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七零知青宿舍》作者:东边月亮圆   文案:   红山大队不富裕,给知青们准备的宿舍就有些潦草,只有一间半破房子,能称得上一的屋子还没有窗。   此刻正是人间三月,春寒料峭,风呼呼往里灌,吹凉知青们的心。   认清现实?许淑宁:“一步一步来吧。”   可怜巴巴?齐晴雨:“哥,现在怎么办?”   任劳任怨?齐阳明:“放心,有我一口不会饿着你。”   娇生惯养?陈传文:“这儿不会有蛇吧?”   乐于助人?郭永年:“墙要怎么砌来着?”   女士优先?梁孟津:“哦,看来要打地铺。”   【主CP:许淑宁x梁孟津】   【副CP:齐晴雨x郭永年】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种田文 甜文 年代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淑宁、梁孟津 ┃ 配角:齐晴雨、郭永年、齐阳明、陈传文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群人的知青生活。   立意:相互帮助的美好。 第1章 介绍   三月的天,细细密密下着雨。   许淑宁一夜就听着声看天花板,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不怨她娇弱,而是这批知青们是十天前从西平出发的。   一路上跟蚂蚁似的挤着,三天后下火车后以为能松口气,结果又被肩挨肩塞进客车里,颠簸大半天才到盘古公社。   名字嘛,起得是开天辟地。   地方嘛,不提也罢。   所谓的知青接待处,前身不知道是什么,就有间挂着牌子的办公室,偌大的空地上全是积水和泥,本来搭好的台子要举办欢迎仪式都临时取消。   许淑宁毕竟生长于工业发达的西平,父母又都是食品厂的职工,家里四个孩子,境况还算过得去。   她哪怕做好心理准备,十六岁的年纪还是接受不了这么大的落差,况且离开家本来就难。   可也没办法,毕竟下乡哪有挑挑拣拣的份,她要有这本事,不会到这儿来。   她能做的只有硬着头皮,听指挥每顿领地瓜吃,跟其她女知青们在仓库里打地铺暂渡,等着山路通。   按工作人员的说法,本地雨季多塌方,基本上十天半个月后能好。   听上去像是一眨眼,其实难熬得很,尤其还不让随意走动。   许淑宁这种活泼的个性,仿佛被关进牢里。   她又有点怕生,几天下来没交上什么朋友,只能孤零零地待在角落里,盼着快点下大队。   老天爷兴许听见她的心里话,渐渐放晴,原本百来个知青们走得都差不多。   到最后,女生宿舍里居然只剩下她跟齐晴雨两个人。   铺盖中间隔着五米远,透着一种生分。   齐晴雨本来有心跟唯一的舍友打交道,但看她成日里抿着嘴的样子,想想还是去隔壁找她哥齐阳明玩。   人一走,许淑宁失落之余松口气,盯着门的动静,把衣角的缝线挑开,从里头掏出张卷得仔细的五块钱。   这是出门前她妈给狡兔三窟放的,说穷家富路的要小心。   不过她从前最多就是到西平郊区学农,哪里跑过这么远的地方,一路上小心翼翼到看谁都像贼。   现在拿出来,是想着趁还没去大队,在供销社买点东西。   供销社就在接待处的门口,这几天被知青们几乎一扫而空。   许淑宁去得太晚,捏着票居然看不到什么东西。   当然,处处供应都紧张,她也不挑剔,逮着什么算什么,说:“你好,要一包糖。”   售货员眼皮一抬,指着边上的木板,上书“普通话不会”几个字。   这下许淑宁是结结巴巴,其实她平常也是说方言为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玻璃柜台上戳两下。   售货员手往里一伸,跟着她点头摇头的动作挪着,表情虽然不耐烦,好歹完成了交易。   许淑宁就是去西宁百货大楼试进口货,都没见过这么多白眼。   她忍耐地咬咬牙,气鼓鼓地回宿舍,里头齐晴雨正在打包东西,看到她说:“叫集合了。”   许淑宁顾不上那点脾气,手忙脚乱起来,把所有行李塞进袋子里,才想起来回头道:“谢谢。”   齐晴雨正在跟被子搏斗,心想来的时候分明是这样,怎么现在装不进去。   她心烦意乱,只随意笑笑。   许淑宁有点敏感,要交好的心思又歇下来。   她把袋子上的抽绳绑得死死的,左拎着右提着,背上还有个大包,慢吞吞往外走。   不高的个子,远远看像是行李自己在动。   男知青郭永年路过,忍不住道:“同志,要不要帮忙?”   许淑宁看他称得上轻装从简,期期艾艾说:“那麻烦你了。”   实在她这身板,想硬气都很难。   郭永年生得五大三粗,爽朗道:“没事,以后大家都是战友。”   说完轻飘飘一抬。   许淑宁整个人也轻松起来。   她深吸口气跟着走,在泥地上左顾右盼,心想怎么没看到来接知青的车。   前头几个大队,好一些的还有拖拉机呢。   这种前提给她错误的想象,以至于看着红山大队的大队长赖大方一个人站着,还伸长脖子看他后面。   赖大方抽两口旱烟,看着面前这六个年轻人,脸上的沟壑好像更萎靡。   他道:“老陈,这比讲好的多啊。”   满公社就数他们大队最穷,多这么几个分口粮的,还不得闹翻天。   老陈急着把事情都了结,推脱道:“谁让你来得晚,先这样吧,你们快点走,待会天就黑了。”   赖大方是个不擅长争取的,叹口气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说:“走吧。”   走,并不叫人惊讶。   许淑宁在学校拉练的时候也走过二十里地,但负重这么多对她太有难度,只好大着胆子问说:“大队长,远吗?”   赖大方踩灭烟头道:“三四个钟吧。”   他也不知道带着这帮生瓜蛋子要走多久。   许淑宁心想自己最多能撑半个小时,一脸惊惧,看他不像是好讲话的样子,不安地咬嘴唇。   赖大方看她小孩子样,下巴一抬说:“你包放一个。”   地上有两个筐,上头横着根扁担,他本来以为就三个人,以为自己能搞定,现在倒成个问题。   空间有限,许淑宁踌躇着是放轻一些但鼓鼓囊囊的包,还是重却扁扁的手提袋。   就放个东西,她纠结得跟什么似的。   赖大方不耐烦道:“快点,要走了。”   许淑宁是个催不得的,马上就把手提袋往筐里扔,齐晴雨见状,把自己的东西搁上面。   如此就还剩个筐,四个男知青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谁来省这个事。   不过沉默两秒,行李最多的陈传文已经一马当先。   他出头,别人也没甚么机会,一行人算是集合完毕,队形散乱往外走。   许淑宁轻松许多,扭过头道:“同志,我自己拿吧。”   郭永年只有个大背包,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所有东西放一起的,说:“没事,等我提不动再给你。”   许淑宁特别感激,都想原地给他磕个头,心想还是好人多,不过慢慢拉开男女之间的距离。   西平那边抓得紧,红袖章一天到晚吹口哨,她平常也不跟男生多来往。   但另一边的齐晴雨就没有这个顾忌,她跟在哥哥旁边谨慎道:“会不会有蛇啊?”   齐阳明心想那打死还能混顿蛇羹吃。   他好久没沾过荤腥,瞅着树枝都跃跃欲试,走近一看发现不是,失落道:“怎么不是蛇啊。”   这人,齐晴雨悄声说:“到了先换个鸡蛋吃吧。”   接待处天天就是地瓜和野菜汤,吃得人比黄花瘦,里头估计就搁半滴油,要不是还有家里带的一点干粮撑着,加上不用干活,兄妹俩早东倒西歪的了。   齐阳明听见蛋这个字就咽口水,不过说:“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他在西平的时候就听说这边穷,耕地少,但心底可以估计的情况没这么差,这会已经不抱什么期待。   齐晴雨心中一惊,讷讷道:“不至于吧。”   整个人脸跟苦瓜差不多。   但这种最坏的预料,还要等到目的地才知道结果,眼前最重要的是爬山。   许淑宁先开始还觉得能背得动包,慢慢的气喘不上来,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准确来说是之一。   她余光打量着已知姓名的梁孟津,看他大包小包的,额角青筋都蹦出来,一股文弱的书生气,心想大家都不容易。   可她愿意助人为乐,也无能为力,猛地往前跨几步,追上跟大队长活泼唠嗑的郭永年道:“同志,包我拎吧。”   浑身是汗还逞强,郭永年甚至拎着包甩两圈说:“小事一桩。”   赖大方最看好壮劳力,挑着担很是赞许道:“好伙子。”   他普通话说得也不怎么样,毕竟建国至今才二十三年,文盲的问题都还没解决,更别提推行什么官方语言。   哪怕在西平这种省会城市,老一辈都只说方言。   因此郭永年比较能从语气和表情品出对自己的夸奖,嘿嘿笑说:“发扬精神嘛。”   勉力跟上来的陈传文插话道:“郭,能替我也发扬一下吗?”   他真是受老鼻子罪,都想找根木棍给自己撑一撑。   男知青们这几天也是住一个大仓库,说起话来自然比较熟稔。   但郭永年不太愿意接他的茬,反而目光一转说:“梁子,哥给你搭把手。”   又道:“他才十五,咱们多照顾点。”   其实几个人年纪都差得不大,但陈传文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他还大两岁。   郭永年见他话堵住,往后挪道:“你啊,脸皮太薄,下回吱一声就行。”   梁孟津生得唇红齿白,穿了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都掩盖不住气质。   他有一种虚弱的疲态,咬牙道:“还能坚持一会。”   男人嘛,逞英雄是正常的。   郭永年直接抢过他的行李说:“大队长说还有半座山呢。”   半座山?许淑宁耳朵尖,听得真真的。   她一脸自己即将下地狱的表情,双手叉腰仰头看,然后有些艳羡的望向郭永年。   同样被帮扶的梁孟津也不例外,他捏捏被勒得发红的手,和许淑宁对上目光。   这是头一回,两个人冲彼此微微笑。 第2章 合伙   不过很快,许淑宁就笑不出来了。   一是饿的,毕竟午饭都没吃,二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地泥泞,塌方后还有很多碎石,越往上走,她几乎是每迈出一步就要停下来大喘气。   几个知青们的表现都差不多,连看上去孔武有力的齐阳明和郭永年也不例外。   因为前者负担着兄妹俩的行李,后者对许淑宁和梁孟津伸出援助之手。   两个人大包小包扛在身上,脚底和泥地更加黏在一起,越发显得举步维艰。   梁孟津心想自己也是个爷们,咬咬牙说:“年哥,我自己提吧。”   他还没抽条,长得跟瘦竹竿似的,风一吹衣服都鼓起来,好像连人都会倒。   郭永年看着不忍心,手上用力道:“没事。”   许淑宁其实也觉得不好意思,提议说:“要不我们俩拎一袋吧?”   一人拽一边,好歹分担点。   郭永年虽然是扛不太住,可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男人一口唾沫一口钉的,他还是再逞强说:“不用不用。”   许淑宁听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一开始掷地有声,坚持道:“我们可以的,真的!”   她说着话递一个眼神给梁孟津,有点怕他无法理解。   好在梁孟津只是年纪不大,不具备什么社交技巧,该机灵的时候脑子还是能动起来。   他直接伸手,半抢过来说:“可以的。”   郭永年手上一松,陡然充满力气,索性半推半就,只是不忘嘱咐道:“提不动就叫我。”   许淑宁悲壮地想,今天就是死,也得把它扛上去,眼神里透出视死如归的坚定。   梁孟津也被感染,最后的力量燃烧起来说:“我提右边。”   包是他的,他最清楚两边的分量。   许淑宁看他的样子,心想两个人半斤八两,估计也称不上是谁照顾谁。   她道:“换着来吧。”   梁孟津抿抿嘴,只是沉默地保持着同样的步伐。   他不足月就出生,小时候又跟着父母颠沛流离,伙食上只有稀菜汤,一直比同龄的伙伴们弱。   大院里人人都从军,能走路就可以跑操,只有他坐在房间里读圣贤书,成绩向来是冒尖。   自打学校停课后,他生活唯一的选项好像也失去,父母操心着他的将来,好几次长吁短叹。   梁孟津知道自己的身体素质,当兵是不可能的,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因此悄悄去报的名。   落子无悔,家里不同意也没办法,甚至出于种种原因,只能让他听安排到偏远的盘古公社。   来的时候多少壮志,现在都成笑话。   梁孟津觉得自己第一步就走不大好,脚下已经像有千百根针在扎,头回觉得自己很有军人家庭的风貌。   尽管如此,一行人看上去还是萎靡不堪。   就这状态,大队长赖大方回头催促之余,很想去公社问能不能退货,他已经不指望知青们能开多少荒,心想还是得给小队里多搭几个壮劳力。   但这种搭配干活,别人可不是全听指挥的,还得讲一点策略。   赖大方仅有的那点心眼全在搞生产上,寻思要从哪揪出两个倒霉蛋来。   但要齐晴雨说,不用特意去找,在场简直都是。   她虽然有哥哥帮忙,自己也是累得够呛,连抱怨都没力气,头回知道什么叫望山跑死马。   不过马在这年头比人珍贵,肯定不会叫累成这样。   人就不如牲口了,连住所都凑合。   要将之称为房子,其实也不准确,毕竟遮风挡雨这样最基本的都做不到。   虽然从痕迹看得出原来是大户人家,但现在拢共剩下两间屋,一间只有两面墙,另一间的墙倒是都在,但门摇摇欲坠,该是窗的地方剩个窟窿,以至于齐晴雨疑心大队长是在开玩笑。   她积蓄的疲惫全部爆发道:“这怎么住人?”   山里头本来就温度低,现在往这一站风都嗖嗖吹,再晚一点还得了。   但赖大方也没办法,他根本没拿到补贴,队里穷得叮当响,一分钱他都要掰成八瓣花,哪有这个余粮搞什么知青宿舍。   他只能打哈哈道:“你们收拾吧,天快黑了,待会去刚刚路过的房子里领干粮。”   许淑宁觉得他是落荒而逃,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哭腔道:“现在怎么办?”   齐晴雨没好气道:“人都走了,当然是我们自己办。”   她无故踹一脚院墙,灰哗啦啦往下掉,尘大得迷人眼,一时寂静无声。   齐阳明拽妹妹一下,打圆场道:“先进去看看吧。”   里头还算干净,虽然没有家具,好歹也没有蜘蛛丝,叫人稍觉得安慰。   最乐观的郭永年也缓过劲来,调动着气氛说:“起码地面是夯实的。”   但这种幸好,陈传文没办法接受。   他是大孙子,家里爷爷奶奶的命根子,只听这个话音,就知道晚上不仅要打地铺,还得半露天。   这天气,他是一刻都受不了,赶紧道:“咱们屋里挤一挤呗,跟火车上一样。”   知青专列把座椅拆掉,大家都席地而坐,夜里你靠我我挤你的,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性别。   但那会人多,现在就六个,也不知道此地民风有多保守。   许淑宁下意识咬着嘴唇,垂头不说话。   但齐晴雨有自家哥哥在,立刻道:“先这样,收一收吧。”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郭永年想想说:“我去领地瓜。”   也就他还有点力气。   这个头一开,大家纷纷开口找活,各自忙碌开来。   许淑宁戴上手套,清理着院子里的杂草。   因为地还有点松软,对她而言勉强能应付。   另一边齐家兄妹去挨家挨户打听情况,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堆柴火,说:“回头我们得还。”   大队的规矩他们还不是很清楚,看到山也不知道往哪里上去,但开门七件事又是必备的。   只要不是以物易物就行,毕竟大家都不容易,这时代物资是最让人吝啬的东西,只有捡石头的梁孟津财大气粗说:“我有油。”   许淑宁都替他急起来,心想真是不会持家。   她到底有一种患难之交的感觉,深吸口气说:“我有糖。”   这样一来,就成了大家凑家底,蹲在屋檐下的陈传文看出她是故意帮腔,撇撇嘴说:“我的是辣椒油。”   又强调道:“很辣。”   虽说都是初来乍到的,但齐晴雨可不怕得罪人,她白眼一翻说:“辣的才好,驱寒。”   又代表哥哥道:“我们有个罐头。”   恰在此时,郭永年挑着担进院子说:“我跟队里赊了两棵树。”   一草一木归集体,队里什么都要工分换,赖大方不给他们修,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生怕队员有意见。   新知青对此还不大清楚,他们只是拍拍灰席地而坐,商量着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郭永年从大队长那里套话不少,说:“往下走两里地的天山大队有代销点,日常用品都能买,咱们两棵树跟别人换晒好的先用,就是大小上吃点亏,门窗家具应该能凑出来。”   不过墙成大问题,乡下盖房子都要张罗个十年八年,从挖泥制砖开始,他们这一时半会的,真是头疼。   总之一句话,钱肯定要花的,许淑宁捏着口袋问道:“大概要多少?”   她现在觉得前路茫茫,多留一点保命要紧。   郭永年颇有些为难道:“十来块。”   这还只是起灶台垒屋子,零零碎碎加起来,每个人最少要花四块钱。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恐怕就梁孟津不觉得难办。   他刚想开口,看到满屋子的沉默,还是乖巧地闭着嘴。   许淑宁就在他边上,没留意到微妙的变化,只是头越发垂下去。   她上头有个姐姐结婚了,大哥前年刚去的东北插队,家里还剩上小学的弟弟,以及病弱的外婆。   父母供着一家子,这些年一直没攒下什么钱,这趟她出门本来就添不少东西,兜里揣着的二十块钱还是街道的补贴,现下真是一丝都不宽裕。   一九七二年,穷是正常的,人人都有苦衷。   齐家兄妹对视一眼不开腔,只有陈传文嘟嘟囔囔道:“本来知青就归大队管。”   道理是这样没错,执行起来差异很大。   郭永年道:“咱们公社没钱。”   他融入还挺快,都用上咱们了,许淑宁不想让他太难堪,说:“只能出了。”   大家其实都知道是这个结果,毕竟风餐露宿不现实,哪怕陈传文也不再有异议。   郭永年道:“那我去把东西买回来。”   再下去天该黑了。   出力的时候齐阳明是不含糊的,说:“我也去。”   他俩算是壮劳力,剩下的全跟小鸡仔差不多,还眼巴巴地盯着他们出门。   郭永年本就是爱牵头的,生出为人父母的责任感道:“看好门,别乱跑。”   院门大开,能看住什么?别人家的鸡鸭都来去自如。   齐晴雨看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就咽口水,扭过头道:“哥~”   齐阳明心中了然,嗯一声算是回应,只盼着代销点能搞到点油水,不然连他都快成人干了。 第3章 凑合   作为供销社的分支,各大队之间的代销点卖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基本的生活用品,能作为粮食的并不多。   唯一直接吃的,是放很久的糕点,因为没什么人买,售货员把发霉的部分刮掉晒一晒继续卖。   吃,肯定是没问题的,困难时期谁没扛过来。   现在大家心里压根没有过期的概念,甚至要搁城里,不用粮票的东西,有可能吃死人大家也愿意买。   区区霉斑而已,齐阳明反正是掏出五毛钱,心想能垫肚子就行。   他买完就直接放兜里,这才把公家的东西背起来。   郭永年记账到一半,见状把木炭做的笔收起来说:“走吧。”   他率先往前,留下深深的脚印,继续唠嗑道:“你原来是纺中的学生吧?”   虽说都是西平来的,但地方太大,各国营厂又是个小社会,里面几乎是生死都能办。   因此在之前他们压根没碰过面,可以说因缘际会汇聚一堂。   齐阳明的力气还不到他这么轻松的地步,暗暗吸口气说:“对,初中毕业。”   他上学晚,又赶上前几年大停课,虽然已经十八,但去年才毕业。   按政策一家就能留一个孩子在城里,他大哥已经把名额占了。   父母琢磨着早晚都得走,两个人还有伴,索性给还在念初二的妹妹也办手续,生怕转年小女儿自己被分配到边疆去,那可真是一般人扛不住。   不过现在看来,盘古公社也艰难。   齐阳明的同学就有分到江南的农场去的,那儿是鱼米之乡,他来之前对同样是南方的这儿心中隐约抱着一点期待。   现在嘛,他苦笑摇摇头。   哪怕郭永年,也只是努力积极而已。   他刚花完钱,不免惆怅道:“希望明天就能上工。”   齐阳明心想自己的腿都在抖了,明天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大问题,可他还比人家大几个月,怎么着也得撑下去,咬咬牙说:“看安排吧。”   他看得出来,大队长也有点为难,估摸着还没想好怎么安置知青们。   所料不错,赖大方正在大队部开会。   他拉了长凳坐下来道:“老四,你来讲。”   红山大队几乎是一家子亲戚,外姓人没几个,会计赖老四自然不来虚的那套,说:“就这点钱,是用来买化肥的。”   他们这儿本来出名的田少山多,耕地没几亩,整个公社都穷得叮当响,眼下又快春耕,样样都很缺,哪有余钱给知青们置办什么。   赖大方自然知道,不过说:“人家好歹是城里来的。”   咋也得尽个地主之谊吧,不能让人家说姓赖抠门,况且这是公社的任务,无论如何得稍微招待一下。   其实这件事,知青们来之前队里已经开会好几次。   当时说要来仨男的,干部们寻思破房子也能凑合,再给弄张床板,没有多大的意见。   可现在一下子变六个,说实在的,队里多少人家还在打地铺,出门都只穿裤子不穿衣,赖老四擤鼻涕一甩道:“我看他们都有钱着呢。”   个个大包小包的,兴许能自己解决。   赖大方也存着这样的心思,不然刚刚不会一溜烟跑没影,就等着看他们会收拾出什么样子来。   可想是一回事,真做出来又不大合适,他道:“散吧,等下我再去看看。”   他故意拖时间,赶在天黑之前到,借着院子里的火光说:“你们收拾得还挺快。”   杂草被堆在一起,已经清理出大片的空地来,那种没有人烟的荒芜散去,显示出一点生机来。   男生们都去打水,只剩两个女孩子看门做饭,许淑宁刚挑过水泡的手还在发烫,疼得龇牙咧嘴说:“都是刚长出来的。”   要是一两年的,恐怕都比人高,现在的很明显才没几天,估摸着是有人提前清理过。   但不管怎样,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还是能干点活的。   赖大方不免欣慰一点,问道:“东西都买齐没有?”   就这家徒四壁的,一时半会哪能凑齐,许淑宁心中腹诽,摸着手小心翼翼道:“还缺床。”   在屋里挂帘子齐晴雨也出来帮腔说:“队长,这地真的湿得没法睡。”   春天里,又是半山腰的地方,着实有点为难人。   赖大方也怕他们到公社告状,解释道:“本来就说来三个人的,只有三张。”   挤一挤还更暖和,许淑宁有些迫不及待道:“三张也好,那我们去哪搬?”   就她们俩这细胳膊,赖大方寻思也怪不容易的,说:“我待会让人给你们拿过来。”   又进屋看一眼道:“还有块板子,你们先把窗遮了,回头我让人来修,本来该弄好的,这不一直下雨嘛。”   大队本来就是靠山建的,雨一大,好几户人家的房子就都遭殃了。   他组织人收拾都忙不过来,只能先把别的事放一放。   郭永年刚刚还说过要用柴火堆挡住,现在就有人雪中送炭。   这本来就是大队该给知青们安排的事情,但大概是几个小时之前的冲击太大,许淑宁只觉得挺感激的。   她想说点什么忽然呀一声赶快出去看着火。   因为没有灶台,大家只能临时在地上挖洞,用石头把刚买的砂锅架起来。   锅里煮着一锅稀疏的野菜汤,漂浮着几滴油花,绕着石头堆则是依靠余温烤着的地瓜。   赖大方本来还担心他们吃不上饭,觉得自己还是看低了城里人,人家估摸着也不是用金扁担种田,居然挺像模像样的。   他仅剩的那点不安烟消云散,一如来时的沉默,打个招呼离去。   人刚走,打水的男生们就回来。   齐晴雨不经意地走到哥哥的身后,扯一下他的衣服。   齐阳明虽然累得不行,还是有气无力道:“怎么了?”   话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到最后微弱得很。   齐晴雨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只把最后的饼干给哥哥,催促道:“快点吃。”   大概是天气原因,饼干已经一点都不脆,根本不用咬。   齐阳明丢进嘴里,马上就化开,他品尝着最后那点滋味,连口水都舍不得咽。   与之相比,晚饭就很寡淡,唯一庆幸的是大队长还给送来桌椅板凳,大家总算不用席地而坐。   许淑宁已经好几天没有正儿八经坐下来吃东西,坐得直直的,小口咬着地瓜,眼神有点恍惚,对未来全无幻想。   此时一阵风吹过,蜡烛熄灭,也没人去管,只听得轻轻的咀嚼声。   陈传文反正是再也憋不住,借着夜色的掩藏吸鼻子。   许淑宁还以为是自己会先放声大哭,连下午看他偷懒时的不满也转化为同情。   她悄悄伸手在眼角抹一下,一滴泪还是掉进碗里。   黑漆漆的屋里有啜泣声,真是怎么看都凄凉。   齐阳明拍拍妹妹的手背安慰道:“晚上早点睡吧。”   有人开腔是件好事,一直不吭声的梁孟津道:“可以去隔壁洗澡。。”   他们就这么一间屋子,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只能先给邻居添麻烦。   许淑宁还以为晚上洗不了,心下一松。   她对眼前的状况没什么期待,就是轮到自己洗的时候不免战战兢兢,毕竟是在陌生人家里,一个小姑娘害怕很正常的,因此犹豫着要不要找齐晴雨陪陪自己。   可大家算不上特别熟稔,她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只能咬咬牙抱着脸盆自己往外走。   梁孟津状似无意站起来,跟上来说:“我在外面。”   就四个字,许淑宁感激涕零,听着风声加快手脚,洗完后脖子上一点点水花,鸡皮疙瘩往后跑,她搓着手臂道:“我等你吧。”   夜里冷,梁孟津摇摇头只说:“你敢一个人回去吗?”   一墙之隔而已,许淑宁不至于这点胆量都没有,只是回房间后,下意识被居然有男生这件事吓一跳,钻进帘子里不说话。   大家的床都是一面贴着墙,暂时用帘子作为男女之间的隔断,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毕竟条件着实有限。   其实西平那边的住房紧张,成年的兄弟姐妹们一间屋的还大有人在,最多也就是中间拉块布。   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总是有点奇怪,更何况性别不同。   许淑宁下乡之前,家里可是三令五申要小心男人,因此她还是多少有些害怕,一颗心砰砰跳,不由得羡慕起齐晴雨来,毕竟人家有个哥哥在。   只是多少心思,都抵不上困倦,她很快陷入睡眠,平常睡眠浅的人连男生们微微的呼噜声都没听见。 第4章 开始   大概是连日来的奔波,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知青宿舍还没有动静。   天不亮的时候,许淑宁其实醒过一次,她听见了打鸣声和狗叫,摸着手腕上的表。   可别看屋里没装窗户,木板一挡还是不怎么透光,她啥都看不见,只听见齐晴雨的呼吸声,近得像在耳边,吓得她往床沿挪。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自己睡一张床,和大姐分上下铺,好像已经成习惯,多个人总觉得很拘束。   在公社打地铺那几天,因为宽敞,彼此之间有距离,但现在这床是本来打算让一个人睡的,哪怕是她们俩躺着都有点拥挤。   这对许淑宁而言是折磨,她并非很快同人熟稔的性格,但这样的同床是大家不得不接受的情非得已。   她只能任由手臂垂落,心想别摔下去才好,带着一点隐忧再度睡着。   没多久,就是齐晴雨醒来。   她从帘子的缝隙往外看,琢磨着要不要把她哥叫醒,犹豫之间察觉到床板的震动,扭过头道:“吵到你啦?”   要不是屋里安静,那点话音都听不见,许淑宁摇摇头不好意思道:“想去厕所。”   得走到路口那儿去,她已经憋好一会,与其说是被吵醒,不如说抓到机会。   齐晴雨正有此意,眼睛一亮道:“我也想去。”   两个人对视笑笑,很有默契不再说话,蹑手蹑脚穿好外套,悄悄地打开门,被迎面而来的风照着脑门来一下。   许淑宁抱臂道:“还是挺凉的。”   跟西平的冷不一样,南方的天像是癞□□不咬人但膈应人,虽然不至于瑟瑟发抖,又仿佛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气来。   齐晴雨也有同感,说:“昨晚你听见了吗?风跟鬼哭狼嚎似的。”   宿舍往后半里地就是山,树高得快遮天蔽日,这种天气居然叶子还是绿的,茂密得让她甚至怀疑会有什么毒蛇猛兽跑下来。   许淑宁夜里睡得挺好的,顺着自己的头发说:“我倒头就睡了。”   她出门前全家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她遇到什么危险,吓得她一颗心高悬着,看到人就捂着口袋,火车咯噔大点声都要瞪着眼。   现在到稍微安全的地方,她也快熬不下去,哪里顾得上什么三七二十一。   齐晴雨虽然有哥哥,可两个人是轮流放哨,生怕那点家当折进去,也是叹口气说:“没办法,太累了。”   到这会,两个女生才算搭上话,去趟厕所回来就熟稔不少。   她们也没进屋,直接蹲在屋檐下洗漱之后把火升起来。   早晨的露水在阳光下蒸发,空气里仍旧带着一点水汽。   许淑宁到门口的沟里薅一把野菜,洗干净后掰开扔进锅里,心想这玩意真是苦巴巴。   不过谁也没有挑味道的资格,尤其是只吃饭的人。   很快几个男知青都起床,睡得最晚的郭永年随意抹一把脸道:“今天咱们把窗户弄一下。”   一来只用木板挡着,从四面八方都漏风,盖再厚的棉被也是凉飕飕的,二来马上要干活,他们的东西总得有个保障。   大家对此都很深以为然,只是苦恼起来道:“要怎么弄?”   郭永年也不知道,咬着筷子说:“待会去找大队长吧。”   不过按昨天的情形来看,连他也没把握这事有没有人给解决。   幸好赖大方这次还是挺爽快的,说:“东西你们自己搞就行。”   乡下盖房子,人力本不值钱,亲戚们帮衬是应该的,他使唤自家儿子就行。   众人都做好要什么都自己来的心理准备,诧异于他的态度,面面相觑,最后郭永年道:“钱我们凑出来了。”   他们是修修补补,连地基都不用重新打,因此需要的砖不多,先跟存着的人家换就行。   只要不花大队一个自,赖大方还是能大方起来的,他摆摆手说:“我来弄,你们明天上工就行。”   又道:“你们明年要想分粮,今年就得好好干。”   知青们头一年是有补贴的,起码还算有口饭吃,但第二年就成问题了。   像许淑宁她大哥在东北插队,口粮勉强能养活自己,但生活用品就需要父母每个月补贴个几块钱的。   没办法,人不光有东西吃就能活,许淑宁甚至觉得对自己能不能有饭吃都很怀疑。   她第二天忧心忡忡地起床,趁着没人注意往嘴里放颗糖,心想不知道能撑多久,有气无力地跟着走。   此刻天才亮,太阳还藏在云里,大家借着不知道叫月光还是阳光的亮行动。   不知是什么虫子叫着,草堆里窸窸窣窣的全是动静。   许淑宁有点怕是老鼠,想往中间站一点,瞥到边上梁孟津发白的嘴唇,忍不住道:“你没事吧?”   梁孟津本来就生得瘦弱,这几天更是憔悴。   他主要是饿的,但不想搞特殊,毕竟大锅饭就这程度,因此只说:“就是有点困。”   困也正常,因为这个点要是搁西平,都还算大半夜。   但干农活的话就正适宜,等日头再烈一点,大家都各回各家。   不过许淑宁没等到那会,就已经扶着树大喘气,心想油水是不够,眼前好像都在冒金星。   她慢慢坐下来掏口袋,顾不得手是脏的,把饼干往嘴里扔。   就这么一口,人能缓过来劲来,休息一会撑着地又站直,弯着腰拔草。   她好了,又轮到齐晴雨坐下来,总之一早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计分员想放点水都没办法,大笔一挥道:“你们这样明年肯定没饭吃。”   一个工分才两分钱,像他们这样西北风都找不着。   也就郭永年和齐阳明好些。   前者勉强跟队里的劳力们持平,能计四分,后者也凑到三分,但剩下四个不分男女都是一分半,一时叫人分不出强弱来。   梁孟津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回去的路上不说话,倒是陈传文大大咧咧道:“反正我就上基本分。”   大队有要求,人均每年要一千分才给分粮,也是为了避免有些人光吃补助粮。   这种规定其实是不能摆到明面上的,但人在屋檐下,总归是得听话,况且干活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居然有人把偷懒说得这样光明正大?   许淑宁只觉得无法理解,对着另一侧翻白眼。   她眼珠子回归正位,心想梁孟津怎么连脸色都这么难看,不免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梁孟津勉强算是高干子弟,家里又只有他和弟弟梁孟京两个孩子,加上他身体本来就弱,家里的伙食一直供应得好,起码顿顿能吃饱。   但自从出发开始,他就没见过米饭,地瓜吃得烧心,连鸡蛋这种都是天方夜谭,嘴里淡得想把舌头都咬下去。   只是他觉得既然下乡是自己选的,就得赶快适应,咬咬牙一直挺着。   可到需要花力气的时候,哪里是装得住的,这会眼前的人影都快有十几个,还逞强说:“没事。”   这话没人信,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不大好。   郭永年建议说:“你下午还是歇歇吧。”   哪有第一天就挂免战牌的,梁孟津刚要张嘴,意识渐渐涣散,倒下去之前只来得及说:“我饿。”   饥饿,是每个人的共同点。   许淑宁伸手扶他的时候都听到自己的肚子也在叫,回宿舍后赶紧泡糖水。   大家乱哄哄的生火做饭,把梁孟津的罐头给开了——本来他是要拿出来大家吃的,但肉罐头的价值太大,知青们都不愿意占便宜,他只能收回去。   现在想想,早点开说不定还没这出。   醒过来的梁孟津也是这么想的。   他小时候很经常生病,在大院里没多少朋友,下乡后一直尽量不想给大家这种印象,现在居然还是这样,因此懊恼得想捶墙。   已经是下午,大家都去上工,只有趁机留下来照顾他的陈传文无法理解,说:“我看你不像指着工分吃饭的人。”   这么拼命做什么,像他一样不好吗?   梁孟津抿着嘴不说话,给自己咬出血色来。   明明年纪不大,苦大仇深做什么。   陈传文耸耸肩,往床上一瘫接着睡,心想反正自己休息好了就行。 第5章 收音机   陈传文此人,生平最好的就是偷懒,在家连油瓶倒了都不扶。   他出门前爷爷奶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太辛苦的话,被贯彻得很好,上工头一天就借口照顾梁孟津躺在床上,睡得比病人还死。   梁孟津起床吃过东西,扭过头看他都开始打呼了,忍不住捏捏耳朵。   集体生活对他来说是个大挑战,这一路上几乎是吃不饱睡不稳,本就孱弱的身子骨摇摇欲坠,坐在小凳子上洗碗。   来砌墙的大队长儿子赖上平看着忍不住在心里摇头,只觉得他现在可惨了,原来还有个城镇户口,起码说媳妇不用愁,但现在成乡下人,这种病秧子谁家姑娘都不会看上。   其实他自己都没对象呢,操心起别人还一套一套的,喊道:“你叫啥名字来着?”   梁孟津待人接物都是没问题的,听得出他的普通话不好,尽量放慢语速道:“梁孟津。”   本地人性子爽利,赖上平更是个炮仗,心想他不光是不健壮,怎么听着还有点结巴的样子。   这下可真是糟糕,他都替人家操心起来,忍不住道:“你们城里就没得治治?”   梁孟津说病吧,也不算。   他平常行动上是压根没问题,今天九成九是饿晕的,试想想在家都能吃两碗杂米饭的少年,下乡后每顿一个地瓜一碗野菜汤,能扛到这会都是靠意志力,甚至觉得自己怪厉害的。   但老扛着不是事,他总算是下定决心搞点特殊,说:“我没事,请问能换鸡蛋吗?”   赖上平心想不愧是城里人,不年不节的居然要吃鸡蛋。   他道:“你拿啥换?”   乡下物资紧,饭点都不会有人串门,家家的口粮是都是天大的事,更别提鸡蛋这种实打实的硬通货。   他奶奶可是天天数着,每个月要送到代销点卖,再给家里带油盐酱醋回来,连他这个最受宠的小孙子,上回吃都是七八个月前,想起来就让人口水直流。   梁孟津有钱,说:“看你们怎么卖。”   得亏的红山大队偏僻,不然光卖这个字就能算罪证。   赖上平也是年纪不大,没这么警惕,说:“三分一个。”   梁孟津虽然是不当家的人,但也知道西平的鸡蛋卖到七分钱,心想乡下人厚道,说:“该多少就多少。”   赖上平还以为他是嫌贵,说:“代销点就这个价,你上城里要四分呢。”   哪怕四分,对梁孟津也是可以接受的。   他道:“那我要六个。”   六个啊,赖上平念着说:“四加四,四加四……”   加半天,仿佛是什么天大的难题,梁孟津只能有些失礼提醒道:“两毛四。”   对对对,赖上平拍拍身上的土说:“还是你们城里娃娃识数。”   不像他,大字不识几个。   梁孟津听他的语气,想想说:“谢谢叔。”   叔?梁上平拍拍自己没啥胡茬的脸道:“我才十八!”   不过按大队里的辈分,他一出生确实也当叔了。   这可把梁孟津尴尬坏了,又觉得他别是不识数到连自己几岁都不大清楚,就这张脸往外一站,谁都会猜已经三十岁。   他只能马上道歉说:“对不起。”   还给鞠躬,赖上方往后退一步道:“我还没走呢。”   这要他奶奶瞅见,老人家的忌讳上来,管知青是哪里来的,头都给扭断。   梁孟津来之前特意查过,盘古公社属于陈州市,几百年前作为港口城市其实发达过。   只是大队在山里头,耕地又不丰富,对外的交流少,导致哪怕临近的大队,方言都有些许的差别。   他虽然不知道走是什么,还是道:“不好意思,我不懂规矩。”   城里人真斯文啊,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不好意思”的,赖上平还年轻嘛,摆摆手说:“别让老人家看见就行。”   又道:“叫我歪哥就行,鸡蛋晚点让人给你捎过来。”   梁孟津倒是有心自己去拿,想想还是消停点。   他倒掉水进屋,羡慕起陈传文来,毕竟外头这样叮咚响,看上去好像不影响睡眠。   陈传文确实不会轻易睁开眼,他是掐着晚饭的点才有动静。   一行人下工回来就各自忙碌开来,没忘记去问候梁孟津。   他把手上的书放下来,赧然道:“我忘记做饭的时间了。”   哪怕记得,谁也不会叫个病号做饭,更何况他看上去不像是能干活的样子。   许淑宁道:“没事,我来就行。”   反正很简单,只要火生起来而已,毕竟地瓜和野菜汤能做出什么花来。   唯一麻烦点的就是洗菜,三遍了水还灰扑扑的。   挑水还要功夫呢,齐晴雨手在盆里一拍道:“这到底是菜还是啥。”   其实许淑宁也不大确定,说:“等自留地种起来就好。”   毕竟菜长起来要时间,他们只能先这么凑合着,要不是刚下过春雨,连这点都没有呢。   提起自留地,齐晴雨肩膀往下耷拉说:“本来就累,下工居然还要种。”   别看一个知青就两分地,但里里外外的事情不少,一天下来就把大家都累得不轻了。   许淑宁也不例外。   她感觉手都不像长在自己身上的,叹口气道:“习惯就好。”   道理是如此,但叫人腻烦。   齐晴雨不大爱听,盯着门等哥哥。   齐阳明提着两捆柴走进来,往地上一扔道:“够吗?”   别看饭菜做得随意,需要的火一点不少。   齐晴雨勉勉强强说:“顶多用两天。”   齐阳明今天真是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靠着墙休息,心想要老下工还熬着,他迟早步梁孟津的后尘。   他可没有郭永年的体力,挑着水还走得健步如飞。   但细看之下会发现,郭永年的活泼其实有一点勉强。   他到底不是铁打的,只是觉得自己不干别人也干不了,咬咬牙坚持着。   如此一来,吃晚饭的时候谁都不想说话,只盼着快点睡觉。   唯一还保存着体力的陈传文刚被齐晴雨阴阳怪气说“脱离集体”,沉默地扒拉着碗,心想被女生骂没关系,他很大度的。   当然,任谁都看得出是欺软怕硬,毕竟想也知道,陈传文要是对齐晴雨不客气,齐阳明能揍他。   两个人的体格可是千差万别。   像许淑宁就只能心里看不惯,翻个白眼而已。   她在这儿是落单的,又弱得跟小鸡仔似的,要是陈传文不讲究一点,没什么不欺负女同志的良好品德,就够她吃一壶的。   况且越看,陈传文也不像有什么品德的样子。   他还爱炫耀,忽然说:“听个收音机吧。”   收音机在西平不算少见,但那都是家庭共同财产,刚结婚的小夫妻才买的。   给个孩子单独带到乡下的,许淑宁是没听说过。   她不由得露出点期盼来,一双眼睛眨啊眨。   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陈传文,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也顾不上要节约电池,咬着筷子调频道。   只是山里的信号不太好,来拧去只有呜啦啦乱叫的电流声。   许淑宁反正是失望得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拿起自己的饭盒朝外走。   众人也纷纷散开,只有陈传文自己不放弃。   到底铁杵磨成针,很快响起了样板戏的声音。   正是夜间乘凉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听见动静过来听。   很快知青宿舍的院子里挤满人,热闹得像赶集。   讨论的时候都是方言,许淑宁一个字都听不懂,怕生的躲到边上去。   就是陈传文这个收音机的主人,也是被忽略。   好在他还掌握有部分权力,很快宣布该睡觉了。   大家恋恋不舍,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着明天继续,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个小男孩还站在中央。   许淑宁还以为她是找不到妈妈,心想在大队也会丢孩子,蹲下来温和道:“小朋友,你家在哪呀?”   小男孩脆生生道:“阿太让我送鸡蛋。”   阿太是谁没人在意,大家仿佛都只听得到鸡蛋两个字。   许淑宁眼睛蹭的亮起来,不过说:“你走错了吧?”   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的梁孟津赶快道:“没走错。”   又说:“是我买的。”   生病的人是该好好补身体,许淑宁也没在意,只是抿抿嘴唇喃喃道:“要不我也买一个。”   声音很轻,但梁孟津听见了,他掏钱说:“明天我请大家吃。”   又道:“我以后肯定特别给添麻烦,提前赔罪了。”   知青宿舍的活多,哪有分得清的时候,接下去还要养鸡鸭猪的。   郭永年觉得自己可以不亏心的吃,说:“光想口水就流下来了。”   大家都差不多,出于自己的考量也没再拒绝,夜里也不约而同做起第二天吃鸡蛋的美梦来。 第6章 分工   第二天一早雾气沉沉,太阳还没有选好升起的位置。   知青宿舍点着蜡烛,微弱的光照着大家的行动。   不过人一多,动起来带着风,连那点亮都忽明忽暗的。   许淑宁找不到自己的手套,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着,扭过头跟齐阳明撞了一下。   两个人齐齐叫出声,一个揉着胸口,一个摸着额头。   还是齐阳明先道:“没事吧你?”   许淑宁丧着脸道:“人没事,但是你有看到我的手套吗?”   大家现在算是同住一屋,齐阳明模模糊糊道:“昨天挂外面的是不是?”   许淑宁也记得是,双手一摊道:“找过了,都没有。”   她急得团团转,毕竟挑开的水泡还没长好,徒手去干农活能要她半条命。   谁下乡的行李不是全家一点一点凑起来的,齐阳明脚上这双袜子还是他妈拆了副手套缝的,很能理解她的着急,正想说帮帮忙吧,听见妹妹在叫。   他道:“我先过去一下,晴雨叫我呢。”   许淑宁能说什么,蹲下来连桌底都不放过,就是起身的时候没留神,哐啷撞了个人仰桌翻。   她捂着脑袋,一肚子火乱蹿,又听见陈传文道:“哎呀我杯子。”   搪瓷杯在地上滚一圈,蜡烛也熄灭,屋里只剩下一片黑暗,许淑宁深吸口气道:“不好意思啊。”   又吃力地想把桌子翻正。   可惜她一个人,后劲不足又把脚砸了一下,暴躁得想骂两句,最终还是沉默。   乱七八糟的,梁孟津正好洗漱进来,借着天光看清楚,说:“我抬左边。”   许淑宁感激笑笑,两个人合力把桌子摆正。   她重新点上蜡烛,又扭过头看着心疼搪瓷杯的陈传文道:“杯子没事吧?”   陈传文抿抿嘴说:“没事。”   任谁的新杯子被摔都会心情不好,许淑宁欲言又止,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委屈。   她道:“那我赔你吧。”   一点漆怎么赔,陈传文硬邦邦道:“不用!”   声音高起来,许淑宁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捏着衣角,心想好像还有颗糖,赶紧从包里把最后的大白兔掏出来。   这年头,谁能扛得住这玩意,陈传文扭扭捏捏道:“不用了。”   许淑宁只想好过一点,赶紧给他说:“你吃你吃。”   陈传文也就是推一句,吃完糖又吃鸡蛋,难得活力满满,帽子一戴要去上工。   即使是在供应比较充足的西平,鸡蛋也算难得好东西。   因此大家都很高兴,只有许淑宁的眉头微蹙。   她还是找不到自己的手套,看着掌心叹口气,咬着后槽牙想,人这一生,就胜在豁得出去!   梁孟津看她眼睛瞪得圆圆的,视死如归的样子,说:“你先用我的吧。”   他今天不敢去上工,生怕再晕一回。   能不扛着当然是最好的,就是许淑宁有些遗憾没有剩下的糖果了,她点点头说:“谢谢。”   头发一甩赶紧跟上队伍。   知青宿舍只剩下梁孟津。   他摸摸肚子,觉得还差点意思,跟来砌墙的赖上平搭话。   赖上平道:“又要鸡蛋啊?”   他心想城里人可真阔气,这是打算拿来当饭吃是怎么着。   梁孟津本来也不愿意搞太多特殊化,但人一时半会改变伙食真顶不住,更何况他这样的体格。   他只能道:“麻烦你了。”   卖给谁不是卖,赖上平也不在意,说:“行,下午我给你带过来。”   梁孟津没出息的咽口水,心想啥时候能吃顿肉。   但下乡之前父母的叮嘱言犹在耳,他只能先按捺下来,翻出书坐在屋檐下看。   看书,在红山大队太稀罕,因为本地人多数不识字。   像赖上平小学都没毕业,忍不住凑过来说:“这啥呀?”   梁孟津看的其实不是书,大大方方道:“旧报纸。”   他自己订的,觉得这个总不至于违禁。   殊不知乡下地方才没人在乎,大家连哪些叫禁书都不太清楚。   反正赖上平是瞅不出什么好赖来,又看两眼道:“你们城里人都上学啊?”   梁孟津觉得他好像对城里有一种奇异的想象,说:“小学会上。”   初中就不一定,因为好些人是八九岁去进学校,十三四岁就开始做工,人人以进厂为荣,毕竟千八百个人里才能出一个中专生,大学生这种的更别提。   不过对赖上平而言,小学就已经是高学历,他道:“我只上过扫盲班。”   大队里自己办的,因为小学在山下,来回的耽误干活,家长们也不觉得学问和山里娃有关,都是送去能从一数到十就行。   但梁孟津很重视知识。   他一开始学习是因为身体不好,但后来却真的能从中得到很多,问道:“队里没人上学吗?”   赖上平无所谓道:“你们上过学,不也来种田了?”   梁孟津没办法反驳,因为年纪尚小也讲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   他只能道:“会有用的。”   能有什么用,赖上平浑不在意地嗤一声。   他现在只在乎娶媳妇的事情,心想这活干完能拿到三块钱,到时候他给小慧买块肥皂,她肯定特别高兴。   梁孟津只听见他都哼起歌来了,抬头看一眼又低下。   不过这回没沉浸太久,赶在下工之前把地瓜给煮上了。   各家炊烟袅袅的点,知青们挨个进门。   许淑宁心想自己还借着人家的手套,殷勤道:“放着我来。”   梁孟津正在搅拌着野菜汤,说:“没事,我会。”   他只是在家不用干而已,做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许淑宁冲他笑笑,洗过手坐下来吃饭,感慨道:“还是进屋有饭吃的好。”   天不亮就去田里,十一点才回来,中间四五个小时只有水撑着,回来还得生火做饭,实在叫人头疼。   梁孟津觉得自己还要再休息一天,请缨道:“晚饭也我做。”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用力气最多的郭永年已经几口把地瓜吃完,喝着汤说:“我去自留地。”   他急着把这茬菜种下去,心想野菜真是苦得人对生活充满绝望。   许淑宁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说:“你碗放着,我洗。”   知青宿舍一共那点钱,顶多买口煮汤用的砂锅,大家现在都是用各自随身带着的铝饭盒。   郭永年也不客气,随手一放就走。   齐阳明赶快扒拉两口跟上,扭过头嘱咐道:“晴雨,你待会小心点。”   齐晴雨嗯一声,被此气氛感染,然后催促道:“陈传文你快点。”   陈传文不大乐意道:“吃得快对身体不好。”   找什么借口呢,齐晴雨翻个大白眼不说话。   倒是梁孟津问道:“要去哪里?”   齐晴雨满嘴东西,支支吾吾两声连话都说不清,还是许淑宁解释道:“我们仨去砍柴。”   大家上工的时候商量好的。   无端的,梁孟津觉得自己还在大院里,大家不管玩什么游戏,好像都不会把他考虑在内。   他放在桌子底下的一只手用力捏紧,另一只手夹着剩下的野菜叶子。   许淑宁看他筷子动来动去都只有空气,支招说:“你加点水喝。”   水里还能有点油花,而且饭盒也不用洗了。   梁孟津点头照做,没有再说一个字。   许淑宁奇怪看他一眼,只觉得有点尴尬,心想难道这话得罪人了?   她不明所以也摸不着头脑,索性快点吃完洗碗。   齐晴雨跟她脚跟脚,两个女生蹲在下水口边说着话边洗碗。   许淑宁小声道:“陈传文在拖延时间。”   齐晴雨瞅着也是,底气很足大喊一声说:“陈传文!”   她可不是好惹的。   陈传文悻悻把最后一口汤喝了,羡慕地看梁孟津一眼,嘀嘀咕咕道:“又不止我一个男的。”   但他也知道不得不去,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   他们是头一次上山,看什么都新鲜。   许淑宁蹲下来研究着草丛里的菌子道:“你们觉得这能吃吗?”   三个臭皮匠看半天,愣是没研究出个究竟来,还是有个不知道谁家的孩子路过,说:“不吃。”   许淑宁已经能理解一点本地方言在普通话里的表达,说:“我猜也不能吃,不然留不到现在。”   毕竟但凡能进嘴巴的东西,就没有漏网之鱼。   齐晴雨觉得很有道理,惋惜道:“那再看看别的吧。”   她们俩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陈传文反而靠着树道:“我这蹲麻了。”   齐晴雨只想给他两脚,冷哼一声说:“还是个男人呢。”   陈传文的自尊感没有那么强,无所谓地磨蹭着时间,眼见得她们都不耐烦,这才道:“好了,走吧。”   许淑宁在心底啧一声,大步向前。   三个人在山上忙活一中午,总算捡够接下来两天用的干柴,背回来俩箩筐的湿柴。 第7章 邮递员   西平是工业城市,资源丰富,当地人用煤炭方便,因此烧柴就比较少。   但不代表大家没常识,砍下来的湿柴要晒一晒还是知道的。   这个晒也不用特意,只要堆起来放着就好。   许淑宁戴着手套把柴火堆垒起来后,没有喘息就到上工的点。   她赶紧喝口水,余光里瞥见梁孟津好像在发呆,心想还挺悠哉的,拍拍灰出门去。   但梁孟津远没有这么闲适,他只是愣愣地不知道从何插入,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忙碌。   这种感觉他不喜欢,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坐在太阳底下,脑袋空空。   赖上平熟门熟路进来道:“哟,够享福的啊。”   梁孟津觉得被冒犯,手不自然地垂着。   赖上平也没管他应不应,只说:“鸡蛋给你放哪?”   梁孟津才想起来这回事,赶紧掏钱接东西,晚上煮汤的时候在里面敲两个。   那么明显的蛋花,大家都不好意思动筷子,毕竟占便宜的事一回就够。   梁孟津的好心一下子尴尬起来,咬咬嘴唇说:“我干的活比较少。”   即使是一直嗷嗷叫的陈传文,付出也比他多。   但人力,有时候是最不值钱的。   许淑宁反正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辛苦的,只小口地咬着地瓜。   齐家兄妹也不动,使眼色交流着他们的想法,连陈传文都沉默,毕竟他可不愿意多干活。   只有郭永年大大咧咧道:“那我不客气了。”   他也认为自己最辛苦,再这样下去是很难撑住的。   他开这个头,余人还是踌躇。   许淑宁到底是借了人家的手套,设身处地替梁孟津想想,喝口汤说:“人有劲了。”   这五票投出两票来,陈传文就没有那么坚定。   他从小是风吹两边倒,做什么事都随大流,闷不吭声也喝一口,礼貌地笑笑。   齐家兄妹这才动起来,不过齐阳明道:“孟津,你留着多吃点,好好补补。”   梁孟津算是知道自己这事办得不好,但还是得笑,吃完搬椅子在院里看星星。   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的,更显得瘦弱。   几个知青里头,就数他跟齐晴雨的年纪最小,才十五而已。   当然,许淑宁就大他们一岁。   不过她自觉还是要爱幼,晾完衣服凑过去说:“你要不要穿个外套,挺凉的。”   梁孟津想嘴硬,下一秒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不说话。   许淑宁好笑道:“快进去吧,你可经不起吹。”   梁孟津有点不服,他并不喜欢自己被冠上身体弱的名号,却也知道是现实,声音有几分缥缈说:“没事的。”   怎么听上去有气无力的,许淑宁仔细看,觉得他的脸色也不好,说:“是不是太吵了?”   陈传文晚饭后开了收音机,男女老少们都挤进院子来,也不知道谁是谁,自发地坐成一圈。   人多对梁孟津的影响不大,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不知好歹,罔顾别人的关心。   他道:“就是有点饿。”   谁不是带着饿睡的,许淑宁道:“你明天大家不在的时候煮个鸡蛋羹吃。”   里头放点水,吃起来比水煮蛋顶饿。   梁孟津现在听见菜名肚子就叫,不好意思说:“我不会做。”   许淑宁比划道:“你蛋壳别敲碎,用来舀水,放五壳的,放点盐搅一搅,蒸十五分钟。”   梁孟津点点头道:“那我试试。”   他听上去不麻烦,做又是另一回事,吃起来更是天差地别,对鸡蛋全是糟蹋。   反正口感不好,他是硬着头皮咽下去的,心想下回写信问问他妈。   信,大家都想写,就是送不出去。   因为红山大队在半山腰,本地人几乎祖祖辈辈豆世居于此,收发信件只能等邮递员,但公社邮局就那么几个人,因此农历逢十的日子才来,今天还不到时候。   这样一来,等于对外交流断绝。   梁孟津心里其实有事情记挂着,因为他下乡前一直有传言父母调动。   大院里这两年事情也多,离开关键岗位的叔伯阿姨们不在少数,要不然家里也不会让他跑到这地方来。   山里太偏僻,可有时候也是保护伞。   梁孟津沉沉闭上眼,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只有保重自己,心底仍旧止不住的挂念。   惦记家里的人,不止他一个,知青们几乎是日夜期盼,总算到三月二十这天。   从前吧,邮递员都是走个过场来一趟红山大队,这回算是难得的大包小包,哼哧哼哧推着自行车说:“知青就是富裕,东西真多。”   赖大方也算开眼界了,啧啧道:“这里头装的都是什么?”   不过他再好奇,也不能给人家拆开看,说:“行,放这吧,你把信给他们带走。”   邮递员在哪都是放大队部,毕竟人人在上工,他也没办法挨着田埂找。   他看了看邮票都有,这回轻轻松松地跨上自行车走。   留下的包裹啊,赖大方锁好门去田里。   知青们都在干活,包括自觉完成休养的梁孟津。   不过他们几个人里,能称得上正儿八经做事情的只有郭永年和齐阳明。   剩下四个呢,哼哧哼哧最多三亩地。   就这速度,家里最好把屋子也寄过来。   赖大方啧啧摇头,喊道:“小郭,下工都上大队部去。”   知青宿舍几个人里,他有事都只叮嘱郭永年,无形之中已经算是以他为首。   他抹一把汗道:“啥事啊大队长?”   初十还能是什么事,赖大方心想还在这装傻,没解释摆摆手,就是回大队部仔细一研究,赫然发现没有郭永年的包裹。   不应该啊,他翻来覆去觉得自己肯定没有漏,还想着跟人家多解释一句。   但这事在郭永年的预料中,他爽朗道:“不是漏了,就是没有。”   余下知青的兴奋都定格住,尤其是许淑宁。   她缩回手不知道该不该笑,心想或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觉得自己居然没看出来,实在太不应该。   但郭永年压根没当回事,或者说不会被伤害。   他蹲下来一使劲道:“看来我晚上有口福。”   大家的东西都多,尤其是梁孟津。   别看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包小包,跟平常比起来已经很简单,这会就显得排场大起来。   知青宿舍那一间小屋子,都不够放点什么,满满当当得走路都要跨过去。   大家想着赶快拆开收拾好,各自期待地咽口水,只有郭永年去做饭。   许淑宁解自己那份麻袋上的绳子,费半天劲拆不开,连牙都快用上。   她撸起袖子说:“好死的结。”   看上去连五官都在用力,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系的。   梁孟津想想还是自不量力伸出手说:“我试试。”   他本来怕自己的力气不够,没想到运气居然不错,轻轻巧巧就拆开。   许淑宁哇塞一声说:“看来有技巧。”   当然她更多是高兴于包裹里的东西,笑眯眯说:“谢谢。”   梁孟津罕见地有一种自豪感,他虽然以文擅长,却希望在武上得到更多夸奖。   他心情甚佳,看到熟悉的东西后更是。   虽说父母在信件里没有明说,但按照约定的暗号,表明他们现在的状况还不错,因此能给儿子送来更多的生活用品和食物,肉罐头就有好几个。   这年头,荤是最好的,里头有油水嘛。   不过能填饱肚子的都很好,像许淑宁对自己的饼干就很满意。   她吃地瓜已经吃得心肝脾肺肾都烧起来,正缺点干粮垫肚子,先给自己来一块才算正经事。   不光她有,大家都有,硬生生凑出一桌子菜来。   就是菜色嘛……   郭永年不可思议道:“水果罐头煮鸡蛋?”   他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听说。   但齐晴雨觉得挺好的,殷勤道:“特别好吃,我的拿手菜。”   她在家的时候逢年过节都做。   拿手菜啊,郭永年心想幸好平常是野菜汤和地瓜,“限制”了她发挥的本事,这要将来找个条件好点的对象,有大显身手的空间可了不得。   不过齐阳明替妹妹吆喝说:“真的不错,都尝尝。”   又甜又有鸡蛋的,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大家纷纷动筷子,院子里一时间欢声笑语。 第8章 公社   不过再热闹,也架不住大家犯困,吃过饭桌子一收,许淑宁就打哈欠。   她赶紧抱上衣服去洗澡,跟阵风似的又跑回来。   知青宿舍还是一地狼藉,零零碎碎的东西一堆。   许淑宁也还没收好,蹲下来想把自己的先拿一边。   就是拿到雪花膏的时候,齐晴雨失声道:“我的。”   许淑宁尴尬地松开手说:“不好意思啊。”   她话音刚落,齐阳明就过来说:“晴雨,你的我给你放盒子里了。”   这下轮到齐晴雨不好意思,她恼怒道:“谁让你动的。”   又硬邦邦说:“不好意思啊。”   许淑宁没应声,心情也不大好。   她把自己的东西暂时归置好,钻进被窝里准备睡觉。   不过别人的动静不会因此停止,尤其是齐晴雨上床的时候。   许淑宁才酝酿的那点睡意消散,只能瞪着眼睛看房梁,第二天还是这状态去上工。   那锄头,都快抡到自己腿上了。   得亏的郭永年看见了,赶紧道:“许淑宁,你干嘛呢!”   许淑宁也吓得不轻,赶紧躲到树底下休息。   她惊魂未定地放空,忽然觉得天很蓝,云也很漂亮。   风轻轻地吹过,她的头发飘动,天气渐暖,万物复苏也生长。   知青宿舍也准备好迎接新的小生命,那就是家畜们。   按照规定,他们六个人算一户,有鸡鸭各十只和猪两只限额。   不过考虑到是第一年,猪苗他们只敢买一只。   刚盖好的棚子里,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猪仔哼哼唧唧的,许淑宁摸着下巴道:“它咋不吃东西呀?”   这猪得养到一百一十斤才给统购统销,别一直在这儿亏粮的才好。   况且统购的时候才给分肉,队员们一年到头就指着吃这回带荤的。   大家对这头猪是别提多上心,安置它的住宿比自己都要紧。   已经是四月里,新砌的墙已经稳固。   知青宿舍拥有了第二间房和厨房,就是男女分开住还在议程中,最重要的就是没有锁。   对,没有锁。   继许淑宁刚来就丢手套之后,屋里还丢了齐晴雨的头绳和陈传文的袜子。   一双没破洞的袜子可是大事,陈传文脸拉得跟长茄子似的,第二天马上借口没电池,把收音机收起来。   知青宿舍一下子消停很多,夜里头都安安静静的。   可锁还是要装的,毕竟他们有仨瓜俩枣的东西在。   但买锁要票啊,现在用的这个还是梁孟津从家里带的。   他可掏不出第二个来,大家也没有,只能先这么耗着。   好端端的新房间,空着还怪可惜的是其次。   关键许淑宁还一直盼着有空间后能再摆张床能自己睡,她的睡眠比较浅,跟齐晴雨凑不到一块去,夜里翻身重一点都能睁开眼。   说真的,比在公社睡大通铺的时候还难受,起码那阵子人跟人之间有距离。   她是颇有些焦灼,跃跃欲试提建议道:“有人想去供销社吗?”   这得一口气跑到公社去,来时的山路让人想起来就疲惫。   大家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搭腔,连活力满满的郭永年都踌躇不定。   第一个响应的,反而是能偷懒则偷懒的陈传文。   他搓搓手道:“有国营饭店你们也不去吗?”   国营饭店啊,这家里的包裹刚到,大家手里头多多少少富余。   齐晴雨马上道:“我们去。”   齐阳明也没反对,就是没好气拍妹妹一下。   不痛不痒的,齐晴雨才不怕,嘀嘀咕咕着要添置什么东西。   好家伙,是有几十块够她花的。   齐阳明管着兄妹俩的钱,心想要不是自己,西北风估计都喝不上。   但两个人离家千里,彼此是依靠。   齐阳明无可奈何,却也纵容。   许淑宁突然想她大哥许自强了。   其实她当时按政策可以选去东北投奔她大哥的,但那边据说十月里就白雪皑皑,一年大半时间冷死个人。   她从小冻得狠头就疼,中医西医看过特别多,都说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毛病,折磨人又死不了。   真去东北,估计要脱一层皮。   加上家里也想给她哥争取去部队的机会,觉得别回头只落下个女儿。   但许自强也给妹妹寄东西了,里面还有一株小小的人参,交待她先吃须适应药性。   都不知道那边的山里物产有多丰富,许淑宁反正挺羡慕的,心想红山大队也在山里,怎么连像样的野物都没有。   她砍柴那么多次,大着胆子到处搜罗,可是连一样能吃的东西都没有。   哦,不能算没有,起码门前的沟里的野菜一天没断过,简直是春风吹又生。   许淑宁现在看到那些野菜就捂着胸口,简直是迫不及待需要去公社的改善伙食。   几天后,知青宿舍的人一起出发,但这一路上可辛苦,许淑宁还差点扭了脚。   幸好梁孟津眼疾手快拽住她,做个了人肉垫。   许淑宁马不停蹄站起来一叠声道:“不好意思。”   又赶紧拉他说:“有没有摔到哪?”   梁孟津可不敢借她的力,心想自己也有百来斤,给她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道:“没事。”   又叫说:“郭哥。”   郭永年正在树上,跳下来伸出手说:“这果子没熟。”   梁孟津这才起身,拍拍裤子的灰。   一场小插曲,大家接着往山下走,就是都不大愿意说话。   不吭声的时候就有点烦人,空气里流动着无声的尴尬。   陈传文估计是受不了,咳嗽声唱道:“日落西山红霞飞。”   有这么个开头,郭永年自发接道:“战士打靶把营归~”   这首歌谁都会,声音一下子响彻山路,不知道撞在哪面山壁上,回音又转来。   许淑宁想起来在学校时去拉练,全班走到郊区去,欢歌笑语不间断。   她在西平朋友同学多,同批来盘古公社的也有一个,但两个大队隔着几十里山路,平常连通信都不方便。   因此她也不确定对方的近况,表情一下子意兴阑珊。   但基调还是欢乐的,毕竟总比天天下地好。   就是公社不大,一条主干道上百货商店、国营饭店和邮局三足鼎立,不存在什么逛一逛。   大家来也都直奔主题,好比他们是冲着下馆子来的,往里头一坐就点菜。   但吃大锅饭没得选,能选的时候大家又有分歧。   像郭永年是只想吃米饭,往上头淋酱油,毕竟他兜里真没几个钱。   陈传文想点个酱肉,但齐晴雨想吃半荤素,跟哥哥使眼色。   人家有两票,陈传文只好拉拢别人。   许淑宁不太愿意,赶紧说:“我吃饺子。”   就是还没选好吃什么馅,目光在木牌子上移动着。   梁孟津见状道:“我吃猪肉和虾米,你吃的话咱们可以分。”   南方的饺子按份卖,一份有十个,他还想点个菜的话,肯定吃不下。   许淑宁倒不是很挑食,点点头说:“行。”   好一会,几个人点的菜依次上来。   梁孟津菜往啃白米饭的郭永年跟前一推,说:“郭哥,待会还得麻烦你件事。”   郭永年本身就乐于助人,也不拘泥于什么自尊。   他性格大大咧咧的,动筷子说:“尽管的。”   说真的,他在知青宿舍里人人都喜欢,许淑宁也道:“饺子好吃,你尝一个吧。”   郭永年不大好意思拒绝女孩子,说:“那就一个。”   他一人吃一口过去,就着自己那两碗饭直打嗝,只觉得个把月来仿佛没吃过饭。   大家都差不多,像陈传文才真的叫走不动。   他连百货商店都不想去,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说:“回去的时候叫我就行。”   许淑宁其实也想挨着他坐下来,但考虑到这千里迢迢的,不去看看实在浪费。   这年头买东西反正是看运气,赶上供应足的话票收得不那么多,或者有可能不要票。   像今天居然有羊毛线,估计是冬天里的库存。   她毫不犹豫买下来,琢磨着自己用不上还能织好给她哥寄过去。   掏钱的动作快,齐晴雨不得多看她一眼,心想居然这么阔,平常可看不出,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过许淑宁也只买这一样而已,加起来没有在副食品柜台前的齐家兄妹花钱多。   毕竟她刚收到家里的补给没多久,尤其她出嫁的大姐许淑云,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大盒子饼干。   铁盒子装的,放着没那么容易坏,够她一天一块吃好一阵。   那不仅是粮食,还是她的家。 第9章 矛盾   但离故乡千万里,此刻红山大队才是家。   毕竟知青们连户口都迁走,以后再回去只能管自己叫探亲。   当然,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人口流动管得严。   许淑宁反正是做好几年之内不动的心理准备,想把宿舍当做长居之所来布置。   因此男女生一分开住,她就张罗着弄张床。   知青宿舍原来有一间半的屋子,出于勤俭节约,大家在半的基础上建起小房间和厨房。   地方不大,自然是人数更少的女同志来住。   齐晴雨和许淑宁的东西和双人床搬进去后,就只剩下两边的过道。   这种情况下,还要再放张床,齐晴雨是不大乐意的,她道:“咱俩睡也不挤啊,还不如放张桌子。”   不管干什么都方便。   但许淑宁更愿意自己睡。   她夜里只要想到旁边有人就绷着,躺得跟木头差不多,夜里连身都不翻,白天的精神一直跟不上。   昏昏欲睡,这活怎么干,反正她是快受不了,已经苦之久矣,但听得出什么意思,想想还是说:“两张床都挨着墙放,中间应该可以放小桌。”   放是没问题,但肯定特别窄,齐晴雨撇撇嘴说:“随你。”   反正谁出的主意谁买。   许淑宁本来就打算自己出钱,但用的最节约的办法,在圆木上头钉着块木板,人能躺上去就行。   她做得还特别小,靠着墙放可怜巴巴的样子。   齐晴雨看看自己的,心想好端端的怎么变成占便宜了。   她不太喜欢这个样子,床摆进去以后就沉默。   许淑宁铺着床,把自己的行李全踢到床底,心里觉得很挺好,这样万一木板塌了还有东西垫着。   齐晴雨也在整理床。   之前地方不够,两个人睡觉的时候都是底下压着棉被,把自己裹起来。   现在宽敞起来,天气也渐热,夜里虽然还是风大,厚被子却已经用不上。   她收拾着东西,进出的时候踹了脚搪瓷盆。   咚的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有些刺耳。   许淑宁手上一顿,还是在床边拉上帘子。   她靠的是里墙,这样就有一米宽两米多长的小空间,床尾还有个小架子。   说是架子,也是简单的清水板而已,碰上去一手刺。   扎手没关系,用一段时间就会磨平,反正许淑宁暂时是实用为主。   她数着最后的十三块六毛二,庆幸暂时没什么大花销,把钱分好几份藏在行李里,抱着搪瓷盆要去洗漱。   蹲在下水口的还有梁孟津,他满嘴泡沫吐掉说:“弄好了没?”   许淑宁点点头,也问他说:“你们呢?”   男生宿舍也添了张床,变成三张并排放着,四个男生睡大通铺。   这样一来,他们的房间还是大,另一部分还是用作餐厅,吃饭用的桌子仍旧摆着。   没办法,地方太窄,厨房里灶台一搭,另一边放上柴火水缸已经很满。   不过大家都无所谓,反而有种总算收拾好的感觉。   知青宿舍现在是大变样,有门有窗的,漏水的缝隙也被重新填补过,空缺的院墙扎着篱笆,角落处的棚子里,猪在栅栏中哼哼唧唧,鸡鸭们伸长脖子想去啄刚长出来的青菜们。   许淑宁挥挥手把它们赶回笼子里,期待着有蛋吃的那天。   她想起来就饿了,赶在肚子叫起来之前赶快回房间。   屋里已经一片黑,她摸索着锁好门长舒口气。   窸窸窣窣钻进被窝里,很快眼睛一闭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起得也早,因为第二天轮到她做饭。   知青宿舍现在排了班,哪天谁干什么活都有数。   她先烧水,这才开始给地瓜削皮,切成块和小麦粉一起放进锅里煮。   这个烹饪方法是本地人教的,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刀,甚至连小麦粉都没有,还是最近才能吃上。   如此一来,再炒大锅的菜就行。   不过菜里只有几滴油,为了不糊锅还得加多多的水,吃起来跟菜汤其实没两样。   味道嘛就那样,淡得人疑心是水,但勉强能让人填到八分饱。   许淑宁上工之前再吃块饼干,多喝水就差不多。   她回味着香甜,还算有活力地去田里。   四月里,是红山大队种早稻的日子。   许淑宁穿着橡胶鞋往水里一踩,还是感觉到冰凉。   她忍不住打个喷嚏,笨拙地弯着腰前进,心里觉得一早上的时间都快过去,抬头看太阳才升起。   劳动让人觉得每一天都漫长,有时候她都以为自己下乡已经好几年,莫名地叹口气,站起来捶着腰。   她记得以前奶奶都说小孩子没有腰,老太太要是知道她都开始腰疼,估摸着嘀嘀咕咕又是一堆偏方。   哪像现在,一点不舒服都只能扛着。   大队长狠抓生产,尤其是农忙的点,轻易不许谁偷懒,连陈传文都不敢省力气,毕竟他下个月的粮还没到手。   虽然那是补贴,到底握在大队长的手里,他的权利还不少,只说开介绍信就是大事。   这年头,队员们去公社买东西也得出示,更别提他们还希望着可以回家看看。   大家再辛苦,也得按照队里的安排来,只是抱怨总是免不了。   还有半小时才下工,许淑宁回宿舍先做午饭。   她才把锅端到桌上,一大帮子人就进来。   也不知道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什么,齐晴雨眼眶红红的。   许淑宁不免问道:“怎么了?”   齐晴雨抽抽噎噎的,还是她哥代答道:“蚂蝗咬了。”   许淑宁想起那种柔软的触感就抖起来,感同身受道:“防不胜防。”   因为知青们的装备已经算很好,起码不用赤足踩在稻田里,现在才被咬其实都算是幸运。   但这种话,是不能当着齐晴雨的面说的。   齐阳明都不敢在妹妹的心窝上戳,吃完饭把她今天要做的喂家畜的活都揽过来。   鸡和鸭都好办,一把麸皮和切碎的烂菜叶子就行。   但猪就金贵了,还额外给它弄了个地瓜,只盼着快点能出栏。   和刚抱回来的时候相比,猪仔明显长开了。   许淑宁空下来还特意去看,叮嘱它说:“记得多长点油。”   猪哪里听得懂,有得选的话它估计不想任人宰割,自顾自埋着头哼哧哼哧的。   可这样的生活,又有点让人羡慕的悠闲。   许淑宁甩甩手看一眼太阳又去上工,心想什么时候能休息。   然而插秧以后还要种地瓜,这才是队员们一年最重要的口粮,因此大家能喘口气的功夫,被放在五月里。   已经进入夏天,山里的早晚还算凉快。   许淑宁起床后到院子里,忍不住摸摸手臂。   她赶快进厨房,把菜剁碎后和面粉揉成团,分成小块后上锅蒸,又另外弄了个鸡蛋羹。   正忙碌着,梁孟津进来道:“要帮忙吗?”   许淑宁好笑道:“一个鸡蛋羹而已,不麻烦的。”   她自己也要吃,不过是顺手而已。   开小灶这种事,梁孟津在家里常常做,但到知青点总有些不好意思。   他道:“那我去喂鸡。”   许淑宁点点头,支着耳朵听院子里忙碌的声音。   今天是不上工的日子,大家反而比平常精神,吃着早饭的时候也亢奋。   尤其是郭永年大声道:“肯定能弄点东西回来。”   几个男知青打算往山里走深一点找吃的,这在大队也是被默许的行为,大家都知道最丰盛不过是鸟蛋而已。   鸟蛋,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许淑宁的期待感被调动,只是在他们要出门之前小声道:“梁孟津,别逞强。。”   梁孟津是比大家都弱,又不爱承认。   但他对女生很有风度,嗯一声点点头。   许淑宁看着他的别扭劲就想起家里的弟弟许自言,好笑地摇摇头。   等几个人一走,她把碗筷收拾好放进盆里洗。   齐晴雨干完自己的活,拍拍身上的灰道:“我再睡一会。”   许淑宁点点头,过会才想起来自己要洗被子。   她蹑手蹑脚进屋后,却忘记床上有东西,被单一扯咕噜咕噜滚下来。   齐晴雨的好睡眠被打搅,不满地翻个身。   许淑宁赶紧抱着东西出去,沿着路到井边,一桶一桶地打水。   瘦瘦巴巴的,还这么费劲,一位大嫂路过说:“你去河边快。”   河水是方便,架不住人多。   许淑宁还听不懂方言,分辨其中的意思和回答都让她很辛苦。   她笑笑说:“没事,我就几件。”   东西少,拧起来还是累,她连后脑勺都在用力,回宿舍后挂在绳子上接着挤水。   淅淅沥沥的,都快赶上下雨。   齐晴雨本来就被吵醒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会一点动静都烦躁。   她深吸口气不说话,猛地掀开被子起床。   走来走去的,门都摔得震天响。   许淑宁看她一眼,坐在阳光下纳鞋底,心想这时候不出声是最明智的。   齐晴雨看着更不高兴,好像自己在对着空气,两个人的小矛盾涌上心头。   同住一屋杂七杂八的事情多,有时候点不点蜡烛都意见纷纷。   许淑宁不爱跟她争,总是道个歉就过去,心里其实也不乐意。   但集体生活,忍一忍都能过去的。   她是微微叹口气,再次告诫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 第10章 吵架   不过太多的忍耐,积攒到爆发的时候无疑会变得强烈。   午饭过后,许淑宁选择去睡觉。   她把被子拉高,整个人缩成团,一只手放在枕头底下,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在床上扭来扭去,总算织造出一点睡意。   然而下一秒,齐晴雨推开门进来,在黑暗中摸索中找东西,声音不算大,却窸窸窣窣的,叫人更加不耐烦。   许淑宁怎么看都觉得她是故意的,猛地坐起身来。   动静太大,齐晴雨看她一眼没说话,仍旧忙碌于自己的事情。   许淑宁不由得心头火起,用力地捏着被子,她在家其实并非很乖巧的类型,这么多天下来都快忍无可忍,现在怎么劝自己都没办法平静,因此冷声道:“能不能小点声?”   齐晴雨本来找不到东西就烦,心想人真是要打在身上才知道疼,她早上睡觉的时候怎么没人小声点?   她更加不是好惹的,说:“又不是你一个人住。”   要是自己住才好呢,磕磕绊绊的事情就不会有那么多。   许淑宁一时被噎住,胸膛起伏道:“那也要相互尊重吧!”   还好意思说相互,齐晴雨嗤之以鼻道:“你早上也很吵。”   大家都一样,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许淑宁就知道她是故意的,笃定说:“你要有意见可以提,这么做好玩吗?”   齐晴雨了干脆利落把手上的被子一丢说:“行啊,我早就想说了。”   要不是她哥叫她以和为贵,前几天她就撂挑子。   好像她有多少委屈似的,许淑宁才觉得自己忍受了很多,心想真是颠倒黑白,笑得格外讥讽。   但房间里昏暗,人的表情看不清楚,齐晴雨没看见,尚且能勉强保持住理智。   她道:“凭什么你决定几点吹蜡烛。”   两个人里只有许淑宁有手表,每天晚上到九点就提醒一句,一来蜡烛也要钱,二来还要早起干活。   她道:“我没有决定,你也可以继续看。”   齐晴雨很有精神头,她下乡的时候带着一套连环画,每天都要看一册才肯睡。   但只要听到“九点”两个字,她都恋恋不舍地吹蜡烛。   如此一来,就是矛盾。   齐晴雨道:“是我在配合你的作息。”   还好意思说呢,许淑宁道:“你每天起床那么多动静我说什么了?”   明明可以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偏偏要在别人睡觉的时候翻箱倒柜。   齐晴雨心想真是冤枉人,她做的明明都是必备的事情,不可思议道:“谁起床不是这样的?”   叠被子拿衣服有什么错?   许淑宁振振有词大声说:“我就没有吵到你。”   除了今天是个意外,她平常的动静都很轻。   齐晴雨倒没有为了胜利就撒谎的习惯,只是说:“我睡眠好,当然听不见。”   她睡觉的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叫一个安稳。   许淑宁冷呵呵地继续大声争辩,两个人吵得想扯彼此的头发,手悬在半空又落下,气鼓鼓地瞪着对方。   最后还是齐晴雨扭身出去,在院子里摔摔打打,空气里的不合在延续,大部分男知青们一进来就察觉。   齐阳明心里一咯噔,跑去跟妹妹咬耳朵,又看她有没有受伤。陈传文谁都不关心,知道小姑娘吵架最吓人,赶紧到一边躲懒。倒是梁孟津看一眼许淑宁没说话,心想有礼貌的人应该不追问,只有郭永年雀跃道:“有鱼!”   鱼也是大丰收,许淑宁沉默两秒道:“那我炖了。”   从山里带回来的,放着是个大问题。   郭永年平常花力气最多,大家在伙食上也从自己的分量里多给他留一口。   但对他而言还只是八分饱,因此迫不及待道:“快快快。”   许淑宁余光里看见齐晴雨在和哥哥告状,嘴角抿成一条线。   她多少有点害怕齐阳明找自己麻烦,只能挺着背不说话,蹲在屋檐下刮鱼鳞。   说真的,她看上去就很老实,不像会跟人吵架的样子。   齐阳明听完妹妹的叙述,有些无奈道:“这不都是小事嘛。”   齐晴雨不服气道:“积水成河你不知道吗?”   汇聚在一起,全都是大事。   但齐阳明还是不能理解道:“我们四个人,也没你们俩加起来事多。”   说谁事多,齐晴雨踩哥哥一脚道:“你跟谁一派的?”   齐阳明帮亲不帮理,好声好气道:“肯定是你。”   齐晴雨心想这还差不多,路过一脸好奇的陈传文给他个白眼。   陈传文觉得她太霸道,心想就许淑宁那弱巴巴的劲头肯定受欺负,但还是决定置身事外,搓着手等吃饭。   而许淑宁已经把鱼翻炒过加水打算煮汤。   她盖好锅,在灶膛前搓着手,盯着跳动的小火苗出神。   火光点点,在日暮降临的时候带来温暖。   但许淑宁只觉得厌烦,那种生活上的困苦不值一提,因为苦难对他们这代人如影随形。   可心灵上渴望拥有的东西,却像是永远有个洞。   她很想念父母家人,甚至是一天被自己打三回的弟弟许自言,一瞬间眼眶微红,抬手抹泪。   十六岁的少女,总是挺立的背仿佛被什么击垮,佝偻得像生病了。   梁孟津正好进来倒水,想想还是问道:“不舒服吗?”   如果是十几分钟前他们刚回来的时候,许淑宁很有倾诉愿望的,因为她也有许多委屈。   但她的爆发不足以撑到此刻,或者说在短暂的失控后又做调整,深吸口气说:“没事。”   话音如此斩钉截铁,再问未免失礼。   梁孟津颇有君子风范,只能转移话题说:“本来看到野兔,不过没抓到。”   有野兔的话就好了,许淑宁闻着飘散出来的鱼汤香味道:“估计很难。”   说回答吧,好像又敷衍。   梁孟津知道她在不高兴,却也没甚么经验和办法,想想还是端着水杯出去。   一看到他,陈传文就凑过来问道:“她们是怎么了?”   梁孟津就是知道也不会跟他说,更何况他确实不清楚,因此摇摇头道:“我没问。”   怎么就没问呢,陈传文大为可惜。   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有空就在巷子口谈天说地,要不是语言这关难融入,他现在就天天在路口那颗大树下跟老太太们一起唠嗑。   这听不到什么新闻,他整个人没啥劲,只能自己扒拉着厨房门,装作期待鱼汤的样子。   许淑宁一眼看破他的好奇,没打算成为谁的谈资,自顾自吹着火。   但陈传文是憋不住了,挪过去说:“你跟齐晴雨吵架吗?”   许淑宁淡淡嗯一声,没打算往下接话。   不过陈传文不肯放弃,先道:“她那个脾气,辛苦你了。”   要不是看在齐阳明的份上,他可不会这么忍辱负重。   只是许淑宁生气是一回事,自觉还分得清楚好歹的,觉得骂他的事情可是每一桩都很有道理。   于是她扯着嗓子道:“开饭了。”   得,不讲就不讲,陈传文切一声说:“我还不稀罕打听呢。”   音量不大不小,许淑宁听得真真的。   她咬咬嘴唇没说话,用布垫着把砂锅端起来。   一般干活的时候,郭永年就能从犄角旮旯冒出来。   也不知道他又干嘛去了,头发上两片枯叶,伸出手道:“我来吧。”   这时候再换手也不方便,许淑宁微微摇头,往前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管有什么事情,大家都不会和粮食过不去。   哪怕许淑宁心里有再多事情,坐下来喝口鱼汤都能缓过来。   她轻轻地吹着汤,这才想起来道:“你们走了多远,居然还有鱼?”   郭永年已经呼噜喝掉半碗汤,得意笑道:“它自己卡在石头缝的,是不是很傻?”   他们是去砍柴的,没想到撞见这种好事。   许淑宁反正觉得没有他现在看起来傻,但还是说:“运气真好。”   谁说不是啊,郭永年一脸满足道:“好喝。”   鱼不大,肉没多少,但煮成汤实在是美味,野菜的苦味都被压下去。   开心的岂止是他,大家都差不多。   只是喜悦会短暂盖住阴霾,之后又将继续爆发。 第11章 女生   吵架没和好,就意味着冷战,接下来的几天,许淑宁和齐晴雨都没搭过腔。   两个人进进出出的当对方不存在,一时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就是心里怎么嘀咕的没人知道。   许淑宁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但她在家也很被娇惯,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一点主动和好的念头都没有。   她都这样,更何况齐晴雨。   齐阳明劝过妹妹两次,也愿意帮忙做个和事佬,但被骂得不轻,只得把这个主意按捺下来。   齐晴雨反正不肯下台阶,心想自己又用不着她。   这话也没错,虽说是同住一屋,但人未必是需要交流的,毕竟上工那么累,下工回来洗漱后就睡,一天就三顿饭和睡觉的时候碰个面。   说真的,能吵起来都算是忙里偷闲。   许淑宁反正是脚不沾地,被农活和家务砸得昏过头。   恰逢此时,大队还有任务,那就是去修水道。   每年大灌溉之前,队里都会组织队员们去清淤泥和疏通。   这活是工分少但管顿饭,甚至伙食还不错,起码人人能吃饱。   在粮食紧张的年头,可见有多累,许淑宁只去一天,肩膀处都磨破皮。   她睡前给自己擦药,心想还是老人家有见识,老太太临出门前塞给孙女的一大包药,下乡以后几乎都派上用场。   许淑宁是腰酸背疼的哪哪都不舒服,全靠一个扛字,药粉撒到伤口处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苦的是她睡前泡了杯牛奶。   奶粉是紧俏货,她拢共小半包,下乡来一口没舍得喝。   今天真的是快挺不过去,都忘了睡前不能沾水的事情。   因为起夜麻烦,得走到宿舍外头去,哪怕就二三十米,那也黑得吓人,更何况一个小姑娘,就没有安全的地方。   结果一朝没顾上。   牛奶是好喝,凌晨的时候却翻来覆去想上厕所。   许淑宁是憋不住了,咬咬牙抽出床底的柴火。   那是她特意挑来防身的,有大腿那么粗,给谁来一下都不是闹着玩的。   带上它,人的底气也充足起来,许淑宁揣着手电筒往外走,一颗心砰砰跳,几步路走得像几万公里,尖叫憋在嗓子里,被自己脑海里那些恐怖的画面差点吓死,背后有狗追似的赶紧上完回房间。   熟料最吓人的还在里面,齐晴雨正坐在床上,一双眼睛悠悠地看着人。   许淑宁一颗心还没坠落,那口气马上提起来,直接就叫出声。   动静虽然不大,也足够隔壁马上响应,齐阳明几乎是扑进来道:“怎么了怎么了?”   他动作飞快,险些把许淑宁撞倒,好在她扶着墙,这才幸免于难。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齐晴雨昏昏欲睡的脑瓜子才反应过来,跟哥哥摇摇头没好气道:“叫什么叫!”   许淑宁心想换做是她,只怕叫得比自己更大声,但三更半夜扰民,到底理亏,因此她讪讪找借口道:“不好意思,我看见虫子了。”   虫子?齐阳明一言难尽道:“你打算拿这玩意打?”   许淑宁还拿着柴火棍,赶快藏到身后道:“没有,我是去厕所了。”   齐阳明前天夜里还陪妹妹去过一次,心里觉得她也怪不容易的。   但他总不好说自己陪着人家女孩子去,挠挠头道:“那,那睡吧。”   男女有别,男知青们都在外面等着,生怕出点什么事,听见这话纷纷回屋。   许淑宁更过意不去,锁好门沉默不言,钻进被窝里不开腔,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她自以为是小声啜泣,齐晴雨听得真真的,扭过头看着墙,恶声恶气道:“下次叫我。”   许淑宁愣了一下,吸鼻子大声说:“谢谢。”   然后泪珠更是憋不回去,打湿半个枕头,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齐晴雨倒是不受影响。   她向来睡眠好,第二天照样起床。   天不亮,知青宿舍就热闹起来。   被关一晚上的鸡鸭们出笼,在院子追逐着,按点起来的猪仔哼哼地找饭吃。   知青们干着自己的活,挑水、劈柴、做饭的有条不紊。   直到一声开饭,大家才坐下来。   许淑宁先喝菜汤,然后小口地咬着地瓜,心想自己的肩膀是不中用了,几乎这样和布料的磨擦都受不了。   她后槽牙紧咬着,知道等一次又一次的结痂就会好。   像她的掌心已经有薄薄的茧,别说用锄头和镰刀,就是徒手干活都没关系。   当然,大队里本来就没多少农具,只有壮劳力们才能从仓库里领到。   许淑宁下乡以来几乎都是靠双手,但现在看来用手都成问题。   她暗自叹口气,双臂不自然地垂着,谁都知道有问题。   梁孟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是问道:“没事吧?”   许淑宁微微摇头说:“没事。”   梁孟津不意外她的回答,心想还说自己爱逞强,她其实也不遑多让。   他道:“还是请假吧。”   知青宿舍是集体户,按理每户是出一半人,因此请假并不是大事。   但许淑宁没有这个念头,毕竟她过年想回家。   各公社对知青们的管理比较严格,生怕他们一去不回,所以队里对于开介绍信也有规定,平常表现要好,上工要积极才行。   许淑宁本身就挣不了多少工分,再不老老实实的可不行。   她抱着这个想法,勉强笑笑说:“今天还能上。”   梁孟津也就不好再劝,倒是郭永年道:“有事叫我。”   许淑宁用力点点头,笑容真心实意很多。   吃完早饭,大家一起出门去。   齐阳明这会才有空问妹妹道:“昨天晚上怎么回事?”   齐晴雨甩着辫子道:“她不是说看到虫子了。”   齐阳明又不傻,心想许淑宁可不是这样大惊小怪的人,她可是那天看到老鼠跑过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哪像自家妹妹,嚷嚷得半个大队都知道。   他道:“跟你没关系吧?”   什么意思啊,齐晴雨不满地哼一声说:“讲得像我背地里欺负人一样。”   那倒不至于,齐阳明对妹妹的个性还是了解的,他道:“你性子烈,没这个脑子。”   骂人还是夸人,齐晴雨没好气给哥哥一肘子说:“你才没脑子。”   有扭过头看一眼道:“幸好咱俩是一块来的。”   不错啊,大早上的还知道感恩了。   齐阳明都开始怀疑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升起,说:“我现在觉得是许淑宁给你打坏了。”   瞧不起谁啊,齐晴雨挥挥自己的拳头说:“我打她才叫绰绰有余好吗!”   净讲大话,齐阳明实诚道:“你不如她有劲头。”   两个女孩子的体格其实差不多,但人家连抱怨都很少,忍耐性很足。   齐晴雨直接给哥哥一下道:“再讲一遍。”   齐阳明无奈地摇摇头,心想真是惯坏了。   但他确实是帮亲不帮理,只叮嘱道:“待会躲着点,知道吗?”   干活都有偷懒的诀窍,齐晴雨反正就这么细的胳膊。   她心知自己挑不起大梁,只捡能力内的事情做,反正到时候工分本兄妹俩可以匀。   但许淑宁不行,她必须得自己做够基础分,明年才能分足粮。   虽然她还有家里的补贴,但懂事的孩子都知道父母也不容易,心想还是得努力。   努力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她连手都抬不起来,走路都快微微颤颤的。   就这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是第一天上工,想逞能都已经没办法,只好无奈请假。   大队长心里是不乐意的。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好好干活,但也没办法,只是琢磨着下一年再分配女知青,他就上公社闹去。   准确来说,男知青他都不太乐意,目光都恨不得在梁孟津和陈传文身上戳出窟窿来。   陈传文是个很会看脸色又能屈能伸的人。   他也要请假的话赶快咽回去,心想怎么自己不是个女的,满是遗憾地上工。   但梁孟津完全不一样,只是暗下决心要进步。   他下乡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脸云淡风轻没什么大碍的样子。   但修水道不轻松,光是挑土就要人半条命。   梁孟津也只多撑了两天就败下阵来,不得不请假在宿舍休息。   这样一来,大队长就不肯再放知青,只给嗷嗷叫的陈传文换个简单点的活计。   他心里不乐意,却也不敢去跟大队长叫板,只得每天羡慕地看病号们一眼再出门去。   但病号们,也有他不知道的苦恼。 第12章 病号   虽然是病号,但在乡下,人其实没有所谓的休息时间,无非是在繁重和稍微轻松的活计中做选择。   许淑宁没去修水道,倒是花很多时间在自留地拔草。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郭永年精心伺候的菜是蔫了吧唧的,但草风吹又生,一天天的简直没完没了。   不过弯个腰动动手而已,对她来说还算可以应付,因此只是心里抱怨两句而已,仍旧强撑着所有活力,差点把自己燃烧殆尽。   好在没几天,梁孟津就来搭班。   两个人虽然是哪哪都不舒服,凑一块招呼这一亩多的地还算可以,甚至能给浇上水。   如此用词仿佛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实际上队里的半大孩子都能完成。   尤其是那些十岁左右的,基本能当壮劳力用。   许淑宁看着都觉得无地自容,心想人家怎么就这么能干。   更别提梁孟津了,他是低眉顺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总之俩人步伐匆匆,擦肩而过的时候抓紧跑,很想假装不存在这世界上。   但对孩子们来说,外来人是件很新奇的事情。   他们多数生于斯长于斯,也许一辈子连公社都不会去,城市就更是天方夜谭的遥远。   城里来的人,成了唯一可接近的途径,因此小朋友们掩盖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已经互相推搡好几天,总算推举出来搭话的人——一个光头的小男孩。   天气转热,小男孩光着膀子,肋骨瘦巴巴的,不知道被什么虫子咬过,胸膛被挠出血。   他的普通话不大标准,却很自信道:“我叫西瓜皮。”   许淑宁不由得嘴角上扬,倒不是觉得好笑,而是可爱。   她弯下腰道:“我叫许淑宁。”   梁孟津有样学样做完自我介绍,又掏口袋说:“请你吃糖。”   他知道自己弱,现在也顾不上什么不要在大锅饭上搞特殊的忌讳,每天都会吃个鸡蛋,像饼干之类的更是没断过。   上工的时候兜里总是揣着,隔三差五就要吃一点。   因此对他来说,口粮是稀疏平常的东西。   但对队里的孩子们来说不一样。   西瓜皮约莫是孩子王,很有领导风范,抡起石头就砸。   玻璃纸一拆,好端端的糖已经是稀巴碎,却人人都能尝到点味道。   梁孟津看着心里不好受,摩挲着手欲言又止。   许淑宁看出他的念头来,赶紧扯一下他说:“要干活了。”   梁孟津回过神来,想起父母的嘱咐,叹口气说:“谢谢。”   这种感谢,也让人觉得沉重,许淑宁勉强笑笑说:“走吧。”   她记得在西平的时候,家里的条件其实算一般,但来到大队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正的艰苦是这样,让人连抱怨都觉得羞耻。   像梁孟津这样的出身,会有兼济天下的念头更是正常,他沉默不言拎着水桶往前走,过会说:“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标语,落实到他身上就只是字,十五岁的少年,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手无缚鸡之力,于现状并没有任何意义。   或者说,脱离家庭环境,他也无非是最普通的人。   许淑宁察觉到他的沮丧,扭过头说:“起码你拎的是重的那边。”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抬着扁担,总有个轻重之分,他尽量承担更累的那部分,不得不说是十分贴心。   人生在世,能做的无非都是小事,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大英雄,许淑宁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鼓励道:“你帮了我。”   梁孟津具有良好的品德,这在他看来不过是以男人的身份作出的选择,压根谈不上什么帮。   但此时此刻,还是让他得到些许安慰,仿佛自己的形象也高大许多,整个人松口气。   那种颓唐一扫而空,才有年轻人的气质。   许淑宁觉得他还是应该更朝气蓬勃一点,说:“下午摘粽叶,你去吗?”   很快要端午,大家琢磨着包点粽子,但都很忙,她索性承担起准备工作。   梁孟津怎么可能让女孩子一个人干活,马上点点头。   吃过午饭,他们背着筐上山去。   这时候能出来忙活的,也多半还是早上那群孩子,双方自然巧遇。   西瓜皮看到梁孟津眼睛一亮,挥着手叫大家帮忙,很快薅满满一筐的粽叶来。   梁孟津多少有些茫然,他局促地说着“不用不用”,却没能成功拒绝,明明是被帮助的那个,反而看着可怜巴巴的样子。   许淑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个劲道:“没事没事,我们自己来。”   但对着小孩子,态度没办法太强硬,况且彼此还有沟通障碍——方言和普通话之间是一道天堑。   如此一来,就好像占谁的便宜似的。   梁孟津可不是这种人,立刻伸手掏口袋。   西瓜皮本意是感谢他早上的糖,手在衣角上搓搓,到底没能扛得住渴望接过去,还是早上的如法炮制。   哪怕一人一点碎角,吃得也很开心。   梁孟津更是喜悦,拍拍身上的灰要走。   谁知道西瓜皮拽住他说:“有红角子。”   红……饺子?   梁孟津心想本地还真是稀奇,居然连饺子都有红色的,但再怎么说也是粮食做的,他哪能要啊。   他道:“不用,你们自己吃吧。”   西瓜皮却不是这个脾气,几个孩子围上来推搡着他们向前。   许淑宁不知所措,拽着筐的背带道:“这是去哪里呀?”   小朋友们的普通话也就那样,语速还各个快得像百灵鸟。   许淑宁压根听不懂,只知道他们不是坏人,无奈地继续走。   梁孟津突然生出对她的愧疚来,觉得是自己找回来的事,心想再不回去赶不上喂猪了,那可是宿舍的宝贝疙瘩,少吃一口就哼哼唧唧的闹脾气。   好在东拐西绕的,队伍终于在某处停下来。   其实不用说,梁孟津也看出来是什么,他迟疑道:“杨梅?”   西瓜皮这才知道原来普通话不能叫红角子,连连点头说:“也是甜的。”   看得出来,这是孩子们的秘密地盘,一年一度的收获是他们最大的庆典。   许淑宁为自己刚刚的烦躁很是抱歉,摸摸西瓜皮圆溜溜的脑袋,这才发现他还有双大眼睛,鼻梁也高高的,脸洗得很干净。   长得真是怪可爱的,也颇有老大的气质。   不过笑起来,又有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开朗,西瓜皮咧着嘴说:“好甜的!”   梁孟津尝了一个,确实是很甜。   他在西平其实没吃过,毕竟北方不产这玩意,还是来大队以后才见过。   这儿家家户户都会在院子里栽果树,比较多的是龙眼,晒干了还能用来泡水喝,几乎是一整年的糖分摄入。   前些天郭永年也搞了一棵,就是离结果还有好几年,大家只能伸长脖子日夜盼,一边希望能吃上,一边期待着快点离开这儿。   可现在,好像连贫瘠的生活里都品出甜来,梁孟津第一次真的喜欢这片土地。   他盯着自己残留着汁水的指尖,挂着意义不明的微笑。   西瓜皮没能品出他的复杂,只是用树叶把杨梅包好说:“给你们。”   这下是人人有份,许淑宁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只能郑重道:“谢谢。”   西瓜皮笑嘻嘻挠挠头,转头一看几个小伙伴已经吃得满嘴红。   他赶快加入“战争”中,说说笑笑成一团。   许淑宁看一眼手表,知道真的得回去了,给梁孟津使眼色。   两个人知道孩子们在山里比他们更如鱼得水,打过招呼后摸索着路走。   说实在的,上来的时候许淑宁都没注意到环境,此刻才觉得是个大麻烦。   她撑着树走路,下一秒脚一滑,直接一屁股往下滚。   梁孟津急着想扶她,结果自己也没落好,搞得灰头土脸的,齐齐坐在泥坑里。   许淑宁哭笑不得道:“你没事吧?”   梁孟津在大院里长大,虽然平常的体能训练没跟上,但急救知识还是挺丰富的。   他捏捏自己的骨头,才确定说:“没事。”   没事就好,许淑宁肩膀一垮道:“我好像有事。”   她把裤脚卷起来,小腿处全是摩擦的血痕,大概因为生得白,红得更惊人。   梁孟津吓一跳说:“没事吧?”   许淑宁本来就有伤在身,现在更是不堪重负,她叹口气说:“再扛一扛吧。”   大家都在修水道,从理解上是为知青宿舍这个集体户出工,剩下的人自然要打理好内务。   他们都是很明白事理的人,梁孟津只是觉得自己要是再能干一点就好,伸手拽她一把道:“对不起。”   本来就怨不得人的,许淑宁站稳之后说:“那你要抱歉的事情可太多了。”   一天天的,还能不能有开心的时候了。   梁孟津就这么个脾气,性格说不上太讨人喜欢,他承认道:“想改来着。”   他觉得离开熟悉的环境会更好,大家会愿意以崭新的角度来看他。   现实也确实如此,像许淑宁就不觉得他有什么大毛病,只是抬脚间又扯动某处伤口,笑得有一瞬间的扭曲。 第13章 琐碎   伤口每结痂一次,好像都给人新的铠甲。   许淑宁疼几天后,又痊愈得差不多,心想她大哥在信里说的没错,习惯就好。   但人每个阶段都会迎来新的困难,就好比六月的天里,太阳越来越大。   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许淑宁的皮肤晒不得,哪怕早上十点前下工,一张脸都像喝了五斤高粱酒,涨得通红。   不过对身体没什么影响,干活的时候仍旧充满活力。   就是每个人看见她,都是吓一跳的样子,关切道:“你没事吧?”   许淑宁起先还是客气谢过的,但说得多就有点烦,毕竟小姑娘没有不爱美的,她有时候想刻意忽略这件事情,还屡屡被人提起。   但说起来吧,人家又是好心,搞得她不上不下的堵在胸口,深吸口气把所有话憋回去。   可人带着气,看什么都有些不高兴。   她进厨房想舀水洗手,只看到浅浅的缸底。   人倒霉嘛,喝凉水都塞牙,世上的坏事接连不断。   她看看缸看看墙,最终选择狠狠地跺脚,心情好受许多,拎着桶往外走。   才走两步,跟来人碰个正着。   梁孟津仿佛被自行车撞了一下,来得及扶着门框都没站稳,揉肩膀说:“怎么急慌慌的?”   许淑宁叹口气道:“没水了。”   宿舍没钱买大缸,因此每天都要安排人挑水,按理这个点不到用不上水的时间。   梁孟津脑子里一过值日表,就知道怎么回事,说:“阳明还没回来吗?”   今天应该是齐晴雨提水,不过回回都是她哥哥包办。   但齐阳明也有自己的活计,偶尔没能那么及时。   一般来讲,大家都不会挑这个理,毕竟集体的事情也多是他跟郭永年的付出。   许淑宁就是知道这个道理,耸耸肩说:“我挑也一样。”   梁孟津正好有时间,立刻道:“一起。”   两个人各自拎着桶朝外,一边瞎聊天,许淑宁道:“你是不是要去县城?”   梁孟津还是那天跟郭永年问过一句,这会说:“想去,不过他们都不去。”   大队长不给开过夜的介绍信,想去的话就得天不亮走,捷径的话是两座半的山。   来回要五个山头,没什么大事谁也不想去,梁孟津就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而已,心知不大可能的,失落之色一闪而过。   许淑宁听说县城比公社好买东西,尤其是吃的。   她手里难得还有三斤的细粮票,那是日日夜夜都馋咽口水,心想哪怕是能买一个白面馒头都行。   因此她道:“你要是想找伴,可以问问西瓜皮。”   西瓜皮?梁孟津惊讶道:“一个孩子?”   好像他比人家大多少似的,许淑宁好笑道:“从大队到县城的路,他起码走过几十次。”   梁孟津更加诧异道:“他一个人啊?”   这胆子也太大了,多危险啊。   队里的孩子虽说都是放养,也没有这样的,许淑宁嘴角抽抽道:“他是像猴子,不是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梁孟津想想也是,尴尬道:“不过他们去县城做什么?”   队员们一年到头拿不了几张票,进城后根本什么都买不了,更何况山里人家对外界没有那么勇敢,即使去公社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许淑宁也一直这么以为,但那天正好撞见几个孩子在采药,解释说:“现在是农闲,他们会采点药去卖。”   这事不太光明正大的,因为约等于撬公家墙角,不过来来回回地忙活就几毛钱,队里睁只眼闭只眼,权当给孩子们买颗糖吃。   哪怕梁孟津这样平常守规矩的人,也不得不说:“挺好的。”   又道:“那我可以跟他们搭个伙。”   许淑宁其实也想去,就是看看自己不争气的脚说:“你还是再犹豫一下。”   她寻思他未必有这个体力。   梁孟津不免踌躇起来,他主要是怕到时候拖西瓜皮的后腿,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挠挠脸道:“那我再看看。”   许淑宁多看他一眼说:“进步挺大的。”   不像一开始,犟嘴非要上。   她虽然夸得不直接,梁孟津还是听懂了,说:“这儿是集体。”   他个人的意愿事小。   这年头,没什么比集体更要紧,有的“牺牲”确实是必要的。   许淑宁想想说:“加油,回头咱们肯定能自己去。”   咱们?梁孟津细细打量她说:“感觉你又瘦了。”   满大街谁不是瘦巴巴的,许淑宁捏捏自己的手腕说:“还行。”   又悄悄道:“我早上吃了两个鸡蛋呢。”   一口气吃俩,平常就梁孟津干得出来,他道:“你生日吗?”   真是个好问题,许淑宁垮着脸道:“没拿稳,摔了一下。”   那她肯定得吃掉才行,不然苍蝇都得来叮两口。   梁孟津看她的表情变来变去的,把桶丢进井里晃来晃去说:“那水得提稳了。”   许淑宁倒是想,结果回宿舍的时候还是剩一半,她做了件杯水车薪的事情,加上梁孟津的也是半斤八两。   两个人面面相觑,长叹口气,看上去心情却不赖。   梁孟津无奈道:“看来还要几趟。”   正说着话,齐家兄妹从外头进来。   齐阳明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赶快说:“没水是吧?等我一会。”   他手脚多利落,挑着担还算能健步如飞,三两下把缸填得满满。   齐晴雨自认没有这本事,还是说:“其实我也能行的。”   行什么行,齐阳明敲她脑门说:“那大家都渴死算了。”   这话本来不是针对谁,但许淑宁觉得自己还是被戳了一下,谁叫她前几天还真是挑得不够大家喝的。   梁孟津也不例外,盯着脚尖看。   至此,齐阳明才觉得不对劲,赶紧说:“我劈柴去。”   齐晴雨在后面捅哥哥的腰眼子,跟着往外走,等确定别人听不见才没好气道:“你会不会讲话。”   齐阳明又不是有意的,讪讪道:“不小心嘛。”   那也怪伤人的,搞得齐晴雨都有些愧疚起来,她道:“淑宁很努力的。”   齐阳明奇怪看妹妹一眼说:“你们什么时候要好了?”   谁要好了,齐晴雨反正跟许淑宁还是说不上几句话。   她觉得现在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挺好的,也不至于故意诋毁谁,哼一声道:“人家就是没做错什么。”   齐阳明拍拍妹妹的脑袋说:“不错,长大了。”   他看着老怀安慰啊。   齐晴雨粗鲁地拨开哥哥的手哀嚎道:“我的头发!”   她昨天刚洗过,现在还漂漂亮亮的,还带着一点肥皂的香味。   齐阳明来劲了,把她的头发当稻草搓来搓去说:“一边去。”   齐晴雨简直是气急败坏,踹哥哥一脚才走。   她随意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回屋找梳子,一时想不起来早上究竟放在哪,翻箱倒柜的。   许淑宁本来在擦草席,听见声回头看一眼,想想还是说:“东西不见了吗?”   齐晴雨脾气躁,啧一声说:“我找不到梳子。”   语气里全是不耐烦。   说真的,她这么聊天真是叫人没兴致。   许淑宁索性不应,干完活出去把水一泼,甩甩手上工去。   屋里,齐晴雨已经趴在床底看。   她遍寻不得,扯着嗓子喊道:“哥!你看到我梳子了吗?”   齐阳明抽空大声道:“在我床上。”   明明是个寸头,就那么一点发茬而已,还用什么梳子。   齐晴雨嘀嘀咕咕的,往男生那屋走。   虽说男女有别,但男生宿舍本身也是餐厅,因此大家进出上不顾忌,就是拉帘子的时候需要喊一下。   齐晴雨有时候就没那么谨慎,下意识觉得大中午的没有人。   因此她拉开帘子看到郭永年躺着,彻底吓一跳说:“你怎么在呢?”   郭永年平常可是个劳模,压根没有什么上下工的概念,这种青天白日在被窝里的情况可少见。   此刻他有气无力道:“嗯。”   嗯什么嗯,齐晴雨一下子听出不对劲来,凑过去说:“你没事吧?”   郭永年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说:“没事。”   尾音低得人听不清,齐晴雨无奈道:“你等会,我叫我哥来。”   她想找,齐阳明却恰好不在,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齐晴雨没办法,只好返回说:“我摸你的额头看看。”   虽然是很正经的事,但十五岁的女孩子总有点不好意思,犹犹豫豫地伸出手。   郭永年已经连应的力气都没有,全是含糊不清的鼻音,大个子缩成一团。   齐晴雨的手蜻蜓点水的飞过,喃喃道:“不烫啊,难道是中暑?”   她不至于那么没常识,赶紧倒水拧毛巾,偏偏越急越出错,水盆哐啷砸地上。   正手忙脚乱的时候,许淑宁发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齐晴雨抓住稻草一样说:“郭永年好像中暑了。”   好像?许淑宁平常受人家帮助良多,自然紧张起来。   她毕竟不是大夫,看郭永年的脸色说:“我还是去叫八叔来。”   八叔是队里的赤脚大夫,一般的病都能治。   但他自己的身体是有点毛病的,那就是一条腿不大好,老爷子走路一瘸一拐的。   许淑宁帮他背着药箱,急得肚子里所有的火都烧起来,还不好意思催。   但另一边,齐晴雨已经是憋不住,都想给郭永年磕两个头,苦巴巴说:“哥,你撑着点。”   又给他扇风道:“我亲哥都没这么伺候过呢。”   微风徐徐,郭永年好像找回一点精气神来,心想那自己挺有福气的。 第14章 大家   觉得自己很有福气的郭永年,实则是倒霉了。   赤脚大夫八叔过来连脉都不用把,掀开他的眼皮就断定是中暑无疑,给抓了副一看就很苦的消暑药。   齐晴雨凑过去闻闻,连连后退说:“不能说臭,但也不能说香。”   许淑宁没怎么嗅出来,只说:“那我熬药,你看着点。”   又左右看说:“真奇怪,人都跑哪里去了。”   天气渐热,大家最近都是下午四点那阵才去上工,中午的时间就很长,能做的事情很多。   但再怎么忙,按理不该半天不见人才对。   最觉得奇怪的是齐晴雨,嘟嘟囔囔着哥哥怎么没跟自己说一声,只能在他的枕头上捶两下说:“回来他就知道。”   骨肉至亲啊,许淑宁不插话,进厨房把灶上烧着的水先挪开,抽出两根柴火来,让火势小下去,这才拉过凳子坐下来盯着灶膛看。   大夏天的,烧得人连耳根子都是红的。   屋里的齐晴雨也差不多,她是扇扇子给累的。   因为男生们住的这间屋子本来就有点晒,哪怕门窗都开着也没什么风,她想让空气动起来,一手一把蒲扇。   效果嘛,大概是有一点的,好歹郭永年能张嘴道:“我没事。”   男人,好像承认自己不舒服能出点什么事似的。   齐晴雨此刻才觉得陈传文那种爱偷奸耍滑的脾气有一点好处,说:“行,那你喊大点声我就信。”   郭永年要是有力气,不至于这样子,他脑瓜子嗡嗡响,太阳穴突突跳,还有那么点恶心想吐,五官皱成团,发出不知如何形容的叹息。   齐晴雨知道他是紧张工分,努力安慰道:“淑宁去熬药了,八叔说喝完明天就好。”   毕竟不是什么大病,即使药不要钱,很多人家也是不喝的,觉得健健康康的人反而喝出毛病来。   说真的,要是花钱的话,郭永年反而能从床上蹦起来。   他家里比较困难,只能靠自给自足,每天盘算着明年能分到的钱粮,浑身上下的力气也有地方使。   当然,现在肯定是没有的,连讲话都困难。   齐晴雨听他的呼吸声也弱,忍不住伸手探鼻息叫道:“郭永年。”   郭永年模模糊糊闻到一股香味,又疑心自己是病昏了头。   他轻轻地嗯一声说:“在呢。”   平常他这么说,总是底气十足,像是能打死两头牛,更经常是直接撸起袖子,把所有事情都做好。   齐晴雨一下子觉得他好可怜,说:“没事,你好好睡吧。”   郭永年下乡以来,还真没好好睡过觉。   他仿佛是邻居家那只打鸣的鸡,天天都是从床上一跃而起,人跟闹钟成精差不多。   可他还没成精,自然有疲倦的时候,眼睛一闭还真睡过去。   人能休息肯定是好事,但这个呼吸真叫人担心。   齐晴雨时不时凑近听,还忧心忡忡地去找许淑宁商量。   许淑宁被烟熏得直咳嗽,拍着胸口道:“他好像本来呼吸就轻。”   她睡眠是浅,刚来队里大家住一屋的时候夜里仔细听过,几个男生里只有陈传文打呼噜,还有齐阳明偶尔会磨牙,剩下两个倒是很安静。   齐晴雨半信半疑道:“可现在真的特别轻。”   她有点害怕万一真的出什么事,伸长脖子看院门。   许淑宁被她说得一咯噔,心脏砰砰跳,又抽出根柴把火压小,索性甩甩手也进去看。   两个女生围着郭永年看,时不时还给他掖被角,照料得那叫一个仔细,表情也相当凝重。   不见踪影一会的几个男生进屋来,纷纷吓一跳。   齐阳明下意识先看妹妹有没有事,这才说:“年子怎么了?”   齐晴雨总算找到主心骨,松口气道:“你们去哪了?他中暑了。”   又喊道:“陈传文你别关门,要通风的!”   这门还真得关,齐阳明给妹妹使眼色道:“先别说话。”   齐晴雨就是再好奇,都捂着嘴憋住,倒是许淑宁叫一声“药”,撒开腿跑。   陈传文被她撞了一下,鼻子动动道:“还真有个怪味。”   要不是他们进来的时候太心神不宁,早就该发现的。   梁孟津也是被喜悦冲昏头,以至于忽略细节,这会说:“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齐晴雨摆摆手说:“八叔来过,给开了药。”   老爷子有几把刷子,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年轻的时候据说还上过洋人学校,不过这种事,现在不兴说的。   梁孟津去过两次,知道得还更多一点。   他道:“那喝完看看怎么样。”   才说着话,许淑宁就用湿布捧着碗过来。   她轻轻地吹着,看一眼倒在床上的病人道:“现在有个问题,他要怎么喝?”   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齐阳明道:“我扶着,你们看能不能喂下去。”   说是喂,跟灌也差不多。   陈传文捏着郭永年的脸颊,歉然道:“哥,真别怨我。”   郭永年哪有这功夫,只能勉强配合地动动嘴,不知道是什么味的药汁不可避免地滴在他的衣服上。   许淑宁看一眼拿着汤勺的梁孟津,无可奈何道:“还是我来吧。”   梁孟津没有照顾过人,自然不知道温柔在此刻未必适用,以许淑宁照顾弟弟的经验来看,这时候就是一勺一勺塞进去反而最有效。   她也是成习惯,顺手掏出手帕也给他擦擦。   大家这会都乱七八糟的,只是事情落在有心人眼里。   齐晴雨恍然大悟,觉得许淑宁说不定是对郭永年有意思。   她越琢磨越有这个可能,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人家在生病呢,居然还笑成这样。   齐阳明要不是腾不出手来,这会能给妹妹的脑瓜子来一下,警告地瞪她一眼没说话。   齐晴雨接收到了,就是没反应过来,心想自己也没干嘛啊,表情还怪委屈的。   兄妹俩的眉眼官司,没有人看见,毕竟都牵挂着郭永年。   许淑宁一碗药喂下去,额头都沁出汗来,说:“让他再睡一会吧。”   又抿抿嘴道:“晚上给他煮点米吧。”   宿舍是大锅饭,存粮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本来仅有的那点米是要过节的时候吃的。   但现在拿出来给郭永年,也没人反对,更何况今天还有件事。   陈传文压低声音道:“咱们晚上有肉吃。”   肉?许淑宁疑心他是在做梦,捏着自己的耳朵说:“我是不是听错了?”   陈传文刚刚进门的时候就想好好炫耀一番,只可惜被耽误了,这会得意道:“我砍柴的时候发现的。”   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野鸡掉进沟里的,可惜他的身手下去不好上来,只得着急忙慌回来找帮手。   许淑宁总算知道刚刚他们跑哪里去,咽口水说:“在哪里呀?”   陈传文把竹筐上面盖的枯叶子们扒拉开道:“快剁了它吧。”   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许淑宁道:“要褪毛放血的。”   陈传文不管是哪样,舔嘴唇说:“那也快点。”   看在鸡的面子上,使唤就使唤吧,许淑宁好脾气道:“知道啦。”   拎着鸡爪子往外走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心想他这样的状况不知道能不能吃。   落在浮想联翩的齐晴雨眼中,是多么的情意绵绵啊。   她还是挺愿意在这种事上成全别人的感情,殷勤道:“我来吧。”   老齐家虽然不富裕,对女儿挺娇惯的,齐阳明心想妹妹还真是能说大话,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伸手道:“还是我来。”   收拾只鸡而已,有什么好争的,许淑宁笑笑摇摇头朝外走。   梁孟津觉得自己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想想也跟过去说:“我还有一点粉条。”   过几天就是他生日,父母琢磨着面条路上肯定会碎,特意弄来的。   但这个缘由,许淑宁是不清楚,她只道:“行,那我一锅炖了。”   梁孟津好像都能闻到晚饭的香味,口水差点滴下来,说:“年哥吃好一点也好。”   郭永年没有家里的补贴,每顿真吃那两个地瓜早就饿死了,一直都是大家从自己的份里抠出来。   但他不好意思占太多便宜,又累又饿的肯定撑不住。   许淑宁也知道这个道理,点点头说:“我再给他弄个蛋。”   反正这年头,一切病都是饿的,吃得饱肯定没错。   梁孟津自然不会反对,拽过椅子坐在她边上拔鸡毛,两个人连一丝痕迹都不肯放过,仔细得很。 第15章 打牌   不过鸡毛这种东西,本就是拔不干净的,吃的时候大家都当看不到而已。   尤其是身体不适的郭永年,他一口气喝两碗汤,这才有些意犹未尽道:“受宠若惊了。”   谁叫他这一病,人人都把好吃好喝的拿出来,满满当当一桌子,不知道的以为过年了。   不知为何,空气里有一丝暖意,让人不由自主地活泼起来。   陈传文今日里算头功,光怎么看到鸡的事情都要讲百八十次,深为遗憾道:“唉,怎么没有酒。”   好像自己是打老虎了。   许淑宁咬着肉,对此左耳进右耳出,和齐晴雨很有默契地翻个白眼。   倒是几个男生很肯配合,都挺眉飞色舞的,尤其是梁孟津。   跟吃肉比起来,好像更兴奋于做成件大事。   许淑宁都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只觉得孩子气。   但难得的好饭菜,没有人愿意扫兴,甚至吃完桌子一收拾,张罗着打扑克。   牌是陈传文带来的,他前阵子偶尔嚷嚷两声,只是赶上农忙无人理睬,这会子上蹿下跳地说:“来来来,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牌王。”   还牌王,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齐晴雨撇撇嘴道:“那要输了怎么办?”   陈传文是个经不起挑衅的,一脚踩在椅子上说:“不可能!”   架势挺足的,许淑宁不动声色道:“万一呢?”   还万一,陈传文唾沫星子乱飞说:“我头砍下来给你当椅子坐。”   这句话就跟他口头禅似的,要有效力的话他百八十颗头都不够用。   齐晴雨前两天还真喊着要剁他,听完头一个翻白眼说:“那不玩。”   别看两个女生不是很要好,某种程度是立场一致,她要是退出,就连带着少了许淑宁和齐阳明,那就剩下个看上去不会打牌的梁孟津。   这可不行,陈传文只能道:“那你说!”   齐晴雨想让他出丑,捉弄人的法子刚要说出口,就听到轻轻的咳嗽声。   许淑宁不经意冲她使眼色,口型说出“喂猪”两个字。   好主意,齐晴雨立刻道:“输最多的人喂五天猪。”   喂的人还负责打扫猪圈,陈传文最受不了这个,却一点都没犹豫就点头。   看得出来,他是信心十足。   许淑宁也是胸有成竹,打定主意要让他吃点苦头,因为整个知青宿舍就数他最爱偷懒,集体的活尤其粗糙,能凑合但膈应人。   现在有报复的机会,她这个在家属院受封的“牌王”只觉得胜券在握,坐下来的时候手在腿上摩挲着,嘴角连一点弧度都没有。   就这模样,不像对手。   陈传文的目光只放在齐家兄妹身上,打起十二分的戒备来。   但一开始,屡战屡胜的反而是自称刚学会的梁孟津。   他倒不是糊弄人,还真是新手,不过有点记忆力,把每张牌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心里推算着。   别看只是游戏,多少讲点谋略。   像陈传文这样声音大毫无章法的人,自然输得一派涂地。   他心胸不怎么宽阔,脸色很快变得不愉。   齐晴雨当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哎呀呀着说:“五天啊。”   陈传文平常对她的脾气不大,因为还看齐阳明的面子,这会牌一摔说:“五天就五天。”   有两张还飞到地上去。   不知道闹给谁看,齐晴雨才不怕,耸耸肩说:“玩不起。”   真是火上浇油,齐阳明扯妹妹一下,只得到个不服气的眼神。   他无奈地叹口气,只希望别吵起来。   可惜很快落空,因为陈传文拍桌子道:“你再说一遍。”   男人真正愤怒的时候,才会让人意识到男女之间的体型差异。   齐晴雨头回面对他有瑟缩之感,很快被哥哥挡在身后。   齐阳明打圆场道:“我看差不多了,要不收一收?”   陈传文冷哼一声没说话,回到男生房间去。   郭永年本来在床上休息,听见摔门声吓一跳,茫然地看着房梁,一时没回过神来。   他向来有点好管闲事,只是今天着实提不精神,想想闭上眼装睡。   陈传文是火上来没忍住,对着郭永年还是有几分歉意的。   他喊一句没人应,只当是对方睡得沉,不由自主松口气,坐下来却胸膛起伏,发誓要给齐晴雨一点颜色看看。   齐晴雨也没打算让他好过,拽着哥哥说:“你以后别跟他讲话。”   齐阳明嘴上答应,心里想着还是要调和,他以手抚额道:“你十五了。”   又不是小孩子,人家梁孟津跟她一样大,成熟稳重不知道多少。   齐晴雨扮个鬼脸,浑不在意,当着哥哥的面大声跟许淑宁嘀嘀咕咕说:“就他们男的大度。”   得,齐阳明只当没听见,给梁孟津打个招呼,两个人各自扛着椅子,走出女生房间。   在不在都一样,两个女生对陈传文的怨言可是很多,平常没少讲他坏话,在此事上很能同仇敌忾。   因此许淑宁也是不满道:“他衣服总不拧干。”   不管边上是谁的,滴着水有缝隙就挂,这年头谁换洗的不就那两身,实在惹人厌。   这些是虽然私底下讲过百八十遍,再提起来还是不厌烦。   齐晴雨跟着说:“桶也不好好放。”   举凡是做完饭,菜板和刀定然大咧咧地摆在灶台,不晓得的以为雇了老妈子。   许淑宁反正是从来不给帮忙收拾,架不住看着讨厌,嘟嘟囔囔说:“还是郭哥人好。”   每次都给善后。   齐晴雨今天很怀疑她对郭永年有意思,狐疑地多看一眼才说:“男的,一丘之貉。”   其实是男生们的关系都不错,自然不会计较。   可女生们跟陈传文又没什么交情,只有看不顺眼的份,彼此你一言我一语,尽兴了才各自干活。   许淑宁进厨房给郭永年熬晚上的药,被火光熏得两颊红红,另一边的齐晴雨是被哥哥气得眼睛红。   齐阳明知道小姑娘脸皮薄,把妹妹拽出知青宿舍外才说道:“你说说你。”   齐晴雨自觉有理道:“本来就是他陈传文输不起。”   她又没说错。   语调还高,怎么不找个喇叭来喊,生怕整个大队听不见吗?   齐阳明有心想掰扯两句,严肃道:“那人家不要面子的?”   要面子就别敢做不敢当,齐晴雨振振有词道:“他脸皮那么厚,没关系的。”   得亏把人叫到外面来,这要在宿舍被听见,可又是一场架。   齐阳明简直为妹妹操碎心,头疼道:“都是小事。”   齐晴雨眼里揉不得沙子,双手叉腰道:“都是你们纵容的。”   好意思讲别人被纵容,齐阳明举起手道:“信不信我揍你。”   齐晴雨才不怕,还抬抬下巴示意。   齐阳明真是没办法,转而道:“还有,别太听许淑宁的话。”   齐晴雨不可思议道:“我什么时候听过她的?”   她连对亲哥尚且阳奉阴违,遑论许淑宁。   齐阳明就知道她没有这个脑子,说:“刚刚她要是没提议‘喂猪’,你会讲什么?”   齐晴雨方才到嘴边的本来是“打手心”三个字,想想说:“可喂猪很好啊。”   不然陈传文不至于气成这样。   就是好,才显得不好,齐阳明道:“那她自己怎么不讲?”   说难听一点,不就是拿妹妹当枪使,还不止一回两回了。   齐晴雨理所当然道:“胆子小呗,只敢跟我叫板。”   就她还讲别人怂,齐阳明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恨铁不成钢拍她的头说:“给我再想想,是不是傻啊?”   齐晴雨才觉得怪委屈的,抿着嘴说:“又不是我的错。”   怎么好端端的要挨骂。   只会这句,那就是没懂,齐阳明挑破道:“她要是看传文不顺眼,让她自己吵架去。”   回回都是妹妹冲在前头,现在这矛盾已经快爆发,不定哪天真的打起来。   齐晴雨有点明白过来,说:“可我也想吵啊。”   她就是不喜欢陈传文。   齐阳明被噎住,欲言又止道:“我看你真是……”   后半句到底憋下去。   齐晴雨却听出来肯定是“笨”之类的话,咬着嘴唇眼眶微红。   齐阳明对妹妹无可奈何,只能说:“回去吧。”   齐晴雨辫子一甩径自走在前头,手背在眼角一抹。   任谁看,都知道被批了。   许淑宁赶紧端着药走,心想火别烧到自己头上,毕竟这时候的齐晴雨可是小炮仗。   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郭永年看她进来,自己撑着床坐好,问道:“传文跟晴雨又怎么了?”   熟稔的口气让人想笑,许淑宁一五一十讲完才总结说:“陈传文也忒小气。”   郭永年跟谁都不错,谁处弱势就帮谁,把药一饮而尽说:“他讲究一点,人不坏的。”   那也不能光讲究自己,宿舍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住。   许淑宁对这种和稀泥的说法不置可否,接过碗道:“你再多休息一会吧。”   明显是不想提,不过郭永年心宽,没怎么察觉出来。   他拽过被子躺好,闭上眼还觉得这一天过得不错,有吃有喝还有得睡。   说真的,就这心,反正是宽过海了。 第16章 入V公告   大概是心态好,郭永年的身体恢复得也快。   当然,他本来就底子强,壮得跟头牛差不多,没两天就生龙活虎。   明明是大病初愈,比梁孟津看着有劲。   这话,梁孟津是不愿意承认的。   他自觉最近表现不错,赶上顺利能挣四个工分,每天雄赳赳气昂昂,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许淑宁有时候都好奇他哪里来的对干活的渴望,休息时间有气无力道:“你不累吗?”   梁孟津喝一口水才说:“累,但很高兴。”   好像他跟大院里那些跑跑跳跳的小伙伴们没有区别,也有健康强健的体魄。   兴许军属就是觉悟高,许淑宁反正是做不到。   她不过是为了工分,抱着熬一天算一天的想法,拍拍裤脚上的灰尘说:“挺好的,起码过得开心一点。”   梁孟津感觉她平常也挺乐呵的样子,沉默两秒有些失礼道:“你很不开心吗?”   许淑宁只觉得答案显而易见,耸耸肩说:“就是有点提不起劲。”   日子能过,但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梁孟津以为她是累,劝道:“那多休息一会,量力而行。”   最爱逞强的就数他,居然好意思说别人。   许淑宁看他的手都在抖,反过来说:“你才是。”   梁孟津揉着手腕道:“习惯就好。”   他好像在逼迫自己快速适应田间生活,不知道的还以为背后有狗在追。   许淑宁心想人生真是天差地别,看一眼另一边在树下乘凉的陈传文。   说实在的,他们这代人的理念是以热爱劳动为荣,懒汉没几个,即使有心思也缄口不言。   像陈传文这样大大方方的,还真是少见。   少到大队长赖大方专门针对他,一天来巡视好几趟看活干得怎么样。   陈传文就跟背后长眼睛似的,只要察觉有人靠近就蹦起来。   毕竟他是懒而已又不蠢,知道在大队不该跟谁做对,但嘟嘟囔囔的抱怨肯定免不了。   尤其是下工回宿舍的路上,絮絮叨叨个没完,嘴压根闭不上。   这时候,倒力气足得很。   齐晴雨听着翻个大大的白眼,好歹没讲出什么难听话来。   她不说,别人更不会提,羊肠小道上就只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回荡——用的西平方言,一点不怕人听清。   在大队,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听见的男女老少都会大咧咧地打量知青们。   沟通上的壁垒,让几个月来双方一直没能有太多交流,不得不对话也是比手画脚。   许淑宁常常是急得额头都沁出汗来,只有看到隔壁老奶奶能真心实意笑出来。   因为老太太上年纪听力不好,慢慢的不大爱说话,冲谁都是点头笑。   她现在做不了农活,每天都搬把椅子在院门口晒太阳,看着乱跑的小孙子军军。   才三岁的小孩子,精力旺盛,老人家自然看不住,因此军军的腰间被父母绑着绳,另一端系在大树上,限制着活动范围。   许淑宁头回看见简直吓一跳,因为她在职工家属院长大,父母忙的话刚满月的孩子都送去托儿所。   虽说被照应得比较粗糙,也不会是这种方式。   可在大队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就把孩子绑在床上,连门都不用出。   小朋友哭哑了就睡,旁观者都觉得可怜。   尤其是梁孟津,他对幼者有一种温和,下乡以来大朋友没几个,小朋友倒认识许多。   像西瓜皮这帮娃娃,隔三差五还来找他一块玩。   像今天是农闲日,吃过午饭西瓜皮就在院子外探头探脑。   许淑宁正坐在屋檐下洗碗,对上他的目光道:“来找孟津吗?”   西瓜皮不停点头,手扒拉着院门,只露出半边脸和半边身子。   一看,就知道有没穿上衣。   许淑宁忍不住说:“当心又被虫子咬。”   西瓜皮浑不在意道:“会穿坏的。”   布票稀罕,钱也就那么点,精打细算的大人们连给衣服打补丁都舍不得,因此一到夏天满大队的孩子们都光膀子。   这要只在家里家外跑还没关系,西瓜皮他们是天天上山的,胸前背后都不知道有多少被杂草树枝划伤的疤。   许淑宁看着都替他们觉得痛,可也无能为力,只能喊道:“梁孟津,找你呢!”   梁孟津在缝衣服,捏着绣花针出来说:“等我会。”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手工活做得不好。   许淑宁道:“放桌子上,待会我帮你弄。”   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没有那么生分,梁孟津也不跟她太客套,说:“谢谢,那我出去了。”   许淑宁嗯一声,看他的背影忽然生出错觉来,好像是自己小时候跟伙伴们走街串巷,背后是她大姐的目光。   真是越想越一模一样,她只觉得想笑,嘴角上扬把水泼向水沟,擦干手准备缝衣服。   缝到一半,郭永年从外面顶着一头灰进来道:“好巧,我衣服也破了。”   谁身上不全打补丁,许淑宁反正顺手,说:“那你脱下来,我一起缝了。”   郭永年实诚道:“就剩这一件了。”   另一件早上刚洗。   许淑宁咬断线说:“没事,那就穿着缝。”   只是先提醒道:“有可能扎到你。”   郭永年皮糙肉厚,浑不在意,双手老老实实的放在大腿上,平视前方说:“随便扎。”   许淑宁又不是什么刽子手,好笑道:“你也是肉做的。”   郭永年倒希望自己是钢铁,这样更能扛得住,不过他血肉之躯而已,叹口气说:“真可惜。”   又喃喃道:“奇怪。”   哪里奇怪,许淑宁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说:“怎么了?”   郭永年眉头紧锁道:“阳明就在我后面,怎么还没回来。”   两个人是一起去自留地的,虽然知道不会出什么意外,还是不由自主思索起来。   许淑宁也没看见齐晴雨,说:“估计兄妹俩在一块。”   这个猜测没错,齐家兄妹这会正贴着知青宿舍的院墙站着。   齐晴雨一双眼亮晶晶地看哥哥,做贼似的说:“我说什么来着!”   齐阳明刚刚被她拽一下,人刚站稳,无奈道:“你一天天的话那么多,我不知道是哪一句。”   齐晴雨没好气捶哥哥道:“你没觉得他俩有点意思吗?”   什么意思?齐阳明平常比妹妹精明,这种事上没能绕过弯来,下意识说:“别乱讲。”   作风问题是大事,女孩子最好沾都别沾。   齐晴雨也不敢跟别人讲,只跟哥哥分享说:“真的,郭哥对淑宁特别照顾。”   齐阳明理所当然道:“永年对谁都这样。”   他反正没看出来特别在哪里。   齐晴雨只觉得跟哥哥说话真是索然无味,撇撇嘴说:“对我就没有。”   都是女孩子,她看得出差别来。   要只凭这个,更没有根据了。   齐阳明平铺直叙道:“因为你归我管。”   郭永年就是爱助人为乐,也得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他那点力气权衡之下,肯定用在另一个更需要帮助的女同志身上。   从逻辑上是这么回事,但齐晴雨仍旧坚信自己的看法,只是觉得跟哥哥实在对牛弹琴,撇撇嘴说:“我不跟你讲。”   齐阳明也不大爱听这些,只是提醒道:“只有你跟别的男生,门必须开着知道吗?”   齐晴雨进进出出都跟着哥哥,跟别人也说不大上话,只敷衍地点点头,率先进院子。   里头郭永年的衣服早就缝好,对着一堆竹篾发呆。   他是最努力融入大队生活的,只是时间就那么多,难免有很多顾不上的地方。   像编竹筐,他是跟人学了,要做的时候却忘记第一步,只能茫然盯着瞧。   都看看出火来了,齐阳明调侃道:“能看出个筐来吗?”   真有这种喜事就好了,郭永年摸着那天被竹篾划出来的伤口道:“让我再想一想。”   齐阳明蹲下来帮他研究,俩男人愣是连半个诸葛亮都凑不到。   齐晴雨看他们抓耳挠腮的样子,忍不住说:“再去问问呗。”   齐刷刷的,郭永年和齐阳明都说:“我会。”   会还在这里看半天,齐晴雨懒得戳穿他们的逞强,嘲笑一声进屋去。   许淑宁在房间里写信,抬头冲她笑笑算打招呼。   两个女生平常没什么话说,关系还是不冷不热的。   齐晴雨也不跟她掏心掏肺的,拿上自己心爱的画册去院子里看。   没人,许淑宁的心情才好宣泄。   她只要一给家里写信就想哭,要不是秉着报喜不报忧,能把一张纸都哭湿。   她有时候觉得孟姜女不外如是,自嘲笑笑说:“真没出息。”   可她本就是普通人而已,自然没法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能把日子过好就不错。   这恐怕也是全家对她的最大期望,每回写信来都让她照顾好自己,千万别跟舍友有矛盾,钱不够只管张嘴,包裹里头必然是从全家的供应里挤出来的东西。   吃穿花用,给得多让人觉得关心也多。   虽然这种想法不太好,仿佛只在意钱,但许淑宁看着大包小包,就知道千里之外还有人在牵挂自己,心里会好受许多。 第17章 家   思乡,对知青们而言是绕不过去的弯,尤其是每逢佳节。   七二年的端午节在六月,据说解放前是本地人赶大集的日子,不过这两年很多风俗不盛行,家家只保留着包粽子的习惯。   知青宿舍自然要入乡随俗。   粽叶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还有东拼西凑出来的三斤糯米、半斤花生和一个红烧猪头罐头。   乍一看就很丰富,尤其是打开罐头之后上面漂浮着凝结的油花。   今天掌勺的许淑宁下意识咽口水,小心翼翼把汤汁和肉分离。   本来就不多的肉被切成小块,摆在餐桌上。   旁边泡一整晚的糯米的糯米膨胀开来,脱壳后的花生仁色泽诱人,还在滴水的粽叶湿哒哒的的,这就是包粽子的全部材料。   勉勉强强,也算凑出一桌子的菜色来,叫人很是满意。   就是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许淑宁有点不放心道:“你们确定会包?”   齐晴雨心想真是小瞧人,说:“我哥不在我就会。”   她其实也很能干的,只是事情多数被哥哥包办才没有表现的机会。   因此许淑宁瞧不太出来,心想要不是齐阳明和郭永年上山砍柴和碰运气去了,会往深一点的地方走,稍晚才回来,她还是更希望别人来做。   不过狐疑的目光可以稍微放过齐晴雨,挪向另外两个男生。   陈传文大大咧咧承认道:“只包过一个。”   甚至还带着祖上有光的口气在,许淑宁都不想给他,快速掠过道:“你呢?”   梁孟津很多事确实都不太擅长,包粽子则是强项,因为部队家属院年年开联欢会,都是在篮球场上支大棚举办活动。   他没办法跟别的小朋友一起蹦蹦跳跳,就守在他妈边上,饺子汤圆粽子这些都是信手拈来,很有点头说:“很会。”   还得强调一下程度。   许淑宁不是一两次见识他逞强,但还忙着剁馅包包子,想想说:“行,那你们弄吧。”   一声令下,粽子小队才敢动起来,就是怎么看怎么手忙脚乱。   许淑宁已经做好到时候煮一锅糯米粥出来的心理准备,微不可闻叹口气进厨房,把早上刚买的肉洗干净放在案板上,心想还没有人拳头大,费人不知道多少劲。   因为家家户户虽然都养猪,但那是统购统销的物资,队员们养够重了也得交给屠宰场,自己不能随便吃的。   一年到头例外的时候,就是过年过节。   大队今天就宰了一只,放血后还不到一百斤的肉,队员们老老少少加起来两千号人,根本不够分。   像知青宿舍的人口加起来能买三两,轮到他们的时候剩下干巴巴的瘦肉,大家寻思包在粽子里肯定不好吃,就惦记起藏半个月的白面粉,想吃顿大包子。   包包子,自然要和馅揉面。   许淑宁当仁不让,把刀在石头上再磨一磨,咚咚咚剁起馅来。   厨房里顿时容不下别的声音,包括一墙之隔的地方里几个人的话语。   陈传文向来话多,左右看觉得这个组合有点意思,说:“孟津,你是不是没跟齐晴雨说过话?”   同住一个屋檐下,又不是哑巴和聋子,梁孟津道:“怎么可能。”   就刚刚,他还说了“帮我拿个粽叶”。   陈传文的意思可不是这种日常的对话,说:“就是那种聊天你知道吧?”   梁孟津心想“拿个粽叶”不也是聊天的一种,实诚摇摇头说:“我不懂。”   陈传文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难得跟齐晴雨搭腔说:“你懂吗?”   齐晴雨翻个小小的白眼,一条腿往左跨另一条赶快跟上,明明白白表示自己的嫌弃。   什么人啊,陈传文道:“你们女孩子就是心眼小。”   他就没把那点小矛盾放在心上。   齐晴雨心想说自己可以,说女孩子可不行,头昂得高高的道:“妇女能顶半边天你懂吗?”   满大街全是标语,陈传文这些识字又经历过停课的学生们,可不敢跟宣传的话对着干。   他被噎住,撇撇嘴道:“你肯定顶不了。”   就这说话的劲头,好意思说别人心眼小,也不看看自己,齐晴雨反正顶看不上他,说:“比你强。”   不管效率还是态度,都是不争的事实。   陈传文也没想否认,不过说:“那我是不想干。”   不然就他这体格,一天挣六七个工分都不在话下。   齐晴雨别的本事一般,嘴最灵巧,冷笑道:“干不成的人都以为自己轻轻松松都能做到,实际就是不行。”   说谁不行,陈传文刚要张嘴,想起来自己才喂过五天猪,一脸得意道:“绝对不会再中你的激将法。”   齐晴雨经他提醒,才发觉可以这样做,可惜道:“你最多是个无名小卒,将什么将。”   光论气人的本领,陈传文肯定是不如她,故意声都重起来,半天没想出合适的可以反击的话。   当然,要是再叫他反击,兴许又要闹起来,梁孟津觉得自己有责任阻止事态发展,生硬打断道:“我这样包行吗?”   其实三个人里,他的手最巧,还能打出坚固又漂亮的结。   这种时候提出来,其余两人当然知道是什么用义。   齐晴雨跟他又没恩怨,说:“挺好的。”   倒是陈传文自己不大行,还要指指点点说:“你多放点米,太小了。”   糯米本来就不多,待会还要给大队长送两个过去,哪能一口气往里填。   梁孟津知道他就是过个嘴瘾,老老实实地嗯一声。   齐晴雨不由得看他一眼,心想脾气还真是软,这样的人可不行。   她反正受不了,自觉跟他也处不来,平常更不会有什么交流。   这样想起来,刚刚陈传文那句“没说过话”还有几分道理。   齐晴雨确实跟梁孟津不熟,仿佛记得两个人一般大。   都是十五岁,她觉得自己可比他成熟很多,心里啧啧两声。   接下来梁孟津的举动,更加印证这种幼稚,暗戳戳地跟许淑宁炫耀自己包的粽子。   许淑宁把包子们捏出漂亮的褶子来,忙里抽闲偷出时间来敷衍道:“很棒,放锅里吧。”   梁孟津不由得有些失落,但该做的还是要做,顺便问说:“要帮忙吗?”   许淑宁还真有做不完的事情,说:“你再添把柴。”   梁孟津就坐下来看火,明明灭灭的光里不吭声,渐渐有些昏昏欲睡,听见有人叫自己才醒过神来。   许淑宁看他犹豫的样子,下巴一点说:“西瓜皮找你玩呢,快去吧。”   这个态度,有哪里怪怪的。   梁孟津看她说:“你有点像我妈。”   许淑宁才十六,顶多承认自己像姐姐,要不是腾不出手,能一巴掌拍他脸上。   她道:“那别去了。”   现在更像了,梁孟津欲言又止,出去说:“今天事情还没做完。”   西瓜皮领着一干小伙伴,哦一声很快去下一家吆喝,从声音里判断得出来,心情甚佳。   过节嘛,开心的总是小孩子。   就是许淑宁有点闹不明白,难得好奇道:“你比他们大这么多,都玩些什么?”   好像没什么,梁孟津说不出具体的,只道:“就是在山里钻来钻去。”   他觉得特别有意思。   许淑宁更加不懂,因为她回回去山里都很怕撞见什么蛇虫鼠蚁,尤其本地有好些致命的毒蛇,咬一口几乎没得救。   她道:“那你们要小心点。”   梁孟津骨子里有一些被压抑的胆大包天,但还是点点头说:“我会的。”   他年纪最大,平常还会帮忙劝着点。   许淑宁看他那种跃跃欲试要闯祸的小眼神,无奈道:“我弟一般考不及格,也这样。”   梁孟津还是第一次知道她有弟弟,坐下来扒拉着灶膛里柴火说:“几岁啦?”   许淑宁今天本来就很想家,连平常最烦的弟弟许自言,亮起来都全剩优点。   她道:“十二,还在上小学,特别爱耍小聪明……”   听得出来,她对弟弟很关心,不然不会提起来嘴角带笑。   梁孟津不由得想起来自家弟弟梁孟京来,印象里只有他上蹿下跳的背影。   就跟西瓜皮差不多,野得跟猴子似的,两个人的年纪也相仿,生活却大有不同。   不知怎么的,梁孟津忽然觉得抱歉起来,说不清对谁,也许是对从前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很多时候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这一刻忽然鼓起勇气说:“你觉得,我教西瓜皮他们读书怎么样?”   许淑宁一愣道:“他不是有在上学吗?”   大队里的孩子,多少会认两年字,就是要跑得远一些,走两个小时到柳黄大队。   这么远的距离,压根坚持不了多久,况且家长们不认为读书是要紧事。   山里人家只是一代又一代耕耘于此,让孩子们重复大人的生活。   但梁孟津知道学习的意义,说:“快不念了。”   十岁在大队是个分水岭,男孩子长这么大几乎能当壮劳力用,再去上学等于浪费时间,不如多挣点工分,攒钱娶媳妇。   这在父母眼里,就是通天大道。   许淑宁道:“你想这么做是好事,但人家家里会同意吗?”   梁孟津沉默两秒说:“我不知道。”   幸好还没有天真到这地步,许淑宁道:“困难很多,你的工分、孩子们的工分,大队里重要的是温饱。”   读书是很好,于他们暂时不切实际。   这些问题,梁孟津都考虑过,所以他一直在犹豫,但今天都没个决断。   他道:“我再想想。”   许淑宁希望他想到最后打消这个想法,咬咬牙问道:“你什么时候会走?”   走去哪里?梁孟津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呐呐道:“我不知道。”   没有确切日期,但父母也提过,等他们身上的事情稍微平息,会想办法把他调回西平。   早晚要走的人,何必在这儿点一簇火。   梁孟津品出来她的意思,低垂着头不说话。   许淑宁是站着的,感觉他的背影都很可怜,忍不住说:“你要真的想,教几个字也行。”   开班授课就算了。   梁孟津顶多是书读得多几本,真要教书育人也没本事。   他猛地仰起头说:“我就扫盲,别的不干。”   许淑宁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他的家长,一言难尽道:“缺人的话可以叫我。”   梁孟津心想自己应该可以应付,但还是感激几句。   许淑宁看他已经把这件事放心上的样子,无奈摇摇头。   她一揭锅盖道:“粽子好了,我再蒸个包子,你去把郭哥和齐阳明叫回来吧。”   梁孟津都闻见香味了,撒腿就跑,半路跟要找的人撞见。   郭永年挑着柴火,很是可惜道:“今天啥能吃的都没找着。”   亏他们俩还天不亮就上山。   这种事,本来也是碰运气而已,梁孟津有些急促道:“家里有。”   大家一般称呼为“宿舍”,家这个字一出来,感觉都很不一样。   郭永年对自己家最没有什么牵挂的地方,笑得百感纠结说:“那还是家里好啊。”   语气之古怪,齐阳明本身想法多,看他一眼道:“那走快点。”   三个人站成一排走,远远能看见知青宿舍。   炊烟袅袅升起,院门虚掩着,推开之后鸡鸭满地跑,齐晴雨和陈传文在吵架,扭过头谁都不看谁,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不错,家本来就不是那么温馨的地方,挺像样子的。 第18章 准备   其实知青宿舍现在的样子, 本身就是个大家庭,起码从分工上没两样。   每天早上鸡没叫,人就先动起来, 张罗着自己手里的活。   恰巧轮到许淑宁喂猪,她进去的时候看到猪还睡得香甜, 突然有点羡慕, 虚虚做出踹它的动作, 却不敢大声惊动它。   因为吃好睡好,才能长膘, 等过年的时候不仅有肉吃, 还能换点钱。   按今年的价格来说, 好歹值三十几,大半年的油盐酱醋就有着落。   自从下乡来, 许淑宁天天算这些,连每次弯腰都想着能换多少吃的。   好像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 她都不太清楚啥时候能咬到,毕竟能交的猪也要够一百二十斤。   这年头, 人都没啥吃的, 家畜更是瘦巴巴的, 偶尔有两个臭地瓜都是加餐。   反正猪不嫌弃, 就是人看着会心疼,毕竟粮食有限。   这时候就显出大锅饭的好处来, 一个人只要少咬一口。   当然,再怎么少, 都不会亏待郭永年和齐阳明, 尤其前者可是最主要的劳力。   郭永年吃得也不含糊,嘴一擦拿上工具就走, 脚步火急火燎的。   他现在可是天天满工分的人,一刻都不能耽误,到地里也不咋休息。   其余人就没有这个体力,都得停下来喘口气。   许淑宁给自己是定时间的,每四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只是自从开始按表干活以后,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心想后背都湿透了,怎么才过去二十分钟。   但还没到时候,她也得稍歇一会,双手叉着腰,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   哦,不算新鲜,有肥料的味道。   许淑宁闭紧嘴,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掌心。   她现在已经有一层薄茧,可到割小麦的时候还是累,指尖还留下两个镰刀划拉的小豁口。   这破刀,除了干活不利索,给人添伤口就很厉害。   整个知青宿舍的人没有不受伤的,其中最严重的数陈传文。   准确来说,是现在成了陈传文。   方圆三亩地的人估计都听见他的嚎叫,不用猜也知道出事了。   许淑宁对他哪怕有再多不满意,下意识仍旧拔腿跑过去看。   很快几个知青们围成一圈,表情都是大变。   因为陈传文的血实在流得太多,跟水龙头一样哗啦啦的。   大家都慌了神,相互看看没反应过来。   还是梁孟津率先扯一把自己的衣服下摆,想先止个血。   这一下,人人都醒过来神。   齐阳明用力从身上补丁的位置拽下来一块布,齐晴雨掏手帕给他擦擦,郭永年把他背起来,梁孟津跟在旁边扶着,许淑宁慌忙掏口袋拿出颗红糖来,一把塞进陈传文的嘴里,   总之人人身上都带血,仿佛此地出什么杀人命案,吓得来搭把手的队员们才叫三魂不见七魄。   还是一位老人家动作快,薅一把不知道是什么的路边杂草揉碎之后敷在伤口上。   有外物的刺激,陈传文叫得更大声了,比杀猪的场面更夸张。   老人家用力一拍,用方言说了句话,从语气上判断应该是“没事”的意思。   许淑宁反正是这么觉得的,揣度着陈传文的脸色又觉得不像。   他简直是白得像下一秒要归西,眼睛慢慢合上。   齐晴雨一咯噔,心想这要是睡过去能不能醒来也是大问题。   她赶紧叫唤道:“陈传文,你别死啊!”   陈传文这模样本来就吓人,齐晴雨的话更是让人提心吊胆。   许淑宁微微颤颤伸出手,探陈传文的鼻息,结结巴巴说:“还,还有口气。”   这都叫什么话,仿佛下一秒就没呼吸。   郭永年的脚步更快起来,背着人回到宿舍。   赤脚大夫八叔恰好也到,他对这种伤已经太熟悉,说:“把裤子剪了。”   两个女生赶快退出去,但还是闻到空气里一股子酒味。   就这玩意往伤口上一喷,陈传文直找妈,简直是鬼哭狼嚎的样子。   许淑宁现在不疑心他命悬一线了,嘴角抽抽说:“我去生火。”   熬药做饭都需要。   刚刚还憋出一点哭腔来的齐晴雨这会直后悔,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血迹说:“我去换衣服。”   只是轻松一些,不代表完全不在意,最后还是八叔的宣布说“养几天就好”,大家才真的松口气。   但陈传文觉得自己很不好,嚷嚷着说:“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还有这个劲,谁死他都死不了,许淑宁没好气道:“吃你的红糖鸡蛋吧。”   说完自己咽口水,心想这可是从她牙缝里抠出来的糖。   陈传文就是好吃懒做而已,倒没有占人便宜的习惯。   他道:“我拿饼干跟你换。”   许淑宁愿意拿出来是一回事,他要真不懂事直接收下,她肯定特别不高兴。   因此她道:“你下回包裹来再说。”   知青里头各人的家境是有区别的,但在这年头无非几块饼干的差距而已。   陈传文也不是一次性能收到很多补给,慢慢呼吸说:“行,谢谢啊。”   看来讨厌鬼,也有不讨人厌的时候。   许淑宁看他窝在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温和道:“你好好休息。”   陈传文心想自己这一镰刀挨得挺值得的,两个女生现在看他都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这种感觉不错,而且还不用干活,他对此是很满意的,养几天后明显变成故意不复工。   正是农忙的时候,割完小麦收水稻,事情多如牛毛,大队长赖大方未免有点不高兴,说:“你们城里人太娇气了。”   在乡下,这点事涂个口水就能好。   这话把所有人都带进去,齐晴雨第一个不满说:“那他确实是受伤了。”   那么多血是做不得假的,肯定要多休息几天。   赖大方平常在队里是说一不二的,被顶了句心生不悦,只是不跟她小姑娘计较,板着脸背着手走了。   在大队的地方,惹人家管事的做什么,齐阳明无奈说:“就你长嘴了?”   齐晴雨一脸不服气道:“公道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凭良心讲,陈传文确实伤得重。   跟这演包青天呢?齐阳明以手抚额说:“得亏是跟着我下乡。”   要是一个人,不知道得罪多少人。   齐晴雨三天两头的被哥哥批评,一点不放在心上,扮个鬼脸哼一声跑跑跳跳走人了。   齐阳明真是拿她没办法,叹口气继而跟上道:“最好给你跌一跤。”   才能知道什么是教训。   不过只有语气凶而已,翻译过来就是“当心摔倒”。   许淑宁回回看见都能想起她哥来,不由得有些怅然。   不知为何,梁孟津总是能捕捉到她的小情绪,侧过头看一眼说:“我待会去摘龙眼。”   想也知道,又是西瓜皮这帮孩子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可把梁孟津引为知己,真是去哪都不忘叫上他。   许淑宁不由得笑起来说:“很有童趣。”   确实是有,梁孟津道:“就一会会,还得马上回来上工。”   农忙的时候,没有什么会不会中暑的作息安排,大家顶多避开中午的两个小时。   对小朋友们来说,这就是难得的休闲时间,抓紧空档都要到处跑。   他们向来如此,梁孟津可是头一遭。   许淑宁叮嘱道:“戴好帽子多喝水。”   梁孟津乖乖巧巧地点头,吃完午饭出门去。   他们摘龙眼的地方不远,来去一个多小时而已。   知青宿舍里人人都有幸分到几颗,真是甜到五脏六腑去。   许淑宁觉得比自己的红糖都好,抿抿嘴说:“还是南方好。”   西平卖的水果没几样,她以前一年只能吃几次四分之一的苹果,运气好的话能在她姐那份上也咬一口。   不比大队这儿的水土,一年四季野果不断,山上的东西说都是公家的,到底禁得不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小朋友们漫山遍野跑。   大人的话是绝对不行的,叫人知道还得了。   像梁孟津这样的,勉强算半大孩子,不然怎么能跟西瓜皮他们玩一块。   尤其是那种偷偷从兜里摸出个龙眼的架势,更像刚从托儿所出来的。   因为托儿所都有小点心,小孩子们会把好吃的就给父母。   但许淑宁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看着梁孟津的手心不确定说:“给,我的?”   梁孟津左右看一眼才悄悄道:“分不均,你吃吧。”   他回来的路上数过,怎么分配早就想好。   许淑宁没办法拒绝这种善意和体贴,笑道:“行,那我不客气了。”   梁孟津也不希望她太客气,腾出的手在衣服上搓搓。   两个人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很有默契地赶快跟上去。   接下来就是重复的劳动,人像是被线操控着,连思考都不用。   只有来过这儿的人,才知道队员们为何不在乎孩子的学习,因为对他们而言用不上。   解决眼前的温饱才最重要,花十几年时间供孩子读书,有好结果的概率却很低,多数人根本接受不了。   梁孟津却还是想试一下,因此种完晚稻,他来不急休息就去找大队长商量。   赖大方听完还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说:“你活都干不好,还操这个闲心。”   有这个时间不如去开荒,来年多点收成也好。   梁孟津是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人始终愿意往好处想。   他道:“我不用大队帮什么忙,只是想跟您说一声。”   这儿是红山大队,万事都需要许可才可以。   梁孟津只是想光明正大一点,说:“就教认字和数数,背背语录。”   语录啊,那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赖大方心思一转说:“你教吧。”   前后转变得也太大,梁孟津心想齐阳明支的招还真不错,赶快道谢走人。   就高兴成这样了,赖大方心想真是年轻人,事情才哪到哪,队里人可不会太积极响应。   没办法,几代人的观念改不了,哪怕孩子们也未必会听话——叫他们听听故事还行,学习可是熬人的苦差事,比在地里干活不知道累多少。   梁孟津倒是没有这么悲观,毕竟他自觉和西瓜皮他们关系不错,已经算是摸清楚性格。   他信心十足回宿舍,翻出四处凑的小学课本,伏案在桌前。   知青宿舍的人都知道他要干嘛,把带字的东西全贡献出来做教材。   只是行动上支持,心里其实也都不太看好,毕竟教书育人,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许淑宁怕他最后落不到好,期期艾艾提醒说:“你记得循序渐进啊。”   梁孟津看出她的吞吞吐吐来,直接道:“我努力我的,剩下的听天由命。”   许淑宁放下心来,鼓励地拍拍他的肩,心想回头别哭鼻子就好。 第19章   哭鼻子, 梁孟津倒是不至于,但是为难肯定有的,因为西瓜皮这帮孩子们, 根本一点都坐不住。   他只要教上两个字,大家的耐心就尽失, 四处找机会想跑。   花草树木, 哪样都吸引人的目光, 除了梁孟津的课。   教书育人,他也是头一遭, 实在摸不到章法, 有些无奈道:“你们就不能坐好吗?”   西瓜皮已经是用尽最大的耐心, 抓耳挠腮道:“咱们还是去玩水吧。”   这么大的太阳,在这儿读书有什么意思。   梁孟津有点想叹气, 不过觉得还是别把人逼得太近,说:“那今天就到此为止。”   话音刚落, 一群人轰散开来。   只有西瓜皮脚步踌躇,扭过头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梁孟津正琢磨着用点什么方法好, 陷入自己的世界中, 过几秒才答道:“当然没有。”   西瓜皮才不信, 他是个心里藏不住的事的孩子, 利利索索说:“你就是有,咱们男子汉要大方一点。”   他这个年纪, 自称为男子汉实在勉强,梁孟津听着只觉得他可爱的好笑, 说:“就你还大方啊?”   队里的孩子们分好几派, 他们这一派是出名的记仇,跟谁结过怨那就从不往人家门口过, 大人天天批评都不顶用。   西瓜皮心想那对“仇人”肯定不能太宽容,完全不是一回事,很有领导风范背着手说:“是他们先得寸进尺的!”   这词用得真的是没沾边的地方,梁孟津拍拍裤子上的灰说:“你还得好好学习才行。”   学习有啥用吗?西瓜皮不知道,他识几个字而已,没能从中看出黄金屋来,倒提前领略出“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意思来。   反正这么一直坐着,他铁定是熬不住,飞奔喊着“等等我”就没影了。   梁孟津没有这个脚力,晃晃悠悠在后面,从路过拐个弯回宿舍。   正是午休时分,大家都抓紧时间眯一会,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郭永年在编箩筐。   他现在学得已经很不错,慢条斯理能出个雏形来,就是手上好几个口子,隐隐还能看到血渗出来。   梁孟津凑过去看说:“怎么没戴手套啊?”   嗐,郭永年摇摇头说:“耽误功夫,还闷。”   劳保手套不透气,戴着手心汗哒哒的,干活也不爽利。   梁孟津看他的手哪哪都粗糙,再看看自己的,坐下来说:“我也学学。”   郭永年快速瞥过头一眼,心想原来书生气不是靠白来体现的,怎么人家晒的黑是内敛,到他身上就剩淳朴。   这样的人,坐下来编箩筐可惜了,他道:“你不用备课吗?”   说法挺高级的,但梁孟津到现在也没教什么,有些苦恼道:“我本来排一个月要上的课,现在估计能学到过年去。”   还得孩子们肯配合才行。   郭永年一听就知道进展不顺利,说:“慢慢来,一个字有一个字的积累呗。”   积水成渊的道理人人都懂,但有耐心就很难,梁孟津也知道自己太心急,把烦人的部分先甩一边道:“对了,郭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怪客气的,郭永年大大咧咧道:“尽管说。”   梁孟津比划着说:“就是这么大的木板,边上砸俩洞,我好挂着。”   郭永年一看就知道,腾出手拍胸脯说:“明天给你。”   又道:“挂教室是吗?”   梁孟津都不太意思用“教室”两个字,毕竟那就是一棵树下面的阴凉处,四周没有任何遮挡,还不知道赶上下雨天要怎么办才好。   他含糊道:“算教室吧。”   因为十来年前队里办过扫盲班,也在那地方,到他的时候仍旧是这条件,简陋得样样都要自己置办,等于白贴钱,哦还要砸进去郭永年这个劳动力。   幸好人家性格好,对一切事都很积极,这才不至于让梁孟津有太大的负罪感。   不过哪怕这样,他还是从家里的补贴里拿出个黄桃罐头来送人。   郭永年这人不爱虚的那套,收起来说:“我不客气了。”   大大方方的多好啊,梁孟津也不擅长跟人家推让,笑笑把话题转移过去。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天,听到敲锣声才停住。   这个锣据说是当年打仗的时候的东西,一敲大家就都知道要跑到山里躲起来。   现在则成为上下工的时钟,家家户户陆陆续续有人走出门。   知青宿舍自然不例外。   一般是郭永年打头,他一步也顶别人好几步,能先到两分钟。   后面跟着陈传文,他倒不是积极干活,主要是起床气没地方发。   怎么看他都不惯的齐晴雨就在身后翻着白眼,被哥哥警告几次都不改。   垫底的通常是许淑宁和梁孟津其中一个,不过他俩离得不太远,只是在外面拉开男女之间的距离而已。   这样六个人等于是一路纵队,只是到田里才四散开来,各自埋头干活,偶尔会有分工搭配的情况。   像最近是收花生,多少需要点群策群力。   许淑宁半蹲下来,感觉自己的屁股也在用力,险些没跌一跤,把带着土的花生秧甩甩,直接丢进筐里。   像她这样拔花生的有三个,等满一筐,郭永年或者齐阳明就得来搬,送到田边的大树下。   这种活就没办法细算工分,好在知青们都不太计较,只是都叫苦不迭而已。   唯一轻松的恐怕是陈传文,他自称“重伤未愈”,拎着个小篮子捡遗落在地里的花生们。   虽然要弯腰,但力气上是出得最少的。   不过哪怕这样,他下工后嘴上的嘟嘟囔囔也没停下来过。   本来上工就烦,齐晴雨翻个白眼说:“要不咱俩换?”   陈传文也不傻,抿着嘴道:“当心你眼珠子掉出来。”   成天那么大动静翻着。   齐晴雨给他一拳说:“我先给你打掉。”   劲用得其实不大,陈传文只说着“母老虎,当心嫁不出去”故意气她。   两个人可以说是拌嘴,差点没扭打起来回的知青宿舍。   齐阳明只要妹妹没吃大亏就行,有点眼不见心不烦先进厨房,才进去,他慌不择路跑出来说:“有蛇!”   本地带毒的不带毒的各一半,大队长是早就强调过要小心的,因此大家心都提起来,赶紧往后退,一直到院门边。   郭永年拣起边上的竹竿说:“都别动啊。”   许淑宁心想他才该别动的好,把人拽住说:“等会等会。”   又道:“阳明,你看清什么样了吗?”   齐阳明定下神来回忆说:“只看到盘灶台上。”   他反应太快,现在连究竟是不是蛇都开始怀疑起来,说:“我再去看一眼。”   要真是有毒的,给他来一口可够呛,许淑宁心想到底是男人胆子太大还是太猖狂,无奈道:“你就这样去?”   大夏天的,胳膊腿都在外面,简直是去送盘菜。   齐阳明低头看自己一眼,心想刚刚跑得实在太丢脸,云淡风轻道:“我视力好,不进去。”   不进去也很恐怖的,说不准人家现在已经爬到门边了,齐晴雨拉着哥哥说:“当心给你眼睛上咬个洞。”   齐阳明觉得人被蛇咬眼睛的概率应该很低,只是到底被拽得死死的,有点动弹不得。   还是梁孟津道:“我穿件厚衣服进去看看吧。”   就他这点胳膊,郭永年头一个觉得不行,几个男人站在原地就争起来。   许淑宁插不进去话,只盯着厨房的门看,咽口水说:“出来了。”   那声音都在抖。   夕阳之下,一条绿色的小蛇缓慢爬行。   郭永年松口气道:“别怕,没毒的。”   知青们里现在就数他算半个本地人,大家都是劫后余生的样子,下一秒又提心吊胆起来。   陈传文这个嘴说:“这像是孩子,它爹妈不定在哪猫着呢。”   许淑宁光看见,鸡皮疙瘩就到处跑,她都快能想象出手感,脑子里一团乱。   这会听他说,泪花都在眼眶里转说:“那怎么办?”   哟,还挺害怕的。   陈传文嘿嘿一笑说:“要不你去被窝里翻翻?”   许淑宁直接哐哐给他两拳,恶狠狠道:“嘴巴给你缝起来信不信。”   陈传文看她真急了,没接着往下拱火。   但就这样也够许淑宁烦的,她简直是杯弓蛇影,一晚上老觉得耳边有“嘶嘶嘶”的声音,压根没睡着,第二天眼圈乌黑乌黑的,路过陈传文的时候那眼睛剜他。   陈传文早忘记昨天那茬,迷茫道:“发什么神经。”   其实大家也都不太记得,因为每个人的恐惧都不一样,但郭永年说:“淑宁脾气多好,肯定是你惹她。”   这话陈传文不觉得,说:“那是对你态度好。”   好像两个人有点什么似的,郭永年赶快澄清说:“你对我态度不好吗?”   整个宿舍,就数他最左右逢源了。   但那并非是他有意为之的,而是人人都能看到他的闪光点。   即使是郭永年,也得竖起大拇指说:“你厉害。”   他们哥俩好的搭着肩去上工,搞得许淑宁都不好意思在后面咒陈传文摔个狗吃屎,毕竟那样搞不好会牺牲两个人。   跌一个四体不勤的陈传文,搭进去勤劳能干的郭永年,那可太划不来,她只能在心里可惜,抬头看蓝天白云说:“老天爷,您明天帮我罚他一下行吗?”   不行的话就后天,否则她就要自己伸腿给他绊倒了。   明天。   梁孟津耳朵尖地只捕捉到这两个字,心想难道她知道是自己的生日?   一些本不该有的乱七八糟的想法跑出来,如同小火苗闪着光,映照着各自不同的期待。 第20章 生日   期待这种东西, 落空的概率其实很大,因此翌日许淑宁和梁孟津双双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在情理之中。   理嘛, 可以接受,情感上却总是惋惜, 以至于许淑宁真的打算亲自动手, 给陈传文一点小小的“报复”。   正吃完午饭, 她在院子里瞎转悠,眼睛也转来转去, 一看就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齐晴雨这样的性格根本不会错过, 马上凑在她边上道:“咋了咋了?”   许淑宁倒是想讲, 越过她看到齐阳明,还是憋回去说:“没啥啊。”   坦坦荡荡手的笑笑。   齐晴雨很是怀疑, 嘀嘀咕咕去找哥哥说:“藏着掖着,真没意思。”   齐阳明微弱地冲着许淑宁微微点头致意, 这才道:“就你爱闯祸。”   管东管西,齐晴雨哼一声说:“明明没有。”   齐阳明才不管她怎么想, 仍旧道:“给我老实点。”   齐晴雨只能气鼓鼓地出门去, 横冲直撞得跟小牛犊子差不多, 肩膀都透着六亲不认的架势。   好家伙, 又是谁惹她了。   陈传文扭过看一眼,忘记自己即将要跨过个门槛, 整个人往前一扑。   老天爷哦,还真摔了个狗吃屎。   许淑宁其实就是心里想想而已, 赶快过去看说:“你没事吧?”   陈传文只觉得自己流年不利, 腿上才结痂又来这出,骂道:“大爷的!”   虽然不是骂自己, 许淑宁还是有点尴尬,毕竟她暗戳戳的小心思在那里,小心翼翼道:“呃,你要不要先起来?”   鸡鸭是散养满院子跑的,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身下的位置有……   陈传文站起来的时候也发现了,气得把所有会的脏话都说出来。   齐阳明都替他觉得倒霉,拍拍他的肩说:“你快点换个衣服吧。”   陈传文双手在地上蹭过去,动一下都不得了,举着求助道:“你帮我换一下吧。”   小事一桩而已,就是齐阳明觉得他这个姿势正正好,把他挂着的衣服顺手一抽,两个人进屋去。   几秒之后,尖叫传三里地,许淑宁期期艾艾在门口道:“没事吧?”   齐阳明正在大刀阔斧,不容分说给陈传文的手消毒,朗声道:“没事!”   听上去可一点都不像,许淑宁茫然眨眨眼,脚步慢慢往后挪,背影透着心虚和鬼鬼祟祟。   梁孟津是上完课回来的,远远听见声着急忙慌赶,这会脚步一顿说:“传文怎么了?”   许淑宁挠挠脸说:“摔倒了。”   表情仿佛她是什么罪犯,梁孟津不由得小声道:“你推的?”   许淑宁赶紧摇头说:“我在心里希望而已。”   又觉得这种念头好像不宜讲出来,找补道:“就是,就是……”   结结巴巴半天,一个字没就是出来。   梁孟津一早上的心头阴霾仿佛被驱散一点,忽然说:“你能教我擀面条吗?”   他本来想跟人家换一点,可是本地人吃米粉,跟他在家过生日时吃的那种不一样。   许淑宁现在乐见他转移话题,说:“中午没吃饱吗?我给你弄就行。”   梁孟津抿抿嘴说:“会不会很麻烦?”   起码要半个小时,但许淑宁觉得自己急需行善积德,满不在乎说:“这有什么,等着啊。”   梁孟津自然不能干等着,先去看了一眼陈传文的手,才进厨房。   许淑宁正在拆他的面口袋,一看啧啧两声说:“这得有三斤吧?”   知青宿舍现在是大锅饭没错,但大部分人家里都有点补贴,时不时会开小灶,因此东西都挨着墙角,放在各自的小筐里。   全国粮票不好搞,加上粮站在公社,来去一趟根本不方便,家里有点好东西是直接寄过来的,但梁孟津从来没仔细数用了多少,因此道:“大概有吧。”   他其实无意之间,总是流露出富家子弟的样子来。   许淑宁心想真是得亏满宿舍没有爱占人便宜的,抓一把面粉道:“你去摘点葱和菜。”   配料且不急,梁孟津道:“煮两碗吧。”   许淑宁闻弦歌而知雅意说:“不用,你自己吃就行。”   富强粉杂质少,一直卖得贵,西平所有卖粮的地方都不多见,她哪好意思占这个便宜。   但梁孟津很坚持,只是无法说服她,最后喃喃道:“今天是我生日。”   他希望有人跟自己一起稍作庆祝。   许淑宁手一顿道:“祝你生日快乐。”   又从自己的小筐里拿出两个鸡蛋道:“那我请你吃这个。”   梁孟津的嘴角微微上扬,心情甚佳,但又有些心虚说:“要不要叫他们一起?”   许淑宁摇头说:“那别人生日的时候怎么办?”   郭永年压根都没余粮,齐家兄妹只够顾好自己,总不能只叫上陈传文吧。   不合适,又平添人情负担。   梁孟津就是有这个顾虑,才一直没开口,现在立刻放弃这个念头出去摘菜。   院子里种了点小青菜和葱姜蒜,洗一洗就能用。   但许淑宁的面擀得很慢,企图压出薄得跟纸差不多的效果来。   她额头都出汗了,这份重视梁孟津觉得心领就好,说:“我爱吃厚的。”   早说嘛,许淑宁甩甩手说:“行,等着吃吧。”   她把面片折叠好切成条,撒上点面粉放旁边,往锅里倒一点油煎鸡蛋,煎好直接加水等开。   梁孟津把火烧得很旺,香气飘得也很远,揭开锅盖的那瞬间的雾气四散,蒸腾得宛如仙境。   两个人各盛一碗,直接在灶台前吃完,夏天的热和辣椒一起,让人热得快中暑。   许淑宁的脸本来就经不得高温,这会连脖子都是红的,整个人宛如熟透的大螃蟹。   梁孟津随手拿起平常生火用的大蒲扇,摇晃着说:“有没有好一点?”   跟这点微弱的风比起来,室外的空气恐怕更凉爽。   许淑宁好笑道:“上工去吧。”   其他人早就走了,只有刚添新伤的陈传文。   他的手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但对懒人而言是现成的休息理由,因此摸出之前剩下的纱布,把自己的手缠得像猪蹄,翘着脚半躺在床上听广播。   这生活,悠闲又叫人羡慕,许淑宁摇摇头说:“能心安理得躺着也是种本事。”   她的话没有任何嘲讽的语气,只是最直白阐述观念,因为这年头逃避劳动等于背叛集体,虽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但那些指指点点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的。   真是换个角度想,好像这种品质成为陈传文的优点。   许淑宁为自己这种匪夷所思的看法摇摇头,加快脚步说:“再快一点。”   梁孟津跟在她身后三步路远的距离,带着吃饱喝足的力气一头扎进地里。   吃“独食”,是知青们心照不宣的默契,因为粮食实在太珍贵,哪怕是再不懂事的孩子都知道,饭点不能在别人家。   因此没人问他们怎么来迟,只是齐晴雨说:“大队长又骂人了。”   赖大方可以说是每天都盯着爱偷奸耍滑的陈传文,尤为关注知青们的出工情况,对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请假很不高兴,心想队员们一年到头就没见几个人在咳嗽打喷嚏,怎么他们才来没几个月什么事都有,简直是不可思议。   他觉得不好,自然是要骂几句的。   许淑宁头回听的时候还有点难堪,现在已经是习以为常,心想人的脸皮果然会变厚。   她道:“老三样。”   连齐晴雨这样的烈性子,都不再顶嘴,因为深知收成的重要性。   她曾为大家辩驳的理直气壮,在口粮面前都很微弱,农民们赖以生存的就是土地,不容一丝一毫的懈怠。   从这个角度上可以说,他们仍旧没有成为红山大队的一份子。   只是有事需要的时候,才会被拉出来顶用。   就好比公社即将要举办的知青联欢会,要求每个大队的知青最少要出一个节目。   联欢会这玩意嘛,赖大方听过没见过,但既然收到通知,他就得让队里的知青们准备起来,毕竟这种时候不求能增添多少光彩,起码要力争中游。   可惜他一张嘴,人人都后退,连大方爽利的齐晴雨都往后躲说:“我可没有什么才艺。”   要有这本事,她早就进文工团了,况且当众表演这种事情,总是需要更多的勇气,而且她这个人还有点窝里横,在陌生的地方实在放不开。   赖大方本来最看好的就是他,目光只能往左移。   许淑宁心里直呼救命,尴尬道:“我也不行。”   赖大方多少有点古板,心想女同志就是靠不住,拍拍一向最为看好的郭永年的肩膀说:“小郭,交给你了。”   郭永年体育细胞倒是有不少,文艺上着实不擅长,如临大敌要拒绝,就被打断说:“不行也得行!”   简直是强人所难,可这种事哪里有自愿的,郭永年只好苦着脸点点头,回宿舍后说:“怎么办?”   这要是换个人被赶鸭子上架,大家还有可能让他各人自扫门前雪,但偏偏是郭永年,真是谁都没办法作壁上观。   谁叫平常人人都承他的情。   许淑宁都开始疑心这是大队长的谋略,可再怎么样也得绞尽脑汁。   六个臭皮匠凑在一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勉强有一个算是才艺的节目,那就是合唱《红梅赞》,一首耳熟能详的歌。   由此可见,这一窝人的才艺有多么匮乏,实属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加在一块更是灾难。   那歌一唱,都听得出是各自为政,你挤我我挤你的谁都不服谁,真是自己听着难受,左邻右舍们听着更痛苦。 第21章   凭心而论, 知青宿舍的几个人单拎出来吧,歌唱得都还算过得去。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凑一块就是不协调, 乱七八糟得都不像个节目。   赖大方“慕名”来听过两回,摇摇头马上就走, 心里已经做好红山大队要丢人的心理准备。   但他还是想要挣扎一下, 这天来建议说:“要不你们上两个人就好?”   问题就在于人人都不想上, 恨不得让郭永年自己上去独唱,现在纷纷后退说:“还是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其他同志。”   不是都说城里人见过世面吗?怎么现在扭扭捏捏的, 赖大方指点风云道:“小郭, 就你和小许了,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许淑宁听不得“许”这个字, 可已经没办法拒绝,因为大队长转身就走, 压根不给机会。   人在屋檐下啊,她一脸苦笑道:“真倒霉。”   本来人多一点还可以分散注意力, 现在倒好。   除了知道自己一定逃不过的郭永年, 余者纷纷松口气, 调侃道:“辛苦你们了。”   许淑宁长叹一声说:“郭哥, 全靠你了。”   人多她唱不大声,就是没那个胆子。   好在还有郭永年, 他性格也虎,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这下许淑宁总算露出点笑意来, 不过该排练还是要练。   现在只剩下两个人, 吃完晚饭还是往院子里一站,扯着嗓子就开始唱。   但协调程度是大幅度提升, 甚至有换一首歌的感觉。   赖大方又来听过一次,对此不知道多满意,边拍手边夸,然后就要走,一不留神撞到东西。   说是东西也不对,毕竟西瓜皮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整个人瘦巴巴的,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九叔。”   大家都姓赖,谁不沾亲带故的,赖大方一把拽起他说:“又逃课!”   这个时间点,可是梁孟津上课的时间。   西瓜皮还真逃过课,不过半点都不心虚说:“我是来找孟津的!”   哟呵,叫得还挺亲热的,赖大方拍他的脑门说:“没大没小,叫老师。”   老师?梁孟津从没这么自称过,毕竟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因此他赶快道:“没事的,我们都是朋友。”   朋友?那更是稀罕了,赖大方好笑道:“你也是个小娃娃。”   不然差着这几岁,压根凑不到一块去。   梁孟津憋红一张脸,有心想否认,又觉得对大队长来说,自己的年纪确实跟孩子差不多。   他不自在笑笑,两只手捏在身前。   局促不安的样子,仿佛上学的时候在办公室挨批评,许淑宁瞅着有趣,从背后推他说:“西瓜皮等你呢。”   没看人家起跑的姿势都做好了,脚底下有针扎似的。   梁孟津这才跟大队长打过招呼朝外走,边走边道:“今天这么积极?”   他就耽误了十几分钟,这种学习态度令人欣慰啊。   西瓜皮才不是为学习,偷偷摸摸说:“捞虾子你去吗?”   大夏天的,水对孩子们有无限的吸引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里面。   就是梁孟津自己,也很心动,但他还是肃然道:“学完再去。”   西瓜皮一张脸苦巴巴的,商量道:“明天学行吗?”   梁孟津语重心长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虽然讲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西瓜皮还是能听懂的,他嘟嘟囔囔道:“学学学,学冬瓜。”   又是这些不押韵的孩子话,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   梁孟津道:“再不学你变傻瓜。”   西瓜皮才不信,心想那么多人目不识丁,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思及此,他炫耀说:“我会用目不识丁了。”   梁孟津本来是高兴的,但听完他是怎么用的,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知道旧观念一时之间没法改,却偶尔会希望自己是那个能带来大变化的人,等看到毫无进展的时候,只能叹气说:“很好,进步很大。”   夸人怎么还带叹气的,西瓜皮瞪眼说:“难道我不厉害吗?”   他有一种生长于乡间的皮实,身上没有几两肉,瘦长的脸上,圆溜溜的眼睛最为分明,谴责的意味也很明显。   梁孟津竖起大拇指说:“非常棒。”   这还差不多。   西瓜皮做惯孩子王,带着一种领袖精神,自然不知道谦虚两个字,他雄赳赳气昂昂道:“所有人里,我学得也最好。”   说句实话,梁孟津也觉得他比别的小伙伴们更为机灵,不过知道跟普通话的好坏也有关系。   毕竟他对方言一窍不通,即使讲课的时候再掰开揉碎,对于多数小朋友而言仍旧难以理解。   这个难关,他一直没能克服,毕竟学好一门语言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能先这么教着。   但西瓜皮的普通话可是进步飞快。   他第一次跟梁孟津的时候还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话,现在已经能顶嘴,回回还振振有词的。   小孩子的歪理多,只想着能争赢。   梁孟津却不能像他一样胡搅蛮缠,头回觉得自己教学上最大的帮手和阻碍都是他。   有苦恼,自然要解决。   一个人想不出办法来,知青宿舍里还可以群策群力。   吃晚饭的时候,梁孟津就提出这个问题来说:“怎么能治住西瓜皮?”   治?许淑宁好笑道:“你们中午不还是好朋友吗?”   现在怎么就想翻身压一头了。   梁孟津觉得就是一开始的朋友身份,让他失去作为半个老师的威严,他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面对师长也是大声咳嗽都不敢。   他无奈道:“没办法,老是带头捣蛋。”   才十岁而已,哪有坐得住的,陈传文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更讨人厌。”   爷爷奶奶养出来的宝贝孙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简直到哪都想横着走,一个不如意就在地上撒泼打滚,长大后已经好很多。   跟他比,西瓜皮真是乖巧得不行,起码是个模范了。   不过齐晴雨可没看出来他的改善,说:“现在也差不多。”   陈传文立刻在桌子底下踢她说:“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才叫讨人厌。”   齐晴雨才不怕他,两个人只差没扭成一团。   这种打闹,齐阳明已经司空见惯。   他在局势快要失控的时候,捏住妹妹要挥出去的拳头说:“没用的话不要一直讲。”   又道:“孟津,你要不试试打他们一顿?”   那样不好吧,再说了,梁孟津尴尬道:“无缘无故的,他们说不准能反过来打我。”   他肯定没有多少反击之力。   齐阳明觉得可能性也很大,因为他看过好几次队里的孩子们打架,那真是比野狗抢食还凶。   一点不夸张,他看着都不敢近身,转而叮嘱道:“那你自己要小心点。”   这么一说,梁孟津的处境好像突然危险起来,不过他一点都不害怕,说:“我们不太起内讧的。”   他现在也是团体的一员,不然大家不会愿意配合上课。   我们两个字,让许淑宁好笑道:“那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不行吗?”   梁孟津倒是想,可费劲口舌都没结果,思来想去还是擒贼先擒王,让西瓜皮更老实一点才好。   他道:“完全说不通。”   看他一脸纠结为难的样子,哼哧哼哧把地瓜粥吃完的郭永年道:“要不我帮你揍?”   他都十八了,传出去叫什么事。   梁孟津都替他脸上挂不住,嘴角抽抽说:“我还是再想想吧。”   一屋子人哦,正经的主意压根没有,插科打诨倒是挺擅长的。   热热闹闹,反正一顿饭又过去。   此刻太阳完全落下,只有月色映照在大地上,宿舍里一片祥和,只有收音机的声音。   因为电池不好买,加上山里头信号不好,陈传文只有刚下乡那阵子拿出来风光过几天,之后一直用得很少。   但最近的运气不错,一扭开就有声音,陈传文惊喜道:“在放《智取威虎山》。”   样板戏就那么几出,在西平是来回不断的演出,不像大队的娱乐生活只有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   听说往前几年,还是有些本地的戏曲演出,尤其正月里,再穷的大队也得凑出钱来演一天。   可现在已经不时兴,让从西平来的知青们无所适从,因此哪怕戏曲里的电流声占大部分,大家还是挺珍惜的,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边听。   为了节省蜡烛,大家一般都以饭桌为圆心活动。   许淑宁纳着鞋底,连额角都在用力地扎针。梁孟津在看书,因为字太小头都快埋进去。陈传文翘着二郎腿,手指头在桌面一点一点的。齐晴雨抱着自己心爱的画册,翻来覆去估摸着看了有百八十遍。她坐的位置是哥哥的床尾,身后的齐阳明和郭永年大咧咧地躺着,眼睛半眯,连动都不想动。他们俩是壮劳力,做的事情最多,向来也最累,因此抓紧一切时间好好休息。   大家也都很配合,这种时候是不说话的,困了就去睡觉。   许淑宁头一个挨不住,打着哈欠回房间,钻进被窝里闭上眼,嘴角不自觉上扬。   毕竟睡梦,总是叫人轻松又愉快的。 第22章   睡醒, 又是新的一天。   轮到陈传文做早饭的日子,他轻轻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开关门。   院子里的寂静被打破, 阳光从云缝隙里想要钻出来,知青宿舍很快有袅袅炊烟升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才是新一天的号角。   整个院子热闹起来, 被关一晚上的鸡鸭们满地跑, 欢快得不知道其中几只的死期即将到来。   因为家家户户养家畜的数量都有限,为了利益的最大化, 肯定要养能下蛋的母鸡母鸭。   但买回来小仔们的时候, 谁都不知道哪只是公是母, 只能凭运气而已,或者有经验老道的人掌眼。   知青们两样都缺乏, 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拢共有五只公鸡三只公鸭。   再养着, 等于是浪费粮食,他们早就在心里磨刀。   只是这年头要吃肉, 总觉得要挑个时间, 没赶上过节好像不配吃。   加上这几天是农闲, 体力消耗没有那么大, 所以经过一致投票,他们决定回头抢水的时候再杀。   抢水是农民们的大事。   因为最近是本地不下雨的季节, 可晚稻刚种下去没多久,要是没灌溉好, 肯定影响收成。   但附近几个大队都要用水, 有限的资源就变得紧张。   按照左邻右舍的说法,年年都要打好几架, 困难时期还打死过。   这种肯定会起冲突的事,是避免不了的,因为乡下是讲宗族观念的地方。   尤其是这儿,更加传统守旧,甭管私底下有什么矛盾,一致对外的时候不含糊。   知青们既然来了,就不能躲在后头,硬着头皮一直等着。   到日子,大队长振臂一呼,夜里整个大队的男人们整装待发。   怎么看怎么吓人,齐晴雨拽着哥哥说:“必须要去啊?”   齐阳明也是头一回参加,自己茫然无措得很,还要安慰妹妹说:“没事的。”   他也打听过,打起来的情况在少数,毕竟安定团结是第一,位于山泉的上游和下游们的几个大队之间也会错开时间。   除非是实在干得厉害,大家才会急红眼。   这话,许淑宁也在对郭永年说,只是更强调道:“千万别出头,管好你自己知道吗?”   郭永年爱见义勇为,这个脾气是没法改,看到人家挨打一准往上冲。   他只能挠挠头说:“我尽量吧。”   还尽量,许淑宁没好气道:“给我做到!”   郭永年哈哈笑两声,被踹一脚没敢再说话。   许淑宁对他是恨铁不成钢,扭过头板着脸道:“你不许学他。”   梁孟津倒是想,可没有这个本事,不知怎么有些惋惜说:“我也做不到啊。”   许淑宁耳朵尖听见,捶他说:“你以为打架就是英雄气概吗?那是蠢。”   跟她哥似的,打球愣是打到头上挨一板砖,骨折后在床上躺整个月。   梁孟津很少被人用“蠢”这个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样子。   十五岁嘛,本来就介于成年和幼稚之间,多关心是应该的,但陈传文仍旧多少有些不得劲道:“就我该被打是吗?”   怎么独独漏下他。   许淑宁上下打量道:“我相信你会照顾好自己的。”   理是如此,陈传文坚持道:“不觉得我更像是会受伤的那个吗?”   按他下乡以来的表现,还真是大有可能。   许淑宁都不知道说点什么,一言难尽道:“乌鸦嘴,快闭上吧。”   又无奈说:“你跟平常一样,知道吗?”   那不就是偷奸耍滑嘛,陈传文可不以为耻,挑眉说:“得令。”   亏他还能笑出来,许淑宁都替他们担心,主要是这些天听说的事故太多,仿佛抢水跟打仗差不多。   但去的人才知道,无非是挖水沟把山泉水引到田边而已,哪有这么夸张。   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许淑宁反正都是半信半疑,不过人四肢健全的回来是真的。   准确来说,除陈传文蹭破一块油皮外,其余三人都好端端的。   可陈传文的个性,那真是少一根头发丝都喊得死去活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去移山了。   齐晴雨是一眼都不能多瞧他,控制着自己的白眼说:“省点力气吧你。”   陈传文就是鬼哭狼嚎上最不肯放弃,反而越发大声起来。   大家都当作是背景音而已,充耳不闻,毕竟现在还有更热闹的,那就是抓公鸡。   郭永年本来是自告奋勇,结果反被鸭在手背啄一口,罕见地痛得叫出声,心想待会就把鸡头啃了吃。   可他有想法鸡也有,仿佛是被什么绿林好汉附体,简直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两三个壮汉,居然都奈何不了它。   到底行不行了,许淑宁烧完水出来骂道:“逗鸡玩,好玩吗?待会我拔你们的毛吗?”   要真是下狠手,百八十只估计都早就搞定,现在分明在这儿瞎闹。   话音刚落,郭永年一个抄手,架着鸡翅膀道:“现在就宰它。”   这是最瘦的一只鸡,摸上去没有几两肉,经大家投票后即将第一个被处决。   不过说真的,瘦归瘦,煮了汤还是让人鲜得想把舌头咬掉。   虽然一人一小碗和两块肉而已,但油水已经很足。   许淑宁还有一个鸡腿。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想起来在家的时候,自己也能得到兄姐的这份谦让。   当然,此刻的照顾是男知青们提出来的。   毕竟怎么分都划不来,倒不如这样大方一点的好。   许淑宁不仅是心领,还道:“替你们一人做一天饭。”   集体的活计最少有十几样,其中的难易度肯定有区别,做饭并不是最辛苦的,却因为要起得早,让大家很不满意。   她这样一讲,自然人人都满意。   齐晴雨也跟着说:“还有我。”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俩其实包办多数事情,因为抢水实在是个早出晚归的忙活。   男知青们灰头土脸,但幸好想象中的那种械斗没出现,倒是听说离得不远的冬瓜大队和西瓜大队打起来后重伤了两个。   乡下地方,少一个壮劳力对家庭是大损失。   许淑宁为素未蒙面的陌生人祈祷,同时也为即将开始的知青联欢会。   这个联欢会,其实是他们来的时候就该办的,但当时赶上天气不好,之后又是一阵一阵的农忙,因此拖到现在。   要许淑宁说,干脆别办的才好。   可惜她说的不算,只能继续排练着《红梅赞》。   一首歌唱上几百遍,不止是他们,半个大队的人都会了,尤其是往返于知青宿舍比较勤快的西瓜皮和小伙伴们。   平常四处跑的就数这帮孩子们,加上年纪小,大人很多事不背着,多少流言蜚语都靠他们传出去,更何况是一首歌,很快就变成整个大队都会唱。   许淑宁走哪都能听见人唱,心想各个都比自己唱得好,怎么偏偏是她上。   可她唱得再烂,也得硬着头皮来,这天还特意穿上裙子,整装待发去公社参加。   天不亮就出发,薄薄的雾气都快钻进人的发缝里,更何况是露着小腿的裙子。   许淑宁连着打好几个喷嚏,揉着鼻子不说话。   好在郭永年今天穿得厚,把衬衫脱给她说:“套着吧。”   这样一来,他就只有件跨栏背心,许淑宁光看就浑身冒鸡皮疙瘩。   她搓着手背道:“你确定吗?”   郭永年平常是不太爱穿上衣的,因为热起来湿答答贴在身上,还很容易哪里破个洞。   往地里一看,男人们也多半是这样,毕竟现在还是大夏天。   他拍拍胸脯道:“我身体你还不知道。”   这倒是,许淑宁竖起拇指道:“壮得跟牛差不多。”   郭永年权当是夸奖,一个人走在前头。   大家跟平常上下工的队形差不多,自然是许淑宁和梁孟津坠在后面。   梁孟津还背着个买东西的箩筐,里头现在是空的,就是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要填多少。   许淑宁好奇道:“你都有什么票啊?”   除了粮票有全国通用的,其余种类基本都限于地方使用,他们手里头随便一张,都是费好大劲才弄来的。   一般人肯定小气,但梁孟津大方道:“你想要什么?”   许淑宁才不是想占便宜,说:“我是想说咱俩能不能凑出张肥皂票来。”   两张工业券才能买一块,但她手里几张已经前前后后算过,不知道该从哪里挤出来。   梁孟津就是想花钱,还真没好好盘算过,因此想都不想就点头说:“当然可以。”   许淑宁简直是乐开怀,毕竟她已经用剩下的那点肥皂泡着水用好几天。   她趁势道:“那你还有细粮票吗?”   这年头,怎么把票用到最划算也是一门学问。   反正梁孟津是很欠缺的,只能听她安排,两个人嘀嘀咕咕,喜悦得像是已经满载而归。 第23章   不过买东西还是等下的事情, 他们这一大早出发可是为了知青联欢会。   刚下乡时住过的仓库前面搭起舞台,还没走进就能看到敲锣打鼓的小学生们,不知道哪年的横幅改字之后重新挂上, 营造出欢天喜地的气氛来。   还真别说,挺有那么点意思的。   但许淑宁可顾不上, 她眼里只有那个看上去不怎么稳固的台子。   对表演的抗拒, 让她甚至荒唐地希望舞台塌了。   当然, 这种恶念马上消失,毕竟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她只能盼着自己在上台之前摔个骨折比较好, 不过转念一想, 万一为了突出精神,公社还要把她抬上去, 丢人的程度恐怕到她七老八十的时候都难以忘怀。   说不好对在场的人而言,几十年后仍旧是谈资。   这种事光是想想, 她就很想找块豆腐撞死,无端端的叹口气。   叹息, 是她最近很经常做的事情, 好像即将被逼上梁山。   于是再一次, 梁孟津提议道:“要不我替你上去?”   反正只规定每个大队都要有节目, 由谁来表演没上报,仿佛只是简单的聚会, 有人兴起来一段而已。   这种随意体现在方方面面,临时换个人也没什么要紧的。   但许淑宁觉得有点不合适, 一来这是大队长安排的, 待会人家到场的时候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二来到底是自己的任务,怎么着都应该好好完成。   因此她深吸口气道:“没事, 我可以的。”   一脸的视死如归,梁孟津不由得笑出声,扭头看同样要上台的郭永年,自己也叹口气。   郭永年此人,平常表现得大大咧咧,对联欢会半点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现在任谁看都知道是紧张,黑脸都快变红脸了。   跟他勾肩搭背的陈传文感知得最明显,开玩笑说:“这是怯场了?”   郭永年大大方方承认道:“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   他以为就这一批下乡的几百号知青们在场,没想到公社爱凑热闹的人还不少,这还没开始就里三层外三层的,乌泱泱全是脑袋,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孩子爬到树上看,不知道的以为要唱大戏。   就这场面,一般人肯定是扛不住的。   他自认不过是心稍微宽一点,紧张却是避免不了的。   说真的,陈传文想想自己从前上课被老师提问的心情,拍拍他的肩道:“咱们大老爷们,要鼓起勇气来。”   语气还挺轻松的,郭永年给他一肘子说:“幸灾乐祸吧你就。”   陈传文没能忍住大笑出声,左右看说:“怎么感觉别人的阵仗都很大。”   有拿二胡的,有化妆的,倒显得他们朴素简单。   像这种讲集体的场合,让人不由自主升起竞争的心态。   齐家兄妹去找同学回来,小声宣布道:“大事不妙,北山大队也唱《红梅赞》。”   这首歌本来就人人都会,撞曲目没什么新鲜的,但比较就很明显。   虽说这并非是正儿八经的比赛,但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谁都不愿意垫底。   尤其是最担心自己表现不好的许淑宁,她提口气问道:“他们是几个人唱啊?”   齐晴雨早就打听清楚,比划着说:“两个女生,你往那边看,穿红裙子的就是。”   知青们的打扮虽然亮眼一点,但干净整洁的绿色军装仍旧占大多数,两件红裙子扎在人堆里。   说句实话,许淑宁都觉得自惭形秽起来,毕竟小姑娘总是在意外貌的人,她捏着自己的裙摆,心想早知道自己也穿那件粉的。   可现在怎么后悔都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说:“兴许咱们能唱得好一点。”   齐晴雨也很想安慰她两句,不过还是实诚道:“左边那个是我表哥的邻居,应该唱得不错。”   都是西平来的知青,城市说大不小的,沾亲带故的人肯定很多,像他们这样原来不搭嘎的分在同一个大队的才是少数。   许淑宁叹口气道:“那真的是太丢人了。”   待会主持人可不会报节目的名字,只会用各个大队来称呼,到时候要真是丢人的话,恐怕是集体一起。   这年头,本身就是共同的利益优于个人,六个诸葛亮立刻围成一圈开始抱佛脚开小会。   陈传文向来烂主意一堆,积极道:“要不用人数来取得胜利?”   又不是打架,人多势众就能赢,齐晴雨没好气道:“咱们又不是没试过。”   就是加起来唱得乱七八糟,大队长才只选的两个人。   话勾起大家刚准备节目那阵子的不堪回忆,人人都是面面相觑地沉默着。   许淑宁眼睛转来转去吧,什么主意都没有,只能耷拉着肩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意思就是破罐子破摔。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无为而治的心态,发挥反倒挺好的。   毕竟知青们都不专业,一下子有千八百个观众,可谓是状况百出,最倒霉的是还有位男知青跳着舞,绊倒了三位队友。   场面那叫一个混乱。   许淑宁想笑又觉得自己有点缺德,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上台去。   和之前五花八门出现的情况们相比,能好端端唱完一首歌已经是不错的节目。   反正大队长赖大方是挺满意的,还特意穿过人群来说:“不错,没给队里丢人。”   第一次,知青们觉得自己被红山大队接纳了。   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许淑宁长舒口气,没有想出合适的表达来,甩着手说:“下馆子去吗?”   国营饭馆门口排着长队,不难看出都是刚刚参加完联欢会的新知青们,前后左右的熟人相互招呼着。   齐晴雨挽着一位朋友的手,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就这么一会,齐阳明把整个宿舍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的坏话听个遍。   他有些无奈道:“你好歹说人别说名啊。”   齐晴雨才不在乎,说:“我就是抱怨两次,难道不说他们不知道吗?”   肯定是知道的,谁叫她一点委屈都不能受,岂止在外面,当着人也是一五一十。   齐阳明有几回都特别担心妹妹被陈传文套麻袋,堵在巷子里打一顿。   他是为她操碎心,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看向远处。   看得不算远,正好眼神落在许淑宁身上。   她也在跟认识的人说话,五官格外的眉飞色舞,就是对上他后目光心虚地躲开。   就躲这一下,齐阳明觉得她多半也在讲自家妹妹坏话。   所料不错,许淑宁确实是。   她跟小学同学陈佳佳嘀嘀咕咕道:“还是你们好,一人一间。”   陈佳佳所在的是公社里第一个有知青的大队,从六五年开始不断有人来有人走,拾掇好的宿舍就比较多,甚至能男女分开两个院子。   她道:“还不如你们呢,女孩子一多那真是天天都是事。”   许淑宁还觉得小姑娘多一点的好,说:“遇上难处的男知青也要命。”   她光是想象满院子的陈传文,就倒吸口气,心想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知青们都几乎都很勤快。   集体生活嘛,小事上的磕磕绊绊肯定有的,但繁琐的活计才最恼人。   尤其郭永年这样的性格更是难得,因此午饭的时候许淑宁特意给他买个白面馒头说:“辛苦了。“   郭永年嘴一张,咬掉半个说:”放心,待会买的东西全放我筐里。”   又看着自己跟前的菜色道:“你们都给我凑出什么满汉全席来了。”   人人在伙食上都照顾他,这也算是知青点现在不成文的规定。   不过换个心思窄的,恐怕会食不下咽,毕竟很多人把没必要的尊严看得太重。   像梁孟津的逞强也算是其中一种。   回程的路上,他背着自己刚买的东西,在上坡的时候大口喘着气。   许淑宁两手空空,想想过去说:“我帮你拿一点吧。”   梁孟津自觉体力进步不少,咬着后槽牙道:“我可以。”   区区三个字就断续成三句话差不多,可见已经累成什么样子。   许淑宁哭笑不得无奈道:“你这人。”   梁孟津的额头青筋尽现,挤出笑容来说:“很强壮。“   这两个字跟他真是相去甚远,即使现在晒出几分小麦色来,他还是一副书生气,怎么看都像是要打架的时候从包里掏出本《论语》来的人。   倒是个子长高些,尤其并肩而行的时候。   许淑宁本来跟他是齐平,现在说话居然要略微抬一点下巴。   她故作惊讶道:“感觉你高了些。”   梁孟津自己没发现,因为几个男知青里本来他年纪最小又最矮,以周围的人为参照物,他根本看不出自己有变化。   可他对这些事情很在意,那是从小病弱留下的阴影,因此眼睛都亮起来说:“真的吗?”   许淑宁就知道他爱听这些,手在两个人的头顶比划说:“你自己看,难道我还能骗你吗?”   哪怕是一毫米,梁孟津都高兴,他笑得有点傻气道:“还真是。,”   说完手上一用力,大步向前走,疲惫在他身上一扫而空,甚至一口气走到最前端。   陈传文眼睁睁看他越过自己,忍不住道:“孟津,你这是吃什么灵丹妙药了?“   梁孟津的药其实很简单,就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只道:“太阳要下山了。”   下午大家都是恨不得扎进供销社里不出来,加上每个柜台前站满人,售货员打算盘的手就没停过,光买东西就用好久。   这会日头西斜,眼前的山路渐渐隐匿于昏暗之中,配合着风吹过林子窸窸窣窣的响动。   实不相瞒,许淑宁的汗毛直竖,搓着手臂抖一下,自己加快脚步跟上。   不过渐渐的,梁孟津又和她一样坠在后面,给人带来一点心安。 第24章   赶在山路一片漆黑前, 一行人回到知青宿舍,几乎是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忙着干起活来。   最要紧的当然是那头猪, 它真是少吃一口都不行,看到人就直撞栏杆, 哼哼唧唧地表达着不满。   不知道的以为多么苛待过它, 许淑宁剁着地瓜苗嘟嘟囔囔道:“真是祖宗, 我自己都没吃呢。”   中午那顿饭的油水,显而易见是不足以支撑到现在的, 尤其是在堪称长途跋涉之后, 她早就饥肠辘辘, 不满道:“吃吃吃,你就是猪。”   陈传文拎着水桶路过道:“人家本来就是。”   说完闪过朝自己砸过来的小石子。   他今天的任务最轻松, 晃晃悠悠地谁都惹,下一秒就转到劈柴的齐晴雨旁边道:“你下点力气, 这劈得不够碎啊。”   齐晴雨气得想砍他,想都不想一根柴火扔过去。   陈传文就在这上头的身手最矫健, 往左一跳挑衅地嘿嘿笑。   齐晴雨手上家伙一放, 满院子追着想打他。   真是离宿舍还有几十米, 都能听见这鸡飞鸭跳的叫喊声, 齐阳明都不用进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叹口气说:“真有力气闹腾。”   郭永年跟他搭伴去自留地浇水, 顺手从路边拔了根草编东西,完全不用低头看进度, 只注意着路说:”传文也爱惹她们。“   就那个嘴, 活活叫两个女孩子直跳脚,偏偏还乐此不疲, 跟小学时候爱扯人头发的小男生一样。   齐阳明从小可没少替妹妹找场子,但长大之后只当没看见,反正知道她不是吃亏的主。   齐晴雨何止不吃亏,还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坐下来劈柴劈得虎虎生风。   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陈传文还是让着的,不然就他高出半头的个子和力气,跟女孩子对阵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是开玩笑而已,都十几岁的人了,总不能还跟孩子一样没分寸。   闹着玩嘛,不然这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意思,毕竟院子里要是整天死气沉沉的,大家早晚忍不住。   氛围,很多时候是决定人选择的重要因素。   像许淑宁现在就没有那么想家,她刚下乡那阵子夜夜几乎都是以泪洗面,白天强颜欢笑,说夸张一点跟死尸也差不了多少。   没办法,实在是跟从前的生活天差地别,加上十六岁的小姑娘离家千里,连下一回见到亲人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说着的,能这么快缓过来都是她有本事。   搁齐晴雨身上的话,她要不是有哥哥在,到现在估计魂还在西平没回过神来呢。   不仅女知青,男知青们也没好到哪,尤其是陈传文。   他这人的性格和多数能往男人身上靠的词都不搭边,什么大方、勇敢、坚强之类的反义词倒是轮得上。   因此快递员来的日子,知青们乐颠颠地从大队部抱着包裹回宿舍,半路上拆开信的陈传文一进屋就哭。   大家倒也不意外,毕竟思乡之情谁都有,很有默契当作没看到,目不斜视地路过。   只是大家给他留着面子,他自己反而不管不顾,变成止不住的抽泣,那真是鼻涕眼泪都一把糊在脸上。   到这会,郭永年不得不问道:“出什么事了?”   人人的目光都挪过去,许淑宁还腾出手从口袋里拿出草纸给他,心想自己都不怎么舍得用,可以说情深意重。   但再贵重,不过是用来擤鼻涕,陈传文接过来闷闷道:“我奶奶过六十六的大寿,按老家的规矩,要长子小孙挂鞭炮的。”   老太太最疼他,还不到六十就念叨着这件事,当时大家都以为顺其自然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时候,居然没能实现长辈的心愿。   很多的思念,其实不是日日挂心头的,因为生活要往前走,但某个时间点总是格外汹涌。   陈传文也算是人高马大一个,现在怎么看怎么可怜。   连最不对付的齐晴雨都安慰道:“等八十八的时候你肯定在。”   有女孩子说话,陈传文才品出丢人来。   他用力吸鼻子,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来好,索性到外面去洗脸。   面无表情的落荒而逃,也有点好笑,但此时此刻可不能笑出声,许淑宁只能用力地憋住。   她低下头看脚尖,肩膀却还是一动一动的,两只手捏着裤腿。   梁孟津看着都想象得出她念书时候在办公室挨骂是什么样子,余光里又想捕捉到另一样东西,下意识地伸出手挥一下。   掌风拂过,许淑宁回头看他说:“怎么了?”   梁孟津盯着自己的大拇指道:“你背后有一只虫子。”   虫子啊,许淑宁了然道:“谢啦。”   又狐疑说:“你手怎么了?”   梁孟津也不太确定,犹豫道:“好像被咬了一口。”   那真是可大可小的,许淑宁赶忙道:“是什么虫子看清了吗?”   梁孟津有点不影响生活的近视,平常不戴眼镜,多少有点含糊说:“只看到飞来飞去。”   然后举着自己的手说:“好像没怎么样。”   许淑宁凑过去看,嘟嘟囔囔着说:“你是医生吗你就好像?”   到底自己也不是,没看出个就究竟来。   不过站在两步外的郭永年眼睛尖,问道:“不会是地上那只蜜蜂吧?”   蜜蜂?这下大家都围成一圈蹲着看,连洗完脸进来的陈传文也不例外。   六个臭皮匠又不是不知柴米油盐的人,马上就下结论道:“绝对是蜜蜂。”   话音刚落,梁孟津生出自己的大拇指在缓慢肿起来的错觉。   他迟疑道:“好像没事?”   还没事呢,许淑宁没好气道:“走,跟我去医务室。”   又在他背上戳一下说:“都不知道该不该谢谢你。”   梁孟津真的是手比脑子快,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做了,这会尴尬挠挠头说:“是我弄巧成拙。”   许淑宁无奈叹口气,两个人并肩朝外走,剩下的人继续被层出不穷的事情打乱的拆包裹。   只有郭永年拿着自己的那份,左右瞧着说:“还真是我的。”   他是后妈手里长大的孩子,亲爹跟没了差不多,下乡以后家里就一直渺无音讯,刚刚在大队部就一直疑心是跟自己同名同姓的别人,到现在还没想好要不要拆。   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之间的情况多多少少都知道。   齐晴雨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说:“看看又不要钱。”   要钱郭永年也没有啊。   他口袋比脸干净,不过想想是这个道理没错,双手一齐用力。   麻绳打了百八十个结,只为守护两件棉衣,上头补丁虽然好几个,摸上去还是很厚实的。   反正从小到大,他都没见过这么厚的衣服,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天要下红雨了。”   齐晴雨都不敢想他从小到大有多可怜,心一下子都软起来,说:“这边有个口子,我帮你缝。”   郭永年做不来细致活,不过他虽然粗犷,心里却有数,说:“不用不用,待会让淑宁弄。”   双方互相搭把手的次数多,像齐晴雨,天塌下来不过叫句“哥哥”而已,他自然不好意思让人家帮忙。   齐晴雨觉得自己是好心好意,他偏偏不领情,冷哼一声说:“怎么,我就不会吗?”   郭永年不敢惹她,有心跟齐阳明求助,可惜他正在看家信,压根没接收到,只有个帮倒忙的陈传文道:“反正肯定没有许淑宁的针脚细。”   跟捅马蜂窝差不多,齐晴雨一把给他推地上说:”我先把你的嘴缝起来。“   陈传文就地打个滚,从口袋里掏出块糖丢过去说:”别啊,请你吃。“   齐晴雨没接着,还是郭永年帮她捡起来,把糖纸上沾的那点灰尘擦干净之后才递过去。   别以为这样就能把刚刚那茬昏混过去,齐晴雨气鼓鼓道:”今天非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   郭永年一口白牙笑得明亮道:“那肯定是特别好。”   虚伪,齐晴雨头发一甩全然不听,凑到哥哥边上道:“妈说啥了?”   齐阳明刚刚都支耳朵听着,故意点她说:“让你要听话。”   齐晴雨觉得自己挺乖的,捏着绣花针道:“没看见我在乐于助人吗?”   齐阳明心想她是挺乐的,郭永年就不一定了。   他无可奈何摇摇头,把家里刚寄过来的饼干跟舍友们分享。   知青宿舍每回收包裹的日子,都是坐下来闲聊打牌的日子。   三个男的很快坐一桌,余光不约而同地望向缝衣服的齐晴雨。   她仿佛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头说:”你们为什么看上去很担心的样子?“   有吗,齐阳明摸摸自己的脸道:“在想孟津呢。”   这不全是借口,毕竟被蜜蜂叮一口,听上去也怪吓人的。   不过最担忧的要数许淑宁,毕竟多少是因自己而起,走路的速度快得跟飞差不多,两步一回头催促道:“你快点,别慢腾腾的。”   梁孟津老老实实地哦一声,却半点加快脚步的想法都没有。   即使左手边是狗尾巴草,右手边是光秃秃的树,他仍旧觉得这一片是良辰美景。   许淑宁可不知道他还在琢磨这些,等他上完药才像回过神来说:“八叔,一定要包成这样吗?”   赤脚大夫八叔道:“不然药会蹭掉,我还心疼纱布呢。”   他上回为这点物资,都差点在公社卫生所撒泼打滚了。   许淑宁顿时不敢质疑,只是看着梁孟津被层层包裹的右手大拇指道:“你会用左手吃饭吗?”   梁孟津看得出她在自责,想想说:“我小时候其实是左撇子。”   可他不爱做不合群的人,硬生生把右手也练出来,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更多的用场。   这是第一次,他知道有备无患的意义,心想真是技多不压身,得意地笑笑。   居然还笑得出来,许淑宁都觉得他别是被蛰到脑袋,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也是上扬的。   就这一刻的喜悦,在多年后还会被提起。 第25章   回到宿舍, 梁孟津全方位给舍友们展示了自己被纱布缠着的手。   这阵仗,陈传文不由得开玩笑说:“这要是我,大队长该疑心是逃避上工。”   毕竟大拇指包成这样, 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梁孟津觉得自己还是能干点活的,只笑笑调侃说:“那不用怀疑, 你肯定是。”   陈传文是个没事都要给自己造出五个病来的人, 一天到晚都在找借口, 整个人仿佛被黛玉附体过,些微的风吹草动都要叫唤两声, 甚至有几回还装病, 不过很快被慧眼如炬的大队长戳穿, 只能硬着头皮去上工。   以他的性格,从来不以偷懒为耻的, 因此环顾四周说:“难道你们不累吗?”   哪怕铁做的人,都没有不累的时候, 更何况他们区区血肉之躯而已。   但说句实话,大半年的时间过去, 几乎人人都已经渡过最难熬的阶段。   像齐晴雨就耸耸肩答道:“我现在有铁一般的意志力。”   两个女知青还是能看出对比的, 就她这大话说的, 陈传文嗤之以鼻道:“我看你只有嘴最坚强。”   脏活累活可全是齐阳明包办。   齐晴雨气得又要捶他, 一不小心把郭永年踩一脚。   好家伙,看着轻飘飘的, 力气真不是闹着玩的。   郭永年原地跳一下说:“你是不是重了点?”   长肉是好事情,齐晴雨捏着自己的手腕喜滋滋道:“真的吗?”   又接收到哥哥的眼神, 后知后觉说:“对不起啊。”   小姑娘一个, 有什么好计较的。   郭永年本来就是心宽的人,摆摆手又吸吸鼻子说:“奇怪, 什么味道?”   他的话音刚落,梁孟津答道:“淑宁在帮我熬药。”   赤脚大夫八叔开的药从来都是有效又难喝,光闻这个味也知道,陈传文最受不了,同情地拍拍梁孟津的肩膀道:“我还有大白兔,分你吃。”   梁孟津看他自己都是一颗切两半,哪里好意思占便宜,昂首挺胸道:“没事,我不怕苦。”   年纪不大,光爱逞英雄,陈传文习以为常好笑道:“能吧你就。”   梁孟津是真的不怕,谁叫他打小是药罐子,还有两分烫嘴的时候就能灌下去。   许淑宁用手给他扇扇风说:“又不是什么满汉全席,多吹一吹,当心喉咙里长泡。”   梁孟津嘴巴一擦,潇潇洒洒道:“不会的。”   愣是喝出三斤烧刀子的架势来,许淑宁乐出声道:“那再给你来一碗?”   梁孟津知道她是调侃,挠挠头不说话,想着要转移话题,就听到西瓜皮的喊声。   小孩子的嗓音响彻天地道:“孟津!快点来!”   一听就知道有好事,不是摸到鸟蛋就是捡到野果子。   梁孟津倒不至于馋这些,但还是乐颠颠地凑过去。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西瓜皮可忍不住,伸手拽他说:“快点快点。”   梁孟津一趔趄,勉强站稳说:“今天是什么?“   队里的孩子们都是放养,整日漫山遍野地乱跑,尤其是最近地里的活计少,更给他们玩的空隙。   西瓜皮领着小伙伴们压根不着家,连午饭都在山上解决,反正捡到什么算什么,偶尔有些比较稀罕的才来知青宿舍叫人。   像今天,就有兔肉吃。   西瓜皮的压抑着激动又忍不住高昂道:“好东西!”   以梁孟津的家庭,这年头好吃好喝的东西他都没缺过。   可东西放在哪的意义是一样的,因此他配合地追问道:“啥呀?”   西瓜皮一个劲嘿嘿笑,看上去神神秘秘的,把人领到山沟里才说:“超级肥的兔子!”   梁孟津用眼睛掂量,心想充其量就三五斤,这么多人塞牙缝都不够。   他当然不会从别的小朋友们口里夺食,随意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说:“正好,一人用兔子造个句。”   这跟考试有什么区别,等于是所有学生们的最大脉门,西瓜皮唉声叹气道:“现在又不是上课的时候。“   还好意思说,正儿八经的上课时间梁孟津也找不到人,他都好几天没教过新内容了,摸着西瓜皮光溜溜的脑袋说:“知道什么叫择日不如撞日吗?”   西瓜皮其实是个聪明孩子,但这会一脸茫然道:“听不懂。”   生怕自己表现得太突出,更多的知识就像海浪一样涌来。   这种小心思,梁孟津看得一清二楚。   他忍不住叹口气,心想自己在学校的时候就宛若海绵,恨不得在五湖四海的知识全部吸收,偏偏没遇上同样性格的人,教得那叫一个吃力。   可愿意做的事情,千难万险也要渡过去,因此他好脾气道:“行,那咱们掰碎讲。”   西瓜皮在学校的时候,别说是提出质疑,哪怕好端端坐着都随时会挨老师打。   循循善诱四个字他是压根没听过没见过,对温柔的人就没有抵抗力。   要不大家怎么会愿意跟梁孟津玩,实在是拒绝不了人家真心的好,小孩子们说不出太大的道理,可心底是有数的,哪怕屁股底下有针扎,都还算老实地学着。   这种时候,西瓜皮就很有领导风范,清清嗓子先道:“兔子,你真好吃。”   梁孟津没法评价这不算造句了,只好无奈地在他脑门上敲一下说:“又钻空子。”   孩子们跟着一窝蜂笑开来,仅存的一点教学气氛荡然无存,倒还有人惦记着正经事,上气不接下气道:“兔子,兔子,你真肥。”   说完被自己逗得更加乐不可支,满地乱打滚。   受此感染,梁孟津的严肃也不过是强撑着而已,他脑海里想着一生之中最悲伤的事情,到最后也没忍住,嘴角拼命往上扬。   他心想按这进度不知道哪年才有进展,有些头疼地捂着额头。   瞅着没人注意的空当,西瓜皮偷偷把一块嫩肉递给他说:”你快吃。“   那是雨露均沾的小头目的一点“偏爱”。   梁孟津装作没看到他一手灰,接过来连味都没尝出来就咽下去。   西瓜皮对此很是满意,舔着嘴边剩下的一点油说:“晚上逮田鼠,你来吗?”   梁孟津给他看自己的手说:“我出不了啥力气。”   说真的,西瓜皮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会才发现他居然负伤了,内疚道:“我都没瞧见。”   梁孟津也不好意思提,因为见过他们更严重的时候,连赤脚大夫那儿一毛钱的药都舍不得开,讲究些的人家就上点草木灰,更多时候是自生自灭。   他的伤痛变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内心平白的不安着,仿佛喊疼于旁人而言是一种伤害,因此生来敏感的少年人拍拍胸脯说:“过两天又是一条好汉。”   西瓜皮就是有那股子行侠仗义的气势在,欣慰道:“不错,像个爷们。”   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明明他还小四五岁。   梁孟津不爱人家比自己当小孩,更何况是在真正的小孩跟前。   他伸手薅一把西瓜皮的脑袋说:“过两天考试,考好了有收音机听。”   一句话让人又喜又悲,西瓜皮苦着脸道:“怎么天天考啊。”   梁孟津上学的时候可最喜欢考试,因为分数好父母就会多表扬几句。   这样想来,他鼓吹知识的纯洁性多少有点让人心虚,咳嗽一声强调说:“收音机。”   西瓜皮咬咬牙回头看说:“再有人不及格,就揍你们。”   没办法,及格率不行也不能听,对平常没什么娱乐活动的人来说,收音机这个会发出声音的黑匣子实在太有趣。   在这支小队伍里,梁孟津只要管好他一个就行,见状起身说:“再给你们复习一遍要默写的内容,跟我念‘一个人能力有大小……’”   有奖励吊着,加上西瓜皮在旁边叉腰瞪着,梁孟津顺利带大家把几个生字又过一遍。   他的教法算是见缝插针,眼看别人家炊烟袅袅才说:“下课。”   平常月上柳梢头都不肯回家的皮孩子们一刻都不耽误,速度惊动飞鸟无数。   梁孟津哭笑不得在后面嚷道:“都慢点,当心摔着!”   哪有人理会,半道路就连影子都不见,只有很够义气的西瓜皮陪着他晃悠悠地走,到岔口两个人才分开。   梁孟津往走跨出一步,再回头只看得到西瓜皮带起的灰尘。   他沉默两秒,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微微摇头回宿舍。   才进院子,就看到陈传文使着“快来我有话跟你说”的眼色。   梁孟津凑过去,听他压低声音道:“待会别惹齐晴雨啊。”   多奇怪的话,梁孟津自觉跟齐晴雨并没有什么接触,心想这种警告应该是只留给陈传文才对,但还是问道:“怎么了?”   陈传文悄悄道:“跟她哥吵架了,现在跟地雷差不多,一点就炸。”   碰一下都能伤及好几个无辜。   梁孟津更诧异道:“不会吧。”   就齐阳明疼妹妹的劲,偶尔批评两句就得巴巴过去哄,哪还有吵起来的份。   可陈传文是什么人,别看他满大队认识的人没几个,犄角旮旯的新闻倒是都略知一二,仿佛长着耳朵就为探听这些,理直气壮说:“我能听错吗?”   男生房间的睡前夜话,多半是他负责讲东家长西家短的,这点上梁孟津真不好质疑,只好奇齐家兄妹会发生什么争执。   最好奇于此的是陈传文,他要不是还有点礼貌,都能当着齐阳明的面问出来,一顿晚饭吃得是抓心挠肝,余光在兄妹俩身上研究着,遗憾于自己下午没能听清。   就这自以为克制的露骨眼神,梁孟津心想陈传文居然好意思给别人提醒,在桌底下踩他一脚。   可惜没踩准,只有扒拉着饭碗的郭永年茫然抬头左右看一眼,连问都没有又接着吃。   梁孟津不由得松口气,别扭地用左手拿着筷子。   看得出动作有点生疏,但不影响进食,毕竟他吃饭本来就慢,所有人都放下碗他还在那咀嚼着。   今天轮到许淑宁洗碗,她索性坐着等,单手撑着头说:“下午去哪玩了?”   此情此景,梁孟津觉得似曾相识,又不太想起来发生在何处,先答道:“还是在鸭子口。”   鸭子口并非官方的名字,只流传于队里孩子们的口中,更像是接头暗号,来往于属于他们的秘密天地。   但现在闯入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被接纳的梁孟津,还有游离的许淑宁。   即使差不多的年龄,女孩子都更为成熟一点,许淑宁想象不出来自己跟着他们去爬树的样子,嘱咐道:“别过鸭子口就行。”   再进去就是深山,听说豺狼虎豹都有。   梁孟津老老实实地点头,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夜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半梦半醒之间恍然道:“妈啊。”   就许淑宁的行为态度,跟他妈一模一样。   被妹妹气得睡不着的齐阳明听见这句,还以为他是想家,安慰道:“睡吧,阿姨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的。”   梁孟津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并非是这个意思,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把被子扯过来盖住头道:“你也睡吧。”   他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闷闷地像带着一点哭腔。   齐阳明礼貌地不再戳破舍友的失声痛哭,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叹口气,心想别人都是独自离家千里,他们兄妹俩有个伴居然还吵架,实在不应该,更何况自己是哥哥嘛,大度一点能怎么着。   思及此,他已经做好明天给妹妹台阶下的心理建设。   殊不知另一边的齐晴雨也在琢磨这件事,甚至连台词都排练好,这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第26章   齐晴雨是个很有脾气的姑娘, 她在家就受宠,下乡之后更有哥哥无微不至的照顾,性子大是自然的。   但她起码是个分得清好赖的人, 和同住一屋的许淑宁闹矛盾的时候可以搞冷战,跟哥哥可不来这一套, 因此第二天大早就期期艾艾地过去搭话。   此时天色没大亮, 照映进来的还是月光, 齐阳明看得清妹妹的神色,有些无奈道:“我还能跟你生气?”   就是知道不能, 齐晴雨才更觉得内疚。   她捏着裤腿道:“我不是故意骂你的。”   齐阳明倒没觉得是骂, 先把昨天没讲出口的话补上, 微微弯腰说:“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儿的。”   刚收到的信里,家里让他好好表现, 过两年尽量给他倒腾出个当兵的名额来,至于妹妹就暂且没办法。   齐晴雨知道父母并没有多少门路, 能想出的法子就这么点,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忍不住赌气说“快点走”的话。   兄妹俩拌起嘴来, 一个看左一个右的不理人, 可哪有什么隔夜仇。   齐晴雨昨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早就后悔了,咬咬嘴唇说:“别, 能走走吧。”   冲动是一时半会的,冷静下来都知道,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齐阳明不想给妹妹太多心理负担, 耸耸肩道:”你也说是‘能’,小姑父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本事有, 可亲戚之间又没规定一定要相互帮扶,只怕是口头承诺的成分多,父母却抓住这个机会不放。   齐晴雨想想也是,更为自己被一句话弄得晕头转向而愧疚。   她双手合十道:“刚寄来的这盒饼干,全给你吃好不好!”   跟小时候犯错的时候一样一样的,齐阳明扯妹妹的头发说:“行,就给你留一块。“   齐晴雨好受许多,竖起手指对天发誓道:“反正你别担心,我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   话,光说是没有用的,为了证明自己,她收晚稻的时候格外卖力。   红山大队属于南方,水稻一年两熟,国庆一过,大队里紧锣密鼓地就要安排起来。   收成这种事情,向来是和老天爷抢饭吃,田间地头一下子点起篝火,哪怕天乌漆嘛黑都遍地是人。   梁孟津怕被镰刀割伤,难得戴着眼镜出门。   他生得秀气,若非穿着套头衫和工装裤,此刻应该很有文人风范。   反正许淑宁瞅着他的打扮有点不伦不类,开玩笑说:“你应该穿个长袍。”   凡是和旧时有关的事情,其实都是禁忌,这要在城里大家反而不敢讲,甚至是不敢听的。   尤其梁孟津这样的家庭出身更有敏锐性,但在大队没有那么多忌讳,属于年轻人的活泼在绽放。   他像模像样整整领子说:“下回穿衬衫。”   一双手全是灰,居然还到处蹭,许淑宁好笑道:“还是先穿黑衣服吧你。”   梁孟津心想什么颜色都会脏的,无所谓地扭扭头道:“反正都洗不干净。”   许淑宁记得刚下乡的时候他可是很爱干净,连鞋面都擦得一丝不苟,这才过去半年多,人居然大变样。   看来时间真是一切的源头啊,她在心中暗自感慨,把发带在脑后多缠一圈。   大概是勒得太紧,她圆圆的眼尾都奔着太阳穴的位置去,仿佛连性格都多出两分尖锐来,走路虎虎生风。   加上一个最近活力满满的齐晴雨,两个女生破天荒成为小队伍的领路人,把男生们都甩在身后。   这是吃什么灵丹妙药了,郭永年在后头侧过头道:“你妹这两天怪怪的。”   齐阳明自然知道不对劲在哪,但还是正儿八经道:“这不跟平常一样吗。”   郭永年是个有话直说的人,不带任何讽刺意味道:“平常可没有这么勤快。”   齐阳明觉得妹妹不能给别人这种印象,锁着他的喉咙道:“说谁懒呢。”   这个字可是他自己说的,郭永年扑腾着要挣扎,反手给他一肘子,两个人推推搡搡地走着。   地上的土本来就多,这么大动静中风一吹,后面的人脸上全是灰。   梁孟津半眯着眼把自己的眼镜拿下来用衣角擦擦,往右跨一步躲开。   不过下地的人嘛,哪个不是灰头土脸的,连爱俏的女孩子都不例外。   许淑宁就是怕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才把头发扎得紧紧的,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又变得松垮起来,额头一缕发不安分地扫来扫去。   真耽误事,她原地站好,迎着风顺头发,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太阳悬于头顶,和初秋的温度相得益彰,她莫名幻想自己在田埂边晃着摇椅喝茶的景象。   那该是多么的惬意。   她的嘴角上扬,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仿佛是初来乍到的人。   不过干活的动作已经很熟稔,赶上今天的休息时间少,居然有八个工分。   这要搁平常,都能算是壮劳力了。   许淑宁那叫一个得意,乘着月色回宿舍的时候还哼着歌。   小曲子一首接一首,梁孟津拿着的手电筒漫不经心朝着她身前挪问道:“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明知故问,许淑宁知道他想满足自己炫耀的心,眉开眼笑道:“我还是头回拿八个工分呢。”   这种突破自我的喜悦,和念书的时候考一百分差不多。   梁孟津比她早几天实现了这个小目标,夜里就翻来覆去地手疼,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他小声叮嘱道:“待会记得热水敷一下。”   许淑宁点点头,跨过一块大石头说:“争取今年拿一次九分。”   梁孟津颇有些不安道:“别太勉强。”   论起硬着头皮上,他才是个中好手。   许淑宁调侃说:“你别光让自己进步啊,也鼓励鼓励我。”   梁孟津倒是一脸正色道:“你都可以办到的。”   人的潜力无限,更何况她是这样坚强的女孩子,只是他忍不住担心而已。   被肯定的人,总是能拥有无限力量,平常文静的许淑宁难得显出一点活泼来说:“当然,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词用得好像有那么点奇怪,却又恰如其分。   梁孟津开玩笑说:“文化水平有待加强。”   许淑宁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就一般,加上这几年的风气是不重视教育,她自己对学习的事情也不太上心,下乡后更是把学问丢一边,这会道:“我那天看你有一堆书,能借我两本吗?”   等交完公粮就是农闲,一直到来年开春,中间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她总得有事情打发时间的好。   梁孟津自然是乐意至极,大方道:“床底下的箱子里的东西,你随时都可以拿。”   许淑宁抬头看他,不知道究竟是镜片的折射,还是他眼中有别的光芒,只觉得不好意思直视,扭过头轻轻说:“谢谢。”   一点话音消散在风里,梁孟津没听清,却也没追问,只是把手电筒更凑近她些。   好端端的光,愣是歪出十万八千里,陈传文在前面叫道:“孟津,你照哪儿呢?”   梁孟津回过神来把手摆正,不自在地咳一声。   许淑宁没错过这点细微的动静,关切道:“晚上风大,你明天还是带件外套。“   她的音量不高,但支着耳朵听一切的陈传文不会漏掉,啧啧两声说:“哎呀呀,怎么不提醒我。”   爱起哄,小学生都不玩这种游戏了。   许淑宁翻个白眼道:“你应该很希望自己被吹得下不了地。”   话是真的,尖锐也是真的,陈传文唉声叹气道:“你也变小辣椒了。”   由此可见她刚下乡的时候有多么忍气吞声,现在崭露出来的才是真面目。   许淑宁心想自己是不够辣的,否则应该捶他一顿才行。   像齐晴雨这样,连个“也”字都听不得,嚷道:“什么叫也?”   陈传文深谙气人的诀窍,讨人厌的语气道:“谁承认谁就是。”   这种讨打的模样,真是不揍他不行。   齐晴雨满身的疲惫散去,捏着拳头砸他说:“现在辣不辣?”   陈传文猛地后退好几步,躲在齐阳明后面说:“管管你妹。”   齐阳明可谁都管不了,才不掺和他们的事情,一脸置身事外道:“别,都离我远点。”   说完跑过去挨着郭永年站。   只是他一动,另两个就像母鸡后面的小鸡仔一样跟过来,三个人把郭永年团团围住,连带着齐晴雨那不稳定的拳头,都砸在人家的肩膀上。   完完全全是误伤,齐晴雨一迭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啊。”   本来就是玩闹,更何况女孩子能用多大的力气,对郭永年而言压根是不痛不痒,他反而道:“没事,你手不疼吧?”   这要换个人说,齐晴雨都疑心是在讽刺自己,偏偏是他口中讲出来,便只剩下关心,让听的人更加抱歉起来。   连齐阳明这样爱护妹妹的人都听不下去,没好气道:“最好疼死她。”   这种骂和维护有时候是划等号的,是亲与不亲的分界线。   齐晴雨对此很熟悉,垂着头不说话。   兄妹俩打配合,只“骗”得过老实的郭永年,像陈传文这样满肚子的心眼子可瞒不住。   他心想真不愧是一家人,吵架没两天就好,一种思乡之情再度淹没了他,却控制住自己只叹口气,抬头看一眼天。   月儿弯弯,也会照在故乡的土地上。 第27章   月落日升, 又是新的一天。   鸡还没叫,许淑宁就睁开眼了。   她窸窸窣窣在枕头底下找手表,却只摸到空气, 些微的睡意霎时间一扫而空,马上坐起身来。   简易的床晃悠两声, 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 安静的房间里有声响, 刺耳得像一千只鸭子在哇哇乱叫。   哪怕知道齐晴雨的睡眠好,许淑宁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做贼一样打开手电筒。   说来也怪, 光一照就正好看到表在哪, 刚刚的寻找就变成笑话一般。   她戴上之后挠挠头,顺手把头发扎好, 又蹑手蹑脚地换衣服。   最近天气冷,她早起一般穿着件厚外套, 却没能留住被窝里的温暖,还是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一哆嗦。   她冷得打喷嚏, 赶紧躲进厨房生火, 吸着鼻子打瞌睡。   炊烟袅袅而起, 郭永年踩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进来说:“今天不是孟津做饭吗?”   知青宿舍七个人, 正好轮流排一周。   按理今天该是梁孟津没错,但许淑宁昨天吃了人家的糖, 自然把事情揽下来,头也不回说:“换了一下。”   郭永年也没追问, 只过来看水缸说:“昨天还剩这么多水啊?”   热的话一天挑两缸都不够用的, 现在倒是省得很。   许淑宁生火第一件事是烧水,毫不意外道:“洗澡少了。”   少了吗?郭永年觉得自己还挺频繁的, 毕竟西平是北方,他在家的时候在这个季节都是三天去一回澡堂,再过个把月该变成五天一回,等雪落下来就成十天半月。   没办法,冷得人连动弹都不愿意,从澡堂出来头发能冻成冰碴儿。   不像红山大队的地界,十月里还勉强能称得上暖和。   当然,这是对强壮的他而言,许淑宁觉得半山腰的风也够呛的,看他只穿一件衣服,忍不住说:“你当心着凉。”   郭永年火气旺,摊开手掌心道:“你摸摸看,热的。”   这要换个姑娘,都该觉得他是在耍流氓。   但许淑宁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指着灶膛说:“我坐在这儿,也很热。”   这倒是,最近做饭已经变成抢手的活计了,没有盛夏里讨人厌。   像郭永年,原来每回进厨房都好似在过刀山火海,眉头能皱成麻花,大半时间里还是许淑宁替他。   互相帮助嘛,郭永年想想说:“今天我喂猪。“   本来该许淑宁的,她也不推脱,只叮嘱说:“多放点红薯藤。”   眼看快过年,再两个月猪就该出栏,偏偏看着就不够重,大家那叫一个忧心忡忡,这阵子恨不得把自己的伙食都给它。   一头猪,反正活得比人精细,日子有滋有味的。   连郭永年这样的老黄牛性格都羡慕,喂的时候嘟嘟囔囔的。   齐晴雨听见声,好奇地凑过去问道:“你跟它有什么好说的?”   郭永年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结结巴巴道:“就,随便唠两句呗。”   多有意思啊,这物种都不一样,齐晴雨一言难尽道:“你这毛病,跟淑宁一模一样。”   在外面话不多,看上去文静得很,回来逮着棵树都要絮叨两句,仿佛跟它们能平等交流。   郭永年经她提醒,才惊觉许淑宁是有这样的习惯,夸道:“还是你们女孩子心细。”   语气真诚,说出的话却像是嘲讽。   齐晴雨上下看他一眼,明知是无心,也头发一甩走人。   这个小丫头的脾气,郭永年可不敢多惹,哪里还会叫住。   他自顾自干活完,洗完手去吃早饭,喝两碗粥后才回过神来说:“今天的比较稠。”   说是稠,不过添一分饱腹而已,下地后很快消耗殆尽。   郭永年力气用得多,不到十点肚子就哇哇叫,他深吸口气停下来休息,从口袋里掏出半个馒头吃。   齐晴雨正好在偷闲,冲他笑笑打招呼。   郭永年也跟着笑,心咚咚咚跳得快起来。   十七岁的少年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只以为是饿得心慌,猛地灌好几大口水,被呛得连连咳嗽。   齐晴雨看他咳得快背过气,心想真是有点憨,偏过头看另一处。   陈传文肆无忌惮地抓住一切机会偷懒,对上她的目光,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过来。   幼稚鬼!   齐晴雨不甘示弱,捏起拳头挥两下,余光里看到巡逻的大队长,还是给他使眼色。   大队长赖大方背着手过来,就站在离陈传文最近的田埂边,检查着他早上的成果。   这位半生在田间耕耘的领导很不满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人在屋檐下啊,陈传文缩着脖子连连点头,还是没放弃给自己找借口说:“我这身子骨有点弱。”   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讲这种话。   赖大方冷哼一声说:“你看着可比小孟壮。”   小孟?陈传文愣两秒才说:“孟津姓梁。”   赖大方才不管他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只觉得有人在顶嘴,板着脸道:“做你该做的事。”   陈传文应得大声,做起事情来就拖拖拉拉。   他挥着镰刀的样子小心翼翼,生怕给自己划拉个口子,心想知青们负伤的次数已经太多,赤脚大夫那儿原来一年用不到几次的纱布都快供应不足,别回头连包扎的条件都没有,再给落个残疾。   这可不是他想得夸张,毕竟后遗症谁都料不到的,他有位年轻力壮的堂叔,就是小感冒后去世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前前后后连三天都没扛到。   像他这身子骨,估摸着三个小时都很难熬过去,平常嘴上说“借病偷懒”都是开玩笑,实则格外的惜命。   命就一条,要活得长久需要劳逸结合,因此大队长一走远,陈传文就放松下来,还挪到齐晴雨边上说:“聊天吗?”   齐晴雨给他一个白眼道:“滚。”   凶巴巴的,等着后悔吧。   陈传文不以为意道:“你昨天半夜听见隔壁在吵架了吗?”   齐晴雨睡得死,雷达都不动,瞪大眼说:“吵什么了?”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陈传文就高兴了,他吹个口哨道:“我现在就滚。”   齐晴雨气得踹他说:“有病吧你!”   陈传文嘿嘿笑道:“心痒痒吧,我就不告诉你。”   齐晴雨深吸口气,还是没办法冷静下来,爪子一挥说:“我宰了你。”   陈传文才不怕。   他每当这种时候就跑得格外快,手脚很是灵活,仿佛被兔子附体。   到底前后左右都有人,齐晴雨又不能追着他打,只能气鼓鼓撩狠话说:“给我等着。”   陈传文反正满意了,寻找下一个目标,过去说:“许淑宁,有新闻听不听?”   听又不要钱的,许淑宁下巴微抬道:“讲呗。”   态度也不算太好,但陈传文是个憋不住的,想想还是说出来。   世上的热闹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油盐酱醋那点事,隔壁邻居昨晚就是为一颗送回娘家的鸡蛋,夫妻俩才大打出手。   许淑宁其实听见声音了,但正常语速的方言对她尚且有难度,更何况是吵起架来的叽里呱啦,仿佛是地球上的另一种语言。   她诧异道:“怎么一到这种事,你的听力就跟本地人差不多。”   陈传文生来追逐新闻,他可是跟着爷爷奶奶在巷子口的大树下长大的。   他得意道:“天赋异禀,一般人学不来的。”   许淑宁倒不全是夸他,笑得虚伪道:“你真厉害。”   即使话音里带着点调侃,陈传文也不在意。   他这人缺点一大堆,自认还是有不少优点,挥挥手说:“等我打探出更多的细节,再与你言明。”   还挺文明的,许淑宁好笑道:“行,辛苦你了陈记者。”   记者?陈传文摸摸下巴道:“不错,感觉这工作挺适合我的。”   真是心在荒野,人在社稷啊。   许淑宁催他说:“你还是快点干活吧,大队长又要来了。”   陈传文头上悬着的刀就这一把,无可奈何地回到自己的岗位,就是路过齐晴雨的时候,故意走得那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   毛病,齐晴雨想冲他吐口水,到底还是忍下来,只琢磨着他方才要讲的新闻是什么,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   这正是陈传文想要的效果,吃午饭的时候还挑衅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叫我‘滚’。”   滚?够没礼貌的,齐阳明瞪妹妹一眼道:“好好说话。”   齐晴雨只对着陈传文才无礼,哼一声不说话,心想下回还要骂他。   不服气的小表情,陈传文看得真真的。   他有心多讲两句吧,又觉得再接下去恐怕要真的挨打,见好就收。   齐晴雨深表遗憾,只能盯着他揪别的错误,寻思还是要批评他一顿才行。   偏偏陈传文很敏锐,甚至破天荒吃完饭就积极洗碗,边洗还边哼着歌,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齐晴雨气得要命,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土扔他。   旁人不知道他们早上有什么矛盾,但已经是见怪不怪,连齐阳明这个做哥哥的都不多问。   倒是郭永年好奇道:“他哪里惹你了?”   那事情可太多了,简直是罄竹难书,齐晴雨捏着拳头道:“我跟他不共戴天。”   她其实也很小孩子脾气,扭过头道:“你跟他也是。”   啊?郭永年心头冒出个大大的问号。   他茫然道:“为什么?”   齐晴雨瞪大眼睛说:“你跟谁一派的!”   这话更奇怪,仿佛两个人原来有多么的亲密无间呢。   郭永年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道:“跟你。”   齐晴雨这才志得意满道:“我要走群众路线,让他无路可走。”   样子多可爱啊,郭永年总算知道齐阳明为什么愿意把妹妹捧在手心。   这一刻他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大概也会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第28章   从物质上来讲, 郭永年是知青宿舍里拥有最少的人。   他有了某种自己都难以言明的心思,能做的事情却不多,甚至连最引以为傲的力气, 都因为齐阳明的存在而失色。   齐晴雨前几天还“强迫”他说大家是一派,其实压根不需要, 毕竟有困难都喊声“哥哥”的人, 还能有什么烦恼。   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郭永年觉得挺好的,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藏起来。   别看他平常一副粗枝大叶的样子, 到这上头很能扛住事, 愣是没叫人发现, 只是把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上工。   本来就是农忙,人点灯熬油似的干, 他再这样榨干自己,不免叫人担心。   许淑宁是个心细的, 背过人提点梁孟津道:“我看永年有点不对劲,你们都是男生好开口, 多旁敲侧击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郭永年的困难是一直有的, 他基本得不到家里的支援, 平日里都是舍友们帮衬得多。   其中以梁孟津最甚, 因为他的性格也有达则兼济天下的成分在,闻言只是迟疑道:“我看他挺正常的啊。”   许淑宁对着他也有点不客气, 摇摇头说:“你这双眼,真是好看不好用。”   梁孟津倒不在意挨两句说, 腼腆笑道:“我的眼睛好看?”   许淑宁是脱口而出, 这下子愣住说:“这是重点吗?”   也不知道他心思在哪,没有一个关键抓得住的。   梁孟津下意识就在乎这个, 但受到的教育又觉得男生问和外貌相关的话题很奇怪,转移话题说:“我会问郭哥的。”   他现在的表情是两分后悔和三分尴尬,萦绕着一种欲语还休的羞怯,让人忍不住想逗逗他。   许淑宁一本正经道:“不仅是眼睛,你的脸也好看。”   梁孟津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急得大声咳嗽,一张脸憋得越发通红。   许淑宁没忍住笑道:“你也太不禁夸了吧。“   事实上,梁孟津是从小被夸到大的。   他在家属院是出名的别人家的孩子,什么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之类的词比比皆是。   然而这一刻,他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仿佛太阳穴都跟着跑起来,脑子陡然转不过弯来,一脸迷茫。   就这表现,许淑宁伸出手在他面前挥挥说:“走什么神?”   梁孟津眼神聚焦看她,实诚道:“我不知道。”   看上去像迷路的小鸭子,好似被抛在原地。   许淑宁疑心他是生病了,下意识把手举高点,掌心覆在他额头,和自己的体温做对比,不确定道:“这是烫还是不烫?”   梁孟津对自己的身体还算了如指掌,因此胡言乱语道:“是今天比较热。”   热吗?许淑宁都听得见外面的树被风吹得鬼哭狼嚎的声音,对此不敢苟同,反而更加疑心道:“不会烧坏了吧?”   梁孟津装模作样扯着衣领道:“真是热的,我都出汗了。”   许淑宁总不好像在家带弟弟的时候去摸他的后背,想想叮嘱道:“别逞强,不舒服要说。”   其实梁孟津下乡以来是有几次磕磕碰碰,但生病只有刚来大队那次。   他到底是少年人,不想给她留下虚弱的印象,强调说:“我现在身体很好。”   可惜有些形容词一旦在人的脑海里,就成为挥之不去的东西。   许淑宁只觉得他又在虚张声势,无可奈何的视线在他和刚进院子的郭永年之间移动,心想他们怎么都这么叫人操心,自顾自叹口气。   梁孟津微微垂眸看她,居然品出慈祥两个字,心中陡然一惊。   他赶紧把这两个字抛之脑后,找到一开始的正题说:“我现在去问问郭哥。”   许淑宁嗯一声,给他们男生留出说话的地方,自然地转身进房间。   殊不知这一举动正中郭永年的需求,他迈着步伐凑到梁孟津边上小声说:“能不能帮哥个忙?”   梁孟津心想自己还没问他就找上门,真是省了好大一番功夫,欣然道:“咱们谁跟谁,别用帮这个字。”   真够义气,不像陈传文,居然自己一张嘴就跑没影。   郭永年在心里谴责另一位舍友两句,感激道:“那晚上你跟我一块去大队长家。”   等会,大队长家?   梁孟津缩回手道:“不会是跟你去相亲吧?”   郭永年沉重点头道:“我实在不会推脱,只能让你陪我跑一趟了。”   他为这事已经躲着大队长好几天,可惜还是被堵个正着,心里不知道多为难,又一点底都没有,思来想去还是需要个伴。   梁孟津恨自己刚刚把大话说得太早,很是后悔道:“我能不去吗?”   郭永年已经决定强人所难,拽着他说:“不行,覆水难收。”   又道:“就是个过场,人家肯定看不上我。”   梁孟津不这么认为,说:“你大好青年,怎么可能。”   满知青宿舍,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的人。   可郭永年虽然才大他两岁,对这种人情世故看得更清楚,知道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猜测多半是大队长剃头桃子一脑热想做媒,压根不愿意把自己置于会尴尬的境地。   他这样爽朗大方的性格,难得流露出苦笑说:“你不懂。”   梁孟津觉得自己还是挺懂的,拍拍他的肩膀说:“行,咱俩一块去。”   郭永年松口气,吃完晚饭就偷偷摸摸地给他使眼色。   齐晴雨瞅不得别人有秘密,当场戳破道:“眉来眼去的干嘛呢?”   这个词用在两个男生身上,可以说是古怪异常。   梁孟津被自己还没吞下去的饭呛住,扭过头对着墙壁咳嗽。   做贼心虚的模样,齐晴雨双手抱臂道:“快快从实招来。”   郭永年最没办法跟她讲这这件事,眼睛转来转去说:“没有啊。”   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齐晴雨冷哼一声还要再问,被哥哥拦住。   齐阳明当然知道他们要去干嘛,毕竟几个男知青好得很,但相亲在乡间是件很隐晦的事情,尤其是对女方来讲是越低调越好,因此他道:“你跟这做什么包公呢。”   齐晴雨撇撇嘴,翻个小幅度的白眼,跟舍友道:“他们男的真是蛇鼠一窝。”   明明就是有事,居然搞异性相斥这一套。   许淑宁其实也很好奇,但觉得梁孟津回头应该会告诉自己,心想还是别附和的好,开玩笑说:“你哥也是?”   齐晴雨不分亲疏,一视同仁道:“他尤其坏。”   有点什么事都用“小孩子别多问”来打发。   许淑宁可没法赞同这句,笑笑不参与兄妹俩的事。   但当事人大有话说,齐阳明弹妹妹的脑门道:“白眼狼。”   他都是为谁操心为谁烦?   齐晴雨“嗷呜”叫两声,回过神来才发现说:“他们俩去哪了?”   说的是梁孟津和陈传文,刚刚趁着没人注意,已经一溜烟跑没影。   连许淑宁都没发现,不过眉头微皱没把事情放心上。   她把碗筷收好拿到外面洗,能听见屋里陈传文又在吊齐晴雨的好奇心,两个人没几秒就能吵起来,一天不动手好像痒得慌。   齐阳明才不管他们在胡闹,出来透口气的时候说:“水挺冰的,我洗吧。”   女孩子还是少受寒的好。   许淑宁没有那么娇气,也不想麻烦他,摇头道:“没事,我都沾手了。”   话音刚落,正巧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   齐阳明也是个热心肠的,撸起袖子说:“行啦,边儿去。”   许淑宁被抢了“活计”,多少不好意思,两只手在围裙上擦擦边道谢。   齐阳明不甚在意笑笑说:“这有什么,几块碗的事情。”   又道:“我也拿你当妹妹看,有事尽管吱声。”   许淑宁忽然鼻头一酸,毕竟世上的善意总是叫人感慨。   她想起前几天收到在别处当知青的好朋友的信,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但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挺和谐的。   遇到的都是好人,已经是很难得的,一点点小麻烦又算什么。   这也正是此刻坐在大队长家的郭永年的想法,他屁股下好像有针扎,怎么都不舒服,垂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当然,他本身就是这样的性格,知青们之中赖大方也最看好他,用方言跟亲戚推销道:“我给萍萍介绍的不会错的。”   叫萍萍的女孩子可不这么想,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余光掠过梁孟津的时候忍不住脸红。   梁孟津不知道自己一天之内两次被人觉得好看,只是同样的坐如针毡,心想下次还是少讲点义气的好。   好不容易,两个人把这场相亲熬过去,从大队长家出来的时候双双叹口气。   郭永年颇有些过意不去道:“难为你了。”   梁孟津故作轻松说:“要成了,记得给我大猪蹄就行。”   郭永年耸耸肩道:“看眼神就知道,人家没看上我。”   眼神?梁孟津好奇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郭永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想起“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句诗来,语重心长道:“等你长大就知道。”   梁孟津嘴角抽抽,给他一肘子说:“少充老大。”   两个人打打闹闹走在路上,却不知道彼此都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同样的少年的心事。 第29章   心事这种东西, 自然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更何况梁孟津和郭永年自然都茫茫然,捕捉不到那点悸动去往何方。   就像飞鹰扑火, 全凭本能在行事,少年人的横冲直撞无非是释放更多的善意。   怎么说呢, 多到许淑宁疑心梁孟津要跟她借钱的地步。   众所周知, 他的家庭经济状况最为良好, 因而有此揣测已经算是天方夜谭。   可见许淑宁觉得他有多古怪,这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最近是怎么了?”   去干活的路上, 两个人照例在队伍的后面, 梁孟津自以为做得隐秘, 泰然道:“什么怎么了?”   许淑宁被他的反问噎住,愣两秒才说:“就是感觉你不对劲。”   梁孟津莫名心虚, 左右看说:“没有啊。”   他的性格说句正人君子都不为过,那真是一句谎话要人命, 都不用审就一五一十全交代。   许淑宁都没见过几个这样透明的人,好笑道:“该给你拿个镜子照照看现在的表情。”   梁孟津自己看不到, 但大概猜得出, 毕竟这张脸是他朝夕相处后最熟悉的, 只能勉强镇定道:“好端端的啊。”   挺能犟嘴的, 许淑宁啧啧摇头说:“果然孩子长大,都会开始有小秘密的。”   两个人的关系向来好, 一两句开玩笑不算什么,按理梁孟津不该有大反应, 偏偏他更希望自己是以男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 快速反驳道:“我不是孩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三分脾气,许淑宁一时有些尴尬, 总觉得该道个歉,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还有些委屈在。   梁孟津自觉失言,讷讷解释道:“我不是冲你喊。“   许淑宁知道不是,但很多时候的无心,仍旧会被增添许多额外的意味,因为人拥有自己的想法。   她也是多思多想的小姑娘,触碰到一点墙就会离开社交的壁垒三步,只是不会言明,状似平常笑道:“没关系啦,是我失礼了。”   梁孟津敏锐察觉她的大方被一层纱笼罩着,小心翼翼问道:“真的没生气吗?”   许淑宁嗔怪道:“在你心里我有这么小气?”   梁孟津肯定要摇头,没办法继续追问下去,心头却还有疑问萦绕,上工之余时不时侧过头看。   说来也巧,许淑宁她一早上都背对着梁孟津忙碌,没能及时发现他偷偷摸摸的目光。   当然,就是正对着估计也注意不到,毕竟她手上还拿着镰刀,说不好给自己划拉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和使用工具的费心比起来,半弯着腰的动作也很累人,她隔一会得站起来捶捶,扭着嘎吱嘎吱响的脖子,心想回去还得贴药膏——她哥许自强寄过来的,据说有奇效。   往年在家的时候,哪里见过他怕什么跌打损伤的,一只手骨折都要约同学打篮球,现在下乡才几年,对保养身体就颇有研究。   一样做知青的,忙什么大家都知道,许淑宁收到的时候感慨万千,心想原来的那几封信估计不尽不实,估摸着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   儿行千里母担忧嘛,她寄回家里的信也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   不过说起来,在红山大队的日子,除开要适应劳动外就没别的大烦恼,只是有点小摩擦而已。   恰在这天中午,消失一段时间的女生宿舍矛盾又卷土重来。   吃过午饭,许淑宁想着泡奶粉喝。   她端着自己的搪瓷杯,拿起暖水壶才发现是空的,晃两下一抬头,正好看到喝水的陈传文,抿抿嘴道:“没公德心,喝完又不烧。”   这种事确实是陈传文很经常做的,他回回被指桑骂槐都装作没听见躲到一边去,这会却主动附和道:“可不,太缺德了。”   真是奇怪,许淑宁狐疑看他一眼,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放下暖水壶没接着讲,转过身往外走。   出去色的瞬间,齐晴雨恰好迈过门槛,不轻不重地哼一声。   她无缘无故发脾气也很稀疏平常,许淑宁猜测和陈传文有关系,理智地不追问,进房间把搪瓷杯盖好,穿好雨鞋出发去地里。   农忙的午休时间短,大家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梁孟津还在琢磨早上的小插曲。   他总觉得许淑宁走路离自己特别远,往右跨一步闲聊说:“总算要放假了。”   每年割完晚稻,大队里就会有一段长时间的休息,直到来年的开春。   最近知青们都被这根胡萝卜吊着,榨干自己身上仅剩的力气。   许淑宁盼着好好睡一觉有阵子,这会长舒口气道:“是啊,总算。”   话音里听不出异样,梁孟津再接再厉道:“你想去公社吗?”   许淑宁每天抬头低头,都是这片土地,对外界有很大的向往,但想到来回的山路心生退意,说:“太远了。”   梁孟津赶忙道:“农闲的话有拖拉机。”   许淑宁还是第一次听说,微微笑道:“西瓜皮跟你讲的?”   有这么个队里的孩子王在,方圆十里地一点秘密都没有。   梁孟津点头道:“我们说好,他小学毕业的话就带他坐一次。”   突突突的车子,对孩子们很有吸引力,是西瓜皮目前学习的最大动力。   提及此,许淑宁不由得关切道:“他现在进度怎么样?明年考试有把握吗?”   盘古公社的规定比较人性化,因为本地多山,好些大队都在深山老林里,很多孩子是压根去不了学校的,更别提什么正规的教育,因此催生出一种小学的自学学历,每年六月份会组织一场毕业考,通过者能拿到学历证明。   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毕业,也比户籍上写文盲来得好,而且半点不耽误凭此上初中,每年报名的人都有百来号。   梁孟津现在的目标就是把西瓜皮这帮孩子们带出一半来,对每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说:“明年肯定不行。”   转年十一的半大小子,要承担起家里更多的事情,留给他漫山遍野疯跑的时间尚且不多,更何况是学习,只依靠缝隙里挤出来的教学,运气好说不准后年有搏一搏的机会。   许淑宁知道他为此很费心,安慰道:“学习是积累,不急于一时的。”   梁孟津其实已经乐观许多,他一开始固然很着急想要结果证明自己,现在却已经把得失抛之脑后。   他道:“多读书,将来对西瓜皮一定有用的。”   用在哪?许淑宁只看得到这方寸之间的土地,她对学习没什么执念,往好处想说:“也许他将来可以做大队干部。“   干部们都要能写会算。   这倒是个好主意,梁孟津道:“他也很会做领导。”   孩子王可不是好当的,稍有不慎“属下们”就会起兵造反。‘   许淑宁想想西瓜皮每次出门后面都跟着一帮人的架势,觉得颇有道理,边点头边戴好袖套说:“开工。”   下午和上午唯一的区别就是天还没黑就敲下工锣,百顷稻田现如今空荡荡,队员们一整年的努力都画上句号。   知青们初来乍到与此地,不约而同拥有成就感,对土地热爱像熊熊烈火般燃烧。   许淑宁有点想哭,她内心有许多感情,回宿舍的路上不间断地回头看。   梁孟津还以为她落东西,问道:“丢什么了?”   许淑宁不太确定道:”嗯,我的青春?“   她美丽的十六岁即将翻篇。   梁孟津从这个说法里感受到诗意,说:“你很适合文学。”   文学?许淑宁连诗人都不知道几个,她念书的时候成绩也平平,自嘲道:“就我啊?”   梁孟津看她哪哪都好,匆忙点头说:“你肯定能做好的。”   许淑宁只当是客套,甩着手道:“那我趁有空多看点书熏陶一下。”   梁孟津迫切想跟她建立更多的共同点,恨不得把自己书全盘送上。   他爱劝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许淑宁没放在心上,进院门后自顾自收衣服。   拽得太用力,一个衣架飞出老远,斜斜地冲着齐晴雨的脑门去。   可真是大意外,许淑宁连忙道:“晴雨对不起,你没事吧?”   齐晴雨刚跟陈传文拌嘴输了,又想起中午那茬,寻思我不过一次忘记倒水就被说“缺德”,又实在疼得很,捂着额头怒从心头起道:“你说呢!”   许淑宁手足无措道:“有没有流血?我拿药油给你擦擦?”   齐晴雨概不接受,眯着一只眼道:“反正我们缺德人,该有报应的。”   这又是哪门子的气话,许淑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道:“我不知道是你。”   她还以为是陈传文,说话才随便了点,因为他脸皮厚,每次被指桑骂槐也不做声。   齐晴雨才不管,冷哼一声转身走,头发甩出暴躁来。   许淑宁霎时间进退两难,迟疑间齐阳明道:“她没事的,别担心。”   自家妹妹,真有什么早就嚎啕得满世界皆知,屋顶都能给掀翻,这会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许淑宁知道他的话有准,不然他肯定第一个早就急得火烧眉毛,松口气讷讷道:“实在不好意思。”   齐阳明没法替妹妹说没关系,微微点头跟上去,扭头道:“我劝劝她。”   许淑宁停下脚步,沉重地把衣服拿回房间放好,只觉得能休息的喜悦都一扫而空了。 第30章   女生宿舍不大, 两张床中间只有窄窄的过道,能容纳下一张桌子而已。   气氛和谐的时候,大家尚且觉得憋闷, 有矛盾后像是连空气都不流通。   许淑宁晚上洗完澡磨磨蹭蹭进房间,钻进被窝里躺好, 不提什么熄灯的话, 拽过被子蒙头,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欲言又止。   齐晴雨倒是一派欢天喜地,顺理成章把手上这本连环画看完。   她夜里睡得晚, 有时候能熬到十二点,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头, 白天照例能去上工。   两个女生的作息有所区别,刚下乡那阵子为此小摩擦不断, 但大半年下来已经找到勉强和谐的相处之道。   但齐晴雨今天不愿意退一步,毫不在意地点着灯, 不知道几点才睡去。   她一沾枕头就睡,苦了睡眠浅的许淑宁, 她一直介于半梦半醒之间, 光好像能从眼皮缝钻进来, 仿佛是嵌在脚底的小沙粒, 叫人觉得烦躁。   要按往常,许淑宁肯定会出声发表意见, 但今天于理有亏,她只能深吸口气忍下来。   后果就是眼皮底下一圈黑, 看着像是被吸掉所有精气神。   梁孟津大早上就看她跟游魂似的在院子里晃荡, 伸手拦道:“你歇着吧,我喂鸡。”   地里的活可以停一阵, 知青宿舍里的事情还得按照排班来,许淑宁拌着鸡食,恍惚抬头道:“你说什么?”   梁孟津觉得她的眼神都飘忽不定的样子,直接把她手上的东西抢过来说:“你再睡一会。”   许淑宁反应有点慢,打个哈欠睡眼朦胧道:“没事,你还是快去吧,待会大队长又要催了。”   队里收晚稻之后就要给各家算公分,会计一个人恨不得当五个用,往常都没几个能帮上忙的,今年正好把男知青们抓壮丁。   梁孟津早早吃完饭本来要去的,看她这样也放不下心,说:“不差这么会。”   许淑宁拗不过他,往后靠着墙道:“那中午我给你加个蛋。”   梁孟津不缺这口吃的,心想她的脸都尖成这样子,不如留着补补。   他摇头道:“你多吃点,又瘦了。”   许淑宁生来的不长肉,家里兄弟姐妹四个吃一锅饭,只有她干巴巴的,不知道的以为遭人虐待,其实全家就数她开的小灶最多。   她自己的事情最知道,捏捏手腕道:“乱讲,我裤腰带都没松。”   梁孟津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的腰间,很快移开,颇有些慌乱道:“那,那就没有。”   怎么还突然结巴了?许淑宁想不明白,又打个哈欠回房间。   被窝里还有一点余温,她忍不住缩成一团,眼皮越发沉起来,模模糊糊睡过去。   说是睡,外间的一切还很清晰,连鸭子叫过几声都能数清楚,更别提齐晴雨的动静。   但青天白日的,正常活动是别人的权利。   许淑宁只能为自己那糟糕的睡眠叹口气,就这么凑合着歇一歇。   殊不知齐晴雨还是照顾她一点,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尽量圈在哥哥的床位上,盖着他的被子听收音机看连环画。   样子看着真是美得很,齐阳明回来一看,推把妹妹的脑门说:“挺滋润的啊。”   齐晴雨气鼓鼓瞪他说:“走路没声音,你想吓死谁啊!”   分明是自己抱着那些看过几十次的连环画入了迷,居然还倒打一耙,齐阳明没好气道:“叫什么叫,数你声音大。”   齐晴雨踢他,又探头看说:“怎么这么早回来?”   据说算工分要好几天,可不是件轻松事,还以为连午饭都要送到大队部去吃呢。   齐阳明经他一说,才想起正事来道:“我是来拿算盘的,被你打岔都忘记了。”   齐晴雨看他从床底拉出行李袋来,表情怅然道:“你把它带来了?”   那是过世的太爷留给齐阳明的,并不是什么珍贵的原材料,但老人家几十年前做过大掌柜,一生把这个看得跟宝贝差不多,众多子孙中只给了他。   祖传下来的是心意,他也一直小心翼翼的,平常连妹妹都不给碰,这会摸着算珠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家,出门顺手给捎上了。”   说是顺手,恐怕是有意为之。   齐晴雨不得重男轻女的太爷的宠,只是体谅哥哥的心情,晃着脚说:“你拨算盘还是太爷教的,他要是知道用得上肯定很高兴。”   男子汉大丈夫,沉溺于悲伤不过三秒,齐阳明揉着妹妹的头发,没说什么出门去。   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想着表现得好一点,下次也许还有这种写写算算的活计轮到他,总比下地好很多。   这种想法,齐晴雨是料不到的,她盯着哥哥的背影,站起身来动动脖子,无聊地原地踢着腿,到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鸡鸭乱跑,树叶风一吹就哗啦啦掉,每天做卫生的人不知道有多累。   今天正好是郭永年,他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扫地,现在却又是铺满地的枯叶,踩上去咔嚓咔嚓作响。   既然男知青们都去大队部干活,齐晴雨想想觉得自己可以做回好人好事,她拿起屋檐下的扫帚,才要有动作,看一眼女生宿舍紧闭的房间门迟疑片刻。   可她的体贴不过三秒,觉得大家还在冷战,很快挥起扫把来。   还是那句话,青天白日的,想做什么都是各人的权利,许淑宁哪怕被吵醒,也不好发脾气。   她睁开眼看看天花板,从缝隙里钻进来的光让面前的一切清晰,连趴在房梁上的蜘蛛都不例外。   像这种小虫子,任谁看都会毛毛的,尤其是齐晴雨,下乡后还没适应本地这么多的蛇虫鼠蚁,回回看到蟑螂都得叫两声。   一般都是许淑宁抬脚踩死,用纸包起来丢得远远的,不过她现在心里也有点堵得慌,偏过头当作没看到,有一种隐约的快感。   人嘛,总希望自己的形象光明。   许淑宁的念头不过存在刹那,立刻反省起来;只是再扭过头蜘蛛已经不见踪影,仿佛一切都没有存在过。   这可不是自己故意不帮忙的,许淑宁理直气壮起来。   她掀开被子穿好外套,推开门就看到齐晴雨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摇摇晃晃,样子别提多惬意。   许淑宁也没跟她打招呼,提上篮子往外走。   沿着队里的路上,她拐进巷子里,屏住呼吸路过几个茅厕,来到队员的陈大婶家。   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家畜的味道。   作为本队唯一能养超标数量鸡鸭的家庭,陈大婶的家位于大队的角落处,左右都没有邻居,院子的栅栏也比一般的人家高。   许淑宁的个子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敲门道:“有人在吗?”   大概是院子里乱七八糟的叫声太多,连喊几声才有人应。   陈大婶说着“我在我在”,一边拉开门道:“来啦。”   许淑宁客气笑笑说:“来换点鸡蛋,今天有吗?”   陈大婶看这些知青们特别亲切,因为自从他们来以后自己拿鸡蛋去代销点的次数都少很多,省掉她好多时间。   她的普通话有此进步,虽然仍旧不大标准,却已经能磕磕巴巴跟人唠嗑。   许淑宁听得认真,才辨别出她说的是“接下来要结婚的人很多,过一阵恐怕没几个鸡蛋吃”,有些奇怪道:“本地都这个时候扎堆办喜事吗?”   陈大婶给她数着鸡蛋解释道:“这不快发钱啦。”   许淑宁都忘记这茬,因为知青们是第一年来,得明年才头回结算工分,她一点参与感都没有,恍然道:“对哦,嫁娶都要花大钱。”   陈大婶便趁机跟她打听起城市的习俗来,时不时惊叹两声道:“都得买手表啊?”   三转一响里头,最能充面子的就是手表,因为成日里戴在手上,亲朋好友们都看得见。   因此最基础的彩礼就是这个,再殷实点的人家才会去折腾缝纫机之余的东西,像许家就没有,估计要等到她大哥结婚才买。   就是现在看来,还在东北插队的许自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媳妇,毕竟大人们还想让他有机会先回家再解决终生大事。   思及此,许淑宁的思绪飘远,忽然回过神来自己在别人家,笑笑说:“婶子,再给我多拿十个吧,我要三十个。”   要不说知青们手里阔呢,陈大婶心想队里多少人家一年都吃上十个蛋,继续往她的篮子里垒着,边道:“对了,你们要布票吗?”   队员们每年有几张票,都是算工分的时候才发,勤俭些的人家也会拿来换,自己缝缝补补又三年。   但陈大婶家可算是队里过得去的大户,因为她儿子是立过功退下来的,左腿要拄着拐不良于行,公社领导特批的给多养鸡鸭维生。   乡下都管鸡鸭叫屁股银行,一年的柴米油盐几乎都在这上头,母子俩仰仗于此,日子过得还算富足。   可善于精打细算的妇女,一分一毫都不放过,陈大婶琢磨着给儿子说媳妇,一直在攒聘礼,自己倒是舍不得吃喝。   许淑宁隐约知道些,点头说:“我回去问问他们。”   她有身新衣服,是已经结婚的大姐许淑静寄过来的,今年已经不需要了。   陈大婶客气跟她道谢,又拉着说好些别的话,这才收了钱。   许淑宁提着篮子往宿舍走,临时绕路去自留地摘菜,又顺手在井边洗过才回去。   快到院门口,她瞅见个男的趴在墙边,下意识喝道:“你找谁啊?”   有人出声,那人头也不回地跑开。   下一秒齐晴雨就拉开门,手里拿着长门闩,一脸的惊魂未定。   许淑宁赶快从地上捡起块石头,过去说:“怎么回事?”   齐晴雨眼眶都是红的,吓得有些哆嗦道:“不知道,就看见一双眼睛。”   世上并非好人多,年轻的小姑娘们总是危险多,连大队长都让她们平常得结伴走。   刚下乡那阵子大家都贯彻得很好,尤其是齐阳明,天天把妹妹护在身后。   不过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大半年下来人人的警惕心都放松,殊不知意外往往在此刻降临。   许淑宁心里一咯噔道:“你认得出来是谁吗?”   齐晴雨就是在宿舍比较活泼,平常跟队里人压根说不上话,摇摇头道:“就是眼睛小小的,看着很猥琐。”   许淑宁看她也说不出什么整话来,把门反锁好道:“以后咱俩绝不能有一个落单,明天把陈传文留下来。”   反正他不爱干活,到底一屋子得有个男人镇场子。   齐晴雨私心里是更需要哥哥的,但也没反对。   别看她平常声高气傲的,真遇上事反倒没什么主见,死死捏着舍友的手道:“真的吓死我了。”   可怜见的。   将心比心,许淑宁觉得是自己的话也该做噩梦了,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有我在呢。”   齐晴雨是吃软不吃硬的,眼泪哗啦就掉下来。   许淑宁哪里还记得跟她有矛盾,声音越发的温和起来。   她其实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哄人的时候尤其是。   齐晴雨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半晌才抽抽噎噎道:“谢,谢谢。”   怪可爱的,许淑宁笑笑道:“不客气,我会当作没看过的。”   齐晴雨扑哧笑出声,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大方道:“等我哥回来,我会再哭一遭的。”   她不是苦往肚里咽的脾气,一准要让人知道她的委屈。   这样看来,她的性格其实很有趣。   许淑宁头回认真审视这个在自己心里被认为任性的舍友,说:“也好,以后都让他跟着你比较安全。”   齐晴雨吸吸鼻子道:“是跟着咱俩。”   她侧过眼看,觉得舍友的脸比自己更叫人不安,慌慌中仿佛四面埋伏。   不过此地倒不至于这么危险,反而齐阳明的怒火足以把方圆十里夷为平地。   他手臂的青筋暴起,要不是有人拦着,非得闯进大队部要个说法。   可这种事情,哪里是大队长能做主的,毕竟两个女生都不知道究竟是谁,人家又不过趴在院墙上看,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和稀泥。   说来道去的,知青们都是外来人口,队里人却多数是一家子亲戚,能不能为他们主持公道更是另一回事。   总之怎么分析,知青们聚头讨论,最终决定让陈传文做女生们的保安。   一来他只是懒惰,却身材魁梧好吃好喝养出来的孔武有力,二来他有点心眼,只是平常放在钻空子上比较多而已,三来农闲时候还有点活计需要男劳力,只有他请假一直跟着是最合理的。   陈传文半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还嘎吱嘎吱捏着手道:“敢动歪心思我打死他。”   居然颇具有男子气概,齐晴雨对他都刮目相看,难得好声好气道:“麻烦你了。”   陈传文平日里听她的阴阳怪气多,乍然被好好对待反而不自在。   他搓搓不存在的鸡皮疙瘩道:“你正常点。”   齐晴雨瞪着他,挥拳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陈传文抱头鼠窜,方才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   许淑宁也跟着笑,偏过头看到梁孟津担心的眼神,微微摇头表示没事。   梁孟津却没有办法完全松口气,睡前甚至叮嘱道:“晚上去方便一定要叫我。”   虽然男女有别,但他实在顾不上守礼了。   许淑宁下乡后一到晚上,哪怕渴死都滴水不敢沾,这会舔嘴唇道:“我不去,你好好睡觉,别瞎想。”   梁孟津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看得人有些心虚起来。   许淑宁只好无奈道:“知道啦知道啦,一定把你叫起来。”   梁孟津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哄骗,想想说:“被我逮到的话,以后我就在你们屋前扎营睡。”   这叫什么话,连齐阳明都还没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呢,许淑宁啼笑皆非道:“这么冷的天,别瞎说。”   和被冻死相比,她的事情好像更重要。   这个念头一出现,梁孟津顿时不敢看她,垂着头放狠话道:“反正我说到做到。”   许淑宁知道他有多倔强,声音甜得像能挤出蜜来道:“好,都依你。”   少女不知情意在,一切都是无意识的。   梁孟津心里春水波澜荡,翻天覆地不平静,头越发抬不起来说:“你快进屋吧,把门锁好,晚上要是有不对劲就喊。不行,枕头边还是得放根棍子。也不够,回头我给你弄把刀,但你千万要放好,别伤到自己……”   絮絮叨叨的,真是操碎了心。   许淑宁却一点都不会不耐烦,一一应下来,看着模样乖巧。   梁孟津也是头回见她这样,要不是记着要看人进屋,早就落荒而逃。   可那颗无人可见的心呐,快跳出一百首舞了。 第31章   接下来的几天, 陈传文几乎是寸步不离守着两个女生,连去方便都要三个人结伴而行。   这样一来,方便都成不便, 哪怕被吓得不轻的齐晴雨都道:“我觉得没必要吧。”   毕竟是大白天的,她们两个女生在离宿舍几十米的地方, 肯定不至于出什么事。   陈传文一脸严肃道:“别存侥幸心理, 万一呢?”   世事意外诸多, 谁也说不准下一秒从哪里跑出个人来,更何况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时候, 恐怕会悔之晚矣。   齐晴雨平常觉得他吊儿郎当的样子, 现在乍一看真是有几分唬人, 生出一种站在自家哥哥身前的错觉来。   她缩缩脖子道:“哪里有那么倒霉吧。”   还说呢,陈传文没好气道:“那天要是淑宁没正好回来, 你说不准没法站在这儿了。”   想想都够悬的。   齐晴雨是个心宽的,过那阵子反而没有这么草木皆兵, 但知道人家是好意,扮鬼脸说:“知道啦!”   陈传文看她的样子真是一百个不放心, 恐吓道:“敢钻空子, 我就告诉你哥。”   多大人了, 还搞告家长这套, 齐晴雨嘴角抽抽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再说了,她其实也不是很怕, 心想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套,她哥可从小到大都招架不住。   陈传文不知道她有多少本事招呼在齐阳明身上, 只哈哈两声道:“你最多就五岁, 不够成熟稳重,得好好跟淑宁学学。”   要是搁之前, 齐晴雨肯定一百个不服气,心想自己也没有差到哪儿去。   但她实在是个吃不下温柔刀的人,想起那天许淑宁安慰自己的样子说:“她人好,我拍马不及。”   居然是真心实意的,陈传文对她刮目相看,不可思议道:“我还以为你们特别合不来。”   毕竟他这人爱凑热闹,只要发现两个女生有点矛盾,就恨不得搬个小马扎坐旁边嗑瓜子看怎么回事。   甚至夸张点说,比齐阳明都更知道她们的内情,偶尔还在心里给她们摇旗呐喊。   非要总结的话就五个字——面和心不和。   乍一看能说上几句话的样子,其实压根没交过心,时不时还搞冷战,把对方当空气。   但现在齐晴雨不肯认,大声说:“哪有,你少污蔑人!”   倒打一耙,陈传文拽她头发说:“是你胡说八道才对。”   又动手,齐晴雨可不轻饶他,两个人在院子里几乎打起来。   许淑宁就坐在屋檐下一边纳鞋底一边看,心想陈传文真是空长年岁,明明转年快十九的人了,还能一直这么幼稚。   她真是看不下去,啧啧两声继续做手工。   不多久,陈传文跟齐晴雨也不吵架了,凑一块研究起玩沙包。   像这种孩童玩意,打发时间是最好不过的,很快一个早上就过去了。   许淑宁看他们沉迷于此,瞅着时间差不多进厨房生火做饭。   今天本来不轮到她,但知青们现在已经不太计较这些,都是谁有空谁帮着搭把手。   反正闲来无事,灶膛前烧一烧还更暖和。   但这可吓坏了刚进院门的梁孟津。   他现在出门都仿佛把心肝放宿舍,不回来快点装上都要命不久矣,没看到想见的人心里一咯噔,问道:“淑宁呢?”   陈传文正在试图耍赖,头也不回道:”替我做饭呢。“   他余光里其实一直注意着,只是没有抢活干的习惯而已,心想能躲则躲。   要不说这人有时候特别讨厌,优点发出来的那点光是瑜不掩瑕。   齐晴雨骂道:“属泥鳅的啊你,我看见了,把爪子给我放回去!”   陈传文脸皮多厚,理直气壮道:“泥鳅没有爪子,我不放。”   眼看又要掐起来,几个人纷纷绕开,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只有梁孟津奔着厨房去,靠着门框站稳看。   许淑宁今天没有绑头发,乌黑亮丽的长发垂于身后,和她表现出来的模样一样柔顺。   大概是听到响动,她忽然就回过头,看到人扬起嘴角道:“回来啦?”   梁孟津嗯一声,顺势坐在门槛上说:“今天有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这要是换陈传闻,连口气都不喘就叽里呱啦往后接着讲,边说还得手舞足蹈的,仿佛在哪儿唱大戏。   但梁孟津说话就是这么个娓娓道来的习惯,还征询人家想不想听的意思。   许淑宁自然是要凑热闹的,毕竟一整天下来也没几件新鲜事。   她烧火棍在灶膛里翻一下,面向他坐说:“是什么?”   梁孟津顿觉得压力大,干巴巴道:“会计被他媳妇打了。”   戛然而止,感觉这故事都没开始呢,许淑宁茫然眨巴眼道:“就这样?”   梁孟津心想确实就这一句话能把事情讲完,尴尬挠挠脸道:“那你猜是为什么打他。”   许淑宁眼珠子转两圈道:“夫妻拌嘴,原因太多了,我猜不出来。”   过日子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有时候寻不到由头都得来一架,她从小看父母就是这样,一点都不意外。   梁孟津觉得她的好奇心没有被调动,努力让自己语气高昂起来说:“本来我们都在算账,突听到有人怒斥道‘该死的赖老四’,来人正是会计媳妇四婶。她手上拿着根二尺七寸的木棍……”   好家伙,这跟说书差不多,就是说的人不太熟练,半晌都没到正题。   许淑宁听得都快走神了,还得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来。   可梁孟津又不傻,有些沮丧道:“传文平常也这么描述的。”   回回两个女生都听得聚精会神,眼睛跟着瞪起来。   许淑宁心想那可差得太多,说:“他那样呱噪呢,不好。”   又忍不住看向门,很怕陈传文突然出现听见,下回有什么事不同自己分享。   泄漏出来的那一分心虚,让梁孟津笑出声道:“没事,我知道我不会讲故事。”   他找回自己一贯的习惯,清清嗓子道:“一句话就是会计打破了个碗,藏在猪窝里,把猪划伤了。”   猪在队里可是重要财产,家家户户的命根子,四婶一个火气上来没忍住,冲到大队部骂人。   她是不知道还有知青们在,话音倒是来得更早。   会计面子上挂不住,顶了几句,反倒被挠出一张花脸来,大家手脚并用才把夫妻俩扒拉开来。   言尽于此,剩下的靠许淑宁自己想象,她思索着四婶那不高大的身躯居然有这么大的爆发力,说:“没事,陈传文明天肯定能打听清楚。”   大队这几寸地里,没有一桩事能跑过他的耳朵,仿佛是顺着风钻进来似的,每次都能讲得跟身临其境差不多,不知道的以为就趴在人家床底下过日子。   梁孟津偶尔也很佩服这种能力,想想说:“饭熟了吗?”   许淑宁一直留意着灶上,看一眼手表道:“差不多了,炒个菜就好。”   最近没有大的体力劳动,大家在伙食上也简单许多,每顿就炒一大盆菜。   这活看上去是人人都会,可用着一口锅和同样的原材料,不一样的厨师总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知青宿舍里公认厨艺最好的是许淑宁,次之是齐阳明,论垫底的话恐怕就是梁孟津。   不然的话他一进来就会搭把手,哪里只做端盘子的活计。   做什么他是无所谓,只是至今仍旧想不通说:“明明是按你教的来,怎么就是不对呢。”   许淑宁也弄不明白,不过挑眉道:“我的天赋,学不来的。”   眉飞色舞也动人,梁孟津夸道:“很厉害。”   大概他这样的性格,无论说什么都十足有说服力,往那一站便是正义。   让听的人喜悦加倍,许淑宁笑嘻嘻道:“少拍马屁,快端出去。”   梁孟津的眉目也舒展,边往外走边喊道:“开饭了。”   趁此机会,陈传文把沙包随手一丢道:“下午继续。”   齐晴雨气得在后面扔他说:“你快输了,给我来这招是吧。”   陈传文是头也不回,充耳不闻,第一个在餐桌前坐得端正。   齐晴雨气鼓鼓跟着坐下来,死命瞪着他,气得想挠人。   整个宿舍都没人敢在这时候惹她,这可是一点就炸的炮筒,只有齐阳明揶揄道:“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齐晴雨转而冲哥哥冷哼说:“我眼睛好看着呢。”   又扭过头寻找其他的裁判说:“郭永年你讲句公道话,陈传文是不是很过分!”   郭永年拿着地瓜,不知道怎么就轮到自己做包公,但还是毫不犹豫道:“嗯,很过分。”   齐晴雨就爱拉票,得到点支持声音更高起来。   陈传文叹口气道:“老郭,咱俩可才是睡一个被窝的。”   一个被窝?这才齐晴雨的眼珠子是真的要掉出来,连嘴巴都张大,目光在两个男生之间移动。   郭永年差点成为被地瓜呛死的人,咳得震天动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道:“你,放,屁!”   陈传文对他的激动不明所以,说:“咱俩盖的就是一床被子啊。”   一个被子薄,一个被子大,两个人正好凑一块,可不就是躺一个被窝。   但描述没错,齐晴雨的理解不对,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小姑娘不知道想到哪儿去。   郭永年自然要急着解释,勉强平静下来道:“你说得有歧义。”   多有意思,陈传文道:“谁会觉得我是说咱们滚一……”   一后面的话没说完,齐阳明拍他后脑勺道:“别教坏我妹。”   还用教?郭永年心想齐晴雨是十五,又不是五岁,要在解放前的话兴许都是当妈的年纪了。   他嘴角抽抽道:“你妹绝非善类,劝你早日认清现实。”   话音刚落,齐晴雨在桌子底下使劲踩他的脚,笑眯眯道:“善你的大头。”   陈传文嗷嗷叫,一桌子热闹得不像样。   许淑宁都觉得耳朵疼,索性端着碗到院子里吃。   郭永年则是有别的想法,三两口吃掉后坐在屋檐下编箩筐。   他做什么事情都利落,还不怕疼不怕累。   许淑宁都瞅着竹刺扎在他手上了,出言阻止道:“你好歹戴个手套。”   郭永年压根没注意到外界的声音,一个劲闷着头干活。   许淑宁又喊一声,他才回过神道:“没事,一下子就好。”   好了也扎得透透的了,还能有几块皮的完好的。   许淑宁是个注重外貌的女孩子,咬着筷子给他拿手套说:“快点戴。”   都扔怀里了,郭永年自然戴上说:“谢啦。”   客气什么,许淑宁下巴微抬,继续在院子里瞎兜圈子。   她把地瓜皮顺手丢进鸡食里,数着说:“奇怪,怎么少了一只。”   这句郭永年可是精准捕捉到了,说:“不能够吧。”   许淑宁觉得也不应该,满院子转悠着撵鸡追鸭,下结论道:“是少了只鸡。“   郭永年也跟着她数,眉头微蹙道:“早上还在吗?”   许淑宁一天要数好几遍,确信说:“十点多肯定还在的。”   往下她就没什么印象,只能喊道:“晴雨,你们早上看见鸡往外跑了吗?“   齐晴雨松开抓陈传文头发的手,出来说:“没有啊,门一直是关着的。”   见鬼了这是,知青宿舍还刚刚加固过,院墙一圈连个巴掌大的洞都没有,老鼠能不能进出都是个问题,更何况是好几斤的一只鸡。   许淑宁摸着下巴道:“不对劲不对劲,咱们再好好想想,什么时候院子里没人来着。”   齐晴雨努力回忆道:“跳皮筋的时候都在,跳房子的时候也都在,跳……“   后面的话没说完,许淑宁捂着她的嘴道:“再说下去咱仨该跳井了。”   加起来都有五十岁的人,一早上净做这些孩子事打发时间,她这张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只觉得和自己有关的成熟稳重等词灰飞烟灭。   只看梁孟津忍不住笑就知道,他偏过头看着树,肩膀都在抖。   许淑宁难得捶他一拳说:“给我憋回去。”   越是这样,梁孟津越是难以自制。   他掐着自己的掌心,嘴角都快抽筋了说:“我尽量。”   都这样了,还不如笑出来呢。   许淑宁没好气道:“现在在说鸡,给我严肃点。”   还要怎么严肃,齐阳明扶着额头道:“你真有本事,居然带着皮筋下乡。”   十五岁啦,说出去他都不好意思。‘   可齐晴雨理直气壮说:“你也玩过,这有什么。”   那年齐阳明才八岁,现在想起来可真是往事不堪回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转移话题道:“说鸡呢。”   明明就是他先提的,齐晴雨撇撇嘴道:“那你说,鸡呢?”   齐阳明一早上都不在,又不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   他双手一摊道:“分头找呗,还能怎么着。“   也只有这个办法,许淑宁道:“行,一人挑一边。”   她的话遭到几个男生的一致反对,梁孟津尤其不赞同道:“不行,必须我跟你一块。”   许淑宁心想他说得也太理所当然,结果环顾四周人人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只能点点头。   安排好她,就是齐晴雨需要组队。   本来齐阳明是当仁不让,不过他因为很会打算盘,最近被委以重任,还得去大队部接着算账。   他的目光在另外剩下的男生之间转悠,说:“永年,你看着点我妹。”   这要是跟陈传文凑一块,两个人估计一路上光顾着打架,正事是半点顾不上。   此举正合陈传文的心,他乐得在宿舍休息,大大咧咧道:“说不定老鸡识途,待会就自己跑回来。”   乐观还是偷懒,无人想探究,大家只是各自出发,奔向不同的方向。 第32章   找鸡小队兵分两路, 许淑宁和梁孟津朝左,齐晴雨和郭永年的朝右。   左边是一路到小河边,两侧都有人家, 这阵子队员们有空得很,大家都坐在门前唠嗑, 看到谁就拉住聊几句。   但知青们和本地人仍旧存在着语言壁垒, 彼此之间的交往并不多, 但这不妨碍许淑宁品得出别人眼神里的打量。   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这么光明正大地在路上晃悠着, 可以见得会衍生出何等的揣测来。   许淑宁都能猜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描绘, 手不知为何在裤腿两侧捏住。   梁孟津没有跟她并肩走, 落后于她身后半步,一点都不需要遮掩自己的目光, 很清楚就能看到变化。   他咳嗽一声道:“我们就这么找吗?”   真是个大难题,许淑宁迟疑道:“嗯, 它好像没有名字。”   哪怕有,难道叫两声还能指望一只鸡会答应吗。   梁孟津想想也是, 挠挠脸道:“我现在看哪只鸡都像咱们的。”   谁家都养牲畜, 乍一看压根没办法区分, 再看更是头昏脑胀, 仿佛陷入巨大的迷宫里。   许淑宁左右看,恨不得随手抓一只回去。   她眉头微蹙说:“我看估计找不到。”   梁孟津觉得是一定, 心里颇有些舍不得,毕竟从小鸡仔养大的, 大家馋那两斤肉已经好几个月, 天天的就拿眼睛称重,琢磨着哪天宰一只。   他可惜道:“都快能吃了。”   丢的是只公鸡, 膘肥体壮的,每天打鸣最大声。   陈传文天天都念叨着早晚收拾它,却连人家羽毛上有什么纹路都讲不出来。   现在要找,自然就是无头苍蝇乱撞,碰碰运气而已。   许淑宁向来觉得自己不幸运,但还是说:“眼睛瞪大了,那可是一只鸡。”   梁孟津听话地使劲瞪,眼皮都多出一层来。但对视力肯定没什么帮助,说不定还有副作用。   许淑宁好笑道:“不许搞怪,给我认真点。”   梁孟津半点没有捣蛋的意思,刚要解释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西瓜皮扯着嗓子喊道:“孟津!快来玩呀!”   他是呼朋引伴好不热闹了,梁孟津却有些尴尬,毕竟他很快就要十六岁,还跟小孩子们混一块,听上去多少有些幼稚。   但许淑宁不这么认为,下巴微抬道:“去吧,我自己找找就行。”   光天化日的,哪哪都是人,她就不信敢有人为非作歹,队里的民兵们可不是吃素的。   梁孟津是决计不会放她孤身一人的,转念一想道:“你等会,我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他说完一个人走过去,堪称是三步一回头。   许淑宁本来想挪到墙根,找个避风的地方站,见状觉得还是别主动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的好,因此老老实实地站着,还冲他笑笑。   梁孟津好像能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把背挺得直直的,努力想呈现出一个英姿飒爽的模样。   可惜一时没把握好,居然还同手同脚起来。   真有意思,这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许淑宁一言难尽喃喃道:“怎么感觉最近傻傻的。”   梁孟津自然是不傻的,还知道知人善用。   他把话一说,正愁没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的西瓜皮立刻拍胸脯道:“包在我们身上。”   一群小朋友们很快跑得没影,留下尘土飞扬,许淑宁不由得好奇道:“他们要怎么找?”   梁孟津虽然没细问,但是充满信心道:“会有办法的。”   不知道的以为是他能做到,这样的板上钉钉。   许淑宁还是不免道:“他还是个孩子。”   默认里,大家都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比自己小的人身上。   可梁孟津不这么认为,说:“西瓜皮很能干的。”   在他的眼里,那并非是顽童稚子,而是能平等交流的伙伴。   许淑宁突然明白为何他们能凑一块,两只手无意识地揉搓着说:“那我们也要加油了。”   知道努力,方向却找不到,那只无故失踪的鸡半天没有音讯。   两个人都快把地也翻过来,四处绕圈子,最终沮丧地在河边坐下来。   风大,连水面的波纹都格外荡漾。   许淑宁大着胆子伸出手碰一下,赶紧收回来说:“好冰。”   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梁孟津脱外套说:“你再穿一件。”   许淑宁看他的小身板,摇头道:“你当心自己着凉。”   梁孟津越发来劲,但还是说:“我里面穿了毛衣,羊绒的。”   还没十二月就穿上羊绒,不晓得再接下去怎么办,南方的冰冷可是无孔不入,室内的寒气从地板渗上来的感觉,躺在被窝里都仿佛里头搁着冰块。   许淑宁担心道:“你这个体质还有待加强。”   梁孟津对此还是很敏感,毕竟他下乡就是想证明自己也有强壮的体魄,可以扛过高强度的体力劳动。   现在没得到希望的认可,犟嘴道:“我一点都不冷。”   许淑宁没好气地在他冻得发紫的手背拍一下说:“再逞能我揍你。”   她手心的温度恰好传达,梁孟津仿佛有块肌肤在燃烧,他结结巴巴道:“不是,我,那个。”   这是冻得都不会说话了,许淑宁偏过头看他说:“还是回去吧。”   坐在这儿是她的想法,梁孟津越来越觉得她具有一种诗人的浪漫,吸鼻子说:“再坐一会。”   得,许淑宁把他的外套扔回去说:”穿好,站起来!“   孩子不听话还能怎么样,凶不好就打一顿呗。   梁孟津打骂全不怕,却不想惹她生气。   他多少有些遗憾地走着说:“等开春我们再来。”   其实这条河没什么特别的,举目四望连风景也没有。   许淑宁不过是突然的心血来潮想坐下来歇一歇,拍拍身上的灰道:“好啊,到时候再来。”   此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普通的约定,在彼此的心中播撒一粒种子,只待将来花开。   当然,对有的人来说,仍旧是一滩死水,比如朝右出发的齐晴雨。   她走出几步路,觉得身边静悄悄的,主动找话说:“咱俩还是第一次组队。”   郭永年并非是沉闷的个性,只是还没琢磨出用什么话题做开场白,现在赶紧接上道:“上回拉车也是我们。”   运送花生的独轮车,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扶,因为前后需要的力气不一样,知青们是搭配着干活的。   齐晴雨本来跟着哥哥,几轮之后率先休息,再接下去的组合就打乱,逐渐变成她和郭永年。   现在想来,人家对她又照顾又迁就的,齐晴雨补上说:“还没谢谢你呢。”   其实那天谢过了,还不止一次。   但这种细节只有郭永年记得,他不做提醒,笑笑说:“千万别跟我客气。”   他向来是这样乐于助人的个性,齐晴雨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往前跳一步说:“你知道丢的是哪只鸡吗?”   敢情连出来找哪位都不知道,表情还胸有成竹的样子。   郭永年详细道:“尾巴毛最红的那只,嘴巴的弧度比较平。”   等会,一只鸡哪来的嘴巴弧度?   齐晴雨疑心他是在诓自己,半信半疑道:“我看都长得差不多,你确定吗?”   郭永年点点头道:“就两只公鸡,我天天盯着。”   知青里数他嘴馋肉,只要路过就使劲看,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如炬,能直接把它烤了。   齐晴雨心想自己也看,怎么就一点特征都记不得。   不过她的性格是能靠别人的时候绝不迎难而上,笑眯眯道:“那这个光荣又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我就负责跟着走。”   其实郭永年也还没摸到头绪,但他有笨办法,那就是逮着谁就问“有没有看到落单的鸡”。   齐晴雨看他努力说方言和本地人沟通的样子,自己努力躲在他身后。   没错,她就是个窝里横,离开知青宿舍的一亩三分地和睁眼瞎差不多。   郭永年早料到她是这个的性子,还安慰道:“没事,我在呢。”   他的肩膀宽厚,怎么看都很有安全感的样子,半点不叫人怀疑话中的真实性。   如果说齐晴雨对哥哥的信赖是因为十几年来的朝夕相处和血缘,那对他是全靠人格魅力。   不可否认的,知青们都觉得郭永年是大好人。   连跟他接触最少的齐晴雨也不例外,一脸崇拜道:“看你的了。”   郭永年的心理压力陡然大起来,他出门的时候可没有抱着一击即中的想法,现在只能更认真地比划起来。   和队员们,尤其是上年纪的老人家交流,嗓门和肢体语言是必不可少的。   齐晴雨就听他大声的“喔喔喔”叫,心想宿舍以后不如改成他打鸣。   她无所事事地幻想着那个画面,自己偷偷地笑出声。   郭永年的脸微微偏一点,不知道她因何而喜悦,只是更加的卖力,寻思自己要是真能把鸡找回来,一定让人刮目相看。   可惜事与愿违,最后找到的是西瓜皮。   他两只手捏着鸡翅膀,哒哒哒跑到知青宿舍邀功说:“跑到青蛙婶家了。”   家家都看重家畜,多一只很快会发现,人家正拎着在左邻右舍问,就叫他赶个正着。   大家不知道青蛙婶是谁,只是在月色里也没办法确认这是不是走丢的那只,打着手电举着蜡烛围成一圈研究。   看来看去,都是平平无奇的一只鸡,掉进鸡堆里压根找不到,只有郭永年一口咬定它就是。   既然如此,知青们就兴高采烈地接受这个失而复得,很快琢磨起什么时候拿它炖汤。   殊不知一场群架,即将降临到他们身上。 第33章   为了庆祝找到鸡, 第二天一早知青宿舍就开始烧水。   许淑宁把鸡倒吊在门环上,比划着从哪里下刀,踌躇不定之时回过头道:“你们都站这儿干嘛?”   她身后一排人, 口水都快滴下来,表情却都不太一样。   其中以陈传文的最夸张, 他半眯着眼道:“杀孽深重啊。”   梁孟津听着这话不好, 手一伸锁住他的喉咙, 往后拽一下道:“你才造孽。”   陈传文咳得震天动地,没忘记揶揄道:“又不是说你, 你急啥?”   梁孟津的脸色这才叫更急, 捂着他的嘴说:“闭上。”   许淑宁则是挥挥手上的刀, 颇有狐假虎威精神道:“孟津当然跟我一派,难道跟你吗?”   又喊说:“老郭, 看看水。”   郭永年怎么看这鸡都已经是盘中餐,想着自己能分到那个鸡腿, 以至于第一声后没能缓过神来。   还是齐晴雨给他一肘子,他才反应过来撸袖子说:“等着。”   很快, 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水就端过来。   许淑宁把鸡脖子上的一点毛拔掉, 划拉一刀后把放着糯米的碗移过去, 准备做米血。   血往下滴, 许淑宁也不忍直视,再度回头道:”你们就没有别的事情做吗?非站这儿?“   齐阳明双手一摊老实说:“今天的任务就是喝鸡汤。”   天才大亮, 日头尚未高高挂起,还不知道这汤要炖到几时, 许淑宁好笑道:“感觉我跟老母鸡差不多。”   人在哪儿, 后面都跟着一大串。   这话一说,人人都笑起来。   院子里少见的充满热闹, 仿佛提前过起年来。   陈传文是个好组织活动的,见状提议道:“来玩点什么吧。”   说起玩,齐晴雨又最精通,她甚至连小学时候的皮筋也带着,满满一兜的孩童玩具。   但这会怎么看都颇有些幼稚,齐阳明第一个后退道:“打死我我都不扔沙包。”   知青里他最大,现在已经成年,再疼妹妹的心也不足以支撑他这么做。   齐晴雨不意外哥哥的不配合,扭过头道:“你们呢?”   郭永年心想自己就是八岁都没玩过这些,更何况转年要十八。   但他只微微垂眸看,人就不自觉地点点头。   多好的人啊,齐晴雨兴高采烈意有所指道:“有的人,还一母同胞呢。”   齐阳明才不在乎几句话,揉乱妹妹的头发看向另一边说:“永年,不用陪她胡闹。”   他知道舍友性子好,可大老爷们扔沙包跳皮筋的,真不像回事。   郭永年倒是挺乐意的,说:“反正我从小到大都没玩过。”   同住一个屋檐,彼此之间的情况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   齐阳明拍拍他的肩膀,铁汉生出柔情来说:“来,今天我舍命陪君子。”   至于这么夸张吗,齐晴雨给哥哥一个白眼道:“你不许碰我的沙包。”   又笑眯眯道:“梁孟津,你跟淑宁一组呗。”   梁孟津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答应,至此找不到下一句,点点头没说话。   齐晴雨心满意足地双手叉腰道:“来,我给你们说一下规则。”   什么就来,陈传文摆脸色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排挤我?”   齐晴雨理直气壮道:“你肯定要参加的。”   就像她压根没想过许淑宁不玩一样。   陈传文在心里计较,觉得勉强算能接受,撇撇嘴道:“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话音刚落,院门被人拍得震天动地,连地都仿佛跟着颤动两下。   许淑宁拔鸡毛的手一抖,在围裙上擦擦说:“外面喊什么呢?”   陈传文的方言最好,皱着眉头道:“大概是还我鸡来的意思。”   鸡?几个人齐刷刷望向木盆,眼睛相互看来看去。   齐晴雨还拿着要做毽子的尾羽,往身后一藏说:“这不是我们的吗?”   好问题,昨天对此最确定的郭永年道:“绝对是。”   他抓着鸡翅膀道:“咱们这只这儿的羽毛不一样。”   可惜现在只有鸡皮,大家也看不出哪儿不一样。   许淑宁的心最细,眉头微蹙道:“只怕有理说不清。”   下乡以来,知青们没少听说东家西家的闹矛盾,一把葱有时候都是大事。   像这样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恐怕是要吵起来。   陈传文当仁不让道:“我去讲。”   他率先拉开院门,站在外面的人没留神,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是位瘦弱的大婶,她心情本来就不好,此刻更是大骂。   日常的方言慢悠悠地讲,知青们理解起来尚是有难度,更何况叽里呱啦的一长串。   原本信心满满的陈传文变得迟疑起来,挠挠脸高声道:“你先听我说句话?”   这种时候,客气等于是落下风。   大婶对普通话也不太熟悉,只是凭对方的态度判断而已,更加的唾沫星子乱飞,手指乱戳。   许淑宁心想真是白指望,两只手在边上各扯一下说:“别让我挨打。”   郭永年和齐阳明还没理解过来,就看她往前跨一步,站在所有人的面前,扯着嗓子道:“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证据呢!”   比喇叭都响亮,还尖锐得像一根针扎在人的心头,场面一下子有片刻安宁。   许淑宁深谙世事,咽口水润润嗓子道:“你刚刚讲的,我们听不懂。”   合着刚刚那串话是讲给聋子听了,大婶不甘示弱道:“你们昨天找回来的鸡,我家的!”   许淑宁还是很相信郭永年的判断力,坚持说:“是我们的。”   再说了,队员们把家畜当成半条命,少根毛都马上能发现,眼下都快吃午饭的时间才知道,听上去一点不合理。   大婶高高昂着头道:“我家的!我儿子看见了!”   什么叫看见了,那当时怎么不出来说,偏偏这会子找上门来。   许淑宁只觉得对方话中哪哪都是破绽,说:“我们也看见了,就是我们的!”   车轱辘话绕两圈,彼此都说不出个五四三来,大婶是个急性子,索性又骂开。   许淑宁压根听不懂,但知道都不是好话。   她只觉得本来好好的日子,霎时间被蒙上阴霾,不虞道:“你大爷的。”   仿佛谁不会说脏话似的。   可这种话,哪里能算是回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b a o s h u 2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b a o s h u 7 . c o m或x b a o s h u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陈传文要不是时候不对,早就笑出声来,他清清嗓子道:“看我的。”   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学的,跟大婶互骂起来。   许淑宁都觉得要不是他是男人,脸皮早就被撕破。   可眼下,跟唾面自干没两样,毕竟世人眼里的男人,就不该是这样。   但偏偏挺有安全感的,起码齐晴雨半颗心放下来,还能打量四周。   就是这一眼,她察觉到一双熟悉的眼睛,马上拽许淑宁道:“香妹边上那男的,你觉得脸熟吗?”   香妹是常跟着西瓜皮跑的孩子们中的一个,因此许淑宁很快能找到定位到。   不过现下她哪里顾得上这些,一眼扫过去道:“没见过。”   齐晴雨却越看越想得起来,急切说:“不对不对,你再看看。”   许淑宁感觉她都快哭出来,定睛一看道:“是不是那个?”   说的是那天趴在围墙上的人。   齐晴雨忙不迭点头,眼中恐惧之色浮现。   许淑宁挡在她身前,目光瞪过去说:“看着不大,心思倒挺多。”   她那会只看到背影,没想到正面是个十三四的男孩子。   齐晴雨心想搁古代说不准是能当爹的年纪了,缩着脖子道:“我感觉他还在看我。”   什么玩意,胆子挺大的,许淑宁道:“回头揍他一顿。”   这事不能太光明正大,传出去总是女孩子吃亏,况且他们是外人,到底只寄居于此。   齐晴雨就是在自己人面前横一点,到外头又是别的性子,毕竟她常年生活在哥哥的羽翼之下,很多时候缺少独当一面的勇气。   而且女孩子,长久受到的教育让她都羞耻于提这些,只好心慌意乱地点点头。   许淑宁拍拍她的手做安慰,看着陈传文和大婶吵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   吵来吵去,又得不出什么结果。   大婶最终忍不住,伸手一推。   陈传文骂骂咧咧几句还好,总不能真的跟女人动手,趔趄往后退一步,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搁。   许淑宁把他扯到自己后面,一咬牙扑上去。   接下来的场面就乱七八糟的,隐匿于人群中的大婶一家从各个方向涌出来,男女皆有之。   许淑宁被梁孟津护着,从他臂膀的缝隙里还发现几分钟之前自己跟齐晴雨讨论过的人。   有个想法从她的心头冒出来,渐渐被捋成一条完整的线。   直至大队长来调解矛盾,一众人被分开,她就伸手一指道:“你,前几天趴我们墙上,然后鸡就丢了!”   被指的少年手忙脚乱道:“我没有!”   可惜年纪太小,眼里压根藏不住事,大队长赖大方早年可是参加过革/命,抓过敌特的人。   他冷硬道:“广生,给老子讲实话!”   广生看着地不敢说话,心里琢磨着各种谎言的可行性,毕竟这鸡还真是他从知青宿舍里偷的。   他盯着这间屋子好几天,趁着没人注意翻墙进来,好不容易大功告成,结果刚把它塞进自家的鸡窝里,没多久人家就逃走了。   估摸着想回家没找到路,晕头转向钻进青蛙婶家,又赶上西瓜皮他们大张旗鼓地找鸡,这才物归原主。   可别人家的圆满,他们家就有不幸。   广生怕挨打,因此早上他妈问“怎么少一只鸡”的时候,他想都没想把事情推在知青们身上。   现在他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寻思还不如早点承认家里的鸡被自己和朋友们偷吃了,头已经都快钻进地里去。   这下人人都看出来不对劲,几个知青们更是恍然大悟,心想鸡找到他们居然就忘记琢磨这件事。   本来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寻思院子里哪里有安全隐患,惦记着要修补缺口,现在才知道,那几丈墙是防不住小人的。   不过广生到底是梗着脖子脖子不肯认,说:“根本不是我。”   真要点头,他今儿少说得断条腿。   但他妈一眼就看穿,烈性子的人调转木仓口道:“平常就是你喂鸡,到底咱家少的那只去哪了?”   说着话一脚踢过去,自家儿子都跟麻袋差不多。   许淑宁算是更加理清楚,心想多半有什么意外,广生不敢跟父母承认,就满大队找鸡来糊弄,正好逮着知青宿舍。   他们是无妄之灾,委屈得很。   可无论如何,这事还是跟稀泥差不多,只能胡乱糊弄过去。   毕竟都是姓赖的,大队长拍板说:“草根,跟知青们道歉!”   草根就是大婶的名字,她倒是个爽快的,叫人想不起来半刻钟前胡搅蛮缠的那个人是什么样。   她随手两巴掌道:“都是他看错了。”   广生两颊红红,一看就知道力道不轻。   受害者们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反而觉得他挺可怜的。   这样的家庭,换做哪个人估计都不敢承认一只鸡有什么损失。   许淑宁欲言又止,最后道:“没事。”   一场闹剧就这么解决,留下知青们彼此对望。   许淑宁顾不上顺自己的头发,捏着梁孟津的下巴说:“幸好不在脸上,不然该破相了。”   梁孟津对这些不在意,只觉得她的举动过于轻佻,连自己的心都跟着颤两颤。   他不自在道:“不疼。”   就是一道雷劈在他的脑门上,估计都要嘴硬两句,许淑宁无奈道:“你啊。”   又扭过头想关心舍友两句。   但还没说出口,陈传文已经嚷道:“受伤最重的是我!”   他觉得是大婶的暗中报复,心想两个女生有人护着,自己明明也挺柔弱的,这么就这么落了单。   许淑宁这才看他,尴尬道:“好像,是这样。”   陈传文手臂上都被掐出印子来,面有菜色说:“下次我就推你出去应付。”   许淑宁知道他是说笑的,毕竟表现出来的才是真实。   她难得特别温和道:“你今天最出色,像个大英雄。”   好家伙,陈传文鸡皮疙瘩都掉一地,搓着手臂道:“你还是好好讲话。”   许淑宁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背拍一下说:“你才是,不会讲就闭嘴。”   陈传文嘿嘿笑两声,不忘争取道:“我待会要吃鸡腿。”   鸡?许淑宁歇了帮他看伤口的心思,收回手说:“我去炖汤。”   正好战后休整,喝起来应该会变得更加美味。 第34章   入夜, 陈传文心心念念的鸡腿没有吃上,因为炖好几个小时的汤早就做到骨肉分离。   对此他本人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有掌厨的许淑宁有些过意不去道:“下回肯定先给你留着。”   说句实诚话, 陈传文在家吃的不知道有多少,哪里会计较这些。   他这人就是爱耍滑而已, 别的毛病却不大有, 但还是说:“行, 我记账。”   齐晴雨分明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忍不住伸手, 在他伤口处戳一下说:“还是多吃点鸡脖子吧。”   陈传文伤得最重的就是脖子, 一道道全是被指甲抓出来的, 风一吹他都觉得怪疼的,没好气回头一拍道:“没在你身上不知道疼是吧?”   齐晴雨有哥哥和郭永年的保护, 一根头发都没有掉,心里其实挺不好受的。   她自觉大家应该同仇敌忾, 有另外的心思,展示自己的手背道:“看, 我也负伤了。”   孩子脾气, 齐阳明扯扯她的脸颊道:“要不我给你两爪子?”   齐晴雨说话漏风, 冲哥哥扮鬼脸, 偏过头甜甜笑。   郭永年心跳都漏一拍,几乎被定在原地, 找不到控制手脚的那根神经。   吃饭居然不积极,许淑宁催他说:“你还愣着干嘛?”   郭永年一连地”哦哦哦“应着, 拉开椅子坐下来, 看着自己那碗汤说:”这么多?“   一只鸡本来就没几斤重,按平均分配的原则, 他算是占大便宜了。   但这也算是宿舍里的约定俗成,许淑宁吹着汤开玩笑说:“我手上拿的是勺子,又不是秤。”   郭永年知道是照顾,就好像他对每个人都愿意伸出援手一样。   他也习惯了,照例端起碗一仰头,被烫得五官扭曲。   傻不傻,齐晴雨双手挥舞着给他送风说:“怎么没烫死你啊。“   郭永年大口地倒吸着气,接过一杯凉水含在嘴里。   许淑宁看他两颊鼓鼓,很想伸手戳一下。   她不过是念头而已,陈传文却是付诸行动。   郭永年想忍住,却只被呛得咳嗽。   他感觉水都从自己的鼻腔灌进去,扶着墙一副喘不来气的样子。   陈传文本来是闹着玩,见状赶快过去给他拍背,满脸的过意不去。   郭永年向来脾气好,虽然说不出什么谅解的话,还能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可真是鸡飞狗跳的,许淑宁咬着筷子看,过会才说:“汤都凉了。”   上面已经飘着一点凝结的油花。   郭永年好容易平息下来,捂着胸口再度坐下来。   他这次不敢大吃大喝,秀气地端着碗饮汤。   另一边,已经吃完饭的人张罗着玩。   齐晴雨跟陈传文在猜拳,赢的人能打输的人一下,力道估计都不重,就是听上去怪响亮的。   典型的自讨苦吃,许淑宁无法理解,往灯火下一坐,捏着绣花针道:“谁要缝补吗?”   她偶尔会觉得自己是整个宿舍的人的妈,穿针引线的时候尤为明显。   最需要“慈母”的人就是郭永年,他的衣服都是好些年前的,手脚各短一茬,补丁密密麻麻到无处下针。   他腾不出手来,只道:“阳明,我包里绿色那件拿给淑宁一下。”   齐阳明正在用眼神威胁陈传文,谨防他玩过头把自家妹妹收拾一顿,听见声连目光向前脚步向后的挪动着。   巴掌大的地方,很快他就踢到把凳子,抱着腿嗷嗷叫。   梁孟津一言难尽看着他,嘴角抽抽把手上的书放下说:“我拿吧。”   他熟门熟路打开郭永年的行李,找到衣服递出去的时候使个眼色。   许淑宁接过来,立刻就知道他的意思,心想这玩意压根不是眼下这季节的东西,别说是度过冬天,连秋天都嫌弃薄如蝉翼。   她默默地叹口气,把袖口处的缺口补好后,背过人偷偷跟梁孟津商量说:“你知道郭哥的生日吗?”   生日?梁孟津迟疑道:“问这个做什么?”   就这么在屋外站几秒,许淑宁的手上已经有薄薄的鸡皮疙瘩。   她不由自主抖抖说:“我想着咱们送他一件新棉衣,“   咱们啊。   现在是最简单的言语,都很容易触动梁孟津的心,他守着自己的小秘密,面色如常道:“行,我打听一下。”   许淑宁知道他做事只是靠谱的,嘱咐道:“铺垫几句,千万别让他不好意思。”   是人总要面子,男人好像更甚,要不是郭永年哪方面都心宽,宿舍的气氛早就变得尴尬起来。   这种事,梁孟津还是有分寸的。   他点点头应下来,往右跨一步帮她挡住更多的风。   许淑宁的视线也被遮掉更多,一时间她眼里只剩下个人。   即将十六岁的梁孟津,少年情态意气风发,他的下巴都开始长短短的胡茬。   人家说女大十八变,男生也不例外。   许淑宁多少感慨道:“怎么感觉你今年长大了特别多。”   这不逢年过节的时候长辈会说的话吗?梁孟津小声反驳道:”我不是小孩。“   他的逆鳞,就是摸不得老虎尾巴。   许淑宁顺毛道:“好好好,你不是。“   梁孟津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育红班的一位阿姨。   那阵子父母很忙,他不到周岁就去全托,因为年纪太小,一段时间内总是觉得这位对自己关爱有加的阿姨才是亲妈。   现在,他恍惚觉得许淑宁才是。   这个想法,让他被吓得往后退好几步,忘记背后还有道水沟,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下意识地撑着。   许淑宁也惊住,没能第一时间去扶他,两只眼睛眨啊眨,瞠目结舌道:“你,不是你……”   愣是没你出个究竟来。   梁孟津倒是三魂回归,七魄入体,自己站起来拍拍裤子说:“我没事。”   表情看着挺有事的,许淑宁狐疑地挠挠脸,上下打量他说:“你确定?”   梁孟津沉重点点头,两只手掌揉搓着。   火烧火燎的感觉,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许淑宁看不出端倪,但有的心事是不必追问的。   她道:“那早点睡吧,晚安。”   梁孟津看着她回房间的背影,听到落锁的声音,这才转身。   他抹黑进屋,钻进被窝里躺好,还没调整好睡姿,就听到陈传文道:“你跟许淑宁聊什么呢?”   光听语气就能想象他的神色有多飞扬,梁孟津沉默两秒道:“随便聊聊。”   陈传文平常都恨不得趴人家墙角听新闻了,眼前的更加不容错过。   可兄弟之间得相互尊重,他再抓心挠肝,也只能重重叹口气说:“唉,我不问,我不问。”   梁孟津忍不住笑出声说:“至于吗你?”   陈传文是愈发的愁苦起来说:“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   齐阳明觉得他对自己的评价太客气,开腔道:“你对小有什么误解吗?”   一屋子男生,说话有时候就是百无禁忌的。   陈传文大大咧咧道:“绝对比你大。”   齐阳明也没有平常的成熟稳重,坐起来扯他的被子说:“来比比看。”   两个人的床铺中间隔着个梁孟津,把他压得惨叫一声。   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郭永年猛地睁开眼,四处看说:“怎么了怎么了?”   他平常睡觉的时候是雷打不动,要不是最近农闲肯定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   打闹的三人很过意不去,齐阳明率先道:“给你吵醒了,不好意思啊。”   又捶一下陈传文道:“快道歉。”   郭永年起得太猛,那颗心都没回落,更别提分辨别人在说什么。   他打个哈欠道:“你们大半夜在玩什么?”   哪有什么好玩的,齐阳明躺回床上说:“瞎聊聊,不吵你了,睡吧。”   郭永年这阵子精力颇多,剩下的力气都够把自留地翻十遍,他微微摇头说:“也很奇怪,最近一直不困。”   往常他都是一沾枕头就睡,快得让人疑心他是没了气。   有几次呼吸声小,齐阳明还伸过手探过。   他这会理理被子说:“那更要好好休息,你是年轻,不是铁打的。”   可年轻力壮的人,就是想不到以后会有什么隐患。   哪怕有也无法顾及,郭永年难得沉重道:“也没办法。”   这个话题多少有些沉重,大家涉及的时候会自动避开。   陈传文聪明地转移话题道:“不讲这个,讲讲孟津刚刚跟许淑宁聊什么。”   怎么又绕回来,梁孟津踹他一脚说:“怎么不讲你跟齐晴雨。”   陈传文立刻喊道:“阳明别听他瞎说,这是污蔑。”   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心想这要是有人信还得了,自己的头指不定被齐阳明拧下来。   梁孟津也是脱口而出,赶紧替他解释说:“阳明不好意思,我不该拿你妹开玩笑。”   说真的,有几回齐阳明也这么揣测过,毕竟小学时候的男生就爱逗喜欢的女孩子玩。   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左看右看都没察觉出爱意来,所有的担心很快化为乌有。   他道:“没事,我也这么猜过。”   苍天哦,陈传文声音越发高起来说:“绝对不可能,娶她我还有几天好日子过?”   那屋里必定是凳倒桌翻,没有一天安生的。   这话齐阳明可不愿意听,抽起枕头砸过去说:“你想得美,我这关就别想过。”   两个人隔着梁孟津又掐起来,让他脸上白白挨好几下。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好脾气的梁孟津奋起反抗道:“谁砸我!”   三个人加上被迫加入战局的郭永年,男生宿舍很快变得闹哄哄,连鸡窝里都能听到点动静,更何况一墙之隔。   许淑宁还没能睡着,瞪大眼看着天花板,为自己的睡眠叹口气,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第35章   一直到天快亮, 男生房间的吵闹声才小下去。   估摸着是年轻精力旺盛,第二天照常起床。   就是人醒着,三魂七魄都不在, 有个人打哈欠的话和大合唱差不多,此起彼伏的。   要只有男的也就罢, 偏偏许淑宁也跟着, 齐晴雨不免心里嘀咕。   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 目光转来转去说:“你们昨天晚上不会背着我出去玩了吧?”   齐阳明都想撬开妹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一言难尽道:“外头乌漆嘛黑的, 玩什么, 捉鬼吗?”   这要在西平, 有心之人就能抓一个封建迷信的把柄。   真是得亏大队的风气好,齐晴雨难得占上风, 瞪哥哥道:“好好讲话。”   居然叫她训斥一次,还是有理有据的。   齐阳明尬笑两声, 又打一个哈欠后说:“我们昨天睡不着瞎聊天,鸡叫才闭眼。“   什么, 居然抛下自己聊天。   齐晴雨瞪大眼睛道:“你怎么不叫我。”   真是只小鸡仔, 天天的得跟在老母鸡的屁股后面跑, 齐阳明无可奈何道:“男女有别你知道不?”   齐晴雨当然知道, 只是有些委屈说:“淑宁都能参加,凭什么我不可以。”   她想到自己被排挤, 眼眶都红起来。   齐阳明没好气拍她一下道:“你都不叫,我们还能叫她?”   大半夜的, 他跟妹妹有血缘关系还说得过去, 拉上另外的女生叫什么回事。   齐晴雨想想也是这么,转过头道:”淑宁你昨晚没睡好?”   许淑宁扯扯自己的脸道:“失眠。”   她是个体贴人, 不想叫男生们因此不安,毕竟放松的机会就那么几次,多数时候大家都是倒头就睡。   但齐阳明还是品出端倪,歉然道:“我们很吵是不是?”   许淑宁开玩笑说:“放心,没听见你们讲我坏话。”   齐阳明配合地拍拍胸脯说:“那就好。”   许淑宁佯怒道:“真行啊你们,亏我这么善解人意。”   她对着空气挥两下拳头,辫子一甩到别处去。   剩下兄妹俩说悄悄话,齐阳明道:“你别舍不得新衣服,冷就穿。”   家里刚给他们寄的,齐晴雨是一心想等到过年穿,摸着毛衣的下摆道:“我这个也是去年的。”   缝缝补补又三年,在她看来也跟新的差不多。   齐阳明身上还是前几年的,已经褪色得不成样子。   不过他火气比较旺,稍微动一动就出汗,入冬到现在连棉衣都还没穿上。   他道:“行,你不冷就好。”   又说:“被窝暖不暖?”   红山大队在半山腰,夜里风大得惊人,仿佛想把瘦弱的身躯吹到千里之外。   齐晴雨早早翻出棉被,把自己裹得跟粽子差不多,点点头说:“暖的暖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齐阳明无声笑笑,心中自有主张。   他不再操心这些琐碎事,拿起放在一边的镰刀,背着箩筐上山去。   南方的冬天,漫山遍野仍旧带着一点翠绿,只是在阴天之下显得有些灰扑扑。   山间的风阴森森的,往人的骨头缝隙里钻。   齐阳明不由自主哆嗦一下,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   他沿着前人踩出的山路走,一个人的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恰好有一只鸟在叫。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听上去很诡异,汗毛都快竖起来,甩甩脑袋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树叶。   再抬头,他眼前多出个男人,眼角有一道疤,看上去杀气腾腾的样子。   齐阳明觉得自己要被人套麻袋,警惕地往后退几步,余光掂量着有什么东西适合作为武器。   不过来人的语气倒不是很有恶意,只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道:“你是知青?”   齐阳明还在心里琢磨着他究竟是哪家的人,谨慎道:“有事吗?”   男人摸摸口袋说:“我想,换毛衣。”   齐阳明心想队员们对城里人的误解实在太大,仿佛他们吃穿花用的东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第一百零八遍解释道:“我们的票有定量,没有多余的。”   什么都要供应,他们身上的尚且是从父母那儿省出来的,又哪来可以跟人交换的部分。   男人不免失落,却也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   他像是刚学会讲话的人,一字一顿道:“谢谢,打扰了。”   听上去很客气,配上他的表情像是威胁。   齐阳明比较着两个人之间的体格说:“不客气。”   两个人就此擦肩而过,他却还有些不安挂在心头,想想拍拍手上的灰回宿舍。   才进院子,就听到许淑宁在骂人。   她双手叉腰道:“梁孟津你脑壳有洞是吗?”   话很凶,可她长得气势弱,乍一看就是只会撒娇的性子。   也就镇得住梁孟津,他尴尬挠挠头说:”我错了。“   认得很挺爽快。   齐阳明回忆起他昨晚犟嘴不肯承认心意的样子,跟看热闹的陈传文交换个眼神。   梁孟津却不知道舍友的调侃,老老实实地把手背在身后。   许淑宁想再骂一句都词穷,没好气说:“一边去。”   梁孟津欲言又止,还是小声喃喃道:“别生我气。”   他看上去这样可怜,许淑宁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捶他一下说:“下次出门的时候给我带上心眼。”   梁孟津觉得自己还是有的,只是涉世未深很容易上当受骗。   但他不敢再辩解,长舒口气躲到角落里。   齐阳明这才饶有兴致过去问说:“犯啥事了?”   梁孟津做贼似的说:“刚刚在路上,有个老太太卖大米。”   这阵子是各大队分粮的时候,勤俭的人家都会把仅有的细粮拿出去换更多的粮食,他正好有需要,没多怀疑就掏腰包。   实在是老太太看着可怜又淳朴,他还多给两毛钱,结果回来一看,人家在下面不知道掺多少沙子。   听完,齐阳明都觉得骂他不冤枉,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真是,太天真了。”   他甚至觉得连别的大队都知道的本队有个梁知青手里阔,专门来骗他的。   那些美好品德的词汇,有时候未必是好事,梁孟津也想改来着。   他希望自己变成面面俱到的那种大人,只是常常忘记世界上危机四伏而已。   思及此,他叹口气说:“已经被骂过好大一遭了。”   男知青里他年纪最小,加上性格斯文和家境好,几个人对他向来是照顾有加。   因此齐阳明道:“孰能无过,问题不大。”   正好从厨房出来的许淑宁听见,批评他说:“孩子犯错,你不批评还纵容?”   都惯坏了,再不管管该捅破天去。   她瞪起眼来很有当家作主的气势,齐阳明立刻转换态度道:“孟津,不是我说你,你得注意着点。”   梁孟津瞠目结舌,畏畏缩缩,待许淑宁进屋去,狠狠一脚说:“昨天晚上还要拜把子,你看看你像话吗!”   齐阳明嗷嗷叫,为自己辩白说:“她那么凶,我可不敢惹。”   居然这么说话,梁孟津锁着他的脖子说:“你才凶。”   还没成一家就这么胳膊肘往里拐,齐阳明咳嗽道:“老陈,你看看他像样吗?”   陈传文本来站在一边看着,闻言抬头看太阳说:“哇塞,好亮哦。”   亮他个大头,齐阳明骂骂咧咧几句,才提起刚刚在山上遇到的人。   满大队的人,陈传文都能认个十之八九。   他思忖片刻确认细节道:”个子很高,讲话磕巴对不对?“   齐阳明还以为是不太会讲普通话才这样,问道:“原来就口齿不清是吗?”   陈传文迟疑道:“我猜不是,不过赖旺家爹妈都不会讲话,大家说是遗传。”   这样说来,也实在是可怜人。   梁孟津那颗乐于助人的心又动起来,想想说:“要不我让家里寄一点毛线过来。”   齐阳明嘴角抽抽,想教育他两句,扭过头喊道:“淑宁,你男人又犯病了!”   什么男人,许淑宁抡起扫把就扔过来说:“把你的嘴缝起来。”   齐阳明往右一躲嘿嘿笑,顺便告状。   许淑宁听到一半,眉头皱得不像样,眼睛微眯说:“你过来。”   梁孟津觉得自己兴许要挨揍,两只手提前在衣服上擦擦。   许淑宁也没辜负他的一番准备,抽起根小树枝抽过去说:“你书读得多,不会连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都不知道吧?”   梁孟津有时候说话没考虑那么多,现在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说:“懂的懂的。”   说完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她的表情。   许淑宁知道这并非是她的问题,只是人的习惯非一朝一夕可变。   她树枝一戳说:“与其闲着,不如去筛米。”   又画个圈子道:“你们仨一起。”   说来有意思,知青们多数时候受她支配,现在一声令下几乎是无有不从。   三个人搬好小凳子坐在屋檐下,时不时说着话。   半天齐阳明才觉得有哪里奇怪,问道:”我妹呢?“   陈传文漫不经心说:“拉着老郭去捡石头了。”   大冬天的非要去河边,也就郭永年脾气好。   可再好的个性,也不是这么“压榨”的理由,齐阳明在心里嘀咕着,觉得以后还是得让妹妹多注意一点。   殊不知在河边,两个人玩得正高兴。 第36章   红山大队的水几乎都是从山上来, 热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解暑良药,冬天里却变成寒气逼人,尤其是风一吹, 裹挟着刺人的凉意。   在这样的天气里,说要来玩的人着实很像傻子。   一号就是齐晴雨, 她正兴致勃勃地伸手在水里捞石头。   二号则是郭永年, 他更加强悍地赤脚踩在水中, 弯腰摸索着,拿起一块问道:“这个可以吗?”   齐晴雨都没仔细看就点头说:“可以可以, 你快上来吧。”   她心里犯嘀咕, 觉得郭永年也太实在, 自己不过是随意一句话,没反应过来他就踩进去了, 倒叫当事人十分过意不去。   然而少年人的爱意仿佛熊熊烈火,能支撑他们做出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郭永年自己挑剔道:“感觉不是很好看。”   齐晴雨就是在宿舍待得无聊, 随便找个出门玩的理由,闻言连连道:“好看好看, 特别好看, 你快上来!”   急得像下一秒要骂人了。   郭永年觉得她的表情不太像是开心, 想想还是踩上岸说:“我没事的。”   他下乡以来风吹日晒的, 有时候图方便连都不戴,一张脸简直是和暗色融为一体, 唯独穿着鞋的脚光洁。   当然,齐晴雨现在怀疑是被水泡得发皱发白, 催促道:“快点穿鞋!”   看这样子, 郭永年就知道自己做错事。   他突然羡慕其实陈传文巧言令色和逗女生的本事,老老实实照做说:“我就想给你找一块好看的。”   齐晴雨拥有太多的爱意, 她沐浴于兄长的关照之中,愚钝到未能品尝出他人的区别对待,耸耸肩说:“我也不是特别想要。”   她的想法天马行空,很多时候都猜不出下一秒,任性得有所依仗。   自然,话出口变偶尔刺痛人心。   郭永年自觉身无长物,唯一能剖心挖肝的部分分毫不值,不由得有些失落道:“好。”   齐晴雨没察觉出来,只是她也有脑子,想想就知道自己的话多不合适。   她甜甜笑道:“你人真好,比我哥都好。”   郭永年不至于傻到真的相信,知道是她的礼貌客套,心情更加的难以言喻。   但他也只是说:“我不会告诉阳明的。”   还挺幽默,齐晴雨对他刮目相看,一时失语。   她的个性活泼没错,却需要有人搭话题,不像陈传文对着墙也可以说出花来,现在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人。   郭永年看她目不转睛看自己,问道:“想回去了?”   从宿舍走到河边还用二十分钟,怎么能没玩够就回去,齐晴雨立刻斩钉截铁道:“才不要。”   眼前的少女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任谁看都知道无数心思在萦绕。   郭永年揣测不出,但长嘴可以问说:“那再捡几块?”   河水冰凉,齐晴雨已经对这项活动失去兴趣。   她搓着手取暖道:“你会打水漂吗?”   很巧,郭永年擅长于此。   他的童年虽然贫困,却还有几样可以消耗精力的游戏,只是好几年没玩,很不自信说:“会吧。”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好端端的加个“吧”字做什么。   齐晴雨是风风火火的人,对这种犹犹豫豫最不喜欢,只是想到他向来与人为善,挑眉说:“那你惨了,我的拿手好戏。”   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神采飞扬,看上去动人极了。   郭永年不敢直视,低着头说:“那你很棒。”   这话要是搁陈传文嘴里讲出来,齐晴雨一准拿起什么扔过去,偏偏眼前人之实在她不止一次见识过,只能被噎住。   她茫茫然欲言又止,最终嘴角抽抽道:“你很会夸人。”   郭永年听不太出嘲讽的意思,还以为自己当真做得不错,笑容愈发的淳朴起来。   仔细一看,齐晴雨居然觉得他长相甚佳,是时下大家最爱的保家卫国类型,往那一站浑身浩然正气,连性格也是忠厚老实。   这四个字用在即将成年的人身上,也就是形容他才不违和。   多看几眼,齐晴雨有些难以形容的羞怯。   她转而撸起袖子道:“数水漂,输的人打手背,同意吗?”   郭永年好脾气的点点头,等自己赢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下手。   他迟疑道:“我力气很大。”   齐晴雨被他说得有些害怕,咽口水不敢看,却又对未知的事情恐怕,闭上一只眼道:“没事,愿赌服输。”   她可不是陈传文,玩游戏总耍赖。   郭永年手微微地举起,几乎没什么力道的拍下去,好奇道:“你眼睛怎么闭上的?”   多新鲜啊,人还有不会闭眼睛的吗?   齐晴雨才觉得他的话奇怪,反问道:“还能怎么闭?”   郭永年一两句说不清楚,索性示范说:“就是这样只闭一只眼。”   他学着她刚刚的模样,眉毛鼻子也跟着乱动,完全不像她方才的灵动可爱。   齐晴雨大概明白他的疑问,又做一遍单眼闭上的动作道:“你不说,我还从没发现这样有什么特别的。”   她从小到大都会,一点没觉得有难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郭永年试着学,都挤出泪花来也没能成功,揉着眼睛道:“看来真的是天赋。”   齐晴雨是小女孩心态,幼时听说书还幻想过自己是白骨精。   她喜欢这种特殊之处,迫不及待展示说:“给你看我的手指头,可以向后掰。”   郭永年看她轻轻松松,手指头和手背就几乎成九十度,大惊失色道:“小心点,会骨折的。”   齐晴雨嘻嘻笑说:“才不会,我骨头软。”   郭永年的就像是钢铁,怎么往后拗都不为所动。   他生怕自己吃饭的家伙有个三长两短,很快放弃,转而说:“我耳朵会动。”   话音刚落,他的耳朵就微微抖动,好像某种小动物。   齐晴雨瞪大眼说:“好厉害,你快教教我!”   郭永年打娘胎里出来好像就会,压根不知道诀窍在哪,只能说:“你劲往脑门使。”   齐晴雨的太阳穴血管迸出,两只耳朵还是纹丝不动,自己捏着耳垂喃喃道:“好想会哦。”   郭永年真没办法让她会,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个,挠挠脸说:“要不我再给你表演一个?”   齐晴雨心想真是真人不露相,从前居然没发现他有这么多本领。   她拍拍手说:“是什么是什么?”   郭永年找块平地,对着空气踢两下腿,手一撑连翻两个跟斗,那架势漂亮得不行。   齐晴雨记起来小时候每年的元宵灯会,想吹个口哨没弄出声来,只能把手拍得快断了。   郭永年心里乐开花,表情一点都藏不住。   他性格简单,相处起来很轻松,齐晴雨不用费心猜他的意思,扬着嘴角说:“这个可以教我吗?”   她有求于人,态度里带着撒娇,郭永年压根扛不住,但还是说:“摔倒不是小事。”   有个磕磕碰碰的,别说齐阳明那儿不好交代,他心里这关也过不去。   齐晴雨就是眼馋,真叫她自讨苦吃绝对不可能。   本质上她和陈传文的性格有些类似,只是一个破罐子破摔,一个还愿意讲礼仪道德而已。   她也怕疼,爱惜地摸摸自己的手臂说:“断手断脚就惨了。“   恰好一阵大风吹过,她扭过头猛打喷嚏,眼角都沁出一点泪花来。   此刻的太阳已经要渐渐落下,郭永年道:“快吃饭了,回吧。”   说起饭,齐晴雨撒腿就跑说:“今天是我掌勺!”   她玩得太认真,愣是半点没想起来。   郭永年也不记得这一茬,大步跟上说:“不着急,你慢点。“   齐晴雨哪能不急,她该值日的时候从不推脱,恨不得脚上有轮子。   可惜她跑得再努力,偏过头看郭永年从容不迫地跟着,有些气馁说:“我的腿是不是很短?”   腿?郭永年呢余光里能看到她的发顶,视线往下看,立刻收回来道:“不会。”   他讲什么话都很有说服力,齐晴雨马上不纠结。   她还没进院子,就看到炊烟袅袅,停下来喘口气说:”肯定是淑宁。“   所料不错,许淑宁已经在喊“开饭”,看到人进来说:“阳明去叫你们了,没遇上吗?”   齐晴雨摇摇头,半点不担心哥哥一个男人出什么事,抱着她的手臂撒娇说:“你人真好,比我哥都好。”   这话郭永年耳熟得很,心想真是谁她都能哄几句。   他开玩笑道:”刚刚不是说我吗?“   齐晴雨半点不尴尬,理直气壮说:“男女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的。”   歪理而已,但郭永年没能绕过来,甚至还点点头说:“也是。”   是什么是,陈传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那颗心闻风而动。   他的视线范围扩大,忽然发现眼前落单的居然只有自己,格外热切地看着刚进院的齐阳明。   齐阳明毛骨悚然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警惕地往后退一步。   陈传文冲他翻白眼,决定不分享自己的最新发现。   他面对朋友的时候还有点分寸,不像打听别人的事情那样热切,尚且能知道保守秘密四个字怎么写。   往坏处想,戳破的那个人说不准会变成整个宿舍最尴尬的那个,他可不想把自己至于这种境地,选择缄口不言。   沉默和他向来的习惯不符,齐阳明更加狐疑,心想绝对有事情,追问道:“你倒是讲啊。”   陈传文挑了个无关紧要的,说:“你妹到处讲别人比你好。“   齐阳明对此没什么反应,倒是齐晴雨骂他告状精。   两个人吃晚饭也不消停,恨不得把桌子都掀了。 第37章   吃过晚饭, 齐阳明把妹妹拉到屋外单独聊聊。   没说话之前,齐晴雨还在心里嘀咕着自己最近安分守己,绞尽脑汁都没想出来犯什么错, 满脸写着“不服气”三个字。   一张嘴,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说:“我又没逼他去。”   这个他, 指的是郭永年。   齐阳明心想何必逼, 舍友有一颗乐于助人的心,只要一呼即百应, 哪怕手里有正经事也会放下。   他道:“你知道编一个箩筐多少钱吗?”   本地多竹子, 衍生出好几样集体经济。   像红山大队年年到农闲, 队员们就可以去大队长那里领回来做手工,回头一起运到公社去。   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 虽然卖不出什么价,但用来补贴伙食还是大有用处, 尤其对郭永年来说。   他有时候从早到晚都坐着,手上一刻没停过, 大家也很有默契把琐事都揽下来, 绝不会过多打扰。   在此情况下, 齐晴雨还拉着人家出去玩, 在哥哥看来实在不懂事。   不过她自己是振振有词道:“我这是劳逸结合!你没觉得他看上去很憔悴吗?”   憔悴?齐阳明可没仔细端详过一个男人有什么变化,狐疑道:“有吗?”   居然还反问, 齐晴雨撇撇嘴说:“还好哥们呢,这个都没看出来。”   又戳着手指头道:“他明明玩得很开心。”   齐阳明的年纪在知青们之中最大, 向来很有长兄如父的责任感。   他于其他事情上操心得比较多, 现在想想妹妹说的话也有道理,说:“那就下不为例。”   齐晴雨老老实实地点头, 心里也反省起来,隔天就安分许多,只是一个劲望着外头的天。   陈传文在摇椅上晃脚说:“又要折腾什么?”   就他长眼了,非得这么说一嘴是怎么着。   齐晴雨冷哼一声说:“不要你管。”   此刻除了出门的梁孟津和齐阳明,余者都在相距不远的地方晒太阳。   郭永年手上一顿说:“你想出门,等我这个弄好。”   齐晴雨可不敢再耽误他的事情,连连摇头说:“我哪也不去。”   话里没多少说服力,郭永年略一迟疑说:“我得去大队部,你去吗?”   齐晴雨心想这可跟自己没关系,善变道:“去去去,我都快憋死了。”   要不是她哥三令五申不许只有女孩子出门,她早就不见踪影。   郭永年的动作加快,没多久就完工。   他把编好的几个筐垒在一块,背起来说:“走吧。”   齐晴雨乐颠颠地跟在后面,浑然不知剩下的人在讨论他们。   许淑宁正在打毛衣,停下来喝口水说:“我自己待着锁好门就行,你要是想玩就出去吧。”   陈传文惬意地听收音机嗑瓜子,身上还盖着他爷爷寄过来的军大衣,心想外头除非有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否则自己是绝对不会挪窝的。   况且还有别的因素,他眉头一挑道:“你知道什么人最讨厌吗?”   许淑宁斩钉截铁道:“你。”   陈传文自觉做了件好人好事,啧啧两声说:“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这满院子,也只有他睿智到看穿郭永年那点心思,还能帮着搭桥修路的。   像许淑宁是一无所知,她连自己的事情都还不甚清楚,因此道:“你还不疯吗?这么大的太阳盖军大衣。”   大冬天里要弄了个中暑出来,十里八乡估计都会成为大新闻。   陈传文觉得舒服极了,这可是他研究好几天才找出来的最佳过冬方式,老神在在哼着调子说:“你不懂。”   许淑宁能理解才奇怪,低下头看手里织到一半的毛衣。   她姐特意寄来的红色毛线,仿佛是烈日下的熊熊火焰,这年头带花色的东西都难弄,也不知道费多少功夫。   临近年关,她总是惦记起从前在家时的热闹,摆弄着棒针叹口气。   声音被收音机盖过去,陈传文没听清,自顾自地悠闲度日。   许淑宁心想他有时候也挺会享受的,在宿舍都能搞出五花八门的东西来。   而世人只歌颂苦难,大家把过得好跟堕落划定义,仿佛活着就该是跋山涉水往地狱去。   哪怕是她,能想到这一茬都改不了,深吸口气接着干活。   一只袖子还没好,有个叫彩虹的孩子探头探脑说:“淑淑姐姐。”   方言里前后鼻音不分,小朋友们发“宁”这个字的音总是不准,被梁孟津纠正过很多次没能改过来,索性聪明又亲昵地叫“淑淑姐姐”。   乍一听,许淑宁的辈分往上涨,她一直没能适应。   可八岁大的彩虹是西瓜皮的亲妹妹,生得可爱动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特别好看,好像旧时海报上的大明星,是一伙娃娃里的小公主。   许淑宁一见她心都化了,语调表情也变得不一样道:“怎么啦彩虹。”   小姑娘甜甜笑说:“梁老师叫你。”   她嘴角边还有个酒窝,仿佛能从里头滴出蜂蜜来,谁看能忍住不对她和颜悦色。   素日里跟孩子们不投缘的陈传文也不例外,热络道:“来哥哥这里吃瓜子。”   食物很珍贵,队员们都会教孩子不随便拿别人家的吃的。   彩虹自觉跟这位知青哥哥不熟悉,眼神渴望却往后躲。   许淑宁缠着毛线道:“没事,你把口袋装满,咱们玩去。”   有她发话,彩虹才算动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盆子里抓出数得清的几粒瓜子。   陈传文多大方,直接把剩下的半袋子递给她说:“都给你。”   没办法,这孩子太招人喜欢,眼睛一看你仿佛老天爷都在耳边帮着催促。   彩虹不敢动,手悬在空中,甚至害怕地往后退一步说:“我不要,谢谢哥哥。”   看给人孩子吓的,许淑宁没好气说:“好好反省一下。。”   陈传文深觉得是无妄之灾,屁股动动调整下坐姿说:“那你给她。”   许淑宁也不客气,揣上袋子就走,牵着小女孩的手说:“哥哥在哪呀?”   小姑娘歪着脑袋说:“是秘密。”   许淑宁不再追问,被她带到一处破房子前——墙有三面是倒塌的,里面杂草丛生,比一开始的知青宿舍还不如许多。   这儿能有什么宝贝,她不解其意,挑选着可以下脚的地方踩上去。   等候许久的梁孟津听见声探出头,颇有些兴奋道:“你快来看。”   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的,许淑宁越发的奇怪起来,不过还是凑过去。   眼前是块长砖头的一角,上面画着小朵的花,风吹日晒后已经看不太出原本的颜色,想来原主人应该是大户人家。   可惜高楼塌,宾客散,此地只剩下残垣断壁。   许淑宁心中一片凄凉,说:“好看。”   梁孟津就知道她会喜欢,说:“我本来想挖出来带回去的,可是特别深。“   他跟西瓜皮两个人弄半天,愣是纹丝不动,只能叫她先来看一眼。   许淑宁喜欢这些东西,有回还从路上捡了块花砖残片,现在正收藏在床底,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偶然的一件事会有人惦记,心中滋味未能细述。   她百感交集道:“我外公以前是开砖窑的。”   老人家生前,她是孙辈之中最小的一个,得到的宠爱也很多。   屡屡想起来,心中总是带着一点惆怅。   梁孟津还是第一次听说,树枝继续在地上扒拉道:“我肯定把它挖出来。”   西瓜皮也不落人后,浑身使劲道:“给姐姐。”   许淑宁看他吃奶的力气都快用上,好笑道:“确定这是没主的吗?”   废弃的东西一般都归大队,有些事情不患寡而患不均,丢在这儿无人问津是废物,拎回去说不准有心人会介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想还是少找麻烦,眉心不由得带上几分忧虑。   但她想到的,梁孟津也会注意。   他擦一下额头的汗解释说:“是西瓜皮家的祖宅。”   小孩子的话未必能作数,毕竟财产的支配应该由大人来决定。   许淑宁也就是对他们兄妹熟悉一点,说:“西瓜皮,你妈同意吗?”   西瓜皮大大咧咧道:“当然可以,我妈都想把我给孟津做儿子。”   梁孟津对这帮娃娃们掏心掏肺,平常还总给他们糖吃,有计较的父母心中有数,没少往知青宿舍送菜。   一块早就不用的?砖头,估计也可以。   想到这儿,许淑宁放下心来道:“那就好。“   说完她袖子一撸,加入到挖土的队伍,把西瓜皮挤出去说:“洗洗手,跟妹妹一起嗑瓜子。”   客套寒暄也得看对谁,西瓜皮洗完手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孟津本来还不想来探险的!”   现在有收获了,知道听谁的才是对的吧。   梁孟津看他真是满脸的得意,心想这算是什么探险,嘴角抽抽道:“不过是旧房子,你说得像上刀山下火海。”   明明已经是大孩子,幼稚起来没法形容。   西瓜皮却觉得自己已经有很壮阔的一段精力,比划着说:“有这么大的老鼠呢。”   别人还好,许淑宁的汗毛已经倒竖,四处张望说:“不会还在吧。”   梁孟津知道她的担忧,连忙说:“不在不在,别怕。”   许淑宁本来要嘴硬两句,想想也放弃,只是小声说:“有小朋友在,给我留点脸。”   梁孟津立刻抿着嘴闭口不言,眼神里全是调侃。   这可不像他,一定是跟陈传文学坏了。   许淑宁啧啧摇头,挥起拳头威胁他。   梁孟津肩膀一耸,简直是送上门的沙包。   明明是开玩笑,许淑宁倒有些骑虎难下,索性轻轻捶他一下说:“找揍。”   梁孟津刚要说话,就听到咔哧咔哧嗑瓜子的声音,有种自己是戏台上的一员的错觉。   他对小伙伴很是熟悉,都能察觉出那种看热闹的表情,咳嗽声说:“西瓜皮,你们可以先回家。”   西瓜皮目光移动。   他的年纪离情窦初开还有一阵,只是小孩子又不是傻子,已经敏锐发现点异样,却自己都讲不出来。   好在他一心只有玩,觉得在这儿也没意思,带着瓜子和妹妹,很快撤离。 第38章   小朋友们一走, 许淑宁就觉得可以说些大人话。   她一边扒拉着地一边道:“下回有这种事你也得叫陈传文,不然他心里会不舒服的。”   梁孟津心想给钱传文估计都不肯出来,解释说:“他不会动的, 要猫冬。”   虽说是十二月,一天寒似一天, 但大小伙子艳阳天就猫着, 委实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在西平时, 她哥这个季节都要去玩雪,手上动出疮来也一天不耽误, 活力满满得像要把冰融成水。   哪像陈传文这样, 许淑宁想起他在院子里的全副武装, 一言难尽道:“行,猫着吧。“   梁孟津其实心里挺羡慕的, 因为他从小身体不好,风一刮父母恨不得叫他穿八件衣服出门。   搞得他对添衣的嘘寒问暖很有阴影, 为了显示自己,到现在还只穿着两件。   此地兴许是荒废许久, 连吹来的风都透露着一股萧瑟。   他心想明天要是弄个感冒出门准挨骂, 期期艾艾说:“你冷吗?”   许淑宁穿着厚外套, 尚且觉得寒气渗进骨头里, 看他一眼就知道绝对不够保暖,没好气道:“又逞强。”   梁孟津尴尬笑笑, 别过头打个喷嚏,看不见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冒出来。   反正就是老老实实地认错, 下一次还会再犯。   许淑宁瞪他一眼, 看到还只露出冰山一角的花砖说:“你回去穿衣服,再拿工具。”   树枝都弄断好几只, 没点真家伙不知道要挖到猴年马月去。   梁孟津扶着石头站起来,看她没有动的意思说:“你不能自己在这儿。”   许淑宁在家的时候,每个月月初天不亮就得一个人去粮站排队。   凌晨三四点的天看过不知多少,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来回穿梭,压根不是娇花一朵。   她道:“几步路的事情,刚刚彩虹不就是自己去的。”   难道她还不如一个小孩子吗?   自己去的?梁孟津眉头一皱说:“不对啊,她是跟冬瓜一块走的。”   他还以为是叫上人,冬瓜才跑没影了。   许淑宁刚刚可是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都没有看见冬瓜。   她摇摇头说:“只看她一个人。”   现在想想着实很奇怪,因为彩虹是娃娃们里的中心之一,到哪都很少看到落单,身边总是一帮子想跟她玩的小伙伴。   当然,这个年纪本来就爱扎堆,走路的时候恨不得把整条道占满,连去个厕所也声势浩大。   梁孟津跟他们接触更多,更加深有体会。   所以他愈发不明白彩虹怎么会自己到知青点去,嘀嘀咕咕道:“下回还得西瓜皮跟着。”   总是亲兄妹更放心,许淑宁道:“以前也是我去哪我哥到哪。”   小时候大家各玩各的,直到她头回被小青年吹口哨。   亭亭玉立的少女,偶尔也会吸引那些满怀恶意的目光。   别看她是在家属院上的学,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邻居,但总有几个不受管控的人。   危险分子,只能防范于未然,许自强其实并非善于言辞的人,只是每日跟在妹妹身后。   说真的,好像长大才有哥哥样,小时候只嫌弃她哭包一个。   思及此,许淑宁道:“西瓜皮就是生来的好哥哥。”   不夸张地讲,梁孟津觉得西瓜皮的品德足以和郭永年媲美。   他对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生出比对亲弟弟梁孟京更多的耐心,偶尔也觉得很愧疚,这会说:“我不是。”   许淑宁只知道他有个弟弟,却很少听到提起。   她难得好奇说:“为什么?”   细说的话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梁孟津只概括道:“他很活泼。”   许淑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用这两个字很客气,十有八九是调皮的意思。   尤其是八九岁,最最人嫌狗厌,像她弟许自言就一天要挨八次打,要下乡那个早上温情脉脉的气氛里,她都没能忍住不揍他。   她道:“我懂了。”   梁孟津看她心有戚戚焉的样子,嘴角上扬道:“他也有优点的。“   人本来就有好有坏,再正常不过。   许淑宁率先往前走道:“肯定不像你天冷不加衣。”   梁孟津心想那确实不像,因为梁孟京的身体很好,三岁能连哭一天不用喘口气,力气向来比同龄人大,从早到晚的跑跑跳跳,小脸永远红扑扑,是他这辈子都渴望得到的生气和活力。   起码在家时,他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看弟弟,下乡后才发现世人的苦难很多,他那点愤懑也在渐渐平息。   连带着反省起来,好像自己原来哪里都做得不好。   但人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就好,他道:“我保证,以后会穿够的。”   这才像话,许淑宁满意地点点头。   她没再开口,晃着手慢悠悠地往宿舍走。   院门一推开,发誓在摇椅上生根发芽的陈传文不见踪影,只有杯温热的茶还放在旁边。   许淑宁叫两声没人应,奇怪道:“怎么没锁就出去了。”   虽说队里有民兵巡逻,到底安全是自己创造的,知青们丢过几次小东西后,对于随手关门这件事很重视。   像收音机大剌剌摆着的情况,照理更不会有。   梁孟津莫名不安起来,环顾四周道:“我出去找找,你在宿舍等等看。”   许淑宁没跟他再花时间商量怎么做,只叮嘱说“慢点,别着急”。   梁孟津头也不回跑掉,几乎是几秒之后就折返,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许淑宁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连忙道:“找到了?”   梁孟津咳嗽声说:“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许淑宁向前倾道:“什么意思?”   梁孟津无奈道:“有人打架,他应该是看热闹去了。”   得,叫人瞎操心,许淑宁翻个白眼道:“把他的收音机藏起来,急不死他。”   就是赶着去捡西瓜,也得把手里的芝麻先放好,真是没见过这么爱打听热闹的。   梁孟津心想也是个教训,支招说:“放你们房间,他不会进去的。”   男生宿舍还兼饭厅,一天里所有人进进出出的,半点隐私都没有。   但女生宿舍就不一样,连齐阳明都不会踏足,是绝对的私人领域。   许淑宁本来是打算放厨房的,现在采纳他的意见说:“行,那我留下来看屋子,你挖地去吧。”   梁孟津带着小锄头出发,特意拐到打架现场看。   一对夫妻扭成团,陈传文都快站到人跟前去,真是不怕自己也挨一下。   陈传文当然是不怕的,他脸上闪着奇异的光,连眼睛都亮起来,跟边上的大婶嘎嘎嘎讲着话。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方言水平就突飞猛进,仿佛回到故乡的巷子口。   大婶也亲切得像老熟人,说:“这都是小场面了。”   这对夫妻出了名的爱打架,大家看得已经习以为常,连劝一句都懒得,因为谁去谁不讨好。   哪怕陈传文这样初来乍到的都知道,跟看唱大戏一样,看完心满意足回宿舍。   许淑宁正在院子里等他回来,先劈头盖脸道:“你没锁门!”   陈传文一头凉水浇身上,愣在原地说:“我没锁吗?”   他思来想去,记忆已经完全错乱,迟疑道:“好像是没有。”   还好像,许淑宁瞪他说:“丢东西全算你身上。”   陈传文自知理亏,讨好笑笑,目光所及之处,脸色又是一变道:“你看到我收音机了吗?”   许淑宁装得跟真的一样,反问道:“你的东西问我?”   这下真的死定了,陈传文满屋乱窜,东翻西找,过会又出现在院子里说:“真的没有。”   许淑宁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也差不多了,说:“长教训了吗?”   陈传文本来就心气不顺,觉得她在火上浇油,态度不佳道:“要你管!”   许淑宁抿抿嘴,转身进房间,把柜子里的收音机拿出来说:“对不起,我不该开这个玩笑的。”   她踩过界,该道歉就道歉,也要吸取教训。   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夹杂着其它的东西在。   陈传文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许淑宁心想什么意思都没关系,笑笑说:“下次记得锁好门就行。“   陈传文难得没有顶嘴两句,表情多少有些欲言又止,坐下来之后余光一直看着她。   许淑宁还在织毛衣,注意到后停下来回望说:“怎么了?”   陈传文觉得有种讲不出来的不对劲,迟疑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许淑宁被吼一嗓子,尴尬是肯定有的。   不过她细想自己也有错,说:“没有,收音机嘛,谁都会着急的。”   她的话里挑不出毛病,态度也很好,但陈传文就是觉得怪怪的。   可他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只能看着院门,盼着有人快点回来,随便谁都可以。 第39章   在陈传文的盼望中, 第一个进门的是齐阳明。   他下午去给自留地浇水,裤腿湿了一半,担着桶往里走, 把东西放下就进屋换衣服。   陈传文跟着他往里走,压低声音道:“快救救我。”   齐阳明蹲下来拖拽床底的行李, 头也不回说:“干啥?”   陈传文不太确定道:“我好像得罪许淑宁了。”   好像?齐阳明无奈道:“你一天到晚的, 就跟这俩姑娘过不去是不是?”   跟他妹斗得热闹, 现在连许淑宁都惹,哪天叫她们套麻袋揍一顿, 估计才能老实。   哪怕是这个时候, 陈传文都要替自己解释一句说:“你妹可不无辜。”   齐阳明瞪他一眼说:“就是一孩子, 你计较啥。”   陈传文才不管他怎么想的,只说:“你先听我讲完。”   他一五一十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完, 和平常传播新闻时的表情大相径庭。   齐阳明听完先道:“不是,没锁门就是你的问题。”   知青宿舍丢过好几回东西, 其中包括他一双新袜子,这年头什么都值钱, 一粒米大家都大呼小叫的, 平常离开几秒钟都要确定有铁将军把门, 怎么看陈传文都不占理。   这点陈传文是承认的, 不过为自己辩解说:“我真以为丢了,心里着急, 声音才大了点。”   现在想想,着实是更加理亏。   齐阳明是个心细的人, 为妹妹的舍友关系, 他其实观察过一阵许淑宁,这会道:“那你完了, 她这人挺说不得的。”   上回跟孟津闹别扭,还足足好几天不冷不热的。   陈传文本来是企图从他这里得到一些诸如“多大点事,没关系”之类的话,现在更加的不安起来。   他嘟嘟囔囔道:“谁叫她藏我东西的。”   齐阳明毫不留情戳破说:“你要觉得这话站得住脚,何必搁这儿问我。”   陈传文被噎住,心想都是兄弟,这么一针见血地做什么。   他尴尬道:“我这不是偶尔的小失误嘛。”   齐阳明冷笑两声,给他一肘子说:“那就继续硬扛。”   陈传文就是扛不住,才在这儿扭扭捏捏的样子。   他欲言又止,深深叹口气说:“你是指望不住,我还是找孟津做军师吧。”   说话间,梁孟津正好进屋。   他掀开床铺和公共空间的帘子要拿东西,看清人吓一跳说:“你们俩干嘛呢?”   陈传文看到他是眼睛贼亮,嘿嘿笑凑过来说:“咱俩是不是兄弟?”   梁孟津才不上当,警惕道:“有话直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别回头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他居然还往后退一步,陈传文一脸心碎样道:“不用这么防着我吧。”   梁孟津才不吃这套,温和笑笑说:“那就别讲了。”   他觉得肯定没好事,恨不得扭头走人。   陈传文心想他刚下乡的时候可是端正上进的好青年,现在都学会玩这种把戏了,痛心疾首地摇摇头说:“我有难,你是不是该伸出援助之手?”   梁孟津拨开他的手道:“别铺垫了,快点说。”   他听的人都急起来,亏他还憋得住。   陈传文没把握他会帮自己,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着话,一边瞅着对面人的脸色。   梁孟津听着倒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说:“我们俩合谋的,本来想给你长记性。”   现在想来,心思或许是好的,恐怕做得有点过。   他的语气平平,陈传文恨不得钻进地里去,心想自己从今天起肯定不会忘记锁门,呐呐道:“本来我带着收音机下乡,我爸妈是不愿意的,是我爷爷奶奶力排众议。”   于他而言,贵重和心意并存,不免一时失分寸。   可他越这样提起,梁孟津更觉得下午不该藏人家的东西,摇头说:“没事,淑宁不会生气的。”   仔细将来,动人家的东西到底不对,她恐怕还会反省自己。   陈传文心想也不能这么睁着眼说瞎话,声音高起来道:“她刚刚都拿我当透明人了!”   他动来动去,愣是没得到一点注意力。   梁孟津理所当然道:“你吼了她,她尴尬躲一躲不是应该的吗?”   这样一讲,仿佛很有道理。   陈传文眼睛转来转去说:“真是不做贼不心虚,我好像反应太过。”   梁孟津点点头道:“过几天就好。”   心里却知道许淑宁以后对他会增添两分疏离,因为她是一种被人戳一下就要连门带窗全关上的个性。   只是这话他不好对陈传文提起,毕竟将来日久见人心,什么关系都可以修补,何苦徒增嫌隙。   他不提,陈传文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也没有那么多心眼,松口气道:“我就说,她看着没有齐晴雨心眼小。”   这话是大错特错,哪怕梁孟津不愿意以一些略带褒义的词来形容,也得承认许淑宁是个心中有计较的人。   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心胸开阔,反而是成天大呼小叫的齐晴雨更没脾气。   齐阳明更加这么觉得,给陈传文一拳说:“我心眼也不大。”   当着他的面,他要是没反应跟死人有什么两样。   陈传文咳嗽声连连讨饶,看一眼屋外的天色转移话题说:“你不去找你的宝贝妹妹吗?”   齐阳明觉得他说什么都阴阳怪气的,说:“跟老郭在一起,有啥好找的。”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了,两个人正在竹林里头挖冬笋。   既然知情,难道没有别的想法吗?   陈传文上下打量齐阳明,心想他究竟是看出来还是没有,但转念又不愿意做捅破窗户纸的那个人,耸耸肩往外走。   齐阳明怎么看他的表情都奇怪,偏过头道:”有没有觉得那小子憋着坏?“   梁孟津深以为然点点头,出去跟许淑宁说话。   正是做晚饭的点,许淑宁掀开锅盖往汤里放盐,搅拌后坐下来烤火。   她整个人和灶膛保持着差一点就危险的距离,脸上细小的绒毛在火光之下也很清晰,眼神空洞。   梁孟津知道她在发呆,重重踩一脚作为提醒。   第一声,许淑宁没能听见,直到第二声她才醒过神来回头道:“你知道了?”   几个男生在房间里嘀嘀咕咕半天,今天发生的事情也只有这么几件,用脚趾头都猜得出。   梁孟津没有否认,拉过小凳子坐在她边上道:“都怨我。”   许淑宁手上拿着根木柴,戳着炭火道:“你会不会觉得我管得太多?”   她在家是做妹妹,受兄姐照顾颇多,却偏偏生来有做姐姐的天赋,平常对着亲近的朋友也容易言多必失。   这个坏习惯她一直想改来着,可惜几乎已经深入骨髓,不留神总是跑出来,很容易变成讨人厌的指手画脚。   不过也得看对面是谁,像梁孟津就很乐意,事先声明道:“我没惹你,别不管我。”   许淑宁像被打了一拳,愣几秒才道:“你脾气倒挺好。”   十五六岁的少年,恨不得天高任鸟飞,父母的话尚且听不进去,竟然愿意受外人的管辖。   梁孟津脾气好吗?他从小到大是出了名的倔种,想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父母有时候长吁短叹,就希望他能稍微软和点。   他自认也不是这样的性格,抿抿嘴说:“还不错吧。”   怎么夸他还不高兴,脸都垮下来了。   许淑宁现在很能顺着他的毛,哄道:“非常好,从今天起我将全方位对你指手画脚。”   她的言语生动,还伸出手画了个大大的圈子,虽知道是玩笑之语,梁孟津仍旧不免有许多的联想。   少年人啊,怎么能忍住不勾勒未来,连孩子的名字都估摸着起好了。   许淑宁哪里知道他已经设想到七老八十,打哈欠道:“一暖和就犯困。”   好像坐在太阳底下,晒得人暖洋洋的。   梁孟津看她眼角带着一丝泪花,说:“那吃完饭早点睡。”   许淑宁点点头,真正要睡觉的时候反而看着横梁发呆。   齐晴雨还没熄灯,照例在被窝里看连环画,听见她翻身的动静道:“再给我三分钟,马上关手电。”   反正第二天不急着干嘛,许淑宁不好剥夺人家这点小爱好。   她自己的睡眠质量差到离谱,委实怨不得人,又翻个身道:“我有点睡不着。”   失眠啊,齐晴雨兴致勃勃道:“那咱们来聊天!”   她一到晚上就比白天更有劲,许淑宁觉得她兴许是只猫头鹰,哑然道:“你挖一下午的笋,不累吗?”   齐晴雨只有上工的时候才会感到疲惫,活力满满道:“我还是六七点的朝阳,怎么会累。”   许淑宁简直是无言以对,把枕头靠在墙上,坐起身说:“那聊什么?”   齐晴雨被她问住,想破脑袋也没有答案,苦恼道:“怎么跟开会似的,我都想不出词来了。”   夜谈哪有正儿八经起个调的,不应该顺其自然地开始吗?   许淑宁看她抓耳挠腮的样子,抱着被子说:“我其实一直想问,你怎么天天看这套连环画。”   齐晴雨对自己的兴趣爱好有一长串的话要说,恨不得当场写个千八百字的作文出来。   许淑宁听来听去,觉得应该总结为“就是喜欢”四个字,因为没有逻辑,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缘由。   她道:“怪不得你千里迢迢带到大队。”   书的分量重,齐晴雨一路上就抱着它们,大部分行李都在哥哥的手上。   她想起来还有点过意不去,说:“齐阳明比较辛苦。”   哪怕连名带姓,其中的亲近之意也很明显。   许淑宁难得说实话道:“我其实挺羡慕你们的,有个伴来下乡。”   齐晴雨最为庆幸的就是这个,为此多数时候肯听管教。   她叽叽喳喳地细数着哥哥的优点,想起来眼前人的落寞刹住车。   许淑宁并没有放在心上,夸赞说:“阳明人是很好。”   相处下来就知道,知青们并没有坏人,只是从陌生到熟悉需要磨合。   谁也不是生来就适应集体生活的,每个人的个性在群体之间就显得格外的棱角分明。   稍有不慎,没有磨平的角会刺痛人。   像许淑宁今天就被扎了一下,她不太愿意回忆,把注意力投入到谈话中。   两个女生秉烛夜谈,快到凌晨三点的时候,许淑宁率先投降道:“不行,我必须睡觉了。“   她上下眼皮直打架,意识都开始打瞌睡。   齐晴雨则是意犹未尽,灯灭几秒后道:“淑宁,下次咱们再聊。”   就这么一呼吸的时间,许淑宁已经睡着,没能及时和她约定。   齐晴雨不信邪地又叫一声,这才确信舍友真的沾枕头就睡,只能拉过被子蒙住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入梦乡。 第40章   许淑宁的习惯是早睡早起, 甭管前一晚几点闭上眼,第二天照常天刚亮就醒。   这种刻在骨头里的闹钟,没能控制住人打哈欠, 她眼角冒出泪花来,换衣服的时候随手擦掉, 悄摸摸地出门去。   此刻是拂晓, 太阳将要升起, 山中的雾气笼罩,仿佛连人的头发都要浸湿。   许淑宁把帽子戴好, 进厨房把火生起来,   她烧的第一锅是水, 咕噜咕噜冒泡后倒进暖水壶里,倒的时候没注意, 一滴溅在手臂上。   这种事对整天在灶前忙碌的人很正常,她下意识啊一声就没当回事, 把切成块的地瓜和麦粉一起放进去,和凉水搅拌均匀后盖上锅盖。   渐渐的, 灶上传出沸腾的声音。   许淑宁仿佛能闻见早饭的味道, 吸着鼻子到外头洗漱。   端在屋檐下, 郭永年冷不丁的出现。   得亏他的脚步声重, 不然能叫人吓一大跳。   但就这样,许淑宁也一脸惊魂未定道:“你下回动静再大点。”   郭永年算是发现, 她看着温柔乖巧的样子,实则很一惊一乍, 有点风吹草动都瞪大眼。   他心想自己也没有这么吓人, 还是老老实实说:“我尽量。”   也就是他脾气好,换个人都没这么容易答应。   许淑宁觉得自己也挺过分的, 往右挪点给他让出位置来。   仿佛是新的一天的号角,水沟前很快蹲满了人。   除开还在赖床的齐晴雨,知青们全员到齐。   ‘   齐阳明隔着窗叫妹妹两声,漱个口说:“淑宁,你帮我看看她是不是不舒服。“   女生房间他从来是不进去的,路过眼神都不会往里飘一下。   许淑宁正在用冷水洗脸,倒吸口气说:“就是困,三点才睡的。”   三点?怎么不熬到天亮去。   齐阳明没好气道:“那不管她,我们自己吃。”   知青们每顿饭都不会剩一粒米,分配到大家身上有定量,因此坐下来一起吃饭是件要紧事。   但齐阳明今天不客气,把妹妹的拨一半给郭永年说:“咱俩吃,饿死她。”   郭永年心有不安,双手抱着碗道:”不合适吧。”   齐阳明才不会真的把妹妹饿死,说:“等她起来自己会蒸鸡蛋吃。”   稍微富余点的人家,专门给家里的最小的孩子做这个。   像许淑宁就一直吃到六岁,等弟弟许自言出生之后才断,可惜吃的味道她不太记得,被大哥虎口夺食的事情倒一清二楚。   似乎坏的事情,总是比美好叫人印象深刻,悲观的念头也第一时间向人袭来。   郭永年心想自己现在想吃鸡蛋都很有困难,一仰头喝口地瓜糊糊说:“那谢啦。”   齐阳明拍他的肩膀,意思是咱俩谁跟谁。   他吃了妹妹的半份,把碗一搁扛着锄头出门去。   郭永年也一抹嘴跟上,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准备去自留地挖土豆。   走出几步,许淑宁喊道:“没带水!”   郭永年跟阵风似的跑回来,很快连影子都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他俩走得有多快,几乎只看得到尘土飞扬。   许淑宁到院子里拍棉被,一边指挥洗碗的梁孟津道:“多放点热水,你看你那手红的。”   大队的水全从山上来,夏天那叫一个沁人心脾,冬天里真是碰一下就要人半条命。   因此最近大家不管干什么事,都要把水烧得热腾腾的。   这样一来,柴火用得很快,垛子已经好一阵没有人高。   许淑宁屡屡路过,都有一种家无余粮的心寒之感,仿佛下一秒大家餐风露宿。   这种紧迫感促使她想上山砍柴,寻思能多攒一点算一点。   按理她要做的事情,梁孟津多半会立刻跟上,今天却难得露出点犹豫的神色来说:“下午去行吗?”   许淑宁当然不会强人所难,只是说:“去玩还是去上课?”   农闲时间,最松快的就数娃娃们,梁老师和孩子王西瓜皮的号召力都不够用,天天的凑不齐人。   梁孟津开课的频率只好下降,随波逐流地跟着西瓜皮他们的游荡。   不过他这会想的可不是这个,解释说:“今天有包裹。”   哦,邮递员来大队的日子,许淑宁都忘记了。   她琢磨着家里会给自己寄来什么年货,期待着运气好的话能有大白兔吃,下意识地舔舔嘴唇。   谁不馋,梁孟津的口水也都快掉下来。   但他最为期待的不是食物,而是上次拜托父母帮忙买的东西,一早上盯着门望眼欲穿。   和他差不多的还有陈传文,两个人拉着凳子排排坐,背影看上去格外的乖巧。   齐晴雨起床的时候一看,好奇道:“干嘛呢你们?”   陈传文刚要回答,听见自行车的铃声,哗啦站起身道:“来了来了。”   自行车在本地很受孩子们欢迎,大队里至今没有一辆,每次看到就追着跑。   邮递员也很给他们助兴,回回都是一路按个不停,因此人还没到跟前,大家就听见声,齐齐在门边等。   红山大队的人几乎都世居于此,和外界联系多的只有知青们。   搞得现在邮递员都不把东西送往大队部,反而拿宿舍做收发站。   这省了知青们不少事,不用顶着队员们的目光大包小包拎着东西走。   不然有几次遇上脸皮厚的人,都快从他们身上薅两根羊毛下来。   准确来说,从梁孟津身上占便宜不止一次,毕竟他这人心地软手里阔,任谁看都知道。   就是再阔,这样大的包裹还是头一次。   许淑宁眼看他的东西占一半,大大方方打听说:“都有什么好料的?”   好料这个词,是她跟西瓜皮学的方言词汇,最近总是挂在嘴边。   梁孟津一看这分量就知道里头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神秘道:“等下你就知道。”   许淑宁看他一早上等得焦急的劲头,就知道里头绝对有事,心想怎么没听他说过,连属于自己的那份都顾不上拆,凑到他边上说:“是什么是什么?”   包裹上一圈又一圈的绳缠绕着,最后变成一个能把人气死的结,梁孟津留着这根绳也有用,只能想方设法地拆。   拆得他满头大汗,完全是徒劳无功。   许淑宁看他想上牙的架势,撸起袖子道:“我来。”   可惜她声音大本事小,把一团乱绳搅得天翻地覆,尴尬得望天望地,就是不好意思看眼前人。   梁孟津心想这有什么,反而笑笑说:“没事,我慢慢弄。”   他本来就很有耐心,要不是有事情,根本不会急成这样。   许淑宁两根手指绕来绕去,对着他笑得特别灿烂,还有种讨好的意味在。   梁孟津喜欢看她笑,夹杂的其它情绪就不是很乐意。   少年人的莽撞和坦白,促使他道:“真的没事,怎么样我都不会生你气的。”   许淑宁愣了两秒,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想这叫个什么意思。   她略微读过的那点水里,多数和情爱无关,从亲朋好友们身上得到的更不足以作为教导,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莫名其妙砰砰跳,却不知其所以然。   很多时候,人遇到不懂得事情都会下意识地忽略。   她权当没感觉,转身拆自己的包裹。   里面的东西种类多单量少,看得出是父母从供应里雨露均沾挤出来的。   因为前两年都是许淑宁负责去后勤领东西,她更知道厂里给职工的过年福利是什么。   她心知要不是长途跋涉会坏掉,恐怕连橘子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分给她和在东北插队的大哥许自强。   大人眼里,在外的孩子总是最受苦。   殊不知许淑宁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   她开开心心地检点新库存,扭过头看梁孟津还在跟绳子较劲,心想里头究竟有什么宝贝,以至于包装得这么瓷实。   连陈传文都好奇起来。   他舔一下嘴角的饼干屑,双掌摩擦着说:“孟津,我来。”   梁孟津往右跨一步,给他让出地方来说:“真的特别死。”   陈传文不信这个邪,扭脖子踢腿的做准备。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参加什么大型赛事,热身做得足足的。   齐晴雨才不会放过这个嘲笑他的机会,哈一声说:“我倒要看看。”   陈传文比划着手吓唬她说:“当心把你眼睛挖出来。”   齐晴雨眼睛瞪得更大了,示威道:“有本事你来啊,来啊。”   两个人顺着又开始斗嘴,梁孟津不得不提醒道:“还拆不拆了?”   拆,当然拆。   陈传文气沉丹田,看上去很厉害地研究着错综复杂的绳子。   他倒是真厉害,不一会儿就道:“齐晴雨,看见了没?”   齐晴雨扭过头当作不知道,余光里还是留意着梁孟津包里有什么东西。   梁孟津不负众望,双手捧出来个篮球说:“新玩具。”   好家伙,篮球!陈传文眼睛都亮起来,语调变高说:“我天,真的球。”   现在市面上最便宜的“健身”18片篮球也要十二块,还得搭上几张票,他这么受宠,在家的时候爷爷奶奶都没舍得给买,觉得不当吃不当穿的。   这话说的,难道还有假的。   梁孟津好笑道:“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是足球,光闻味道就知道是新的。   许淑宁伸手碰一下说:“我看你比晴雨还会玩。“   齐晴雨的皮筋此刻已经黯然失色,她摸摸手腕咂舌道:“我可舍不得。”   她哥一直想要个足球,去百货大楼看过好几次,可惜到现在还没拥有。   毕竟十块钱,换成食物都不知道有多少,谁家会愿意买个球回来。   虽然从没有踢过,但看在钱的面子上,她开始期待这会是一项有意思的运动。 第41章   要玩球, 在现有的条件下并不是件容易事。   毕竟知青宿舍的院子就这么大,还总是有跑来跑去的鸡鸭,宝贵的地方大家都用来种葱姜蒜, 能活动开来的空间只有小小一块。   齐晴雨好几次想踢键子,都因为险些踩进菜地里是而失败。   如此情况, 不管是足球和篮球都很勉强, 唯有乒乓球还算凑合。   没错, 梁孟津还买了乒乓球,不知情的恐怕以为他是来搞运动而非下乡的。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毕竟这年头和娱乐有关的东西都不便宜。   心中有计较的人一打量, 都能估算出价钱。   许淑宁心想要不是篮球架要好几百, 现在知青宿舍的墙早就遭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被惦记上的也有可能是其它地方的墙, 总之有其中之一难逃浩劫。   思及此,她道:“你是打算带西瓜皮他们玩吗?”   梁孟津点点头说:“没新鲜的东西, 他们不肯好好上课的。”   光靠他的人格魅力实在有限,从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的孩子们, 精力已经快用尽。   他的这种用心良苦, 许淑宁道:“希望他们能学有所成。”   成到底是什么呢, 梁孟津也不清楚, 因为他偶尔坐下来想,只觉得读书仿佛也没给自己带来太多的实在好处。   不过他仍旧有一种执着, 握着球拍说:“一定会的。”   许淑宁鼓励地拍拍他的肩,余光里看到陈传文和齐晴雨已经积极地把仅有的两张桌子拼在一起, 有些无奈道:“你俩是有多无聊?”   没办法, 抬头一望就是四方方的天,消磨时间的事情并没有多少。   陈传文和齐晴雨自打农闲来, 连跳房子都玩过,可以说是花样百出,有时候恨不得坐下来数落叶。   现在居然有正儿八经的运动,他们自然要积极响应。   齐晴雨把桌子擦得都快反光,回过头双手合十道:“淑宁,求求你,我能不能第一个玩?”   还挺能屈能伸的,不过许淑宁耸耸肩道:“不是我的东西。”   管他是不是,齐晴雨笑嘻嘻说:“反正你说的算。”   目光之中尽是揶揄。   许淑宁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咳嗽声说:“那我一定排你最后一个。”   话是开玩笑,梁孟津却接茬道:“可以。”   许淑宁连耳朵都红起来,急得跳脚的齐晴雨拽她的衣角说:“淑宁你快讲不可以。”   许淑宁进退两难,只好捡个“软柿子”捏,侧过头瞪始作俑者。   梁孟津好脾气道:“知道了,不可以。”   什么他就知道了,许淑宁觉得自己一句话都没讲,倒叫他俩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提口气想说一句,又吞下来道:“快开始吧。”   齐晴雨撸起袖子,站在临时搭建的球桌的左侧,挑衅道:“谁来战我!”   嚯,怪猖狂的。   陈传文嗤一声,往前大步走道:“俺来。”   又顿住脚步回头道:“可以吗孟津?”   梁孟津并非是好动的人,甚至对这些项目很有阴影,毕竟对于从前病弱的人来说,哪怕去空地上跑几圈都很奢侈。   他在运动上只拥有许多败北的记忆,背着手站立一侧道:“没问题。”   陈传文这才道:“今天非叫你心服口服。”   许淑宁觉得口服这两个字很有难度,毕竟齐晴雨可是被狗咬都要反咬一口的脾气。   按这两个人之间最近的较量结局来看,多半到最后是气鼓鼓地各自扭头走,边走还要边骂。   隔天嘛,又好得跟能穿一条裤子差不多,恨不得结为异性兄妹,对着青天白日歃血为盟。   总是加起来都没有西瓜皮成熟,甚至不如才八岁的小彩虹。   但齐晴雨觉得自己很大度,潇洒甩头发说:“就让你先开球。”   仿佛是什么天大的荣耀,陈传文抱着手臂道:“还是我让你,你先。”   两个人先来先去的,半天愣是没有开始的打算,更像是要先来一架的模样。   许淑宁就着这个背景音已经快织好毛衣上面的小花,收针道:“不许说话,球场见真章。”   她一喊,球桌双方的人齐齐抿着嘴,扎马步道:“孟津,你做裁判。”   梁孟津都走神了,如梦初醒道:“行,绝对公正。”   他搬把椅子坐在许淑宁边上,头跟着球动来动去。   许淑宁都怕他把自己转晕了,搭话说:“放心,他俩这么爱计较,自己都不会算错比分的。”   梁孟津笑道:“万一错了,晚上能炸开窝。”   必定是谁都没办法说服谁,想从彼此身上薅下一大把头发。   许淑宁想想那场面,太阳穴都已经突突跳起来。   其实她是很怕吵闹的人,偶尔跟梁孟津一起出门,听西瓜皮他们大喊大叫,都觉得耳朵要聋了。   不过小孩子这样是正常,眼前这俩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兴许是天生的八字不对付。   亏得她从前还暗自揣测过陈传文对齐晴雨有意思,就像她下乡之前向她表达爱意的同学王祝。   虽然许淑宁自己并没有感觉出来扯头发和在课本上瞎画与爱慕有什么关系,却还是敏锐知道,很多人都以为这样是表达。   现在看来,陈传文不是在表达,他纯粹是长了张不该说话的嘴。   连旁观者尚且想冲过去打他,更何况是齐晴雨,没多久她就球拍轻轻放下,扑过去道:“王八蛋,我杀了你。”   要按她放话的频率,陈传文恐怕已经轮回转世九百九十九次。   他哪里会放在心上,却不免抱头鼠窜。   这种玩乐,实在是太活泼了,远超梁孟津的范围。   他凑得更近,几乎离身边人只有三寸说:“你想打吗?”   许淑宁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猛地站起来说:“打。”   一不留神,仅剩的毛线球滚三圈,散落开来。   梁孟津帮她捡起来缠好,连灰都拍干净,放进她的篮子里。   许淑宁很宝贝这个篮子,把手上还做了小装饰。   她生怕被追逐打闹的两个人波及,放到一边,才回到球桌旁道:“三局两胜吗?”   梁孟津看她的表情,觉得自己三不胜的概率应该很大,换做刚下乡的时候,他肯定不会愿意暴露这样的缺点。   然而几个月过去,人生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他经历的却是从前没有过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还能实诚道:“我打得很烂。”   许淑宁定定看他说:“那我们应该是半斤八两。”   同时学自行车,才到她胸口的弟弟许自言都会了,她还在跟车把手较劲。   梁孟津不知道这是安慰还是什么,还是决定全力以赴。   虽然他能使出来的本领没多少,或者说压根没有。   许淑宁也不遑多让,两个人几乎是满地捡球,论起来都不知道是谁输谁赢。   总之几场打下来,只进步了把球打到匪夷所思的地方的本事。   于是郭永年和齐阳明拖着一筐子土豆进屋的时候,就看到四个人在房梁下面不停跳。   跟山里的野兔子似的,郭永年道:“你们干嘛呢?”   许淑宁尴尬道:“我把乒乓球打上去了。”   正好卡在两根房梁的夹角里,怎么勾都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郭永年先是诧异于短短半天,宿舍居然多出了乒乓球,又奇怪道:“怎么打上去的?”   这间房不宽敞,屋顶倒是挺高的,最尖的地方估摸着有四米,他踩着桌子都够不着。   真是刁钻的问题,许淑宁也不知道,犹犹豫豫道:“就,飞上去了。“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连梁孟津都不例外。   他笑得含蓄许多,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不像陈传文前俯后仰,样子看上去就很讨打。   许淑宁忍不住手痒痒,到底没动,只是苦恼道:“怎么办呀?”   郭永年当仁不让说:“我来。”   知青里他最高,把凳子垒在桌子上,再用扫把一拍就弄下来。   困扰大家半天的问题就这么解决,很快第三局乒乓球比赛开始。   郭永年和齐阳明都是不爱放狠话的,左右一站就打,偶尔的对话也很平淡,叫人失去观看的兴致。   齐晴雨有心替哥哥加油呐喊,都觉得差点意思,撇撇嘴道:“好文静啊。”   文静?齐阳明不大喜欢这个词,没好气道:“别找揍。”   吓唬谁呢,齐晴雨才不怕,自顾自坐下来嗑瓜子,时不时点评两句。   好像她是什么大行家,陈传文是听不下去,夸张道:”哎呀呀,这是哪位教练大驾光临了。“   讽刺谁呢,齐晴雨踹他说:“手下败将,不许说话。”   陈传文可没记得自己刚刚是失败者,他对选择性遗忘这些最擅长,举目四望道:“我听不见。”   臭不要脸,回回都耍赖。   齐晴雨大声地骂他,想找两个支持者,才发现观战的人只剩下他们两个。   早在几分钟前,许淑宁已经进厨房,后面还跟着个小尾巴。   她坐在灶膛前搓着手道:“今天不是很冷。”   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太阳高挂在空中。   梁孟津盯着火苗,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是艳阳天,就是有点小遗憾,喃喃道:“等明年,我也能够得着房梁。”   明年啊,听上去又快又慢的。   许淑宁欢快道:“好,我等着。”   就是不知道等他长大,会不会折断这份亲近。 第42章   午饭出锅, 球桌就变回饭桌。   懒得折腾,大家也没把拼成的两张桌子分开,坐得比平常宽敞许多。   许淑宁头一次左右手都不会肘击中谁, 小口吹着汤说:“土豆称过没有?”   每个知青的自留地是两分,扣掉种菜的部分, 能用来填补粮食缺口的地方并不大。   好在土豆这玩意产量高, 郭永年一掂量估计出个大概来, 说:“一百多点吧。”   许淑宁现在是厨房一把手,每天都比划着存粮的消耗量, 喜不自胜道:“够吃十天的。“   搁困难时期的话, 最少是个把月的伙食, 但他们现在不至于紧张到这地步,却没有人会嫌多。   连梁孟津都知道多多益善的道理, 说:“不做粉条吗?”   还没挖土豆,许淑宁就念叨着这件事。   她呀一声说:“对对对, 你不提我都忘记了。”   于西平来的知青们而言,粉条意味着故乡, 不过本地的主食是地瓜, 和土豆看上去虽然差不多, 却完全不是一样东西。   大家平常连跟队员们换口吃都做不到, 可以说是朝思暮想,尤其年关在即。   年啊年, 异乡人一辈子逃脱不开的命运。   许淑宁都好像闻见炮竹味,肩膀松下来说:“行, 那就下午做。”   只要干活的时候, 郭永年肯定一马当先,吃过饭就开始削皮。   他削一个, 齐阳明就切一个,一把丢进盆里。   梁孟津用力搅拌着,水逐渐变得浑浊。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比车间工人们的配合还有默契。   许淑宁撸起袖子想帮忙,被“赶来赶去”,只能无奈道:“怎么,我碰过的土豆会坏?”   梁孟津摆摆手说:“那边玩去,别捣乱。”   许淑宁嘴巴微张,讲不出什么话来,心想居然轮到他做家长,可见知青宿舍是乾坤颠倒。   她无奈摇摇头,指挥道:“阳明,你切得再细一点。”   齐阳明啧一声说:“那边玩去。”   他都快连自己的手都切进去,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所谓的那边,就是正在研究怎么弄出个篮球架来的齐晴雨和陈传文,两个人举着个破箩筐四处比划,看得出是想以它作为替代。   许淑宁没法像他们这样理直气壮地在别人劳动的时候玩,心想一个是有代表劳力,一个脸皮厚,自己两样都没有,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表情是愈发的为难,眉毛都向下耷拉着。   这有什么好愁的,梁孟津手肘碰她说:“听话,快去。”   原来可都是许淑宁这么哄他,忍不住侧过头看,心想今日的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怎么仿佛哪哪都不一样。   她咬咬嘴唇道:“好好讲话。”   梁孟津被她瞪一眼,也不觉得害怕,反而笑笑道:“那你帮我推下眼镜。”   搓个土豆条都要戴眼镜,许淑宁没好气道:“再点灯熬油似的看书,早晚变瞎子。”   语气很凶,还是伸出手把他的眼镜都快按进鼻梁里。   梁孟津觉得更不舒服了,却不敢提出意见,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还知道自己有个短捏在别人手上,许淑宁都想伸出手捶他,到底往下低半寸,把眼镜摘下来说:“不戴应该也看得到吧?”   梁孟津有一瞬间失去焦距,目光定定看向前方说:“可以。”   他本来就是看书的时候才戴,毕竟这地方也不好配新的,平常宝贝爱惜得很。   许淑宁知道他离不开这玩意,小心用布包好放进盒子里,这才过去找齐晴雨道:“你们要是想装在这儿,恐怕得先把院子的土都筛一遍。“   不提别的,光散养的鸡鸭就是个大问题,平常他们打扫得再干净,仍旧是逃离不开的,那啥。   齐晴雨正跟陈传文争夺破箩筐的决定权,停下来左右看说:“是不太合适。”   球在地上滚一圈,她都不知道要不要捡回来。   趁着这句话的功夫,陈传文把篮球和箩筐都抱在怀里道:“那要去哪?”   出了宿舍,可就不是知青们能做主的地方。   许淑宁眉头微蹙道:“其实最好的地方是晒场。”   大队只有晒场的铺了水泥地,比用金砖做的还金贵,大队长不知道当年为弄到这批材料有多费劲,一度甚至不许人在上面大步走动,只有收获的季节可以用。   这件事人人皆知,陈传文第一个道:“绝对不可能。”   许淑宁当然知道,不过说:“孟津是想给队里的孩子们玩的。”   梁孟津愿意在能力范围内做的事情,她就想竭尽全力帮他实现完美。   大家都是好哥们,陈传文自然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立刻改口道:“行,那咱们一块去问问看。”   三个人结伴朝外走,齐晴雨热络地挽着许淑宁的手,搞排挤的想法很直白。   陈传文在后面哼哼唧唧道:“小孩子的把戏。”   还好意思说,齐晴雨反唇相讥道:“你最幼稚了。”   两个人隔着许淑宁斗起嘴来,她无奈捂着额头说:“要不要待会顺便借个喇叭,让整个大队都听听?”   反正她是不想听了,干脆把这个机会给别人。   齐晴雨觉得自己没甚大问题,撒娇道:“淑宁,你评评理嘛。”   许淑宁才不管他们的官司,往后退一步说:“接着吵吧。”   她这样的态度,陈传文反而收敛许多。   他自觉前连天得罪了许淑宁,表现得格外的老实,仿佛指哪打哪的样子。   许淑宁都有点震惊,看他一眼没说话,因为着实是没甚好讲的。   反而是齐晴雨得意洋洋道:“还是你镇得住他。”   又说:“好叫他知道知青宿舍是谁的天下。”   跟说书差不多,还天下呢。   许淑宁道:“你的吗?”   齐晴雨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说:“当然是你。”   因为她语气中的理所当然,许淑宁更加的不敢置信,音调高起来道:“我?”   这事啥时候定的,怎么当事人没听说。   她的反应这么大,齐晴雨才觉得奇怪,眨眨眼说:“对啊,大家都听你的。”   许淑宁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号召力,迟疑道:“什么时候?”   齐晴雨觉得有很多瞬间,一时半会却举不出例子来,索性说:“你现在让陈传文蹲下来。”   好端端走在路上,干嘛要叫人蹲下来。   许淑宁满脸为难道:“他会骂人的。”   齐晴雨非要证明自己的说法,拍胸脯道:“那我帮你骂回去。”   得,许淑宁有时候拿她是没法子,只能无奈道:“陈传文,你别动,蹲下。”   陈传文茫然地啊一声,看她一脸严肃,还是缓缓屈膝蹲下说:“啥事?”   他照做,许淑宁更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伸出手糊弄说:“你头发上有东西。”   陈传文毫无章法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急赤白咧道:“不会是虫子吧?”   许淑宁是个没办法犯罪的人,心中所想全写在脸上,叹口气说:“晴雨,你闯的祸。”   齐晴雨一人做事一人当,解释完说:“你想骂人就骂我。”   反正她不吃亏,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陈传文心想怎么被她一讲,自己仿佛是什么整日里脏话挂嘴边的人,冷笑声站起身道:“你做的肯定骂你。“   甚至在开口说出”蹲下“两个字的时候就先反应出来,因为下意识会揣测是个恶作剧。   然而他知道许淑宁不会,拍拍裤腿上的灰说:“所以看在我这么忠心耿耿的份上,姑奶奶能不生气了吗?”   姑奶奶?齐晴雨才不管是跟谁说的,马上要占个便宜道:“欸,叫我做什么。”   陈传文拽她头发,扭过头看许淑宁。   许淑宁面色如常道:“我没有生气。”   心口不一,陈传文又不是傻子,他能感觉得出人的态度,说:“你有。”   打那天被吼了一句,就没有正儿八经跟他对话过,连视线都透着冷淡又疏离。   许淑宁有心犟嘴,却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不高兴。   可世人讲究委婉,这样戳到明面上真是少见,她也是生平第一次遇见这么坦诚的人,说:“行,扯平。”   陈传文总算卸下这两天的心中大石,很有默契不再提起,只朝着齐晴雨道:“你得反省反省自己,怎么没办法做到一呼百应。”   跟个孩子似的,提出什么大家只会第一时间想反对。   齐晴雨踹他说:“顶多你不会应而已,我在宿舍可有三票。”   等会,哪来的三票,许淑宁指向自己道:“我不会是那个第三吧?”   齐晴雨摇摇头说:“你和梁孟津加起来是一。”   她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有把握的只有她哥和郭永年两个人而已。   这种清醒让人忍不住想笑,许淑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很多时候都觉得齐晴雨很可爱,是宿舍里最不可缺乏的人。   只是很偶尔,才会头疼,对她的举动感到无可奈何。   尤其是加上陈传文这张嘴,简直是灾难现场,看在刚刚和好的份上,她骂道:“你就不能讲话客气点。”   前脚重归于好,后脚又要被批评。   陈传文有一秒的后悔,化为沉沉的叹息,心想我是爷们,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气不气。 第43章   一路乱七八糟, 三个人来到大队部,大队长赖大方正蹲在屋檐下抽旱烟。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他是个常年不爱笑的人,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沟壑, 怎么看都不好相处,很有领导的威慑, 还有一点暴力的行为。   就是说不好, 容易上脚踹人, 好些不老实的队员们都被他收拾过。   有几次陈传文都觉得要不是碍于自己是知青,肯定也给踢出十万八千里。   但他这个人不知道收敛为何物, 权衡之后仍旧小范围内的偷懒, 把形象贯彻到底。   因此看到他, 赖大方就不高兴,翻个白眼。   许淑宁权当没看见, 把手背在身后道:“大队长,我们想跟您商量个事。”   小女娃娃, 离家千万里怪不容易的,平常又没什么大错误。   赖大方对着她还是宽容的, 吞云吐雾道:“做甚?”   许淑宁藏着的手紧紧捏在一起, 跟念书的时候每次进办公室找老师差不多, 有一种天然的心虚在。   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她不自然地抿抿嘴唇道:“我们买了篮球,想给孩子们玩, 能不能把球框装在晒场上?”   还挺敢提,赖大方当时为了铺这块水泥地, 在公社几乎是撒泼打滚, 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尤为珍惜,一丝犹豫都没有就道:“不行。”   斩钉截铁的语气, 在许淑宁的意料之中,不过她还是想争取,讪笑道:“水泥没那么容易踩坏的。”   赖大方心想你们城里满大街都是,当然不知道乡下的苦,有些不客气地啧一声说:“不行。”   许淑宁没了词,欲言又止,笑意也收敛起来。   她嘴角平平,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此情此景,齐晴雨往前跨一步说:“一天就玩一会,可以吗?”   她样子可怜,是拿出对付哥哥的那套来。   可惜这招用在赖大方的身上收效甚微,他满是不耐烦道:“不行就是不行。”   开这个头还得了,到时候东家的咸菜西家的地瓜干全得堆上去,还不知道要怎么糟蹋他的水泥地。   齐晴雨便往后缩,心想自己也尽力而为了,递给陈传文一个眼神。   陈传文哪里是不想讲,是深知在大队长面前不讨喜,生怕弄巧成拙。   但事情现在没好到哪里去,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谨慎开口道:“体育锻炼是好事,报纸上也提倡小朋友们多多参加。“   还报纸呢,赖大方是识字的,一天到晚也读书看报,自然知道上面都写什么。   他阴阳怪气地哈一声说:“报纸上还让知青们好好劳动呢。”   陈传文就知道不该开口,尴尬笑笑不说话,扯许淑宁的袖子。   这是撤退的意思,许淑宁心里叹口气说:“那我们回去了,大队长再见。”   最好别来见,赖大方只希望大家一天到晚的别找事情。   别看他就管红山大队就几百户人,上上下下已经是忙得不行,好容易偷闲抽口烟,这整得都没心情了。   真是不够添堵的,还敢惦记他的水泥地。   赖大方烟头一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看都没看几个知青的背影。   倒是许淑宁盯着三个人的影子道:“看着真是灰溜溜的。”   铩羽而归,全然白忙活。   陈传文不这么觉得,说:“难道你来之前以为能成功?”   他可是抱着走个过场的心思来的,心知大队长恐怕连亲爹多踩一脚都不乐意,怎么可能对他们外来人格外开恩。   许淑宁不过是侥幸心理,踢一脚路边的石头说:“那我肯定希望能啊。”   好歹是来一趟,总要取得什么成果。   陈传文想想也是,又讲两句发现另一边没声音,奇怪道:“齐晴雨,你哑巴了?”   半晌不吭声,这可不像她。   齐晴雨正在苦恼究竟要在哪儿打篮球,醒过神来第一时间骂道:“你才哑巴,你最好是哑巴。”   一张嘴,天天的净讲些别人不爱听的话。   陈传文看她跟斗鸡似的,觉得这才跟平常一样,心里大为满意。   他下巴微抬说:“现在才对。“   装什么有智慧,齐晴雨没好气道:“该琢磨的你不琢磨。”   不知道脑子里装的到底是啥。   陈传文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琢磨?”   他是脱口而出,齐晴雨却步步紧逼说:“那你琢磨出什么了,讲啊!”   陈传文编不出瞎话来,双手一摊道:“我就不告诉你。”   齐晴雨看穿他的借口,翻个白眼道:“我还不爱听呢。”   然后牵着许淑宁说:“我就不信,满大队还没有别的空地能玩球了。”   许淑宁脑子里过一遍,还真没有特别合适的,眉头不自觉微拧道:“那咱们转转吧。”   反正是闲来无事的日子,陈传文灵光一现出主意说:“大钩子行不行?”   大钩子是棵老树,据说比队员们还先在这儿,夏天里半数人都在树荫下乘凉,地方规整得挺干净的,连杂草都没有几根。   现在天凉,大家恨不得住进太阳里,倒变现成的好空地。   说真的,经他提许淑宁才想起来大队有这么个去处,夹杂着调侃和夸奖道:“不愧是你。”   众所周知,人多的地方新闻才多,往常陈传文有事没事都要特意拐过去,就为了多听几句。   不像其余知青们,大家都是绕路走,很怕被拉住唠嗑。   许淑宁有几回不得已,都是匆匆打个招呼就跑,没到拐角就能听到议论自己。   什么“衣服怪好看的”“手上提的是鸡蛋”,总之想把她那点细枝末节的东西扒拉干净。   真是哪哪都一样,她没下乡的时候偶尔会特意走侧门进职工院,做贼一样摸进家门,尤其赶上每年快放寒暑假,考卷情愿撕碎吞下去。   生怕叫谁逮着多问一句,她一天的心都堵得慌。   可陈传文从没有这样的烦恼,大大方方道:“我就爱听,就爱说。”   坦坦荡荡,也挺好的。   静下心来想,他性格中也颇有可取之处,反正许淑宁自认是讲不出来,她竖起大拇指道:“那成,您领路。”   陈传文荣归故里,举目四望,只见大钩子下没有往日熟悉的婆婆妈妈们,颇为遗憾在心里叹口气。   许淑宁没留意,抬头看着树枝说:“还是不够高,踢足球倒是好地方。”   篮球得在空旷的地方才行。   陈传文轻轻一跳,连片叶子都没够到,摆了个投篮的姿势说:“那再想想。“   三个人边走边想,没得出答案,一路往知青宿舍走。   进院子,劳动者们还在辛勤付出。   许淑宁以为一百多斤土豆早该弄好,直接撸袖子说:“天都快黑了,还是我来。”   越是夕阳西下,越不能叫帮忙。   梁孟津情急之下,直接捏着她的手道:“水特别冰,你别碰。”   他的手也是凉的,还被泡得发白发皱。   许淑宁只觉得寒意和火热在自己身上碰撞,结结巴巴道:“我,哦。” 前言不搭后语,梁孟津的手像闪电般收回,速度快到溅起水花。   许淑宁的裤腿湿了点,正好找借口回房间换,换好直接进厨房。   齐晴雨已经坐在灶膛前,回头道:“晚上我做饭。”   她总不能天天玩,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   许淑宁没跟她争,只是拉椅子坐边上烤火,支着耳朵听外面几个男生聊天。   陈传文那叫一个大言不惭,说:”我踏遍万水千山,总算找到一个踢足球的好地方。“   按他的说法,红山大队的地已经被踩平,只是大家都已经习惯他这样极具故事性的口才,连质问都没有就道:“在哪里?”   待听到“大钩子”三个字,人人理所当然点点头,就好像他这个人跟这棵树是连在一块的。   连陈传文自己都这么觉得,还深情道:”啊,大钩子,我的家!”   可不就是他的家,齐阳明开玩笑说:“今天你家有什么大新闻吗?”   近日红山大队相安无事,陈传文已经好几天没在餐桌上发言,他遗憾地摇摇头正要说话,猛听见有人敲锣打鼓喊“着火了”,立刻冲出去。   跑得比兔子还快,郭永年手里的土豆一扔道:“我也去看看。”   他不是看热闹,是想着帮忙救火。   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只留下两个女知青看门。   许淑宁把院子锁好,踮起脚尖看冒烟的方向,模糊道:“好像是二大家。”   对于队里的情况,齐晴雨比她还不熟,手里拿着锅铲说:“谁是二大?”   拿着锅铲还在这儿瞎聊?许淑宁推她说:“快进去,待会该咱们院子着了。”   现成的例子在眼前,齐晴雨只能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回到灶前挥舞。   许淑宁则继续观察,眼看黑烟渐渐小下去,这才放心。   她收回目光,一不留神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吓得叫出声来。   不幸被踩中的鸡叫得比她更惨烈,扑腾之间羽毛直掉。   就它还有脸在这儿鸡飞狗跳的,不老老实实待在窝里,许淑宁恶向胆边生,直接抄着它的翅膀,麻利用绳子捆好说:“明天就吃你。”   明天的菜单是鸡块炖土豆,她本来都没想好拿谁开刀,现在完全不需要犹豫。   厨房的事情她拍板,众人知道也没提出质疑,晚餐时分只顾得上讨论方才起的那场火。 第44章   和许淑宁猜的差不多, 起火的是二大的哥哥一大家。   这俩都不是真名,具体名号为何她也没有打听过,一般人都是听什么算什么。   但齐晴雨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奇怪道:“为啥叫这名?”   哪有人细想过这个,连陈传文都说不出缘由来, 只能大声道:“你查户口呢跟这?”   齐晴雨心想不知道就不知道, 嚷嚷什么, 眼镜一瞪,桌子底下踢他。   看不见的地方, 马还有失蹄的, 更何况人, 她不一小心就误伤了坐边上的郭永年。   郭永年正闷头吃饭,猛地遭此一击, 头如闪电般抬起。   他其实是斜对着齐晴雨坐的,但视线一下子就对上, 脑袋略转便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没吭声接着吃。   可他不喊, 陈传文也没喊, 齐晴雨就少了打击报复的快乐, 恶狠狠地又来一下。   说真的, 郭永年觉得自己再忍下去说不准要落个重伤,捏着筷子说:“晴雨, 是我。”   好端端的,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众人的目光在两个之间转移。   齐晴雨自己尚且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头一歪发出疑惑的一声啊。   郭永年知道齐阳明肯定会训她,到底不想点破, 咳嗽声说:“没啥事。”   欲盖弥彰,齐阳明语气立刻严肃起来说:“齐晴雨!”   要搁往常,哥哥这么连名带姓地叫,齐晴雨肯定要第一时间表示不服。   不过她这会也反应过来,两只眼睛里装着惶恐道:“对不起对不起。”   给她吓的,郭永年自然的息事宁人道:“没事,是桌子太小。”   这张八仙桌是当时大队长给的,每条凳子是坐两个勉强坐一个又浪费。   只有两个女生挤着还算是凑合,剩下四个男生就更困难,回回不是你踩我就是我碰你的,大家吃饭的时候脚掌都钉在地面上。   除开齐晴雨和陈传文,回回在桌面下打官司。   真是哪个知青没有受过罪,因此齐阳明一听就知道,没好气道:“你要是那腿实在想动,到边上去坐着。”   齐晴雨偷偷扮个鬼脸,心知有错,没敢多顶嘴,有些不高兴地端着自己的碗到边上去。   她一个人坐在矮凳上,看着实在可怜,正好郭永年吃完饭,站起来说:“你坐我这儿。”   齐晴雨顺着台阶下,冲着他笑眯眯小声说:“疼不疼啊?”   郭永年向来觉得自己是铜筋铁骨,宽慰道:“真的没事,我皮糙肉厚的。”   当事人好说话,齐阳明却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妹妹,继续说:“好好道歉,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最近是越来越不像话,他可是早好几天就想好好骂一顿了。   看着疾言厉色的,郭永年赶快道:“真没事,你别凶她了。”   此刻,齐阳明都觉得自己估摸着什么后爹,无奈道:“过几天就十六了,真当她是小孩啊。”   真是满大队随便找几个真小孩,都没有她这个闹腾劲。   郭永年心想那确实是挺小的,性子也幼稚,不过开开心心的就好嘛。   他笑笑没接话,到外面把自己的碗洗了,手上的水甩干净。   都甩别人脸上了,齐晴雨顶着一脸水珠子凑近说:“咱们扯平啦!”   靠得太近,郭永年头一次发现她眼尾有个小凹坑。   他看着是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指着自己同样的位置道:“你这儿怎么弄的?”   齐晴雨没摸出不对劲来,反问道:“弄什么?”   郭永年心想女孩子爱漂亮,多半是不愿意留下疤痕的,哪怕这几乎算得上是微不足道。   他改口说:“没有,我看错了。”   齐晴雨好糊弄,随意地点点头,又接着去找陈传文的茬。   屋里很快就是两个人吵架的声音,不大点地方被密集的话语挤得水泄不通。   许淑宁的脑壳都疼起来,赶紧躲进厨房烧水。   借着灶膛的火,梁孟津拿了本书坐下来看,也不怕这么点明明灭灭的光把眼睛照瞎了。   许淑宁一把盖住他的书页道:“别看了,你看你这眼睛红得跟兔子差不多。”   天天的点灯熬油,也不知道这书有多好看。   梁孟津讨好笑笑,把书合上说:“那瞎聊聊。”   许淑宁趴在自己的膝头犯困,眼皮都快合上,含糊道:“聊什么?”   她连话音都不准,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梁孟津看一眼手表,心想也到她该睡觉的时间,说:“你要不早点休息。”   许淑宁半眯着眼看他说:“还没洗澡呢。”   现在天气冷,她得足足用一大锅热水才行。   梁孟津也就不再劝,转而道:“幸好下午没有西瓜皮他们。”   说的是一大家的那把火,起因是几个烤地瓜的小孩子。   现在天气干燥,一点火星子都足以燎原,加上建筑多有木材,风一吹朝向堆积的柴火,简直是熊熊烈焰。   哪怕是救得再及时,家当估计也要没一半,许淑宁这样的人,听不得哪里有一丝浪费的,叹口气说:“本来能过个好年的,现在这样怎么办?”   红山大队这几年收成都不错,今年核算下来每个工分破天荒值八分钱,队员们好容易松快几天,没想到现在就遭重创。   都是辛苦钱,梁孟津也跟着叹息道:“队里应该会帮着解决一部分,晚上在开会呢。”   本地人是一家子亲戚,自然轮不到他们外人来插嘴。   许淑宁也知道重宗族的地方很讲究同气连枝,就是她在西平的时候哪家有事,都会第一时间找亲戚。   她道:“明天我打听一下,估计咱们宿舍也要送点东西过去。”   一尺布两斤粮食,是什么都不要紧,但人情往来肯定躲不开的。   梁孟津本来没想到这一茬,她一提起来就知道,点点头说:“应该的,大家相互帮助。”   知青们的家庭环境虽然有所差异,但吃大锅饭的日子把这种不同平均化,跟多数队员们比起来,他们的生活水平已经算是吃饱饭。   当然,吃不饱的人家起码也帮忙挑担水,毕竟众人拾柴火焰高,第二天连男知青们都去重修房子。   女知青们仍旧留守,两个人坐在厨房里翻花绳,齐晴雨百无聊赖道:“今天收音机怎么没信号?”   全是乌拉乌拉的杂音,听得人更加的心烦意乱。   许淑宁也觉得吵闹,说:“还是关了,太浪费电。”   齐晴雨顺手按开关,鼻子动动说:“好香。“   小火炖了三个小时,土豆已经化开,要不是还等人齐才开饭,现在一锅鸡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下。   许淑宁道:“要不你先吃一口?”   齐晴雨记得在家的时候,逢年过节她也很喜欢在厨房,这样能多吃到两块肉。   可父母的疼爱能接受,在宿舍就称得上是不知好歹连,她也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摇头说:“我不饿。”   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一句话,许淑宁却有一种长辈的欣慰。   她就这种好为人长的毛病,到哪里都要管一管,心想自己要结婚的话兴许就是位英雄母亲。   不过英雄哪有好做的,她道:”行,那再等等。“   齐晴雨摸着自己的肚子用力点头,忍不住回望院门,盼着大家赶快回来。   男知青们当然也很着急,毕竟要出门的时候看到杀鸡了。   但满大队的人几乎都在帮忙搬石头清火堆,他们总不好落于人后。   大概是想着一鼓作气,午饭的点过好久,众人才各回各家。   许淑宁都觉得饿得头昏眼花起来,忍不住掰了个馒头跟齐晴雨对半分说:“先垫一口。”   两个人各执半个馒头相望,坐在太阳下发呆,听见敲门声都蹦跶起来。   多么热情的迎接,陈传文调侃道:“怎么,今天是吃人肉?”   齐晴雨嘴上不饶人,非要在他手臂上咬一口说:“就吃你。”   陈传文着急忙慌想躲,情急之下卖可怜说:“先让我吃点,快饿死了。”   就是没躲,齐晴雨也没想着真的咬他,不过恶狠狠磨牙说:“记账。”   陈传文啧啧摇头道:“将来不知道谁会娶你,有福气了。”   齐晴雨声声冷笑,头发一甩说:“反正你肯定是没有。”   又催促说:“不要啰里八嗦,快点进来,我们也饿死了!”   这种未能及时开饭的时候很少,往常吃肉的日子大家都是早早围在一圈。   齐阳明第一个心疼妹妹,说:“下次你们先吃,不用等。”   那哪成啊,齐晴雨亲亲热热拽哥哥说:“才不要。”   几个人随意坐下,很快一锅热腾腾的炖鸡端上来,里面吸饱汤汁的土豆比肉多,配馒头吃正正好。   大家也顾不上说话,先吃半饱才聊天。   陈传文眉飞色舞讲着早上干活的时候听来的新闻,颇为喜悦道:“原来男人堆里才是话最多的地方。”   他以前都没发现,居然错过了这么多。   许淑宁觉得他的表情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知道以后饭桌上肯定要更加热闹。   当然,这会也是精彩异常。 第45章   一般来说, 有陈传文在的地方,只用热闹远远不足以形容。   再夸张一点,可以讲是以一敌千, 仿佛他人就是大喇叭投胎转世。   非要说和喇叭有什么不同的话,恐怕是机器有人做主开关, 他的嘴任凭心意, 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开着。   他如此, 齐晴雨当然忍不住要时时反唇相讥,吃过晚饭两个人在院子里吵架。   许淑宁觉得跟斗鸡似的, 你啄一口我叼一下, 羽毛却都没掉几根。   就是队里的孩子们打架, 都比这有看头,因此她的视线不多做停留, 打个哈欠说:“我先睡了。”   这才七点,梁孟津看手表说:“今天这么早?”   即使队员们舍不得点灯, 天不亮就要上工,但多数人家还是八点才渐渐安静下去, 知青们更晚些, 有时候能闹腾到快十点。   每天虽然都是许淑宁第一个进入梦乡, 不过七点着实是叫人太惊讶, 叫人误会她有哪里不舒服。   梁孟津最操心,伸出手摸她的额头说:“没烧啊。”   许淑宁眼睛已经快闭上, 猛地睁开困倦道:“有点累。”   又打个哈欠笑笑说:“好像今天没干啥。”   梁孟津仔细想来确实没什么,只嘱咐道:“行, 那你休息, 不舒服就叫我。”   许淑宁本来觉得自己很健康,被他这么一讲也怀疑起来。   她冰凉的手掌摸着脸颊, 慢腾腾往房间走,进屋后换好睡衣钻进被窝里。   说来也怪,她沾枕头反而睡不着,呆呆看着天花板。   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光,影影绰绰让人以为房梁上有条蛇。   有错觉,就会害怕。   她这人很经常是自己吓自己,非得站起来确定真的不是才行。   齐晴雨正好蹑手蹑脚进屋来拿东西,乍一看她往房梁抛绳子一样的东西,还以为是打算上吊,大叫起来说:“淑宁你干嘛!”   又赶紧过来抱她的腰。   许淑宁茫茫然低头看她,不知怎么的觉得手上的毛巾误事,随手一甩让它在自己脖子上绕两圈。   大概是甩得用力,她有种被勒住的窒息感,赶紧松开喘口气。   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只够几个男生赶过来。   毕竟男女有别,他们没好意思直接往里看,只有声音道:“咋了?”   许淑宁哪里知道,低下头看道:“晴雨,咋了?”   齐晴雨仰头看她,讪讪道:“那个,我奶一跟我爷吵架,就拿麻绳出来抛。”   老太太气头上从来都是动真格的,子孙们只能着急忙慌地拦,搞得她都成心理阴影,哪怕知道她没理由这么做都吓死了。   但许淑宁只觉得有点荒唐和好笑,扬声对外面道:“没事,就叫一下。”   齐阳明对妹妹的声音最熟悉,心想刚刚可叫得都劈叉了,按他的猜测起码是被窝里看见两只死老鼠的程度,不安道:“齐晴雨!”   连名带姓的时候,一般是祸大于福。   齐晴雨汗毛倒竖,赶快敷衍道:“我绊倒了,没事!”   越说没事越有事,齐阳明向来不怀疑妹妹闯祸的本事,不依不饶道:“马上给我过来。”   齐晴雨心想自己也没做什么,无非是惨叫一声,怎么哥哥就严肃得好像下一刻要拉她去广场上批/斗。   她语气也不高兴起来,说:“我不要!”   好端端的,奔着吵架去了。   许淑宁赶快和稀泥说:“是我没开灯,窸窸窣窣吓到她了。”   有第三者这么讲,齐阳明就没办法追究细节。   他想想应该没大事,在心里把这茬记下来说:“行,你们小心点啊。”   小心小心,齐晴雨不满地哼一声说:“干脆把我拴门环上好了。”   拴门环上?许淑宁盘腿坐下来道:“一般都讲裤腰带。”   这个说法倒是头回听。   齐晴雨也顺着坐在她床沿,一本正经道:“他从来不用腰带。”   开玩笑的话里添上两分真事,许淑宁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轻轻推她的肩膀说:“你哥也是关心你。”   齐晴雨当然也知道,笑嘻嘻利索站起来说:“我都忘记了,你要睡觉。”   闹这么一通,许淑宁的瞌睡虫居然没跑走,很快呼吸声变得匀称起来,完全没被隔壁的动静影响。   说是动静,也只有收音机在响,陈传文跟着哼几声。   这多亏齐晴雨沉迷于那套百看不厌的连环画,跟他斗气的功夫都没有。   他们俩安静,别的人更不会说什么,大家各做各的事情。   因为房里就一盏灯,看书和看画的人凑一块了。   梁孟津翻一页,一滴泪掉下来,在书页上晕染开。   怎么就哭了,齐晴雨知道男生要面子,很是体贴悄悄道:“你怎么了?”   梁孟津眼角还带着泪花,摘下眼镜说:“眼睛疼。”   齐晴雨有自己的判断,心想借口而已,男人果然嘴巴硬。   她哥刚下乡的时候其实也偷偷哭过两回,还总讲是眼里进沙子了,她懂,她都懂。   这种自信感,她流露出来的眼神就与众不同。   梁孟津跟她的想法可没啥共通之处,自顾自说:“你别跟淑宁讲。”   不然明天又该骂他早晚变瞎子。   小秘密,齐晴雨肯定会帮他保守的,只是隔天漫不经心提醒道:“淑宁,你有没有觉得梁孟津最近怪怪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偷偷哭已经是大事了。   正在掰花生仁的许淑宁回头看道:“哪里怪?”   现在磨刀的样子看着挺正常的啊。   齐晴雨心想自己还是有点道德的,可不能跟陈传文物以类聚。   她眼镜一转说:“那就是没有,你们比较熟,你的感觉准。”   不是,这什么话呀。   许淑宁不好意思道:“大家都是舍友。”   齐晴雨揶揄地撞她一下说:“哪种舍友?”   哪种都不跟她说,许淑宁手肘碰她道:“别瞎讲。”   齐晴雨可是有的放矢,眉头一挑说:“从来不瞎讲,也不瞎。”   她目光如炬,早看出来两个人之间有点事。   许淑宁也不瞎,知道梁孟津对她不一样。   十六岁的少女,因为得到的特殊,心里有淡淡的喜悦,隐藏于其下的还有无法描述的心动。   没有人教过她如何表达,况且女孩子总是被教育要矜持,她偶尔还会故意跟梁孟津说话凶一点,好像对他很一般。   但梁孟津从没发脾气过,反而是她一不高兴就小心翼翼起来,搞得许淑宁都觉得自己是坏人。   可她其实不是,再次回头看一眼。   藏不住的小动作,齐晴雨没忍住笑说:“舍友,下次也记得多关心关心我。”   许淑宁又羞又臊,索性挥着手说:“信不信给你来一下?”   离得近,齐晴雨都闻到她手上的蒜味了,赶紧往后退说:“别别别,饶了我吧。”   许淑宁才没那么好商量,步步紧逼,两个女生嘎嘎乐,在院子里玩起你追我逃来。   追就追呗,路过齐阳明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这事是齐晴雨干的,她理直气壮道:”你坐这儿干嘛?”   多新鲜,齐阳明砍柴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他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欠收拾?”   齐晴雨才不怕他,扮个鬼脸到一边去,愣愣站在一边还没想好要干嘛,就听见有人喊“梁孟津,梁孟津”。   一听就是一大帮孩子,那叫一个嘹亮。   梁孟津进屋拿上足球,这才出院门说:“走吧。”   他这句是跟西瓜皮他们说的,在躺椅上消磨时间的陈传文却立刻跟上,速度快得齐晴雨看不下去,她拽上在洗手的许淑宁道:“我们也去。”   许淑宁一手蒜味,打三遍肥皂都没能散去,刹住自己的脚步说:“等会等会,我再洗一遍。”   齐晴雨心想一百遍估计都不管用,哀求道:“待会玩玩球就好了。”   还从没听说过这种偏方,况且许淑宁根本就不会踢足球。   她对一堆人追着一个球跑来跑去也没兴趣,到大钩子下面自己找地方坐下来看。   梁孟津给孩子们讲解规则,一边看着齐晴雨和陈传文毫无违和感地混在里头。   真是亏得他俩都是“不要脸”的人,换一个肯定都不好意思挤进去。   但加上他们还真有个好处,梁孟津道:“你们俩各带一队,能行吗?”   齐晴雨觉得自己不太行,乖巧地举手说:“我以前没踢过。”   巧了,陈传文也道:“一样。”   他的爱好是聊是非,可不是在太阳地下跑来跑去。   合着两个人天天在宿舍嚷嚷,其实根本不了解这项运动。   许淑宁都很疑心他们有没有带好队伍的能力,对接下来的比赛更是有一种两败俱伤的悲观。   但对头一次见到足球的小朋友们来说,一切都值得期待,要不是西瓜皮喊两嗓子把伙伴们都镇住,早就成一团乱麻。   梁孟津的老师威严在此刻也有渺小的作用,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个口哨说:“听我号令。”   还有口哨,这下子谁都顾不得地上那颗球,纷纷跳着也要吹一下。   到底是进嘴巴的东西,梁孟津手举高说:“不行不行,都是口水。”   口水有什么关系,西瓜皮一个劲重复喊说:“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就是天王老子来都不行,梁孟津在他的脑门上敲一下道:“分两队站好,快点!”   西瓜皮没办法,只好趁机把自己觉得应该能踢好球的人挑出来,站到了陈传文的后面。   啥意思,专选男孩子?   齐晴雨不干了,也不管他实际才十岁,斤斤计较说:“不行不行,这样不公平。”   论跟她掰扯,陈传文最擅长,两个人规则都还没消化清楚,已经先明里暗里来一架。   许淑宁只觉得脑瓜子被吵得疼起来,手放在腿上撑着下巴定定看。   梁孟津恰好回头看她一眼,觉得很是眼巴巴,想想把刚擦干净的口哨给她。   许淑宁倒是看见他用手帕擦了几十遍,但觉得给自己这个行为还是匪夷所思。   总不能她也吹一下吧?那得叫什么事。   她捏着口哨是扔也不是,吹也不是,表情似笑非笑。   怎么笑成这样,梁孟津眼见分队伍的人还没吵完,凑过来说:“要是觉得无聊,我先送你回去。”   倒不至于无聊,许淑宁小声道:“我就是耳朵疼。”   说完又往后挪一点。   梁孟津知道她怕吵,闷闷道:“哦,你不是想要口哨。”   谁想要了,许淑宁塞回给他说:“你吹过的给我。”   梁孟津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说:“我擦过很多遍的。”   擦过那也是,那也是吹过的!   许淑宁都想发脾气了,最后也只是催他说:“快去主持一下,再不开始天要黑了。”   此刻日头高挂,正是运动的好时间。   一场乱七八糟的球赛,也即将拉开序幕。 第46章   踢足球并不是项斯文的运动, 参与者年纪小的话更是乱七八糟。   加上西瓜皮他们本来玩得就野,讲完的规则根本没人遵守。   那真是满场只听见梁孟津吹哨子,甚至讲句好笑的, 只有他吹得像这是正规的比赛。   许淑宁觉得他的运动量说不好比所有人加起来的都好,啧啧摇头往后又退一步, 想着离噪音更远些。   但退的时候没往后看, 哪里知道后面还站着人。   就这么撞一下, 大家一起跌倒,上下压着, 叫的声音都挺大。   许淑宁听得出是个小孩的语调, 下意识手忙脚乱想要站起来。   她撑着一边的地, 梁孟津已经跑来拉她,两个人都太用力, 从另外的方向又摔下去。   这都叫什么事啊,许淑宁难得骂道:“娘的, 真倒霉。”   梁孟津背着地的时候磕到碎石头,胸前又被她按了一下, 正是前后不知道顾哪里的时候, 目光却只望着她。   看得叫人手脚都局促起来, 许淑宁的四肢好像不听使唤。   她愣两秒才记得要爬起来, 蹲在他边上道:“你没事吧?”   梁孟津想说话,一张嘴就咳嗽, 只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太好。   他索性双臂张开,仍旧躺在地上说:“我缓缓。”   许淑宁小心翼翼看他, 刚要慰问几句, 另一个受害者已经忍不住。   小男孩扯着嗓子叽里咕噜用方言喊一通,因为语速太快而像是对牛弹琴。   许淑宁只能从他的表情看出是抱怨, 赶忙问道:“你没事吧?”   本地虽然不注重教育,但小朋友们多半会去念几年书,普通话多多少少能听会讲几句。   小男孩估摸着说过没两次,一字一顿道:“很痛!”   许淑宁也没瞧见自己是怎么压着他的,伸手绕到背后在梁孟津的身上拍两下以示安抚,一边道:“撞着哪了我看看。”   大冬天的,衣服总是厚实些,小男孩扒拉自己的裤腿,卷起来道:“膝盖!”   许淑宁看着他黑黢黢膝盖,心想没有蹭破皮的话也有可能是内伤,小心翼翼伸出手戳一下说:“这样疼吗?”   小男孩眼睛转转实诚道:“不疼。”   前后未免太不一致,许淑宁茫然道:“那是哪里疼?”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知道多皮实,小男孩双手叉腰道:“不疼了!”   挺有意思的,许淑宁从口袋里掏出糖说:“那这个给你致歉行吗?”   致歉两个字,算是比较高级的词汇,小男孩只听懂“给你”两个字,毫不客气接过来吃。   他长得瘦,两颊没多少肉,一颗糖放进去,左脸颊就顶起一块,样子别提多可爱。   许淑宁生来有一种照顾幼小的仁慈,语气更加温和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吃着东西,小男孩口齿不清道:“我叫欧阳强,九岁。”   欧阳?那就不是队里的孩子,因为复姓的人家肯定会听说过。   许淑宁就觉得自己没见过他,摸摸他圆溜溜的小光头说:“那你家在哪,怎么跑这儿来了。”   欧阳强没有多少防备心,手一指说:“来我舅舅家。”   那一片全是房子,许淑宁还没有能把队员们全认遍的本事,但也不再追问,继续关心梁孟津。   不过梁孟津已经很坚强地站起来吹口哨,维护这一场比赛的公平和正义。   只是在许淑宁看来,仍旧是小动作不断。   她眼睛尖,都瞅见齐晴雨把陈传文给绊倒,心想他们好歹还知道只在窝里斗,没好意思对小朋友们做点什么。   大概也因为小朋友们自己也对彼此很不客气,完全不顾素日的情谊,连小彩虹都对哥哥西瓜皮“痛下杀手”。   竞争如此激烈,灰尘铺遍人身上的每一寸。   许淑宁又往后退,这回记得先看一眼四周。   就在这时她发现,观战的人居然还挺多的。   农闲嘛,队里没什么大事情,走街串巷地唠嗑是队员们的日常,大家都很有闲情逸致讨论别的,况且新鲜的东西总是很吸引人的眼球,因此往外围一圈都是人。   有大人,也有小孩。   西瓜皮并非是整个大队的孩子王,他们私底下还分好几派,像这种时候肯定是自己人优先。   不过梁孟津对人有一颗善意,抽空喊道:“二栋,下一局到你们。”   就数他最忙,许淑宁都看见他吹着哨子,额头已经跑出青筋来,脖子也绷得紧紧的。   哪有这样做裁判的,许淑宁想想说:“都给我收着点,犯规三次的罚一局!”   梁孟津就是个狠不下心来的,说坏人还是得她来做。   连陈传文和齐晴雨都老实起来,规规矩矩地用脚带着球跑。   不见棺材不落泪,许淑宁都不知道从何骂起,没好气地瞪着梁孟津。   大家全犯错,怎么到头来没落下好的只有自己?梁孟津百思不得其解,腼腆笑笑。   一脸好欺负的样子,难怪古人都要讲百无一用是书生。   许淑宁恨铁不成钢,在场外跟他比拳头。   梁孟津挠挠头,笑得淳朴忠厚,偏偏长相和这四个字没关系。   谁叫他生得斯文俊秀,一看就知道性情好。   许淑宁都觉得自己是被他的皮囊蒙了眼,踢踢站得有些酸的脚。   她两只手也甩着,第二下还没出去就击中了人。   今天到底是什么黄历的好日子,她回头看,郭永年正捂着肚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许淑宁的手臂还痛呢,她龇牙咧嘴道:“不是,你怎么走近都没声音的。”   郭永年没好意思说就是想吓他一下,倒吸口气道:“你可真有劲。”   许淑宁虽然是随意地动着,可惯性甩出去的份量不容小觑。   她猜也知道肯定疼,尴尬道:“没事吧?”   郭永年自诩铜皮铁骨,调侃两句摇头说:“没那么脆弱。”   许淑宁知道他脾气好万事不计较,目光越过他身后说:“阳明还没回来吗?”   齐阳明最近忙于砍柴,好像打算在院子里垒百八十个柴垛,天天的大早上就不见人影。   只是按理这个点,再怎么着也该下山才对。   经她一提,郭永年才想起来是为什么出门,说:“差点忘了,我去找找他,还没回呢。”   许淑宁是个多思多想的,眉头微蹙道:“要不我跟你去。”   郭永年觉得要有事的话,一个人去反倒方便些。   更何况他乐观地认为顶多是东西太多不好拿下来之类的小麻烦,摆摆手说:“不用,我自己就行。”   许淑宁也聪明,心想自己去恐怕是拖后腿多些,只嘱咐道:“那你们小心点,找到的话回去拐这儿和我一声。”   不然她总惦记着,也不叫个事。   郭永年被她这一句说得心也悬起来,忐忑道:“怎么这么吓人。”   大高个的,这是做什么。   许淑宁催他说:“快去吧。”   郭永年腿一迈,很快顺着踩出来的路上山。   他心底其实有两分着急,四处看没瞧见人,越往深处走。   深山的树遮天蔽日,南方的枝叶在冬天里依旧繁茂,只有原来清晰可闻的鸟叫消失不见,安静得有两分阴森森。   不过郭永年胆子大,毕竟他七八岁的时候还敢去坟堆里玩探险,况且现在令人担心的是齐阳明。   他边走边喊,回声从远处弹出来,内心的焦躁在不断加深。   另一边,齐阳明已经从别的路下山了。   他进院子把柴火放好,琢磨着怎么会空无一人,洗干净手后出门去找。   没费多大劲,他就摸到大钩子这儿,一声不吭地站在许淑宁的后面。   总之一句话,今儿的黄历对许淑宁不好,她仿佛感应到背后有什么,势如闪电地回头。   即使是有心理准备,她还是吃一惊,愤怒道:“人吓人,吓死人的!”   齐阳明也知道她的胆子其实很小,得逞地哈哈大笑。   许淑宁拍他一下,没找到郭永年的身影,问道:“中午永年做饭吗?”   齐阳明方才只见冷锅冷灶,双手一摊说:“我还想问你他去哪了。”   什么意思,许淑宁那颗杞人忧天的心忍不住一颤道:“他说你还没回来,上山找你去了。”   得,还要再跑一趟,齐阳明了然道:“那我去叫他。”   他也是急性子,跑得又快,一会人就不见。   许淑宁心想别待会再有个找来找去的轮回,不然大半天的时间等于浪费。   不过暂时轮不到她管这个,她现在只惦记着回去做午饭,瞅着一局终了的间隙过去说:“我回去了,你们呢?”   梁孟津想也不想把口哨给陈传文道:“你们组织,我送她。”   没几步路,许淑宁不觉得自己走有什么问题,却也知道他心中的症结在何处。   她没反对,只是不忘叮嘱道:“再一局记得回来吃饭,别让我叫。”   陈传文和齐晴雨很有默契道:“知道了妈。”   这时候倒是挺团结一心的,许淑宁只给陈传文一拳,又对着齐晴雨眼前的空气挥一下这才走。   梁孟津亦步亦趋跟上,忽然觉得自己最欠缺的就是一些家长风范。   他从小很希望能成为大人,仿佛到那时候可以完全的顶天立地,现在却陡然发现,原来并非和年纪有关系。   有的人,注定就是成熟。 第47章   看着成熟的许淑宁, 一进知青宿舍就开始嘀嘀咕咕。   左一句“陈传文这地扫的,要死了”,右一句“谁把凳子放这儿的”, 总之举目四望,全是不满意之处。   梁孟津跟在后面收拾, 样子别提多乖巧, 就是一边琢磨着自己早上有没有做错什么。   许淑宁才把火烧上, 想起来他的事,喊道:“梁孟津, 你过来!”   得, 梁孟津扫帚靠着墙放好, 低眉顺眼地进去,还记得敲门道:“报告。”   这门口又没贴着办公室三个字, 也不知道在这儿揶揄谁呢。   许淑宁酝酿了几句话,憋不住笑说:“给我正经点。”   梁孟津为自己难得的幽默高兴, 深觉得表现良好,背着手道:“很正经。”   他念书的时候是一等一的好学生, 在老师面前从来只有被表扬的份, 即使是在长辈跟前, 得到的苛责之词也屈指可数, 这会难得生出的等待批评的忐忑来,两只手在身后紧紧攥着。   许淑宁不知道他的心情, 她坐在灶膛前的矮凳子上,不得不仰着头看他说:“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哪里?梁孟津思来想去, 都觉得没啥大问题, 小心翼翼说:“我,再反省反省?”   他想破头没个章程, 愿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也找不到头绪。   许淑宁只看他一脸困惑,就知道没想到,忍不住叹口气说:“你早上带什么东西出门了?”   梁孟津双掌摩擦着说:“足球,待会晴雨他们会带回来的。”   那么大一个,他总不至于给忘记。   然而他信心十足的答案,许淑宁并不满意,一言难尽摇摇头说:“你可真行。”   说完站起来掀开锅盖,往沸水里倒切好的地瓜。   梁孟津听着就知道自己肯定漏了什么,恍然大悟去摸口袋。   一摸,才晓得随身带着的两块钱不知何时丢了,索性手掌心朝上说:“你打我吧。”   许淑宁是眼睁睁地看着从他口袋里掉出来,几乎称得上是当着他的面捡起来的。   她站在那儿围观比赛半天,还存着他能自己发现的心思,现在想想,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怎么会有人粗心至此呢?许淑宁叹口气说:“下次注意点,那可是两块钱!”   购买多少东西的。   梁孟津闷闷点头,自己抽了根柴火说:“打吧。”   多有意思,没见过这么讨打的。   许淑宁哭笑不得说:“怎么,你也想管我叫妈?”   梁孟津才叫不出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攥着留有她余温的两块钱说:“那别生我气。”   许淑宁是心疼而已,毕竟他们这代人生长于物资匮乏的年代,顶多惆怅于他的漫不经心,犯不上为这事发脾气。   她道:“行,记得知错能改。”   梁孟津改成点头,转念一想说:“要不你帮我在口袋上缝个扣子。”   这没什么难的,许淑宁应下来,又喃喃道:“阳明去找永年,怎么这么久。”   别是出事了。   但和她担心的不同,郭永年和齐阳明正在山上玩。   整个知青宿舍数他俩平常最跟老黄牛一样,几乎是昼夜不敢歇息,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少得可怜。   赶上现在农闲,倒松了下乡之后最长的一口气,那点子十七八岁的活泼劲也跑出来。   齐阳明上山的时候,喊两声就找到人。   他拳头一挥捶一下舍友的胸口道:“我能出什么事,还用你特意来找。”   本来是郭永年来找他的,这会反倒掉个,听上去虽然很麻烦,但大家谁跟谁,郭永年道:“冬眠时节,山上也什么都有的。”   往前些年,据说还有过熊伤人的事件,大队长三令五申只许在外围打转。   齐阳明胆子挺大的,他对这座山的几个地方也算是熟门熟路,说:“放心,真遇上什么我就上树。”   一般的危险,躲在高处一阵子都能避开。   郭永年站在原地抬头看,伸手一指道:“我能爬到那儿你信吗?”   他说的是棵五六米高的大树,树干直直朝着天,看上去可落脚的地方并不大。   齐阳明顺着看过去,接话说:“这有啥难的,我也行。”   两个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道:“比比看?”   男人骨子里都有那么点争强好胜,平常稳重的人也不例外。   又或者是最近的悠闲,齐阳明率先说:“我上左边那棵,看谁更快。”   话音刚落,郭永年已经借力往上攀爬,抢占了个先机。   齐阳明不甘人后,跟猴子似的,蹭蹭蹭也往上。   说真的,也就是他们胆子大,换许淑宁在这儿的话是一步都迈不出去,哪怕运气好能到顶,下来肯定很困难。   毕竟从上往下看,好像下一秒就要坠落,叫人胆战心惊。   不过齐阳明和郭永年都伸手矫健,从小锻炼出来的灵活,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从某种跃下来,重新站立在地上。   可以说这一局是不分胜负,齐阳明撸袖子说:“再来一次?”   郭永年欣然应战,两个人爬个过瘾,不知道的以为上辈子是猿猴。   只急坏了做好饭的许淑宁。   她本身就是爱多操心的人,这种时候的设想大多不吉利,偏偏越是告诉自己别瞎猜,最坏的结局就蹦出来。   于她而言,真是最大的折磨,因此两口喝完地瓜汤说:“不行,我得去找找。”   齐晴雨才坐下来端起碗,赶快放下说:“我也去。”   哪有她们两个女生去的道理,陈传文吃口菜道:“我和孟津去。”   话音刚落,陈传文和郭永年就进院门。   许淑宁觉得约莫是老天爷没打算让他们整个宿舍的人一整天的光花时间在找来找去上,松口气问道:“怎么去这么久?”   齐阳明没来得及随意找个理由,郭永年已经快人快语道:“爬树玩呢。”   许淑宁微微笑,高兴是看不出来,捏着拳头道:“不错,很有闲情逸致。”   齐阳明就知道肯定要挨骂,老老实实说:“我们有罪。”   按理应该准时开饭的,谁过了点还不在大家都操心。   许淑宁对着他不像教训梁孟津,只是说:“下次注意点时间。”   又不安道:“爬树也要小心,摔下来可不得了。”   郭永年刚犯了太过坦诚的错,这会说:“以后不爬了。”   撒谎的样子太明显,连泡沫都算不上。   许淑宁心想他也是个不能犯错误的,所有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还有下次。   当然,她没戳破,甚至点点头说:“那最好了。”   郭永年就真以为糊弄过去,没发现连齐晴雨都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不过他吃饭的时候向来认真,自然很多细节都会错过,一心扒拉着碗。   许淑宁看他饿得不轻的样子,说:“锅里还有。”   郭永年饭量大,恨不得连锅底也吞下去,都吃完后自觉去洗碗。   大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正是孩子们奔跑的好时间。   西瓜皮他们在院门外呼朋唤友,名字叫长串道:“孟津!传文!晴雨!!”   好家伙,新的团伙已经出现了,喊得跟大合奏差不多,此起彼伏的。   许淑宁捂着额头,太阳穴都快跳起来,赶紧催促说:“快走快走。”   梁孟津一手抱着球从她跟前过,顺便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许淑宁接的动作是下意识,定睛看才发现是颗大白兔。   她自己也还有点,不过想留到过年的时候吃,每天数着望梅止渴,想起味道都咽口水。   香香甜甜的,萦绕其中的回忆有许多。   许淑宁紧握着糖,一时舍不得吃,索性揣在口袋里,把自己的针线篮子拿出来。   此刻院子里就剩下三个人,齐阳明在劈柴,郭永年在编箩筐,许淑宁在织毛衣。   叮铃当啷的声音络绎不绝,汇集成不怎么动听的乐曲,因为没有人说话显得更加吵闹。   许淑宁都觉得那柴是劈在自己的心头,停下手喊道:“永年你过来一下。”   郭永年不明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来说:“你这活我可干不了。”   许淑宁呵呵一笑说:“我也没这么高看你。”   又拽着一根线比划道:“手伸长伸直。”   什么意思啊,郭永年连连后退道:“干啥啊你这是。”   仿佛有人下毒害他,许淑宁摆出架势来说:“过来,手举高!”   郭永年被镇住,表情仍旧犹豫道:“不是,你这我不能要。”   他又不傻,心知肯定是给自己做衣服,双臂紧紧夹住说:“我不冷。”   许淑宁用棒针在他手背戳一下道:“大家送你的生日礼物,提前说一句,明年我生日你得帮我值日五天。”   本来是她和梁孟津私底下要送的,不小心被陈传文知道,就变成人人皆知的共谋。   宿舍的活计就这么几样,和毛衣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郭永年知道全是众人的善意,呐呐道:“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有心世上一切都会知道,许淑宁拿着绳确认他的肩宽腰围,这才道:“行啦,编你的箩筐去。”   感激的话,也未必是她想听的。   郭永年还要再说两句,齐阳明已经过来搭他的肩膀道:“我保证,再讲下去你会挨骂。“   说来也怪,许淑宁连发脾气的时候都不会吹胡子瞪眼,顶多是声音高些,偏偏威慑力比人家拿着刀的都足。   当然,也得是吃这套的人才行。   郭永年不需要有七窍玲珑心,仍旧看得出真心和虚情的区别。   他当然知道骂有时候并非指责的意思,没有太多词藻能用于此时,只概括为谢谢两个字。   简单之中太多情绪,许淑宁笑笑接受,大家很有默契把这件事揭过去不提。 第48章   感激这种东西, 有时候说得太多对双方而言都是负担,但不说又显得寡情薄义。   郭永年自然不能这么做,私底下还是因为即将作为生日礼物的毛衣, 给知青们一一致谢过,只除了齐晴雨。   到底是男孩子, 平常再心宽, 在心仪的姑娘面前总要讲自尊, 光组织语言都没个头绪,更别提张嘴。   有几次人都站到跟前了, 愣是扭头又走, 弄得齐晴雨心里犯嘀咕。   她是个率性的人, 寻思多琢磨无用,这天反倒把郭永年堵在墙角。   郭永年刚喂完猪, 伸长手臂让放猪食的桶离她最远,茫然道:“怎么了?”   齐晴雨双手叉腰仰头说:“应该我问你的才对。”   居然还反问, 这是打算把问题推给她,想都不要想!   郭永年哪有这样的念头, 是单纯不知道为什么, 表情越发困惑起来道:“我哪里惹你了?”   意思有点不对, 听上去好像齐晴雨是多么无理取闹的人。   她不乐意, 绷着脸说:“你倒打一耙!”   郭永年一脸冤枉,看她不高兴心里就着急, 小心翼翼说:“要不咱从头开始说?”   说就说,齐晴雨自觉是占理的, 在他肩膀上戳一下说:“是你这几天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可受不了吞吞吐吐, 一把火早就在心头烧起来,能忍到今天都算是最近大有进益, 想想都很是佩服自己。   说真的,郭永年没想到她看出来了,尴尬道:“我就是想跟你说‘谢谢’。”   谢谢?齐晴雨不费吹灰之力想起来最近有什么值得说这句话的事情,又用力在他肩上捶一下说:“咱俩谁跟谁,下次再讲我揍你!”   郭永年很想问一句“我是谁”,到底还是憋下去,咳嗽声说:“这次已经揍了。”   齐晴雨不好意思笑笑,两只手指绕来绕去道:“应该,也没有很用力吧?”   她的头没有刚刚抬得高,像是做错事一样低下看,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他。   郭永年理所当然摇摇头说:“没事,我不怕疼。”   齐晴雨心里那就还是疼的意思,只不过他比较勇敢。   她也只对着陈传文暴力些,毕竟怎么打都不为过,现在笑得那叫一个腼腆,双手合十道:“菩萨保佑你。”   得亏是四下无人,又在这偏僻地方,不然一个封建迷信的帽子戴头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郭永年难得严肃说:“注意点。”   齐晴雨自知失言,捂着嘴露出双后怕的眼睛来,睫毛好像都跟着颤抖。   郭永年不免觉得自己吓坏她,变得温和起来说:“没事,你哥没听见。”   齐晴雨心想这才叫吓唬人,立刻说:“不许告密。”   郭永年点一次头她不肯信,还要强调对天发誓。   两个人窝在犄角旮旯,看上去真是有说有笑的。   陈传文注意到好一会,终于没忍住自己那张嘴,过来说:“这是多好的感情,非得在猪圈边上聊吗?”   不嫌脏吗?他都闻见味道了。   齐晴雨被“感情”这两个字踩中脚,反应特别大,跳起来说:“今天是不是该你喂猪,还有脸讲。”   陈传文当然有脸,扯她的头发道:“真是哪哪都有你。”   齐晴雨气得挠他,当场就要打起来。   郭永年跟着拉偏架,不知道被谁的指甲划拉一下。   才一大早,还怪有活力的。   许淑宁只觉得他们吵闹,啧啧摇头道:“阳明,好了没有?“   齐阳明在房顶掏排水口,慢慢从自制的竹梯下来说:“好了,不过真的会下雨吗?”   不是他不信老人们的话,实在是冬日里下雨,于他从前的人生真是没见过。   许淑宁也没见过,双手一摊道:“反正做好准备没有错。”   这倒是,回头淹了才成大问题。   齐阳明纯粹是疑惑,拍拍身上的灰说:“那我走了。”   今日的天格外阴沉,空气中仿佛笼罩着一层水汽。   许淑宁心想柴垛已经很高,劝道:“要不歇两天吧。”   齐阳明是个闲不住的,抬头看一眼说:“我一会就回来,不然也没事干。”   宿舍里的活计就那么多,他总不能发呆把日子过下去。   这也是同时代多数人的共同之处,仿佛不知休闲为何物。   生来利于世间,所倚仗的是双手双脚,不置于忙碌中就像是废了。   许淑宁自己也不例外,但还是说:“要不你也玩球去。”   齐阳明对运动还挺有兴趣的,但队友是群小孩子就算了。   他可豁不出去,快速摇头说:“别,还是饶了我。”   明明是亲兄妹,性情却大不相同。   许淑宁微微笑,叮嘱道:“见势不好就要下山。”   下雨就容易滑坡,万一运气不好摔一跤更不是闹着玩的。   齐阳明自己也知道厉害,应下来背着箩筐带上刀出门去。   他去干正事,陈传文和齐晴雨还在吵。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叽里咕噜的话,车轱辘似的来回转,许淑宁捏捏耳垂,摸摸太阳穴,深深叹口气说:“得亏他们不是一家子的,否则从小到大能连房子都拆了。”   话音轻飘飘,梁孟津没听清,只看到她嘴巴动,凑过来问道:“你叫我了吗?”   说话就非得是叫他,想得还挺美的。   许淑宁斜眼看他,伸出手把他的领子按下去说:“衣服也不好好穿。”   梁孟津做人还是挺板正的,回过头想看哪里没弄好,脖子发出嘎吱的声音。   疼痛让他的五官皱在一起,连眼睛都变成一条缝。   真是生怕扭不到,许淑宁只觉得可笑,却又不太笑得出来,表情难以形容,嘴巴张开又闭上,无奈道:“你说你是不是找骂?”   梁孟津掐着后脖颈的地方,揉捏着帮自己脱罪说:“就一点点吧。”   许淑宁看他活动自如的样子,心知没有大碍,冷笑两声进屋去,过会抱着箩筐出来。   梁孟津觉得她对针线活实在热衷,稍微有点时间就拿出来缝缝补补。   但这活伤眼睛,蜡烛那点光算什么,叫人不得不担心她的视力。   谁戴眼镜谁知道,一点都不方便,因此他推心置腹道:“你这样不行,眼睛会坏掉的。”   哟,还会管教人了。   许淑宁自觉是个听劝的,坐下来说:“又要降温了,总得先把永年的毛衣做出来。”   真要像队员们说得那样过两天有大雨,寒气能从人的骨头缝隙里渗进去。   就郭永年现在那几件衣服,还不得冻得瑟瑟发抖。   她说得在理,梁孟津没办法反驳,只能把话都憋回去。   许淑宁反而开解他道:“只差一点,今天做完我就停。”   说着话还把手举高,庄重得像在大会堂宣言。   梁孟津突然有种她也听自己话的错觉,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可惜许淑宁是管别人多些,很快催他说:“快把那俩带走。”   梁孟津领命的同时又给她颗糖,叫上陈传文和齐晴雨出门玩。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郭永年劈篾片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响动中,猪窝那边就显得格外吵闹。   从几天前,这只平常吃了睡睡了吃的猪就不安分,仿佛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   许淑宁一度疑心它有什么病,这会把棒针插进毛线球里过去看。   在知青们的精心饲养下,买回来的小猪已经变大猪,符合统购统销的资格,只等屠宰场的人定好日子来把整个大队的猪一齐拉走,到时候不仅能拿到钱,还有五斤肉票。   考虑到队员们进城不便,票证的实际意义不大,因此各队都能在卖猪的时候又买下几只作为分配。   据说杀猪那天可是大日子,堪称锣鼓喧天,人人喜笑颜开。   甚至还没到时候,大家心里就已经很期待。   像许淑宁快有整年没吃过猪肉,现在想想都流口水,连包饺子的面粉也准备好,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肉。   不止她如此,知青们都不例外,对猪的身体健康也更加关心,一天恨不得去看八百回它还好不好,生怕临门一脚出意外。   许淑宁睡前睡醒更是要多看两眼,心想自己将来有个孩子都不至于这么操心,这会它不过哼哼唧唧而已,就驻足观看许久。   花的时间多,郭永年还以为怎么了,喊道:“淑宁,没事吧?”   许淑宁应道:“没事。”   谁没事?郭永年一时搞不清楚,索性问道:“你跟猪都没事吗?”   许淑宁难得想骂脏话,沉默两秒说:“对,都没事!!”   吼得这么大声,郭永年可以肯定她是挺好的,心想那猪应该也不会有大问题,把注意力又放在编箩筐上。   他的手艺是下乡后才练出来的,速度还不是很快,偶尔分个神就乱七八糟。   许淑宁也知道,所以没有挑这个时候说他两句,等人忙完才道:“你跟晴雨要是也这么说话,她应该会被气死。”   毕竟谁愿意跟猪摆在一块被关心?   郭永年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藏得住,欲盖弥彰道:“我跟大家都一样。”   可他哪里是能隐藏情绪的,许淑宁不再继续戳穿,只道:“晴雨吃软不吃硬的。”   小姑娘备受宠爱,喜欢对她特别好的人。   郭永年自然也知道,收集着地上的碎屑说:“谢谢。”   又尴尬道:“你觉得阳明能看出来吗?”   满院子数齐阳明的心思最多,更何况他本来就把妹妹捧在手心。   不过看得出来他在假装不知情,许淑宁自然要说:“那还有你的好日子过?”   郭永年多好糊弄,长舒口气道:“那就好。”   居然真信了,许淑宁差点笑出声,棒针在石头上磨一下,心想将来要是齐阳明真有收拾他那天,自己能做的就是把这玩意藏好。   当然,被扎一下应该没大事,毕竟抱得美人归吃点苦算什么,就是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将来啊,许淑宁不由得想到自己。   下乡之前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别在大队找对象,唯恐她一辈子都回不去。   加上解放这么些年,对女孩子仍旧是禁锢多,父母强调好几次,叫她千万离男孩子远一点,生怕她记不到心上,回回写信都要提。   提得多,许淑宁自己也犹豫起来。   不过转念一想,梁孟津根本没表示什么,一切不过是她的感觉。   她揣测自己被喜欢,兴许只是误会一场。   误会?这两个字让许淑宁心情不好,恶狠狠地又磨一下棒针,仿佛要把它扎在梁孟津身上。   正在认真吹口哨的梁孟津似有所感,回望围观的人们,却哪个都不是他最想见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刻他们恰好都在思念彼此。 第49章   世上有的人, 是不见面的时候才挂怀,在跟前晃悠的时候反而没感觉。   还没到吃午饭的点,梁孟津就回来, 他一进院门觉得自己像飘进来的风,愣是没人正眼看他, 失落又可怜巴巴地蹲到许淑宁边上。   一个活人的动静, 许淑宁哪能不知道, 眼皮都不动一下说:“蹲这儿做什么?”   梁孟津倒是实在,往前挪个小碎步说:“看看你。”   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许淑宁脚尖轻轻踢他说:“怎么自己回来了?”   梁孟津当然是有事, 目光一动不动说:“回来做饭。”   其实这些天已经不管排谁值日, 基本都是许淑宁进厨房。   她也只干这个事情,好笑道:“怎么, 特意回来抢活的?”   梁孟津主要是觉得她太辛苦,小声说:“你做饭最好吃。”   好端端的还夸一句, 满目全是真诚。   许淑宁只想躲闪,催促说:“快去生火。”   态度有点凶, 换个人兴许就不高兴了。   但梁孟津无所谓, 还乖乖地听话。   他进厨房先舀水洗手, 把装地瓜的麻袋扯开, 数着从里面拿,听到脚步声回头看。   郭永年还想吓他一跳, 没得逞颇为失落说:“别看了,是我。“   梁孟津期待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他好像也从没打算遮掩过, 只是提及的时候会更为谨慎道:“别瞎说。”   他偶尔有一点迂腐气质,觉得指名道姓的对女孩子不好, 只愿意隐晦承认。   做舍友的自然要尊重他的做法,郭永年转而道:“有点事,找你唠唠。”   梁孟津是不错的倾听者,自觉能够保守秘密,欣然道:“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哪有自己先承诺的,好像就是明摆着“我一定会说出去”的意思。   好在郭永年也想不到这一茬,他拉过矮凳子要坐下,因为过于高大有一种要跌下去的感觉。   梁孟津都觉得他要歪倒,一把把人拽住说:“小心点小心点。”   郭永年倒不至于笨拙至此,只担心自己把凳子压塌,坐下来左右动动说:“还算稳。”   就是有点憋屈,脚得长长的。   梁孟津艳羡得很,暗自比划两个人的身高差距,心想起码还得再长十公分才行。   这样的话,他起码从外表看上去很符合顶天立地四个字。   郭永年不知道他的烦恼,自顾自道:“你知道,就是我,那个。”   换个宿舍里的其他人,其实都能从吞吞吐吐里领略到一些。   但碰巧梁孟津是唯一不知道的那个,毕竟他连自己的事情都没管好,因此困惑道:“哪个?”   郭永年没办法,补充道:“晴雨。”   齐晴雨怎么了?梁孟津仍旧不解,茫然地啊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讲。   然而郭永年犹犹豫豫,连整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急得直拍大腿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天地良心,真是冤枉。   梁孟津分明不知情,试探性说:“你要讲齐晴雨的坏话?”   郭永年是个没心眼的,平常无心之言把别人噎着的次数多,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哑口无言。   他下颌绷得紧紧的,咬着后槽牙道:“不是!”   一瞬间,梁孟津的心窍被打通,恍然道:“哦哦哦,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郭永年肩膀放松下来,手在裤腿处晃来荡去,盯着地说:“就是,你觉得,有可能吗?”   说真的,他自知身无长物,有什么应该藏在心底,却又有一些不甘,不愿意就此沉默。   他的心情之复杂,梁孟津可以理解,却又无法共通。   因为大家的情况不一样,他只能说:“这得看晴雨的意思。”   仿佛答了,又仿佛没有。   郭永年似懂非懂道:“主要是我现在的情况不合适。”   梁孟津愣了两秒,难得尖锐道:“合适也要看她是怎么想的。”   说白了,家财万贯也未必能得人垂爱,毕竟感情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连当事人都尚且搞不清楚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郭永年只觉得他的话醍醐灌顶,又不太是自己想听到的,莫名他叹口气说:“也是,我猜也不喜欢。”   梁孟津跟齐晴雨其实很少说话,也就是这几天接触才多些。   要猜的话他自认没有这个本事,看的话也着实没看出来,只是讲出来太伤人,他态度积极道:“谁也说不准的,你得试试看。”   鼓励别人倒是一套一套的,郭永年自嘲笑笑说:“那你不试吗?”   梁孟津做贼似的看一眼门才说:“我现在有点拿不准。”   郭永年心想怎么来找他解惑,反而变成自己在听,但还是说:“为啥?”   梁孟津余光一直盯着门,声音越压越低说:“她好几次都讲我是弟弟。”   他可不想做弟弟,也不愿意连这点子情分都捏不着,整个人被架在火上烤,进退不得。   郭永年仔细一想,觉得还真有点那架势,摸着下巴道:“感觉也不完全是。”   这本来是安慰之语,因为他在感情上也不甚机敏,偏偏梁孟津刨根问底道:“比如说?”   郭永年被问住,绞尽脑汁举例说:“她对你就比对传文亲近。”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梁孟津振振有词道:“我听话啊。”   谁家养孩子不喜欢乖巧的,像陈传文这样上房揭瓦的,一天不挨揍八次都算是客气。   能够一派坦然提及“听话”,郭永年是有些佩服的,因为男孩子好像从来是以反抗为代名词,尤其到十几岁就想着与天斗与地斗,忠言尚且觉得逆耳,更何况是被个女孩子捏在手心。   作为祝福,他道:“我觉得你们肯定能成。”   梁孟津眼睛蹭的亮起来说:“是不是觉得我们特别配。”   刚刚还挺谦虚地说“拿不准”,现在倒是信心十足。   不过人家不是凭空而来,起码有种种证据可以表明,与之相比自己别说八字没一撇,简直是八杆子打不着,居然也在这儿杞人忧天想之后的事情,实在可笑。   他嘴角扯出个讥讽的弧度来,全然忘记还有人在等着回答。   梁孟津多么希望有人能肯定地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眼珠子不带动地看着人。   然而还没等对面的人神魂回来,先听到一声尖叫。   许淑宁冲进来道:“冒烟了!”   厨房里烟雾缭绕的,得亏他们还能坐得住。   梁孟津猛地站起来揭开锅盖,快速往里面倒好几瓢水。   一丛烟扑面而来,四散在空气里。   许淑宁咳嗽声骂道:“你们俩坐这拜堂吗?”   活生生的人搁这儿还能让锅烧干了,真是打一顿都不为过。   梁孟津自知理亏,一句话都不敢应。   还是郭永年觉得要帮帮他,揽罪说:“都怨我。”   许淑宁谁都不放过,一视同仁道:“都是不省心的,给我边上去。”   这厨房还是得她来,不然哪天被一把点了都没处说理去。   梁孟津看她面色十分不渝,利索说:“是我的错,我走神了。下次肯定会注意。”   许淑宁心想还是讲讲这次的好,一肚子火不上不下的,索性从柴火堆里抽一根说:“我现在就想揍你。”   梁孟津老老实实伸出手,又给郭永年使眼色。   素日里反应有些慢的郭永年机灵起来,小心翼翼地退出去,脚步轻得像从没有这个人存在。   许淑宁也无心留意他,毕竟今天做饭的是梁孟津。   她顾不得这些,把地瓜扔进锅里才说:“你这岂止是走神,人在魂不在了?”   烟都顺着飘到外头去了,里面的人还一无所知,怎么能叫人相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梁孟津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呐呐道:“顾着聊天了。”   有什么要紧话非得这会说?许淑宁板着脸说:”聊得高兴吗?“   梁孟津又不是缺心眼,只一个劲地承认错误,一边回想着当时自己是不是真被黑白无常勾了魂。   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会锅烧干了都不知道。   同样有此疑问的还有郭永年,他自认干活的时候从不马虎,站在院子里使劲琢磨,表情莫测高深。   齐阳明进来就看他在这儿站岗,问道:“哟,望风呢?”   又吸吸鼻子说:“什么味道啊。”   郭永年赶紧捂他的嘴说:“别问,还在骂人呢。”   齐阳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支着耳朵道:”没听见声啊。“   好像还盼着骂得更大声似的。   郭永年给他一肘子的同时,齐晴雨和陈传文各自抱着球进屋,异口同声道:“什么烧焦了?”   老天爷,怎么人人都这么敏锐。   郭永年连忙压低声音说:“嘘嘘嘘,先别问。”   神神秘秘的,齐晴雨啧啧道:“看来你也有份。”   郭永年尴尬笑笑,余光里注意着厨房。   里面风平浪静,又像是黑云压城。 第50章   和郭永年预料得不一样, 厨房里的气氛其实尚可。   大概是过于震惊,许淑宁都没办法提起愤怒,反而关心起梁孟津的状态, 毕竟一般人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锅烧干。   她叹口气道:“行啦,别在这儿了, 你也出去吧。”   梁孟津觉得她的表情不好不坏, 脚下就仿佛长了钉子, 一下都不敢动,小心翼翼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故意估计都搞不成这样, 许淑宁抬手拂过他的额头说:“没有不舒服就好。”   居然这么轻轻放过?梁孟津心中越发不安, 咽口水说:“你还是打我一顿吧。”   许淑宁没好气推他说:“我是那种动不动打人的?”   她明明是以理服人的类型。   不过动口动手, 杀伤力其实都挺大的。   反正梁孟津不怕她拿棍子,只怕她板着脸不理人, 期期艾艾道:“是我罪有应得。”   本来嘛,锅是知青宿舍的重要共同财产, 磕个口子都应该是大事。   许淑宁确实也不悦于他的粗心,这会却忍不住笑出声说:“我是妖怪吗?有这么吓人吗?”   梁孟津察觉出她真没有发作的意思, 赶忙道:“没有没有, 是我心虚。”   还知道错在哪就行, 许淑宁下巴一抬说:“出去汇报吧, 不然他们要进来抢救你了。”   外边一圈人趴在窗下偷听,陈传文一把把齐晴雨推出去, 她整个人差点在地上滚一圈。   得亏郭永年眼疾手快拽住,两个人齐齐扭过头瞪一眼。   加上扶了个空的齐阳明, 可谓是一己之力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陈传文拍拍自己没轻没重的手, 讪讪笑说:“失误,失误。”   齐晴雨先把这笔账按下不表, 仿佛偷偷摸摸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脸不关我事的样子说:“淑宁你们聊完啦。”   简直是不打自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听了半天。   齐阳明站在妹妹背后直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手一摊。   诸人的表情各异又共通,许淑宁不由得道:”你们是认为我会在里头把孟津砍了吗?“   倒不至于这么残忍,但小惩大戒应该有。   作为被忽略的当事人之一,郭永年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说一次道:“我也有责任。”   锅只黑了一圈,他们个个看上去倒是都很严肃。   许淑宁反省自己的脾气究竟是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带笑说:“反正从今天起剥夺你们做饭的权利。”   其实知青们的厨艺都差不多,毕竟调料就这几样,油寡淡得剩下水的味道。   只有许淑宁的手跟别人的不太一样,连切的菜都格外齐整些,因此每逢加餐的日子都是她负责,农闲之后更几乎是日日如此,现在不过是明确地说出来而已,大家听完纷纷点头。   点头的频率不一致,这个低那个高的,场景看着有些好笑。   刚犯过错的梁孟津没忍住,嘴角越要控制越管不了,上扬得像刚做完件好事。   无法无天了简直,许淑宁眼睛一瞪,齐阳明就聪明地直接拽着他往外走说:“我来处理,我来。”   就他们蛇鼠一窝的架势,能做什么。   许淑宁冷笑连连,心想还是午饭要紧,不一会就喊道:“端碗了!”   外面一下子有动作,大家坐在餐桌前。   没刷干净的锅残留着一些糊味,地瓜不免也沾染到。   吃起来也有点苦味,但大家都明智地不提,还是梁孟津自己说:“多担待,多担待。”   双手还抱拳施礼,一股子封建公子哥的感觉。   陈传文装模作样地回敬说:“客气,客气。”   齐晴雨向来爱挑他毛病,左右看道:”一样的动作,怎么你看着像东施。“   人家梁孟津就很斯文,一点都不违和。   没有指名道姓的,陈传文索性说:”梁东施,说你呢。“   眉头一挑,万事与他无关。   但齐晴雨可不会轻易放过,哼一声说:“陈东施,少推卸给旁人。”   陈传文脸皮厚,若无其事接道:“孟津,说你是旁人呢。”   怎么什么话他讲出来都一股子挑拨,齐晴雨那点子心眼压根不够用,马上跳起来要挠他。   齐阳明捏着妹妹的爪子道:“老实点,吃你的。”   别待会把谁的碗筷带倒了。   齐晴雨虽然总说不怕哥哥,实际还是听话的。   她不情不愿坐下来,恨不得用眼神从陈传文身上切一块肉下来。   郭永年都觉得她的眼珠子快掉出来,突然伸出手在陈传文背上拍一下。   莫名其妙,陈传文咬着地瓜不敢置信说:“你干嘛?”   郭永年动作比脑子快,自己也愣一下,心想打都打了,问道:“那什么,晴雨消气了吗?”   真是好哥们啊,陈传文咬牙忍下来说:“行,你给我记着。”   他吃瘪,齐晴雨就开心,眼睛笑成一条缝,亲亲热热道:“世上还是好人多。”   好人,郭永年此生听过太多这样的评价,却头一次希望自己在她眼里不只是个这样的人。   可他能做的,不过是笑笑不说话。   大概他平常脾气好,齐晴雨没想到他会有不高兴的情绪,继续乐呵呵地吃饭。   倒是一母同胞的哥哥心细如发,余光瞥过郭永年,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算什么哑谜,许淑宁来了兴致,一下子看这个,一下子看那个。   梁孟津也弄不懂她在琢磨什么,头跟着动来动去。   好热闹的餐桌啊,陈传文只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啧啧两声说:“我吃完了。”   吃完就吃完,有什么好说的。   齐晴雨翻个白眼说:“吃饱了撑的就去洗碗。”   洗就洗,陈传文哼着歌,筷子在碗边敲敲打打。   不知道的以为捡钱了,齐晴雨狐疑道:“他又犯什么病?”   动不动就讲人家,齐阳明警告道:“注意用词。”   齐晴雨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把自己的空碗一推。   正好郭永年也吃完,顺手给拿走,蹲在陈传文边上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还好意思说,陈传文痛心疾首道:“老郭,我没想到你是这种重色轻友的人。”   这是拿他当祭品,此风不可长啊。   郭永年本来就愧疚,现在头更是要钻到地里去,结结巴巴说:“我不是,我,我真不是。”   陈传文当然知道,不再逗他,无所谓道:“没事,我可以为你两肋插刀。”   别说是一下,能成的话一百下都行。   此等情谊,郭永年无以为报。   只是他仍旧有重重顾忌,尚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声音轻得能随风走说:“再说吧。”   陈传文这人爱看热闹不假,本质上还是懂礼貌的。   他有打听的分寸,不会上赶着非要知道朋友的内情,看他沉默就不追问。   郭永年静静洗完碗,又坐在屋檐下编箩筐,风一吹就打喷嚏。   别回头吹感冒了,许淑宁道:“你好歹穿个外套。”   郭永年有件家里寄来的棉衣,他拿着的时候没发现,穿身上才发现有点紧,手好像被麻绳捆住,大幅度的动作都费劲。   他干活的时候不爱穿,搓搓手说:“没事,等会就暖和。”   许淑宁知道劝他不动,只能抓紧把毛衣织出来。   她本来就差收尾,赶在天黑前总算完工。   为表珍重,郭永年还去洗了个澡才来换上。   他从小到大很少穿这么合身的衣服,惊奇发现自己半截手臂居然没露在外面,温暖得仿佛在被窝里,连眼窝子都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他这样粗犷的爷们。   郭永年努力收敛着情绪,摸着衣袖说:“真好啊。”   许淑宁慈爱诸人,鼻头都跟着一酸。   齐晴雨也不例外,暗自发誓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郭永年不知道自己即将收获很多关照,环视四周道:“最后说一遍谢谢。”   此事今日翻篇,大家铭记在心就好,多说多提不如多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并非不通世事。   连他都可以,更遑论其他人,许淑宁使个眼色,陈传文就过去搭他的肩说:“来来来,咱哥俩唠一唠。”   轻轻松松就把话题岔过去。   只有齐晴雨看不懂,以为他们要瞒着自己聊什么大新闻,硬是凑过去说:“我要听我要听。”   陈传文死死拽着郭永年道:“别让她插进去,千万不要。”   双方就此形成拉锯战,变成了争夺说郭永年,他整个人快被劈成两半,闹不清事态何以至此,只能站稳站直了尽量不要有偏向。   可惜他想得好,肩膀却仍旧是朝着齐晴雨。   那一点细微的变化没有瞒过陈传文的眼睛,他意料之外松开手说:“狼狈为奸。”   齐晴雨自觉获得胜利,得意洋洋道:“我们当然是一派的!”   一看就是没开窍的小孩子。   陈传文心想郭永年真是任重道远,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要走人。   齐晴雨才不管他们的眉眼官司,很有领地意识说:“不许拍,他跟你不是一派的。”   陈传文偏要惹她,两个人围绕郭永年的第二场战争打响。   站在中间的那个一脸无奈,时不时伸手挡两下,不过看得出来,他挺乐在其中的。 第51章   没多久就是一九七三年的第一天, 元旦佳节。   知青宿舍天不亮就有动静,两间房都点着蜡烛。   许淑宁下乡后难得为打扮费心,把两件棉衣比来比去说:“晴雨, 你觉得哪个好?”   齐晴雨正在研究裤子,回头看一眼道:“蓝的。”   又顺势问道:“那你觉得我哪个好。”   许淑宁凝视片刻说:“黑的。”   一边给自己的头发编麻花。   齐晴雨看她连镜子都不用照, 辫子也整整齐齐的, 不由得羡慕说:“你手真巧。”   许淑宁听出隐含之意, 打开饼干盒说:“我还有粉色的发绳,给你也编一个。”   齐晴雨心想那真是再好不过, 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说谢谢, 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沿, 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大腿上,全程一声不吭。   许淑宁动作之间难免有撕扯, 都替她的头皮倒吸口冷气。   没想到她居然能忍住,开玩笑说:“看来心情不错。”   要出门玩, 谁能不高兴。   齐晴雨目光里全是期待道:“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电影。”   大家难得去趟公社,心中各有计划。   像许淑宁是打算在供销社扫荡一番, 盼着能买到些碎布头, 为此攒了好一阵的布票。   只是有票有钱, 也得看有没有货。   本地的供应向来不足, 据说连县城的百货商业也经常唱空城计,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稍微好一些。   许淑宁就怕抢不过人, 提前跟陈传文道:“全靠你了。”   陈传文看她的体格,也不是跟妇女们作斗争的料子, 哥俩好地搭她肩膀说:“不客气, 不客气。”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梁孟津假装不经意路过, 踩了他一下。   陈传文五官都扭曲,强撑着说:“你真够意思。”   许淑宁还以为是跟自己说话,心想还没做什么表示感激,哪里来的意思。   她茫然地抬起下巴道:“你说啥?”   陈传文不跟她说,过去勾着梁孟津的脖子道:“来,今天咱们战斗到底。”   他年长两岁,在家也没短过吃喝,身量自然要高许多,只这么一站都像是欺负人。   齐晴雨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先主持正义说:“你干啥你干啥。”   齐阳明才想拿这句问妹妹,从后头拍她一下道:“闭嘴。”   怎么哪哪都有她,有时候都像是上赶着找茬了。   齐晴雨抿着嘴不满地哼哼唧唧,满脸写着“不服”两个字,气鼓鼓地背上自己的箩筐。   搁平常,哪里要她自己动手,明摆着就是耍脾气,等着人哄两句。   但齐阳明偶尔也不想惯着她,心知总有别人愿意搭把手,自顾自朝前走说:“我领路。”   知青们依次跟上,队伍颇有纪律。   此刻天色未亮,风一吹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动静,茂密的树荫之下不透光,只有前后各一束的手电筒。   郭永年垫后走着,很理所当然地提着两个女生的箩筐。   齐晴雨跟许淑宁则是手牵手走在中间,时不时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议论谁,偶尔还要回头看。   根据其后的陈传文猜测,兴许是自己的坏话。   他心想与其别人说不如主动奉献,往前跨一步道:“让我也听听。”   就这样的性格,齐晴雨觉得一天骂他八次都是客气的,辫子一甩说:“不要!”   她今天的麻花辫结实,打在人脸上也格外重。   陈传文娘啊爹啊地叫唤着,仿佛失去心肝脾肺肾其中之一。   叫本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齐晴雨都失去愧疚之心,给他一肘子说:“我就是在这儿做了你,都不至于嚎成这样。”   女孩子家家的,什么做不做的,以为自己是什么绿林好汉吗?   齐阳明无奈盯着前路叹口气,心想还是把妹妹舍给别人家算了,省得整天的要操心。   齐晴雨虽然不知道哥哥的腹诽,大概也猜得出他心里肯定在说自己。   不过没有当着面,她才不会找不痛快,假装不知情,指着一棵树道:“把你埋在那儿。”   陈传文挑挑拣拣说:“不行,怎么叶子秃秃的,难看死了。”   居然还正儿八经讨论这个,许淑宁只觉得他跟齐晴雨的思维完全在一条线上,恐怕两个人上辈子约莫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往右挪一步说:“我让位。你们聊。”   齐晴雨才不想聊,撸起袖子说:“行,待会埋的时候再找你搭把手。”   许淑宁可不愿意掺和这场“血案”,在原地站一秒,梁孟津就从后面赶上来。   本身几个人的的间距就不大,只需要多跨一步而已。   就是梁孟津一时没收住,整个人险些往前倾。   许淑宁伸手拉他一把,开玩笑说:“我这是美救英雄?”   梁孟津还想着表现出一些进步,打算在下山路走出平地的架势来,没想到才出发一会就出破绽,垮着肩膀道:“我怎么这么笨。”   好端端的突然骂自己做什么,许淑宁不明所以道:“摔一下又没什么。”   要紧的不是头破血流,而是梁孟津想要呈现的形象。   他从下乡以来都很希望有各方面的成长,向父母证明自己的坚强,现在尤其想在她的眼里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需要人照顾提点的弟弟。   既然如此,总是笨拙的样子怎么能行,他沮丧道:“反正就是笨。”   可怜巴巴的,许淑宁开玩笑说:“你这是知道我会摔,提前点我呢?”   山里雾气重,在太阳没升起之前地都是湿漉漉的,哪怕熟悉的人都有可能一不留神,更何况她没走过这条路几次。   连梁孟津都想到这一茬,紧张道:“你小心点,要摔了就拉我垫背。”   许淑宁有道德有修养的,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瞪大眼睛“谴责”道:“没想到你这么看我。”   这下梁孟津更加百口莫辩,都不知道从哪里解释,愣是急出汗来。   看来博览群书的人也会词穷,许淑宁忍不住笑道:“故意逗你的。”   梁孟津何尝不知道,可惜他把她的每个字都放在心上,自然没办法平常待之。   大概在意就是这样,连理智判断都失去,却又为有这么个人而喜悦。   这种心情,郭永年只能体会到一半。   他举着手电为大家照亮前路,自己却一半隐匿于黑暗之中。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和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难得陷入伤感的情绪中,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三分。   命运眷顾他片刻,齐晴雨恰好转过头想找个裁判,二话不说奔着他来道:“郭永年。”   明明只是叫个名字,郭永年的心底再没有丝毫阴霾。   他嘴角微微上扬说:“当心点。”   齐晴雨身手不错,站稳之后得意挑眉说:“我可厉害了。”   就是平常缺乏大显的机会而已。   本来以郭永年的水平,要夸她着实也很勉强,不过仍旧道:“嗯,很厉害。”   这不明摆着睁眼说瞎话吗,陈传文大声反驳道:“就凭她?”   看不起谁啊,齐晴雨气得想捡泥巴扔他,没来得及动手就看他逃到自家哥哥身边,只能作罢恨恨道:“胆小鬼,狐假虎威。”   只有郭永年领会好意,知道人家是替自己创造机会,实诚道:“我看他胆子很大。”   齐晴雨难得没问“你跟谁一派的”这句话,赞同说:“也是,不然怎么敢几次三番挑衅我。”   她以为自己是大老虎,实际上最多是小猫咪,爪子挠一下跟抓痒痒差不多,毫无威慑力。   但万物相生相克,郭永年就是豺狼虎豹跟她跟前也得蹲下来,只点点头说:“对,太胆大包天了。”   这话听着又像是夸陈传文,毕竟男孩子都恨不得自己有武松之勇。   于是齐晴雨再次道:“郭永年,你跟谁一派的!”   郭永年好脾气说:“你,肯定是你。”   这还差不多,齐晴雨勉强满意,伸出手道:“手电我来拿。”   不过个工具,能有多少重量,郭永年就是拿着十个箩筐都不至于这么不中用。   他刚要拒绝,边上人已经不容分手动起手。   郭永年总不好跟她抢,只能余光时时留意着。   两个人几乎是并肩而行,惹得齐阳明频频回头看。   到底是亲妹妹,陈传文揶揄道:“怎么,不装不知情了?”   就郭永年那么浅的心眼,想什么怎么可能藏得住,稍微聪明些的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事,更何况齐阳明时时留意着妹妹。   但他就是置身事外,仿佛从没得知,这会也是说:“知情什么,要不你跟我讲讲?”   陈传文上聊天下聊地,就是不掺和朋友们的感情生活。   他这人性格缺点多多,却仍旧有可赞扬之处,见状也装傻充愣道:“知青?咱们都是知青啊,有啥好说的。”   就这样,还好意思说别人,齐阳明给他一肘子,把若有所思的表情收起来,毕竟姻缘由天定,他还是少插手为妙。   不过虽然有此心态,他的另一重准备仍旧是暴力,心想万一郭永年不老实的话肯定打断他的手,不对,应该是手脚都不留。 第52章   不过手脚保不保是将来的事, 此刻它们都在郭永年身上好端端的长着。   平常他走起路来也是健步如飞,只是今日有个顾忌,那就是几寸外的齐晴雨。   小姑娘生性活泼, 看到杂草都要拔起来看看,走路的时候格外分心, 好几次差点要摔跤。   多亏郭永年总是及时抓住她, 还有一次做了垫背, 一行人这才平平安安到公社。   才是天色微亮时分,早集还没有散, 零星的摊子上贩卖着山货——自家晒的菜干果干之类的。   许淑宁眼尖瞅见有冬菇, 像阵风一样就跑过去, 站在摊子前面指着说:“大叔大叔,我要这个。”   她用的普通话, 大叔压根没这么听懂,茫然然地看着她。   每逢这种时刻, 就是陈传文派上用场,他的方言虽然也是磕磕绊绊, 但好歹的意思能领会, 两个人很快完成交易。   郭永年自觉地背过身子, 让他把东西丢进来, 一边说:“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感觉没剩几样。”   按理早集属于私下买卖, 这几年已经明令禁止了,然而盘古公社大山绵延, 社员们多半住在深山老林子里, 采购一趟格外的不方便,因此每逢新春将近的日子里, 革/委会上下就会集体失明,假装不知道这儿有人。   反正太阳升起,一切踪迹就会被抹去,直到新的一天来临。   因此想买点稀罕东西的人得早点出门,趁夜翻山越岭实属正常。   可惜知青们不具备这个水平,借着一点天光尚且磕绊,到这儿只能赶上扫尾,捡到什么算什么。   许淑宁略扫一眼,心里就急,索性说:“我觉得要分组,你们说呢?”   分倒是一句话的事情,买什么才是个大难题。   陈传文率先道:“我不知道宿舍缺什么。”   许淑宁也没指望他,偏过头望向齐阳明说:“多多益善。”   一年到头能添东西的日子没几个,他们来一趟也不容易,只要兜里有钱怎么着都要买下来。   所有知青里,在琐事上最能靠得住的也就他们俩,齐阳明点头说:“晴雨和永年跟我走,九点街口见。”   六个人分成两组,朝着不同的方向走,话自然分两头说。   陈传文觉得自己像根木桩子,杵在一对鸳鸯中间。   他左右看看,不自在道:“要不各逛各的?”   想得还挺美,许淑宁瞪他说:“看好箩筐,少一根菜我收拾你。”   要买的东西多着呢,就缺他这样的壮劳力。   她凶,陈传文就不敢惹,老老实实地把筐背在身上,不错眼地盯着看,小声念叨说:“孟津,母老虎下山了。”   胡说八道什么,梁孟津警告地看他一眼说:“公老虎也下了。”   得,陈传文耸耸肩,心想真是惹不起他们一伙的。   他觉得自己就是后妈继父都不要的崽子,心里唱着“小白菜,地里黄”,亦步亦趋地跟着。   许淑宁才不管他怎么想的,只惦记着列出来的那张单子。   她心里头有数,掏钱的样子一点都不含糊,仿佛家财万贯,很快引起别人的注意。   拥挤的地方向来是小偷小摸扎堆之处,技术手段都是一流,很快有人故意撞过来。   许淑宁下意识捏住口袋,混乱之中觉得有人碰了自己的手。   她到底是大姑娘,吓得不轻,连忙往梁孟津边上躲。   梁孟津护着她,自己也是东倒西歪的,最后左脚绊倒右脚,两个人一起把陈传文压在身下。   陈传文叫得惨烈,仿佛断了几十根骨头说:“要死了要死了。”   听他这个喊法,就知道人没什么事,否则的话肯定一言不发,咬牙死撑着。   不过许淑宁仍旧放心不下,拎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说:“有没有哪里疼?”   陈传文反而不适应这种温柔的关怀,嘿嘿一笑道:“你再问,孟津该吃醋了。”   吃他的大头,还惦记着开玩笑。   许淑宁没好气道:“哪天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陈传文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梁孟津跑老远追回来两颗松子,擦把汗道:“幸好都没丢。”   许淑宁这才有空问他说:“你有没有哪里怎么样?”   梁孟津撸袖子给她看道:“就蹭破点皮。”   这话比没事叫人安心,许淑宁实实在在松口气说:“那就再抓紧时间,不然太阳要起来了。”   早集说是日出而散,实则不固定。   有些摊子卖得快,主人自然早早收拾回家。   许淑宁就怕什么都买不着,不停地催促着,另一边的齐阳明也不遑多让。   齐晴雨好奇心重,看到新鲜的就想多看几眼,再一抬头看不到哥哥的身影,连忙左右看。   往左没见人,往右倒有个郭永年。   齐晴雨赶紧攥着他的袖子说:“我哥不会丢了吧。”   多新鲜啊,丢的那个人应该是她才对,要不是身边跟着的两个都把她放心尖,估计已经被谁拐到山里卖。   郭永年难得实诚道:“我觉得是反过来。”   齐晴雨当然知道,脸一红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郭永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说:“先办正经事,等会再陪你玩。”   齐晴雨用力点头,又嘟嘟囔囔地抱怨哥哥道:“太过分了,居然不看好我。”   要不怎么说她还是孩子脾气,郭永年忍不住笑说:“没事,我看好了。”   不然的话,齐阳明也不会丢下妹妹不管。   齐晴雨喜欢被重视,她有很多的爱尚且不满足,只希望全世界都对自己友好,美滋滋道:“你快比我哥好了。”   郭永年未敢媲美人家十几年的兄妹感情,得此评价已经心满意足,又很快在心里给自己泼一盆凉水。   他道:“那去找他吧。”   趁着这会功夫,齐阳明背着的箩筐已经满了,看到郭永年立刻说:“你的给我,看好这丫头就行。”   齐晴雨觉得自己不能拖后腿,举着手说:“我也帮忙。”   齐阳明从不指望妹妹什么,想想说:“找找有没有蜂蜜,淑宁一直想要。”   这可有点难度,不过齐晴雨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她大话说出去,人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着急,从头到尾地绕圈子,等汇合的时候说:“淑宁,我没找到蜂蜜。”   找不到是正常的,何至于这么沮丧。   许淑宁道:“没事,我买到了麦芽糖。”   都是甜的,管它是什么张王李赵。   陈传文托着箩筐道:“先别寒暄,诸位先救救我。”   就一筐东西,难道能把他压扁了。   齐晴雨不以为然道:“你得像个爷们一样。”   陈传文从不以爷们自居,狡辩说:“不许我们男的脆弱,你这是歧视。”   齐晴雨才不会被他绕过去,冷笑道:“我只歧视你。”   话是如此,仍旧帮他分担一部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知青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子。   许淑宁对此很满意,夸道:“晴雨今天出大力了。”   老天爷诶,她手里就几样东西。   陈传文不服道:“啥意思啥意思,现在你也歧视我。”   又嚷嚷说:“咱家的规矩难道是重女轻男?”   还知道是家,梁孟津拍拍他的肩膀说:“认命吧。”   居然说什么认命,简直是岂有此理。   陈传文嗷嗷叫着,被馒头堵住了嘴。   郭永年刚从国营饭店买回来的,还带着一点热气,直往人的喉咙里钻。   陈传文死命拿眼睛剜他,只觉得都是报复,吞下去之后才骂道:“你跟孟津都禽兽不如。”   梁孟津心想他早上是受苦了,把这四个字认下来说:“我有罪,你骂吧。”   就是满院子的人脾气都这么好,陈传文才不好意思老耍无赖。   他保留着最后的道德,又拿起一个馒头说:“算了算了,我大度。”   到底他吃着馒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齐晴雨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她吃着是连找茬都不想,只微微地翻个白眼。   得亏吃的能堵住妹妹的嘴,齐阳明暗自松口气,站在墙根处不经意道:“你说将来谁受得了齐晴雨?”   郭永年挨着他站,觉得冥冥之中应该没有能听见这句话的鬼魂,那么应该就是问自己的。   他的心眼不足以听出深意来,只是按照真心说:“那得多有福分。”   真亏他能这么想,平心而论,这妹妹要不是自家的,齐阳明早就不想管。   但恰恰是自家的,他总是忍不住替她多打算,因此随意道:“反正能疼她就行。”   一瞬间,郭永年好像察觉到什么,一颗心动如擂鼓。   他刚要答,齐阳明已经岔开话题说:“电影快开始了。”   这年头没什么娱乐活动,一场电影就是一整年最大的期盼。   知青们刚买的票,被人群裹挟着向前,抢到个空位坐下来。   放映厅里昏暗,前后左右的人影也变模糊。   许淑宁盯着幕布,不知怎么余光总是注意到左手边梁孟津。   梁孟津也在偷看她,两个人的视线相撞,马上各自扭过头。   那种心砰砰跳的心猿意马,好像比电影的内容更精彩万分。 第53章   今天放的是《智取威虎山》, 许淑宁在家的时候看过好几次,因为逢年过节职工院就组织看露天电影。   每回通知她都是吃完早饭去占座,势要给全家抢个前排的好位置。   如此说来, 正儿八经自己买票好像是第一次。   明明花了钱的,居然比免费的还没看进去。   许淑宁深深扼腕, 散场后瞪着梁孟津。   梁孟津只觉得莫名其妙, 小心翼翼道:“我又落什么东西在电影院了?”   他边说话边摸口袋, 没能想出哪里出问题。   许淑宁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为他分心,总有种少女莫名的自尊。   她无师自通想占上风, 觉得越表现出在意就输一茬, 耸耸肩说:“没有。”   没有吗?梁孟津更加狐疑。   他差点连藏在鞋垫里的钱都倒出来看, 追上去说:“肯定有哪里不对。”   看样子是想挨顿骂才乐意,许淑宁啧一声道:“我看你最不对, 一边去。”   她凶两句,梁孟津反而安心, 摸着后脑勺笑笑说:“你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许淑宁才不缺一顿饭的钱, 正要拒绝, 又想起来郭永年。   她使个眼色道:“要不你请所有人吃?”   这对梁孟津而言并不是负担, 让大家答应才是难事。   他知道她的目的在哪儿, 决定各个击破。   陈传文是第一个被找上的,他听完的第一反应是摇头, 可惜头还没动起来就被按住。   他不由得骂道:“你怎么不学点好的?”   梁孟津还为自己的手段灵活正高兴呢,小声说:“那我单独请永年, 他会答应吗?”   必然是不会的, 陈传文了然道:“我待会给你买盒饼干。”   他这人爱偷懒不假,真金白银的事情从不占人便宜。   梁孟津也没推托, 又到另一边找齐家兄妹。   齐阳明一口应下来,转过身叮嘱妹妹别说漏嘴。   齐晴雨不满道:“我又不是缺心眼。”   难道能什么话都往外说吗?   齐阳明觉得她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拍拍她的脑袋说:“知道就好。”   好什么好,齐晴雨愤愤地捶哥哥一下道:“我宰了你。”   成天的放狠话,也不知道究竟能对谁造成伤害。   齐阳明捂着肩膀说:“你可像个姑娘一点吧。”   谁规定姑娘家一定要斯文,齐晴雨翻个白眼说:“我偏不要。”   不要就不要,气性还挺大,一个人哒哒哒走到前头去。   可她来过公社才几次,齐阳明眼睁睁看着她拐向错误的方向也不叫,悠哉悠哉朝另一边去。   倒是郭永年赶快追上去,把她从错误的道路拉回来。   队伍重新会和的时候已经是在国营饭店,第一道菜早就端上来。   郭永年迷迷糊糊被按在椅子上道:“我没点呢。”   他还以为是各吃各的,撑着桌子又要站起来。   梁孟津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说:“不用,今天我请客,我做主。”   哪有这个道理,郭永年摆摆手道:“不行不行。”   可惜他态度坚决,一己之力对抗不了所有人,很快就晕头转向地拿起筷子。   稍有思考的空闲,陈传文的话就挤进来,直叫人分神一秒的功夫都没有。   但也托他的福,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的。   期间当然少不了他跟齐晴雨的斗嘴,两个人出饭店的时候还推推搡搡的,就这么一路吵到供销社,声音才被盖下去。   、   眼看要过年,供应比较足,大家辛苦一整年也更舍得花,因此供销社是人声鼎沸,整个门被堵得水泄不通。   许淑宁都觉得这个门框撑不了多久,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梁孟津见状提议道:“你还缺什么,我去买吧。”   许淑宁比较着两个人之间的体型差距,还是偏过头说:“永年,帮我个忙。”   不是,明明自己也能办,为什么非得是郭永年。   梁孟津着急道:“我去就行。”   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没在年节抢着买过什么东西,真进去还不知道要被踩成啥样,许淑宁道:“不用。”   梁孟津沉默两秒没再说话,只有郭永年重复一遍要的东西冲进去。   许淑宁在外头垫着脚尖看,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疑惑地回头看一眼。   梁孟津早不站在她身后,不知何时退到了墙根边,被阴影笼罩着。   任谁看,都知道不高兴了。   许淑宁心念一转,想起他最在意的事情来,过去说:“站这儿做什么?”   梁孟津不想冲她发脾气,踢一脚石头道:“反正我是没用的人,在哪儿都一样。”   低着头可怜巴巴的劲,许淑宁戳他一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孟津觉得就是,追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只听着语调就知道气得不轻,许淑宁只好更加温柔道:“我是怕你摔倒。”   在西平这种事可多了,百货大楼年年都有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人,就他这体格进去跟芦苇差不多,只能被推着左右晃荡。   但担心并非是梁孟津想要的,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可以被依靠的那个,捏着拳头说:“我知道。”   恰恰是能理解,才更加的心有不甘。   那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眼瞅着越哄越不好。   许淑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伸出手扯他的衣角说:“下次,下次我肯定让你进去。”   根本不是这次下次的事,梁孟津有心多说几句,到嘴边又讲不出来,闷闷道:“好。”   许淑宁看他的表情可不太好,还要再说两句,后边郭永年扯着嗓子喊道:“粉色跟红色都有,你要哪个?”   这年头满大街的绿蓝黑,他居然还能从缝隙里抢到这种花俏的颜色。   许淑宁顾不得其它,赶快说:“红的红的!”   再回过头,梁孟津的模样更不高兴了,板着脸不说话,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许淑宁茫然眨眨眼,无奈摊开手掌道:“干脆你打我一顿出气吧。”   这算什么法子,梁孟津轻轻一碰敷衍道:“好了。”   许淑宁是真没辙,叹口气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么样?”   梁孟津只听出“无理取闹”四个字,咬着牙道:“不怎么样。”   两个人就这样闹了别扭,回去的路上谁也不理谁。   齐晴雨没有陈传文那种“不掺和朋友的感情生活的原则”,凑到许淑宁边上道:“你们吵架了?”   非要说吵,好像也没怎么着,许淑宁思前想后,模糊道:“大概是。”   这种事还有大概的,齐晴雨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说:“那你怎么他了?”   什么意思啊,许淑宁反问说:“为什么不是他怎么我了?”   齐晴雨实诚道:“他哪里敢惹你。”   一点风吹草动都赶快过来道歉,没原谅之前肯定跟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人,哪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走在后面。   有些事,本就是旁观者才清楚。   许淑宁两只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说:“他就敢。”   声音里的心虚明明白白的,齐晴雨热心道:“咱们宰相肚里能撑船,再原谅他一次。”   许淑宁本来是绷着脸,被她的话逗笑说:“我其实也没多占理。”   她明明知道他在乎什么,却又下意识地当作不知道,自然会造成伤害。   齐晴雨心想这不就行了,更加撺掇说:“讲两句好话,实在不行你xx一下。”   中间有两个字含糊不清的,许淑宁没听清,问道:“什么一下?”   齐晴雨瞄一眼哥哥,才趴在她耳边说:“亲他一下。”   苍天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许淑宁伸手要掐她,表情又羞又恼道:“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齐晴雨赶紧撒开腿跑,忘记这是在山路上,顺着坡差点滑下去。   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齐阳明拽住妹妹说:“你们俩干嘛呢?”   齐晴雨哪里敢让哥哥知道,心想那估计该变成双打了,讪讪笑不说话。   许淑宁也没说,只是没好气道:“我早晚把你妹打一顿。”   要打齐晴雨的人实在太多,齐阳明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索性伸手一推说:“别挑时候了,就现在。”   可真是一母同胞的好哥哥啊,齐晴雨不敢置信瞪大眼道:“齐阳明,你怎么这样子啊!”   齐阳明别看脸说:“反正我看不见。”   简直是活生生的掩耳盗铃,齐晴雨提议说:“淑宁,他比较扛揍,干脆咱俩一起打他出气。”   许淑宁居然觉得这建议不错,清清嗓子说:“长兄为父,子不教父之过。”   一连两句,齐阳明就变成了该打之大。   他大为冤枉,心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腿一迈往前走,仗着长得高,两个女生追着他费劲,甩开好几步路去。   许淑宁也没真想拿他怎么样,悄悄地退到后面。   梁孟津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没想好拿什么态度来回应。   但半晌,许淑宁都没开口,反而是悄悄伸出手牵住他。   女孩子的手啊,软绵绵的。   梁孟津一颗心砰砰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美好就转瞬即逝。   许淑宁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附了身,还记得先问说:“和好吗?”   这还有什么不好的,梁孟津只顾得上点头。   两个人的距离看上去离了有半人远,心里的就不知道了。 第54章   从公社大采购回来, 好像一下子有过年的气氛。   日子在众人的期盼中到腊月十八,屠宰场来收猪的时候。   天还没亮,知青们就进猪圈, 连平常最嫌脏的陈传文都不例外。   他甚至破天荒蹲下来,几乎离猪没有几步远说:“老兄, 今天全靠你了。”   如果活到生命的尽头都叫一百岁, 那这只猪按年龄应该是他太爷才对。   但齐晴雨没想这么多, 只说:“确实,你也跟猪差不多。”   怎么讲话的, 陈传文心思一转说:“妹妹, 咱们本是同根生, 相煎别太急。“   齐晴雨嫌弃道:“少攀亲戚,谁是你妹。”   两个人又争起来辈分, 齐阳明只觉得自己也被绕进去,伸手打断道:“都闭嘴。”   又没好气推一下陈传文说:“你还想做我大爷?”   差点忘记这还有一个齐晴雨的至亲, 陈传文讪讪笑道:“无意冒犯,无意哈。”   他这么一讲, 反而大家都笑起来。   闲话聊完, 许淑宁指挥道:“行了, 动手吧。”   虽然是头一遭捆猪, 几个人的动作还算利落。   郭永年按照队里人教的,在猪身上打了个活扣, 然后把扁担从绳索中间穿过去,摩擦着双掌说:“阳明, 你起头。”   齐阳明喊了个“一二三”的调子, 两个人一起用力,从额头上的青筋不难看出来, 这头猪实在重。   另一边还有梁孟津和陈传文托着,四个劳力把猪挑到了大部队。   满院子熙熙攘攘,只听得到猪哼哼。   大队长赖大方东瞧瞧西看看,不时评价着哪家今年干得不错。   走到知青跟前,这位素来对城里人的干活水平嫌弃的大队长难得说:“小郭,你这猪养得够劲。”   啥意思,好像这猪就一个人养的。   连郭永年都听出来,赶紧解释说:“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其他人啊,赖大方拍拍齐阳明的肩膀说:“那继续努力。”   得,反正他老人家眼里觉得知青里干活的就这两个。   陈传文和梁孟津已经习惯,看彼此一眼退到墙根处说话。   梁孟津左右看一眼,这才开口道:“我跟你讲件事。”   陈传文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消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说:“放心,我绝对帮你保守秘密。”   他倒不是敷衍,确实不该讲的从来没有脱口而出过,分寸还是拿捏得很好的。   梁孟津自然相信,犹豫说:“那天她牵了我一下。”   他不是想分享这件事,而是困惑于怎么动作上好像是更进一步,许淑宁这几天却对他很是不冷不热,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能研究出哥究竟来。   陈传文听完倒是能理解,虽然他从没为谁心动过,但从小都很爱听这些情情爱爱的戏码。   熟读兵书八百,总能谈上几句,因此他摆出架势说:“来,让我教教你。”   梁孟津洗耳恭听,甚至谨慎地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仿佛面前是哪位名家大儒。   陈传文很是受用,清清嗓子道:“首先,你要懂女孩子。”   多新鲜啊,梁孟津怎么可能懂。   他在情感上是一纸白纸,全凭内心驱使,只知道喜欢是对她好,细究起来不知情的部分实在太多,一双眼睛充满求知欲道:”你别铺垫了,快说吧。“   还不许人多吊两句胃口,陈传文啧啧摇头说:“你也不懂尊师重道。”   架子都快赶上孔子了,梁孟津嘴角抽抽,行个礼道:“您请说。”   这还差不多,陈传文心满意足,琢磨作样摸摸不存在的胡须说:“女生嘛,都是害羞的。你想想看,她牵你一下说明什么?”   学这个,梁孟津就是差生,犹豫道:“说明她,没把我当男孩子?”   和齐晴雨就是这样,去个厕所都手拉手。   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陈传文不可思议看他一眼说:“你真真是块朽木啊,我是许淑宁我也不理你。”   梁孟津心想都这时候,居然还打算搞启发学生那一套。   他就没这慧根,愁容满面说:“别说风凉话了。”   陈传文看他着急,也算过足瘾,不再慢条斯理,一口气说:“你看她不牵我,不牵别人就牵你,什么意思不是很明白了吗?女孩子脸皮薄,你们现在又不是处对象,人家事后想想肯定觉得不妥,面子上过不去。难道没人跟你讲过,男生要主动吗?”   确实没人讲过,梁孟津原来读的书里也只字未提。   他舔舔嘴唇道:“那她喜欢我对不对?”   怎么,难道他自己不知道了,陈传文洞悉人心,推一下他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梁孟津只是需要别人帮他确认这个事实,因为他有种梦幻之感,仿佛一切都是臆想。   他的声音都宛如飘在云间,迷茫道:“那我现在要怎么做?”   陈传文搭着他的肩膀说:“一切照旧。”   照旧?梁孟津还以为应该有些剖白,迷惑道:“为什么?”   真是啥也不懂,陈传文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可都是耍流氓。”   世道对女孩子不友好,凡事有个名头,将来不管如何吃亏的都是许淑宁,别看在大队山高皇帝远的,世界上又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不如暂且如此的好。   梁孟津是个守礼的人,心想自己确实也不到可以谈结婚的时候。   他才几岁,许下的承诺毫无分量,只有一颗真心勉强够看。   然而再不通柴米油盐,他也知道生活不止如此。   许淑宁是个很务实的人,她肯定不会愿意托付将来。   思及此,梁孟津觉得自己暂时也给不了什么将来。   他又一次失望于自身的弱小,琢磨着前路,拿到挣的第一笔钱。   猪是统购统销的重要物资,收上去的价格这些年都没变过。   知青宿舍这只养得不错,总共计价六十一块八毛三,扣掉开春时要买两只小猪仔的二十块钱不动,每个人分到手有六块九毛七。   说真的,买梁孟津身上的衣服都不够。   但他仍旧是兴奋异常,回宿舍后还不停地拿出来数。   许淑宁进来出去,看他还没数够,好笑道:“干嘛呢你?”   梁孟津不好意思说:“我还是第一次自己挣钱呢。”   许淑宁心想那他命真是不错,满院子估计就他和陈传文没有干过零工。   她在家的时候可是有空闲就糊纸盒,到下乡前几天才停下来。   不过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她鼓励道:“很厉害,到秋收的时候还有呢。”   工分是隔年结算,他们到现在还没领过队里的钱粮,吃的是补贴给知青们的粮食。   不过只头一年才有,再过俩月他们就该跟队里赊粮吃,等算总帐的时候再一笔勾销。   总之在乡下,勤快些的劳力是饿不死的,但发家致富也很有难度。   反正梁孟津知道靠土里刨食,自己这辈子肯定没指望,定定看她说:“我现在不能承诺什么,但我会努力的。”   好端端的,提什么承诺。   许淑宁可不需要人点拨,嘴角微微上扬说:“好啊。”   至于好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连梁孟津也开窍,盯着她一个劲的傻笑。   看着就是个愣子,许淑宁推他一下觉得不够,伸出手又推一下。   梁孟津倒是一副任由摆布的样子,惹得躲在角落的陈传文说:“还挺有进步的。”   他的喃喃自语,全被齐晴雨听到,伸出手推他一把。   陈传文没留神,暴露了自己偷看的行为。   他尴尬笑笑,立刻把身后的齐晴雨也拽出来说:“还有她。”   瞎说,齐晴雨对天发誓她什么都没听到,纯粹就是想作弄一下陈传文,喊冤道:“我没看见你们在干嘛。”   一句话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许淑宁压根不信,捏捏发红发烫的耳垂说:“待会你们俩都揍一顿信不信。”   齐晴雨越发抱屈,索性先把陈传文捶一顿,追得他满院子乱跑。   总之是打架的有,谈情说爱的有,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在厨房里剁肉馅的齐阳明挥着刀出门说:“摘菜、和面、挑水、劈柴!看不见活吗?”   指挥本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他往那一杵,架势看着十分眼熟。   梁孟津不确定地扭过头说:“好像在学你?”   哪里是好像,分明就是。   许淑宁自己看着都乐,笑道:“我没这么凶巴巴的吧?”   说真的,还比她平常差点意思。   梁孟津实诚道:“大家还是比较愿意听你的。”   够婉转的,不还是觉得许淑宁凶。   她两眼一瞪,伸手一掐说:“再讲一遍。”   其实力气不大,但梁孟津还是讨饶道:“轻点,轻点。”   学什么不好,学陈传文的油腔滑调,连表情都几乎一模一样。   许淑宁在他额间戳一下说:“挑你的水去。”   梁孟津应一声,剩下的人也各自忙碌开来,期待着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第55章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 很快一锅热腾腾的饺子率先出炉。   许淑宁盯着桌子觉得差点什么,双掌一拍说:“欸欸欸,醋呢!”   对啊, 醋呢。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光顾着笑。   也不知道笑什么笑, 许淑宁屈指叩叩敲两下道:“咋, 没个能动的吗?”   怎么没有, 梁孟津拔腿就跑,端着醋瓶子跑回来一脸邀功。   这活本来就没人跟他抢, 陈传文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说:“做得不错。”   还点评起来了, 真是不要脸。   齐晴雨白眼翻一半, 就被哥哥拽住了。   齐阳明无可奈何说:“好日子,不闹。”   得, 看在白面饺子的份上,齐晴雨所有的话咽回去。   大家坐下来开始吃, 空气中飘着一股香味,一阵风正好把门吹开。   山间阴冷, 寒气无孔不入。   许淑宁下意识缩着脖子, 把围巾在身上多绕一圈。   梁孟津站起来去关门, 眼看就剩条缝隙又打开。   真是卷土又重来, 陈传文都觉得自己浑身冒鸡皮疙瘩,双臂抱着说:“孟津, 要冷死了。”   梁孟津扭过头迟疑道:“好像下雪了。”   对于从西平来的知青们而言,雪一点不罕见。   往年在家时从十一月就能落下来, 年年都在白茫茫一片中欢度春节。   但红山大队是隔几年才下一回, 而且还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有浅浅一层盖在地上, 估摸着天亮就能化开。   许淑宁伸出手好像接住片雪花,收回来道:“冰冰的。”   又感慨说:“应该吃羊肉锅子的。”   讲得大家都馋起来,陈传文率先琢磨道:“齐山大队有卖羊的。”   集体副业才能卖,别的大队都不行。   齐山在哪?知青们面面相觑找不到答案,还是许淑宁模糊道:“得翻座山吧。”   准确来讲是半个山头,具体在哪个方向陈传文也说不清楚。   他不过道听途说而已,摸着下巴遗憾说:“反正怪远的。”   远是一回事,路也不好走,比去公社费劲很多。   许淑宁截断话头:“饺子也很香,快吃吧。”   这倒是,一年到头能吃几回。   郭永年拿着筷子有点不放心,索性去给鸡鸭再铺一层稻草才回来。   一进一出,人的体温好像都很低。   齐晴雨都觉得他的手在抖,想想把自己的帽子戴在他头上。   女孩子的头小,勉为其难地顶在郭永年的脑袋上。   他动都不敢动,生怕掉下来,僵硬道:“我,我不冷。”   这都结巴了,还逞强什么。   齐晴雨摸摸自己的发尾说:“没事,我有头发你没有。”   郭永年是平头,被她说得像是秃头。   他觉得哪里奇怪,强调道:“我也有。”   嗯嗯嗯,有有有。   齐晴雨才不在乎,又咬开一个饺子,被饱满的汁水溅到。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慢,挡在面上的手更像是遮羞。   齐阳明第一时间看妹妹有没有烫伤,发现她捂着眼睛问道:“进眼珠子没有?”   齐晴雨的睫毛上好像挂着一点油花,不太确定地撤开手:“你觉得呢?”   齐阳明凑近看,又猛地后退说:“奇怪,怎么近看你的五官怪怪的。”   怪他大爷!齐晴雨抡起拳头砸他说:“你才丑!”   谁说丑了,齐阳明往右一躲道:“明明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这哥哥真是不要也罢,齐晴雨决定今天要奋起反抗,袖子一撸扑过去。   兄妹俩闹得着实厉害,看得出从小到大走的并非是团结友爱那一派。   眼看一桌子锅碗瓢盆要牺牲,许淑宁拍拍手示意说:“边上玩去。”   齐晴雨揪着哥哥的耳朵往边上挪,一手叉腰道:“你讲啊,你再讲啊。”   就这颗辣椒,不知道哪道菜可以消受。   齐阳明在心里叹口气,捏着妹妹的脸颊说:“停战。”   停就停,齐晴雨手一松,大声宣布道:“我赢了。”   完全的自娱自乐。   陈传文拉长音的“哎呀呀”几句说:“好意思说我脸皮厚呢。”   齐晴雨重整旗鼓向他发兵,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力气。   屋外的梁孟津在洗碗,听见声说:“你也进去玩吧。”   许淑宁才不去。   她蹲下来研究着不多的雪花,手上拎了根小棍子画画,明明哈冷气,偏偏要在外面受寒,看上去很享受这片刻的安静。   梁孟津怕她冷,给热水袋又换了一遍水拿过去:“捂捂。”   许淑宁抱着还有点烫手,用围巾捏着说:“我也不是那么冷。”   她的衣服是家里刚做好寄来的,零下的天气都扛得住,只是露在外面的部分受冻。   反正梁孟津觉得她已经缩成团,蹲在风口的位置说:“那也捂捂。”   许淑宁点点头,勾勒出最后一笔说:“看我画了什么。”   只有些微月光,梁孟津犹豫道:“嗯……一只老虎?”   不过他瞅着也不太像,但好歹额头上有个王字。   许淑宁就是为了让人看出来,指着虎尾巴说:“本来画老鼠的,想想改了。”   哦,要鼠年了。   梁孟津再仔细一瞅,居然真的能找到点老鼠的影子。   他手比划着说:“我还想着老虎嘴巴怎么尖尖的。”   看着就不像是个正经老虎,心里憋着坏似的。   许淑宁改了一下,让尖嘴看起来更圆润些,但感觉离老虎也偏离许多。   怎么回事,她赌气地把画搓乱道:“真丑。”   倒不至于说丑,梁孟津哄道:“怎么会。”   就是确实不好看。   许淑宁哼哼两声,把眼前的地抹平说:“再接再厉。”   梁孟津就这么看着,两个人在外面吹着风,第二天说话的声音都沙哑。   齐齐开口,陈传文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移动,揶揄道:“一起干啥去了?”   好好的话,他嘴里讲出来就没有个正经字。   梁孟津勾着他的脖子走,哥俩在角落里不知道叽里咕噜说什么话。   许淑宁狐疑看一眼,进厨房烤火去。   郭永年挑着水进来,边往水缸里倒边说:“你要不舒服就休息,早饭我做。”   许淑宁就是有些鼻塞,喝口热水舒服很多。   她摇摇头道:“没事,你忙你的。”   也没啥忙的,郭永年拎着空桶又出门去。   这回后头有个尾巴,齐晴雨捏着片树叶玩说:“我就出去溜达溜达。”   今天地上全是化开的雪水,泥泞得不像样子,玩球小队就地解散。   可她最近野惯了关不住,索性出门转一转。   一个人嘛,仿佛哪里毛毛的,她也不太敢,逮着个人赶紧跟上。   郭永年看她还穿了雨鞋,心想来回百来米的距离而已,只叮嘱说:“那你慢点。”   齐晴雨脚没办法好好走路,看到个水坑都不愿意绕过去,非得试试鞋怎么样。   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郭永年时不时回头看,很怕她摔一跤。   齐晴雨才怕他顾后不顾前,反倒把自己折进去,索性往前跨三步说:“别看啦,咱俩一块走。”   只是她不知道,走得再平行,郭永年的余光也全是她。 第56章   在外面溜达几圈, 齐晴雨过足放风的瘾,满意地回宿舍。   她进院子就看到亲哥跟陈传文在角落讲小话,马上凑过去说:“你们干嘛, 干嘛你们?”   真是哪哪都有她,齐阳明拽着妹妹的发尾:“能不能跟人家淑宁学学, 她坐好半天了, 都不关心我们弄点啥。”   那样多文静多好啊。   许淑宁听见自己的名, 抬起头道:“一看就憋着坏,我才不爱打听。”   看看, 看看。   齐晴雨乐颠颠说:“也就我肯跟你们狼狈为奸。”   真会用好词, 陈传文拽着齐阳明往角落去:“我们还不用你呢。”   一看就有事情, 齐晴雨立刻挤过去说:“不行,要给我听!”   她越是这样, 齐阳明跟陈传文就非要吊着她,三个人在犄角旮旯的, 声音传得遍地是。   许淑宁听一耳朵,都没听见正题, 只有车轱辘话来回绕。   她都替齐晴雨跳脚, 想想帮腔说:“大男人, 别吞吞吐吐的。”   谁吞吐了, 这不还在商量嘛,陈传文含糊不清道:“说起来还是你起的头。”   许淑宁心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可一个字都没听清,拍拍手掌的灰:“别扯我, 我不管。”   哪能不管, 陈传文觉得还是要赖上她,索性摊牌说:“就是吃羊肉锅子的事。”   许淑宁那天只是随口一说, 心想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倡议过,怎么能叫她起的头。   她道:“你挺敢讲,上哪搞羊肉,要不割我的肉给你吃?”   那她就是想割,陈传文也不敢吃,连连摆手说:“咱们还是来讲讲羊肉。”   要羊肉就只能去齐山大队,来回十几里山路,折腾是一回事,另一桩更麻烦。   许淑宁想都不想就道:“你就是能走,也得有人搭伙才行。”   齐山大队只卖活羊,几十斤肉一家可吃不下。   要按照在西平的时候,隔壁邻居凑一凑也行,但队员们都计算着过日子,加上刚吃完猪肉,只怕不好办。   陈传文当然也知道,拍胸脯说:“这个包在我身上。”   满大队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东家西家问问总能有愿意的,再说了,马上好几户人要嫁女儿娶媳妇的,总得有个硬菜顶着吧。   交给他也不是不行,但一听就很麻烦,阵势闹得够大的,许淑宁心中盘算着说:“有点招摇。”   仿佛显摆知青们多有钱似的,传出去也不大好,尤其最近小偷小摸还多,民兵们都防不住,三令五申严守门户,他们倒是唱起高调来。   陈传文刚刚跟齐阳明嘀咕的就是这个,两个人怎么琢磨都觉得事情不简单,毕竟他们下乡以后最怕人家说“城里人搞特殊”。   但想想羊肉锅子又咽口水,赶上快年关思乡之情泛滥,还是想求一点可行性。   陈传文试着说:“我看最近家家都有肉味。”   人家那肉能一样吗,是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分二两,往菜里一藏瞧不到肉末星子。   反正许淑宁是个多思多想的,犹犹豫豫说:“要不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就正月了,除夕夜肯定吃不着,陈传文叹口气说:“感觉差点意思了。”   许淑宁也跟着叹,心想头回在大队过年,真是人人心里都有执念。   她自己也差不多,舔舔嘴唇道:“待会投个票吧。”   她这么说,吃午饭的时候就得畅所欲言。   其实也基本等于某几个人的一言堂,陈传文道:“阳明跟永年跑一趟,我和孟津到处问问谁家要,就麻烦女同志多劈劈柴了。”   哟呵,还知道用麻烦这个词。   齐晴雨眉头一挑说:“原来你馋虫上身才会好好说话。”   陈传文微微笑道:“女同志,我可没加们。”   这句话那叫一个流畅,好像就等着她说能驳回去,故意给人挖个洞似的。   齐晴雨的反应也很快,立刻抬脚踹他,两个人真是什么事都能吵起来。   眼看方向走偏,许淑宁拍桌子把事情拉回来道:“讲正经的!”   正经的就是都想吃,连郭永年略一踌躇都说:“十几地里而已,不耽误什么事。”   只花时间和力气能做的,对他来说都最简单不过。   许淑宁心想确实不耽误事,但别的就不好说,吹胡子瞪眼道:“你知道齐山大队是什么地方吗?要走盘龙小道的。”   盘龙小道压根不是路,是附近几个大队的人用脚踩出来的,春天草一长就该盖上,不熟悉的人弄不好要迷路,真丢一个怎么办,找谁说理去?   郭永年叫她一讲也没把握,思索道:“那得有个人带着。”   叫谁?举目四望,知青们现在也就跟一帮娃娃们打好关系,总不能让西瓜皮上。   说难听些,出点什么事怎么跟人家家里人交代。   许淑宁反正是想不出谁,倒是齐阳明举起手说:“我可以让旺家帮个忙。”   谁?齐晴雨一愣说:“你还认识新朋友了?”   非要说朋友好像也不算,齐阳明道:“就是天天砍柴的时候撞见,他有时候找我换点东西,偶尔唠几句。”   换东西?兄妹俩共同财产多,但齐晴雨这个当事人没什么印象,倒是许淑宁道:“就上回想换毛线那个?”   入秋的事了,得亏她还记得。   齐阳明道:“前几天还问我,但我真是没有。”   给郭永年织毛衣用的线还是梁孟津想办法弄的,有些票知青们也不富余。   许淑宁道:“剩下的就够只袜子,也不好意思给人家。”   齐阳明摆摆手说:“没事,我来办就行。”   他是靠谱的,许淑宁不再操心,扭过头看:“那你们这个分羊肉小组需要组织多久?”   还有名字,梁孟津想想说:“我下午上课的时候让西瓜皮他们回家问问。”   另一边的陈传文也道:“我四处转,卖不出去半只我自掏腰包。”   还立下军令状了,这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许淑宁双手一摊:“得,吃完饭开工。”   碗筷一收拾,陈传文和梁孟津就出门去,齐晴雨有点坐不住,扭过头:“永年,咱们也去。”   不是,谁是亲哥。   齐阳明没好气道:“你怎么不叫我?”   齐晴雨哼一声说:“你跟陈传文蛇鼠一窝。”   小丫头片子,还有点记仇。   齐阳明挥挥手:“走走走走,我不跟你讲。”   齐晴雨才是不跟他讲,辫子一甩就朝外走。   她一蹦一跳的,路过门槛差点摔倒。   就这丫头,真是没一天省心的。   齐阳明无奈道:“稳重!能不能给我稳重点!”   什么千叮咛万嘱咐,齐晴雨全当耳旁风。   她闷头往前走,几十米后才停下来抱怨说:“我做什么都不对,天天念叨。”   平心而论,每句都是道理上,不是亲兄妹别人也不操这个心。   郭永年总不能讲齐阳明不好,他这个人实诚,索性说:“那你骂我出出气。”   多有意思,齐晴雨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这人,傻傻的。”   郭永年也觉得自己不大机灵,不自在道:“还是你想怎么着都可以。”   齐晴雨开玩笑地往前凑道:“什么都行吗?”   她离得太近,郭永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说:“都,都行。”   不知怎么的,齐秦雨不太好意思盯着他,看看天看看地说:“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她就是这样,古灵精怪的。   郭永年应道:“好,我不会反悔的。”   齐晴雨眼睛滴溜溜转,从路边扯起根草往前走说:“反悔我就揍你。”   好像她那小拳头能伤了谁似的,其实无非是仗着旁人不动她而已。   郭永年在后头跟着,一双手随着准备扶她,心想就这走路的架势,不摔个三五次都是老天爷偏爱,怨不得齐阳明天天说她。   齐阳明不知道有个人正发自肺腑地赞同自己的话,把柴垛上面干的那些压到下去,拍拍身上的灰说:“我也出去了,你锁好门。”   许淑宁在挑豆子,准备过两天要做豆浆,懒得起身再关门,索性说:“你要是去得不久,干脆从外面把我关住。”   齐阳明也不好保证,穿好外套说:“还是劳烦您移个驾。”   得,许淑宁借着大腿的力站起来,锁好门后回头看,只觉得分外清净,忍不住感慨道:“看来人要是想轻松,还得少要孩子。”   四五个往院子里这么一杵,太阳穴都突突跳,片刻安宁找不着,要是运气不好来对陈传文和齐晴雨这样的兄妹。   真是光想想,许淑宁都觉得该去找大夫看看。   她赶紧把这个不吉利的念头抛之脑后,坐下来挑豆子念“不会”“不会”“不会”。   反正在这件事上,她是连一丝会的想象都要杜绝。 第57章   只是将来生什么孩子, 许淑宁没办法决定。   陈传文和齐晴雨吵架,她也没办法左右。   也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明明兵分两路出的门, 回来的时候居然是拉扯的彼此进的院子。   郭永年在后面一言不发地跟着,表情无可奈何。   许淑宁都懒得打听他们又在闹什么, 开了门继续挑豆子。   她在这儿坐半天, 眼睛都有点不舒服, 抬头看看天放松。   郭永年洗干净手坐她对面道:“我来吧,你歇会。”   许淑宁扭扭脖子嗯一声, 把脚伸得长长的说:“怎么样, 有人想吃羊肉吗?”   郭永年还没来得及回答, 齐晴雨已经跑过来道:“有有有,我问到了两家。”   简直是胡说八道, 陈传文反驳说:“明明就一家,赖德子是我问的。”   他才是乱讲, 齐晴雨双手叉腰道:”是我先问的。“   陈传文不服气:“是我!”   两个人原地又争起来,许淑宁只觉得头疼起来。   她捏捏鼻梁问道:“我不给你们断案, 边上去。”   齐晴雨也不用别人主持公道, 撸起袖子说:“没事, 我会给自己吵出个输赢的。”   谁怕谁啊, 陈传文跟着她到角落,两个人车轱辘话又是没完。   许淑宁一言难尽摇摇头, 叹口气说:“永年,你看见谁先的吗?”   郭永年不偏不倚道:“还真是同时。”   双方在赖德子家门口喜相逢, 竟分不出先后来。   如此说来, 恐怕吵三天三夜都没个结果。   许淑宁也就歇了插手的心思,站起来说:“我生火准备做饭。”   郭永年应一声, 时不时看一眼墙角的两个人。   他还肯多给个眼神,才回来的齐阳明都不想问,径自进厨房说:“淑宁,旺家弄了点油,问咱们要不要。”   队员们没有油票,平常都是提着花生去不远的燕山大队榨油坊换,但油料作物是统购统销的四大物资之一,家家户户能分到的也很可怜,像知青们的油水一直很困难,平常可谓四处找油吃,也不知道赖旺家从哪搞来的。   许淑宁并不细究,只问说:“那他要什么?”   齐阳明为难道:“他就是想要毛线,说实在不行棉花也可以。”   着实是难办,但人家的要求也很合理,许淑宁想想说:“他要是不挑剔,倒是能凑出一件背心来。”   什么手套袜子的,线一拆也能用,就是新不新的没法保证,但保暖效果肯定一样好。   这种手工活,齐阳明也搞不太懂,但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说:“应该不挑,我再问问去。”   他说完出门去,拐个弯到赖旺家家。   赖旺家正在院子做木匠活,看到人拍拍身上的木屑说:“怎么样?”   连个寒暄都没有,性格真是直接。   齐阳明凑过去看他的手艺,一边说:“有是有,但不是新的,颜色也全是凑出来的,只能穿在中间。”   能有就不错了,赖旺家搓搓手道:“没关系,都可以。”   齐阳明猜也是,点头说:“那这两天给你拿过来。”   赖旺家喜出望外,又有些迫不及待说:“能不能再快一点,要过年了。”   得,也是个直肠子。   齐阳明就不在这儿耽误时间,不过说:“那油?”   赖旺家小声说:“晚上你来。”   齐阳明不细问,就像在西平,大家也会有些私下交易的地方。   他们知青来的时日尚短,怎么能指望别人据实以告,反正有油吃就行。   许淑宁听完也不问,搅拌着锅里的地瓜说:“叫外面吵架的进来。”   齐阳明早觉得他们俩烦人,出去打断说:“领导有请,快闭嘴吧。”   齐晴雨瞪哥哥一眼,心想真是狐假虎威。   她扒拉着厨房门道:“领导,什么事啊?”   许淑宁头也不会说:“先开饭。”   拿碗筷端盘子,很快一桌饭菜摆整齐。   但齐晴雨顾不上吃,小口吹着地瓜道:“淑宁淑宁,你快点说。”   真是心急,许淑宁微微笑说:“你还有双新袜子对吧?”   齐晴雨苦巴巴一张脸道:“我可是过年要穿的。”   实在不行能穿旧的,许淑宁也是没办法,问说:“油要紧还是袜子要紧?”   这还用说,齐晴雨认命地垂着头道:“油。”   心知这双袜子肯定是保不住的。   连陈传文都反应过来许淑宁惦记的是什么,无奈说:“你眼睛真是尖,怎么知道我有新手套的。”   多新鲜,明明是他自己天天的显摆,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   许淑宁冷笑两声道:“想看不到都很难。”   陈传文心想自己好歹过几天瘾,比齐晴雨压箱底没用过好些,勉强找出个优点来说:“也不算亏。”   齐晴雨白他一眼,心想就是新袜子许淑宁才会张嘴的好吗。   虽说现在不比前十几年封建,但女孩子贴身的东西总是更私隐,哪有随随便便拿出来的道理。   陈传文确实没想到这茬,到底他是个男的,只是还有另外的体贴,沉痛地吃着饭说:“旧的要不要?”   哪能可着一个人的羊毛薅,许淑宁道:“不用,剩下的孟津有。”   满院子就梁孟津是大富户,本来他新衣服好几件,直接拿出来也可以。   可吃油的不止一个,知青们理应都有付出,因此谁都没异议。   更何况许淑宁对自己也不客气,硬是拆了两双劳保手套,总之大家这么合伙凑一凑,真给赖旺家弄出半捆毛线来。   齐阳明马不停蹄送过去,拎回来五斤油往厨房里一放,人人都流口水。   许淑宁是厨房一把手,在心里算来算去,第二天炒菜多放半勺油。   这有油水的饭菜就是香,郭永年吃完嘴巴一抹,拎上篮子要去磨豆子。   人还没来得及走,被齐晴雨叫住说:“等等我,我也去!”   别人拉磨,她去凑什么热闹。   齐阳明拽着妹妹说:“不许捣乱。”   与之同时郭永年道:“好,你慢点吃。”   听听,听听,齐晴雨挑衅看哥哥一眼说:“又不是跟你去!”   得,当事人都不在意,齐阳明还能说什么。   他无非想表明自己的态度,就像大人总在有事的时候第一时间责怪家中的孩子,因此他耸耸道:“是我我就不带你。”   反正不是他,齐晴雨哼哼两声,碗一放赶紧走。   惹得许淑宁多看两眼。   不过她心里有事嘴上都不说,只从柜子里把上次买的红纸拿出来剪窗花。   齐阳明端着碗在旁边看说:“喜字一剪,感觉这儿有人要拜堂似的。”   提起拜堂,许淑宁扭过头催促说:“陈传文你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今天队里有人娶媳妇,家家户户都得出个人去帮忙吃喜酒,知青们里最当仁不让的就是他。   陈传文本来就吃得慢,只能加快速度,一琢磨仿佛有哪里不对,说:“奇怪,怎么叫我就连名带姓的。”   许淑宁自己都没发现其中区别,夹着嗓子道:“传文,能快点吗?”   陈传文浑身的鸡皮疙瘩往外冒,被呛得直咳嗽,半晌才止住说:“姑奶奶,您还是饶了我吧。”   真是什么话都叫他说尽,许淑宁拍着桌子道:“那就给老娘快点!”   看来要发火骂人了,陈传文抓紧时间跑。   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齐阳明好笑说:“这小子可真滑头。”   谁说不是,许淑宁无奈摇摇头,又拿起一张红纸说:“你待会回来的时候从自留地拔点葱。”   齐阳明今天还是要去砍柴,拿上工具出门,满宿舍就剩俩人。   梁孟津刚洗好碗,拿着扫把说:“淑宁,脚抬高。”   他弯腰扫地,又把桌子柜子全擦一遍,这才拿上书道:“我去上课了。”   许淑宁叫住他说:“你再穿个外套。”   梁孟津刚劳动完,还觉得后背有汗,说:“我不冷。”   什么不冷,许淑宁眼睛微眯,他马上就改口道:“还是有点冷的。”   现在是跟陈传文一个样,很会见风使舵,许淑宁啧啧两声说:“近墨者黑。”   梁孟津摸摸自己的脸道:“我也不是很黑。”   分明知道不是一个意思,居然还故意这么说,看来是连油嘴滑舌都学会了。   许淑宁道:“过来。”   梁孟津随手把书别在裤腰带上,双手一摊说:“我就是开个玩笑。”   许淑宁故意板着脸道:“好笑吗?”   梁孟津自己觉得还挺幽默的,试探性说:“有,那么一点点吧?”   许淑宁本来是想吓唬他两句,没憋住笑出来说:“行啦,忙你的去。”   梁孟津就知道没什么事,蹲在她跟前道:“逗我是吧?”   许淑宁难得显出两分任性说:“难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世上的偏爱本就纵容各种各样的事。   梁孟津好脾气笑笑,又跟她讲两句话才出门去。 第58章   梁孟津一出门, 宿舍就剩许淑宁一个人。   她把剪好的窗花都压在杯子下面,一边研究着还有哪些地方需要贴。   数来数去都没错,她这才要收起剪刀。   人刚站起来, 一阵敲门声传来,仿佛敲在她的心坎上。   许淑宁本来就爱大惊小怪, 连连呼吸才能平静下来。   她捏着剪刀咽口水, 问道:“谁啊?”   外面的人喊道:“在不在喽, 有包裹!”   今天又不是邮递员来大队的日子,许淑宁虽然听着声音有点熟悉, 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她这人性格多疑, 透过门缝确定后才打开说:“陈同志来啦。”   邮递员忙着解开麻绳, 一边应说:“快搭把手,就数你们东西最多。”   又道:“说是又要下雪, 我想着趁没过年给你们拿上来。”   回头雪一下这山路就不好走,往年封到正月十五后的时候也有, 还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去,他总得为群众服务, 先把事情给解决。   许淑宁知道他的好意, 等人要走赶紧给塞把糖:“我替知青们拜个早年, 带回去给家里孩子甜一甜。”   邮递员推了两下, 到底是收下来说:“也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   然后风风火火地走了。   许淑宁自己把包裹们往屋里挪,浑身上下都在用劲, 一不留神摔个屁股蹲。   陈传文进来的时候就看她四脚朝天,赶快过来拉一把说:“你怎么回事?这些是啥?”   许淑宁揉着腰站起来道:“你家里不知道寄了什么, 特别重。”   家里来的?陈传文兴致勃勃地拆开说:“有肉罐头, 咱们年夜饭可以加餐了。”   许淑宁心里的菜单早就很丰盛,只是念叨着道:“奇怪, 分量不像罐头。”   确实不单单是,陈传文敞开麻袋口袋给她看说:“还有书。”   他好几次抱怨无聊,估摸着是寄来给他打发时间的。   许淑宁就说怎么会这么重,甩甩手道:“你自己弄进去。”   又回过神来说:“你不是去帮忙,怎么跑回来了?”   陈传文一拍脑门道:“我回来拿收音机给大家听听。”   他今天是代表知青们去吃喜酒,还没开席正在唠嗑,唠几句队员们喊着想听个热闹,他当然得回来拿。   那还是快点回去的好,别让人家多等,许淑宁也不留他,摆摆手说:“去吧,我慢慢弄。”   陈传文倒觉得不着急,跟她一起把所有东西都搬进房间里才走。   许淑宁重新锁好门,这才拆开自己那份看。   压在最上面的是一封信,里面的话其实都大同小异,父母总是让她照顾好自己,别为钱发愁,偶尔夹杂两句家中的新鲜事。   这一年来,她堂姐生了孩子,表哥娶了媳妇,大家的日子仍旧在向前。   这使许淑宁产生只有自己在停滞的错觉。   她一字一句看过去,翻到最后顿住很久,大概因为上面写着“你大哥回家过年”这几个字。   许自强下乡好几年,今年才有一次回家的机会,阴差阳错兄妹俩居然见不上面。   许淑宁都快有点想不起来哥哥长什么样,意味不明叹口气把信收起来,给自己拆颗糖吃。   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人的心情仿佛天各一方,酸甜苦辣夹杂在一起。   许淑宁头一次知道啜泣的可怜,拧毛巾给自己擦擦脸。   她才收拾好心情,郭永年和齐晴雨正好回来。   他们俩一早上去磨豆子,别的不做光排队了。   齐晴雨站着那儿听好些新闻,立刻过来分享道:“淑宁淑宁,你知道黄巧妹吗?”   许淑宁摸着下巴思索,一边说:“你们还是先看看包裹里有什么。”   们?郭永年下乡后就收到过一回,心想居然跟自己有关系。   他蹲下来看喃喃道:“三姑啊。”   看样子还不是家里来的,齐晴雨对他关怀之情更甚,心想他真是怪不容易的。   许淑宁也这么觉得,拎起桶说:“我去做豆腐。”   她进厨房的体贴,齐晴雨好像有所察觉,语气欢快道:“你下午能不能陪我出去一趟?”   郭永年摆弄着三姑寄来的旧毛衣,马上点头说:“行啊。”   连去哪都不问,好在齐晴雨其实也没想好。   她不过是想讲两句话,自顾自琢磨起来。   郭永年只以为她在看信,随手递过去一根饼干。   齐晴雨想都没想就咬住,目光慢慢地往上移。   明明饼干那么长,郭永年却忽然的指尖发烫。   他尴尬地缩回手,眼神里全是闪躲。   齐晴雨其实也有点不好意思,但看他这样反而憋着笑说:“你看我呀。”   郭永年盯着地眨眨眼,两只手局促地背在身后,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挪不动。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直到梁孟津进院门的声音。   他也没注意到房间里的人在做什么,只是拐进厨房说:“猜猜我拿着什么?”   神神秘秘的,许淑宁回头道:“石头还是叶子?”   她老往宿舍捡这些,他瞅着好看的就会给带回来。   这个答案其实也类似,只是不太准备。   梁孟津的手仍旧藏在身后说:“再猜。”   再猜,许淑宁没了头绪,想想说:“鸟蛋?”   天气一冷,好吃好喝伺候着家养的鸡鸭都不爱下蛋,更何况是外头野的那些。   梁孟津摇摇头道:“跟叶子有点像。”   像?许淑宁满脸困惑说:“总不会是花吧。”   南方的冬天虽然入目还有几分绿色,鲜花却不再盛开,只攒着劲等来年春天。   她一脸怎么可能,恰恰就是正答。   梁孟津??拿着一枝红梅说:“给你。”   许淑宁还是头回见梅花。   她小的时候背过好几首诗,都是称赞其坚强,她一直没办法为何要把这种性格赋予在植物的身上,此刻望向窗外,头回觉得萧瑟中的这一抹亮色,实在是当之无愧的坚强。   就是上哪弄的很叫人关心,她道:“山里有这个吗?”   梁孟津也不知道,他是借花献佛,说:“西瓜皮给我的。”   这帮孩子可真行,许淑宁有时候怀疑哪怕老虎的巢穴他们都能找到。   她佩服道:“也不知道从哪弄回来的。”   梁孟津没问,看她很喜欢的样子说:“那我下午再去摘。”   许淑宁就是觉得快过年了,给宿舍增加一点喜洋洋的气氛挺好。   她握着梅花道:“要是远的话就别去,也约束着他们点。”   梁孟津可管不住西瓜皮他们,要不是现在玩球的决定权在他手上,早就连教学都很难继续。   思及此他就头疼说:“真没办法逼着念书。”   像他这样好学的才是少数,哪怕许淑宁在学校的时候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是看他实在沮丧,想想说:“要不你教教我?”   梁孟津眼睛都亮起来,但知道她是为了哄自己开心,说:“没事,太耽误你时间。”   明明费心的人是他,许淑宁耸耸肩道:“反正我是块朽木,吃苦的是你。”   梁孟津才不怕苦,也不觉得她笨拙。   在他心里有百八十个全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全可以堆砌在眼前人身上。   许淑宁倒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好,想起来说:“对了,你是不是还没拆包裹?”   梁孟津哪里顾得上,听这话才进房间。   他拆开自己那份,先拿起信来读。   父母的叮嘱很隐晦,大概是最近的局势不明,言明希望他在大队积极劳动。   那些大人的事,梁孟津也参与不了,他只能把担心全收起来,继续看还有什么。   一边看,一边发吃的。   齐晴雨咬着他给的饼干,倚靠着门框等哥哥回来,却不知道此刻她心心念念的人,正在别人家玩。   齐阳明一早去砍柴,下山的时候路过办喜事的人家,被陈传文一把叫住打牌。   他想着不着急回去,往那一坐就是好半晌,等要回宿舍的时候,早就忘记早上出门时许淑宁“带点葱”的嘱咐。   然而左脚进院子,他就想起来,着急忙慌要扭头走,结果被逮个正着。   许淑宁一直等着他回来好下锅,看他的架势就知道肯定是忘记,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只剩下他的背影。   她心想自己难道是什么洪水猛兽吗?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站在边上的梁孟津不由得奇怪道:“阳明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齐晴雨帮忙应说:“做贼心虚呗。”   虽然她不知道是为什么,还是高兴于可以抓到哥哥的小辫子,整个人兴奋异常。   许淑宁看她的样子像是齐阳明已经犯下滔天大罪,啼笑皆非说:“那是你亲哥?”   就是亲哥齐晴雨才这么明目张胆,她理直气壮说:“谁叫他天天骂我。”   得,兄妹俩的账本可捋不清。   许淑宁不搅和,只安安静静地等着葱回来。   也不知道大家太闲来无事还是怎么着,个个盯着门一起等。   齐阳明再进院子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捏着葱说:“干嘛都这么看我。”   许淑宁哪里知道,耸耸肩道:“别问我。”   说完转身做饭去,一边支着耳朵听兄妹俩翻旧帐。 第59章   兄妹吵架, 最多拌几句嘴。   等豆腐脑一出锅,看着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西平人吃咸口。   许淑宁本来卤子都要倒进去,转念一想说:“要不要试试甜的?”   甜的?郭永年已经就着酱油醋吃下去半碗, 连连摇头道:“我不行,我吃不惯。”   其他人也犹豫, 只有梁孟津跃跃欲试说:“先放一点, 你要不想吃再给我。”   有人作伴, 许淑宁就愿意。   她从柜子下面拿出珍藏的蜂蜜,小心翼翼地舀半勺放进碗里搅拌。   大家眼瞅着她的动作, 纷纷伸出手说:“让我也尝一口。”   都不用梁孟津来收尾, 一人一口就吃没了。   许淑宁捧着空碗笑:”不是都说不吃吗?”   怎么吃的时候都很积极。   谁说的, 反正没人承认,你看我我看天的。   只有梁孟津意犹未尽咬着勺子说:“我还是再吃个甜的。”   许淑宁也想, 几个人这回达成一致,坐下来边吃边聊。   陈传文中午刚吃完喜酒, 有一箩筐的新闻要分享。   他手舞足蹈说:“王癞子发酒疯,他弟上去拦, 哥俩就打起来了。还有新娘娘家弟弟, 把盘子里的肉都……”   就一场婚礼吃出这么多事, 接下来到开春干活最少还有六场。   许淑宁都怕他兴奋过头, 举着手往下压压说:“你冷静点。”   有啥好冷静的,陈传文一拍桌子:“你这人, 快点兴奋起来!”   作为他的听众,能不能好好参与。   得, 许淑宁微微笑说:“您请便, 请便。”   这才像话,陈传文接着讲道:“还有周瓜子你们知道吗?就那个脸上有个瘤子……”   真是从头到尾, 连口气都不用喘。   许淑宁把锅底刮干净,凑出半碗豆腐脑给他说:“你还是再垫垫,我都怕你消化完。”   多么体贴的舍友,陈传文微微点头道:“来,再给你讲个有意思的。”   天,他到底长着几只耳朵,连别人几句牢骚话都没错过。   连齐晴雨都不得不佩服,竖起大拇指说:“你真是个人才。”   区区小事,陈传文咬着勺抱拳说:“客气客气。”   都不知道脸红两个字怎么写了,齐晴雨才不肯叫他猖狂,翻个白眼说:“女同志都没你这么能传播。”   这点陈传文是不赞同的,摆摆手说:“那你错了,很多男同志更爱凑热闹。”   扎堆还爱说点不适宜给女同志听的话。   以他为模版,齐晴雨觉得颇有点道理,点点头道:“你是翘楚。”   那当然,陈传文从不谦虚,拍胸脯说:“就大队这么点地方,我还不弄得清清楚楚的。”   吹牛,齐晴雨想想给他出题说:“我们下午在小树洼看到一男一女在吵架,你能猜到是谁吗?”   就俩人,有什么难的,陈传文道:“说点外貌特征。”   齐晴雨理所当然说:“那等于把答案告诉你,有什么意思。”   得,这不就是刁难嘛。   齐阳明扯一下妹妹的衣角说:“你咋不让他求签去。”   这话有点不好了,反而变成齐晴雨瞪他。   举凡跟封建迷信有关的都不要提,齐阳明平常也挺谨慎的,现在自知失言,就没办法再管教妹妹。   但陈传文有法子治,哟哟哟几声说:“你跟谁一起看到?”   齐晴雨还没想好这么反驳,一直沉默的郭永年已经拽着他到边上去道:“你老实点。”   如此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许淑宁只管笑眯眯地看着齐晴雨。   她眼神心虚地闪躲,夜里还是免不了要坦诚相告。   女生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不知道从哪里钻来的风把光影吹得摇摇晃晃。   许淑宁抱着自己的枕头,盘腿坐在床上看她说:“你跟永年这么回事?”   齐晴雨说不出来,头左摇右晃道:“真没什么,我们下午就是随便逛了逛。”   队里能有几亩地,从头到尾走一圈能用几分钟,许淑宁啧啧道:“一下午光走路?”   那也没有,还一块爬了树。   提起这个齐晴雨就兴奋,拍着大腿说:“树有五米高,他跟猴子一样就上去了。”   真亏他们胆子大,许淑宁听着都吓人。   她瞪大眼说:“你们小心点,这多危险。“   齐晴雨就知道她不赞同,竖起手指嘘一下说:“永年讲不要告诉你。”   一般几个孩子一块闯祸,总会有一个先在父母跟前露馅。   许淑宁好笑道:“他也真是一根筋,居然带着你爬。”   齐晴雨想呗,她盯着那棵树就来劲,后怕地拍拍胸口道;“不过下次再也不去了。”   她下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恨不得长翅膀飞下去。   见状,许淑宁那些叮嘱的话全收回来,改口道:“他也是真惯着你。”   齐晴雨咬咬嘴唇佯做不知道:“有吗?”   许淑宁反问说:“没有吗?”   齐晴雨揉捏着自己的枕头道:“好像,是有点。”   怎么还犹犹豫豫的,许淑宁:“长着眼的人都能看出来。”   齐晴雨又不是瞎子,她能分辨好坏,知道少年人的善意不会无缘无故,揪着被子的一角说:“可我哥没跟我讲。”   她原来在家的时候,也有个男生特别热情,还是她哥戳破她才知道。   看得出来,她很看重哥哥建议,这也并不意外。   许淑宁其实可以猜出齐阳明的想法,索性挑破说:“你觉得你聪明还是你哥?”   怎么聊着聊着还搞起人身攻击了,齐晴雨不情不愿道:“他比我聪明一点吧。”   何止是一点,许淑宁哄着说:“那他多的那点智慧能不能看出来郭永年的心思?”   那肯定能,齐晴雨小声道:“我哥心眼特别多。”   男生估计早睡了,哪能听见她的话。   许淑宁:“所以他为什么看破不说破?”   为什么?齐晴雨眼珠子转半圈:“因为他们是好哥们?”   讲句难听些的,大家认识勉强算一年,什么样的哥们能让齐阳明视而不见,那肯定得是他觉得人好才行。   不过这句话许淑宁不能说,跟鼓动他们抓紧处对象似的。   说到底,人都需要注意分寸。   她想想说:“你哥肯定跟你更好。”   这倒是,齐晴雨以为她是也想不明白,改成问说:“那你跟梁孟津怎么回事?”   秘密得交换才算朋友。   许淑宁看着床铺道:“大概,他喜欢我,我也有点喜欢他吧。“   有点?齐晴雨看别人是挺清楚的,说:“你还挺犟嘴。”   许淑宁才不会承认,耸耸肩道:“但我也说不好,我妈要知道肯定打断我的腿。”   下乡的时候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她在父母的羽翼下长大,作为被呵护长大的姑娘,对家里自然也是全身心的依赖。   况且现在对女生仍旧有许多条条框框,大家一般也不愿意公开地处对象。   许淑宁暂时没有坚定到确认这件事,叹口气说:“再说了,现在也不是考虑个人感情的时候。”   也有道理,知青们的未来还不知道在哪里。   更何况梁孟津一看家里条件就好,几百年来都有门当户对这个词。   齐晴雨一下子觉得他们也不容易,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说:“那你,有没有,就是那个什么……”   结结巴巴的一句话也说不清楚,许淑宁只能歪着脑袋看她。   目光直勾勾的,齐晴雨更加的不好意思,索性道:“算了算了,当我没问过。”   这都把人的好奇心吊起来了,怎么能往回撤。   许淑宁:“不行,你今天必须讲明白。”   虽然是黑灯瞎火的只有两个人,齐晴雨还是张不开嘴。   她想想挪到许淑宁的床上,靠在她耳边说:“就是,亲一下什么的。”   许淑宁听着都脸红,轻轻在她肩上拍一下道:“你这都什么问题。”   就这反应,齐晴雨激动起来说:“真的有吗?”   有什么有,许淑宁拽她一下:“你小点声,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齐晴雨吐吐舌头重新坐好:“那你快跟我说说。”   许淑宁都不知道她脑子里想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赶紧道:“没有的事,就牵过一次手。”   什么,还有牵手!齐晴雨眼睛都冒火光说:“那你什么感觉?”   许淑宁想不起来,迷迷糊糊道:“反正就是跟做梦似的。”   以至于过去好些日子,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幻觉。   齐晴雨觉得她这个描述没多大参考性,眼珠子又滴溜溜转起来。   就这模样,许淑宁坏笑道:“你们不会……”   后面的话没说完,大家都知道是什么。   齐晴雨犹豫两秒还是说:“你知道吗,郭永年的嘴唇挺好看的。”   许淑宁这么会知道,瞪大眼睛刚要讲话,齐晴雨接着说:“我就是好奇亲一下是什么感觉。”   光好奇就已经很大胆,许淑宁被她带得思绪跑偏,突然开始想梁孟津的嘴唇是什么样。   就这样,两个女生的秉烛夜谈,最终以各自躲在被子里臊着脸结束,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面面相觑开始笑。   笑得几个男生莫名其妙,怎么追问都得不到答案。   当然,若干年后他们会有机会知道的。 第60章   女生之间有小秘密, 男生也不例外,毕竟有些话同性才好聊。   这个道理,许淑宁也知道, 只是看到梁孟津跟陈传文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只用眼神好奇, 齐晴雨却是大咧咧过去问道:“讲谁的坏话呢?”   陈传文搭着梁孟津的肩膀, 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说:“我们就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 有什么了不起的。   齐晴雨挽着许淑宁的手道:“那我们的事也不告诉你。”   有什么事?许淑宁怎么不知道。   她做着两个人斗争的媒介,冲着梁孟津笑笑。   梁孟津心里发虚, 下意识地避开。   看这样子还真有点事, 许淑宁手在裤腿上没有节奏地敲打着, 到底没有追问,抽出身去做午饭。   火才生起来, 梁孟津就偷偷摸摸进来,期期艾艾道:“我, 那什么,得帮传文保守秘密。”   不是他有意隐瞒, 实在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许淑宁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挣扎, 好笑道:“行啦, 别闯祸就行。”   那真是有点说不好, 梁孟津尴尬笑两声道:“你还是先选根棍子吧。”   他弄不好得挨顿揍。   得,真是一天到晚的没一个省心的。   许淑宁舀凉水往锅里倒说:“可悠着点吧你们。”   这是不问了?梁孟津松口气:“我们俩也干不出什么大事。”   他看着乖巧, 其实对一切危险的事情都跃跃欲试,在加上陈传文那敢想敢干的样子。   就这俩加起来, 可啥都说不准。   许淑宁啧啧摇头:“算了, 我还是当不知道。”   她这么说,心里还是挺记挂的。   只是没琢磨出什么来, 先把午饭端出锅。   她坐下来吃边吃,看着空着的位置说:“也不知道阳明他们走到哪了。“   齐阳明跟郭永年一大早出发去买羊,天不亮就出门,估摸着现在才要折返,到宿舍天都黑漆漆的。   许淑宁就怕他们走山路出点事,捧着碗说:“也不知道午饭吃没有。”   她早上给蒸的八个馒头炒的咸菜,生怕他们饿在路上,现在又觉得不够,看一眼屋外。   齐晴雨就没有这么操心,说:“没事,实在不行他们可以捡野菜吃。”   大冬天的,地里能长啥,土都冻得硬邦邦的。   再说了,哪里至于这么可怜,就这个点,齐阳明他们也在吃午饭。   两个知青加上领路的赖旺家,三个人把刚买下的羊拴在树下,跟老乡讨口热水,往路上一蹲就能吃。   一边吃还一边说着话。   齐阳明觉得自己是个中间人,先开口:“旺家,明天一定要来我们宿舍喝羊汤。”   赖旺家是个老实人,连馒头都不肯吃他们的,更别提带荤的。   他连连摇头说:“不用。”   说得简单,动作倒是挺多。   齐阳明知道他从小不善言辞,拍拍他的肩:“不去我们俩也给你架过去。”   赖旺家急着推,话更说不利索了。   他父母都哑,家里静悄悄的,他张嘴就比别的孩子慢,小时候一张嘴,肯定被其他人追着笑,久而久之不爱说话,语言能力有点衰退,但其实没有毛病。   齐阳明也知道,很有耐心地等他磕巴完,才道:“不行,必须来。”   赖旺家额头都有汗,拽起衣角说:“不要,不要。”   可惜他哪里拧得过齐阳明,人家自己拍板就定下,仰头喝完水说:“再歇歇还是走?”   说真的,三个人里他的体力最弱。   其他两个都比牛还壮,拍拍屁股站起来说:“走。”   可惜他们要出发,羊是半点都不配合,这么拽都在原地。   郭永年跟齐阳明到底是从城里来的,没有养羊的经验了,只能把目光移向赖旺家。   赖旺家从路边扯一把草,搁羊面前晃晃,可惜人家压根不买帐,反而往后退一步。   再退都该回它老巢了,郭永年赶紧拽住绳子:“欸欸欸,你去哪呀你。”   羊反正就咩咩叫,压根不在乎面前几个人掌握着它的生死,或者说就是一种报复行为。   齐阳明都觉得它的眼神全是藐视,搓搓手掌:“欸嘿,你还跟我较上劲了。”   他还不信了,今天能给它牵不回去。   但事实证明就是不怎么能动,半个小时过去愣是走出几百米。   三个男人围着转一圈,使出十八般武艺扑上去,把羊蹄子捆起来扛走。   只是这样走,又不如拉着方便,因为这路太窄,甚至不能称之为是一条道。   因此几个人是走走停停,心想估计半夜都到不了宿舍。   这恰是许淑宁最担心的地方,她心里挂着事,下午就满院子瞎转悠,转了两圈觉得有点安静,四处看:“那俩出门了?”   齐晴雨抱着连环画的时候不知昼夜,一抬头:“奇怪,怎么不声不响不见了。”   许淑宁也觉得不对劲,心想陈传文就算了,梁孟津总是会打个招呼的。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猫腻,她甩甩手道:“肯定做坏事去了。”   齐晴雨也这么觉得,一跺脚说:“不够义气,带带我能怎么的。”   就这位姑奶奶,也是顶顶爱凑热闹。   许淑宁都不敢想这仨臭皮匠能弄出多大事情,只盼着那俩不要闯大祸。   另一边的陈传文和梁孟津,其实也没搞出什么大事,就是到山上摸鱼去了。   从高处流下来的水,在平洼处汇成小潭,夏天的话水深得很,但现在是冬天,踩进去只有成年人的膝盖高。   淹是淹不着,但光是赤脚在岸边撒网,都冻得人直哆嗦。   梁孟津发着抖道:“你确定真的有鱼吗?”   陈传文也是听说的,其实没见过,一咬牙:“有,肯定有。”   行,就冲着年夜饭年年有余的好意头,梁孟津忍了,他往水里又走一点说:“我要是病了,指定挨骂。”   可人生在世,就是总有许多愿意吃苦受罪也要一试的乐趣。   陈传文很有担当说:“一切推我头上就行。”   他债多了不愁,一天被骂百八十次的不新鲜。   梁孟津心知有人背锅没用,摇摇头:“那我也还是惨了。”   陈传文怎么听出一点显摆的意思,把裤脚卷得更高说:“行行行,知道淑宁心里有你,你说你用得着天天挂嘴边吗?”   谁天天挂嘴边了,梁孟津箩筐往水里一扔道:“你别在外头讲名字,待会别人听见了。”   他们还没定的事,风声先传出去多不好。   要不陈传文有时候说他是老古董,调侃道:“行,下次我说你们家那位。”   更没边际了,梁孟津甚至不合适,却还是美滋滋的,好像两个人真的宣誓成为夫妻。   只是他的年纪,离考虑婚姻实在太远,甚至连可见的未来都给不了别人。   真是想到这儿,他手上的鱼叉狠狠往水里捅,被溅了一脸水花。   就这动静,有鱼都该跑没了。   陈传文一抹脸道:“你别急,要有耐心。”   梁孟津还真不缺,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也不知道是老天爷看着可怜还是怎么着,居然有一尾鲫鱼钻进筐里。   活蹦乱跳的,看着估摸有三四斤。   陈传文想把它拿出来,被鱼尾巴甩了手,疼得骂鱼它大爷。   梁孟津吸取教训,双手抄进去,眼瞅着天说:“再不回去太晚了。”   可不就是晚,太阳早下山了。   许淑宁掐着时间做的晚饭,都吃完了还没看到人,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找找,人才回来。   一进屋就钻进帘子里换衣服,两个人嘴巴动着对口供。   可铁证如山的一条鱼,许淑宁把它放盆里养起来,齐晴雨从厨房把饭盛出来,两个人跟要开堂差不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看。   好家伙,陈传文嘿嘿笑说:“你们吃没有?”   还有功夫管别人,齐晴雨一拍桌子道:“老实交代。”   她审,陈传文就想糊弄,可惜刚要开口就对上许淑宁的目光,只能一五一十讲个清楚。   反正他是够义气,只说是自己生拉硬拽,把梁孟津带过去的。   具体信不信,只看许淑宁的表情就知道。   她沉默几秒站起来说:“快点吃,我去煮姜茶。”   就这反应啊?有点不对劲。   梁孟津连忙要跟上,脚才动许淑宁就说:“碗端上。”   哦哦哦,端上。   梁孟津饿得饥肠辘辘也不敢吃,老实巴交地追在后面,心想也看不到究竟是个啥脸色,可真急人。   等进厨房,他那点脸皮也不要,蹲在心上人边上说:“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还挺顺溜,许淑宁道:“你再往里蹲一点,烤烤火。”   梁孟津挪了一步,乖巧地捧着碗看她,一双眼睛眨都不眨。   许淑宁屈指敲他一下说:“快点吃,也不看看几点了。”   梁孟津心里越发慌,吃一口看她一眼。   许淑宁都觉得再不说话,他该哭出来了,往灶膛里扔一根柴说:“好玩吗?”   梁孟津犹犹豫豫点点头:“就是冷了点。”   那就行,许淑宁:“大过年的,玩就玩呗。”   毕竟她在家也疯,因为这时候是不打孩子的。   梁孟津琢磨着不像反话,笑得那叫一个高兴。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很莫名,许淑宁的心跳漏一拍。   她只要一觉得自己很喜欢他,就想板着脸。   梁孟津的笑容也收敛,觉得现在确实不该太得意,又从口袋里拿出块石头放在手掌心说:“我挑来挑去,这个最好看。”   红色里头带点粉,颜色看着还挺喜庆的。   许淑宁一下子没了脾气,捏捏他的指尖说:“还行,不凉。”   岂止不凉,梁孟津都快烧起来了。   他一张脸比炭还红,结结巴巴说:“也,也有点。不信你,你再试试。”   试试?想得挺美的。   许淑宁斜眼看他说:“你是不是非得找骂挨才痛快?”   梁孟津岂敢,只是有些遗憾。   某些念头一瞬间冲击了这位君子,使他的眼神里都多出别的意味。   连情之一字,许淑宁都是尚在摸索。   她并不懂眼前人心中的狂热,却下意识躲开他的视线说:“不许看我。”   梁孟津可以闭上眼,心头的人更加的挥之不去。   黑暗好像把一切都放大,叫人的想法更加胆大妄为,暂时只能先藏起来。 第61章   一直到快十二点, 齐阳明和郭永年才到宿舍。   本该是睡觉的时间点,剩下四个人点着灯一边打扑克一边等。   许淑宁等得心神不宁,只做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绕着圈把所有人手里的牌都看完,啧啧摇头。   也不知道是替谁摇的, 齐晴雨问道:“这把我怎么样?”   老天爷对她偏爱, 给的都是好牌, 可惜她拿上手上乱下一通,全无章法, 已经连着输好几把。   因此许淑宁实诚道:“你还是好好琢磨怎么下吧。”   行, 那就琢磨。   齐晴雨摸着下巴一脸的高深莫测, 都没发现自己拿牌的手越来越低。   梁孟津别过头不想看,陈传文伸长脖子瞅。   这种明晃晃的作弊行为, 齐晴雨把牌倒扣在桌上说:“你这人什么烂德行。”   这么明目张胆的,怎么不干脆叫她把牌摊开。   陈传文狡辩:“是你自己没拿好。”   眼看又要吵, 梁孟津拿起搪瓷杯喝口水,下意识往门口看。   天气冷, 房间的门关着, 外面的声音被隔绝, 只有呼啸的风格外疯狂。   但许淑宁就趴在门上听, 有点风吹草动就哗啦拉开门:“回来了。”   一个箭步,梁孟津蹿在前头去开院门。   手电筒的光正照着他的眼睛, 齐阳明连忙把手往下移:“怎么都还没睡。”   哪能睡得着,落后一步的齐晴雨道:“哥, 你脸怎么回事?”   夜里走山路, 摔一跤算什么大事。   齐阳明挥挥手:“蹭破点皮,不打紧。”   就是天塌下来, 他估计还要逞能。   男人都这样,齐晴雨觉得自己很懂,翻个白眼说:“永年你有没有事?”   郭永年犹豫片刻道:“被羊蹄子踹了。”   那可大可小,还有被牛顶一下就瘫痪的。   齐晴雨凑到他边上说:“踹哪了?”   说着话恨不得上手扒拉看看,郭永年就宛如块木雕站着。   前后的穿堂风吹着,也不怕得了病。   许淑宁才把面条下锅,从厨房探出头:“非得站那儿讲是吗?”   当然不是,一行人转移战地进房间。   屋里暖和,齐阳明先给自己倒口水这才道:“齐晴雨,你一个姑娘家的,别老动手动脚。”   齐晴雨冲哥哥扮鬼脸,饶有兴致地蹲在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羊面前说:“它怎么奄奄一息的?”   一路上不知道多活泼,把三个人折腾得够呛。   齐阳明:“离远点,当心待会咬你。”   羊还咬人?齐晴雨没见过,小心翼翼往后退,谨慎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   跟孩子似的,搓着手进来的许淑宁:“自己锅里盛,太烫了。”   又道:“还有多的,都吃点。”   陈传文第一个响应,仿佛今天辛辛苦苦去牵羊的人是他。   齐晴雨一边骂他一边跟上,两个人为谁先出去挤着门吵起来。   许淑宁按着他俩的脑袋:“都让开,我先。”   挡着门了都。   天大地大她最大,没人跟她争,很快大家坐下来一块吃宵夜。   郭永年实在是饿急了,吃一口才想起来要吹,五官都皱在一起。   烫得他狠狠地捶桌子,再跺一下脚。   梁孟津抄起手边的书扇扇:“慢点慢点。”   就这四个字说的,真是有点像许淑宁的腔调。   齐晴雨挥着手送去微弱的风边说:“真奇怪,怎么听着这话音有点像。”   她语气揶揄,这眼神也是直冲冲地奔过来。   许淑宁咬一口青菜:“吃你的,看我做什么。”   齐晴雨眉开眼笑,嘴里啧啧啧的,恨不得起哄来一句“在一起在一起”。   她看着还挺美的,陈传文语调高起来:“奇怪,你这手不酸吗?”   齐晴雨还在给郭永年扇风,理直气壮道:“给你的话就酸死了。”   大家相互帮助,团结友爱能有什么错?   倒叫陈传文没法反驳,摩拳擦掌:“明儿一早就宰羊是吧?”   许淑宁点点头,又想起来:“阳明,你们有给赖旺家送到门口吗?”   哪怕是个壮小伙子,到底是跟知青们一块出门的,不怕万一就怕一万的,人家还是家里的独苗。   这事早上她就叮嘱过,齐阳明:“有,还让他明天一定来喝羊肉汤。不过我猜他不会来。”   口粮在乡下是大事,家家户户都没有留在别人家吃饭的习惯。   许淑宁也知道,交代着:“那你负责把人拽来。”   又看手表:“睡了,明天还有得忙。”   其实现在的时间也算得上是明天,已经过十二点,人人都是一沾枕头就睡。   许淑宁也不例外,只是她心里挂着事,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烧水。   她才进厨房把火生起来,郭永年也跟着醒来,半眯着眼说:“你再睡会,我来。”   困得都不成样子,还在这儿瞎忙活。   许淑宁推他一下:“你才是应该歇一会。”   这前一天翻山越岭的,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熬。   郭永年确实有点累,不过都起床了,打个哈欠:“真的没事。”   是没什么说服力才对,许淑宁无奈摇摇头:“你这人,太过勤快有时候也不好知道吗?”   郭永年是实在,又不是傻子,洗把脸说:“在宿舍我乐意。”   人人都照顾他,说白了付出是相对的,他一开始是性格使然,现在是日久见人心。   许淑宁只当他在夸自己,泡了杯牛奶:“那把这个喝了。”   这年头,糖份和油水都是好东西。   郭永年捧着碗咦一声:“奶粉是孟津的吧?”   知青们虽然相处好,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灶,平常分得都很清楚。   因此他这话,其实也带着一点调侃。   许淑宁难得瞪他:“少跟陈传文学。”   话音刚落,陈传文和梁孟津一块出房间,前者听到自己的名字说:“我真是一会不在,就得说我坏话是吧?”   许淑宁摇摇头:“你在我也说。”   难道她还会害怕吗?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陈传文捂着胸口:“孟津,你不管管吗?”   梁孟津装作没听到,蹲在屋檐下洗漱,背影写着“与我无关”四个字。   将来十有八九是个妻管严,陈传文蹲他边上说:“没义气。”   梁孟津吐一口水:“只有她管我的份。”   他倒是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陈传文撺掇着:“咱爷们,得当家。”   还没成一家呢,梁孟津往哪里当去,再说了,他向来是老师听话的人,拧着毛巾说:“等她打你的时候,我拉偏架会轻一点。”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陈传文瞠目结舌:“我要跟你割袍断义。”   梁孟津拍拍他的肩:“为了我好,相信你可以牺牲的。”   他满脸写着开玩笑三个字,再想想刚下乡那阵子,他是多么老实的好青年。   陈传文自己尴尬道:“看来真是不能跟我学。”   亏他还知道,男生中起得最晚的齐阳明路过说:“毕竟近墨者黑。”   又在女生房外喊:“晴雨,别睡了!”   齐晴雨从睡梦中惊醒,应一声:“知道啦!”   语气里还有一点被吵到的愤怒,开门的动静都很大。   齐阳明并不在乎,洗漱后说:“我去请三叔来。”   羊和鸡鸭不一样,不是手里有刀就能宰的,得是老道的屠夫才行。   本大队的赖三叔就是一位,早几天就商量好由他动手。   只是现在人还没来,总得有个人去请才行,人家可是快六十,辈分也大,于情于理都该再客气些。   这事交给他最好,许淑宁拍拍手安排起来:“晴雨,你把房间里的凳子全拿出来。传文,你把定了肉的几家再叫一遍。孟津,再多劈点柴。永年,水缸空了。”   要不说这宿舍得有个当家的人,一切都有条不紊起来。   许淑宁把过年用的糖果瓜子摆出来,在空碗里各放上一点茶叶。   因为今天算知青们主事,待会来看热闹的人肯定多,按本地的规矩得稍微招待,跟娶媳妇嫁女儿的排场肯定不一样。   她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模仿着别人家,只怕不周到落人口实。   没办法,他们是外来的,能打好关系的时候千万不能放松。   只是规矩好学人难认,许淑宁压根不知道谁是谁,又把陈传文推出来接待,自己躲进厨房。   人在里面,外头的喧嚣仿佛就无关。   陈传文跟客人聊天是一把好手,齐阳明打着算盘把该收的钱算清楚,梁孟津一丝不苟地看着称,郭永年就负责给赖三叔打下手。   四个人忙得不亦乐乎,齐晴雨就站一边嗑瓜子看热闹。   她表情跟过年了差不多,实际上气氛也有点像。   毕竟每逢吃肉的日子,谁不是喜气洋洋的。 第62章   吃完大家心心念念的羊肉锅子, 实际上也要除夕日。   七三年的二月二日,许淑宁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她还以为自己睡过头,立刻坐起身子找手表, 迷迷糊糊摸到手,打着灯一看才发现是四点。   别是这表坏了, 许淑宁晃两下觉得不能够, 往后一趟又睡过去。   可她这人睡眠浅, 再闭眼心里就挂着事,隔三差五就得看看时间。   毕竟这一天是除夕, 做饭是大事。   她想想也就不赖床, 索性爬起来掀开被子换衣服。   平常这点动静齐晴雨是听不见的, 不过她昨晚被哥哥叮嘱过,睡得也不沉, 马上睁开眼:“几点了?”   明明就两个人,许淑宁还是压低声音:“还很早, 你接着睡。”   她的关怀是一回事,齐晴雨也不能不要脸, 她觉得自己本质上跟陈传文还有很大不同, 立刻坐起身:“我不困, 我很精神。”   说完打个哈欠, 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但许淑宁也没接着劝,毕竟今天的事情真的很多。   她换好衣服往外走, 瞥见隔壁房间的灯也亮着,敲两下:“你们也这么早?”   郭永年刚把所有人叫起来, 应道:“忙嘛。”   也是, 大家都挺自觉的,要不说红山大队的知青们都相处得好, 许淑宁:“行,那就都动起来!”   整个宿舍立刻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这词确实也是真实情况,郭永年要逮只鸡,反而被鸡啄来啄去,双手叉腰在院子里叹气。   大好的日子,叹什么叹。   齐晴雨撸起袖子:“这有什么难,看我的。”   就她这小胳膊小腿的,郭永年道:“你还是把衣服放下来,当心受伤。”   齐晴雨想想也是,只是这样一来气势上好像就弱下来。   她只能更高声说:“你且观战,我来。”   豪气万丈的样子,看着就要扑上去,郭永年无奈叮嘱:“小点声。”   齐晴雨浑身是胆,往前一冲还喊口号,明显是没把别人的话放心上。   郭永年只得转变方法:“你往我这边赶,我来抓。”   一时之间,院子里更加吵闹。   许淑宁正在厨房忙活,举着锅盖出来说:“你们怎么不干脆把房子拆了?”   郭永年讪讪笑,手一伸捏着目标鸡的翅膀:“马上就好。”   话和动作是同步,齐晴雨奇怪说:“你刚刚可不是这样。”   郭永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想跟她讲两句话,尴尬道:“运气好,运气。“   是吗?不过在除夕日也算是个好兆头。   齐晴雨:“还要鸭子。”   今天这顿饭将会非常丰盛,知青宿舍有的东西都要翻出来。   许淑宁一锅接一锅地烧水,四处指挥,手上这把刀把鸡鸭鱼全收拾了。   梁孟津看她身上还沾着一片鱼鳞,伸手拿掉说:“累不累?”   这点事算什么,许淑宁在家又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说:“这要是在家,做的更多。”   老许家是女人干活,每年除夕四代同堂几十号人齐聚一堂,光吃饭都要好几桌,从锅碗瓢盆到桌椅板凳,哪样不要洗洗刷刷。   梁孟津家亲戚少,没办法想到那种情况,问:“要做什么?”   许淑宁掰开揉碎讲,讲到一半梁孟津忍不住说:“你们就几个人,哪里忙得完。”   确实忙不完,许淑宁耸耸肩:“已经习惯了。”   从小到大是这样,要不然她的现在的手脚怎么会这么利落。   习惯未必是对的,梁孟津敏锐察觉出关键:“其实男人也应该帮忙。”   话是这么说没错,许淑宁没意识到自己嘴角的弧度带着嘲讽,说:“男人?怎么可能。”   梁孟津觉得有被影射的嫌疑,左右看:“宿舍男人这么多,都在干。”   连向来懒散的陈传文都不例外。   确实是很有力的说明,许淑宁:“还真是。”   她接过几封朋友寄来的信,像她这个年纪,大家都在不同的地方插队,言语之中都抱怨相处得不算和谐。   人多的时候总有矛盾,像他们一开始也经过磨合。   大家磕磕绊绊到今天,才变成一个整体。   许淑宁感慨道:“这可是咱们在大队过的第一个年,感觉时间挺快的。”   说实在,她都有点想不起来刚到时候的样子。   梁孟津也这么觉得,两个人絮絮叨叨在灶前说着话,彼此之间的气氛太美好,别人都不好意思打扰。   齐阳明进来过一次,静悄悄地拿个碗又出去,蹲在屋檐下掰花生仁,顺便看门。   陈传文想去厨房看看,接收到他的眼神也蹲下来说:“什么意思?”   齐阳明一挑眉:“你啥什么这么没眼色?”   也不看看里面是谁。   陈传文恍然点点头,肩膀撞他一下说:“现在剩咱俩是孤家寡人。”   齐阳明看得出来的郭永年的心思,却从来没有点破过,这会说:“大过年的,别让我打你。”   说白了妹妹是女孩子,他可以任由事态的发展,却不能做实这件事。   陈传文是个人精,在嘴边比一下:“我会安静。”   又转移话题:“对了,你昨晚说梦话了。”   梦中的事情,齐阳明睡醒就忘得七七八八,好奇道:“说了什么?”   陈传文只听见他在大喊大叫,具体内容也不清楚,调侃说:“像是个女孩子的名。”   拉倒吧,整天乱讲。   齐阳明才不信,说:“行,将来我讨不到媳妇来找你。”   陈传文自己还没着落,余光看见郭永年跟齐晴雨聊天的模样,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老郭这样耿直的性子,居然先有女孩子对他倾心。   不过他看得出来,郭永年没觉得,自以为怀揣着小秘密,一颗心砰砰跳跟心上人讲话。   齐晴雨不知道他的紧张,自顾自指挥着:“不对不对,你再往左边一点。”   两个人正在贴窗花,郭永年踩着凳子,动一下回头看:“这样行吗?”   好像还是不够居中,齐晴雨摸着下巴:“再右一点。”   这样左左右右地来回调整,得亏是郭永年脾气好。   齐阳明都看不出下去,说:“差不多得了齐小猫。”   齐小猫是哪位?陈传文可听得真真的,立刻说:“小名吗?”   齐阳明自知失言,抿着嘴不讲话。   倒是齐晴雨道:“不行吗阿狗?”   谁是阿狗,陈传文反唇相讥,两个人真是好端端的除夕也不消停,一直到吃午饭才休战。   许淑宁在厨房忙活一早上,坐在餐桌前松口气,手一拍说:“对了,还有酒。”   大中午的就喝酒,听着有点刺激。   陈传文摩拳擦掌说:“我在家可是号称千杯不醉。”   又吹牛,齐晴雨撇撇嘴:“瞎说吧你就。”   酒要粮食酿,这年头填饱肚子都不够用,还能有多少酒,更何况他才多大年纪。   陈传文自然知道是一戳就破的谎言,但还是大言不惭:“来比比看。”   齐晴雨是个激不得的,马上要答应。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懂谨言慎行四个字,齐阳明捂住她的嘴:“吃你的饭。”   这句话是开饭的号角,许淑宁第一个动筷子。   大家说说笑笑,吃完又接着准备晚饭。   仔细想来,这一天好像光做饭,吃吃喝喝好几顿,直到晚上九点。   收音机里唱着歌,陈传文张罗着打牌,可惜无人答应。   齐晴雨喝了两杯开始发酒疯,在房间里转圈圈,还得拽着人一起。   她左手郭永年,右手齐阳明,三个人看上去已经是头昏眼花。   许淑宁其实也有点晕,坐在角落里发呆。   她一张脸红通通,眼睛也雾蒙蒙。   梁孟津伸出手在她面前挥挥:“要不你早点睡?”   许淑宁并不困,捏着他的手说:“不要动。”   梁孟津的心头微颤了,连呼吸声都放轻说:“好,我不动。”   许淑宁觉得他很乖,伸出手在他头上摸摸:“这样就对了。”   感觉像是她养了小狗,梁孟津蹲在她跟前,心想好像也不赖。 第63章   十二点的烟花爆竹响, 新的一年正式来临。   时间就如同被扫干净的碎屑,眨眼不见踪影,很快到了一九七五年。   三月的风宛如一把刀, 撞得知青宿舍的院门七荤八素的。   许淑宁忙着纳鞋底,收针之后才抽出空去关。   门才合上, 陈传文就啪啪敲着说:“谁家在啊?”   得亏是还没进屋, 许淑宁重新打开:“怎么不再用力点, 最好全砸了。”   火气这么冲,也不知道是谁惹她生气, 陈传文缩着脖子, 又马上昂首挺胸:“有个好消息, 听吗?”   就是不听,他肯定也憋不住。   许淑宁一言难尽道:“我有选择吗?”   还真没有, 陈传文摊开手说:“改政策了,今年能养三头猪, 掏钱吧。”   本来这钱谁垫付一下也可以,偏偏他们四个今天都身无分文, 只得派他回来拿。   几个男生一起出门买猪苗, 许淑宁本来还想问他猪在哪, 这会了然点点头:“行, 我去拿。”   宿舍现在是她当家,柴米油盐都负责, 大家秋收分粮分钱后交二十块到账上统一分配。   陈传文就在院子里等着,一边说:“饲料粮也每只多给两分地, 而且买猪苗的钱还可以跟信用社贷款。”   贷款?那就是借钱的意思, 许淑宁:“利息多少?”   陈传文大事小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说:“不用利息, 明年卖猪还就行。”   听上去还挺划算的,但也有风险,毕竟猪会中途死掉,往年又不是没有这种情况,说不好血本无归。   许淑宁把钱给他:“队员们估计不感兴趣。”   陈传文瞅着也是,接过钱点点头往外走,顺便把门带上。   他沿着大路拐小路,奔着跑着来到隔壁西山大队。   西山的集体经济就是个养猪场,一进去臭气熏天不可闻。   陈传文屏住呼吸,把钱直接塞到挑猪的郭永年的手上就躲出去。   外头的人比里面更多,梁孟津和齐阳明就夹在其中,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看到舍友来齐齐停下。   陈传文左右搭着他们的肩:“说我坏话吗?”   他的坏话哪里需要躲着讲,齐阳明双手抱臂:“也可以当面。”   怎么这兄妹俩最近的论调越来越像,陈传文给他一肘子,又扭过头:“对了,淑宁今天看着心情不是很好。”   岂止是不好,梁孟津尴尬笑笑:“冲我呢。”   看不出来他还敢惹人,陈传文抱拳道:“真是艺高人胆大。”   梁孟津这回真的没做错什么,无奈叹口气:“反正这回没那么好办。”   不好办,陈传文更要打听:“讲来我听听。”   这中间还涉及别的女孩子,梁孟津哪里能讲,抿着嘴摇摇头。   说不得的话,陈传文也就不再追问,眼尖看到郭永年挥着手,说:“老郭叫人了。”   大家背着筐走过去,把买下的三只小猪放好。   齐阳明弯着腰研究:“看着还怪精神的。”   郭永年可是精挑细选,拍着胸脯说:“今年肯定能喂到一百三十斤。”   他本来就有好体格,下乡后更是锻炼出来,在队里是出了名的好劳力。   这年头家家都穷,找对象主要看会不会干活,像他这样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正是能挣工分的时候,因此正月那会就有人明里暗里来打听他。   当时是问到许淑宁面前,她当即就给推掉,毕竟有些事是知青们心照不宣的。   就像她和梁孟津。   只是现在想起这个人,许淑宁就得哼两声。   她恨恨地扎着鞋底,心想还得再摆两天脸色。   反正表情特别明显,几个知青们都不敢惹,只有齐晴雨受嘱托过来打听:“怎么回事?”   中间还有另一个人,许淑宁不好意思提,只含糊说:“就是吵架了。”   齐晴雨锲而不舍道:“那我可以给你们参谋参谋。”   好像她对感情那点事特别清楚似的。   许淑宁:“有个女孩子说喜欢梁孟津。”   当着刚讲完,梁孟津又跟她老老实实交代,再三保证自己马上拒绝了。   居然有这种事,齐晴雨也不细问是谁,只摸着下巴:“他是挺讨人喜欢的。”   虽然大人们更欣赏郭永年这样硬梆梆的好身材,但不可否认梁孟津的温文尔雅更好看。   他风吹日晒不减书生气,穿白衬衫卷袖子露出一截胳膊,看着一点不柔弱。   加上这三年他大包小包收到家里的东西,可是名副其实的香饽饽,有小姑娘为之心动,一点不叫人意外。   许淑宁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难免有几分闹别扭。   她想着就不高兴,一颗心堵得慌。   这种心情,齐晴雨可以理解,转而说:“但他只喜欢你。”   许淑宁把玩着衣角道:“反正气不顺。”   齐晴雨跟她同仇敌忾,小声说:“要不咱俩把他套麻袋?”   梁孟津现在可不是刚下乡时候的手无缚鸡之力。   他个子蹿到一米八,每天能挣八个工分,挑担子走三里地不用停。   就两个女生,以男女之间的体型差异。   许淑宁摇摇头:“有点难。”   怎么她看着还有些意动,齐晴雨虽然没什么心眼,但还是敏锐察觉异样,问道:“不对,肯定不止这件事。”   够机灵的,许淑宁抿抿嘴:“他可能要回去。”   两个人蹲在一起读家书,她无意间瞥到的。   对知青们来说,能回家是天大的好事。   但对有情人而言,恐怕是个挑战。   齐晴雨不由得叹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两个女生关系好,睡前偶尔聊天,那些情窦初开的烦恼无一不诉说。   因此她知道舍友一直在担心,这才没有松口处对象的事。   明眼人都知道,梁家颇有关系,想办法让儿子回家是早晚的事情。   等两个人天各一方,再坚定的感情又能撑多久,许淑宁不希望自己最后难堪收场。   她脸上流露出几分难过:“是啊,总算来了。”   那把刀终于落下,砍在身上果然很疼。   齐晴雨算是知道她最近为什么这么不开心,说:“我虽然帮不了你,但有时候说出来,大家聊聊会好一点。”   确实舒服很多,许淑宁甩甩手笑:“谢谢你啊晴雨。”   只是下一秒,她的笑容就凝固。   梁孟津坚定地跨过厨房的门槛,不等使个眼色,齐晴雨就已经自觉地出去。   狭小的空间里就剩两个人,许淑宁拿起刀切菜。   梁孟津仿佛在案板上的是自己,还是大胆地往前挪一步:“淑宁。”   理智一点想,他有什么错呢。   许淑宁闷闷地应一声,还是说:“饿了?”   梁孟津还以为她不会理,因为预料之外的回应而愣神,心想早知道就不跟她说有人喜欢自己的事情。   这大家都歌颂诚实是美好品德,怎么他做得到反而没落下好处。   他沉默,许淑宁也不讲话,只是热锅下油,把菜倒进去翻炒着。   这样也不是个事,梁孟津只能赌咒:“对天发誓,我跟那个女生真的没讲过两次话。我怎么想的你不知道吗?”   许淑宁当然知道,可真心易变。   她咬咬嘴唇:“怎么,不许我闹闹吗?”   当然可以,梁孟津心想要是有别人喜欢她的话自己也能醋死,只是可怜巴巴伸出手拽一下她的衣角:“那别太久,我心里慌。”   许淑宁不知怎么要落泪,勉强别过头笑笑:“那得看你表现。”   要哄嘛,梁孟津相当的积极响应,堪称是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要陈传文说,有点狗腿子。   他啧啧道:“你到底是怎么开罪她了?”   梁孟津也不能跟他说,毕竟以他掌握的情报,肯定马上能猜出来是哪个女生。   这世上哪有秘密,不是他信不过,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他只能说:“我不能讲。”   得,陈传文再抓心挠肝也得憋着,谁叫大家是好哥们。   他摇头晃脑地背着筐出门去割猪草,动作十分之熟练。   没办法,宿舍现在三头猪,一天吃得比一天多,大家的活计自然也更多。   只是他挥着镰刀,忽然想起来刚下乡那阵子,不由得感叹:“没想到我现在也成了壮劳力。”   人都是锻炼出来的,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很多。   不过他的好奇心仍旧不变,晚上偷偷跟齐阳明讨论是怎么回事。   齐阳明哪里知道这些情情爱爱的,他双手一摊:“别问我,我不晓得。”   后面半句用的是方言,发音还怪标准的。   陈传文推他一下:“我的主要目的是调和矛盾,调和你懂吧?”   这句倒是真的,齐阳明心想这次确实挺严重的,抬眼看他:“你别瞎搞,有时间不如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整个宿舍就他俩是光棍,自己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呢。   陈传文才不操心自己的个人问题,摆摆手:“等我安排。”   具体的他也没想好,高深莫测的样子先摆出来。   得,就凭他,不把事情搞砸就不错了。   齐阳明不抱希望摇摇头,心里另有别的想法。 第64章   几个男知青里, 心中最有数的就是齐阳明。   整个宿舍他年纪最大,又是做惯哥哥的人,行事向来很周全。   因此他上了心, 不像陈传文一样横冲直撞去问,只是逮着个私下的空闲, 漫不经心跟妹妹搭话:“你这几天怎么回事, 整天瞪着孟津。”   有吗?齐晴雨自觉要跟舍友同仇敌忾, 已经把梁孟津当成即将要远走高飞的负心人。   她是个简单的小姑娘,摸摸自己的脸说:“有这么明显吗?”   有些话, 总要诈一诈才能出来。   齐阳明不赞同道:“人家就是闹闹别扭, 你看你跟着瞎掺和, 这不火上浇油嘛。”   才不是小别扭,齐晴雨觉得跟哥哥没法解释, 哼一声:“你根本不知道。”   齐阳明确实不知情,否则怎么会来旁敲侧击地问。   他只看得出这次是吵得厉害, 心想万一能做个和事佬,因此嘴角挂上个嘲讽的笑:“那你就知道了?”   齐晴雨是个激不得的, 昂首挺胸:“当然了, 就是因为梁孟津要回……”   话到一半, 她刹住车, 没好气地瞪着哥哥:“你诓我!”   看来这成年了还真长出点心眼来,十八岁就是没有从前好骗, 可惜为时已晚。   齐阳明摸摸妹妹的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哦。”   气得齐晴雨追着哥哥打,大喊着帮手:“郭永年, 逮住他!”   郭永年的手比脑子快, 也是个实诚人,先扯着舍友才看来看去。   就这么瞬间的功夫, 齐晴雨已经赶上来对着哥哥拳打脚踢,一张脸气鼓鼓。   她这两年没怎么长个,性别上的发育倒是一茬一茬,连胸口都跟着起伏不定。   郭永年最近老是不好意思盯着她看,视线朝着上方,象征性地拦两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说,齐晴雨在他背上也敲一下:“哼,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辫子一甩走人来。   不是,郭永年觉得怪冤枉的,只能归咎在舍友身上,松开手:“咱俩扯平。”   往哪里扯,齐阳明搭着他的肩到角落:“来,我问你件事。”   郭永年不明所以,心想怎么还神神秘秘的,等着他开口。   其实齐阳明有几句话一直憋在心里很久了,反复措词好几遍,这会流利道:“晴雨也是大姑娘了,十八。搁以前是可以嫁人的年纪,我呢,也挑明白问问,你是个什么章程?”   老齐家没甚么过硬的关系,眼看兄妹俩要在大队扎根,他总得先问清楚,跟父母也能有个交代。   郭永年亲缘寡淡,这些年全靠自己,他知道这个问法已经很婉转,说:“我攒了两百块钱,大事还办不了,但我会接着努力的。”   全靠一个工分七毛钱存下来的,顶多够把婚礼办下来,那总还得有个片瓦遮身吧。   还是那句话,大家都穷,找个能干的男人总是饿不死。   齐阳明知道自家也就那样,能给妹妹凑个八十块嫁妆都很不错,拍拍他的肩:“反正你把这事放心头就行,晴雨也还是个孩子。”   刚刚是大姑娘,现在就还是个孩子。   郭永年知道是体贴,嘴唇动动想说两句感激的话,愣是没憋出来。   他的心眼是实的,对妹妹更是掏心窝子,就凭大家这三年的相处,齐阳明当然愿意让他做妹夫。   反正长兄如父,他说的话也算数。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是齐晴雨愿意。   没看刚刚还骂人,这说上话又笑眯眯的。   有情人啊,总是一点小事牵动心绪。   齐阳明啧啧摇头,又去调解另一对。   梁孟津刚扒完蒜在洗手,看到他说:“你中午去哪了,怎么没看到人。”   中午?齐阳明预备好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先说:“从赖老四家过,跟他讲了几句话。”   又道:“我这正经话要跟你讲,别岔开。”   正经话,梁孟津甩甩手,顺便在裤腿上擦擦,好奇道:“怎么了?”   他这番动作行云流水,哪有刚下乡时候的讲究样。   可见人过日子还是方便为主,齐阳明心中发笑,嘴上说:“你要回去了?”   回去?上哪儿去?梁孟津没能第一时间听明白,愣两秒摇摇头:“没有的事。”   父母是提过,可他没答应,一来是他弟也快到能去部队的年纪,按规矩每家只能留一个,何必叫人抓到把柄,二来他在这儿还有许多事,哪怕要回也不是现在。   齐阳明猜也是,毕竟瞒着不像是他的性格,直白道:“可淑宁这么觉得。”   难怪,梁孟津就觉得她的表现不像是只为一件事,只是猜测醋性大些,现在想想恍然道:“我说呢。”   说话就说话,拍什么拍,齐阳明摸着肩道:“你大爷的恩将仇报是吧!”   真是没白种田这几年,力气还挺大的。   梁孟津尴尬收回手:“谢啦哥。”   他既然知道问题出在哪,就得赶紧去解释。   光看背影,还以为他有尾巴在摇呢。   真是一颗心贴上去的啊,齐阳明啧啧摇头:“问世间情为何物。”   哟,搁这儿吟诗作对呢。   陈传文看看天:“眼看开春,你这是打算嚯嚯哪家姑娘去了?”   齐阳明压根没这个想法,把这话还给他:“我看是你思春。”   两个人跟小鸡仔似的互啄,谁看得出他们俩是知青里最年长的。   都二十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许淑宁嫌弃地别过眼,都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个人。   梁孟津知道以她那颗弱小的心脏,出不出声提醒都得被吓一跳,正琢磨着怎么办,她已经回过头。   果不其然,许淑宁小声地叫:“我天。”   一脸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   她就是这样,路边蹿出只夜猫都跳脚,整个宿舍都知道不能从她背后拍,赶上心情不好的时候能被问候祖宗。   还有两次,陈传文险些没被捶死。   梁孟津可没他那样的冒险精神,立刻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许淑宁自然知道,长舒口气:“没事没事。”   更像是自我安慰。   多好,她一点都不生气,对自己多么宽容。   梁孟津很容易满足,扯扯她的衣角:“但我有事跟你说。”   表情非常严肃,看着不像是什么好话。   许淑宁本来就悲观,她生来的多思多愁,比如谁按约定好的时间晚十分钟没到宿舍,就觉得肯定出了意外,站在门边仿佛孟姜女,操碎老妈子一颗心。   现在有个前言,她自然觉得梁孟津是要讲回家的事情,嘴角却勉强向上扬。   其实看着就是不高兴。   不过梁孟津既然知道原因,就有把握能哄,清清嗓子说:“我没有要回家。”   出乎预料的直接,开门见山得像是他会讲的话,许淑宁下意识道:“还是回去吧。”   多好的机会,要是为了她,将来也许是个祸端。   梁孟津却以为是气话,往前跨一步:“我不回。”   他凑得太近,许淑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可惜背对着的只有墙,索性垂着头不吭声作为躲避。   梁孟津能看到她的发顶,伸出手碰一下:“走,去外面讲。”   怎么还动手动脚的,许淑宁到底还是跟着他走,两个人找了个避风口。   左右都是柴垛,高高的把人围在中间,倒是个绝佳的约会地方。   梁孟津想起来队里男人嘴里的那些荤话,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全冒出来。   他已经十八岁,跟几年前自然有很大的不同,脱去稚气之后多了三分气概,表情里有一种成熟的坚毅。   乍一看,他好像真的成为一直想变成的那种顶天立地的人。   只是单纯的心性没变,梁孟津:“宁宁,我真的哪里都不去。”   宁宁又是个什么叫法,许淑宁的耳朵通红,抬头看他:“其实能回去挺好的。”   将心比心,知青们多数都是愿意回家的。   梁孟津自然知道好处在哪,不过他这人家庭条件好,从来不缺乏能吃苦的决心,还有一些书读得多的清高,也觉得就这么走的话好像一无所成地离去。   况且他牵挂太多,半蹲下来平视她:“没有你的话不叫好。”   许淑宁鼻头发酸,眼泪汪汪:“可是……”   语气里全是委屈。   哪有什么可是,梁孟津摸摸她的头:“我就是愿意留下来。”   做选择的是他,情出何处都没关系,将来落于何处也心甘情愿。   大概是因为正对着,许淑宁只看到他的眼里全是自己。   她嘴上说着没关系,其实心里一千八百个不愿意,明明大家都有默契,凭什么就丢下她一个人。   其实世上几个人没私心呢,她伸出手捂着他的眼睛,只怕被灼伤。   梁孟津起初只看得到指缝里的那点光,渐渐地变成她的肌肤,然后被撞了一下。   他那颗转不灵光的脑瓜子后知后觉想,原来小姑娘的嘴唇是软的。   许淑宁却连这么一点感受都没有,恍惚得像被妖魔鬼怪附体,反应过来就跑。   好像被轻薄的人是她,梁孟津只想笑。   他拍拍双颊喃喃道:“我怎么会舍得走。”   古人说得确实没错,问世间情为何物嘛。 第65章   不过情情爱爱的事情, 成熟的大人都会觉得是次要。   梁孟津不想回家的信一寄回去,父母就相对着唉声叹气,到底知道自己生养的是个倔种, 没敢强扭这个瓜。   不扭,总不能看孩子一直在山里头这么耽误着。   梁母:“上次他说的那事, 不然给办办?”   梁父皱着眉:“阳光大道不走, 他怎么非得较这个劲, 也不知道像谁。”   能像谁,梁母没好气:“还不是你呗。”   夫妻俩互相推卸几句, 到底拿儿子没办法, 各自想办法给红山大队办小学。   这事梁孟津想做很久了, 他跟公社县里都申请过,可惜没能批准。   他隔三差五的见缝插针打报告, 连大队长都劝过好几次省点力气,他愣是没放弃。   当然, 有时候光坚持没啥用。   梁孟津自己都快撑不下去,反而收到了批复文件。   四月的早晨, 红山大队照例下着大雨。   不用上工的日子, 知青们窝在宿舍各自打发时间。   梁孟津正跟徐淑宁挨着肩在厨房烤火烤地瓜, 听到大队长有找站起来:“那我去了。”   这雨密不透风的, 得是多要紧的事情。   许淑宁想想说:“我跟你去。”   两个人挨浇,多划不来。   梁孟津:“不用, 这天糟着呢。”   就是天气不好,许淑宁才想跟他一块去。   她自顾自穿好雨衣:“出发。”   梁孟津没辙, 只能把她的斗笠系紧说:“当心点。”   许淑宁才不会拿自己开玩笑, 心想也就是折腾些,催促说:“快点, 大队长等着呢。”   反而走到前面去了。   她这性子,有时候真是风风火火的。   梁孟津抓紧跟上,一边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   许淑宁其实也在想,一不留神就脚底滑。   眼疾手快,梁孟津拽住她。   许淑宁说不清故意的还是怎么着,直接扑他怀里了,险些两个人一块滚地上。   这样换个时候换个地方,梁孟津也挺愿意,可别看现在大雨磅礴的,外头的眼线绝对少不了。   传出去对女孩子肯定没好处,哪怕他们是结了婚的夫妻都不行。   世道如此,梁孟津拉她一把:“没事吧?”   许淑宁摇个头水花四溅的,自己莫名笑起来:“没事。”   还挺高兴的。   她笑,梁孟津也开心。   两个人傻乐着到公社,大队长正在抽旱烟。   这一整间屋里烟熏火燎的,梁孟津自己进去,心想得亏心上人没进来。   他打招呼:“大队长,您找我有事?”   赖大方把一张纸递给他:“大队办小学的事情批下来了。”   上头盖着公社的章,梁孟津反复看都不敢相信,说:“队长,这是真的吗?”   赖大方自己都不相信,砸摸着旱烟:“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梁孟津的心凉半茬:“这不会是假的吧。”   他扭过头看,门外支着耳朵听的许淑宁目光中的欣喜也熄灭一半。   谁至于拿这是诓他啊,赖大方把纸拍桌上:“反正你梁校长新官上任了。”   名头挺大,其实就是光杆司令一个,连经费都没多少。   梁孟津头疼得很:“真申请下来也难办。”   能有就不错了,好歹是对大队有好处的事情,赖大方:“反正西二头那三间屋归你了。”   还真是大方一回,比当初给知青们的房子可好不少。   梁孟津:“谢谢大队长。”   到这会,他其实还有点恍惚,捏着薄薄一张纸晃神。   许淑宁伸出手挥挥:“这是高兴疯了?”   确实有点疯,雨怎么砸都无法浇灭心头的火,梁孟津回过神:“咱们去西二头看看好吗?”   许淑宁当然觉得好,两个人一起去看新鲜出炉的学校。   拢共三间屋,屋顶和门窗都有问题好许淑宁是当惯家的,心里过一遍就知道:“就这五百块钱经费,恐怕得油尽灯枯。”   一分钱估计都剩不下,按他的性子还得倒贴。   说真的,钱的事梁孟津确实不愁,毕竟穷有穷的花法。   他只是看着这雨,心想总得停了才好动工,再加上前前后后的时间,估计就夏收。   谁有空来上什么学,但好赖牌子能挂上,附近几个大队的孩子有学上。   以前的话,大家都得从半山腰的家走到山脚的小学,天不亮就要出发,来来回回十里地,遇上刮风下雨压根去不了。   当然,天气晴好也上不了几年学,顶多能识百来个字就回家挣工分,毕竟一整天耗在一件事上,对于乡间实在浪费。   可现在时间成本全省下来,做父母的自然会比较愿意。   梁孟津心想回头一宣传,生源肯定不少。   这有了学生,再自带桌椅板凳,课就能上起来。   大队小学,条件确实没法比,几个年级也得错开上课,毕竟老师就这么一个。   没错,新鲜出炉的梁校长是什么课都教,什么事都得管。   他越想越一脑门汗,激动的心情略微平息:“千头万绪啊。”   许淑宁觉得他能干,目光里全是信赖:“咱们能捋清的。”   也是,梁孟津到底研究这事好几年,其实已经有一揽子计划,只是事到临头总觉得哪里都不完善。   还有件事,他小声说:“以后我也是领工资的人了。”   每个月有十三块钱和三十斤粮,农忙的时候还可以挣工分,论起来跟厂里的职工们可没法比,在大队已经是顶好的工作。   许淑宁替他高兴,双手用力地拍着。   同样是一个人的阵仗,她跟陈传文可没法比。   两个人才进知青宿舍的院门,陈传文就带头鼓掌:“来,让我们热烈欢迎梁校长!”   还怪隆重的,梁孟津颇有领导样的伸手压压:“同志们,让我先说两句。”   哟,挺有派头的,陈传文吹个流氓哨,恨不得把屋顶也掀翻了。   梁孟津都配合不下去,无奈道:“这才几分钟,你的耳朵是长在大队部了吗?”   小地方哪有什么秘密,陈传文理所当然道:“整个大队估计都知道了。”   就这雨的阵势,到底怎么长的顺风耳。   许淑宁啧啧称奇:“我今天都没看几个人在外面走动。”   只要愿意,肯定有办法传的。   陈传文:“你不懂,这叫渠道。”   许淑宁的确不懂,目光在几只鸡窝那边打转:“孟津,你出只鸡,咱们晚上做点好吃的。”   一只哪里够,梁孟津倒不全然为自己的前途高兴。   晚饭的时候他两杯酒下肚,忽然拍桌子:“以后能上学的孩子肯定更多。”   他就是觉得读书好,哪怕在露天的环境里也坚持给队里的孩子们上了三年课。   说真的,这校长他是当之无愧。   齐阳明举起杯子:“来,再干一杯。”   农家自制的米酒,度数高得很,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的。   许淑宁有自知之明,只抿抿杯口,等回过神来看着一屋子的醉鬼:“睡觉,这两字还听得懂吗?”   趴着的,闭眼的,歪在地上的都有,看上去不像是有人听懂了的样子。   连梁孟津也是,他勉强掀开一点眼皮笑笑:“宁宁。”   到底是撒娇呢,还是撒娇呢。   许淑宁小声哄他:“有什么明天说,先睡觉好不好?”   睡觉?梁孟津是规规矩矩的人,撑着桌子站起来:“好,我睡觉,我睡觉。”   路都走不成直线了,许淑宁只好搀着他。   梁孟津还有点意识,没有整个人往她身上靠,要不就两个人的体格差异,他哪里是扶得动的。   当然,这样的靠近已经算是很亲密,剩下几个男生就没那么好动手。   许淑宁毫不犹豫,踹一脚地上的陈传文:“热闹看完了吗?”   陈传文还想装,又被踹一脚才假模假样睁开眼:“怎么了?”   打量谁不知道他装醉,许淑宁捏着拳头:“信不信连这个也招呼你。”   行行行,真是够火眼金睛的。   陈传文撑着椅子站起来:“不过我还真有点晕。”   那也不耽误他把另外两个男生拽床上,许淑宁只需要把齐晴雨安顿好。   她心细,还给掖好被角。   另一边的齐阳明和郭永年就没这么幸运,第二天起来开始打喷嚏。   此起彼伏的,没完没了。   陈传文往后退一步:“这会传染吧。”   真是患难见真情,郭永年和齐阳明一左一右架住他:“刚刚不会,现在肯定会。”   干脆把知青宿舍改名叫卫生所好了,许淑宁没好气:“一人一碗姜汤,还不好我就给你们上药。”   赤脚大夫的药能不喝最好不喝,大家捏着鼻子猛灌,一整个宿舍都快被生姜腌出味来了,总算抑制住疾病的扩散。 第66章   没灾没病的, 兴建学校就成了刻不容缓的事情。   梁孟津心中虽然有宏伟蓝图,可惜经费着实不足,只能先把门窗搭起来, 一边在十里八乡做宣传。   说真的,有意愿来上课的人比他想象的多, 虽然都是只是口头的承诺, 他心里的满足感还是油然而生, 好像自己已经教出百八十个高材生来。   总之整个人精神面貌不可同日而语,许淑宁都觉得他抖擞得有点吓人, 这天忍不住:“孟津, 我感觉你都快燃烧了。”   一根蜡烛也有到尽头的时候, 别先把自己烧干净。   梁孟津一双眼亮晶晶:“我真的浑身用不完的劲。“   不知疲惫的样子,倒像是刚下乡的时候。   许淑宁伸手理理他的领子:“那也得把自己收拾好。”   平常整个宿舍就他最讲究穿, 轻易不肯在外人面前显得狼狈,这两天看着倒显得有些凌乱。   梁孟津不好意思笑笑:“一时着急没顾上。”   岂止是这些小事, 饭也不肯好好吃。   许淑宁:“晚上给你蒸蛋,回来记得吃。”   梁孟津这几天都早出晚归的, 点点头:“不用等我, 你先睡。”   许淑宁应得挺好, 夜里仍旧瞪着一双眼, 总有些牵挂。   梁孟津自然知道她的脾气,披星戴月回到宿舍, 还是在女生房间的窗棂上有节奏地敲两下。   这就是平安的意思,没几秒许淑宁就打开一点门缝, 露出半张脸:“吃完快点睡。”   表情明摆着是说完这几个字才安心。   梁孟津把她的一缕碎发拨开, 温柔道:“好,晚安。”   月色沉沉, 倒是个暧昧丛生的耗时间。   许淑宁有些羞怯地锁好门,钻回被窝里感受着心跳,一边留神齐晴雨的动静。   这位舍友历来睡眠好,天塌下来都是最后一个醒的,常常起得也比较晚,反正这三年来大家已经习惯。   连齐阳明都不像一开始天天拍窗户叫人,听见上工的锣声自顾自出门去。   他一动,陈传文就跟上。   两个人现在还真是哥俩好的架势,到哪儿都凑一堆。   倒是郭永年留下来等,慢条斯理地编草席。   这两年集体副业兴旺许多,队里能做的手工活不少,仔细算起来比在田间耕耘划得来。   不过收成是乡间的大事,大队长对于哪些人接活有明确规定,也就是最能干的劳力们,才有这个机会。   郭永年的体力在知青们之中向来拔得头筹,连学这些农家手艺也很快。   不多时,一张席子就编得漂漂亮亮的。   齐晴雨也吃完饭洗完碗,甩着水:“走吧。”   说话间要去揽舍友的胳膊。   梁孟津一早忙学校的事情去,许淑宁就落了单,她也愿意做这一男一女的挡箭牌,毕竟大队的开明和封建并存。   她把针线活放下来:“是该快点,不然大队长要骂人了。”   一阵雨过去,队里的各项农活全堆上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插秧。   一年这两季水稻可是命根子,谁耽误可没有一点好果子吃。   齐晴雨想想也是,反而跑前头:“快快快。”   好像赖床的那个人不是她。   许淑宁无可奈何摇摇头,倒是没有迎头赶上的意思,慢腾腾地走着。   她到田边跟记分员打个招呼,踩着雨鞋弯腰干活。   速度跟队里能干的妇女们比起来还是差一截,不过跟刚来那会简直是云泥之别。   像今天点灯熬油地干活,她也能挣十个工分。   不过那都是拿时间熬出来的,只看田埂两边燃烧着的火把就知道。   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点,风吹得人身上三分凉意。   许淑宁打个喷嚏,忽然觉得边上多出一道影子。   不用看人,她都知道是谁,问道:“晚上吃饭了吗?”   梁孟津卷起袖子:“吃了,你歇会,我来弄。”   他现在是即将成立的大队小学的老师,按理不属于劳力的范畴,就算不来也行。   但忙时连三岁小孩都要搭把手的道理人人知道,许淑宁只是抹把汗:“都说天气又要不好,抓紧把这一茬种了再说。”   她一个人的力量虽然渺小,却不好在此刻脱集体后腿。   农民们靠天吃饭,最怕的就是刮风下雨。   梁孟津眉头微蹙:“怎么又要不好。”   这一年的天气从元旦后就显示出古怪的端倪,先是年前里难得下起能积到人大腿的雪,正月里又连着好几场冰雹。   要不是现在不兴什么封建迷信,老人们早就张罗着祭祀求佛了。   当然,就是到现在那些流言蜚语都没消停,好像到处是不祥之兆,谁家的母鸡多下两个蛋都是妖异之事。   许淑宁就搞不懂到底妖异在哪,心想要是在知青宿舍的话她一定跟高兴,能把这个不详供起来。   由此可见,她那鸽子蛋大的胆子,在鸡蛋面前不值一提,居然连邪魔外道的主意都打起来。   不知情的以为知青们的日子有多苦,其实过得比队里多数人家好许多。   毕竟都是年轻人,头一年适应不了,第二年第三年也就如鱼得水,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可比老老少少一窝人宽裕得多。   反正一个月里头,总得闻见那么两次荤腥味,人人能吃个九分饱。   那油味一跑,左邻右舍都能闻见,因此这在整个大队也不是秘密。   现在谁不结婚不图有口饭吃,队里人盯着知青们研究半天,倒是看出一点内部消化的迹象来。   有些事,虽然大家都尽量低调,可仍旧瞒不过多数人的眼睛。   因此算得上是有铁饭碗的梁孟津和最能干的郭永年没人惦记,一向懒散不着调的陈传文且被放在后面,倒是齐阳明的终生大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大概都知道是宿舍里谁当家做主,许淑宁去趟自留地的功夫都能碰见好几个人打听。   她心想自己又不是齐阳明的真妈,难道真的能点这个头吗?全部都敷衍过去,但背地里还是问一句当事人的意见。   齐阳明比妹妹的想法多,摇摇头:“再耗一耗,万一能回去。”   他年轻力壮,不急于一时。   许淑宁就知道肯定是这样,私底下又跟齐晴雨讲:”你觉得你哥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   两个女生凑一块,就爱讨论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   齐晴雨抿着嘴讲不出个好歹来,挠挠脸:“其实我以前以为他喜欢你?”   许淑宁险些被她的天马行空吓死,拍着胸口:“怎么可能。”   齐晴雨不就是瞅着宿舍就两个女生瞎想的,这会说:“你没猜过我跟陈传文吗?”   还真猜过,谁叫他们天天斗嘴。   大家有时候说打是亲骂是爱的,哪里知道他们之间还真是一点暧昧都没有,说出去也没人信。’   许淑宁理直气壮:“你不知道男生会扯喜欢姑娘的辫子吗?”   那才不叫喜欢,齐晴雨嗤之以鼻:“捉弄才不算,喜欢应该是对她好才对。”   她说的有道理,只是很多人不明白。   许淑宁揶揄道:“就像永年那样?”   好似她没有可以说道的地方一样,齐晴雨还击:“怎么不说你们家孟津?”   什么你们我们的,许淑宁瞪她一眼:“休战还是继续?”   大家亲如姐妹,还是快快和好如初。   齐晴雨挽着她的手,听到鞭炮声松开手回头看。   不年不节的,只怕是哪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许淑宁看着方向道:“三婶家抱孙子了。”   建国多少年,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再响亮,也架不住重男轻女。   齐晴雨想起三婶家一摊子事情叹口气:“总算让他们如意。”   谁说不是,许淑宁翻半个白眼:“我去送个礼。”   家家户户都给产妇拿上两个鸡蛋,关系再亲近一点的自然有厚礼。   不过知青们跟三婶家没甚么往来,因此她只是象征性走一遭,回来后面色不虞。   这是受气去了,陈传文:“怎么了?”   许淑宁:“我看她家几个孙女可怜。”   瘦得跟柴火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怯生生的人看一眼都缩起来。   陈传文更知道整个大队的风吹草动,也是叹息:“投到这一家的肚子里,也是造孽。”   谁说不是,许淑宁却爱莫能助,她只是偶尔在路上撞见,就把兜里的吃的全掏出来给,看着几个小女生狼吞虎咽吃下去。   有时候想想自己的无能和善心,她就像是矛盾的两边,被拉扯得更要裂开,只能用理智告诉自己真的顾不上。   她又没那个能力救人出苦海,只能让心更硬一点。   但她的心,远不及三婶的硬,没多久队里就出了件大事。 第67章   梁孟津这人心肠软, 对队里的孩子们都有一种博爱。   他也受娃娃们的欢迎,常常人没走近就听到大呼小叫他的名字。   一群小萝卜头上蹿下跳的,看上去有几分可爱。   梁孟津下意识摸摸口袋, 发现一颗糖的存货都没有,只能过去说:“玩什么呢?”   现在的孩子王已经不是西瓜皮, 他退出历史舞台, 开始自给自足挣工分。   能出门玩的, 只有些七八岁的小朋友,其中一个大声说:“在捉小兵!”   就是跑来跑去追逐打闹的游戏, 这么大的人身上总是用不完的力气。   梁孟津:“那都慢点跑, 小心摔倒。”   玩这种游戏, 哪里有慢点的道理,大家恨不得脚上装着轮子。   扬起来的灰扑人一脸, 梁孟津咳嗽两声往宿舍接着走。   他今天刚去学校看过,里外已经收拾得差不多, 只等晾干能用。   既然如此,眼下就暂时没什么能做的事情, 梁孟津就想着先回去做午饭。   他才把火升上, 许淑宁就回来了。   她负责厨房, 每天都比大家早点下工, 因此看到炊烟袅袅就知道是谁,进来一看果然如此, 问:“忙完了?”   梁孟津回头看她,因为她站在光里, 一瞬间有些恍惚:“你今天真好看。”   牛头不对马嘴, 许淑宁轻轻瞪他:“油嘴滑舌。”   平常看着正儿八经的,现在倒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跑。   梁孟津也长着一张君子的脸, 讲什么都有说服力。   他道:“是真的好看。”   表情真挚诚恳,许淑宁只觉得甜滋滋的。   她舀一瓢水洗洗手,坐在灶膛前:“昨天不好看吗?”   梁孟津一时语塞,想解释又没个章程,脸也不知道是憋红还是烧红的。   许淑宁没忍住,戳他一下:“傻子。”   梁孟津听出来了,这是撒娇。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下个月就可以上课了。”   宿舍向来人来人往,队里也没有可以约会的地方。   许淑宁任由他的越界,假装不知情:“那要开始报名了吗?”   梁孟津点点头:“我明天再去各个大队通知一下时间。”   他就一个人,什么事都得自己来。   许淑宁都觉得他比上工累,往灶膛里丢一个地瓜:“就是六月开学,感觉怪怪的。”   搁城里都是放暑假的时候了。   但在大队很合适,因为六月里不是农忙,能一直上课到七月下旬割早稻。   梁孟津:“没办法,收成最要紧。”   许淑宁想想也是,说:“能上几天算几天。”   又有些担心:“不过你一个人,忙得来吗?”   忙不过来也没办法,各个大队小学都是这么个状况。   梁孟津:“跟以前差不多。”   还真是,他原来也是夹缝里抽时间,能集齐几个孩子孩子算几个。   反正都是努力,许淑宁往好处说:“还有工资拿。”   提起工资,梁孟津尴尬道:“好几个人跟我打听能拿多少。”   队员们世居于此,除了土里刨食没别的营生,对于能挣钱的工作都好奇。   虽然大家都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许淑宁还是说:“瞒不住的。”   梁孟津也没想过瞒,只是看着她说:“等发工资,给你买块布。”   他倒不是觉得布划算,而是知道她更喜欢。   许淑宁爱做针线活,点点头:“两块,给你也做件新衣服。”   两个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听到脚步声很有默契地松开手。   其实没有任何动作,大家也知道气氛暧昧,平常尽量不会打扰。   总之回来就在院子里转,不喊开饭绝对不进厨房,就是爱调侃几句。   尤其是陈传文不饶人,嘴里啧啧啧的。   真是饭堵不住他的嘴,齐晴雨正准备骂两句,听到外头的动静别过头。   吵吵嚷嚷的,像是出什么事,郭永年一放筷子:“我出去看看。”   他还有句话,陈传文早就没影。   两个人的脚步都很快,齐晴雨只来得及喊:“小心点。”   好奇是人的天性,其余知青们也纷纷张望,只听到外面更加喧哗,没能分辨出个究竟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淑宁咬着筷子:“好像有哭声。”   仔细听起来,好像是有。   梁孟津有点坐不住,想想说:“我去看看。”   他刚要出去,郭永年就回来,表情有些古怪:“小孩打架。”   小孩?梁孟津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场,一晃神就不见了。   听上去虽然不像大事,但许淑宁觉得有点奇怪,问:“永年,你是不是没说完?”   还是她敏锐,郭永年尴尬道:“是崔婶家的小儿子被广天叔的儿子打了。”   啊,这中间就涉及一桩桃色纠纷了。   许淑宁也不太爱提,只叹口气:“孩子可怜。”   可不是,郭永年跟着说:“最倒霉的就是一花。”   男孩子打架,怎么还有小姑娘的事情。   许淑宁:“她被误伤了?”   郭永年点点头:“三婶正掰扯医药费呢。”   孩子头上全是血,看样子伤得不轻。   许淑宁心想以三婶的脾气,估计想从两家咬一块肉下来,但这两家也都不是善茬,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善了。   她猜得不错,很快陈传文就回来汇报:“三婶要五块钱,谁也没答应。”   五块?这能买多少东西,许淑宁:“伤得很重吗?”   倒是不重,陈传文讽刺道:“讹钱呗。”   三婶这人平常就没皮没脸的。   又说:“就让一花一脑门血站着,人才刚被大队长和孟津带去包扎。”   难怪梁孟津还没回来。   许淑宁知道去处也就放心,吃完饭揣上俩红枣出门了。   卫生所有一股药和消毒水的味道,一花就愣愣坐在床沿,头上缠着圈纱布。   小姑娘怪可怜的,明明十一岁,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大。   许淑宁半蹲下来柔声道:“看姐姐给你带什么了。”   她摊开手掌心,是两个圆滚滚的红枣。   一花没吃过,本地也不产。   她拘谨地摇摇头:“谢谢姐姐,我不饿。”   许淑宁递到她嘴边说:“尝一尝,可甜了。”   一花下意识地张嘴咬,两颊变得鼓鼓的。   她实在太瘦,好像连皮肤也快撑裂开。   许淑宁看着都不忍心,跟梁孟津咬耳朵说:“严重吗?”   梁孟津:“不用缝针,几天就好。”   主要是被吓着了,毕竟本来就是很内向的孩子,路上都捡着墙根走。   许淑宁心想脑袋的事情可不容小觑,说:“还是多观察一下。”   她爱往坏处想,总觉得小心无大事,才要叮嘱两句,屋外跑来好几个女娃娃。   大人没来,倒跑来好几个孩子。   许淑宁招招手:“二花带妹妹们来了?”   二花也是个怯懦性子,腼腆地抿着嘴笑。   这一家七朵金花,几乎都是这个脾气。   许淑宁不以为意,摸摸她的脑袋:“真乖。”   二花有点不好意思,只顾着看姐姐,语气都快哭出来:“姐,你疼不疼?”   一花缓缓摇头,不小心扯了伤口,勉强笑笑:“我不疼。”   更招人心疼了,许淑宁摸口袋,愣是啥也没有,给梁孟津使眼色。   他要是带着吃的,早就拿出来,想想说:“我回去吃饭。”   顺便带点饼干过来分。   许淑宁才想起来他午饭没吃完:“嗯,我在这儿看着就行。”   有她在,梁孟津就放心。   倒是一花说:“我们得回家了。”   再不回去,就要挨骂。   梁孟津劝不住,知道拦着对她们没好处,只能嘱咐:“记得别碰水,知道吗?”   一花乖巧点头,领着妹妹们朝家里走,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奶奶的骂声。   声如洪钟道:“就赔一块钱,那还看个屁病!”   其实一块钱也够了,大队卫生所很便宜,一花刚刚看了,只记八毛钱的帐。   但她知道自己是连八分钱都不能花的,一颗心已经提前跳得快迸出来。   果不其然,一顿好打好骂。   但卫生所的钱不能欠,骂骂咧咧也得去还。   三婶憋着火,路过知青宿舍的时候对着门吐了下口水。   偏巧陈传文打开门,立刻质问:“你什么意思?”   三婶双手叉腰:“谁叫姓梁的多管闲事。”   还不是他带去上药的,不然家里弄点草木灰就好,一分钱都不用花。   要换别的男知青也就罢,陈传文可不是好惹的,一撸袖子:“你再给我讲一遍!”   三婶五十几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吓唬谁呢你!”   陈传文还真没法打她,一时气短,许淑宁从他后面钻出来:“就吓唬你,怎么着!”   敢讲梁孟津的坏话,那就是在她头上拔毛,谁都别想有个好。   一对二,三婶觉得自己不占便宜,只能回家。   她到家气不顺,把几个孙女全骂一遍,连知青们也不放过。   一花默默听着,没忍住反驳:“梁老师是好人。”   队里没有孩子不喜欢他。   这可触了逆鳞,三婶戳着她的脑门:“你吃谁家的饭,给我滚,滚出去!”   一花像个小皮球被推着,无措地站在家门口。   哪怕这样,三婶也不肯放过,索性把她拽到知青宿舍门口指桑骂槐:“你以为你是城里人,金贵得很啊现在……”   分明就是拿孩子发泄,齐晴雨忍不住拉开门:“你找茬是吧?”   三婶理直气壮:“我打孙女,关你什么事。”   好好的孩子,都快被打傻了。   齐晴雨气得不行:“等你老了,儿孙也这么打你。”   一老一少就这么扭打起来,知青们占着地利拉偏架,过会才被邻居们彻底分开。   反正看上去都乱糟糟的,许淑宁用手顺着头发:“有病就去治,上我们这儿发什么疯。”   三婶瞪着他们不说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还是扭过头冲孙女骂:“不是好东西,白眼狼,养你不如养条狗,别回家了!”   一花眼泪蓄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可惜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毫不同情,还真把孩子就丢这儿了。 第68章   三婶可以丢下孩子不管, 知青们却不行。   许淑宁气愤之余,还是把一花带进宿舍,给她煮了一碗鸡蛋汤。   天可怜见, 一花从小到大都没吃鸡蛋,连碗都没敢碰, 两只手捏成团:“我, 我不饿。”   她本来就看上去营养不良的样子, 现在更是失血过多,一张小脸蜡白。   谁看谁不忍心, 齐晴雨也小声哄着说:“在姐姐这儿不用怕, 大胆吃。”   一花抿着嘴眼眶通红, 勺子递到嘴边才敢咬。   她生性懦弱,可还知道好歹两个字怎么写, 喝完汤说:“我,我会还的。”   小丫头眼神倔强, 有志气也是件好事,许淑宁摸摸她的脸:“行, 那等你长大再说。”   一花向来把自己当大人看。   别看她生得瘦弱, 劳动的时候一点不含糊, 在家又是勤劳惯了, 心想钱暂时没有,忙里忙外要给大家搭把手。   知青宿舍里谁干什么活都安排得一清二楚的, 哪里需要她这个小伤号。   许淑宁把她按在椅子上,打开收音机:“今天是你休息的日子。”   休息, 从有记忆开始, 这两个字和一花无缘,以至于她十分的不安, 茫然地眨眨眼:“我,我不会休息。”   这有什么不会的,陈传文煞有其事:“来,让哥哥教你。”   论怎么忙里偷闲,他还真的就最有经验。   齐晴雨头一回不骂他偷懒还有理,把他扔一边的扫帚捡起来接着干。   大小姐居然替自己做事情,真该看看太阳从哪边升起来。   陈传文表情夸张,但也知道她的目的,颇有些手舞足蹈地哄起眼前的小孩子。   他很会讲故事,一花没忍住笑,下一秒捂着脑袋倒吸口气。   可以说是好心办坏事,陈传文自知理亏,塞给她一颗糖:“吃吧,我不吵你。”   怎么会是吵呢,一花捏着糖想起来妹妹们,小声说:“得回家了。”   陈传文觉得她回去估计还得挨顿骂,完全不利于伤口愈合,赶紧说:“在我们这儿多玩会呗。”   就是就是,齐晴雨跟着附和:“姐姐教你翻花绳。”   齐阳明疑心这是妹妹自己想玩的,不过也说:“还是你想看故事书?”   一花只认识几个字,摇摇头:“我看不懂。”   这有什么关系,齐晴雨跑回房间里拿出一套连环画来:“这个没有字。”   到底还是个孩子,意志没有那么坚定,糖衣炮弹这么多,一花有些招架不住,翻开书看。   她看得入迷,两只眼睛都不眨,只是姿势有点像缩着。   梁孟津忙完回来,就看到她这个样子,拍拍身上的灰打听说:“怎么回事?”   他倒不是不欢迎,只是好奇一花怎么会在宿舍。   许淑宁怕勾起孩子的伤心事,小声解释后说:“我们一致决定,想让她在咱们这儿住两天,你觉得呢?”   省得回去又挨打挨骂,回头再受一次伤。   梁孟津自然会答应,就是有点愤愤不平:“三婶也太不像话。”   是过分,可说到底奶奶管教孙女,别人也没有插手的理由。   有时候哪怕出人命,都可以归为家事。   许淑宁确实心疼一花,叹口气:“也没办法。”   但凡有,梁孟津也不会坐视不管。   他烦恼地摆弄着头发,把自己的饼干盒拿出来,一打开就能闻到淡淡的奶香味。   一花鼻子动动,口水也跟着快流下来。   但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赶紧低着头假装没看到。   一脸的和自我作斗争,许淑宁自然地拿起一块咬一口,又给她一块:“没事,大家都能吃。”   几个人营造出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氛围,再次攻克一花。   她小口地咬着饼干,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觉。   人如果见识过天堂,就会觉得地狱实在难以忍受。   一花忽然对人生有些不满,却又不知道从何反抗。   在知青宿舍住了两天,她还是得回家去。   许淑宁特意请了大队长压阵,因此三婶也没发什么脾气。   大概省下来的粮食让她满意,只是伸手在孙女胳膊上拧一下。   一花连疼都没喊一声,还冲着许淑宁笑笑。   真是叫人憋着火,可是能怎么办呢。   许淑宁最多瞪一眼,总不好把老太太打一顿。   师出无名,大队到底是姓赖的一亩三分地,真有点什么事人家肯定团结一心。   知青们不过是浅层地打入团体,一旦发生矛盾肯定被划到外来人的圈子里。   许淑宁心里有数,只得回宿舍。   一看就生气了,陈传文追着鸡说:“偏不让我去,我肯定把老太婆气死。”   许淑宁是觉得男生跟女性吵架,怎么着名声都难听,虽然他本人不在意,但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   因此她摇摇头:“你还是省点力气,不要逗鸡玩了!”   越到后面声调越高,陈传文不疾不徐道:“老郭让我逮的。”   杀鸡?不年不节的,还是郭永年开的口。   怪稀奇的,许淑宁:“他人呢?”   陈传文忙着追鸡,哪里顾得上,反倒有个别的问题:“最近不下蛋的是哪只来着?”   他觉得都长得差不多,这么跑来跑去的更是分不清。   许淑宁看来看去,手一指:“那个那个。”   陈传文跟着她的手指跑,没一会准确地掐住鸡翅膀举高:“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讲得好像大家是什么绿林好汉,许淑宁:“现在炖半夜十二点吃吗?”   也不动动脑子。   陈传文听见鸡就兴奋,半点没考虑这么多。   他把鸡爪捆住,另一头系在树上,满意地拍拍手:“那就留到明天。”   许淑宁嗯一声,这才说:“孟津回来过吗?”   就知道关心心上人,陈传文随便找块椅子坐下来:“你有没有一点战友情?”   又不知道要瞎扯什么,许淑宁冷笑两声,进房间把蜡烛点起来。   屋里一盏明亮的光,她蹲下来从柜子下面抽出本书,到院子里借着月光看。   这一阵子她很好学,陈传文凑过来道:“你们这是想双双进步?”   许淑宁不否认自己愿意跟梁孟津制造更多的共同话题,说:“怎么,嫉妒了?”   陈传文觉得一个人挺好的,自由自在。   他啧啧两声:“都一个样,老郭最近也在学翻花绳。”   翻什么?许淑宁想不出来人高马大的郭永年捏着细细的绳子变花样的样子,失笑道:“晴雨就是一阵子新鲜。”   都十八的人了,没有以前爱玩这些,顶多是无聊闲着没事做打发时间。   这个大家都知道,架不住郭永年自己愿意。   他一片丹心,约会的时候还显摆。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约会,就是到河里逮小鱼,边上还有个齐阳明帮妹妹扯幌子。   也只有他一心一意踩在水里,无视岸边的动静。   齐晴雨的声音也低得他听不见,耍赖和撒娇兼有之:“退回去退回去,你换个翻法。”   她都走进死局了,那可不行。   郭永年没办法还原,反倒把绳子搞得跟乱麻差不多。   他一边解,一边哄:“快好了快好了,不着急啊。”   齐晴雨有什么好生气的,拨弄着水:“我是脾气很坏的人吗?”   当然不是,郭永年知道她是对自己,那个词怎么讲来着,叫恃宠而骄。   他愿意惯着,说:“不是,是我太笨。”   说自己不好也不行,齐晴雨捶他一下:“给我收回这句话。”   好像是什么严重的事情,郭永年自己无所谓,但还是听她的。   又聪明地转移话题:“明天你就有鸡腿吃。”   鸡腿?又不到过节的时候。   齐晴雨满头问号:“为什么?”   郭永年知道不能给她惊喜,因为有事情她不是第一个知道的话准骂人。   他道:“上回抢险的奖金发下来了。”   说的是去年山体滑坡的时候,齐晴雨现在想起来还害怕,说:“别再有二回了。”   郭永年也盼着风调雨顺:“一人两块,我想着请大家吃只鸡。”   应该的,大家平常对他都很照顾。   齐晴雨舔舔嘴唇,已经能闻见鸡汤的味道了。 第69章   知青们现在的境况比刚下乡的时候好很多, 不过对大家而言吃肉仍旧奢侈,因此齐聚一堂的时候自然言笑晏晏。   许淑宁轻轻地吹着汤:“对了永年,是不是还要修水库?”   干嘛问老郭, 陈传文积极应答:“对对对,在咱们大队和红星大队中间, 过两天工程师就来, 勘探不需要太多人, 就几十个劳力,每天给记十五分, 还管一顿饭。”   等会, 跟他没关系的事情, 怎么又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郭永年没啥好补充的,只有点头的份。   许淑宁也是服了, 好笑道:“好像你要去似的。”   只看工分多少就知道,这活能把一般人累塌。   陈传文就是八抬大轿来请都不愿意去, 再说了,他道:“也轮不到我。”   那肯定的, 连齐阳明都没入选。   不过他本人不在意, 只是说:“那一片全是石头, 要挖也不容易。”   郭永年也知道, 但这条件确实很好,比他土里刨食能多攒不少钱。   他没别的, 就是能吃苦,猛喝两口汤:“没事, 我力气大。”   力气大震得虎口更疼了。   齐晴雨有些心疼, 顾不得大庭广众就使眼色。   郭永年接收到信号,月上柳梢头在院子里晒衣服。   已经是大家都在睡觉的时间, 反而给他们留出讲话的地方来。   齐晴雨怕女儿家的小心思被听见,压低声音:“你真的要去啊?”   其实大队长也是来通知,并没有征询的意思,因此也不存在任何的可选择性。   更何况郭永年很愿意,他趁着四下无人,满足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伸出手碰碰心上人的头发:“还管顿饭呢,听说有肉。”   有肉?齐晴雨没能想透待遇和付出这件事是相通的,反而说:“那挺好的。”   起码宿舍没有。   郭永年是个很吃苦耐劳的人,自己并不觉得去修水库能有多累。   能有人关心,他就愿意,抬头看一眼月色说:“很晚了,睡吧。”   早起还要上工,齐晴雨也没什么暧昧的小心思,揉着眼睛进房间。   听到她落锁的声音,郭永年才放心回屋。   男生们睡大通铺,他的左手边正是齐阳明。   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可做哥哥的总是多一分警惕。   齐阳明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身边多个人才沉沉闭上眼过去。   很快就变成轻微的鼾声,一点不会打扰人的清梦。   倒是许淑宁被齐晴雨的动静吵醒。   她假装不知道,翻个身接着睡,第二天照常起床干活。   养猪、喂鸡喂鸭、挑水、做饭……   知青们各司其职,天不亮整个宿舍就叮当响。   左邻右舍也都是差不多的动静,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得去上工,只有梁孟津例外。   他最后一个出的门,右拐来到刚修好的学校。   门口挂着个红山大队小学的木牌子,院子里的土重新压平过,三间土坯房大小差不多,从左到右依次是教室、办公室和厨房。   说真的,山脚下有几个大队的人家房子都盖得比这好。   但梁孟津还是很知足的。   他把刚打好的书桌摆整齐,黑板再擦一遍,摊开新的本子,静待新生报名。   越是夏天,越凉快的时间就更多用来上工,因此到日头高升,才有第一个学生来。   是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带着两个小的弟弟妹妹,四个人拍成一列。   大的像放牧人一样,手里只差个鞭子,就是站在门口有些游移不定。   还是梁孟津先招呼:“来报名吗?”   他用的是方言,虽然学的还不十分流利,发音倒有七分像,毕竟没入学的小朋友压根不懂普通话,他要是不会的话只怕一节课都上不了。   男孩胆子其实也挺大的,只是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他拽着妹妹说:“来报名。”   梁孟津:“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剩子。”   “大名呢?”   “只有这一个名字。”   “那你姓什么?”   ……   一问一答,梁孟津把学生信息都填完才说:“学费一块五,带了吗?”   剩子机警地左右看,从小妹妹的鞋底倒出来三毛钱,又从弟弟的口袋里掏出两毛钱,最后再从自己的衣领里扒拉出余下的一块钱。   大概不放心,他掰着手指头想数到五,数到后面自己有点乱,茫然抬头问:“对吗?”   梁孟津光顾着看他狡兔三窟,愣了一下颇有耐心:“来,跟我数一遍。”   反正还没人来,他就教得慢,教完后还给颗糖。   搞得剩子觉得学校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临别前依依不舍:“只能五天来一次吗?”   真可惜,他还想天天来。   现在小学是五年制,梁孟津思来想去,都觉得一人之力难以同时搞定,因此他想的是每个年级来上一天课。   这样一来,他的精力可以保障,住得远的学生们也不用每天往返,浪费路上的时间。   好些个大队小学,其实都是这么搞的,倒不算他独创。   当然,他自己是不太满意的,但眼下没有更好的方法,因此说:“暂时是这样。”   小朋友都爱追问,剩子也不例外:“暂时是多久?”   梁孟津不想骗孩子,颇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   居然还有大人不知道的事情,剩子瞪圆了眼睛,想想还是回家去先跟他妈交代一声。   像他这样一个人来的是少数,乡下虽然放养孩子,但对钱很在乎,压根不会让小娃娃自己揣着学费出门。   可跟大人交流,也并非是件轻松的事情。   好比眼前这位,居然企图用送三个孩子上学来讲价。   这从没听说学费还有讲价的,梁孟津算是头一遭见识。   他只能车轱辘话继续:“这个钱不是给我的,是用来学校的维持……”   就这一亩三分地,有什么好维护的。   家长也有自己的生存逻辑,勉勉强强说:“那就三个五块,不能再多了。”   梁孟津沉默两秒:“三个的学费是四块五。”   不分年级,一视同仁。   哦哦哦,家长改口:“那就四块。”   能省一毛算一毛。   梁孟津真是费尽口舌才如数收到钱,心想也不知道是太阳晒还是怎么着,都有点头昏脑涨起来。   恰在此时,许淑宁送来一碗绿豆汤。   她其实站在旁边看好一会,等没人赶紧过来:“快喝掉。”   梁孟津连问都没问就端起碗,喝一半才记得问:“热不热?你在里面躲躲。”   许淑宁就是来看一眼,只说:“晚点给你送饭,先走啦。”   她也很忙,一屋子事情等着呢。   梁孟津:“我自己回去吃。”   报名的日子,他哪里有空,只怕都凉成黄花菜了也没人来。   许淑宁不容分说:“等着。”   她的话就是圣旨,梁孟津只有应是的份,冲着她的背影喊:“有十七个人了!”   附近几个大队的适龄儿童挺多的,可惜不是家家户户都愿意送孩子来。   毕竟学费纸笔还有耽误的功夫都是钱,因此许淑宁觉得人数还不少,起码比预计的多。   她替梁孟津高兴,扭过头笑得灿烂。   只是那几秒钟,梁孟津心花怒放,哪里还记得什么太阳的。   不过许淑宁惦记着,来送午饭的时候给他戴上帽子等遮□□。   梁孟津已经把位置移到墙根的阴影处,挥着蒲扇:“刚刚又有人来,不然我就自己回去了。”   队员们才不会怕热,这个时间是最不用干活的时候,能腾出手来。   许淑宁佯怒:“叫你等你不听话?”   她板着脸,梁孟津只有认错的份,心头却甜滋滋。   没办法,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第70章   不过世上多数事情, 是很难让所有人都高兴的。   梁孟津沉浸在招生顺利的喜悦当中,完全不知有人对此不乐意,那就是队员赖建国。   在知青们来之前, 赖建国算是本队文化水平最高的人。   他上过初中,有几年扫盲班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直有任职。   那也算是半个铁饭碗, 他捧得老高兴, 自觉得要是办学校, 怎么着都不能越过他去。   更何况梁孟津是外来人,凭啥在老赖家的地盘上吆三喝五的。   那怎么能行, 赖建国怎么想就怎么说, 这会正在大队部振振有词:“三哥, 他一个毛头小子能办成什么。再说了,有这种好事, 是不是该自家人?”   大队长赖大方抽口烟:“你别找我,我做不了主。”   县里点的头, 发到公社的文件直接任命的梁孟津,他区区一个小干部, 哪有随便换的权利。   大队是他的一亩三分地没错, 可也得分是什么情况。   况且人家梁知青确实合适, 这几年也是他一直努力申请, 扪心自问,赖大方不好意思给人家抢过来, 怕遭雷劈。   赖建国却不心虚,依旧攀关系:“这有甚么, 写他的名字, 我上课我领工资不就行。”   他快五十的人,土里刨食的力气已经没剩多少, 只能抓住眼前的机会不放手。   这种心情赖大方可以理解,但提出这个做法仍旧略显匪夷所思。   他道:“你做梦吧,人家凭啥同意?”   赖建国理所当然:“还不是三哥你一句话的事。”   想得挺美,赖大方算是看出来,他就是在发癫,也不想想怎么可能。   简直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好好种地。   思及此,赖大方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滚滚滚,给老子上工去。”   他发脾气,赖建国就不敢惹,搓搓手欲言又止,心想还得从另一头使劲。   因此中午,知青宿舍就来了客人。   正值盛夏,家家户户敞开门户通风。   赖建国连门都不用敲,大大方方走进院子里:“梁知青,梁知青在吗?”   梁孟津正在吃饭,碗一放边走边应:“在呢。”   还在心里琢磨着是谁,怎么听不出来声音,等看到人更是惊讶,毕竟大家从无交情。   倒是赖建国自然熟:“吃饭呢?”   梁孟津便客套答:“对,叔您吃了没有?”   赖建国哪里顾得上,背着手:“我就是来跟你讲两句话。”   两句话?梁孟津越发狐疑起来,悄悄回过头看。   许淑宁冲他笑一下,表情其实也有点茫然。   看来她也不知道,梁孟津只能自己问:“什么事啊?要不先屋里坐。”   里面人那么多,赖建国还真不好意思张嘴。   他匆匆道:“不用不用,一句话的事情。”   那他倒是说啊,铺垫得人心里没底。   梁孟津是个斯文人,又给递台阶:“那您说。”   赖建国这才道:“你看,你没来的时候,队里的扫盲教育工作都是我在做,我是做熟了的。”   梁孟津自以为明白,说:“确实没那么多学生,现在只需要一个老师。以后,以后要是学生多,肯定找您帮忙。”   他讲完觉得挺滴水不漏的,心想自己现在真是成熟不少,颇有些得意。   可惜赖建国完全不满意。   他索性直截了当:“你看,你年纪也不大,很多事做得肯定不周到,不如学校的事情我来管。”   梁孟津是善良,又不是傻。   他明天就要开始上课,现在有人跑出来说要管,跟现摘桃子有什么两样。   再说了,赖建国的水平也不足以做老师。   当然,这句梁孟津不会说出来,他只是委婉道:“我自己都准备好了,没问题的。”   就是想霸着不放手呗,赖建国改苦肉计:“我也是厚着脸皮来的,你看看我这个腿,再看我这个手,哪哪都有伤。我现在上年纪,这个心跳得也快……”   他这么一通话说下来,好像明天要驾鹤西归。   梁孟津从上到下都看不过来了,有点晕头转向:“那您这个身体不宜操劳,得好好休息。”   赖建国被噎住,瞪着他:“你非得跟我抢就对了?”   怎么变成抢了,梁孟津实话实说:“我才是校长。”   压根没有别人的事情。   赖建国哪路都不通,自然懒得花时间继续跟他讲话,连背影都带着气走了。   到底聊的是什么,许淑宁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见状很是好奇。   也不止她,大家都差不多。   陈传文更是激动,看到人马上问:“孟津,他找你干嘛?”   梁孟津一五一十讲完,整间屋子的人齐刷刷翻个白眼。   连郭永年也不例外。   他就是再淳朴,都不至于傻到分辨不出真正的意思。   更何况旁人都有点心窍。   像齐阳明想得多,眉头微蹙:“你要当心他给你使绊子。”   许淑宁向来只猜最坏的结果,点头附和:“也许他给你套麻袋。”   赖建国也是个读书人,长得并不如何高大健壮,身量还矮梁孟津一个头。   说真的,梁孟津觉得他没办法把自己套进去,也不担心这个,反而有点想笑:“他怎么打我?”   这可说不准,人家家里那么多人。   谁打架还搞一对一,许淑宁:“他有四个儿子呢。”   她这么一说,梁孟津忽然觉得很有可能,挠挠脸:“我会小心的。”   光小心怎么行,郭永年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会帮你打回来。”   那前提得是挨揍才行,梁孟津仿佛自己已经遍体鳞伤。   他迟疑道:“还是都不要的好。”   能平平安安肯定是最好的,不过这个场面不在许淑宁的想像中。   她语重心长:“你千万别落单,别走小巷子。”   梁孟津知道她会担心,在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没事的。”   又道:“还有大队长呢。”   这倒是,其它地方知青和队员们吵架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在红山大队的矛盾并不多,全赖干部镇得住。   许淑宁放下心来,但还是观察好几天。   梁孟津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她报平安:“今天也胳膊腿齐全。”   不是,哪有人这么讲话的,许淑宁捶他:“你盼着不齐吗?”   看样子敢点头,她好像真能把人的腿脚打折。   梁孟津讨饶:“不敢,不敢。”   什么时候学的这样子,许淑宁:“给我站直了。”   两个人在一起,那么正儿八经的做什么。   梁孟津腰微弯,下巴靠在她肩上。   呼吸都缠过来了,许淑宁手拂过他的唇:“少耍流氓。”   梁孟津更觉得是她在调戏自己,低声道:“宁宁。”   叫得人连耳根都是红的,许淑宁抿着嘴不好意思笑,额角撞他一下:“我有名有姓。”   梁孟津:“那是别人叫的。”   他理所当然有特殊。   什么你我他的,许淑宁那种不愿意承认的心思又上来,小女儿家娇娇说:“大家都一样。”   没有关系,梁孟津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在我这儿你不一样。”   坦诚得叫人更加无所适从,许淑宁:“你说得这么好听,我成什么人了?”   梁孟津的嘴更甜了:“我知道你的心就好。”   太体贴了,许淑宁伸手握住他的小拇指不说话。   真可惜,明明有五根手指,怎么不全握住。   梁孟津反客为主,两个人在厨房你侬我侬的。   这饭到底啥时候能吃,陈传文忍不住打断:“锅要糊了!”   梁孟津只想把他糊在锅底,两个人在院子里扭打着。   许淑宁视而不见,揭开锅盖往里头放盐再搅和几下才喊:“开饭了!”   热气蒸腾,又是一餐。 第71章   吃饭的时候, 大家话总是最多,尤其是陈传文。   也不知道他上工的时候哪里来的那么多小道消息,夹一筷子咸菜故作神秘道:“队里今天来生人了。”   生人?明明一样在田间劳作, 他怎么就一清二楚的,难道专门长了双眼睛在天上?   齐晴雨腹诽不已, 还是问:“来找谁的?”   陈传文下巴一抬:“问你男人。”   什么男人女人的, 齐阳明掐他:“找死呢?”   总之怎么默认都可以, 嘴上绝不能同意。   陈传文咳得要死,拍着桌子说不出话来。   倒是郭永年说:“修水库的工程师。”   这阵子队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除了建小学, 就是修水库这件事。   知青们私底下也讨论过几回, 这会乱七八糟的发表起意见来。   齐晴雨:“那你是不是要跟着忙起来?”   前期的勘探工程需要壮劳力打下手, 郭永年早被大队长挑中。   只是他知道的也不多,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还得是陈传文, 他手一挥把所有注意力吸引回来:“明天开工。”   明天?许淑宁管着厨房,立刻说:“那我把午饭的量给你放早晚去。”   还不知道干活要花多少力气, 大队长说是管顿饭,伙食也不知道咋样。   郭永年就怕吃不饱, 点点头:“行, 谢谢。”   客气什么, 许淑宁笑而不语, 心想剩下的就不该她操心了。   自有齐晴雨关心。   她吃过午饭冲哥哥甜甜笑,伸出手把郭永年拽走了。   齐阳明索性当做没看见, 蹲在屋檐下认真地洗碗。   陈传文不怀好意地笑:“你们这就叫掩耳盗铃。”   明明就是处对象,没一个肯承认的。   真是不是自家的姑娘半点不愁, 齐阳明骂他:“滚一边去。”   凶什么凶, 陈传文在他背后作怪,又凑到梁孟津边上:“课上得顺吗?”   梁孟津对教学有热情, 活力满满道:“顺,就是课堂秩序乱。”   尤其是一年级的孩子,看到窗外飞蝴蝶就丢开书跑去追,怎么叫都叫不回来,一天需要老师主持几十次公道。   他都觉得自己要改行包青天,说起来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毕竟跟上工比起来,仍旧是轻松不少。   反而是大太阳底下的工作更辛苦,思及此,梁孟津把家里寄来的饼干给了心上人。   吃起来还有股奶香味,许淑宁咬着一块:“我吃这个就好。”   梁孟津连忙把手背在身后:“不行,都是给你的。”   好像面前是什么洪水猛兽,许淑宁伸手在他胸口戳一下:“我不饿,我哥刚给我寄了桃酥。”   她哥才调回城里上班没几个月,就隔三差五寄东西过来,那点工资估计都跟流水一样花没了。   梁孟津自然对她家的情况了如指掌,立刻说:“等我发工资,也给你买。”   这还有一个没拿到手就许出去的,许淑宁无奈摇摇头:“钱跟你有仇吗?”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   物资匮乏的年代,梁孟津是难得的幸运儿。   他家里只有两个孩子,父母的级别又不错,每个月的工资就不是比小数目,给他的自然也不少。   家境造就他的阔朗,梁孟津微微弯腰:“就是想给你花。”   许淑宁一颗心乱跳乱撞,她脖子微微后仰,不自在地看看天:“为人师表,要端庄。”   哦,端庄。   梁孟津正儿八经地站直:“对了,我得做件新衣服。”   还用他讲,许淑宁已经缝到一半。   就是最近比较忙,她道:“还有三四天能好。”   梁孟津知道她喜欢缝缝补补,手拂过她的眼皮:“再慢点没关系。”   别把眼睛熬坏才好。   许淑宁用力点点头,打个哈欠:“那我去眯一会。”   她眼角都挤出一点泪花来,不知道有多困。   梁孟津嗯一声,记挂着留在学校的学生们,转个身朝外去。   他捡着阴凉处走路,撞见了郭永年和齐晴雨,当作没看到继续前行。   郭永年大大方方的招呼只能憋回去,心想怎么搞得跟偷情似的。   连齐晴雨也有种诡异的心虚,她眼睛转呀转不吭声,最后一跺脚:“我回去了。”   别啊,郭永年还不算傻。   他伸出手把人拉住:“晴雨。”   叫住又不说话,齐晴雨直勾勾地看他,没忍住笑出声。   其实没有任何搞笑的事情,只是她心情好而已。   郭永年的嘴角也上扬,喃喃道:“你笑起来好看。”   难道不笑就丑了,齐晴雨绷着脸:“现在呢?”   她眼角眉梢泄漏出来的全是喜悦,郭永年重重点头:“更好看。”   他长着一张不说谎的连,讲出来的话都可以用来做呈堂证供了。   齐晴雨双手抱臂继续问:“现在呢?”   郭永年:“都好看。”   说他油嘴滑舌吧,看上去也不像。   齐晴雨辫子一甩:“知道就好。”   她骄傲地昂着头,眼神活泛,鼻子微微皱着,看着古灵精怪。   郭永年情难自已,往前挪一步。   光天化日,靠这么近做什么。   齐晴雨本来要后退,可她胆子本来就大,想想踮起脚尖。   即使这样,两个人的视线也不是平行。   郭永年想配合她垂下头,结果刚动就被喊住。   齐晴雨:“不许动。”   她多少会不好意思,眼神掠过他的唇,到底还是还亲上去。   郭永年只觉得脸颊一热,下意识按住她的肩膀。   齐晴雨本来想跑,连脚步都被定住,愣愣地眨眨眼:“你干嘛呀?”   郭永年不知道。   他本来就很少思考,更多是凭本能在活动,松开头挠挠脸,尴尬笑笑。   笑什么笑,齐晴雨很是霸道:“不许笑。”   郭永年的嘴角放平:“好,我不笑。”   可是看到她就板不住脸。   分明看着就还是笑,齐晴雨扮个鬼脸:“回去了。”   不然她哥该有意见了。   说是意见,也不准确。   齐阳明有时候心理很矛盾,他一方面觉得郭永年人还不错,一边又担心妹妹会吃亏。   世道就是这样,由不得他不烦恼,只能盯得紧一点,私底下千叮咛万嘱咐过。   齐晴雨其实没那么多顾忌,只是她看重哥哥的想法,一进院门先到他面前晃晃。   齐阳明装做看书:“挡住我的光了。”   齐晴雨毫不留情戳破:“都拿反了。”   齐阳明是什么段位,坦然哦一声:“那你也是挡着光了。”   最好这光把他晒晕过去,明明就是在盯梢。   齐晴雨切一声,连蹦带跳地去倒水喝。   迈过个门槛都这么活泼,也不怕在哪儿摔跤。   齐阳明默念:“绊倒了绊倒了绊倒了。”   可惜他没有施法的水平,只能看着妹妹平平安安的进进出出,走来走去的时候还得眉目传情。   早晚是泼出去的水,齐阳明啧啧摇头,把书盖在脸上准备小憩。   知了呱噪地叫着,不知道哪家有孩子在哭,远处传来一声狗吠。   郭永年伸长脖子看,收回目光抡起斧头劈下去。   比他大腿粗的木桩子被劈开,然后随意的丢在一边。   手起手落之间,咚咚咚的闷响。   陈传文靠着门吹自然风,一边说:“老郭,你晚上下水吗?”   天气热,下工后河里全是人。   郭永年也不例外:“去。”   真好,齐晴雨对他们的性别生出一丝羡慕,心想还是在家的时候好。   毕竟她还可以去游泳池玩,虽然地方小水也不十分清澈,她人却是自由的。   自由,还真是件珍贵的东西。   齐晴雨莫名望着天,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感叹:“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啊。”   在这儿瞎矫情什么,陈传文:“念什么酸诗。”   就他长嘴了,齐晴雨丢个白眼:“那你就是酸萝卜。”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声音逐渐高过虫鸣鸟叫,平添许多热闹。 第72章   七月, 是水稻收割的季节。   大队小学放了假,梁孟津久违的参与到劳动中。   虽然这前后不过个把月的时间,他却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站在地里看上去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怎么还发呆呢,许淑宁叫他:“孟津!”   梁孟津回过头看, 此刻天色将明,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 四周带着一点山里的雾气将人笼罩。   他的心上人影影绰绰在其中,一手拿着镰刀, 一手插着腰。   很生机勃勃, 梁孟津:“嗯, 在呢。”   怎么搞得要谈情说爱的样子,许淑宁脸一红:“快点干活。”   本来视线就不佳, 梁孟津又没戴眼镜。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应道:“好。”   话音拉这么长做什么, 跟唱山歌起的那个调差不多。   许淑宁自己觉得好笑,弯下腰慢慢往前挪。   到日头高悬, 已经割一亩地, 人前胸后背的衣服也都湿透。   讲夸张些, 水随便一拧就能挤出水。   农忙没有休息时间, 连午饭都是在田埂边。   许淑宁掐着点回去做饭送过来,扯着嗓子吆喝:“开饭了!”   好亮堂的声音, 下乡第一年她就不好意思张嘴,都得是站在人面前才行。   不过两三年功夫, 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   梁孟津甩甩手, 慢慢走过去问:“你脸好红,是不是中暑了?”   许淑宁伸手摸摸:“是火烧的。”   这种天气进厨房, 没把一层皮烧下来就不错了。   梁孟津从地上捡一片叶子给她扇风:“要不明天我做饭。”   凡事熟能生巧,许淑宁的厨艺本来就最好,独掌灶台一两年。   说真的,她都不太想吃别人做的饭,尤其是梁孟津的。   思及此,她半是揶揄:“确定是帮忙吗?”   梁孟津沉默两秒:“我可以给你扇风。”   这满大队是个能走路的都得出来挣工分,哪有做饭还要两个人道理。   许淑宁:“我看你是想被大队长骂。”   梁孟津也是昏了头,尴尬挠挠脸:“那,那……”   讲不出个究竟来,许淑宁戳他一下:“快点吃吧。”   几个人席地而坐,一人先喝一大碗汤。   齐晴雨只觉得更加的心头火起,挥着手:“烫烫烫烫,救命哦。”   她命好,左右都有人管着。   就是齐阳明嘴上骂:“心急能吃热豆腐吗?”   齐晴雨可吃不起,扮个鬼脸不说话。   真是越大越跳脱,性格没有一天是定的,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齐阳明瞪一眼郭永年:“你看你。”   郭永年颇为迷茫:“我没烫到。”   不如对牛弹琴,齐阳明摇摇头,翻了半个白眼,心想难怪妹妹越天真活泼,这实在是一对妙人。   齐晴雨对哥哥几乎是了如指掌,都猜得到他隐藏在表情之下的话。   她赶紧先说为敬:“哥,闭嘴。”   没大没小的,齐阳明没好气拍她一下:“你现在翅膀很硬啊。”   哼,齐晴雨扭过头哼哼唧唧撒娇:“他打我。”   他?合着自己现在是个路人甲乙丙丁了?   齐阳明:“你怪会见风使舵的。”   齐晴雨屁股往右边挪,更靠近哥哥一点:“我此心日月可鉴。”   就这丫头,谁能不偏疼她,齐阳明无可奈何叹口气:“你真了不起。”   以为他没看见她一只手还在后面偷偷拽着别人嘛,哄得两个都是天花乱坠。   齐晴雨就当是夸奖了。   她喜滋滋地再吃口菜,看上去一点都不累。   倒是许淑宁有点累,她半靠着树眯着眼:“我休息十分钟。”   梁孟津给她扇风,一边小声说:“永年,晚上你替我挑水行吗?”   大家帮忙干点活是正常的,点点头索性就地躺下。   也不嫌地上隔得慌,还是说他的骨头比旁人硬很多?   齐晴雨推他一下:“好歹找棵树。”   郭永年迷迷糊糊:“嗯,找棵树。”   一动都不动。   齐晴雨手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倒是没再说话。   这树上的虫鸣鸟叫,反正比人呱噪许多,连时间好像都慢下来。   区区十分钟,过出一辈子的感觉。   许淑宁还以为自己是长眠,被人推醒还有点恍惚。   她下意识揉揉眼,结果揉进去两粒沙子,脸都皱成一团了。   梁孟津按住她的头:“别动,我给你吹一下。”   许淑宁更加想躲,后脑勺直直地撞在树上。   她肉体凡胎的,怎么能跟大自然做对抗,因此痛得更加扭曲了。   可怜哦,梁孟津哄她:“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许淑宁掀开一点眼皮瞪他:“很疼。”   行,这是郎情妾意的又撒娇。   陈传文一眼不多看,赶紧带着工具去干活。   他有眼色跑得最快,其他人也差不多。   不过这里是开阔之地,到处都是队员。   梁孟津有所收敛,却还是心疼她:“乖,吹吹就好。”   其实许淑宁眨两下眼就好了。   她吸吸鼻子,为自己的娇气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在他面前能有什么丢人的,说:“再哄两句。”   其实不太像她平常的言行,梁孟津以为是早上太辛苦,捏捏她的手:“是不是很累?”   许淑宁又不是刚下乡的时候,她也算是久经风霜的老将,握着自己的拳头:“少瞧不起人。”   行,她也算是有一点矫健身姿。   梁孟津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嗯,你很坚强。”   奇怪,怎么听着也不像是夸奖。   许淑宁推他一下:“上工了。”   总算亲亲我我完了,陈传文调侃一句:“哎呀呀,什么时候好事将近?”   知青们在院子里偶尔也会开几句玩笑,梁孟津对这段感情一直拿出最郑重的态度,不管什么时候都讲:“还要两年。”   他想靠着自己攒点钱娶她。   许淑宁也默认这句。   她低头当作没听见,一手握着水稻狠狠割下去。   手起刀落,很潇洒。   梁孟津怎么看她都好,盯着好几秒。   许淑宁直起身子的空隙也望向她,下巴一抬示意他好好干活。   梁孟津其实就是想看她一下,收回目光。   太阳之下一派劳动的好景象,疲惫之中也有收获的喜悦。   快日落时分,许淑宁又拎着篮子回宿舍做饭。   她没时间折腾,什么都快,还在灶膛里丢几个地瓜。   家家户户都是炊烟袅袅,毕竟农忙的时候伙食更是不能凑合。   许淑宁都仿佛闻见别人家的油香味,趁着饭菜还有一点温热加快脚步。   她迎着风走,光看背影还是挺雀跃的。   看看,看看,多么年轻有活力。   赖大方正在给别人讲话,见状说:“人家许知青刚来的时候一天就能割两亩地,这才两三年的功夫就这么能干。你们呢?土生土长的人,现在居然懒成这样!”   话音飘进许淑宁的耳朵里。   她心里颇为得以,毕竟夸奖总是让人高兴。   眉飞色舞的样子藏不住,陈传文看到调侃说:“捡钱了?”   许淑宁倒是想,双手一摊:“你给我吗?”   陈传文嘿嘿笑,盘腿坐下来:“我闻见肉味了。”   想得很美,许淑宁:“只有三个鸡蛋。”   她蒸了很大一份鸡蛋羹。   农忙的时候没油水不行,唯一能指望得上的荤腥就是鸡蛋。   陈传文觉得已经是难得的美味,喝着汤:“这么多。”   许淑宁是下血本。   她平常连一次放多少酱油都数着,心疼地捂着胸口:“吃你的,别讲话。”   当家久的人都这样,知道柴米油盐各几何就会更舍不得。   许淑宁连吃糖都要算着换成地瓜能吃几顿,虽然不妨碍她吃得开心,但好像形成自己的一套计价单位。   陈传文上回多划了一根火柴,就被骂得不轻。   他这人毛手毛脚,做事也粗心,挨骂是常有的事情,并不放在心上。   说真的,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没皮没脸。   齐晴雨有时候刺他,他也笑嘻嘻应。   两个人斗嘴可以算是宿舍生活的调味剂,多数时候大家都当热闹看。   等吵得差不多了,许淑宁就出来各打五十大板把苗头按下去。   这一出戏,简直是跟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完全不叫人意外。   因此很偶尔,梁孟津会跟对象嘀咕:“孩子还是只要一个的好。”   孩子?想得挺美。   许淑宁踩他一脚:“不许耍流氓。”   这不探讨人生嘛,怎么能算是耍流氓。   梁孟津在她腰间搭一下:“这才是。”   夏日衣衫薄,许淑宁有一块肌肤在熊熊燃烧。   她低头看着地不说话,月色如水照耀着,平添三分动人之色。 第73章   八月, 农忙告一段落。   这一茬晚稻种下去,暂且有几天空闲的时间。   大队小学重新上课,梁孟津带着刚做好的教案地进教室。   可惜学生们都像是脱缰的野马, 放出去的心还收不回来,坐在位置上屁股像被针扎过, 动来动去的。   教过的那点东西全还给老师, 更有甚者呈现出倒退的趋势, 一切好像是要从头再来。   连日来的劳动没有把梁孟津击垮,倒是此情此景叫人有些沮丧。   毕竟他也是有血有肉的, 难得地满身疲倦回宿舍。   下工的点, 知青们做饭、挑水、砍柴的各司其职。   许淑宁在厨房, 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一眼。   多余的话倒是没讲,好像就这么确定一下人好好的就行。   梁孟津的心头荡漾, 交代着:“我去喂鸡,等会再来。”   许淑宁嗯一声, 几秒后仍旧觉得背后有人,心想怎么还没走, 有些狐疑道:“怎么了?”   应的是齐晴雨, 她做贼似的说:“有件事, 我还是觉得要问问你。”   听见她的声, 许淑宁其实吓一跳,毕竟她从来就针尖大的心眼, 因此拍着胸脯:“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就知道她是这样,要不齐晴雨怎么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出声, 她嘿嘿一笑:“没事, 我接下来要讲的话,值得一听。”   许淑宁来了兴致:“什么事啊, 神神秘秘的。”   齐晴雨挨着她蹲下:“你有没有觉得陈传文最近很不着家?”   许淑宁理所当然:“他什么时候着家了?”   一副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事情都打听清楚的样子,成天的东奔西跑。   此言有理,反正答案如何都不影响齐晴雨铺垫好的话。   她自顾自往下接:“我觉得他是处对象了。”   许淑宁颇有些震惊:“你怎么知道?”   这种事情,大家都悄摸摸的,尤其是对女孩子的名声来讲,更要慎重起见。   齐晴雨自然是观察出来的,她小声说:“我撞见的。”   她自认在感情上有点经验,只看别人的相处就知道有猫腻。   她说得板上钉钉,许淑宁自然是信的,问:“是队里人吗?”   一个名字到嘴边,齐晴雨又憋回去:“我不是信不过你,但这个不能我来讲。”   这倒是,许淑宁虽然好奇是谁,但很有分寸的不追问,只是感慨:“没想到他这么能守住秘密。”   陈传文平常可是漏风的嘴,整天的四处宣传新闻。   齐晴雨也跟着调侃:“有心上人就是不一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笑笑,又嘀咕两句别的,才各自忙碌开来。   等晚饭时分,大家才齐聚一堂。   许淑宁搓着发烫的手喊:“孟津,蜡烛快烧完了。”   梁孟津从抽屉里拿出新的点上,又把滴在桌上的蜡油收集起来,这才拍拍手坐下来吃饭。   许淑宁把他的碗推过去,顺便多打量对面的人一眼。   不是,陈传文的汗毛倒竖:“我哪里惹你了?”   明明是他自己心虚,许淑宁微微笑:“我才要问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她甚至还没说话呢。   甭管有还是没有,陈传文先大声辩驳:“我是冤枉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连心粗的郭永年都看出端倪来。   他扒拉一口饭:“你还是认罪吧。”   陈传文心想自己最近确实没闯啥祸,充其量是有个秘密。   谁家小朋友没有不能跟大人讲的事,他越发的理直气壮:“有的话,我头剁下来给你当球踢。”   就这话,整个宿舍都听过,要能当真的话他的项上人头早就不保。   齐晴雨嗤之以鼻,伸手在他脖子上比划:“我先来一刀。”   陈传文昂首挺胸,好像很勇于慷慨就义的样子:“你来啊你来啊。”   可惜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他的性格。   齐晴雨挥着筷子:“你以为我不敢吗?”   这饭还吃不吃了,许淑宁索性捧着碗做到院子里去。   她仰头看满天星空,弯月就挂在云端,眼眸之中流露出一点沉思。   梁孟津坐在她边上,两个人的手不经意地碰在一起。   许淑宁怀疑他是故意的,上下打量着:“你最近有点学坏。”   情难自己,梁孟津的君子之风都快端不住。   他坦诚地直视她的双眼:“我很喜欢你。”   不论几次,许淑宁还是会被打动。   她其实有一颗很软的心,抿抿嘴:“不许说话,吃你的饭。”   梁孟津控制不住想偷笑,一边问:“传文哪里惹你了?”   许淑宁不知道他知不知情,想想说:“就是随便看他一下。”   她说得认真,梁孟津也就信了,倒是琢磨起来:“不过传文最近是像有心事。”   红鸾星动,自然是件大事。   许淑宁佯装不知,打听说:“怎么讲?”   同性别之间的联系肯定更紧密,男生宿舍平常还搞个夜谈。   梁孟津自认对舍友们都很熟悉,说:“反正他跟阳明肯定有事。”   等会,怎么还有齐阳明。   许淑宁茫然地眨眨眼,最后发出一个上扬的“哈”。   梁孟津其实想解释几句的,只是他自己也知之不多,只能挠挠头:“具体我也不清楚。”   行吧,事实如何更加的扑簌迷离了。   许淑宁现在对陈传文处对象这件事也开始抱有怀疑,说:“谁都会有秘密的,需要帮忙他们会讲的。”   这倒是,梁孟津确实好奇,不过还可以压下去。   再说了,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他往心上人边上再挪一点:“明天我就发工资了。”   对哦,他的第一个月工资。   许淑宁安排起来:“那杀只鸡请客吧。”   梁孟津点点头:“听你的。”   分明他也是这么想的,讲出来好像很听话的样子。   许淑宁斜眼看他,把空碗塞给他:“你洗。”   今天的值日安排是陈传文洗碗,他占了这对调情的小情侣的便宜,开心地哼着歌往盆里倒水。   还笑得出来,齐阳明出来提点:“你是不是被抓住把柄了?”   陈传文连连摇头:“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   齐阳明对他的誓言连标点符号都不信,头疼地叹口气:“你能不能小心一点。”   在这件事上,两个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陈传文拍着胸脯保证,只是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知怎么的心头隐隐不安。   就这样,还怎么叫人信任。   齐阳明微微笑看着他:“老陈,你还能憋多久?”   对陈传文而言,保守秘密确实很困难。   他抓心挠肝好一阵,小心翼翼地提出:“要不还是问问他们的意见?”   行吧,齐阳明早知会如此,转过身大声呼唤着:“开会了开会了。”   人从四面八方聚过来,手里头还拿着放不下的活。   许淑宁捏着鞋垫,心想这也没到每月召开财政会议的时候,目光在齐阳明和陈传文之间移动,说:“说吧,什么事?”   齐阳明忽然有点张不开嘴,给陈传文一肘子:“你来讲。”   陈传文倒是很愿意讲,清清嗓子:“你们认识赖美丽吗?”   赖美丽?许淑宁下意识看一眼齐晴雨,觉得或许她说的就是这个人。   齐晴雨点点表示确实如此,态度揶揄:“当然知道。”   她的表情怎么怪怪的,不过陈传文没放在心上,把人聚得离自己更近:“她想住进咱们宿舍。”   等会,住进来?   许淑宁瞪大眼:“什么意思啊?”   陈传文从头解释:“她不想住她二叔家,想搬出来。”   可是对一个女生而言,在大队显然没有好选择,安全也很成问题,知青宿舍反而是个好选择。   赖美丽家里那点事,许淑宁也听说过,她为难道:“是一滩浑水。”   齐阳明这样的明白人自然更知道,说:“我们是看她挺可怜的。”   哥哥在部队,父母都去世,跟着刻薄的叔叔婶婶一家,日子过得太艰难。   许淑宁自然清楚,只是叹口气:“阳明,我要听实话。”   什么都瞒不了她,齐阳明含含糊糊:“那天我们去西山,碰见红袖章了,她帮我们打的掩护。”   地上掉片叶子都归集体所有,西山的所有东西按道理也都是,但队员们私下里都会去找点吃的,说是法不责众,被逮着起码得关三天。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许淑宁总算知道他在吞吞吐吐什么,没好气:“饿着你们哪顿了?我看是找揍。”   齐阳明就知道会挨骂,很是心虚笑笑,顺便出卖:“传文跟我一起去的。”   怎么这样子啊,陈传文锁住他的脖子:“是不是哥们你。”   都快闭嘴吧,许淑宁以手抚额:“到底是住进女生房,我们总得再看看。”   她跟赖美丽又不熟,好端端多个人算怎么回事。   齐阳明也顾虑这个,立刻说:“反正交给你和晴雨决定。”   到底是亲哥哥,救他就是救自己。   齐晴雨一颗心的天平并不需要摇摆就能倾倒,说:“你就会给我出难题。”   看来剩下的就是许淑宁的意见,瞪一眼:“过两天再说。”   应该的应该的,齐阳明压根没有反驳的心思,说:“您说了算。”   一件事情压在心头,又好像压根没什么选择。   许淑宁无可奈何,索性说:“我要睡觉了。”   也是该休息的时间了,有什么事都不急着。   很快蜡烛被吹灭,整个知青宿舍一片安静。 第74章   赖美丽要住进知青宿舍这件事, 既然过了许淑宁的明路,她就不会像男生那样私底下是偷偷摸摸的。   反正大家都是女生,她第二天索性单刀直入, 在路上假装偶遇:“美丽,你这是回家呢?”   赖美丽的身边还有个叔叔家的堂妹, 闻弦歌知雅意说:“对啊, 你也是吗?”   两个人顺着这句话自觉的结队, 落在后面有讲悄悄话的空间。   堂妹狐疑回过头看一眼,虽然奇怪她们怎么突然好起来, 倒也没有想太多。   赖美丽就是暂时不想惊动太多人, 松口气:“谢谢你啊淑宁。”   许淑宁也不愿意先搞得满城风雨, 说:“你的事阳明跟我提过,但还是觉得当面问问你是怎么想的比较好。”   赖美丽流露出一丝苦笑:“不瞒你说, 实在是家里人太多,住着不方便。”   她哥在部队, 每个月都有津贴,自己省着舍不得花, 对唯一的妹妹很是大方, 可她是父母双亡寄住在叔叔婶婶家的, 总不好吃独食, 连布都要裁成三四块用,日久天长难免堵得慌。   一个人住的话, 她自己害怕不讲,长辈那里也说不过去, 思来想去的知青宿舍倒成个好地方。   很多事情, 言外之意她不好讲得太清楚,毕竟家丑不外扬。   但许淑宁都听得出来, 心里自有思量。   她抿抿唇:“阻力大吗?”   开口讲这件事肯定有矛盾的,可赖美丽不是个软弱的人。   她自己咬咬牙:“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又小声说:“我现在攒了十斤油票。”   许淑宁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但十斤油在哪都充满诱惑力,因为票据不全国通用。   连梁孟津家里想给他倒腾点,都是靠全国粮票附带着的那点油票。   从来叫人动心的都是利益,许淑宁的心头两面倒,再考虑到齐阳明和陈传文欠过她一个人情,想想说:“有几句丑话,我还是先说在前头。我们宿舍有几样规矩,一是我做主,做饭、挑水都要排班,二是吃大锅饭,每个月交三十斤粮二两油和五毛钱,开小灶的话没人管,三是东西都是我们自己添的,那些不能动的不细算,但是猪、鸡鸭和自留地这三样得有说法。“   赖美丽听完表情没什么大变化,好像早就料到这一茬。   她道:“我的自留地肯定带不走,吃菜得分你们的,锅碗瓢盆也没有,都拿十斤油票抵可以吗?”   油票说是值钱,但知青宿舍的固定财产也不少,许淑宁在心里把这事过一遍,点点头:“还有一点,这事我们出不了头。”   红山大队是一家子亲戚,知青们来了这几年仍旧属于外人,他们没理由跟别人起冲突。   这点,赖美丽也想过。   她咬咬嘴唇:“只要愿意让我住就行。”   一个小姑娘,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许淑宁多少不忍心,又问:“跟你哥商量过吗?”   信一来一回的也麻烦,再说哥哥在部队也很辛苦。   赖美丽打算等尘埃落定再告诉,露出一个笑容:“他都听我的。”   看来她虽然有种种不易,到底老天爷还肯眷顾。   许淑宁替她松口气,又说两句回宿舍。   齐晴雨看她进院门,凑上来问:“人怎么样?”   许淑宁没有识人的好本领,凭第一眼的接触倒觉得还不错,再说确实欠着个人情。   她道:“腾地方吧。”   宿舍是她点头的事情就算数,齐晴雨扭过头喊:“哥!!!!”   喊得许淑宁一颗心都快跳出来,捂着耳朵张大嘴:“干嘛呢你?”   齐晴雨清清嗓子:“挪东西啊,不然哪来的地方多放张床。”   她真是行动派,许淑宁:“先把你那张床收收再说。”   齐晴雨过日子多少有点不拘小节,一张床除了枕头被褥什么都有。   她心想反正是哥哥看到不丢人,比划着:“我的床贴着你的,还能剩芝麻大的地盘。”   女生房间本来就小,几年住下来更是塞满零零碎碎的东西。   许淑宁趁着有功夫,指挥几个男生把一些暂时用不上的搬到仓库去。   陈传文一如既往的大呼小叫,不知道以为是让他上山下海。   齐晴雨看不过眼,说:“别忘了,因为谁欠的人情。”   陈传文倒是振振有词:“准确来说,我们那天是怕影响你们处对象,才跑到西山去玩的。”   这话一出,向来大大咧咧的齐晴雨都有点不好意思,咬着筷子不说话。   还是同伙的齐阳明踩他一脚:“给我谨慎用词。”   不管别人知道不知道,这年头自由恋爱可不是件值得传扬的事情。   陈传文平常就是开个玩笑,自知理亏见好就收:“不过她打算什么时候搬进来?”   许淑宁下午也问过,说:“她好像还不太确定,估计在等个吵一架的机会。”   吵架?吃掉两碗饭的郭永年接话:“那会不会打起来?”   他看上去已经做好随时去帮忙的准备,搞得许淑宁哭笑不得:“把袖子给我放下去。”   郭永年象征性地撸下来,大口地喝着汤。   餐桌上只听得到碗筷碰撞的声音,梁孟津忽然说:“她哪来的那么多油票。”   部队福利再好,赖美丽的哥哥充其量入伍三五年而已,待遇是数得着的。   他都能注意到的异常,熟知米面粮油的许淑宁更不会不清楚。   她道:“知道秘密的人都会有风险。”   这年头,大概也是什么私下交易的买卖。   像知青们还有家里的供应,平常几乎是不去的,但队员们可以说是各显神通。   梁孟津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吃完饭在灯下看书。   他这个大队小学的老师堪称尽职尽责,一天到晚的忙个不停。   许淑宁看见有只蚊子在他的脸颊上,毫不犹豫一巴掌打过去。   响亮得她自己都傻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梁孟津在教室里躲着风吹日晒一阵子,肤色慢慢往刚下乡时靠拢。   他的脸上带着点红印和不知所措:“怎么了?”   脾气够好的,歪在躺椅上的陈传文撺掇:“梁子,别给咱爷们丢脸啊。”   有他什么事,齐阳明抬脚踢过去,不小心碰倒了收音机。   两个人一齐想抢救,反而把彼此撞个东倒西歪。   陈传文顺势嚎起来,捂着屁股喊腿疼,反让人把刚刚的事情给忘记。   但许淑宁没有,她摊开白皙的手掌心:“对不起啊。没打到蚊子。”   梁孟津趁着没人注意碰她指尖,手很快收回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他连耳朵都是红的。   许淑宁偷偷笑,路过还在打滚的陈传文:“你真够仗义的,衣服不要了?”   看样子他们没有要吵架的打算,陈传文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梁子,还是那句话,爷们你懂吗?”   齐晴雨洗完碗进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是说:“这话你最没资格讲。”   陈传文扑腾着想显示自己的魁梧,再看眼保镖似的郭永年,啧啧摇头:“老郭,你不能管管她吗?”   管谁?郭永年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字,反问:“就凭我?”   他这句把所有人都逗笑,许淑宁更是前俯后仰,她乐不可支去厨房舀热水洗澡,出门后看到梁孟津在院子里喂蚊子。   许淑宁抱着盆:“当心明天满头包。”   梁孟津:“我有话跟你说。”   许淑宁以为他是在生气,腾出手牵他一下。   她身上带着肥皂的香味,好像把梁孟津环绕。   他瞬间忘记要说的话,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我是怕多个人你不适应。”   许淑宁悄声道:“今年好像又要给咱们大队分知青。”   她情愿多个还算认识的人,也不想回头加几个陌生人。   梁孟津还真没听说过,心想要是陈传文打听到的话早就传开了。   他问:“你怎么知道?”   许淑宁:“大队长偷偷跟我说的,想让我组织大家去公社抗议。”   梁孟津连连摇头:“拿咱们当木仓使呢。”   人心如此,许淑宁:“他也头疼,但抗议肯定不行的,我就想着先把地方填满。”   就这两间房,螺蛳壳里想造道场都难。   梁孟津就怕她头疼,说:“实在不行就盖新房。”   说得容易,这不得几百块钱花下去。   许淑宁刚要摇头,就看到他的眼睛,把话都收回来。   她大概猜出意思,心想知青们盖房九成九是为结婚。   但她又不觉得自己已经到可以组建家庭的时候,撒娇说:“那你就给我做退路啦?”   梁孟津空落落的手摩挲着:“嗯,天塌下来我顶着。”   他的身型并非如何巍峨,乍一看仍旧是挥之不去的书生气。   许淑宁却觉得心安,不吝啬自己的笑容,洗完衣服回房间去。 第75章   才收拾过的女生房间, 现在是两张床并排放着,左右各放着一个贴墙的五斗柜,看上去居然还有点宽敞。   齐晴雨比划着能留给赖美丽的位置, 看到人进来像是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许淑宁心里也没多少底,甩甩被子:“不是她, 就会有别人。”   上山下乡这两年的热度稍退, 到盘古公社的知青压根都没多少, 更别提偏远的红山大队。   齐晴雨:“万一大队长诓你呢?”   许淑宁反问:“有必要吗?”   听上去半点没好处,大队长又不是闲得吃饱了撑的。   齐晴雨想想是这个道理, 钻进被窝里:“算了, 我还是少操心, 多睡觉。”   她也不是能管事的性格,眼睛一闭很快睡的安稳。   倒是许淑宁有点夜不能寐, 恍惚间听到鸡叫声才合上眼。   这几天是农闲,大家都会起得晚点。   但齐晴雨醒来的时候看她还在睡, 忧心地伸出手在她额头碰一下。   许淑宁没能改掉风吹草动就惊醒的毛病,猛地瞪大眼左右看:“怎么了?”   齐晴雨示意她看手表:“现在八点。”   居然这么晚, 许淑宁手忙脚乱的掀开被子要换衣服。   齐晴雨按住她:“你别急啊, 今天又没什么事情做。”   怎么会没有, 许淑宁下意识要反驳, 脑子转半天还真没想起什么来。   她整个人往后一趟:“那我再睡一会。”   齐晴雨贴心地给她关好门,到厨房去端早饭, 一边琢磨几个男生去哪。   还没想出个究竟来,她就听到轻轻的脚步声, 回头看:“你的一会也太短了。”   许淑宁摸着自己的手臂:“我是天生的操劳命。”   闲下来就像是戴罪之身, 自己都坐立不安。   齐晴雨都不知道说她点什么好,笑话她两句问:“你知道他们去哪吗?”   许淑宁咬一口地瓜猜测:“估计在自留地。”   里头还种着半亩地的花生, 再不收该糟蹋了。   按着这个思路,两个人吃完早饭锁上门朝地里走。   郭永年去水库帮忙,梁孟津在上课,最近干活的就剩陈传文和齐阳明。   他们俩的友情迅速升温,天天看着像是要打什么坏主意。   许淑宁现在一瞧他们的样子就不安,喊着:“还有多少?”   陈传文做贼心虚:“我们俩能搞定,你们回吧。”   这话一出,最了解他的齐晴雨小声说:“肯定有事,不然我头剁下来给他当椅子坐。”   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干嘛拿这句当口头禅。   许淑宁碰她一下,沿着田埂慢慢走。   才到跟前,齐阳明叹口气招供:“我们就是想去游泳。”   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许淑宁:“少听传文教唆。”   陈传文嘿嘿笑:“那去摘葡萄总行吧?”   那算什么葡萄,酸得压根吃不了,得放半罐子糖才能做果酱。   不过许淑宁没拦着,和齐晴雨拉着半筐花生回宿舍。   她们从仓库里拿出两个簸箕,把花生均匀地摊开,放在架子上晒。   两个人忙活半天,连带着把里外的卫生打扫干净。   齐晴雨满头汗,看一眼空水缸:“今天谁值日啊?”   许淑宁把门后的扁担拿下来:“永年。”   齐晴雨还以为是陈传文又偷懒,骂人的话憋回去,转为担心:“他这几天好像都很累。”   修水库要劈山挖石,再好的体力都顶不住。   许淑宁想想把排班表的名字重新论:“他暂时不值日了,咱们轮着替。”   齐晴雨自然不会反对,挑着两个空水桶出门去。   她现在走路还算稳,就是最多只能跑两趟。   许淑宁则是把火吹起来,往锅里扔地瓜。   她顺手往门外给鸡鸭们撒把麸皮,眼尖看到墙角有个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出去。   鸡鸭们被突然闯入的主人吓一跳,飞得满院子都是毛。   其中几片飞在晾着的衣服上,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许淑宁用放在一边的小竹竿拍两下,单手拿着蛋回厨房,往灶膛里添把柴。   炊烟袅袅升起,作为归家的信号。   陈传文和齐阳明蹭得满脸灰进院子,来不及洗手就被打发去干活。   许淑宁:“晴雨在挑水,今天的猪还没喂。”   陈传文对两头猪可谓是又爱又恨,想起要靠近就连连拒绝。   他飞一般朝外跑,没多久跟齐晴雨拌着嘴前后脚回来。   就这俩,四个人的午饭都吃出四十个人的架势。   许淑宁被吵得头疼,把空碗拿到外面,找张椅子在屋檐下面坐着打毛衣。   那是一团深灰色的毛线,陈传文看见不忘调侃:“这么体贴孟津啊?”   许淑宁飞个白眼过去:“给西瓜皮的。”   说起来,她跟梁孟津的性格很像,对整个大队的孩子们都满怀爱心。   这可不是好事,陈传文难得严肃:“你俩可别在这儿陷进去。”   如果寄托太多感情,也许会离不开此地。   他平常嘻嘻哈哈的,居然能说出这么正儿八经的话。   许淑宁手一顿:“人家给我送了罐蜂蜜,这是回礼。”   不管是什么目的,陈传文言尽于此。   他沉默地在许淑宁肩上拍一下,转过身进房间。   大概是受他影响,许淑宁的心情也变沉重。   可惜维持不到三秒,里头又传来吵架的声音。   齐阳明是管不住妹妹,躲出来蹲在边上:“没完了还。“   谁说不是,好像两个人上辈子八字相克。   许淑宁无奈摇摇头,把打过的一段线拆开重来。   齐阳明帮她绕线,一边问:“咱们什么时候杀只鸡吃?”   许淑宁本来要问他吃不吃人肉,想起最近早出晚归的郭永年说:“你要有空,现在就杀。”   雷厉风行啊这是,齐阳明生怕他后悔,因为腾不出手叫着:“传文,杀鸡了!”   陈传文一脸虚弱地探头道:“我不能见血的。”   下乡都多久了,齐晴雨趁机嘲笑他:“比书生还文弱。”   她为了显摆,猛地冲鸡奔过去,抄手就抓起一只。   许淑宁仓促拦她:“那是下蛋的!别吓到它!”   比抓不到还丢人呢,齐阳明觉得他俩实在半斤八两一对草包,指挥说:“传文,你替我一下。”   团毛线陈传文还是干得了,但他从不委屈自己,搬椅子拿收音机,还把水壶也挪过来,这才坐下来。   许淑宁看不过眼:“怎么不再雇个书童?”   陈传文抬首挺胸:“我们生在红旗下,不搞封建主义的套。”   就他这种懒兵,社会主义也招待不起啊。   许淑宁:“闭嘴,不然我揍你。”   这鸡怎么吃还指望她呢,陈传文低头不语。   另一边,齐家兄妹一个杀鸡一个烧水,配合得天衣无缝。   齐晴雨心里着急,恨不得用柴火把灶膛给堵住。   她呼呼地吹着气,反被糊一脸灰,自己咳嗽两声。   齐阳明进来找糯米,当作没瞅见转身走。   他心想这个妹妹早晚得丢给别人管才好,磨刀霍霍向公鸡。   大概是“兔死狐悲”,院子里陡然充满各种各样家禽的叫声,连养在后头的两只猪都不例外。   听着怪不吉利的,许淑宁皱着眉:“把它们都弄进窝。”   大家都有正经事忙,只有陈传文能动起来。   他干活就没有不讲话的时候,那张嘴比喇叭还响亮。   许淑宁只觉得这巴掌大的院子格外的热闹,笑着摇摇头。   她打完毛衣的半边袖子停下来,站起身动动手脚。   一套忠字舞跳一半,梁孟津正好放学回来。   他瞥到心上人无意间露出来的那点纤细的腰肢,整个人宛如被定型。   许淑宁对上他的目光,脸上的喜悦之情更甚。   要不是人这么多,梁孟津都想碰碰她。   他迈出去的脚步尤为沉重,只恨现在还是青天白日。   许淑宁把他的眼神理解为饥饿,说:“要不先给你煮个蛋花汤?”   梁孟津离她更近,好像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香味。   他咽着口水:“我不饿。”   是吗?许淑宁只当他是怕麻烦,把手头的东西收起来:“那我饿。”   两个人肩并肩往厨房走,还在里面的齐晴雨很有眼色地离开,留下独处的空间。   也不知道是里面的温度太高,还是身边的人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梁孟津躁动不安地抿着嘴唇靠近:“宁宁,你看着我。”   许淑宁偏过头,正好在他脸上亲一下。   她慌张地瞪大眼,下意识盯着门看,捏着拳头挥出去。   力气不大,梁孟津顺势捏着她的手,心想原来耍流氓这种事是无师自通的。   他对着受到的教育忏悔,却仍旧很难控制住自己。   两个人四目相对,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在燃烧。 第76章   许淑宁和梁孟津在厨房卿卿我我的时候, 院子里的齐晴雨也在翘首以待。   她坐在小凳子上盯着门看,让齐阳明在心中直呼“女大不中留”。   他心想自己这个做哥哥的都未必有这种待遇,啧一声把拔光毛的鸡丢在案板上, 乱刀砍成好几块。   陈传文都快以为这鸡得罪过他全家,不忍多看一眼。   可要吃的时候, 他又是最迫不及待的, 伸出手想先拿一块。   许淑宁在他手臂上拍一下:“永年还没回来呢。”   自打宣布要修水库, 郭永年就被抽调去打下手。   他是队员们都承认的好劳力,能领这份额外的补贴就得更卖力。   因此是早出晚归, 连饭都顾不上准时吃。   要搁平常的话, 给留点出来就行, 但吃肉的好日子,大家还是饿着肚子等。   陈传文虽然馋得很, 还是咽口水忍住,说闲话打发时间。   齐晴雨跟他吵两句嘴, 渐渐的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看一眼手表:“都快七点了。”   天色暗淡无光, 连月亮都被遮蔽。   许淑宁本就爱杞人忧天, 眉头跟着皱起来:“孟津, 你去看看。”   梁孟津刚拿上手电筒, 郭永年就跨过门槛。   他浑身都是灰,脸上溅着几点泥, 连头发都不例外。   好在除了脏一点,整个人看上去没啥异样。   许淑宁那些坏的想象全丢掉, 到厨房里去热饭菜。   梁孟津跟着打下手, 过会大家总算能开饭。   在大队,这个点已经很晚, 舍不得点灯的人家几乎要睡下。   但知青们对蜡烛并不吝啬,瞳孔之中都映着一道烛火边吃边聊天。   郭永年照例是先填饱半个肚子才说:“下次不用管我。”   他自己都没个准点的,别耽误别人才好。   许淑宁代表发言:“没事,锅里还有,你多吃点。”   修水库包一顿午饭,郭永年晚上吃的就是两餐的口粮。   他到厨房再盛一碗饭,动筷子前感受到警告的目光。   齐晴雨用口型表示:“吃慢点”,心想再这样下去胃肯定坏掉。   郭永年就是一着急总是忘记,听话的细嚼慢咽。   他本就生得粗枝大叶,此行此举完全不符合平常的形象。   陈传文见状肯定要开玩笑:“老郭,你是小鸡啄米呢?”   有他什么事,齐晴雨不由分说抬脚在桌子底下踹过去,误伤坐在边上的哥哥。   齐阳明简直是飞来横祸,没好气道:“待会我就给你腿打断。”   齐晴雨缩着脖子卖乖,冷不丁听到赖美丽的名字,问:“她还不来吗?”   宿舍都收拾好了,再不来估计过几天又乱起来。   这事虽然是齐阳明跟陈传文起的头,但他们也闹不太清楚,齐齐望向当家人。   许淑宁慢条斯理地喝汤,吊足胃口才道:“我猜是收晚稻的时候。”   这话一出,连最融入这片土地的郭永年都明白几分,唯独齐晴雨茫然地眨眨眼:“那还有个把月,她不着急吗?”   急也得有个借口,许淑宁解释:“她哥在部队,她是吃部分补助工分的,但这两年人闲着没有?”   不仅没有,还已经是个能挣六分的大姑娘,等于一个人有两份收入。   齐晴雨似懂非懂:“她补贴口粮给别人的意思是吗?”   许淑宁点点头:“话又说回来,他们兄妹确实从小在叔叔婶婶家长大。”   只是再多恩和情,也会被逐年的索取消耗殆尽。   齐晴雨这个外人,都觉得这是笔算不清的烂账。   她总结道:“看来麻烦不小。”   此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十月里大队刚把去年的工分算清楚,赖美丽就闹起来。   她打的不是没有准备的仗,请来大队长调解矛盾,最终如她愿把人分到知青宿舍住。   全程知青们都置身事外,连面都没露一个,好像事先不知情。   更有甚者,许淑宁还提出抗议:“我们就巴掌大的地方,怎么再挤一个人?”   大队长赖大方一脸的独断专行:“就这么定了。”   许淑宁只好不情不愿点头,等人到的时候把门关得震天响。   那些探究的视线也被锁在外面,谁又能看到里面的其乐融融。   赖美丽就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包,比被扫地出门看上去还凄凉。   但她笑得心花怒放,爽快从里面掏出油票:“这个归你们。”   这个是应得的,许淑宁把它们收好,装作没看见她脸上的伤:“为了欢迎你来,晚上吃鸭肉。”   赖美丽都好久没闻见荤腥味,没忍住咽口水:“谢谢。”   以后大家住一个屋檐下,有个好的开始很重要。   许淑宁笑笑表示应该的,等她铺好床又给她看排班表:“你按上面的来,可以吗?”   赖美丽两只手拧成团:“我不识字。”   居然忘记考虑这茬,许淑宁难得失误一次,比她还尴尬,一时不知道怎么找补。   还是赖美丽自己说:“一直想学,也没什么机会。”   许淑宁立刻接:“这有什么难的,孟津就能教你。”   梁老师的名号,现在整个大队谁不知道。   赖美丽眼睛一亮,转而变得犹豫:“会不会很麻烦。”   梁孟津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识文断字,要是知道谁勤学好问,肯定十分积极。   许淑宁都能想象到他开心的样子,说:“不会的。”   她聊得没错,梁孟津果然很愿意,吃过晚饭就把课本翻出来:“我们先来考考基础题。”   赖美丽的基础约等于无,认得的字只有七八个,其中包括她的名字。   她普通话的发音也勉强,好像被堵在喉咙里讲不出来。   倒是梁孟津的方言这几年大有进步,跟爱好谈天说地的陈传文并称知青宿舍的两大翻译官。   他很顺理成章的转换教学语言,执笔的影子投在墙上。   大概是角度问题,齐阳明乍一看好像他和赖美丽是重叠的,心里一咯噔。   他自己有妹妹,很多时候在尺度上反而更加封建保守,想想凑过去:“我也听听。”   知青们最少都是念到初中才下乡的,虽然由于种种原因,那几年的学校很混乱,大家都没怎么好好上过课。   但毫无疑问的,基础的内容肯定不成问题。   因此他突然感兴趣,梁孟津多少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没有拦着的道理,反而让出点位置:“温故知新也好。”   齐阳明在心里骂句“好个屁”,坐在那儿是神游太空。   赖美丽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只觉得奇怪,转念一想兴许是怕自己一个人学习太尴尬,对他的体贴有两分感激。   齐阳明倒没想真么多,只是坐着苦熬而已。   眼瞅着快晚上九点,他打断说:“该睡了。”   齐晴雨坐在两步外看刚到手的小人书,不情不愿:“哥,我还有两页。”   她什么理由都没用,还是被哥哥“赶出去”。   没办法,谁叫大家能活动的空间就是从男生宿舍匀出来的半间房。   大家吃饭、聊天、看出都凑在那儿,隔着道帘子就是男知青们的床铺。   齐晴雨只能听安排,扭过头:“美丽,你待会记得锁门,我也先睡了。”   赖美丽跟她不太熟,拘谨地点点头。   她抱着衣服去洗澡,洗完发现男生宿舍的灯还亮着,那些初来乍到的恐慌被驱散,脚步放轻回房间。   吱呀一声关上门,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齐阳明把蜡烛吹灭,合上眼陷入睡眠。   但对赖美丽来讲,这一夜堪称是辗转反侧。   她躺在木板做成的简易床上,动一下都怕发出声音惹人不高兴,只好四肢僵直的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沉入梦乡。 第77章   赖美丽入住女生宿舍, 像是混入湖中的一滴水。   她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影响,日子大家照常过。   当然,这个想法只属于齐晴雨的。   她对外缺乏观察, 对内无忧无虑,丝毫没有发现悄无声息的变化。   但是许淑宁可有双亮眼睛, 她敏锐觉得陈传文和齐阳明有点奇怪, 具体表现为他们陡然爱上学习, 每晚梁孟津翻开课本,就像扑火的飞蛾涌过去。   梁孟津有这么大魅力吗?许淑宁心想绝无可能, 因此把目光锁定在新来的赖美丽身上。   谁叫这转变是因她的求学而起的, 不得不叫人多想。   她是个多思多想的, 觉得团结的内部可能会出现裂缝,这天对着陈传文旁敲侧击:“你是不是闯祸了, 怎么最近都不出门。”   不是,好像自己就是个孽根祸胎似的。   陈传文大嚷大叫:“我就不能在家修身养性吗!”   他说的是家, 许淑宁的心肠也软很多,轻笑一声:“所以是准备好好学习了?”   她还好意思提, 陈传文撇撇嘴:“全赖你。”   嘀嘀咕咕的, 说什么许淑宁也听清不清, 在他背上拍一下:“大点声!”   陈传文欲言又止:“没什么。”   神神秘秘的, 许淑宁就不信自己今天审不出来。   她笑得叫人心里发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像傻子?”   陈传文利索地举起双手投降:“阳明觉得赖美丽好歹十四了, 孟津一对一教她不合适。”   齐阳明心够细的,许淑宁自己都没想到这茬, 因为在她看来梁孟津已经是大人, 而赖美丽还是个小姑娘。   可既然有人提,她也认为不太妥当, 想想说:“还是我自己学。”   别啊,陈传文捣鼓她:“我的新毛衣还没好呢。”   年年一到秋天,许淑宁就得给大家缝缝补补。   她手上的活计多:“放心,不耽误你穿。”   什么叫耽误,这样一讲自己成什么人了。   陈传文:“咱们这是相互帮衬。”   不错嘛,真是长大不少。   许淑宁啧啧两声:“对你刮目相看。”   陈传文:“你少跟齐晴雨学,阴阳怪气的。”   话音刚落,齐晴雨就从犄角旮旯冒出来,手上的东西一砸:“找死呢!”   两个人又吵起来,许淑宁赶紧撤离战场。   她拎着筐去自留地摘菜,回来的时候她顺便从九婶家路过,跟人换了点米。   带着东西进院子,许淑宁只看到干完活回来赖美丽在洗衣服,左右张望着问:“咦,他们呢?”   赖美丽:“去代销点了。”   快吃饭还跑到隔壁大队,来回不知道要到几点。   许淑宁看一眼手表:“那我去大队部拿报纸。“   她前脚走,后脚齐阳明挑着两担柴火进来,第一句也是:“他们呢?”   赖美丽拧着衣服甩甩:“代销点和拿报纸。”   她普通话没那么好,有时候说话都尽量短一点。   反正不用说名字齐阳明都知道是谁去哪。   他点点头把带着水汽的柴火摊开晾晒,洗洗手把灶膛里的火升起来。   赖美丽忙里手里的活过去问:“要帮忙吗?”   齐阳明微微回过头:“不用,你玩去吧。“   他是说顺嘴,忘了眼前的人不是自家妹妹。   赖美丽却清晰知道,表情有点黯然。   她惦记着在部队的哥哥,没说话在院子里找事情做。   许淑宁再回来就看到干干净净的地面,说:“美丽,传文是不是把事情推给你了?”   她心想居然又逃值日,简直是上赶着找骂,都原地找有哪几根棍子比较合适。   谁知赖美丽道:“我正好有空,就扫了。”   她明明是勤快,表情像犯错误。   许淑宁笑道:“我还以为呢,他这人可会偷懒。”   又喊:“阳明,少烧点柴!锅都快烧透了!”   没进去也知道里面的是谁,赖美丽羡慕于他们的默契,攥着扫把站一边。   许淑宁索性说:“你帮我把菜摘了行吗?”   有事做,赖美丽才觉得有立足点。   她用力点点头,搬把小凳子坐在屋檐下。   被赶出厨房的齐阳明提桶水放她边上,把烂菜叶子捡起来剁碎喂给鸡鸭。   但对两头猪就不能这么粗糙,光猪食就得煮半天。   人吃的和猪吃的分开准备着,炊烟顺着烟囱慢慢往上跑。   齐晴雨老远就看见,费力扯开两排被麦芽糖黏住的牙:“快点快点,要开饭了。”   说得轻松,陈传文背着个沉甸甸的箩筐:“你看我跑得动吗?”   干一回活,就得宣传得大街小巷都知道。   齐晴雨在后头扮个鬼脸,仍旧不断地催促着。   他俩紧赶慢赶,在午饭出锅的时候进门。   齐阳明刚摆好碗筷,见状问:“又买啥了?”   陈传文卸下筐先不答,捶着肩:“哎呀,可给我累的。”   齐晴雨腹诽着“怎么没累死”,翻个大大的白眼:“就几斤板栗而已。”   几斤?陈传文威胁着:“信不信我丢你脑门上。”   齐晴雨下意识双手叉腰,高高地昂着头:“你丢你丢,不丢不是好汉。”   没完没了,齐阳明视而不见,只顾着蹲下来检查。   他随手拿起几个捏捏,确定都不是空心的,把筐子推到边上:“淑宁、美丽,吃饭了!”   剩下两个不用他管,自觉地坐下来,一张嘴饭都堵不上。   许淑宁还有话要讲,深吸口气在桌面轻轻拍一下,大家才算得到片刻安宁。   那种嗡嗡嗡的声音散去,她道:“阳明,队长让你下午去找他。”   又到一年一度算工分的时候,齐阳明跟他的算盘又能派上用场。   他点点头,转向另一边嘱咐:“传文,下午你把两道沟的菜再浇一遍。”   没想到啊没想到,大家都有正经事要做,现在能挑大梁的壮劳力居然变成陈传文。   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回事,我现在是知青宿舍的半边天了?”   做梦呢,齐晴雨:“那十个女娲来都不够补天的。”   谁说不是,陈传文难得附和一次:“我都好久没找到偷懒的机会了。”   这种话也能光明正大讲,赖美丽看他的表情尤为震惊,大概没料到有人的脸皮可以这么厚。   但知青们是见怪不怪,连齐晴雨都懒得骂他,嘴角勾起个弧度,吃完饭路过的时候踢他一脚。   陈传文立刻嚎着表示受重伤,可惜无人在乎,到底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去浇地。   他挑着水桶,在哪看到有点热闹事就听停下来听。   一群妇女们中间,他是最显眼的。   郭永年今天下工走,拍着身上的灰慢慢走着,远远看着有个熟悉的人影,没有凑过去,而是慢悠悠地回宿舍。   院子里就两个人。   许淑宁在织毛衣,看到他抬头打个招呼。   齐晴雨则是没讲话,挪个方向留个背影。   这是谁惹她了?郭永年询问地看一眼“大家长”。   许淑宁也闹不明白,耸耸肩进房间腾地方。   郭永年只好自己的小心翼翼地靠近心上人。   他老高的个子,蹲着的时候透着股委屈劲问:“怎么了?”   齐晴雨才不看他:“你自己想。”   人无完人,一般这句话开个口谁都能反省出几点来。   可惜郭永年绞尽脑汁,还以为是最近太忙没顾上她,憋出句:“我明天尽量早点回来。”   谁管这个啊,齐晴雨戳着他:“别给我转移话题。”   压根也没题啊,郭永年迷茫地望着她:“我比较笨,要不,你提示一下?”   齐晴雨有时候也说他“笨死了”,但不许他自己讲,眼睛瞪得更圆了:“骂谁呢你!”   郭永年笨拙地哄她,半天没个成效,急得一脑门汗。   修水库可不轻松,他最近晒得更黑了。   齐晴雨看着也心疼,肩膀垮下来:“你下次别给我买东西,多贵啊。”   郭永年还没送呢,转念一想都知道谁说漏嘴,难得道:“传文的嘴就该缝起来。”   此事还真跟陈传文没关系,齐晴雨道:“我刚去我哥柜子里找东西,不小心翻到了。”   一件粉色的衣服,猜都知道是给她的。   郭永年本想等天凉一点才拿出来,这会说:“不贵,就是想送你点东西。”   他对自己多抠门,平常都是凑合着来。   齐晴雨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没使劲捶他两下:“下不为例。”   郭永年倒也不傻,只是笑,却没点头答应。   齐晴雨在他手臂上拧一下想威胁他,结果全是白费力气。   她道:“你这肉是铁做的吗!”   郭永年活干得最多,有副好体格,挠挠头:“要不你拿根棍子?”   要不说他笨,齐晴雨哪里是真的想打,伸手在他脸上捏一下:“傻子。”   郭永年愣愣看她,还来不及作何反应,就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吱呀一声,惊散一对鸳鸯。 第78章   进来的是陈传文, 只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就知道今天没少听到新鲜事。   齐晴雨抬头看他一眼,在心里默数:一、二……   还没数到三呢, 陈传文已经迫不及待:“你们知道赖大刀吗?”   齐晴雨配合道:“谁啊?”   他俩在聊这些的时候,就显示出一种其乐融融, 堪称一唱一和的。   郭永年插不上嘴, 提了桶去熬猪食。   等他喂完猪, 院子里更加热闹。   齐晴雨还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瓜子,翘着脚嗑。   她身子微微向前倾, 眼睛瞪得大大的, 听到激动处猛拍大腿。   郭永年看着她就高兴, 擦把汗开始劈柴。   一斧头下去,吓得两只刚抱回来的小鸡仔到处乱跑。   许淑宁挥着小竹竿:“回你家去。”   她一动, 灰尘溅起来。   齐阳明被土扬个正着,别过脸呸呸两声。   哥哥到底是亲的, 齐晴雨仓促看他一眼,确定没事后再度投入陈传文带回来的新闻中。   齐阳明揉着眼:“不是, 没人关心一下我吗?”   许淑宁给他一瓢水:“洗洗就好。”   得, 关键时候, 还是家长比较管用。   齐阳明蹲在下水口, 想起件事:“淑宁,再过几天算分了。”   对社员们来说, 一年一度的算工分是件大事。   这不仅决定大家接下来一年的口粮,也关系着家庭的花销。   许淑宁自然关切, 问:“今年怎么算?”   齐阳明手一笔划:“六分。”   许淑宁喜形于色:“涨了?”   又很是感慨:“我们刚下乡那会, 一个工分才四分钱。”   齐阳明擅长用算盘,年年都去帮忙清帐。   他道:“今年的猪养得好。”   大队的集体产业有几样, 但挣得多的还是养猪,队员们比伺候皇帝都精心地照料者。   许淑宁:“咱们的猪也不错。”   知青宿舍养着两只,大家每天路过都在计算能吃几口。   齐阳明内心的小算盘打起来:“明年多养一只吧。”   那得开大会投票表决才行,许淑宁:“等过年再说。”   还真别说,哪天才春耕,一眨眼又要入冬。   齐阳明:“等发钱,咱做点啥好吃的?”   光听吃这个字,许淑宁就想咽口水。   她道:“杀两只鸭?”   嚯,一口气杀俩。   齐阳明目光盯着跑来跑去的鸭子们,咯吱咯吱地捏着手指关节:“哪只好?”   许淑宁好笑道:“再留它们两天吧。”   齐阳明只好掰着手指头,难得透出一点孩子盼过年的幼稚。   许淑宁调侃他两句,看到梁孟津回来转移注意力。   齐阳明自觉是娘家人,啧啧摇头:“泼出去的水啊。”   占谁便宜呢这是,许淑宁瞪他一眼,进厨房把灶膛的火烧起来。   梁孟津洗完手过来干活,很快又全是灰。   他掌心在裤腿上搓搓:“今天累不累?”   许淑宁现在已经习惯,每天睁开眼的活心里都有数。   她道:“还行,快农闲了。”   不像春耕秋收的时候,大家连问这句的功夫都没有。   梁孟津偷偷地碰一下她的手:“要是做不了的,等我回来。”   知青宿舍又不是没有别的男生,许淑宁眉头一挑:“我可是把大家都安排得团团转,哪还有闲活。”   她难得如此生动活泼,梁孟津嘴角往上勾:“嗯,都要听你的。”   怎么话里有话似的,许淑宁才不接。   她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想起一首很久前背过的诗:“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话音至此截然而止,梁孟津却已经理解她的意思,心想后面的那几句描写得实在平淡美好。   他道:“淑宁,我也很快乐。”   这个“也”用得许淑宁很满意,她下巴一抬:“摆碗,开饭。”   晚上吃的是大锅炖,里头放了一勺猪油。   虽然整锅看上去是绿油油的,就着地瓜被一扫而光。   吃完饭,郭永年去洗碗。   齐晴雨搬把小椅子坐在他边上说话,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齐阳明是看不下去了,啧啧摇头:“对我就没鼻子没眼的。”   谁说不是,陈传文闻言撺掇着:“是不是该收拾她。”   平常看着挺精明的人,居然说出这种傻话。   齐阳明锁着他的脖子:“那是我亲妹妹,你猜我木仓口对谁?”   还用猜嘛,陈传文用力地拍着他手臂。   两个人你踢我我踹你的,差点把烛台都打翻。   梁孟津很有威严地敲一下桌子:“上课了。”   苦哦,教的这小学生的内容。   陈传文跟齐阳明还是得听,愁容满面往那一坐。   与之相对,赖美丽的眼神都在闪闪发光。   她对知识的渴望,比烛火的光芒还要盛,仿佛身边的人都跟着被点燃。   许淑宁织几针毛衣再抬头,发现郭永年也坐下来听课,居然没觉得奇怪。   她从柜子里再拿出根蜡烛,把房间照得更亮。   按这种烧法,她没多久就心疼,看一眼手表:“到点该睡了。”   家家户户都睡得早,这个点队里早就连狗吠也听不见几声。   大家各自洗漱后进房间,锁好门躺进被窝里。   这天气,早晚的温差大。   许淑宁翻个身觉得冷,摸黑从床底下拿出床单垫着。   她把自己卷起来,刹那间听到一声细微的喷嚏,问:“美丽,你还有没有被子?”   赖美丽搬到知青宿舍的时候压根没带多少行李,连衣服就只有那么空荡荡的两件。   眼看的要大降温,她吸吸鼻子:“我哥还没寄票来。”   许淑宁心有不忍,打开手电筒:“你等会,我把薄棉被先借你。”   她从床底翻出来,拍拍上头的潮味:“明天得好好晒晒。”   潮吗?大队在山的低洼处,春夏秋天永远聚集着挥之不去的水汽。   赖美丽土生土长于此,半点不觉得不舒服。   她道:“谢谢宁姐。”   客气什么,许淑宁:“没事,早点睡吧。”   其实她自己没怎么睡着,天没亮就睁开眼到院子里忙活开。   地板唰唰唰几声,后脚郭永年也跟着起。   他道:“我去挑水。”   许淑宁知道修水库都是重劳力:“不用,待会让传文去。你是人,又不是铁打的。”   郭永年就是老黄牛一样的脾气,任劳任怨的。   他闲着没事做还会不安,笑笑挑着水桶出去。   许淑宁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等水烧开先冲一碗蛋黄汤,往里头放一滴油:“把这个喝了。”   郭永年一口闷,随手一擦嘴:“最近是饿得快。”   能不快嘛,许淑宁往锅里再丢两个地瓜:“你早饭也多吃点。”   郭永年知道她记账准,在大锅饭上从不含糊,心想扣的也是自己的份,点点头:“好,反正快发粮了。”   大家盼发粮比过年还期待,许淑宁也想置办出一桌年夜饭。   她道:“到时候就有白面,我包饺子。”   真是想想都流口水,郭永年不由自主地掐算。   他手捏来捏去的,好像这样日子能过得快些。   许淑宁:“你这是数不清了?”   提起这个,郭永年叹口气:“估计快了。我现在好些字不用,都忘记怎么写。”   难怪他昨天忽然开始向学,许淑宁:“正好,孟津的教书瘾能过足。”   刚出房门的梁孟津:“不是,怎么趁我不在讲我坏话。”   许淑宁亲昵道:“当你面也要说。”   好好好,她想说就说。   梁孟津无奈笑笑,蹲在下水口刷牙。。   许淑宁路过的时候拍他一下,很有被惯的坏脾气。   梁孟津被水呛得咳嗽声,捏捏鼻梁还哄她。   他倒是不太会讲什么甜言蜜语,不过句句许淑宁都爱听,吃完饭乐颠颠地赶他出门去上班。   大家跟着各自散开,投入新的一天的忙碌。 第79章   在乡下忙一整年, 大家就图有饭吃。   因此发粮这天的热闹劲,甚至远胜过过年。   许淑宁作为管家,早起第一件事是去数麻袋和箩筐。   她本来是例行个过场, 结果还真比昨天发现少了两个,叉着腰满院子转悠。   转来转去, 一头撞到梁孟津的下巴。   梁孟津还咬到了舌头, 他捂着嘴说不出话, 大概是太疼,原地跳两下。   许淑宁小心翼翼:“没流血吧?”   梁孟津的五官难得都快皱在一起, 还顾得上摆摆手, 过会缓过劲来;“你找什么呢?”   许淑宁:“不见了两个箩筐。”   不应该啊, 梁孟津跟着转圈子。   两个人从东走到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怀疑昨晚进贼了。   但转念一想, 偷两个箩筐又实在没必要。   许淑宁从心底是抛弃这个选项的,站在原地回忆着昨天的情形。   越想, 她的表情越显得有些奇妙,连人都好像矮三分。   梁孟津又不是傻子, 明知故问:“真的丢了吗?”   许淑宁讪讪笑:“没有, 是我记错了。”   她说完捶一下头, 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犯这种错误。   梁孟津实在没憋住笑, 索性低下头看落叶,肩膀一抖一抖的。   许淑宁只好倒打一耙:“都怪你, 你怎么不……”   她不擅长胡搅蛮缠,后面实在讲不出个所以然, 硬着头皮:“反正都是你的错。”   梁孟津坦然认下:“当然是我的。”   就是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反省, 检讨不出有意义的内容。   他这么爽快,许淑宁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心里又高兴,伸出手碰她一下。   下一秒,陈传文捂着眼睛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什么时候起的,跟鬼似的走路都没声音。   许淑宁斜眼看他,理都不理进厨房。   灶膛里火光通红,映照出她一张红脸。   梁孟津不知道在外面说些啥,过会才进来搭把手。   他拉过小凳子坐下来:“晚上吃什么?”   许淑宁早有计划:“杀两只鸭子。”   一人能分一个大腿呢。   她说着话手还比划一下,梁孟津悄声问:“那后天去公社吗?”   是该去一趟,油快用完了,蜡烛也得添点,还有……   许淑宁心里没盘算完,梁孟津接着说:“就我们俩。”   两个人?许淑宁戳一下柴火,脑子里过两遍:“好。”   话音很轻,要不是梁孟津一直留意着,估计会错过。   他琢磨这事好些天,说完如释重负。   倒是许淑宁又侧过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喊:“开饭了!”   这一嗓子,知青们窸窸窣窣全动起来。   齐晴雨起得最晚,靠着门框打哈欠。   齐阳明路过妹妹的时候拍她一下:“站直了,像什么样。”   力气不大不小的,够人回过神来。   齐晴雨捂着肩膀假哭,一滴泪都没能挤出来。   就这样,郭永年都笨拙地哄她:“先吃饭,好吗?”   给惯的啊,陈传文拿筷子敲碗,哎呀呀地叫唤。   他才敲三下,许淑宁就瞪他:“大早上的,别找骂。”   陈传文小时候在家一敲也挨骂,长辈们都觉得没规矩。   他也是一时忘记,捏着筷子正襟危坐。   一看他倒霉,齐晴雨就笑出来。   她挨着赖美丽坐下来,一边问:“昨天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赖美丽多数时候不怎么开腔,但随时做好加入话题的准备。   她道:“我睡得死,没听见。”   其实大家的睡眠都很好,毕竟白天早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光,只有许淑宁例外。   她道:“我听见了,骂了句‘王八蛋’。”   谁惹她了,夜里梦里都惦记着。   郭永年抛过去一个眼神。   齐晴雨是模模糊糊觉得说了,耸耸肩:“我不知道。”   她眉头微皱,好像遇上什么难题,偏偏越想越记不得。   有这会功夫,不如把粥喝了。   许淑宁站起来:“美丽,今天你看家,多烧点热水,中午杀鸭。”   赖美丽原来的工分记在二叔家,大锅饭都混在一块吃,论起来肯定是她吃亏有人占便宜,现在挪到知青宿舍,二叔一家多少有微词。   既然如此,分粮这样的场合她最好不去。   她心里知道,点点头应。   不光是她,其他人也都听安排,大家拿着东西忘仓库去,一路上说说笑笑。   到仓库,人更是挤得慌,整个大队的老老少少几乎全都在。   能上学的孩子们看到梁老师下意识的跑开,只有已经算半个大人的西瓜皮带着妹妹彩虹凑过来。   梁孟津习惯性给他们分糖吃,一边说:“农闲必须来上课。”   说闲,只是事情相对少而已。   大人可以处理,西瓜皮暂时退居二线。   他嘿嘿笑:“那讲故事吗?”   这样一看,又还是刚下乡那年遇见的小毛头。   梁孟津无可奈何道:“让你识字用的,”   西瓜皮觉得自己现在认识挺多字的,把肉眼可见的几个标语都念一遍。   这些标语在大队已经好几年,就是目不识丁的老人家都大概知道内容,他居然好意思显摆。   梁孟津这是没棍子,不然都得抽他两下才解气,板着脸不吭声。   还是许淑宁叫他:“孟津,你把这个筐挪过去。”   梁孟津这才走,留下西瓜皮大喘口气:“有没有觉得他去学校变得更吓人了?”   彩虹舔着糖:“哥,你是做贼心虚。”   哟,还会成语了。   西瓜皮作势要把妹妹,很快跟其他小伙伴玩在一起。   热热闹闹之中,还有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齐阳明年年受大队长所托,在算工分这件事上出一把力。   他账算得清楚,方言就不是那么好。   平常跟老乡们说话没问题,赶上大家都急简直乱成锅粥。   毕竟一分一毫都关系着接下来整年的生活,锱铢必较是正常的。   齐晴雨看哥哥急得满头大汗,躲在旁边偷笑。   乐没几秒,许淑宁喊:“晴雨,把袋子拽住了。”   又左右看:“陈传文又上哪看热闹了,欠收拾这是。”   郭永年离她最近,帮舍友找借口:“他去厕所了。”   最好是,许淑宁没好气:“三分钟不回来,我连你一块骂。”   郭永年尴尬笑笑,赶紧伸长脖子找人。   得亏的他长得高,很快在队员们之间锁定,只是不敢大声喊,只能祈祷两个人赶紧对上眼。   也是他运气好,陈传文还惦记着一点正事的,回头一看他在给自己使眼色,头皮都发麻,心领神会回归大部队。   虽然用了不止三分钟,但许淑宁也没空计较。   她道:“先把这几筐地瓜挑回去。”   人均口粮是三百六十斤,壮劳力都得分好几回才能运。   整个知青宿舍也就郭永年和齐阳明能顶用,偏偏今天就剩一个。   郭永年半蹲借力,气一沉把两筐地瓜挑起来。   另外两个人也一样,只是担子的分量还不到他的三分二。   他们来来回回跑,许淑宁留下齐晴雨看东西,自己去隔壁大队买豆腐,回来的路上再到池塘拎条鱼。   赖美丽在仓库里收拾,听见声探出头:“鸭子我杀好了。”   又诧异道:“还吃鱼吗?”   许淑宁:“晚上吃。”   今天是丰收的好日子,吃点好的不过分。   但对赖美丽来讲,已经堪比满汉全席。   她心想难怪大家都说知青们舍得吃,眼睛放出点光芒。   听见有好吃的,谁都会高兴。   许淑宁自己也乐,在厨房的烟雾中哼着歌,只是心里算着帐。   等吃饭的时候,她吹吹滚烫的汤:“边吃边听我说。”   知青们有点头的,有嗯一声的,纷纷看向她。   许淑宁:“我算了一下,按今年的收成,以后每个月宿舍多吃一斤油,隔三天煮鸡蛋羹怎么样?”   摊在每个人身上,大概要一块钱。   说多不少的,不过知青们几乎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郭永年第一个点头,还提议:“以后早饭给我多放两个地瓜吧。”   他修水库这活不知道干到什么时候,偶尔砸石头的时候精神一恍惚,都怕敲到自己的脚。   平常刚强的人说出这话,可想而知有多累。   齐晴雨扭过头看一眼,心疼得不得了。   都是朋友,许淑宁也觉得怪不容易的。   她顺便问:“谁还有什么要求吗?可以提。”   陈传文举起手:“能多加点肉吗?”   想得怪美的,许淑宁伸出自己的手臂:“要不这个给你咬一口?”   陈传文也不敢啊,退而求其次:“那鱼总行吧?”   大队有池塘,队员们隔三差五吃一口问题不大。   许淑宁眼珠子一转过遍帐:“行,一个月三次。”   蚂蚁再小也是肉,况且陈传文也没办法对大锅饭提出太多异议,因为大家开小灶的水平是参差不齐的。   知青们多少都有家里的支援,每个月邮递员来的日子都像过年。   尤其是梁孟津。   他本来是家底阔,多少有点理不直气不壮,今年开始上班,整个人都硬气起来,工资才发没几次,私下里老给许淑宁塞东西。   像这种发钱发粮的日子,他更加不会错过,临睡前递给许淑宁一个信封,转身立刻进房间。   许淑宁还以为他给自己写情书不好意思了,拆出一看傻了眼。   她敲敲男生宿舍的门:“梁孟津,你出来。”   梁孟津没应,但是陈传文大声说:“永年睡了。”   不管是不是借口,许淑宁总不好再叫。   她只得捏着信封回房间,把它压在枕头底下。   不过送出去的礼物,梁孟津咬死了不肯收回来。   许淑宁拿他没办法,只好存起来放好。   但那一刻她觉得,将来几十年,大概都会是这样。 第80章   分完粮, 地里的活基本等于都干完了。   全队的壮劳力们几乎都被抽调去修水库,抡着工具砸石头。   陈传文去了一天,回来就嚷嚷着长水泡。   许淑宁以为他是在夸张, 举着蜡烛凑近一看才发现真的是,没好气:“你下乡真是专偷懒了。”   不然谁的手上不是磨出一层茧, 哪还有娇弱的余地。   陈传文对自己的懒惰向来供认不讳, 被针扎一下后惨叫:“那个王工太狠了!我想躲活都躲不了。”   王工是这次修水库的监工, 生得五大三粗的,脾气也很急躁, 见不得谁拖延。   用齐晴雨的话来说, 那就是得亏现在新社会了, 不然估计皮鞭都能拿出来。   许淑宁也知道陈传文是吃大苦头了,安慰着:“为了探亲, 忍忍吧。”   公社给知青们的探亲名额很有限,前两年都没轮到红山大队, 今年分到的还是独苗一根。   但郭永年不想回家面对继母,许家怕女儿一个人坐四五天的火车有危险, 梁孟津放不下学生们, 齐家兄妹不愿让对方落单, 因此这别的大队打破头抢的探亲名额, 就这么轻飘飘落到陈传文头上。   他本人是恨不得插上翅膀到家里,可惜还得出义务工, 又生怕在这临门一脚出点什么意外,只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出工。   可偏偏这又不是他的强项, 一天下来整个人就萎靡不振, 仿佛是老菜帮子,吃饭的时候拿筷子的手都一抖一抖的。   看着虽然是怪可怜的, 但齐晴雨还得照实说:“ 你是不是演过头了?”   陈传文悲从中来:“你有没有一点战友情?”   他要是不假哭,齐晴雨还能有点内疚,见状啧一声:“咱们很熟吗?”   其实两个人平常打打闹闹得厉害,论交情还真是一等一的好。   闻言,陈传文西子捧心状:“过河拆桥是吧?那我……“   后面的话没说完,齐晴雨狠狠踩他一脚。   陈传文向来无事都要嚎出点动静,这会更是叫得跟杀猪似的。   许淑宁脑瓜子已经嗡嗡响起来,捂着耳朵:“都给我闭嘴!”   到底是家长的威严大,陈传文音调放低,小孩子似的告状:“是她先的。”   许淑宁才不帮他们断官司,慢条斯理:“食不言。”   假装忘记刚刚有些未尽之言。   可谁会错过,齐阳明跟郭永年都不会。   前者冷笑着把手指头关节捏得嘎吱嘎吱响,后者放下筷子抛出个担心的眼神。   齐晴雨装聋作哑,低着头不说话,脚底再次狠狠碾过陈传文的鞋。   陈传文自知理亏,敢怒不敢言,讪讪笑:“吃饭,吃饭啊。”   还打什么圆场,压根不会有人被绕过去。   齐晴雨的头都快埋到碗里,猛地抬起直视众人:“我就是让他打听一下王工有没有爱好。”   等会,刚刚还说人家王工长得跟镇关西似的,怎么现在还关心起人家了。   许淑宁不解其意,代表大家问:“为什么?”   齐晴雨耳朵有点红,戳着米粒:“就是好奇。”   这种事有什么好知道的,齐阳明可不信妹妹好端端的关注这个。   他眉头微蹙,下意识看一眼斜对面的人。   郭永年微微点个头才说:“因为我想跟着他学。”   他自己觉得有点非分之想,只跟最喜欢的人透露过。   但才去一天的陈传文不这么觉得,说:“我看王工对你很是另眼相看。”   满大队怎么找,都没有郭永年这样的好劳力,干活的时候谁看他不满意。   齐晴雨趁机刺一句:“以为都跟你似的。”   陈传文:“只接受小姑娘的喜欢。”   又撇撇嘴:“就兴你们成双成对的,就我跟阳阳顾影自怜。”   阳阳?叫得真恶心。   齐阳明汗毛倒竖,卡着他脖子的时候从缝隙里挤出话音:“还有人在呢。”   虽然大家面上都很和气,好像彼此之间是个整体,但潜意识里还是会把赖美丽当成别人。   这并非是排挤,而是这三四年来的生活习惯。   坐在椅子上的赖美丽安静吃着饭,嘴角微微的上扬,好像也沉浸在热闹中。   但齐阳明是个心细的人,尤其人家搬进知青宿舍多少跟他有点关系,因此平常就格外的关注。   他一提,陈传文也不傻,追一句:“美丽,你还小,别像她们似的,被傻小子给骗了。”   说谁傻,梁孟津问:“360x720等于多少?“   陈传文下意识掰手指头,愣两秒拍一下桌子:“这谁算得出来。”   梁孟津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随口胡诌:“二十三万六千四百二。”   他的表情胸有成竹,看上去淡定自若,谁都没怀疑是在骗人。   只有跟算盘很熟的齐阳明,手指在空中悄悄拨弄两下,唇角微微翘起没说话。   陈传文自然是不具备这种本事的,但还是犟嘴:“谁知道真的假的。”   说归说,压根没打算验证。   梁孟津就是拿准他的性子,很有高人风范的夹一筷子菜:“你算算就知道了。”   又不是吃饱撑着没事干,陈传文自己转移话题,倒把前面的事情岔过去。   倒是许淑宁还记得这件事,吃过饭拉着齐晴雨在院子里说话。   两个女生聊到一半,从男生屋爆发一阵吵闹,带起远处的一阵狗叫。   大晚上的,这是做什么。   许淑宁拍走落在衣服上的小虫子,无奈道:“早晚把陈传文的嘴缝上。”   陈传文要是听到,能骂一句她跟梁孟津是蛇鼠一窝。   但他现在没听见,只针对眼前的室友:“不是,骗人你怎么还振振有词。”   梁孟津拍开他的手:“你被傻小子骗,那你是什么?”   真是好一张利嘴,陈传文平常再机灵,这会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气得飞扑过去:“今天谁也被拦我。”   梁孟津就不是个武力派,闪身一躲没避开。   两个人在床上扭打,光看场面实在有点难以描述。   许淑宁就是进来看一眼,忽然很不愿意承认其中之一是自己的心上人。   她顺势侧过头:“阳明,我有事找你。”   齐阳明拿着枕头想趁机随便给谁来一下占点便宜,只得遗憾地丢开手里的东西。   走出几步,他问:“啥事?”   许淑宁:“你明天是不是去找大队长?”   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怎么人跟人的区别这么多。   齐阳明看一眼旁边的妹妹,才说:“他跟王工是老交情,原来一起打过仗的。”   找人办事,总有些绕不过的东西。   许淑宁:“我那有两包好烟,你一起拿走。”   买烟也要票,齐阳明手里头都是些经济实用的票证,本来还发愁呢,这会笑:“你还有这个?”   许淑宁:“赶巧,家里寄来的,让我给大队长送礼。”   没别的,就希望多照顾着点她,即使她在信里总是写自己过得很好,家长们仍旧是千百个不信。   兜兜转转的,还是进同一个人的口袋。   齐阳明倒不跟她客气:“还是哥们够义气。”   跟谁称兄道弟呢,许淑宁给他个白眼,径自回房间。   齐晴雨就跟在她后面,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才是一家子姐妹。   齐阳明在心里嘀咕妹妹两句,双手插口袋看着天上的月亮。   这月圆了又缺的,愣是瞧出一些无处寻来的忧愁。   离乡几载,他在这一刻最想家,悠悠地叹口气。   好在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第二天提着菜框子到大队长家做客。   当然,菜都是掩护,大家心知肚明的推杯换盏,只给重要的事只言片语。   事嘛,反正是办成了。   就像陈传文说的,王工对郭永年是另眼相看的。   他生于国家最混乱的年代,一辈子艰苦朴素,对吃苦耐劳的人最欣赏,加上这水库得修三五年,他确实也缺打下手的,索性把郭永年带在身边。   郭永年得偿所愿,但也头疼得很,因为他文化底子差。   王工虽然下地测绘的时候能推开百八十斤的大石头,遒劲有力得像是军校毕业,但他实际是学院派,战火连天的年代在西南大正儿八经学出来的。   他随身都带着书,翻开一看每本都叫外行人觉得是天书。   说真的,郭永年能把字认全都算很厉害,更别提其中涉及到的力学等。   他看得想悬梁自尽,又不好意思占用王工太多时间,只好把这个难题抛给全宿舍唯一的文化人。   梁孟津“临危受命”,倒也不慌不忙,每天备完小学生的课就捧着书研究一会。   他自学能力强,脑子里有物理知识储备,研究完正好给郭永年讲。   这样一来,赖美丽的补课只好由齐晴雨接手。   她上过初中,教人识字没问题,架不住学生的进度快,还总爱提一些叫人招架不住的问题。   齐晴雨念书的时候又不是优等生,只好开始临时抱佛脚,连最爱的小人书都先暂且丢到一边。   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没几天就觉得屁股下面有针扎似的。   但整个宿舍最有空的人就是她,事情追根究底还跟郭永年有关系,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学。   就这副样子,跟郭永年一看就是一对。   陈传文就爱看她热闹,捏着修水库后累得抬不起来的左手:“将来有孩子,谁都管不了功课。”   他说这话是背着人的,主要是怕齐阳明听见,可惜老天爷没眷顾。   齐阳明偏偏冷不丁从背后出现,给他一肘子。   反正都被撞个正着,陈传文还敢老虎头上拔毛,嘿嘿笑:“我又没说谁跟谁。”   还需要指名道姓吗?齐阳明想起前几天的遗憾,随手抽出枕头打过去。   陈传文不像刚刚病恹恹歪着,跳起来就要回击。   两个人的动静打断另一边好好学习的队伍,在烛光下整理毛线的许淑宁大声制止:“出去打死一个算了。”   省得整天在家吵吵嚷嚷的。   她话再凶,也没人敢得罪,各自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恢复那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第81章   知青宿舍的闹腾, 总是今天消停会明天继续。   大家吵着吵着,骤然发现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已经是一九七七年。   报纸上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传到红山大队就只剩硝烟的尾巴。   大家懵然无知国家将发生的巨大变化,仍旧按照天时地利上工, 只有敏锐的人察觉到一丝变化。   四月底, 一场倒春寒。   许淑宁早起在院子里兜一圈, 钻进厨房赶紧把火升起来。   灶膛里的火焰慢慢升高,带起的温度比被窝还暖和。   她搓着手等水烧开, 一边听广播。   信号断断续续的, 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 主持人的一句话都快断成十八句。   没办法,条件就这样, 一般人都凑合着听。   但梁孟津是个很有求知精神的人,蹲下来敲两下收音机的外壳:“会议说了什么来着?”   许淑宁就是听个响, 哪里知道具体内容。   她道:“你还是等报纸吧。”   邮递员隔几天才来一回,报纸的信息也是延后的。   梁孟津很是头疼:“我爸妈特意写信让我多关注时事。”   从去年开始, 时事就堪比轰炸机。   几位领导人先后离世, 又粉碎了数字帮, 光是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东西, 都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许淑宁本来就是个悲观主义者,去年叹的气都够吹走一座珠穆朗玛峰的。   她道:“你这一说, 我心跳得又快蹦出来了,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梁家父母都在部队, 知道的内情比一般人多, 但碍于种种原因只能隐晦提示,倒叫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梁孟津离家那年, 他爸妈都在接受内部的审查,虽然这五年来没听说任何的工作调动,但难保是报喜不报忧。   大概是这一年多来的事情太多,他最近在报纸上能看到几位从前熟悉的长辈的名字,却摸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变化,渐渐变成个忧心忡忡的人,又拍了一下收音机的壳:“回头就把你卖了。”   都开始拿东西撒气了,许淑宁知道他心里急,把柴火往里捅:“要不你回家一趟?”   梁孟津一丝意动,不过很快心里的小火苗熄灭:“我还得给学生们上课呢。”   许淑宁:“我给你替班。”   这两年知青们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学习热情十分高涨,加上她的底子本来就好些,加上耳濡目染的,代课绰绰有余。   梁孟津也放心她,就是仍旧有些犹豫:“我妈也没来信,我这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他就怕自己回家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让大人挂心。   许淑宁:“要不你到市里去打个电话问问?”   现在打跨省电话麻烦得很,得经过好几个交换机,每个省市都只有固定一两个地方可以拨号。   像本市,就要在邮电大楼填单领号后排队等待,赶上线路拥堵,等上三四个小时都有可能。   不过这种折腾,都比电报还快些。   梁孟津也就是前年有个月没按时收到家信,才千里迢迢去过一次。   当时他一路晕车,五脏六腑差点没都给吐出来,暗自发誓没有下回,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他道:“那后天你替我上课。”   许淑宁嗯一声:“我再给你列个单子,正好从市里多带点东西回来。”   去趟公社都麻烦,大家不像来的头一二年总在山里待不住,快过成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了。   梁孟津心想确实不能白遭这个罪,说:“你手里还有布票吗?”   许淑宁对自己的财产了如指掌:“也就三尺布。”   做件春衫都单薄,约等于无。   梁孟津自然也知道,说:“我再问别人凑凑。”   可一说起他要去市里,谁的票陡然都变有用,只有向来勤俭持家和尊师重道的赖美丽匀出自己手里的给他。   加加减减,梁孟津总算能给意中人买套新衣服。   两天后,他揣着大家的叮嘱,天不亮先走路去公社搭拖拉机到县里,再坐上十点的班车往市里。   等到邮电大楼,几乎整天都过去了。   梁孟津是第二回 来,流程还算清楚。   他领完号去隔壁的百货大楼,在每个柜台前摆出战斗姿态。   可惜他在这事上百无一用是书生,好些不用票的东西都没买着,被妇女们挤得东倒西歪,蛇皮口袋还空着大半个。   一提溜,就晃荡。   梁孟津都不用怎么使劲,拎着它回邮电大楼,找了个避风又能听到叫号的地方等。   一等就是仨小时。   那种心里有事挂着的感觉,让他好像对人生生出一点惶恐,表情变得焦急不安,几句话在心头打转。   只是中间有接线员,他不管怎么想问都得婉转,接通后一边看表掐着秒,一边说:“妈,我没事,就是想问问最近方便回家吗?”   这通电话来得巧,梁母正好有几件事想让孩子知情。   她道:“家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梁孟津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不好:“好,那我买完票给你们拍电报。”   又道:“等回家说,快超时了。”   这孩子,什么时候性格这么急。   梁母都没来得及叮嘱几句,只得挂上话筒摇摇头。   梁孟津则是高兴于没多花钱,着急忙慌去赶末班车回县里。   只是他再怎么快,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院门吱呀的动静在风中不值一提,只是许淑宁本来就没怎么睡着,第一时间就捕捉到。   她披着衣服走出房门:“可算回来了。”   梁孟津本来可以在公社住一晚再回来的。   他踩着星光爬半宿山,看到她的一切觉得都值得,拍拍身上的灰:“嗯,回来了。”   许淑宁:“饿不饿?”   梁孟津晚上啃的干粮,早消耗得差不多。   他道:“我自己煮地瓜吃。”   许淑宁有话想问他,打个哈欠:“我煮,你快去洗一洗。”   梁孟津也没跟她推来让去的,洗漱后甩着满脸水进厨房。   许淑宁在烧火,她添一把柴:“你爸妈怎么说?”   梁孟津:“说让我回一趟。”   也好,总比天天的提心吊胆来得强。   许淑宁:“什么时候走?”   梁孟津:“我买了后天的火车票。”   后天?许淑宁:“早知道能买到近期的票,就让你带着行李走了。”   省得这一趟来回的。   四下无人,梁孟津握她的手:“不跟你说一声再走我不放心。”   许淑宁:“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当然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但梁孟津担心的不是这个,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两年返城的知青们不少,许淑宁有好些同学已经回到故乡。   有的人来的时候孑然一身,走的时候留下多少痴男怨女。   那些话本子里最常见的故事,总叫人觉得自己会成为下一个主人公,说出的话却全是真心:“其实能回去是最好的。”   无论怎么适应,这里始终不是家。   两个人并排坐着,梁孟津手放在她的肩上,迫使她抬头看自己:“对我来说不会是最好。”   许淑宁鼻子微酸,眼尾都被灶膛里的火光熏得通红。   她手无意识地在裤腿上摩挲着,一时想不出说点什么,睫毛颤颤:”想吃芝麻饼。“   梁孟津:“还有什么,都给你带。”   乍然说起,许淑宁还真馋了。   她心想现在天气冷,东西应该能存得住,说:“还有东记的烧鸡、肉丸子……”   梁孟津听她报菜名,都跟着咽口水。   两个人嘀嘀咕咕好一阵,头挨着头分完一碗面才各自回房间。   睡没多久,就是天亮。   郭永年第一个起的,他蹲在院子里洗漱觉得有哪里不对,去厨房先把早饭坐上。   炊烟缓缓升起,齐阳明打着哈欠感叹:“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话音刚落,赖美丽踢倒放在屋檐下的箩筐,里头的镰刀咣当掉出来。   这一看,就知道是谁乱放的。   齐晴雨插着腰骂:“陈传文,信不信我待会一刀砍死你。”   陈传文的头好似鸟窝,眼睛都睁不开依靠着门框:“一大早的,我又哪里得罪你。”   居然还敢不深刻反省,齐晴雨眼睛一瞪,左右看着想找样能揍他的东西。   齐阳明见状叹口气,心想自己就不该说“安静”这两个字。   他眼不见心不烦,用冷水泼脸。   倒是郭永年提醒:“淑宁还没起。”   下一秒,许淑宁梳着头发从房间探头:“起了。”   又指挥:“大早上没吃饱就撑着?都干活去!”   喂猪、挑水、扫地,一时之间院子里十分忙碌。   梁孟津掐着点睁眼,踩着尘土飞扬,拿上两个馒头赶紧去学校。   知青们的日子和过去五年没有任何区别,命运的齿轮在自己的节奏里转动,谁都不知道即将到来的一切。 第82章   匆匆安排好学校的事情, 梁孟津登上返回西平市的火车。   他怀里抱着早上刚烙好的饼,好像连胸口都是滚烫的。   乡下无闲日,开春后没闲人, 谁都没空送他,许淑宁替他上课前还得先到地里上会工。   当然, 她就是不去, 别人也得去。   在队里的学生们都这样, 上课到一半跑出去追鸡撵鸭的是常事,抱着弟弟妹妹哄一边写作业的比比皆是。   许淑宁再好的耐性, 连着三天从学校主持一百八十次公道回来后都面色不佳。   她是宿舍的风向标, 大家自然压低说话的声音, 生怕哪里惹到她。   五月是插秧的季节,队员们天不亮上工, 日落才得归。   许淑宁怕大家撑不住,早餐往锅里多放一把米, 灶膛里多丢几个地瓜。   虽然粥的稀稠程度从肉眼看不出区别,吃到肚子里还是能多出半分饱腹感的。   许淑宁能做的也不多, 再添把柴蹲在屋檐下洗漱。   刷牙之前, 她喊:“起床啦!”   好大的声响, 院子里鸡飞鸭跳的, 连猪都在窝里撞了两下栏。   郭永年第一个出来,打着哈欠先把猪食煮上。   他哒哒哒地剁着烂菜叶子, 一边念叨:“多吃多长。”   开春刚抱回来的小猪仔,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陈传文路过用手比划着:“今年必须留两根排骨吃。”   乡下有禁忌, 当着猪的面是不说怎么吃的, 生怕它听了吓得长不大。   郭永年虽然不太信这套,但还是小声提醒:“别找骂。”   饶是陈传文被骂习惯, 这两天也觉得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他缩缩脖子不讲话,挨着墙根走路。   走得跟做贼似的,许淑宁一看他就有问题:“你又干嘛了!”   老天爷,真是比窦娥还冤。   陈传文都想跪下来唱一曲:“我才刚起床!”   他就是说得再铿锵有力,许淑宁都是满心怀疑。   她眼神上下打量着,警告:“给我老实点。”   陈传文都快连大气不敢喘,扭过头看到齐晴雨在偷笑,把脚边的石头踢过去。   砸中齐晴雨的小腿,她嘶一声,趁着没人注意丢了块更大的回去。   陈传文躲开了,往右边一跳,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   简直是气人,齐晴雨翻个大大的白眼,吃饭的时候在桌子底下搞小动作。   很不巧,脚上没长眼睛,她不幸错中目标。   地方挤,碰撞到也是常有的事情。   赖美丽只是把自己的脚缩回来,加快吃饭的速度。   许淑宁看她只顾碗里,说:“多夹点菜,今天午饭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吃。“   赖美丽用鼻音答应,顺便点个头。   明明大家对她都挺好的,她人坐这儿就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在知青宿舍住了两年仍旧如此。   许淑宁知道是天性,想想没说什么。   再一看对面明显过分活泼的两个人,若有似无叹口气。   嗯?被发现了?   齐晴雨把再度伸出去的脚往回缩,丢给陈传文一个“算你命好”的眼神。   明争暗斗出经验,陈传文居然读懂了,吃完饭趁着没人注意揪一下她的辫子。   齐晴雨骂了声,拔腿就追过去,声势浩大得像是要打断他的腿。   郭永年那句“手套没拿”只来得及说一半,帮她从屋檐下的挂绳上取下,另外的手把锄头扛在肩上。   掌握如此凶器,大家自然而然地走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   齐阳明生怕被误伤,屈腿向前进,滑稽得像只小鸭子。   许淑宁有点想挑刺,欲言又止憋回去。   她这两天是有点心情不好,站在讲台前更是杀气腾腾。   学生们适应了向来温和的梁老师,对偶尔代课的许老师更添三分敬畏,上课去洗手间都知道要举手了。   果真是慈不掌兵,许淑宁喝口水润润喉,对自己这些天的成果很是满意,临放学的时候说:“课文回去要熟背,下节课我要抽查的。”   都是附近几个大队的学生,为了照顾路途远的,今天来上课的二年级的学生。   有胆子大的哀嚎一声,问:“梁老师还不回来吗?”   问中许淑宁的心事,她也不知心上人的归期是何时,像是自我劝慰:“很快会回来的。”   红山大队小学就这么一个老师,学生们的受教育时间很有限。   说是二年级,其实很多人十位数内的加减法才搞清楚,大家对很快没概念,只当就是明天的事情,欢天喜地夹着书回家了。   这种时候,许淑宁又能从这帮孩子们身上看到几分可爱。   她把教室的门锁上回家,远远看到宿舍有炊烟袅袅升起,   这个时间点,按理大家都在上工才对。   许淑宁心中一喜,转念一想不大可能,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谁在家啊?”   赖美丽从厨房探出头:“我在呢。”   果然,许淑宁心头好像谁牛蹄子踹一脚。   她道:“怎么这么早?”   赖美丽不好意思笑笑:“我来事了。”   她一下午双脚都在抖,实在撑不住才请假的,但仍旧是闲不住,想着趁大家没回来先把饭做上。   都是女孩子,更能感同身受。   许淑宁:“你赶紧歇着去,我来。”   赖美丽也没推辞,只是拖了把椅子在灶膛前:“有点冷,我坐这儿还舒服点。”   她接着火光还在看书,手不释卷的模样令人欣慰。   许淑宁感慨:“要是每个学生都能跟你一样就好了。”   她就不会每天都气得太阳穴突突跳。   赖美丽语带怅然:“其实我小时候也很皮的。”   不过父母双亡,哥哥去部队,她的童年好像比别人更快按下休止符。   许淑宁心想她也不容易,故意提起:“明天邮递员就来,你哥肯定又给你寄东西了。”   说起哥哥,赖美丽有一种平常不显现的娇气和依赖。   她道:“然后一边批评我的信错别字连篇。”   许淑宁失声笑:“没事,按你的进度,再过两年我都教不了你了。”   她固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还有一半的真心在。   赖美丽腼腆笑笑:“都是老师教得好。”   又顺嘴问:“梁哥什么时候回来?”   许淑宁添一把柴火:“我也不知道。”   来回坐火车都得一个礼拜多礼拜,难得回一趟有肯定得多待两天,因此人走的时候就没定时间。   很长一段时间里,赖美丽过的都是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更有揣度别人情绪的本领,抿抿唇:“我哥刚去部队那年,我也很担心。”   人之间的相互安慰是这样的,总要寻找一点共鸣。   许淑宁憋了好几天,有一瞬的失神:“美丽,你觉得大队好还是县城好?”   当然是县城,只是赖美丽觉得她这么问有用意,说:“大队也挺好的。”   月是故乡明吗?许淑宁:“对我们来说,西平也是最好的地方。”   赖美丽忽然察觉到其中的意味:“但梁哥也会回来的。”   许淑宁更像是自我安慰:“当然了。”   她不想做那个患得患失的人,从理智上也知道梁孟津在家里会更好,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赖美丽帮她加强信念:“你在这里,粉身碎骨他都会回来的。”   要是得粉身碎骨的话,还是在别处老老实实呆着吧。   许淑宁被逗笑:“我还是希望他好好的。”   赖美丽才发现自己的用词不对,仓皇捂着嘴:“不是,我意思是,反正就是……”   她一时圆不回来,用力点下头:“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只有你。”   许淑宁不好意思地捏着裤脚:“哪有这么夸张。”   她越说没有,赖美丽越要证明,连着说了好几件事。   有些许淑宁都没发现,她现在很需要更多的呈堂证供,过了会觉得不对劲站起来掀锅盖。   冒出来的热气熏得她手一抖,还是往锅里先倒瓢水。   水一浇,糊味更是冒出来。   赖美丽的嘴巴渐渐张圆:“怎么办,闯祸了。”   许淑宁一本正经:“你知道什么叫大人的权威吗?”   赖美丽脑袋疑惑地向左偏:“什么?”   许淑宁弹一下她的脑门:“就是小孩不敢问‘今天饭这么糊了’。”   好厉害,赖美丽竖起大拇指,双手哒哒哒地鼓掌。   许淑宁看孩子似的笑笑。   她嘴上说着没关系,还是敲了三个鸡蛋上锅蒸,晚饭出炉就往外端,故意地板着脸。   陈传文鼻子尖,小狗一样地闻着,看一眼“大人”的脸色,捅一下今天还没能达成和解协议的齐晴雨:“停战,晚上的表情极为不妙。”   还用他说,齐晴雨夹着不存在的尾巴:“你不惹我就没事。”   陈传文难得没反唇相讥,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饭,和谐得像是宣传画上的模范家庭。   许淑宁看他俩就是透明的,憋不住想笑。   她抛给赖美丽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慢条斯理地喝口汤:“别装鹌鹑了。”   这是警报解除?齐晴雨猛地抬起头,先发制人:“淑宁我跟你说,陈传文今天又被大队长批评了。”   好像她得到多少表扬了,陈传文:“我比你多干半垄地。”   堂堂七尺男儿,半垄地好意思张嘴。   齐晴雨:“说出来不嫌丢人。”   陈传文:“好歹强过你。”   很好,又掐起来了。   许淑宁自动屏蔽这一耳朵的官司,看一眼窗外,心想:故乡的月,应该也是亮的吧? 第83章   今天的西平没有月亮, 从早上开始就在下雨。   梁孟津出门走亲访友回来,裤脚处能滴三斤水。   他站在屋檐下拧干,顺手把鞋放在窗台上, 才要伸手,门从里面被打开。   梁孟京跟哥哥面面相觑, 血缘没有弥补他们多年不见的生疏, 只是从相似的侧脸能窥见处一丝端倪。   还是梁孟津先开口:“出去吗?”   梁孟京下意识地垂眼看地上:“呃, 去东子家写作业。”   他从小就是活泼有余,定力不足。   梁孟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学生们也有好些, 意味深长道:“去干嘛?”   梁孟京鞋底在地面搓来搓去, 不知为什么在哥哥面前很没有底气:“就, 随便玩玩。”   果然,梁孟津侧过身:“到点要回来吃饭。”   梁孟京嗯一声撒腿就跑, 也顾不上外面还风大雨大的。   跑出几步路他回过头看,哥哥正蹲在院子里清理堵在下水口的落叶。   真神奇, 下乡好像把他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梁孟京想起很小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但印象里哥哥是个不爱动的人, 手里永远捧着书, 衣服扣得很整齐, 眼里总是有孩童难以言喻的情感。   忽然之间,他不由得怀疑是自己的脑子主动的添油加醋, 衍生另外版本的事实。   思及此,梁孟京默默地往回走。   梁孟津察觉到身边多出个人, 诧异看他:“不是出去玩?”   梁孟京:“爸快下班了。”   其实他挨打是常态, 平时半点不放在心上的。   梁孟津幼时体弱,父母连根手指头都没碰过。   他大概很难体会这种害怕, 撑着膝盖站起来:“没事,我跟他说你去帮我拿东西。”   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也就是哥哥嘴里说出来才有人信。   梁孟京耳朵动动:“来不及了,已经到门口了。”   风雨嘈杂,他居然能准确分辨出大人的脚步声,将来一定是进部队的好苗子。   梁孟津颇为欣慰,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拂掉弟弟肩上的落叶:“进屋吧。”   梁父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么兄友弟恭的场面。   他难得对小儿子也有几分慈父心肠,说:“哥哥回来,就知道老实呆在家了?”   讲得好像自己是什么黏人的小朋友,梁孟京都上初中了,想要大声反驳又觉得不合适,嘴巴嘀嘀咕咕的。   他天天作怪,梁父也不在乎,只问:“姑婆没留你吃饭吗?”   梁孟津今天去探望长辈,说:“有,我说妈炖了汤等着。”   其实就是个借口,他妈工作比他爸还忙,到这会还没下班呢。   梁父多少年也没喝过妻子炖的汤:“咱们今天还是下馆子。“   又用力拍着大儿子的背:“多吃点。”   梁孟津也就是这几年强壮了点,不然非得被亲爹拍出个好歹。   他悄悄地揉着背,进屋换了件外套。   父子三个上街吃饭,吃完正好去接妈妈/老婆下班。   梁母才出单位的大门,就看到家里三个男的跟柱子一样杵着。   她虚抬着手挡住细雨绵绵:“在这儿站岗呢?”   梁父:“刚从和平出来,顺道。”   什么叫顺道,说句专门来接能怎么样。   梁母给丈夫个小小的白眼,目光移动到大儿子身上:“正好,有事跟你说。“   梁孟津离家那会还是初中生,最大的烦恼不过读书时窗外的蝉鸣吵闹。   这次回家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面对的全是成人世界的问题。   左不过是工作和对象,他摆出警惕的架势,只是仍然保持良好的教养:“您说。”   梁母才要张嘴,看看周边的环境:“回家再说。”   她表情神神秘秘,把一家人的胃口吊得足足的,   梁孟京最是没城府,一路上催促:“妈你倒是说啊。”   梁母没理会他上蹿下跳的,进家门还得先上锁,明明四下没外人都压低声音:“今年十有八九要恢复高考。”   她的岗位消息灵通得很,说得再保守也意味着板上钉钉。   梁孟津被这个馅饼砸中头,懵懵道:“不是说明年吗?”   坊间什么传闻都有,报纸上也天天有新标题,大家都觉得今年肯定来不及。   梁母早先也是这么讲的,这会改口:“反正来源你不用管,大概是不会错的。”   又一锤定音:“明天开始你就好好复习,大队那边我会打招呼,直接在家等考试吧。”   梁孟津马上反应:“我必须回去。”   他已经不是当年用先斩后奏来达成目的的少年,接着说:“我现在的户口关系都在大队,能在西平考吗?”   具体的要求还真没出来,梁母略一迟疑:“这个你别担心,我跟你爸在呢。”   梁孟津:“那我更得回大队考了。”   一家子小心谨慎这么多年,没理由在这种时候栽跟头。   当然,他说得再板上钉钉的,梁母也看破大儿子的小九九:“是怕谁担心吧?”   梁孟津居然没找借口:“是,我答应她会回去的。”   别人都觉得淑宁是全天下最坚强的人,只有他知道,她一颗心要盛下多少不安。   儿大不由娘,况且他从来都有主意。   梁母跟丈夫交换个眼神:“你也是大人了,自己说的算。”   又说:“你学习上的事情,向来也不用我们操心。”   多亏这么多年笔耕不缀,梁孟津涌起更多的庆幸,一边担心起宿舍的其他人。   为这,他把方圆十里能搜刮到的书全带上火车。   车一路摇摇晃晃的,用了五天才抵达目的地。   梁孟津下车的时候脚感觉都不是自己的,好像踩在棉花里一软。   他跌坐在地,头回觉得自己为人的形象全无,掏出剩下的半个大饼吃。   好端端的,回趟家怎么弄得这么落魄。   许淑宁蹲在他跟前:“不噎得慌吗?”   梁孟津费劲把饼咽下去:“你怎么来了?”   好像不欢迎似的,许淑宁:“吃饱撑的不行吗?”   梁孟津从兜里掏出颗糖:“那还能吃这个不?”   天气热,奶糖和糖纸黏糊在一起几乎化成水。   许淑宁就着他的手吃,自己觉得不好意思站起来。   梁孟津仍旧盘腿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她:“真的来啦。”   许淑宁:“电报比你早一天到。”   梁孟津:“那你今天几点出门的?一个人?”   许淑宁手一指:“那还有一个。”   陈传文适时从柱子后头冒出来:“是我,不必太感激。“   梁孟津现在心情开朗,活泼得很:“得,拿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什么意思啊,陈传文佯怒:“那我走。”   他走出三步路发现没人叫自己,回头:“不是,你俩怎么过河就拆桥。”   许淑宁看都不看,只顾着眼前人:“怎么这么多东西。”   梁孟津总算有力气站起来:“回去再说。”   亲亲我我的,简直有伤风化,就不怕被红袖章给逮起来教育。   陈传文嘀嘀咕咕:“太不像话。”   梁孟津摸着随身的包:“说你奶奶的信是吗?”   还威胁,学坏了这都是。   陈传文:“梁子,你可不能学齐晴雨的小人行径。”   梁孟津:“我回去会帮你转达给永年的。”   天啦天啦,不过是回了一趟家,怎么就这样了。   不光是陈传文目瞪口呆,许淑宁也微微讶异:“有什么好事吗?”   能有什么好事?陈传文西子捧心状:“一件也没有。”   他只觉得自己受到许多的伤害。   梁孟津这会也故作姿态:“晚上你就会觉得是全世界最好的事情。”   这话,其实只有一半是中的。   才到宿舍,他就迫不及待向所有人宣布这个消息,人人的反应不一。   许淑宁手撑在桌子上慢慢坐下来。   齐阳明脱口而出骂句脏话。   郭永年看着像是没听清楚,在自己的脑门上捶两下。   齐晴雨也拍他一下,侧过脸看哥哥。   赖美丽抚平桌面上的书本的皱褶,一下又一下。   只有陈传文呜呼哀哉:“死定了,我根本不记得多少。”   如果整个宿舍来论,他的水平只比赖美丽强。   梁孟津比他还着急:“我给你定了课表,从今天开始你就往死里学。”   陈传文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考试还是他这句话更吓人,说:“那上工怎么办?”   许淑宁:“除了双抢逃不掉,其他的都能请假。”   又翻腾着柜子:“阳明,你等会把这瓶酒给大队长拿过去。”   齐阳明回过神来:“是不是再买两包烟?”   梁孟津:“我从家里带了。”   很好,这就齐活了。   许淑宁用油纸把东西包上,装在提篮里,上面摆着点土特产,说:“去吧。”   行动之快,齐阳明觉得自己是被推出门的。   他走得快,门重重的反弹关上,震声之大,连墙上的灰都掉一层。   扑簌簌里,许淑宁又点上两根蜡烛:“都看我干嘛!看书啊!”   对对对,看书。   大家各找各的地方,捧着书却又有点无从下手。   梁孟津也没白在火车上挤,已经列好复习进度,说:“我先简单讲一遍。“   他说的简单,对许多荒废学习已久的人都跟天书差不多,好在这一幕从赖美丽搬进宿舍后天天有,大家半点不陌生。   这么想着,许淑宁手放在胸口,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格外的平缓。   她心想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给提前指的明路,下一秒赶紧把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抛一边。   梁孟津格外留心她,眼神无声提醒:好好听。   梁老师的威严,心上人都不能冒犯。   许淑宁像多数的学生一样正襟危坐地看着他,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乱烛光,几道影子跟着胡乱摇晃,熙熙攘攘挤在一起。   或许即将,他们就要各散一方。 第84章   梁孟津的往死里学, 从字面意义上真是一点水分都不掺。   接下来每天早上三点,知青宿舍就开始点蜡烛。   大家围坐成一圈,发现谁困了就给一巴掌。   齐晴雨对这件事尤其热衷。   她都不用怎么留神, 一抬头就能看见陈传文的眼皮耷拉。   那真是,不打都对不起老天爷白送的机会。   她眼疾手快伸出魔掌, 还给自己名正言顺:“好好学习。”   陈传文向来很缺乏吃苦的精神, 打个激灵:“我真的读不下去。”   读不下去也得读, 梁孟津眉头都不带皱的,手在桌子上轻轻敲一下。   他生得斯文, 论体格还比陈传文小半号, 眼风扫过来却很吓人。   齐晴雨都捏一把冷汗, 下意识坐直,压低声音:“孟津最近有点恐怖。”   快别嘀咕了, 郭永年碰她一下作为提醒,心想“老师”已经看过来了。   他这人心思少, 很有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坐下来就是纹丝不动, 半点不走神。   齐晴雨就不太行, 她其实也有点难熬, 只是咬着牙在撑, 上工的时候反而松口气。   跟从前,反而是颠倒的。   整个宿舍, 唯一没有变化的恐怕是赖美丽。   她说是读书两年,其实都是见缝插针的时间里学的, 到现在错别字还连篇, 参加今年的考试深知不可能。   既然如此,她包办了大多数的家务, 只差把饭送到大家嘴边。   许淑宁这时候也顾不上好不好意思,直接把橱柜的钥匙给她。   在乡下,管钥匙的人一般都是当家作主的。   赖美丽还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莫名有点兴奋,整个人容光焕发,生怕对不起这份责任,每天放油的时候都再三斟酌。   菜里寡淡得不带一点油花,才吃了两天,许淑宁就委婉提醒:“大家这阵子都很累,饭吃得多,辛苦你了。”   赖美丽连连摇头:“不辛苦。”   她双目炯炯有神,让人不忍心批评。   许淑宁犹豫再三,还是张不了嘴,只能另外想办法,东拼西凑从左邻右舍的手里换了两百个鸡蛋。   整整两大篮拎回来,齐晴雨瞪大眼:“这都吃完,以后日子过不过了。”   不当家的人都知道,许淑宁还能不清楚吗?   她咬咬牙:“只要我们今年都能考上,就值得。”   这样一来,好像多出些破釜沉舟的味道。   齐晴雨抿抿唇,不免着急:“报纸怎么还不登。”   没有准确的消息,大家已经开始停工,如果今年考不了的话,明年的伙食又将成问题。   许淑宁心里也发愁,安慰:“应该快了。”   说得多,好像显得自己对别人多不信任。   齐晴雨也只好把担心收起来,因为怕被哥哥说也没敢提,只能悄悄藏着。   她是个挂不住心事的,表情叫人一览无遗。   郭永年还以为她是学得烦人,晚上趁没人注意拽一下她。   齐晴雨回过头看,跟他对上眼神,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在角落的位置说话。   郭永年给她块饼干:“吃吧。”   齐晴雨捏着有些发潮的饼干,半晌不开腔。   郭永年膝盖微屈,跟她对上眼,问:“怎么了?”   齐晴雨像是一声叹息:“有点害怕。”   怕考不上,怕大家都考不上只有她没上,怕……   未竟之言,郭永年居然都懂。   他一贯是个笨拙的人,既看不懂人心,也读不懂世故,更别提能一语挑破。   然而至此情景,居然生出两分聪慧,悄悄握着身旁人的手:“别怕。“   他生得魁梧,不用开口就很有安全感。   齐晴雨在他跟前被遮得密不透风,只投射下一片倒影。   她向来个很需要被庇护,只这样就觉得心安。   郭永年:“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考上的,等毕业,我们就……好不好?”   他没有任何家庭的助力,眼前能看到改变命运的机会只有这个,人在最绝境中会生出无限动力,只想抓住这一线生机。   齐晴雨生了逗弄他的心思:“就什么?”   她眼珠子都透着不怀好意,非得让他把话落实才行。   郭永年一张黑脸涨红,忽然抬手摩挲过她的脸庞:“我们就结婚,要不好?”   齐晴雨:“万一我没考上呢?”   她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就一般,信心压根没多少。   郭永年:“可别瞎说,待会被听见。”   “大家长”最近很迷信,连院子里的落叶都嫌碍眼。   齐晴雨下意识捂着嘴,两秒后怒目而视:“我跟你说正经的。”   郭永年:“那你还会愿意嫁给我吗?”   这话问的,齐晴雨再是个大咧咧的人,也不太好意思说“很愿意”。   她思考着如何措辞,只犹豫了两秒。   就这两秒,把郭永年吓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明明一副狼崽子的样子,干嘛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齐晴雨戳他一下:“考上的话。”   没说出愿意两个字,郭永年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前途未明的,哪个女孩子愿意托付终身。   假使他将来有个女儿,也一定不会中意这种的女婿。   这么想着,他整个人都跟打鸡血似的,彻底进化成不用休息的人类。   许淑宁看着都很怕他哪天倒下去,有天跟梁孟津说:“你劝劝永年,书也不是这么读的。”   梁孟津向来是很温和的人,这会却一反常态斩钉截铁:“今年就剩一半,最多再熬半年。”   就这架势,还有没有半年都不好说。   许淑宁:“那也不能这样吧。”   梁孟津居然还笑得出来:“爷们是这样的。”   不然呢,拿什么给心上人未来。   一辈子的事情,许淑宁不好多说什么,转身磨磨刀杀只鸡。   她这阵子也是熬着劲读书,做起别的事反而有精神,甚至凛然带杀气。   梁孟津疑心她砍的不是鸡脖子,往后退了两步,去给她泡了杯奶粉。   觉睡不好,饭总得吃饱。   许淑宁就着他的手喝,一边说:“今天怎么这么早?”   梁孟津:“建国叔在呢。”   赖建国原来在大队负责扫盲,大队小学刚成立的时候还想着抢老师的活,没成功后一直跟知青们不对付。   大家有矛盾是一回事,梁孟津要走,学校的事情又得托付给他才行,这两天正在上岗交接。   许淑宁看他面带不舍,忽然问:“我和学校哪个更重要?”   梁孟津:“当然是你。”   嗯?居然答得这么快。   许淑宁:“为什么?”   梁孟津:“学校有人可以照顾好。”   没有梁老师,还会有赖老师。   好像说得没他就不行似的,许淑宁一时嘴快:“难道我没有?”   她这样好的姑娘,自然人人都愿意。   梁孟津:“是我离不开你。”   说话就说话,这样看人做什么。   许淑宁只能腾出手肘给他一下:“我不喝了。”   就剩一口牛奶,梁孟津想尝的也就这一点滋味。   大概人到某个年纪,性别的某部分都会觉醒。   许淑宁觉得他最近很是不正经,抛个白眼过去:“去看看水烧好没有。”   厨房里齐阳明在看灶台。   灶膛里的火光晦暗不明,他眯着眼渐渐凑近书。   梁孟津提醒:“你到外面看吧,该近视了。”   齐阳明调侃:“我到外面去,你俩还怎么说话?”   院子就这么大,说点私密话都得避开人。   梁孟津咳嗽一声掩饰不好意思:“现在我们不说了。”   还知道脸红,齐阳明笑得更起劲了。   声音传到外面,许淑宁喊:“你俩用笑声烧水呢是吗!”   要骂人了,齐阳明再添把柴火:“马上就好!”   他恨不得把自己也填进灶膛里,呼呼地吹着气,憋得一脑门的汗。   梁孟津笑得也略显猖狂:“报应。”   得,他们是一家的。   齐阳明掐指一算,自己虽然在宿舍里有一个半的家人,架不住人家一个许淑宁顶仨,想想只能哀自己不幸,怒自己不争。   梁孟津看他莫名开始长吁短叹的,心想最近大家确实都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晚饭的时候刻意一句跟学习的话都没提。   难得熬鸡汤,谁的手里都没拿着书,一边聊天一边吃。   最近紧张的范围算是暂时被搁置在一旁,仿佛提前体会到一点劫后余生。   许淑宁环顾四周,只觉得有点恍惚。   她几乎快想不起大家刚下乡的时候是什么样,又理不清这五年里究竟发生多少事情。   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被略过,不好的记忆被遗忘,留下来的全是同甘共苦过的美好。   可惜没几秒,齐晴雨跟陈传文就吵起来。   得,还能有什么离愁别绪,许淑宁只觉得还是早清净早好,   她捧着自己的碗摇摇头,余光掠过墙上的挂历,心想:快八月了,好消息也该来了。 第85章   1977年8月4日, 举办了科学和教育座谈会。   1077年8月13日,教育部再次召开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   标题短短两行字,意味着社会的巨大变革。   梁孟津拿到这份报纸的时候已经过八月中旬, 他用极为挑剔的目光横看竖看,一颗心慢慢定下来, 转身宣布:“应该很快就能出考试时间。”   这个应该很快是多快, 没有确定的答案, 大家不免都有些焦躁。   许淑宁微微叹口气,既觉得复习的日子太短, 又嫌弃时间过得太慢。   梁孟津毫不避讳握一下她的手, 说:“今年还剩四个多月, 再熬一熬。”   他不说没事有我呢,因为读书和学习都只能靠自己, 他再能挡风挡雨,也没有办法替代全部。   熬。   简简单单一个字, 能用来形容的四字成语多如牛毛。   许淑宁开玩笑活跃气氛:“这五年我们不都这么过的?”   陈传文插科打诨:“孟津,点你呢。”   梁孟津才不受挑拨, 扔了根粉笔过去:“一边去。”   陈传文往右一跳躲开,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 左脚绊右脚跌坐在地。   他自己都摔懵了, 愣愣坐着。   齐晴雨“痛打落水狗”,趁机踢他一下, 收回腿的时候笑得心花怒放。   怎么就这么欠呢,齐阳明提出批评:“你非惹他做什么。”   齐晴雨哼哼唧唧:“他下午笑我是‘小矮子’你没听见?”   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齐阳明心想自己当然没听见, 眼神又扫过妹妹的发顶。   此时无声胜有声,齐晴雨气得跳起来:“你什么意思啊!”   齐阳明把她的肩往下一按:“行啦, 再蹦跶该成国旗杆了。”   说谁是国旗杆,齐晴雨跟亲哥才不拿捏什么分寸,狠狠一脚踹过去。   齐阳明捂着膝盖:“骨头碎了!”   碎就碎,齐晴雨脸往右一摆,后脑勺都透着股劲。   郭永年只觉得可爱,手虚握成拳咳嗽一声:“该复习了。”   气氛一瞬间凝重,大家各自找好位置坐下来。   许淑宁坐了一会腰有点疼,到院子里边走边背。   才绕两圈,梁孟津凑过来,宛如卧底交接,递给她两块钙奶饼干。   许淑宁吃着有点潮,说:“还是你都吃了,过两天再买一盒。“   她手里头还有二十来块钱,好吃好喝一阵子肯定够。   梁孟津手里头自然阔,只是没想到她的性格会这样说,问:“是不是很累?”   许淑宁像是撒娇:“快累死啦。”   地里的活不能停,宿舍的活也不能全丢给赖美丽,每天还要头悬梁锥刺股,铁打的都该垮了。   梁孟津摸摸她的头哄着:“再坚持一下,快了。”   又问:“想不想吃猪肉饺子?”   许淑宁的口水居然就往外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哪来的!“   梁孟津:“我再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回来给你带。”   他来之前跟父母约好的,隔三差五要通个气。   一来一回的,又要一整天。   许淑宁:“那你自己小心点。”   又说:“我要超级大份的饺子。”   梁孟津嗯一声,看她总算露出个大笑脸:“我跟猪肉饺子你选谁?”   许淑宁故作犹豫,摸着下巴不说话。   梁孟津急得捏捏她的脸:“饺子还没吃到呢。”   许淑宁就说他这阵子很不规矩,拍开他的手:“那就不吃。”   表情也变得不太好,好似受什么大委屈。   梁孟津低声下气:“别啊,求你好不好?”   许淑宁一下子又自责:“我不该乱发脾气的。”   她确实有点情绪不稳定,随处都是地雷。   梁孟津本来想着逗她开心,结果多做多错,看她的嘴角都耷拉着,半弯腰靠近:”那,亲一下?”   许淑宁居然没拒绝,嘴唇蜻蜓点水一样掠过。   一瞬间,某个关卡像是被打通,她悄悄示意:“你过来一下。”   梁孟津亦步亦趋跟着,到柴垛后面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已经下意识伸手接住人。   许淑宁投入他的怀抱,只觉得人的体温比灶膛里的火还熊熊燃烧。   夏日里的夜风一阵阵拂过,说不上有多么的清凉,她的心又跳得像是要蹦出来,好像额头都沁着一层汗。   梁孟津比尸体还僵硬,手没敢抱住她的腰,只敢虚虚的搂住。   贴得太近,他好像能勾勒出她身体的弧度,因为想象更加的不知如何是好。   许淑宁一半是不好意思,一半是转移注意力,说:“你讲话啊。”   梁孟津的胸腔翕动:“说,说什么。”   许淑宁也不知道,但因为靠着他得到最近一段时间来的最大安宁。   她头也不抬:“随便什么都行。”   梁孟津实在憋不出,索性说:“那唱首歌?”   许淑宁点点头,下巴在他胸前蹭了蹭。   梁孟津不可避免有许多旖旎的念头。   他想要驱散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即铿锵有力唱:“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唱什么不好,唱一段智斗。   许淑宁怀疑他脑袋里塞棉花了,心想如此正好的革/命气息,倒显得自己儿女情长。   她捏圆了拳头捶过去:“不许说话。”   梁孟津立刻抿紧嘴,呼吸声都放慢。   许淑宁反倒自顾自说话:“现在觉得没那么烦了。我昨天……”   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全然没有对话的主题,全心全意完成倾诉这件事。   等说得差不多,她捏着男人的领口:“睡觉去,晚安。“   然后转身就走,丝毫不迟疑。   梁孟津看一眼院子角落的锄头,觉得自己现在和它一样都是工具。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他实在太有血有肉,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闭上眼全是不可告人的美梦。   许淑宁倒是一觉到天亮,第二天很好地伪装出若无其事。   连对上眼,眼神都不带躲开的。   梁孟津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呢,筷子都快不会使了,出门的时候都是同手同脚。   大早上的,这是怎么了?   陈传文敏锐捕捉到这一丝异常,压低声音:“绝对有事。”   齐晴雨严重的睡眠不足,昏昏沉沉之中清醒过来:“什么事!”   喊这么大声做什么,陈传文嫌弃地看她:“你怎么不去村口找大喇叭喊?”   齐晴雨就冲着他的耳朵扯嗓子,差点把人震聋。   赖美丽都吓得肩膀一抖,瞪大眼睛看着,把碗筷拢好去上工。   她前脚,郭永年后脚出门去修水库。   许淑宁到自留地去浇水,看着这一茬郁郁葱葱的菜,摘了最嫩的部分回宿舍。   宿舍里陈传文在调广播台。   最近跟命运息息相关的事情太多,大家对新闻格外的关注。   许淑宁只听到电流窸窸窣窣的声音,把院子里的垃圾扫干净,一边说:“别弄啦,快去看书。”   陈传文学习跟干活差不多,摸着机会就偷懒。   他遗憾地摸摸收音机的壳:“怎么不能争点气。”   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机子。   许淑宁反正没听见。   她放下扫把,到厨房去烧水。   过了会齐晴雨进来:“我做午饭吧。”   其实做点事情,还比光学习让人不心烦。   许淑宁:“不用,我来就行。”   齐晴雨搬了把椅子坐下:“我给你打下手。”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天,半句不提起高考,好似烦恼也能跟着消失。   只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准备考试仍旧是接下来生活的重心。   大家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出新闻,眼看着九月都过去还没消息,表情日渐凝重。   连梁孟津都快以为家里的渠道有误的时候,终于有动静。   1977年的10月21日,全国都在为一件事沸腾——那就是高考将在一个月后举行。   传到红山大队的时候,队员们的反应都不大,毕竟多数人祖祖辈辈都不识几个大字,只有知青宿舍像是要炸开窝。   齐晴雨失手摔碎了碗,喃喃自语:“真要考啊。”   这说的叫什么话,难道这三个月大家在过家家吗?   齐阳明没好气:“没有,是假的。”   齐晴雨冲哥哥扮鬼脸:“我就说说而已嘛!”   其实不光是她,所有人都是这会才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可悬在脖颈上的刀也更清晰。   梁孟津在房间里搞了倒数计划,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什么都不做。“   大队长之前对只是知青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是彻底给他们放假,心想要是能出两个大学生,也算是半件光宗耀祖的好事情。   他本人对此还是挺看重的,还专门送了六个鸡蛋过来。   许淑宁一锅全给蒸了,煮出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   她还弄了半瓶酒,就着宿舍里的最后一只鸭炖的汤,一边道:“吃好喝好,多的话就不说了。”   大家一饮而尽,仿佛下一秒要上战场。   陈传文就着这股气势学到半夜,一直没叫苦叫累。   雄赳赳气昂昂的,等着太阳亮起。 第86章   陈传文这人, 很爱喊口号。   他一般下定决心要改变自身超过三小时,就忍不住原形毕露。   但大概是高考的诱惑实在太大,到了连惰性都难以匹敌的地步, 这回他足足坚持了七天。   第八天的半夜,许淑宁睁开眼的时候是三点。   她窸窸窣窣地穿好, 脚一伸踹一踹边上的床。   齐晴雨不甘心地翻个身:“再睡十分钟。”   最后一个字, 像是梦中呓语。   许淑宁也没催她, 拿上枕头边的书,蹑手蹑脚地出房门去洗漱。   端着脸盆路过的时候, 再腾出脚在男生屋门口踹一脚。   肉眼可见的, 她最近也不知道温和为何物。   门咚的一声响, 几粒灰尘被震下。   郭永年猛地坐起身:“起迟了。”   齐阳明掏出手表看一眼:“才三点。”   郭永年更是大惊失色:“这都三点了!”   他这人论聪明不是一等一,熬的劲头比猫头鹰还足, 恨不得进化到不吃不睡的地步。   齐阳明是没有这份本事,顿时失去接话的欲望, 安安静静地掀被子。   他起,梁孟津也起。   两个人双面夹击, 一左一右把陈传文从床上拽起来。   这要是搁家里或者刚下乡的那阵子, 有人扰清梦, 陈传文早跳脚骂人。   但他也知道好歹, 像只即将入锅的鱼一样扭动:“我今天必须赖会床。”   反抗意志太坚定,梁孟津觉得他兴许是有点累, 松开手:“那你再睡一会吧。”   齐阳明的手也一放,拿上自己的脸盆出去。   陈传文得到自由, 泥鳅似的滚两圈用被子把整个人裹住。   可闹了这么一通, 他的眼睛虽然是闭着的,意识还是十分清醒,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想象却格外具体。   男生房的一半是公共空间,一道帘子分内外。   里面是个睡不着的人,外面是细碎的读书声。   唯一大点的动静,是齐晴雨进屋的时候被门槛绊倒了。   她在一瞬间想抓住门,只把门推得更远,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夹到手。   一切发生得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郭永年撂开书去扶她:“摔到哪里了?”   齐晴雨眼角飙出一点泪花,手背自己抹掉:“没事。”   难得懂事一点,齐阳明落后半步,戳一下妹妹的膝盖:“这样按疼不疼?”   齐晴雨眼珠子转两圈,好像在仔细分辨,过了会说:“感觉都疼又都不疼,我再缓缓。”   如此坚强,陈传文都不好意思笑话她摔了跤。   他从帘子后面探出头看,温暖的被窝仿佛成为地狱,深深地叹口气:“我命好苦。”   齐晴雨含泪清洗着蹭破皮的手掌,怒目而视:“我都没叫呢!”   行行行,看在她今天可怜的份上。   陈传文站在地上对着空气打套拳,最后深深地吸口气:“我可以的。”   起个床而已,这么激动做什么?   梁孟津不解地眨眨眼,觉得疯就疯吧,不影响学习就行。   他翻开书,再喝一口刚能入口的牛奶。   面前的蜡烛摇曳着火光,表情变得晦暗不清。   许淑宁看他一眼,把烛台推开两寸。   梁孟津没有察觉到这一丝丝变化。   他看书的时候向来认真,有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就是这样,才比别人更有吸引力。   许淑宁又多看一眼,这才低下头做题。   除了笔锋唰唰唰地触碰着纸面,室内基本寂静无声。   大家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转眼就是预考的日子。   今年的报名人数众多,在正式的考试之前还有一轮预考,科目有语文和数学。   考场设置在县城,知青们提前一天出大队。   大队长特意让儿子赶了马车送他们到公社,路过泥泞的地方,车轮陷了进去。   大家纷纷跳下车推,各自踩了一脚泥泞。   陈传文:“当年上山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许淑宁:“现在还好些,那时候只有两条腿。”   她走得对人生绝望,没想到一晃眼五年都过来了。   陈传文迷糊道:“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也有车接。”   怎么可能,郭永年难得尖锐:“大队长多宝贝这马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能坐上一回在大队算是光宗耀祖了。   陈传文:“有没有一点状元打马游街的意思?”   哪个状元满手泥?齐晴雨嘁一声:“说话就说话,你倒是使劲推啊。”   陈传文明明是浑水摸鱼,还振振有词:“推着呢,别催。”   骗吧就,齐晴雨翻个大大的白眼。   两个人不管今天要去干嘛,都是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许淑宁本来想最后复习一会的,被吵得什么都做不了。   她懒得调解纠纷,看着道路两边的树。   一阵又一阵地尘土飞扬,扑得人双眼迷离。   梁孟津的身子往前倾,企图帮她挡住。   然而这风是从四面八方刮过来的,堪称是无孔不入。   许淑宁觉得自己一张嘴吃进一嘴灰,把手帕折成三角形系在脸上遮住口鼻。   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微微颤动。   正好车一颠簸,梁孟津下意识地拽住她。   许淑宁肩膀朝他的方向靠,嘴角上扬,眉眼弯弯笑。   真好啊,梁孟津空着的那只手虚握成拳,一颗心连多余的缝隙都没有。   陈传文调转话头揶揄:“别看了,人不会跑的。”   梁孟津鞋底碾过他的脚背:“就你会说话,”   陈传文在这方面很有不屈不饶的意志和精神,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存在也可以成为知青宿舍的核心。   他说着些没用的闲话,大家一路聊到县城。   县里的招待所还没住过这么多人,大通铺都挤得满满。   女生间的最角落里,许淑宁和齐晴雨铺好床。   人在陌生的地方,总是留有警惕,她们出门吃饭的时候把所有贵重物品都带上。   当然,大家穷得叮当响,值钱的不过是几张钱票,凑一凑够在国营饭店点两个荤菜。   即使是再好的关系,有时候帮忙也成了倒忙。   梁孟津只多点了几个馒头,就坐下来一起吃。   这年头,只要是粮食,甭管粗的细的都很金贵。   许淑宁慢慢地嚼着那一丝甜,没敢吃得太撑——毕竟平常都是七八分饱,突然吃得多反而不好。   大家饿着肚子睡,第二天半饿着进考场。   早上考的是语文,题量并不多,占大分值的是作文。   许淑宁把题目反复看了七八遍才敢动笔,一气呵成写完后才发现还有半小时结束。   时间剩得太多,人就容易反思。   她把作文从头到尾又读两遍,想从没问题里看出问题,结果连个错别字都没发现,越发的惴惴不安。   在自己吓唬自己这件事上,她向来是不遗余力。   考完还在回想,越琢磨越不对劲。   两道眉都挤在一起,梁孟津:“怎么了?”   许淑宁仰头看他:“没事,考得应该还行。”   她这人就这样,总往坏处想,实际上结果常常都不错。   那还愁眉苦脸的,吓梁孟津一大跳。   他忽的松口气:“那就好。”   许淑宁:“你还不知道我?”   也是,打个雷都疑心天要破了。   梁孟津笑:“我也考得挺顺的。“   顺就好,其实预考的难度并不大,主要是为了筛掉那些甚至字都认不清也报名的人。   整个宿舍的人准备好几个月,总不至于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事实也是如此,几天之后,考试就有结果——没有公布分数,只是通知过的人去公社领高考准考证。   薄薄的一张纸,写着性别、姓名和考生号,还贴着自带的一寸证件照,照片位置盖着章。   齐晴雨拿到手仿佛是烫手山芋,生怕多吹口气就跑不见。   她本来就有点粗心大意,郭永年帮她收着,说:“我丢它都不会丢。”   这话说的,齐晴雨:“你要是丢了,它不也丢了。”   好像是有几分道理,郭永年只好改成:“我跟它都不会丢的。”   齐晴雨这才满意,掏出五毛钱:“吃烙饼吗?”   她用的是问句,其实没有问谁的意思。   郭永年都没点头,她已经朝着公社食堂走。   他来不及把人拽回来,只得大步地跟上抢付钱。   齐晴雨没想着争,咬着饼在路边等其他人汇合。   除他俩外,大家都在邮局排队拍电报。   许淑宁精打细算,只简短用两个字——预过,心想家里应该能领会。   陈传文比她多两字——钱来,要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齐阳明跟他正相反,努力用六个字表达自己跟妹妹都通过预考不缺钱的事。   只有梁孟津发了十几个字,用词还文绉绉的。   付钱的时候,他把心上人那份也掏了。   许淑宁慢一步,倒也没说什么。   毕竟这世上的很多东西,早就是算不清的。 第87章   连准考证都拿到手, 离考试也就剩几天。   知青宿舍没有继续保持紧张的状态,反而到点就睡。   倒不是他们忽然就松懈了,实在是再熬下去, 大家就该魂归西天了。   强者如郭永年,有两天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特别快。   人对自己的不对劲总是格外敏锐, 一致认为还是养养来得好, 反正一时半会的, 也抱不住多少佛脚了。   当然,书是要照常看的。   十一月的大队, 屋外的风呼呼刮着, 从窗户上破的洞钻进来。   陈传文被吹得受不住, 换了个位置坐,一边说:“这洞怎么感觉越来越大。”   往年天气还没凉, 知青们就想着把窗户纸再糊一遍。   今年谁都没想着,拖来拖去到今天又觉得没必要把钱花这儿, 可不就越来越大了。   许淑宁:“那随便找点什么挡着不就好了。”   陈传文屁股又挪一挪,用书把自己的脸挡着:“好像也不是那么冷。”   说白了, 就是不想动。   他懒, 有人勤快。   郭永年站起来开始翻腾:“我拿旧报纸先填着。”   他一动, 齐晴雨就不大乐意, 有点抱不平的意思,手上的书砸了一下。   陈传文立刻捂着脑袋:“要是打傻了考不上, 就全赖你。”   这端口,齐晴雨愣是挤不出一句“你本来就考不上”之类的话, 气得只能骂几句“王八蛋”泻火。   陈传文就爱看她跳脚, 笑得那叫一个讨打。   齐阳明都看不下去,说:“悠着点吧, 待会真把你打死我可不拦着。”   陈传文也觉得再下去自己的生命会受到威胁,连忙找了个掩体。   许淑宁眼看他挪到自己跟前,说:“吵吧,再过几天也吵不着了。”   今年的政策变了,全国各地都有知青们大规模回家。   如果不是为了高考,他们也应该已经坐上返乡的火车。   陈传文刚来那年可谓归心似箭,现在居然有点舍不得:“这就要回去了。”   一个地方待久了,好像真的成了家。   许淑宁摸摸粗糙的桌板,都能想起来这些家具是怎么一件一件凑出来的。   她抿抿唇:“是啊,要回去了。”   室内忽然陷入沉默,被嘎吱推门的声音打破。   赖美丽察觉到异样,先左右看看才说:“我扫下房顶,谁帮我扶个梯子。”   齐阳明放下书:“我去吧。”   又说:“都忘了这事。”   房顶不扫,等第一场雪化了水,下水口该堵住了,屋里就得进水。   不过今年的雪,他们是看不到了。   赖美丽:“其实你们一走,我也得搬,没必要扫的。”   剩她一个女生独居,多少有点不安全。   只是她当时搬出来的时候闹得不太好看,现在又要回叔婶家住肯定委屈。   齐阳明不免担心:“要不我多待几天,等你哥回来。”   赖美丽:“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   又很是诚恳:“我没事的,都是亲戚,顶多是营阴阳怪气几句,而且我哥下个月就回来了,你们肯定很想家,快走吧。”   最后这三个字好像不太好,她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就是……”   齐阳明好笑道:“恩,我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赖美丽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齐阳明很少见她这么开怀,嘴角也跟着扯动:“有事没事都可以给我们写信,回头我把地址留给你。”   赖美丽嗯一声,晚上真的把所有人的地址都抄下来。   齐晴雨格外兴奋:“以后我们就是笔友啦!”   她下乡的头两年还会收到朋友同学的信,到第六年基本都没了音讯,毕竟山高路远的,人还是以眼前的生活为主。   赖美丽也只收过哥哥的信,眼睛一亮又有些不好意思:“错别字可能会有点多。”   有什么关系,齐晴雨:“没事,等你年后去上学进步就很快了。”   以前没有高考,读书更像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追求。   现在有了高考,赖美丽就要正儿八经去学校了,她怀揣着憧憬:“也不知道上学是什么样。”   齐晴雨小声说:“念书的时候可讨厌学校了。”   写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课,来到大队才察觉出千丝万缕的好出来。   赖美丽对学问崇拜,心想自己大概是不会的。   还没来得及说,齐阳明替她讲:“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齐晴雨扮个鬼脸,拿起书作为盾牌。   妹妹能看进去一个字,齐阳明都算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说她。   但他仍旧撇撇嘴,捶了郭永年一下,意思是“收拾不了她我就收拾你”。   郭永年能说什么,只能摸摸手臂挠挠头,迷茫又不知所措。   许淑宁仿佛看见全世界最有趣的事情,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大家莫名其妙看着她,不知怎么也跟着笑起来。   陈传文最是夸张,都快躺在地上打滚了。   齐晴雨作势要踢他,他又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   许淑宁按捺住嘴角的笑意:“活该。”   偏袒,这绝对是女同志战线的万众一心。   陈传文高举着手,希望有人应和他打倒霸权,结果其余人不是看天就是看地。   梁孟津还一脸怜悯地拍拍他的肩:“你还没有看清现实吗?”   现实就是大腿扭不过胳膊,陈传文悻悻而眠。   夜里他做了个特别好的梦,第二天隆重宣布:“我们肯定全部能考上的。”   这句齐晴雨不跟他争,说:“借你吉言。”   表情还是带出一点怀疑。   陈传文继而抬高音量:“真的,我都梦见了!“   他是哪位神佛,梦见就做得准了?   文昌帝君都不敢保佑每个人都高中状元,毕竟第一名永远只有一位。   但这时候说出来的每句话,大家都愿意当作是现实。   齐晴雨摸着下巴:“也是,你的狗屎运一直挺好的。”   运就运,非得加狗屎两个字。   陈传文:“不是,你说话能不能斯文一点。”   齐晴雨翻他白眼:“这几年我无数次想打死你,但你都逃过一劫,运气不算好吗?”   来来来,看谁打死谁。   陈传文撸起袖子,对不存在的人说:“别拦着我。”   谁拦了,连郭永年的眼皮都不带动的。   大家寂静无声,微笑着看着他。   陈传文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把衣袖又放下:“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齐晴雨差点拿脑袋撞他,大有今天你不打我不得行的架势。   还是齐阳明看不下去,拉她:“你也老实点。”   长兄如父,齐晴雨给这个面子,但辫子甩得格外的雄赳赳气昂昂,像是打了场胜仗,   不知道的以为做了多少了不起的事情,许淑宁屈指在桌上敲两下:“都好好看书。”   越近考试,大家越是看不下去,都有点心浮气躁,   没办法,等待未知的事情总是叫人心焦。   就在这种气氛里,1977年的高考拉开序幕。   时间仓促,考卷上还带着油墨的味道。   许淑宁拿到的时候先检查有没有缺印漏印,这才开始提笔作答。   她写得快,考完还用余光打量周围。   睽违多年的考场里,好些人咬着笔头不知从何作答。   相比起来,红山大队的知青们还算是早有准备。   也不知道其他人考得怎么样,许淑宁看一眼窗外,收回目光再把姓名和考号检查一遍。   这样一来,就到交卷时间。   大家前后簇拥着向外走,梁孟津在走廊上放慢脚步等人。   许淑宁在人潮汹涌中悄悄勾一下他的手指,很快松开偷偷笑。   看样子考得不错,梁孟津如是想。   说句自大点的话,他对自己被录取这件事充满信心,只担心别人能不能考上,尤其是意中人。   许淑宁也知道这对两个人来说至关重要,几个月来一天没敢松懈。   别看现在脸上笑嘻嘻的,其实心里一根弦蹦得紧紧的。   梁孟津知道自己开解不了,晚饭买了她最爱吃的小汤圆,上面撒了一层芝麻碎。   许淑宁拿着饭盒先说:“芝麻开花节节高,很吉利啊。“   关键时刻,黑猫白猫都是好猫。   梁孟津平时不太信这一套的,尤其是前十年里,但这会也抱起信仰的佛脚:“根据老天爷的指示,我们肯定都能考好的。”   老天爷吗?许淑宁仰着脸向上看,喃喃自语:“希望真的可以。”   她的祈祷暂时还没有下文,不过知青们都顺顺利利地结束了考试,只等着出成绩。   大家再次回到大队的时候,那些因为忙碌暂时压下的离愁别绪通通涌上心头,站在宿舍门口相互看。   一阵风恰好吹过,在尘土飞扬中,好像都跟多年前的自己遥遥相见。 第88章   搬进来的时候, 宿舍是破破烂烂的半间房。   连几堵墙都是知青们凑出来,更别提家具和一应用品。   许淑宁都不用翻本子,就能想起来每样东西是花多少钱买的。   她商量性地提出:“带不走的就给乡亲们分一分吧?”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梁孟津占个先机:“镰刀我想留给西瓜皮。”   他俩倒是一直要好,恨不得杀只鸡歃血为盟。   许淑宁:“还有什么想送给谁的, 都说了。”   郭永年想把锄头送给修水库的工程队, 陈传文想把剪刀给跟他最聊得来的张婆婆, 齐晴雨跟大队长的小孙女常常一起在玩翻花绳,替小孩争取了一对柜子, 连许淑宁都给隔壁邻居留了桌子。   只有齐阳明在院子里绕半圈, 说:“你们倒是让美丽先挑啊。”   赖美丽微微摇头:“拿走也便宜不了我, 算了。”   齐阳明:“人家收了便宜,好歹少说些话。”   这话的道理, 许淑宁还能不知道。   她道:“小的那个锅是给你的。”   这年头,买个锅可不容易, 光是凑票就是大难题。   赖美丽:“不用不用,你们带走吧。”   许淑宁:“一个锅我们也劈不成六片。“   又说:”大的那个我已经找到买家了。“   嗯?她什么时候找的。   陈传文:”你不会一直琢磨背着我们卷款携逃吧?“   许淑宁:”那样我一定会带上你鞋底的二十块钱的。“   !她怎么知道自己藏鞋底了, 陈传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许淑宁微微笑:“有谁每次只晒一只鞋?”   晒一只鞋怎么了, 陈传文:“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我。”   跟谁多愿意似的, 许淑宁:“之前你们房里有臭味, 我一直怀疑是你那双鞋。”   陈传文大声:“我的脚不臭!那是死老鼠味!”   提起死老鼠,许淑宁又回忆起看到时的冲击。   她深吸口气:”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陈传文乖巧地闭着嘴, 去翻自己的柜子,倒腾出两块小小的布:“这个给谁?”   他的东西, 还得问别人。   许淑宁坐下来开始掰手指:“卫生所的八叔……”   知青们刚来那阵子不适应, 小灾小病不断,八叔那么大年纪回回都上门来看, 有几次还没收钱,是该好好谢谢。   说来道去,该谢的人有一箩筐,林林总总快数不完。   梁孟津:“那东西够分吗?”   许淑宁也在盘算,耳朵捕捉到一点动静:“我们还有两只猪呢。”   其它的鸡鸭已经全被她宰了,就剩这两只猪还在养膘。   赖美丽:“养养还能大几斤。”   猪嘛,当然是越胖越好,现在杀了总觉得亏本。   是这么个理没错,不过许淑宁问:“我们走了,你要养在哪?”   养在宿舍总得有人看,养在亲戚家也难办。   赖美丽想想不舍道:“那只能卖了。”   卖之前再留点做杀猪菜,正好请客吃饭。   知青们下乡后也是对立的一份子,别人家的红白事去过不少,自家办倒是头一次。   许淑宁也没张罗过这种,先去大队长家问过才操办。   其实队里办酒席也不麻烦,已经形成一套规律,到日子那天家家都有人来帮厨。   早上四点,屠夫在院子里磨刀。   许淑宁见不得这种血,躲在厨房里烧水,一边跟邻居聊天。   有位大嫂说:“以后有机会再回队里看看。”   离得千里万里,许淑宁不知道哪天才会有机会,但还是应:“肯定回来的,这儿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   后半句也不全是虚的,毕竟是人都会有感情,临到要走全迸发。   也有大嫂开着玩笑:“等你跟梁老师结婚的时候,记得给大家伙寄喜糖。”   年轻人那点事,哪有人看不穿的。   许淑宁不好意思笑笑,跳过这个话题聊别的。   里头热火朝天的,屋外也不遑多让,大人小孩都围在一起看杀猪。   齐晴雨嚷嚷着要做个勇敢的人,结果刀一落赶紧捂着眼,从缝隙里只看到血光。   她倒吸口气,听到旁边更为颤抖的声音。   陈传文:“吗呀,血流成河了。”   两个怂包颤颤巍巍,对彼此产生一种惺惺相惜,很有默契地往后一退再退。   等退出人群,双双长舒口气去找“家长”,为谁先进厨房吵了两句。   许淑宁没好气:“一边玩去,别碍事。”   齐晴雨占着性别优势,亲亲热热挽她的手:“今天的猪肉一定很好吃。”   哪天的肉能不好吃?许淑宁光听见这个字就流口水。   她再添把柴火:“没事做就去洗菜。”   天寒地冻的,洗什么菜。   陈传文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没来得及跑就被逮住。   齐晴雨推着他往前:“谁走谁是叛徒。”   陈传文叛她又不是一两回,完全不当事,但考虑这么多人都在场,只好大义凛然:“我当然不是这种人。”   呸,齐晴雨在心里吐口水,路过梁孟津的时候说:“又在上课。”   梁孟津在跟西瓜皮说话,半回过头:“别把我说得跟老封建似的。”   从某种程度上,他确实很像戏本里会出现的顽固老夫子。   齐晴雨给一个“难道你不是吗”的眼神,脚步哒哒哒走了。   弄得梁孟津反省:“我也没那么爱说教吧?”   西瓜皮:“没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已经十四岁,身体具备少年人的特征,思想已经能明辨是非。   梁孟津看他就跟看自家弟弟似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念书。”   西瓜皮苦笑:“家里孩子多,我上了别人怎么办。”   又说:“你供我,咱们以后就不是朋友了。”   话说得有点重,梁孟津不悦:“我又不求你回报。”   求和不求,又有什么区别。   西瓜皮比他看得通透,说:“你留给我的书我会看的,等我再攒点钱,就去西平看看找你玩。”   梁孟津知道说服不了他,再三叮嘱:“一定要看,有事随时找我,咱们要保持联系。”   男儿有泪不轻弹,西瓜皮揉了揉鼻子,用力地点个头,又假装漫不经心:“爷们就不要这么磨磨唧唧的。”   半大小子,装什么爷们。   梁孟津拍一下他的后脑勺:“你才几岁。”   西瓜皮正是对年纪敏感的时候,挺着胸膛:“马上跟你一样高了。”   能说这话,就是幼稚。   梁孟津摆出成年人独有的表情,手背在身后走了。   西瓜皮追在他后面小跑两步跟上,两个人勾肩搭背说着话。   也不知道中间隔着好几岁,到底是怎么处在一起的。   许淑宁只能概括为都幼稚,把烧好的水抬到院子里。   院子里搭着临时的灶台,齐阳明和郭永年一左一右干着活。   他俩脸上还溅着几滴血,看上去怪吓人的。   许淑宁好像能闻见猪圈的味道,伸出手提示:“脏了。”   齐阳明满不在乎用袖子一抹:“真冷啊今天。”   反正是他自己洗衣服,许淑宁:“等吃饭就不冷了。”   齐阳明的鼻子被冻得通红,搓着手:“今天这饭肯定香。”   大锅里煮出来的,是比小锅菜好吃。   许淑宁要不是主人家,肯定也得捧着碗一直吃,但今天是他们请客,不会喝酒也得敬点茶意思意思。   喝到最后,喝了个水饱,还出现了醉酒的幻觉。   许淑宁眼前出现许多的影子,伸手想要抓住,反而带得自己没站稳。   梁孟津扶着她:“你才喝了一杯。”   喝得太快,他没来得及提醒那是酒。   许淑宁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伸手一指:“火车。”   哪有火车,这连个驴车都没有。   梁孟津无奈叹口气:“睡吧,睡醒就好了。”   许淑宁斜靠着他的肩:“那会到家吗?”   她不知被什么勾动思乡情切,冒出一点点泪光。   梁孟津看得不忍,轻轻地拍她的背:“等睡醒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他以为跟喝醉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没想到许淑宁乖乖地点了头。   她踉踉跄跄往前跨一步,回头确认:“睡醒,回家?”   梁孟津:“恩,回家。”   许淑宁露出个满意的笑,嘴角挤出个小小的梨涡,睡了这几年最好的一觉。   因为睡醒,她就要回家了。 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