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息夫人》全集 作者:曹雁雁 第1章她的父亲母亲 1.天子式微陈佗夺嫡 公元前707年,儒葛之地,衰草如幔,陈国太宰陈佗的心赛过秋霜寒冽。“报一”一声长音伴随使者急促的马蹄而来。 “情势如何?” “禀太宰,郑军不知用了何等奇异阵法,使我军……” “如何?讲!”陈佗扼制心慌,皱起眉来。 “我军失利,溃不成军,中军损兵折将数以千计……”小卒声音虽小,却字字句句敲得陈佗心震。 “蔡、卫何如?” “亦自顾不暇,纷纷败走。”小卒看着陈佗脸色阴沉,越发不知如何进陈佗塔楼观战,见自己的三个侄儿子跃、子林、杵臼拼死抵抗,郑国军队如同蟹钳牢牢牵制着周师。 面对此情此景,陈佗叹道:“郑公之野心昭然若揭,此子善权谋,精社稷,不容小觑。天子之势恐去也!” 陈佗正在嗟叹,郑国大将祝冉的一支利箭“嗖”的一声扎进了周桓王的肩膀。 “保护天子!”陈林快马飞奔,护住天子。 “郑伯,天子身侧,岂容尔等放肆!”虢公林父还在怒斥郑庄公的无礼。郑庄公将林父之狼狈尽收眼底,遂眉眼淡淡抿嘴一笑,讪讪道:“是非曲直,虢公清楚明白,君可曾闻: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乎?” 虢公林父被羞辱,却一句话也反驳不了。祝冉听见虢公叫嚣,将第二支羽箭搭上弦,故意满弓如月,似随时可取天子性命。 林父身后站着郑庄公的老朋友蔡桓侯。蔡桓侯是聪慧谨慎之人,看到这架式,心知此刻天子若丧命野外,拱卫天子的蔡国等诸侯必颜面尽失,然而再战则必败。蔡桓侯眉头一皱,心里计较一番,于是对郑伯大声叫道:“郑伯常与吾念天子之德,天子非无礼之人,今日之战,其中定有所误会,等明了其中事实再战不迟。” 历史事件的演绎既因愚昧者纷扰,更因聪明人相惜。郑庄公心知肚明,这是蔡桓侯给他撤兵的台阶。他看了看战场,远处烽烟余烬环绕旷野,朝阳如火,染得秋霜嫣红,一股征服胜利后的满足与悲壮袭上心头。是的,威慑天子的目的已经达到,无须再给诸侯征伐的理由。此刻周桓王手捂着伤口,血液已经浸湿戎甲,他已感受不到温热,只听见心跳得发狂一般。 对于观战的陈佗而言,沉默的力量比任何武器都让人恐怖,这缄默简直比出战所有的日子都要长。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郑庄公似乎下了决心,他轻轻抬手,示意祝冉撤下箭,朗声道:“君子不欲多一人,况凌天子乎?鸣金收兵!”郑师军队训练有素,在郑庄公志得意满的沉默中迅速离场,徒留保护天子的诸侯们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之于周天子,这是一场不败却充满耻辱的战役;之于郑庄公,是表面恭敬天子实则小霸诸侯的开始。面对郑庄公马后炮似的致歉礼物,周桓王气愤难耐,可是又能如何?儒葛一战,是东周史上诸侯拱卫天子的第一次战役,却也成了最后一役。江山虽未残缺,天子却已名存实亡。 陈国宛丘城内,陈佗(字五父,陈桓公庶弟)欲接过太子陈免手中的汤药,亲自侍奉缠绵病榻的陈桓公,陈免并不相让。陈免眼下尽是乌青,吃够侍奉病人的苦,却也丝毫没有对位高权重的叔叔放下戒心。直到陈桓公喝令他退在一旁,陈免才极不情愿地将药碗相让。 “郑寤生自负骄傲,怎敢贰于天子!”陈桓公对郑庄公打败天子的事情很气恼。 “王兄勿要动怒,静养为宜。”陈佗抚着陈桓公的背脊,温柔劝阻,百无聊赖地搅着汤药,有意无意地说出另一番话来,“在臣弟看来,郑寤生其人倒颇有可取之处。他长于布阵,擅于用兵,恐天子亦莫奈若何,何况祝冉实属难得将才,只怕未来数年,郑国不容小视。相比我国……” “糊涂!”陈桓公闻言竟暴怒,猛一阵咳嗽,惊得陈佗不敢多言。 “我陈国乃正义之师、忠臣之后,是天子最先御封的诸侯,岂是这等卑鄙小人能相比的!”陈桓公还陶醉在旧日的光环里,却不知礼乐崩坏,天地更改,英雄已不论出身。 “王兄所言极是!”陈佗唯唯诺诺不再争辩。忽然,他瞥见了陈桓公病容憔悴的脸上投来犀利狐疑的眼光。空气凝结起来,兄弟两两对望,一切突然显得诡秘异常。 “你是寡人最信赖的人,所以寡人敢把宗庙安危交付于你。”陈桓公一字一句地说着这句话,让陈佗不由得担心起来。 “王兄,先饮药吧。”陈佗眼神闪躲,避开话题。 “不,寡人要你发誓!”陈桓公坚持,“无论如何,你要忠于太子!”陈佗心中低叹,只能郑重起誓:“如五父不忠于太子,必身首异处,子孙流离!” 陈桓公听罢才舒心喝下汤药,笑道:“寡人一直信你,何需如此重誓?” 陈佗替王兄盖好罗衾,从华丽的寝殿退下,却瞥见柱边因贪睡而口水泛滥的太子免。这不瞧倒好,越瞧陈佗心内越发愤懑:他和王兄才说几句话,这个小儿竟睡着了!这小儿平时就对他不放心,时时处处防备着他,以后承袭王位定然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他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发狂地呐喊:嫡庶尊卑难道就是天理么?陈国大好疆域莫非要断送在这痴呆小儿手中? 他再望向痴睡中的桓公,如此老态龙钟,如此痴肥迂腐。 陈佗绝望又自怜,这静悄悄的气氛也在欺负他,欺负他无人可倾诉。他苦笑着帮王兄捡起落在地上的枕头,忽然邪念起,恶胆生! 管他什么誓言,生死谁又看得见?与其抑郁终生,何不就此一搏! 多年压抑在心中的卑微促使陈佗爆发,他轻轻拈起枕头,狠狠地捂住王兄微弱的呼吸,直到榻上的人无力抵抗。他并不惊慌,是的,他有什么好惊慌的?这一幕,在他梦里出现了不下百次。他小步挪到太子身侧,轻轻解下太子腰间锦带,对着这个无知的小儿冷笑,利索地将太子缢死于梦中。 眨眼间完结了两条命,陈佗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怜悯道:“你们可要好生谢我,九州寰宇,几人能死得如此痛快?”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一夕之间,陈国大事不断。 陈桓公大丧,太子免自缢,陈佗宣布继位。堂下参拜的子跃、子林、杵臼三兄弟满心狐疑,百味杂陈,却也说不出什么。一个月后,宛丘城里灯火辉煌,陈佗作为新王宴请群臣,举手投足间尽显春风得意。有人恭敬,也有人非常不高兴,这个人便是公子跃。陈佗的嚣张深深刺痛子跃的心,他强忍着怒气举起一杯酒敬陈佗:“臣侄恭贺大王。” 陈佗亦早看出子跃的不高兴,但为笼络人心,少不得笑意盈盈将酒痛快饮下。 但不等他的酒入喉,子跃便不怀好意地问道:“侄儿只想问季父,近来可安?” “费心,大安。” “果然,作孽多端的人,是什么都不怕的。不知季父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曾见我那可怜的父王与长兄向你索命!您可曾听见他们夜夜哭泣,邀您共赴黄泉!” “你!”陈佗气得脸色发白,一拍桌子,菜肴洒了一地。 “大胆子跃,不容你侮辱国主!”公子杵臼不等陈佗发落,立即让宫中护卫反剪双手,任凭二哥公子跃挣扎。 “冉酉大人,我想请教您,忤逆长辈,有悖于新君,该如何处置?”杵臼问司寇冉酉。 冉酉作为前太子的近臣,对陈佗即位当然怀疑,但今日这场闹剧,他也有点吃不透,只能据实回答:“按律,禁闭三月,绞刑处置。” 杵臼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向陈佗献媚道:“大王,公子跃以下犯上,请按律责罚,以儆效尤!” 子跃见亲弟弟毫无怜悯之心,竟投奔仇人的麾下,恼恨至极,遂在大殿上痛骂开来:“杵臼,你不知廉耻,你可知,父王与长兄就死在这无情无义的陈佗手里!陈佗,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父王,请念及旧情,饶堂兄不死!”陈佗独子陈完年方十四,却最是忠厚宽仁,虽然做了新太子,但仍然极力为堂兄子跃求情。 “你且坐下,寡人自有分寸。”陈佗对处置公子跃无动于衷,却将鹰一般的眼睛看向自斟自饮的子林。 子林看到叔父的态度,并不惊慌,他饮过一杯酒后,平静地说:“季父,侄儿文不敌太子贤才,武不及辕涛涂和杵臼勇猛,喜好对望闲云、风花雪月,于国政来说属不务正业。哈哈,我这样的废人是不堪国主录用的,不如让侄儿放逐田野,倒也恰然自乐。” “你这么舍得都中繁华?这一去,怕是永远只能做个匹夫,你可甘心?”陈佗并不完全放心。 “有何不甘心?桑女织,太史卜,什么样的人才能做什么样的事,让织布的人来占卜,那才不甘心。侄儿去意已绝,还请季父成全。” “也罢,留你不住,随你便罢!”陈佗表面惋惜,内心却得意不已。真让三兄弟留在宫中归附于他,他也未必放心,如今一个即将坐监,一个出城放逐田野,还有一个留着打打下手,自然让他放心得多。他转身对司寇冉酉道:“子跃不辅助国主,反倒忤逆长辈,悖于新君,念及王侄情分,终生囚禁于大牢,不得释放!” 一场小插曲很快就被宴会的乐舞喧嚣给掩盖了。子跃被押走,子林回到府中收拾行李,妻子鲁姬惊慌不已:“发生何事?不是去庆贺新王欢宴了吗?收拾行李为何故?”子林也不说缘由,被问得不耐烦了,遂说:“以后好生照顾自己,我会很久不回来了。去哪里,你也别问,且当我死了。”鲁姬一听“哇”地哭了起来:“不管去哪里,你也带上我吧。”看丈夫不理他,只好啜泣着茫然地看着丈夫离他而去。 夜深,宫廷的夜宴仍没有散去的意思,公子林趁人不备,悄悄来到地牢。 牢里阴冷潮湿,暗无天日,不知多少权贵进了这里就出不去了。子林见到昔日风光威武的二哥子跃,眼下成了潦倒的牢犯,心酸不已。 “二哥,你受委屈了!” “只要能除掉陈佗,这点委屈算什么。你不要管我,务必要牢记我们的大计!在外多加小心,都中事宜,自会有人告知你。” “嗯,我只是担心陈佗等不及三个月就——” “不要担心我,倘若死于贼人之手,就当是泉下为父王尽孝心了,你们一定要给我报仇!”子跃拳头捏得咯咯响,“哼,那陈佗是什么样的小人,我们最清楚不过。他只要有膏粱女色,哪里还管生死!倒是陈完那小子颇有见地,年纪虽小却不得不防!” 司寇冉酉藏匿于黑夜中,听得这番话,才知夜宴的一场闹剧,原来是三兄弟的隐忍与计谋,心里安慰不少。 子林匆匆走出地牢,向西南小路疾行。慌忙赶路中,忽闻林中有人招呼:“公子请留步,请听老夫一言!” 子林惊了一跳,警惕问道:“林中何人,有何见教!” “公子勿要声张,是老夫。”司寇冉酉从林中现身,别有深意地看着月下的子林。 子林看着素来不多言的冉酉面色肃穆,不知是敌是友,只能先寒暄:“冉酉大人好兴致,在此独怜秋月。” “月同人心,皎皎分明。适才公子与兄长的话,老夫一字不差地听了去。”冉酉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坦白。 子林脸色一冷,旋即跪下,道:“谢大人成全。” 冉酉抉起子林,故意反问:“公子不怕——” “宴席未散,大人若无成全之心,就不会在此与我赏月了。”子林仰头看天上的月亮,依然是那么圣洁,漠然嘲笑着世人的庸碌。 “敢问公子深夜出城,要去何处?” 这话一下击中公子林的心,他喟叹道:“此番离都,既不能奔他国,又不能离域,想来想去,天下之大却委实无有清静之地,且信马由缰听天由命吧。” “公子若不弃,老夫在莬地倒有一座草庐,我曾在此地避祸,背靠陉山,幽静无比。”冉酉拿出一支短短的骨笛给子林,“我养女狄英在那里居住,到时公子凭此物找她,她自会照顾您,地牢的犯人也不必担心了。” 子林接过骨笛,借着月光一瞧,见此物古朴可爱,甚是稀罕,于是好生藏于衣内,道一声:“多谢司寇大人,后会有期!多保重。” 陈佗依然在宴饮,见冉酉进来便着人斟酒。陈完看看杵臼,再看看冉酉,总觉得心里像是搁着什么不痛快,又不知从何说起。于他而言,宛丘城像是一座令人发怵的深渊泥沼,子跃敢跳,子林可避,他却无可规避,眼下只有硬着头皮在里面呆着。陈完不知道,今日这番沉闷竟伴随他度过了他的青春年华。 2.骨笛为媒暗结桃李 陉山苍莽,无甚多田地,除却稀少夷狄土着,再无文明踪迹。诸侯们都忙着称王夺嫡闹乱子,放着这么好的关隘竟也懒于争取,却不知日后这座高山的拥有者让他们胆战心惊。 陈子林环视茫茫野地,不见宫殿城郭与依依墟烟,更不知道冉酉的草庐是在何处。他忽然就明了冉酉让他选在此地避祸的意义。莬地在召陵西侧,离陈、蔡、许、柏四国都不远不近,实在是避嫌不避世的好去处。 置身旷野,少了王室的纠缠,子林的心渐渐空了。终于可以暂时卸下烦恼,静心片刻。他将冉酉的骨笛凑在唇边吹起一曲《梅引》,正信马由缰,一个落梅之声打断他婉转的笛音:“尊下为何有我主公信物?” 是个女子! 子林抬头一瞧,见前方的草地上,一个身着短衫的村女骑在牛背上,年约十七八,正瞪着圆圆眼睛瞅着他。她面颊上散发着柔和光晕,炫目得让子林有些睁不开眼睛。直到女子恼怒相问:“喂,你听见人家说话没有?” 他这才回过神:“姑娘,敢问你家主公是何人?” 秋风微凉,可是眼前这女子却兀自挽着裤脚,将草履随意挂着牛犄角上,只露出粉白的玉足晃荡着。那脚踝上沾着泥土,显得肤白如雪。陈子林只觉得心像是发酵了的面粉被烘烤得酥脆,忍不住说:“秋寒习习,姑娘衣衫单薄,还请保重。” 那村女却不理会子林关心:“我家主公乃陈国司寇冉酉大人。这枚骨笛是主公家传,不知尊下从何拾获?难道主公有何不测?” “想来你便是狄英姑娘了。在下陈子林,陈国王室宗亲,承蒙冉酉大人关照,避祸于莬,命我以骨笛为信。姑娘请放心,大人一切安好。”子林有些兴奋地将信物呈上,却赶紧低头,不敢再看女子,怕再失神智。 女子接过信物一瞧,笑着道一声:“既是主公安排,那就跟我来吧。”她骑着牛逍遥前行,子林骑着马跟在大水牛的后面,有些忍俊不禁,这姑娘居然骑水牛。 冉酉的草庐名曰蕴庐,极为清新别致。菜园田垄,竹篱水塘,院中几株桃树,树下的石几上放着琴,一旁的马厩里拴着马,屋子的外墙上挂着刀剑。子林见状,忙问:“蕴庐中是否还住着仁兄雅士?” 狄英拴好水牛,不解问道:“何故有此一问?” “我见这石几上瑶琴,又见墙上挂着刀剑,还养着马,料想此处定还住着谦谦君子、骁勇之士……” “哼,都以为王室之人远见卓识,原来粗鄙至此!谁说抚琴操曲,擅骑射者,只能是男子?此处无有他人,唯有吾一山野狄族女子也!” 女子一边饮马担水,一边叫道:“狄英生来只会保护人,从来不会伺候谁,尊下如若不弃,请到右厢房睡;若嫌弃,那恕不远送。” 子林不知为何被这野蛮的丫头吸引住了,她和王宫里的女子说话很不一样呢。他呵呵一笑,拿起行囊就进了屋。 狄英却怔住了,这个公子哥什么也没有说反倒笑着,自己是不是太刁蛮了?也许是有点,于是她赶紧去烧水煮饭。把饭端到桌子上后,她豁然发现,子林居然在帮她收拾门外的杂乱物什。她叫道:“别收拾了,反正没有外人来。快吃饭吧!”“是饿了,真香!” 狄英勇武,鸡啼三声必晨起舞剑。子林被她舞剑的声音惊醒,站在窗前看着那娇美身姿,竟陶醉起来。狄英舞完剑开始去生火做饭,子林没事赶紧也到灶间帮忙,狄英没有拒绝,还教他:“庄稼活不用学,看我咋做你咋做。” 几天的相随,子林已熟悉了狄英的生活规律和习惯。他每天配合着这个姑娘烧水煮饭,去菜地学着除草,放马放牛。狄英抚琴,子林就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奏笛相和。让子林没想到的是,原来她也最爱《梅引》。狄英骑马驰骋原野,子林就遥遥尾随。狄英累了回家,会一头倒在厢房里睡去,子林就把马儿洗刷得干净帅气。 有一天,狄英睡醒后,透过窗户看见子林刚洗完马。她走到窗户边,没料到子林也正在往西厢房里看她,那眼光温暖、柔和、深情,他冲着她一笑,用一种非常轻柔的、简直可以说是亲昵的声音对她说:“你醒了?”那个眼神一下就打动了狄英的心,碰撞刹那间的电光石火让她的心狂跳不已,几乎就是在那个时刻,她爱上了子林,她心跳加快,像着了火似的。这颗如花绽放的女儿心不曾被陌生男人嗅过,但陈子林却如雨露一样滋润了这朵花蕊。她从来不知什么是恐惧,这一眼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赶紧装作干别的事情。 那天的时光过得特别慢,两人除了必不可少的话以外,都红着脸没有说话。夜深了,淡淡的月光洒进寂静的房间里,子林自顾独尝思慕,暗笑自己有妻室之人竟还被一山野小姑娘吸引,不能不能。他在胡思乱想,却不知西厢房的佳人也在辗转反侧。 她躲在黑夜里,藏在被褥中,抚摸着滚烫的脸庞,翻来覆去叩问自己无法解答的问题:这个烟冷风清的男子为何要来这蛮荒之地避祸呢?又为何时常嗟叹忧愁,可对她却没有一点脾气?他是锦衣玉食的贵族,心里像是装着什么迷茫的心事,他有着如何的坎坷曲折?他为什么要为她这样一个乡下女子做这么多细琐事情,对他的妻子也是这样吗?他的笑容那么明媚,总是像天上的太阳,可是偶尔看他坐在院子里,那么孤寂,那么悲凉,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喜欢他的喜欢,仿佛痛也跟着他一样了呢? 天亮了,两人又开始了往日的生活,但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纸。 日复一日,子林爱上这样的日子,如果没有宫廷中的事情该多好。 该来的担忧终于来了,弟弟杵臼派人送来了书信。不出弟兄三人所料,在杵臼安排的酒色中,陈佗果然中计。此时陈佗没有在宛丘关心家国大事,而是驾着车马赶赴蔡国与美色纠缠,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这一天,终于来了! 子林将书信焚烧,望着寂静的房舍,心口的空气如抽去一般。来时寒冬,离时早春,而今桃花也开得热热烈烈,他爱慕的那个人还和原来一样单纯热情,每天生活得快快乐乐。 子林苦叹,是的,他来此不应该是为情爱,而是身负血海深仇,她也许还不知道彼人之心,或许知道也装作不知道吧。罢了,罢了,兄弟三人这番谋夺,不知生死,何必将叵测寄予他人,留给她清静或许最好。 半夜里,子林将骨笛悄悄放在狄英房门外。过了今夜,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未来,他们还会相遇吗?子林想到此,虽然心碎,却也无奈。 狄英梦中醒来,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响在耳畔,这叹息太沉重,带着无尽痛楚与伤感,令她不禁鼻酸。这是何故?她情不自禁起身打开房门,不见任何人,只有脚底下那支熟悉的骨笛在一方锦帕上寂寞躺着。她白天看到子林读信时忧郁与严肃,难道他走了吗? 她忽然心慌了,忍不住冲到隔壁,焦急喊起来:“子林,子林,你还在吗?” 子林藏匿在暗处,将狄英看得分明。听到狄英唤他,死去的心忽然活了起来,可下一秒想到权谋大计又不忍连累她,只能静坐床榻,咬紧双唇,任由伤心泪水流过脸颊。尽管他已经有了发妻,如此痛彻心扉地爱一个人却是头一遭。 狄英握着锦帕,将房门狠狠推开,目艮前黑洞洞的空间,无人应答。原来他真的走了!可是他在她心上已经烙下痕迹。她颤抖地亲吻着笛管,心被无比的遗憾包围,哭得纵情而凄凉。子林看见披着幽光的狄英,像是一朵水仙在早雾中绽放,那满脸的泪珠,让他心口绞痛。他可以忍受不见,却受不了无邪英气的她哭得这般可怜。 子林冲过去,当狄英冰凉的脸庞被子林温柔的手掌抚摸,她的眼泪再次冲破眼眶,本想痛骂一通眼前的冤家,话到唇边又变成怜爱。她明白,不能失去,便是相许。 朦胧的灯火勾勒出狄英玲瑰曲线,子林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渴望。然而,他又不得不抑制欲望:“狄英,我是爱你的,可我将要面对一场残忍的厮杀,有可能再也不回来。如果让心爱之人为我抱憾受罪,我宁愿时光停留在此刻。” 狄英不是王室教化出来的呆滞胆怯女子,此刻她只知道她的心在放肆地召唤爱情,除了爱情,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生死。她拉过子林的手贴近自己滚烫细滑的肌肤,一寸寸地抚摸。她慢慢凑过来,温柔的鼻息一点点喷在子林面庞上。眼前这个男人,长了一头光泽的头发,英俊潇洒,轮廓如此俊朗,眼神如若清潭,简直可以摄走灵魂。从前,狄英对那些臭男人是看不上的,更不要说子林这样出身贵族、优雅白净毫不接地气的人,可是命运让他们的相遇变得这般吸引人。狄英的细腰被子林环绕,耳朵伏在子林胸膛上,聆听他强劲的心跳。这是属于她的春属于她的雷声,一切都要苏醒。 子林就这样站着,春寒中的男儿身躯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狄英这样的女孩子,今夜的举止定然不是随意能给予谁的,这是上苍赐予他苍白人生的礼物,可是,他怕辜负,更怕伤害。 狄英也搂着子林,胸前的温柔融化着爱人。她知道他的顾虑,于是道:“你知道,世间之伤痛并非是失去,而是未曾开始。” 子林不知道自己能对这热烈的感情把控多久,欲言却被狄英捂住唇道:“于我而言,今夜错过堪比生离死别。你若不想我痛,就请不要犹豫。子林,我是不怕的。” 子林担不起强忍的辛苦,狄英的坚定冲破他的情感阀门,他再不能犹豫,贴上朝思暮想的人儿,将她抱上床,一寸寸饮尽芳泽。子林心内暗暗发誓:一定要活着回来找她……在他心中,狄英是他的希望,这个冥冥的希望是即将来临战役里一个必胜的信念。 天色微明,狄英把她最爱的骏马牵来给子林,取下佩刀交予他。她没有问你何时回来,他也没说等我。二人就如往常一般,只是静静看着对方,各自心里藏着波涛汹涌的情感等待着未来岁月证明。 桃花纷飞,遍地落红,如同昨夜绽放的少女心事。子林牵着马,踏过满地胭脂,渐行渐远。狄英仰起头,把奔涌的眼泪都逼回了身体里。 陈佗醉意朦胧地拥着蔡国的美女向蔡桓侯道谢拜别,在蔡国的日子真是舒适,都让他有些不想回宛丘了。而蔡桓侯表面寒暄,内心却失望得很,他原本很看好陈佗,为其坐稳王位暗自出了不少力,可是想不到这个人也不过如此,一见美色便毫无免疫力,终究难成大器。倒是杵臼多次陪陈佗赴宴,表面看着轻浮,私底下却丝毫不被他物吸引,难怪他那小姑姑宁愿嫁给杵臼做妾室,也不愿嫁给陈佗。蔡桓侯一边跟陈佗寒暄一边给杵臼暗示眼色。原来,蔡桓侯见陈佗扶不上墙,早已联合杵臼欲除掉这个废物。杵臼看到蔡桓侯的眼色,眼皮闪了一下,扶着醉醺醺的陈佗上了马车。学馆归来的蔡世子献舞看着华丽的马车从宫门前驶过,实在不知道王兄为何要与这样俗气的人结交,于是反背着手学着大人叹气。 陈佗依旧肆无忌惮地与美女调笑,马车颠不下好兴致与好气力,他在女色间游刃有余,好不快活。春日的黄昏来得很早,乡野花朵散发着催眠似的晚香,陈佗枕着美女玉臂慢慢睡着了,手里还举着舍不得放手的酒樽。 杵臼骑马走在前面,回头一望便能隐约看见陈佗在酣梦中。晚风中谁也看不真切杵臼是什么表情,他向北眺望,已听不见车轮滚滚的声音,依稀听见颍水河畔有人磨刀的声音。 子林藏在官道一旁的树林里,取下腰间的罗布蒙上脸,抚摸着冰凉的刀刃,这是一把好刀!他饮下一口酒,剩余的便倒在了刀刃上,酒滴仿佛是血一样在刀身上滴沥,把天边的云霞折射得耀眼,如同人的瞳孔在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三声鹧鸪叫罢,不远处的道上出现了陈国华丽的马车,时机到了!子林大口喘着粗气,把刀藏入刀鞘,狠狠扯下面罩,罩在马的眼睛上,往马臀上狠狠一鞭。马受惊,也不管前方是峡谷深渊还是刀山火海,只发了疯一样冲向马车队。驾车的马儿受惊,一阵疯跑,跑了许久远才停下来。 陈佗被剧烈颠簸惊醒,气愤地撩开门帘责问士兵:“发生何事?”但是杵臼只策马驰骋,并不答话。陈佗环顾四周,见马车外只剩几名侍卫,护送卫兵已经了无踪迹。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蔡桓侯趁他尽兴之际把陈国的卫队也灌醉锁起来,再用蔡国卫军鱼目混珠,将陈佗送出了蔡国,姑夫杵臼所托之事完成,他才放心地命令兵士关上城门。陈佗一直在车上饮酒作乐,哪里料到这些变化。 此刻陈佗终于明白过来,赶紧勒紧缰绳,稳住马车,抽出佩剑,对杵臼骂道:“不肖臣子,寡人今日亲手了结你这阳奉阴违的小人!”说罢,一剑直扑杵臼脖颈。陈佗的武艺原本远在杵臼之上,但酒精的作用消减了威风。杵臼顺利躲过,拿出一支火折子扔进车内,得意说道:“季父,您这般宠爱您的美人,侄儿就杀了她们,也好免却您在黄泉路途上寂寞之苦。”马车上的锦缎瞬间燃烧,车内的美人凄厉哭喊。这哭声刺得陈佗心疼,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杵臼,寡人要你替美人殉葬!” 陈佗一剑刺瞎杵臼的坐骑,马儿禁受不住将杵臼甩落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使杵臼一时动弹不得。陈佗旋即跳下车,挥剑斩来,不等杵臼还手,子林冲了过来对准陈佗后背一刀劈下。 陈佗甚至都不知道子林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如何愿意相信自己就这么死在刀下?他是太宰,是陈国国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能被一把貌似伙夫用的菜刀取去首级? 温热的鲜血溅了子林一脸,子林像是看出了陈佗的不甘和疑虑,冷冷地讽刺道:“陈佗,你的血如此肮脏,怎配死在我的剑下!” 陈佗倒下了,目艮睛里的不甘心最后变成空茫的镜子映照着天空。那炙手可热的王位真是令人羡慕啊,可是他还没有坐满一年,就这样死在侄儿刀下。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了,黑暗漫无边际。狄英坐在蕴庐门前在桃树下发呆,她爱的人没有回来。 3.无情的权谋 “三哥,幸亏你奔赴及时!”杵臼很是兴奋,回想刚才陈佗忽然发狂,不免有些后怕。 “也亏你在蔡国斡旋,”子林擦干刃上血迹,小心翼翼把狄英的刀收好,将杵臼抉起来,“心怀仇恨,又要阿谀奉承,杵臼,你受委屈了。” “相较于父王、长兄和牢狱受罪的二哥,这点苦算什么。”杵臼起身,命亲信把陈佗尸体扔进燃烧的马车里焚烧。 “死者已矣,何苦戮其尸使之不得安眠于地下?”子林皱眉,并不赞同弟弟焚尸的行为。 “杀我父兄者何须忍让!三哥,逆贼近身侍从暂被困在蔡国,想那蔡侯精明至极,断不会保我父兄到底,那班凶徒迟早返回宛丘。事不宜迟,莫若我们连夜回都稳定情势,以免前功尽弃!” 子林对于都中的一切,并不在意。他杀陈佗,不过是想为父兄报仇,也免于手足被他人残杀。他现在惦念着的是蕴庐的爱人狄英,之前不敢承诺是不知生死,现在已经平安,他要回蕴庐。 杵臼见子林不答,着急嚷起来:“三哥,你为何犹豫?你切莫忘记二哥还在地牢,长兄的族人都还在外受苦,陈完那小子要是知道陈佗已死,定然会先杀了二哥的。三哥,你我族人,性命攸关啊!” 子林被杵臼一劝,清醒过来,生死未卜的人太多,无辜的人更多。如让杵臼一人对付陈完,不知宛丘会死多少人。狄英是坚强女子,又有高强武艺,蕴庐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应该没有问题吧。想到此,子林也顾不得许多,只好策马扬鞭,随杵臼连夜赶回都中。 深夜的宛丘格外宁静,陈完在书房里静静研究先贤留下的遗着,兴致一起竟忘了睡眠。一阵冷风袭来吹灭了灯火,月光洒在桌前,灯芯氤氲出的烟圈越发显得妖娆。老实说,他不太喜欢当什么太子,每天都要面对他从未面对过的繁琐事情。但人没有权利选择出身,若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父王注定身不由己。他只是很不理解为什么明明一个有抱负的人,却偏偏会一入花泽就不能自拔?难道人性之劣,竟不可克制掌控?难道理性与良知竟可为色欲泯灭? 陈完爱极了现在这样的时刻,没有纷争,没有怨恨,没有人前纷扰的吹捧与簇拥,没有背后的无尽算计。他情愿这样住在桃林中的芦馆,一辈子抚着琴,看着书简,对着自己的心,与明月诉衷肠。 想着想着,陈完自嘲地笑了,起身关窗却猛打了一个喷嚏。一口冷气侵入周身竟使他颤抖不已,寒毛倒竖的恐惧顿时攫住了心魂。原来,风吹开了门扉,难怪这样冷。陈完转身想把门扉关上,一阵嘈杂声传来,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许久不谋面的子跃举着火把带着人冲进来包围了芦馆。 陈完在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浓烈的杀气。而此刻子跃虽不言语,但眼眸中的仇恨比夜空下的火把还要灼人。 “二哥,你何时出狱了?看来,父王总算想通了!”陈完虽有疑惑,但此刻只为子跃的出狱而高兴,他怎么会想到父亲已经焚烧成一块黑炭。 “来人,拿下这个逆贼!”子跃毫不理会,叫卫兵蜂拥而上把陈完反剪双手捆起来。 “且慢,二哥,陈完有何过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陈完警惕起来,“即便有错,我身为太子,不见王令,尔等怎敢无礼?” “哈哈哈哈,还惦记你的太子之位?不妨告诉你,你那该死的父亲已经烧成了一具焦炭!”子跃残酷丢下真相。 “你们把我父王怎么……难道,难道你们谋逆了?”陈完挣扎着,不知如何面对事实。 “谋逆?”子跃被激怒了,“谋逆的是你父亲!他杀我父王和长兄取而代之,将我长兄族人驱逐于山野!陈佗狗贼欠下的孽债罄竹难书,我在牢里过那天昏地暗的日子,为的就是等待报仇雪恨,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陈完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了解父亲不甘心,听到了些许传闻,也依稀觉得父亲上位有些蹊跷,可是他从未想过父亲会残忍地用双手杀死亲人,若子跃所言非虚,今日之报应实属意料之中。陈完不再挣扎,冷静劝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祸首有罪,族人无罪。陈完向来敬重几位哥哥,还请恕我族人,以免陈氐陷入无尽血光之灾。” “你这话对牢房墙壁说去吧!带走!”子跃不会怜悯陈完,他只信斩草要除根。 宛丘内宫,灯火通明,卫兵重重把守,陈佗手下的一干亲信与近臣皆束手就擒,在大堂内等待发落。子跃、子林、杵臼在偏殿,被一班谋士老臣包围着。这群等着分羹的人为了今日的杀戮,也煞费苦心。 “臣以为,公子跃年长且能忍辱,当继为新君。”公子跃的幕僚自然力挺子跃。 “公子跃虽年长,但此次讨逆,公子杵臼出谋划策,与蔡联手,臣以为论功行赏,公子杵臼应记头功。”公子跃的心腹不甘示弱。 “逆贼陈佗之所以能篡位谋夺,皆因其无德无形。想我陈国,遵礼有序,公子林能为保全大计忍辱负重,甘为庶人,屈居乡野,不为名利所动,非有德之人无所为。且公子林素来品性佳,兄友弟恭,国人嘉也,陈国之侯当如斯。”司寇冉酉虽不是子林的幕僚,但从这一役中看出了三兄弟品性之差距。他在朝堂三十年,世事洞明:陈佗虽好淫,却有大志;子跃虽勇,却无外伐之志;杵臼虽智却无德;子林反而成了佼佼者。 “各位大人,子林伐陈佗,只因惦念父兄之仇,并不曾想国之安危,子林短视至此,实不宜为一国之主,请诸位另择高明。”子林不想参与权势斗争。 子跃是个实在人,见二弟推辞,也忙推辞自己并保举子林为君。杵臼一向精明,见状也出面推辞几番,他很清楚,无论长幼嫡庶,他都离担当一国之主比较远,怎么样也得做个姿态。 三兄弟推来让去,天色也将明。陈桓公在世之时,最担心太子免有不测,所以把兵权平均分配给这三兄弟,以示制衡,然而太子免倒下了,势均力敌的争夺就很难控制。 就在各个心腹为主子争吵不休之时,宫使来报:“报,在宛丘城外约三十里有一马队遥遥而来,似是陈佗近军。”三兄弟和群臣都明白,陈佗的近军虽人数不多,却骁勇善战,若是趁此大乱强攻,难保宫内人心安定。而且他们都有过关城令,要进入内城十分便利。 “诸位大人,如不速速定下新君,恐大局难定。大殿的乱臣若是知有援军,难保不垂死挣扎。”太史明仓乃陈桓公时的老臣,在众臣间有着极高威信。 “大人有何良策?但愿不偏不倚才好!”杵臼身边的近臣元良紧握着刀柄,半带威胁地挑衅道。 “元良,不可放肆!”杵臼出言呵斥,勒令元良噤声,并向明仓致歉。 明仓受到威胁,却也毫不畏惧:“陈佗之乱,起于意气难平。今日之事若没有个公正定夺,明仓恐忠心护主的诸位将来不服,我陈国必再起事端” 这一班披着忠心外衣,心内攥紧名利的臣僚死穴被点中,一句话也言说不得。 子林焦急宫内形式,拱手求明仓定夺:“还请太史赐教!” 子林此言让明仓吃了一惊,明仓故作镇定道:“上古领首举贤避亲,尧禅位于舜,舜禅位于禹,今三位公子平分秋色,何不效仿先贤轮番主事呢?” 幕僚们听到这个建议,觉得有机可乘,又争执不休。明仓捻须,冷眼旁观这群鸡飞狗跳的小人,待到吵闹停止,才慢慢说道:“三位公子正当盛年,必然是无法待谢世之后继任,但总不该将遗憾带到暮年。莫若如每位公子都在位十年,到时再以政绩判决,相信国人心中必有结果。如此,怨者无怨,憾者无憾。” 冉酉听罢,心内一叹:这主意听着无懈可击,实际不算高明啊,王室的争夺向来少不了杀伐,在势均力敌的态势下做出轮流执政的决策,其实是缓得了一时,缓不了一世。 可眼下如何呢?叛贼的援兵就在城外,宛丘之内,不知还有多少墙头草,如果继续争执,只怕反遭敌手。想到此,子林下了决心,屈膝向子跃跪拜:“明仓大人忠心可鉴,臣弟愿辅佐王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子林突如其来的决定震得杵臼脸色惨白,这个子林,竟…… 杵臼压下愤恨,不情愿地挤出微笑,跪拜子跃:“臣弟亦愿受王兄驱驰,百死无惧!” 子跃兴奋不已,荣登宝座,史称陈厉公。他立刻命杵臼带中军去城门口埋伏,只待叛军一进都城便火速拿下。 天空的鱼肚白尚没有清晰,更夫踉跄走在宛丘城道上,心不在焉地打过四更。忽然,一阵旋风袭来,疾疾的马蹄声要震碎更夫的耳膜,更夫回头一瞧,原来是中军马队!随风舞动的披风像是漂浮的乌云,更夫还没来得及揉亮眼睛,厮杀声便响起,一颗沾满鲜血的头颅滚到脚边。更夫起初没细看,用脚一扒拉,吓得甩掉打更物什,脚底生风去逃命。 杵臼挥舞着长戟,将王位失去的懊恼尽情发泄在与之对抗的叛军身上,带着五百精兵围剿负隅顽抗的三十来人。杵臼杀红了眼,全然不顾坐骑上的叛军死去多时,只疯狂地刺向尸体,宣泄着不满,直到力气殆尽。 “主公,事已至此,还是回宫复命,静观其变吧!”元良劝道。 杵臼眉头紧锁,半晌才缓过心神,命人割下叛军首领首级,回宫内复命去了。 子跃端坐于殿中,之前的忐忑与谦让消失彻底。现在,他是新君,陈国的一切都由他做主。面对堂下跪着的陈完,子跃如何肯放过:“来人,将这一众逆臣贼子斩首!陈完暴尸三日,其族人男丁无论长幼,一律殉葬!女眷充军变卖为奴,永不许回都!” 杵臼听着满堂人群的凄厉哭喊,心里的压抑总算减轻,获得不少快感。陈完垂下眼睑,也不求饶,清冽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子林看着尤为不忍,陈佗孽债已用命偿,何必伤及无辜,于是道:“且慢!大王,臣弟以为逆臣当诛,但陈完不可杀!” “这是何故?”子跃蹙眉,新上任,也不得不先听子林把话说完。 “陈完尚未成年,虽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实,想来其父行状,他知晓甚少。且陈完恭俭谦和,晓义知礼,享有清誉,若重责至此,恐国人有所怨言!”子林惜才,不想陈完就这样死去。 “大夫所言差矣!”杵臼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子林一眼,反驳道,“你我虽是兄弟,亦是朝臣,不该顾及私情而不辅佐国主。有其父必有其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若纵他,便是纵虎归山,你如何能保他将来无反心?”陈完听着杵臼的话语,冷笑不理,反倒凄切地劝慰子林:“谢三哥为我求情,父债子偿,陈完已无求生之意。” 子林再次劝谏:“王兄,即便陈完有罪,其族人何罪之有?陈佗夺位之时,尚未对吾等族人赶尽杀绝——” “大胆子林,你岂可将新王与逆贼相比!”杵臼打断申辩,抢白道,“你今日这般保全陈完,莫非与之为同党,对王兄心怀不轨?” 子林全没料到杵臼能说出这番薄情寡义话,不可置信地盯着杵臼,一字一句反驳道:“季弟,在你心内,哥哥就是这般不堪?”又看子跃面无表情,不作任何正面答话,悲从心起:“王兄,你若是信了,子林还有何话可说?” 冉酉看着心焦,趁杵臼还要多嘴之际抢占先机,假意怒斥子林:“大夫委实有些莽撞!遥想文公当年对你们兄弟几个哪一个不是百般疼爱?大夫怎可质疑手足情谊!若老臣没记错,昔年陈完便是文公最疼惜的孙儿!今日陈佗之罪已然不可恕,不如就让陈完死个惨烈,到地下向先祖去辩驳吧!” 明仓见冉酉搬出陈文公,知道其意在保住陈完与子林,于是也接话说道:“老臣掌管太史业已数年,常感念先君们辛劳。陈国今日之荣,无一不是仰赖先祖福泽庇佑。臣尝闻,逆于祖先之子孙必为先祖弃,以吾王之仁心,想来必不会悖于九泉之下的文公。” 明仓的表态使得朝臣中保陈完的人都出来请命,子跃纵然想一意孤行,却也不能太过,只能就坡下驴:“太史大人苦心一片,替寡人周全祖孙天伦。但陈完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着,陈完废太子封号,监禁十月,永不录用,族人城防劳役三年。大夫子林,殿前失言,监禁三月,禁足一年,非诏不见。” 太史明仓以年迈为由,请辞回归故里,获准。子林听罢大王发落,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但是对于曾经信任的弟弟杵臼却有了很深的隔膜,兄弟情谊自此再不复往日。 夜半时分,明仓正欲收拾行囊,欲天明离开是非之地,元良却带着重金悄悄来谢。 “大人一路多保重,主公陪大王宴饮,不便过来相送。”元良将包袱放在桌上,随即又暧昧地说道,“在下倒是羡慕先生,能衣锦还乡,尽享清福,不知元良何时才能有这等的福分。” 明仓将包袱拿在手里掂了掂,轻蔑一笑,话中有话地说道:“大人跟在杵臼大夫近前是知晓他脾性的,与虎谋皮滋味如何,其人自知。烦老弟转告,明仓已尽力而为,各自珍重。” 元良脸红一阵白一阵,看明仓神色严肃,不像是什么戏谑之言,遂退了出去。明仓眉头深锁,似乎是有怎么解也解不了的愁。他唤来家奴家眷们,看着所有人都集中后,严肃地吩咐道:“即刻起,大家速速出城各自返乡,物什家件统统都不许带,想要活命,就必然要舍弃这些死物。”然后唤来子嗣,轻轻说道:“你带着至亲们前走,我随后赶上你们,万一没有追上,记住一条:离开宛丘,明仓后世子孙皆不准入仕陈国,就当这是老夫最后遗言。”他交代完,一个人揣上龟壳,悄悄去了牢房。 子林见到明仓来,很是高兴。然而不等问询,明仓却径自替他卜筮开来。明仓看完卦象,开门见山道:“敢问公子,西南山野可有遗珠?” “遗珠?”突兀的问题使子林不知如何回答,思忖半天才想起,明仓所指是不是狄英之事,不免惊讶不已,“大人如何知晓?” “卦象所指,据实相告而已。如若真有遗珠,请公子一定善待。此子不凡,日后定有所作为。天机泄露至此,不敢多言,告辞!”明仓匆匆收起龟壳,抱拳施礼后一阵风似的离开了。他知道,再不走只怕永远走不了。明仓拼老命跨上马,趁着城门关闭之前追赶家人去了。 明仓的来去匆匆搅得子林的心湖再无宁静,头顶的那一方窄窗,可窥灿烂繁星,无尽的思念蔓延开来。遗珠?狄英,这段时间太忙了,你是不是身怀有孕,过得还好吗? 4.雪中诞生 子林囚禁狱中,思念远方的爱人,而为他等待的狄英也过着孤苦的日子。 狄英初经人事,何曾知一夜钟情便暗结珠胎。起初的几个月,她每天都会跑到野外的大路上去看、去等,从清晨到日暮。到后来,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惊坐而起兴奋地跑出门外,即使是半夜。但是日复一日的杳然无音渐渐消磨了她的激情。她惦念着子林,不知子林的死活,更不知子林那一夜所言的仇杀是真是假。她只是觉得困倦,嗜睡,像是得了什么病一样恹恹的。原来干净纯粹的心里多住上一个人,便真的承受不起。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觉自己曾经光洁的小腹已经圆润如气囊,腹内有着规律的动静。她把手轻轻放在肚皮上,感觉有只小手在跟她玩耍一样。她胖了不少,每到傍晚,腿脚都肿起来,她这才意识到可能是怀孕了。她不敢大意更不敢骑快马,于是走了三天三夜回到陉山的狄族部落,问到族里有经验的妇女,才知真是有孕了。 狄族部落尚未受文明教化,依然采取群婚制度。人们对于女性怀孕从不问来由,孩子们大多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怀孕让狄英有些恍惚,她不知道怎么办,于是问了很多经验,毅然下山回到蕴庐中。 孩子的存在让狄英消磨的热情再次高涨,再一次期盼深爱的人能一起分享这份喜悦。她渴望着这个小生命受到父亲的慈爱,她不愿意相信子林是绝情的,更不愿意相信子林已不在人世。子林那晚跟她说过,他已有正妻,可正妻不能阻止两个真正相爱的人。子林只知道自己爱狄英,根本不知道狄英的血性和品质到什么程度。这么久了,子林一直没有回来,是忘记她了吗?他知道她是一个狄人吗?知道了会相信吗?相信了会冒险回来吗?狄英每天摸着肚子胡思乱想,每回想到子林曾经坚定柔和的目光,狄英便恨不起来。 可是这些都是空想,狄英日复一日站在桃花树下泪水涟涟地眺望,看尽了桃树荣枯,子林还是没有回来。 肚子一天大了起来,转眼到了深秋,更深露重,衰草裹霜。没有人能帮助她,她只能在这偏僻的蕴庐中大腹便便地生活。她有些恨自己胆小,恨自己不敢离开蕴庐,她也曾想过回狄族部落,可终也没有回去,她是怕万一回到部落,子林却没来,她的信念破灭,那此生再不敢期待男女情爱。与其生无可恋,倒不如自欺欺人吧。万一离开蕴庐,故人无迹可寻,此生哪里恼去? 狄英小心翼翼从井中打水,漫天霜雪好似人枯竭的心灵。她趁自己还能动,想洗个热水澡,以后的身子越来越重,不知还能不能奢侈地暖一暖身子。漫长的时光挨过去了,木桶里终于装了不少热水,她用厚盖子盖着,心想再烧上一鼎也该够了。 狄英提着水,在雪地里挪着碎步。从前别说这一桶水,就是院里的石头,她也不在话下。如今腹内的小人儿分外活跃,舞弄着拳脚一时一刻也不消停。狄英刚走到台阶下,就不得不停下来。她轻抚着肚子,自言自语道:“孩子啊,倘若你父亲从此不再来,那你就跟着娘,有娘在,什么都不怕。只是你该心疼一下娘亲,不要再淘气啦,外面天气冷着呢,娘可要冻坏了。” 狄英说完,小人儿像是听懂了一样安静下来。狄英弯下腰,提着木桶预备跨上台阶,忽然一阵血气冲往头顶像是要揭开头颅,她眼前一片乌黑,什么也看不清。水桶滚下台阶,洒出的水把积霜融化成一条浅浅的痕迹。狄英按住眉侧想镇定站稳,还是脚下一滑摔倒了。她就这样无力地趴在地上,过了好一阵子才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她双肘撑在地上想起身,腹部忽然像插入了一把尖刀,疼得她冷汗直冒,这下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往自己身下一瞧,看到了隐隐的血迹,只觉得裤腿处一阵湿热,伸手一摸是热热的粘液,羊水破了。 狄英顿觉腹内翻江倒海,一阵阵刺心的疼像是浪潮一样劈天盖地地打来,让人止不住抽搐,而每抽搐一次疼痛就加一分。深秋的山野里寒风刮得她的脸冻成了一块红斑,狄英觉得自己的下身像是坠着千斤重的石头,要把人往深渊里拉,拉得她四肢麻木不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撑起身体,撩开自己的裙裳,让长腿裸露出来,她要看看自己身下到底怎样了。啊,那一点点乌黑可是孩子的头发么?不!狄英心内狂喊,她不能让孩子在院子里冻死,就算是要她死,她也一定要进屋子去。 房屋的门虚掩着,像是半张开的嘴,等待美味佳肴滑入喉管。不到几尺远的距离,狄英却像是徘徊在鬼门关口一样。她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她是多么期望她生平第一次爱的人这时能从天而降,把她抱进屋内。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必须要靠己挣扎。 狄英在绝望中爆发了求生欲,她咬住垂下来的发辫,用尽自己所有力量攀上了台阶,一寸又一寸地挪进了屋内。 狄英拼力关上门扉,狼狈地躺在地上,仿佛一生的劫难都经历完一样。屋内的炉火还剩些微火,她打了一阵寒颤,头疼欲裂,更觉得天气寒冷得异常。她挪到矮几前躺下,抬起手吃力地向矮几上摸去,她想取一块轻软的丝帛,却将针线簸箩打翻,未做完的小人儿衣裳散了一地。她的孩子真是像极了她,这样没有耐性,还不够月就要提前来窥探这个世界吗?狄英顾不得一切,疼痛像是要夺去她的性命一般,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生孩子,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裳,她痛苦地呼号着,汗水在火炉的烘烤下成了雾气笼罩着一切。狄英仿佛再次陷入了黑暗,什么也瞧不见,只记得一个信念,要生下她的孩子。 带着浓烈的血腥,一声嘹亮的啼哭终于响彻蕴庐,这哭声减轻了狄英的疼痛,她半坐起身,顾不得满地血水,垫着丝帛奋力咬断了脐带。她虚弱得几乎晕厥,但她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她挣扎着把木桶的盖子打开,用先前的热水把孩子洗干净包好抱在怀里,望着这个小生命,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屋外的狂风咆哮,和着狄英的哭声一起,狄英抚摸着女儿的小脸,又哭又笑着,突然想起要给孩子取个名字,遂对着女儿说:“你爹不在身边,娘给你取名叫‘翟儿’吧,你娘是狄族女子,‘翟’为山中凤凰,为娘希望你能展翅飞翔,好吗?” 严酷的冬日来了,狄英储备的粮食随着她的饭量增加越来越少了,产子后的生活比之前要更难,连可以取暖的柴火都日渐短少。没有足够奶水,孩子总是饿得半夜啼哭,四野里没有亲近相邻照拂,狄英连出门的气力都没有,事必躬亲实在吃不消。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她只是有些许懊悔自己当初不该莽撞下山,远离部落,不然她的孩子不用受这样的苦。 天太冷了,狄英只能日夜祈祷,期望漫长的寒冷快些过去,温暖早日到来。到那时,她便可以骑着马儿离开蕴庐,去到任何地方。而对被她爱过、恨过、念过、盼过的男人子林,从孩子出生的那刻起,她便要结束这种无助而漫长的等待,是的,该忘记的一定要永远忘却。 雪花纷纷扬扬,除夕将至,平乱后的陈国终于能舒一口气,安稳度过冬天。子跃没有陈佗的大志向,他不想去争夺什么土地城池,也不想改变什么,他甚至害怕坐享其成的舒服与安稳。在子跃心里,什么都没有安分守己来得重要,陈国再不能出任何乱子,所以只有弟弟杵臼才是他最信任的人。渐渐的,杵臼掌握不少实权。 子林虽然早就出了监牢,但也一直幽禁于府邸中不能踏出府外半步。子林很淡然,妻子鲁姬却心忧如焚,她可不想自己的未来,尤其是丈夫的未来就这样消沉下去。尽管子林不把她放在心上,但她深深地爱着子林。大夫府的日子沉静得如一潭死水,鲁姬想,怎么也得干点什么。于是这天,她把自己的陪嫁与体己积蓄全部拿出来,添置了几件衣物想送给婆婆与妯娌,她希望依靠女人间的维系来帮助丈夫重获自由。 陈桓公未亡人陈曹夫人看着三儿媳送来的狐裘大衣,心里厌恶无比。她如何不惦念自己的亲儿子,但实在无法喜欢鲁姬的跋扈嚣张。鲁姬嫁给子林多年,一直没有子嗣,自己不争气便罢,还不许子林娶妾室,对于陪嫁媵嫱非打即骂,以致子林多年来无儿无女。狐裘纵然华贵,看得出鲁姬是下了血本,但陈曹夫人不太喜欢穿着这样招摇的狐裘大衣,鲁姬倒适合穿着,于是命人将狐裘原封不动地送还给鲁姬。 鲁姬看着送出的礼物被退回,感觉说不出的凄凉。如今子跃在位,杵臼掌握重要权力,唯独她家的子林被禁足,同是一娘所生,为何命运如此迥异?子林看到这些,不仅不体恤她,反倒大声斥责她找事。多年的冷落与煎熬,让鲁姬心灰意冷,她发狂一般把狐裘大衣扔到地上。奴仆们见惯了她的坏脾气,一个个跪在地上都不敢吱声。 与婆婆此举不谋而合的还有杵臼的妻子卫姬。卫姬端着礼物来退还给鲁姬时,见满屋奴仆如筛糠般跪了一地。她见鲁姬泪痕斑驳鬓发歪斜,瞥了一眼地上沾灰的狐裘,心里明白了几分。卫姬不多言,捡起狐裘抖落灰尘,为鲁姬披上,轻言细语劝道:“嫂嫂,天寒地冻,这样哭下去,伤了心肺可怎好?” 鲁姬泪眼朦胧,看到卫姬,心里有些感动,再一看自己送给卫姬的礼物正被婢女端着,也伤心不已,顾不得体面,冲着卫姬哭诉开来:“我想年关将至送些薄礼慰藉一家人的情分,竟想不到这般受人唾弃。平日子林如何对我,众人皆知,暗地里不过是饭后笑柄罢了。今日妹妹也来雪上加霜,倒教我如何熬得过下年?卑贱之人的东西,哪里配人赏玩,我自作多情至此,还有什么理由言笑?” 卫姬虽与鲁姬交情一般,见嫂子哭得双颊绯红,眼似核桃,心不由得软起来,也不计较鲁姬话里带刺,替鲁姬擦干眼泪,好声解释:“嫂嫂若说是我们嫌弃,我真是无地自容。三哥软禁在此,原本是我们该来看望,怎能收嫂嫂的陪嫁礼?夫君一直都在劝解大王,想来待年关过后,大王气消,自然就能想起三哥的好处了。嫂嫂快别哭,大好时节,别叫三哥瞧见徒增伤感。今日把嫂嫂的礼物退还,也是为了避人耳目保全三哥。嫂嫂宽心,大王那里,想必夫君会多劝谏的。我来得太久,恐蔡姬饶舌,就先回了。” 鲁姬看着卫姬的背影,并没有觉得多几丝宽慰,而是更觉凄凉,简单安稳的生活竟是奢侈。不过很快她又擦干眼泪自我开解,现在的日子子林哪里也不能去,她看得见他,也找得到他,比起终日疏离,何尝又不是件好事呢。 除夜家宴,杵臼的妻妾都赴内宫了,陈曹夫人也带着侍婢跟儿子们欢聚,唯不见子林。其乐融融的团圆,令子跃想起了子林当日的种种好处,动了提前解除子林禁令的念头。陈曹夫人洞若观火,叹道:“今日家宴,若是子林也来,才叫团圆啊。” 杵臼作为子跃的心腹,对于子跃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但他如何会让子林回到朝堂中来为自己的称王之路再添障碍,于是阻拦道:“母亲所言甚是,只是王兄此时若让三哥来赴宴,恐怕护着陈完的那些人又要喋喋不休了。”陈完的名字一入子跃的耳,家宴的气氛跟着凝滞了。子跃放下原本在饮的酒,冷淡道:“如此良辰,提那晦气之人作甚?” 一时间,众人都不敢多言,默默饮酒吃菜,禁令解除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鲁姬预备了不少佳肴,想与子林吃一顿团圆饭。她都不记得自嫁入陈国之后,有多久没有这样为家宴高兴了。她忙着张罗,却不知道子林早已穿上斗篷,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卫,打算趁着满城灯火,出城去。 “鲁姬,你为何拦住我?”子林喝令牢牢攥住缰绳的鲁姬,叫她让开。 “不,你若不告知我去哪里,我死也不撒手!”鲁姬的心情被子林无情践踏,虽然她不知道丈夫去哪里,但能让丈夫不顾禁令冒险出城相见的人,一定不是寻常人。 “你如此喧哗,是要置我于死地么?”子林被逼下马,低声斥责鲁姬。 “夫君若知惜身,就不该以身犯险。如若大王顾念手足之情,会有今日吗?夫君此行一旦让大王知晓,那让阖府上下如何安宁?”鲁姬流着泪请求丈夫顾全族人,不要拂逆于国主。 子林叹息一声,上前握住鲁姬的手,暖在怀中,解释道:“鲁姬,你我之交虽若君子,但难得你今日之苦心。唉,大王若有心,也不会夜深至此而不来召我。除夕夜这样的好日子,他们不会舍得来找我的。你放心,我会尽快返回,府中一切全仰仗你操持,子林毕生感激。” 鲁姬被子林这样一握手,暖意弥漫心头,怒气与责怪消失无踪。那一句“毕生感激”何尝不是一支强心针剂,让鲁姬全然忘了自己是要阻拦他,竟顺从的站在雪地里,目送望着丈夫消失在夜幕中。堂中精心预备的佳肴,渐渐冷却。鲁姬挂着幸福的热泪吩咐阖府仆从,说子林感染风寒,不宜见客。她盼着子林早日归来,那一丝温情如同夕阳,照暖了一个失宠多年的可怜女人,就算是片刻,鲁姬也觉得此生足矣。 子林带着衣食用度,在风雪夜中策马狂奔,将宛丘城内的灯火弃在身后,那驱除疫病的鼓声渐渐就不敌风声的怒号了。假若明仓卜筮成真,那么此时孩子应该出生了。狄英这样烈性的女子,应该对他失望透顶了吧!他不怕狄英的怨言,就怕她离开了蕴芦。子林喝下一口老酒,把斗篷罩上,不做他想,马不停蹄奔向了莬地。 狄英在新年第一天的夜里,熬着最后一点米汤,聊以充饥。过完今日,她也要背上孩子,拿起弓箭去野外觅食了。屋外野兽嘶吼呼号,茅舍在无垠的旷野里显得微不足道。就在她与孩子渐渐入眠的时刻,急促的敲门声将母女二人惊醒,风雪交加的晚上,谁会来这里呢? 5.入府 开得门来,狄英见着了门前俨然雪人的子林,身后跟着瑟缩不已的小厮。再次重逢,恍然隔世,狄英百感交集,多日累积起来的心墙轰然倒下,原来,要说忘记最不容易。狄英借着雪地的光芒,打量着子林,宛如刀剑的眼神像是要把对方的心洞穿。子林看着眼前的爱人热切地叫了一声:“狄英!”这一声称呼惊醒了狄英的神智,她忽然砰一声把门关上,讽刺道:“公子何人,想来是走错地方了!”这一声响动,惊醒了孩子,翟儿哇哇大哭。 子林听着孩子的哭声,惊喜不已,孩子真的出生了?娶妻至今整整七年,为人父亲的喜悦才姗姗来迟。子林拍着门扉央求道:“狄英,让我进屋去见见孩子,狄英,狄英……”狄英不肯,抱着孩子来回走动,假装听不见。 “姑娘,恳求您让主公进屋吧!您可知为见您一面,主公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啊!”小厮看着子林在风中嘶哑了嗓音,听着婴儿啼哭不止,于心不忍,也劝说起来。 狄英闻此言,往日消失的恨意全都冲上了心头,怒吼道:“杀头何所惧?难道普天之下,只他一人涉险么?狄英风霜中产子,几乎都要冻死,可是那个一走了之的人却音讯全无,狄英不是教他来此,哪怕给个口信让人知道他的死活才好。他一走就这么多时日,既然来之不易,为何不快滚!” 小厮气愤不已,要为主子鸣不平:“你这女人,好不识趣,你当我主公是什么人,恁凭你这般辱骂?” “寒舍微贱,恐辱尊足,我没嫌你们脏,你们倒自以为了不起。蕴庐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请尊下离开!”狄英口里这样尖锐,心里却一片柔情,还好,他还活着。 子林拦住小厮,并不惊奇狄英的怨恨,思虑片刻,停止敲门,对屋内恳切求道:“狄英,我知你必定憎我,只是你我这般僵持,孩儿定然无法安眠。你若不许我进屋,我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便是。只一点,这些衣食你且收下,不当为我,也为孩儿吧。” 狄英终究是放不下女儿,见子林不用强也冷静下来,耐心哄孩子睡觉。 不久,屋内传来狄英轻哼的歌谣,孩子不再吵闹,慢慢没了声响,像是睡着了。窗上的母子剪影令子林心里难过不已,他伸手去触摸,眼泪滚落。子林连番赶路,身心疲惫,又在雪天站立许久,此时胡须与长长睫毛结了一层冰,见小厮连连跺脚,冻得话也说不利索,吩咐道:“你去一旁马厩里暂避一下,别冻坏身子,所带物什不可浸湿。” 小厮如获大赦,赶忙去马厩避寒,子林却岿然不动。他想起春日里那一夜,狄英拿着骨笛为他流泪,如果没有深刻的爱恋,如何有此深重的怨言。子林相信自己的诚挚,一定能见上孩子一面。子林抉住门框,不想让自己倒下。他身上的斗篷沾满蓬松的雪,像是披着一件洁白的羽衣,血管已经凝滞,子林呼出的气息似乎都有霜花。 太阳升起来,明媚的光亮扫上子林面庞。他费力睁开眼睛,眼前一切都罩上了一层光晕。他看见狄英抱着孩子默默凝望着他,那眼神无比柔和,一旁的小厮惊喜而又兴奋。屋内炉火烧得正旺,热热的汤水咕嘟唱着歌儿。狄英把孩子送到子林跟前,子林愣住了,终于醒悟过来狄英已经原谅了他。他小心翼翼抱着这团粉嫩的生命,孩子樱桃般的小嘴微微张开,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冲着子林笑得可喜。 子林被笑容感染,幸福的眼泪滴落在孩子面庞上,欣喜问道:“可取了名字?” 狄英点头,取来绢帽,指着上面绣的字,道:“叫翟儿。我是狄族女子,她身上流着我的血,所以取了这个字。” 子林笑着把脸贴着孩子的面赞道:“好名字,你没入宛丘,倒是跟妫氐极为默契了。” 狄英不解:“何故这样说?” 子林笑道:“王兄有一长女叫翚儿,杵臼有个小女儿叫雉儿,皆取自瑰丽吉祥的鸟儿,咱们的翟儿长大了肯定有副动人的歌喉。” 狄英正色道:“我可不喜欢她是金丝雀,黄鹂鸟,她是山中的凤凰,要飞便要越过高山瀚海,直上云霄,自由自在。” 子林抬起头,郑重回应:“当然,就像你一样。” 爱消释了所有的积怨,这一天,二人诉尽相思与磨难,子林完全忘记了回家一事。 鲁姬见子林一去半月无音信,心里很是焦急,既怕万一国主询问穿帮计露,又恐子林遭遇不测,每日痴痴等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她命人彻夜点起长明灯,生怕一闭眼灯火灭掉,噩耗就传来。一入夜,凄凉感就像恶魔利爪挠得她的心一阵酸麻,她总是睡前往地上随手扔下一把钱帀,然后翻身起来掌灯寻找,找着找着,天便亮了。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终于传来小厮的通报,子林归来了。鲁姬激动地将长发抚弄一遍又一遍,对着铜镜勾勒眉眼迤逦的线条。她希望自己这样精心打扮,能够让夫君多看几眼。 当她穿着华丽衣裳走进屋内,见丈夫安好无恙,激动得恨不得扑过去抱着他。可是这盛装的期待来不及绽放,便被一个年轻女子击得粉碎。 她是谁?那么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怀里抱着谁的孩子?她是那么年轻,清瘦的脸庞,紧致的肌肤看不出一丝皱纹,头发黑亮得反光,白玉般的脖颈散发着诱惑。 子林不顾一切去见的,果然是一个女人。她一直搅扰着不让子林纳妾,没想到子林私下还是干了这件事。 鲁姬诧异于自己竟能站稳,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走到子林面前,坦然面对一切。来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故事,与子林有着怎样的过去,她一概不知。然而,子林就这么背对着她,不曾说一句关怀的话,眼神全然被那个女人抱着的孩子吸引。鲁姬曾以为自己还算年轻,还有希望,哪怕子林对她没有爱只有感激,她也能挟恩索报,不至于晚景凄凉。但是生存是严酷的,那原本浅薄的好感,现在看样子已经荡然无存了。鲁姬犹如被人抛进了无底的寒潭,心里苦苦挣扎。 “狄英,这是我的世妇鲁姬。”子林看见鲁姬过来,微笑着向狄英介绍。 我的世妇?鲁姬听闻此言,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冷漠更凄凉的时刻了,自己的丈夫对着别的女人,就像是介绍一个普通朋友一样介绍妻子。她鲁姬掌管府中一切,自诩尊贵,可惜到了子林口里,跟厨娘、仆从,甚至一个小玩意儿,有什么区别?世妇的尊称就是一桩绝世的嘲讽。 狄英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对于婚姻到底该多庄重,从没有过比较。她心心念着的是所爱的人也爱着她,忠诚,相守,直到老去,这样就足够。她端详着眼前的贵妇,被那件繁复刺绣的衣裳吸引,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贵妇的面上敷着均匀白粉,眉眼描得极为精致,顾盼之间飘逸秀丽。狄英看着她那么静静站在灯火的光晕下,身姿挺拔,矜持娇贵,只是神态中藏着疲惫与憔悴,眼睛红红,更辉映得描了胭脂的唇瓣有些妖丽夺目。原来,这便是子林的正妻。 狄英纵然比部落的女人要多熟诗礼,却从没有经过俗世洗礼,并不在乎那些礼节,尤其是她不知道的礼节,狄族女子的身份地位从不需要男人给予,她反倒觉得自己带着孩子到宛丘抬举了子林,她给子林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呢。所以当子林介绍鲁姬之后,狄英只点点头表示尊敬。 但是这轻描淡写的致敬就像一个耳光狠狠劈在鲁姬脸上。若无恩宠,这个女人怎么能这般骄纵?鲁姬怒火攻心又发作不得,只能上前降低身份佯装关心:“这是我们家的宝贝吧,妹妹辛苦了,天冷快进屋子里去。”子林惊异地回过头,第一次见鲁姬这样。鲁姬只差银牙咬碎,折断指甲在拳头中,可是子林回来了,她只能微笑。心想,只要熬过这段时光,子林禁足被解,以后有的是手段折磨这个女人。 子林夜夜陪伴着狄英,鲁姬虽然忌恨,但也不敢拿丈夫的生死和前途开玩笑,她不清楚大王和杵臼知晓后会不会对子林有所伤害,因此只能帮着全心全意地照顾婴儿。表面看来是为子林与狄英制造独处的机会,其实是多接近孩子。她知道子林很爱孩子,可她没有完成这个任务。眼下不能辜负子的信任,否则功亏一篑。妫翟被精心照料,养得粉妆玉琢般可爱。鲁姬不曾有过孩子,抱着这个婴儿渐渐有些爱不释手,有时抱着孩子她就怅然若失,如果她也能有个孩子,就不会这样寂寞了。到了桃花再次盛开的时节,小妫翟已经长出了新牙,变得活泼好动,常常眨巴着眼瞅着鲁姬和狄英,充满了好奇。 生性善良的狄英把鲁姬当成自己的亲姐姐,对于鲁姬的温和丝毫不起疑心,她为自己遇到好人高兴,感激鲁姬事事教育她,指点她。鲁姬已年近三十,嫁给子林这些年,看多了宫内争风吃醋、互争宠爱之事,天真烂漫的狄英哪里知道王室贵族深如古井的心计。 鲁姬宽厚之态让子林放心不少。他重新审视发妻,看到了鲁姬不少好处,慢慢忏悔起自己多年的冷漠。妻妾相伴,其乐融融,禁足的日子也就一天天被打发过去,到了夏日,子林禁足令解除,面见君王。 子跃开口就问子林一个犀利的问题:“子林,依你之见,陈完如何处置?”子跃这回没有听从杵臼的话,径直问子林。 “依臣之见,莫如将陈完贬谪芦馆,赐其尊号,废其权柄,既全大王仁心,又察臣僚之诚意。”子林吃了牢狱之苦,知晓了兄弟的意图,便学会了慎言慎行。 子跃捻须,思虑一番,同意了子林的建议。杵臼欲阻拦,遭驳斥。其实,子跃对于子林的期待和信任一直都在杵臼之上。子跃又是一个感念旧情的人,囚禁了子林那么久,连除夜家宴也不宣召,心里很是愧疚,如今子林解禁,他把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子林——寻回太子免的后裔。杵臼请旨同去,子跃清楚杵臼与子林有罅隙,也清楚杵臼有些不安分,为了避免冲突,他拒绝了杵臼的请求。子跃心里并不惧太子的后人接任王位,这些时日来,他坐着王位的椅子倍觉疲累,十年之约的承诺时常像是警钟敲响。他明白那个约定不是安神药而是惊魂汤,太子免是先王嫡长子,如果其后裔继任实为天经地义,那么后面几十年中,也不用看到三兄弟的争夺了。 但熏陶在权势争夺中的杵臼如何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十年之约?如果真的让子林把太子免的后裔寻回,那继位机会怎么还有他的份儿?当有人对唾手可得的权力不在意的时候,那些求而不得的人往往会按捺不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子林顺利找到长兄的后裔。 子林已经顺利出城。杵臼在屋子里团团转,冥思苦想仍然没有想出好的计谋去干扰子林,直到听妻子卫姬与妾室蔡姬在院子里聊天,说子林也娶了妾室,还生了个女儿,今日蔡姬领着子林的妾室和女儿去见了母亲陈曹夫人,他才找到了机会。 杵臼喊来蔡姬询问:“你可知子林妾室的底细?” 蔡姬不明白别人家的妾室跟自家有什么关系,于是心不在焉地回道:“不甚清楚,只是听说好像是狄蛮,好像叫什么狄英。” “狄蛮?”杵臼细细哑摸,想起子林在莬地时,冉酉常到监牢里去看子跃,还提供了子林的情况,这才能将杀陈佗的信送到莬地。这女子应该是冉酉的亲戚,只是不曾想,都有孩子了。于是又追问:“孩子何时出生?”蔡姬理着发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道:“看上去约莫七八个月大的样子,不过是丫头片子,没什么可怕,不过这回也奇怪,鲁姬竟然很喜欢那个女婴。” 杵臼听罢,心中越发有了主意,于是叫蔡姬附耳过来,详细计较一番。蔡姬听闻,轻蔑一笑,用帕子遮住脸,反问杵臼:“怎么不叫卫姬助你,调唆我来助你,你拿什么厚礼来谢我?” 杵臼扯下面巾,捏了一把蔡姬娇媚的面庞,拥着美人滚在榻上,色眼迷离地说道:“卫姬木讷,不解人意。你若助我,他日便可叫你所想之事成真” 蔡姬抖落纱帐,娇笑啁啾起来。 子林府中。子林前脚一走,鲁姬就使出了手段。她先在药碗中下了泻药,卧病在床,然后指使下人污蔑狄英做了手脚。狄英没有做过,自然抵死不认,于是要求请陈曹夫人来做主,鲁姬答应。 然而,鲁姬拦下了狄英派去的仆从,换人以狄英的名义送了一份礼物给婆母。陈曹夫人见狄英送来一个精美的盒子,很是高兴,谁料打开一看却是一只死去的猫。这只猫正是陈曹夫人喜欢的。 “这狄蛮竟这般心狠!”陈曹夫人气得头昏脑涨,又听闻人来报,说鲁姬被狄英陷害患病在床,更加气愤。鲁姬善妒她是知晓的,但上回鲁姬带狄英来拜见,不仅言辞恳切,而且举手投足间对孙女也非常疼爱,表现得体自然,想来是这个蛮族女子恃宠而骄,放诞乖张。 陈曹夫人移驾来到子林府中,果见鲁姬面色发黑,躺在床上病容消瘦,不到一刻光景,便上吐下泻了好几回。她唤来阖府仆从,倶都指认亲眼见狄英把药物放入了夫人的饮食中。 “狄英,你怎地心如蛇蝎,自你入府以来,鲁姬对你无微不至,为何要置人于死地?就连我的猫儿都不放过,还血淋淋地装在锦盒里给我送来!”陈曹夫人看着鲁姬这样难受,见狄英毫无羞愧之色,对狄英大失所望,“本来还希冀你为子林多添子嗣,想来像你这样歹毒的狄族女子,实在不配与陈氐联姻。” “什么,我杀死了您的猫?不,夫人,狄英绝不会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来!我也绝对没有给姐姐下过药,狄英可以对天发誓。”狄英疑惑不已,为何说是她杀死了婆母的宠物? “婆母,您不要动气,英儿妹妹从小长在山野,与蛮族刁民亲厚,虽言行无状,却是极为真情真性的。”鲁姬劝慰婆婆,可是字字句句都在火上浇油,叹了一口气又故作黯然地说道,“子林对我,大抵是情分已断,妹妹有了子嗣,这世妇之位让给她也是应该的,只等子林回来,我会跟他说明。”陈曹夫人听鲁姬这样一说,也不由得可怜起儿媳来,指着狄英斥责道:“不是她还有谁,我们陈氐的女眷,温婉柔顺,除她这个有武艺的狄蛮之人之外,谁能抓住我那灵敏猫儿!这分明是向长辈示威!” 狄英本来只是疑惑,但听得陈曹夫人和鲁姬一口一声狄蛮,听得尤为刺耳。鲁姬教她很多,却没有教她如何处理婆媳关系,在身份被贬低的时刻,狄英的自尊高涨,动了怒气:“您为何口口声声称我是狄蛮?我有名有姓。狄族的女人做任何事都坦荡清白,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没错,我是狄族女人,难道因为我是狄族女人,就该扛下这些荒唐的罪名吗?我看,非是狄英向长辈示威,而是你们根本瞧不起狄英!” “你……你……你怎敢如此忤逆!我决不允许我的孙女学得她母亲这样野蛮,来人,把翟儿给我抱来,暂交鲁姬抚养。没有我的命令,狄英不许出房门半步!” 6.火海护子 狄英不知和蔼可亲的陈曹夫人为何会疾言厉色,但她也敏锐地看见抱着孩子的鲁姬唇边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瞬间便恢复楚楚可怜。这回让狄英见识到了女人的虚伪与狡诈,真令人大开眼界,对你可以好得像春风,翻脸无情之际更能不择手段!她还没有天真成傻瓜,到了这一刻,思索前因后果便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一切从最初开始,便是假的。 狄英握紧拳头,阴冷嘲讽道:“想要我的孩子,休想!” 说罢狄英一个鹞子翻身,腾挪闪转即刻到了鲁姬榻前,转瞬便将孩子抢在怀中,随即退开丈许之外,三步并作两步飞纵上了房顶。 众人傻了眼,只看到一团虚化的身影漂浮遮住视线,再冷静下来,鲁姬手中的孩子就脱了手。他们都知道狄英有些武功,与娇弱女子不同,却不知手脚这样利索敏捷! 陈曹夫人目瞪口呆,愣愣看着狄英抱着孩子矗立在烈日下如勇士。 “陈氐如何,陈氐就了不起吗?孩子是我狄英生的,要不是看在子林对我真心诚意的份上,我才不稀罕来宛丘!你们如此诋毁人,狄英走便是,只管告诉子林,是男人的便再不要来寻我!”狄英动了真脾气,作势要遁走,听得一声疾呼:“姐姐且慢走!”止住了她的脚步。 狄英转过头,瞧了瞧庭中美人,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蔡姬被泼了冷水,没有表露,温和劝道:“婢子蔡姬是杵臼的妾室,上次在婆母那里咱们见过的。姐姐,你可千万不能走啊!” “为何?” 蔡姬装作瞧了两眼鲁姬与婆母,便道:“姐姐若清白便不能一走了之,不然众人皆以为你畏罪潜逃。到时误会解不开,三哥会如何想,只怕对你误解一生。他日翟儿问起自己父亲,姐姐又该如何应答,这不是要断送他们父女情分吗?请姐姐看在三哥多年无嗣的境遇下,三思而后行。”蔡姬劝到这里,想了想又说道,“婢子若像姐姐蒙冤断不会逃走,偏要留在原地等到丈夫回来辨明清白。那时留或者走,都可洒脱无怨。” 蔡姬的话提醒了陈曹夫人,也赶紧劝道:“蔡姬言之有理,你先下来,孩子自己带着就是,一切待林儿返回时再辨。” 狄英细想一会儿才纵身跳下屋檐,但没有跟任何人答话,而是跳窗而入径自进屋,将门窗紧闭,冲着屋外斥责道:“你们都离我母女远点,我不想看见你们这群虚伪的女人。既然你们陈氐尊贵,也不必期待狄英生的女儿!子林回来,我会亲自跟他交代。” 陈曹夫人有四个儿子,从没见一个儿媳对她无礼过,但是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妾婢却出言放肆,气得她七窍生烟,低声咒骂:“冉酉真是昏了头,收养这样一个蛮子来祸害子林!”随即安慰了鲁姬两句,拂袖而去。 蔡姬听到“冉酉”,心中大喜,先不动声色走进鲁姬屋内,唠起了家常:“唉,这狄女也太不知礼法,妾室顺从正妻本是天经地义,嫂嫂可不要动气。” 鲁姬无奈道:“谁叫她生了个女儿,而我膝下无子?我若是有孩子,也不用跟她置气了。” 蔡姬不阴不阳地说了句:“生了如何,不安分守己的人,就不知有没这个福气做母亲了。” 鲁姬犀利地望了蔡姬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妹妹这是话里有话呀。” 蔡姬嫣然一笑,轻轻带过:“贱妾愚笨,只是心有所感罢了,嫂嫂不要当真才好。”说话间故意从袖里滑出一根竹管跌在地上。 鲁姬狐疑地问道:“这是?” 蔡姬佯装轻松说道:“哦,没什么,昨日府里的有个蠢奴才掌灯时,差点没把我寝室给烧着。我一生气撵她出府,这火折子就落在我这里了。幸好款儿与雉儿都睡得早,不然还不知道如何?” 鲁姬听罢,称累送客,蔡姬识趣离开。蔡姬走后,鲁姬哪里睡得着,一遍遍想着她和狄英今天的这场闹剧。没有想到狄英比她想象中刚烈英勇得多,难怪丈夫会这样喜欢她,她跟王城内的贵妇太不相同。鲁姬任泪水流淌,有些害怕,如果子林回来,肯定又要厌恶自己几分。可是她又有许多不甘,这个女人没有高贵的出身,不过是冉酉大人的养女,还是狄蛮部落的野蛮人,仅仅生了个女儿,丈夫就喜欢得一发不可收拾,可她却守着雪洞般的房子过着荒芜的一生。女人最美的青春,最期待的情感,就这样消耗在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中。她出身高贵,容颜姝丽,为什么上天却肯不给她做女人的幸福。她以为自己能容得下另一个女人,但眼里毕竟容不下沙子。 她不是没有听懂蔡姬的话语,可是来日方长,狄英,你等着慢慢接招吧。鲁姬想着想着,终于困倦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而狄英坐在房里,怎么也忍不了这口气,越想越觉得这座华丽的庭院无比肮脏。以前,她是多么感激鲁姬,多么信赖她,没有任何敌意。到了今天,她才忽然明白正妻与妾室之间其实是水火不容的,鲁姬先前的各种亲密与关怀不过是为了今日扳倒她的精心阴谋。狄英苦笑,不喜欢何必做样子,累己累人呢?如果一辈子活在算计与乔装中,人生苦短,岂不白费光阴? 狄英推开窗,望着对面鲁姬的屋子,见奴仆们鱼贯而出,打水,奉膳,掌灯,无一时一刻不彰显尊贵。而她的晚膳,到现在没有人送来。狄英心里不是滋味,并非因为自己受了欺负,而是忽然觉得做子林妾室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不多,只一间遮风避雨的草庐,只一个心意想通的爱人,相守不相离便足矣。她不要那么多奴隶,不要那些锦衣玉食,更不要每日对着铜镜装扮得好看。她忽然就同情起鲁姬来,每日都要打扮得精致美丽,却掩盖不住憔悴。天下的男人,不止有子林一个,既然鲁姬不喜欢被人打搅,那么她狄英离开就是。 狄英打定了主意,决意待孩子稍大些便离开宛丘,去过那无拘无束的生活,舞剑,骑马,弹琴,赏花,自由自在。一场闹剧搞得狄英也没了胃口,她懒得找人吃晚膳,听着漏壶的滴答声,闻着夜风送进来的花香,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明月西坠,子林府中一片静寂的时刻,一个黑衣人如落花轻轻落在狄英的房前,用细细的茅管吹进了一阵异香。 平时知觉灵敏的狄英不知今日为何那样困倦,睡得昏沉。她正沉浸在子林归来的甜梦中,忽觉得浑身燥热,喉咙干痒难耐,像是吸进了灰尘异物,令她咳嗽起来。起初尚未醒来,但没多久,就听到了孩子猛烈的啼哭,听着隐隐约约的呼叫声传来,好像很多人的样子。狄英迷迷糊糊想起身,却不知怎地头昏脑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又咳嗽了一下,一股浓烟吸进了腑内,她干咳起来,过了好一阵才有力气抉住床柱看清眼前的事实,原来四墙窗户都着火了! 狄英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翟儿,想推开窗户,岂料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进来。木头遇到大火燃烧得迅猛。狄英赶紧关窗,不行,这么跳出去,孩子肯定会烧伤。她只能关窗退回来,抱着桌上茶壶中的凉水浇湿一方锦帕,捂好翟儿的嘴脸。她又扯了一床锦被裹住孩子的身体,屋内已经滚烫得像火炉,狄英双腿像是灌了铅,沉坠坠,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今儿个是怎么了?汗水浸湿了她的周身,就像涓涓细流从头顶流下来。狄英看了看孩子,忽然感觉甚是悲凉,无论是在蕴庐还是在宛丘的大夫府中,难道因为跟她在一起,她的孩子才如此多灾多难吗? 可是,不管外面是什么,即便是滚油锅,她也要想办法跑出去。房梁开始烧塌,火星四溅开来,榻上的帷幔沾了火,迅即燃烧,不断有横木掉下来,一次次阻拦住了狄英的去路。 鲁姬听到仆从叫嚷着起火了,连忙叫侍婢搀抉着起来。走出门外,见狄英的房舍被大火吞噬了。奴隶们忙着端盆提桶去花园的水塘里舀水救火。 窗纸上还有些许空隙,依稀可见狄英的挣扎避让,短短几秒,窗棂就被烈火包围。 鲁姬疑惑,无端端怎么会着火呢?再说,以狄英的身手,要跳出房屋不是难事,为何要等到火势这么大了还没有逃出来呢?她再仔细一瞧,发现狄英屋舍的廊檐下,放着些许茅草和家具,那些家具被焚烧之后,吐着幽蓝的火苗。 这,这,这显然是有人泼了烈酒在纵火!是谁干的? 鲁姬披上斗篷,预备叫奴才们奋力救火,把狄英母女救出来。可是她刚走了一步台阶,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想起了蔡姬白天给她的暗示。 假如,这是一场意外,狄英和那个孩子不幸烧死……到那时,她再从娘家选一些年轻貌美的姑娘,送给丈夫,天长日久,旧伤疤很快就会结痂的。 鲁姬想,自己今天不惜生命之险去设计,却没有扳倒狄英,那么这一场火或许是天意。反正,纵火的人不是她,她一个病妇,上吐下泻,怎么有力气去纵火呢?天干物燥,意外罢了。熊熊大火烧得很畅快,鲁姬觉得自己的病似乎好了大半,她再次神采飞扬起来。 她拍了拍手掌,给了侍婢一个暗示,侍婢侍奉主子久了自然能当喉舌,清脆说道:“都回去睡觉,谁也不许扑火。谁若多嘴,便拔了谁的舌头。” 忙碌的众人端着手里救命的水,听了这话只能噤声再不敢挪动脚步,有几个人把水直接倒在了面前的地上,有几个侍婢趁着昏暗,偷偷抹了眼角的泪,遥遥望着那一团火球,带着不忍与担忧离去。 鲁姬一点也不觉得热,反而像是饮过冰镇的水一样畅快。而狄英却困在火中,发眉都被焚去。头顶上着了火的碎屑像是淅沥的瀑布砸在地上,将木质的踏板点着,如此,狄英可以落脚的地方,又少了一块。火烧得太旺,狄英已经找不到门窗等出口,好在她的神智已经清醒醒了许多,脚下也有了些力气。奇怪的是,原本听到的救火声全然不见了。她与鲁姬雕栏相望,这么大的火府中不可能没有人知道,更不可能一个救火的人也没有,只任凭着火越烧越旺,除非,鲁姬是故意见死不救的。 原来,女人的妒忌可以让另一个女人死无葬身之地,狄英怎么能让你们得逞!狄英咬牙,将锦被裹得更紧,亲了亲翟儿的额头,喃喃道:“翟儿,咱们不能输给她们,咱们一定要活着逃出火海。” 说罢,狄英再辨认了一下自己站的方向,咬着牙拼命往着窗户的方向撞去。她没有选择门口,一来太远,二是看到整个木门都已在火海中,没地方下手去开门,她也担心门口被人从外闩住打不开。至少,她开过窗,那里没有人为的阻碍。窗户的木架子烧毁了,就算她没有力气跳出去,也可以撞击开。 狄英用背部发疯般撞着窗户,一次,两次,三次,背部已经点着了,烈火吞噬了背部的肌肤。可是再痛她也要忍着,为了孩子,为了她的尊严,她绝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佝偻着身躯任由人们笑话。她的孩子那么可爱,那么聪明,不能就这么失去生命! 还不会走路的妫翟,用墨黑的眼睛瞧着母亲,看着母亲痛苦挣扎的脸,居然止住了啼哭。狄英看着孩子没有畏惧,很是欣慰,只是唇瓣咬破后淌出的血一滴滴打在了孩子的额头,她没有时间去擦拭。 屋顶焚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木头也烧出了吱吱声,像很享受的样子,但狄英不能不着急,再冲不出去,那摇摇欲坠的房顶就会成为母子俩的墓穴。狄英使出了最大力气,再一次撞向墙壁,这一次,她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声音。有希望了!狄英忍不住兴奋,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狠狠往墙上一撞。哗啦,木窗那堵墙倒了,木窗断开了,而房顶也塌下来。 狄英还来不及兴奋,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凄厉的呼号。因为她环抱着孩子,后背全倒在了火海中,之前裹着的锦被已经成了乌黑一片。皮肉焚烧的刺痛刺激得狄英满地打滚,终于没能保护住孩子,一点火星溅到了妫翟的额头上,婴儿跟着母亲一样发出惨烈的哭号。狄英已经成了火球,在孩子的呼救声里涌起强烈的求生意志,滚过火海,滚到了有水迹的地面,滚了十好几个来回终于熄灭了身上的火,然后昏倒在院子里。 鲁姬看着院子里躺在地上的狄英,吓得忘了说话,只跌坐在地上喘气。狄英的头发成了焦炭,眉毛全没有了,手掌后背,都烧得焦黑,在烟灰中露出猩红的血肉,五官已经无法辨认,狰狞而恐怖。除了胸前抱着婴儿的那块地方是好的外,狄英周身再没有好肌肤。 刺鼻的气味将狄英激醒了,她看了看眼前的人,艰难地爬起来,睁着红丝密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病弱的鲁姬,就这样一步步挪到敌人的面前。 “火,是不是你放的?”狄英冷冷地问道,眼里是无尽的杀气。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鲁姬没有勇气看着狄英,吓得抖抖索索。 “不是你会是谁?卑鄙无耻,叫人用迷香,不然我早就冲出来了。”狄英啐了鲁姬一口。 “贱婢大胆!”扶着鲁姬的侍婢壮胆责骂。 “滚开!”狄英一脚踹开侍女,揪着鲁姬的头发,那伤口的血水就滴落在鲁姬的玉钗上,“我没死,你很失意吧!哈哈哈,想不到你们不来扑火,我还是能逃出来!” 鲁姬感到后怕,哭着争辩道:“我承认我贪一时侥幸,想借失火之由烧死你们。可谁叫你们母子夺走子林欢心,使我日夜守着那冰窖样的寝室,那一年到头暖不了的日子你过过吗!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曾纵火。” 狄英扔开手,无限同情地看着栽倒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女人,叹道:“我不过是想等翟儿大些了便离开,你竟这般等不及要取我性命。我从不屑与谁争男人,我只知心在情便在。世人都道女人为男子欺侮,却不知要女人性命的却都是女人。” 狄英不理会鲁姬,冷眼看着闻声而来个个像是稻草人一样立在院中的仆从,她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陈曹夫人寝殿椒兰殿走去。 陈曹夫人睡得正安,听说狄英求见,不愿起身,但是没有人敢拦住怪物一般的狄英。狄英站在椒兰殿外,仰天长啸,那呼啸声像是厉鬼的哭喊一般响彻宛丘宫殿的上空,惊醒了许多梦中的人。数百里之外的子林也在火堆前,他为这么短时间就能顺利找到太子免的后裔而高兴,他们点燃篝火,畅饮美酒。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狄英血泪交加的呼号与抗争,他一点也不知晓。 曹姬的冷漠鞭笞着狄英的心,烈火只是焚烧了她的肉身,人情的凄凉却焚化了她原本鲜活的心灵。 7.远离 狄英一遍遍地发出啸声,声音凄厉幽怨。这凄厉的嗓音隔着千万重宫墙传到城外的司寇府中,冉酉从梦中惊醒。这恐怖的啸声似曾相识,貌似有生之年只有当年在陉山脚下听到狄英的母亲发出过。当时狄英母亲身负重伤,以啸声召唤部落的援助。可是狄英母亲死去多年,狄英又远在莬地,这啸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冉酉走出房外,仰头见着庭院的树上蹲着一只猫头鹰。猫头鹰的眼睛在月下骨碌直转,碧青的眼珠子像夜明珠一样发着狰狞的光,一点也不眨眼地盯着地上,“呜咕咕”的叫声听得人哆嗦不已。 嗨,好不晦气!冉酉命下人赶走猫头鹰,放心地钻入床帏合上眼睛。 这样的啸声让椒兰殿的每个人都无法睡着,陈曹夫人只能起身,命宫婢掌灯,照耀得整个宫殿夜如白昼。 陈曹夫人怒气冲冲地端坐正殿,命人宣见狄英,然后顺着台阶往殿外瞧去,一个黑影遥遥出现在视野里,拖拽着长长的倒影缓缓而来。还没有看清人的模样,一股焦糊的味道就顺着风送入鼻中,陈曹夫人掩鼻,斥责道:“何来异味!” 但奴婢们都低垂着头,不敢作回应。 “夫人不要见怪,是婢子身上的异味。”狄英嗓音嘶哑,怪异的声音颤颤传入了陈曹夫人耳中。 “狄英,夜深至此,有何急事定要来见哀家,扰得内宫不宁!”陈曹夫人见那个黑影越来越近,胸前像是抱着什么,华丽的锦缎与刺绣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但除了这点鲜艳之外,整个人都是黑漆漆的,连脸都看不清。陈曹夫人不禁皱眉:“你真是越发不像个样子,怎能穿得如此不伦不类来见哀家?” “夫人,非是狄英不敬,实在是鲁姬姐姐想赐婢子一件好衣裳。”狄英边说边走,所走过的地方,都抖落下烧焦的布屑与灰烬。 当狄英走到陈曹夫人的跟前时,陈曹夫人只差吓破了胆,竟失控地连连大喊:“鬼,有鬼!”从宝座上跌落下来,不慎滚落台阶,吓得容颜失色。 “夫人不必惊慌,狄英还没死呢,只是烧了个半生不熟而已!”狄英跪下,把孩子送到陈曹夫人面前,“夜半惊扰,不为何事,只请夫人保全您的孙女!” 陈曹夫人见那双烧得模糊的双手从怀里抱出孩子来递到自己面前,包裹得紧实的孩子哭得跟她母亲一样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额头一个粉红的燎泡肿如桃仁,脸蛋儿火红滚烫。 “这是怎么回事?孩子竟哭成这样,来人,快抱下去伺候,别倒了声气。”陈曹夫人无论多不喜欢媳妇,但对于孙女很重视,毕竟这是子林的第一个孩子,她还不知道会不会是子林最后一个孩子。她看着眼前的狄英面目全非,烧得鼓鼓胀胀的燎泡有的亮得像鱼鳔,有的又破裂流出黏糊的脓水。她不再那么害怕,转过身子去看狄英背后,这一看心一紧,还是忍不住捂住嘴,只差惊讶叫喊起来:“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狄英后背的皮肤烧得像是炭,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鲜红的肉在裂开的外皮下冒着热乎气,就这样滴沥着血水。想到几个时辰前,狄英还桀骜不驯地站在屋顶上雄姿英发,那黑如瀑布的长发,白如凝脂的肌肤,灵动的眼睛与饱满的双唇,无不彰显着青春傲人的美貌。从前的狄英不管走到哪里,都值得人驻足呆看,甭说是男人喜欢,就是女人也喜欢看这样漂亮的美人,儿子迷恋上她,陈曹夫人一点不觉得奇怪。 可是,那个美人硬是被活生生烧成了癞子怪物。陈曹夫人不用体验,只消多看一眼就觉得生疼。听完狄英的控诉,陈曹夫人再也按捺不住。 “简直是毒妇!从你们院里回殿,我细细思量觉着鲁姬病得蹊跷。你饱受恩宠,后继有嗣,根本不需示威,何况子林在时你没挑唆他休了鲁姬,何必要等他走后再来滋事。如今看你这样,才知果真是鲁姬设下了奸计啊!唉,都怪我当日只以为你们姐妹吵闹,所以没放在心上,今日祸及你们母子!快,快叫医官来治伤!”陈曹夫人想摸摸狄英的脸安慰这个可怜人,却不知从何下手。 “夫人,事已至此,狄英唯有一个请求。”狄英的脸湿漉漉一片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脓水。 “你说!”陈曹夫人命仆人抉起狄英。 “狄英求您不要把今日之事告诉子林。如今他远在艽野,若知道这样的事,难免心有牵念,若置军务不顾,岂不是要累及众多无辜将士。” “好好,我应你就是,难为你自身困顿,还记挂子林安危。”陈曹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叹道,“可惜啊,可惜,要不是你从前不知礼法,怎会叫人抓住把柄。怪只怪你天真无邪,不知道女人间的倾轧。也罢,如今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你赶紧去歇着吧,在我这里,我看谁敢动你们母子一根汗毛。” 狄英得到陈曹夫人的承诺,这才答应去治伤,靠一点信念苦苦支撑的躯体终于昏厥过去。 安顿好狄英母子,陈曹夫人立即传召宫廷禁卫军,要去子林府中看个究竟。作为整个内宫的掌权者,她决不允许任何忤逆阴狠的事情在她眼皮底下出现。她要亲自去到儿子府中,狠狠掌掴那个阴毒的女人。 “来人,围起来!”陈曹夫人一声令下,禁卫军已经把子林府邸包围得严严实实。陈曹夫人推开大门,叫道:“贱人何在!” 鲁姬见陈曹夫人带兵怒气冲冲地进来,反倒不像之前见到狄英那般惧怕了。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过去。鲁姬懒于整理仪容,只一副衣乱鬓散的模样对着婆婆福了福身。 陈曹夫人二话不说,径直上前扬手给了鲁姬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鲁姬的嘴角当场就流出了血。鲁姬捂着红肿的脸,讪讪道:“婆母何故大怒?” 陈曹夫人不理会,只命近身伺候的老资格宫婢去下人房提奴才问话。 几个管事的奴才跪在太后的面前吓得魂飞魄散,连话也说不完整。老宫婢虎着脸骂道:“不知死活的贱婢,桓公夫人在此,还不从实招来,如若欺瞒定叫你们死得凄惨!” 宫婢瞅瞅鲁姬,又瞅瞅陈曹夫人,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两边都是大人物,得罪谁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倒教这些当牛做马的人犯难。 鲁姬叹了口气,给下人们指条明路出来:“到了这般田地,你们也不要盲目护着我了,实话实说吧。” 管事的奴才这给鲁姬叩头请罪:“世妇恕罪,奴婢只能直言不讳了。”接着便把当日鲁姬阻止他们救火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陈曹夫人冷笑,反问鲁姬:“鲁姬,你良心何在,难道那火不是你放的吗?” 鲁姬的陪嫁丫鬟飞云听此言,立即跪下辩解:“禀夫人,世妇阻拦救火不假,但绝没有纵火。当日世妇身子虚弱到何等程度,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连肚子的清汤都吐得没有了,何来力气纵火?奴婢整夜陪着主子,妾妇的房舍着火都是奴婢把世妇唤醒的。” 陈曹夫人怒目圆睁,一脚将丫鬟踹倒在地:“放肆,老身问话,岂容你插嘴!你们主子作恶多年,杀鸡焉用牛刀?” 鲁姬抉起自己的丫鬟,对陈曹夫人赌咒道:“婆母若不信,只需叫人把我的寝室点燃,粉身碎骨,鲁姬绝不踏出火海半步。” 陈曹夫人深吸一口气,用冰冷的嗓音回绝道:“你想死了一干二净,没那么顺当。就算纵火者不是你,你难道就不是刽子手吗?我可以不惜你这条贱命,但不会不保全我的儿子。从此后,翟儿你休想再碰。来人,把这个疯妇拉下去,严加看管,她若自尽,你们提头颅来见我!” 鲁姬看着陈曹夫人离去的背影,忽然疯狂大笑:“哈哈,疯妇,我是个疯妇!你们笑我是疯妇,难道这王城里的女人就不是疯妇了么!” 疯狂的笑声惊扰了宁静的夜晚,蔡姬的宫内灯火阑珊。 蔡姬问心腹,子林的府中如何?心腹将一切实情告知,蔡姬得意不已,随即拿出一包钱帀,劝心腹拿钱离开。心腹贪婪地把钱藏在胸口,一杯酒刚入喉管,立刻倒地身亡。蔡姬取出钱,命人把尸体拖走抛下王城后山深渊,那里野狼出没,实在是毁尸灭迹的天然场所。 杵臼把依偎的卫姬推开,跟着蔡姬的随从悄悄来到了蔡姬的寝室内。蔡姬得意的笑容不言自明。杵臼与蔡姬温存了半夜,心里想了一个更为阴毒的主意,一举拿下冉酉和子林。 几日后,狄英的伤口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溃烂得更严重。狄英照着铜镜,无法面对自己残缺丑陋的容颜。这个打击太过沉重,她没有信心面对自己,面对子林。她的骄傲随着容颜的毁灭流逝得一干二净。她甚至能想象到,即便这身重伤能好,身上该有多少嶙峋斑驳扭曲狰狞的疤痕,比松树皮要苍老,比铜锈要污浊,比腐烂的尸身要恐怖。就算是子林愿意抚摸这些伤痕,她也恐怕感受不了当日的那种温存了。 她浑身缠着布条,裹着草药,发出难闻的味道。虽然那些奴仆们表面都恭恭敬敬,可是嫌弃厌恶的怜悯态度,她是看得见的。她甚至能闻着肉体溃烂的酸腐气味。狄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人生充满绝望。她低下头,看着铜镜里那烧掉头发之后露出的头皮,医官说恐怕再也生不了发。曾经,她只是个简单的女人,简单安宁的生活足以让她满足,没有觉得美貌有多重要。可是偌大的宛丘城容不下她!这里容得下花草树木,蝇营狗苟,却容不下一个普通的女人。因为在她们眼里,她是狄族的女人,身上流着不干净的血,永远也无法跟她们高贵的出身相比。 她对这里的繁华并没有多少渴望,她想走,想离开,可是她万万没有想过带着这样深重的伤害离开。这一次火灾没有夺去她的性命,却比死去还要残忍百倍。 狄英拉开衣襟,露出洁白光滑的乳房,这一点点存留的遗迹,是多么讽刺!子林曾把这对丰满的乳房称为可爱的兔子,而今兔子在焦黑的身上一点也不可爱了。她还奢望什么美貌,手掌能撑开保证日常生活都做不到了!狄英觉得自己成了一堆腐朽的渣滓,怎么拼凑都拼凑不出完整的人生。 她流干了一辈子能流的所有的眼泪,直到泪腺干涸,不知道悲伤为何物。 听打探消息的奴才说子林已经找到已故太子的后人,归期将至。狄英的伤痕不见一点好的迹象。她找来篆刀,研好墨,用伤痕累累的手一笔一划艰难地留下书信。她要离开子林,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狄英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翟儿额头的伤痕已经消肿,落下了浅浅的疤痕,总算性命无忧。陈曹夫人不忍心答应狄英的请求,道:“你伤得如此重,要走也不要这样急切啊。” 狄英对一切都已万念倶灰:“我这伤怕是永远也好不了了,我怕子林见到我这样会无所适从。他可怜我,心疼我,抑或冷落我,您说哪一种又不会伤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呢。与其日后伤感,何不一刀了断。” “那我叫人替你安排寝宫,你想见就见,不想见我帮你瞒着就是。”陈曹夫人觉得自己了解狄英是从这场变故才开始,她从前把狄英看得太过下贱,把人家看成空有美貌、没有灵魂的野蛮女子。现在,她极为佩服狄英敢于抗争、敢于取舍的勇气和大智慧。像狄英这样的人不是没有算计他人的头脑,只是没有害人之心。 “瞒如何瞒得住,总有败露形迹的一天。我与子林,有缘无分,留一个美丽回忆何尝不好。之所以留信给他就是不想让他以为我死了,而从此消沉,我只希望他会以为,我是不愿受拘束才回到了属于我的地方,去过快乐自由的生活。如此,他虽落寞,总不至于自戕。”狄英放下孩子,狠心背过身去不再看,央求道,“请把孩子抱走吧,再看我怕会不肯走了。” 陈曹夫人噙着泪,让奴仆把妫翟抱下去。那孩子似乎与母亲心意相通,没有被母亲的丑陋吓倒,却因为离别而伤心痛哭。母女连心,狄英只能捂住耳朵,狠心抛弃女儿。 陈曹夫人最后问道:“你想怎么处置鲁姬?” 狄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请不要处置她。她这一生或许比我还要悲凉,鲜艳的躯干被寂寞掏空了。她说火不是她放的,我信。夫人若处置了她,岂不让作恶者如愿以偿。狄英走了,夫人保重。” “狄英,狄英——”陈曹夫人喊着狄英的名字,但狄英还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视野。从这天起直到去世,陈曹夫人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见过狄英。 狄英回望宛丘的城垣,望着茫茫前路,不知何处可以藏身,只能踟蹰独行迎接自己选择的命运。 狄英离都,鲁姬挫败,偌大的大夫府邸成了巨大的牢笼。但是杵臼却开始行动了,既然所有人都瞒着一切,他偏要给子林致命一击。 这一夜,蔡姬以探视之名来看望鲁姬,简单寒暄了几句,就退出了屋子。她并没有出府,而是悄悄找到了鲁姬身边陪嫁带来的忠仆柱儿,说:“你跟着鲁姬这么多年,听说你全家老少都是鲁姬安排好的,鲁姬的贴身丫头飞云是你姐姐,那鲁姬对你有再生之恩吧?” 见柱儿点了点头,蔡姬立即话锋一转,说:“你应该深知子林是鲁姬的心病,除了子林,谁也治不好鲁姬的抑郁。先让主公知情总比回来再面对一切的时候勃然大怒的好。再说狄英也走了,构不成威胁。鲁姬对你那么好,你不会对你的主子无动于衷吧?”柱儿思量蔡姬的话语,倍觉有理,如果此次帮鲁姬,那以后鲁姬对她们全家岂不更好,遂道:“奴才愿冒死出府把夫人的困顿告诉我家主人,可这深更半夜怎么出城呢?” 蔡姬见挑拨成功,喜上眉梢,却故作惆怅地说:“唉,我知道你对主人一片忠心,我原是给你想个法儿,这倒惹火上身了。帮你设法是可以的,但这是你们府内的家事,万一嫂嫂怪罪,我可担待不起。” ”求您指条明路,奴才会死守秘密,绝不牵连您!” “誓言谁都会说,可结局如何却不可料想啊。”蔡姬仍旧搪塞。 “只要您能帮奴才出去,让奴才干什么都行。”柱儿想,他的一家都是鲁姬提携出来的,而今鲁姬有难,他应该报答才是,依他的感觉,这事还到不了死亡的地步,于是下了狠决心。 火候到了!蔡姬无限同情地抉起柱儿,道:“唉,难为你忠心一片,这样吧,你跟我的奴才把衣服换了,待会你跟着我混出去就是。” 柱儿千恩万谢,但蔡姬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盒,阴鸷地笑着说:“倒不要你死,只需把舌头烂在肚子里就好。你若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柱儿颤抖着接过锦盒,流着泪换好衣裳,跟在蔡姬身侧,冒着风险跨出了府。 8.失意 城外驻扎的子林获知狄英母子罹难的消息惊愕不已,当即修书一封命使者先去都中通报陈侯,然后命人备齐鞍马,预备连夜赶赴都中。 副将阻拦,不让子林冲动:“大人三思,末将以为仅凭一奴仆之言难辨真伪,且大人此去若没有得到国主复命,擅闯城池可是谋逆大罪!” 子林迟疑,细细思量,副将言语里似乎还有其他没有说尽的话:“什么意思?你是恐有人以家事来图谋太子后裔?”副将默认。 子林心里泛出一阵凉意,坚定说道:“如果有人图谋,即使我守在帐内也未必周全。你传令下去,命严加防范,不惜一切保护太子后裔。” 副将领命,依依不舍,欲言又止。子林宽慰他道:“想我子林,后嗣不继,族人衰微,即便身死,不过一妻一妾共赴黄泉。今妻儿蒙难,大丈夫焉能独活。你放宽心,生死有命,如若我有不测,你不必顾忌,当竭力保全将士。” 副将见阻拦不住,只能任子林冒险。 子林单骑纵横,快如流星往宛丘驰骋。他敢冒这个险,一是守城的主将辕涛涂与他有些交情,二是王兄对他还是很信任的。 百十里路虽然遥远,抵不住子林归心似箭的急切。但是令人意外的是,不待他前去求人,辕涛涂已经在城外等候着他。 “将军,实不相瞒,为兄府内有难,望贤弟通融且让我潜回府中探望虚实,顷刻即返。” 辕涛涂生得虎背熊腰,是陈国出了名的虎将,一直与子林私交不错,但此刻他却声色倶厉地回绝:“大夫赶快离开,辕涛涂决计不会让你入城!若当在下为知己,便不要叫我为难。” 子林纳罕,忙问道:“何事令贤弟判若两人?” 辕涛涂挥舞长戈,阻拦子林,骂道:“你糊涂啊!不要再问,只管回营地!快走!” 子林一听明白,真的出大事了,当即调转马头准备离开,但还是迟了一步。 杵臼带着王城精兵得意而来,叫嚣道:“来人,拿下逆贼!” 子林惊了一跳,顷刻间就被重重包围,无处逃脱,只能被卫军押着到了殿上,这才见司寇冉酉早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冉酉大人,您这是——”子林惊异万分,脱口相问。 “子林,你可认罪!”厉公子跃面色铁青,对信任的子林失望透顶。 “大王,臣弟何罪之有?”子林实在不解。 子跃避而不答,杵臼代为答道:“大夫子林与司寇冉酉私相授受,挟已故太子之后裔,勾结戎狄,意图谋逆。” “这,这简直无中生有,荒谬之至!”子林由起初的惊恐变为愤怒,“殿下请容臣自辩。” “王兄,请看在兄弟情谊的份上让他辩驳,以消谣言之祸。”杵臼说。 子林对幼弟的动机有了怀疑,立即辩驳:“中大夫言臣与冉酉大人私相授受,不知以何为凭据?臣弟向来孤傲,喜散不喜聚,从前父王在时不问政事只效犬马之勇,与诸位士子皆不亲厚,又何来与冉酉大人的交情?且臣弟先避难乡野,又囿居牢狱,而后禁足于府,何时何地图谋?” “那你为何不得传召擅自入城,若无反心,何人可信?”元良叫道。 子林目光与元良对峙,向子跃解释道:“殿下,臣不待传召入城是因家中妾室与女儿遭遇火灾,奴仆冒死赴营地告知。臣见既然已寻得故人之子,于是斗胆想回都探听虚实。鸟兽尚且反哺,何况人伦天性?且臣弟出行前,曾派使者呈递书信,请旨。只是大王回复稍迟,臣心忧如焚才冒险前往。”子林解释完,反客为主,质问元良:“元良大人随中大夫出城捉拿我时是在城内还是城外?” 元良被迫回答:“城外极近的地方。” 子林从容一笑,又问:“就是再近,子林不曾踏入王城一步。再请问,当时可是见辕涛涂将军手持矛戈与我对峙?” 元良脸色灰白,怏怏回道:“正是如此。” 子林却不停手,穷追猛打:“大人可是见子林一人前往?” 元良声音掉了半截,磕巴回答:“的确只大夫一人。” 子林拱手一拜,俯身跪下,对子跃陈述疑点:“大王,臣实在不明白,一个既然是要谋逆的人,为何只身闯城而不率领部下?为何要与守城之将交涉而不是趁机攻城?像臣弟这样的脑子如果也能谋逆,怕是宛丘城早已断壁残垣了!臣弟愚钝不堪重任,但要贺喜殿下能得辕涛涂这样的忠诚良将!若非是他阻拦,臣弟倒真可能一时冲动了。” 杵臼恼火,给元良使了个眼色,元良会意:“大夫所言句句在理,但下臣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子林瞥了元良一眼,又瞥了杵臼一眼:“不敢,请说。” “据下臣所知,大夫曾在除夕夜冒禁足令私自出城,接回了一名叫狄英的女子,听说还育有一女。只是这女子怎么会那么巧是冉酉大人的养女,又还是狄族蛮人。下臣不敢妄言大人有所不轨,只是觉得前因后果之间的凑巧太过惊人罢了,当然,大夫翩翩公子,有些坏女人投怀送抱倒是不稀奇。”冉酉吃惊不小,他听闻子林纳妾,却并不知晓是狄英,忙向厉公解释:“殿下,狄英确是臣下的养女,一直寄养在莬地乡野。当日大夫避祸在臣下故居,狄英侍奉起居,仅此而已。想来男女相悦,也是人之常情,万没有谋逆之事,请殿下明鉴!” 元良奸笑道:“一个侍奉起居的侍女能得大夫不顾禁令违逆么?大人这样狡辩未免太过牵强,恐怕别有内情吧。” “你!”冉酉气结。 “子林,你是否曾私自出城?”厉公冷冷问道。 子林看着兄长眼里涌起深深的怀疑,那怀疑就如冰川般深邃,足以把子林对王室兄弟情谊的憧憬埋没。子林不想逃避,据实回答:“是的,臣的确在除夜偷偷去了莬地,但此事无人指使,更与冉酉大人无关。” 子跃陡然站起身,走下殿,慢慢走到子林面前,端详了兄弟许久,才问一句:“为何要违逆于寡人?” 子林不想看见兄长眼眸中的杀气,垂下头回话:“臣弟情非得已,并无“并无二心?”子跃退开一步,道,“若非心虚,为何连看也不敢看寡人?” 子林讶然,他在莬地与狄英的事情,杵臼是知晓的,送信给他让他去陈、蔡国官道上杀陈佗时就已知晓,可是为什么杵臼非但不说还要这样冷眼旁观呢?显然就是子跃与杵臼的共识,反驳也没有用。 殿外忽然传来一句有威严的回话:“因为是我叫他违令的!” “母亲,您怎么来了?” 陈曹夫人不理会儿子,径自坐上殿,指着杵臼和子跃骂道:“未亡人再不来,难道要看着你们手足相残么?没用的东西,就知道猜忌你兄弟。” 陈曹夫人此时已经年过五十,早不大问儿子们的闲事,但她行事杀伐决断从来威仪不减,陈桓公生前对她极尽礼让,更何况几个儿子。 “母亲训示得是。只不过子林的确是违令出城去了,此番又不得传召擅闯王城。”子跃跟上前抉着母亲坐下,解释缘由。 “老身还没有老糊涂。”陈曹夫人瞪了儿子一眼,道,“子林违令,是老身逼他就范的!” 众人见陈曹夫人这样说,都哑然。杵臼不甘心,冒险顶撞母亲:“母亲一向疼爱三哥,但事关王城安危,还请母亲不要偏袒子林。” “偏袒?”陈曹夫人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小儿子杵臼,骂道,“谁不知众兄弟之中,未亡人最疼的是你!当初你生母去得早,我一手把你养大,以前你极为孝顺,如今长大了,有见地了,倒也说得出这样长志气的话来!怎么,只许你当年哭闹着要娶蔡姬,却容不得你兄长延绵香火了吗?” 杵臼被母亲一阵唾骂,再不敢反驳,只能连连请罪。 陈曹夫人气得头昏,向子跃解释子林违令的缘由:“你弟弟命苦啊,娶了鲁姬这个妒妇。这么多年来,她嚣张跋扈,闹得阖府鸡犬不宁,这是众所周知的。为娘怎能看着你兄弟绝后,奈何送去多少侍妾想了多少法子,都被鲁姬百般设法阻挠。后来你兄弟为了躲避陈佗狗贼,全社稷大计,要去乡野禁足。为娘想,离开鲁姬未尝不是好事一桩,于是央求冉酉大人达成此事,冉酉大人果真是守诺之人啊!” 陈曹夫人又拉过子跃的手,道:“冉酉大人禁不住央求,只能命养女狄英侍奉。后来狄英身怀有孕,但林儿回都中监禁了。起初,为娘见你初登王位,为了震慑小人,难免有不得已的苦衷,便不过问,岂知你却将你兄弟禁足一年。除夜寒冬时节,为娘担心狄英母子,于是就逼迫林儿出城去照料,幸好去得及时,不然她们母子只怕冻死了!”说罢又指着子林骂道:“你这孩子也是死脑筋,都要拉下去砍头了,也不肯说出实情!” 子林涕泪交加:“母亲训斥得是,儿臣糊涂!” 陈曹夫人扫了一圈众人,冷笑一声说:“未亡人知道有些人质疑狄英的血统,老实说这也是无奈之举。鲁姬乃鲁公之女,身份尊贵,若是再有与之相当的女子,只恐更添是非。想来,唯有狄英这样出身卑贱的蛮族女子既保全子嗣又不争名分,鲁姬若与之计较便失身份了。不知各位卿士,还有何责难,本夫人一一向大家解释。” 陈曹夫人位高权重,纵然有所质疑,也没有人敢挑衅权威,只好一一跪伏请罪。 子跃也觉得闹了半夜,没个头绪,恰好此时宫吏呈上子林快马送来的奏表。子跃打开果见批复日期在两日以前。 子跃将奏表掷在几上,责问:“何故延期!” 宫吏忙跪地解释:“这几日公文甚多,这份奏表不慎跌落在地上,今日打扫的时候才瞧见。” 陈曹夫人冷笑一声,道:“这显然是推搪之词,如若不是,奴仆们做事如此懈怠,理应严惩,辅佐政务之人不要效仿才是!好了,闹了这么半宿,人都乏了。跃儿,是否还需把你兄弟扣留在朝堂问询呢?” “母亲说笑了,孩儿并非石头心肠,三弟既然已回城,就回府歇着吧。来人,给冉酉松绑。” 冉酉抚摸了臂腕的瘀痕,原想留在宛丘,待十年之后辅佐子林,但现下有人急不可耐地要取他的性命,今日不取来日必然故技重施,与其任人宰割,不若趁着陈曹夫人还有些余威苟全性命。 想到此,冉酉当即脱下金冠表示无意仕宦,请辞故里。子跃原也没有打算灭口,况冉酉在律法方面一直卓尔不群,既然请辞,当即准奏。 杵臼见迫退了冉酉,总算扳回了一些胜算。下得堂来,陈曹夫人命冉酉与子林共同到了椒兰殿。子林风尘仆仆回都,又经历一场阴谋的风云,见不着狄英的人,只见到了狄英留下的陈情书: 桃林木叶,彼美逸士,可与晤歌,可与晤言。 蕴庐桑陌,陉山野疆,彼美逸士,悠远心藏。 既诞子女,同结永好,无图膏饴,大妇何妒? 戎狄身心,不言有父,行迈靡远,中心如噎。 大意是说:桃花树盛开的时候,在木叶纷纷中认识了一个飘逸的美男子,他与我有同样的志趣,所以能相知相惜成为知己。当我在蕴庐的桑田陌上劳作,在陉山脚下的原野驰骋的时候,那个飘逸的美男子啊,其实就藏在了我心中。我本来没有什么情爱概念,既然生下了女儿,就想永远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并不贪图富贵也不图名分,为什么世妇要如此嫉妒我呢?我是狄族的女人,渴望自由,我们部落的规矩并不在乎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我要离开,而且绝不回头,心中有些悲伤。 子林这时方知她能歌擅赋,他捧着陈情书,沉浸在悲伤中,悲伤狄英的离开,悲伤对狄英了解的肤浅。 冉酉也叹气,道:“这丫头性情刚烈直爽,但凡是下了决定,断不会回头,恐怕老夫的草庐,她再不会去了。”子林问为何狄英要走,遭遇火灾是怎么回事?陈曹夫人说,姐妹俩拌嘴,狄英失手打翻灯油,起了火,觉得不想屈就在此,索性离开。 子林问:“她可否受伤?” 陈曹夫人眼眶酸涩,旋即轻松一笑,道:“放心,虽然房舍烧毁,孩受了惊吓,但她无大碍。你想,她若有事哪里还能走得这样快?” 冉酉听罢唏嘘不已,子林却面目呆滞。 陈曹夫人叹了气,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善良和痴心了一些,于是又劝道:“你不用伤心,狄英走自有她走的道理,像她那样天真烂漫的姑娘,留在咱们这无情的人家反倒是糟蹋了。你何苦让她做笼中困兽,抑郁而终。翟儿就放到我这里,待到成年,你再为她寻个好人家,免得鲁姬泼醋。” “由着母亲安排吧,孩儿先告退了。”子林呆滞地回转身,僵直着步伐离开。冉酉跟着请安告退了。陈曹夫人忍了许久的心酸,终于爆发,哭了许久,这才收拾精神唤来心腹,吩咐道:“査一査到底是谁不怀好意把这些消息告知了我儿!传懿旨,从明天起,将子跃长女妫翚、杵臼幼女妫雉皆送来椒兰殿,由我共同抚养。”仆人均退下后,陈曹夫人遥望夫君的陵寝方向,心内苦道:“夫君,儿子们为权力明争暗斗,为妻只能周旋至此,其余要靠祖先庇佑了。” 第二天,子跃与杵臼均不敢违逆,只得命人将女儿送到太后宫内。 子林像从此失去视听能力一样,就这样坐在狄英房舍的废墟灰烬之中,追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幕幕恍然如昨日,但转眼间就物是人非。他就那样坐着,谁唤他也听不见,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依稀嗅到往日的情爱气息,也仿佛只有灰烬的余温里,才能让他觉得故人不曾远离。 他不吃不喝,不怒不喜,不语不嗔,就像座雕塑一样凝望着前方。当夜幕降临,繁星在银河中闪烁,他的思绪才回到了万千繁星争辉的初夜,没有灯,只有月光温柔的掩盖,是那么的幸福宁静。他不要位高权重,不要高处独寒,只要能有温暖的回忆便足矣。 鲁姬披着斗篷,微凉的夜风她也经受不起,那一日的作茧自缚换来了今日的虚弱不堪。她长发飞扬,眼泪纵横,她知道恐怕她的余生再也换不来子林一个正视,留给她的将永远是无情的背影。 她没有喊子林,就陪着这个男人僵坐,她想陪着他,直到他们都成为尸体,相伴于地下,了结此生的孽缘。他们就像是结了仇,着了魔,都这样一动不动,任日月雨露洗礼,唯有自我的折磨,才能令他们心安。 几日后,回城的副将告诉了子林一个惊天消息,子跃听从杵臼的建议,将已故太子免的后裔接回都城后全部秘密诛杀。 子林震惊之余明白了一切,沐浴整冠去了王宫,堂前一拜,自请辞去大夫官职。子跃虽然有点想挽留,无奈子林言辞决绝,只好答应了他。子林得到批准离开府邸,搬去了芦馆与陈完相伴。 第2章她的童年岁月 9.强邻 在陈国静如死灰的时刻,楚国却像灼热的火山,熊熊燃烧着。 楚国日益繁盛,可楚国的邓夫人,却觉得她是全天下的诸侯夫人里最郁闷的一个人。丈夫已年逾花甲,两鬓霜白,依然精力过人,成天觊觎弱小诸侯的疆土,然后征战南北,喊打喊杀,惦记着建功立业。老子让她不放心,太子也让她头疼。她的长子熊赀不知是什么命,娶一房妻室就死一房妻室,第四个媳妇好不容易怀上孩子,不料还是难产而死。熊赀已经三十好几的年纪,比他小好几岁的兄弟子元、屈暇以及子文的孩子们都能断文习武了,他还是没有子嗣。邓夫人着急得上火,熊赀却一点也不着急,丝毫不怕子嗣不继会带来夺嫡风险,他在父亲的余威遮盖下老老实实地恪守太子之道。 公元前704年,陈厉公与杵臼达成共识,将能排挤的人都排挤,过着舒心安稳的日子;齐国联合郑国在平定北戎的骚乱之后也各自蛰伏不再理会周天子的天威;晋国依然内乱不息,晋湣公忙着像陈子跃一样稳固龙椅。 此时的妫翟已两岁了,她顶着额头的粉红痦子,每天跟着祖母宫殿内的老宫婢与妫翚、妫雉一起生活,她们或看流萤,或逐星月,或赏花扑蝶,怎知得雨雪霏霏的自然界里,诸侯之间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楚国的祖先鬻熊以熊氏为尊以来,经历了风雨涤荡数代首领的惨淡经营。他们从苍莽的汉水源头,沿着高山峡谷,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才有了今时今日的领地。熊通作为诸侯铁腕政治的领头羊,当然不甘心困守丹阳,更不会屈就于汉水上游。那汉水东去的平原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政治家的野心。 虎父无犬子,父子之间对局势的判定一致,正是多年以来熊通对太子熊赀器重的原因。这一年,楚国南陲的曾国(亦有称为随国,即现在的随州)早已被纳入了熊通父子的视线。曾国是涢水东岸的明珠,千里沃野,水清草绿,鱼肥果香,与楚都丹阳城隔着汉水相望。楚国对曾国的图谋是自熊通承袭爵位以来一直坚定的信念,曾多次不惜精兵讨伐,想迫使曾国附庸,均未能得手。最近的一次征伐就是在两年前陈国闹乱子的时侯。那一年曾国遭遇了水灾粮食欠收,国民陷入饥荒绝境,楚子熊通瞄准这个绝佳时机,欲整三军渡过汉水讨伐曾国,但诱敌之计被曾国大夫季梁识破而未能得逞。 表面看,曾国扞卫了家园未能使楚国得逞。但是,距离上一次征伐不过两年时间,楚国大夫斗伯比已经与猛将熊率且比训练出了战斗力极强的车兵,命名为乘广,并设有百工正官职率工兵为车兵架桥铺路,做开局铺垫。曾侯困守在城内,心里却忧虑重重,假如熊通强攻,灭国也不是不可能。 直到熊通的侄儿蒍章与斗伯比都劝国主撤军,曾国之围才得以解决。不过熊赀却给父亲提了一个绝好的建议——既然曾国惧怕,不如让曾侯向周天子替楚国请封,提高楚国的爵位等级。 蒍章入曾国,把熊通原话如实转告给了曾国少师,说:“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号。” 曾侯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委实憋屈,拒绝和答应两难,最后不得不答应,却一直迟迟不敢上报。 到了公元前704年,熊通早已没有了忍耐力,派蒍章再次入曾追问曾侯“差事办得如何”。曾侯原本就没有上心,这回更给了托辞,说周桓王拒绝提高楚子封号。蒍章也不深究,只火速离开曾国。 曾侯还没睡个安稳觉,就被熊通的旷世之举震惊了。原来,熊通闻讯之后大怒,昭告诸侯,说:“我蛮夷也,王不加我,我自尊耳!”当即自尊为王,并自号楚武王。楚国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王尊称。从楚武王自立的那天开始,楚国就摆脱了蛮夷部落桎梏,往强大的国家机器而奔去。 曾侯得到这样的消息寝食难安,对外称病,但私下命人带着厚礼跟在谷伯与邓侯的屁股后,跑到泰山脚下去朝见鲁公,以寻求鲁国的庇佑。所谓病急乱投医,从淮南去到鲁国,要绕开楚国,途经蔡、宋,远水如何能救近火? 曾侯的不上心让楚武王很开心,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惩戒曾国的好借口。楚武王按捺住征伐的饥渴,先邀请各路诸侯到沈鹿(今湖北钟祥)会盟,名义上联络诸侯感情,实际是想测探中原大鳄们的反应。武王命太子熊赀领军进行了一场浩大的阅兵式,向远方地客人展示实力,诸侯们再也坐不住,侧目纷纷,交头接耳,最后都不情不愿地默认了熊通的僭越成功。是的,他们为什么不承认,连天子都无力斥责,他们为何要来管这样的闲事。不过,这些诸侯表面上鄙视熊通的野蛮,心里却打起小九九——万一以后他们也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僭越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到那时,他们不知多感谢楚武王今日这样的举动呢。 可是这场会盟,黄国、曾国的国君却没有参加。黄国远在淮南,离沈鹿有些远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曾国离沈鹿不远还可以顺水而下,不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曾侯不来,是因为没有帮楚王办好差事,怕楚王责难,于是来个赖驴打滚,避而不见。武王不这么想,你不来,不给我面子,那我让你瞧瞧我大楚的厉害。武王雷厉风行,一点也不给曾国喘息的时间,在派蒍章去黄国责备黄君的时候,派了斗伯比与熊赀率着精兵大举伐曾。 到此,各国诸侯才明白,这个熊通可不是一介武夫只懂得耀武扬威那么简单。 楚国的兵马就在城外,曾侯的宠臣少师主张主动出击以达到速战速决的效果。大夫季梁向来深谋远虑,当即拼死阻拦:“楚军兵强马壮,优于我军太多,速战速决无异于以卵击石啊。”曾侯激怒至极:“楚子蛮夷,分明置曾国安危不顾,寡人若不御驾亲征,跟尔决一死战,又何有安身之时!” 季梁见劝阻无效,知道此战必败,于是无奈地说:“大王,楚人崇左,作战之时您需跟在我军的左师之后,避开与楚子中军正面交锋,以防不测。” 宠臣少师听闻,大笑讥讽季梁:“战事当前,尚未出征大夫便先输掉志气,大王当随右师,岂能在楚蛮面前屈尊。”曾侯深表同意。季梁见大势已去,多说无益,只好任曾侯带兵前去,他则与族人做好了自缢殉国的准备。 而此时楚国大夫斗伯比早已率左军迂回至曾国都城的东面,熊赀率领右军乘广(车兵)作为先遣部队向速杞(今湖北随州)进发,刚入速杞境地果然遇到曾侯率领右军气势汹汹的应战。熊赀骑着高头大马,遥遥一看,便知曾侯是倾巢出动,于是火速令一名副将将情报告知斗伯比。曾侯看到楚国右师为车兵,又是楚太子熊赀领兵,心想楚国还是很怕曾国,平时以诸侯之礼相待,今日必定将所有的部队都集中在右军了。 熊赀与熊率且比对视一眼,便吹响了牛角号。号令一出,熊率且比就率领工兵火速开道,为乘广的战车铺好了路基,稍后退在两旁做好了为驾车的弓箭手后援的准备。熊赀号令一出,楚国的车队鱼贯而出,浩荡冲入曾国的军阵,随即包围了曾国。 曾国国小人少,兵力委实一般,虽有战车,但无论大小、数量、武器跟楚国的战车比起来,就像小撮虾米遇到了一群大鱼。加之熊率且比和太子熊赀都正当盛年,又累积了数年的战争经验,两人配合默契。速杞之地乃是平原,工兵推着战车让战车行驶得异常快速,不到几个回合,曾国就大败,曾侯弃车而逃,那个当初信誓旦旦的少师束手就擒。熊赀看着敌人的败势喜悦不已,骑着骏马不紧不慢地跟在曾侯身后。 曾侯听得马蹄声不时回头张望,见熊赀与他保持着适当距离,不知何时会忽然冲上来。人的体能终究有限,如何也跑不过战马,何况曾侯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跑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熊赀看着曾侯如此狼狈,哈哈大笑。笑够之后,熊赀便抽出佩剑预备一剑取下曾侯首级,就像父亲当年灭掉权国一样,就地设县,干脆利落。 曾侯悔恨自己与楚国交恶,此时看着阳光下闪光的剑刃,也做不出那等视死如归的气派了,只跪地求饶。就在此时,斗伯比率军而来,告知熊赀,曾国都城已破。 曾侯闻此言,瘫坐在地,方明白楚军采取了兵分两路,从东南两面合围的战术。曾侯万分绝望,以为自己要做这荒郊野岭的孤魂,凄惨叫道:“悔不该不听季梁之言!” 季梁名讳落入熊赀的耳朵,熊赀来了精神,当下收起剑,问曾侯道:“公所言季梁,可是指王孙季梁?” 曾侯点了点头,熊赀下马扶起曾侯,道:“公若引见季氏,或可饶尔性命。” 曾侯虽然来时没有听季梁的劝告,但对季梁也很是重视,听闻可饶不死,于是大声道:“饶吾一死何用?公子能恕季梁及我国人乎?” 熊赀心里一震,心内暗自惊奇,想不到这跪地求饶的弱国之君,还有这等侠气。熊赀看了叔叔斗伯比一眼,取曾侯性命的冲动少去了大半,思虑起父王伐曾的初衷来。武王伐曾,意图不在于取下曾国的疆域,而是打通淮汉之间的关节。曾国作为汉东平原的重要穴位,稳定的震慑比暂时的灭亡要重要。毕竟,曾国东边的淮水就像一枝长长的柳枝横在中原与南蛮之间,那南北次第镶嵌的樊、息、黄、蒋、弦等国疆域虽小,但是如果联合起来,也并不好对付。何况楚国西侧的土着濮人,东南的罗人都还没有肃清,这时断不是灭掉曾国的好时机。 熊赀征询叔叔斗伯比的意见,斗伯比也赞同不灭曾国。熊赀久闻季梁的贤名,决定趁此机会见一见季梁。斗伯比说:“季梁乃周王孙,忠于曾侯,名利不能淫,恐虽有葆申之才,无有葆申之意。”熊赀爽朗一笑,道:“葆申之意乃灭国之选,季梁不动乃求全之势,二者境遇非常,自然不可强求。”斗伯比说:“那臣先回都向大王复命,太子随后速回。” 熊赀入了曾都,季梁见到楚国的太子熊赀,虽然样貌丑陋,佝偻老长,但言行举止皆非一般世子可比,遂施礼道:“如今曾侯平安归来,曾国自此之后是再不能与楚国背道而驰,愿和谈,以后每年以牛羊牺牲之礼对待楚国。” 熊赀细细观察季梁的一举一动,见季梁行事稳健,有章有法,不卑不亢,气度非凡,于是问季梁:“曾以何藏于天子之翼下?” 季梁说:“无他,‘道’也。” “何谓‘道’?” 季梁说:“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民乃神之主。” 熊赀听后顿觉石破天惊,竟怔忪无言。楚国在中原的南方,民风崇巫,鬼神是超过一切的。他们最信奉的神,就是天上的凤鸟,上至国君下至庶民,对于图腾鬼神敬畏有加,可今天却有人告诉他,一个国家的百姓才是神。 熊赀不自觉对着季梁施了一礼,规规矩矩退下。 季梁捋须,若有所思,长长喟叹一声,目送熊赀远去。 回楚后,熊赀向武王建议把胞妹芈惠嫁与曾侯,结为姻亲,武王同意。曾侯万料不到,死里逃生的曾国反而和楚国还加深了关系,再也不敢有背楚之心,定为楚国马首是瞻。 楚武王却毫不松劲,接着移师西进,击败濮人稳固后方。第二年,汉水上游的巴国遣使者韩服到楚国,请求楚国出面协助巴国与邓国建立良好关系。武王派出使者道朔陪韩服一同去往邓国,岂料经过邓国南部的鄾(音同优,今襄樊北部)邑遭遇了匪盗袭击,不仅巴楚两国使者被杀死,连出使的礼品与钱物都被劫走。鄾邑原本是西周的小国,国境不足十平方公里,后来成为邓国的疆域。楚巴使者在邓国境内罹难,按照当时的国际惯例是十分了不得的大事。于是武王立即派外交骨干蒍章交涉,要求邓侯做出回应。但邓侯仗着自己是熊通的大舅哥,拒不回应。武王怒不可遏,立即联合巴师,带着青年将领斗廉,以诱敌之计大败邓军,鄾邑守军与民众连夜逃散。 鄾之役刚结束,武王又亲率王师北渡汉水,击败鄀师,在战俘中发现了一名叫观丁父的人才,带回后启用为“军率”。 三年时间,武王熊通命屈氏首领屈瑕为最高官职莫敖,带着太子熊赀,会同斗廉指挥主将观丁父,纵横南北,驰骋东西,以汉水上游为据点,顺藤摸瓜,灭掉了肘腋之间的鄢国、卢国、蓼国(今河南唐河南部),击败陨、绞、州诸国联兵,威震汉东。 楚国用兵神速,来去自如,这样的势头一直到了屈瑕兵败罗国自缢谢罪才停止。罗国一役,楚师虽损兵折将,却也没有削弱楚国在汉东已经稳固的地位。 漫长的征战占领了有利地理,伐罗战败,熊赀向父王讲了曾国大夫季梁之“道”。此后八年,熊通父子再没有发动大型战役,而是进入了整顿内治、巩固腹地的强国阶段。诸侯不以为然的楚蛮已然“悟道”,而那些老牌诸侯国主依然浑浑噩噩不知岁年,比如陈国,除了内斗,再无作为。 10.出逃 公元前699年,正是楚国伐罗失利迈向稳步的转捩点,陈国的小妫翟也离开母亲怀抱七年之久。 在这七年的时光中,祖母对她呵护备至,教习严谨,尤其是在礼仪方面的驯化,相较于堂姐们倍为严格。她天生活泼好动,不爱拘束,但是嘴甜心巧,哄得椒兰殿上下一片欢欣,就连以严厉着称的陈曹夫人也是对她宠溺不已。只是有一点小妫翟不明白,为何祖母总不让她踏出椒兰殿半步,不让她回家,但是姐姐妫翚与妫雉却可以?她年纪虽然小,小脑瓜里却堆积了很多个“为什么”。当然,她是不敢去冒犯祖母的,怕直视陈曹夫人那风云色变的眼睛。所以她只能整日里缠着照顾她起居的静若老嬷嬷问东问西。 一天,妫翟窝在嬷嬷的怀里享受团扇的凉风时又问开了:“嬷嬷,为什么娘亲总不来接我呢?” 嬷嬷皱眉一笑,拍拍妫翟的背,嗔道:“我的小翟儿,又来这一遭了。” 妫翟仰起头,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可怜兮兮地问道:“嬷嬷你最好,告诉翟儿吧,我想我娘了。” 嬷嬷叹息,摩挲着妫翟细密的刘海,又重复那句话:“你娘鲁姬患了重病,常年卧病在榻,不便照顾你,所以不常来看你。” “那娘亲长得美吗?她是怎么样的娘亲呢?是像雉姐姐娘亲那样漂亮吗?” “当然,如若不是她患病,模样可是俊俏得很。” “娘亲品性如何?” “品性极佳,温柔敦厚,慈静贤贞。” 妫翟问到此,没兴趣地叹口气,道:“唉,嬷嬷,虽然我问的总不过是这几个问题,可您也不要总是这样重复回答呀。您看,你每次都这样说,我替您数了数,连字数都不曾变过。” 嬷嬷望着椒兰殿外悠长的走廊,有着无限惆怅,却只能哄道:“我的小祖宗,嬷嬷老啦,记不住很多事,能说个大概就不错喽。” 妫翟沉默了一小会儿,又冒出了新问题。她抚着眉心一点粉红的肉瘤,问道:“嬷嬷,为什么我的额头要长这样一颗红痣呢?为什么姐姐们没有而我有呢?好生奇怪呀!” 嬷嬷笑了,这孩子的问题总是比别人多。只是嬷嬷有些犯难,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教她标准答案,看来非得编出一个非但不残忍反而要美丽的谎言。撒谎可真难啊! 嬷嬷望着长空,用追忆的口吻对妫翟说:“那是在你还这么丁点儿大的时候,”嬷嬷比划着手臂,描述着妫翟襁褓中的样子,“那一天,你娘抱着你从芦馆的桃花树下经过,却迷了路,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妫翟被嬷嬷的故事吸引,忙追问:“这是为什么呢?” “说起这芦馆的桃树啊,真是得追本溯源了。那还是在咱们陈国老祖宗胡公得封宛丘的时候,不知怎地就在那里合生了上百株桃花,一直到这些年过去,依然灿烂如霞。算起来,没有一千年,恐怕也有八百年了。桃树乃吉祥之树,花朵美丽,果实甘甜,养人养性,想必是花仙庇佑才以陈国为福地了。且说那一日你娘亲抱着你在树下漫步,不想被下凡巡视的桃花仙子瞧见了。那花仙看你模样生得这般秀美,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就忍不住伸手摸摸你的额头。” 妫翟转动着墨如葡萄的眼珠,津津有味地听着嬷嬷讲故事,经不住好奇地问:“真的吗嬷嬷?” 嬷嬷嘟嘴道:“当然是真的,嬷嬷何时诓过你?”一老一小乐呵了一阵,嬷嬷继续说下去:“只是,仙子本非凡人,她即便抚摸你,咱们凡人也是瞧不见的。所以,你娘亲只见一片花瓣落到你的眉心,不知怎的便怎么也拂不走了。如此,你的额头就长了这颗桃花痣。” 妫翟指着眉心朱红的地方,问道:“那这样说来,我这里就是花蕊了吧。” 嬷嬷点头,道:“正是!翟儿是有桃花仙缘,所以才与众人不一样。”嬷嬷哪能不知,那一点朱红是当年狄英咬破双唇滴落鲜血的位置。 妫翟不再追问,而是静静伏在嬷嬷怀里想着刚才的故事,对那个叫芦馆的地方很是好奇。那里的桃花有多美呢?她如果去了是不是可以看见桃花仙呢? 嬷嬷轻轻摇着团扇,慢慢就打起瞌睡了。妫翟却睁开装睡的眼睛,蹑手蹑脚地滑下嬷嬷的腿,悄悄移开,迈过门槛向殿外溜去。她想出去,想去看看从未见过的娘亲,想看看花仙。可是她不敢走正殿,那里的嬷嬷宫女一个比一个眼尖,恐怕跑不了几步就得拖到祖母跟前。妫翟提着裙裾,悄悄绕到回廊后的角门边,打算找一个可靠的帮手。她躲在栏杆后边细心观察,终于找到了目标。这是一个年纪稍长有些瘦长的小丫鬟,眼睛大大的,正费力提着水桶往偏殿去。这样的年纪,肯定不是椒兰殿的老奴婢,妫翟暗喜,于是叫住奴婢:“你叫什么名字?” 提水的小丫头是陈佗宗族的罪臣之女,自幼被废为奴仆到宫里服役,刚调到椒兰殿来做粗使丫头。她年纪比妫翟大三两岁,虽然不能在内殿伺候,但是经验老道,一回头就瞧见了廊檐后的妫翟。看妫翟生的容貌脱俗,穿着华贵,又这样年纪,便知道必是三位公主之一,于是上前见礼:“见过女公子。回禀主子,奴婢唤作小四。” 妫翟细细打量这个与她堂姐妫翚年岁相仿的姑娘,见她行事稳健,不慌不忙,心里很是满意,又问道:“你几时入宫?” 小四恭敬回道:“奴婢罪臣之女,自幼废为宫奴,今已十载。上月才调来椒兰殿当差。” 妫翟头回被一个奴才惊住,赞道:“口齿伶俐,沦为粗使奴婢,委实可惜。” 小四福身谢道:“贱婢命贱,不堪谬赞。” 妫翟的日常生活除了偶尔伴着姐姐们,再就是对着老嬷嬷了,没有同龄人的欢乐可言,如今见到这个小四,竟不知不觉越看越投缘。孩子心性单纯,并没有贵贱之分,虽然小四是奴才,但是小妫翟很是欣赏,心里确定这就是能帮她的人。 妫翟上前拉着小四的小手,认真地央求道:“小四,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呢?” “不敢,请主子赐教。” “你可认识公子林的府邸?还有,芦馆的路可曾识得?” “公子林府邸尚知,而芦馆便无从知晓了。” “好,那就请你带路去公子林的府邸吧。我向来乘车,不曾记路,如今一时贪玩竟不知嬷嬷是否回府。想来她们遍寻不着,该要着急挨骂了。本是我的过错,怎能让她们受罚?”妫翟脑子极为活络,稍许想了想就编好了谎话。 然而小四是宫里长大的,虽不知椒兰殿的禁令,但也不敢这样随意应允,于是追问道:“想来您便是妫翟女公子了,送您回去当然可以,只是还要报知内殿,请几位年长的婢女便宜行事才妥。” 妫翟有些慌忙,赶紧阻拦,佯装生气道:“这时间,恐怕她们都忙作一团,说不定都去了府中,如若迟疑,恐更惊扰。你若不想帮忙,我找别人便是。” 小四虽然还有迟疑,但不敢拖延,连忙带着妫翟从最近的角门出去,转过宫墙,往子林府邸而去。 小妫翟走得汗水湿了衣襟,还没有看到子林府邸,但她没有抱怨,只一心想见到自己的娘亲。终于,两人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子林府前。小四见子林府上并没有人出来迎接,便知事情蹊跷,于是也顾不得尊卑,质问起妫翟来:“你是诓我的?” 妫翟精灵一笑,拉着小四的手哄道:“好姐姐,我的确是哄你的。可是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见过我娘,他们总说我娘病着。祖母又总不让我出殿,所以我只能自己想法子了。你要是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求求你了。” 小四被妫翟弄得哭笑不得,但日头西坠,以她们的脚力,也是来不及回到椒兰殿了,只能上前叩门,进了府再做打算。门子开门,见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陌生得很,于是只当是小孩子顽皮,叫了声“去”,就不理会了。“大胆奴才,见到女公子还不行礼!”小四发挥了作用。 妫翟抬头见小四柳眉倒竖的泼辣样子,暗自偷笑,看来这回她真找对了人。小四叉着腰,指着门子骂道:“我是椒兰殿的教引姑姑,今日带着你家小主子来拜见世妇,原是想世妇病中不便叨扰,所以才静悄悄地来。你们倒好,这般无礼,你若再不通传迎接,我只管回禀静若嬷嬷,有你们好受的!” 门子见小四嘴皮子利索,妫翟穿得雍容华贵,加之眉间有一点粉红印记像是火燎后的遗迹,不敢再怠慢,立刻去找鲁姬身边的贴身侍婢。 妫翟拉着小四,跟在鲁姬侍婢的身后,一步步走进了幽深的府院。她很是纳罕,这就是自己的家吗?为何这样冷冷清清,比椒兰殿还要寂静,静得偶尔一只鸟雀飞过都教人心慌。这院子里的树木苍翠,不见姹紫嫣红的花朵,若有花树也不过是梨花,合欢这样的清冷花枝已经开始颓败。她迈过台阶,踩着春日里的苔藓,走进了悠长的走廊,绕过青碧的池沼,走进了一座大院。侍婢在此停住,想必这就是鲁姬的内院了。 妫翟环顾四周,却觉得似曾相识,没有陌生之感。她莫名地望向生母狄英曾经住过的偏院,那里已经没有了废墟,改成了花圃。花圃中间留着一块四方的空地,可以容下一人。这样回字形的花圃,她第一回瞧见,只是没来由觉得好不舒服,有些闷闷的感觉。她不再理会,扭头进鲁姬的房间。她哪里知道多年前的火灾,还有那空地是他父亲僵坐过的地方。 鲁姬隔着床头的纱帐,恍然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美得如天上掉下来般的女娃儿坐在一旁。这个女娃儿眼睛黑如宝石,皮肤白如皓月还透着均匀的光泽,那红扑扑的小嘴仿若一颗绝世玛瑙镶在了最好的白玉上,她分明像极了狄英。当鲁姬再抬眼一瞥,妫翟额头的那点粉红印记点燃了她的回忆,种种往事不可遏止奔袭过来。当回忆纠缠于肺腑内,鲁姬原本紊乱的呼吸引起了剧烈震荡。 妫翟尚未来得及端详鲁姬的模样,就被这样猛烈的病势吓到了。她常伴于祖母身旁,虽然见到老人家有些两病三灾的,何曾有这般猛烈?鲁姬咳得浑身痉挛,眼泪横飞,咳嗽声抖乱室内的灰尘,似乎能感觉整间屋子颤颤巍巍。未几,鲁姬就吐出一口猩红的血迹到了水盂中,渐渐得气息才弱下,终能躺着顺利喘上一口气。 妫翟这才瞧清楚鲁姬的模样。灰白的头发散乱地垂在胸前,额头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清瘦的面庞让一双杏眼更加凸显,薄薄的嘴唇虽然没有血色但唇形十分好看。到此时,妫翟方信了静若嬷嬷的话,如果娘亲不是病了,绝对会比蔡姬还要貌美。妫翟丝毫没有怀疑这病榻上的妇人不是她的生母,看到鲁姬病成这样,不自觉心疼地流下眼泪,忍不住凑上前去,唤了一声:“娘亲!” 鲁姬听到妫翟这样的呼唤,眼泪登时就流了出来,怎么也要挣扎起身看看眼前的孩子。她捧着妫翟的脸,从孩子的眼神中仔细搜寻,清澈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成人的狡诈。她彻底被孩子的纯真感动了,想来陈曹夫人是费尽苦心为孩子周全童年。鲁姬没有孩子绕膝,也没有丈夫的疼爱,说到底不过是年老色衰、体弱多病的一个弃妇,如今有这么一个小天使叫她一声娘亲,她当真觉得知足了。她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妫翟的到来让她顿觉生命鲜活起来。就在那么短短一瞬间,鲁姬不再计较妫翟是不是狄英的孩子,而是把她当成上天的恩赐,把这份天伦当作偷来的幸福,她把孩子揽入怀,仿佛这样的时刻已经是赚到了。 “翟儿不哭,不哭,娘亲无碍,饮了汤药很快就好。”鲁姬安慰孩子,爱怜地替妫翟把眼泪擦干。她强撑着身体,扯出艰难的微笑,希望憔悴的容颜不要吓坏单纯的孩子。她仔细一瞧见孩子身边只跟着一个半大不小的丫头,便知道今日相见肯定不是陈曹夫人授意。 “飞云,你即刻差人去椒兰殿禀告桓公夫人,说女公子到了府上,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就命人送过去。叫几名手脚利索的婢女,把女公子安顿好。你且替我梳洗,不要这副模样让孩子伤心。” 侍婢飞云替鲁姬梳着稀疏的长发,那原本黑亮的青丝如今尽是灰白。多少年了,世妇只是这样绝望地躺在床上,骨碌着眼睛望着房顶发呆,起初尚会哭泣,还会自语,到后来眼窝深陷,只有麻木无神了。当一个人对生活的期待点滴耗尽之时,生命大概就不远了。如今鲁姬能坐起身来收拾装扮,已然是一种奇迹。飞云替鲁姬绾发,泪珠一颗颗砸在了发髻上。 鲁姬照着镜子,怎么不知道婢女的心酸,于是安慰她道:“想不到我的余生,还能有这样欢愉的时刻,比起狄英来,我比她幸福,老天待我不薄呢。” 飞云赶紧劝阻:“如今小主子在,世妇怎能提那女人?” 鲁姬不在乎,只是自说自话:“一步错,终身错,当日种下恶果,怎能怕一切灾祸。她今日不憎我,明日总会憎我。倒不如我们娘俩度过愉快的今日,也算成全这段缘分。” 子林府的夜晚,头一回点亮了所有的灯,服侍多年的奴仆总算寻回了旧日的繁荣。鲁姬特意命人搬来几盆好闻的花朵放在庭院中给妫翟观赏。一向不提箸的鲁姬,竟也胃口大好,能伴着妫翟吃起点心来。飞云虽然有所忧惧,到底为鲁姬的振作而开心,她甚至想得很远,想着世妇能因为狄英的孩子而坚持活下去。 而椒兰殿中,静若嬷嬷不见了小公主,吓得老命都快没有了,满殿的奴才都在各个角落里搜寻,从午时起一直闹到黄昏。陈曹夫人一向对静若嬷嬷很宽厚,这一回也动了怒气,让年逾五十的静若跪在殿上请罪。 当鲁姬派人来告知妫翟的去向时,陈曹夫人才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大怒:“鲁姬好大的胆子!连我的人也敢觊觎!这些年我没有跟她翻脸,是可怜林儿,是应承了狄英。来人,备车马,给我把女公子接回椒兰殿!” “夫人,万万不可!”静若也不管自己将承担怎样的惩罚,跪上前去扯着陈曹夫人的裙摆阻拦,“夫人,您苦心瞒着女公子这些年,如今若强行将女公子接回府,定然会让她疑惑不解,若有好事者借此挑唆,岂不令女公子与鲁姬生出罅隙?如此一来,她必然不肯信自己的生母是鲁姬,您的苦心就全废了!” 陈曹夫人冷静下来,仍然不甘心:“可是,由着那贱人与我的孙儿装亲密,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静若赶紧将功折罪:“夫人请放心,明日天一亮,老奴就带几个麻利的小子去接女公子回殿,必不会误事。” 陈曹夫人这才作罢。 子林府中则热闹非凡,鲁姬不仅命人准备了丰富的晚宴,还亲手陪着妫翟裁剪纸鸢。 妫翟依偎着娘亲,幸福不已,看着庭中的花儿,忽然想起了芦馆的桃花,于是央求鲁姬道:“娘亲,可否带我去芦馆一玩?” 鲁姬听到“芦馆”两字,脸色一变。 11.庄公登位 “娘亲,静若嬷嬷说我额头上的桃花痣,是桃花仙子摸过之后留下的,您能带我去芦馆的桃林找桃花仙吗?娘亲,您怎么了?”妫翟见着鲁姬阴郁的脸,有些害怕。她只是个孩子,成人之间复杂的感情,她不会明白。 鲁姬听着芦馆的名字,僵冷的心被刺痛了,子林搬去了那里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芦馆离这里,不过三五里路,可是竟然像隔着千山万水、前世来生一样遥远。鲁姬不期待子林的温情,但是受不了决绝的冷漠。哪怕子林回来,只是站在门口对着她冷冷扫一眼,也比这样相忘要弥足珍贵。 但是,鲁姬又何尝不知道婆婆的厉害,今夜没有来接人已经格外开恩,想必不等日上三竿,她这样片刻的温暖也就要消逝了。鲁姬强打起精神,对眼前的幸福看得很重。那个男人的冷淡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孩子的温暖则是现实的存在,她不能扫了孩子的兴致,何况还要帮静若嬷嬷圆这样一个美丽的谎言。 “好呀,何须待明日,翟儿你看,今夜月亮这样圆满,桃花仙子最是喜欢。我们不如现在就去,说不定真能碰上呢!”鲁姬微笑应允,妫翟开心得不得了,扑上去亲了鲁姬一脸的口水。 飞云却很是担心,她比旁人更清楚鲁姬的身体状况,害怕鲁姬强撑干耗,伤着己身。然而鲁姬的决定已经不容反驳,她只能妥善准备,让主人免于辛苦。 鲁姬抱着翟儿,母子二人穿着一色的斗篷披风,在马车上欢笑歌唱。这样融洽的气氛,旁人无不动容。行不了多久,就来到了芦馆外的桃林中。 妫翟欢快地下车,拉着鲁姬跑得飞快。鲁姬跟不上脚步,只能命小四和飞云等人跟在身后。妫翟踮起脚尖,捡着低处的花枝瞧个分明。好美的桃林,如一片粉红的云霞漂浮在月下,夜风中花瓣飘飞,带着蜜糖味道般的香甜。满地的花瓣,铺了厚厚一层。这些桃树果真有些年头,长得高大粗壮,妫翟行走在里面,就像穿梭在莽莽森林中。 她疯跑着,钻着枝桠环绕的迷宫,嘴里唤着桃花仙,追着天上的月亮,将身后的仆人们甩得远远的。忽然,她被一阵不远不近的琴声和笛音吸引了,这是一首什么曲子呢,悠扬婉转,好听极了,尤其那笛声,很是特别。妫翟虽然还不怎么通音律,也已经初学操琴指法,有了一定鉴赏能力。 她好奇地寻找声音的源头,不多时就走到了一座房舍前。这是不大的院子,掩藏在桃林之中,庭院里有一丛修竹与假山上的流泉相映成趣,月下一束芭蕉随风轻舞,笼罩着烟冷月色。竹制的台阶与简易廊檐扶手,散发出天然清芬,别致可爱。 妫翟走进院子里,丝毫不为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她的胆子一向比姐姐们大很多,捣蛋淘气,鬼点子多得很。她就这么轻轻地走上台阶,扶着门框望向室内,看到了两个合奏乐曲的男人。 一个脸庞洁白、穿着飘逸白衣的男人,正抚着琴,神情专注,看上去很年轻,超逸俊秀;而另一个男人刚较为年长,有些须髯,浓眉高鼻,轮廓分明,微闭着双眼奏着一枚短笛,神情有些许忧郁。铜炉内焚着一种好闻的香,让整个房舍笼罩着一股仙气,院子后面的天井里隐约可见一两对交颈而眠的仙鹤。 妫翟听着好听的曲子,看着眼前俊美的男子,也不说话,只这么看着他们,直到一曲终了,这才好奇地问道:“你们是桃花仙吗?” 这两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陈完与子林。两个大男人安宁的时光被一个小孩搅扰,又听到这样有趣的话,忍俊不禁。 “小丫头,我们不是桃花仙子,只是住在此处。”陈完停下操琴的手笑着解释,“何况,桃花仙子也是女子啊,怎会是男人?” 子林借着月光仔细看着眼前美丽的女孩儿,恍惚之间竟看出了故人的影子来,这一瞧就有些发呆了。陈完看了看子林,纳闷不已,堂兄这样瞅着一个小女娃,委实有些失态。 但妫翟不惧怕,也细细看着发呆的子林,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仰起头看着未曾见过的父亲。这一仰头,刘海斜到一边,眉心的桃花烙印赫然出现。子林呼吸一紧,倒退三步,这,这莫非是他的翟儿么? 妫翟歪着头,看看子林,又看看陈完,反问道:“难道花仙里头就没有男子的吗?那可真乏味!” 陈完蹲下身来,逗着这个精灵般的小美人喜笑颜开。他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娃,情不自禁要与她亲近起来。而子林也蹲下身,紧紧攥着妫翟的手,眼里含着泪珠,哽咽着抚摸她的额头。 这回,妫翟有些怕了。这个男人是谁,怎么这样奇怪?于是她忍不住挣脱开,往院子外跑去。子林跟在身后,穷追不舍。 陈完有些费解,不曾见堂兄如此失态也跟着追出来,等追到院门边,便见到鲁姬与子林两两相望,呆若木鸡。 鲁姬看着日思夜想、爱恨难分的子林就站在自己面前,枯竭的泪腺如同泉涌。妫翟躲在她身后,有些怯怯地看着痴魔般的子林。鲁姬泪如雨下,凄怆地对妫翟说:“翟儿,快叫父亲。” 妫翟这才慢慢走向子林,微皱着眉头瞧着父亲,问道:“你是我父亲吗?” 子林哪里忍得住,他涕泪交加点头默认,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孩子。 小妫翟被父亲抱得太紧,实在难以适应,她扭过头来看看鲁姬,又瞧瞧不再欢笑的陈完,又看着泣不成声的子林,头一回觉得大人们的世界真是太复杂,惊问:“你们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子林才松开箍紧的双臂,指着陈完对女儿介绍:“这是你敬仲(陈完字敬仲)叔叔。” 妫翟不太喜欢父母这样阴沉沉的相处,但是对于陈完这样的阳光青年却极愿意亲近。 看到鲁姬和妫翟都来了,女儿的到来还让子林这般欢喜,陈完说:“堂兄,你回去吧。”子林听了愣住了:“回去?”陈完说:“是的,堂兄,你回去吧,真君子可避祸不可避世,你身为王裔,肩负着延绵祖先福泽的重任,岂可因儿女情长而废弛?芦馆可常来,家散了就再没有了。”陈完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有些伤感,叹道:“你可知今日你与翟儿相见,我多替你欣慰,不像我这样凄苦一人。” 子林望着妫翟叹息一声,是的,几年过去,不曾想我的翟儿出落得这般精灵,也算是上苍对我的恩典吧。他激动地牵着孩子,跟着鲁姬回府了。 回到府邸已是深夜,鲁姬没有想过叨扰子林,也没有想过子林会愿意回家,所以不曾令人安排寝室。妫翟的到来,让他们很自然地一起坐在卧榻上,妫翟依偎着鲁姬,把玩着父亲腰带上垂下的玉璧,极为开心,却又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今日兴奋过多,现在依偎在爹娘身边一放松,不多时就睡着了。 盼望相见,可是真正见面了,却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子林说,孩子睡了,我去书房坐坐。鲁姬苦笑,一切都是命吧。她命侍女把睡着的妫翟送去椒兰殿,自己则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床上,喝下了一碗甜软的羹汤,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万事皆休,她这一辈子等得太辛苦,挨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就此了结,倒也无牵无挂,无所遗憾了。 当妫翟睁开蒙眬的睡眼,想再去母亲怀里撒娇,却发现静若嬷嬷站在床头。所有的人都庄严肃穆,甚至有些还在低低啜泣。她很困惑:“这是怎么回事?”静若嬷嬷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有问必答,而是给她穿上了素白的麻衣,牵着她的手坐上了马车。 下车来,她就到了自己的家里,大门上挂着醒目的白幡,呼号之声一阵阵传来。她有些明白,又些不明白,可是静若嬷嬷怎么也不肯回答。她只能往前走,一直看到一个蒙着白布的人躺在了堂中的苇席上,脚边点着幽暗的油灯。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呜咽哭泣。 她愣愣地看了一圈,挣脱静若的手,冲进里间,好奇地揭开白布,鲁姬乌黑发青的脸袒露在空气中。妫翟惊得尖叫,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嘴里直唤着:“娘亲!娘亲!”然后就晕了过去,灵堂乱作了一团。 子林面无表情,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他这一生没有给予鲁姬什么,唯有这庄严体面的丧礼了。 世妇大丧,杵臼带着妻妾俱来吊唁,他的一众子女都来行礼。或许是对当日“谋逆”罪名的愧疚,连厉公子跃也亲自来吊丧表示关怀。子林对着络绎不绝的朝臣们敷衍客套,心里却很清醒异常:他不入仕的这些年,杵臼扶植了不少亲信,那元良竟升迁至下大夫了。 丧礼毕,子林不再回芦馆,而是把孩子从椒兰殿接回来抚养。陈曹夫人虽不舍得,却也可怜子林,就同意了。只一条,陈曹夫人绝不许任何人提起狄英半个字。 子林带着对狄英的追思,请来辕涛涂教女儿骑马舞剑,又让陈完教习女儿识字断文、抚琴操曲。闲来无事时,父女俩野外疯跑,甚至爬上树玩得满头大汗也不计较。妫翟的野性被礼仪压制太久,忽然得以释放,简直如鱼得水,很快就忘了鲁姬去世的悲伤。妫翟天分极高,很快就能读懂族中兄长们难以读懂的书文,对于叔叔陈完与父亲议论的诸侯之事也听得津津有味。 子林满足于这样安静快乐的生活,谁料想树欲静而风不止,厉公忽然得了暴病卧床不起,侍奉厉公的太子也失足溺毙。 整个宛丘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子林为兄长亲自守灵时,权臣们在灵堂上开始喋喋不休地讨论王储事宜。元良下大夫说:“厉公一死,只剩子林和杵臼弟兄两人了,厉公十年之约尚未履行完,该是谁当朝?”杵臼对子林说:“是啊,三哥,你觉得下面怎么办?我陈国不能一日无主啊?” 子林披着缟素,厌恶极了弟弟杵臼和那群辅臣的伪善面孔。他实在有点不明白弟弟的心态,若想做国主,何必整日阳奉阴违想着名利双收呢?陈国虚伪狡诈的政治风气,什么时候是个头?所谓王权富贵,到头来不过是一具枯骨,何以那些人总要争得头破血流。他虽然远离了纷争,却没有耳目闭塞,对于外间诸侯的形势了如指掌。楚子自立以来,拥兵数十万,力争淮汉的把控权,虽兵败罗国却也拿下了汉东;齐鲁依然强势,宋国也野心勃勃。这些诸侯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没有王位争夺的风险,而是没有像陈国这样在夺位问题上反复纠缠,怯于外争,勇于内斗。如果陈国再不息内乱,恐怕要与郑国的遭遇无异——自从郑世子姬突被废长立幼流亡蔡、宋以来,这一场内耗已经将郑庄公苦心积攒的霸业损耗不小。 他说:“既然十年之约未满,那就应该让十年之约履行下去。让先王之子由季为王。”杵臼连连说是,应该如此。 新君继位,杵臼为太宰,元良为中大夫,御旨请子林恢复上大夫职位,子林婉拒,只想过逍遥安然的生活。 岂料世子由季却也跟父兄一样是个无福之人,仅仅上位半月便惊风发作,高烧不止,最后成了个痴呆儿。 当浩荡的仪仗队蜂拥而至,子林府中所有人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大事。子林与陈完正在院子里为妫翟制琴,宁静被这喧闹搅扰。原来,是杵臼带着新任太史上门请子林接任王位。 子林慢慢起身,扫落满身木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早已停在杀陈佗的路上,何来今日的谦恭?杵臼一向意气风发,穿戴奢华,举手投足间尽显派头,今日却奇怪不已,只穿着素简的衣裳,带着最普通的头冠,就这样弓着身子对子林行大礼,身后的百官退得远远的。 陈完愕然,赶紧避让,但被子林捉住手。子林上前扶起杵臼,心里泛起了冷笑,杵臼这不是请他,而是来震慑他的。 “太宰大礼,子林生受。只恐诸位走错地方,这里只有国人,无有王者。”子林心里暗想,杵臼既然要这过场,那就给足了他便是,接着又道,“太宰辅佐先王数年,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又身为王裔,乃先君桓公之子,可堪国之重任。” 杵臼惊讶不已,没想到闲云野鹤的哥哥对他的心事猜得分毫不差。他知道朝中还有些厉公旧部提出了“十年之约”,一朝一夕不能尽除,现在只能如约请子林继位。子林必定谦让不干,这正合杵臼心意。 杵臼正要谢哥哥,不料陈曹夫人半路杀出来。 “长幼有序,自古人伦。林儿年长,行事稳妥,且有当日十年之约,本该继任,众卿以为如何?”陈曹夫人自那一年杵臼在朝堂上对冉酉与子林落井下石之后,对小儿子的好感一落千丈。 “回桓公夫人,公子林贤名国人皆知,只是他如今膝下只有一女,子嗣上……”元良正要说子林子嗣薄弱,陈曹夫人冷眼一扫,吓得元良退回半步。她稳坐步辇上,横眉怒斥:“素闻元良大人心细如发,须臾小事断然也瞒不过你的眼睛,只是今日却怎么失了好名声。公子林虽只有一女,但正直盛年,难道依你之言他断然无后吗?好忠心的臣子,这样诅咒王裔!” “臣下不敢!”元良噤声求饶。 “杵臼,这是你的部下,该如何约束你当知晓。未亡人妇流之身,政务之事就不多问。”陈曹夫人教训完杵臼,又痛骂子林:“男儿丈夫,不念你父兄不易,竟在大局面前这样胆怯,怎配为我妫氏子孙!今日若再怯懦,便是你的不孝,倒叫你母亲泉下对你父亲谢罪去么!” 子林再不敢辞:“儿臣领命,谢母亲教诲!”杵臼心里那个恨啊,可他只能装作镇静自若。子林披上冕服前,对杵臼说:“宣令,擢升陈完为上大夫。季弟,哥哥这点小要求,应该不为难吧?” 杵臼怒火中烧却不能发作,他愣愣地看看陈曹夫人,想征询母亲的意见,岂料陈曹夫人闭目养神一句话也不说。 12.拒婚 子林继位为新主,史称陈庄公,陈完摆脱戴罪之身恢复了贵族身份。但是陈国的颓败却并没有因为子林的上位而逆转,因为陈国的政权早已在杵臼的掌控中。 子林虽然成为了国主,但由于多年离群索居,他与陈国贵族的关系并不亲近。这一点杵臼却恰恰相反,他善于培植亲信。陈国大部分家族都是他的支持者,身边环绕的自然也都是杵臼提拔的人,不管子林有任何举措,杵臼总会安插相应的人员阻挠。子林明白要改变杵臼的独霸,必然要提拔新人。然而,这些被提拔的新人不是屡遭弹劾,就是惨遭横祸,再就是被收买。 起初,杵臼还只是暗地里阻挠,到了后来干脆明着阻止。那些受杵臼掌控的大臣们,自然把所有的事情都上报杵臼,对于子林却闭口不提。 子林执政不过一月,觐见的大臣称病抱恙的已经超过一半,留着的也不过是些没有能力左右大局的人。 陈完说:“以你秉性,作为一个出仕之人极为风雅,但是作为诸侯国主却不妥,在这个群雄渐露的时代里,无作为便是错,在其位不谋其政更是国主最大的失职。”子林说:“是的,我陈国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子林找来杵臼,想让出王位,可杵臼辞不肯受:“那怎么行,十年之约没有履行完,让宗亲朝臣们怎么看我杵臼?” 杵臼得意离席,回到家,杵臼脱掉外衣,心里充满着想要狂奔的快感说:“哼,我现在不仅能左右陈国的局势,更能左右一个国王。我就是要看着你受着虚妄的煎熬,直到筋疲力尽。” 傀儡君王的日子过了几年,鲁桓公的联姻之举把子林逼上了死路。 公元前693年,妫翟十四岁,虽然没有成年,但已经亭亭玉立,美丽大方,堂姐妫翚、堂妹妫雉也皆为远近闻名的美女。妫氏有好女的说法遍布诸侯之间,妫氏三姐妹成为了诸侯公子们最渴慕的对象。 鲁国的太子姬同就是其中一人。子林的正妻鲁姬正是太子姬同的小姑,鲁桓公的妹妹。如今子林成为了国主,两国联姻便是亲上加亲。所以,鲁桓公便遣使者来到了陈国,向子林提出联姻的请求。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妫翟的年纪才是十四岁,在诸侯贵族之间的婚姻里却也是可以嫁娶的年龄。但子林如何舍得呢?他与女儿生活的时间总共才七八年之久,如果就这样嫁出去,他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鲁国与陈国之间隔着齐国、宋国、曹国,千里迢迢,子林实在不忍心女儿嫁这么远。子林没有立即答应,他决定先问一问女儿的心思。 妫翟从马背上滑下来,将弓箭递给侍者,顾不得抹去额头的汗珠,就提着手里的猎物兴冲冲地跑到父亲面前。 子林嗔怪道:“你这丫头越发野性了,这样难以驯服,只怕将来嫁不出去呢!” 妫翟头回听到父亲说到“嫁人”的字眼,很是诧异,当即说道:“嫁人?为什么女人就一定要嫁人?非是女儿难以驯服,皆因英雄无觅罢了。想那姜太公年迈之身尚在渭水垂钓,为的是等来周王慧眼。妫翟不遇知己,莫若自在此生。” 子林听着女儿的惊人之语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倒无限宠溺:“是是是,父王的翟儿最是英勇,这要是个男子啊,非得成就一番大事业不可!” 妫翟骄傲说道:“不是男子也可成大业的!又不是只有嫁人才是一辈子。” 子林迟疑了一番,还是将事实说明了:“鲁公遣使者求亲,想促成你与鲁太子的婚事,你意下如何?” 妫翟见父亲不像说笑的样子,认真地说:“父王,女儿还不想嫁人。其一,两位长姐都未出阁,我怎好先嫁?其二,女儿在父亲身边尽孝不过几年,如今年岁不算长,何必着急出嫁?其三……” 子林见女儿不说话羞红了脸,心里讶异,莫非女儿早慧已经有了想法,于是问道:“其三是什么?” 妫翟刚开始难为情,随即又笑了:“其三嘛,女儿想,我的夫婿要自己来选!” 妫翚、妫雉听闻鲁使联姻的消息赶过来,刚进门碰巧听到妹妹说自己找夫婿,打趣道:“哟哟,你瞧瞧,小小年纪倒自己有主张了!” “可不是,听说鲁太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翟儿你可不要错失良机呀。”妫雉也凑热闹。 子林见三姐妹嬉笑,不想扫孩子们的兴致,便离开了。 妫翟对于嫁人没有什么想法,但很愿意和姐姐们叙话。 “不过,鲁国虽好,未免太远了些。”妫翚终归是长姐,想问题成熟很多,“况且素闻鲁公夫人齐姜(史称齐文姜),并不是个好女人。妹妹若真嫁过去,恐怕得面对一个厉害至极的婆母。” 妫雉来了兴致,便问:“如何个厉害法?” 妫翚道:“我亦是听他人所言,说这齐姜在未出阁之前有些不可告人的乱伦之事,本该嫁与郑国公子忽,但公子忽对她的旧事有所耳闻,于是以‘齐大非偶’为理由拒绝。齐姜恼怒,听从父亲的意见,嫁与鲁公为妻。她才华盖世,美艳绝伦,鲁公对她宠信有加,在政事上亦听从其建议。想来这个女子是不一般的。若非那些往事,郑公子怎可能辜负美人之盛情?” 妫翟似有所思,于是也问长姐:“长姐,我曾听闻郑国有歌谣盛赞一位美人,莫非就是鲁夫人么?” 妫翚道:“你所说的,是不是‘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首?” 妫翟道:“正是。” 妫翚叹道:“郑人对齐姜本是充满期许的,不然何以称她德音不忘?可惜齐姜却有失检点,德行失仪,这样的女子虽然容颜如花,天赋才情,但绝非佳偶。想来她教育出来的子女,也不能端正家室了。妹妹还是不要嫁过去的好,反正现在年纪尚算小。” 妫雉也道:“那齐姜与同胞兄弟乱伦,又虏获鲁公痴心,想来要是没有一副好容貌,断然不敢这样骄狂。天下女子,绝色委实太多,谁能保青春长久,到头来不过旧人哭新人笑,能得意多久?我看咱们的小妹,就不比鲁夫人差。” 妫翟却没有议论,她手托着腮望着遥远的东方,想着鲁国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鲁姬,不也是容颜美丽、端庄大方吗,但是为什么看上去过着的总是不快活的日子呢?而齐姜这样被人诟病,但似乎又活得恣意悠然,作为一个女人,到底要怎么活着才是对的,才是好的呢? 妫翚见妹妹出神,轻轻推了一把,问道:“翟儿,想什么呢?” 妫翟闷闷说道:“我怎么觉得鲁夫人好可怜呢?你想,齐国那么多好男儿她没有看上,为什么就偏偏要与自己的兄长厮混了呢?想来偌大的齐国,却没有自己的知己,唯有一个礼法不容的男子才能懂她。她能跟他好,也是要一番勇气呢。也许她想好好嫁人,断了情丝,谁知道郑世子却不要。她嫁给鲁公,也不一定开心的,只不过是父命不可违,但是能让鲁公许她染指国事,这就不是一点姿色能做到的。我觉得她虽然言行无状,却很是与众不同,若是在陈国,我倒是要结识一番。” 妫翚与妫雉都惊奇地叫了起来:“啊?” 她们俩实在不理解妹妹的惊人之语。妫翚说:“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不能胡乱说。”妫雉说:“对对对,妹妹说着玩儿的吧?”妫翟笑道:“是说着玩儿的。” 姐妹三人聊得正开心,陈曹夫人打发小四为姐妹们送来一些衣裳,让她们姐妹晚上去椒兰殿赴宴。妫翚与妫雉都是一样的,只有妫翟的格外贵重。妫翚没有什么感觉,妫雉心里却有些不快。 姐妹散去,妫雉私底下对妫翚抱怨:“长姐,旁人虽不知,但祖母应该知道,翟儿可是有狄蛮血统的,总归和咱们有所区别的,怎能这样偏宠呢?” 妫翚见妫雉提起妫翟的出身,赶紧出言喝止:“切勿胡说,祖母的禁令,你也知晓。她年幼丧母,又比咱们小,祖母多疼她也是人之常情的。你可要谨慎,千万不能将她生母的事说漏嘴,免得她伤心,何况她现在是国主的女儿。” 妫翚说罢离去,妫雉撇撇嘴,冲着妫翚的背影啐道:“不过寄养在我家吃闲饭,还真当自己是我们家人,端什么长姐架子。别以为卫姬宠着你,就是嫡长女。” 子林知晓了女儿的意愿,以妫翟年幼拒绝了鲁使的请求。鲁使千里迢迢而来,本想促成一桩美好的婚事博个大功,没想到就这样办砸了,当然很不甘心。当他郁郁不快的时候,却瞧见了庭院里赏花的妫翚。 他见妫翚穿着华贵,冰肌玉骨,端庄大方,举止优雅,看年岁不像十四五岁,身材发育俨然有着青春少女的气息。这是何人?鲁使动了心思,若此女也是王室之女,与太子相配也是很好的。想到这里,鲁使悄悄拉住花园一个奴仆,塞了点好处,就打听出了妫翚的身份。 原来,这是厉公的长女,寄养在太宰杵臼名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真是好姻缘啊。鲁使慌忙掉转头,往宫殿赶去。他要赶在子林下朝前做成这个大媒。 子林被锲而不舍的鲁使弄得哭笑不得,说道:“鲁公好媒,方替王姬(天子的女儿)许亲与齐公,又来关怀寡人的子民了。” 鲁使赔笑道:“陈、鲁原为姻亲,理应相互关怀嘛。” 子林笑道:“也罢,难为鲁公为寡人着想。只是你看上了杵臼的女儿,寡人须得问一下杵臼的意愿,以免另有婚配则重约了。” 鲁使见这事有了进展,便也不迫问,遂去驿馆等候音信。 妫翚与姐妹们在祖母殿里高兴说着话,却见侍女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报告太夫人,听闻国主要将妫翚远嫁鲁国。” 妫翚听罢,惊得当即跪下:“求祖母说情阻止亲事,妫翚不想远嫁鲁国。”陈曹夫人说:“我看嫁与鲁国太子没有什么不妥啊。”妫翚听了,急得哭了起来。鲁国遥远,齐姜行径诸侯皆知,妫翚自小遵礼守德,怎么也不愿意嫁给一个不清白的家庭,但是她有什么法子呢,祖母这条路已经被堵死。 妫翟见姐姐这样忧惧,拉过长姐溜出宴席在花园一角悄悄商议起来。 “长姐,你既然不愿嫁与鲁世子,得要季父周旋才可解,毕竟你的事一向他做主。”妫翟想到了要害,让妫翚冷静。 “可不是,你看我着急糊涂了。”妫翚点头。 “我看,不如你找御寇哥哥帮忙,让婶母替你向季父说情,这样兴许容易许多。” “嗯,你这话说得在理,婶母向来重视御寇的意见,加上她毕竟是季父的正妻,如果她来说情,肯定会有转圜的余地。我这就去辞过祖母,回家商议。”妫翚边说边抹泪。 “姐姐别哭,我待会也去见父王,求他回绝鲁使。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 “你且说来。” “我问过敬仲叔叔关于鲁世子为人如何,敬仲叔叔说他谦和稳重,礼德并举,是个不多见的好青年。鲁国虽远,但势大财雄,相较于蔡、宋、曹、卫而言,委实强国也。齐姜失德,总不至于不讲道理,而鲁世子有这样的母亲也非他所能改变的。只要他善待于你,其实这桩婚姻也不差,为何你如此抗拒呢?”妫翟常听陈完的教诲,不可人云亦云随意对一个人有所憎恶,看问题要正反看。 妫翚望着妫翟不谙世事的眼睛,解释道:“翟儿,你我皆为王公宗女,婚姻大事原本也不能自主。我如何不知嫁与强国便是强己的道理,但齐姜脾性与处世态度皆强势,纵然鲁世子可能真心待我,恐也难以左右家事。如我受人欺凌,到时只怕想回来宛丘一趟都不得遂心。你又知我向来耿直,偏偏见不得那些污秽之事,长此以往我难保自己能忍气吞声。有其母必有其子,将来世子一旦为君要效仿父母的失德之事,我岂不是要抑郁终身?况且,我如今寄人篱下,若不趁有人主事之时拼命反对,只怕到时还不知如何呢。” 妫翟听着这么复杂的解释,简直是理也理不清楚,难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婚姻真的有这样复杂吗? 妫翚似乎看懂了堂妹的心思,无奈笑道:“翟儿,你还小,自然是不懂的。到了将来,你会明白,女人和女人之间,女人和男人之间,家族和家族之间,从来都没有简单的事情。” 妫翟不是太懂,但也安慰着堂姐:“长姐既然不愿,那理应抗争,岂能坑了自己。”妫翟嘴里劝着,但原本还算快乐的心情也低落起来,对于婚姻是什么更加迷惑不解。 她回宫后看见父亲,遂问:“父王,你和母亲的婚姻复杂吗?是不是很相爱的?” 子林脸上闪过一丝疼痛,立即答道:“你还小,问这些干什么?”妫翟听了这话很不痛快,婚姻到底是什么呢? 她心里憋闷,就去马厩牵匹好马飞奔出去。纵情驰骋后她浑身是汗,仿佛大汗淋漓才能消弭周身的不痛快。 第3章她的落魄与坚强 13.失怙 御寇与妫翚感情不错,答应帮忙,所以把妫翚的话转达给了卫姬。卫姬年纪与齐姜相仿,卫国与齐国原本相邻,又是姻亲,对于齐姜与兄弟乱伦的事情,她知道一些,她也不想让妫翚离开陈国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支持妫翚拒绝这个亲事。何况,卫国她有诸多子侄,俊秀之人比比皆是,根本不必舍近求远。 卫姬贤淑贞静,不惹是非,这本是做儿媳妇的好处,但是在丈夫杵臼眼里就成了缺少风情的象征。自从生下御寇又娶了蔡姬之后,杵臼便很少与卫姬亲近,只是偶尔在她那里歇息几晚。卫姬对于情爱之事没有过多向往,倒也安之若素。好在卫国不算弱,杵臼对卫姬算得上敬重有加。 卫姬带着七成的把握来劝杵臼替妫翚回绝亲事,却遭到了杵臼的厉声呵斥。卫姬愣住了,她嫁给杵臼这么多年来,感情虽然不咸不淡,但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么劈头盖脸的骂过。丈夫斥责的理由就是妫翚的婚姻是国家大事,不该由卫姬来插嘴。 如果杵臼是认真地对她这样说,卫姬也许会放弃,会劝阻妫翚听从安排。但杵臼不是,他是在蔡姬的挑唆下,当着蔡姬和一众奴仆的面这样呵斥的。卫姬是一个正直刚烈的人,作为正妻,管着府里的下人,甚至也管着蔡姬,这样被折损颜面,怎么能忍受? 她也第一次对丈夫动了火气,因为她实在不认为妫翚的婚事到了国事的高度。她自己也是王公宗女,太了解这里面的关系,陈国还没有到要靠姻亲巩固地位的田地。卫姬执拗劲儿上来了,她不信这件事她不靠杵臼办不了。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女儿的婚事就是她的家事,这件事要是没有办妥,她以后也做不了这个家的主了。 卫姬气冲冲地出门去,不是去求陈曹夫人,而是要亲自去求大王。她不知道她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冲动把自己送进了地狱。 杵臼与卫姬相伴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卫姬的脾气?在知道脾气的情况下还要这样做,只能有一个原因:故意为之! 从鲁使来的那一天起,杵臼就如坐针毡,元良的劝谏句句都在耳边回响。子林一天不被灭就有请求外援的可能,今天是鲁国,明天是谁呢?陈国有这么多可以嫁人的女子,如果子林以这样的机会来翻盘,那么杵臼登位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他已经等了十四年!就算把子林驱除出境,只要不死,子林仍然有机会反扑。 杵臼越想越发冷,甚至更深地怀疑子林至今不再续娶的目的是不是为了麻痹自己。当卫姬来说妫翚的事情时,杵臼狡诈地想到:杀人的机会来了! 卫姬走出门后冷静下来,知道鲁使还在国内,不能闹太大动静叫人看笑话,所以她静悄悄避开耳目,来到内宫求见大王。 蔡姬对正妻之位图谋已久,见卫姬前脚出门,后脚就派人跟踪上去。 子林作为一个鳏夫,并不太方便私自见卫姬,奈何卫姬一直苦苦跪求,子林只好命人请卫姬入内说话。听卫姬说清来龙去脉和妫翚的想法,子林答应卫姬与杵臼商议一下,并托卫姬送一对玉璧给妫翚表示安慰。卫姬感激不已,了却心头大事,欢欢喜喜地回府。 回到府中,杵臼和蔡姬已经在等着她。杵臼大声呵斥道:“无耻卫姬,居然堂而皇之与国主偷情,来啊,私刑侍候,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如同晴天霹雳,卫姬惊呆了,怎么也不相信与人私通的脏水会由丈夫亲自泼来,只是见了子林一面,怎么就变成了偷情,她卫姬是什么人,杵臼不知道吗?看着蔡姬闲散地剔着指甲,悠悠地质问道:“姐姐这般抵赖,不知如何证明己身?” 卫姬愤恨地瞪了蔡姬一眼,骂道:“你以为我不能吗?”她怀着最后的希冀望向杵臼:“你我夫妻多年,我为你育有一子一女,这么多年操持家事,难道你竟一丝一毫也不信任我吗?”卫姬对丈夫抱着极大的幻想,这其中定有误会,或许是蔡姬的挑事呢? “你让我怎么信任你,这对玉璧就是你和国主偷情的罪证!我如何知道你是这等贱妇!”无论卫姬怎么澄清玉璧是国主送给妫翚的,杵臼就是不相信。 看着杵臼漠然的神情,卫姬怀着怨恨奔向了院中的古井,她痛苦地闭上眼,纵身跳了进去,咕咚一声,水花溅湿了井壁。 就像死的不是妻子,而是跟杵臼毫不相干的人。他没有叫人打捞卫姬的尸首,反而命仆人把井盖盖严实,然后带着一班亲信包围了子林的寝室。 子林见杵臼深夜急匆匆而来,以为是要商量妫翚的婚事,正要开口,却被杵臼阴狠的眼神惊到了。杵臼没有任何铺垫,直接质问:“王兄,你为何要与你的弟妻卫姬私通!” “这从何说起!”子林震惊至极,这不是无稽之谈么。 “哼,这是你送给她的玉璧吧,卫姬都已招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兄,如果你没有做这等可耻之事,你敢喝下这碗毒药来证明清白么?”杵臼双掌一击,就有宫婢端来了药碗。 子林看这宫婢正是日夜伺候自己的仆人,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了杵臼的真意,愤怒斥责道:“季弟,我让位于你你不接,现在十年之约只剩三年,难道就等不得了么?” 杵臼哈哈一笑,正色道:“三哥果然聪明,二哥都没有挨过最后三年,你难道还想例外么?” 子林心中一凉,颤抖着手,指着杵臼骂道:“原来,原来是你!好狠毒的心!那是你亲兄弟啊!” 杵臼哈哈大笑,用揶揄的口气讽刺道:“亲兄弟?陈佗还是咱们的亲叔叔呢?你忘了,那一刀还是你亲手了结的呢!所以每回我瞧你百般维护陈完,就忍不住想笑,还和他虚情假意做朋友,你忘了你手上沾着他父亲的血么!” 子林只觉气血上涌,冷冷回绝:“如果寡人不喝呢?” “不喝?”杵臼阴森森一笑,随即威胁道,“那就成全王兄这个情种,你弟妻已跳井死了,给您留一段与弟妻殉情的人间佳话如何?” 子林看着面目扭曲的杵臼,无法置信这是自己的亲弟弟,更不敢相信他为了谋夺王位可以让自己的妻子惨死。但是看到手持利刃的卫兵重重包围他的时候,他就由不得不信了。 “你就这般想坐这个王位吗?” “当然想!”杵臼咆哮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十四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四年!你们口口声声说不想,只是欺骗世人罢了!” “你若要王位,我明日昭告群臣,禅位与你就是,何苦要牺牲这样多条人命!” “太迟了!除非你死,其他我什么都不信!” 子林悲哀地看着杵臼,感到无比痛心,他知道躲不过去了。于是镇静地坐在床榻边说:“死可以,请让我焚香沐浴,我要干干净净地去见祖先。” 杵臼这回没有阻拦,命人替子林洗得干干净净。子林穿好衣服接过药碗,送到唇边,对杵臼说:“你要我死随时都可以,只是何必牺牲无辜的卫姬?”他慢慢地把药喝完了,不一会儿,便昏迷过去。 杵臼替子林盖好寝被,满足地轻语道:“王兄,我太知晓你,你这辈子为了清逸之名,什么都能舍下。”他扭过头宣布道:“召告天下,国主病重。” 鲁使还在驿馆等候消息,听闻陈公重病不省人事,急得直跺脚,又忽然接到国内的急信,说是齐姜夫人反对陈、鲁联姻,于是连夜请辞,妫翚的婚事不了了之。 妫翚的愿望实现了,妫翟却迎来了沉重的一击。 父亲昨日还神清气爽,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就病倒了?妫翟狂奔至内宫,所有的奴婢都像是木头一样伫立,仿佛床榻上的人已经是个死物。妫翟扑到父王身边,见父亲紧闭着双眼,面色蜡黄,果然跟一具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她伏在父亲胸前,已经听不到父亲的心跳,也感受不了呼吸的力度。她不信这样的事实,强行替父亲灌下汤药,药水顺着父亲的嘴角流了下来。此情此景,七岁那年鲁姬离世的记忆又浮现在脑海,死亡的恐惧握紧了她的心房,让她的气息仿佛也跟着微弱下去。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两颊的肌肉稀少直到凹陷,颧骨的走势日渐清晰,她无助极了,不停地拍打着父亲的脸庞,也不知道该找什么人帮忙,不管她多么不舍得父亲离去,也不得不面对父亲已经死亡的事实了。 妫翟感觉自己的天塌了。她瘫坐在病榻前,什么人来不知道,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仿佛世界一下将她隔离了一样。她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力气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猜测谁会对父王不利。她坐在父王的床沿边,终于从无边的黑夜中惊醒过来。所有的人都已经歪着头睡去,只有她守着父亲。夜静得十分可怕,能吞噬人的心魂。起了风,宫内的纱幔飘舞起来,让这暮气沉沉的宫殿像是鬼魅来往的地狱。 到了这一瞬间,妫翟才深刻感受到孤独。国主的女儿又怎么样呢?好像除了父亲,她并没有比谁拥有得更多。她有什么呢?有那些华贵的衣裳吗?那些膘肥体壮的骏马?还是那成百上千的奴隶?亦或者是这高墙灰瓦的宫殿呢? 这些都不是她的。没有了人,一切都将没有,她也不在乎。 她只把头靠着父亲,摸着父亲冰凉刺骨的手,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流下来。 父亲去了。在这样微凉的夜里去了。回想到第一次在芦馆见到父亲,仿佛如昨日,只是短短几年,就天人永隔。也许他孤独得太久,早已想与母亲相会,也许他早已病入膏肓,只是瞒着她。早知如此,她就不该成日里疯玩,忘了多陪陪父亲。一切都太迟了。就像窗外摇曳的树影,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妫翟就这样默默流泪,陪着父亲,谁也没有惊动。 天终于亮了,子林胸前的衣襟已经被眼泪浸湿,妫翟蜷缩的腿已经无法站立。 陈完带着汤药来看堂兄,妫翟这才直起身,迎上前去把汤药倒掉,静静说道:“父王昨夜薨逝了!” 陈完听罢,心中酸涩,扑上前去嚎啕大哭,妫翟再次泪漫眼角。 陈完抱着王兄的身体哀嚎,陈国唯一关心他的人,就这样撒手西去了。从此后,琴声无相和,明月无共赏,天下大势的滔滔宏论再无人倾听。宛丘城内,遍无知己了。 陈完哭了很久,这才想起妫翟来,连忙擦干眼泪,安慰侄女:“你放心,敬仲叔叔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妫翟鼻子一酸:“以后只有敬仲叔叔待我最亲了,您替父亲换下寿衣吧。” 陈完含着泪将子林生前穿的衣裳提起来走到北面墙下站立,迎着风舞动衣裳,一遍遍叫着子林的名字招魂。悲凉的呼唤一声声砸入妫翟的耳膜,这种难以承受的悲伤让她一阵阵地寒冷起来。子林被换上了新衣服,安详地睡着,奴婢进来将招过魂的旧衣物盖在他的脸上。陈完这才叫人进来把子林躯体移到下屋。 随即设奠,讣告,受吊,宗亲们按时聚首哭泣。户外小敛后移尸堂前若干天,尔后大殓,入棺,莁官择出旷地,营筑坟地,卜期下葬。杵臼建议以活人殉葬,妫翟没有同意,而是亲手做了许多刍灵(草人)和俑(木偶)陪着下葬。 丧礼折腾了数日,终于完了。整个丧礼,妫翟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堂兄御寇、长姐妫翚和二姐妫雉。她不知道,父亲的葬礼安排得轰轰烈烈,卫姬却葬得悄无声息。当妫翚瞧见从井里捞起的肿胀尸身,直接吓得昏死过去。 御寇跪在井边伤心痛哭不已,他们温柔敦厚的母亲,已经被水泡得面目全非,只有那双大眼睛还定定地睁着不肯闭上。适逢国主大丧,她这样一个女人的横死又有多少人会惦记? 妫翟、妫翚、御寇三人都沉浸在悲伤中,而妫雉和弟弟子款却是兴奋不已。子林薨逝,谥号陈庄公,杵臼在两任君王横死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宝座,蔡姬及其子女顺畅地改变了庶出的身份。在后来的年岁中,妫翟看到杵臼能稳坐王位达45年之久,她才明白,“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是虚假的,恶人只要足够强大,没有什么想象的正义可以惩罚他,死,也是他自己找死罢了。 而眼下,她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少女,陷落在失怙的茫然中。 丧礼结束后,妫翟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了寝宫。没想到原来的奢华摆设都没有了,被褥衣物都不翼而飞,室内杂物凌乱,灰尘覆盖,几天没有人打扫了,走进去只有一股苍凉呛得她想咳嗽。除了院中的花草树木还郁郁葱葱外,那些她喜欢得不得了的马儿都不见了踪迹,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落落,不见一个仆人。 这些奴仆也太疏于管教了,竟趁着她连日守丧连房舍也不洒扫!她怒气冲冲找到已经成为国主正夫人的蔡姬,想让夫人帮忙教训这群奴才。没想到蔡姬听了淡淡地说:“女公子守孝之身,用不得奢靡之物。士子守丧,着麻葛草履,啖冷羹稀糜,倚茅舍草庐,悲守三载,先王无子,唯有你一人,莫非这点孝心该不尽么?” 妫翟驳道:“婶母所言——” 蔡姬听到妫翟叫她婶母,很是不悦,故意咳嗽一声。 妫翟会意过来,前日还嘘寒问暖的亲人,转眼就是这副嘴脸,恐怕今时的确不同往日了。她只好行礼后,抬起头,豪不怯懦地直视蔡姬道:“夫人所言在理,翟儿守孝可以迁居他处,但翟儿寝宫内的一物一什均乃先王置办,本该留作祭奠先王。素闻夫人治家有方,如今先王之物却一一丢失,且不知是哪等大胆奴才敢藐视您的尊严呢!” 蔡姬没料到尚未成年的妫翟如此伶牙俐齿,只好敷衍道:“这——想来是丧葬期间,诸事琐碎,一时乱了章法。你且回去,本夫人自会教训她们。” 妫翟怀着心事回到自己的寝宫,果见有三两个奴才把原来的东西还回来,马厩的马儿也有了两三匹。但是奴才们都带着不甘不愿的表情,根本没有把这个还是宗女的妫翟放在眼里。 妫翟心里一酸,人果然是不能失势的,一旦失势便如断翅的飞鸟,失势的贵族男子还有人愿意扶持,一个失势的孤女,谁会放在心上?连这些奴隶都能对她摆脸色,何况外人?人贱相轻,世态炎凉。父亲去了,她能怎么着呢? 奴才们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一个尖脸瘦长的女仆拿着羽毛掸子粗鲁地掸灰,子林生前最爱的骨笛就放在架子上,被她随手扫落在地,摔裂了一个角。可是她看也不看,就随手一掷,将骨笛远远丢到门外,正好砸中院中站立着的妫翟眉头上。 “放肆!”妫翟捡起骨笛小心藏在怀里,正准备好好教训一下她们,发现这群奴仆并不是往日服侍她的宫人,而是从来没见过的。看见妫翟这架势,她们也将手里忙活的活计都停下手,歪脸斜眼,叉腰懒散地与妫翟对峙。 那个瘦长的奴才颧骨高耸,对妫翟翻着白眼,呸了一声,泼妇似的骂开了:“谁放肆?是你吧,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先王的明珠?你也不过是个下贱坯子!比咱们高贵不了多少,真以为自己是鲁姬亲生的么!” 妫翟忘了揉额头的瘀痕,只觉碧空之下一道惊雷劈中了头。 14.直面身世 妫翟杏眼圆睁,冲过来一把擒住奴才,问道:“你胡说什么,说清楚!” 奴才干咳两声,一把将妫翟推搡开来,理了理衣裳,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说就说!难道怕你不成。谁不知道你不过是先王在外地与一个狄蛮女子一夜欢好产下的私生女。后来,那狄蛮女人到了先王府中,为鲁姬所不容,被火烧毁了容,变成了丑八怪,这才不得不得卷包袱走人了。有什么了不起!” 妫翟听着这样惊人的话语,不知该做何反应。自己的母亲不就是鲁姬么?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狄族的女人? 奴才见妫翟不说话,嘻嘻哈哈地嘲笑起来:“你不信是怎的?不信你摸摸自己额头啊,那里还留着火燎泡的疤痕呢!” 妫翟呆呆地抚摸着眉间的肉痣,愣愣地自问:“难道这不是桃花仙子摸过的印记么?” 一班奴才听到这句话,都笑了起来,一个老女人说:“你是三岁小孩啊,扯谎的鬼话都信,还桃花仙呢?真是笑死人!” “山鸡也来充凤凰,还不知道她那个生母是什么货色,保不齐是哪里偷汉子偷来的野种也说不定。” “就是就是,我听人说狄蛮的女子都放荡至极,但凡是走到男人屋子里就跟男人睡觉,一辈子都不知道要睡多少个男人呢!” “对了,我想起夫人说过,好像那狄族女子不足月就生下了她,这里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几个奴才全然不顾妫翟穿着孝服,将各种不堪入耳的猜测都说了出来。 妫翟觉得自己的人生骤然间完全破碎了,身世有如迷局,环环难解,此时她只关注一个问题:“我生母是谁?为什么要走,是受了伤么?在哪里?” 奴才们不以为然,依旧自顾叙话。妫翟猛地将桌上花樽砸在地上,哐当一声,惊得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她们虽然没有服侍过妫翟,但都知道妫翟对奴仆向来忠厚,但凡是偶然碰到都是笑脸迎人,从不端架子,几时见过妫翟有这样认真的狰狞之色?妫翟眼睛睁到最大限度,撑得整张脸都只能容下眼睛似的,脸色发青,太阳穴鼓起如一座小山,似有满腔怒火从那里要喷发出来。她上前狠狠钳住那个刻薄面相奴才的手臂,很快把对方箍出了一道淤青。妫翟所有的力量都发泄在这只手上,全然不顾那奴才吃痛叫喊,只一字一句重复问道: “我的生母在哪里?我的生母在哪里?” 妫翟完全像发怒的狮子,一时间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再没有人敢说话。奴才痛得眼泪掉下来,憋红了脸小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刚才那么嚣张的几个人,此刻都不敢上前来劝,只吓得转过脸去。 “奴婢真的不知……不知道,再……再没有人见过她!” 妫翟听完这一句,才丢开手去。那奴才瘫坐在地上疼得直掉眼泪,被别人搀扶着才能站起来。 妫翟取下佩剑,将剑指着一帮奴才教训道:“都给我滚出去,谁敢再踏进这里一步,我就将她碎尸万段!” 奴才们都知妫翟有些拳脚功夫,于是都哆嗦着退出门外。一个奴仆强装镇定地说道:“是小主子让奴婢滚的,可不要怪罪奴婢不劳作。” 妫翟冷冷地吼出一个字:“滚!” 奴才们吓得脚底生风似的跑出去,连头也不敢回。 这帮奴才自幼在宫中生活,过惯了趋炎附势的生活,这边吓破了胆,回到蔡姬那里,转眼就喜笑颜开。听了她们的传达,蔡姬夸赞道:“嗯,做得不错,一并有赏。” 妫翟从怀中掏出那支骨笛,默默地端详着,回想起父亲往日奏笛的沉醉,才有些明白,那分明是思念一个人才能有的表情。难道这只骨笛是她生母的吗?难道父亲芦馆独居七年和鲁姬骤然谢世都是因为她的亲生母亲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母亲,真的是个狄蛮女子吗?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妫翟跌跌撞撞往椒兰殿走去,她要找祖母问个明白。 当她大汗淋漓地进到椒兰殿,看到的却是冷清荒寂的宫殿,没有穿来入去的奴才。妫翟推开大门走进中庭,花草馥郁满枝头,天气有些许炎热,蝉鸣鸟叫不绝于耳,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妫翟往前走,走到昔日静若嬷嬷抱着她乘凉的地方,依旧空空荡荡的,除了满地的灰尘和廊檐下咕咕叫唤的鸽子。屋檐角下坠着的铜铃在发出叮当的声响,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静若嬷嬷,祖奶奶!”妫翟跑前跑后的呼唤,整个椒兰殿只有自己一遍遍的回音。 妫翟跑遍了椒兰殿的角落,喊遍了所有认识的人的名字,都没有发现一点线索。 祖母的宫殿一直是整个王宫最奢华的地方,祖母没有在这里,能去哪里呢?是病了还是去世了?不管怎样,都要有一丝消息,就算去到别的地方,这里总会留一两个看门的人吧,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呢?难道父亲死了,祖母也不想再认她这个孙女了么?难道父亲死了,她与陈国就没有半点关系了么? 难怪她的名字叫翟儿,不是她们说的吉祥的意思,而是不忘狄族的血统。这样卑贱的血统,难怪他们都敬而远之。她到底是谁?母亲是谁?她要是弄不明白这个问题,连呆在宛丘都没有底气。可是不在宛丘,要去哪里? 这里是她成长的地方。天下茫茫,何处是家?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妫翟在椒兰殿的庭院里徘徊,喃喃自问了上千遍,直到口干舌燥嗓子全哑。 她一个人呆呆地回到寝宫,除了夜空中的繁星便再也没有人愿意等她。 仅仅是数天以前,那些人还对她前呼后拥,低眉顺眼。祖母还派人送来了华贵的衣裳和小玩意。敬仲叔叔还说不用怕,有他。可是这些人呢,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任凭她一个人在这里面对凄凉。她甚至有些恨祖母,如果因她是狄蛮血统,应该从她出生的时候起就冷落她,至少她会学着坚强与冷静。可她们对她是那样宠爱,整个宛丘乃至整个陈国,祖母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仿佛怎么爱也爱不够。 只是父亲的一场葬礼,所有的繁华尽失,所有的真情都变成了假意。妫翟这才明白,对一个人不好不是最可恶的,可恶的是虚情假意的好之后,再狠狠地唾弃。 妫翟这才明白父亲,这陈国的一切,都是多么的虚伪无聊!是的,迟早有一天,她要离开这里,离开得远远的。她不会屈服于冷落,没有人对她好又怎样?她决意不会摇尾乞怜讨好谁,她不信没有了王族的庇佑就活不下去。 于是妫翟自己掌灯,一个人收拾着行李。能带走的不多,不过几件衣裳和几件父王珍爱的旧物,再就是一剑一琴。她要离开这恶心的宫廷,过清净的日子,最好是让那些洋洋得意的人忘了她。她要去芦馆,去父亲曾经呆过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才没有无止境的贵贱之分。 她牵着马儿,驮着行李走出门外,朝着芦馆的桃林走去。 芦馆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不知道是否残旧,肯定要费力气打扫。以前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从这一刻开始,她要自己养活自己。妫翟怀着忐忑和激励自己的心态,踏进了那间别馆。 屋内柔柔的烛光遥遥地洒在院子里,仙鹤流泉,芭蕉翠竹,都还是当年的位置,只是越发苍翠些。屋内传来一阵轻快的小调,像是女孩儿哼着小曲。 是谁居住在此?难道这里已经被人占领了么? 妫翟把马拴在院子中,怀着疑惑走进去。里面果然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兴致勃勃地擦着木质的地板,乌黑的鬓发沾着汗珠黏在饱满的面庞上。 “小四?你怎会在此?”妫翟有些惊讶,更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 “女公子,你终于来了?奴婢等你好多天了!”小四站起身,麻利地把抹布丢进木桶中,将扎进腰带里的前襟放下来,指着窗明几净的屋内,自豪地笑道:“怎样,这里拾掇得还不赖吧!” 妫翟环视屋内,发现虽然没有宫殿里豪华,但是干净整齐,很是素雅,一阵感动,忙点头道:“甚好,甚好。”说完便泣不成声,抱住小四尽情地哭开来,把这连日来的委屈都哭得淋漓尽致。 小四一动不动,任由着妫翟抱着自己嚎啕大哭。今时不同往日,这小主子以后的生活只会更艰难了。 哭了好久,妫翟才醒过神智,疑惑地望着小四。小四没有说话,将妫翟的行李取下来安置好后,把妫翟扶到床边坐下,压低声音说:“小主子有所不知,桓公夫人的日子如今也不像从前了,那该死的蔡姬趁着您守丧期间,强迫她搬到西陆行馆去了。” “西陆行馆?离王城十里之遥的西陆行馆?那不是昔日先君患病避居的场所吗?那里甚是偏僻,王叔为何要这般纵容蔡姬放肆?祖母是他的母亲啊!” 妫翟惊讶不已,难怪椒兰殿空无一人。 “唉,蔡姬多年来因妖冶不端倍受夫人训斥一直怨恨在心,加之卫姬死后,蔡姬按丧不发,夫人闻之大怒,以家法严惩了她。这蔡姬如今权倾后宫,新仇旧恨,如何不伺机报复。若是只凭蔡姬一人怕也无力兴风作浪,大王其实早就埋怨夫人过于偏袒你父王,所以心里不痛快,就纵容蔡姬处置。夫人毕竟年迈哪里还能抵抗,只能忍气吞声迁居西陆行馆。说是迁居,与软禁无异啊。好在夫人有先见之明,她知道蔡姬定会对您刁难,您除了避开她们还能有什么法子。 想来想去,只有这里您最愿意来,便叫奴婢趁乱先出来收拾妥当恭候着您。” 妫翟这才明白,怪不得长姐与堂兄没有露面,原来是大婶母去世了: “卫姬向来健朗,何故早逝?” 小四如何不知缘由,但她不想让妫翟伤心,于是扯谎道:“其实奴婢也不甚明了,只说是不慎跌落古井中溺亡。” “这委实有些蹊跷。”妫翟有些不信,“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会无故跌落到井里?” “唉,妻妾之间争风吃醋,难免会有些不明不白的惨祸。虽然常言道宁为穷人妻,莫为富人妾,可是有时即便作为正妻不受夫君疼爱,又有何用,卫姬终是让妾室占了上风。那御寇公子少了母亲庇佑,以后的路子还不一定顺畅呢。咦,主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着凉了?”小四说着说着忽然见妫翟面色苍白。 “没,没事。”妫翟听小四说起母亲两字,想到她父母之事还是需要亲自问祖母,于是问,“小四,我问你,我要见祖母,你可有法子?” “唉!”小四叹了一口气,道,“主子,不是小四不愿意帮忙,是那西陆行馆戒备森严,莫说是人,就是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里面的人都出不来的,没有王令,谁也不敢冒那风险。主子,您还想去见夫人吗,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没,没什么问题要问,只是,只是念着祖母待我那样好,如今处境艰难,我又不得见,心里很是难过。” 小四宽慰道:“主子,你放心吧。夫人毕竟是国主的母亲,虽然不得自由,但国主还不至于少了她的衣食用度。倒是咱们这里,是断然不会再有人管了,咱们只能自生自灭,所以你若是要尽孝,就要活得好好的,不教她老人家替你担心。至于家国大事,你也甭费那脑子,活好自己要紧。依奴婢看来,您避人耳目,装聋作哑才是正经,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奴婢只知道,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是最好!” 活着才是最好!这句话如醍醐灌顶震醒了妫翟。她饱读诗书,竟没有一个奴婢想得透彻。想到此,妫翟对着小四跪下来:“小四姐姐,如今没有人愿意管我妫翟了,只有你还记得我,照顾我。你今日这番话真如沧浪之水将翟儿浇醒。承蒙姐姐不弃,妫翟定当爱身惜福。” 小四哪受得了妫翟一跪,也赶紧跪下:“我的小主子,真是折煞我了,您这样不是要折奴婢的寿么,奴婢怎么担当得起!” 妫翟含泪起身,说:“贵族落魄女子连村妇都不如,这王宫看着华丽巍峨,雕梁画栋,不过是吃人践踏人的地方,小四你虽然是奴仆之身,却没有像他们那样落井下石,这份高洁,弥足珍贵。今后你我不分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今你就是我的亲姐姐,而不是侍候我的人。” 小四替妫翟擦着泪,自己却也跟着哭了,边哭边笑骂:“你瞧你,倒招人流眼泪了。什么苦啊难的,有我在,你只管放心。自从我父亲被降罪,我就是山上泼辣粗长的牵牛花,是给猪吃的粗鄙植物。不过,可别小瞧牵牛花啊,它能蔓延不绝长满整个山头呢,我现在什么都学会了,绝对让你活得好好的。” 妫翟拉着小四的手,破涕为笑:“你总算不是奴婢来奴婢去的了。如今我到了这般田地,跟你也没有什么区别,你就是我的好姐姐。” 小四也不客气,道:“做你的姐姐倒也行,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妫翟问:“何事?” 小四拉着妫翟坐下,俏皮笑道:“你替我取个名字吧,小四小四的叫得太难听了。” 妫翟乐了,原来是这事。她忽见窗外星汉灿烂,灵感一来,这小四不就是天上的星星,照亮了她的迷惘吗? “依我看,不如唤做星辰吧,明亮繁多,不输月光。” “星辰?星辰?”小四咂摸着,随即高兴道,“好,以后我就叫星辰,咱们俩一起过跟往日不一样的生活!” 夜晚,劳累一天的妫翟靠着星辰迷迷糊糊地入眠了。跟往日不一样的生活,会是怎么样呢?她猜不到,也想不了,只能来什么就迎接什么吧。幸好她还有这样一间芦馆,还有这样一个伙伴,以后再苦再难,她也要活下去。 重华殿内,妫雉试着新衣裳,不解地问母亲:“母亲为何要教奴仆这样打击妫翟,她是坏人吗?我们既然下了手,为何不置她于死地,还要这样拖沓?” 蔡姬灿然一笑:“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强者弱者,对付男人要杀其头灭其族,对付一个女人,慢慢剥落她的骄傲与自尊就足矣。” 15.落魄 现实是残酷的,尊贵不复连带基本生活都成问题。 妫翟从没做过任何苦力活,当一盆堆积如山的衣物摆在面前,不知从何下手。她此刻还没有完全断绝念想,不相信贵胄之身会被人抛弃,不相信王叔会狠心到底,狠心到连口多余的饭菜也不补给。想那宫里每天浪费的饭菜多得连狗都学会了挑食,怎么会让她在这里孤零零受苦呢? 她对于生活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全靠着星辰找熟人四处招揽些活计。这不,这一大盆衣裳就是星辰招揽来的生计,洗完一盆,一日的口粮就不成问题。但该怎么洗衣服呢,妫翟一筹莫展。 “来,翟儿,卷起袖子,把裤腿撩起来,像我这样踩在木盆里。”星辰手把手地教。 看妫翟一动也不敢动,星辰顾不得许多,上前直接就把妫翟的衣物撩起来。麻葛做的孝服格外粗重,打湿之后只会更加累赘。但妫翟没有原谅星辰的举动,条件反射地斥责道:“放肆!”话一出口,她就噤声不语,因为星辰抱着手静静地看着她,那平静的眼神叫人心慌。 “星辰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妫翟慌忙道歉,她不想伤害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唉!小主子,不管你是主人还是姐妹,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们务必齐心协力洗完这些衣裳,否则咱们再也不能从后宫揽来活计了。”星辰幽幽叹气,她怎么能要求一个威严惯了的贵族公主一朝一夕就能适应平民生活呢? 妫翟依旧手足无措,星辰无奈,只能上前强行脱掉妫翟的孝服扔得远远的,将妫翟里衣的袖子卷好。 妫翟看着洁白的孝服被扔在一旁,焦急地喊道:“姐姐,我孝期未满啊!”说罢忙跑过去捡起来,爱惜地拍去灰尘。 星辰忍着眼泪,自己踩到木盆里,用足了力气踩着衣裳,用自言自语的口气向妫翟诉说道:“我五岁那年被编入内廷为奴,做了浣衣宫内的一名浣衣女。之前别说是捣衣浆布,挑水砍柴,就连喝口水都没有自己动过手,可是又怎么样呢?除非你去死,否则你就得洗那日夜洗不完的衣裳。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寒冬酷暑,只有拼命干活,做得越麻利,越能早点吃到那点可怜的馊食。在那个地方,所有的嬷嬷都是魔鬼,她们不会开口说话,永远只有无情的鞭子抽打你。你用不着期望死期,不知有多少熬不过去的女娃夭折喂了后山沟的狼。即使每年都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可以从哪里出去,但我也不曾失望。我没有为父亲戴过孝,我甚至都记不得自己叫什么、父母是谁。但那又怎样,难道因为天命轻贱我,我就要去死么?那鼠蚁为何在人们驱赶它的时候要四处窜逃?你连命都保不住,就算守丧尽孝,你的父母泉下有知就会开心了吗?” 妫翟从未听星辰讲过自己的身世,只以为她是天性乐观,原来经历的劫难这般深重。而自己已经到了能动能想的年纪,怎么反倒不如人家五岁时的坚忍呢?没错,难道天命轻贱人,人就该一味求死么?想到此,妫翟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把孝服挂在树枝上,将裤腿卷到腿肚,露出洁白的肌肤,把脚伸进木盆。刚伸进去,就缩回来脚。水可真凉,凉得骨头缝里都疼。 “别怕,若不是这样冷的天气,她们的衣物也不会丢给我们洗了。你像我,快快地跺脚,只要一会儿就出汗了,便不会冷。”星辰往盆里兑了些热水鼓励妫翟。 妫翟咬紧牙,也不多想,赶紧跳进木盆中,飞快地浆洗衣物,不多时脚就冻麻木了,便也不觉得冷。接着浆纱,漂洗,晾晒,直忙得腰酸背痛才停止。但还没歇息片刻,星辰又奇迹一样搜罗来另一盆衣服,原本空置的木盆又被填满。妫翟直起身来,学着煮皂角水,淘沥草灰,再次投入到洗衣大战中去。桃林木叶都已枯萎,星辰打起如意算盘,打算砍些枝桠下来,一是修剪了花木,二是累积些柴草,不至于冬天那么难熬。 妫翟劳累了一天,连脸都不想洗,直接瘫倒在床榻上,不到一刻就睡得极为畅快。想当初她还有些小女儿的伤感,常常半夜里醒来不得安睡。而今在生存的压迫下,只有睡不醒的份儿,所谓的伤感、自怜,都是吃饱喝足之后惯出来的娇气吧。到了这般境遇下,妫翟终于明白为什么星辰一天到晚强调,什么都不重要,活着才是最好。是的,只有活着才会有奇迹,死了就灰飞烟灭了。 慢慢的,妫翟已经习惯了劳作,洗衣服已经算不得什么难事,还能跟着星辰侍弄泥土了,她俩播种施肥,想捣腾一些五谷杂粮与鲜蔬出来。时间真是好东西,那些小菜籽慢慢发芽长大长高,慢慢能吃了,当妫翟第一回吃着自己种出来的菜,心里甭提多开心了。 然而看着妫翟,星辰还是有些难过的。妫翟正在发育的年纪,几个月下来,个头蹿高了不少,往日的衣服都已经有些小了,唯有把衣裳拆开重新拼接成新的衣裳,那半新不旧的料子和不一样的花纹接在一起,实在奇怪不已。衣裳不过是给人看的,既然无人欣赏倒也无妨,星辰歉疚的是没有给妫翟应该足够有的营养。妫翟以前吃惯了细粮,现在总是对付着填饱肚子,原本光亮的肌肤也变得没有什么血色。 繁重的劳动可以麻痹一个人的身躯,但寄托不了心灵,枯燥的生活,让妫翟慢慢失去了兴趣,她时常呆坐在台阶上不知所以。 星辰看到妫翟这样,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心。她指着满屋子的书,对妫翟说:“如果心中不快,那就看书吧,像男人一样看书,读累了就抚琴操曲。”妫翟当然高兴,再没有比书籍和音乐能安抚她身心的事物了。 秋去冬来,冬走春到,再到满园的桃木从葱郁到枯萎,竟没有一个人来找过妫翟。什么姐妹情谊,叔侄情谊,不过是盛时趋利、衰时避害罢了。如今她已经熬过了最难熬的日子,学会了基本生活,再也饿不死了。 与世隔绝一样的孤独过后,看到妫翚与御寇带着暖被炭火还有吃食来看她,妫翟还是感动起来。 妫翚环视着这偏远的芦馆,凄清得跟乡村野地的生活没有区分,若非免除赋税,堂妹的生活简直就要落到“无葛无衣”的境地。妫翚抚摸着妫翟粗糙结茧的手,心疼得不得了:“婶母未免太过狠心,这翟儿与她无甚冤仇,何故这般欺人太甚。御寇你看,妹妹都憔悴成这样了,祖母若知晓,还不知要多伤心。” 御寇此时已经十六七岁年纪,身形颀长,眉清目秀,神色之间颇得卫姬的庄重之风,为人忠厚亲和,不像蔡姬之子子款奸猾玲珑。御寇诚恳地说: “妹妹勿怪,只因母亲守丧之期未满,一直没有外出。加之姐姐即将出嫁,琐事缠身,前阵子不得空闲。” 妫翟对于御寇的关心很受用,道:“长兄长姐能想着我,就已是翟儿最大的福气了。怎么,长姐要出嫁了么?那真是恭喜!” 妫翚原本神色正常,忽然听到妫翟“恭喜”,再也忍不住,哭泣不止。 妫翟慌了手脚,不知哪里失言。 “翟儿别慌,这原本也不关你的事。只是长姐这门亲事,委实非良缘啊!”御寇也叹息。 “到底怎么回事,长姐,你别顾着哭,能跟妹妹说说么?” 妫翚抽抽搭搭泣不成声,御寇无奈,只能代为答道:“都是蔡姬那妖妇包藏祸心,她成日里向父王吹枕边风,也不知父王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怎的,竟要长姐嫁与周世子姬阆做妾室!姬阆声名狼藉,好色昏淫,见着妙龄女子,定要强抢享乐。如此虎狼之性的人,姐姐怎么能嫁呢?” 妫翟问:“婚期何时?” 妫翚哽咽着道:“上巳节是正日子。” 妫翟喃喃道:“想不到我跟长姐,这么快便要分离。” 妫翚听罢,心酸无助哭得更厉害。妫翚边哭边控诉:“妹妹,我悔不该听你的劝,早知今日倒不如嫁到鲁国,好歹为人正妻,如今去到那周室苦海为奴为婢,不知能熬几年。也罢,姐姐挨这苦,妹妹便可不用再受。翟儿,没爹娘的孩子真可怜,日后你要珍重。” 妫翚这番话勾起御寇与妫翟心内的悲伤,姊弟仨抱头痛哭,星辰跟着揾泪。御寇与妫翚临别依依不舍,妫翟站在雪地看着马车从桃林里一点点消失,感觉桃园里从未这般凄凉过。 马车消失了,妫翟顺着马车的辙痕追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为什么要跑,只觉得自己想要抓住什么,多抓住快乐的时光,少些悲凉与难过。 星辰追上来,强行抱住妫翟,姐妹二人在冰冷的雪天里静静流着热泪。 从这天起,妫翟不分昼夜为长姐缝制绣品。她没有什么好送的,只希望她的绣品能温暖一下长姐。 妫翚虽嫁与世子做妾,但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一样不得少,所以宛丘的上已节比昔年更热闹。妫翟尽量穿上最体面的衣裳,捧着亲手绣制的腰带来到宫中,送别亲人。 来往忙碌的奴仆们都穿戴一新,妫翚昔日的闺阁也装饰翻新。妫翚端坐在华堂里呆若木偶,任由奴婢们七手八脚地妆点,玉钗花钿,香粉胭脂,如何掩饰也遮不掉她的泪痕。妫翟看见铜镜里那个女子,貌比仙姝,哀艳绝伦,很精美却令她心疼。姐妹相望无言,只有复杂的神情映照在彼此瞳孔里,她俩无声的眼泪如同冰川雪水,凉了两个青春少女对生活的期待之心。 往日里,妫翟总觉得长姐太过守分从时,美则美矣,总有些呆板木讷。 现在才明白不是长姐生性无趣,而是生存的环境由不得人放肆骄傲。寄人篱下的生活,岂是旁观者能体会,想必纵然衣食无忧,长姐也是不敢逾矩半步的。总以为长姐只要挨到嫁人,便可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如今却从一座冰窖跳进一个火坑。 诸侯竞起,连那楚蛮都不甘人后自立为王,叔父守着大好的江山,只顾左右逢源,不图开疆辟壤,看来陈国必有衰落的一天。国家不强大,再尊贵的女儿也只是君王们贪恋权势的垫脚石。妫翟将亲手绣的缎带放到桌上默默离开,刚出门便撞见主礼的陈完。陈完僵住脚步,藏不住的羞赧绯红了脸。 见妫翟形销骨立,心酸之泪蓄满眼眶。 看到叔叔憔悴含泪的眼神,妫翟在那一瞬间一点也不恨叔叔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长姐妫翚不幸,祖母失去自由,如今的陈国非故人能左右,而她的敬仲叔叔作为罪臣之后,怎会过得遂心?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恨,有什么可怨呢? 妫翟冲陈完嫣然一笑:“翟儿生活得很好,敬仲叔叔不来看我,翟儿并不怨您。” “翟儿……”陈完听罢这句话,感动与愧疚齐齐涌上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哽咽道:“不怪就好,就好。” 妫翟急急逃离了,跑了很远才静下来,长姐的悲凉浸入骨髓,逃也逃不开。 妫雉穿着华丽的裘衣遥遥而来,她捂着精致的火炉,奴才们卑躬屈膝跟着伺候。长姐要出嫁了,她带着礼物想去探妫翚,但是却瞥见墙角拭泪的妫翟。 其实,她和堂妹并无过节,相反看上去常常一团和气。但她对于妫翟的嫉妒与怨恨,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实在不明白,论身份,她虽然庶出,但母亲是蔡国公室宗女,比起妫翟生母狄英的来路不明,不知要高贵多少倍。可恨的是,祖母和宗亲们却好像忘了这个事实一样,处处对妫翟垂爱,捣乱是可爱,使小性子是天真,就连歪脑筋都变成聪明。可她呢,不说优待,平白受了宗亲们多少白眼,只有她知晓,祖母不消说,赐任何东西给她都是最次的。长姐妫翚住在她家,吃她们家的喝她们家的,却总是和妫翟亲密爱怜,对她总是一副训斥模样。 从前妫翟是国主的女儿,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的父亲才是国主,母亲稳坐正夫人之位,没有人敢给她一个不好的眼色,包括曾经对她鄙视万分的祖母。 母亲的话此刻响在耳边:“世界上没有好人与坏人,只有强者与弱者。” 想到此,妫雉弯起嘴角,自信大增,加快脚步堵住了妫翟。 “翟儿妹妹,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大冷天的在这哭什么呢?”妫雉故作怜悯,夹带着无限的优越感。奴才们的穿戴打扮鲜艳夺目,越衬得妫翟寒酸朴素。 妫翟抬头一望,望见的不是往日亲情,而是嘲讽。她收住眼泪擦了擦,眉头紧蹙,不答话也不避让,挺直脊背站着,任由堂姐左右上下的打量。 妫翟凄凉地想,或许是堂姐变了,或许是自己变了,总之人情变了,关系也就回不到从前了。 “今日长姐大喜,你这番模样岂不徒增晦气?我这里正有一对华钗欲给长姐送去,不知小妹有何厚礼?如果没有,姐姐可以帮你置办。” 妫翟不卑不亢回道:“情谊千斤,非俗物衡量。翟儿亲手绣了缎带赠予长姐,不劳姐姐费心。” “你!”妫雉恼怒,也顾不得体面,教训开来,与其说教训,不如说发泄,“昔日骄纵倒也罢,到了这番光景还敢不依不饶。若非祖母偏宠,先王溺爱,谁愿与你姐妹相称!哼,瞧你今日之落魄,真是大快人心。” 正在这时,御寇来了,看见妫雉在教训妹妹,他气不打一处来:“雉儿,你既见不得别人骄纵,自己为何偏要照学不误?别人骄纵自持一份气度,不像有些人穿金戴银,画虎不成反类犬。” “长兄,你为何,护着外人!”妫雉被教训,恼怒不已。 “外人?翟儿与你都是我的妹妹,此处只有家人,何来外人!”御寇疾言厉色,丝毫没有偏袒,“待人接物,全循一个‘理’字,无理之人,论什么亲疏!” 妫翟拦住御寇,道:“算了,长兄,姐姐就是跟我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你不必生气。再这么闹下去,都赶不及送长姐出门。” 御寇这才不计较,拉着妫翟急急去赶送亲队伍,将妫雉抛得远远的。果然妫翚的马车队已经出城,往北方浩荡而行。 妫翟与堂兄尾随在车队后面,被宫门外的守将拦下,马车踢踏前进,驮着富丽堂皇的聘礼,喜庆的乐声再大,似乎也压不下妫翚凄凉的哭声。妫翟听着喜乐之声,泪珠滚滚落下。 第3章她的青春岁月 16.蔡姬的美意 公元前695年,蔡桓公病逝,其弟蔡献舞年方弱冠,受国人拥戴,史称蔡哀侯。 韶华易逝,妫翚远嫁洛邑便甚少回宛丘,周世子姬阆依然花天酒地、声名狼藉。 妫雉比妫翚略小,一眨眼就到了芳华最盛的年纪。杵臼只有一个女儿,蔡姬现在独占后宫,妫雉的地位自然非普通贵族儿女能比。杵臼为女儿安排了盛大的及笄礼,玉簪绾发,意味着成年。蔡姬一刻也不消停,开始为女儿在各路诸侯、世子中物色夫婿。挑了许多,蔡姬都不甚满意,因为在她心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娘家侄儿献舞。 蔡献舞此时二十五六,正值男人最黄金的年龄段,地位尊贵,一表人才,沉稳持重,品行端方,备受国人赞誉。更让蔡姬中意的是,兄嫂早丧,女儿的将来不必面临一个厉害的婆母。这样绝佳的人选,蔡姬断然不会错失,于是向杵臼表明想让女儿嫁给蔡侯。 陈、蔡联姻,算得上门当户对,喜上加喜,杵臼当即答应。因为这样一来,陈、蔡两国邦交更稳,利于陈、蔡、宋三角联盟的促成,既能占尽中原枢纽的地利,又能联兵共抗楚蛮。这些利导因素足以让杵臼对于蔡姬的其他图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蔡姬能有今时今日,别无他巧,靠的是超乎常人的忍耐力。从当初甘居侍妾,到后来拔得头筹,都是靠她一忍再忍,步步为营,直至登上风光的巅峰。她决计不想让女儿步其后尘,她要她的女儿,风光大嫁做个正妃。把女儿安排好了,她还要给儿子子款谋一条光明坦途。这样,才不枉她这样辛苦一生,她不要做卫姬,不要做陈曹夫人,她要做的是她独一无二的蔡姬。 蔡姬虽相中了侄儿,但也不敢贸然行事,因为她知晓侄儿的脾气。蔡献舞虽是年少登位,却果决伶俐,极有主见,尤其是对婚姻大事向来自有打算,不然也不至于至今未娶妻。蔡姬有意做媒,便要小心发力,即便再心急也不能让女儿失礼,她要巧妙安排,让孩子们两厢情愿成为一家人。 三月初九是蔡姬的寿辰,蔡姬命人将寿宴请柬早早送到侄儿手里,邀请侄儿来宛丘赴宴。蔡献舞感念姑母昔年的照顾和陈国对于他即位时的扶持,有意笼络陈国。加之献舞即位几年来一直较少松懈,听闻陈国湖泊秀丽,商旅发达,便想趁此机会去宛丘游玩一趟,于是爽快答应了邀请,命使者转告姑母自己会准时赴约。 外人看蔡献舞,都是臣下看诸侯的角度,所以眼里见到的都是献舞的稳重,极少看到他稳重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谁也不知晓的青春火热之心。献舞做事与他的王兄不一样,他不像蔡桓侯办事拖泥带水,他做事喜欢果敢干脆,一是一,二是二。这趟去陈国,蔡献舞决定要尽兴玩一玩。心想,如果姑母蔡姬家长里短嘘寒问暖,追问娶妻生子的打算,叨叨不休,左右一堆奴才跟着,那该多没趣,于是他让近侍先告知了表弟御寇,并让御寇代为保密。天黑时,蔡献舞着便服带着贴身近侍悄悄地出了门。 蔡献舞骑着骏马,悠哉出了蔡都,往北而行,仿若挣脱樊笼的鸟儿沐浴春风,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毛孔不舒坦。无边月色淡淡附在了湖泊上,微风起,湖光粼粼,岸畔水草抽出柔和的嫩芽,新绿的颜色也嫩嫩的,裹着月色湖光,如同碧色珊瑚枝交错。 “浮生若得一知己,才非虚度呢!”蔡献舞任由马儿贪婪咀嚼夜草,兴奋之余涌起淡淡失落,“只是,知己何处求?” 近侍纳罕,国主今夜怎地这般伤感,于是开解道:“大王只管快马加鞭,您的红颜知己说不定就在那富饶的宛丘城内等着您呢!” 蔡献舞听罢哈哈大笑,敲了敲近侍的脑袋,嗔道:“就你寻寡人开心,也罢,听你一回胡诌,或有那窈窕淑女、谦谦君子在宛丘翘首企盼,等着寡人与他结为知己呢?” 主仆二人相视大笑,又扬鞭赶路,往宛丘城内驰骋。天色微明,蔡献舞与早市的民众一道涌进了宛丘城内,果见商旅往来,摩肩接踵,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献舞见此情此景,心内道:“难怪陈侯无意图霸,这等富庶繁华之境,谁愿疆场冒险呢?” 蔡献舞一路走来,见闻大增,直到御寇前来迎接仍不舍回头。 “恭迎蔡侯!”御寇将献舞迎至别馆,半真半假地对蔡献舞行大礼。 献舞赶紧扶起御寇,连连笑言:“御寇贤弟,你怎地也戏弄起我来?” 御寇眨眼,狡黠一笑,逗趣道:“殿下位居诸侯主位,纡尊降贵来此,岂能怠慢——” 献舞笑得更畅快,扯过御寇,唬道:“你若再如此,我可就走了啊!” 御寇这才作罢,说起正经话来:“好好好,贤兄既然信得过小弟,小弟如何会令你失望?御寇决意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的行踪,贤兄只管在此赏花饮酒,自斟自饮。等你想起来要端诸侯的架势便随你高兴。瞧瞧宛丘的别馆,比起蔡都之望河楼如何?” 献舞点头,连连称赞:“望河楼三面环水,宜赏夏景;此处幽静清雅,花树满庭,别有春之意趣。献舞多谢御寇贤弟盛意。” 献舞说罢拱手一拜,诚挚对御寇感谢:“献舞虽遍交诸侯,但陈国之内,若论交心,唯你御寇一人。” 御寇劝道:“分明来尽兴,倒要说些伤感话语,贤兄心意,小弟自明。不过,你倒要警醒些,莫让夫人知晓,不然小弟可救不了你。” 献舞说笑着送走御寇,将行李归置好,急不可耐与近侍出门游玩。他穿戴普通,街市上人来人往,易货易物好不热闹。献舞寻了个临街的酒肆,颇有闲情雅致地窥视街市的一景一物,各色行人的喜怒哀乐。 近侍有些不明白主公叫嚷着要好生游玩,为何又要这样静静地坐在街市里,看着这平淡无奇的景物:“主子,小的有些不懂,这里的景致跟咱们那儿没有什么分别啊?您要是高兴,大可以每天去,怎费了许多周章倒就为了看这些?” 献舞饮下一杯酒,将发上头巾潇洒甩到后背,笑道:“若在故地,虽远离喧嚣,却心在红尘中央,不若此处身在闹市,心却静如止水。庸碌一生,能有半日闲散,实在是难得。” 近侍迷惑地望着主子,不知这是什么奇怪论调,费解道:“小的还是不懂,看来看去,没看出啥不同。” 献舞轻叹,看了迟钝的近侍,道:“若人人都懂,何来知己?”献舞凭栏远望,眼神被一个贩卖布匹的女子吸引。 近侍跟着主子的眼光去瞧,见那女子生得高挑,浓眉大眼,脸若银盆,虽谈不上容颜绝色,但朴素衣裳难掩英雄之气,在熙攘街市中格外出挑。这不是她人,正是星辰。 “主子,要不要小的去给您打听打听那姑娘的底细。”近侍以为主子相中了那姑娘。 “该打!我只瞧着她那份英武挺拔与众不同,有些欣赏,哪里就会动邪念。你且去,拿些钱财买下她的布来,今天天气好,一会儿日头有些晒,早让她回去歇着也好。” 近侍拿着钱币以高价买下了所有的布匹,星辰很是欢喜,连连致谢。近侍虽然知道主子对于星辰并没有非分之想,但对于主子注意的女人还是格外留心。 献舞自顾饮酒,张望宛丘城的人情风物,却不料再一瞧,近侍已经不见踪影。小半天过去,近侍还是没有回来。献舞焦急,赶紧结账追出集市,往来行人匆匆,不见任何异常,刚才贩卖布匹的姑娘已经不知去向。这个死奴才,跑去了哪里?难道遭遇了不测?那女子莫非是别有用心? 献舞不敢单独停留,只快马回馆,馆内也没有近侍。他正打算去找御寇,可还没出门,就被气喘吁吁回屋的近侍堵住了去路。 献舞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责骂道:“野到哪里去了?叫你买两匹布就人影无踪了?” 近侍忙着请罪:“主子息怒,奴才只是想打听那卖布女子的底细,所以悄悄跟着她,看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献舞听罢这话,不仅没有息怒,反而更生气,话语也变得格外严厉: “大胆!你竟胆敢替寡人行无德之举,毁寡人清誉!原本无心之言,皆因尔等附会妄为,便要将无耻之罪由寡人来承担么?真是忠心的好奴才啊!” 近侍听罢,吓得冷汗直冒,磕头如捣蒜:“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奴才一时愚钝会错上意,请大王饶奴才一回,以后再不敢了!大王饶命!” “会错上意?”献舞拉下脸,反问奴仆,“寡人要你跟在身边,是教你日夜揣度寡人心思的么?你赶紧起来,回了国再罚你,你再不收敛行径,别怪寡人无情。” 奴仆吓得话也说不利索,赶紧谢恩,将集市上买的布匹恭敬地呈上来。 献舞原本也不在意,却瞥见了布匹上绣的水仙花纹,觉得清雅别致,便留下细细端详。 近侍见献舞消了怒气,这才小心翼翼的说出自己跟踪星辰的见闻:“大王,适才奴才在集市上听大伙都叫那姑娘‘星辰’。” “星辰?灿若星辰?嗯,名字倒也像她的秉性,果然不同凡俗。” “正是,奴才跟着她一路去,更觉得蹊跷了!”近侍压低了声音,把话压了下来。 “哦?如何蹊跷?”献舞来了兴趣,见奴才噤若寒蝉的样子,又忍不住笑道,“你不用故弄玄虚,说吧!” “唉!”近侍这才松口气,一五一十地说来,“奴才远远地跟着她,并无恶意,只是想知晓这姑娘住在何处,若是身世凄苦,倒不如再多帮帮她,免得我们以后回了蔡国想帮也帮不上了。” “巧嘴奴才,倒会自圆其说!” “奴才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是跟着跟着,还真见着了奇景!您想想,寻常一个来集市贩布匹的姑娘,穿得那般寒素,必定是贫家小户出身,即便住在王城内多半住在哪个角落巷子里。但这星辰姑娘却不是,她竟然往宫殿里去了,跟那些守卫熟络得很。您想,若是一个宫女,那也不能放着差事不做,随意出入啊?” 献舞听着也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没放在心上,反倒让近侍不可再穷追不舍:“何足怪哉?深宫妇人,必有寂寞者,她们做些消遣之事也不是不可。我们来宛丘为客,岂能打听亲戚家的闲事?日后,你必要约束自己,不可妄为!” 近侍见献舞对这女子似乎真的兴趣不大,这才作罢,不再深究。 献舞在别馆平静地安眠,殊不知他的名字早已搅动妫雉一池春水。 母亲的意思,妫雉当然明白。十岁那年,妫雉随母亲去蔡国省亲,第一回见到了那青葱少年的蔡世子献舞。那献舞与她所见到的任何一个愣头青都不一样。他没有难闻的汗酸味,没有满嘴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语,没有好动不止的肢体语言。他就静静坐在蔡侯身侧,浅浅笑着,如一朵洁白的莲花沾着清晨露水,那么清洁纯粹。他背挺得直直的,手指纤长,肤质细腻。他小心翼翼抱起她够树上的花朵,牵着她的小手慢慢绕过水汀花榭,掌心的温热到现在都萦绕在妫雉的心头。 妫雉原本很是害怕父亲把她嫁给周世子那样的人,好在母亲周旋,父王答应陈、蔡联姻。听到这样的消息,妫雉一连几日都兴奋得睡不着。可以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听说蔡献舞要来宛丘为母亲贺寿,妫雉命人连夜赶制衣裳,调制胭脂,反复画着不同的妆容,极尽所能去为表兄留下好印象。所以她没有时间嘲讽谁,去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事。再没有事情比让表兄对她惊艳难忘来得重要。她听说献舞喜欢琴音,日夜苦苦练习指法,力图能谱一曲天籁。 妫雉的忙碌对于妫翟来说,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因为妫雉要赶制那么多衣裳,手底下也没几个针线活精巧的人,哪里能做完?奴才们为了不挨骂,就瞒着主子偷偷找星辰帮忙,因为星辰与妫翟的手艺在王城内是数一数二的。 妫翟并不计较给谁做活,在她看来,给妫雉做针线更好呢,虽然绣品与市场上贩售无异,可妫雉给的价格不菲。星辰曾说过她:“翟儿,咱们不给她绣吧,她总带人羞辱我们,我们该争气,她越瞧不上你,你就越不能屈尊为她做事,挣这些不该挣的钱。” 妫翟却笑道:“在生存面前,每一条古训每一条道理只能代表他人的经验,不能代表自己的实际情况,我们的人生,由我们自己说了算。不管是给谁绣,只要给钱就行。这是这两天的绣品,赶紧去卖了吧。” 她拈起针线,为妫雉华丽的缎子上绣各种华丽的花纹:梅花、桃花、双鱼、祥云…… 17.月夜初遇了她 星辰兴冲冲跑回家,进门喝了口水,便急不可耐向妫翟报告好消息:“翟儿,今天我行大运了!” 妫翟放下针线,俏皮问道:“行什么大运?莫非撞见如意郎君了?” 星辰给了妫翟一记白眼:“贩夫走卒里,能有什么好如意郎君?若真有,也瞧不上我这一个粗使丫头啊!喏,是这个!” 星辰把一串沉甸甸的钱币扔到木几上,眉飞色舞地说道:“今天来了个外地客,说是见咱们的布织得密实,花纹又别致新鲜,所以花大价钱买去!你看,咱们又能存一笔了。” 妫翟也高兴地捧着钱罐:“原本还担心那些水仙花儿不够贵气,怕不好卖,今儿还真是运气了。” 星辰把钱罐收好,认真说道:“咱们谁也不靠,就靠自己,有我伴着你。” 姐妹依偎着,穿针引线,手脚麻利地为妫雉赶制华丽的衣裳,直劳累到月上树梢才算完工。妫翟去生火做饭,星辰则将几日来做的活计收拾一起,打包后准备送到妫雉府上去换来工钱。妫雉府里那些奴仆,虽然跟着妫雉对别人作威作福,但是对于星辰却很感激,如果不是星辰帮手,她们就要挨打挨骂了。虽然跟着得势的主子能吃好喝好,但她们瞧着星辰跟妫翟亲密无间的样子,总会不由得羡慕。 这回星辰出色地完成任务,妫雉的婢女们也悄悄送星辰几件成色极新的衣裳,还有几匹颜色太素的料子。虽是妫雉不喜欢淘汰下来的,但总归是情意,星辰照单全收了。因为她瞧妫翟的衣服都已经破得不能再补,堂堂王族,还是一个大好年纪的姑娘家,要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裳,星辰只要一想,就鼻翼发酸。 星辰回来,妫翟已经为她烧好了洗澡水,连日来的劳累,姐妹俩都累得腰酸背痛。星辰赶紧吃完了饭,二人窝在木桶里泡着澡,说着知心话。 “最近堂姐不知发什么疯呢,要做这么多新衣裳,难道是要嫁人了?” “你还不知道?听说她母亲想让她嫁给侄儿蔡侯,所以预备了一场寿宴。看你堂姐那架势,这寿宴的目的是路人皆知了。”星辰不屑一顾。 “原来如此,陈、蔡联姻,倒也符合国主的思量。”妫翟知道这不仅是蔡姬的主意,更是杵臼属意。 “嗨,咱管他们那么多作甚。你看,今日去交货,有人为了报答我给了这包香粉。咱们两个许久没有洗头了,今日好好洗洗。” 妫翟许久都没有闲暇泡上一个热水澡,难得享受一回。星辰穿好衣裳,为妫翟搓背,一边兑热水,一边羡慕地抚摸着妫翟雪白的肌肤,说道:“要我说,美人真是天生的。” 妫翟笑道:“怎么说?” “你看你,虽然日日夜夜做着粗重的活计,却依然肤如凝脂,这般雪白剔透。瞧你这手臂,骨肉均匀,细长滑腻,真是令人爱不释手。美人在骨不在皮,你不仅有身好骨架子,更有这不可方物的五官,还有这细致的肌肤,你说,连我这一个女人都爱慕不已,恐怕男人见了你没有不酥倒的。” 妫翟掩嘴一笑,嗔道:“你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像神仙下世一般,若真有那么好,只怕老天爷都要把我收走了。那些男人酥倒不酥倒的,不过是眷恋这青春容颜,岂能有真情意。” 星辰替妫翟擦干头发,赞同道:“这话倒也是,男人不过是俗物,无甚了不起。你呢,美而不自知,这方是人世间最美的。” 妫翟倚栏而坐,将长发披散,托着香腮静静遐思,这偌大桃林别说男子,就是连只公狗都不曾见,除了长兄御寇与叔叔陈完偶尔能悄悄过来逗留片刻,再无男子踏足于此。自己若为男儿之身,能绾发仗剑,周游列国,哪怕像那郑世子姬突辗转蔡宋之间,也比这样悲守穷庐要好呢。妫翟忽而又想到那个差点嫁过去的鲁国,那鲁夫人齐姜之所以会爱上兄长,是不是也是因为寂寞的岁月里,只有她的兄长真正关心过她呢?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想到此,妫翟只觉胸口烦闷,起身往树林里去了。 妫翟将及腰的长发随意挽起,慢慢赏着一树又一树的桃花,这片桃林是上天的馈赠,虽栉风沐雨,却默默守护她。人生能独享此美景,便也是一种福分。月色正好,桃花落红如雨,星辰一直嚷嚷做个秋千架子也未能如愿。 妫翟心想,没有秋千架子也罢,倒不如攀上树枝,置身花海,好好赏着当空皓月。 妫翟从怀里摸出父亲的骨笛,凑到唇边,吹出了一支婉转清扬的曲子。 献舞伫立在别馆的庭中,正对月赏花。静静的夜,静静的风,近侍早已无聊地抱着柱子贪睡,只有他倚着假山,独享安宁。 忽然,一首别样的曲子飘进了他的耳中,是笛音。清澈,婉转,悠扬,仿佛就在极近的地方。这首曲子他从来没听过,仔细聆听,竟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情怀在里面。这声音虽然有些涩涩的,可是偏偏曲子又极美,越听越欲罢不能。 是什么人夜里睡不着,吹了这么一首清越的曲子呢? 献舞原地徘徊,心被曲子吸引,决意去看看。他没有叫醒内侍,只带了小剑防身,就悄悄出门。想了想又回转身,从房内取下瑶琴,想着若能寻到人,必要与那奏出天籁之音的人合奏一曲。若脾性相投,能举杯畅饮,岂不痛快? 献舞踏着夜路,沿着别馆墙外循声而去,渐渐便远离繁华,往一片自然中走去。夜色沉静,鸟雀归巢,没有了宫墙灯火,只有月色如水。风中杂着一丝甜蜜的花香,令献舞有些沉醉,笛声似乎也裹挟着芬芳,扑鼻而来,将献舞的身心都熨烫得服服帖帖。献舞只觉得心起了一层柔柔的毛发,变得软软的,然后又被一阵暖流梳得顺顺畅畅。 献舞闻香而去,有些沉醉不知归路的况味,觉得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之时,笛声忽而停止了。献舞仿佛是麻醉剂消退一般,从迷恋中惊醒,仔细一瞧,自己竟到了一片桃林。 献舞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眼睛能看到的景象。天!他活了这么久,去到了许多地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桃花。云蒸霞蔚,灿烂瑰丽,一片粉红的色彩如梦似幻漂浮在夜空中。月光洒在这些花上,将桃花的魅影折射得更远,仿佛能铺开到天边。献舞呆若木鸡,都不知道怎么挪动脚步。他无法不呆滞,这么浩瀚如海洋的花海,他没有见过,此情此景莫非真是人间么? 直到那熟悉的笛音再次响起,献舞才敢确定,这声音真的是从桃林中传来。好奇心占据了一切,献舞凭着一种直觉,相信这林中一定有他不见就会后悔的人。 献舞急急地在桃林中穿梭,沾满一身花瓣,笛音就在耳边响起,但是这桃林大得他难以预料。近在咫尺的声音,竟然怎么也找不着,这美丽的桃林,成了迷宫一样。 献舞焦急不已,他生怕笛音停下,便再也无迹可循。正当他如无头苍蝇撞落了一树又一树的花瓣时,他的眼睛被树上斜倚着的妫翟牢牢吸引。 笛音就是这个女子奏出来的么? 献舞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闭目奏曲的妫翟,连呼吸都忘了,仿佛连吸一口气都能惊扰到她,让她消失。献舞已经二十五六,到了通晓男女之事的年纪,在他看来,至今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魂牵梦绕,心灵慰藉,纵然身段玲珑,肤白貌美,不过是侍候于床榻暖被窝的人。所以,他对婚姻的慎重超过了公室族人的想象,他们以为国主谨慎是因为守德,能克制私欲,但他们不懂蔡献舞的心。蔡献舞想要他的妻子与他心意相同,白首到头。 这月下的女子,藏身于花海之间,长发亮如飞瀑,月色辉映仿若波光粼粼。挺翘的鼻梁与纤纤十指无一不是灵秀纤巧,献舞甚至仿佛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这女子怎地有一股仙气,不像是凡俗尘土之中开出的花朵。 献舞再一瞧,见着了妫翟眉间一点粉红如花瓣的印记,更是吃惊不小,莫非此女世外仙姝,趁月夜之际下凡游玩? 这一吃惊,献舞没有忍住,怀抱着的瑶琴跌落花泥上,妫翟的清闲被打断。 她睁开眼来,惊诧不已,何时树下竟站了一个陌生男子? 妫翟不说话,也没有惊慌,也暗自打量树下的男子。这人他从未见过,看年纪与长兄相仿,虽穿着简单的衣裳,却掩盖不了自身气度。他就像是一块水里洗涤过的美玉,英姿挺拔地站在这里,头顶明月,让那一双清亮的眸子散发一种秀逸的美。 看他脚下还有一个瑶琴,想来无他意,只不过像她一样对月抒怀罢了。 妫翟见献舞如着了魔一样呆呆站着也不理会沾了泥土的瑶琴,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旋即轻盈跳下花枝,如落花一样飘逸。 花枝微颤,整个桃林仿佛被妫翟的笑声吵醒,都婆娑起舞,落英缤纷。 献舞完全被这个桃林女子摄去了魂魄。 妫翟不在意径自离开,蔡献舞方才觉醒,忙抱起琴追上去,急急在妫翟身后喊道:“姑娘且留步!” 妫翟停住脚,不可思议地看着抱着瑶琴的呆子,轻声问道:“兄台有何贵干?” 献舞抖落花瓣,上前施礼,问道:“在下冒犯,姑娘见谅。本无唐突之意,只是被姑娘笛音吸引便不自觉循声而来,又听得曲子清扬婉转,有自由畅快之意,便想与奏曲之人合上一曲,聊表敬意。” 妫翟原本没有把献舞的寒暄放在心上,但是听到献舞竟能说出曲子的真意,也心生些许钦佩:“尊下好耳力,此曲名为《鱼游》,原本是羡慕鱼儿遨游得自由自在。” 献舞啧啧称赞,道:“果真妙极,但不知谱曲之人是否隐居于此?如蒙不弃,姑娘可以为在下引见吗?若能与之相交,真乃浮生快事。” 妫翟双目直视献舞的眼睛,被这一双清澈诚挚的眼睛打动。她在陈国见了太多俗世的眼神,鄙夷,嘲讽,嫌弃,躲闪,各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炎凉。难得一见这样单纯认真的眼睛,竟心中有些感动。 献舞见妫翟眼波流转如若秋水,似秋露凝华,似碧波幽光,摄人心魄,惹人爱怜,赶紧躬身大礼:“如此强人所难,真是愧疚之至。今夜能有幸遇见姑娘,便是幸运至极,岂能恬不知耻,不依不饶呢?在下无心之失,姑娘海涵。” 妫翟抿嘴一笑,心下释然,也罢,这里是她的领地,这个陌生人也未必知道她是谁。何不对着良辰美景,与一个真诚的人谈心论曲,畅所欲言,诚如他所言,不也是浮生快事吗?想到此,妫翟没有了顾虑,道:“尊下言重。敝人便是作曲之人,承蒙不弃,还请不吝赐教。” 蔡献舞激动不已,原来这曲子是她作的,难怪如此美妙。献舞忙道,好好。桃林无处栖身,妫翟断然不能将陌生男子带入闺阁。献舞也不想强人所难,所以爽快脱下外袍。 “姑娘勿要见怪,地上寒凉且脏污,这样垫着便好多了。”献舞将外袍细细铺好,这才请妫翟落座。 妫翟盘腿打坐,将骨笛掏出来递给献舞细瞧,也说出了对音乐的独特见解:“《鱼游》一曲非此笛不能奏。” 献舞也盘腿而坐,与妫翟保持一尺的距离。妫翟身上的天然女儿香就这样似有似无地袭来,令献舞心驰神往。他接过妫翟的骨笛,羞得不敢直视她的手、她的眼,怕多看一眼自己就沦陷得更深,做出逾矩的行为来吓跑人。 骨笛的细腻,对着月光一瞧,更加通透。献舞好奇问道:“为何非此笛不能?” 妫翟笑道:“《鱼游》一曲拟鱼儿水中游曳之态,乃鲜活之物。而竹笛乃青竹所制,奏草木之状乃取自本音,若要拟鸟兽之态总归得其形而乏其神,玉笛则更次之。非是青竹与美玉之罪,皆乃不出其身之故。” 献舞点头道:“如此一说,倒真有些道理。常听玉笛所奏《仙宫曲》,自有一种飘渺出尘之美,而竹笛所奏《凌波》一曲尽得水仙之冷清,如今你这妙物所奏《鱼游》当真鲜活之极。” 妫翟赞道:“君乃知音之人。敝人一家之言,不成气候。” 献舞道:“何必谦虚,当下之世,甚少有人潜心探究乐曲深处的寓意,个个都是当风雅之事增添脸面光彩罢了。唯有姑娘这样超逸之人,才能悟非常之理。只是不知以琴操此曲,可行否?” 妫翟点头:“亦可,只需商徵两音略调试便可。你看,像是这般。” 妫翟从献舞手中接过琴,撩拨起琴弦,将曲子演绎出另一种韵味,献舞听得入了迷。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否教在下此曲指法?”献舞请求,妫翟应允。 献舞聪敏颖慧,又颇通音律,妫翟演示了两三遍便学会,令妫翟极为佩服。月色无边,花树灿烂,献舞撩动琴弦,妫翟奏出笛音,琴笛合奏的《鱼游》曲响彻天籁。 不知不觉夜深,星辰来唤,妫翟起身告辞。今夜是个尽兴的夜,妫翟许久没有这样畅快,临别前,她喃喃自语:“如此夜色,可惜没有一壶好酒,不然真是人间天上,最美良辰。” 献舞忙道:“姑娘若不弃,在下明日再来。原地等候,不见不散,好酒一壶,与卿畅谈。” 妫翟只一笑,不置可否,她不信出了这园子,这个男人还能找来,更不信这个男子过了这样一夜还会恋恋不舍再来相会。 她只挥挥衣袖,悄然远去,隐没花间。 献舞怅然若失,对着那连成一片的花海喊道:“在下蔡献舞,姑娘可要记得名字。” 然而花树无言,唯有惊起的鸟雀在朦胧中嘀咕两声,仙女早不见了。 献舞将腰带解下来系在花枝上做标记,怕再来不知去路,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出了院子,寻着宫墙灯火,摸索回到别馆,已经是下半夜。献舞三魂失去了七魄,衣裳也忘了脱,呆呆倒在榻上。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 近侍发现自己伺候主子十多年,却越来越不懂主子的心。主子昨夜悄悄出门去,到底是见着了谁呢,竟然这样失魂落魄,茶饭不思,酒也不饮,连御寇公子邀他狩猎也懒得去,只呆呆坐在这院子里,时而憨笑,时而低叹,时而抚弄琴音。一个钟灵毓秀的俊美男儿彻底成了语无伦次的傻子。近侍担心不已,话到嘴边又吞下了,他想问不敢问。 到了黄昏,主子忽然像是醒悟过来一样,沐浴更衣,换上一件素净的衣裳,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他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又不停看天气,看夕阳,像是急切盼望着夜晚的到来。 天终于暗了下来,慢慢地,月亮东升,很快就银光遍野。 献舞提着美酒,背着好琴,牵着雪白骏马,独自出门去。近侍想要跟着,献舞却不让。近侍无奈,只能静静守在原地,但也能猜到几分,看来国主可能真的遇到了知己,不然就不会带着酒壶去了。 献舞之所以牵着马出来,是不想自己再跌跌撞撞认错地方。他凭着记忆,往那一片粉红的花海寻去。一路走心里一路打鼓,实在不能保证那位神仙样的姑娘还会出来,他也不知道,如果见不着自己会怎样。 献舞一路忐忑来到桃林,意乱情迷地穿梭在花丛中。他从来没有想过他遇到的女子或许不是天上仙子、人间美眷,而是旷野妖魅,专门来勾魂摄魄,让他邪症入侵。他只是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遏制自己的心不想那个人。 18.他没有娶到最爱的人 蔡献舞几经周折,终于找到昨夜相逢的花树。那覆盖过衣裳的地方已经被落花盖满,唯有自己的佩带孤零零吊在枝头迎风摇摆。她没有来,今天的月亮比昨夜还要圆还要亮,她说若有一壶好酒,最美不过,他带了,可是她没有来。 献舞的心仿佛一尊薄如蝉翼的陶盏被人硬生生摔碎在地上,那么清晰的疼痛。献舞环视粉色一片,月光凄冷,良辰美景奈何天?不过是孤身一人,旧人却不见。 献舞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知是酒太香还是太烈,竟然呛出了他的眼泪。看样子她是不会来了,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失望。又站了一会儿,仙女还是没有到,蔡献舞突然想哭,他翻身上马,觉得陈国再无可留恋之人。他呆呆地抚着琴,然后奏起那曲略嫌生疏的《鱼游》,一遍又一遍,琴音里失去了自在,唯有追忆思念。献舞惆怅万千,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忽然,他听到一个莺啼婉转之声夹带着豪迈之势:“既有美酒,何不与友同乐?” 献舞回头,原来仙女如约而至,他喜出望外,赶紧跳下马来,只差没踉跄摔倒。 “真是你么?” 妫翟嫣然一笑:“如何不是我?你能赴约,我自要来。”旋即瞧着献舞面上像是有着一片泪迹,道:“尊下不知有何心事?人生苦短,且爱身惜福。” 献舞破涕为笑,赶紧拭泪,道:“献舞平日里甚少怅惘,今日倒教姑娘见笑。只是以为姑娘没有听见在下邀约,特来此地不见故人,有些失落。” 妫翟从容一笑,道:“难为挂记,不过今夜有美酒,莫若畅饮一觚,消却胸间愁绪。不过光是畅饮还是不够的。” 献舞惊诧:“如何才够?” 妫翟俏皮一笑,只拿过酒壶高高举起,畅快痛饮,从地上捡起半长花枝,以此为剑,在桃木花雨中舞起剑来。 献舞彻底惊呆了,昨夜见她是柔弱娇媚,袅娜轻盈,今夜见她飒爽英姿,宛若豪侠。那树枝宛若游龙,随着她妙曼的身姿随风而动。那回眸时的顾盼神飞,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世间还有这等奇女子么? 献舞兴致高昂,也扔下酒杯,学着妫翟抱着酒壶畅饮,然后盘腿而坐,将瑶琴抱起,跟着妫翟舞剑的姿势奏了一曲激昂之音。妫翟灿然一笑,对献舞抱拳致敬:“兄台好悟性!如此真是相得益彰!” 献舞沉浸在此情此景中,全力抚琴。妫翟似有朦胧醉意,却翩若惊鸿,一字一叹,合着豪迈曲子慷慨吟咏:“遥夜如水,红尘千里,斗酒彘肩,快哉乘风,明日何须晴?晓陇云飞,斯人西去,年年旧春,桃园谁记?罢也罢也,来日仗剑,翩然绾发,英雄莫问名!” 献舞未曾听过这样直抒胸臆的词句从一个娇弱女子的唇边流出,竟然是豪情兼具愁绪、慷慨不失悲凉的复杂情绪,对着此情此景,贴切之至。这女子定然有着离奇遭遇或经历,否则何来这样推陈翻新的词语。献舞似乎也听懂了妫翟最后那句话,英雄莫问名,这样愉快的相处,何必要追问彼此是谁? 献舞端详着月下舞剑的妫翟,看着她不像以往见到的女子穿着炫丽的衣裳,而是穿着一身素色。襟边袖口绣着淡黄的水仙花纹,似曾相识。桃花之妩媚,水仙之清雅,梅花之傲骨,她都具备,而且糅杂得极为均衡,多一丝则庸俗,少一丝则乏味。 妫翟其实也很奇怪,以她淡漠的性子,原本不该与这样一个陌生男子来往。她也没有认为这个匆匆过客会对于她的人生起到什么改变作用。她只是觉得她的寂寥被自己压抑得厉害,若不爆发,迟早会有病倒的一天。可是她能对谁讲呢?即便是星辰,也不是所有的心思能明了。有些情愫与心绪,是非异性而不能解的。 所以听到献舞惆怅哀怨的琴声,她是有些欢喜的。与一个陌生人交往,是一种冒险,但恰恰是最安全的交心。看那个男人,好像也不是流俗之辈,不妨敞开一次心扉,放纵自己一回。 妫翟很久没有这样大汗淋漓地痛快舞剑,整日整夜的埋首针线、书籍,连脖子都似乎长长了不少。 “嗨,你不是带着小剑么?怎地不来两三个招式,也叫我钦佩一番!你若担心无曲音相合,我为你奏上一曲便是!”妫翟扔下花枝,对献舞发出邀请。 献舞也来了好兴致,抽出剑伴着妫翟的笛音舞动起来。自然界中,雄鸟向雌鸟求爱的时候,会不断梳理自己的羽毛,为雌鸟送去很多好看的石头、果子作为礼物。在人类世界中,男人若是心动,无论什么身份,还是什么年纪,总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吸引对方。 第一夜,知音;第二夜,舞剑;第三夜,论典……每到月亮东升,献舞便如约而至。他惊叹于妫翟的饱学多才,惊叹她的胸襟气度,更醉心于她的美貌。蔡献舞梦寐以求的女人,在宛丘的桃花林中,终于遇见了。直到第八夜,献舞第二天要给姑母蔡姬贺寿了,他才准备来向妫翟短暂请个假。他知道贺寿后他要回蔡国了,但离别两字,怎么也说不出口。献舞不说,是因为心里藏着一点奢望,等拜完寿一定要向御寇打听桃林中的奇女子到底是谁,不管她是谁,他要带着国礼再来宛丘,他要隆重地下聘礼,把这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娶回家。所以他不认为今夜之后是永别,每晚她能出来吹笛舞剑,看着如此娇小剔透,眼波似水,一定是待字闺中的。 妫翟还单纯得像白纸一般,她对献舞的种种只是出于不由自主的心绪,而不带任何有认知的感觉。她没问献舞从何而来,几时离去,桃园相会是否有断绝的一天。她只信有缘便能相聚,更能不离不弃,无缘纵是至亲也强留不住。听献舞说明日有事,妫翟笑道:“公子且忙去吧,改日请君听我做的新曲《桃夭》。” 妫翟和献舞第一晚上约会,星辰并没有在意,第二天晚上,看着天色比往常更晚而妫翟还没有回馆,星辰就不能不担心了。那晚她循声而来,果然见到小主子和一个飘逸俊秀的男人在一起舞剑喝酒。她什么也没有说悄悄退下了,妫翟回来后,她也没有问,妫翟应该有她自己的空间和生活。但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八天,妫翟还一直在和这个男人约会,星辰就有点不放心了,她担心妫翟遇到了不该遇的坏人。妫翟和献舞要约会的第八天晚上,星辰还装作对妫翟连日来的反常佯装不知,看到妫翟拿着骨笛出去了很久还没有回来,她准备去见见这个男人。 到了桃林里两人相聚的地方,星辰将新作的披风为妫翟披上:“女公子,夜深了,您该安歇了。”献舞的心咯噔一跳,女公子?莫非这位神仙模样的姑娘是当今国主的女儿?那不正是自己的表妹吗?论年纪,表妹应该是这样的岁数了。难怪她对自己一点也不害怕,难怪总是夜里才来。 星辰转头向陌生人福身行礼道:“尊下也请回吧,夜深露重,恐伤贵体,有缘自会再相逢。”她行的是陈国宫中的大礼。献舞大惊,这穿着简约的女子不正是集市上卖布的星辰姑娘吗?献舞想着集市上的偶然牵挂,欣慰不已: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妫翟见星辰来叫她,就向献舞道别,临行前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情来,对献舞道:“明日我有要事,夜里不会来此,请兄台不要空等。”说罢留给献舞一个充满笑意的回眸飘然远去。这句话让献舞更笃定相信眼前的仙女就是自己的表妹,明天夜里是姑母的寿宴,她不能来才是正理啊。那一刻,蔡献舞竟呆得忘了说话和道别,啊,这是我的表妹么?几年不见怎会出落得如此绝伦? 星辰关上门扉,拉长了脸,强作审问起妫翟来:“快快从实招来!” 妫翟见星辰那副强作认真的模样,强忍笑意,道:“姐姐要我招什么?” “那个男人是谁?” “我,我不知道。”妫翟歪着头天真地看着焦急星辰。 “你!”星辰气急,用手戳了妫翟额头,一屁股坐在软榻上数落妫翟开来,“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你既然心里喜欢人家,为什么连人家叫什么也不问?” “我没有喜欢他,为什么要问他的名字呢?就算是喜欢,问了名字又如何? 他不想来的时候,你也不一定能找着他啊。我倒疑惑你为何气恼,怎比我要在乎?” “那这么说你是不喜欢他喽?”星辰更不相信了,“那为何你每一夜都跟他琴笛相和,谈兴至浓呢?” “不过是觉得他为人不失坦率豁达,又通音律知书理,颇有趣罢了。”妫翟认真地说。 “就这样?”星辰气急不已,“孤男寡女深夜相会,人家于你就是一句‘颇有趣’?难道你见着他,就没有紧张脸红心怦怦跳的感觉?” 妫翟更迷惑了:“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感觉呢?这样就是喜欢吗?那,姐姐你有遇到过吗?” 星辰被这样一问,脸烧得绯红,赶紧打马虎眼道:“我……我怎么会有,只是听别人说起罢了。总之,这件事你得听我的,要是没有那样的感觉,就再也不能这样单独跟男人相处了,尤其是陌生男人。” 妫翟虽有些不解,但是见星辰说得慎重,便答应了。这个男人是谁她没有很关心,她心里惦记的是另一件大事。 “姐姐,一切可都打点好了?” “都打点好了。”星辰点头,但还是有些犹豫,“只是,真的要去吗?” 妫翟点头,眼神坚毅:“再不去,日后再见祖母一面更难。蔡姬明日定然抽不开身,听说蔡侯要来,哼,她肯定使出浑身解数来应酬,哪里还会紧盯着西陆行馆不放?” 星辰点头道:“正是,辕涛涂将军已经暗中调了西陆行馆的守卫,明夜戌时换岗之际正好进去。何况桓公夫人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都是认识我的,定然不会声张。” 且说献舞回了别馆,不像之前情绪纷乱,反倒气定神闲,叫近侍小心收拾着礼物,预备一早就去拜见蔡姬,为蔡姬贺寿,顺带能见一下表妹。 重华殿内,妫雉翻来覆去还是没有选好中意的衣裳。蔡姬摇头叹气,她这个女儿论容貌不输旁人,但心智还是差了些,也许是初尝爱恋,有些紧张倒也情有可原。 “你再这样闹腾下去,天都要亮了。怎么选件衣裳倒这么费周章了?” “母亲,我实在不知道要穿哪件才好。每一件都好看,可是细看又好像都不像样子!”妫雉心焦不已。 蔡姬看着床榻上铺开的衣裳,对精致绣工赞叹不已,但也撇嘴摇头: “你表兄生性稳重,不喜浮华,这些浮艳的花色他不会中意的。依我看,这件浅色的水仙花纹倒是不错。” “这件啊?未免太素了,而且这花纹这样浅淡细小,太小家子气了。原本我都不想要,不知哪个奴才给拿来了。”妫雉不赞同母亲的选择。 “傻丫头,你是要你自己喜欢,还是要你表兄喜欢?” 被母亲这样一问,妫雉无言以对,羞怯地低下头,绞着发尾羞涩说道: “当然是表兄喜欢。” 蔡姬满意笑道:“所以才要你投其所好。你听为娘的吧,明天就穿这件,还有这屋子也重新布置下,把那些贵重的物件先收起来,到时候照我吩咐行事。” 天色一亮,蔡姬宫中便为寿宴忙碌开来,献舞带着厚礼进献姑母,跟陈侯与诸位公子一一寒暄。蔡姬见侄儿经过政坛历练,越发出类拔萃,越看越欢喜,忙命人隆重伺候。献舞一边与姑母寒暄,一边悄悄寻找表妹的踪影,搜寻无果,忙问道:“姊妹们呢,经年不见,有些想念呢。” “我的儿,不要着急,你兄弟跟着大臣们外出办差了,你妹妹有些微恙,晚宴的时候再见你,这会子陪着姑母说会话吧。”蔡姬见献舞提及表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夜幕降临,重华殿灯火辉煌,舞乐翩翩,御寇和子款都来为蔡姬贺寿,整个寿宴热闹非凡。献舞与御寇保持着默契,而子款频频敬酒。献舞一边喝酒一边盼着时间快快过去,他现在哪有心喝酒,一心就盼着表妹快快出来,可是又不敢表露,只能一杯接着一杯喝酒。 酒热正酣时,忽听一声娇喝:“女公子到!”只见两队婢女肃然有序,簇拥着一个身量苗条、鬓发如云的女子向寿宴款步而来,环佩叮咚,衣袂飘飘,还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献舞遥遥伸过头,没有瞧见人的面目,但先看到了来者的衣色,素雅淡然,颇为超逸。 表妹低着头,只看得见柔和的脸部线条。献舞听见自己的心狂跳,似乎是要跳出胸膛来。表妹越走越近,走到蔡姬身侧停下来,但没有等献舞看清楚便被一座纱制的屏风挡住了。献舞目不转睛地看着屏风,依稀可以感觉出屏风后的女子,身姿妙曼,容颜秀丽,再一看露出来的裙裾下摆绣着的正是他熟悉的水仙花纹。献舞心中一动,狂喜不已。 妫雉见着表兄就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英俊不凡,卓尔不群,紧张得连琴都无法触碰。蔡姬犀利瞪了女儿一眼,眼神充满了警告意味。妫雉深吸一口气,默默闭眼,一个强烈的信念支撑着她。她喜欢献舞,从十岁那年就开始喜欢,所以她一定要抓住母亲为她苦心营造的机会,不能错失。她绝对不要像堂姐妫翚那样,嫁给自己不愿意嫁的人。 妫雉稳定心绪,这才定下心来弹奏琴曲,多日的练习总算没有白费苦心。 献舞醉眼朦胧,听着这首耳生的曲目,回忆着桃园月夜的邂逅,酒不醉人人自醉了。一曲终了,献舞再也按捺不住,追问表妹所操是何曲目。 妫雉连日来都没有睡安稳,声音有些哑,娇羞地回道:“新作的曲子,《桃夭》。” 献舞惊得停下酒杯,浑身酥麻,心里连连感谢苍天,感谢缘分。只是众目睽睽,献舞不敢逾矩,只能关切问道:“妹妹许是夜里着了凉,得好生歇着,不要太费嗓子。” 妫雉听得献舞的轻声细语,激动得恨不得推倒屏风,走到献舞面前。然而,蔡姬早有安排,以妫雉身子不舒服的名义让她先行告退。 献舞愣愣起身,魂不守舍地目送表妹离去。蔡姬见侄儿这样大的反应,知道这桩喜事有了眉目,便问道:“我的儿,现在可有喜欢的人?婚姻大事还没有安排吧?”蔡献舞立即站起来向蔡姬施礼道:“姑母,侄儿请求娶表妹为妻!”蔡姬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当场痛快答应:“好好好,你们俩郎才女貌,天作地合呢!待我向国主请奏后把婚事给办了。” 妫雉回到重华殿,心情仍旧无法平复,寿宴上打听消息的侍女传来佳音,说蔡侯亲自求婚。妫雉兴奋得要跑出门外见献舞,却被蔡姬的心腹阻拦住了。知女莫若母,蔡姬太了解女儿的浮躁,所以特意命人看牢她。 “女公子不要冲动,正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您不能私下见蔡侯。女公子若要婚事顺当,就要忍耐这阵子,来日方长呀。” 妫雉听罢,这才强忍兴奋,呆在闺房不出来。 天明之后,蔡侯急切返回蔡国,不久便派人送来聘礼,三媒六证,妫雉如愿地嫁给了蔡献舞。 第5章她到了要出嫁的时候 19.生活真会捉弄人 且说蔡姬寿宴之夜,妫翟与星辰穿着妫雉身边奴才们施舍的旧衣赏,扮成宫婢的模样带着预先准备好的点心,悄悄潜到了西陆行馆。果然如星辰所说,守卫森严,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二人小心翼翼地来到殿外,被守卫拦住。 “什么人?” “回差大哥,奴婢是正夫人殿里的庖厨娘阿四,奉夫人之命给桓公夫人送点软软的点心,说是老人家牙口不好,爱吃些甜糯的小食,也奉命给诸位大哥送点宵夜,以示犒赏。”星辰手脚麻利,把食盒里的点心都拿出来,准备分给守卫。 “慢!我怎么瞧你眼生得很?” 妫翟头巾包着额头,脸上擦着锅灰,身上沾着粟米粉,袖子还卷着没放下来,一副刚从灶间丢手的模样:“守卫大哥说得对,正夫人今日寿宴,殿里人都腾不开手,才吩咐俺们来的。其实奴婢们也不想来这里跑腿,这西陆行馆荒僻不堪,驾车的小厮们都不愿进巷道,把俺们二人远远地抛下,俺们硬是走到这里来的。夫人吩咐如果没有送到这些点心,要打折俺们的腿呢。大哥们行行好,放俺们进去吧,早早交差,大伙都清净。”妫翟故意粗着嗓门说话。 这时来了一个将领打扮的守卫过来,妫翟眼尖,一下就瞧出他是辕涛涂麾下副将身边的一个副手。守卫一看是妫翟,忙出来说话:“今日确是正夫人寿诞,想来送些点心也是应尽的孝心,何苦为难她们。” 守卫见上司发话了,道:“二位进去是可以,但不可耽搁,早些出来。” 星辰感激不尽,连声应诺,拉着妫翟的手急急往里走。妫翟的手被星辰攥出了汗迹,二人急急跑进正殿,不见外间有奴才伺候,廊檐下坐着几个老眼昏花、耳聋痴呆的老嬷嬷。妫翟悲怆无言,这是什么行馆,简直就是冷宫。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冒着寒凉刺骨的冷气。 妫翟仿佛回到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她在椒兰殿苦苦徘徊的那一刻。今日之陌生空旷,依然不输当年。 “静若嬷嬷!”妫翟忍不住大声呼唤老嬷嬷。 “小主子别大声!”星辰紧张,赶紧低声警告,“咱们今日进来犯了禁忌,不能再让外人听见,否则会害了桓公夫人!” 妫翟点头应允,拼命忍住眼泪。天上的月亮躲进云层,春雨绵绵下了起来。妫翟仰起头,恍惚地看着雨帘,任由星辰扯着她往前跑。 一路小跑,两个姑娘终于进了寝宫。一路没有人阻拦,因为根本没有人当值,比起之前陈曹夫人位高权重时的繁荣,简直天壤之别。正殿的台阶破败不堪,湿滑的苔藓差点让妫翟摔了一跤。一盏昏黄的灯在黑夜里飘摇,陈旧的软榻上靠着病态瘦削的陈曹夫人,一股腐朽霉变的气息跟着雨点氤氲开来。没有一个年轻麻利的奴才,只有白发苍苍的老嬷嬷静若,正颤颤巍巍地喂着陈曹夫人吃着淅淅沥沥的粥。 妫翟轻声走上去,静若嬷嬷似乎像没瞧见她一样,连头也没抬。妫翟看向陶碗里的吃食,那哪是什么粥,简直比米汤还稀。妫翟忍不住啜泣起来,向祖母身边走过去。陈曹夫人看到有人来,挣扎着起身,挥舞着双手,惊恐叫喊道:“是谁,是谁!杵臼,你来杀我了么?畜生!蔡姬,是不是你这个贱妇?” 静若嬷嬷见陈曹夫人这么大动静,这才抬起头,看着厨娘打扮的妫翟,她惊得陶碗摔碎在地,老泪纵横向陈曹夫人禀报:“夫人,是您日思夜想的翟儿啊!” 陈曹夫人听罢,脸庞抽搐了几下,她颤巍巍伸着手摸索,辛酸的眼泪滚落下来,喊道:“翟儿,我的小翟儿,真的是你吗?” 妫翟再也忍不住,扑倒在陈曹夫人怀里痛哭,哭了好一阵子才哽噎回话:“祖母,翟儿想您想得好苦!”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星辰暗自揩泪,劝道:“夫人,小主子,久别重逢是喜事,不要再哭了,倒不如多叙话。星辰在外边替你们守门。” 星辰退出去,陈曹夫人睁着空茫的眼睛疑惑不已:“星辰是谁?” 妫翟忙道:“就是小四,我给重新改名的。祖母,您的眼睛怎么了?” 陈曹夫人悲叹道:“困守在此,日哭夜哭,眼睛怎么能不瞎?你静若嬷嬷日渐衰老,现在耳朵也聋了。” 妫翟摸着静若嬷嬷和祖母的手无限感慨:“原以为祖母困居在此,起码能衣食无忧,可是看着刚才您吃的那些,简直比我还要艰难啊,王叔怎能这样狠心?” 陈曹夫人话中有话讽刺道:“狠心?不狠心他怎么能坐上宝座?也怪我平日规劝他太多,让他忌恨,所以才让蔡姬那妖妇想着这些小伎俩来整治我。哼,我享受了大半辈子,也值了,不过一死,有什么好怕的。” “祖母……”妫翟实在不忍听陈曹夫人这样决绝的话语。 “好孩子,难为你还惦记我,总归是没有白疼你。”陈曹夫人搂着孙女,享受难得的天伦,她推了推静若嬷嬷,示意她去拿些东西。静若嬷嬷点起一盏宫灯,到里间翻箱倒柜,找出了几只玉环和金钗递给妫翟。 “祖母,翟儿不能要,这是您的救命钱啊。” “嗨,老骨头一把,还有什么命可以救?再说这些死物也换不来吃食,留在这里也只能埋到土里,倒不如给你做点嫁妆。要是蔡姬那贱人哪天把你嫁到穷乡僻壤去,你总要有些体己钱傍身啊!我的小心肝!”陈曹夫人笑得爽朗,仿佛身处的依旧是椒兰殿,嘟嘴嗔道,“你若不要,祖母可要恼怒了。” “唉,翟儿收下就是。”妫翟含泪收下陈曹夫人的心意,问道,“祖母,翟儿想问您,我的生母真的是狄族女人吗?她到底去了哪里?” 陈曹夫人听着追问,愣了愣,面色沉下来。一阵莫名起的风刮灭了灯火,室内陷入了黑暗。妫翟只听见两位老人粗重浑浊的呼吸,看不清她们的脸。陈曹夫人沉默不语,不打算回答问题。 妫翟着急了,忍不住推着祖母的手哭道:“求您告诉翟儿吧。过了这个机会,我便再难寻时机见祖母了。除了您,还会有谁告诉我呢?她们把我诋毁得那样不堪,让翟儿……” 陈曹夫人狠狠拍了床板,骂道:“蔡姬这个贱人,真是按捺不住啊!” 待到静若嬷嬷重新掌灯,陈曹夫人才平息怒气,意味深长地对妫翟说道: “孩子,你母亲的确是狄族的女人,但是祖母不能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因为这是你母亲的意思。你的母亲是个美丽勇敢的女人,陈国王族贵胄,没有一个像她那样令人钦佩。你要答应祖母,无论谁质疑你的母亲,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是陈侯的女儿,陈国的宗女,这就是你的身份!不管你吃什么,穿什么,你的身份永远毋庸置疑!” 这时星辰慌张闯进来,焦急喊道:“小主子,有人要进来,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陈曹夫人安详地躺在榻上,缓缓闭上眼睛,拦住静若嬷嬷,任由孙女被拉着走了。静若嬷嬷只看着妫翟焦急的呼喊:“祖母……祖母……”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看着夫人沉静地躺着,只叹了口气,将沉重的木门吱呀关上了。 春雨是冷的,将妫翟衣裳浸湿。西陆行馆没有春天的生机,只有一片死寂。星辰用手紧紧捂着妫翟的嘴,连扯带拖地将妫翟带到了门外,匆匆消失在巷道尽头。直到离开近一里地,星辰才敢让妫翟放声悲号。 护城河的水像是缎带环绕着秀丽的宛丘城,而星辰看着妫翟的眼泪淌成了一片河水。 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福才各自不同。 蔡献舞苦苦压制自己想在婚前见一见表妹的冲动,终于挨到了婚礼的这一天。房内墙壁上散发着胡椒的香味和泥土的清新,新人微微低颔,头上的盖头轻轻颤动。献舞回忆当日的相逢,心里冒起万千柔情蜜意,是音乐让他们结缘,成就了这段佳话。献舞不再羡慕齐、鲁富饶,宋、晋兵强,只觉得有此佳人,此生足矣。 当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揭开新娘的盖头后,果然看到了一个绝色佳丽。面如芙蓉,眉目如画,带着无限的娇羞妩媚,等待丈夫的爱怜。献舞温柔地坐在新娘身边,深情款款地端起合卺酒,预备送到新娘的樱桃小口边。 但新娘抬起头的那一刹那,蔡献舞以为自己眼花了,这是谁?怎么从没见过?献舞顾不得耽误饮酒的吉时,也不管喜娘的惊讶,只急切地揉了好几揉眼睛,但是看到的依然是从未见过的女子。 献舞惊慌失措,立马起身,问妫雉:“你是谁?为何寡人从未见过你?” 妫雉见献舞惊诧的模样,莞尔一笑,娇嗔道:“表哥你真会说笑,母亲寿宴时不是见过我吗?”说罢便要依偎过来。 献舞慌忙将妫雉推开身,厉声质问:“说,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寡人表妹?” 洞房内还有一干奴仆,捧着茶果、喜酒,还有的端着铜盆锦帕,正等着伺候,献舞却仪态尽失。妫雉被扫了颜面,心有不快,想着母亲的提醒也没有发作,只好慢慢解释:“大王,臣妾没有冒充什么人。臣妾父王乃当今陈侯,母亲蔡姬乃蔡国宗女,有兄御寇,弟子款与子夏。大王想是饮多了酒,有些醉了罢,来人,替大王醒酒。” 奴仆们个个不敢多言,只能依照吩咐将醒酒汤呈上来,但蔡献舞却像发了疯一样,喃喃自语:“不,不,不,你不是她!你不是她!”边喊边推开奴才,夺门而逃,留下愕然的妫雉和一干奴仆。 委屈的泪水滚落到妫雉鲜艳的礼服上,梦想的婚姻怎么会在新婚之夜变了样子?她紧咬樱唇,心里一遍遍追问自己:谁是她?谁是她!是什么人夺走了丈夫的心? 奴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妫雉这个样子,不知该说什么,谁也不敢留在屋内,丢下妫雉一个人哭泣。 献舞从马厩牵出马,呵止住奴才,疯狂向外奔驰。泥水四溅,马腹全部沾满泥水,献舞只拿着一坛老酒死命地灌自己。可是喝了一坛又一坛,就是无法醉。他终于忍不住,疲累地从马上跳下来,跑到一颗树前,狠狠地砸着树干,一拳又一拳,枝枝叶叶都零落,就像他的心。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他误娶了别的女人?水仙花,《桃夭》曲,那人的一颦一笑都模糊起来!为什么,偏偏思念的时候,却再也记不得全貌?唯有眉心那一瓣桃花,醒目地烙印在记忆里。他恨自己好糊涂,为什么不在婚前见一见表妹,为什么不在初八的那晚问一问她的姓名? 他被一场寿宴冲昏了头!上天赐予他的知己,赐予他的缘分,就这样眼睁睁从自己手中错过了!他的心被那个月下的人塞得满满,叫他怎么能再容下别的女人!可是他的妻子不是别人逼着他娶的,是他自己喜笑颜开急不可耐求的亲,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陈、蔡联姻,续传佳话。蔡献舞觉得作为一个诸侯国主,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悲哀过。他抽出马鞭,疯了似的宣泄自己的力气,狠狠鞭笞着周遭的一草一木,直到筋疲力尽跨上马,伏在马背上往王宫奔去。 献舞不敢闭眼,怕闭上眼睛,故人便不可遏止地印在脑海中,可是他又极其想沉浸在梦中,这样他就可以与她重逢,不再孤苦无依。献舞折腾一宿,终于在黎明前回到宫里。他眼睛充血,却毫无睡意,仍有挣扎哀伤的力气。他遥遥望着寝宫,喜庆的装饰险些刺瞎他的眼睛。他又灌下一口酒,跌跌撞撞地闯进一位侍妾的寝室,不由分说摸黑将侍妾的衣物撕碎,粗暴伏在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上宣泄欲望,直到沉沉睡去。 妫雉手脚冰凉,她坐在床上如泥塑木雕般听着灯油滋滋爆响的声音。侍婢讨巧说道:“灯花爆,喜事到,夫人您的喜事要到了。” 妫雉只有满脸冰凉的泪水,凄楚笑道:“喜事?我这辈子怕是都没有喜事了。为什么,我对他痴心一片,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做错了什么?” 侍婢怜悯说道:“夫人何错之有,大抵是大王饮多了几杯,有些醉了。” 妫雉呆呆看了灯花一眼,母亲的真言再次响在耳畔,世上没有好人与坏人,只有强者和弱者。强者永远是对的,而弱者永远都是错的。 是的,她不会心甘情愿做弱者。妫雉擦干眼泪,对侍婢道:“来,你替我脱下这些沉甸甸的束缚,替我梳洗。且去外边问问,大王到谁那里过夜了,哼,我倒要看是谁这么大胆敢搅浑我的好事!” 陪嫁的侍婢这才抖擞精神近前伺候。这才是她们熟悉的妫雉,精明、泼辣、阴狠,为了自己想要的,永远都有无穷斗志。 天渐渐亮了,妫雉已经很淡定镇静,她将自己收拾得精致富丽。见到蔡献舞,她没有责问献舞夜晚去了哪里,好像没有经过洞房一劫一样,两人安静地吃完早饭。待蔡献舞上朝之后,妫雉带着一批好手将昨晚蔡献舞睡过的侍妾拖起来,二话不说捆绑严实,眼皮眨也不眨一下,丢进了枯井里。 一到晚上,蔡献舞就不能面对妫雉,那个天仙般的女人像施了魔咒一样横在他和妫雉中间。蔡献舞原本想去陪一下妫雉,可站在这个女人身边,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思念铺天盖地袭来,让他无法呼吸,于是他只好去找侍妾。宫里的侍妾原本就是些身不由己的奴隶,既没有母国撑腰,也没有恩宠眷顾,连自由之身都没有。被妫雉扔到井里的那个侍妾,让这些女人如惊弓之鸟,夜晚就像是死亡之期一样可怕。她们浑身颤抖着向蔡献舞磕头求饶,不敢让献舞留宿,都劝国主去正夫人殿里歇息。献舞郁闷至极,对男女之事再无兴趣。他知道这不完全是妫雉的错,既然娶了她,她现在就是无比尊荣的蔡夫人,她有权力处置这些侍妾。 芦馆的桃林里,花蕊变成了新桃,妫翟徘徊在与献舞相遇的树下,带着莫名的期盼希望能再见到那个陌生人,但是一切都恢复如初,若非桃花落,桃子结,妫翟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如美玉一样的男人真的在这里出现过。 妫翟心里淡淡的失落与忧郁,终于随着年复一年的桃花,消失在成长的岁月里。 20.青春终止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新婚的痛苦被国政家事冲淡后,蔡献舞知道自己必须要接受和妫雉已是夫妻的事实。虽然同床异梦的生活对蔡献舞来说是一种煎熬,但是一国之主的婚姻并不能任性对待,娶了夫人就不能形同虚设,他必须要绵延子嗣,必须要向宗亲有所交代。当他在妫雉身边躺下时,有时他会嗤笑自己,是怎么做到心里想着一个人,陪伴着的又是另外一个人呢? 他终于和妫雉同房了,所有人都为他那相敬如宾的婚姻称道不已,但午夜梦回的时候,内心的无尽空虚就笼罩着他,怎么逃避也逃不了。他不止一次劝自己,忘了她,忘了那短短的相逢。偏偏一闭上眼,那长发,那眼神,那姿态,还有额头那一瓣花痕,就活生生在眼前,最后成了一种心病。他尝试过认真去对待妫雉,可是妫雉庸俗的喜好与浮躁的性格使他无法将就。其实,更让他难受的是妫雉眼里的小心翼翼与讨好,不爱一个人却要享受一个人的好,是沉重的负担;想爱一个人却爱不了的时候,更是一种折磨。 献舞每夜的辗转反侧与嗟叹连连都跌落进妫雉的耳里。她不敢动,只能装睡。每一夜,她都极力盼望献舞归来,可是每一夜她的眼泪都浸湿枕头。 她恨极了那个盘踞在他心里的女人,但是她只能忍。她要努力消除献舞的戒心,直到让他挖出心里的秘密。 献舞为了逃避乏善可陈的婚姻生活,寄情于繁杂的政务来消耗旺盛的精力。 楚武王躬临战阵,大举伐曾,病逝于路途的樠木树下(《左传》庄公“四年春王正月,楚武王……卒于樠木之下。”)。楚令尹斗祁与莫敖屈重瞒丧不发,于溠水铺好浮桥,大军压境于曾都东面,因为太子熊赀想要直捣伏牛山之南。随侯不知武王已死,只当楚师必有久战之意,遂向北方蔡侯求救。 献舞接报,立即派使者知会郑公。早在蔡桓侯与郑庄公邓城会盟后,他们便抗楚联兵。多年来郑蔡同盟稳定,将楚师拒于豫南之外,是楚国跃入中原的最大屏障。献舞亦亲自领兵,率领联军驻扎樊国北部,与楚师遥遥对峙,力保淮南弦、黄、蒋等国的安稳。 联军与楚拉锯数天,楚武王尸身已经变质,但屈重依然号令三军恪守秘密。曾侯终于扛不住了,主动请求议和。太子熊赀与莫敖屈重入曾都与曾侯及联军议和。 蔡献舞交游广阔,但也只限于中原诸侯,从未把与蛮夷相等的楚国放在眼里。对武王早已闻名遐迩的自立壮举,他自然好奇,可惜他没有见过曾经老当益壮的楚武王,却见到了当初发出狂妄叫嚣的楚太子熊赀。 蔡献舞一直以为,能这样狂妄的人,必定是人中豪杰,有着非凡之相。 然而当他真的见到熊赀,却大吃一惊。这是一个中年男人,黑髭满面,个头矮小,额头凸起,唇厚外翻,眼里渗透着野心勃勃与无限精力,与高大威猛的中原人士相差太大。熊赀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只细心听屈重交涉,但到紧要时刻,却寸步不让。 议和结束,楚国大举伐曾使曾屈服,却没有突破中原进据伏牛山之侧的盆地。蔡献舞归国后,刚入都城便听闻楚武王病逝熊赀即位的消息。他大吃一惊,好一个熊赀!父亲病逝于路上竟安之若素!楚国治军如此之严么? 邓夫人在都城里平静地迎接了武王的灵柩,似乎对丈夫的死亡早有心理准备。 蔡献舞疆场奔波疲劳至极,头刚沾床榻便进入梦乡。梦中,妫翟向他款款走来,还是挂着那甜甜的笑容。妫雉已经怀孕两个月,第一次看见丈夫露出这样舒心的笑容,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她取来衾被为献舞盖上,正在离开,献舞捉住妫雉的手,慌乱地问道:“为何要走!” 妫雉脸庞发烫,心如鹿撞。虽然她与献舞亲密接触过,但是这次与以往不同,献舞的确是关心她的。妫雉把头贴到丈夫胸口,温柔回道:“我不走。” 蔡献舞搂着妫雉,沉沦在梦境中,反复叫道:“你等我,我一定会再来宛丘找你!” 妫雉心凉了,丈夫叫的是那个女人。宛丘?妫雉咬唇,忍下眼泪,套起丈夫的话来:“宛丘那么大,你何处寻我?” 献舞傻傻地笑了,回道:“当然还去桃林寻你,你新作的曲子,我还没有听呢。” 宛丘的桃林,除了芦馆,再无他处!一定是妫翟这个妖女!妫雉抱着献舞,心一下就硬了起来。她慢慢起身,将纱帐放下,回到外间给母亲写信。不管是不是妫翟,她都要让母亲早点把那个狐媚的妖孽嫁出去,嫁得远远的! 宛丘芦馆,御寇与陈完趁夜探视妫翟。 妫翟见御寇愁容满面,关心道:“长兄何故愁眉不展?遇到何难事?” “唉,大王意欲让他伐卫。”陈完说。 “哦?何故伐卫呢?”妫翟好奇。 “卫公朔倚仗齐国,杀太子彶自立,却遭公子彶旧部反对,旧臣们将卫朔废黜,欲改立公子黔牟,是以国内暴乱。卫朔奔齐,请齐公相助。齐公请鲁、宋、蔡还有我主伐卫,欲助卫朔复立。大王伤寒未愈,想让御寇代去。”陈完说出了来龙去脉。 “卫朔之母乃齐女,一朝被废,自然求于齐公。齐、鲁、卫原本姻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个忙当然要帮的。大王既然抱恙,太子代之,合情合理。” 妫翟说完才发现,御寇的脸色越发难看。 御寇郁闷地捶桌子:“可是,母亲生前恨极了卫朔,我怎能助他!” 妫翟疑惑,陈完解释道:“你婶母正是太子彶胞妹。你若知道公子彶的苦楚,便会对卫朔恨之入骨了……” 太子彶之生母乃齐宗女夷姜,本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深得卫宣公宠爱。 公子彶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由叔叔右公子职亲自管教。公子彶成年,与齐再联姻,迎娶齐国宗女宣姜为妻。但是婚没有结成,卫宣公却因垂涎宣姜美貌,强行据为己有。公子彶心如刀绞,夷姜抑郁而终。宣姜后来生下公子朔与公子寿。公子朔忌恨弟弟公子寿与太子彶交好,常向卫宣公挑拨离间,宣公渐渐厌恶太子。 宣公为了除掉彶,便让公子彶出使齐国,派公子朔在城外埋伏在齐国与卫国交界的莘地刺杀。公子寿与公子朔一母同胞,却与公子朔秉性不同,侠骨丹心,将这一消息告知太子彶。太子彶进退两难,权衡之后仍然决定出使齐国。公子寿设宴,将太子彶灌醉,换上太子彶的衣裳,代替长兄去往莘地赴死。太子彶酒醒,见公子寿留下了书简,只有八个字:弟已代行,兄宜速避。太子彶肝肠寸断,赶去莘地,见公子寿身首异处,才知父亲果真不容他,悲从中来,向刺客大喊,太子彶在此。刺客见杀错了人,连忙将公子彶乱箭射死。公子彶抱着兄弟的尸身,绝命而亡,任人如何掰也没有掰开他抱着公子寿的手。 卫宣公虽有杀太子彶的心,但却极为怜爱公子寿,一夜痛失两子,伤心不已,不治身亡。卫朔成功登上王位,但他的两个叔叔右公子职与左公子泄知晓阴谋,对卫朔怨恨不已,发动政变,要将卫朔从王位轰下来,改立他人。 妫翟听罢,唏嘘不已,感叹道:“难怪婶母为人端方,乃与公子彶一脉相承。只可惜了公子寿,温润如玉,侠骨铮铮。”她看了看颓丧的御寇,眉头微蹙,劝道:“不过,齐、鲁既然主事,卫朔复位乃必不可免。长兄即便不快,此次会盟亦非去不可!” 陈完听侄女这么笃定的判断,吃了一惊,竟然跟他想的不差分毫。 御寇不解,郁闷问道:“我为何要去?陈国又不是我一人,谁想去谁去就是!” “太子不要动怒,先吃点栗子消消气。”星辰见御寇烦闷,捧来一盘栗子,温柔地放在案几上。 妫翟剥开栗子递到御寇面前,软语劝道:“长兄好糊涂啊!你是太子,又是太子彶的外甥,国主正因如此,才谎称抱恙,让你会盟。你若不去,岂不是有拂圣意?再说,你能将此大任丢给谁人?唯子款而已!蔡姬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你若今日推辞,便是将头颅伸到他们母子刀下了!” 陈完听罢妫翟的分析,对侄女刮目相看:“难怪素日御寇有事都来跟你说,你如今越发冰雪聪明了。御寇,翟儿说得对啊。身为世子,行事要深思熟虑,岂能以个人冤仇为准?况且,你早需历练,伐卫乃千载难逢的时机,怎能怯懦?” 御寇被这样一劝,想通了不少,答应伐卫。星辰见御寇恢复笑容,欢喜不已。叔侄三人围着火炉烤火,闲谈着诸侯之事。 这时,桃林的上空出现了一番奇景,亮得如同白昼,立即又暗了下去。 四人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看,只见凝重的黑暗如墨晕染,漫天闪烁的星星忽然变得焦躁不安,美丽得像是一把银梭子的天琴座忽然散开,千万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亮了天幕,如一场暴雨下下来,又像是天空中不断有灿烂的火花燃烧,壮观瑰丽,令人叹为观止。直到鸡啼三声才渐渐消停。 几人都被这奇丽的异象惊呆了,竟忘记说话。妫翟睁大眼睛,看着从未见过的奇景,突然说:“天空有异象,不知世间发生什么大事了。”陈完道:“流星坠落意味有世人消亡,可精彩如此之灿烂,还从未闻过,今流星雨往南方划去,应该是楚国的事吧。” 几人坐下来,御寇用火烤着栗子,道:“也不知蔡献舞是怎么想的,竟与齐公商议,约楚蛮伐卫。” 陈完道:“楚蛮远在汉水,向来与蔡对立,难道蔡侯欲与楚交好?恐怕是引狼入室啊。” 御寇道:“可不是?不过,听说楚蛮很不识抬举,竟推辞了。” 妫翟讶异:“哦?素闻楚武王好战,伐卫这般时机,怎会推辞?” 陈完道:“你还不知?武王与郑、蔡围曾,薨逝于路途,刚才流星雨,应该是祭奠武王,庆贺熊赀即位为王吧。” 妫翟打趣道:“熊赀?是那个熬了几十年的楚太子么?呵呵,多年媳妇熬成婆,他终于出头了?推辞蔡侯美意的,莫非是熊赀了。” 御寇道:“正是。” 妫翟对于楚国的轶事很感兴趣,忍不住向叔叔多打听:“那他因何而辞?” 陈完道:“名为守丧,实为迁都。” 妫翟惊呼:“迁都?此举非同小可啊!商朝建都于亳之后,先后迁嚣、相、邢、庇、奄,皆因灾荒,直到盘庚迁殷,始有殷商之名。犬戎破镐京,天子与诸侯奋力抗敌,东迁洛邑,始有安定。如今武王虽薨,但亦无损国运,怎地要迁都呢?除非——” “除非什么?”御寇追问。 妫翟不语,问叔叔:“熊赀迁都何处?” 陈完道:“迁都于郢,在邓之北、申之南,沿汉水而居。” 妫翟听罢,沉思不已,良久才道:“申、吕两国危矣。” 御寇不是糊涂人,有些反应过来,问道:“楚子莫非意在南襄夹道?” 陈完点头:“恐正有此图谋,鄀为西翼,蓼为东翼,南有邓为姻亲,北去申吕岂不是挨着唇边,只待入腹了么?” 妫翟见叔叔沾着茶水画下图示,更吃惊了,频频点头又频频摇头。陈完问道:“翟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熊赀心怀大才,恐不止申吕的南襄之道,东去的淮水更早已被觊觎了! 若以郢城为据,蛮、越、巴、濮恐不在话下,连中原诸夏亦要自危啊。”妫翟眉头深锁,“蔡侯夏时抗楚,想是见到楚王厉害,有意示好了。” 陈完赞同,道:“极有可能。听闻楚国莫敖屈重乃屈暇之弟,颇有手腕,竟将武王薨逝之事瞒下,待曾国屈服才发丧。这样的严密稳重,非一臣子所能为,必有王储属意。” 妫翟叹道:“成大事者才敢如此。为何陈国之境,有此举动者皆无心霸业呢?” 御寇知道妫翟所指的是蔡姬瞒下母亲死讯的事,往事重现,不禁红了眼眶。御寇呆呆望着门外飞雪,倍觉孤独,昔年也是这样的景致,他还能与妫翚来此,如今又少一人。御寇喃喃叹道:“姐妹们都一个个嫁人了,翟儿妹妹,你若是我的兄弟该多好!以你这样的胆识智慧,必能助我成就一番大业啊。” 妫翟拉过御寇,撒娇道:“御寇哥哥,快别伤感了,倒要妹妹伤心。改日要叔叔替你也寻一个天仙佳人,你多一位娇妻,我添一位嫂子,可好?” 御寇见妫翟顽皮,扑哧一笑。妫翟起身接着屋檐下的雪花,豪情万丈地对御寇说道:“长兄,我若是男儿之身,便要学那公子寿,赴汤蹈火,不使任何人动你分毫。” 星辰也赶紧抢话:“奴婢也誓死跟着主子一起保护太子。”话一出口,便羞红了脸,只想找个地缝钻。 一阵冷风吹来,妫翟打了个寒战,赶紧躲进屋内,站立的地方留下一摊红色血迹。星辰眼尖,惊喜掩口,羞怯地凑到妫翟耳边低低说道:“恭喜小主子,终于来了。” 妫翟不知来了什么,毫不掩饰地问道:“什么来了?” 星辰越发不好意思,只向那摊血迹努努嘴。妫翟一看,脱口而出: “呀,怎么有血?我哪里伤着了么?” 星辰羞得头也抬不起,只恨自己多嘴,没来得及拉妫翟进屋说话,众目睽睽更不知该怎么说。陈完饱经人事,此时已明了,于是赶紧解围:“星辰,赶紧进屋服侍你主子吧,我们先告辞了。” 御寇不知叔叔为何突然要离开,极不情愿起身跟叔叔走出屋,陈完特意从血迹上跨过,不叫御寇多心。陈完走到院子里,回头又道:“咱们翟儿是大姑娘了,等季父从卫国回来,一定要为你行及笄之礼。” 星辰见客人走远,这才数落开来:“我的天神啊,您还那么大声嚷嚷,您知不知道,您来月信了!” 妫翟懵懵懂懂,恍恍惚惚重复:“月信?我来月信了?”等反应过来声音跌到尘埃里,脸已红到脖子根。 星辰又忍不住笑起来,赶紧安排热水和用物,嘱咐这嘱咐那。妫翟打趣道:“你倒成了我的小母亲,像那老母鸡护崽子一样。” 星辰没好气道:“可不是,我的小主子终于过了女人的第一关,我不护着可不行,以后还要操心她嫁给谁呢!” 妫翟咯咯笑不停,反问星辰:“什么第一关第二关?姐姐倒要说说,女人的第二关是什么关呀!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刚才太子殿下来,有的人呢,羞得脸比桃子还红,不知这春心动了,是不是就过了第二关了!” 星辰羞愤不已,一咬牙一跺脚,嗔道:“再乱嚼舌根,便不理你了。” 姐妹二人打闹不停,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宛丘的桃林里。 21.葬礼换婚礼 御寇听从妫翟的劝说,遂向宣公自请伐卫。杵臼大喜:“嗯,这才是我大陈太子本色,太子经得起考验,品行端方,嘉于国人,完全可堪重任。” 原本子款听闻御寇对此事很是抗拒,雀跃不已,正要毛遂自荐,却扑了个空。又听父亲对嫡子的表扬,让他的一颗心落入冰窖,冷了半截腰。更令他气愤的是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子夏,小小年纪竟然也跟着陈完附和,极力支持太子代父王会盟齐、鲁、蔡等诸侯。 下了朝,子款无法再忍,将庶弟拖到一偏僻地方好一顿教训:“尔等下三滥的东西,也不擦亮你的狗眼看看,就知道跟着胡咧咧。你才多大,国政大事你懂什么,胡乱搭话?今日是凑巧,叫你上朝堂。瞧你那乳臭未干的倒霉相,真以为父王会把你放在心上?” 子夏此时十四五岁,有了一定的主见,被子款这样臭骂也不服气,立即回嘴道:“二哥说话怎尽折我的颜面?我也是父王的儿子,为何我的话父王就不会听?太子为嫡长子,自请伐卫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就事论事,何错之有?” 子款见子夏生得呆头呆脑,没想到说话却这样利索,冷笑道:“呸!你母亲不过是洒扫盥洗的低贱奴仆,若不是用些非常手段,能生出你这个祸根?少自鸣得意!” 子夏听子款侮辱自己的母亲,气得呜呜哭起来,与子款对骂道:“二哥为何辱骂我生母?若论嫡庶,哥哥与我一样地位,都是庶子!” 子款听子夏提起嫡庶之分,气得脸色发白,抡起巴掌正要教训弟弟,突被一双手捉住,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母亲蔡姬。蔡姬反手一巴掌,扇得子款耳鸣眼花,对子款骂道:“没出息的孽子!子夏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弟弟年幼无知,你不以身作则反倒骂他,论什么嫡庶长幼!生怕没有人戳你母亲的脊梁骨不是?”子款被蔡姬发青的脸色吓到了,也没见过母亲暴怒至此的模样,再不敢回嘴,只能忍住满腹委屈退下。 蔡姬骂完皱了皱眉,将子夏拉在身侧,为子夏揩泪并好言安慰,然后带着子夏回到宫里,给子夏拿好多吃喝用度,又派人给子夏的母亲送去了名贵的衣料与饰品,才哄得子夏破涕为笑。 子款一肚子憋屈无处发泄,回到宫内酗酒,吓得侍从不敢多嘴。天黑之后,蔡姬派人去叫子款,子款不去。蔡姬听闻后气得暴跳如雷,她带着几个小厮来到子款房内,将子款强行架到偏院。冰天雪地里,蔡姬把儿子捆在树上,命人提起一大桶水从子款头上泼下来。 子款一阵激灵,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喷得冷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他睁开血红的眼睛,看见母亲已经泪流成河,惊吓不已,酒立马醒了大半。蔡姬伤心欲绝,哭着骂子款:“当年你外祖父非要我嫁给陈佗,我心不悦,私下命太史观察陈佗,果知他乃短命之相,所以屈尊嫁给你父亲做妾室。这些年来我隐忍煎熬,难道是为自己谋求安乐吗?难道还不是为了我的孩子?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怎不叫我寒心?” “娘亲,孩儿知错了!”子款不忍见母亲哭得伤心,又气得颤抖,连连认错。 蔡姬摇头苦笑,哀叹:“孩子,你并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啊!” “孩儿不孝,惹娘亲伤心。” 蔡姬听这话心里有些安慰,揩干眼泪,屏退下人,替儿子解开绳索,语重心长地说道:“款儿,你对娘亲孝与不孝都是次要。你要记住,大丈夫想要有所作为、扬名立万,就要喜怒不行于色,谋定而后动。你看你现在,一丁点儿小事就大动干戈,连子夏的话都容不下。” 子款似懂非懂,但也点了点头:“孩儿记住了。” “你与子夏都是庶子,他还未成年,不辨是非,但是谁对他好他自然会记住,所以往后你不能再看轻他,更不能责骂他。他心里惦念他母亲,所以咱们要拉拢他们母子,日后才能收归己用。这王储的争夺,光凭嫡庶是不够的,你必须要有德行与智慧!” 子款心内叹道,自己吃的米还没有母亲吃过的盐多,深宫妇人如若没有心计,焉能这样风光旖旎。是的,以后一定要听母亲的。蔡姬为儿子披上斗篷,说:“我知晓御寇伐卫之事,已与元良大人商议过了,明日你向父亲请旨,要追随御寇出征。” 蔡姬见儿子错愕,只能耐心解释:“没有人比我了解你的父王,他那个人向来只能顺着。你若想取代御寇,只能先令御寇消除戒备,令你父亲放心。” 隆冬时节,御寇与妫翟话别,提到了子款强烈要求随军的消息。妫翟心中一凛,道:“子款前后变化太不寻常,恐怕少不了蔡姬的煞费苦心。长兄,切不可让他参与军机要事,当然也不要与他争执,我恐这是子款的迷魂计。” 御寇笑道:“翟儿妹妹,你真是我的女军师!难怪季叔整日夸你女中豪杰,宛丘之比干!” 妫翟道:“我才不要做比干,命丧狐媚之手!你此去要好生照顾自己。” 御寇微笑道:“放心吧妹妹,你也照顾好自己。如若寻到你喜欢的玩意儿,我一定带给你。” 四月,暮春时节,御寇与陈完从卫国归来。卫朔成功复位,卫国内乱平息,但从此沦为齐鲁羽翼下的附庸。楚文王熊赀懒于理会齐、鲁等国伐卫的显摆之举,大举灭申,建立申县,将俘虏彭仲爽招贤,许以大夫之位,与妫翟年前的判断不谋而合。 御寇带回一架锦瑟,音质清脆,品质绝佳,妫翟爱不释手。御寇笑言: “既是妹妹喜欢,那就当是给妹妹陪嫁礼物吧,希望妹妹将来能和妹夫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妫翟大笑:“那我就笑纳了。”陈完命人雕琢一支玉簪,为妫翟行迟来的及笄之礼,并亲取表字“欣敏”,希望妫翟的将来能欣欣向荣,聪敏智慧。 叔侄三人无拘无束聊天,既闲话家常,又议论政事,亲密无间,默契非常,直至深夜。 妫翟看三人都挺高兴,突然对着叔叔陈完跪下了:“季叔,翟儿素来没有求你什么,今天不得不求你。祖母眼睛已瞎,静若嬷嬷耳背,身边没几个可心的人伺候,两个老人家怎么过活。季叔,求你设法让我去西陆行馆。” 陈完赶紧扶起妫翟,道:“你起来,我答应你,替你设法。” 御寇也道:“父王最近因伐卫之事心情甚好,不如我去求他。” 陈完慌忙摇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当年陈完替庄公尸身换寿衣的时候,从袖子里找到一方锦帕,字字血迹,道出了杵臼谋位的真相,所以,妫翟的生活才过得如此凄苦。表面看这是蔡姬的颐指气使,其实是杵臼对妫翟的压制。幸好妫翟是个女儿家,又懂得避让,若是男子,肯定会像太子免和厉公的后人一样死于横祸了。为了保全妫翟,陈完只能忍耐,他平时小心翼翼,每次见妫翟都是偷偷而来悄悄而去。可是这样的苦衷,他谁也不能说。 陈完缓了一口气,掩饰道:“蔡姬跋扈,若去求大王必然受阻,说不定御寇你还会遭殃。既然求不一定能见,不如私下去见。你们放心,我来安排。” 几日之后,妫翟与星辰收拾了细软离开芦馆,悄悄潜到了西陆行馆的后门,在陈完的安排下,混进了禁宫。 妫翟的担心是没错的,陈曹夫人境况愈下,生计一天比一天艰难。静若嬷嬷老态龙钟,耳朵又被,常常听不到主人的呼唤,而陈曹夫人又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呼喊,只能挣扎,常常从床榻上摔下来。 漆黑的夜里,静若嬷嬷靠着床沿发出笨拙的呼吸,陈曹夫人费尽力气挣扎起来。她觉得浑身发冷,无论盖多厚的棉被都冷得发抖。她那双久久不见光明的眼睛,忽然像是看到了死去的丈夫陈桓公。桓公举着微弱的火把,说要来接她一块儿走。陈曹夫人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心里黯然,喃喃自语道: “老头子,我倒是想早日跟着你去啊,就是这寿衣没有人穿,不知是不是要困死在这里了。” 静若嬷嬷只觉得身上一阵温暖,睁开眼见到身上披上了薄被,妫翟举着灯盏站到了她面前。静若嬷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费力地坐起身掐了一把大腿,感觉到痛才敢相信。连忙惊喜地站起来,叫道:“夫人,翟儿姑娘来了。” 陈曹夫人不像之前那么激动,她对死亡已做好了充分准备。陈曹夫人靠着床榻坐好,对妫翟说道:“翟儿,你来了就好,祖奶奶的寿衣有人裁了。” 妫翟费尽周折才潜进来,却听到了这样的话,伤感不已,忙劝慰道: “祖奶奶,您硬朗着呢,阎王爷才不会要您进门。” 陈曹夫人搂着孙女淡然一笑:“好孩子,我这身子我自己清楚,你祖父来接我了。” 星辰也劝慰道:“小主子,你听夫人的话吧。听老寿星们说,做寿衣其实是消灾的,可去顽疾。” 妫翟无法违拗祖母,只能听从吩咐做寿衣,她也看出祖母衰弱的身体,知道祖母快要去了。几人见面聊些话又匆匆离去。 过些时日,妫翟为祖母做齐备了寿衣寿鞋,当妫翟送到西行陆馆后,陈曹夫人非要试一试不可。她将寿衣寿鞋穿戴整齐,然后端庄躺在软榻上,对妫翟吩咐道:“你去门口向守卫报丧,说桓公夫人殁了。” 一个活人竟要向外界宣告死亡?妫翟不干,说:“祖母您是气糊涂了吗?这不还有我吗?” 但是陈曹夫人却极为严肃,坚决要妫翟执行。妫翟想,许是祖母想要见叔父吧。于是她泪珠四溢,和星辰一路小跑,对门卫期期艾艾道:“桓公夫人,殁了!” 守卫虽然惊奇妫翟的出现,但对于这样的消息也不敢怠慢,立刻去禀告宣公。 杵臼正与诸臣议事,忽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吃了一惊,立即移驾西陆行馆。 杵臼快步走进死气沉沉的西陆行馆,没有见到一个仆人。自从蔡姬将母亲迁居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看到这个馆子的简陋与萧条,忽然感觉一阵凄凉。 陈曹夫人穿着黑色寿衣,静静躺在床榻上,一旁跪着的静若嬷嬷老泪纵横,床头案几上还放着一碗稀疏得可以照镜子一样的粥。 杵臼怀着愧疚,跪在床边,扶着母亲的手背,压抑地哭泣起来:“母亲,孩儿来迟了,孩儿不孝!” 杵臼哭得正热烈,陈曹夫人忽然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冷冷质问道: “你还知道不孝?” 杵臼听到声音吓了一大跳,惊得眼泪都忘了流,他呆呆望着母亲,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 “可惜我眼睛瞎了,也看不清你知错的样子。”陈曹夫人眼珠转动得缓慢,瞳孔漫着一层灰暗,叹了一口气道,“杵臼啊,为娘那么疼你,你怎么会这般狠心?若不是我死,你都不来看我一眼啊!” 屋外的宗亲大臣都对这一幕“诈尸”惊得说不出话,良久才交头接耳,纷纷揣测。杵臼心里又气又羞,但也不敢当着臣子的面发作,只好搪塞道: “都是孩儿耳根子软,听了蔡姬的话,孩儿知错了。” 陈曹夫人轻蔑一笑,说:“杵臼啊,为娘要去地下见你父兄去了,将死之人懒于计较过去的是非,没有什么大的遗愿,只是放心不下翟儿。她一个女儿家,没有父亲兄弟,你要替她寻个好人家,给她找个好归宿。你若答应,娘也没有遗憾了。” 杵臼连连应诺,但陈曹夫人不罢休:“你不要含糊其辞,你要向宗亲们保证。御寇和敬仲呢?你们都进来。” 御寇与陈完跪在内室,陈曹夫人叮嘱道:“御寇,你是长兄,妹子出嫁你要亲自送亲。敬仲,你是宗亲,翟儿的事情大王已经答应我了,你要替本夫人把关,让翟儿嫁个好人家。” 陈完跪叩:“臣谨遵懿旨。” 陈曹夫人挥挥手,让外人退下,只留杵臼在室内。陈曹夫人摸了摸杵臼的脸,无限感慨地说:“你我母子原本是亲密无间,如今却要用这样的脑筋才能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昔年种种,都过眼烟云,荣华富贵都将付与尘土。为娘这辈子,活得痛快,你不要有什么愧疚了。静若服侍我一辈子,如今也老了,耳朵也背了,你若是可怜为娘,就让她安享晚年吧。” 杵臼见母亲容颜衰老,说话也气喘吁吁,往日的威仪不复存在,心里也无限伤感。到底是亲人,自小又跟在她身边长大,如今说了生死遗言,也叫人伤心不已。杵臼不由得想起自己身死之时,会是如何,能否善终呢? 杵臼思绪万千之际,陈曹夫人的手缓缓滑落了,头一歪,闭上眼,驾鹤西归。 “娘——”杵臼一声大叫,哭声响彻屋内。 妫翟与星辰躲在后院,知道祖母真走了,都哭出了声。妫翟觉得她的一辈子好像跟命运较上了劲,还没有到二十岁,却与凄凉的葬礼纠缠,她身边每一个去世的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持者,就连长姐那原本欢喜的婚礼也让她充满了泪水。人生是什么呢? 杵臼听闻为母亲做寿衣寿鞋的居然是妫翟,难怪母亲临终只安排了妫翟出嫁一件事。妫翟,这个妫翟,哼,现在母亲死了,早点把她嫁出去也罢。 他命人封住芦馆,不让妫翟出桃林半步,不得参加葬礼,不得瞻仰遗容,不得焚香烧草,不得做任何祭拜之事。然后让蔡姬安排送来一匹又一匹的鲜艳料子,一打又一打的绢花,锦衣华服,花钿胭脂,命奴仆将那些美丽的衣裳在妫翟身上换来换去,说是为妫翟的嫁娶作准备。 人在打压下,连悲伤的权力也没有了。妫翟只希望能尽快逃离这个陈国,只是不知道,祖母拼尽死前最后一口气,为妫翟的归宿谋取出路,那叔父会将她嫁给谁呢? 22.狼狈而凶险的嫁途 陈曹夫人葬礼刚一结束,宣公便与诸臣商讨将妫翟嫁与哪国。 陈曹夫人临终前之所以亲自嘱咐陈完,是不想让妫翟再重蹈妫翚的悲剧。陈完深知宣公疑心极重,非要把妫翟嫁得远远的才妥当,妫翟如果嫁给一个南蛮,宣公应该不会再有忧虑了,于是建议道:“把妫翟嫁与楚王吧。” 但御寇不同意,他最心疼的妹子怎么能嫁给一个老头似的熊赀:“那不行,熊赀已近五十,况且妫翟是陈侯宗女,怎能下嫁楚子?不如让妫翟嫁给流亡蔡国的郑姬突,以婚姻之实迎姬突在陈国定居。臣伐卫时,亲眼见证了卫朔在齐国的帮助下回国复位,我们也可以采取这样的做法。郑世子姬突与妫翟年纪相差不大,其人聪颖俊逸,能忍辱负重,若能得陈、蔡、宋、卫扶持,将来必定能复位。” 御寇的建议被子款反对。子款说:“公族子女不嫁国君,反倒嫁给一个流亡在外不知何日能复位的落魄公子,显然浪费。”陈宣公问子款:“你有何建议?” 子款早听从母亲的分析,于是请奏道:“让妫翟嫁与息侯姬允最为合适,虽说息国虽小,但地肥国富又处淮水要塞,而且息国国主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年岁,都与妫翟极为匹配。” 宣公拍掌道:“寡人也觉得妫翟嫁与息侯较为合适,那就这么办吧。” 蔡姬之所以建议妫翟嫁给息侯,还别有用心。因为息国在淮水北岸,国主虽是姬姓,但国小弱势,离陈国远远的。更让蔡姬满意的是,她听说息侯似乎有些先天不足。蔡姬得意地诅咒妫翟:且让你这贱人这辈子都守活寡吧! 妫翟对于婚姻并不期待,可与其这样困死芦馆,倒不如嫁出去,陈国没什么可留念的。她那可怜的祖母觉得,一个孤女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人,那就嫁吧,只是不知道叔父会怎么决定她的人生。妫翟拿着竹简坐在回廊下的竹椅上,回忆着当初妫翚出嫁的情形,越想越悲凉。从她有记忆起,父亲庄公便是鳏居,母亲鲁姬匆匆撒手人寰,而她的生母在哪里,至今都是一个谜。 陈完叔叔送她锦琴,可她不知何为琴瑟和鸣,何为执子之手,婚姻生活到底该有怎样一种形态。 星辰匆忙跑回来说:“翟儿,一帮人一会儿建议把你嫁给熊赀,一会儿建议嫁给郑姬突,一会儿建议嫁给息姬允,后来确定了要把你嫁给息侯。你看看,大夫和太子都出了什么馊主意?普天之下,那么多诸侯,怎么就找不到如意郎君?你们经常说的鲁太子、曹世子、邓侯,那么多适婚男子,难道只有这些个吗?不行,我今晚一定要想法去见太子!我要骂他,为什么不把你的事认真对待!”星辰气愤不已,“什么王叔长兄,到了紧要关头,都是假的,哪里把你放在心上!除了老夫人,都恨不得多出一双手把你往火坑里推!我要找他们评评理,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妫翟将手里的书简重重放在竹椅上,斥责星辰:“不许胡闹!” 星辰见妫翟眉头紧锁,双眼凝重,刚才的气愤一下就消失了,她委屈道:“翟儿,我……” 妫翟苦笑了一下,幽幽说道:“姐姐,我知道你不是糊涂人,不过因为关心着我,所以才乱了神智。作为宗女,婚姻大事岂能由自己决定?御寇哥哥与敬仲叔叔都是为了我的将来,权衡之后才做出这样的建议。” 星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明白妫翟的话。 妫翟叹道:“王室女子过得好与不好,全在父母地位尊卑与夫家势力的强弱。我身为宗女,原应嫁与国主为妻,可是国主如果没有能力,至尊之位就会时常被人图谋。你想,国主自身尚且难保,国主之妻如何一生平安,因此嫁人不一定要眼下显赫的人,而是要嫁给有本事、有潜力的人才行。姬突与熊赀虽然有不尽人意之处,但都是有才能有作为的人,御寇哥哥与敬仲叔叔是都瞧到了这一点,才会有此建议。想当初长姐都没能嫁得顺心,何况我这样的人?即便他们有好的建议,一样会被王叔驳回的。” 妫翟站起身,道:“什么也别说了,陪我到桃林里走走吧,心里堵得慌。” 星辰顺从地扶着妫翟往桃林中去,兜兜转转,来到了当日献舞与妫翟相遇的地方。妫翟站在树下,愣怔住了。 “翟儿,你并没有忘记他,是吗?” 妫翟不答话,攀上树,倚靠着桃树的枝干望着远方,喃喃说道:“身为王公贵族有什么好呢?再想珍惜的亲情,都要遵循着利益,明明有爱护之心,却怕投鼠忌器。作为一个女儿家,到底只有被践踏的份。如果能像他那样,自由来自由去,不受牵制,或许才算完美。可惜……” “翟儿,别再说了,说得我这心难受得很。” 妫翟看着星辰,忽而笑道:“看来我要嫁人是必不可免了,你怎么办呢?” 星辰睁大眼睛瞧着妫翟:“什么怎么办?当然是跟着你一起走啊。” 妫翟摇头,认真对星辰说:“不,我不能拖累你。我知道你心里有御寇哥哥,你应该到他身边去,虽然做不了正妻,但他一定会善待你。” 星辰看着妫翟,倒退几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绝不!小主子是嫌弃奴婢了,所以不让奴婢跟着?您要是厌倦我了,只管撵走我,不用替我找男人!星辰还没有到要男人收留的份上,小主子怎能这样瞧不起人?” 妫翟也忍不住,眼泪淌下来,道:“好姐姐,我怎会嫌弃你,要嫌弃也只有我被嫌弃的份儿。我只是不知道他们会把我塞到什么地方,前面的路是生是死。长姐嫁了这些年,从没有回过宛丘,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吗?我拖累了你这些年,怎能拖累你一辈子!你心里有御寇哥哥,我也不能因一己之私来坏你一生的幸福啊。” 星辰也不示弱爬上另一棵树,骂起妫翟来:“什么死路活路?就算是死路,只要肯走,也能走出活路。我心里有没有御寇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你若想把我这样抛掉,断然不能,你到哪里我跟着到哪里!” “好姐姐……”妫翟已经泪眼婆娑,二人凝望,都哭了起来。 妫翟从芦馆再回到旧日的寝宫,已经过了六年。院子里的杂草长得齐腰高,厚厚的蛛网拦去了人的去路。昔日的马厩木栏杆,已成朽木,点缀着木耳野菌。四四方方的院子,只有乌鸦乱叫,野兔乱走。 就是在这庭院里,父亲常常把她高高举起,让她骑在脖子上,跟她疯玩。就是在那秋千架上,姐妹三人曾耳鬓厮磨,追逐笑闹。但是,这些都成了回忆,只有空大的院子和锈迹斑斑的锁醒目地挂在门上。 为妫翟的出嫁事宜,旧日的奴仆们都回来了,除草扫灰,铺床叠被。妫翟穿着嫁衣,坐在华丽的床榻上,看着进进出出的奴仆们,恍若隔世。她对着铜镜端详自己,双眉入鬓,唇红如莓,粉色桃花印记像是独特花钿,韵致动人。星辰穿着合身的衣裳,笑吟吟地为她鬓边插上一朵鲜花,无论她怎么劝,星辰就是不肯挪开步子去见御寇,更不愿将心事说给御寇听。 息侯,是什么样的男人呢?跟那个桃树林里遇到的男人相似吗?跟御寇哥哥、敬仲叔叔相似吗?她呆呆地笑了,任由喜娘盖上帕子,被扶到了马车上,往遥远温热的南方去。 她没有哭,没有悲伤,陈国没有太多可留恋的了。息侯不是老头,不是瘸子,不是流浪天涯的人,息国离陈国山水迢迢,再不会有人可以烦她了。 出了城门,妫翟撩开帘子,看着甩在身后的宛丘城,竟如释重负。 陈完听闻息侯姬允虽算不得英雄豪杰,但为人正派心地善良,心里释然了不少,庆幸妫翟能得一桩好婚姻。御寇作为长兄,奉旨送亲。 送亲队伍一路行经项国、沈国、江国,终于到了息国境内。但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离息国尚有二三十里之遥的郊野,天不作美忽然突降暴雨。初始还极小,后来越下越大,如同银河决堤倾盆倒下。四野里没有驿站,也没有村舍,避无可避。送亲队伍只能冒雨前行。但是息国地势低洼,很快就聚集了积水。马车的车盖禁受不住暴雨,也稀稀拉拉漏起雨滴来。星辰没有坐过马车,剧烈的颠簸让她吐得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妫翟揭开帘幕想要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想。 御寇浑身都已湿透,眼睛基本都睁不开,见妫翟要出来,连忙叫道: “翟儿,不要出来,不要着凉!” 星辰喘着粗气,挪过身躯,强行将妫翟拽了回来,然后又是一阵呕吐。 天空中电闪雷鸣,妫翟顾不得衣裳头饰体面,将喜帕揭下来为星辰擦拭污迹。星辰连连推开,虚弱说道:“翟儿,使不得,喜帕受玷污,是不吉利的。” “你别管,不要动!再忍忍,咱们很快就到了。”妫翟为星辰擦干脸,马车似乎不动了,她听得有人在喊:“用力推!” 妫翟把头伸出窗外,见御寇已经下马,努力推着车,原来,是马车陷入了泥潭里。马吭哧着粗气,不知所措,怎么也不肯用力拉。御寇浑身淌水,看见妫翟也头发打湿,焦急不已,狠命地抽打着马腹,但马儿还是无动于衷,后来竟卧倒在泥坑里。马车一阵猛颠,虚弱的星辰拽着妫翟一下滚落下马车。妫翟的嫁衣彻底浸泡在了水塘里,浑身都是泥水,钗环假鬓都跌落在泥坑里混淆不清。星辰则虚弱过度,昏迷在泥沼里。 妫翟衣服拖沓,难施援手,冲御寇喊道:“御寇哥哥,快,星辰昏厥了。” 御寇赶紧过来,将星辰抱上马。 妫翟抹了抹脸上的泥水,看着这天气,狠心道:“哥,咱们不要那些嫁妆,只骑快马,驾轻车,尽量往前赶。这里既是息国境内,往前行必有驿站。不然在这么大的雨里耗下去,大伙儿肯定都会病的。” 御寇看着几车嫁妆,踌躇道:“可是翟儿,都已快到王宫了,丢了多可惜,没有嫁妆,息侯将来对你……” 妫翟打断道:“他娶的是陈国宗女,娶的是身份、地位和我这个人,不是那些嫁妆。不要犹豫了,就这样吧,人命要紧。” 御寇无法,只能狠心叫随从把嫁妆都卸下车,轻装上阵准备赶路。正在此时一辆马车冒雨疾驰而来,看那马车装饰华丽,驾车的人似乎穿着不俗。 只听得雨幕中马鞭的声音响如爆竹,驾车的人高声大喊:“是陈国王室送亲的吗?息侯有命,我等来迎新妇入都。” 众人大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马车行到妫翟跟前,车上下来一青年,穿着金线绣的衣裳,下马对御寇拱手一礼,道:“见过新妇!主上知您今日即将入都,特命在下城外十里迎接,只是不知突降暴雨,在下担心大雨阻途,特此前来迎接。这位,想必是公子御寇了!” 御寇忙道:“正是!” 使者道:“公子只管宽心,且先与新妇入都。在下已命马车随后接应,这些物什不必卸下了。” 御寇见妫翟已经冻得发抖,星辰昏迷不醒,又听使者将来龙去脉说得头头是道,不疑有他。连忙将妫翟连同星辰扶上马车。御寇跳上车,他不放心手下的人,只能吩咐领队的辕涛涂,道:“辕将军,我们先走一步,这里就拜托你了。” 辕涛涂道:“太子放心,只管先去!” 御寇与妫翟刚上马车,总算觉得暖和些了,但是星辰已经发起高烧。 他们刚坐稳一会儿,马车就疯狂奔驰起来。妫翟连坐都坐不稳,抱着星辰摔倒在马车里。御寇着急,正要质问驾车的人,掀开门帘,却发现驾车的小厮和使者不知所踪,只有马儿在雨中奔命似的奔跑。 坏了!御寇撩起前襟从马车窗口前探出身子,他淋着瓢泼大雨,狠命地拽住马缰。马儿终于收蹄,惊吼一声,将前蹄高举奔腾一阵才算停下来。御寇欣慰不已,正要呼唤堂妹,只听一声:“救命!”马车门帘被一剑刺破,一个蒙面黑衣人挥剑就向御寇刺来。妫翟拳脚功夫颇不错,将星辰护在身后,一脚踢向刺客肋间要害。刺客吃痛,被御寇逼回马车内,没有退路。 狭窄的马车内挤了四个人,兄妹二人使出浑身解数与刺客搏斗。刺客身法灵巧,显然久经训练,不好对付,招招直扑昏迷的星辰。妫翟淋了很久的雨,又要顾着星辰,不一会儿渐落下风。刺客逮住机会,利刃直冲妫翟咽喉。御寇虽孔武有力,但身形高大,在窄小的马车内怎么也施展不了拳脚。 生死之时,天空霹雳一声吼,一道惊雷击中马车,呼啦啦燃烧起来。偏偏此时雨点小下去,火怎么也熄灭不了。刺客伺机砍断车辕,滚落马车逃走。 马车跌断,惊动了骏马。原本停下来的马儿又狂奔起来,三人站不住脚,眼看就要跌落马车。御寇攀住车框,妫翟抓着窗棂,兄妹二人半悬在空中。 妫翟着急,冲着御寇大喊:“御寇哥哥,前面有个水塘,你趁机跳下去。你是太子,不要管我了,如果能救活星辰,一定替我照顾好她!” 御寇费力顶住星辰,不让她摔下,对妫翟吼道:“说什么傻话!我不许你死!” 马车眼看被拖断,情势十分危急。就在这时候,辕涛涂忽然策马而来,甩开手里的绳索,勾住马车,将绳索牢牢抓紧,使原本要跌落的马车恢复平衡。驾车的马受到一股强大的阻力,这才停下。 御寇体力不支,跌落马车。辕涛涂飞身上前,砍断车框,将妫翟与星辰从火中拖出来。御寇手臂中剑,妫翟衣裳烧焦,星辰唇色乌紫。 大雨终于停下,迎亲队伍继续往前走,这才遇到息国真正的迎亲队伍,将新娘送入息国。到了息国,众人才知,原来息侯自己也患风寒卧病在床,只有迎亲队伍等候在城外十里,不曾派人提前去迎接。御寇深知事有蹊跷,只压下不表。 第6章她成了息夫人 23.患难真情 妫翟淋雨又受惊吓,未能与息侯行大礼就卧病不起,整整躺了三天三夜才有些精气神。一场暴雨不仅泡坏了嫁妆,也让她错过成婚大礼的吉时。因此,息国的宗亲们认定妫翟不祥,私下商量要息侯另娶侧室。御寇身负重伤还未醒来,诸将疲敝,无人做主。星辰听了这消息一下慌了手脚,连连感叹:小主子为何如此命苦,好容易挨到出嫁,难倒反不如老死在陈国么? 星辰终究不敢隐瞒事实,只能将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妫翟。 妫翟听罢,沉默不语,只暗自思量:这事要是处理不得当,不仅她在息国没有出头之日,恐怕更累及御寇无法交差。 “主子,咱们非得找宗亲理论理论。他们凭什么认定您是不祥之身!息侯自个儿病着了,难不成也要赖在咱们头上吗?”星辰抱怨不已。 “不可胡来!”妫翟劝道,“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我想,我是以六礼聘与息侯,且已入息国城门,虽未成礼,也是名正言顺的息夫人,即使再娶妾室,我仍居主位。到了此处,所有的事便不是他人的事,而是我们自个儿的事。如果不拿出主子的态度来,岂不是自甘末位?我求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不想再过陈国那般不能自主的日子。既然来到这里,定当好生图谋。” 星辰点头道:“主子能这样想,我也就放心了。只是宗亲如此放肆,岂能不与之理论?” 妫翟摇头:“一国宗亲,累及世代荣耀,势力庞大非旁人可比。他们既能拱卫息侯荣尊,也能使之一文不名。卫朔的前车之鉴尚未消却啊!” 星辰听罢茫然道:“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听之任之呀!” 妫翟眉头一皱,心里有了主意,吩咐星辰道:“你去探听一下息侯的寝宫在何处?” 星辰疑惑不已:“您这是?” 妫翟镇定从容说道:“我要亲自服侍息侯直到病愈为止!” 星辰连连摆手,道:“主子,不可!您未与息侯行礼就去侍候他,恐有伤颜面,到时……” 妫翟打断道:“齐姜只是被郑世子退婚就招惹了一堆闲话,何况我今日已经到了息国。即便完璧之身,只要我出了息国,背负的依然是改嫁的名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忌讳的?我要告诉宗亲们,息夫人可与息侯共患难。” 星辰劝阻不了,只能依计行事。天黑后,星辰与妫翟溜进了息侯的寝宫内。妫翟揭下斗篷,细细察看着息侯寝殿的环境。 “主子,咱们真的要去伺候吗?我瞧这里比西陆行馆还荒僻,不像是好地方。听说息侯得了恶疾,咱们要是沾染上了,麻烦可就大了。” 妫翟笑道:“你素日胆大,怎今日倒怕了?” 星辰道:“主子无惧,星辰何所惧?”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走进了内殿。行不多久,一股腥臭便传来,让人掩鼻。二人摸索到了寝殿,模模糊糊地瞧见床榻躺着一个人,正蠕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动响。 主仆二人纳罕不已,举灯继续前行,到了榻前才瞧个分明。无助的息侯正倔强地闭紧唇瓣,小心翼翼地挪着身体,锦被上半干半湿的一大摊黄绿的痕迹,骚臭味弥漫室内。妫翟仔细一看,才明白过来:息侯失禁了!看来她的夫婿日子也不好过呢。妫翟见状,忙将宫灯放下,弯腰预备搀起息侯。不料,息侯双手乱舞,低声嘶吼道:“走开!”星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毕竟不是一般的男人而是息国的国主。妫翟见因挣扎躲避而气喘吁吁的息侯,没有生气,反倒温柔一笑停手,轻声宽慰起来:“殿下若是不想更多人知晓,就乖乖听话,让我替你换下衣裳。” 息侯听着温柔的话语,气还未定,心却跳了起来。他仰头瞧着灯火阑珊中那出尘美丽的脸庞,傻眼了,愣愣问道:“你,你是何人?” 星辰机警,赶紧跪下行礼:“回禀国主,这便是您……” 妫翟打断星辰的话,自报家门:“我便是陈氏宗女妫翟,还未来得及与您行礼的正妻。” 息侯早听闻妫翟才貌双全,但没料到这般出众。如今相逢初见便是这般狼狈,息候羞得满脸通红,只恨不能躲进地洞。他侧过脸去,指着门外,慌忙说道:“快,快快出去!寡人现在病了,改日再见你……” 妫翟屈身上前,扳正息侯的身躯,用力按住了息侯的手。扭头吩咐星辰:“星辰,去打水,再找找柜子里可换洗的床褥。” “不可,不可,快快出去……”息侯想让妫翟走,却又不想大声呼叫,生怕惊醒殿外贪睡的奴才。 “殿下,其实我与您一样,都是狼狈不堪的人。”妫翟吐气如兰。 息侯脸上的红晕褪下,露出苍白的面色,自怜地感叹:“你如何有我狼狈?” 妫翟听到息候自称是“我”而不是冷漠的自称“寡人”,心中一暖,对这个孱弱俊秀的未婚夫好感顿生。她劝道:“殿下可知,那一日我与长兄赶往都城,想在吉时与殿下结百年之好。岂知暴雨骤降,如天河倾倒,马车困在泥沼中怎么也出不来。我与侍婢不慎掉下马车落入泥坑,好容易才挣扎着能进宫殿。原本要风光大嫁的女儿家,却满面污泥,形同乞丐,你说,狼狈还是不狼狈?我受凉又受惊,睡了三日才下床。幸好殿下也病了,不然怎么举行婚礼?想来这也是与殿下的缘分吧,等我们的身体都好了再拜堂不迟。” 息侯看着眼前瘦弱娇美的女子,说:“我也断续听闻了一些。那是天气所致,如何能有我这难堪?看我现在,你,不嫌弃吗?” 妫翟看了看殿外睡得东倒西歪的奴仆,释然一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为什么要嫌弃自己的丈夫?殿下若信得过我,待你病愈之后,且让我调教调教那些没有把殿下照顾好的奴才。” 息侯羞涩地点了点头。妫翟粲然一笑,替息侯解开衣裳。外袍褪尽,只剩里衣。 星辰打来一盆水,端着铜盆,对于屋内的情形,羞得进退两难。想到妫翟也是未经人事,星辰只能硬着头皮低着头把铜盆送了过来。 其实呢,妫翟比任何人都要紧张。此刻,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但她不能慌乱,更不能退却。她闭着眼红着脸把息侯的里衣脱掉,慌得气也不敢喘。 “星辰,你,你去找被褥吧,待会儿我叫你。” 星辰尴尬,勉强放下铜盆,不放心地看着妫翟,颇为犹豫。妫翟点点头,星辰这才放下手慌慌张张地跑开。妫翟深呼吸了一下,暗自鼓励自己:这个男人是你的丈夫,你要好好照顾他。她把手伸进铜盆,绞起锦帕,替息侯擦拭身体。但是遇到关键的地方,她仍然羞得眼睛都不敢张。还好灯火昏黄,初经人事的青涩男女不需要面面相对得那么清晰。 妫翟将息侯扶起身欲给他穿好衣裳,却见息侯脸色红如石榴,眼神闪耀如星。息侯羞涩的模样更让妫翟的心变得分外柔软,心头生出一些疼惜。一种微妙的情愫漾开在两人心间。 妫翟惯于劳作的人,又练过几手拳脚,很快就给息侯穿好了衣裳,星辰这才敢进来铺床整理衣物。 息侯腼腆地看着妫翟,声如蚊蝇:“你将我侍弄得这样妥帖,待会要再‘那样’反复,岂不又要害苦你?” 妫翟抹了抹额头细汗,粲然一笑道:“但我不能抛下殿下不管呀?殿下不要担心,也不要想别的,调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 妫翟看了看息侯泛白的脸色,摸了摸息侯的手,想了一会儿,道:“《易》云: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在我看来,殿下之病非恶疾,许是腹部着凉,寒气入内,加之料理不慎,天长日久形成肠疾,只要腹部着凉或者吃了生冷不净食物,就会外泄不止。往常我们若有这样的遭遇,都是泡上一个滚水脚,从根驱除。此法简便,极有效用,殿下不妨一试。” 息侯讶异,赞道:“卿博闻广见,颖慧聪敏,是寡人之福,就依你所言。” 息侯泡了个热水脚,吃了一碗暖暖的小米粥,果真觉得舒适许多。他临睡前勇敢地握住妫翟的手,少了犹豫羞怯,感动说道:“卿不顾非议,诚心待我,我定不负卿此生。” 妫翟被息侯清澈纯真的眼睛打动了,道:“殿下安危关乎国运,能与殿下共患难,已是我莫大福分。只是怕明日奴仆们进殿,对我有所质疑。殿下稍有痊愈之相,我不想使您为我分心,然若就此离去,又心有牵念,难以安定。” 星辰见状,连忙俯身叩求:“大王,主子一心想着您的安危,如受人非议中伤实在委屈。” 息侯听罢,拿出随身符节,交与妫翟,说道:“你我之间不必外道。我认定你是我的妻,你便是后宫之主。这群奴才行事怠慢,早该好生发落,谁敢对夫人不敬,寡人决不轻饶。” 妫翟泪光盈盈安抚息侯:“殿下待我之心铭感不已。夜已深,殿下且休息吧。” 息侯慢慢睡下,妫翟这才与星辰轻轻退出。妫翟长吁一口气,将符节收在怀里,叹道:“怨不得蔡姬日夜酿计,想不到我如今也要处处留着心眼,才能得一夕安稳。” 星辰听了,说:“主子不必哀叹,奴婢看那息侯是真诚良善之人。你能如此对他,他当然该知投桃报李。” 妫翟面上一红,心如鹿撞。 翌日,星辰将殿外侍候的奴仆都召集起来。奴仆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容颜姝丽的女人是谁。星辰亮出符节,摆开了架势“大胆,夫人在此,还不跪下!” 奴仆们见到符节,又见到妫翟从容镇定,威严赫赫,吓得赶紧跪下。 妫翟将奴仆们左右瞧了个仔细,将他们的面容记下。奴仆们跪了好阵子也不见她发号施令,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妫翟柔声问道:“大王身侧,该何人伺候?” 跪在前排的一个小厮颤颤地举起手,回道:“禀夫人,是奴才!” 妫翟没有斥责,依旧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奴才修明。”小厮吓得头也不敢抬。 妫翟起身,踏着细碎的步子,站在修明跟前,语调柔和但话语却多了内容:“很好,答得倒也干脆。只是你的名字虽然叫修明,眼却一点儿不亮也不心明,倒尽做些折损主人寿限的阴毒之事!” 修明浑身发抖,磕头如捣蒜:“夫人,奴才冤枉。奴才侍奉大王,尽心尽责,夜以继日,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夫人明鉴!”“尽心尽责?”妫翟轻笑,而后严厉斥责道,“修明,你当本夫人是乡野田舍出来的村妇么?你们这群人,本夫人最是清楚。高着攀,低着踩,见着三病两痛的人就打歪主意,想着不该想的事!大王三日滴水未尽,他不想吃,你们就不去做吗?床褥无人换洗,垫了一层又一层,这便是你的尽心尽责?” 修明无话可回,抬头怯怯瞧见妫翟犀利的眼睛,吓得瘫坐在地。 “来人,把他架下去,乱棍打死,丢到乱坟堆里去!”妫翟下令,然后问跪在修明身边的奴婢,“你说,本夫人处置得可还公道?” 那奴婢哪里还敢反驳,只能战战兢兢回道:“公,公道。” 修明扯破嗓子求饶,妫翟岿然不动。直到修明快出了角门,妫翟才叫:“回来!” 修明仿佛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再不敢乱说话。 妫翟退回到座上,语重心长说道:“尔等侍疾月余,不仅不恪尽职守,还令大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王若有不测,大宗岂能饶过尔等!” 众奴仆听闻此言,赶紧俯身请罪。妫翟话锋一转,又道:“人非草木,孰能无私?息侯乃一国之主,生病了当用心侍侯,岂能怕麻烦而以逸待劳?尔等若能将功赎罪,用心侍候大王痊愈,本夫人不仅不苛责你们,还要重赏!” 奴仆们听说能逃离苛责,自然纷纷叩谢,哪里还敢反对。 星辰轻微一笑,说:“大王有令,病需静养,任何人不得对外提及夫人到此之事。还有,从今日起,你们都在外间侍候,不必入内殿,若再有懈怠,严惩不贷。” 妫翟降服了息侯身侧的奴才,也获得了与息侯单独相处的机会。星辰说:“小主子为何不向殿下说说宗亲们的举动?”妫翟说:“那是殿下要处理的事情,我眼下做的是我分内之事。” 经过妫翟的精心照料,息侯很快就好起来,脸色日渐红润,已经能下床走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妫翟的美貌、温柔、善良、细心和聪敏让息候无一不欢喜。 这天,息候握着妫翟的手深情地说:“上天待我真好,我何德何能,竟送这么个天仙一样的好女人给我。明日我就可以上朝堂了,我要和宗亲们好好商议一下,一定要给你一个最难忘的婚礼。” 息侯与妫翟拜堂仪式隆重举行,举国上下欢庆。虽有个别宗亲不悦,但谁能挡得住息侯决策? 翌日,御寇对妫翟说:“息侯待你如此深情亲厚,为兄极为欣慰。看息侯也是好人,把你交给他,我也能放心回国了。远离家门,你好生照顾自己,息、蔡相近,他日若归宁省亲,可以假道蔡国。蔡侯厚交于我,定会襄助,况雉儿是自家姐妹,相互来往照应是应该的。” 妫翟一一答应,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娘家的亲人。 24.她和息侯 息侯万料不到自己会娶到这样的宝贝女人,妫翟的真诚让他感动,妫翟的美貌让他迷恋,妫翟的温柔让他陶醉,妫翟的聪慧让他折服。新婚燕尔,息侯几乎什么都不想干了,每天带着妫翟游玩嬉闹。妫翟也没想到,息侯不顾宗亲们反对,为她办了如此隆重的婚礼和封典仪式,感激和爱怜让她极为满足,嫁人原来如此幸福。所以两人鸾凤和鸣,如胶似漆不在话下。一月下来,妫翟生得面红微丰,散发出成熟女人的魅力来。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来。妫翟与息侯相处越久,对于息侯的感情就增加越多。息侯和她一样双亲早逝,由祖父母养大,加之公室兄弟子嗣与他年龄相差过大,童年基本上是在孤单中度过。祖父母对他极尽宠爱,任其长于妇人之手,所以养成息侯宽厚和顺的性格。 一日,息侯又派人送来了很多珍奇礼物给妫翟,妫翟命奴仆们收拾存放,自己去院内侍弄花草,星辰见妫翟时尤为高兴,也开心地说:“看到小主子这样幸福,星辰打心眼儿里宽慰呢。” 妫翟羞赧一笑:“这兴许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吧,总比在陈国好。”妫翟听星辰这么一说,心想这息侯是不错,秉性宽厚和顺,我与他之间,有很多相似的东西,我们两人都爱恬淡,不喜喧闹,都爱垂怜苍生,心存善意,偶尔有些出世之想,又有些无争之念。能在这样茫茫的未知途径中,找到一个跟彼身相似的人,是极为珍贵的缘分,焉能不幸福?于是对星辰说:“我们终于熬出头了,往后便全是好日子了。” 同龄阶段的女人总比男人要成熟。妫翟与息侯虽有相似的根底,但也有太多相异的形态。息侯年少继位,优柔温和,大小事情都假于宗亲商议,自己对于国政要务多数处在看客的角度。他只管在妆奁、花鸟、文章诗赋之中寻找沉静的快乐,有时半夜的雷声都让他惊惧地搂着妫翟不放,他难以在繁冗的国事中找到人生的乐趣,对国事家政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这天,妫翟见息侯抓耳挠腮,苦闷不已,有些担心。她是他的元妃,理应为他分忧。于是妫翟忍不住问了情况。 “翟儿,你瞧瞧,这群没用的老东西。江国来个大夫拜会,便要问寡人备用什么宴礼,须臾小事也叨扰寡人。寡人实在不懂,人生短短几十年,红颜弹指老,为何要把有限的时间放在奉承迎合、虚与委蛇这些事情上面呢?平日里来一个使臣,要根据级别安排同等次的宴席,还要说一些虚伪的客套话,说一些让寡人别扭的说辞,群臣之间心意不同,寡人要各个权衡……比之更琐碎、更烦恼的事多着呢,让人烦不胜烦。”息侯气鼓鼓地说。 妫翟抿嘴一笑,瞪大眼睛瞧着息侯,紧挨着丈夫坐下,劝道:“大王不要心焦,宗亲们问您,是尊重您啊。大王若是不嫌臣妾多事……” 息侯立即接道:“对对对,翟儿,你最懂我,就帮帮我吧。” 丈夫无辜又可怜的模样让妫翟无法不帮着出主意,一个位高权重的诸侯,不称孤道寡,只亲密地你我相称,怎不叫人受用。她娇嗔地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那臣妾就多嘴了。天子享礼以体荐(整只猪分成七块做成菜),宴礼当折(将牲口剁碎至于容器里),公享卿宴,王室之礼。只是江国与我国乃睦邻,今日前来只寻常拜会,非大事情。古人云:国君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豚。我们淮河水产丰富,依臣妾看来,莫若请人捞些鲜味鱼鳖烹煮了才好。既是我国民风,又是别致情谊,大王以为如何?” 息侯眉开眼笑道:“星辰常念叨有事问夫人,果真是不差的,就依你说的办。” 妫翟噘嘴,娇笑道:“婢子无礼之言,大王不要当真。国君拥有权力,能定夺江山,大王应有快感,为何反陷入了无尽的苦恼中?” 息侯正脸说道:“星辰虽是玩笑话,但寡人有自知之明,治理家国大事非我所长。我只有翟儿你一个知己,才敢来烦你,以免他人面前露怯,若是连你也不肯助我,我还能求何人?” 妫翟听罢这话,忙跪下,道:“臣妾惶恐。大王,殿上诸多贤者,皆我息国顶梁之臣,臣妾才疏学浅,不过喜欢夸口卖乖,断不敢与士卿大夫相媲!且国事若只能求我一弱质女流,岂不国运危矣。大王此言,臣妾承受不起。” 息侯搂着爱妻,说:“翟儿,举国上下有诸多事宜缠绕于心,我寻不到一丝头绪,也不知道如何去做更完满。外间宗亲对我非议不小,我并不敢事事问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问,如此,岂不是自暴其短么?” 妫翟对于息侯这样“过强”的自尊心有些不理解,道:“大王初掌权柄,有些疑虑实属正常,只需勤于学习,虚怀纳谏,年长越久必有精进,何必妄自菲薄?宗亲们既然能拱卫您,自然也不会抛弃您,有事尽管找他们商榷,不会有错。” 息侯听了嗫嚅着想说什么,可说不出来,后来竟怔怔地流下了眼泪。妫翟见得了人情炎凉,却偏偏见不得男儿热泪。一个有着千万种骄傲的国主,可以抛弃尊荣的身份,识她为知己,关心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嗔一念,但凡是最好的东西必定先送给她。就是这样一个养尊处优且大权在握的人,能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她,只为信任。针尖没有扎在自己身上,便永远感受不了被扎那个人的痛苦。 妫翟轻轻走过去,伏在息侯怀里,动情地说:“大王也是知道的,要在王室中求个知心人难于上天。想不到妫翟竟有此福分,能得大王一心相待。以后大王不必担心,有翟儿在,便有息国家业在!” 息侯搂紧妫翟,说:“翟儿,寡人何德何能可以遇见你?不如我们放弃到乡间过痛快的日子吧。” 妫翟扑哧笑道:“大王毕竟年轻,怎能说得这等胡话,臣妾虽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与大王相守到老,但家国大事并不难治,何至于这样逃避?只要大王事事着眼于家国,得宗亲朝臣嘉许,必然不会轻易蒙弃。人立足于天地,扛得住多少责任,就享受得了多高的尊贵。天命如此,岂可违逆?” 息侯听了此话,紧紧搂着妫翟,生怕她跑了似的。 这一夜,妫翟伏在息侯胸膛,感受丈夫胸前的细腻。灯火之下,她的夫君还是这样俊逸风流。息侯搂过妻子,不像是临幸宫嫔,而是像侍奉女神一样的倾尽力量去讨她欢喜。妫翟的手指顺着息侯脊背的沟壑摩挲,像是织布的梭子在欢愉的时光里穿梭。她的乌发都已湿透,忍不住要唱着莫名的歌谣来应和息侯闭眼时的迷恋。愉悦让她放纵地享受着这个男人给她带来的快乐,她原不知,两性欢愉竟还能这样逍遥,心想我怎会如此堕落?偏偏容不得她多想,竟觉越堕落越快乐。当息侯兴奋地倒下后,妫翟轻轻揩了一下额前的湿发,妩媚的说:“大王,一生有此良夜,我已知足了。”息侯朦胧着双眼,看着眼前地仙女,心都醉了,他摸着妫翟坚实白皙的皮肤,让手指在她身上一寸寸游过,满足地说:“息国之大,都不如翟儿之重,只要你开心,我夜夜陪你。”妫翟娇笑:“臣妾若是要天上的星星,大王也会给我吗?” 原本一句玩笑话,息侯却当了真:“闻楚巫邑内有奇山,山高入云,连天宫玉宇,有悬崖之端名为摘星台。翟儿要天上星星,孤王千里万里也要为你摘来。” 妫翟轻抚息侯柔嫩的脸颊,柔声说:“臣妾不要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只要在息国与大王分担烦忧就够。” 星辰在外室憋红了脸,她听得自己的心嘭嘭乱跳,遂伏趴在床上,将锦被蒙住头,捂着耳朵,强迫自己不要去听两人的喘息与呻吟。她一夜都不敢睡,腹内像是燃着火,折腾起焦躁的情绪,令她紧张而害怕。 25.温和改革 在息侯的同意下,妫翟开始大力改革后宫的制度。 息国后宫最大的难题就是奴才们岗位职责不明晰,上下级不辨,内外不分。该担水的去砍柴,该砍柴的去舂米。赏罚不明,规矩不清,所以奴才们往往肆无忌惮地懈怠职责,到了真正出大事的时候,问责人就模糊了。妫翟想,要与朝堂上那群宗亲抗衡,她先要管好内宫。若是连内宫都整顿不好,更不要说整顿一个国家。 妫翟将息国内宫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划分区域,每一个区位提拔一名总管事,掌管宫内日常事务,并派一组禁卫军日夜轮流值守。每一个区域的总管事下面,分派五名协理管事,分别掌管衣饰、吃食、车马、住所、祭礼,其洒扫除尘、轮值看守的事情就分配给协理们自行安排,但凡是宫中出了差池,只管问头领。 “以往所有,今日不咎。从今日开始执行新规,严令禁止宫中奢糜酒乐。无论身居何职,身处何处,不要忘记你今日今时该要做之事。本夫人赏罚分明,尽职者赏,油滑者罚,有贤者升,无能者下。” 同时,妫翟在内宫设立世医馆,拿出自己的聘礼金钱,请有行医经验的医者入驻宫内,料理诸侯世卿的疾病,同时破格招录有天赋的寒士到医馆学医,行医于乡民。 历时三月,内宫整然有序。之后,妫翟将以前犯事的奴才都提出来,本着“既往不咎”的原则,免去了他们的刖鼻之刑,让他们在中宫后院养蚕缫种葛制衣,为息侯与夫人缝制礼制衣裳。隔三差五,妫翟亲自到此处浣纱浆布,为息侯一针一线纳鞋裁衣。 息侯见妫翟果敢决断,很是高兴,也乐意配合妫翟的一切举动。原本他还有些喜好浮华之物,为了使宫中奴仆对妻子心服口服,也放弃所好,衣食用度均从简。 月夜之下,息侯摆开了琴,捧起新摘的果子亲手喂到妫翟嘴里。夫妻二人抚琴谈心,情意正浓。“翟儿,有时看你威严赫赫,有时瞧你温柔如水,有时你英姿勃发不让阳刚,有时你有颦眉轻叹愁绪绕心。到底哪一个才是你呢?”息侯摩挲着妫翟的皓腕,浅笑着问妻子。 妫翟柔情一笑,眉间的桃花烙印更盈盈动人:“哪一个都是我。臣妾之所以一人千姿,皆因心牵大王,都是为使大王少些忧虑……” 息侯无限温情说道:“不管大事小事,你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我,我虽愚钝,倒也可以为你打个前锋。我所有不多,唯有这祖宗家业,今交予你执掌,我放心。” 妫翟幸福地歪在丈夫怀里,声音轻得像羽毛,撩动息侯的心舒服至极:“大王,有此一生,妫翟何憾?” 妫翟改革内宫获得了宗亲与朝臣们的交口赞赏,息侯借势将一些政务由小到大移交给妫翟处理。渐渐的,朝臣大夫们些许的小事不问息侯,倒是直接向息夫人汇报了。妫翟办事勤勉,行事严谨,头脑清理,方法灵活。凡事都会虚心询问,宗亲们有任何意见与建议,无论可行与否,妫翟必要认真倾听,让宗亲们很是信服。 妫翟浸染在息国的政治环境下,很快便如鱼得水。她看出来了,息侯之所以惧怕宗亲,皆因息国的权柄都在宗亲手里,所谓成也宗亲,败也宗亲,此乃息国的弊端。若要摆脱这样的威胁,必然要培植可用的人才,为国主自己掌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妫翟知道,要打开息国顽固的宗法之门,如果急于求成,就别想打破旧的桎梏,从而改变息国的现状了。息国太小,容易被灭,想要强国,谈何容易。这段时间,大夫斗丹引起了妫翟的注意。公元前685年,齐国公子小白杀公子纠,在宫廷斗争中成为了胜者,即位为齐桓公。齐桓公登位,拜管仲为相,大举改革。首先废除井田制,允许自由私田,轻赋税,推行国野分治的行政规划,促使民兵合一,使国力迅速增强。齐桓公上位之处便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与鲁国大战于长勺。鲁世子姬同业已即位,史称鲁庄公。鲁庄公听从曹刿的意见,不敢懈怠,与齐国奋力厮杀。齐、鲁的交恶也使齐国不断会盟小国,试探反应。 息国虽小,也是姬姓的一支,属于天子嫡亲。齐国既要尊王,息国也在受邀之列。息侯最厌恶这样的无谓交际,然大宗年迈,妫翟有心见识,却奈何深宫妇人的身份不能出头。 妫翟想,是时候考验斗丹了。妫翟摆下家宴,与息侯请宗亲欢聚于内宫,斗丹受邀在列。妫翟见斗丹仪态端庄,慎言慎行,没有一点骄矜之色,心想,斗丹定能担当大任。 是夜,妫翟为息侯盥洗后,提起了重用斗丹之事。 “大王,齐公能会盟诸侯,与鲁在长勺一争长短,与拜相管仲莫不有关连。今我息国,乃天子嫡系,怎能在启用贤才上逊人一筹?况且大王向来忧虑宗亲之反复,依臣妾看来,早已到了培植贤者的时候了。” 息侯捡起梳妆台上一支白玉搔头,细细把玩,道:“翟儿言之有理,手中有自己的人总是好些。依你看来,何人担得起贤名?” 妫翟见丈夫不甚在意的模样,有些许失落,息侯聪明颖慧且青春年少,原本该有大作为,奈何意不在此? “翟儿,何故如此怅惘,有什么心事吗?”息侯见妻子怅然若失的模样,有些担心。 妫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大王放心,臣妾没事。臣妾在一干青年子俊里拣选,觉得大夫斗丹倒可堪重用。” 息侯抬起头,颇有玩味地看着妻子,打趣道:“难怪宴席上,你频频端详他呢!莫非贤妃瞧着斗丹斯文俊美,动了什么心思?”妫翟一听这话,脸色怔住,眉头直皱,正色道:“大王,臣妾关心朝务本是逾矩,奈何大王抬爱,所以才一心为君分忧。岂料今日大王竟说出这样消遣臣妾的话,真叫人伤心。” 息侯见妫翟动了气,也不敢胡诌,连忙哄道:“跟你闹着玩的,哪里就有那么重的疑心?何况你来息国才几年?寡人与斗丹可是伴着长大的,当然知晓他的秉性。” 妫翟叹道:“大王居庙堂之首,这样的玩笑以后可不能随意开口,不然朝臣如何归服?臣妾本不想多议论这些,以免大王觉得臣妾沾染了俗气,配不上您的超逸了。可是……” 息侯无辜瞪着大眼,定定地瞧着妫翟,似有求饶认罪之态。小孩撒气的模样让妫翟如何也生气不起来,反倒忍不住噗嗤一笑:“罢了,大王既是闹着玩的,臣妾岂能不依不饶。”笑罢又极为认真地说道:“大王,臣妾引荐斗丹不是鲁莽之念。您想,当日臣妾与您还未碰面,大宗便要主张为您纳妾,唯有斗丹有所异议。臣妾与诸子素昧平生,无从交恶与偏袒,可见斗丹不随波逐流,是明理知义之人。但是仅凭这样亦是不够的,闻名不如一见,这段时间以来,议我息国国政之事,均见斗丹言行一致。今齐公会盟,臣妾认为斗丹能担此任。” 息侯倚靠着软枕,欣赏地看着妻子,道:“翟儿,你知寡人不爱理会这些琐事,难为你处处细心。寡人虽无掌权的耐心,却有一双识才的慧眼。我今日瞧准了你,断然不会错。明日,寡人便升斗丹为上大夫替寡人会盟诸侯,他定也不会丢我息国的脸面。天晚了,安歇吧!” 妫翟心里更受感动,她想起婚嫁途中的遇险仍心有余悸,于是对息侯建议道:“我息国匪盗猖獗,皆因不见王师,莫若都外十里一驿,既方便行人,也利国防。”息侯迷迷糊糊地说:“行,就依你所办吧。” 妫翟还想说什么,但息侯已露困倦之色。她无奈,也只能挑下纱帐,依偎着息侯入眠。息侯很快就发出轻鼾,沉醉在梦乡里。妫翟却心涛连绵,怎么也无法入睡。更漏声声,夜色深沉,妫翟仍辗转反侧,只好悄悄披衣起身,叫醒了外间的星辰。 星辰一边打呵欠,一边替妫翟预备刀笔,劝慰道:“主子,您也不能老是这样半夜偷工啊,日积月累,身子可怎么熬得住?” 妫翟苦笑:“那能如何?你也不是不知,大王性情天然,超逸脱俗,无心这些俗务。大小事情,全凭着一个兴致。兴致高昂,便肯认真思量;兴致低迷,便撒手不管。我一来不忍他将家业废弛,二来不忍自己苦学多年却只沉醉于针黹。大王越是信任我,我就越不能倦怠。男人啊,喜欢你的容颜,夸赞你的迷糊,却厌恶你的聪明。大王虽是不管,我却不能事事不报备,反倒只有此刻才能静心思索、权衡利弊了。” 星辰铺平书简,挑亮灯花,瞌睡也消了下去,帮着妫翟整理日间积累的公文,颇为自嘲地道:“从前帮你收拾些书简刀笔,只当是为你做个伴读。想不到如今,我也要跟着费心思索国政要事。主子啊,幸亏咱们都是女子,若是要事热血男儿,还真不知道会闯出何等天地。想我一个罪臣奴婢,能得今时今日的见识,也不算虚度了。” 妫翟从容一笑,走笔生花,豪迈说道:“若我们是那热血男儿,说不定不逊管子呢,别看息国弹丸之地,却得天地眷顾,物丰水美,南北都通,实在是淮阳之要塞,南陲之明珠。虽不敢比肩齐、鲁,断不输宋、楚!你且瞧好,咱们这里会越来越好的!” 星辰笑道:“这个我自然信!我看,便是陈国太子也比不上主子丝毫。” 妫翟将书简合上,望着摇曳的灯火,无限感慨地说道:“唉,其实我倒有些羡慕斗丹,可以走出这宫廷,去看看外边的人情。齐公与管仲,又是何等智慧的人呢?” “主子,依我看来您不需要出国,只需看看王畿要邑便可。喏,您瞧瞧这大宗说得,好像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星辰将公文递给妫翟。 妫翟一看,眉头直皱:“去年、前年皆为丰年,为何纳贡之物却日益短缺?何况自我严令以来,内宫省俭不少,开销并不大。哼,今年瞧着也是个好收成,现下就开始哭穷耍赖了。你说得有理,改日我们是要瞧瞧真章。想来管仲要将公田为私,是有些道理的啊。” 妫翟说罢,又埋首在卷宗里,一直忙到四更鼓响,才悄悄歇下。 翌日,息侯果然依言提拔斗丹为上大夫,命其会盟诸侯并出使齐国。 斗丹的升迁在息国宗亲世家内引起了巨大震荡。斗丹虽系王族,但并不是王室嫡系而系旁支,加之人丁单薄,多年来籍籍无名,一朝平步青云,惹人艳羡。 斗丹惊讶之余,更被息夫人的一封批示公文所震撼。看罢公文,才知自己得以升迁并非国主之意,乃夫人的赏识。夫人在批文中明确指出了他去齐国的几件事,一是观蔡、宋等中原诸侯的动向,二是考察齐国,尤其是农事方面的要领。斗丹反复咀嚼文章,越读越有妙味:“饥者乏其食,衣者少其衣,劳者不得息,此民生三患也!然曰:食非美色不足视,裳非滑腻不足观,岂顾民之患?鼓乐琴瑟之声孝神明先祖,无安衣食。子赴临淄,欲观民生要略,乡邑分垄之计,习先进农具锻造,免民患,威于国。以怜耕夫夏锄之苦,少东山之忧。” 斗丹挑亮灯盏,将心中酝酿多年的见解一笔挥就。他的心像是一座被唤醒的火山,又像是久旱的田地遇到了及时雨一样。民生要略,是他早就意识到的问题。息国的宗亲们牢牢霸占着朝堂仕宦的门槛,只图安逸奢糜,不管民生疾苦。乡野之民不仅担负贵族们的衣食用度,更要从泥田里起来穿上盔甲为国主卖命。久而久之,民怨四起,庶民们宁逃向山野荒地自垦,或逃往他国乞讨流窜。一个在黑夜乱撞的人,忽而遇到了指引方向的灯塔,斗丹立即对自己灰败的人生充满了希望。 斗丹使齐,妫翟以郊游之名与息侯带着宗亲去田野狩猎。宗亲们饮酒赏,景兴致勃勃,但妫翟却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她脱下裘衣,露出一身穿戴简便的粗布麻衣,全然不顾宗亲们的惊讶,淡然走向田间与庶民收割禾谷。她细问农夫今年的收成,发现了宗主有意瞒报之处,还听农夫说起息国农具耜、铫、锄、镰等农具不仅造型短小粗笨,且容易断裂,导致庶民们劳作起来效率降低,许多稻谷赶不上在好天气前收采,就剩在田里喂了麻雀。 宗亲们见息夫人抛下裘衣,带着侍婢赤脚下田,纷纷议论。国主之妻,何等殊荣,怎能下地劳作?更何况,息夫人是出自陈国宗室,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日头暴晒?一时间,虽然劝阻的人很多,但是抱手臂看笑话的更多。 岂料,妫翟与星辰手持镰刀,在稻田里麻利地收割着谷子,手脚比一般农妇都还利索。妫翟笑道:“大王时常告诫臣妾,粒粒皆取自于民,虽蒙天眷,亦是民心所向。臣妾日日时时不敢忘,今领圣恩,代传圣意,乃臣妾之福。” 息侯深受感染,命宫使担来茶水给王畿之地的庶民解渴。妫翟挥刀劳作,直到日暮西沉才休息。宗亲们面有愧色,都灰溜溜回家了,不几日均将瞒下的贡品一一补给齐备。 妫翟见贡品补齐,对大宗笑道:“大宗之忠心,大王一向明白,只是家大业大,谁也难免有个疏忽的时候。本夫人那日与民同劳之时,见农用之具颇费时力。想必大宗并无欺瞒之心,皆因旧物不堪用罢了。” 大宗顺阶而下,连连应诺:“夫人训诫得极是。臣也早已瞧出了端倪,只是还想多方查实才禀。” 妫翟点头道:“大宗果然严谨。依大宗看来,招募工匠锻造农器之事,何人操办为宜?” 大宗知这是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忙跪道:“若夫人不嫌老臣愚钝,臣愿竭力办妥此事。” 妫翟道:“你且起身,原是一家子人,哪里有嫌弃的道理。此事有大宗操持,自然稳妥,只是又劳您受累了。想我息国,虽有淮水之利,但曲沃不事,不足灌田,斗丹前日遣信回都,有意此事。本夫人想着,这农事之利既然起了头,莫若一做到底。斗丹年轻,还需大宗把些手才妥,大宗以为如何?” 大宗这才明白,今日的谈话不止是兴师问罪,还有对他的不放心。如今能逃脱息侯的责罚已经是万幸,哪还敢再多嘴。斗丹虽然受宠,成了事还是他的功劳,坏了事自然是斗丹的过错,想到此,大宗爽快答应了。 大宗在宫里应承了这件大事,回到家就后悔不已。因为他十指不沾泥,哪里知道什么农具才好使,哪个地方的农具比较好使,问尽了身边的心腹,都没有一个知晓。等到斗丹回都带了样本,才知这件事自己也就能挂个名头,实际要务不关自个儿的事了。斗丹不负嘱托,将息国的农用器具都进行了改良,并修筑了浅塘水渠。次年春耕,原本要两个月才完成的农活,一个半月就轻松做完了。 从此,息侯更加放权给妻子,宗亲们也渐渐习惯直接上奏给夫人。除了军权符节,妫翟已经接管了内政要事,在她的治理下,息国农商大兴呈现繁荣之势。宗亲们不再有怨,息侯过上了更惬意的日子。 第7章她蒙受了耻辱 26.归宁 息侯知道妻子喜欢桃花,命人从淮水岸畔移来野生桃树,栽种在中宫后庭。两年下来,后庭桃树长得茂密。这年三月,妫翟一向强健的身子却变得有些倦怠,事事都提不起精神,妫翟只当是春困犯懒,不以为意。妻子的颓丧萎靡尽收息侯眼底,他不让妫翟处理任何事情了,硬拉着妫翟去后庭赏花。 妫翟无奈,只得去了。息侯携手妫翟漫步在林间,妫翟见桃花开得嫣然,满庭花色,令人爱不释手,息侯自夸道:“翟儿,此处较之芦馆如何?” 息侯的本意是劝慰,没料却勾起了妫翟的无边乡愁。她徜徉在林间,看着一片粉红菲菲,记忆回到了旧年的芦馆。芦馆的月,芦馆的花,芦馆的菜畦田垄,还有御寇与敬仲叔叔。自从嫁到了息国,她便再也没有回去。 “你怎哭开了呢?”息侯见妻子默默无语泪却满溢,不知哪里不妥。 “大王,臣妾嫁到息国来,一直未能归宁省亲。王叔虽无怨言,却总还是臣妾的失礼。如今大王移栽了这些桃花,竟让臣妾有了恍然归故乡的错觉,思乡情切,故而落泪。” 息侯揽着夫人的腰,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无限爱怜说道:“这是寡人的疏忽,你应该回去看看,不要让记挂你的人为你担忧。寡人即刻遣人送信到宛丘去,你且选个吉日,寡人到时多派几个人护着,让你回娘家看看,多带些我们息国的特产过去。” 星辰最是欢喜,急急谢恩。星辰替主人打点好一切,催促妫翟选好吉日。终于,在一个春风微醺、天晴明朗的日子,妫翟踏上了归宁的路途。 息侯的情爱与息国国政家事的历练,让妫翟早已脱去宛丘芦馆避世少女之态,她眉目之间的自信与威严,俨然就是一个成熟的少妇。田间鸥鹭飞,青葱似的稻苗在农夫的巧手下一簇簇栽种在水田里,沿途的风光令她心旷神怡。慢慢地越往北走,便不再见到种稻禾,只有遍野青青的菽麦。 “星辰,我好久没有吃你做的麺团子了,咱们回到芦馆,你得给我做一碗。” “哎哟,我的主子,终于听到您说想吃点啥了。这怨不得你想,咱们在息国日日吃香稻米饭菜,几曾吃过麺团子。”星辰说,“咱们这样的脚程赶到宛丘,只怕清明都过了,来不及祭拜,倒是陈侯的寿辰能凑巧赶上。” 妫翟伸头看了一会儿外面风景,便觉困倦不已,遂躲进车子里面去躺下,道:“若依我的性子,早自个儿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赶到了。这是身为息夫人的无奈,既然祭祖不妥,那就贺寿吧。” 暮春时节,妫翟终于到了宛丘城的王宫内。 “翟儿,翟儿!” 妫翟刚下马车便听到一声熟悉又热切的呼唤。她扭头一看,多年不见的妫翚正向她招手。 “姐姐!”妫翟眼眶一热,又惊又喜,连连揩泪快步走到妫翚面前。 “几时到的,一路可好?”妫翟紧紧握住妫翚纤瘦如竹枝的手臂,忍不住惊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妫翚轻轻移开妫翟的手,将手腕藏在袖内,温和笑道:“傻妹妹,我颠簸这些天,耽误了些瞌睡,消瘦些是自然的,倒是你,婚后越发红润丰韵了。我听说你也要回来,所以一早就在这里等着呢。来来来,去我那里坐坐,我要听你说说,我那妹夫是怎么对你好的呢!” 妫翟娇羞不已,赖在妫翚肩头,挽着妫翚的手臂往行馆走去。 进入了室内,妫翟这才有时间细瞧妫翚。但见妫翚双眉斜飞,面庞白皙,下巴瘦得尖尖的,眼角向上吊起,竟有了些妖艳妩媚的神态,虽然妫翚的话语依然温和柔婉,但是眉峰骤聚的艳色却是昔年不曾见到的。妫翟忍不住说:“姐姐,感觉你变了许多,以前太柔顺温婉,好像现在比以前有个性了,是不是啊?世子待你如何?” 妫翚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待我谈不上好与坏,但目前应该是离不开我吧。那么多侍妾婢子,我算是什么,若不改些性子,哪里来的出路?既然到了那深宫冷苑,人生苦短横竖是个死,倒不如多花点心思玩玩他。” 妫翟看着妫翚眼眸中散出一点寒光,嘴角挂着微恨,不像是说着夫妻情义,倒像是说着某个仇人,她的脖子上还有一道醒目的瘀痕,紫中带着青。以前敦厚贤淑、与世无争的长姐竟也能说出这样狠毒决绝的话,在洛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妫翟想问,又觉得不合适,于是道:“离不开便好,离不开的都是情分啊。” 妫翚见自己吓到了妫翟,挽着妹妹的手走到妆台前:“我那些事不说也罢。我从洛邑带来几支玉簪,只有你才衬得起,来,姐姐替你簪上。” 妫翚指着铜镜里的美人,羡慕赞道:“瞧瞧我的妹妹,真是姿容绝色,天仙样的美人。息侯一见你,肯定沉醉不知年岁了吧!” 妫翟羞红了脸,转过身来冲妫翚撒娇:“姐姐,你取笑我。”回身却赫然见到了长姐系在腰间的佩带早已褪色陈旧,唯有些斑驳的刺绣还有些看得出针法。妫翟更疑惑,长姐一身华丽罗衣,连耳坠都是极为精美,怎么会系上一条旧成这样的腰带呢?妫翟再仔细瞧才知道,这便是当年妫翚出嫁时,自己为她绣的两条佩带中的一条。 妫翚低头抚摸着腰带,声音微颤,笑道:“这些年,所幸有妹妹你的这份情谊暖着我了。” “姐姐!”妫翟把头埋在妫翚怀里,心口快要窒息,她想象不出妫翚这些年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一定不快乐。 “你瞧你们,本来人家都不会哭,这会子倒让你们惹出多少眼泪。” 妫翟与妫翚回过头,见着妫雉挺着大肚子正拿着锦帕浅笑着抹泪。妫翟原本感慨地心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她与妫雉之间,似乎无话可说,即便现在都已嫁为人妇,此刻相见反而不知该有什么姿态与妫雉热络,只好冲她笑了一下。 妫雉却不理会这些,上前来揽过妫翟的肩膀,纤纤细手捏住了妫翟嫩得能掐出水的脸庞,嗔怪道:“第一要罚的就是翟儿,姐妹们一别经年,回来了不知说笑却逗人哭。” 妫翟没有躲过,只能任妫雉轻捏,嘴里也不回话。妫雉松开手,似乎是释怀些了,可转眼又伤感地哭泣起来:“小时候不懂事,不知愁为何物,只凭着小性子跟着姐姐妹妹闹脾气,只以为日子长,好像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陈国似的。到做了人家的媳妇操持起家事来,才知有几个姐妹多好,闹一闹笑一笑,总归有说话的人,如今只能对着那些奴才们吆喝,哪里能找个暖心的人。那些奴才啊,打赏得多便来巴结你给你跑腿,打赏得少了,背后还不知用怎样恶毒的话语诅咒你,到底不是知冷知热的亲人。” 妫翟没料到妫雉能说着这样诚恳的话来,心里一下暖和起来,说:“你如今怀着胎,可不要哭伤了身子。” 妫翚也劝道:“可不是,咱们姐妹仨里,就属你最有福气。头胎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会子说不定又是个小世子呢!怎不把我那小外甥也带回娘家来给姨妈们瞧瞧?” 妫雉这才收住眼泪,道:“我如今食欲锐减,身体乏力,如若带着我那淘气的耾儿来,不知要费多少心力呢,想要跟你们多处处,便是不能了!瞧着翟儿妹妹有些胖了,不知身子有好消息没有?” 妫翟笑道:“没有姐姐好福气,还没有呢。” 姐妹三人拥坐在一块儿唠家常,聊到小时候在椒兰殿长大的种种趣事。妫雉颇为诚恳,全然不似婚前的骄狂;妫翚也不像以前那么保守,有些热辣的私房话倒也敢问得妹妹们面红耳赤了;妫翟这几年学得圆融自在,没有了那些因自卑引发的自负,没有了孤高傲世,反更平易近人。婚姻生活的磨炼,给予了姐妹三人不同的后天性格,也使三人相处起来,有了难得一见的融洽。 杵臼的寿宴规格颇高,三位宗女归宁贺寿,都带了夫家不同的贺礼。妫翚的最为尊贵,妫雉的最为华美,妫翟的最为新巧,杵臼瞧着这些礼物,喜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寿宴进行得热热闹闹的,御寇却悄悄拽着星辰到了花园的假山下。 “太子,请赶紧松手,被人看见可不好。”星辰揉着手腕,不敢看御寇的眼睛。 “星辰,你别躲着,你看着我的眼睛。”御寇扳过星辰的肩,无比爱怜的看着她,懊悔说道,“我怎么会那么傻,不知道你的心呢?” 星辰哑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御寇,撞见了御寇眼神里的炙热,被吓得赶紧别过头,词不达意道:“太子说什么,我不明白。” “星辰,你不要骗我,我都知道了。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偏偏你去了息国,我才领悟到你对我的好。你回来吧,到我身边来。”御寇急切地想把话说清楚,越发不知怎么才能说好。 星辰背过身,躲避着御寇,强压自己的心跳,拒绝道:“太子此言,奴婢不敢认。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心里必定要有主子,然而主子心里不一定要有奴才。奴才去了息国,当尽忠息夫人与息侯,请原谅奴才不能在您身边伺候。” 御寇受不了刺激,拦去了星辰的路,将星辰堵到角落里不让她走:“不,星辰,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我没有拿你当奴才,而是拿你当我心里想疼着、宠着的女子。” 星辰无处可逃,只能努力浮起一丝微笑,然而眼角依然滑过清泪。她转过身来,泪眼对峙着御寇火热的眼神,说:“我知道,以我这样的卑微身份,若说爱慕陈国太子,必定被千万人耻笑唾骂。可是,我是不怕的。我是喜欢一个心肠好、有才华的男人,跟他是不是太子并不相干。可是御寇,我喜欢他只会把它埋在心底,绝不会让它成为现实,这是我埋藏多年的心里话。” “怎么不能成为现实呢?我这就去求父王,让你嫁给我。”御寇焦急。 “陈侯不会应你,陈夫人也会阻拦。你不要忘了,我如今虽是息夫人的侍婢,但我父亲是陈佗旧部的事实不容改变。我是罪臣之女,若是在息夫人身边服侍,谁也不会惦记我,可是我若要跟你在一块儿,那只会连累着你被人算计。” “我不怕!”御寇叫道。 “可是,我怕!”星辰激动得脸涨得通红,“你不在乎你自己的安危,我在乎!你不在乎你的前途,我在乎!你不在乎翟儿的心,我在乎!只要你们能平安快乐,我就快乐。然而我在乎的东西,你们未必在乎,即便是在乎,你也给不了。” “为什么我给不了?星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妾室,只埋首针黹女工,湮没于妻妾争斗,千方百计生一个孩子,然后为了这个孩子使尽一切手段去祸害人!这不是我要的。难道女人只能做这些事吗?” 星辰将心思冲口而出,御寇却迷惘了:“可是,祖祖辈辈以来,所有的女子,包括我的母亲姑姐,不都是这样过的吗?你瞧雉儿的母亲蔡姬,虽是妾室,如今却风光无限啊!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星辰惊呆了,她脸上的热度退却,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面前的御寇,心里感觉说不出的悲哀。看着看着,星辰忽然笑了,像是解脱了什么似的:“太子,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相信我,我在息国活得很好,你忙吧,我走了。” 御寇被星辰脸上惨淡的笑容吓着了,愣愣地垂下手,呆呆看着星辰离开,叫道:“星辰,我不信,我不信你不想跟我在一起。” 廊檐下的宫灯明灭,燃得星辰的心似灰烬。星辰飘然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妫翟下了宴席回到家,看见星辰正流着泪,有些吃惊,旋即反应过来,问道:“如何,御寇有没有对你剖白真心?” 星辰仰起头,咬着嘴唇,用从未有过的埋怨看着妫翟,道:“主子,你这是何苦!” 妫翟见到星辰苍白失望的脸色,忙拉着星辰坐下,小心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星辰拭泪,冷静说道:“主子,我没有责怪你。他表白了他的心,只是,我不愿跟御寇在一块儿的。” 妫翟叹道:“唉,也罢,我亦不愿御寇委屈你,让你为人妾婢,日后受苦我怎能安心?” 星辰猛摇头,将伤心的缘故说了出来:“主子,我不仅仅是计较身份地位,更是觉得御寇并不能理解我的心。我跟着主子这些年,所见所闻所想与他们眼里瞧见的俱是不一样的。我总觉得女人若是这样一辈子庸庸碌碌地沉浸在一个男人身上,沉浸在日夜不休的琐碎事务上,岂不是有些……” 妫翟听着星辰这番话,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但没有道破,只追问道:“有些什么?你我之间但说无妨。” 星辰说:“岂不是有些虚度么?主子您在息国,操持大小事宜,我跟着您身边也渐渐有了些见识与想法。咱们女人与男人不过是肉体有些区别,论才智性情,不输半分。为什么我一定要跟着一个男人,去压制自己的念想,过那草木枯槁样的生活?我不服,不甘。只是我这样的念想,御寇并不能理解。他觉得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那样挨过来的,享受着荣华富贵,便是最好的归宿。这不是我心里喜欢的御寇,何况我罪臣之后的身份,终有一天会连累他,倒不如就此歇手,再无牵挂。” 妫翟诚挚地说:“星辰,你是我的好姐姐,你有这番志气实属难得。既然御寇不能理解,到底谈不上是你的知己。如你所言,何苦屈就自己。只是,你的心真能静下来么?” 星辰粲然一笑,道:“短时日内不能够,日子久些也就好了。说实话,御寇说出那番话来,我是很失望,不过心头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妫翟一边起身拿来灯盏,动手铺床,一边说:“心里装着一个人,能不累吗?放下也好,没什么比自己更尊贵。”星辰见了忙道:“主子,怎劳您亲自动手?”妫翟拦开,笑道:“咱们在息国,尊卑有别是做给那些奴才与宗亲们看的。到了芦馆,哪里还有那些规矩。你只管上来睡吧,哭了大半宿,虽是暮春时节不冷了,心冷更伤自己。不要哭了,没有什么比保重自己更重要。” 星辰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在息国一向都是睡在外间的书房里,现在回到芦馆,竟有些不适应。 “哎呀,愣着干什么,赶紧来睡吧!”妫翟拽下星辰。 微醺的星夜里,星辰噙着泪花面朝着里边。她为御寇的青睐而高兴,也为御寇的偏差而难过。其实她也想嫁人,也想像妫翟一样嫁一个疼她懂她的男人,就像息侯那样。她渴望得到爱慕,渴望会有息侯与妫翟那样的喘息。只是,她毕竟不是妫翟,她只是一个罪臣之女。 27.入蔡 妫翟听着星辰紊乱的呼吸,忽而也觉得难过起来,她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息侯真的是她的知己吗?抑或,月夜桃林里遇到的那一个男人,是她的知己? 妫翟紧紧闭上眼,强迫自己睡下。 第二天,妫翚启程返回,带着无限伤感往北归去。妫雉停留了一两日,因惦念儿子和丈夫,也回蔡国去了,她走得最为满足,家里人都宠着她,姐妹三人中,只有她有了子嗣。 妫翟离得最远,也没有着急回去,因为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她去拜会了叔叔陈完,想和他聊一聊诸侯间的轶闻,只是敬仲叔叔说话越发谨慎,变得沉默了很多。妫翟看着芳菲凋零的芦馆桃林,觉得陈国与她的牵绊越来越少。 这一日,风和日丽鸿雁高飞,妫翟一个人悄悄到了父亲的墓地前,站在芳草萋萋的墓园里,儿时天伦之趣又浮现在脑海里。她默默将兰草放在父亲坟前,将怀里藏着的玉璧埋进墓碑前的土里。妫翟捧起父亲坟上的泥土,小心装进锦囊中藏在袖中。她一个人站在旷野里,听着微风拂过父亲坟头的青草,心里没有恐惧,只有安宁。她站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对埋在土垄里的父亲道歉:“父王,女儿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了,您要保重。” 绕过坟堆,鲁姬的矮坟呈现在她眼前。她记得,鲁姬似乎有着盛大的葬礼,那一夜满院的奴仆哭红了双眼,飞云也自杀殉葬。但是父王并没有与鲁姬合葬,成了陈国陵寝中的特例。父王的坟墓尚有人定期洒扫,很干净,鲁姬的坟堆却随着岁月的长啸而消沉塌陷,只有满坟的藤蔓开着鲜艳的花朵,姹紫嫣红,妫翟从未见过。 她不知道鲁姬与父亲还有她的生母,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纠缠。如今她无人可问,也不想问了。妫翟从竹篮里拿住一束香草,倒了一杯清酒溅湿了鲁姬坟前的植被。妫翟心里默默祈祷:鲁姬啊,愿你来世能得安乐,能得爱情。 妫翟没有为父亲哭,却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鲁姬哭了。为了什么,她也说不清,只觉得心口沉闷,万千情绪不得抒发。 妫翟一个人踽踽独行,往行馆附近的小树林而来,但是一阵剧烈的争吵却扰乱了她的遐思。 “二哥,我一向听你的话。那一日他们刚到息国,我便叫人把那小子给杀死,没想到那小子命大。你放心吧,这次绝对不会走漏风声。” 妫翟听到“息国”两字,本能地警惕起来,她循声望去,见子夏背对着她正与子款秘密谈话。子款脸色难看,眉头纠结,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妫翟慢慢蹲下,躲在一处草丛里想细听子夏与子款在商谈什么。 “好,这样便好。二哥知道你一向最稳妥,而今妫翟归宁,我怕你有些沉不住气,还是再等等吧。” “二哥不用担心,要取一个女人的性命,更容易。”子夏言语中似有讨好之意。 “不不不,你可不要冲动,她一个嫁出去的女人有什么可怕的?息国那一射之地,国主温和不爱政务,有什么好担心?”子款拍拍子夏的肩,流露赞赏的神情,将语气放得更缓,声调压得更低,“一日不拿下御寇,你我一日都无法翻身。想想你娘亲,若是二哥失势,就不要指望御寇会善待你们。唉,这些年我也看开了,王位有什么好争的,我只求御寇心存善念,能善待兄弟。” 子夏忙摇头,道:“不,二哥,你不可丧气。太子一向自视甚高,只与外间诸侯交结,从不搭理我们,你虽是不争,但有人却不一定会饶了你。” 子款皱眉,假作哀伤道:“是呀,毕竟我们是庶出的,他身边有一个陈完出谋划策,想必以后不会不报当年的父仇,我们兄弟的苦日子就怕不远了。” 子夏道:“二哥放心,任凭那陈完有多少手段,也架不住我安排的眼线。御寇也不必自傲,我自有手段消遣他。”说罢凑到子款耳边嘀咕一番,子款听罢得意不已。 躲在草丛里的妫翟只觉脊背一阵发凉,原来出嫁路途上的意外竟是子款子夏的阴谋,御寇危险啊!妫翟想到此,微微起身,悄悄钻到林子里,偷偷绕道走开。尽管她极其小心,子款还是看到了草丛里的动静。 “什么人!”子款示意子夏噤声,慢慢踱步,将袖口里的防身匕首抽出来。右腕使出巧劲,扬手一掷,匕首扎入了窸窸窣窣的草丛里。 妫翟正焦急找路,只觉裙子被人拉住,转回头一看,一把匕首刺中了裙摆,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妫翟不敢尖叫,麻利地将匕首抽出来扔得远远的,也顾得不许多,站起身往密林里奔逃。 子款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草丛里,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匕首,但是不见什么人的踪迹。 “二哥,你看,这是什么?”子夏从凌乱的草丛里捡起一支白玉簪子递给子款。 “这是女人的簪子,好生眼熟,似乎是哪里见过。”子款仔细瞧着簪子,越瞧心里越害怕,“这不是长姐妫翚从洛邑带来的簪子吗,好像妫翟戴过。” “走,咱们赶紧去芦馆。”子款将簪子收起来,愤愤从密林里钻出来。 好在密林就在行馆附近,林子里有条近道是妫翟和星辰小时候摸熟了的。她冲进院子,立刻叫星辰收拾行李。星辰见妫翟满头汗水,话也说不顺畅,知道发生了大事情,便赶紧挑拣了几件重要物件。 妫翟来到灶间,将灶膛里塞满了柴草,往锅子里倒了一桶水,便点燃了火,随后又在灶里放了些打湿来的枯枝,青烟徐徐穿过房顶飘在了桃林的上空。 “星辰,不能从那里走,咱们从林子抄小路出去。”妫翟的心扑扑直跳,没有勇气在宛丘多呆一日。 星辰点头,提着包袱,紧紧跟着妫翟从桃林里的小路一路钻了出去,绕到了重华殿的蔡姬寝宫前。星辰连忙给主子理好妆,妫翟深呼吸了几口气,才镇定地进了蔡姬的屋。妫翟上前叩拜,向蔡姬请辞,言息侯病弱离不开人照顾,想明日清晨就走,特来向蔡姬辞别。 蔡姬半闭着眼睛,对妫翟也没多看一眼,寒暄了几句便答应了。妫翟神色自若,不敢露半分马脚,从蔡姬手里接过通关文牍,便恭恭敬敬退下了。走出门口,妫翟故意大声说道:“星辰,明日咱们就回去,今晚上你得做点桃花羹让我解馋。” 星辰聪敏,连声应诺,扶着脸色惨白的妫翟出了重华殿。在去往驿馆的路上要经过正殿的外廊,妫翟碰见了叔叔陈完。 “翟儿,脸色怎这样不好,是饮食不合还是怎么了?”陈完嘘寒问暖,妫翟的心已经绷到了最紧。 妫翟勉强道:“多谢叔叔关心,翟儿没事,只求您,无论如何也要照看好太子!”说罢便匆匆而去。陈完对侄女没头没脑的话怔住了,好好的,为何要加这么一句叮嘱呢? 子款与子夏不熟小路,绕了大半圈才到了芦馆,果见林子里青烟直飘。子款阴狠一笑,道:“看她哪里逃!” 二人蹑手蹑脚到了芦馆门前,却没有听到一丝动静,观察了半天决定去冒险。二人冲进厨房,只见铜镬里的水咕嘟着白花,但是整个芦馆却不见一个人的踪迹。 “锅里还烧着水,想来没有走多远,去后边院子里瞧瞧去。”子款与子夏来到后边荒废的菜园子里,只有几只野兔乱跑,不见人的影子,连脚印也没看到。子款忽然醒悟过来,大叫一声:“不好,中计了!”忙退出屋外,道:“走,去夫人那里。” 子款与子夏急冲冲跑进重华殿,蔡姬正在午睡。子款向来惧怕母亲,不敢惊扰,只能拉住母亲身边的侍女,悄悄打探情况:“适才,息夫人有没有来过?” 侍女道:“有来过,息夫人请辞回国,明日清晨就走。走前还闹着要吃一碗桃花羹,估计这会子都到了芦馆。” 子款听罢,心道:“想必是着急着走,母亲不允,才拦住让明日早上走的。” 芦馆桃林沉浸在宁静的夜色中。子款带人埋伏在城外,等着妫翟撞进埋伏圈。夜色退去,白昼渐起,直到日上三竿,却没有马车队出城。彻夜未眠的子款疲惫不堪,将昨日的事跟眼前的境况翻来覆去一想便明白中了计,急急到重华殿问个究竟,正巧遇见宫使将一封信呈上来。原来是妫翟的上书,要蔡姬原谅其不辞而别。 子款捏紧拳头,这个狡诈的妫翟,原来已经在昨天下午悄悄出城去了,难怪看不到踪迹。 御寇得知妫翟贸然出城,也埋怨堂妹不知礼数,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出去了。子款看着御寇坦然的面色,愤恨不已,只能抑制在腹内不敢闹出大动静来。 子夏悄悄劝慰道:“二哥不要焦虑,御寇似乎并不知情。莫如让蔡夫人拦住她,我们这边再做布局。” 子款恍然大悟,连忙修书给妫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请妹妹无论如何也要把妫翟留在蔡国境内。 其实,妫翟一早花重金买通了一个宫吏,直到了城门边才嘱咐她天亮之后呈交书信。城门一开,妫翟扬鞭策马,狂奔逃离。等到子款知道实情的时候,她们一行已经快到江国境内。沿途剧烈颠簸,妫翟没有时间休息,只要想想以前的种种就后怕不已。子款与子夏能在息国境外伏击她,也能让她在宛丘城外毙命。她将在墓地草丛里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星辰,星辰惊得张大了嘴:“天啊,怎么会这样!” “星辰,我总觉得御寇身边,危机四伏啊。”妫翟抚着眉头,再没有什么好兴致看窗外的风景。 “主子,听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太子对于身边的人未免太过疏忽了。记得几年前伐卫之时,子夏还言之凿凿地相信太子,怎么转眼间就和子款狼狈为奸视太子为仇敌了呢?” “身为王储,虽无害人之心,却不能没有防人之意啊。御寇只当自己坦荡,别人便会信他,殊不知小人原本只重利,如何会重情?”妫翟说完话,头枕着软靠,忽而胃内一阵翻涌,不断往喉头冲来,她忍不住,将布帘掀开,伸出头干呕起来。 星辰叫停马车,连忙扶着妫翟下车。妫翟只觉一阵头晕,越呕越厉害,却始终不见吐出什么食物。 “主子,您觉得怎么样?”星辰抚着妫翟的脊背,焦虑不已。 “不碍事,想必是咱们一路赶路赶得太着急,折腾了肠胃。”妫翟直起身,觉得爽利了一些。 “主子,咱们再这样赶路下去,我怕您受不住。”星辰有些不放心。 雨细细柔柔地下了起来。妫翟上了马车,头昏昏沉沉,迷蒙的雨雾仿佛濡湿了眼,她听着心越坠越沉。 “星辰,又下雨了,看这天气,恐怕不下个三五日不会停。你听,我心突突直跳,总觉得这次回去,怕是有什么事发生。”妫翟捂着胸口,大口呼吸,道,“若果我有何不测,你不要管我。” 星辰替妫翟揉着太阳穴,忙道:“主子不要多想,您也说了,子款意在太子。太子尚在宛丘,他断然不会冒上次那么大的风险来对付我们。” 妫翟闭上眼,道:“你说的我如何不知,只是这心里总是慌乱得很。” 车夫顶着斗笠驾着马车到了十字路口,茫然问道:“夫人,是直接南下沈国,还是借道蔡国?” 妫翟愣住,不知该怎么选择。上回出嫁便是走的沈国边上,遇到了麻烦。这回去蔡国,就没有风险了吗?妫雉是子款的妹妹,多年来与蔡姬沆瀣一气。 但是,妫翟必须要选择。 妫翟细细一想,决定听一回御寇的话。蔡侯享有声誉,她以息夫人之名拜会亲戚,凭借蔡侯以往的举动,断不会让她在蔡国境内出事,以坏诸侯交情。 也罢,至少歇过这阵子的坏天气也好。春日里的桃花灿烂美丽,却是最经不起风雨的折损。 “去蔡国!” 马儿咿呀远去,隐匿在前往蔡国的官道上。 妫雉接到子款的书信,愠怒不已:“二哥未免太胆大,竟做谋杀太子的事。子夏那孩子生来就少根筋,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倚靠他?如今,叫本夫人截住妫翟岂不是为难我?她出嫁之时也没有从我这里走,难不成这会还会自己撞上来么?好不容易叫母亲把她嫁得远远的,万一献舞日夜惦记的人真是她,我岂不是自找麻烦?不行,我绝不能理会。” 妫雉将书信丢进火盆烧毁,眉头直皱,不想替哥哥招揽这样的麻烦事。她怕麻烦是一回事,更不相信一个远在天边的小小息国也能妨碍着陈国什么事?何况妫翟与她一样,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罢了。 “夫人,这是大王亲自要庖厨为您准备的橘羹,您尝尝,味道一定极美。”侍婢提着漆盒入内,将一碗精致的小盏呈上。 妫雉接过,见碗内的羹汤色泽亮黄,闻着一股酸甜清香,橘子的酸爽刺激着妫雉的下颚,令她食欲激增。 妫雉用汤匙舀了一勺送到舌间,果然极为开胃,淡淡的橘子香味让她神智安稳。侍婢多起嘴来:“夫人,大王知道您爱吃橘子,去年便叫奴婢们用蜜蜡封好鲜橘藏在地窖内。奴婢今日去窖内取来,果真黄橙橙一点都没有干瘪的迹象,大王心里疼着您呢。” 妫雉啜饮着橘羹,美滋滋说道:“大王忙是忙了些,总归心里还是舍不下我的。”正得意着,宫使者却来报:“息夫人回国过蔡,欲拜望国主与夫人。” 妫雉手一抖,剩下的半碗橘羹已经跌碎在地,热热的香甜弥漫了整个屋子。侍婢吓得不敢多嘴,忙命人打扫。 妫雉问道:“大王可知晓?” “已呈报大王。大王谕旨:国务繁忙,不得闲暇,请夫人以至亲之礼自行接待。” 妫雉这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身,眉头深锁,声气跌落谷底,颤巍巍吩咐道:“将息夫人安置在绿绮殿,好生伺候着,本夫人稍后就去。” 宫使领命退下,妫雉一阵头晕,差点跌落在榻上。 “夫人,夫人!”侍婢们惊呼,搀起妫雉。 妫雉扶住榻沿,面色严肃,低低道:“把前日做好的新衣裳拿来。来人,替本夫人理妆。” 该来的事情,躲是躲不掉的。 28.望河楼之宴 妫雉装扮得极为富丽皇堂,嵌满金线的衣裳带起一阵光,使妫雉的肌肤看上去越发通透均匀,气色甚佳。 妫翟一路颠簸,疲倦不已,比起妫雉的精心修饰反而平淡朴素了些。但是无论妫雉如何用心,依然遮盖不掉妫翟自带的风韵。 瞧着那眉间带着一点粉红的美人,绿绮殿的的奴才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天啊,这世上还有这么美的女人,像是一株三月的桃花受了春雨的滋养,在阳光下呈现出醉人的美态。他们没有见过这么分明的眉眼,这么动人的笑容,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甚至没见过这么窈窕匀称的身材。 妫翟站在妫雉面前,那份恬淡飘逸竟把妫雉衬得无比俗气。奴仆们曾为妫雉的样貌惊叹,如今却被息夫人的气韵折服。 妫雉心头升起一阵妒火,看着呆呆傻傻的奴仆,横眉斥道:“本夫人再三叮嘱,不可怠慢贵客,你们只当耳旁风,绿绮殿管事的在哪里?” 站在大堂壁柱后贪看妫翟的宫婢这才慌忙站出来,跪在地上请罪:“奴婢知错,夫人饶命。” 妫雉冷笑,扬眉一挑,骂道:“失我国礼,损我邦交,岂能容你。来人,拉下去勒死丢出宫外!” 卫兵们上前拎起跪地磕头的绿绮殿管事往宫门外拖。妫翟连忙拦下:“姐姐别气,奴才们不知事,打他们一顿就是了,你怀有身孕,犯不着气着自个儿,不如饶了她,权当荫护儿孙吧。” 妫雉听着这话,心里极不痛快,心道:我怎么使唤奴才倒轮到你来教了么?如今打扮得不入流倒还来争艳,在她的地头倒充起好人来。 不过她面上不是这样,而是笑得亲切温暖,道:“息夫人替你求情,那便饶了你一命吧。我们姐妹在宛丘还没有聊够,妹妹既然到了我这里,那便多待些天,也好陪我消消乏。你姐夫这段日子有些忙,等过几天你也见见他。这绿绮殿里的奴才要是有伺候不周到,只管告诉我。衣食用度有什么缺的不舒心的,也只管叫人置办,到了此处就当是到了自家一样。咱们如今都长大了,就不要再扭捏置气啦。” 妫翟对妫雉的热情感谢不已:“姐姐待我这样好,妹妹没有不舒心的。天公不作美,倒成全我和姐姐的情分了。” 妫雉“哎哟”一声,摸着肚子笑道:“你瞧你小外甥,一天到晚闹个不休。也罢,你旅途劳顿,不如歇着,我稍后过来看你。” 妫翟上前扶着妫雉,客气说道:“姐姐也去歇着吧,一来就搅扰了你静养,真是过意不去。” 姐妹二人反复寒暄之后,妫雉才离去。星辰望着妫雉蹒跚的背影纳罕道:“从前见她哪一次不是飞横跋扈,如今做了蔡夫人当真是不同些了,倒也说得出这些客客气气的话。” 妫翟道:“从前她不过有些子任性,那也是王叔婶子的宠爱。如今她掌管蔡侯的家事,事事要自己留个心眼,自然不会再那么表露骄狂。我倒是有些不安,上回在宛丘她一番肺腑之言跟今日一样恳切,只不过也不知为何,今日她说话总是不敢瞧着我的眼睛。可能是我自己多心了吧,一个人的性情变得太快,总有些不太习惯。长姐如此,她也如此。” 星辰安慰道:“都是奴婢多嘴,惹得主子伤心神。要说一年大二年小,人岂有不变的道理。反正我们又不会赖在蔡国,等这几日雨停了,天晴准了,咱们立刻就走。” 妫翟看了一看四周,叫星辰屏退奴才,悄悄道:“我还是想见蔡侯一面,不仅是为我们路途的安危,是为了御寇啊。” 星辰叹道:“主子,您自己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还想方设法地顾全他。他倒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呢,怎不叫人干着急。” 妫翟头一阵阵疼:“怎不是?御寇再这样大意,恐怕没有子款,也有其他用心不良的人取而代之。敬仲叔叔如今也谨慎得很,若不在蔡国给御寇铺条道,将来性命堪忧啊。” 星辰道:“可是若真是子款设下奸计,蔡侯不一定会施援手,您也不是不知道枕头风的厉害。那蔡夫人难道不救自己的亲兄弟吗?她如今可是子嗣在握,前途光明啊。” 妫翟蹙眉,苦笑道:“这也是我要见蔡侯一面的原因。哪一个着眼于大局的诸侯,会将他国流亡的世子拒之门外?蔡侯能纳郑世子姬突,便也能纳御寇。只是,我必要亲眼见着他才敢冒险。你去将行囊中最珍贵的礼物挑拣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星辰点头,挑了一只小巧的红玉璧,两匹息国的罗香软丝织成的湖黛锦帛,一对耳尊酒盏。妫翟看了看,挑中了湖黛锦帛:“我虽代我主拜见,到底一妇人,玉器酒器皆非礼,倒是这湖黛锦帛赠予他们夫妻较为相宜。曾闻蔡桓侯薨逝于热痰惊悸之症,上回送给敬仲叔叔的水玉(今中草药息半夏的古名)还有剩的吗?” “似乎那小包袱里还有些,都是用头醋洗过后晾干的。” “你且用两方好帕子把这两样都包好,不要苛待了咱们息国的好东西,折了主上的颜面。” 蔡国内宫,妫雉将华丽的外袍脱下来,把奴仆们赶得远远的,一个人对着窗外发起呆来。她听到丈夫对“小姨子”不关心有些欣慰,妫翟长得如此漂亮又太会来事,即便不是献舞心里深藏的那个人,恐怕也会被她勾走魂。 但是一个跟着丈夫的秘密生活了很多年的女人,怎么也压制不下好奇心。她非常急切地想知道献舞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妫翟?如果不是,那妫翟能不能代替献舞心里那个女人的分量?如果不能,那个女人到底要多美才能让献舞对她和妫翟孰视无睹呢? 妫雉心里乱纷纷的想法一刻也停不下,纷纷扰扰之后,她却想到了子款的书信。 如果,妫翟被丈夫看上,或者她就是丈夫心里的那个人,妫翟又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失足失德,为息国与息侯所不容呢? 妫雉望着自己的肚子,心道,如果把妫翟藏起来,供着献舞赏玩…… 种种危险的念头升起,妫雉被自己惊得目瞪口呆。不行,不行,不管妫翟是不是那个女人,她绝对不能让妫翟见到丈夫,早早地款待了,恭送出去,子款的事情就让他自己劳神去吧。 妫雉想到这里才算是轻松了一些,把华丽的衣裳收起来,换上了常服。然后叫来奴才,决定在蔡国最美的观景点望河楼摆开宴席。 星星点点,一月如钩,蔡都华灯初上。妫雉打发了一群标致伶俐的模样丫头到绿绮殿请妫翟到望河楼。 “望河楼?这名字倒也新奇啊。”妫翟没有逛过蔡国,猎奇之心大起。 “回息夫人,这是咱们大王夫人最爱去的地儿。您有所不知,望河楼建在河畔,河中种满了各色芙蕖。夏日赏玩,最是美妙。可惜现下还不到盛夏,不然夫人一定赞不绝口。” “姐姐调教的丫头就是乖巧玲珑,不像本夫人带的那几个笨丫头,成天冒冒失失,不是跌个盘儿就是打个碗儿,做起活来不见动静,败起家来倒是起劲儿了。” “息夫人好是风趣,不是奴婢们灵巧,只是夫人您宽厚不计较罢了。” 宫婢领着妫翟拾级而上,来到了一座高楼之上。妫翟站在高台之上,嗅着荷叶清香,荷叶上盛着的水珠在月光的眷顾下如托着一盘珍珠,碧绿的荷叶托着晶莹皎皎的水珠,可爱之极。院前种着两棵合抱的梧桐,细腻光滑的树干上是斑驳的花纹,雅致非凡,往上一瞧,枝叶拥抱,有连枝之势。庭中两株合欢也开满了白花,在灯火下宛若美人婷婷袅袅。 “翟儿,快进来坐。”妫雉站在檐下唤妫翟。 妫翟这才回过神来,步入内殿。内殿的装饰淡雅悠然,琴在左,弈在右,满架的书简倒有些脱离红尘的志趣。 “姐姐,刚才瞧见庭院里种着梧桐竟有连枝之势,想来蔡侯与您夫妻和睦才让这树也通了人性。”妫翟戏谑。 “哪里,妹妹不要取笑我。不过,这几棵树倒真是我嫁过来的那年,蔡侯亲手栽种的。不过是几株树罢了,无甚稀奇。” “国主们疼爱妻子的方式都有些异曲同工呢。我主知咱们主子最爱桃花,便在后庭种了满满一林子。”星辰说。 “要你多什么嘴!”妫翟嗔道。 妫雉不自觉哂笑,将妫翟的酒杯斟满:“这是去年酿好的梅子酒,藏在窖内一整年,散去了冲味,净剩了这些清甜甘醇的汁水,你尝尝。” 妫翟接过,小口饮下,赞道:“果真妙品。这样奇巧的制法,怕是只有姐姐才想得出来。” 妫雉甜蜜一笑,娇声道:“我原不爱这些,是你姐夫从别处听来,一时技痒就学着酿了些。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如今饮惯了还真有些离不了口。”妫翟不再回话,而是悄悄思量起蔡侯来,这蔡侯是个风雅之人。 妫雉也闭了口,有些懊恼自己,莫非是中邪了不成,怎么一口一句地提起丈夫来。 妫翟想着御寇的事,试探地问道:“这么好的景致,蔡侯怎没有陪您过来?” 妫雉脸色一变,笑容僵住,眼睛闪了几下,别过脸慌乱回道:“你远道而来,原本应当见你一面,只是好不凑巧,近几日国内事务繁琐,他抽不开身。” 妫翟浅浅一笑,对于妫雉的闪避有些不解,不过碍于是他们夫妻的内情也不好过问,道:“国政要务乃诸侯之责,姐姐不必挂心。这里是一点小玩意儿,送给姐姐姐夫赏玩怡情,希望不要嫌弃才是。蔡侯面前,烦请姐姐代为转达我主息侯的问候。” 妫雉接过礼物,寒暄道:“妹妹来看我已经是莫大的好处了,何须这样外道。只管放心,你姐夫也叫我问息侯安呢。” 两个心里藏着心事的女人,越是极尽亲密,极尽热络,感情便越往虚假上奔去,到最后无话找话和无话可说,沉默就胜过一切,姐妹二人都想拣些话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三五盏酒一过,妫翟有了些醉意,望着满桌的菜肴胃里翻一阵恶心,然而妫雉却兴致高昂,没有离席的意思。妫翟心里暗暗叫苦。 月牙东升,树梢的嫩芽在黑暗中悄悄生长。望河楼外的石板路上,蔡献舞与近侍正漫步而来。 “大王,夫人正在楼上设宴款待息夫人呢,您要不要移驾内殿?” 蔡献舞没好气说道:“一早就听说了,寡人不想去,免得见她炫耀尊贵的模样。” 近侍不解道:“既然您不吃宴席,为何要到此处呢?” 献舞拍了一下近侍的脑袋,有些愠怒地说道:“这蔡国疆域到底是寡人的还是她的?寡人不去吃酒难道连这里的景也赏不得?” “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去,将木兰舟弄好,寡人要在这芙蕖新叶之间赏月。从早忙到晚,只有这刻清静。” 近侍将一叶小舟摆弄好,献舞登上了船。 “大王,奴才不明白,这南蛮子喜欢的玩意儿都是些不入流的,您怎么也跟着喜欢呢?” 献舞倚靠着雕花栏杆叹道:“那不过是世人自欺的谎言罢了,寡人觉着不错就是不错,谁爱管它入流不入流。他们都说着风凉话,哪里知守住祖宗家业的难处?南蛮子手里的好东西,又岂止这木兰舟?恐怕还有楼车矛戈呢!” 近侍摇着桨橹,劝道:“大王不是要来此处寻清静的吗?怎地又来想这些国政大事呢?” 献舞笑道:“正是,不如笛音一曲解解烦闷。”献舞正要将笛凑到唇边,却听着一曲悠悠的琴音从望河楼的高楼上传来。 献舞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越听越不可思议。 “快,寡人要上岸,移驾望河楼内殿!”献舞兴奋地站起来。 近侍不明所以,只能遵命行事。献舞嫌奴仆手脚太慢,自己划桨。河湾的水花溅湿了鞋履和佩带,献舞全然不顾,飞快跳上岸往望河楼上奔去。 “大王,您慢点!”近侍辛苦在后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妫雉正悠然品酒,忽闻一声急促的报讯:“大王驾到!” 妫雉忙起身迎接,献舞却已经急冲冲走上台阶,看也没看妫雉一眼,只严肃嚷道:“适才何人抚琴!” 妫翟歇手,垂首低眉,款款上前施礼:“见过蔡侯。” 当那张姣美如月光般的脸抬起来,眉间的一点粉红惊呆了蔡侯。献舞只觉头晕目眩,后退三步,看向妫雉。 妫雉有些惊诧,但也没有多想,赶紧上前扶住丈夫,快嘴介绍道:“这便是臣妾娘家妹子,息夫人。” 献舞却轻轻推开妫雉,定定走到了妫翟面前,缓缓开口:“遥夜如水,红尘千里,斗酒彘肩,快哉乘风,明日何须晴?晓陇云飞,斯人西去,年年旧春,桃园谁记?” 妫翟俏皮一笑,回道:“罢也罢也,来日仗剑,翩然绾发,英雄莫问名!兄台,桃园一别经年,想不到您居然是蔡侯,失敬失敬!” 妫翟轻松自在的笑容却如利刃刺痛了蔡献舞的心。他为她朝思暮想,日夜苦闷,她却淡淡一笑,似乎并不记挂于心。 “息夫人?你居然成了息夫人?”献舞笑得苦涩,含恨悲叹,“我心有卿,奈何卿本无情!” 妫翟被献舞这样直白的话吓到了,睁着墨黑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故人。重逢得太突然,她不知如何应对,然而蔡侯却说出了这样不顾体面的话,让她有些生气。 “姐姐,姐夫看来的确是累坏了。”妫翟绕开身,让出道,垂着眼睑,不多看献舞一眼。 此刻,妫雉的心被击得粉碎,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原来,妫翟真的就是那个女人!但是她不能放弃自己的尊严,忙笑着叫近侍搀住蔡侯,解围道:“可不是,妹妹不要见怪。快扶大王坐下。” 献舞落座,饮了一杯酒,才稍微能克制激动的情绪。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看妫翟。这些年过去了,他深爱的女人不但没有被繁琐家务摧残容颜,反而像一颗新桃由一点嫣红变得香甜饱满。那一双清澈淡然的眼睛和眉间一点香魂一如从前那么飘飘如仙。 息夫人!闻名于诸侯间,才貌无双的息夫人原来是她。女公子原来是这个女公子,妫雉的妹妹,这样一个只应该天上有的女人,我怎么就和她失之交臂了呢? 献舞又饮了一杯酒,想起当年洞房之夜的失望,那种锥心刺骨的痛那么清晰地传来。他恨老天爷,为什么让他遇见了她却得不到她! “素闻息夫人容颜绝俗,今日再见果真名不虚传。来,这一盏且敬你我旧日之谊。”献舞举杯,眼中含泪,嘴唇带笑。这藏不住的悲苦,掩不了的深情,让妫翟为难。 妫翟只能举杯,解释道:“昔年不谙世事,胡乱羡慕英雄豪杰之谊,若有冒犯得罪之处,还请姐夫原谅。” 献舞哈哈大笑,不作回应,自顾说道:“来人,将院里的合欢花采最好的下来,寡人要赠予息夫人。” 妫雉心一紧,紧紧握住婢女的手臂,冷汗从鬓角滚落,砸在地上。而再看妫翟,她居然有了愠怒之色。 29.献舞的疯狂 妫翟柳眉紧蹙,起身走下宴席,亲手去合欢树下摘下一朵合欢花,将花簪在妫雉的发间。用含有警告的眼神看着蔡献舞,彬彬有礼地回道:“姐夫训诫,小妹谨记。姐姐雍容大度,一片真心,小妹回国之后定要改改小性子,勤践妇德,希望也能像姐姐与姐夫这般琴瑟和鸣,安乐无忧,不负这合欢的呈祥之意。” 妫翟的一番辩驳,令献舞无言以对,只能再饮一杯酒,指着院里的梧桐,道:“莫非你不喜欢花,喜欢碧叶?” 妫翟从容抢白:“小妹的确心爱梧桐,皆因梧桐乃坚贞之木,只存一心。” 献舞的酒杯停在唇边,怎么也没有力气将那一口酒送到喉间,心里藏着的话像是野马脱缰,冲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对那弹丸小国的息侯存着坚贞?他凭什么拥有你!让你这样谪仙样的女子被他这个俗人玷污!他根本就不配!” 妫翟听着献舞辱骂息侯的话,脸色冷如冰霜,斟满一杯冷水毫不犹豫泼在献舞的脸上:“蔡侯饮多了,醒醒酒吧!”说罢向妫雉施礼,没有给献舞更多时间,起身告辞:“姐姐,我有些乏了,想先歇着。” 妫雉从惊悸中回过神,无力地点头。献舞站起身,冲着妫翟的背影叫喊:“你怎可以如此狠心!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苦!” 绿绮殿内,妫翟卸下钗环,对献舞的失礼憎恨不已,满腔怒火不知从何抒发。星辰却怨念开来:“蔡侯怎能这么无礼,竟口出狂言,辱骂我主,还骂您狠心。当日他神秘消失,也没留个什么承诺,也没再来芦馆找过我们。主子您前途不明时,他屁都没有放,好意思说您无情!难不成要主子您等他,他也太瞧得起他自己。今日蔡夫人还坐在那里他就敢这样放肆,当真是不要脸!” 妫翟深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好了,不要再骂了。咱们今晚养好精神,明天一早就走。” 妫翟躺在黑暗中,闭着眼,眉头却皱起万千沟壑。记忆回到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她与他相逢时的确推心置腹,快乐默契。他潇洒俊朗,风度翩翩,更知怜香惜玉。在此之前,她对男人没有什么想法,他的出现却成了她青春期里最深的烙印,原来男人也可以这样美好。此后,他在桃树下仰望着她的眼神,总会在她失意的时候不可遏止地浮现。一种淡淡的惘然总会油然而生,让她不自主地去将他与所有男人比较:如果是他,会怎样呢? 可是,他从来就没有说过他是谁,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她等过了豆寇花季,他再也没有出现。她以为他是洒脱的,是偶然的,是可遇不可求的,于是便遵守着那种默契,不在乎他是谁,不再挣扎,直到学会平常心。 她哪里会想到,若干年后他们还会再见,他竟然是她的姐夫。而他也失去了从前的谦和有礼,居然这样无礼轻佻狂纵。 息侯的笑脸慢慢浮上来,妫翟更觉得息侯的情意弥足珍贵。那种不顾自身困顿的好,谁也给不了,她誓死不会辜负。想到此,妫翟获得了信心,不再想蔡献舞的无礼,慢慢沉睡。 月悬天中,妫雉对着窗棂,任泪一遍一遍地洗刷着脸。千辛万苦营造的幸福就像一面精致无瑕的冰跌落在长河之中,无情地消失。 往事像是洪水淹没了妫雉的心,令她无法呼吸。献舞从来没有在天色明朗的时候来过寝室,总是在更漏滴尽的深夜不耐烦地躺在她身边。他不与她说话,不正眼瞧他,只把一切金银玉器像是运货一样塞满这间昏沉的屋子。偶尔伏在她的身上挥汗如雨的时候,却喃喃念着:“桃花,桃花……”折腾尽了力气之后就倒头睡下,天色不亮就起身不知去了哪里。 她从来没有见丈夫对她笑过,哪怕是敷衍的笑容,永远只有冷冷的眼光与不耐烦的厌弃。她一个人守着这华丽的宫殿,却像是坐着监牢一样。 她如履薄冰,小心讨好,私底下打探那个女人的一切消息,疑似的妫翟嫁到了息国。丈夫虽然心有念想,却总学会了屈就现实,不做逾矩之事,他们已有了儿子,现在她又怀上一个。 只是,这样稍有安慰的生活,被妫翟打破了。怎么就真是她呢?她到底有什么好?狄蛮血统,烧伤了的额头,还有那自诩不凡的嘴脸,怎么自己的丈夫就那么沉醉入迷呢? 妫雉心里千头万绪,怎么也理不清。 献舞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一句话不说,上前捏住了妻子的下颚:“你,你为何从不提起你还有个妹妹?你是不是知道实情,故意瞒我?还是,当年你嫁给我,根本就是动了歪脑筋!” 妫雉疼得直掉泪,面对献舞的追问,期期艾艾反驳道:“大王,臣妾冤枉!臣妾嫁给您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妾并不知道你与翟儿妹妹相识。” 献舞看着妻子,手松了力道,颓然坐下,像是一枝枯木。妫雉摸着下颔,只觉得火辣辣的疼,悄悄照了下铜镜,瘀痕毕现。妫雉知道丈夫不重视她,却没有料到能因为妫翟的一面之交,就可以对她这样动粗,全然不顾她腹中还怀着孩子。 她无法恨献舞,却将多年受的委屈都化作怨恨一股脑儿转向了妫翟。妫翟的美貌,妫翟的才情,妫翟的清高,妫翟所拥有的一切,都成了她发泄怨恨的最好理由。当妫雉怨恨的眼神瞥到铜盆里未烧尽的子款的密信,一条恶毒的计策冒上了心头。 妫雉擦干眼泪,绞了一条帕子递给丈夫,泪光盈盈地跪在丈夫面前,幽怨地说道:“其实这些年,臣妾是知道大王心里藏着另外一个女人。大王的苦闷,臣妾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献舞抬起头,看着妫雉眼中波光潋滟,也有些不忍,连忙将妫雉扶起身。 妫雉依偎着献舞,道:“臣妾之所以要管教那些侍婢,只不过是不想看着大王心里藏着真情,却要在这群庸脂俗粉间周旋。臣妾从来没有怨言与后悔,只恨自己无能,没有办法帮大王找到心中挚爱,无法成全大王的夙愿。这些年,我写了很多封信要母亲与子款帮我打听,总是没有结果,如果我早知道您心里的人是翟儿,无论如何也是要让她回到您身边的。” 献舞叹道:“如今,她已经嫁与息侯,还能如何?” 妫雉抬起头,看着献舞,认真道:“大王,您若相信臣妾,也不是没有办法!” 献舞愣愣看着妫雉,不可置信:“真有办法吗?” 妫雉温柔点头,凑到献舞耳边一番计较。献舞面有难色,道:“这法子未免太下作!” 妫雉道:“大王,其实女人是最了解女人。她之所以这样抗拒,不过是因为没有到那一步。如果到了那一步,便经不起劝的,只要臣妾耐心劝说,加上大王的真心对待,天长日久她便也就顺从了。” 献舞呆呆问道:“你不介意有人分宠吗?” 妫雉情意无限地说道:“那要看是何人分宠,臣妾输给她也是心服口服。在臣妾心里,大王安乐,臣妾就安乐。” 献舞心神动摇,喜色飞上眉梢,不知所措地在屋内打转。妫雉劝下丈夫,道:“大王别着急,臣妾先叫人安顿好,稍后来叫您。” 妫雉托着沉重的肚腹,面色阴冷地走在花径上。凄冷的眼泪流淌下来,阴冷的笑容挂在薄腮上。她招来了绿绮殿的奴仆,按照吩咐布好了局,心里恨不得将妫翟片片撕裂。 更鼓三声,绿绮殿的宫门一道一道悄然开合。妫翟沉浸在梦中,睡得正是惬意。窗外虫鸣蝉吟,正是睡意最浓的时段。她翻过一个身,被一阵阵扑面而来的热气弄醒。她费力睁开眼睛,一个黑影站伏在床前。 “谁!”妫翟惊呼,然而不等她尖叫,那人欺身上来,捂住了她的嘴,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妫翟拼命挣扎,左右摇摆,黑夜中她看不清来者的脸,只觉得衣裳被剥开,亵衣露了出来。浓重的鼻息和喘息充斥了黑夜,咸热的汗滴滴在她的嘴角。 妫翟愤怒不已,腾出双手狠狠砸着侵犯者的背,用最大的力气扭动。然而这个来人却也有相当大的力气,依然没有停止动作,一只手已经摸到了她的小腹上。妫翟焦急,错开嘴唇,狠狠咬住了男人捂着她嘴的手指。男人吃痛松开手,妫翟立刻大叫:“星辰!有贼啊!” 星辰睡在侧室旁,忽然听到主人的呼喊,赶紧拿起宫灯摸索而来。却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压在主人身上,动手动脚,肆意凌辱。星辰恼怒,拿起桌上的陶壶就往男人后脑砸去,男人吃痛滚落床榻,妫翟一看,大吃一惊,竟是蔡献舞! 星辰还没有看分明,连忙大叫:“来人啊,有刺客!”说罢就要开门。但是只听一阵脚步和一阵哗啦声,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星辰拼命叫喊,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献舞已经起身,眼神里是得意之色,撩起衣袖,肆无忌惮地向妫翟再次扑上来。妫翟与星辰见此状,什么都明白了,她们掉入了魔爪! 妫翟将被子揽在身上,拼命往里躲。星辰扑上去拦腰死死抱住献舞。献舞酒劲上来将星辰甩开到地上。室内微弱的火光,让妫翟看清了蔡献舞的脸,她扬起手狠狠扇了献舞一巴掌,骂道:“蔡献舞,你好叫人失望!” 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让献舞梦醒如初,他仔细一瞧,满床狼藉,妫翟鬓发垂散正满心怨恨地盯着他,似要喷出火来将他烧死。献舞只觉腹下一阵凉意,所有的冲动都消散云翳中,呆呆捂着脸滑下床。 星辰挣扎着起身,连忙将一件外衣披在主人身上。妫翟泪痕未消,理好衣裳站下榻来,指着献舞欲壑难填的脸凄怆痛诉:“蔡献舞,你真是我在宛丘桃林遇见的那个人吗?我一直以为,那个男人美好得绝无仅有,是我毕生心里最珍贵的回忆。但是,你却这么残忍,活生生的把它毁掉了!” 妫翟说完,肠胃一阵蠕动,忍不住干呕,将睡前喝下的茶水悉数吐出来。 献舞回过神,心理防线被妫翟的失望与恶心击退,颓丧跪在地上,痛苦说道:“我无意冒犯的,只是饮多了酒,有些发狂。” 妫翟冷笑,顾不得额头的冷汗,憎恨控诉:“无意冒犯?你若冒失闯进来,我信!但这屋外的奴才们却为何连门都不让我们开!这也是无意的吗?” “是,是,的确是我有贪心!”献舞带着哭腔控诉,眼里布满血丝,“你可知道这四五年来,我过得多漫长!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想你的长发,想起你的容颜,我听星辰叫你女公子,见你穿着水仙花的衣裳,你又说叫我听新曲。我以为你是我的表妹,以为那日寿宴上见到的女子就是你!可是,我揭开头盖,却发现是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确是我的表妹,但我没有办法爱上她。你可知道这样的痛苦有多深?你作的《鱼游》曲,我到现在都没有忘。那望河楼是我选的地方,那一年我十八岁,心里发誓要送给我最爱的妻子,要把蔡国最美的景色送给她。当我遇见你之后,我亲手种下了梧桐与合欢,摆上了最好的琴与棋,甚至我还命工匠做了一支与你一模一样的骨笛!就是为了等你!我等了你整整五年啊!” “你光知道等有什么用?公子御寇是你的挚友,又是我家主子最信赖的人,你若是有心,只管去宛丘打听就可以知。那时,我家主子还待字闺中,对你到过的地方还日日去看。可是,你却一走了之!”星辰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迹,一句句指责鞭笞着献舞的心,“你从来就没有给过承诺,凭什么叫我主子守约!今日做出这样非礼之事,怎配说爱!” 妫翟坐上床榻,浑身颤抖,说出一句:“蔡献舞,你我之间,天意弄人。今日之事,我可以恕你,请你予我符节,放我出城!” 献舞摆手,奔至床边,拉住妫翟的衣袖,拒绝道:“不!我既然已经冒犯了你,绝不会放你走!我宁可囚禁你,占有你,也绝对不允许你再离开我的视线!” 妫翟震怒,推开献舞,取下头上的簪子送到了脖子上,厉声说道:“蔡献舞,你不要糊涂!我如今不是桃林里的避世少女,我是息侯的女人,息国子民的息夫人!你今日若是将我逼上绝路,我便自尽给你瞧!宁死也不受你侮辱!” 献舞眼神空洞,苦笑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对我,一点知觉都没有,竟宁死也不愿意屈从!” 妫翟将手臂力道大了一成,鲜血顺着簪子的尖滑下脖子,染红了衣领:“你若不信,大可一试!放我走!蔡献舞,别让我带着对你的怨恨死去!” 献舞跌坐在地,抱头呜呜哭泣起来,像是个失宠于父母的孩子,哭得哀怨委屈。献舞边哭边摇头,忏悔说道:“是我自己懦弱,自己找借口!只知逃避失意,却忘了要去寻你!我怎么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来!怎么会!” 妫翟握着簪子的手依然没有松劲,但还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拂去献舞的泪,带着遗憾说道:“献舞,你的心意我会记得的,但我们之间没有缘分。我会用余生来怀念我们的相遇,只要你不再糊涂,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跟息侯提起半个字!你没有对我有过承诺,但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献舞抬起眼,看着妫翟眼里的明媚清波,越发愧疚。他觉得他低估了妫翟的志气,贬低了她的气度。他擦去眼泪,从怀里掏出符令,交到妫翟手里,道:“拿着这个符令出城去吧,明日一早让你姐姐知道,还不知闹得怎样,她不像你看着的那样好对付。” 妫翟将符令送还,别有深意地说道:“我与她一起长大,对她的了解不输于你。你不用把符节给我,只需送我到城门边即可。” 献舞推回,道:“我不送你了,我怕我跟着你没有走到城门外就会反悔,只能有劳你自己出城了。” 妫翟问道:“你不怕我拿着符令坏事吗?” 献舞自信笑道:“符令只能开外城城门,若无强兵,凭息国之力难以制胜。何况,我信你。” 妫翟将符令收好,诚恳对献舞说道:“多谢你的信任。若你还当我是朋友,我有一事相求。” “请说。” “我之所以借道蔡国,是听了御寇的嘱托。虽然你与我姐姐是结发夫妻,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我还是要求你,如果将来御寇有难,请帮忙救他一命。” 献舞叹了口气,怜爱地说道:“你自己遭遇了这样的凶险,还想着别人。适才我那发狂的样子你也见到了,你还愿意信我吗?” 妫翟点头,真诚说道:“我信你,更信御寇。” 献舞心中游过一阵暖流,想说什么,终于还是闭口。他命奴才开门,自己守在门外等待妫翟整装。妫翟穿好衣裳带着驿馆的随从,在深夜里出城去了。 献舞没有回到寝殿,而是独自一人来到望河楼,挥着斧子,亲手将合欢与梧桐砍倒。树砍完,天也亮了。他愣愣地望着那支带着妫翟血迹的簪子,清泪两行,漫过胡茬。妫雉站在庭院里,看着一片狼藉,无语凝噎,失望透顶。 30.息侯的复仇 马车的狂奔颠簸让妫翟气郁都凝结了,没想到回国路途竟是这样的坎坷。妫翟起初只是呕吐无食欲,到了后面几日,便腹痛腰酸,力气一日乏过一日,到后来竟下红不止,淋漓不尽了。日夜煎熬在马车内,妫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染上了什么恶疾,星辰更是吓得不知所措,到了江国境内,跑遍了整个都邑才找到一个有经验的巫医。巫医诊断细瞧之后说:“夫人是流产了。” 简直比一个晴天霹雳当头还让人惊怔,妫翟听罢这话,当即哀声痛哭起来。早知自己有孕,便不会闹着归宁,更不会假道蔡国了。 星辰与随从们跪在地上抹泪,请求主子的原谅。妫翟腮边挂着泪,却无人可怨,她幽幽说道:“今日之事,不可对大王透露半个字,谁若多嘴,休怪本夫人无情!” 星辰泪如泉涌,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懊悔道:“我怎么这么粗心,主子有孕,我竟没照看好!” 妫翟在江国都邑的客栈里休息了两日,吃了几帖土方,止住了崩漏之血,便驾车起身。她知道若想保住身子,就必须尽快回到息国。 连天的赶路,妫翟总算回到家里,一入宫便倒床不起。息侯被妻子蜡黄的脸色吓了一跳,临走时一个如花的美人,现在回来怎么成了这样残损的模样?听妫翟和奴仆都说是感染了风寒,息侯心疼坏了,当即下令:“把我息国最好的药材和滋补品都找来,另增加了二十个厨师熬汤,夫人想喝什么汤,就上什么汤,一切以夫人的健康为最高标准!” 妫翟每天饮食微少,汤药倒成了主食,过了半月仍不见有起色,人也跟着瘦下去,两颊一丝血色都没有。息侯每看一回,就心疼难过一回。 息侯心疼夫人的病体,更焦虑的是手里积压的公文要案已经堆积如山了,自夫人归宁到现在,斗丹和大臣们虽也帮着处理,但总让臣民有意见,处理得均没有妫翟到位。可眼下妫翟病在榻上,息侯只能一日三遍跑过来探视。 妫翟突如其来的重病,让心细如发的斗丹心生怀疑。他知夫人才思敏捷,心思缜密,若是感染恶疾定会提前告知,绝不会病得这样蹊跷,更让他怀疑的是奴才们的回答,竟都是同一句话,连字数都不差,过于圆满便有可疑。 斗丹把心中的疑虑告诉了息侯:“大王,眼下息国急需夫人,可夫人的病委实蹊跷,感风寒怎么会越来越重?您勿要动怒,万不可惊动夫人,为我息国着想,除了星辰姑娘不能问,我建议还是拿来跟着去的奴才们问一问情况。” 息侯点头称是,背着星辰派人把省亲的随从们一一叫来。 “夫人病重至此,到底是何缘故?”息侯问道。 随从们哪敢多嘴,依旧回答:“回大王,夫人确实为感染风寒。” 息侯发起怒来,骂道:“哼,一帮奴才好大的胆子,连寡人也敢欺瞒!都不说实话,那好,通通砍去手脚,剁了喂狗!” 奴仆们吓得哭声一片,不知如何是好。 斗丹站在一边见此情况,软语对奴仆道:“唉,你们好好想想,大王连日来都不问你们,为何今日来问?若是不知晓实情,会来拿你们吗?夫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延误了治疗,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奴仆们不敢抬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如何作答。跪在前头的奴仆,颤颤回道:“夫人再三嘱咐我们不可多嘴,否则,否则会要奴才们的小命。大王,您饶了奴才们吧!” 息侯听此言,怒气直冒,他将案几上的陶盏顺手就往那回话的奴才头上砸去,奴才的额角瞬间就肿胀成了一个大包。息侯骂道:“你们若不招,寡人现在就要你们小命!夫人生病,你们不仅不告诉寡人,还在这里敷衍塞责。来人,把他们都拉下去,砍头了事。” 奴才们见息侯动了真格,连连哭喊着求饶,终于有人招架不住,一个年纪大的女奴才跪向前道:“回大王,息夫人回归时假道蔡国看望姐姐姐夫,却不想蔡侯见我夫人美色,言语不逊非礼她,夫人骂了蔡侯一顿后连夜归国,未料想生气和颠簸致途中流产,是以身体才这样虚弱,受这样大的刺激,哪是一时半会就会好的?” 息侯听罢,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上。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挥挥手让奴才们出去。他脸如黑墨浸过一样阴沉,愣愣地问斗丹:“你都听见了吧。” 斗丹一听完仆人的话就傻了,自己的刨根问底,竟坏了夫人辛苦隐瞒的苦心!听到息侯这样问,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微臣都听到了。”话一出口,斗丹心里就懊悔不已,说这干什么。 息侯忽然起身,他青筋暴露,发狂地将满屋的几案蒲团都踢翻,屋子里一片哗啦,能碎的东西都碎了。息侯怒气攻心,心口一阵绞痛,他摸着胸口看着这狼藉的地面恨恨说道:“蔡献舞,蔡献舞怎能这样欺凌寡人!寡人誓要报这辱妻之仇,让他们蔡国碎在我息国面前!” 斗丹被息侯从未有过的暴怒吓到了,悔不该多嘴,此刻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但眼下的情势已至此,略一沉吟,向息侯施礼道:“大王,夫人之所以隐瞒,想必是为了顾全息蔡两国体面。蔡侯虽然言语不逊,但……” “你不用劝寡人!寡人只问你,若是你的爱妻受了这样的委屈,你会不会坐视不管?”息侯仰起头,把辛酸之泪收进去,难过地说,“你可知,蔡献舞不仅伤了寡人的颜面,更让寡人失去了孩儿!吾恨不得将蔡侯千刀万剐。辱妻之恨,杀子之仇,若忍气吞声,还配做什么男人大丈夫!” 斗丹自诩唇舌灵活,可是面对息侯的恨与痛,却说不出一句反驳与安慰的话,只能愣愣地看着国主,不知该怎么是好。良久,他才说:“大王,郑、蔡、齐、宋交好,且蔡侯治军颇有方略,若要伐蔡,恐以卵击石啊!” 息侯正半目出神,听斗丹这番话,气势一下偃了下来。息侯踱步半晌,皱眉道:“士可杀不可辱,若要战胜,需寻帮手。江、弦、樊、蒋诸国都是国弱兵少,无可用之地,唯有南蛮楚国倒可借兵。” 中宫内殿,妫翟躺在床榻,唤着星辰:“星辰,我想喝水!” 星辰慌慌张张跑过来,手里端着陶碗,送到妫翟唇边。妫翟张嘴饮水,却发现碗内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没有,责问道:“你怎端着空盏过来,水呢?” 星辰这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惊讶不已,连连请罪:“奴婢该死,忙糊涂了,这就给您换来!” 星辰重新端碗过来,将妫翟扶起,预备将碗里的汁液喂下。妫翟皱眉,闻着气味不对,问道:“这不是汤药吗?” 星辰傻眼,无言以对。妫翟心中惊醒,抬眼仔细打量星辰。星辰不敢正视,躲闪不已。 妫翟皱眉,推开碗盏,犀利地盯着星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星辰勉强笑道:“奴婢哪有什么瞒着您,只是忙晕了头,所以出了差错。” 妫翟一声叹息,苦笑道:“你我姐妹一起长大,你素来办事极为稳妥,最令我放心。何况我们情同手足,我妫翟的事,你哪一次不是比谁都着急。你快说吧,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星辰见实在瞒不过,这才开口:“夫人,我说了您千万别生气。大王拿住了省亲的随从,逼问出了蔡侯对您的非礼之事,也知道您已经流产了!现在正在朝堂上商量着要借楚国之兵大举伐蔡呢!” 妫翟直觉一阵晕眩,差点栽倒在地,惊呼:“快替我更衣!” 星辰焦急劝道:“早知便不该告诉您实情,您病没好,怎能再管这些闲事?” 妫翟听到星辰口里竟说这样大的事是闲事,狠狠地捶着床榻,气喘连连,气急骂道:“混账!国、国之安危,怎、怎是闲事!这样大的事你也敢瞒我,是将我平日对你的告诫当成耳旁风了么!再不替我更衣,你以后都不要管我,让我病死最好!” 星辰自知失言,不敢再劝,忙替妫翟更衣。妫翟虚如扶柳,挂着礼制之服,顾不上容颜惨淡,一步一蹒跚地向殿内焦急走去。 朝堂上,宗亲们对蔡侯的无礼义愤填膺。 “大王,蔡侯与您同等尊卑,他不顾诸侯情谊,竟这样无礼于国母,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王,这样欺压我国的恨事,必要狠狠还击才可!” 息侯眉头深蹙,严肃说道:“伐蔡势在必行,寡人欲借楚兵。只是,息、楚两国素日无甚交际,若楚子拒绝,也无可奈何啊!” 大宗对息夫人敬畏,见她受了这样的冤屈,决意伸张正义。他向息侯献计:“大王,依臣看来,强攻不可取,需智谋。” “大宗,有何妙计,敬请道来!”息侯欣慰,忙催促。 大宗捋须,思虑片刻,说出了妙计,道:“大王,我们可请楚国伐我,我息入蔡求援,蔡侯心有愧疚,必来援助抗楚。到那时,楚可强攻入蔡,将蔡慑服!” 息侯拍手叫好,斗丹却暗叫不妙。斗丹正要反对,妫翟已经拖着病躯上了朝堂。 “大王,万万不可引狼入室!”妫翟说罢咳嗽连连。 “怎地是引狼入室呢?” 息侯忙将妫翟扶上宝座,妫翟慌忙退开,命星辰将一个陈旧的宫灯拿了出来。 “大王,您可还记得这盏灯?” 息侯看着发黄的绢面,道:“自然记得。夫人怎么将它取下来了!”这盏灯是妫翟刚入息国时亲手做的。那时妫翟见息侯整日沉迷精巧之物不务政事,很是着急,于是便用葛纱做了一盏透明的宫灯,命人捉了上百只萤火虫放在宫灯内。 一天夜里,息侯正要赏玩白天寻得的小物件,却见室内黑灯瞎火,忙叫人点灯。妫翟于是就拿着这盏囊萤的宫灯进来,室内果然恢复光明。息侯接过盏六面宫灯,见之面面晶莹剔透,雕花精美,便爱不释手,忍不住问妫翟里面是什么宝物,这样明亮却没有一丝烟火气味。妫翟不答话,只拿着剪刀,将宫灯的一面剪开大口子,萤火虫破窗而出,纷纷飞到夜空,美妙绝伦,室内恢复了黑暗。息侯赞叹不已,岂料妫翟却泪水涟涟。息侯问是何原因,妫翟劝道:“国人如流萤,聚则有光,散则黯淡。我国主不事政务,便难聚民之力,息国便如这黑夜一样没有未来。”息侯听罢,幡然悔悟,虽然依旧不勤力于政事,却再也不放纵于玩物之中了。妫翟便将这盏灯挂在中宫内殿的廊下,以提醒息侯常事政务。 “大王,您曾答应臣妾,事事以国民为重,怎今日如此鲁莽呢?”妫翟五脏俱焚,焦急不已,道,“我息国位在淮阳要塞,地美食丰,臣忠民勤,多少大国垂涎不已,只不过无人独大,不敢擅自夺取以免置身于风口浪尖。今大王因贱妾之事,劳师动众,贱妾百死不能恕罪啊!想那熊赀,最是薄情寡义之人,伐随灭申,连邓国这样的至亲也不放过,无视其母养育恩情,大肆欺凌邓国国民。这样无道之君,他巴不得有机会从西往东扩张,又怎会垂怜于我息国呢?大王,您仔细思量,怎不是引狼入室啊!” 息侯接过陈旧的宫灯,将妫翟揽在身侧,深情款款地说道:“贤妃,寡人所做一切,正是为了息国子民啊。你是寡人的爱妻,是息国子民的夫人,你蒙受屈辱,而寡人无所作为,世人难道不会以为息侯可辱,息国可欺吗?楚虽强大,但数年来未曾破郑、蔡联军,未必还有气力伐我息国。” 妫翟听息侯想得如此简单,急得直叫苦,挣着最后一口气,劝道:“大王,大宗之计虽能救息,亦是助楚。楚武王多年来没有击退郑、蔡联军,今我息国却为他送上这样的契机,试问楚王怎不会放手一搏?若是蔡败于楚,这笔帐又算在何人头上呢?自然是我息国头上了。若我君独立伐蔡,虽败犹存正义;若借楚之强弩,败只会更耻,胜只会使小事扩大,无穷无尽。稍有差池,不仅断交于蔡、宋、郑、齐,更开罪于蛮楚,恐受夹击之祸啊!” 斗丹听罢妫翟这番劝谏越发愧疚,想不到夫人之忧虑远胜于他。 妫翟谏罢,一口气提不上劲儿来,竟昏厥过去。朝堂顿时大乱,息侯命人将妫翟抬下去。妻子病恹恹的容颜,更加刺痛了息侯的心。他最爱的女人受了这样大的罪,而罪魁祸首却逍遥悠哉。 “要寡人忍下这口气,誓死不能!大宗,寡人命你使楚求援,不可延误。任何人都勿用再劝,寡人心意已决!” 圣意已不可违,斗丹连连叹息:“听命吧,望老天助我息国。” 天黑了,息侯将那盏旧灯挂回老地方,看着病沉沉的妻子,心绞起千层褶皱。 星辰见息侯紧紧攥住妫翟的手不放,也只能轻叹一声,问道:“大王,奴婢斗胆问您一句,若夫人真不幸遭玷污,大王您会将夫人驱逐出息国吗?” 息侯把妫翟的手轻轻贴着脸庞上,坚定说道:“要寡人与翟儿分开,除非生死!” 星辰心里一热,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她悄悄来到里屋,将蔡献舞的符令拿出来。拿着这个符令,星辰的手有些颤抖,不知这么做是不是对的,但是战事既然不可避免,承诺是无法兑现的,不如谋求胜算。何况,她心里对蔡侯的怨恨并不比息侯少。 星辰跪在病床边,将符令呈上:“大王,当初蔡侯有所愧疚将此令予夫人出城。夫人原本差奴婢派人将此符令交还,只是没想到夫人的病如此之重,所以尚未及时归还。如今息、蔡反目,这符令虽只能开外城门,但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息侯欣喜地接过,更添了信心:“哼,蔡侯果真自作自受!翟儿,你信我,一定要给你讨回公道!” 星辰送走息侯,若有所思,又走到书案旁,提笔在息国独有的湖黛锦帛上写下了一封信,告诉蔡侯,妫翟偶感风寒,身体抱恙,待病愈之后过几日就将符令送归,望君见谅。写罢,星辰又觉不妥,既然是要麻痹蔡侯,却有人能送信而不送符令断不会有人信。星辰嘴角浮起一丝鬼魅的笑容,暗道:蔡献舞,你既然是个情痴,那就痴到底吧!星辰将写好的信焚毁,举着灯盏悄悄来到里间。妫翟病容憔悴不堪,暗淡无光,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星辰看了忍不住眼眶湿润,她偷偷从床头的斗柜中把妫翟最珍藏的骨笛偷了出来,用一方半旧的锦帕包好,秘密命人给蔡侯送去。 蔡献舞接到息国送来的大礼,以为是符节,打开一看,却只有一方锦帕包着一只骨笛。妫翟的笛子他见过,残损的缺口记忆犹新。献舞颤抖着双手,把笛子凑到唇边,吹起了《鱼游》曲,仿佛吻上了梦中情人的唇瓣。 31.楚国的契机 郢都宫内,楚令尹彭仲爽正踏着愉快的步伐向内宫走来。楚王熊赀正与宠妃丹姬饮酒聊天,欲度过一个风花雪月的浪漫晚上。 “大王,天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非得劳烦您,天大的事不能等我们歇个好觉吗?”丹姬柔媚地勾住楚王,不放楚王走,嘴里对彭仲爽是毫不掩饰的抱怨。 熊赀敷衍一笑,推开丹姬,道:“唉,彭仲爽深夜来奏,必有要事,怎能不理?你听话,不要闹了,明天再来陪你。” 丹姬不痛快,忿忿起身,替熊赀整好衣裳,嘴里嘟囔着:“这彭老头真是不识趣的呆子!老是搅坏臣妾与您的相处。亏他是个脏瘦乡巴佬,若是个女的,准是一顶一的难缠老妇!” 熊赀大笑:“哈哈,可不是,幸亏彭仲爽不是个女的!” 熊赀衣服尚未穿妥,彭仲爽已经哈哈大笑地进了内宫,口里直嚷着:“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啊!” 熊赀皱眉,斥责道:“彭老头儿,你也太放肆了,没瞧见寡人正更衣么?” 彭仲爽一看,果然丹姬满脸不高兴地看着他,手里慢悠悠地替国主整理衣服,边更衣边娇滴滴地央求。彭仲爽却对丹姬熟视无睹,忽然两眼迷茫,站在原地,伸出双手做盲人摸象状,口里叫道:“呀,这里怎么这么黑啊?大王,您在里边儿不,是不是温香在怀,微臣什么也瞧不见啊!大王,既然您已睡下,那微臣就先回去,把那桩喜事给您推辞了去啊!微臣告退!” 熊赀哈哈大笑,连腰都直不起,笑骂道:“真是一条活泥鳅啊!你站住,寡人何时允你走了,有什么喜事,赶紧说来!” 彭仲爽回过神,捋了捋须,像是大梦初醒一样说道:“呀,大王,您在这里啊。瞧微臣这眼瞎的,参见丹妃。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只是,只是这里太香了,微臣卑贱惯了,到了这么好的地方反倒脑子不灵了。” 熊赀指着彭仲爽,低笑道:“彭老儿又犯浑了,照你说,什么地方你的脑子才灵呢?” 彭仲爽道:“比方说议政殿那种冷冷清清光洁溜溜的地方,倒是比较合臣的口味。” 熊赀推开丹姬磨蹭的手,自己系好衣带,道:“好吧,摆驾议政殿!” 彭仲爽这才躬身让大王出了丹姬的内宫,跟着去往议政殿。熊赀前脚刚走,丹姬就气得打翻宫灯,砸碎玉璧,唾骂道:“自我进宫三月,他竟给我使了不下十回的绊子,哪一次不是把大王从睡梦中叫走的!这秃子矮老头的丑八怪,早晚要让他好看!” 到了议政殿,彭仲爽却一本正经坐下,之前的嬉笑油滑荡然无存。 “彭卿,有何喜事,现在可以说了吧。”熊赀坐定,也跟着正经起来。 “大王,息国大宗求见!” “呔,区区息国一个大宗来访,有何大惊小怪!”熊赀并不在乎。 “大王,息国虽小,若无大事又怎会急匆匆地半夜来拜见。”彭仲爽神色认真。 熊赀也不再敷衍,问道:“哦?是何要事。” “息夫人归宁遇蔡侯非礼,息侯欲请大王相助伐蔡!” “哈哈哈!”熊赀朗声大笑,“这个息侯也够不自量力的了,自己的女人受了委屈就跟蔡国干仗。哼,女人而已,至于如此大动干戈?你怎么回他的?” 彭仲爽狡黠一笑,道:“臣这不是来奏请大王了吗?眼下他还在偏殿等着见大王,估计已经急得汗如雨下了。” 熊赀爽快起身,道:“好!走,移驾偏殿,且让寡人逗逗他!” 议政殿外,刚继任不久的楚国莫敖子元正意气风发地进殿,子元是熊赀的胞弟,他欲把息国大宗求见的事情禀报,然而不等进殿,便听到文王酣畅的笑声远远传来。子元不甘地叹气:“又是这个彭仲爽!不过是个俘虏,手里无兵马大权,看着衰老不堪,为何事事都跑得比贼还快!” 大夫阎敖与子元素日交情好,遥遥见到了彭仲爽出来,忙提醒道:“大王来了。” 子元这才噤声,上前拜见大王。 “子善(子元表字子善),寡人正欲传你。想必你是知道了息国之事,且与寡人一同去偏殿吧。” 息国大宗到了楚国,原以为能顺利见到楚王,谁料楚令尹彭仲爽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却叫他在这个偏殿等候。大宗急得团团转,翘着脖子等了半天也没见一点消息。 “呵呵,大宗久等了!”楚王人未到,却先带起一阵风将笑声传进殿内。 大宗此时年近花甲,须眉灰白,牙齿疏松说话都有些漏气,初听到楚王这样中气十足的笑声纳罕不已,心中暗道:这楚王熊赀也是近五十的人,怎有得这样洪亮的笑声呢?再见其人,精瘦面黑,身量不高,但一双眼睛矍铄有神,步伐稳健敏捷。 大宗拱手施礼,既是恭维也是心内话:“大王好气色!在下今日见着大王,心中所虑可以减半了。” 熊赀坐定,也请大宗坐下,不直接回话却先抱怨诉苦:“大宗赞誉,寡人可承受不起,不过是撑着先君家业,外表光鲜,内若火焚啊!您是世事洞明之人,也知寡人已经四年未有征伐了!老了就是老了,由不得人不服啊。” 大宗一怔,忙道:“大王英武,正值盛年,不见一丝老态,猛一见还以为是三十多岁呢。我主命在下前来,实乃情非得已,不然怎好搅扰睦邻?” 熊赀从容一笑,道:“寡人已听彭仲爽说了大概,我愿倾力相助。只是您也知,蔡侯向来交好诸国,连郑世子都还避灾在蔡都,郑、蔡同盟要攻破岂是易事?” 大宗忙道:“大王勿要担心,我主已经替您谋划了好计。” 熊赀精神一振:“哦,是何妙计?” “只要大王在下月初五领兵围在淮水北岸,摆开佯袭我国的架势,我主便即刻命人请求蔡国援助。只要蔡侯应承,大王便可挥师北上,趁机攻蔡!” 熊赀听罢,点头不已,赞道:“息侯颖慧!大宗且回禀你主,寡人必点齐兵马,随时应战!” 大宗悬着的心掉了下来,将蔡国的外城符令拿出来交给熊赀:“我主诚挚之心,天可怜见啊!” 熊赀接过符令,疑惑问道:“这是何物?” 大宗回道:“此乃蔡都外城的通关符令。” 熊赀藏好,挽留大宗歇一夜再走,大宗着急连夜回国。熊赀命子元派人护送大宗至息都并将他的意思亲口告诉息侯。 息侯听闻后大喜,当即布署道:“传寡人命令,任何人不得对夫人透露半个字,这件事要绝密进行。斗丹,从今日起,你回家好生歇着吧,没有寡人的谕旨,不得离家半步!” 斗丹丧气回家后,望着王宫长叹一口气:“唉,我国主小孩儿脾气,好在夫人贤明。若夫人早日诞下王储,度过伐蔡一劫,息国未来将还有希望,如果如夫人所言,恐怕……”斗丹不敢再往下想,却也无奈。至此,便惶惶终日,夜不安枕。 妫翟醒来后,让星辰叫来息侯。息侯匆匆赶来,妫翟问丈夫:“大王不再说伐蔡之事了吧?” “翟儿,你放心吧,寡人都听你的,不伐蔡国了,你瞧,寡人又把那宫灯挂回去了。”息侯指着迎风摇摆的旧灯。 妫翟松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了很多,问道:“听说您让臣妾迁至行宫,却是为何?” 息侯道:“寡人听医官说,久病之人的寝室易招致邪魅之物,更何况你进食一天少过一天,汤药三餐不离,没道理不见起色,许是真有邪魅之物缠绕。莫如迁到行宫,那里凉爽,景致也好。太史命人祷祝过了,说不定翟儿你一去,病就好得快快儿的了。” 妫翟心里涌过一阵温暖,眼眶漫出了眼泪,道:“大王替臣妾思虑得这样详尽,臣妾唯有从命了。” 息侯亲吻着妫翟的泪花,笑道:“真是傻丫头,不要多想,赶紧把身体养好了,咱们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妫翟心中一暖,柔声道:“大王这句话,解了臣妾的心病了。” 妫翟搬到了行宫,也许是心情放松,也许是药物的缓慢效果已经开始呈现,她竟增长饮食,脸色好转,渐渐能下床行走了。 星辰把妫翟扶回来按躺下,坚决不许主人起身:“主子,好生躺着吧,好不容易有了见好的态势,您可别逞强。大王吩咐了,要是有什么差池唯奴婢是问。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听话些好吗?” “今日过了大半晌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怎么回事,最近你这么沉默寡言?大王也来得少些了。你们不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妫翟笑道。 星辰懊恼分辩:“主子,您真是只有生病时才安静,这才好了多少,就有力气消遣奴婢了?奴婢可不敢跟大王称‘你们’。您要养病,朝务那么多,大王自然忙些了。不过再忙不也是早晚都在这里?” 妫翟笑得更开心了:“哟哟,我才一句问,你倒是回了这么些话出来。早晚让大王收了你,也好让我耳根子清静些。” 星辰羞了,恼道:“主子越说越离谱了!真是不说话不是,说话也不是,越发难伺候了。” 妫翟拊掌大笑,笑了好阵子才平静,认真说道:“唉,大王心思无邪,待人极好,尤其是他在乎的人。我不想息国因为我而遭遇任何不测啊,所以才不得不小心谨慎吧。” 星辰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您只管放心吧,符令已经送还给蔡侯。大王没有瞒您,不然那个忠耿的斗丹,怎么也会来告诉您消息了。” 妫翟一笑,道:“倒也是。”又滑入被子里,安稳地睡着了。星辰安抚好妫翟,出门后拍拍心口,心里一阵后怕。 郢都的楚王熊赀正精神大振,准备去看子元操练兵马。 “寡人等这样的机会,等了二十年啊!好容易等到蔡桓侯病逝,又来个蔡献舞。不是他好色,寡人还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击败他们!”熊赀穿着盔甲,登上楼车。 “王兄无需妄自菲薄。伐曾之时郑、蔡虽有联军,不过与我们打了个平手,何况我们还是因先王丧事才有所顾忌。伐申之时,离蔡也不远,蔡侯不也不见动静?那申侯还是郑公的舅舅呢!”子元自信满满地说,“臣弟这回想杀他个痛快,最好灭了蔡国为我所有!” 彭仲爽听了,直言不讳道:“莫敖大人胆气可嘉,言之有理,但伐蔡易,灭蔡难啊!” “令尹大人不惯于用兵,自然是难了!”子元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 “好了,子善,你何苦事事针对彭仲爽,是质疑寡人选才的眼光么?”熊赀皱眉,斥责子元的莽撞,“寡人知你对他的出身耿耿于怀。我大楚若要强盛便要广纳天下贤才为己用,讲那些虚的身份有何用?有能耐的人又何愁没有身份?郑国虽然时下不济,但郑庄公的余威并未殆尽,齐小白又渐有独霸中原的意向,岂能掉以轻心!” “大王英明!”子元不敢再非议,跟着彭仲爽称赞熊赀。 “寡人不是要你们日夜赞我、吹捧我,而是要想太师葆申一样说真话。即便寡人一时生气,转头就会明白。好,击鼓,演练!咱们这回要生擒蔡侯,扬眉吐气!” 一个月后,楚王拔营,出郢都东门,穿过桐柏山与大复山之间的夹道,向淮水东进。山高谷深,山道蜿蜒曲折,但楚军工兵训练有素,更有猛将熊率且比、大夫鬻权等人兵分两路治理。熊赀坐上战车,看着楼车纵横,烟尘滚滚,旌旗飘扬,志得意满。数天日夜兼程后,楚国十万大军陈兵于息国西面。 熊赀骑着高头大马,对着息国王师叫阵:“息侯速速出来投降!否则寡人强攻入城,必要亲取尔首级,将你满宫佳人尽数收编!” 息侯站在城头望着黑压压的楚军,不仅没有胆寒反而乐开花。息侯打开城门,率领王师与楚军交战,假意打了两个回合便鸣金收兵,将城门关牢。 “大宗,寡人会记上你的大功!楚军之强盛,恐蔡军难敌,这个帮手真是找得对极了!”息侯痛快饮酒,立即修书一封,盖上宝印命大宗快马去向蔡国求援。 蔡献舞在望河楼上正擦拭着妫翟送来的骨笛,息国的大宗老泪纵横地跑进来。 “蔡侯,我主有难,请您救息国于危难!” “先生且起身说话,到底发生何事?”献舞收起乐器,将息国大宗扶起身。 “我主并无冒犯楚蛮之意,不知楚蛮为何大举兴兵,竟扬言要灭我息国。 如今数十万大军已兵临城下,我主久战无果,情势危矣!” “熊赀也欺人太甚!伐曾灭申,如今不辞辛劳竟打到息国去了!国主与夫人可安?”献舞问到夫人两个字时,不自觉声音小了下去。 “国主尚可,夫人经不住打击已经气病。楚蛮狂言,要使息国城破家亡,强娶息夫人啊!蔡侯,息虽小却邻近蔡、宋,且安分守己。今若归楚,日后只能听命于人,蔡、宋肘腋之间不容乐观。” 献舞听到这些消息,心中一惊,连忙道:“先生所言极是,蔡、息乃至亲好友,绝不会袖手旁观。” 大宗得到承诺满意离去。献舞唤来探子,吩咐道:“你尾随息国大宗,刺探军情。” 翌日,探子汇报:“禀报大王,息国大宗绕道蒋国偷偷潜入息都。小的察看仔细,楚军果真率十万大军从西面包抄息都。” “何人领军,先锋为谁?” “楚王亲征,彭仲爽为谋,子元领中军,熊率且比与鬻权分别领左右步卒。” 献舞低眉沉吟:“熊赀来势汹汹,对息国是志在必得。熊率且比和鬻权都是善战之人,恐不能大意。速速传太宰、仆射进殿!寡人也要手持长戟,御驾亲征,亲眼见识见识楚军的骄狂!” 息国大宗回都之后,立即秘密告知楚王,蔡侯应允救援。熊赀大喜,令探子往北三十里,等候蔡献舞的消息。探子来报,说蔡侯御驾亲征,已经出蔡都。 熊赀听罢,欲传令三军,拔营北上。但子元却拦住了:“大王,臣弟另有妙计!” “哦?是何妙计,速速说来!” “大王,北上伐蔡恐遇蔡军王师,蔡军与我军相遇,必定拼死顽抗,我军疲敝,胜算不大。不如我们东去,悄悄绕到沈国南陲,静观蔡军军情。蔡侯入息,见我军撤退必定骄傲,到时我们待他折返时突袭,必能大获全胜!” 熊赀捻须,连连点头:“子善此计甚妙!” 鬻权也道:“大王,蔡若折返,必经莘地微遏关。我军若于微遏关处设下伏兵,蔡军便自投罗网了!” 熊赀赞同,连夜分三批次向东去,又在沈国南陲埋伏好,果见蔡侯气势如虹地火速南下增援。 子夜时分,熊率且比穿上夜行衣,叩响了微遏关的城门,将息侯献上的蔡国符令亮得分明。此时正是好睡的时分,守城卫兵一见兵符,不疑有诈,把门栓落杆,将城门打开。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卫兵恍惚间只见到有一匹马出现在星光下,转眼间喉管处已经血流如注。熊率且比策马狂奔,一路砍瓜切菜,连连挥剑,将当值的卫士头颅纷纷扫落。 微遏关的将领听到骚乱,披衣起身,盔甲还未穿好,子元与鬻权已经率军冲进关内,将城楼包围。子元一箭射去,羽箭穿心而过,守城将领跌落城楼,当场毙命。卫兵四处逃散,还未冲出关口就被逼退回来。 熊赀的剑举在空中,沾着血滴,银白如雪:“尔等听好了,寡人无意滥杀无辜,尔等只要守口如瓶,便饶你们一命,若想为你们主子尽忠,只管用血喂饱寡人的剑!” 32.蔡侯被俘 蔡献舞领兵很快到了息国城外,见息国城门洞开,百姓来往自如,城前的平地上虽有些许鲜血印记,但楚军踪迹了无。献舞带着狐疑与对妫翟的半分贪念进入王宫。 息侯强忍愤怒,热情地上前与蔡侯寒暄:“幸亏蔡侯来得及时啊,不然寡人必要遭灭顶之灾。楚军虽享有声誉,终究畏惧于蔡,见蔡军来援竟先行撤军了!” 献舞心存蹊跷,却又找不出疑点,跟着寒暄道:“哪里哪里,想必楚军长途跋涉也疲敝不堪,加之畏惧齐、宋、郑、陈,所以先走为妙了,让息侯受惊。闻夫人抱恙,不知现下如何?” 息侯愁眉苦脸道:“唉,前一阵归宁受了风寒就没好,这回又受了惊吓,更是卧榻不起了。” 献舞心中刺痛,不便多问,心内暗暗怅惘道:“翟儿,息侯对你虽好,可他终究还是太过柔弱了些。” 息国危机解除,献舞也无意生事便班师回朝。果如鬻权料定的那样,蔡师必经微遏关。微遏关虽名为“微遏”,听着好像不够险峻,其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屏障。队伍行至半路,探子来报:“报告吾王,未曾发现楚军的迹象。”献舞暗叹:楚军来得快也去得快,用兵神速,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他们跑来虚晃一枪是为何,当真是吃饱了撑的,来炫耀他们治军威名? 蔡献舞虽不解,见楚蛮退兵,也放下心来。蔡军行至微遏关,守卫开城迎接,献舞一人刚一进城,城门却忽然关上,将后面的大军阻隔在关外。蔡军彷徨,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能慌忙撤退,恐疑有诈。 献舞扭头见此情景,大怒:“放肆,为何要关城门?” “请蔡侯下马!”守门的小卒将城门锁牢,竟说出了惊人之语。 献舞一惊,不好,中计了。他挥舞着防身佩剑:“你们不是蔡人,到底是何人!” 子元站在城楼上拉开弓箭,一箭射中献舞坐骑。鲜血溅湿黄土,烈马一声长啸扑倒在地,献舞滚落马背。须臾之间,从城门四周冲出来数十个卫兵将献舞团团围住。他们身手敏捷,强壮有力,与献舞斗了几个回合便将献舞制服。献舞被捆绑成了麻花状,金冠跌落,鬓角散开。他巡视四周,才见这些人虽穿着蔡国军服却都是生面孔。 “哈哈哈哈,蔡献舞,寡人可是候你多时了!”楚王熊赀背着手,悠闲走到了献舞面前。 “我当时是谁,原来是你!”献舞啐了熊赀一脸唾沫,冷笑道,“当年在曾国见你是个人物,原想与你结交。如今看来,幸好没与你成为朋友!” “大胆!”子元愠怒,将献舞踹倒在地。 “哈哈哈!”熊赀也不阻拦,只擦去痰迹,讥讽道,“蔡献舞,这乱世之中,礼乐俱废,诸侯之间有何情谊可言。你坦白问你自己,是真想与寡人结交还是想拉拢一个蛮子,给自己多找个打架的帮手?” “你!”献舞被文王直白的话语噎得无话可回,挣扎了半天忽然想起关键问题,“你是如何入关的?” “哈哈哈,这要问你的妹夫息侯和小姨子息夫人咯!”文王把妫翟获赠的符令亮出来,提着穗子在献舞面前甩来甩去,“息侯憎恨你调戏他妻子,又知道打不过你,所以只能请寡人帮忙。走吧,蔡献舞,跟寡人去郢都玩玩如何?不比你那望河楼差的。不过是几个美女嘛,你想要,寡人给你就是。” “熊赀,你无需得意!”献舞恨恨骂道。 “哼哼,人生短暂几十年,该得意的时候就要得意,不等做了短命鬼的时候再后悔!来人,将蔡侯押下去!子善,命中军振作,冲出城门,班师回朝!” 楚军号令吹响,微遏关门扉打开,蔡军呈戒备状,还没搞清什么事实,只听一声:“杀啊!”楚军的楼车便呼啸而来。楚军战车高近五丈,上有车梯可用于攀城楼,每辆车可乘坐十个人,四面守卫持长短兵器,远远望去既像长蛇盘踞头顶,又像蛟龙腾云驾雾。 “蔡国的将士们听着,最好给我王让出一条道来,否则身首异处就不要怪战火无情!”子元挥着长剑,向包围他们的蔡军喊话。 “大胆狂徒,到了蔡国的地头上还敢这样嚣张无礼!将士们,给我冲上去,杀了这无知小儿!”蔡国太宰并不惧战。 熊赀一笑:“你是何人?” 太宰对着文王熊赀啐了一口唾沫:“我乃你蔡国太宰大爷!” “哈哈哈,来吧!你若动我将士一根毫毛,寡人便将你们国主刺上一刀!太宰以为如何呀?”熊赀笑着从阵中上前,把捆绑成粽子的蔡献舞呈现给蔡国将士。 “大王!”蔡国太宰惊得目瞪口呆,不禁跪在地上对着蔡侯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宣布道,“三军听令,让道六尺!” 熊赀满意地笑了,挥动令旗带领军队扬长而去。 蔡国太宰悲痛地在后面喊道:“大王,大王!” 献舞回过身,郑重说道:“太宰不要管我,班师回营,寡人若客死异乡,请辅佐太子继位!” 熊赀懒于理会他们的对话,命人架起马车风驰电掣地往南去。献舞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沮丧地站在微遏关外。 妫翟在行宫外的庭院里剪着花枝,修养了几个月,身体已经痊愈,慢慢有些不习惯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 “大王最近来得比以前殷勤,难道是朝务不多了?不对呀,到了要收谷子的季节,事情应该多得忙不完啊。” 星辰笑道:“您别唉声叹气的,只不过是闲了这些天而已,就又操起心来了!您忘了,春耕的时候斗丹大夫派人铸造了新农具,如今庶民农奴们劳作起来省时省力多了,自然没有往年那么忙了。” 妫翟对着石桌上息侯堆的一堆小玩意百无聊赖,拿起这个看看,又拣起那个瞧瞧,最后都放下了,叹道:“是呀,不过是春耕时候的事,怎么就忘了呢?” 星辰拣起地上掉的玉钗,道:“这可是大王给您找来的好簪子,这么珍贵,您怎么就不喜欢呢?” 妫翟道:“我知道这是他的心意,可是这些小玩意我真的没兴致。你替我都收起来吧! 星辰只好找来梳妆盒,把这些首饰配饰摆件都收起来,搁置在内室里。 “主子,您这样烦闷,不如读些书吧!这身子可不能大意,定要好生养着才行,身体养好了,干什么都有精神。等熬过了年关,明年就不用呆在这里啦!” 妫翟无奈道:“好吧,听你的,等熬过年关,咱们回中宫后庭折桃花儿去!” 星辰雀跃道:“好呀好呀!” 妫翟迷惑道:“不过是折花朵儿,怎么这么高兴?倒不像是之前那么闷闷不乐啦!” 星辰一怔,旋即笑道:“您的病好了大半,当然值得高兴了。”星辰望着手不释卷的妫翟,心里道:“翟儿,蔡献舞吃了大苦头,再也不敢对你冒犯了。” 郢都宫内,楚王熊赀与诸臣正在商议如何处置蔡献舞。 “从前寡人对于郑、蔡联军总有些忌惮,是以从不曾直面挑衅。如今一试,想不到这蔡献舞如此不堪一击!哈哈,这样的废物留在世上做什么,依寡人看,莫如烧上一大镬的滚水,将他煮了祭祀先王,以飨宗庙。” “哈哈哈,王兄,若以小蒜佐之,风味更美啊!”子元一向崇拜兄长,对于大王的炫耀举动推崇备至。 “大王,不可!”鬻权耿直,当即反对,“大王,蔡国乃姬姓大国,非申、息可比。大楚历代秣马厉兵为的是开拓疆域,而非取人性命。” “嗯?”熊赀不悦,冷眼看着鬻权,反问道,“鬻权,你这话什么意思?想死吗?不取人性命如何开拓疆域?” 鬻权见熊赀动了脾气,并没有惧怕,而是把佩剑抽出来搁在喉咙上,耿直说道:“大王不用着急,臣不怕死,只是死之前也要把话说到底。想那息国先君曾不自量力伐郑,被人打得落荒而逃,落下一个不度德、不量力的笑柄。今楚虽有百万兵甲,征伐无惧,但大王您在诸侯间也不过是个会打仗的武夫,离度德之君还差远了!君不度德,定有丧师亡国的一天,臣不如今日死了也安心!” 熊赀气得七窍生烟,骂道:“鬻权,你不要一天到晚就死来死去地威胁寡人!像你这样的蠢物,死了也罢!” 鬻权笑道:“哼,大王不要以为臣是那乡野村妇闹着好耍。臣不能尽忠,先行一步了!”说罢把剑贴近,作势就要抹脖子。 “给老夫夺下剑!”殿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大王,鬻权蠢笨,您怎么也糊涂起来了!” 熊赀伸头一瞧,不敢言语,来者是他此生最怕的人,太傅葆申。 熊赀皱眉,冲着身边的苋喜和彭仲爽斥责道:“怎又把葆申先生找来了?” “大王不要斥责苋喜与彭仲爽了,若不是他们来叫老夫,老夫还不知这里闹得鸡飞狗跳了!”葆申步履蹒跚地走上殿,熊赀立即命人看座。 “先生不要责骂了,寡人并无要杀鬻权的真意,只是气不过而已。”熊赀声气低了许多,见到葆申如同猫见了老鼠。 葆申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颤声道:“大王,老臣辅佐您快三十年了,这回真是您的不是。蔡侯已经被您俘虏,想必诸侯尽知,若要雪前耻您已经做到了。那淮水东去还有无限江山可取,何苦此时犯众怒坏国家大计?若惊动诸侯,他们以勤王师的名义联合起来讨伐咱们,国人受难,大王有何颜面面见先王?” 熊赀无话可回,只能恭恭敬敬地回葆申道:“先生训诫极是,弟子谨遵。依您之见,这蔡献舞如何处置呢?” 葆申捋须一笑,看了看彭仲爽,道:“这些事,您还是问彭仲爽吧。” 熊赀无奈,只能道:“彭仲爽!” “臣在!” “蔡侯之事,如何处置?” 彭仲爽笑道:“大王当日不是说请蔡侯来游玩吗?依臣看,玩就算了,不如请他吃顿饭然后把他打发回去好了,免得耗费楚国的谷米!大王以为如何?” 熊赀心有些许不甘,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讨伐蔡国本来就师出无名,如今得胜不能再有失分寸,于是同意了彭仲爽的意见,道:“那就依你的意见去办吧!” 三天以后,献舞从牢里释放了出来,熊赀设宴款待他。熊赀在鬻权和葆申哪里碰了钉子之后,心里的憋闷还没有消退,心想既要把你送走,不如临走好好羞辱他一顿,于是在宴席上对蔡献舞阴沉着脸色。 酒过一杯,熊赀道:“蔡献舞,寡人原本要把你煮成一锅肉汤,是你运气好,我大楚不杀你,不然你是没有机会在这里享受美味的!” 蔡献舞吃了败仗,心里对于熊赀也没有服气:“哼,只怕楚王无福消受献舞之残躯。楚兵貌似强,不过恃兵符之诈,胜之不武。” 熊赀不悦,道:“那也怨不得寡人,是你自己羊肉没吃着倒惹一身臊。你不为了一个女人忘乎所以,怎么会把符令拱手于人?为了一个女人成了阶下囚,还在这里唧唧歪歪些什么!” 献舞冷笑,抬起衣袖掩住口鼻,眉头一皱,别开脸避开熊赀做出嫌弃的模样,讥讽道:“楚王固然会领兵征伐,但言语粗俗,有失风雅,原来内里如衰草,不过如此而已。没错,孤王的确爱慕息夫人的才情美貌,不说一个国家,就是此身之性命也可以不顾。若不是阴差阳错,孤王与她也许是人间佳话了。像你这样自诩非常、粗暴无礼、不解风情之人,连她的衣角都不配碰!” 熊赀饮下一杯酒,哈哈大笑:“好一个解风情的蔡侯!寡人是不像你和息侯,咬文嚼字连句人话都不会讲!寡人不信琴瑟能治国,管弦能图霸!你蔡侯自诩高洁非凡,而今不也是有辱先祖,愧于宗庙吗?为了区区一女子,置家国不顾,置国人不顾,根本不配为一国之君!” 熊赀爽朗的笑声与一番豪言壮语刺痛了蔡献舞的心。他只记得自己是个情种,却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美人与江山两失,一世清名毁于一旦。蔡献舞没了骄傲只有满腹辛酸,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老辣的浑汤差点呛出男儿清涕。 征服的快感从熊赀心眼里升腾起来,对于打击蔡献舞,他毫不手软:“不是寡人要笑你,你也太过亲信女人。你不是不知道,息国还是十几年前跟郑厉公对峙吃了败仗,这些年都小心翼翼,诸侯会盟是能推就推。以息侯那样弱如雏鸟的性子,能想着要跟寡人借兵伐蔡?肯定是息夫人在息侯面前哭哭啼啼,添油加醋,息侯才会怒。息夫人要报此仇,兵符当然才会到寡人手里?息夫人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啊!” 献舞听着这番“合情合理”的话,怒道:“不,孤王不信她是那样的人!你根本不了解她!”献舞指着周围亭亭玉立的宫女,神思恍惚然如在梦中,说道:“楚宫中这些庸脂俗粉连她一分一毫也比不上。只要你见了她,便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智慧过人,秉性善良,冰清玉洁,宛如谪仙!她不可能是那样俗不可耐的人!更不可能是背信弃义的人。” 熊赀皱眉道:“再美不也就是个女人,生孩子忙针黹,莫非还能上阵杀敌,治理国家?女人嘛,你想要,年轻漂亮的多得是,羹汤妇人被形容至此,未免太夸大其辞了!唉,从前寡人有几分佩服你,觉得你虽然比不上你哥哥,但也算是个人才,怎么吃了个败仗就成了疯子!算了,别痴了,知道寡人能打败蔡国就行了,这不是要放你回去了么?” 献舞缓缓端起一杯酒,闭着眼睛又饮了一口,喃喃说道:“你若是与她在一起,不痴也要痴的!” 熊赀一看,这个蔡献舞,不过尔尔啊,哪像个治国君主,整个一情种。两人话不投机,气氛不对,胡乱饮了几杯吃了些饭菜便散了宴席。 宴毕回宫,熊赀对彭仲爽嘀咕道:“幸好没有煮了祭献,这样浑浊蠢笨的东西煮于我宗庙里,先君受玷污,定要勃然大怒于地下。” “大王英明,正是这个理!”彭仲爽笑道。 “不过,那息夫人,真有蔡献舞说得那么美吗?”熊赀疑惑自语道,想了想,他拉住彭仲爽说,“寡人以为,丹姬之姿容,楚国难有比得上的,不知这息夫人较之丹姬则何如?” 彭仲爽这回没有劝谏,而是话中有话道:“陈国息国之富庶,想必寻常姿色也能养出几分俏丽来。” 熊赀听罢彭仲爽的话,嘴角浮起一丝诡笑,问道:“彭卿此言可是助寡人重蹈蔡献舞之覆辙?” 彭仲爽眯着双眼,笑得油滑,道:“大王慧眼如炬,微臣心思丝毫也瞒不过。只是,微臣以为蔡侯不配与大王相较。蔡侯因为女人差点倾国,但我们大王却可以倾一个国家顺带获取一个女人!” 熊赀的笑容一下生动起来,他听明白了彭仲爽的意思,遂得意地问道:“彭卿不怕你的馊主意让寡人背上臭名声?” 彭仲爽笑容散去,无比认真地说道:“大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先君武王自立来,大楚何须将那些酸腐虚无的名声放在眼里!” 熊赀心如擂鼓,鹰一样的眼睛里散出了兴奋的精光,他大叫一声:“彭卿,吾爱将也!” 献舞驾车走在楚国秋后的田垄上,仿如噩梦初醒一样。他始终不愿相信妫翟背弃了当初的诺言,心里对息侯怨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起了与息国断交的念头。他慢慢向故国走去,心情与思想都因为这场变故发生了变化。 “楚王固然是傲慢狂妄的,但作为诸侯国主,他却远比我有担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人人均言齐小白如何,恐怕这熊赀不输半分。可惜啊可惜,因为错爱美人,因为这愚蠢的息侯,我失掉了与熊赀结交的机会。看来此番回去,便不能再掉以轻心,要重振旗鼓了!” 献舞回望郢都最后一眼,加快步伐回蔡国,这场教训他受够了。 妫雉此刻正陷在血泊之中生产,她浑身是汗,凄厉地呼喊着:“蔡献舞——蔡献舞——”身旁围着几个稳婆在教她用劲,可是无论她使出多大力量,孩子依然不肯冒头。 “夫人,再加把劲儿啊,快出来了!”一个年长的稳婆哭了起来,她经历的助产数不胜数,可眼下并没有把握能保住挣扎了三天三夜的妫雉,看着妫雉衰竭的样子,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心里一直在默念,希望夫人能顺利熬过这一关。 妫雉双手扯着被褥,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问:“大王,大王回来没有?” 看到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妫雉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第8章她越来越恨了 33.兵临城下 寒冷的冬天来了,汉水与淮河在白雪皑皑中延伸向远方。一个秋季的休养与一年丰收的喜悦让妫翟终于能摆脱蔡国遭遇的阴影。妫翟与息侯依偎着炉火对坐窗前,为过一个热闹的上巳节而忙碌着。妫翟一针一线绣制彩线香囊,春葱似的十指状如兰花,飞针走线。 息侯停下在银箔纸上刻花的举动,对着妫翟一双玉手看得入迷,忍不住上前捉住这洁白的柔荑抚摸起来。妫翟被这样一惊,手指险些被银针扎破皮。妫翟看着息侯一脸呆样,羞怯娇嗔道:“大王,吓了臣妾一跳!您不是嚷着要做银质箔花吗,怎么那一树桃花才‘开’了两三朵就不管了?” 息侯耍赖,取下妫翟手里的彩线,捉住手不放,道:“不管了,翟儿的皓腕素手让那些纸啊花儿的都黯然失色,寡人没有兴致了。” 妫翟笑道:“真是小孩儿脾气!你赶紧刻吧,臣妾也想赶紧把这个香囊做完,赠给大王呢。”妫翟从息侯手里抽出手掌,拿出还没做完的香囊,指着上面绣的梧桐树花纹,无限温柔地说道:“您看,与君同心,白首不分,大王让臣妾了了心愿吧。” 息侯接过香囊,翻来覆去细看,喜爱不已,替妫翟暖了暖手,道:“我怕你冻着。” 星辰坐在榻边做着宫灯,边做边打趣:“奴婢一定要把大王与夫人今日的浓情蜜意做成瘦辞,保准难倒他们!” 妫翟与息侯听罢,笑闹不已。息侯更是从桌上端下一盘果子,笑道:“快嘴丫头,赶紧堵住你的巧嘴儿吧!” 主仆三人正闹着,近侍来报:“大王,少宰求见!” 息侯丢下手里的忙活,打趣道:“阖宫夜宴还早着呢,少宰大人怎么就馋起嘴来!星辰,给夫人披上裘衣,别冻着。翟儿,银箔花纸可别代劳啊,寡人去去就来。” 妫翟笑道:“大王放心,我们等您就是。外面路滑,叫下人们小心些。” 息侯离开了内殿,似乎也带走了一丝温暖。妫翟打了个喷嚏,将厚暖裘衣紧了紧,继续绣着上巳节的香囊袋。 息侯走不多远,便见到了庭院里满身雪花的少宰正焦急地呵手跺脚,不等息侯细问,少宰已经迫不及待禀告了详情:“大王,楚王求见!” 息侯脸色一沉,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忙道:“所为何事?” 少宰道:“其言无事,只是拜会而已。但微臣见其来势,恐不好惹啊!” 息侯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少宰道:“是否需要禀报给夫人?” 息侯看窗纱里妫翟的倩影,阻止道:“不可!走,寡人亲自去见,你即刻安排宫宴款待楚子,看看他们到底是何来意?” 熊赀背着手,站在息侯中庭的内殿好整以暇,对于息国宫殿的规格与陈设不屑一顾,心道:“这也太寒酸了,城门矮得连蔡国的微遏关都不如!”见息侯匆匆而来,不紧不慢地问候道:“息侯,别来无恙啊!” 息侯见熊赀一身戎装,面带不善的样子,心中一凛,忙道:“贵客来访,有失远迎。楚王好兴致啊,天远路滑,竟在上巳节前踏雪来访,寡人不胜荣幸。奏乐,设宴!” 熊赀不拘泥,大方落座,命彭仲爽将备好的礼物呈给息侯:“寡人替息侯报了辱妻之仇,息侯也不记得谢我。也罢,君不谢我,吾来谢君!区区薄礼,息侯笑纳!” 息侯接过彭仲爽呈上的礼物,愣住了,尴尬问道:“这,怎么是件女人的衣裳?” 熊赀狭促一笑,道:“这不是送给息侯的,是送给息夫人的!” 息侯的脸挂不住了,忙推开礼物,推辞道:“楚王大礼,鄙人承受不起。” 熊赀收敛了笑容,阴狠地盯着息侯,冷冷地反问道:“息侯这是瞧不上本王的一片好心了?” 息侯踉跄倒退,心道:楚王果然来者不善,恐怕不拿点好处是不肯走了,忙道:“楚王曲解寡人心意了。并非姬允不谢朋友,只是朝务繁忙,手下人怠慢了。息国地少福薄,只要是寡人能给的,楚王只管开口。” 熊赀搁下酒杯,站起身来,阴险地笑道:“索要不多,唯息夫人而已!” 息侯没料到熊赀会这般苦苦相逼,断然拒绝:“夫人乃我国国母,恕难从命!” 熊赀不急不躁,在息国臣子众目睽睽下抽出佩剑,将案几一剑劈倒,酒盏佳肴横飞零散,吓得堂上站着的人都目瞪口呆。熊赀取下颈上的红巾,将剑上酒水擦干,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息侯,你不从也得从,强兵之下,由不得你!” 息侯大吃一惊,指着放肆的熊赀骂道:“熊赀,你不要欺人太甚!寡人可以唯你马首是瞻,但绝不会将发妻拱手相让,你若欺凌我国,息国子民必将拼死顽抗!” 熊赀没有再发怒,而是从容说道:“给你三个时辰考虑,让你的美人跟着寡人回楚国,否则让你丧命于楚国的铁蹄之下!哈哈,记得让你的美人穿着寡人送的衣裳!” 熊赀起身,挥剑在胸前,被吓得傻愣愣的息国诸臣竟没一个敢阻拦,眼睁睁看着楚王走出殿外往宫门走去。 这来得太突然了,楚文王怎么会在这么冷的天里干这种事?少宰惊怔了片刻,清醒过来,立刻叫来王城护卫,命令道:“快,快封锁城门,刺探敌情!” 不一会儿,守将来报:“大王,楚军数十万大军已经杀进城内,包围在了宫门外!大王,怎么办,是否御驾亲征!” 息侯快步跟随守将来到城楼上,王宫的大门外已经被楚军重兵重重包围。楚军楼车高耸,几乎只要稍稍往前移动就可以攀上城垣。息侯气得手脚直啰嗦:“这,这楚军是何时到的,为何竟没有人来报告军情?都干什么去了?” 这时守城大将冲过来跪在息侯面前:“报告大王,我们根本就没看到楚军进息国境内,从看到他们到现在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 息侯绝望了,气力不支,瘫坐在地上,是啊,从少宰说文王求见到此情此景,真的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可楚军就已经势如破竹包围在了宫殿外。他无助地说道:“熊赀分明就是要置寡人于死地。” 正在息侯犹豫无奈之际,熊赀已经命人扎好了木架子的塔楼,与息国的城楼只有数十丈之遥。息侯从城墙的豁口上,甚至能瞧见楚王的髭须,每一根须发都透着得意。熊赀举着令旗,骄傲地说道:“息侯,已经过了三刻,你还有两个半时辰。你若想好,一切都来得及,若迟疑,寡人只要令旗一挥,便能将你那几间破房子夷为平地!” 纷扬的大雪越织越密,银灰的天空染上一层昏黄的暮色。息侯染满眼泪的脸在冷风的侵蚀下,赤红肿了起来。息侯吸进一口冷风,钻入了心肺的缝隙里,引发了阵阵隐痛。事到如今,不面对也是不行了。息侯站起身,走下城楼,不理会熊赀的嚣张,平静地对少宰道:“取寡人的弓箭与战马,孤王要与熊赀拼死一战!” “不要啊,大王!”少宰不依,只跪在台阶上,扯住息侯的衣襟。 “那你叫寡人怎么办?难道把你们的国母息夫人拱手让人吗?难道叫我姬允屈服在楚蛮手下吗?”息侯突然咆哮起来,眼泪砸到了少宰的脸上。 少宰无言以对,也老泪纵横,哀求道:“大王,老臣不惧一死,只是息国数万百姓生死全在您手里啊!请您三思而后行!” 息侯绝望地仰起头,看着灰霾的天空里没有一丝光亮,再扭头看向严阵以待的楚军,火红的凤凰图腾旗,迎风飘舞,似乎能把雪花融化。楚人此刻正如骄傲展翅的凤鸟,而小小的息国正如凤鸟相中的虫豸。 “寡人能如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亦不能,死已不能啊!少宰,你告诉寡人,到底该如何做?”息侯苦笑,满脑子都是楚国的大军与楚王熊赀狂傲的笑容。 “大王!”息国大宗蹒跚着步伐走上城楼,“大王,您这样发愁也不是办法,老臣已经备好鞍马,您赶紧带着夫人逃出城去吧!” 息侯看着满头白发的大宗头顶着雪花,一脸的坚决。这个辅佐他登位的老头,平时唯诺啰嗦,到了关键时刻,竟有这等志气。 “大宗,寡人能逃往何处呢?蔡侯吃了败仗,受了楚国的羞辱,若是知道寡人逃跑,也会在半路截杀的。何况,寡人情愿一死,也不要做亡国败逃的息侯!大宗,夫人是无辜的,你赶紧叫斗丹来,送夫人出城去吧,送回陈国也好!”息侯做了最后的打算。 “大王!”大宗老泪纵横,为息侯临危的志气欣慰,也为息侯的决绝而悲伤。宫殿城楼将士们一片呜咽,息国都城内,一派悲壮。 少宰抹了一把眼泪,道:“大王,您且去换盔甲,老臣来敷衍熊赀,争取能让夫人出城去!” 息侯点头,扶着大宗走下城楼。 熊赀伸头一看,城头上的息侯不知所踪,怕息侯耍诈,继续喊话:“息侯,你休要妄想逃出城去,你们都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早已被楚军包围!” 少宰整好衣冠,站在离文王最近的地方,喊道:“楚王,我主已经去劝夫人。你虽有兵甲百万,但我们不能强迫夫人,她愿意去楚国我们不阻拦,但如果她不愿意,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任您攻破城门,您不会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了吧!” 熊赀取下随身带着的酒壶,喝了一口老酒暖身,爽快说道:“好!寡人就再等两个时辰,你这老叟要是敢欺瞒寡人,寡人便要取下你的头颅挂在息国关口下当上巳节的灯笼!” 息侯跨上战马,背好弓箭,等待着即将来到的死期。 妫翟绣完了香囊,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心里一阵发虚,推开窗看了看天色,纳闷极了:“少宰是有什么事呢?大王怎么这么久还没来?” 星辰做完了宫灯,安慰道:“许是少宰来问宫宴的事宜,这时节大王该要备宴了,主子不妨换上新衣裳吧。” 妫翟只能将头缩回来,风夹杂着雪花卷进去,把息侯没有做完的银箔纸雕花卷了出去。 “糟了!星辰,得赶紧捡回来啊!”妫翟把窗关好,顾不得天寒地冻,只披着狐裘就跑去外间,跟着冷风追逐着那半枝没有雕刻完的银花纸。风吹得很急,雪下了一尺厚,妫翟在茫茫雪地里追逐,鞋袜都湿透,总算将那一纸飘如引蝶的箔纸抓牢在怀里。 妫翟高兴地握着息侯未完成的杰作,跌倒在雪地里笑得十分满足。 “主子,这可怎么行呢?”星辰赶紧上前把妫翟扶起身,扫去大雪,抱怨道,“身子还没好断根,就为了这么一张银箔花不顾寒冷了!快进屋换衣裳吧。” “大王费了几日的功夫,若是这样丢了岂不是很难过!呵呵,幸亏我手脚快追了回来。”妫翟一点不在乎身上已经湿了大半,只把箔纸藏在怀里,呵着冷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了回廊。 主仆二人还没进屋,斗丹便气喘吁吁地跑来,慌忙叫道:“夫人,赶紧跟微臣走!” 妫翟见斗丹鼻子冻得通红,神色焦急忧虑,忙问道:“斗丹,何事如此匆忙?”妫翟看了冷清的宫殿,发现宫内一片黑暗,一盏灯也没有点燃。妫翟意识到了事情的蹊跷,堵住了斗丹的去路,严肃问道:“斗丹,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夫人,您别问了,赶紧跟微臣走吧,不然就出不了城了!”斗丹急得跳脚。 “不,这里是我的家,你让我去哪里!”妫翟摇头,往后退了几步,“我为什么要出城去?大王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是不讲清楚,本夫人绝不肯走的!星辰,咱们进屋!” 星辰心跳得很快,直觉出了大乱子,赶紧搀着妫翟往屋内走。 “夫人,微臣求您了!赶紧出城吧!”斗丹死守息侯的谕旨,不敢将楚军兵临城下的情况说出来。他别无他法,只急得跪在大雪飘舞的廊檐下,一遍一遍地磕着响头。 斗丹跪在门外,磕头的声音像是擂鼓一样传入妫翟的耳中。星辰一边替妫翟更衣,一遍哀求道:“主子,要不,咱们跟着斗丹大夫去吧,也许真的出了大事呢?” 妫翟道:“我心里如何不纷乱?但你叫我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怎么走得安心?如果真有要出城的大事,大王处境一定万分危险,我怎么能只身一人逃走。” 星辰支支吾吾道:“也许,大王已经安顿好了呢?” 妫翟心绪不宁拔下头上的簪子,往梳妆台上一掷,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想当然了?难道今日变故之稀奇,你没有任何感觉吗?” 星辰瞥了一眼铜镜里妫翟严厉的样子,心里的秘密到了嘴边又噎了回去。妫翟虽然换好了衣裳,却没有一点打扮的兴致。她站起身,撩起门帘,站在了斗丹的面前。玉树临风的斗丹还在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青石板上已经血迹斑斑。 “斗丹,都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还要瞒着本夫人吗?”妫翟语气不再柔和,而是夹杂着不可撼动的严厉。 斗丹抬起头,看到的不是妫翟绝世的容颜,而是过去治理政务时的强大气场。他不自觉停止了请求,被这股强大的气势折服,终于违背了息侯的苦心隐瞒,带着哭腔说:“夫人,楚王熊赀率领二十万大军已经攻破外城,扬言要杀了大王,灭了息国。” 妫翟心一沉,惊得嘴也合不上,忙问道:“楚军来犯,所为何事?” 斗丹面有难色,不知该如何启齿。妫翟惊得浑身打颤,斥责道:“讲!” 斗丹慌忙道:“是……是为了要您改嫁于楚王。” 妫翟听到这个原因,只觉得一阵晕眩,一股冷风从狐裘大衣底下钻进来,让她寒毛倒竖颤抖得更厉害,如一片风中抖索的枯叶。斗丹还要继续说,妫翟却抢先说破了真相:“原来,大王没有听我的劝,真的求楚伐蔡了!” 斗丹点头,补充道:“正是如此。楚王在微遏关将蔡侯掳至郢都长达半月,之后放蔡侯回国了,今日忽然前来,向大王提出了无礼的要求,说我息王无义不谢他,让夫人跟他走。大王不应,楚军已攻破了外城,此刻正在城楼下威胁大王呢!” 妫翟重重一叹:“唉!大王,您这是何苦呢?您走不了,翟儿也走不了啊!走,斗丹,带我去见楚王!” 斗丹忙伸手拦住,道:“夫人,您不要冲动!微臣已经备好马车,您赶紧随臣出城去吧!” 妫翟苦笑,眼泪从眼角滴下来,整张脸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妫翟道:“斗丹,你是咱们息国最有智慧的人,以你看来,楚王的要挟难道是突然兴起吗?难道不是蓄谋已久吗?此刻,楚军想必已经将我都城四周所有关卡牢牢围住,你让本夫人从何处逃?就算是关起门来困守,又能守住多少天?这寒冬之时,百姓不是饿死冻死,就是死于楚军的铁蹄下!熊赀能拿下蔡侯,又怎么会惧怕我们息国!” 斗丹听罢此言,无异于寒天饮雪水,一点希望也看不到。因为妫翟把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此刻他提不出什么建设意见,也没有办法救他景仰已久的夫人于危难中。 妫翟带上斗笠,坚定了步伐:“要我与大王分开,除非生死!” 妫翟沿着回廊往正殿而去,斗丹与星辰赶忙跟上,迈向死亡的境地。 34.艰难的谈判 绕过蜿蜒曲折的内宫小径假山,妫翟打开了内宫的城门。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妫翟抬起手来借着雪地反光一看,居然是鲜红腥臭的血迹。妫翟慌忙跑出内宫的门口,见到正殿前面的空地上,尸横遍野,假山上躺着几具尸身,流泉汩汩流着的都是血水,把积雪浸得像是夏日的西瓜瓤。 正殿前的道旁,挂着几盏迎风摇曳的花灯,是今年新制的花色,那是为了今日的阖宫夜宴准备的。妫翟走到尸身之中,凄凉而愤恨的眼泪流了出来,偌大的院子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妫翟的心情恍惚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宛丘的椒兰殿上,也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而今日此景比当年还要恐怖万分。 妫翟往正殿走去,忽然被一具蠕动的尸身绊倒。妫翟一声惊呼,跌倒在地,回过身来看向那具尸体。那是一个年轻的卫兵,脸色已经沾满了深红色的血痂,一柄明晃晃的刀子插在胸口。卫兵的脸庞看上去如此稚嫩,只张大嘴,嘴角垂着血液包裹的涎水,嘶哑着嗓子喊道:“疼死我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 妫翟惊魂未定,卫兵匍匐着爬过来,手牢牢抓住妫翟的脚踝,爆发了惊人力量,似乎要把妫翟纤细的脚腕捏碎。妫翟再往那卫兵身上一瞧,只见齐大腿的地方已经被斩断,只留了半身残躯与腿分离,淌下一路血印。 妫翟心酸的眼泪涌了出来,对这个日日在正殿前面站岗的卫兵充满了无限的同情。这样的伤势,就算救活他能如何呢,还不是成了一个废人?妫翟闭着眼睛忍着,不忍心看他,任由那只手紧紧捏着她的脚,她感到灵魂像被锋利的剪刀给镂空了,锥心刺骨地疼痛,心在泪水中渐渐地坚硬起来,不满像是野火一般燃烧,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动荡的情绪。终于,她脚上的疼痛消失了,她低下头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看到那个身负重伤的卫兵已撒手人寰。 妫翟和星辰掰开卫兵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妫翟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往正殿上来,用力推开大门,室内一片黑暗,只听到众多的喘息声。有人叫了一声:“夫人来了!”稍后,一盏盏宫灯亮起来,将黑暗的正殿照亮。妫翟望向息侯平时坐的宝座,见一个身穿盔甲、黝黑丑陋的半老头子正坐在那里,这反客为主的男人显然就是熊赀了,而息侯、大宗、少宰及若干大臣,个个的嘴巴都被塞上了布巾,反手被擒,跪在熊赀的脚下。 一干楚国朝臣都凝神静气地望着她。 “大王!”妫翟见息侯还活着,心里多了一丝欣慰,赶忙奔过去,却被楚国大将用长矛拦住。妫翟愤怒回过头,将长矛推开,扑到息侯面前,将息侯嘴里的布巾取下。 息侯一活动开嘴立即叫道:“夫人,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让斗丹带你逃走吗?” “大王宁死,贱妾怎能独活!大王,夫妻同心,我们能共患难,为何不能同生死!生既同衾,死当同穴啊!”妫翟抱住息侯放声大哭。 熊赀挥手止住了将士的兵器,哈哈大笑道:“呵呵,真是郎情妾意啊,你们只管搂搂抱抱吧,过了这一刻,以后便要在黄泉路上相见了!” 妫翟听到这话立即站起身,走到宝座不远前立住,怨恨地看着熊赀,冷冷笑道:“呵呵呵呵,我还以为楚国这些年来励精图治学会了以德服人,想不到仍不过是莽林间的野兽!” 熊赀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他被妫翟清丽绝俗的容颜镇住了。天下竟有这等世外仙姝,眉如远山,眼似波横,就像天上的皎皎月亮,不染红尘俗气,如梦如幻。熊赀目不转睛看着这个纤瘦得如一枝新柳、美得像是刚刚绽放的桃花般的美人,心中赞道:难怪蔡献舞活生生成了个呆子,这息侯为了她连命都不要,果真天姿国色无人可比,丹姬这样美艳绝伦的女人,到了她面前不过是一具庸俗不堪的肉身。 但这样的失神,熊赀也不允许自己太久,他还有正事要办,妫翟嘴角眼梢流露出来的倔强勇敢,更是激起了熊赀腹中的征服欲望,他大声笑道:“野兽如何?如今你这泥丸大小的息国不也是要被野兽吞了么?” 妫翟看着熊赀淡定地坐下,面无怒色,心里也吃了一惊:他竟如此镇静。妫翟冷静了神智,道:“息国虽小,却在齐宋之南、蔡之东,君今日来犯我国,必使齐宋有怨。然唇亡齿寒,蔡与我主虽有误会,但也不能置己身不顾。一旦齐、宋、郑、蔡结盟,蒋、黄、弦、樊联手,恐楚军虽强,也难免焦灼。” 熊赀见妫翟没有惧色,竟将一番外交辞令说得妥帖有理,更加震惊。熊赀默默道:这息侯是个戏里的驴皮影,中看不中用,这个纤纤佳人竟有这样的头脑与胆识,如此才色俱佳的女子,怎能便宜了愚蠢的息侯! 熊赀正在沉思,子元出言反驳道:“息夫人果真聪慧过人,但您可知,齐虽强却与鲁纠缠不休,宋虽大历来自扫门前雪,蔡与息是姻亲,可惜息侯为了将他打败,不惜把蔡国兵符献给我主让他遭受被俘虏的奇耻大辱。试问谁又愿意救一个无信之人呢?”子元边说边不断打量着妫翟,他早已被她那罕见的美貌酥倒了。 妫翟心一阵发凉,回首看向息侯,息侯已经自责地垂下了头。情势比她想得严重啊!妫翟捏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阁下说的话听着有几分道理,但不堪推敲。你主今日伐息,因贪图一个弱小女子的美色而大兴杀戮,草菅人命,试问息国子民何人敢服?天子式微依旧天命不改,楚军能强占我国疆土,却强占不了我国民心。普天之下像楚子一样心存贪念的人太多,只要我主放出风声,善待息国子民者,息侯俯首称臣,试问这样的诱饵,谁又不想冒险呢?到时战争一触即发,息国或许亡了,你主陷于混战,不仅声名狼藉,更不一定能捞得着好处。” “你!”子元被反驳得面红耳赤,只能骂着掩饰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刁蛮妇人!” “楚王,这便是您手里的贤臣么?不过如此。难怪遇到事情只知道喊打喊杀,恃强逞凶!”妫翟冷笑。 熊赀听罢,不仅没有怒气,反而笑得畅快,道:“你这女人,深得寡人之心!不喊打喊杀,难道坐下来聊天?” 妫翟道:“当然。诸侯之所以间或会盟,难道不是坐下来把事情解决了吗,并非要刀尖带血。今日楚王若愿坐下来和谈,我主愿尊楚为上国,任由上国差遣,绝无二心。如此,楚王您既可以不损一兵一卒,更能得淮阳要塞,笑傲于齐宋中间,假以时日问鼎中原也为未可知!” 熊赀拍手称快,朗声道:“笑傲齐宋,问鼎中原?好动人的诱惑!不过,你一妇人,寡人如何信你?又如何信息国之诚意!” “楚王可信,息夫人向来掌管息国国政要务,一诺千金!”斗丹冲破楚兵阻碍,冲上殿堂向熊赀保证。 熊赀瞥了斗丹一眼,见这是个谦谦君子,惜才之心顿起,柔和问道:“你是何人?” 斗丹不卑不亢回道:“息国中大夫,斗丹!” “斗丹?很好,寡人记住你了!”熊赀看向妫翟,似笑非笑地问道,“夫人真有结盟诚意?” 妫翟无奈道:“肉在俎上,没有诚意也要拿出诚意。” 熊赀道:“如果,结盟的诚意便是要你嫁给寡人呢?” 妫翟如遭五雷轰顶,面无人色,怔怔地看着熊赀片刻,心里万马奔腾的恨意涌上心头。妫翟倒退三步,对着熊赀一字一句怒道:“看来楚王根本意不在我,而在江山!” 熊赀笑道:“真是聪明的女人。不过,寡人在来之前原本是先要江山,顺带要了美人;现在看了你以后,是想先要美人,顺带要了江山!” 妫翟冷冷一笑,声音穿过冬天的积雪,带着冷气,说道:“还不都是一回事,做人不可太贪,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妫翟又退后三步,转过身来,绝望而悲戚的眼泪滚滚而下。她带着一丝凄美的微笑,看了一眼她心爱的丈夫,抱歉地说道:“大王,对不住,贱妾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您!” 妫翟说完这句话,冲出正殿,来到庭院墙角的古井前。她脱下裘衣、鞋袜,推开了井盖。 “不,翟儿!” “不要,夫人!” 星辰与斗丹跟着跑出来。息侯眼泪横飞,跪爬着往殿外来,可惜他身体被束缚,这一挣扎就倒在了地上。楚兵连忙上前将挪出了一大截远的息侯拖了回去。跪了满满一殿堂的息国臣子,都泣不成声,哀嚎的哭声在这冬日的息国里,听起来无比的凄怆。 熊赀快步走下宝座,将息国的大宗连拖带拽地拖到雪花飞舞的庭院里,又来到妫翟旁边。此时,夜已经降临,宫灯里的灯油都烧去了大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微光。熊赀捡起一块石头,投掷在古井中,过了好久才听到咕咚一声响。 “古井可深着呢,你不怕吗?”熊赀冷冷地笑了。 妫翟毅然坐上井沿,将一只腿跨上去。熊赀被震住了,也被激怒了,他那颗男人的野心被再次激活,征服欲填满心田。 “尊贵的息夫人,在你死之前,不妨回头看一看这个可怜的老头吧!” 阴冷的笑声像是魔鬼的催命符,让妫翟心里空荡荡。她回过头,只见熊赀已经高高举起剑。她大惊,忙问:“熊赀,你要干什么!” “只要你敢死,寡人就敢杀!你若不嫁给我,寡人便杀了息侯,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你若是敢自杀,寡人便下令屠城三日,让息国都城不留一个活口!”熊赀髭须沾着雪花,眼睛瞪得像铜铃,此刻就像一只发怒了的野兽,能把人生生地吞下去。 “你敢!”妫翟愤怒了,“你这是什么样一个国主?居然视人命如草芥!畜生!” 但熊赀并没有答话,而是一剑斩了下去。 眼前一片鲜红,热热的黏黏的血液喷了妫翟一脸。大宗酱紫色的头颅滚落在她脚边,痛苦狰狞的表情让人寒毛倒竖。 妫翟只觉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栽倒在井边。她的脚已经失去只觉,嘴唇也麻木。星辰含泪捡起裘衣给她披上。 妫翟愣了片刻,忽然凄厉狂笑起来,把狐裘衣扔进漆黑的井里。晶莹的眼泪在妫翟脸上结成了冰河,她不起身,不动弹,就这样衣衫单薄靠着井沿的静坐在雪中,以这种自戕的方式与楚熊赀的铁血对峙。 “美人,你不要这么倔强,那大殿上有的是息国臣子,寡人不介意一个一个地在你面前杀掉!”熊赀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妫翟空茫的眼睛里看不见这个丑陋男人的良知。成王败寇,强凌弱者,一切就这样赤裸裸、活生生地发生在她的面前。 妫翟声音暗哑下去了,低吼道:“我只是个女人,你们为什么总是百折不挠地为难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让你们来这般羞辱我?我没有什么贪念,只想与我的夫君安稳地生活,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哈哈哈哈,只怪你生得太美,怨不得男人惦记。更要怪你嫁给了一个没用的男人,让强者征服。所以,你应该醒悟,投向强者的怀抱。”熊赀的身上也铺满了雪花。这是他过了大半辈子,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下尽这样的狠劲。 妫翟觉得身上的血液已经没有办法流淌了,她除了眼睛,没有一个地方还能有活动的能力。她不甘啊!她不愿啊!这个魔鬼样的男人,她宁死也不要受他凌辱。管他什么息国,管他什么息侯,管他什么子臣,让我去死! 妫翟这样雕塑般的模样,已经让息侯看不下去了,息侯扯着嗓子喊道: “熊赀——熊赀你这个畜生,有种你杀了我,来呀,有种冲我来呀,欺负一个女人,你算什么英雄!” 熊赀被刺痛,转过身,大步流星往殿里冲,一把提起息侯,不屑地骂道:“你这样的孬种,寡人难道还惧怕么?你想死,寡人成全你!” 息侯瞪大眼睛与熊赀对视,无尽的仇恨吞噬了他的心。妻子遭遇的一切令他心如刀绞,此刻,死对他来说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解脱。楚王的剑刺破了他的肌肤,血液呼之欲出。但是熊赀却突然停下了,他最不愿让人猜到他那叵测的心。他邪魅一笑,将剑抽回,不等息侯反应过来,又一剑劈下去。 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了息国的大殿的夜,灯火通明下,血液染红了息侯的衣裳。息侯的血液顺着右脸脸颊流了一地。息侯倒地抽搐,痛苦的呼号把息国百官吓得瑟瑟发抖,折磨和死亡的恐惧弥漫了整个空间。 妫翟听到息侯这样的叫声,心中一紧,挣扎着想站起身,可是已经站不起来。星辰与斗丹被卫兵拦在一旁,死命挣扎,痛苦的眼泪溅湿了雪地。妫翟挣扎着向殿内爬去,当她匍匐前进了几步,却被熊赀的身影拦住了。熊赀的战靴把积雪踩出了一双很深的脚印,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从剑梢抖落在雪地上,冰冷的雪遇到热血,蒸起了一团雾气。妫翟定睛一看,那是一只耳朵,他把息侯的一只耳朵砍下来了! 妫翟捧起那一只耳朵,颤抖着骂道:“熊赀,你这个魔鬼!” 熊赀面无表情,语气没有一丝和缓地说道:“你还可以继续骂,寡人会将息侯一片片拆了送给你!” “夫人,臣求您了,答应楚王吧!为了大王,为了臣民们,为了,为了您自个儿!”斗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过比这还要血腥的场面,他感觉再没有人能比这楚王熊赀的铁血意志更凶残的了。 妫翟抬起头,看了一眼雕像般高高在上的楚王,轻蔑地笑了,道:“你为了得到我,这样费尽心思,好,那我问你,你能给我什么?” 熊赀郑重又得意地说道:“你在息国的一切,寡人可以给你;你在息国得不到的一切,寡人更可以给你!” 妫翟仰天长笑,笑得夸张、凄厉、怨恨,笑得一生所能流尽的眼泪都淌了下来。她幽怨地说道:“我在息国得到的,你穷其一生也给不了!熊赀,我可以答应跟你去,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熊赀道:“你说。” 妫翟道:“其一,放了我夫君,放了他的子民。要使他们原地生息,安居乐业。其二,息侯乃天子嫡封诸侯,你不能再强迫他做违心之事,不能更改息国国名。其三,厚葬所有死去的人,我要你为这些枉死的人披麻戴孝!” 妫翟抬起头挑衅地望着熊赀,岂料熊赀连眉头也没皱,爽快道:“好,寡人答应你!” 妫翟惊呆了,如果怀柔是做给旁人看的,那么为了陌生庶民守丧,对于一个强势的君王而言岂是一般的纡尊降贵?他竟然连眼睛也不眨就这样痛快答应了! 熊赀也毫不示弱地说道:“你也要应承寡人三件事!其一,永远不许自残自戕;其二,与息侯死生不复相见,其三,世上再没有息夫人,只有楚国楚夫人,你原来的名字不能再用,寡人要赐字于你,以后,你就叫‘秋侬’。” 妫翟捧着息侯的一只耳朵,看也不看熊赀,心如死灰般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熊赀这才收回剑,下令道:“将息国臣子松绑,把息侯抬回内殿诊治。”熊赀蹲下身要扶起妫翟,妫翟却厌恶地挪开了。熊赀无奈,看着星辰将妫翟扶起来。 熊赀对妫翟轻轻地叹道:“寡人并非不知情理之人,今日之举,情非得已。你快快进屋取暖,与息侯好好待一夜,说说知心话吧,明日寡人派人来接你。你要记住你的承诺啊!” 妫翟站起身,冷漠说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现在杀了我。” 熊赀没有再问,注视着妫翟与女婢的背影淹没在宫殿重楼的雪雾中。 35.她不想做楚夫人 “星辰,把我所有的衣裳、书简,都找来。”妫翟坐在息侯身边,抚摸着昏死过去的丈夫,眼泪已经干涸。 “主子,这——”星辰不知道妫翟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要问了,按我说的做吧!” 星辰无奈,只能把所有的箱子、柜子打开,把新的旧的衣裳统统找来。妫翟在中庭的桃树下支起一个大大的铜盆,把在息国做的书简丢进盆里,倒上一壶烈酒,然后将火把丢了进去。幽蓝的火苗蹿起来,妫翟坐在雕花木的箱子上,把那些彩绣辉煌的衣裳,一件一件地焚烧。灰烬飘飞,如夜的幽灵飞上天空,妫翟的心寸寸化为火灰,没有一丝生命的感觉。 “主子,您为什么要烧掉这些,日后如果大王念起你来,岂不是一点念想也没有了?”星辰抹着眼泪,想哭不敢哭。 “将死之人,要这些衣裳、旧物做什么。大王待我情重如山,我怎能留下这些东西惹他惆怅遗恨?如果留下,岂不是存心要折磨死他?”妫翟哀伤道,“只留着那支骨笛吧,好在泉下还给父亲。” 星辰听着骨笛和妫翟的悲怆之语,心里的煎熬再也受不住,跪下来哭道:“主子,星辰罪该万死啊!” 妫翟回过神,不解的问道:“你何罪之有?” 星辰趴在雪地里不敢起身,道:“当初大王伐蔡,我是知道的,却故意瞒着您。我偷来了您的骨笛,派人送给了蔡献舞,然后把蔡国的符令盗取出来,让大王交给了楚王。” 妫翟惊得倏地一下站起身,不敢相信地看着星辰,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一个陪伴她这么多年的亲密姐妹,看着看着她无助凄惨地笑了。 “我们同吃同住,无话不谈,我一直把你当作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信你甚至比信大王还要多三分。我一直以为你冰雪聪明、伶俐爽朗,为你奴仆的身份感到深深的遗憾与愧疚。当我最无奈、最凄凉的时候,是你扶持我,为何这样大的事情,你却可以瞒得我滴水不漏呢?到底是我太傻,看不出你的破绽,还是你学会了聪明,已经太知晓掩饰?”妫翟跌坐在木箱上,心像这口腾空的箱子,藏着无尽的黑暗,没有一点充实的感觉。 “翟儿,是我太恨蔡献舞,太想为你报仇,所以才愚蠢地忽视了大局。我好几次想告诉你,可是我不敢!你杀了我吧,我背叛了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星辰泣不成声,除了求死,别无他念。 “罢了,罢了,到了这样的境地,恨你怨你,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你也不过是个婢女,充其量做个帮凶而已。楚王灭息之意已久,天要亡我,奈若其何?”妫翟起身把星辰搀起来,为星辰拂去肩上的雪,道,“我将要去到魔窟里受折磨,我不能让你也跟着受折磨。所以,妹妹今日要拜托你留下来,替我照顾大王。” “不,翟儿,不要留下我,让我跟你一起走!”星辰哭喊道。 妫翟眼泪溢出来,道:“就当我求你了!替我照顾大王吧!除了你,我还能拜托谁呢?” 星辰抬起头,心酸说道:“我来照顾大王,那谁来照顾你呢?” 妫翟轻笑道:“我不需要人照顾,你放心吧。” 星辰咬着唇,哭得更厉害了,道:“翟儿,你这样说,我很害怕。你哭吧,你打我吧,你别忍着。” 妫翟看着火盆里最后一点微火,笑道:“你看你,嚎这么大声,把大王惊醒了怎么办?他又要笑你像只叫鹧鸪了。把大王照顾好,把自己照顾好,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 “翟儿,我做错了事,我没脸跟着你了,我……”星辰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为自己的错误哭泣,为生命中这样的遭遇哭泣。 息国的宫灯都换成了白色,熊赀果真穿着麻衣跪在息国的正殿上,为大宗与死去的将士摆开了灵堂,焚香祭奠。彭仲爽暂代巫师职责,为阵亡的将士吟唱诵念。悲凉的音乐萦绕了整个息都,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没有人敢来指责熊赀的残暴,在那个乱世,残暴或许是胜利的唯一方式。 天色微明,熊赀停止了悲情的表演,脱下丧服,站在正殿大声宣令:“从今往后,息国为我楚国所有,改称息县。现起用赋闲在家的莫敖屈重为息县县公,以屈氏私卒收编息县县师。” 至此,息县成为楚国占领淮水的地标。熊赀也没有忘记对美人的垂涎,派人为妫翟送去了准备好的华丽嫁衣。 妫翟独自坐在往日的宫殿内,静静等候这命运的到来。她没有看嫁衣一眼,而是叫使者放下,她冰川般的意志让使者看着害怕。妫翟起身用荆草把头发高高绾起,披上了沉重的麻布丧服,在雪天的晨光中,推开内宫大门,一个人走了出去。正殿外是息国的臣民,他们泪水蔓延,敢怒不敢言。看着面无表情的妫翟站在道上用无限哀伤的神情仇视熊赀,他们都忍不住哭了。 “你为何要穿成这样?”熊赀有些不满。他不介意妫翟改嫁的身份,用高规格的仪仗来迎娶她,给了她楚国正夫人应有的名分,想不到她竟看也不看一眼。 所有的人都垂着头跪了下来,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个魔鬼似的诸侯国主再兴兵祸。然而,妫翟却站得笔直,以一种生人勿近的姿态向殿外走去,留给熊赀孤绝的背影。 熊赀听见她一边走一边冷冷地说:“不满意,那你现在可以杀了我。” 熊赀冷哼一声,颇为玩味地说道:“寡人不会如你所愿的。来人,起驾回都!” 公元前683年,上巳节之后,妫翟像傀儡一样完成了册封大典,坐上了楚国正夫人的宝座。 人逢喜事精神爽,新婚的日子,楚王熊赀特别开心,对谁都乐呵呵的,大事小事都以前所未有的怀柔政策来处理。对妫翟就更不用提了,不是一般的客气。妫翟不说话,他也不在意,老老实实地坐在她身边,笑嘻嘻地看着她默默地洗漱、收拾衣物、发呆。这个美人即便是一句话不说,也是美到极致的,熊赀怎么看怎么开心。一次两人睡在一张床上,熊赀用手碰了碰妫翟,妫翟平静地把他的手挪开了,熊赀当时很是恼怒,本能想粗暴地压上来,可对妫翟实在是太喜欢,竟给忍住了,他气呼呼地翻了个身,见妫翟没有任何动静,无趣地起身穿衣走了。这个不识趣的女人,不理寡人,寡人找别的美人去。一个月下来,熊赀见妫翟虽然没有表现出反感,但还是没有主动投怀送抱的意思,就有点反感,再去正殿朝务时,不悦之情就带了出来。再有人来议政,熊赀就不耐烦:“寡人知道了,众卿看着处理吧。” 这天,子元看出来熊赀情绪不佳,待众人退下后,问道:“王兄新婚,为何不悦?” 熊赀不知如何说,毕竟是因为一个女人。子元一笑:“王兄是否为了王嫂不悦?” 熊赀未置可否,唉叹了一口气,子元这段时间也听说了妫氏的态度,遂邪魅地说:“这好像不是王兄的性格啊,王兄一向霸气……” 熊赀一听,对啊,想我泱泱大楚国君,竟对这个女人这般怜惜,对,我强要了她,她不从也得从,到我大楚国里,岂能由着你的性子?他情绪一下就兴奋起来,站起来撩袍就要回内殿,刚走一步想起她一脸哀愁的样子,又没了兴致。 子元一看他迟疑,郑重道:“她可是我楚国夫人,服侍大王理所当然,难道大王还让她回息县不成……” 熊赀一听,立即下殿往内殿走去,妫翟正坐在窗前望向窗外,见他来了也不说话。熊赀不由分说就把妫翟往床榻上拖,没想到妫翟一点也没有反抗,平静地看着熊赀把她的衣服撕扯掉,然后粗暴地压在她身上。妫翟躺在榻上,像晒干了的咸鱼,一动也不动,仍由熊赀对着她撕扯侵略。她娇嫩的肌肤被熊赀满脸的髭须扎得红肿,柔软的胸口被熊赀胸口的胸毛摩擦得生疼。她会几手拳脚,此刻却感觉自己打不过这个年长她快三十岁的老头子,她觉得她像是乡村的母狗,被无情地交配,没有反抗的能力,她也不能反抗,只能任人宰割。是的,我的灵魂早死,只有这具残躯还停留在不属于我的人间炼狱里,反抗他干什么。 楚王熊赀终于发泄完他的兽欲,看着妫翟平静的样子,他突然一阵失落,他也说不清楚,对这个女人怎么会有这种奇特的感觉。再一看妫翟还是平静地望着床榻顶棚,一股恼怒像潮水一样涌上他的心头,他“啪”地扔下妫翟的外衣气咻咻地走了。 再去朝政时,熊赀命令举国上下凡有女人所用贵重宝贝,一律敬献上来送给夫人,不多日,妫翟内殿就摆满了楚国精良贵重的女物。一时群臣私下议论开来,有可怜楚王的,也有可怜妫氏的,有骂楚王的,也有骂妫氏的。 楚夫人华丽的头冠日夜摆在梳妆台上,从册封大典后,她再没有戴过。那一箱又一箱的衣物就搁在衣柜里,她连锁都没有开。无论是多么精巧的食物,她从来不看一眼,只象征性地吃两口转背便吐掉。她想要折腾坏自己的身体,以最快的速度毫无痕迹地死在这华丽的后宫中。 尽管妫翟是被迫坐上的正夫人之位,但事情放在先入宫的丹姬眼里却是一根扎眼的刺儿。 宠妃丹姬来自巴濮蛮族,天生野性难驯,不像是陈国宫内的蔡姬之流背地里来阴招。看到熊赀对妫翟这样殷勤,气不打一处来:“哼,大王是吃错药了吗?竟然选这样一个病怏怏的女人当正夫人!凭着一股故作柔弱的媚态让蔡侯当了俘虏,让息侯亡了国,如今又来霸占大王的恩宠!” “可不是,听说她进宫这么久,连大王正眼都没瞧过。真不知给大王灌了什么迷魂汤!”丹姬的侍女小蛮早就对妫翟充满了非议。 “走,咱们会会这个病美人!”丹姬牵唇一笑,决意去妫翟的房中看一看。 丹姬快步走到了妫翟的宫门前,见奴才们或无精打采地倚着柱子贪睡,或者三五嬉戏玩耍。早春已至,草色翻新,有了蝴蝶不畏冷的踪影。宫人们见丹姬进院子,象征性地行了礼,敷衍地回了屋内一声,便又沉浸在玩耍里去了。 丹姬看着推开的窗边,坐着一个瘦削单薄的女子,低着头,枕着腮,定定地看着庭院里的蝴蝶成双成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盈盈欲坠。丹姬低低咒骂道:“这样毫无血色的女人怎么不早点死?” 丹姬走进屋内,没有客气,径自坐下,也没有拜见妫翟。她等着看妫翟大发雷霆的样子。只是丹姬坐了很久的冷板凳,都不见妫翟回头,竟像是屋内没有人进来一样。 “喂,你竟敢不理我!”丹姬很生气,站起身来冲到妫翟身旁。 妫翟听到有人说话,这才扭过头,两行眼泪同时抖落下来。她看到一个高大英气性感的女人站在她面前,星目圆睁似要对她发怒。妫翟仔细看了看丹姬华丽无比的穿戴,猜到丹姬可能是熊赀的妾室,也不回话,只径自扭过头继续痴痴地望着窗外。 丹姬遭到这样的漠视,恼羞成怒,第一回知道不搭理人才是吵架的最高境界。丹姬爆炭一样的脾气一点就着,这会儿再没有了耐性,伸出手来一把薅住妫翟的长发,将妫翟拽在了地下。丹姬吓了一跳,这女人竟然这么瘦,看着有副骨架子,自己这样随意一拖竟像是拖了一把枯柴一样。丹姬一手拽着妫翟的长发,一手拽着妫翟的衣领,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拖到了门外,兴奋地骂道:“你这骚货,也配用我楚国这么精美贵重的东西!小蛮,赶紧叫人进来,你只管告诉那些奴才,见者有份!” 妫翟没有挣扎,仍由丹姬把她拖到庭院中,浑身沾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她歪倒在泥地上,像个看滑稽戏的旁观者一样看着丹姬指挥人把那些箱子、摆设、珠宝统统都搬出了屋子。她没有叫喊,也没有言语,静静坐在泥土上,靠着花树,依旧看着院子发芽的花树间飞舞的蝴蝶。 丹姬叫人砸开木箱,将绣满金线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拎了出来。精致的花色、上好的布匹、繁复的金线,一件件锦衣华服惊呆了丹姬。她承欢已久,想遍所有的衣物,没有一件比得上这里的华贵雍容。丹姬忌恨之心顿起,把最美的衣裳丢给院子里扫地的胖女人,挑衅地说道:“拿着,这是本夫人赏你的!” 洒扫仆人捧起衣裳,被衣物上的金线照花了眼,喜得话也不知道回,只捧着衣裳笑成了傻子模样。一旁的年轻宫婢眼红,连忙上去争抢,不多时便三五扭成一团,为争抢华服大打出手。 “急什么,人人都有!”丹姬把一抱衣裳抛向空中,宛若云霞遮住了阳光,最后花团锦簇地落到了地上。接着是金银珠宝,像是撒豆子似的落满院子,满院的奴才争抢。 丹姬看着自己的战果,心情好得不得了。当她看着妫翟不为所动的样子,快感消失殆尽,这个女人太可恶了! 丹姬恼羞成怒,提起羸弱的妫翟拖到青石板上,扬起手掌就要赏妫翟一个耳光,可让她更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妫翟不仅没有躲避,而是笑着将脸迎上去,脸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丹姬的手举在半空中,迟疑了,这女人脑子坏了么?丹姬犹豫着最终还是将一掌劈下去,妫翟白皙的脸立即红肿了。妫翟微笑着闭上眼睛,继续把脸仰起来,带着享受的快意迎接丹姬的掌掴。丹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疑了几番,又一巴掌甩下去。妫翟没有承受住,嘴角沁出血来。 丹姬快活地笑了,道:“这是你自找的,可不要怪我!”说罢双掌齐下,连发攻势,很快,妫翟的脸肿成了山包一样,不见人形。丹姬没料到自己的进攻这么顺利,用力得更疯狂。妫翟气息奄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只是脸上始终挂着诡异的微笑。这抹微笑让丹姬的侍婢小蛮看得害怕,在这宫里,虽然总有些喊打喊杀的事,只是这样诡异的事情从未出来过。她正要劝丹姬停手,忽然听到一声:“丹姬,你是在找死吗?” 丹姬松了手,妫翟倒在地上。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熊赀的胞妹芈惠走进院中。芈惠已嫁与曾侯,现是曾侯夫人,此次回来准备参加母亲邓夫人的寿诞并看望新婚的楚夫人。丹姬仗着宠爱,对于曾夫人没有放在眼里,冷言道:“这与你不相干,不用你多管闲事!” “母亲寿诞在即,你竟做了这等出格的事来,这闲事,本夫人管定了!”芈惠从小备受武王宠爱,颇有乃父遗风,行事做派没有矫揉造作倒有三分侠气。 “你一个嫁出去了的女儿,早就是泼出去的水,怎么还敢腆着脸管娘家的事。你要管,那也要看你有没那本事!”丹姬话说间从腰间抽出一根皮鞭,利索地一挥,甩出了噼噼啪啪的脆响。 芈惠扶起妫翟,毫不怯懦,从袖里摸出匕首,对着三丈开外的花枝上一只跳跃的鸟儿抬手一扬。鸟儿嘴里的虫子还没入喉,呜呀一声跌到地上挣扎起来。芈惠挑眉一笑,不屑丹姬的跋扈,道:“你以为楚国的宗女都是好欺负的么?在我楚国的地盘上,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少在这里逞凶霸道!” 丹姬这才恨恨地一跺脚,踹翻满院的箱子匣子,不甘地离去。 芈惠把妫翟扶到榻上,唤宫婢打水。她替妫翟敷着瘀痕,道:“你的事,我略有耳闻。以你在息国的做派,不像是今日万念俱灰的人。我王兄外表看着心狠手辣,其实内心并非不近人情,他背负着先祖的遗命,事事以大局为重,才有了这样不为人知心的外壳。既然与我王兄有缘结为夫妻,就该顺变,你这样伤害自己是何苦?” 妫翟抬眼看了芈惠一眼,被芈惠的坦率感染。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但眼里千言万语说不尽的凄楚让芈惠看着心痛。 芈惠叹气,忽然丢下手,急匆匆出了门去。过了一会儿,她把刚才射杀的鸟雀拿了进来。 “你看,这只鸟儿可怜不可怜?”芈惠提着匕首,将那垂死挣扎的鸟儿给妫翟看。 那鸟儿就像身负重伤的妫翟一样,眼睛里一片雾气。 芈惠把鸟儿放到地上,抽出匕首,看了一眼哀伤的妫翟,道:“寻常人看着这只鸟儿,只会感叹:好可怜,好可惜。但是可怜可惜能救它的命吗?并不能!与其这样,倒不如一刀了结了它!”芈惠说罢,一刀下去将血泊中的鸟儿刺死。 芈惠擦干匕首,喃喃道:“这就是楚国的作风,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我虽然为曾夫人,理应站在夫家那边。不过这世间之事就是这样,强者胜,弱者败,即便我是楚王的亲妹子,也永远阻止不了不断割地给他的命运。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比起我来,你有你的幸运之处。” 妫翟起身,看着已经死了的鸟儿,毕生所受的一切都是温和、怀柔的教育以及行为方式,她被芈惠直白而暴力的举动震慑了,也让她心里不经意间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就像一间封闭的空间被强行砸开了一个洞。可是此刻,她处在悲伤的冬季里不肯醒过来,不想从这个洞里钻出来,她弱弱对芈惠道:“求曾夫人也赏我一刀,感恩不尽!” 芈惠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说:“刚为新妇怎么能这么说,不要这么轻易放弃生命,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很多要做的事,你成为了楚夫人,使命还没有完成呢。”芈惠突然笑了起来,神秘地看了看外面,见没有外人,小声说:“你不想当楚夫人,那就好好活着,以后好折腾我王兄啊,你死了,怎么报仇呢?我王兄一身的优点,但也一身的缺点,把他统治住了,那时再死才值得呢?” 芈惠见妫翟虽然不说话,但情绪平静了许多,又拿面巾帮妫翟擦拭了额头和身体,安顿好她,带上房门离去。庭院外的奴才看见芈惠出来,都不敢怠慢,低头跪在庭院两侧送她出门,一声也不敢吭。 36.她怀上了孩子 芈惠来到母亲邓夫人宫中,说起了丹姬为难妫翟的事。邓夫人不禁感叹:“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志气,也不失为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若是寻常女人,装作几日便投怀送抱了,说不定还巴不得嫁给楚王哩,哪里还这样寻死觅活的。” “母亲不嫌弃她吗?” “你王兄不嫌弃,我一个老太婆嫌弃她做什么?只要她能诞下子嗣,我还要赏她呢!再说了,我看她的确美丽,气度不凡,听说在息国时就是她在主政。”邓夫人轻笑,“我看你王兄这回像是动了真心了,表面气势汹汹的,鼻眼间不像以前。” 芈惠为母亲捏着腿,道:“女儿也听夫君说过息国的事。说息夫人治家有方,息国大小事情面上是息侯治理,其实都是她暗中主政,去年因为被蔡侯气病倒了,才放手了一阵。呵呵,都说天下的婆母都是一样的,不喜欢聪明精干的儿媳妇,母亲您呢?” 邓夫人自信地说道:“不喜欢聪明儿媳妇的婆母其实是最不聪明的,生怕比自己强盖了自己的风头?一代更比一代强,才有希望,都不如上一代,那家族岂不就慢慢自行萎缩灭亡了?那些婆母以为蠢蠢笨笨的儿媳就不会犯大错,想着又不要她们掌管国家,只需洒扫除尘、带带孩子就行了。殊不知,咱们楚国的男人们在外厮杀,这王嗣后裔待在母亲身边的时日更多,古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若是没有一个聪明的母亲,怎么会有一个聪明的王位袭承人?这聪明的女人就犯起错来也是圆圆满满,少有破绽,技高一筹得让人心服口服,不像那些蠢笨的女人总是弄些丢人现眼的事,弄不好还毁家倾国呢。” 芈惠俏皮笑了:“母亲这话我可不理解了,外头的男人们提起息夫人,哪一个不是说她红颜祸水的?” 邓夫人笑道:“你呀,成天来套我的话。男人们又不是个个都像你王兄那样聪明,还不是自己没能力,把自己不想承认的错一切嫁祸到女人身上。这是她太美的悲剧,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帮凶是不?难道没有这个女人,你王兄就灭不了息国了?笑话!日后,你不要人前人后一口一句息夫人,如今她成了你王兄御封的正妻,是你的嫂嫂了!” 母女二人正说话,丹姬捂着红肿的脸气冲冲进屋来跪下,冲着邓夫人嚷道:“老夫人要为丹姬做主啊!” 邓夫人眉头一皱,喝道:“你起来说话,鬼哭狼嚎的,像什么样子。” 丹姬看芈惠也坐在这里,装作没有看见,气鼓鼓坐在软榻上,诉起苦来:“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那息国妖妇后于我进宫,我好心好意拜会她,她不仅不以礼相待,反而蔑视轻贱我。我只不过打了她两下,她就告到大王那里,让大王掌掴我,您看!”丹姬挪开手,果然一边脸肿胀不已。 芈惠瞧了一眼,忍不住哧笑起来,想说“活该”,因在母亲身边就把两字咽了进去。 邓夫人冷冷瞥了一眼丹姬的脸,斥责道:“先来后到和尊卑贵贱,哪个更重?你自己不醒事跑去横行霸道,只挨了大王一巴掌,那是你的运气!” 丹姬傻眼了,不服地反问道:“我乃巴族尊贵之躯,以清白之身服侍大王,怎么如今竟比不得一只辗转于男人之手的女人尊贵?那女人天生狐媚,迷惑息侯败了家业,如今还来祸害大王,丹姬凭什么要服她?何况,大王真心对她,她竟弃若敝屣,又凭什么骄狂?” 邓夫人实在听不下去这样没有分寸的话,骂道:“住口,你小心祸从口出!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息侯!凭什么?凭本事!你要是有本事,大王自然听你的,你没有本事不知安分守己竟来老身这里撒泼,你又是倚仗了谁这样蛮横?你不要以为老身没有出门儿就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你若是以为倚仗了大王的本事,只管叫大王来回我,哼,老身还不信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他就能纵容这样腌臜的妾妃?” 丹姬被一顿劈头盖脸地臭骂,委屈地哭了起来,再不敢回话。 邓夫人冷哼一声:“惠儿,去叫仆人来。”芈惠出门叫来仆人,邓夫人吩咐仆人道:“你带着丹姬去找世医拿一瓶治外伤的药膏给丹姬敷伤。”丹姬看着芈惠嘲笑的眼神,更加生气,可又说不出什么,只能带着埋怨愤恨离去。 几日后,邓夫人寿宴,楚国贵族均带着女眷来贺,所有人都挑着好话祝福年近古稀的老寿星,作为楚国正夫人的妫翟却没有出席。席间,邓夫人听到贵族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笑道:“大家不必议论,是老身亲自下旨,让妫氏静养身体不来赴宴的。” 熊赀听了,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熊赀有点坐不下去了,他身在喧哗的寿宴,心却飘去了清寂的后宫苑中,不知那倔强的女人身体到底怎么样了,于是扭头命世医去察看一下妫翟的情况。 妫翟躺在床榻上,一如既往的消沉。她空洞的目光停滞在一处,盯着墙上的砖缝懒得移动。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轻盈,似乎心跳也可以跟着微弱下去。她仿佛能看到从天空厚厚的白云里凿开了一条闪光的道路,道路上是一些飘逸潇洒的仙童玉女,正挥手迎接她去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地方。宫殿、花树、谈笑,没有杀戮,没有强迫,没有牵挂,这是她渴望的地方啊。妫翟眨了一下眼,觉得似乎没有那么难过了。 世医把手搭在妫翟枯瘦如柴的手腕上,眉头凝结,若有所思。 妫翟见到这么复杂的表情,难得一见地开口问道:“世医大人,我是不是就快死了?”夫人言语里透着的欣慰兴奋把世医惊了一跳,差点诊错脉。 世医细细摸着微弱的脉搏,久久才停下,面露惊喜之色,报喜道:“恭喜夫人,您有喜了!” 妫翟听罢这话,惊得脸僵住了,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世医重复道:“恭喜夫人,您有喜了!微臣这就禀报大王。” “哈哈哈哈,不用报,寡人都听见了。”原来熊赀放心不下,还是赶了过来,正巧赶上了好消息。 妫翟的手重重垂下,刚才见到的天堂不见了,只有密布的乌云。她怎么就怀孕了呢? 熊赀兴奋地把奴仆们都赶出门外,只留妫翟与他两人。熊赀捉住妫翟的手,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话也语无伦次:“秋侬……” 妫翟没有抬眼看熊赀,一言不发,只有泪水汹涌。熊赀心里本充满了喜悦,看着妫翟这样黯然的神情便只剩郁闷了。熊赀瞅了一眼几案上的陶碗,那碗羹汤剩了大半。熊赀皱眉,叫人端来热汤,亲手喂着妫翟。妫翟心里除了哀伤,什么也不想增加。她无力地抬起手,将熊赀手里的碗打翻。 滚烫的羹汤顺着熊赀的手背流下,撒在了熊赀的衣襟上,他的手背当即就烫起了燎泡。妫翟没有歉疚,没有惊慌,只有对熊赀剜心剖腹的恨意。 奴才们听到动向正要推门进来,熊赀吼道:“谁也不许进来!退下!”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气愤,捏起妫翟的下巴,低声威胁道:“你戕害自己的性命寡人不管,但万不能够戕害寡人的孩儿!你听着,再这样下去,寡人有的是手段对付那个什么斗丹、你的婢女,还有息姬允!” 妫翟扭过头,咬破舌尖,一口血痰喷在了熊赀脸上。熊赀气得要发狂,把妫翟摔在床上,发怒道:“你不信可以试试,试试寡人到底有多少耐心陪着你。从明日起,你一日不吃东西,寡人就杀一个人,两日不食,寡人就杀两个人。你若愿意用别人的性命来成全你的任性,那你就继续这样下去吧。” 熊赀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看了妫翟一眼,心口堵得发慌,他克制自己心疼她的冲动,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拂袖而去。 熊赀出了门,吩咐道:“叫几个利索的人来贴心伺候夫人,若是不见好转,统统杀头!告诉丹姬,不许她靠近这里半步,否则寡人要她的命!” 熊赀来到宴席上,向邓夫人报告了好消息。邓夫人大喜:“真的?呵呵,老身这个寿诞过得有意义,明日要去宗庙祭祀,为我大楚迟来的王孙祈福!” 邓夫人赶紧宣布散宴,当即到妫翟的房中探望她。 看到邓夫人来了,妫翟起身来,对邓夫人行礼:“参见老夫人!” 邓夫人将妫翟安枕好,和蔼说道:“还病着就不用多礼了。你这孩子生得面善,不该是乖戾之人,又何苦为难自己呢?好好养养,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妫翟虽然恨透了熊赀,对无辜的人却没有什么恨意,尤其是为她解围的芈惠与和善的邓夫人,但她心里有无法言说的痛,没有人能体会。她尽量忍着眼泪,想说些不为难自己也不使邓夫人难堪的话:“夫人,身为女子若要到我这样份上,又如何强颜欢笑得起来呢?生人作死别,离恨之苦,岂能说忘就忘?” 邓夫人听着这话,也不禁感慨万分,道:“老身能明白你的心思,当个未亡人都不是一时半载能缓过气,何况你这样的事呢?我那个儿子性情是暴躁了些,骨子里其实是极好的人。命运让你到了楚国,你又何苦与命运相抗拒?我儿马上都五十岁了,娶了几房女人都没有留下子嗣,你一来就怀上了,这难道不是天命吗?你为息县子民做了那么多,就当可怜可怜这些奴才吧,他们当不好差,小命也不保,总归是一条性命。他们会感谢你的。” 妫翟苦笑道:“我不过一卑贱女子,何苦众人都以性命相要挟,威逼利诱来哉?” 邓夫人道:“那你就当可怜可怜老身,六七十岁的老婆子,至今还没有能够抱一抱自己的亲孙子呢。” 妫翟不再应声,闭上眼任泪水滑落。她心里暗自挣扎:我不要任何人的感谢,我只要简单安稳的生活。 邓夫人安抚了一会儿,又嘱咐奴才细心照顾后才离开。 奴仆们把菜肴羹汤送进来,跪地请求:“夫人,求您吃几口吧,不然奴才们没有活路了!” 妫翟望着一屋子的奴才,苦笑道:“我掌管息国政务之时,都没有如此排场,想不到到了楚国,竟是这样的局面。你们放在那里吧,我自己会吃。” 奴仆们不起身,求饶得更厉害了:“请您饶恕奴才违令,奴才必须要亲眼看您咽下去。夫人,您可怜可怜奴才吧,奴才不想死,求您可怜可怜吧。” 妫翟摸了摸肚子,心里打定了其他的主意,支起身来,指着那碗冒热气的羹汤,道:“好吧,把那一碗羹端来,我吃就是。” 奴才们听了这话欢天喜地站起来,跑前跑后地伺候开来。 也许是太久没有吃东西,也许是怀孕之后变得饥饿起来。妫翟喝完一碗羹,又吃了一小碗饭,喝了几口热汤才停下。妫翟叫人打来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换上了新衣裳。有人将夫人主动进食的消息告知了熊赀,熊赀听了,激动得眉飞色舞:“哈哈,我的秋侬终于听话了。” 晚上熊赀过来查看,妫翟虽然依旧不理会,却也没有哭泣,一连好多天情绪都特别好。饮食调理得好,妫翟吃得也多,渐渐的,妫翟的脸色红润起来,月余后竟越发显得妩媚动人。她的食量加大,睡得也安稳多了。 这天夜里,多日来不跟熊赀说话的妫翟推了推熊赀,忽然开口了:“我有了身子,不宜同房,你去丹姬那里就寝吧。” 虽然是冷漠刻板的话语,仍是令熊赀万分惊喜:“你愿意开口跟寡人说话了!不用管丹姬,不看着你入睡,寡人不放心。” 妫翟抬起头,幽怨地看着熊赀,似乎有诉也诉不清的苦衷与立场。熊赀一见她这神情,不由自主地妥协了:“好好好,我鼾声大不扰你了,你好好睡吧,睡好了才有精力吃东西,才能养好我的美人和我的儿子啊。” 夜深了,熊赀搂着丹姬进入梦乡,妫翟却披衣起身偷偷点亮了灯。 她把屋内的家具都挪开,腾出了一块空地。她站起身,抡起自己的拳头,一拳一拳砸向了自己的肚子。拳头的疼痛让她咬牙忍住。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憎恨地骂道:我不要这个孽种,不要这个孽种! 她之所以愿意吃饱,不再哭闹,就是为了养足力气,扼杀掉这个孩子。她不是残酷的人,但她没有办法忍受自己与不喜欢的人生下孩子,如果说这是命运,那么她不愿意屈从这种命运。 不知打了多少下,妫翟终于吐出一口鲜血,额头也挂满了汗珠。她见着地上的鲜血,没有伤心,只有高兴。她恨恨说道:“熊赀,你不用威胁我,我不会让你的孩子见到太阳!” 每一个晚上,妫翟都是这样又打又跳甚至翻跟头,她对自己下了最狠的手。但是,命运是捉弄人的,无论她怎么折磨自己,怎么剧烈运动,肚子依然鼓了起来。 几个月过去,天气越来越热了,妫翟的肚子凸显出来,像是装了一个西瓜,她不但没有力气跑跑跳跳了,反而越来越容易困倦与饥饿,身体的本能需求已经战胜了意志,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没有能力再拒绝睡眠与食物。 到了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腹里的胎儿再也不愿呆在子宫里,而是奋力挣扎着要出来。这天,妫翟刚喝完一碗羹汤,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她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下像是开了一个口子,一股体内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巨痛。妫翟惊叫一声,仆人都慌了,一时间该来的人都来了。 稳婆和仆人们把妫翟抬到榻上,妫翟扯着帷帐,借着撕心裂肺的尖叫,想减轻疼痛,可疼痛已遍布她的全身,让她感觉生命是那么的虚无。 “夫人,您用力啊!”稳婆焦急地喊。 门外,楚王熊赀焦急地询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了?怎么生了这么多个时辰还没生下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走廊下徘徊,怎么也不肯离开,等得不耐烦了,他说:“我要进去看看夫人!” “大王,夫人难产,这会子还生不下来,您还是先就寝吧,免得血光冲了您!”门外的老婆子拼命拦住熊赀。 “难产?”熊赀听到这里更紧张了,“不行,寡人更要进去看看了!” “大王,不能啊,这,这不吉利的!”老婆子们不让。 “让开!他们母子若有事,寡人大吉大利又有什么用!”熊赀眉头紧皱,心被妫翟一阵阵尖叫揪得紧紧的。他不理会产婆们的劝阻,推开门冲进到屋内,握紧了妫翟的手。此时,妫翟已经浑身湿透,疼痛搅得她睁不开眼睛,汗水像是无数条小溪流进她的眼睛里、嘴唇里。 “秋侬,来抓住寡人!再用些力!”熊赀看着挣扎得一脸发白的妫翟,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受苦的女人。 妫翟疼得神智不清,只感觉痛。她看向身旁的男人,恍惚间竟看成了息侯,仿佛死亡旅途上找到了同伴,扯开嘴角,柔情地喊到:“大王,大王,您……” 话没有说完,妫翟一阵抽搐,尖叫一声几乎把嗓子扯破。她手臂青筋毕现,尖尖的指甲把熊赀的血肉抓出了一道道血痕。熊赀任由妫翟抓着自己的手,再次鼓励道:“秋侬,寡人在,你再加把劲儿!” 一天一夜过去了,妫翟所有的力气用尽,终于在黎明时刻,一声嘹亮的啼哭让所有的人放下心。熊赀双眼熬得通红,抱着瘦小的儿子,兴奋不已,道:“这孩子来得这么艰难,差点要了他母亲的命,不如就叫艰儿吧!” 熊赀一直陪伴着稳婆们把一切都收拾好。看着孩子,熊赀乐得一直合不住嘴,五十岁的人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把孩子放在沉睡的妫翟身边,亲吻了一下沉睡中的妫翟那光洁的额头。 “秋侬,你睡着的时候美极了。”熊赀喃喃称赞,初为人父的激动让他难以入睡,慢慢细瞧着妫翟美丽的脸庞。 37.息侯去了 第二天,熊赀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妫翟已经醒来很是高兴,叫乳娘把孩子抱到妫翟面前,兴奋说道:“秋侬,你看,我们的孩子。” 妫翟转过脸,被熊赀说到的“我们”两字勾起无限的恨意。她扫了一眼欣喜如稚童的熊赀,又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我不想看到他,他是魔鬼的种,我讨厌他,让人抱走,抱走!”妫翟闭着眼,声音微弱,但一字一句都让熊赀的温情化作了戾气。 熊赀把孩子抱给乳娘,也毫不留情地说道:“把孩子抱到老夫人那里去,永远不要叫夫人看见!” 乳娘听闻此言,如临大赦,慌忙抱起孩子离开了了妫翟的房间。她在宫里待的日子不算短,最能察言观色,刚生完孩子的夫妻一般都是相当开心,他们却这样怄气,真是头一次见到,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熊赀站起身,对妫翟的疼惜与宠爱一下烟消云散,他流露出一个君王被损伤自尊心后的反抗,恼怒地说:“秋侬,算来你入宫已一年多了,大多冷若冰霜不言不语,开口说话除了叫寡人杀了你,便是叫寡人去丹姬处,如今生了孩子当了母亲,说的又是这么无情的话!为何你不能像产子的时候一样相信寡人,好言好语?你是寡人风光举行过大典的一国夫人,寡人何时何地对你怠慢过?你昔日享有的尊荣,寡人可少了你半分?你凭什么对寡人冷漠至此!” 妫翟听后反而吃吃地笑了,笑声伴着泪水,她幽幽地反击道:“我一弱质女流,索求无多,惟愿与丈夫白头,共赴黄泉。如今承蒙您的抬举,竟可以让我侍奉二夫,受此殊荣,死不能拒,莫非还要欢天喜地地言笑么!” 门外的丹姬听着妫翟对熊赀的唾骂,不顾阻拦,闯将进来:“你这大胆贱妇,你竟敢侮辱大王!” “放肆,谁让你来了?”熊赀暴怒,对于产后的妫翟下不了手,将满腹怨恨都转化在丹姬身上,“不是说了不许你踏足此地吗?” “臣妾也不想来啊,只是在路上遇见了乳娘,听闻这女人竟然连孩子都不要。纵然她对大王没有回心转意,可孩子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大王,虎毒不食子,问遍天下,哪里有不疼孩子的母亲,是怎样歹毒的心肠才能将刚生下的孩子扔出去?”丹姬的一番话句句切中要害,说得情真意切,边说边不断拭泪,“臣妾要是也生了个孩子,必定是爱也爱不及……” 熊赀看着丹姬呜呜咽咽的样子,竟有几分婉柔的新鲜,于是扶起丹姬道:“你一向莽撞无礼,在大是大非上,竟还能有这番清醒的脑筋。” 丹姬含泪看着熊赀,诚挚说道:“臣妾总有长大的时候,何况心里只有大王您一人?” 妫翟支起身,热泪满眶,讽刺地说道:“丹妃不愧神鞭手,今日力度不小,何不再加把劲,也好让大王气火攻心,要了我的性命,稳固你的地位,了了大家的心愿。” 丹姬皱眉,道:“此处不是息县,大王既然纳你为妻,你也要识时务,总这样桀骜不驯,于人于己又有何益处?” 熊赀脸色沉黑如夜,看了妫翟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与丹姬摔门而去了。 丹姬独自回宫,兴高采烈地地奖赏婢女小蛮:“还是听你的话较对,不枉费我们动了一番脑筋,也真是老天开眼,让我赶上了那么一个好时机。” 小蛮道:“主子前几日还埋怨这些话文绉绉的拗口,不肯背诵呢。” 丹姬乐呵呵道:“算我错啦,好不好,以后多听你的就是。” 小蛮谨慎劝道:“主子,不是今日您的运气好,是因为元妃抗拒大王必然会有憎恨。大王年岁不小,纵然老当益壮,在位的日子也屈指可数。您不从现在起图谋,将来怕更受制于人。” 丹姬皱眉,埋怨道:“其实争争宠倒也无妨,毕竟这是各凭本事,只是我真看不惯那妫氏的嚣张样子,大王对她是掏心窝子的好,她居然还摆起谱来,日夜一张死人脸,口里念叨着要死的话。那么想死,自己一头撞死不就得了,那样故作可怜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小蛮道:“她倒是想死,只是听人说,大王当初有言在先,她若自戕自残便杀了废黜的息侯!” 丹姬听罢,也不禁骇然道:“那她这样与大王对峙,倒也是合情合理了,唉,也真是个可怜人。” 小蛮见丹姬没有恨意,忙道:“主子,你可千万不能同情她。她若转了性子,那可是您想不到的威胁啊!” 丹姬听着烦闷,岔开话题:“大王今夜过来吗?” 小蛮道:“不过来了,说是在议政殿厢房歇下了。” 丹姬褪下珠钗,打了个呵欠,道:“不来也罢,睡吧。” 妫翟自醒来之后勉强喝了一碗米汤便滴水未进,她不知为什么没有胃口吃东西。孩子生了,妫翟像卸下了一个包袱,想爱那孩子,又本能地想拒绝那孩子。十几天过去了,熊赀再没有来看她,她也没有问过任何人任何事,她就不想说话,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每天只勉强喝点粥维系着虚弱的身子。 这天,夜深了,明月西沉,她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方的息侯:“大王,为何月圆之时,人却分离?为何遥夜如水,琼瑶匝地,翟儿却如置地狱?大王,这几百个日夜,您过得可好?怕君忘旧情,又愿君忘故人。大王,翟儿恨不得双臂为双翼,逃离这地方。” 月亮的清辉中,妫翟忆起昔日与息侯的恩爱缠绵,想起息侯对她百依百顺的宠爱,心痛伴着这周身的疼痛,让她更加难受。她刚想动身坐起来,门吱呀一声开了,妫翟听见女仆在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大王。”月光流泻进了屋内,只见熊赀穿着一身深色的斗篷,站在了妫翟面前。 妫翟紧闭双唇,目不斜视,不在意熊赀进来做什么。熊赀脸色凝重,沉思着看了看妫翟,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了门口,在门口站立了许久,又折返到了床边坐下,他唇角嚅动了半晌,终于对妫翟开口说道:“息姬允死了!” 妫翟呆呆转过脸,惊恐地看着熊赀,樱唇半张,一张苍白的脸定格在昏沉的灯光下,在月光下显得越发清寂。她眼睛涨满潮水,愤恨地拔下头上的簪子,长及腰身的青丝散落下来,抖落一身飘逸。熊赀还没看个够,妫翟已把簪子扎进了熊赀的胸前,冒出汩汩鲜血,慢慢渗出了衣裳。 熊赀一阵刺痛,紧紧扣住妫翟的腰肢,一手把簪子拔出来丢得远远的。妫翟发疯了一般挣扎,一口咬到熊赀脖子上,将熊赀的脖子咬出了一口绯红的牙印。熊赀用力将妫翟推出去,妫翟倒在床上,唇上带着血,含恨看着狰狞之色的熊赀,得意地笑了,笑了片刻终于失声痛哭。 熊赀将门关好,不顾伤口疼痛,说:“早叫你爱惜自己又不听,饭都不肯吃,怎么有力气来杀人!寡人知道你有两手拳脚,若不是这样折腾,今日早死在你手下了!” 妫翟哀哀地哭道:“你如今知道怕了?我不是那种娇滴滴为了男人屈就的女人,你要是怕死,现在杀了我,不然早晚死在我手里!” 熊赀低沉地吼道:“寡人忠于民而信于神,所以受臣民拱卫,岂是轻易就能死的。只有那些沉迷于情爱、不为臣民远虑的无用之人才会早夭!” 妫翟爬起来,虽然再一次匍匐在熊赀身边,这间小小的寝室,变成了妫翟扞卫尊严的战场。她艰难地起身,用尽最大的力气站稳,骂道:“像你这样残暴无道、草菅人命、恃强凌弱、抢人妻女的强盗,竟也妄言神与民!我丈夫息侯虽然不像你有甲兵百万,却至死也未向你这样的恶人求饶,他的子民也从未退缩!你虽灭亡了一个国家,却声名狼藉,臭名昭着,有什么得意可言!我恨不得化成厉鬼,日夜将锁链勒住你的脖子,将你身首异处,把你烈油烹煮!” 熊赀原本强硬的神情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问道:“你真的恨寡人就恨到了这样的地步?寡人当初不也答应你饶了息侯和那些宗族,让他们安居乐业吗?离草菅人命还远得很吧。何况,寡人乃楚国国君,一向视民为神之主!忠于民而信于神有何不对?寡人以为你这样聪明剔透的女子,不是一般人间之物,能明白世人不察之处,原来也不过如此!” 妫翟爆发了,咆哮道:“是,我就是恨你,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是楚国国君如何,让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是你!当初是因为你饶他不死,我才肯在此受这折磨,过这样行尸走肉的日子!”妫翟下了床,她举着灯火,将轩窗放下,走到熊赀身边冷静地说道,“我熬够了,也受够了,我与他约好的,生既同衾,死当同穴。今日他走了,我给你也生了孩子,现在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妫翟说罢,将油灯丢到了床上,双手抱紧了熊赀。 绫罗锦绣燃烧起来,屋内变得灼热,浓烟四起。熊赀大惊,却没有扑火,而是任由妫翟抱着,轻声问道:“难道,你以为息侯是寡人杀的么?” 妫翟用尽力气箍紧熊赀,冷笑道:“除了你,还会有谁?” 熊赀道:“寡人也是今日才知消息,说息侯郁郁而终,今日已经下葬。 寡人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毁约。” 妫翟一怔,手劲儿松了一半,抬头望着熊赀平静的脸。 熊赀道:“寡人自认不是性情敦厚温顺之人,却没有像你所言的那么不堪。寡人不怕死,战场上刀剑无眼,伤痕累累,鬼门关前走过无数遭。你想想,你杀一个楚王是否真有益于息县子民?依附于强国固然有亡国之耻,但可永消后世之兵祸,若是在蔡、宋夹缝间求存,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不是寡人掳走你,自然还有别人来掳走你。你若还是恨我,那我们就烧死在这屋子里吧!” 妫翟听到熊赀平稳的心跳,又看到熊赀泰然自若的脸色,不由得松了手,她听到女仆在院子里大呼:“着火了,快来人啊!”熊赀听见女仆求救的声音,反倒起身把门关起来闩死了,妫翟一惊,问道:“你为何不救火?” 烟火呛得熊赀咳嗽一声,他说:“寡人不想承受不该承受的误解。寡人今夜来,原是想趁夜色带你出去,没想到你这样。” 妫翟惊异问道:“去何处?” “带你去息侯墓前祭拜。寡人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就赶了过来,想告诉你这件事,虽然上古不祭墓主,寡人也说过让你与息侯死生不得相见,所以他病时,无人敢告知消息于寡人,既然斯人已逝,恩怨也了,你去祭拜一下也不为过错了。” “你今日来为的就是这事?” 熊赀笑道:“如何?你不信?” 妫翟道:“起初是不信的,现在信了。” 熊赀诧异,问道:“为何?” 妫翟道:“火烧得这样大,你镇定自若,丝毫不觉,若非真言岂能不慌乱?或许你是凭借这样的气度,方才成就了与众不同的大业。眼下如何?是跟我同归于尽,还是你逃走?如果现在走,此刻还来得及。” 这时,门外一片嘈杂,惊叫声不断,有人开门却打不开。“大王在里面,快,快去找利器,男仆呢,快来几个男仆踹门!”女仆哭喊道,“夫人,夫人快开门啊!” 熊赀环视屋内,发现火越来越大,浓烟也越来越密,他笑道:“逃肯定是要逃的,死在这里岂不可惜?寡人也不许你死!” 熊赀说罢,搂紧妫翟的腰,也不管她的挣扎,三步并作两步踹开大门,抱起妫翟就跳了出去。 奴仆们纷纷冲进来,将水泼到火上,人多势众,不一会儿火就扑灭了。熊赀趁着忙碌把妫翟带到议政殿的厢房里,拿出黑色斗篷命妫翟换上。妫翟没有拒绝。熊赀和妫翟带着近身侍卫蒍吕臣和几个贴身的手下,出了郢都赶往息县,几日后的黄昏,妫翟终于到了矗立在息国偏山上的息侯陵寝前。息县县公屈重看见妫翟神情悲怆,跪在熊赀面前说:“微臣遵大王指令,以诸侯之礼葬了息侯,但息侯毕竟是亡国之君,不入宗庙,是以没有管理陵寝的人员,只有婢女星辰申请守灵,现在石室里。如有不适,请大王降罪。” 蒍吕臣乃蒍章之子,字孟林,自十五岁时起跟在熊赀身边做贴身侍卫,深得熊赀信任。他也担心夫人过于难过,说:“夫人,姬允虽败,大王仍要求以诸侯礼制葬其身。” “要你多嘴!”熊赀斥责,对妫翟道,“想必你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尽情说罢,寡人等你。孟林,替夫人把狐裘拿来。” 熊赀把狐裘替妫翟披上,关爱道:“这里风大,你刚生完孩子身子还虚着,要顾全自己。” 妫翟起身,环视着这座孤傲的山包,望着新拢的黄土,满心都是荒凉。她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向了息侯陵墓旁的陵寝。熊赀不放心地在身后喊道:“你应承过寡人的,不许自戕,你不能食言!” 妫翟没有回头,径自走进了石室中。星辰在石室里,看到妫翟,扑过来一阵大哭,两人拥抱了一会儿,妫翟含着泪水拍了拍星辰的后背示意她停下来。星辰这才停止哭泣,搀着妫翟往里走去。石室虽然不大,但足够将息侯姬允生前的起居用物陈设得完好。雕花木枕头,装小玩意的木匣,一起下棋的棋盘,树下抚过清音的瑶琴,那盏囊萤宫灯,没有做完的书简。每一件都是那么熟悉,而每一件物件承载的都是动人回忆。物是人非事事休,往事酿就残忍。妫翟走到陵寝的榻前,在榻边的脚踏板上坐下,把脸轻轻贴到息侯枕过的枕头上,仿佛感受到了息侯那温热的体温,带着安稳甜蜜的气味。 星辰说:“息侯还剩最后一口气,却怎么也不愿闭上眼,一字一句喊着翟儿,要星辰无论如何也要到郢都去照顾好翟儿。” 妫翟的泪水再一次滚落,顺着枕头的边沿流淌。床榻上还放着息侯曾经穿过的寝衣,半新不旧的料子上绣着妫翟一针一线绣下的合欢花纹,落着“同心永好”的誓言。如果这不是一间陵寝,妫翟几乎要把这里的当做她与息侯曾经恩爱过的寝殿,因为一切都是那么亲切熟悉。 妫翟扭头对星辰说:“你先出去吧,我想单独和他呆一会儿。” 星辰轻轻地啜泣道:“石室阴凉,夫人不要呆太久。”她轻轻地出去了。 妫翟看到床榻上的东西都是那么的熟悉,忍不住心里一阵锥心般的刺痛:“大王,翟儿为你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奈何我太过天真,以为动了真心真情的人,能舍弃所爱而独活。今日天人永隔,才知万事易断,情义难断。大王,为何你不等我,要这样寂寞地上路,你该等翟儿的!你走了,叫翟儿还怎么活下去。日后数年,何人可依,何人可忆,死去非祸,长寿非福。大王,翟儿生无可念了。”妫翟擦干眼泪,脱下布履爬上了榻,枕着雕花枕,将息侯的寝衣贴在胸前。她摩挲着这件常服,心酸怅惘不已。她摩挲着摩挲着,忽然摸到了一点硬质的东西。翻开衣襟,一张银箔花纸掉了出来。这是那年上巳节的午后,他在她的对面,一刀一划地雕刻的,那时“桃花”只开了几株,如今已经“繁茂”。妫翟闭上眼,仿佛看到了息侯愁容满面、消瘦颓废地对着银箔花纸流泪的模样。 “大王,等我,翟儿来了!”妫翟用花纸划开了自己纤薄得透明的手腕,疼痛让她微皱了一下眉头,颤抖得睫毛上都是泪水。对她恩情如山的那个人去了,她不知还有什么是活下去的支撑。 血慢慢流了出来,妫翟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如释重负,仿佛又回到了芦馆的桃树下。那花树下与她谈天饮酒赏月论曲的人,不再是蔡献舞,而是那个俊美如玉、心思纯真的少年姬允。他还是那么天真似的倔强,微皱的鼻翼,兴高采烈地叫着她的名字:翟儿。在桃花林中,没有宗女世子,没有寡人臣妾;只有你与我,夫与妻,两个相爱的人。 熊赀伫立在息侯的坟前,将愁绪挥散在薄暮中。熊赀倾倒酒壶的美酒濡湿了坟墓旁的新土,以祭祀地神,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黯然。熊赀心内默念:“姬允,你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我待她已尽心力,为何换不来她的垂怜?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烦恼呢?” 天边已经浮上了第一颗星,而妫翟依然没有出陵寝。 蒍吕臣心思细腻,说:“大王,夫人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了。” 熊赀醒过神来,道:“已经一个时辰了?怎不早些提醒寡人!走,快去瞧瞧!” 熊赀丢下酒壶,正要赶去,忽听一声凄凉的哭喊:“主子,你醒醒啊!” 熊赀心一沉,眼皮直跳,赶到石室中吓傻了眼,只见陵寝的床榻上,已经鲜红一片。妫翟倒在血泊中,唇无血色,俨然一具尸首。 第9章她试图抚平伤口 38.求生的顿悟 熊赀见着殉情的妫翟,心碎了一地,这个女人,简直要把他给折磨疯! “不要哭了,救人要紧!孟林你是死了吗,把火把举高一点!”熊赀对杵在一旁举着火把的蒍吕臣咆哮,嚎啕大哭的星辰被这怒吼吓得噤声。 “诺!”蒍吕臣急忙把火把举高,为熊赀照亮。 熊赀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然后把头伏在妫翟的胸前,认认真真地听着妫翟的生命迹象。石室里一片寂静,星辰与蒍吕臣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熊赀心跳得很快,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因为眼前的妫翟,她身体里面是一片静寂。 星辰张了张嘴,想问又不敢问,看着熊赀凝重的脸,心里怕极了。 熊赀深吸一口气,再次贴在了妫翟胸膛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分神,拿出了战场对敌的态势来听妫翟的心跳。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微微的“嘭嘭”。他大气也不敢喘,继续聆听,终于等来了第二声、第三声的声音,极为微弱,但连贯有序。 “她没死!寡人要救活她!”熊赀兴奋地叫嚷,撩开衣襟,将里衣撕了一长条布巾,将妫翟手腕伤口的手臂上方箍紧,取下息侯陵寝头部的木枕垫到腰下。 “你过来!”熊赀指着星辰。 星辰一愣,赶紧跑上前。 “你把夫人的脚抬起来,医官没有来之前,一刻也不能放下。” 星辰忙不迭照做。熊赀又吩咐蒍吕臣:“你快出去,叫屈重把最好的世医给寡人找来!救不活人,寡人唯他是问!” 屈重听说夫人割腕,差点没吓瘫,快马往县府狂奔。接来世医,一下就跪在陵寝门外请罪:“微臣护驾不力,请大王降罪!” 熊赀摆手道:“此事与你无关,且先起身,叫世医救人要紧。” 世医进了石室内,立刻研磨草药为伤口止血。忙了大半刻后,满头大汗地向熊赀禀报:“回禀大王,夫人此时脉息平稳,已无大碍。” 熊赀欣慰不已,道:“幸亏及时察觉啊。今日之事,你可要看管好自己的舌头,泄露半个字,寡人摘了你的脑袋。屈重,寡人问你,息侯姬允你可曾怠慢?” 屈重好容易起了身,只得又跪下,道:“大王明鉴,微臣谨遵您的吩咐,让姬允原地休养,不曾怠慢半分,连同姬允旧部亦是如常安置并选贤者录用。” 熊赀又看了一眼星辰,问道:“寡人若没记错,你便是夫人原来的贴身侍婢。” 星辰道:“正是奴婢。” 熊赀问道:“屈重所言是否属实?” 星辰看了屈重一眼,回道:“回大王,屈大人所言属实。” 熊赀又问屈重:“县师可立?” 屈重回道:“回大王,颇具雏形,尚缺得力领将。” 熊赀点头,道:“申、息为我楚国北边门户,乃抵御外侮之强盾,务要用心。观丁父是难得将才,改日寡人命他入息县,协同你操练兵马。只是务必谨记,兵卒虽为要务,城防亦不可不建,一举一动皆不可有违农时。” 屈重连连称是,不敢多言。星辰第一回看着正常态势下的熊赀,被熊赀临危不惧的男人气魄震慑住。她心里感慨万千:难怪那时陈完要让主子嫁给熊赀,这与息侯的柔弱、蔡献舞的自诩风流太不同了。这才像是一个国主,有容人之量,有警惕之心啊。 星辰惊觉自己的异想,觉得自己太过“无情”,竟然无恨人之心,赶紧低头不想。 郢都宫内,灯火阑珊。 邓夫人抱着孩子逡巡了大半夜,手臂酸痛不已:“这孩子日夜啼哭,真难伺候啊。” 老宫女道:“早产的孩儿胎里不足,自然羸弱些的,过些时日就好了的。夫人歇着去吧,老奴来照看。” 邓夫人虽然抱怨,但极为宠爱长孙,不肯撒手,道:“这会子还抱得动呢。你去内廷看了没有,艰儿他娘情势如何?” 老宫女道:“老奴去看了,唉,自打从息县回来便一蹶不振,日夜不食。” 邓夫人颇为头疼道:“若非顾忌大王,老身真不想理会她!这孩子也未免太过倔强了。” 老宫女道:“可不是。不过老奴也要多句嘴,这妫氏能死而复生为大王生下后嗣,恐怕也是有福之人。” 邓夫人叹道:“你这话当真有理。想之前那些女子,哪一个不是大方之家,窈窕姝丽,一个个早早撒手尘寰。咱们这宫里女眷并不多,老身也见不得些龌龊事,没想到……还是她们福薄。要说这丹姬也是恩宠已久,也没有个动静,倒是这娇娇弱弱的病秧苗瓜熟蒂落了。这就是命啊!” 老宫女道:“如今只有一个王嗣未免叫人悬心,若是有人能使妫氏回心转意,再开枝散叶便好了。” 邓夫人哄着长孙,暗自思索,喃喃道:“若要让受苦的人回心转意,只有找受苦的人才行。她或许可以一试。” 月悬中天,熊赀拖着疲倦的身躯来到了妫翟的寝室中,端过星辰手里的碗为妫翟喂着稀粥。可是妫翟不肯张嘴,熊赀强行灌进去之后,依旧顺着嘴角流下来。 熊赀哀叹道:“逝者已矣,难道活着的人只剩自我折磨了吗?你若心爱息侯,就要体谅他的心,他何尝愿意见到你为他受煎熬?你当日有成全他的心,难道他没有吗?” 妫翟转过眼来,对熊赀再没有之前的恨意,可眼下只有酸楚与凄凉。熊赀替妫翟擦着嘴角,道:“你不要这样,叫寡人看了心里如何不难受?你若不想与寡人同床共枕,寡人以后也不强人所难。只是你这样放弃自己,不值当啊!寡人喜欢你,并非只是贪图你的美貌,最主要的是为你在殿堂上不怯懦不慌张的勇气吸引,被你对诸侯形势的明断所收服。寡人对于丹姬是宠爱,但对你是多了一份惜才之心。寡人当初之所以要不惜一切让你强从于楚,也是为你的才气见识埋没于息国而可惜,虽然我楚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家,但至少比息国强,寡人自认也是一条汉子,愿意为你打开做你真正自己的一扇门。你以为世间只有你一人懂情吗?寡人在你之前有过四任妻室,皆横死早逝。寡人的心也痛过,恨过,哀伤过,那些为你付出性命的人,临终所愿,都不过是望生者安好而已。” 妫翟听着熊赀这些温情的言语,想起了星辰说的,息侯临死前对妫翟的念念不忘,又禁不住潸然泪下。 妫翟微弱说道:“事到如今,你我恩怨再多也无济于事了。我纵然杀了你,他再也活不过来,我恨你又有何用?熊赀,我为你诞下后嗣,也算对得住你了,你放过息县民众,我俩恩怨相抵,不如让我安心去吧。” 熊赀听罢这话,怒气又涌上心头,放下汤碗,道:“寡人这么多年来,既是做过的事便无后悔二字。寡人什么都可以应你,独不能应你求死之念,所以只要你敢死,寡人便敢教息县民众一个不剩。你说这是威胁也好强权也罢,你自己想清楚,你已经错过一回,再不能错第二回。” 熊赀摸了摸汤碗又放下了,气气鼓鼓地离去。 星辰眼泪汪汪抱着妫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妫翟就离开人世。她轻轻地抚摸着妫翟的手说:“翟儿,为何咱们就再也回不到芦馆的日子?那时候的你,不让须眉,天崩地裂亦不能压垮。我死活劝不了他,如今也劝不了你,我该如何是好?如果你们都去了,我留在世上何用?” 这天日上三竿,妫翟倚在床边,星辰正在给她喂汤,一个下人打扮的老奴仆进来,跪在床下给妫翟请安。 “奴婢参见夫人。” 妫翟看着床下一人躬身在地,一身乌黑的衣裳,发髻似团丸斜在右边,分明武士打扮,为何听声音又是女的呢? “你是何人?”妫翟轻轻地问道。 “奴婢丑嬷,老夫人贴身侍卫,今日奉旨来侍奉元妃,特此拜见。”丑嬷回话。 “星辰,赐座。” 星辰搬来蒲团给丑嬷,但丑嬷却一直低头不肯抬起头来说话。 “奴婢面貌丑陋,不敢惊吓夫人。” “夫人病着呢,没有气力多言,请嬷嬷不要忧惧,且起身说话吧。”星辰起身搀起丑嬷,却被丑嬷的一张脸吓得花容失色。 这是一张五官疤痕丘壑万千的脸,猩红色的疤痕深浅不一,嘴唇豁口漏着风,让人质疑这个人是如何能将一句话说完整。 “这——”妫翟见着丑嬷的脸也惊悸不已,旋即凄然笑道,“老夫人之苦心,苍天可鉴。” 丑嬷仿佛已经习惯外人的惊吓,心平气和地将随身的面罩带在脸上,开门见山道:“夫人心如明镜。老夫人想让老奴来劝您,但老奴并不想这样做。” 妫翟与星辰都被丑嬷这样的坦率惊住了,一时不知问什么话。 丑嬷接起星辰手里的热汤送到妫翟面前,道:“夫人,命是您自己的,生与死都在您一念之间,旁人如何能够干涉。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乎稍迟一步?不妨喝了这碗汤,给老奴片刻,听老奴说点故事也好。” 妫翟凝视着丑嬷那张怪异狰狞的脸,没有恐惧,反倒被丑嬷眼睛里晶莹的光亮吸引。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老妇人,仿佛眼神里藏着许多故事与感慨。在那一瞬间,妫翟的好奇心被勾起,竟张开嘴将那一碗羹汤喝了下去。 “老奴的故事有些长,夫人恐怕没有好气力听那么久,不妨再赏一点薄面,多吃两口。”丑嬷又将糕点端来送到妫翟口边,但是妫翟不想吃,质疑地看着她。 丑嬷一笑,不动声色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道:“夫人是不信老奴了。 这里有一剂失魂散,夫人只要想好了,随时可以做个饱死鬼,老奴绝不阻拦。” 妫翟接过黝黑的陶瓶,思索了一番,这才拈起糕点吃了几块,星辰又欢喜又伤感。 丑嬷这才盘坐到软垫上,高兴地说道:“老奴还有个不情之请。” 妫翟吃了食物精力好了许多,说话气力也大起来,道:“嬷嬷请说。” 丑嬷豪迈道:“人生苦乐几十年,故事虽然不一定快乐,但是这样愁云惨淡实在没有必要。不妨请姑娘斟几壶酒,弄几个精致小菜,咱们陪着夫人痛痛快快走完人间的最后一遭。” “我不去,嬷嬷就这样说罢!”星辰瞪了丑嬷一眼,意思是责备丑嬷: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胡闹,存心让夫人早死。 妫翟闭眼一想,轻松笑了起来,道:“嬷嬷说的有理,人生短暂,何须自苦,总归一死,不如痛快。难得遇上至情至性的人,星辰,你且去弄吧。咱们也像是在芦馆时一样,放胆喝一回。” 星辰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吃食捧来,丑嬷丝毫没有尊卑之分,而是自斟自饮开来,说开了:“其实在我十七八岁的年纪,也是光彩照人的俊俏模样,呵呵,与夫人应该有得一比吧。我的母亲是狄族女子,父亲是戎族男子。他们自由相爱,生下了我,却为族人所不容,只能逃离部落,四处流浪。我父母原以为躲在高山峡谷之中,永远也不会有人找到,这样我们一家三口人就可以永远过着快乐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我们还是被部落的人发现了。因我母亲坚决不肯离开父亲,被族人强行掳了回去。我父亲跨上良驹,手持长剑,带着我去寻找母亲。他一人单枪匹马闯入阵中,寡不敌众,很快身中数箭,倒地不起。母亲获悉,哭喊着厮杀出来,抱着父亲殉情了。那一年,我只有八岁,他们故去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是清楚,也是像今日这样艳阳高照,天高云淡。我母亲一支一支拔下父亲身上的箭,牢牢攥着父亲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我抱着她,眼睁睁看着鲜血从她的下腹流出来,直到流干为止。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她痛苦死去。到了临终的那一刻,母亲哭了,她说她后悔抛下我一个人,后悔没有先葬好父亲,现在只能要我自己坚强些,一个人好好生活下去。我沿途流浪,风餐露宿,几乎没有吃过熟食,最后气息奄奄被人贩子偷偷捡回去,在市集贩卖。几经易手,换过数家雇主,什么辛苦的事情都做尽,依然无葛无衣……” 丑嬷的故事没有说完,妫翟居然睡着了,因为她太疲累了。丑嬷放下酒壶,将吃食收好,才起身离开。星辰看妫翟沉睡了,心里竟有些许的高兴:翟儿平静了许多呢。 第二日,丑嬷又来了,一如昨日喝酒饮食,讲自己的故事。曲折离奇的故事让妫翟与星辰听得入了迷,时不时为丑嬷坎坷的命运连连嗟叹,往往听了小半天,妫翟便支撑不住又睡了。 丑嬷的故事的确很长,讲到了第十天,才算是有了结尾的意思。 “我写下了信,告诉他,我不想失去自由,失去自己,不想周旋在妻妾的争风之中,在他母亲的帮助下,悄悄离开了他。”丑嬷眼角滑过泪,喝了一杯酒低头自语,“其实,我是害怕他看到我的样子,会怜悯我,会可怜我,直到最后厌弃我。当你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当你真正珍视心中的一段感情,你就不希望它变成一场闹剧,永远不要见到他,唯有如此,你才能永远爱他。所以我跨出了门,没有回到义父的地方,而是往更远的地方去,往人烟稀少的荒野走。我往狼群多的地方走,寻求最惨烈的死亡方式,我想自己怯懦的求生贪念被嗜血的牲畜们吞没,从此,世上再没有我,我也再没有牵念。当我饿昏倒之后,以为就死去了,但是终究没有死成,我被一个救命恩人唤醒了,它让我决定活下去,要好好享受生活,想死,哈哈,那可真是太傻不过了。”说完,丑嬷停下来,不再言语。 “是什么人让你不再想死了呢?”星辰问。 “明日老奴会将救命恩人带来,我相信,夫人见了也会赞叹不已。”丑嬷起身,将东西收拾好,躬身退出去。妫翟没有说话,但是眼睛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到了第二日,太阳升得老高了,但丑嬷没有来。 “到了这个时辰,丑嬷怎么还没来呢?”星辰很是焦急,不时出门看情况,“主子,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妫翟起身,让星辰扶着走到院外。妫翟站在夏日的庭院中,看着一树又一树灿烂的花树姹紫嫣红。火红的石榴,粉白的紫薇,香甜雪白的槐花。初夏的微风拂过妫翟的发梢,阳光正好,生机勃勃。妫翟有些睁不开眼,却也有些移不开脚步。 星辰看着主子定定地望着长天,似乎是在想着前世今生的种种事情。 就在妫翟沉思的时刻,丑嬷来了,她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抬着一样什么东西。丑嬷叫人把东西放在庭院中,道:“夫人,这便是老奴的救命恩人。” 丑嬷让开身,妫翟没见到什么“人”,只见到一棵绿油油的树。 “这是……”妫翟不解何意。 “夫人,这是漆树,它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日常用到的木器,都要用生漆涂抹,这样才能使器具尘封千年历久弥新,生漆就是从漆树上来的,您看这棵树上的月牙疤痕,就是割漆的伤痕,只有划破它身体,漆才会流出来,过一段时间,疤痕恢复平整后可以再划开割漆。”丑嬷用手中的小刀割开一条口子,用器皿接好,果然树干上沁出一股白色液体。 “每一次制漆,便要在它身上下刀子吗?”妫翟忍不住用手蘸了容器里的一点白色液体,手指瞬间红肿起了疹子。 丑嬷却见怪不怪,从怀里掏出一方面巾给夫人擦擦手,说:“人们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却不知草木也知愁,更有烈性。漆树是非常烈的,凡是不适应它的人,都会起反应出疹子,甚而会有性命之忧,漆树是不会把烈性放在无用之人和无用之事上的,一旦有人适应它,它能给人们带来很大的用处,所漆器具历经千年而不褪色。它们与人不同,它们愿意掌握自己的命运,愈割愈旺。” 丑嬷说:“夫人,您知道这漆树长在哪里吗?” 妫翟轻轻地摇了摇头。 丑嬷笑道:“它们就长在野地山林的灌木丛里,樊县、申县、息县、权县里均有,生于平常之地,却不是平常之物。当初老奴在绝望之际,瞧见了漆树的伤口,豁然开朗,顿觉死不过是最容易之事,活着才不简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怎么会还不如草木呢?” 39.识时务者为俊杰 丑嬷说完这番话,把怀里的失魂散拿了出来,摊在掌心,道:“奴婢的故事说完了。夫人的伤口,您自己决定要不要舐平。” 妫翟认真的望着丑嬷,回头瞧了瞧漆树,又看了看星辰,怔了半晌,仍然还是接过了药瓶。 丑嬷原本清亮的眼睛顿失光彩,自愧说道:“老夫人,老奴终负所托。” 妫翟拔开软塞,将药瓶放到距离嘴唇极尽的地方,脸色平静,神情从容。 然而星辰却再也忍耐不住,扑过来抢过药瓶,狠狠摔在地上。白色的粉末随风飞走,陶制的药瓶化成碎片。星辰不放心,提脚一阵猛踩,将陶片踩得更零碎。星辰抬起涨红的脸庞,汗水伴着泪水湿了满面。星辰一步一气,走上妫翟面前,狠狠扇了妫翟一个耳光,扇完愣愣看着鲜红的手掌,又痛又怜怨道:“翟儿,你我姐妹这些年,熬了多少苦日子,你不想想那些抑郁身亡的人,难道也不想想跟着你这些年的姐姐么?是不是星辰卑贱之躯,不配你挂念?” “星辰姐姐——”妫翟愕然捂着脸,似有话说却被星辰抢白。 星辰道:“从前我见你,性情容貌,心气志趣,哪一点不是远在那些男人蠢物之上?为何今时今日你这样萎靡不振?难道横死在此,就对得起息侯,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对得起你自己?你原来是这般软弱,喜欢看着伤害你的人得意?你以为你横死他乡,几个人会垂怜你?御寇和陈完还有你那王叔,他们可曾管过你!蔡献舞又会如何?你可以两腿一伸不管世事,可以不管多少脏水污浊你,这值得吗?翟儿,你几时起变得这么糊涂?” 妫翟放下手,将星辰揽过身边,轻轻替她擦去泪迹,感动说道:“星辰,这普天之下,唯你知我心意。我早已经没有自戕之意,只不过想亲自倒了这瓶药粉罢了,你手脚当真快。不过,你骂得好,骂得对,早该狠狠扇醒我。” 丑嬷听罢此言,这才舒心一笑,安慰不已。 妫翟走上前去,诚挚地对丑嬷跪下了。丑嬷吓得不轻,赶紧要扶起妫翟,奈何妫翟执意要跪着:“嬷嬷再造之恩永世不忘,烦请回禀老夫人,改日贱妾必定亲自请罪问安。不知嬷嬷可愿将此盆漆树留在此,以警示今日之困厄。” 丑嬷扶将起妫翟,感慨道:“夫人玲珑之心,当世无可比拟。每一个人活着都有坎坷和磨难,只要夫人愿意低头,你能发现地上有很多好东西,说不定什么都能捡到。望来日老奴能有幸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妫翟感激地看着丑嬷,没有被她满脸疤痕吓着,却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的真挚而感动,同时心里纳罕道,丑嬷之辛酸与真情,全在这一双眼里了。 丑嬷离去,妫翟拉着星辰进屋,已经没有了颓丧之色。 “星辰,找几个手脚麻利的人把这死气沉沉的屋子洒扫一番,不要叫国主来了置气。” 妫翟转变之快叫星辰迷惘:“翟儿,你越叫人摸不透了。” 妫翟笑道:“要在乱世求存,岂能叫人轻易摸透?活到今日方恨身不由己,何故以后还要受制于人?我偏不信,我不能手握乾坤,掌控命运。况且,老夫人能对我下如此苦心,已经不是一般的用意了。我苦了己身,负了众人,让那些侮辱嘲笑我的人得意了,这又何必?你找两件素雅的新衣裳来,咱们都不要再是那般颓废模样了。” 星辰怯怯地找着衣裳,嘀咕道:“怎么忽地变了一个人似的,难道是想报复楚王不成?” 妫翟听罢没有责怪,耐心解释道:“姐姐莫怕,翟儿没有变,只是沉浸在梦里太久,醒得太迟,反倒变得有些不像我了。你放心,不管我要报复谁,断也不会报复熊赀。” 星辰替妫翟换着衣裳,对妫翟的心思似懂非懂,依旧不放心问道:“翟儿,你不再恨楚王了么?” 妫翟深吸一口气,冷静说道:“这些天,我仔细想了想曾夫人的话语,方觉如梦初醒。这世间万物,哪一类不是弱肉强食。熊赀所做一切,不过是一个大国国主该做的事。他虽灭息国,却也言出必行没有滥杀无辜,换作他人就未必如此。归根结底,是息国太弱了。如果我的这点姿色就能让熊赀迷惑心智,那楚国也不会有今日的疆域。过去我们已经尝到了弱国被灭的痛苦,怎么还能重蹈覆辙?熊赀好歹讲信义,若是遇上姬阆之流,恐怕我也得效仿长姐,不得不妖冶献媚,委曲求全。何况,郢都是多么有生机的地方,为何要毁掉它?那岂不是坐实了我红颜误国的谬论?” 星辰道:“你的话让我明白几分又糊涂几分。无论如何,只要你活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肯进食我并不放心,如今看着你这样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我方信你回来了。” 妫翟感动道:“姐姐,幸亏这些年有你。” 夜幕降临,熊赀息政而来,见妫翟临窗而坐,换了新衣服,收拾了新妆,对他淡淡回眸一眼,真的倾城倾国,熊赀几近醉了,喜不自胜地冲到妫翟的面前,拉过妫翟的手就要将佳人揽入怀中,但妫翟却轻轻躲开。熊赀愕然,没有不悦反而惊喜,因为妫翟纤纤素手一指,示意邀他坐在榻上。 “秋侬,看你这般气色,寡人方觉才是你自己。” “何故要为奴婢赐字秋侬?”妫翟轻轻地问。 熊赀愣了,随即笑道:“春色虽繁,转瞬即逝,徒增伤感。不若秋华,浓烈自在,总有些收获与希望。那时节,天高云清,雁横长空,霜染红叶,自有一番不畏寒冽的风骨。那日在息县正殿,寡人见你神色自若,宛如冰清玉洁的秋后玉兔,是以想到没有比‘秋侬’更合适你的了。” 妫翟愣了一下,认真地说道:“世人都以为楚王整日喊打喊杀,不曾想吾王能说出这样迤逦的字眼,只是恐怕常人来看奴婢,不如国主有此高见。” 熊赀问:“哦?常人如何看?” 妫翟道:“常人看奴婢,不过是随性如杨花,羸弱如柳絮,任由攀折,随水漂泊。”妫翟说罢眉峰骤聚,甚觉委屈,忍不住双眼盈满泪水。 熊赀心一紧,替妫翟拭去薄腮上的泪水,心疼说道:“旁人之言不要在意,自己就是自己,管它别人怎么说!让你在郢都本意是好好做我的夫人,却让你流了这多泪珠,难道是前世欠寡人的么?” 妫翟心中流过一阵暖流,轻轻别过头,用手绢掩住口鼻,但削肩却微微轻颤,越发惹人怜爱。 熊赀见她如此,疑惑道:“是何人敢这样来说你?莫非是丹姬?” 妫翟拭去泪痕,这才道:“并非丹姬。即便丹姬有些话不过妇人口角,哪里比得上谦谦君子以嬉笑之态、精华词藻,粉饰其真、宣扬其假来得厉害。奴婢虽一女流之辈,不求费典籍寸许,面临这样的侮辱不免心中伤感。然更可恨的是,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夸大其辞,将国主贬低抹黑,虚构种种,分明存心使我子孙蒙羞。而今世人不愿信言语,只信弓弩,奴婢不能长剑在手,取小人首级,心里难受。” 熊赀听了这话,明白了妫翟的用意,问道:“你还恨寡人吗?” 妫翟抬起眼帘,将手帕放下,樱唇微启,认真道:“恨。” 熊赀笑道:“你如此坦白,不怕寡人杀了你吗?” 妫翟道:“既然不能求死,那便求生。往后数年要与大王相伴,若是连爱恨都不可言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奴婢不怕杀头,所以不惧说真言。奴婢恨大王灭了息国,恨您强迫奴婢。但比起您来,奴婢更恨那些在外搬弄唇舌的人。” 熊赀点头称是:“确实,若非蔡献舞当日一个劲儿形容你,寡人也不会有霸占你的心思。你要知道,寡人强求于一个女人,这是头一回。不过去了息县见到你,寡人更钦佩你的勇气,中意你的坦诚,仰慕你的才华。原本想灭息掳回来你,后来是因想要你才灭息。你恨蔡献舞,那寡人就替你出这口恶气,叫蔡献舞终生不得安宁!” 妫翟说道:“大王不光是替奴婢出气,亦是替楚军出气!蔡献舞会盟齐国,扬言楚军能胜皆因符令之功。其实以大楚雄兵,何须一符令,即便是再回莘地战一场,恐怕蔡献舞依然逃不了被俘的命数。” 熊赀赞许:“元妃所想果然非同寻常。” 这时,妫翟听到更漏响了三声,她忽然对着熊赀跪下了。 “秋侬,这是为何?”自从妫翟入郢都来,从未服过软,头一回这么跪下,立马让熊赀手足无措。 “大王,当日在息,您曾言,息国能给的一切您能给,息国给不了的一切您亦能给,不知这话今日还有没有效?”妫翟说。 熊赀听了哈哈笑,他扶起妫翟说:“我熊赀何时诳过你,你起身来,无论有何要求,只要不违家国大义,寡人定应承你。” 这时星辰进来了,听见妫翟跪在地上说:“奴婢死过一回,宛如重生,别无他求,但请大王以后不要再强迫于我。” 熊赀松开拉着妫翟的手,反复打量妫翟,不解地自嘲道:“为何偏偏你的无情,叫寡人放心不下呢?” 星辰见状忙插嘴:“大王,主子好处可多,只是尚需慢慢培养感情。” 熊赀转过脸,瞧着长身玉立英气大方的星辰,戏谑道:“你这侍婢不错,寡人不强迫你,那强迫她如何?” 星辰听罢此言,吓得脸色惨白。 妫翟不紧不慢道:“常听先贤说,承诺易守诺难,以往臣妾不信,今日臣妾方知晓。大王为何如此不自信?不信您能以气度智慧征服臣妾,而非暴力?” 熊赀听妫翟自称“臣妾”,喜上眉梢,道:“好,依你言,从此后不强迫你。日后可不要为了丹姬而吃醋。” 熊赀扶起妫翟,笑完,又极其认真地看着妫翟,似乎要把人看穿。看得妫翟不知眼神该往何处躲。四目相对,默默无语。熊赀眼波清澈,深邃而耐人寻味,妫翟在这样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适从但也不敢流露怯懦。 熊赀看着妫翟眼中的柔媚潋滟,心驰神往,是什么样的安排,才会让他在无意中发现她这块奇珍异宝?熊赀回过神来,道:“寡人要让你以后在议政殿厢房伺候,你可愿意?” 妫翟惊异,熊赀怎能看穿她的心思?她正有此念头,却不敢此时提出来,只觉脊背冷汗直冒,又不敢欣然应承,忙道:“伺候大王起居本是臣妾分内之事,只是议政殿乃大夫士子们议政的居所,臣妾惶恐。” 熊赀轻松一笑道:“你刚才不是还在问,寡人承诺是否践行,寡人说过你在息国有的一切,在楚国一样会有。你在息国参政,在我楚国一样,只是你现在身体太虚,应该好好调养,你想去时跟寡人说一声就行。我已派人去叫斗丹来郢都,有用之才不可屈就啊。” 妫翟听此言,更惊异,一时说不出来话来。熊赀拉过她的手,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与丹姬不同,寡人放心。以后要多用膳,太瘦了可不好,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你肤色白,那是受之父母,胖乃后天调养,只有胖了,方显在我楚国厚爱于你。寡人走了,你早些歇着。” 妫翟送走熊赀,钻进被褥,不知该想什么。 星辰站在床边担忧道:“他答应不强求于你,这可信吗?” 妫翟道:“他答应不过是他的气量,我避得了一时也避不开一世,终究也需臣服。熊赀之心,太过复杂,捉摸不透。他表面是个武人,骨子里有文。” 星辰道:“夫人现在身体好些了,公子艰只怕是难以要回了。” 妫翟疲累道:“那孩子生不逢时,我也不想要。情势未稳,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眼下且看熊赀是否愿意出兵伐蔡吧!” 星辰放下纱帐,将灯火调暗,预备去外间睡下。妫翟撩开纱帐,恳求道:“姐姐别走,陪我一晚吧。” 星辰看妫翟满面孤单,心中不忍,将灯盏吹灭,爬上床来揽着妫翟轻轻入睡。妫翟终于安稳呼吸,星辰却泪流不止。她不在郢都的这些日子,翟儿有多少个难眠的夜晚啊? 熊赀出了妫翟的寝殿,没有去丹姬处歇息,而是来到议政殿厢房,他命令蒍吕臣:“你去打探一下,这几日何人去了元妃的房中。” 不大长时间,蒍吕臣就回来了:“回禀大王,这几日无他人入殿,只有老夫人的贴身侍卫丑嬷,据说送了夫人一棵漆树,劝慰夫人要像漆树一样好好生活。” 熊赀道:“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熊赀见蒍吕臣退下,陷入沉思,忽然轻轻一笑,才钻进被窝入梦。 日子慢慢流过,妫翟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妫翟的体质基础很好,心情好了,饭量就越大了起来。慢慢的,调养有了结果,妫翟的气色又收复了以往的红润和丰满。 这天晚上,妫翟听说楚王要来,特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熊赀到内廷来,刚进屋,但看妫翟身着一袭月白衣,搭上雪羽肩,里穿乳白搀杂粉红色的锻裙,上面绣着水纹无名花色无规则的制着许多金银线条的雪狸绒毛,纤腰不足盈盈一握,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大大的琉璃眼睛闪闪发亮,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开合间让人魂酥肉麻,樱桃小口朱红不点而艳,肌若凝脂,气若幽兰,一头秀发轻挽银玉紫月簪,恍若飘然而至的天仙。熊赀当即看呆了,竟愣在那里挪不动脚步。 妫翟轻一躬腰,浅笑道:“大王回来了?” 熊赀这才醒过神来,傻傻地说:“我的美人,真个如天上仙女一般!” 妫翟移步上来,帮熊赀脱掉外面的袍衣,说:“有那么美吗?”熊赀坐到床边说:“看你气色极为红润,看来近期调养不错。今日何故穿得如此美艳?” 妫翟嫣然一笑:“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穿戴,只是大王今日才来。近来我身体稳实多了,在内廷无聊,明日去殿内服侍大王吧。” 熊赀笑言:“去可以,但不能穿得这么美丽,不然都看夫人不议政,那还了得?” 熊赀一把把妫翟扯到怀里,定睛看她:“你怎么可以生得这样娇艳!”妫翟被熊赀有力的臂膀箍住,被他强大的力量吸引得不能动弹。她温婉芳香的气息,刺激得熊赀感觉自己的身体发胀,不由不分说将她的衣服撕开,妫翟急急地护住,但越挣扎越让熊赀兴奋,熊赀把她剥落得只剩下里面的亵衣,将她扔到床上。妫翟赶紧爬起来低低地惊呼道:“不可以,不可以,你答应我不能强迫我的……”她还没说完又被熊赀推倒在床上,熊赀一下压将过来,将亵衣扯掉。妫翟闻见熊赀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男人气味,他的巨大的阳物像是穿过远古的洪荒时代,铺天盖地占领过来。她觉得自己像是窒息了,熊赀不给她透气的机会,因为他的疯狂又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让她整个人荡然无存。不知什么时候,风慢慢止了,妫翟清醒过来,熊赀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她努力腾出自己的手,想推开熊赀,嘴里恨恨地说:“你答应不强迫我的……”话没说完,熊赀亲吻过来,堵住了她的嘴。 熊赀终于疲惫地睡去了,妫翟扯了一件衣服盖住自己,她抬头看到两人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竟然极为惆怅。 第二天清晨,妫翟穿着简便,带着茶点与羽扇开始来到议政殿侍奉熊赀。楚国的政务比起息国来要繁忙许多。熊赀每日寅卯交际就起床,舞剑骑射至天明,上午是议政,午后是整理奏疏与典籍将一日所想记录在案,晚上间或与重臣密谈,只有午膳与晚膳时稍作休憩。一天的劳累后,熊赀食欲不佳。 妫翟侍奉一整天,也劳累不已。在议政殿偏房里,妫翟配合奴仆们将白饭与肉菜放好,将饭簋呈上。熊赀瞥了一眼膳食,眉头一皱,将食器推开。 妫翟问道:“大王,何故饮食不思?” 熊赀眼里布满血丝,疲惫未消,道:“今日思虑过重,食难知味。” 妫翟劝慰道:“即便心有千结,亦要体魄强健方能解。” 熊赀听这话,笑道:“往常也有不少人劝解寡人,要爱身惜福,以国事为重,寡人听着烦闷得很,为何你说的话就分外动听呢?” 妫翟无话可答,只能垂下头,但是熊赀把妫翟的逃避当作了羞怯,兴高采烈地提箸进餐。 夜幕四合,妫翟绕过回廊花树荷月而归。到了寝殿,妫翟对星辰道:“我已到议政殿侍奉,须得去给邓夫人问安去,你预备一下明日服制,咱们明早早些去。” 星辰又问:“大王可曾谈及伐蔡之事?” 妫翟摇头,缄默不语。星辰说:“夫人不要着急,伐蔡非小事,也不是一下就能定的。” 妫翟若有所思道:“是的,一场战争哪能说打就打起来的?以往我在息国所作所为,的确粗陋。身为楚国国主,思虑之深,非常人能料想。他晨光熹微既起,一日里要舞剑、骑射、议政、着典,若非如此,如何兴国?蔡献舞之风流,殿下之文弱,皆乃君子名士而非国主之才啊。” 40.参政事掌权柄 太阳越过山峦,散开了朝霞,妫翟正装华服跪在邓夫人殿下,以叩拜之礼向邓夫人请安。没想到一向慈爱的邓夫人今日竟一反常态,抱着熊艰冷若冰霜,丝毫没有叫妫翟免礼的意思。邓夫人没有寒暄,而是开门见山交代道:“你们的孩子在老身这里很安心,你无须挂念。我听说国主让你到议政殿侍奉,那你就要尽心尽力去侍奉,叫老身放心。老身亦是从你这样年纪熬过来的,诸事都是小,唯有侍奉国主才是大事。以后有事,老身自会宣你,无事你就不用请安了。” 妫翟称诺退下,急急到内廷换衣裳,不敢延误议政殿侍奉。星辰抱怨道:“这邓夫人从前对你不像是这样的,怎么如今却摆起威严来?” 妫翟道:“从前对我好,既是存着可怜,也是卖楚王一份薄面,如今对我坏不过是惧怕我在王嗣上费工夫。曾夫人曾言她母亲喜欢聪明女人,恐怕也惧怕聪明女人。楚王这份猜疑之心果真承袭了他母亲。” 星辰道:“那咱们得想法消除楚王的戒心才好。” 妫翟道:“咱们恐怕再多努力也消除不了。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你这几天替我探听一下斗丹的动静,看他是否入都来,如若入都,你按照我的嘱咐打点一番。出入小心些,以防有人盯梢。” 这一日早朝毕,众臣皆散,熊赀命令几个大臣留下于偏殿议事。原来,随着楚国经济发展国力的兴旺,井田制的制约作用已经明显。郢都世族大家纷纷藏匿逃逸的奴隶,使其为荫户。这样一来,贵族们面上对于国家上报的田产依然寥寥,但私底下却控制了大量的荒地使奴仆们种植,以此收私租逃避国税。 郢都中大臣除却王室享有特权外,无一例外地都有私卒私田私奴。熊赀为此事烦恼,与诸臣商议解决办法。 妫翟欲送茶水进屋,见到重臣皆在,忙退在一旁。然而熊赀却叫住了她:“你不用回避,过来。” 妫翟推辞:“大王与诸臣议事,臣妾不宜多听。” “寡人因欣赏你的才智才叫你在正殿侍奉。过来坐下,听听大夫们的说法,也为寡人出出点子。”熊赀叫蒍吕臣拿来坐垫,叫妫翟坐在自己身旁。 子元、彭仲爽及蒍章见国主让她进来,都站起来对她施礼后才坐下。 “子善,你王嫂初涉政务不免惊慌,你给她说说缘由。” 子元见到袅娜婉转的妫翟,心神一阵荡漾,耳根有些发烫,险些失仪,忙道:“臣弟遵旨。”他转过头对妫翟说:“夫人勿用惊谎。在我大楚,国主之妻亦有掌政之权。昔年武王征伐外地,大王亦常伴身侧,国内要务除宗亲大夫以外,老夫人亦要纵观全局,直到大王即位才还政于君。是以楚国的夫人,非贤者均不可任。奈何早年几位王嫂福薄,早早仙逝。今大王将您迎至郢都,夫人也要担此重任了。” 妫翟这才明白为何邓夫人要让她长跪不起,原来议政殿侍奉并非小事,而是正夫人掌权的初步阶段。 蒍章因掌管外交,常常出入诸国,对妫翟说:“我大楚在淮河之南,本蛮夷也,诸多规矩与中土诸侯有相异之处,夫人日久便熟悉了。” 妫翟欠身向熊赀行礼,道:“虽是祖宗规矩,但臣妾仍要感谢大王抬爱。臣妾不求为主分忧,惟愿多多受教。” 熊赀道:“罢了,繁文缛节便不必,也来议一议这郢都私藏奴隶的事情吧,只管拿出当年在息国的气派来。” 妫翟道:“臣妾才疏学浅,不敢妄自揣度,且先听莫敖大人教诲。” 子元道:“微臣不敢。大王,今年税赋不曾减免,然而国库日渐虚空。据臣弟所查,皆因诸多世族奴仆众多田产扩增,但税制依旧遵照数年之前。” 蒍章听此言,面有难色,道:“奴仆非田室、金玉,流散逃亡之事不少,今年较之去年数目对不上也是常有的,所以唯有遵从祖宗的规矩。”蒍章说罢给了子元一个眼色。 子元却不为所动,依旧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祖宗法制也要顺势而变。” 熊赀鹰眼微闭,只问彭仲爽:“彭卿有何意见?” 彭仲爽道:“臣愚昧,无有高见,还请夫人赐教。” 妫翟一凛,这彭仲爽看着平庸,却最能察言观色。妫翟环视着子元、蒍章、彭仲爽三人,才见三人各怀心事。子元挑衅之意最浓,蒍章略微慌乱,彭仲爽面露淡淡讽刺的笑意。此情此景,一目了然。子元乃王室贵胄,享有特权,自然肆无忌惮;彭仲爽俘虏出身,家私微薄,无所畏惧,只有像是蒍章这样仕宦几代却根基不深的大官,才有蓄奴的顾虑,难怪一个劲儿给子元使眼色。 妫翟紧皱眉头,思虑片刻,有了主意,反问彭仲爽道:“敢问令尹大人,叛国谋逆者以何为惧?” 彭仲爽道:“因极刑而惧。” 妫翟听罢这话,转头对熊赀道:“大王,令尹大人已予提示。匪盗惊惧皆因有刑可据,而蓄奴不报者无惧,皆因无例可循。若要国家大治,郢都有序,须有法可查。法以刑为佐,是以正也。” 彭仲爽点头,道:“大王,夫人所言极是。” 熊赀也道:“嗯,元妃言之有理。听闻斗丹饱学多才,善法理,不如命其撰法典,以减仆区。众卿以为如何?” 子元等都曰“善”,但妫翟却不应允。 “大王,臣妾以为不可。斗丹虽才,却远在僻壤,对郢都之事一概不熟,尚需历练。若贸然撰法,恐惹非议。” “元妃所言有理,依你之见,何人可行?” 妫翟心说,如让斗丹担此任,便要斗丹陷入了郢都贵族的倾轧中,如果说了她的意见,不免有强出头的嫌疑,目前自己对楚国的政务尚不熟悉,每一句话都要十分用心才可。她权衡再三,道:“臣妾侍奉君之前,尝闻令尹大人与莫敖大人高见,每每赞服不已。曾听二位大人谈及苋喜与鬻权两位大人,素以正直清廉着称。臣妾想,公正之事由公正之人主理,方能息国人之怨,因此莫若苋喜着法,鬻权执行,如有违法不尊者,按律处置。” 子元听妫翟言语中赞许他,心内不免飘飘飘然。彭仲爽听夫人提出让苋喜着法、鬻权执法,则目露精光,暗自佩服:好一个聪明谨慎的女人! 熊赀有了主意,道:“孟林,宣苋喜、鬻权进宫晚膳,寡人要把这事交给他们去办。寡人以为,此法便叫‘仆区之法’,如何?” 臣僚叩拜,齐齐赞道:“大王英明!” 待彭仲爽等人退下之后,熊赀独留下妫翟,无限爱怜地看着她,道:“你放心,伐蔡之事寡人不是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还欠一个好时机。齐小白蠢蠢欲动,陈蔡不过是跟屁虫,这样的时机不需等太久!” 妫翟听罢此言,浅笑道:“大王高瞻远瞩,臣妾望尘莫及。” 熊赀听罢此言,道:“秋侬,你对我服服帖帖,寡人反倒觉得缺了什么似的。” 妫翟抬头,眼中清澈,轻轻地说:“臣妾只想做个好妻室,再不想做无根无依的苦命人。蔡侯贪我美色而肆意羞辱我,不过是仗势欺人;而我母国不闻不问,亦是欺我父母早亡,无依无靠。今日到了楚国,只想受大王眷顾,不想出错……” 熊赀听着这期期艾艾的话语,心里怜惜,搂过妫翟,安抚道:“你放心,在我这里,寡人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妫翟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吓了一跳,慌忙挣扎开,抬眼看了看外面,低低的说:“大王,这里是正殿……臣妾先告退。”她依礼退下逃出殿外。 妫翟正往回走,蒍吕臣不知何时站在必经之路上,见她过来,俯身道:“请夫人留步,求夫人救我父亲一命!” 妫翟装作没听见,只径自往往回走,蒍吕臣一脸尴尬,跟在后面央求道:“夫人若愿设法,日后奴才愿躬身效劳。” 妫翟停下身,似笑非笑说道:“我一个弱质女流之辈,刚到大王身边比不得你们,尚需你们父子支持呢!” 蒍吕臣忙道:“微臣为犬马,只要夫人有用得着的地方,以后请尽管吩咐,我父亲之事,请夫人赐教!” 妫翟点头,正色道:“大王行事果决,苋喜大人又是出名的硬脾气,所以要你父亲绕过这一关是不可能的,唯有在两位大夫修纂法典之际,将私奴遣散,躬身践行,消却大王疑虑。否则过了这时机,有莫敖大人进言,只恐你父亲在劫难逃。回去告诉你父亲,好好想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蒍吕臣道:“夫人之恩,孟林铭感于心。” 妫翟道:“铭感于心就算了,本夫人对虚无的承诺不感兴趣。谨慎当差吧,自有你的用处。” 蒍吕臣诺诺称是,看着夫人消失在回廊走道里,极为感激妫翟的出手相助。蒍吕臣跟随熊赀已有几年,一直听闻妫翟的各种传言,今日听了她的话,心道:“人家把夫人说得千姿百态各式各样,你必须走近了才知道,夫人真是一个罕见的奇女人,不同于丹姬之流,心思绵密说话又句句有的放矢。” 当苋喜与鬻权为熊赀认真修纂《仆区之法》之际,蒍章果然将私奴遣散,主动向熊赀坦诚。法治之事开了好头,熊赀宽恕蒍章过失,嘉许他识大体。仆区之法因蒍章的牵头,进行得顺利,全国上下很快就肃清了私奴问题。 《仆区之法》颁布后,成为了楚国史载第一部系统律法,规定郢都私奴凡垦荒五年以上者皆可脱离贵族的制约,独立成户。楚国国库得以充盈,王师得以壮大。至此,熊赀更加信赖妫翟,无论大小事皆要问她的意见。妫翟深知自己所学与楚国贤者尚有差距,不敢懈怠,她白天照旧侍奉御前,晚上帮熊赀着典做些辅助工作,除了呆在议政殿便是住在内廷里,事事勤勉,久而久之,熊赀都习惯了。 丹姬嫉妒妫翟能侍奉正殿,到熊赀那里闹过两次,但见熊赀也不常去妫翟处留宿,倒经常往她这里跑,心里欢喜,就不再闹了。 盛夏时节,公子艰已经牙牙学语。邓夫人风烛残年,熊赀大悦御封其为太子,为长子举行盛大册封仪式。不足周岁的王子册封为太子,这在楚国史上十分罕见。妫翟地位日益巩固,与群臣之间的关系一步步融洽。丹姬虽有专房之宠却一直没有子嗣,与妫翟的位高权重比起来,不免危机感逐日增加。 楚国在南方灭息国伐蔡之时,东方的齐、鲁两国也在动脑筋意欲扩张。齐桓公思虑与鲁国几争长短均无好的结果,意识以暴力的形式要号令天下委实不易,不如假借周天子的名义笼络诸侯,再各个击破。是以,齐桓公遣使者入洛邑迎娶天子之女王姬,获得天子的信任,随后又在周僖王登位之时以重礼道贺,获得天子嘉奖。随即,齐桓公听取管仲的意见,会盟鲁国,结束因插手宋国宋万之乱而引起纷争,重修旧好。这一举动不仅令有坐山观虎斗之意的郑、蔡等国有些出乎意料,也麻痹了自视甚高的鲁国。 周僖王元年(公元前681年),齐桓公以天子名义会盟陈、郑、宋、蔡、邾等国于北杏(今山东东阿),意欲商议宋国暴乱之事。齐国声势浩大,各国不敢怠慢,国主不假他人,亲自出席。 邾国与遂国是鲁国附庸国,北杏会盟本来没有他们的份,但是齐桓公为了交好鲁国,特意让邾国与遂国参与。遂国向来安分守己,婉拒会盟,而邾国却洋洋自得地跟来了。在清水河畔,诸侯商量大事之余,也要谈些风流韵事以增谈资,蔡献舞与息夫人的一段公案就少不得被人拿出来笑话描绘一番。 邾国国主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一开口就得罪了陈、蔡两国:“蔡侯对姑母家的表妹们当真是念念不忘啊!依蔡侯看来,是蔡夫人貌美,还是息夫人更美呢?” 陈宣公听此言,怨恨地看了蔡献舞一眼。蔡献舞面色难看,饮酒不语。宋桓公打圆场道:“蔡侯风流倜傥,寡人若是美人也要多看两眼,何足为怪?这世上投怀送抱的事原本不少啊。” 宋桓公原本是替蔡侯解围,然而说着无心,听着有意,齐桓公与鲁庄公有些挂不住脸面了,因为投怀送抱的事齐国最多,而鲁庄公还是世子的时候,曾差点与息夫人有姻缘,听到这话更不是滋味。 宋公见状,立即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于是闭了嘴,可邾国国主不会察言观色,仗着酒兴,更肆无忌惮笑道:“宋公此言有理,蔡侯俊美,息夫人娇美,郎才女貌相逢一见,必是相见恨晚啊!” 蔡献舞听到这话,气结不已,大拍案几,骂道:“狗嘴里岂能吐出象牙来!以邾公之智,即便错将鱼目当蚌珠又有何稀奇?” 邾侯不甘示弱,回敬道:“与小姨子苟且,男盗女淫,连狗都不如呢。不知是觊觎美色的人迷了心智,还是教导淫妇的人教导有方!真叫人笑话。” 邾侯的话说得越发难听,蔡献舞轻蔑笑道:“有人说,心如明镜,可照万物。牲畜照镜子又怎么照得出人的样子来呢?齐公,寡人素爱洁净,不喜与牲畜同座,告辞!” 邾侯的话也刺伤了陈宣公杵臼,息夫人毕竟是陈国宗女,如今与蔡侯有绯闻,令息国亡国,又为楚蛮生了孩子,这样的丑闻真是折损了杵臼的面子,更令自己的女儿妫雉难堪。他见蔡献舞离席,自己也愤而离席了。 陈、蔡两国的缺席令鲁庄公颜面受损。鲁桓公道:“邾公虽话语粗俗,不过是玩笑话而已,何况非空穴来风,蔡侯何须如此气急败坏,打狗也要看看主人不是?陈侯这样做就更不知轻重了,国家大事还没有商议,岂能因几句话就反目成仇?” 齐桓公没有发话,一双眼睛扫过邾侯醉得微红的脸,心里暗暗打起了小九九。几个国家聚首,一下走了两个中原大国,北杏会盟因为邾公的多嘴,只好不了了之散了。虽然没有开成会,但鲁庄公心里却有几分安慰,因为齐国这么大张旗鼓号令,却没有什么成效,看看这笑话煞煞齐国威风,倒也有趣。 然而,诸侯混战的天下哪有那么多平静的时候,北杏会盟刚散,齐桓公转头便下令攻打鲁国的附属国遂国(今山东肥城一带)。 齐桓公伐遂的理由是遂国受邀而不赴约,没有信义,藐视天子,所以要讨伐。齐桓公大举出兵,以闪电战火速将遂侯斩首,不出十日便灭遂归为己有。鲁庄公听罢震惊不已,邾国更是吓得夜不安枕。 这个消息传入郢都,熊赀血液里的征伐欲望一下燃烧起来。这天晚上,熊赀来到妫翟内廷,欣喜地对妫翟道:“秋侬,寡人终于可以替你报仇了。” “报什么仇?” “伐蔡啊,你不是一直想伐蔡吗?” 妫翟道:“大王能予臣妾一席之地,臣妾已经无所贪求。” 熊赀道:“这是两码事嘛。寡人听闻蔡献舞在北杏会盟时与邾国的蠢物国主大吵一番,若是不早些给那些嚼舌根的一点教训,恐怕他们都要忘了寡人的存在。” 妫翟劝道:“这些臣妾也听说了,邾公的言论早在臣妾料想之中,大王不必动怒。齐公明为灭遂,暗在鲁公,所以小小遂国怎能满足齐公?如臣妾没有猜错,齐、鲁、蔡、宋之间,只怕不会这么平静。” 熊赀会意,笑道:“嗯,等等也可,寡人最是中意你这样的小女子了。” 妫翟听着这话,瞧着熊赀高昂的头,脑海里一下浮现上巳节前那个午后,息侯和她嬉戏时温柔贴心的眼神,那个午后的雪异常凄美,只是那种平视的温暖,只怕今生再也没有了。妫翟鼻翼一酸,连忙帮熊赀洗漱,不敢再回想。 41.拢人心巧奠基 夜色深沉,妫翟没有入睡,而是捧着书简如饥似渴地阅读。 星辰将披风为妫翟披上,哈欠连连,劝道:“翟儿,睡吧,你可不能太过拼命。” 妫翟头也不抬,道:“白天要侍奉大王,不得休憩,如果晚上不再用功,以后怎么能参与到政务中去?以前在陈国,只读了《易》《礼》等书,是远远不够的。你瞧,这斗祁不愧功勋之臣,见解独到,发人深省啊!” 星辰道:“唉,你呀,就是天生劳碌命,在息国是这样,在楚国亦是这样。算来算去,反倒只有在芦馆的日子自在些,也不知当初叫你以书简排遣孤独对是不对。” 妫翟道:“你也不是个平凡之人,不需为了我的事这样烦心。你放心,书简是最珍贵的财富,没有它我就没有利用价值,我现在还能为楚国做些事情为大王分忧,一个人生存在世上,若无可图之处,岂不是很危险。换个心情来想,倒也是值得庆幸的。”妫翟说完这话,又悄声道,“以后,不可以再言及息国。” 星辰也压低声音道:“那你也不能再把那银箔花纸收着,若叫国主瞧见,岂不是死罪?” 妫翟听了这话再没有了读书的兴致,她放下竹简,从心口摸出息侯的遗作摸了摸。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睹物思人倍是凄凉,妫翟忍不住哭了起来。 “翟儿,你该忘了他!”星辰咬唇劝道,话一出口,却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好端端,怎么主仆俩倒哭起来了?”二人正哭着,熊赀却悄然而至。 “臣妾失仪,请大王降罪。”妫翟连忙跪下。 “本想着不搅扰你,但看你室内灯火未熄,有些不放心所以过来瞧瞧。这么晚了,还在瞧什么呢?”熊赀看着案几上案牍累累,好奇过去一瞧,一眼看到桌上放着的银箔花纸。星辰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去抢。这一抢便是欲盖弥彰,让熊赀更起疑。 “大胆!”熊赀喝道。 星辰惊得跪坐在地。 熊赀举着银箔纸刻好的桃花,问妫翟道:“这是什么?” 星辰焦急,连连摆手,却被熊赀严厉的眼神吓退。 妫翟拭去泪,道:“回禀大王,这是姬允临死前送给臣妾的遗物。当年他没有刻完这幅花纸就国破家亡,死前念念不忘,挣着最后一口气做完了它。” 熊赀将花纸放到桌上,大声道:“这么久了,你心里还想着他?” 妫翟泪光闪烁,道:“旧恩若忘,最是无情。臣妾心里有姬允,也有您。” 熊赀面色铁青,讽刺道:“你的心真宽广,不仅有寡人,有姬允,只怕也有蔡献舞吧。” 妫翟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熊赀,然后又泄气地坐在地上,冷笑道:“大王若以为我有,那便是有,若无便无。大王若以为臣妾不值得,那便是不值得。大王不是女人,没有心怀不轨的堂姐,没有觊觎美色的姐夫,没有遇到非礼的羞辱,如何能明白心里滴血的滋味!” 熊赀被激怒了,吼道:“你不要用这样的冷语跟寡人说话!” 妫翟也愤怒了:“那大王要我如何?屈服顺从,你嫌寡味;刚烈抗争,你又觉尊严被拂;我一心求死,你又不准,将那么多条人命强加在我身上;我对你好,你又说我心里装有别人。那我要怎么做,你那高高在上的心才会满足!” 星辰听了这话,那个气啊,这翟儿怎么一句软话就不会说,如果惹怒熊赀,岂不是性命难保?于是她赶紧跪道:“大王,都是奴婢疏忽,与夫人无关。夫人对您心存敬仰,并无二心!” 熊赀冷冷呵斥道:“你给寡人滚出去!” 妫翟冷静地说:“星辰,你退下!不必担心。” 星辰跪着退下,心里一阵叫苦:翟儿,该服软的时候服软,何苦来哉,老天爷,这下出了大麻烦了。 熊赀扯起妫翟手,一把将妫翟推倒在榻上,不等她反抗便欺身压了下来。妫翟恨恨道:“你应承过我的,不强迫我!” 熊赀轻蔑笑道:“上次强迫你,不也让寡人舒服过了吗?你这样辗转男人之手的女人,何必对你怜惜。” 妫翟听到这话,备受侮辱,幽怨说道:“原来我在你心中,是如此不堪。我既不堪,你又为何留恋?” 熊赀被妫翟眼中的幽怨刺痛了,但男人的尊严不许他放手,熊赀低声嘶吼道:“看着他们垂涎的美人为我折磨,寡人开心!” 熊赀又像发疯一般撕扯掉妫翟的衣服,看着妫翟白花花的皮肤出现在他眼前,熊赀原始的欲望和恼怒冲上脑门,他三下五下扔了自己衣服压了上来。夜更黑了,妫翟咬着牙,再没了那日的感觉,她没有抗拒,也懒于抗拒,任眼泪湿了香枕。 丹姬正在房中徘徊,忽闻使者来报,说熊赀不过来歇息了。她不免有些怨气,道:“大王也真是,不来就早说嘛,平白无故叫人等。” 小蛮道:“奴婢早说过那妫氏不好惹,你偏不信。她原本得势,如今又肯下苦心,日后咱们不好过了。” 丹姬不以为然:“她性格那么孤傲,大王能忍得了多久。我比她年轻热情,不信大王心不暖。” 天色微亮,熊赀起身,看了一眼眼角带泪的妫翟,有些懊悔和疼惜,他想对妫翟说什么,可看妫翟那冷冷的样子,话又咽了进去。他低着头亲了亲妫翟的手,妫翟却轻轻地抽回去了,熊赀无趣只好走了。天明之后,妫翟照例出现在议政殿侍奉,熊赀见她憔悴的模样,有些愧疚,低低地问道:“身子若不爽,可以休憩一两天。” 妫翟平静道:“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熊赀被噎得无话可说。到了晌午进膳的时刻,熊赀却见妫翟正在替他一根一根地挑鱼刺,心里悔意更甚,道:“不用挑了,贤妃心意,寡人明了。” 妫翟道:“大王,您不明了。” 熊赀愕然,问道:“为何?” 妫翟指着桌上的鱼刺道:“大王,这鱼肉的刺,臣妾能除,但您心里的刺,臣妾便爱莫能助。” 熊赀停箸,诚恳道:“昨夜口不择言,是寡人不对,寡人心里也难过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你,你也大人大量宽恕寡人一回吧。” 妫翟道:“大王并无过错,何须原谅。” 熊赀皱眉道:“秋侬,你还在怨寡人吗?” 妫翟淡漠道:“臣妾无恨亦无怨。大王请用膳吧,臣妾告退。” 熊赀瞅着一旁的鱼刺,五味陈杂,低咒道:“蔡献舞,寡人要拔了你这根刺。” 妫翟退在右舍中,边吃饭边替熊赀整理午后要批阅的文牍,苋喜与息县县公屈重入内。 “微臣参见夫人!”屈重与苋喜行礼。 妫翟放下饭碗,忙道:“大王正用膳,二位大人请在此稍后。” 苋喜不语,只推搡着屈重,道:“实不相瞒,是屈大人有事要讨夫人示下。” 妫翟见屈重面有难色,道:“大人此时来,必有难言之隐,既然来了,但说无妨。” 屈重这才道:“禀夫人,已故息侯墓因无人看守,业已塌方。本想讨大王旨意,又怕……” 妫翟会意道:“这件事本宫本当避嫌,只是近日来大王心绪不宁,情致低落,若此时禀报,大人可能无辜遭斥责,若是不报又有隐瞒之罪。” 妫翟的话说到了屈重心里,他点头:“正是。” 妫翟道:“常言道,死者为大,虽是丧国之人亦不该暴尸荒野,若传出去岂不有损大王颜面。依本宫来看,不妨将此任交予姬允宗族,大人暗自贴补些钱财把事了了便罢。大王即便问起,也与大人不相干了。” 屈重伏拜,道:“夫人英明。” 屈重正叩拜,忽然听得门外吵吵嚷嚷,仔细一听是蒍吕臣与一个小孩子争执的声音。妫翟喝道:“孟林,大王正进膳,何事吵嚷!” 蒍吕臣听罢,忙拖着一个七八岁小孩子进入右舍。这小孩梳着总角辫,一身泥污,吸着鼻涕,正笑嘻嘻地看着屋内跪着的大人们。 屈重大惊,忙起身扯过孩子让他磕头:“孽障,见到夫人还不下跪!” 原来这顽童是屈重的独子屈御寇。屈御寇并没有停止嬉笑,起身来一脸天真地看着妫翟,傻傻问道:“爹,这是九天仙女吗?” 屈重更吓得不轻,一巴掌扇到孩子脸上,磕头连连,请罪道:“夫人恕罪,犬子御寇年幼无知,疏于管教,并非有意冲撞,请夫人饶命。” 孩子挨了一巴掌,掌印毕现,呜呜哭了起来。 妫翟一听“御寇”二字,心里一阵感慨,忙招手让蒍吕臣把孩子送到面前。妫翟拿出锦帕替孩子擦干眼泪,给了一块点心哄着,斥责道:“你叫御寇吗,今年几岁了?” 屈御寇只是狼吞虎咽着点心,挂着泪珠笑着看着妫翟,也不答话。妫翟道:“屈大人下手也太重了。他不过一个孩童,哪里能冲撞到本宫。” 屈重道:“夫人训诫的极是,微臣教子无方,委实该罚。” 妫翟这才看孩子穿着大了一截的长袍,极不合身,裤脚已经磨破了一大截,鞋子也露出两个大拇指。妫翟语重心长道:“如今大王让你守卫淮阳要塞,正是因为信任你才委此重任。你兄屈暇纵然伐罗不利,毕竟也为大楚立下过汗马功劳,家族里就没有人了吗?这日子虽然清苦,可也不该苦着孩子啊。” 妫翟这番话正是击中了屈重的心病。屈重下放到偏远的息县,大权旁落子元之手,对于熊赀一直有所怨憎。然而长兄伐罗失利又是不争的事实,一朝天子一朝臣,熊赀当道让他受委屈是自然。 屈重暗自拭泪,说:“多谢夫人体恤。唉!微臣就这么一个孽子,原本不至于如此狼狈。奈何内人早逝,这孩子淘气,谁也带不好,重只能带着孩子四处奔走,是以无暇顾及。” 妫翟郑重道:“父母爱子,并非只是让他们吃饱穿暖,还要关心他们的心灵。你们屈氏一族,世代仕宦,后代强健才能辅佐国主,所以任重道远。 你自己也不能久为鳏夫,当图后继。你的苦衷我明白,这样吧,本宫看孩子年纪小,又跟本宫有缘,不如你让他留在都中。本宫叫星辰照顾起居,命葆申教诲,日后与太子陪读,如何?” 屈重听说妫翟要将儿子留在都中,喜忧参半。有人料理孩子的教习自然极好,但他也害怕以后大王会拿儿子挟制他,如在息县干不好,那他该怎么回都呢。 苋喜看到了屈重不说话,忙轻轻咳嗽一声。 妫翟瞧在眼里,道:“敢问大人可是不放心本宫?不如本宫回禀大王,由大王定夺如何?” 屈重听明白此事乃夫人之意,思来想去,孩子放在这里还是不错的,不如一搏。想到此,屈重叩谢道:“微臣不敢,微臣谢夫人体恤关怀之恩。” 屈重留下奏表,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不谙世事的独生子,忍着眼泪出门去。出了宫门,苋喜见屈重仍然伤感,劝道:“贤弟,你无需黯然,御寇跟着夫人不是坏事。” 屈重道:“我也知大王年事已高,将来之事必有新主。不是太子便是……” 苋喜忙打断:“贤弟不可胡说,必是太子,不可能是旁人。” 屈重噤声,哽咽摇头,道:“罢罢罢,不说也罢,悔不该带他来郢都。” 熊赀午睡醒后,问妫翟:“听闻你很喜欢屈重的儿子,将他收在宫中教养了。” 妫翟递过洗面巾,从容道:“臣妾是很喜欢那个孩子,但更主要的还是替大王分忧。” 熊赀道:“这怎么解释?” 妫翟道:“屈重掌管息县要务,肩负重任,若是因担忧儿子而有所分神,如何巩固边塞?可怜天下父母心。况且,日后太子长大,也需人陪伴。虎父焉能有犬子?臣妾绝不会让太子辗转于玩物之间,而失大王的雄风。” 熊赀听妫翟言语里都是为太子的打算,又赞他的雄风,心里痛快不少,道:“很好,你做得很好。屈重之事,寡人亦曾有打算,但又惧太过现形,徒惹朝臣非议。” 妫翟见熊赀言语有了缓和,便也不再拘泥于昨晚的事情和心情,恳切劝谏道:“大王,臣妾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熊赀道:“你如此郑重,必有恳切之言。在情爱之事上,寡人与你或许有所隔阂,但政要大事不该有隔阂,但说无妨。” 妫翟道:“那,臣妾就放肆一回了。臣妾见屈重之子虽系名门,然而因缺教诲,形状荒诞,貌若猿猴,实非后继良才。虽是屈重鳏居所致,但归根结底乃是缺乏教养。屈重之子尚且如此,何况他人。臣妾听闻齐公为归拢人心,准许士卿大夫之子入宫学习,我大楚为何不可呢?” 熊赀来了兴致,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妫翟道:“臣妾以为,不妨效仿之。” 熊赀捋须,略微惆怅说道:“你所言极是。寡人毕竟也不再年轻,是要好好思虑一番。你这两天将都中大夫以上官员以及各邑县尹子嗣都清算一番,凡家中有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男童者,必送宫中跟着葆申好好受教。” “诺,臣妾这就命人去办,只是葆申先生已经年迈,要顾全这么多孩童怕非易事,可否在宗亲中提携新秀为帮手?” “须臾小事,你办就好。”熊赀看着妫翟专注的脸,道,“寡人极其器重你的才华,可是又觉得因为这份才华,你反而不像是一个女人了。这又是何故呢?” 妫翟道:“大王,世事难兼美,人亦无完人。如果臣妾面面俱到,您要瞧着了只会觉着假。臣妾与丹姬就好比春花与秋月,虽不同时却各有各好。” 熊赀道:“你能有这样的气度胸襟,寡人甚感欣慰。今夜丹姬设宴,你也一道去,现在早些回去休憩吧。” 妫翟道:“大王如此辛劳,臣妾怎能先休憩。” 熊赀笑道:“也好,你将上书都拿来吧。你不需事事谨慎,也不需如此卑微屈尊。” 妫翟道:“国政之事非比家常琐碎,如不谨慎,必然不公,如若不公,臣民有怨。他们不会怪罪臣妾,只会责备大王。臣妾又怎能让大王背负不该背负的骂名呢?臣妾更没有屈尊,而是对大王心存敬重。臣妾以为还没有母辛之德,不足与君并肩。” 熊赀点头称赞:“母辛为家为国,的确有德之妇,在寡人眼里,你不输她半分。” 妫翟谦辞一番,进右舍将下午整理的奏疏呈上来。 熊赀见到妫翟的托盘里的奏疏分成三垒摆得整整齐齐,不解问道:“你这是何摆法?” 妫翟道:“请恕臣妾大胆,臣妾见您今日午膳食欲颇佳,睡意正好,不忍打搅您,便私自瞧了瞧这些上书文牍,按照大臣们的不同意思分开放好。 臣妾心想,事有万千,区别对待为宜,这样大王就不用再反复看那些已经看过了的书牍,也可以消消乏。” 熊赀颇觉新奇,道:“那依你来看,寡人该先批阅哪些?” 妫翟指着中间的书简道:“大王,这是大夫近臣所奏军机要务,臣妾以为这些可以先瞧。”然后又指着左边的书简道,“这是各县邑之首所请示的地方政务大事,也可以稍后批复。”最后指着最右边的道,“至于这些,是外戚或者宗亲后辈的问安书,或者发发牢骚,大王可以抽空再阅,亦可一并回复。” 熊赀赞道:“果然井井有条。唉,孟林跟着寡人也六七年了,倒是没这番脑筋呢。” 蒍吕臣在旁边忙请罪道:“臣愚钝,辜负圣恩,请大王责罚。” 妫翟好言道:“孟林乃您的近侍,侍奉您的起居安危。这国政之事不予授权,他断然不敢染指,没有这等排法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熊赀看着躬身请罪的蒍吕臣,笑道:“元妃此话也有理,起来吧。”他又对妫翟说:“请安问好的上书寡人就不看了,你替寡人一并批复了便可。” 妫翟道:“臣妾领命。” 熊赀先看军机要务,鬻权、蒍章包括子元等人都提到了陈、蔡、齐再会北杏之事,主张予以打击。 诸事有了条理,熊赀倍觉轻松,不到黄昏便阅完,趁着天色早,打算伏案小眯一会儿,不多时竟酣畅入睡。蒍吕臣不敢叫醒,只能任由熊赀伏案沉睡。 熊赀沉睡入梦。梦中,妫翟正与他漫步庭院,赏花谈笑。妫翟眼波流转,温情脉脉,无限柔情。然而这份柔情正是浓烈之时,蔡献舞与息姬允却手持利剑杀了出来,口里恶毒谩骂,手中利剑一剑一剑直中要害。熊赀大惊,梦中惊叫起来。 “大王,您醒醒!”妫翟听见熊赀的叫喊,赶紧过来安抚叫醒。 熊赀猛地睁开眼,满脸汗水,看清四周才知是做了噩梦。 妫翟没有多问,只端来水为熊赀洗面。熊赀惊魂未定,捉住妫翟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妫翟看着熊赀脸色惨白,的确是受了大惊吓,于是也不再执拗挪开手,只能任由熊赀握着。小蛮进殿正要请熊赀赴宴,看到这一幕,赶紧退回去,一路小跑将情形告知丹姬。 丹姬勃然大怒,发了脾气:“这妫氏果然动真格了!原来以前的种种,不过是吊足大王胃口。来人,把这些菜肴撤下去。哼,大王不来,我也不稀罕!” 小蛮劝道:“主子,万万不可,大王若是不来,自然会叫人传令的;若是待会回来,您怎么收场?” 丹姬没好气道:“大王昨晚上不也是待在她那里没有过来吗,昨晚不也没有传令?那我干吗傻等,还不如好好睡觉呢。” 小蛮叹道:“我的主子呀,您这是做人妻妾呀,不是在部落里当圣姑。到了别人的地头,就要守别人的规矩。” 丹姬噘嘴道:“那你说怎么办?” 小蛮附耳一阵嘀咕,丹姬总算消了怒气。 42.借利刀囚蔡侯(上) 明月东升,丹姬的小院花香满庭。丹姬脱下了深衣,换上了在部落时穿的短袄长裤,十分贴身,将凹凸有致的身材凸显无疑,配上她深邃溜圆的大眼睛,越发精神野性,艳丽夸张,明艳动人。 相比丹姬的动人打扮,妫翟就素淡了很多,只是穿了一件新制的常服便过来。 果然丹姬的特意打扮,让熊赀眼前一亮。熊赀频频与丹姬对饮,像是把妫翟忘却了一般。妫翟坐在一旁,随意吃菜,赏花赏月,对于熊赀与丹姬的你侬我侬全不放在眼里。 丹姬走到妫翟面前来,娇娇地说:“难得夫人赏脸,来奴婢陋室宴饮,丹姬敬您一杯。” 妫翟举杯对饮,神色淡然。丹姬搁下酒杯,狡诈一笑,道:“听闻夫人将屈重之子养于宫中,当真慈爱。只是奴婢有事不明,想请教夫人。” “丹妃请说。”妫翟看着丹姬嚣张跋扈的笑容,知道她一定说不出好话。 “夫人为何不怜太子,却独怜息公之子呢?是别人家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要亲?还是夫人别有用意。” 熊赀听到丹姬影射息侯的话语,心里也不是很痛快,立即变了脸色。但妫翟却只淡淡一笑,不先答话,而是先举杯敬熊赀:“臣妾敬大王一杯,感谢大王教诲之恩。” 熊赀瞧着妫翟的淡淡一笑,似朝露中的芙蓉,清纯温润,别有韵致,心里的不痛快也少了几分,痛快饮下一杯。酒暖心暖,熊赀与妫翟相望两年多,头一次看到妫翟对他这么温暖地微笑。 “多谢丹妃记挂,不过本宫自知阅历浅薄,太子受老夫人提点,想必更加稳健聪慧。至于屈重之子,若非大王日日提点,本宫也想不到这一点。”妫翟不露声色回击。 熊赀听出了意思,也斥责丹姬:“好容易想到你这里消消闲,无端端提什么国事,好不心烦。屈重之子是寡人的意思,你不用多嘴。” 丹姬听熊赀喝斥,只好噤声。妫翟起身告辞:“臣妾有些头晕,就不搅扰大王的兴致了,臣妾请告退。” 熊赀没有强留,在丹姬的娇媚亲密中又喝开了酒。妫翟出了丹姬的房舍,迂回议政殿,趁着无人偷偷展开了白天熊赀批阅的奏疏。 她翻开子元的请战奏疏,知晓了熊赀的真实意图。原来熊赀意欲趁齐、鲁焦灼之际,突袭伐蔡。她心中安定,将奏疏合上,正欲出门,却听到有人呵斥:“什么人在屋内?” 是蒍吕臣!妫翟忙取下腰间的玉佩,丢到角落,俯身寻找,回道:“孟林,是本宫!” 蒍吕臣这才将佩剑收进剑鞘,松了一口气,问道:“夫人这是在找什么呢?” 妫翟道:“下了宴席才知大王赏的玉佩不见了,仔细一想应该是掉在了这里,所以来寻找,偏偏怎么找也找不着。” 蒍吕臣也跟着蹲下身仔细寻找,在角落里找到了玉佩,道:“夫人,您瞧是这个吗?” 妫翟接过来,欣慰道:“正是,还是你眼力好。大王尚在宴饮,你可不要在此逗留太久。” 蒍吕臣道:“诺。” 妫翟坐在窗前抚卷沉思,心绪纷乱。她将头探向窗外,隐约听竹笙锦瑟浮躁之音,似乎更能听见丹姬肆无忌惮的笑声。 星辰帮着把苇簟放下,端来一碗热乎乎的汤水给妫翟,劝道:“翟儿,你试试这个吧。” 妫翟见盏中之物似汤非汤,似羹非羹,闻着一股清香,喝上一口,咸辣清透,口舌生香,回甘颇长。妫翟问道:“这是何物?饮着倒也爽口,脑子也清醒了些。” “这是丑嬷从申、樊两县(今河南信阳)寻来的高山毛尖茶叶,以姜盐烹煮,最是醒神。” “嗯,极为爽口,这可是当年周公旦才能享有的妙品,如今到了这南边,倒也能饮用了。我这几日不得空,改日你请丑嬷过来叙叙话,也好问问太子的近况,唉,这只怕是要到年关才能见了。御寇可睡下了?” “睡得极好。” “嗯,这孩子你务必要用心教导,要费些耐心。你也是懂文墨的,课业上留点心。依你看来,他资质如何?” “在我看来,倒未必如常人言说的那般愚钝,他天性纯良,无惊无惧罢了。” “无惊无惧之人,最宜为将。”妫翟又品了一口茶,对着碗中细如针尖的绿叶喟叹。 “可不是,现如今得势的臣僚都是追随着大王旧年的幕僚,也是半老不小的了,若是将来太子登位,没有可用之人便危机四伏啊。”星辰剪下灯芯,将沉香炉放进纱帐内。 “呵呵,虽说你如今不能跟我形影不离,但依然忧我所忧。”妫翟笑道。 “那还不是你教的。现在到了郢都,是比不得从前无忧无虑了,咱们都要倚仗着太子呢。”星辰莞尔一笑,把床榻安置妥帖,又小心翼翼问道,“昨夜之事,你们没有再闹了吧?” 妫翟讶然:“你们?”随即明白过来,淡淡笑道:“有什么可闹的?他倒也不算心窄,今儿跟我赔不是了。” 星辰抿嘴一笑:“也不知你们是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这纠缠。他也真是,放着天仙佳人不知足,竟喜欢跟别扭人争别扭。” 妫翟听罢这话,脸色一沉,唬道:“不要说这些轻浮的话!” 星辰立即噤声,赶紧为妫翟研磨准备刀笔,妫翟坐下来开始写。 转眼冬季到了,日短夜长,熊赀也比往日起得晚了许多。冬至日,熊赀尚在更衣,子元却携权县县尹阎敖在殿上等候,预备要觐见熊赀。 阎敖是斗缗之子,公族之后,接替父亲的事业镇守权县,权县是抵御巴师、守卫旧都丹阳的绝佳屏障,权尹除了王召或者发生大事,一般不擅自入都觐见。阎敖体格精壮,满面剽悍,与熊率且比并称为楚国勇士,但比起熊率且比的粗中有细,阎敖的勇敢就有些流于表面。他早听说熊赀强娶了息夫人,知道是个绝色,心里一直好奇,却也不曾有机会见过。即便是一年多以前太子诞生的时刻,他入都探寻了许久,都不见其人,后来才知她已经御前侍奉。今次忽闻传召,阎敖便兴致勃勃赶到宫中请安问候。 阎敖正在心里想着妫翟该有如何美貌,果然见一女子袅娜轻盈而至,面色端庄秀丽,姿态风流婉转,但是看着她的打扮,常服素淡,宛若宫婢。阎敖以为妫翟亡国之妇,有夫人之名却无实际尊荣。有了这层想法,阎敖便胆大起来,忍不住两只眼睛乱瞟,神情猥琐,面露挑逗之色。子元与彭仲爽等人见了均面露不快,却为顾忌夫人颜面不敢出声。 蒍章一向痛恨阎敖对他的打压,见到这样的机会,便忍不住讽刺道:“阎敖大人来时匆忙,不知用过早膳不曾?” 阎敖满不在乎地给了蒍章一个白眼,回敬道:“阎敖远在穷乡僻壤,但衣食还不愁,不至于像有些人家无所战功,倚仗一张薄嘴坐吃山空,自然是要揭不开盖了,无怪乎要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宫中为奴为婢了!” 蒍章听罢这话,气得火冒三丈,回骂道:“君子固穷,蒍氏家里就是举家食粥,也不垂涎不该垂涎的东西。” 妫翟见蒍章与阎敖公然对骂,才知两人积怨已久。 子元赶紧过来调停:“蒍大人何必为些许小事动口角,不要失了谏臣该有的本分。” 蒍章气结,心里忧愤不平,暗自骂道:你个阎敖,昔日武王全盛之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喂奶呢! 彭仲爽也道:“蒍大人本意好心关怀,阎敖大人不要计较了。” 阎敖听着这话,把气撒在了彭仲爽头上:“令尹大人耳朵真好,怎么就听出了好意关怀来?难道故作大度是申县的旧俗么?” 彭仲爽听阎敖讽刺他是俘虏出身,便不再劝,只好哂笑不语。 妫翟冷眼旁观,一听见熊赀向殿内走来,便道:“本宫听不懂各位的话,议政殿是议政的地方,既然到了此处便要言家国大事,为国主效劳,为民生谋划。如果谁以为侍奉君侧尽心尽责,是为奴为婢,是耻辱,请问一句,大王为国人操劳,为大楚忧心,殚精竭虑,这样的‘为奴为婢’,是不是奇耻大辱呢?本宫愚钝,不能服众,莫如等大王驾到问个究竟吧。” 阎敖原本气焰嚣张,听完这句话却不知如何回话,这时熊赀已经进殿。 “何事喧哗?”熊赀坐在中央,见到了阎敖,“阎敖,汝一路辛苦,可曾用过早膳?” 蒍章与彭仲爽听罢这话,掩嘴笑起来。阎敖一脸涨红,心里一阵堵,支支吾吾回道:“多谢大王体恤,微臣已经用过膳。” “难怪有力气吵架,寡人还在左舍就听到了你的大嗓门。彭卿因何事发笑?” 彭仲爽被突然一问,有些慌乱,急忙找理由。妫翟见状,解围道:“大王,令尹大人是笑齐小白伐鲁得不偿失。” 熊赀疑惑道:“哦,如何个得不偿失?” 彭仲爽心惊于妫翟的消息灵通,赶紧接上话茬,道:“齐灭遂之后斗志昂扬,背弃旧约,在柯地伐鲁。岂料鲁将曹沫,挺身而出,以利剑挟持齐公,迫使齐公退兵,鲁公故地复得。两军僵持不下,意欲会盟和谈。” 熊赀听罢爽朗一笑,道:“哈哈哈,寡人苦等的伐蔡时机终于到了。阎敖,你以为寡人叫你大冬天的辛苦一趟是为了什么?便是叫你跟申公守住申县,不让蔡侯先入方城山。” 阎敖拜道:“臣万死不辞!” 彭仲爽道:“大王,微臣以为,伐蔡必待齐鲁和谈至深,且最好冬日晴天残雪未消之际。” 熊赀笑道:“彭卿的主意可刁钻,子善,你以为如何?” 子元道:“臣弟以为甚妙。陈、蔡诸国虽善骑射,奈何最怕湿热天气,尤其不善泥潭混战。加之宋自顾不暇,齐鲁僵持不下,我军若突袭,蔡恐难应战。”子元说罢,恋恋不舍偷看了一眼妫翟才罢。 熊赀转头问妫翟:“元妃以为如何?” 妫翟道:“齐鲁气势渐长,大王也该叫人瞧瞧咱们的长进。臣妾无所求,只求大王伐蔡,若生擒蔡侯,要将他掳至我国。” 熊赀道:“这回不能便宜他,煮了他当下酒菜,犒赏将士们!” 妫翟道:“大王明知杀了蔡献舞只能使诸侯议论沸反,故意逗笑臣妾。不过,臣妾以为,杀了蔡侯更是便宜了他,莫如将其囚禁于楚,不使其归国。诸侯不敢妄议,陈、蔡、宋也不敢再妄动。” 熊赀戏谑道:“好极!寡人要是真的做到了,元妃予以什么打赏?” 妫翟红脸,嗔道:“大王,您在议政殿议事呢!” 熊赀狡黠一笑,又正色道:“子善,寡人命你领左军,彭卿领右军,这回要打个漂亮仗,让蔡侯输得心服口服,过一个舒心年。去叫太史来卜个好日子。” 妫翟看着熊赀红光满面,心里长舒一口气,好你个蔡献舞,这会让你好好尝尝被欺负的滋味。 熊赀点齐三军,分派任务并庄重宣布,他御驾亲征期间,国政要务由妫翟主理,苋喜与鬻权协理。妫翟接过熊赀授予的半边凤印,心突突直跳,这小巧的玉符压在手里如同一座大山,半点不轻松。 阎敖听大王将国政要务交由妫翟主理,再不敢乱看,一向多话的他领命之后,一刻不敢逗留,匆匆退下往申县去了。 雪后初晴,蔡都内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天气还冷,但冰雪消融,蔡夫人妫雉还是很期盼着度过一个晴朗的春节。她拉着两个儿子去给丈夫献舞请安,预备在宫内提前预备过节的打赏和送给诸侯亲戚们的礼物。妫雉喜气洋洋,虽然对妫翟的那桩公案有些怨憎,憎恨因为息夫人的背信弃义让丈夫险些回不了国,但更多的是暗自庆幸,献舞败仗之后再没有去过一次望河楼,把琴棋都砸了,蔡都所有苑囿再难看见合欢与梧桐的影子。献舞对她不再是冷冷淡淡,也愿意听她说话,甚至偶尔还逗逗孩子对她报以笑脸了。 妫雉进了正殿,还没来得及问候,就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凝重。丈夫满面纠结,与政要大员谈论着什么大事情,言语之间夹杂着兵车等字眼。妫雉在风中打了个寒战,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冷的天,又挨着年关,谁会想着要打仗呢?何况,不曾听丈夫说结怨于谁,即便是与邾国国主闹了不愉快,以邾国之力并不能来犯。妫雉想不透,不敢打搅献舞,只带着孩子退下。 “母亲,为何又不给父王请安了呢?”妫雉长子不明白所以。 “你父王有要事相商,我们不要妨碍他。”妫雉牵着儿子们回了内殿,却不时回头望一望,心里牵挂不下。 天已经黑了,妫雉食难下咽,忙派侍婢去正殿问大王的情形,得来的消息令她差点晕过去:“什么?楚王要给妫翟报仇攻打蔡国?大过年的,灭了息国现在竟然欺侮到咱们蔡国头上了。大王怎么样了?” “大王已经亲自领兵,南下莘地微遏关,与楚对峙。” “你速速再去打探,一有消息即刻赶来告知本宫。” 北风在黑夜里呼啸而过,山头的野风怒号,天上的寒星格外醒目。熊赀穿着盔甲,站在阵前,向献舞发出挑战。 “熊赀,蔡与楚无怨无仇,为何兴兵犯我?”献舞也不甘示弱,拿着长兄蔡桓王留下的雪芒剑,严阵以待。 “仇和怨是最简易的东西,即便没有,要寻些出来也不难,不然齐公为何灭遂?”熊赀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征伐是第一位的,听这问话哈哈一笑,“寡人想着你这把佩剑还不错,想借来把玩几日。” “熊赀,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存心寻衅!哼,一个老头想要取蔡侯剑,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献舞雄心满怀,不信已五十出头的熊赀能敌得过年轻锐气的他。 熊赀也不怯懦,佩剑出鞘,借半尺星光,放马与蔡献舞周旋。蔡献舞由王兄教导成长,自幼受教严格,能文能武,将剑挥舞得如行云流水,并不让熊赀半分。熊赀剑法如其性格,阳刚霸道,招招狠辣,根本没有剑法的灵动飘逸,但直指要害。献舞虽略占上风,赢得也不轻松。但熊赀毕竟比献舞要年长不少,又到了五十岁开外,招数虽然不输气力却输了。二人交战了五十招后,双方军队混战一团。蔡军兵强马壮,兵卒生得高大孔武,而楚军虽然兵卒瘦削矮小些,但灵活性很强,对阵法烂熟于心,一时间难分胜负。 马鸣嘶吼,火把照耀,献舞看见熊赀已经露出疲态,自负不已,一剑刺去,将熊赀头盔扫落。熊赀见状不妙,大喊一声:“撤!” 楚军闻令,停止斗争,立即分几路逃散开来。 献舞赢得酣畅,战斗欲高涨。军中有人提议一血莘地旧耻,要求乘胜追击,擒拿楚王。此言一出,楚军士气大涨,顾不得疲劳,对逃窜的熊赀穷追不舍。追了十里地,已经接近蔡国边境。献舞趁着星光,看到了熊赀的坐骑正狼狈逃窜。 “熊赀,哪里逃!”献舞一夹马腹,快速上前。 出乎意料的是,熊赀蹿入一丛矮树中便不见了踪影。献舞心生疑窦,忽然身子不受控制一阵晃荡,往下坠。原来他冲刺过快,掉进了泥污中。马受惊发疯往前冲,困在草泽里出不来,幸亏污泥稀软,献舞没有受伤,只是爬起来费了些事。但不等他明白事情始末,一支暗箭从一旁的矮树林里射出来。腿肚一阵刺痛,献舞跪倒在地。这时树丛里闪出来一个人,献舞仔细一看,却不是熊赀,而是乔装打扮的彭仲爽。献舞吃惊不小,回头一看,只见蔡军已经陷入了楚军的包围,熊赀正提着蔡国守将的头颅笑得恣意。 “蔡侯被俘,赶快投降!”彭仲爽拿出准备多时的绳索将负伤的蔡献舞捆好。 蔡军闻之傻眼,直到子元命人点燃火把,他们才看见一身稀泥的国主被人拿住。蔡军泄了气,纷纷丢下兵器,以求自保。 献舞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又在同样的地方,被楚军以突袭的方式俘虏了。他连连跺脚:“唉,我怎么这么糊涂,真没用,怎么会上熊赀的当?” 熊赀笑道:“蔡献舞,等你到了寡人这个年纪,就不会容易上当了。慢说是你,便是齐小白要来伐楚,也只会自讨苦吃。” 熊赀命人把献舞捆进马车,带着恐吓的语气对着吓呆了的蔡军道:“回去告诉你们蔡夫人,叫她思念夫君的时候,不要忘了息夫人的眼泪!” 43.借利刀囚蔡侯(下) 蔡献舞听到这话,才知此次战祸是因妫翟而起,他忍不住问道:“熊赀,她现在怎么样?” 熊赀冷笑一声,道:“你都快亡国了,还惦记着女人。她现在很好,还为寡人生了个儿子,其实寡人要好好谢你,不是你把她说得那么好,寡人真要与她擦肩而过了。她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好了,现在寡人为她报仇了,走吧蔡献舞,去郢都过年去吧!” 蔡献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妫翟居然用战争来复仇,你恨我恨得疯狂,可我却爱你爱得疯狂啊。 年关将至,郢都一派欣荣,楚宫内张灯结彩,妫翟正在院子里指挥下人们分派礼物。 “星辰,你记着,这是给曾侯与曾夫人的贺礼,这是要上巳节送到郧国与邓国去的贺礼,邓国的贺礼要包好。给葆申师傅的赏钱预备好了没,还有御寇的新衣裳也要裁好。” “夫人,都记好了,您放心吧。”星辰将物件登记好,命得力的下人打点。 “斗丹府上的暖冬用物可送过去了,我的话可有带到?” “已经送到了。斗丹回话,感恩夫人记挂旧臣,愿为夫人差遣,无有二心。” 妫翟这才点头,表示放心,正在此时,蒍吕臣进屋求见:“夫人,鬻权大人点清了国库钱粮用物,请您去过目。” “星辰,拿本宫的大氅来,去议政殿。” 妫翟院中忙忙碌碌的景象刺激了丹姬。丹姬失落地嘟囔道:“我在部落的时候,比妫氏神气百倍呢!” “主子,这些事您自己不争是不会从天而降砸在您头上的。”小蛮也黯然道。 “我知道,只是我要怎么争啊!我又不识字!”丹姬颇为委屈。 “所以您要抓住大王的心,让他离不开您!” “那我们现在想个好计策套牢熊赀。” 妫翟在议政殿忙着看大臣们的奏疏。从鬻权的账目上来看,《仆区之法》施行以来大有成效,国库充盈,存粮丰厚。 “禀夫人,阵前传来捷报,大王俘获蔡献舞,正拔营回朝。”苋喜进殿向妫翟报喜。 “是吗?城外可曾派人迎接?”妫翟振奋。 “已经派人。” “所派何人?” “太史预备祭酒,已经预备让蒍章大人迎接。” 妫翟沉吟不语,思索片刻,跟苋喜商量道:“先生,您知道大王伐蔡与齐、鲁之事有关,也与本宫有关,息国亡时蔡侯明知自危而不救,想来心里也是有些骄傲,自认为楚军无法突破淮河之南。如今我军胜利而归,本宫想再派一人去城外,与蒍大人一道迎接大王回宫。” 苋喜道:“不知夫人欲派何人?” 妫翟道:“息侯旧臣,斗丹。” 苋喜道:“对啊,老臣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蔡侯自诩俊杰,见到斗丹必要羞愧死。” 妫翟也道:“先生事事提携晚辈,本宫感激不已。只是,这也非一件小事,还请先生定夺。鬻权大人,您以为如何?” 鬻权与苋喜一致认定可行。斗丹自从夏季入都,沉寂了数月,终于得到了第一件差事。 熊赀春风得意地回宫,满脸笑容似要融化冬雪催开新桃。蔡献舞腿受了箭伤未能痊愈,落下了隐疾,乘着囚车跟着熊赀浩荡入都,远远见到了息侯的近臣斗丹,伤感和悔愧一齐涌上心来,这大过年的居然被俘到楚蛮之地,这样一想,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妫翟在议政殿率领两班大臣站得齐整,恭候楚王入殿。满室仙乐飘飘,美酒佳肴,妫翟破天荒穿上了华丽的衣裳,亲自为熊赀斟酒。蔡献舞跪在殿上,饥肠辘辘,看着自己心中最可望不可即的女人依偎着另一个男人,心如刀绞一般。命运怎么会如此弄人,他深爱的女人先是嫁给了息侯,因为他的缘故现在又成了楚王的夫人,苍天待我太不公! 冷风如鞭抽在献舞身上,这回的狼狈与上次的以礼相待完全不同,没有人为他求情,没有人在乎他。整座殿堂欢声笑语,没人在乎空地上还有一个活人疲惫饥饿,冻得瑟瑟发抖,还带着剧痛。 在这样潦倒的境遇下,献舞忽然明白妫翟为什么恨他。他所承受的艰难与羞辱,难道不是这个女子承受过的吗?只有更残酷,没有更温暖。 献舞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个熟悉的女人,只有刺骨的绝望与痛苦。 妫翟一杯又一杯地为熊赀斟酒,但心里却如惊涛骇浪起伏不定。她看到蔡献舞凄惨狼狈又萧索的模样,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听闻熊赀愿意为她出征伐蔡的时候,她觉得很是畅快,可是看到蔡献舞这样的惨状之后,心里忽然空洞起来,再没有畅快淋漓的感觉。 庆功宴闹了两个时辰才算有结束的意思,蔡献舞被宫奴带到了一间偏僻狭小的宫室内囚禁起来。没有奴仆,没有暖炉,甚至没有一床厚被褥,但是比起阴暗潮湿的地牢,算是庆幸的了。献舞趴在冰冷的榻上,冻得手脚麻木,肠胃交缠在一起,疼出了冷汗。薄薄的飞雪又飘起来,飘进了这残破的窗棂里,整间小屋,冷如冰窖。 门外的看守们喝着热酒,拢着炉火,包裹在厚厚的皮袄里。蔡献舞太困了,抖抖索索钻进被窝里,可被窝根本不能提供一点温暖,他一阵寒颤,叫道:“如是这般,还不如杀了我。” 就在这时,蔡献舞感觉被子上一阵温暖的重压,他睁眼一瞧,星辰冷如冰川的脸正恨恨地瞪着眼,将一床冬被覆盖到他身上。献舞自嘲道:“难为星辰姑娘还愿意垂怜孤王。” 星辰将炭火拨弄好,把厚衣裳和吃食放下,道:“你把我们都害成这样,我原本是不想来看你的,请你把夫人的骨笛交出来。” 献舞冷笑道:“难怪姑娘如此好心,原来是为这个。对不住,孤王没有带着,落在蔡国了。” 星辰也冷笑道:“你骗得了谁,也骗不了我。妫雉是什么人?她能想出那么龌龊的计谋让你欺侮我家主子,会容得下那支骨笛么?你必是随身带着的。交出来!” 献舞裹紧棉被,道:“送给人的东西,怎么有脸要回去!想要拿走,你可以来搜。” 星辰气愤不已,骂道:“你怎么这么无赖!你以为那骨笛是我家主子给你的么!不是,那是我偷来迷惑你的。” 献舞一愣,眼中尽是失望,叹道:“她变了。你别想拿回去将功赎罪,到了孤王手里就是孤王的,死了也还是孤王的。” 两人正在争执,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说:“星辰,别要了,让他拿着吧。”星辰回头一看,妫翟不知何时来到此处。 “夫人,您怎么来了,大王……”星辰担忧熊赀知晓会醋意大发,到时闹一场又不好过。 “大王醉了,正安寝,你即刻回内廷照料。本宫要与蔡侯叙话,你先退下。”妫翟轻轻地说。 “夫人,万一大王问起,抑或被丹姬等人拿住把柄……” “退下!”妫翟声音没来由地大起来,星辰被吓了一怔,只好赶紧退下。 献舞裹着被子,靠着墙根坐起来,无限玩味地说道:“你当年来楚国应该不是这般惊弓之鸟的模样吧。” 妫翟冷声道:“当年我视你为知己,你却把我送入地狱深渊。” 献舞哈哈大笑,状如狂癫之人,讽刺地说道:“知己?知己会利用自己的美色来陷害朋友吗?知己会坐在大殿,身披华服来向一个囚徒炫耀荣华富贵吗?我承认当日在蔡国,对你冒犯了,但那不过是一个情字,我哪里知道息侯心眼那么小,居然搬楚老儿来伐我,伐就伐了,谁知楚老儿贪心不足……可是你呢,又比我好多少,最终还不是屈服于熊赀。熊赀比我老,比我丑,可是因为能给你正夫人当当,所以你扭扭捏捏地应承了。等你坐安稳了宝座,便使出浑身解数,佯装可怜地让楚王来伐我!你不配为我蔡献舞的知己。” 妫翟听得蔡献舞说完,苦笑道:“可叹你自诩聪明,没想到也只说得出这样的疯话。我为什么好端端放着两情相悦的息夫人不做,要做这样忍辱负重的楚夫人?” “我如何知道?当年我万般迷恋你,也许只是把你想得太美了。宛丘桃林的少女,人间再不会有,我蔡献舞的知己也早已消失。当女人迷恋起权势来,情就是假的,谁又能真正看穿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息侯那一射之地或许早已不是你的胃口所能满足吧!你自己想要什么,只有你自己知晓。可怜我一个痴心之人,竟为一个梦幻虚影惹出多少祸端!”蔡献舞情绪极端低迷,言语也万分消极。 妫翟并没有丝毫可怜之意,她残忍一笑:“蔡献舞,你终于也尝到了梦幻破灭的滋味了吧!当年我只有十七岁,你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个陌生男人。你俊秀、温柔、多才、潇洒,每一点都让人迷惑而又震惊。我不知什么是男女之情,但是对于能遇到你这样出众的男人依然是庆幸和感恩的。我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守着贫苦的日子却能有殊于常人的邂逅。我没有什么奢望,没有任何贪图,但心里埋着感谢。后来我在蔡国再遇到你,只叹命运新奇又捉弄人,我如何能相信你的冲动,又如何愿意相信堂姐的阴狠?但我依然见不得你痛苦,所以我愿意相信你是桃林里不凡的男人,回去后什么也没有说。我狼狈回国流产了,我没想到息侯会急火攻心,那么冲动,结果瞒着我结下了楚国这么个孽缘。蔡献舞,你尝过一梦醒来,满地血腥的日子吗?你尝过与心爱之人生离死别的滋味吗?我为什么屈就于熊赀,因为屈就他了就不用再背负数万人的命,就能换回息国的安宁,换回息侯的自由。我委屈我的身体,我就可以不再受其他诸侯的欺凌!如果再路过别的国家,再遇到你这样的人,让我再受凌辱?从小宗族就欺负我,王叔王婶妫雉看不起我,息侯不能保护我,你不能保护我,但楚熊赀能,他准许我掌控我的命运,我为什么不跟他呢?” 妫翟的话语是平静的,没有情绪起伏,但是清脆而坚韧的话语分明又带着一丝丝颤抖,一点一点砸在了蔡献舞的心上。 蔡献舞听完这番话,心情更加复杂,不知道该怨恨还是该可怜,道:“是的,我现在尝到了。只是,你我之间除了彼此受苦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吗?你知不知道,直到此刻,你依然是我心里最珍爱的女人。无论你如何对我,我依然不忍见你过得不幸。” 妫翟被献舞的肺腑之言打动,也点进了她的内心。她对蔡献舞,有着莫名的情愫,似乎不是一种现实的爱恋情欲,而是一种命运的纠缠。她想爱他,却没有从心里升腾起来的痴狂,想恨却又感觉舍不得,似乎更多的还是那些最青春的年华。妫翟看到蔡献舞这个样子,有点说不清自己了,当初那么强烈地想要报复他,真把他囚到楚国来了,为何这样痛苦?她真想催眠自己,蔡献舞如果依然是当初桃林里出现的那个男人,而不是现在的囚徒模样,那该多好! 妫翟含泪笑道:“蔡献舞,如果桃林一别,后来再没有遇见你该多好,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天下是强者的天下,从来没有弱者说不的权力。我曾经是弱者,所以连死也不能。而你,如今也是弱者,所以,你不能说‘不’。” 献舞道:“那你意欲何为?” 妫翟擦干眼泪,笑得极其妩媚,轻轻说道:“我要让楚王囚禁你在此,一辈子。” 献舞一阵发冷,不敢相信这张旧日容颜上变幻出来的表情是真实的存在,可他从某种感觉上似乎又明白妫翟的所作所为,这个女人是不容易的。他怆然涕下,没有什么话说,怔怔摸出骨笛,擦了一下鼻子然后吹起了《鱼游》曲。 欢快的曲子因为献舞支离破碎的心情而断断续续,妫翟本来和蔡献舞说了这些话后感觉好多了,那是她压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能和献舞说一说,这支旧曲的响起,让她好不容易堆砌的坚强一下就崩溃了。 妫翟几乎是趔趄了两步,她不敢听,不忍听,捂起耳朵夺门而逃。蔡献舞停下手,看着妫翟慌张的背影,心里有了些安慰。其实,她是没有变的,只是她的苦太深,太憋屈,没有办法宣泄而已。献舞愣愣打量着骨笛,无力地靠着角落发呆,心里没有了怨恨,倒起了偿还孽债的念头。 妫翟踉跄走在雪地里,心痛怎么也停止不下来。她狠狠地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要流泪。在这冰天雪地里,她呵气如霜,那清扬婉转的笛音却像是魔咒入耳。 回不去了,那惊鸿一瞥的无忧青春,再也回不去了。那翩翩少年,那谈笑欢歌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那鲜活灵动、自信满满憧憬满满的少女情怀,再也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妫翟走在茫茫雪地里,头晕目眩。她喃喃自问:“我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呢?” “夫人,您怎么在这里?”丑嬷的出现将妫翟拉回了现实的世界里。 是的,她是尊贵至上的楚夫人,她踩着荆棘和伤痕才顿悟了的人生,属于楚王,属于楚国未来的岁月。 “丑嬷,你心中可曾有过恨?”妫翟幽幽问道。 丑嬷的话依旧缓慢,轻轻地笑道:“当然,甚至还想过报复。” “那报复的感觉如何?” “我没有得手,不过,那大抵是不快乐的。” 妫翟听这话,道:“是呀,大抵是不快乐的。可是,我能不报复吗?” 丑嬷看了一眼蔡献舞的囚室,心里有些明白,道:“如果能不报复,那便不报复吧,如果报复了,就不能后悔,因为,你之所以报复,那人必有错处,就当你的报复给予别人一个自省的机会。只要我们不成为他们那样的人,那便是胜利了。” 妫翟抬起头,凝视着丑嬷熟悉的双眼,心里安定些,才道:“您带我回内廷吧,我有些醉了,已经不知归路。” 丑嬷道:“诺。无人不知归路,只是不愿意走向前路,所以才会眷恋归途。” 妫翟端详了丑嬷一眼,问道:“为何在我最迷惑之际,你总会出现在我身边?” 丑嬷又轻轻地笑了,道:“可能奴婢跟夫人有缘吧。” 雪积了厚厚一层,内廷的室内暖融融,熊赀躺在妫翟榻上,嘴角挂着笑,空气中飘着一丝淡淡的酒气。妫翟没有做声,蹑手蹑脚要去星辰房里坐。 “你想躲到哪里去?”熊赀早已醒来,只是佯睡不起身,就等着妫翟进屋。 妫翟惊讶,忙止住脚回话:“大王今日不去丹姬处歇着么?” 熊赀起身,道:“寡人不是为了等你的逐客令才到你房里来的。你溜去了哪里?天这么黑,万一摔跤了怎么好?” 妫翟不回话,低头坐着,挣扎了许久说出了违心的话:“大王,天色已晚,莫如早些歇息吧。” 熊赀浅笑道:“这是你予寡人的奖赏么?” 伐蔡胜利而归,这是自己想要的,也是楚王为她做的,而今这么对他未免说不过去。 妫翟站在熊赀面前不再言语,她低下头拉下衣襟脱了衣服,放下鸳帐爬到里面去。 熊赀今天特别高兴,见妫翟如此轻柔娇美的动作,心神荡漾血脉贲张,哪里还慢慢调情管妫翟的感觉,反扑过身压了下来。熊赀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发泄了最后一丝精力,觉得有说不出的幸福满足。可是暗夜里的妫翟并没有感到愉快和享受,蔡献舞那披头散发绝望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旧年的时光如同碎片飞来。她不明白这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或者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活到底该怎么样,息侯床上床下对她都是百般的温柔,这个熊赀虽然让她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可在议政殿侍奉分明感觉如履薄冰,床上还如此粗野蛮横,不管她想不想要,只要他想了,就野蛮地冲上来。造物弄人,我的命运怎么如此? 熊赀幸福地拿起被子给她盖上,忍不住想亲亲妫翟的脸庞,当他的手摩挲妫翟的脸时,触到的是一片冰凉,她怎么哭了。熊赀所有的热情和心意立刻在妫翟的眼泪下洗刷干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仍然没有走进这个女人的心。熊赀兴致全无,愤怒到了极点,撩开被褥,粗暴地推开妫翟,胡乱将衣服披上,独自起身。 熊赀走到门口又回头冷脸骂道:“今次是你自愿的,寡人没有强迫你。你当寡人是什么,是缺少女人的乞丐吗,竟敢用这般脸色来对寡人!寡人对你所做的弥补,难道还不够吗?你不想再见到寡人,很好,成全你。你爱日夜思念那个死鬼随你高兴,寡人再不会踏足此地半步!” 熊赀怒气冲冲甩脸而去,星辰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看着妫翟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翟儿,到底怎么回事,大王怎么发那么大的火?” “没事,他早该发这么大的火了,能忍这么久,也不容易。”妫翟擦擦泪轻轻地说。 星辰见状,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蔡献舞难受吧,岁月几曾回头?咱们不该再想着过去的不痛快。” 妫翟道:“我不知这是不是我要的生活。” 星辰劝道:“那是因为你从未想过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生活,没有目的,你怎么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呢?翟儿,姐姐有几句难听话说与你听,请别生气。对有距离的东西,我们总是豁达的。譬如,隔着时光回望过去,我们似乎没有理解不了的事,没有宽容不了的人,然而一拿到当下,便小肚鸡肠起来。那时你也说蔡献舞自桃林一别再没出现,薄情寡义,也说过息侯不喜政事和他吵,而今现在只记得他们的好。不管现在是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到了这里就由不得咱们,多宽心一些吧。” 妫翟叹道:“星辰,我觉着我有时候,真没有你想得通透,总是要陷入到泥潭中无法自拔,弄得自己心苦。” 星辰苦笑道:“那是因为你动了情。一个情字能生出多少纠葛,不在其中的人,自然看不明白。” 妫翟起身,道:“我也不想睡了,你陪我对弈吧。” 星辰点头,默默取来棋盘,二人临窗对坐,妫翟拈起沁凉的棋子,和星辰专注于棋谱之中。 寒夜里,熊赀怀抱着丹姬娇嫩温软的身子,消了怒气。听罢熊赀的牢骚,丹姬道:“大王,人生苦短,能得几个良宵。妫氏要为了蔡献舞伤神,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不要管她,自己开心要紧。” 熊赀说:“她为息侯伤神倒是情有可原,怎会为蔡献舞伤神?且不要胡说。” 丹姬手掌撑起身子,无奈说道:“大王,您是英雄,是大丈夫,又怎么会知道小女人的心思?若是她对蔡献舞没有什么情愫,臣妾是不信的,不然何故她要散了宴席悄悄去蔡献舞的囚室,关上门来说了好久的话,临别时还哭泣不已?若是臣妾,能报仇雪恨,只会笑才不会哭呢。” 熊赀推开丹姬,阴沉地说道:“你跟踪她?” 丹姬委屈说道:“大冷天的,谁稀罕跟踪她!不过是出来醒酒恰好撞见罢了。大王不信臣妾,臣妾也懒得辩驳,反正臣妾只想让您高兴些,您不领情,臣妾有什么办法!” 丹姬噘着唇,扭头钻进被窝里不肯理会熊赀。热情如火终究强过冷若冰霜,熊赀笑着抚摸丹姬软绵的身体,丹姬柳腰一摆滚到床里边,娇哼一声,佯装生气。熊赀说:“我的美人,如此冷夜,你不理我,我要找人暖被窝了。”丹姬一听,立即转过身来笑靥如花地勾住熊赀的脖子:“想跑,没那么容易。” 第10章她要做真正的自己 44.稳朝臣劝献舞 丹姬这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小蛮进来,半睁着眼睛说:“那妫氏在干什么呢?”小蛮笑道:“那个可怜的命苦人,哪里有您享福,虽是正夫人却见不着自己的儿子,白日为琐碎的事务操劳,晚上大王也不去她那里,俨然守活寡一般,可怜着呢。” 丹姬听了,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 晚上熊赀回来后,丹姬坐在熊赀腿上揽着熊赀的脖子说:“吾王,这郢都太冷了,晚上服侍大王缩手缩脚的,怪不舒服的。” “那就多生些炉火,把从巴蛮进献来的裘皮都铺上。” 没想到丹姬听了垂头哭了起来。熊赀慌了:“我的美人,这是何意?” “近来服侍大王特别开心,没想到大王一点不在意我。” “那你意欲何为?” “大王这么大年纪了,心里总牵挂国事,如今刚打了胜仗回来,臣妾服侍大王,从臣妾身上得些快乐也是应该的,只是这天寒地冻的,让臣妾好不辛苦。大王不要再操劳国事,好好犒劳自己也带臣妾去南方小住些时日吧?” “这有何难,那行,明日寡人便带你去云梦小住吧,那里现在温度适宜,适合我的美人兴风作浪哩!” 丹姬一听,喜不自禁:“大王,您真好!”丹姬小蛮腰一扭,熊赀被她的野性姿态勾住了,身下立即有了反映,两手一把抓住丹姬丰满的胸部。丹姬年轻兴头正旺,熊赀的刺激让她尖叫一声,利索地把手伸到熊赀的两腿根处,握住熊赀翘起的男根。丹姬又用另一只手配合着嘴三下五下就褪掉了熊赀的外衣,骑到了熊赀的身上。于是两人一夜颠鸾倒凤,莺声婉啼,自是良宵。 熊赀办事利索,说走便走,第二日便带着丹姬去了云梦。 郢都没有了熊赀的踪影,子元便蠢蠢欲动,开始排挤彭仲爽。他派人暗中作乱,把彭仲爽的儿子从王城守卫的位置上排挤下来。彭仲爽气愤不已,联合鬻权、苋喜抨击子元。彭仲爽是百官之首,本该掌有大权,可是到了用人之际,却敌不过子元手里握着蒍章、阎敖、申侯、屈重等要员。尽管蒍章与屈重对子元颇有微词,但子元的出身和在位是不能忽视的,关键时刻站在子元的身后也是理所当然的。 武王与熊赀几十年来苦心维持的国家制度所有的弊端,终于在熊赀沉迷于游玩的时候激烈爆发出来,以彭仲爽为代表的庶族阶层官员与以子元为首的贵族世家的当权者们形成了激烈的对峙。一山不能容二虎,当一个封建时代的国家除了国君之外,竟然同时拥有两个地位相当、实权相当的大臣,是极为危险的事情。彭仲爽与子元都备受熊赀的信赖,都掌握一定范围的兵权,对行政事务更有部分的决定权。彭仲爽可以调动权县、丹阳、郢都的兵力,而子元则掌控着申、息两大门户,还有若干私卒,办起公私事来都是游刃有余。两大集团势均力敌,在君王坐镇之时还算平衡,君王的态度一旦有所偏颇,一方便心生不甘,寻机闹事。 此次斗争的核心便是子元要从彭仲爽手中夺取郢都的调度权。两大派系的斗争愈演愈烈,子元不仅借机打击彭仲爽的儿子,还连带将苋喜和鬻权的儿子逐出宫中学堂赶出郢都。 一石激起千层浪。苋喜和鬻权护子心切,便不顾体统,大闹子元府邸,不惜武力与子元府中护卫发生激烈的斗殴。 这些矛盾的爆发,均在妫翟的意料中。她心里有办法能解决这些矛盾,可是她没有做声。因为,这尚不是她出手的时机。 终于,苋喜与鬻权鼻青脸肿,子元也带有瘀痕闹上了议政殿。朝堂之上,彭仲爽一改往日圆滑谨慎的脾气,对子元直言苛责。 妫翟坐在堂上,不发一言。诸臣争执越发激烈,楚国的风气向来直接,不喜掩饰。眼看着一场斗殴又将发生,妫翟轻轻招手,叫乐师敲响了殿内的乐钟。 钟声为大礼之乐,没有大喜大悲的事情是不会敲响。钟声激越,振聋发聩,群臣惊愕,不得不停止纷争疑惑地望向妫翟。 “为一己私欲,诸卿不顾脸面大打出手,真乃大楚之福,怎不可喜可贺?” 一句话刺得朝臣面色羞红,哑口无言。 “诸卿胆敢如此放肆,必是瞅着大王不在都内,对本宫熟视无睹,日后大楚有何不测,是否要将重责归咎于我一妇人?” “微臣不敢!”朝臣请罪。 妫翟扬眉一怒,斥道:“当然,诸位可以不识本宫,只是可曾识得此物?”妫翟威仪毕露,目光坚毅,将熊赀赏赐的半张凤印亮了出来。 诸臣见状,即刻跪拜。 妫翟起身走下堂,语气又变得和缓,道:“众贤皆为大楚脊梁,怎能为些小误会闹这么大的动静?” 彭仲爽起身表态:“微臣失仪,请夫人裁夺。” 子元捂着脸,道:“微臣也请王嫂裁夺。” 妫翟听子元称呼她为“王嫂”,蛾眉微蹙,驳斥道:“莫敖大人,本夫人此刻要裁夺的是国事,非家事。” 子元忙道:“夫人训诫得极是,微臣不敢有私。” 妫翟又道:“令尹与莫敖大人让本宫裁定,诸卿以为如何?” 群臣跪伏:“臣等不敢妄议,请夫人裁夺。” 妫翟这才回座,道:“好,此事本宫料理,若再胡闹,严惩不贷。彭卿之子彭崇守卫不当,有失职之罪,责其免官离都,迁至潘地为尹,改姓为潘,非召不可入都。诸卿可有他议?” 子元听到这个裁决心里很是开心,不仅把彭崇从王城赶走,还令他改姓,断绝了与彭仲爽的关系。彭仲爽沉默半刻,表示接受裁决结果。其他人就更没有什么非议了。 妫翟又道:“苋喜与鬻权擅闯府邸,伤莫敖大人与卫士,责令伐俸半年,上书备案以示保证,如有再犯,必当革职严惩。但顾虑到二位大人各只有一子,尚未成年,自明日起,准二子入宫受教。诸卿可有他议?” 子元打击了彭仲爽达到了主要目的,对于苋喜和鬻权也就不甚在乎,自然无顾虑。苋喜与鬻权擅闯莫敖府本是逾矩行径,受罚是必然,虽然罚俸半年有些重,但能让孩子入宫中学习,也算没白费苦心,所以都不再议论。 妫翟又道:“星辰,拿药来,赐予莫敖与两位大夫。带着伤怎么能上朝。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希望诸位以此为戒,不要再犯。” 诸臣散朝,子元与彭仲爽互不理睬,各自分道扬镳。彭仲爽心有郁结,怏怏不快,踽踽独行正欲出宫门。 “令尹大人留步!夫人请您回殿有事相商,请随我来。”星辰拦住了彭仲爽。 彭仲爽进了殿内叩见妫翟,妫翟赐座,和悦地说出了原因:“彭卿,本宫知你爱子心切,也知那孩子是无辜遭诬陷。只是苦于无证据,只能让他受屈。” 彭仲爽道:“犬子愚钝,难堪重任,夫人责罚得极是。” 妫翟道:“你也不要太过心冷。潘崇离都,并非坏事,本宫这番苦心你应该能明白。” 彭仲爽不露情绪,只平静说道:“求夫人明示。” 妫翟看着彭仲爽一如往常的神情,心里暗道:这彭仲爽能为令尹,靠的该是这样的镇静稳重了。 妫翟真诚说道:“本宫与大人一样,皆因亡国才至此,因为才德为大王器重,这本是缘分与恩情,奈何在他人眼中就成了罪。那些不劳而获的人享受惯了,哪里能忍咱们这样横空出世的亡国之奴呢?本宫只有一人,奈何大人还有葆申与申侯助阵,我想,您心里的复杂滋味,恐怕外人是瞧不见的吧。” 彭仲爽心里一抖,差点没绷住情绪。他唇角颤动一下,想说点什么,终于又停下了。 妫翟继续道:“您在尘世间沐风栉雨披荆斩棘,自然知晓如何察言观色,懂得该忍之时且忍,可惜您的儿子却没有这样的历练。人们只记得他是令尹的儿子,以为将来他也一定要做令尹,所以您把他留在都中,让他过早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这又有何益呢?人们只有忘了他的身份,才会忘了他,才不会有不该有的纷争。经得起世态炎凉和边塞历练的人,才能有功而返,才配做您的儿子,在日后无尽的岁月里,他才能担当重任啊!” 妫翟的话打开了彭仲爽心口的郁结,彭仲爽感恩道:“微臣愚钝,竟未有夫人之苦心。” 妫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残,大人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不过是爱子心切罢了。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本宫替你保全后嗣的一番思量,不要为眼前的一切而疑惑。” 彭仲爽忙道:“微臣多谢夫人关怀之恩。” 夜色渐起,子元用过晚膳闲来无事,将妫翟赐予他的药瓶从怀里取出来。他抚摸着细腻的陶瓶,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妫翟的雪白皓腕与纤纤素手。 堂上的苛责没有让子元心生怨恨,反倒迷恋更深。他越想越觉得遗憾,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为何要受到王兄的冷落呢?如果是跟了他,该多好,以她的智慧与魄力,说不准也能襄助他成就一番大事业呢? 子元正胡思乱想,星辰入府说夫人请他入宫一趟。子元惊喜不已,忙问:“星辰姑娘,夫人可说是何事?” 星辰瞧着子元直勾勾的眼睛,赶紧躲开,回道:“奴婢不知。” 子元听了这话,心内翻起阵阵涟漪,越发好奇妫翟找他的目的。莫非是趁着大王不在都内,有些寂寞么?可是瞧着她又不像是这样的人,如果是真的,自己又该怎么是好呢? 子元越想越乱,转眼已经随着马车到了议政殿。妫翟操劳了一整日,撑不起厚重的头冠,只挽着云鬟髻别了根玉簪子,倚靠着矮榻批阅朝臣的奏疏。子元独自一人进右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单独相见,不免紧张。他喉间干涸,脸颊发烫,被妫翟清风泣露的美迷得挪不开脚,只呆呆地看着妫翟静静地在灯下书写。 妫翟蓦然回首,才见子元傻傻站在门口,惊讶道:“王叔怎么不进屋?早春时节,乍暖还寒的,别惹风寒。星辰,给莫敖大人煮茶。” 子元回过神来,躬身行礼,轻声问道:“不知夫人召见微臣有何事?” 妫翟瞧见了子元眼中的无限爱慕,牵唇一笑,佯装没瞧见,也轻声说道:“此刻不是朝堂之上,王叔不必拘礼貌。先尝尝嫂子这里的茶,口味倒也奇趣。” “多谢王嫂赏赐。”子元捧过陶碗,果真嗅到一阵清香,啜饮一口,满口生津,忍不住赞道,“果真仙品,不知此为何物?” “这是太后身边的侍婢丑嬷从申县(今河南信阳)寻来的野生毛尖茶,生于高山之巅雾霭之中,尖如银针,细如发丝,一小撮在水底便摇曳生姿,自有云卷云舒之态。我平日也舍不得多尝,你既喜欢,便也拿些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妫翟笑容和煦,十足的长嫂风范。 子元从星辰手里接过茶叶受宠若惊,赶紧致谢:“这,那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唉!”妫翟忽而笑容转淡,长叹一声。 “王嫂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么?”子元见妫翟双目泛波光似有无尽清愁,无法不重视。 “实不相瞒,我是实在忍不下去了,才打扰你。这是家事,又不便在朝臣们面前言说。”妫翟以锦帕拭泪,惹人无比爱怜。 “王嫂若不嫌臣弟多事,臣弟愿尽绵力。”子元闻着茶香,沉醉于妫翟美态中。 “王叔过谦了,王室兄弟里,就属你最是伶俐聪敏深得大王赞许。”妫翟先将子元夸赞一番,然后又哀怨说道,“大王离都一走便是三个多月,前日我差人去云梦请旨,岂料大王竟无归都之意。我并非善妒之人,你王兄专宠丹姬,我不曾有何微辞。只是,大王不比从前,如今只与丹姬纵欢而不知节制,恐怕于社稷无益处。以你跟随大王身边多年来看,大王像是沉迷女色而疏忽国事的性子吗?” 子元认真一想,也起了疑心,道:“王嫂这么一说,臣弟倒也觉得蹊跷。大王虽有爱美之心,但的确并无此沉迷之态,事无巨细皆以社稷为要。” 妫翟道:“所以,这事也由不得我不害怕,太子尚且年幼,没有大王的谆谆教诲怎么行呢?若是大王迟迟不归,在外遇不测,又该如何得了。最怕是蔡、宋等国趁此间隙,出兵突袭,我等无有大王之令,不敢擅自做主。到那时,延误战机,只怕会有大祸。每每思虑至此,我便夜难安眠。” 子元道:“王嫂为大楚、为王兄之忧心,苍天可鉴啊。大王远游,都与丹姬妖魅惑主不无关系。” 妫翟道:“我与丹姬都是女人,我能理解她的心思,何况她又比我先来宫中,比我受宠是理所应当的。我也不是善妒的人,若不是因为大王执意,我情愿不要当这个正夫人。如果丹姬将来为大王诞下王嗣,大王愿意改立太子,我也无所怨言。只是,大王如此信任我,我怎么眼睁睁地看着大王和楚国陷入危险中。子善,你能明白我的这番心思吗?” 子元听妫翟亲切称呼他为子善,又对他如此推心置腹,甘之如饴,忙道:“王嫂不必伤感,臣弟只认您这一个嫂嫂,何况立嗣乃国之本,岂容丹姬一个妖妇兴风作浪!她入宫这些年,没少侍奉在王兄身侧,没有一点动静,岂能与您相比。何况,您为楚国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朝臣们敬重您,国人嘉许您。丹姬无所作为,又无后嗣,如今还做出这样不识大体的事情来,怎敢将您逼到这样的境地!这口气,臣弟断不能忍!” 妫翟忙劝慰道:“子善不必激动,可别吓着您的小侄儿!” 子元环顾四周,不见太子,疑惑不已,迟疑良久才明白妫翟所指:“王嫂莫非是身怀有孕了?” 妫翟点头默许:“已有三月,只不敢声张,怕大王误以为我是以此邀宠。” 子元欣喜而郑重道:“如此,更要赶快迎大王归都!” 妫翟赞道:“子善果真善解人意,我正有此意。只是,以你我两人难起大势。” 子元道:“王嫂有何计较?” 妫翟道:“我是想,莫如召集都中所有宗亲们入宫,向太后禀明此事,请宗亲们裁夺。” 子元会意,道:“王嫂放心,臣弟这便去办,保证太后那里不让您为难。” 妫翟连忙称谢,道:“既然开了张,便要做到无所偏颇,所以凡列入族谱中承袭要职的成年者均要请到。太后那里,就只能劳你费心了。” 子元有些痴情说道:“为王嫂尽这点心意,便是死也无妨。” 妫翟听此言,心中一警醒,笑容浅淡,婉辞道:“天色不早,王叔早些回去歇息吧。” 子元这才恋恋不舍拜辞,心中忍不住浮想联翩。 星辰这才悄悄入室内,悄声嘀咕道:“这莫敖大人真是胆大,竟直勾勾瞧着你,恨不得口中淌下涎水呢。” 妫翟皱眉警示道:“你不要胡诌,这里可是议政殿。他若不有所图,哪里肯鞍前马后为我效劳?虽然这也是他职责所在,总是不会这么尽兴了。男人都是得不到牵肠挂肚,得到之后就厌弃了,几人能像他那么真心?” 星辰看着妫翟朦胧的眼神,知道她又想到了息侯,赶紧岔开话题,道:“主子,天也晚了,您是继续批书还是回寝殿歇息?” 妫翟收起书卷,道:“走,去看看蔡献舞。” 星辰皱眉,劝道:“主子,那不是您该去的地方,让他饿死也罢。” 妫翟无奈道:“他若死了,咱们的麻烦也就大了。他是蔡侯,该享受的一样要享受。” 星辰疑惑,只好跟着妫翟到了囚室见蔡献舞。 蔡献舞蓬头垢面,胡须长如乱草,浑身臭烘烘地躺在污浊的棉被上,恣意地抠着脚丫子。难闻的气味使妫翟胃中一阵恶心,忍不住想吐。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楚夫人。”蔡献舞笑得不羁,语气中极尽讥讽。 妫翟皱眉,心中不是滋味,问道:“蔡献舞,这院落虽小了点,也不至于过得这样乌糟。” 蔡献舞冷笑道:“这是我的地方,我乐意如此。听闻楚夫人日理万机,怎么有空管一个囚徒的闲事?” 妫翟道:“不是我想管,只是不想叫蔡侯小瞧了楚国,以为我大楚无待客之道。” 献舞抠下脚底的泥丸,弹到门框上,冷声道:“你对我心怀芥蒂,无非是觉得我是你初遇到的人。你不想让你梦幻中美好过的人,在现实中是这般狼狈。你对我,没有心动只有忍不下去的自尊吧。” 妫翟愕然,继而诚恳道:“你既然知我所想,就不该作此顽劣之态。我知道你自暴自弃就是对我进行另一种报复,其实你不用这样来伤我,我的心早已遍体鳞伤,不在乎再加几道疤痕,更不在乎伤口上撒点盐。” 献舞看着妫翟隐忍的泪光,停下手,道:“我既然囚禁在此,也无所谓好与不好了。你遭遇大劫,做出惊人之举,不过倒也是合了楚王的胃口。你不用再管我,假如你认为我错了,那就让我在此以自偿孽债,自生自灭吧。” 妫翟骂道:“你怎么会这样糊涂!你我各据一方,所承担的责任与自由又岂是你我所能随意的!你纵然囚禁在此,但若自残或遇不测,蔡、楚纷争必不能免,谁输谁赢,你心里该有掂量,到时生灵涂炭,你愿意吗?” 献舞不可思议地看着妫翟道:“我不明白,实在看不透你。你如果顾及生灵涂炭,就不该怂恿楚王伐我;你如果轻易能原谅我,就更不会要楚王囚禁我在此一辈子。为何,你如今的心思变得这样复杂叵测?” 妫翟道:“你不要把我当作圣人,我不过是一个女子。我恨时恨之切,爱时爱之深,清醒时也清醒得彻底。总之,我希望你以蔡国安危为重,你放手的那个责任,是旁人无法代替的,至于你听或者不听,那只能随你。” 蔡献舞看着妫翟款款而去的背影,赶紧揉了揉眼睛,这个女人,她早就不是桃林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也不是息国那个成熟妖娆的小妇人。她现在是楚王的妻,楚国的夫人,一个枭雄堆里的谋略家。 45.荐子文 过了几日,子元到邓夫人宫中,向母亲禀告了妫翟有孕,大王不归国之事,顺势将错误推在了丹姬身上。 “混账!这丹姬在宫内之时就不守规矩,如今越发放肆了。”邓夫人果然气得七窍生烟,“国主不事朝务,那还了得。你言之有理,若是只叫几个人去请旨,怕是被驳回来。哼,宗亲都在,由不得他撒野,你这就去叫王室子弟们去宗庙候着,老身稍后就来。” 子元退下,邓夫人平息了怒气,这才派宫婢去请妫翟入殿。妫翟俯身请安,邓夫人立即命令免礼,嗔怪道:“你为国主之妻,未免贤良得太过头了,怎能凭着丹姬这样没脑子的蠢货在你头上撒野!要是再早个二十年,丹姬不用仗着自己戎马出身,料她也接不住老身几鞭子!” 妫翟道:“臣妾资质愚钝,略微能识得几个字效力君前,怎敢与老夫人比肩。没有老夫人这样的文武英杰,又怎会有曾夫人的大方果敢呢?臣妾顾虑着宗亲们的感受,不想因些小事徒惹麻烦。何况,丹妃为大王所爱,臣妾不想邀宠嫉妒。” 邓夫人道:“你不惹人家,人家却来惹你,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老身的孙儿啊!走,跟老身一起去宗庙,咱们也让宗亲们好好给丹姬算一笔账!” 妫翟颔首,坐上步辇与邓夫人一道来到楚国熊氏宗庙前。邓夫人抱着熊艰为武王焚香草,上牲畜祭祀。 “子上(斗祁,字子上),你虽不在朝堂,但仍为大宗。如今兄弟们都早早追随先王去了,只有你还依然跟老身一样赖着不走。若不是还有你们,老身可真是满腔怒气不知诉与何人!”邓夫人提起儿子就来气,轻咳几声,“你要帮老身拿个主意,把那逆子给拽回来!他一走三月沉溺美色不问家国政事,老身要让他跪在他父王灵位前好好交待清楚。” “老夫人勿要动怒,大王非执迷不悟之人,偶然一回为之罢了,这么多年了,不就这么一回么?老臣愿意去云梦劝大王归来。”斗祁劝邓夫人道。 “有你这番话,老身略微心安。”邓夫人叹道,“你年事已高,云梦湿热恐难生受,若要子善去,我恐国事无人协理,您选个子侄跟您一道去吧。” 斗祁扫了一圈,见宗亲里不是有朝务在身,就是年纪太大,或者太小。有几个年纪相当的,却十分疏远,不知性情,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跟什么人去办这件棘手的差事才算是好。 “老夫人,卑下以为斗祁大人前去,并不妥当。”斗祁犹豫之间,忽然有一人站身出来提出异议。 妫翟闻声望去,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穿葛衣长衫,青须稍薄,鼻如悬胆,面如皓月,比子元之俊秀多一丝稳重,比申侯之英武多一分风雅,双瞳剪水迎人滟,似有万种风流蕴藏于谈笑间。 妫翟一阵琢磨,心道:莫非是他? 男子的语出惊人引起了子元和斗祁的不屑,众人都议论纷纷,然而此男子却无所畏惧地走上前来。邓夫人轻咳一声,人群寂静下来。 “子文,你但说无妨!”邓夫人并无偏颇,直言不讳道,“你既然入了族谱,便是芈氏后裔,有老身做主,无人敢妄自非议。” “卑下谢老夫人。卑下以为一国之君当敬事上天,尊发先祖,慈爱臣民,修明道德,是以一举一动皆关乎国运安危。大王能置朝务不顾与妖妃嬉戏于他国,能置太子与世子不顾拒绝归都。卑下以为,这等行径,不仅宗亲不能忍,国人乡野之民皆不能忍。今若以宗亲之名请王还,恐大王以为此过微小不足为惧,抑或以为夫人携子施威迫使老夫人以宗亲之名请君。若大王以为如此,不仅不愿归都,反忌恨夫人。如此,岂不是善心反废了?”子文语速并不快,但字字句句直指要害,毫无谄媚糊弄之意。 妫翟听罢此言,惊喜不已,楚国还藏着这样的人才,果真虎父无犬子。 邓夫人哪里是一般的人啊,她出身邓国贵族,是武王的正妻与知己,见识从来都不浅薄,听了子文的话,拊掌大笑:“嗯,子文言之有理。国主离都,不是家事,是国事。老身竟没有想到这上面去,看来,老身是老了。既是如此,移驾议政殿,召集群臣相商。” 众人随行至议政殿,彭仲爽与苋喜、鬻权乃至太史范明都悉数到场。鹤发鸡皮的邓夫人坐在正殿中央,大声说:“葆申、彭仲爽听令,你们俩出面去云梦迎接大王归都。葆申师父曾是先王太傅,先王亦有遗旨,如熊赀不力可废而择新君。葆申师父只管去,字字句句皆是老身的意思。彭仲爽,你是大王千方百计寻来的良才,这回老身拜托你,不惜一切代价把大王寻回来。如果丹姬还有意刁难,只管给老身就地正法!” “臣必不辱使命!”葆申与彭仲爽异口同声。 妫翟瞧着邓夫人岿然不动的姿态,心想,真正的一国之母定当如此。如果她有将来,必定要有此担当。不,不是如果,是一定要有这样的将来,否则——妫翟低头抚摸着有些微微隆起的肚皮,心思更加坚定。就在低头的瞬间,妫翟又多了层主意,赶紧对邓夫人进言:“老夫人,妾身有一计较,不知是否妥当。” 邓夫人道:“你且说来。” 妫翟好言劝道:“老夫人,您知晓大王的性子,最是服软之人。如今葆申师父与彭卿远道而去,恐大王颜面上过不去,若是不肯,总还得有人能调停,况且葆申师父与彭卿都年纪不小,路上总要安排手脚麻利的人跟着去才好。” 邓夫人点头道:“嗯,多亏你心细,是该如此。你觉得该派何人?” 妫翟瞧了一眼子文,道:“妾身以为子文为宜。子文乃内亲,其外祖乃昔年郧国国主,云梦紧靠郧国,即便生变也有个熟门熟路的人可以随机应变。且子文斯文心细,最紧要的是常年不在朝堂,不至于让大王觉着咱们在迫着他,也许劝几句就回来了。” 邓夫人点头,问子元:“子善,你以为如何?” 子元偷偷瞟一眼妫翟,瞧见妫翟清俗多姿的样子,想着妫翟的建议也有几分道理,于是点头说道:“儿臣以为夫人所言极是。大王向来尊敬葆申师父,如今因丹姬而劳动师父跋山涉水,一时愧悔有所回避也极有可能,有个中间人调停也好。” 邓夫人思虑一番,考虑到子文不过是斗伯比的私生子,身份卑贱,倒也像是个当差的下人,于是同意了:“嗯,也好,有个人侍奉葆申师父,老身也心安。范明,你选个好日子。二卿出行乃国务大事,不可等闲视之。” 范明道:“微臣遵旨。” 邓夫人转脸瞧了瞧妫翟白皙瘦削的样子,皱眉道:“你这样形销骨立可不行,议政殿你要少来,安心在内廷养胎吧。老身要找个得力的人来伺候你,星辰也没有什么经验,出了差池可怎能担待?” 妫翟这回没有执拗,而是顺从说道:“一切遵从老夫人的安排,不过妾身斗胆求您,可否让丑嬷侍奉妾身孕期?” 邓夫人慈爱地笑道:“你跟老身想到一块儿去了,也只有丑嬷才让老身放心。” 黄昏的帷幔拉开,庭院的花树在月下暗香浮动。子文悄悄而来,沉寂了三十多年的他第一次正式踏进宫门,沿着御花园的小径往国母寝殿而来。妫翟掩卷长叹,庆幸楚国没有陈国那样多繁文缛节,不然以她女流之辈,恐怕难以张开自己的网,结住自己的人。 “夫人,子文先生求见。”星辰禀报。 “进来。”星辰退下,守在了门外。 子文进殿叩拜:“卑下参见夫人。” 妫翟起身,抛开男女大防,亲手扶起子文。徘徊在芈氏边缘的斗子文受到国母这样大的礼遇,吃惊不小,连头也不敢抬。 妫翟却没有顾忌,道:“子文贤弟,快快起身!” 妫翟的这一声称呼,更是让子文心慌,忙请罪道:“卑下惶恐,不敢受此大礼。” 妫翟轻声道:“贤弟若是再固执己见,不怕累及本宫无颜见人么?” 子文听这话这才起身,忙退开几步端坐一旁,然而妫翟却毫无忌惮地直视他的双眼。子文心慌,脸羞得绯红,幸好是灯火映照,否则他真不知如何坐下去。 妫翟瞧见了子文虽然闪烁但正气纯良的眼神,方收起试探,说:“你可知本宫为何选中你?” 子文讶然,坦白道:“卑下不知。” 妫翟轻轻一笑,认真道:“那你想不想知晓?” 子文感觉微凉的天气无端闷热起来,谦和地说:“卑下身份微贱,想必夫人已经听人讲起。卑下的父亲斗伯比曾侍奉武王左右,所以弟弟们能在王城谋得差事,但卑下与他们不同,卑下不过是先父抛弃荒野的私生子,见不得光。若非外祖垂怜,恐怕如今世上没有斗子文这如草芥的贱命,即便先父临终前求大王许我入族,不过也是个末微流浪之人,能得夫人恩典,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请夫人明示。” 妫翟轻声道:“听说你三十年来一直隐逸山野,求学着典,为的就是避免那些无谓的难堪,是吗?” 子文心中的压抑被妫翟一语道破,满腔委屈与辛酸不知从何处说起,唯有默默点头。 妫翟真诚地说:“子文,你可知我为何叫你一声贤弟?是因为我没有把己身当作夫人,而是当作你的堂嫂子。我的身世想必你也知道了吧,外人看我是陈国宗女,却不知我的生母其实是个狄族女子,我流淌着狄族的血,所以自幼便被排挤,幼年避居别馆,浆洗缝补、耕种采摘我均要亲力亲为。一个血统低贱的女子,没有父母庇佑,如果自己不振作,只能饿死或者被命运抛弃。身份低微而被人忽视一切的感受,我了解得太深刻,所以我才为你感到不值。难道大楚的天下是只看出身门第而不看才华的天下吗?不是的,大王能对彭仲爽委以重任,你一样也可以,所以万不要自暴自弃。” 妫翟的话如同一阵暖风吹过子文的心。眼前这个纤弱美丽的女子,若不是那双睿智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样打动人心的话会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而正是那一双眼睛,让她与众不同。 “卑下有生之年能听得到夫人这番话,纵然是死也值了。茫茫人生,不愁名利,无惧贫病,唯怕——”子文本想说唯怕无有知心之人,但想到妫翟与他的身份区别,不敢放肆,忙收了口。 妫翟也道:“你心思纯正,我知道你所指是何。大楚将来还要倚仗你这样的人,我与太子的安危也要多倚仗贤臣们的辅助,我希望你能振作并有所作为,要让世人见到你的本事,让保全你的父亲泉下欣慰。” 子文道:“卑下谨遵夫人教诲。” 妫翟欣慰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事嘱托你,不知你可愿意帮这个忙。” 子文钦佩妫翟的坦荡,忙道:“夫人请吩咐。” 妫翟从漆匣子中拿出一个锦袋,交给子文,道:“这是我与大王成亲那天的结发,希望你能帮我带到他身边。我不求大王对我多好,只想叫他看在结发夫妻的分上,多想想老夫人和臣民。丹姬再骄纵,也只是年轻不懂事,我也不想过分斥责她,只想让她见到此物,有所收敛。” 子文点头道:“卑下一定不负嘱托,将夫人的心意带到。” 妫翟又羞怯一笑,道:“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不要让葆申师父和彭卿笑话,你寻个恰当时机办就好。” 子文接受嘱托,告辞离宫,遥看夜凉如水微星伴月,心里淤滞的忧愤涤荡得一干二净,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他忽然想起一首古老的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他想,沧浪之水其实更可以濯洗真心。 送罢子文,妫翟卸下一身疲累,才松了劲儿躺一会儿。星辰帮妫翟捏着腿,道:“翟儿,这斗子文是什么来头,让你如此谨慎重视?” 妫翟道:“他是斗伯比的私生子。据闻当年斗伯比还没有当令尹的时候,去郧国姑母家游玩,与陨公之女也就是他的表妹日久生情,致使陨国宗女未能出阁就身怀有孕。斗伯比回到了郢都,对表妹有孕一事懵然不知,也没有迎娶表妹的打算,结果陨夫人见女儿生下了这么个见不得人的孩子,只能瞒着陨公偷偷丢在云梦泽。说来也是天意,那一日陨公外出狩猎,忽闻草丛中有孩子啼哭的声音,哭了好一阵子才消停。陨公好奇,循声而去,见到草丛里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正拼命吮吸老虎的乳汁。陨公见状,忙驱走猛虎,这才保住了婴儿。陨公归国才知这是自己的亲外孙,斥责陨夫人的无礼,亲自教养这个孩子直到成年。所以子文有个小名叫斗谷于菟,谷于菟是陨国地方言,就是指吃老虎奶长大的孩子。” 星辰叹道:“这子文倒也身世可怜啊。唉,那发结能有效用吗?” 妫翟讪笑一声,镇定说道:“我就是不让它有效用才让子文带去的。” 星辰诧异:“这,这从何而解?”想了半会儿忍不住掩口惊呼,“翟儿,你举荐子文该不会是要利用他吧。” 妫翟道:“那能如何?他避世多年,不了解这深宫里的酸醋事,办起事来会让人放松警惕。我倒也不是纯粹利用他,也是惜他是个人才。太子需要人辅佐,彭卿等人已老,他们的子嗣还要慢慢考量,子元之流难当大任,所以要选合适的人啊!” 星辰点头,道:“那丹姬如今正得意,要见了子文带去的东西,不气得发疯才怪呢!” 妫翟笑道:“她气疯了才会想法子不让大王轻易归来,那我也才能把她驱逐出郢都。” 星辰道:“丹姬不见得是多大威胁,不至于驱逐吧。” 妫翟道:“她是个没脑子的,她身边的小蛮却是浑身长满心眼,人是经不得挑拨的。当日我诞下太子时,她便在大王心里种了一根刺,时不时刺激大王。丹姬野性难驯,日后她无子嗣又无依靠,说不定要在太子那里挑拨离间,会坏大事。再说,她再无过错,也不该让大王离开郢都荒废国政,这样不利家国的事能有第一回就能有第二回,岂能容她?她敢这样嚣张,无非是要让大王在她与我之间做个选择。我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要,那就休怨我手下无情了。” 46.丹姬惹众怒 葆申一行行至郧国,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南方天气温热,比郢都更舒适宜人。子文坐在马车中,环顾童年居住的地方,满腹心事五味陈杂。他抚着胸口那一个锦袋,心里更加笃定要做的事。 走到云梦泽时,彭仲爽说:“葆申师父,报告说护卫军驻扎于蒲骚(今湖北应城),云梦泽乃去蒲骚的必经之地,先不要去蒲骚了,就在这里停下找找吧。”一行人停下准备在云梦泽看看。但见眼前的云梦泽草长半人多高,野雀穿梭,兔子与野鹿不时蹿出草丛惊慌而逃,却不见熊赀在何处。 葆申说:“这碧草如织,连天无际的,我们哪里找去?”彭仲爽只好再次追问上回请还的差役:“你上回是在何处见着大王的?” 差役懵然回道:“小的上回是在此处碰到大王游猎,而今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云梦泽这么大,小的也不清楚大王现在何处。” 彭仲爽一筹莫展,连骂人的兴致也没有,望着车窗外碧波荡漾,有些茫然无措。 子文耳尖,忽然听到一阵隐约的笑声传来,忙道:“令尹大人,您可曾听见有人在笑?” 彭仲爽掀开帘子,仔细一看,只有天高地远不见有人:“没有啊,不曾听见有人笑。” 子文闭眼静心倾听,坚定说道:“不,大人,在下的确听到女子的笑声。在下自小在此长大,对此地熟悉得很,断不会听错的。” 葆申也伸出头来看,老眼昏花也没有瞧见什么。 子文思虑一番,有了办法,请求彭仲爽道:“令尹大人,在下倒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 彭仲爽道:“你只管说来听听。” “去蒲骚必经云梦泽,二位大人不妨先驱车去蒲骚护卫军处,他们应该知道大王在什么地方。在下先在云梦碰碰运气,若天黑之前还没见到大王,必去蒲骚与二位大人会合。” 彭仲爽与葆申都生活在淮河北岸,极少来到南方,到了这陌生的地方有些茫然,子文的建议给了他们一个明晰的方向。 彭仲爽说:“你的法子可行,只是你孤身一人,这连片草地野兽出没,甚是危险啊。” 子文爽快笑道:“多谢令尹大人关怀,在下在此生活了二十来年,对此处熟门熟路,不打紧的。” 葆申捋须笑道:“宇公(彭仲爽的别称),斗伯比的儿子岂会逊色?你放宽心吧,倒是我俩没有子文带路,还不知找不找得到蒲骚城。” 子文道:“大人请放心,您沿着这棵歪脖树不要拐弯一直往南,前边有个大水塘,过了水塘往右直行,一个时辰后大概就到蒲骚城了。” 彭仲爽听罢,取下弓箭筒和随身佩剑交予子文,道:“这赤雪剑是被俘蔡侯的宝剑,削金如泥,大王将它赏赐于我,现在我交给你。云梦泽名字听着好,却也是个吃人的地方,唉,不知大王为何迷恋此地。你自己小心吧。” “多谢大人赠剑!”子文抱拳致谢,身背弓箭,狠夹马腹往草泽深处而去。彭仲爽与葆申的马车也继续前行,赶去蒲骚之地找熊赀的护卫军驻扎地。 子文在绵延的草地荒原驰骋,凭着耳里寻找笑声的方向,来来回回几个圈儿,总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笑声越来越大,子文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见人影。子文勒住马缰,抽出赤雪剑,挥剑将周身的香茅草斩断。他闭上眼睛倾听,感觉笑声的方向,挥剑劈开一条路。走了一段路,绕出了怪圈子,终于看见草泽包围的空地上,支起了巴人惯用的毡帐,四周站着护卫,丹姬与熊赀正相偎相依唱着不知名的歌谣,面前生起一堆无烟炭火,烤着香喷喷的诱人野味。熊赀兴高采烈地喝着美酒,与美人嬉笑,逍遥自得。 子文皱眉瞧着所看到的一切,对熊赀的放诞大失所望,玩几天也就罢了,居然呆了数月仍不知回去。 子文还没有上前请旨,就被蒍吕臣发现了踪迹。 “什么人!”蒍吕臣一支暗箭射出。子文挥剑斩落,忙现身跪拜,道:“卑下参见大王。” 熊赀醉眼朦胧,道:“你,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卑下子文,奉老夫人与夫人之命,随令尹大人和葆申师父来此拜见大王。” “子文?哪个子文?哦,斗伯比的长子子文。你说彭卿也来了,他人呢?”熊赀仔细看了子文几眼,依稀看出子文与斗伯比的相似之处,才想起子文的身份。 “令尹大人因不知大王移驾何处,所以先行去蒲骚求见,听得差役说上月碰到大王在此游猎,令尹特命卑下在此探寻王踪。”子文取下赤雪剑,道,“此剑乃令尹大人借与卑下防身,请大王过目。” 蒍吕臣接过剑呈给熊赀。熊赀抽开来看,哈哈大笑:“没错,这的确是寡人从蔡献舞身上取来给彭卿的。老夫人近来可安?” “老夫人饮食尚可,只是每每思念大王,不能安枕只得浅眠。”子文巧妙应答。 “夫人可安?”熊赀还是放心不下妫翟。 “夫人尚安,如旧早朝与诸卿议事,每日批阅文牍至深夜。” 熊赀听罢这话,冷笑一声,道:“寡人瞧她有事忙,倒是高兴得很呢!” 丹姬也添油加醋道:“这妫氏如今也真是胆子粗了,什么不入流的卑下之人都敢往大王跟前儿派。” 子文看丹姬得意洋洋之色,并不动气,只赶紧从怀里掏出妫翟的拜托之物,恭敬说道:“大王,夫人有一物叫卑下捎来。卑下不知是何物,是以不敢偷窥。” 熊赀听了这话,脸色舒缓了些,接过锦袋,脸上浮起喜悦之色,从锦袋里拿出两簇环绕成圈的发丝,一个醒目的结子呈现在熊赀眼前。熊赀再也掩饰不住欣喜,即刻下令:“起驾回蒲骚!” 丹姬被熊赀这忽然转变的态度气得直跺脚,忙道:“大王,肉给您烤好了,吃了再走嘛!” 熊赀全然没有听进丹姬的话,道:“寡人不想吃了,你自己吃吧!” 丹姬狠狠瞪了子文一眼,心有不甘地跟随熊赀乘车去蒲骚。 彭仲爽与葆申到了蒲骚之地寻到楚王卫军的驻扎场所,就地等待。 天渐渐黑了,子文还没有回来。 彭仲爽有些担心:“葆申师父,子文不该是出了什么差池吧。” “该不能吧,老天一定要怜惜这个好儿郎啊!”葆申以教育为己任,对于子文这样的人才满心珍惜。 彭仲爽说:“葆申师父,您老进屋吧,在下在此等候便是。这蒲骚夜里没有风,瘴气重,您怎经受得起?” “没有见到大王,老朽怎能去睡!想想太子和老夫人,还有满朝大臣,老朽只觉沉重啊,你就让我在这里等着吧。” 彭仲爽只好陪着他一起在廊檐下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门的门洞。葆申经过一路的颠簸有些困顿,坐了一会就打起瞌睡来。彭仲爽担心自己也会睡着,遂站起身,揉揉眼睛,遥望星空,以星为棋子在心里对楚国的将来开始布局。熊赀现在如此放纵狂欢,将大权交由夫人,不知儿子潘崇何时能回到郢都。 彭仲爽思虑万千之时,院落的大门开了,火把的光亮照进院子,一声长长的声调喊道:“大王驾到!” 彭仲爽定睛一瞧,子文跟着大王后面进了院内。打瞌睡的葆申被惊醒,见到熊赀回到行馆,立刻迎上去,也不顾劳顿,忙跪在熊赀面前,俯身求道:“老朽终于见到大王了,大王离都数月,请您归都吧,国政不可荒废,不可使国人有怨啊!” 众人皆跪下来,熊赀立即跑前来扶起葆申师父,歉疚道:“要葆申师父千里迢迢赶来,是寡人的不是。您教训得是,寡人这就叫人打点行装,跟您归都。”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欣喜,大王哪里像差役所说那样不想回都。熊赀命令将士为葆申一行安顿好,问了葆申和彭仲爽一些宫里的事情,听得连连点头。 丹姬窝在房内心烦意乱,叫嚷道:“我瞧见那同心结发就知道了妫氏的意思。她不就是想告诉我,她是正妻,我是妾室,在向我示威嘛!我要是这样轻易回去,一定会被她踩到脚下。” 小蛮细想,附耳给丹姬想来应对之策。 丹姬来到熊赀房中,轻轻替熊赀捏肩,将熊赀服侍得妥帖,温柔地说:“大王,臣妾不该任性,只叫您陪臣妾玩耍,误了国事。” 熊赀安抚道:“也不全是你的错,寡人自己也有错处。” 丹姬又道:“大王,您出来这么久,老夫人和夫人一定担心。如今楚国天气正适宜,我们也该回去了,臣妾想,不如让葆申师父他们先回郢都给老夫人报个信儿。一来让老夫人安心,二来您回去的路上也有人接应,三来也不至于葆申师父在这样湿热的地方挨苦,您以为如何?” 熊赀欣喜道:“你说得有理,且让彭卿与师父先回去吧。” 葆申与彭仲爽已见到熊赀,看他回都态度很坚决也就放心了,听闻熊赀叫他们先回去报信,高高兴兴地答应后驾车启程回去了。葆申回到郢都,高兴地向邓夫人汇报,说是熊赀收拾行当过几日就启程归国,朝臣一片心安。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熊赀却没有回来。邓夫人急了,责问彭仲爽与葆申是怎么回事。二人哑口无言,不知是何缘故。邓夫人大骂葆申老糊涂,斥责彭仲爽办差不力,知道葆申年纪大了经不起责罚,于是把气都撒在彭仲爽与子文身上,这二人都挨了一顿笞刑,打得皮开肉绽。 “老夫人,您请息怒,身子要紧。”妫翟看着子文挨打,心里很是难过,但她不能安抚,只能先安慰邓夫人,“妾身以为彭卿与子文素来都是性情稳重之人,断不敢欺瞒您。想来或许是大王路上遇到了什么要紧事情耽搁了,眼下责罚臣下也无益处,弄清楚大王的安危要紧。” “唉,老身给那不争气的逆子气糊涂了,你提醒得是。葆申,都是你教的好徒儿,当年武王怎么叮嘱你的?忤逆之子,无用之君,可用笞刑!大王回来后,你要动手给老身教训教训那个不争气的东西!”邓夫人气得直喘气,又问妫翟,“你想想派什么人去瞧大王合适吧。” “妾身以为鬻权大夫极为合适。” “嗯,鬻权最是正直。鬻权,你即刻快马加鞭赶去蒲骚,你给老身好好审审蒍吕臣!老身要瞧瞧,是什么人敢阻挠大王回都!” 又过了半月,鬻权才从蒲骚带来消息:“回禀老夫人,大王不归皆因丹姬有孕,是怕路途颠簸有损胎儿。” “就这么巧?大王刚说要回来,她就有了?”邓夫人冷笑道,“哼,鬻权,你说实话,丹姬到底使了什么邪术让大王不肯回来!” 鬻权犯难,道:“这……据巫医所言丹姬的确有孕,加之心情忧郁日夜哭泣,身子虚得很,所以大王不得不延迟归期。” 妫翟皱眉道:“身怀有孕是正理,延迟归期也不是大错,只是该叫人给老夫人捎个信啊。” 这句话提醒了邓夫人。邓夫人骂道:“大王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蒍吕臣当的好差啊!” 蒍章听罢这话,忙附身请罪,道:“微臣教子无方,请老夫人责罚。” “老夫人,妾身真要替孟林叫一声冤枉了。”妫翟轻声道,“孟林跟着大王十来年了,事事周到,明知葆申师父与彭卿去请过大王,怎会不知老夫人的殷切期盼,他纵然有心,恐怕也不敢违令啊。” 蒍章说:“老夫人,无论如何微臣也不愿相信大王迷糊至此,大王秉性怎样,我楚国臣民上下皆知,为国政之事从不懈怠。夫人姿容性情在丹姬之上,与大王一向恩爱,却也不曾见大王为了夫人做出怎样的荒唐事来,怎么与丹姬出去游猎一番,就像是换了个人呢?臣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是大王之过啊!” 有人开了头,鬻权心里的憋闷再也无法压抑,说:“老夫人,微臣以为蒍大人所言甚是。微臣去到蒲骚,天气炎热,但是丹姬下令不准守卫开门,令微臣在日头下晒了三个时辰才进屋。入了别院,微臣还未能面见大王就被丹姬一顿棍棒伺候。微臣瞧她骂人的模样,中气十足,叉腰嬉笑,根本不似体弱之人。若非孟林及时奏报,微臣恐难见到大王。可是大王跟前,丹妃就哭哭啼啼,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肚子疼,还说头三个月难保住,所以不能颠簸行远路。微臣斗胆一言,虽说丹姬有孕,但这等妖冶妇人只会迷惑国主,早晚是祸害!” 子文听此言,也说:“卑下初见大王之时,丹姬亦言卑下身份低微不配面君。卑下以为,丹姬实非有德之妇。” 妫翟咳嗽了一声说:“老夫人,丹姬纵有不是,但怀孕头三月的确是要小心些。妾身当年诞太子之时,也尝过这个滋味,现在派一支精装队伍和好车去接他们吧,云梦再好,怎么能比宫里,不能屈待丹姬。再说在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终要回国,如今云梦天气湿热,对大王和丹姬身体都不好,只要丹妃肯回都,妾身愿自降身份,妾身别无他求,只求大王能平安无恙。” 邓夫人看了看妫翟微微隆起的腹部,大声说:“我大楚从立国以来,还没有遇到丹姬这样对待大王的妾室,莫非老身在楚国这几十年,还要给这个野蛮丫头让道不成?” 47.鬻权刖足妫翟产子 三个月后,熊赀依然没有归来的意思。邓夫人下了一道密旨,将妫翟禁足于内廷不得外出。众臣讶异,妫翟倒很平静,每日里赏花读书,亲自督导屈御寇的功课,谁也不见,只有难得的惬意。有时她正睡着,肚子里的小家伙乱踢她,把她的肚皮踢得撑出一个小脚掌一样鼓包,摸着这乱跳的生命,和着小家伙一阵阵的抽动蠕动。小家伙这样顽皮的时候多了,给妫翟带来另外的感受,她被这个小家伙吸引住了,一种本能的母爱让她忍不住想好好呵护自己,心想,上次怀公子艰没有好好享受做母亲,这次一定要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安静。 这天,妫翟又去看御寇,见御寇正摇头晃脑地温书:“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 妫翟接道:“罔有逸言,民用丕变。今汝联聒聒,起信险肤,予弗知乃所讼。” “御寇参见夫人。”御寇躬身跪拜。 “起来吧,你怎么在日头下背书呢,天气这么热,别中暑了。星辰,打盆凉水来给御寇洗个脸。”妫翟为屈御寇擦去汗迹。八个多月的肚子,妫翟多动几步也有些吃力。 “御寇不懂事,劳累夫人了。”御寇赶紧请罪。 “星辰,你瞧瞧咱们调教出的孩子,越发懂事可爱了。”妫翟欣慰不已,“个儿也长高了,今年过年见你父亲,他也能心安了。御寇,师父交代的书自然是要背得的,但也要知其人知其意。你知不知道你所读的这篇文章出自何处?” 御寇摇头。妫翟耐心解释道:“这出自于《商书》之盘庚篇,讲的是盘庚劝谏旧臣们要循规蹈矩,忠于主上,不可散播谣言误导民众做出错事,更不能倚仗祖上积累的功勋而奢糜不思进取。盘庚迁都于殷,才有商代后继兴旺,可见体察人心、顺应民意是多么重要。” 御寇听罢,赞道:“夫人说得比葆申师父还好呢!御寇不累,御寇要再读。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予若观火,予亦拙谋作乃逸。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星辰端着铜盆出来,见御寇又站在凉亭下开始诵读,忍俊不禁:“这孩子倒成了个书痴了!” 妫翟一边扇凉,道:“这样的人越多,楚国才越兴旺啊。” 这天,夏蝉吟唱,南方的蒲骚早已闷热难耐,丹姬窝在熊赀怀里午休,享受婢女扇的凉风。熊赀无睡意,瞅着同心发结竟有些失落,他和丹姬刚到云梦时的新鲜已慢慢散去,对妫翟的讨厌和恨意也慢慢消散。出来太久了,听来人汇报楚王宫政事如常,妫翟的举手投足缓缓袭上心来,这个女人和他是有些相像的,现在委实想念她。 丹姬朦胧醒来,瞧见熊赀拿着同心发结在发呆,不高兴地起身哭开了:“大王您心里只有妫氏,根本没把臣妾放在心上。您要是想她只管回去好了,臣妾可没有拦着您。上回不过让鬻权多等了一会儿,他就对臣妾破口大骂,臣妾也忍了。您不想要臣妾肚里的孩儿,臣妾自己在蒲骚生了回部落去!” 丹姬一哭,熊赀只能劝道:“哭坏了身子可不好,寡人不是正陪着你吗?都答应你了,你什么时候想走咱们再回去。” 熊赀轻轻拍着丹姬的背脊,耐心地安抚。丹姬伏在熊赀怀里嘤嘤哭泣了一小会儿,便埋头得意地笑了。这里,门外将士叫道:“令尹子元求见大王。”熊赀一听,命令道:“赶紧进来。” “臣弟带阎敖拜见王兄!” 熊赀见宫里来人,自然高兴,拉起子元左看右看,问道:“宫里可好?你怎么来了?”子元说:“宫里发生小变,妫翟日夜思念息侯且薄待太子,被老夫人禁足于内廷。老夫人听闻丹姬有孕,特为丹姬做了一件华丽的正夫人服制,现派子元送来,请丹姬早日回郢都受册封,不能让我大楚无国母。” 熊赀一听,手里的冰球和同心发结差点没掉下去。他愣了片刻,说:“准备回郢都。” 丹姬听了,心中暗喜:“天佑我丹姬,让我一朝有孕,这回,我要亲手惩治那个女人!”小蛮接过金盆里火红的衣裳,差点喜极而泣。她在宫中日夜为主人悬心,总算谋划到了这一天。丹姬急不可耐地穿上了华丽的衣裳。 丹姬想到自己出入议政殿,时时刻刻看到熊赀,可以前呼后拥威风八面号令内宫,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养太子,便心花怒放起来。她觉得头也不晕了,气也顺了,扭捏着说:“大王,臣妾现在身子已稳定,我们回去吧。” 熊赀起先看丹姬觉得她天真娇憨,有一种野性单纯的美,现在见到丹姬获得了服制之后立马像变了一个人,真是俗不可耐。出来数月,熊赀也累了,跟着子元回了郢都。 熊赀进了城门,上了议政殿,不见妫翟的踪影,只有葆申师父举着荆条恭候着他。 葆申脚着草履身背行囊,面色无比沉重,道:“先王曾命太史卜筮,命微臣为太子太葆。今大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游猎云梦数月不反,与丹姬纵情淫乐,期年不归听朝,大王愧对宗庙,当受笞刑。” 熊赀尴尬求道:“寡人自出生起就位列诸侯,如今半百之岁要受顽童之刑实难从命。葆申师父换个法子惩罚寡人吧。” 葆申坚定说道:“臣承先王之令,不敢废也。王不受笞,是废先王之令也。臣宁抵罪于王,毋抵罪于先王。” 熊赀皱眉,只能遵从,道:“唉,也罢,寡人的确有错,怎能叫葆申师父为难?” 熊赀说罢,走下宝座,当着众人的面脱下裤子趴在殿堂中央预备接受葆申的鞭笞。葆申神色肃穆,毫无惧色,将荆条捆好,跪下身去,往熊赀臀部下了重力拍去。熊赀吃痛,忍不住叫喊,埋怨道:“葆申师父,您老下手也忒狠啊!” 葆申仍旧往旧地方狠狠鞭笞了两下,熊赀汗珠滚落,直叫嚷。葆申这才将衣裳放下盖住红印,往熊赀背上轻轻打了好几下,才叫熊赀起身。 熊赀起身,拍了拍灰尘,戏谑说道:“葆申师父,反正寡人这被你脱裤子鞭打的名声也背了,何不干脆结结实实地打寡人一顿呢?” 葆申痛苦说道:“臣闻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今日大王若不以此为耻,葆申此举何用?君为主上,申为臣下,今虽遵法先王,却也冒犯于殿下,且让彭仲爽与子文为老朽受过。老朽无颜再留郢都,就此拜别!” 熊赀惊诧,道:“葆申师父要去何处?” 葆申沧桑回道:“老朽已向老夫人请奏,自流于渊地(今汉江上游)思过。请大王常思社稷,亲贤妃远奸恶,老朽则可无愧于一死。”葆申说罢此言,登上流放犯人的驴车,出了宫门,向外而去。 熊赀懊悔不已,来不及召回葆申,星辰已经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议政殿。 “大王,不好了,夫人,夫人难产啊!” 熊赀心惊,一把将跪在地上的星辰提起来,质问道:“你在胡诌什么!秋侬无端端怎么会难产?” 星辰满脸湿透,分不清汗水与泪水,哽咽回道:“夫人除夕之前便身怀有孕,但一直未曾觉察,待觉察之时,大王您去了云梦。主子一心盼着您回来,但又不想让您误会她是因为怀孕而邀宠,徒惹大王厌烦。今日,主子正与御寇用膳,岂料丹姬闯将进来,命仆人驱赶主子,说是废黜之人不配住在内廷。主子好言恳求明日再搬,丹姬不依不挠将石桌上的饭菜打飞,砸中了主子的肚腹。主子经受不住刺激,血流不止,稳婆说,恐怕凶多吉少!” “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样大的事竟不向寡人禀报!”熊赀咆哮。 “大王,微臣早想告之您实情,奈何丹姬处处阻挠,赏了微臣一顿棍棒,所以微臣未能相告。”鬻权对丹姬厌恶至深,将实情和盘托出。 “大王,事不宜迟,是否要去内廷瞧瞧,这可是两条人命啊。”子元听了星辰的禀报,急得眉毛直跳。 熊赀这才醒悟过来,顾不得疲乏,急忙赶到内廷,果然见呆呆傻傻的丹姬穿着那身火红的礼服,一脸懵懂地站在门外,衣襟上还有点点血迹。 “大王……”丹姬见到熊赀,吓得哭出了声。 “你这贱人兴致真高,回宫不歇着,跑到人家这里来撒野!还不滚回去,是要寡人砍了你的脑袋吗?”熊赀怒吼,丹姬这才醒过神慌忙跑回寝殿。 丹姬回寝殿后,慌忙脱下衣裳,急得直哭,道:“小蛮,我怎么办呢?我不过是想笑话笑话她。我哪里知道她有身孕了,更不知道她那么容易血崩啊!” 小蛮也急得上火,央求道:“主子你别哭了,还是想想怎么让大王原谅吧。我这就去内廷打听打听,看看情形怎么样?如果妫氏能度过这一劫,咱们也还能有法子,如果她没扛住,恐怕咱们就完了!” 熊赀守在内廷门外,这是第二回面对妫翟的产子风险。这一回不像之前能听见妫翟撕心裂肺的呼喊,而是静悄悄,无声息,只有血腥味冲散开来。熊赀不敢拿住稳婆问情况,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朝臣们也不敢离开院内半步,个个心里悬着一块大石头。 夜深了,依然没有听见婴儿的啼哭,只有婢女们端着热水、艾草、锦帕来回忙碌穿梭。子元想着妫翟美丽的脸,恨极了丹姬,紧紧握着剑柄,恨不得一剑杀了丹姬。 西苑的囚室里,蔡献舞正无聊地吹奏着骨笛,听到了门外议论纷纷,似有夫人两字,他慌忙跑去问清事由。一个洒扫的老妈妈说:“丹姬打中了夫人腹部,现在正难产。” 蔡献舞听了,心口一阵窒息,他恍恍惚惚往回走,突然又跑到门口守门人那里,把随身仅有的一个玉佩取下交给守门人:“这个打赏给你,千拜托万拜托把夫人平安的消息及时告知于我。” 乌云遮住了月光,庭院彻底暗了下来,大风带着怨气呜咽地刮了起来,将暑热散尽。呜呜咽咽的风声似乎在诉说着冤屈,屈御寇躲在树后害怕地哭了起来。他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夫人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他怎么办? 大雨撒豆子似的下起来,熊赀衣裳浸湿,水汽让血腥味更难闻。熊赀散去了朝臣,只与子元在门前守候。 黎明来得那样迟,仿佛永远不会天亮一样。熊赀想起葆申佝偻的身影与失望的眼神,悔恨不已。邓夫人撑着伞进了院子,喝令丑嬷和星辰跪在庭院中央,以惩罚她们看护不周。邓夫人没有看熊赀一眼,只静静坐在廊檐下,等待着结果。 天终于亮了,太阳没有出来,朝臣们又都来到这院外等候,大王不在郢都期间,夫人一直理政,如今遭此劫难,是为国事。 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亮地出现在内廷上空,熊赀熬得通红的双眼有了光亮。 “恭喜大王,恭喜老夫人,夫人诞下了一位小世子!”稳婆抱着孩子向熊赀报喜。 “寡人又有儿子啦!”熊赀兴奋冲进大雨里,任由雨水洗刷面庞。 邓夫人面色冷峻,没有笑容,只问稳婆:“夫人情形如何?” 稳婆道:“真是老天保佑,夫人已经熬过难关。” 邓夫人松了口气,脸上才浮起一丝笑容,铿锵有力地宣布:“丑嬷,把丹姬给老身拿下!” 大殿上,熊赀一身雨水,邓夫人不给儿子换衣裳的时间,一夜没睡的丹姬被丑嬷押着上了议政殿。 “丹姬,你妖媚惑主,致使大王远离国都愧于宗庙,还谎称有孕三番五次阻挠大王回都,你该当何罪!”邓夫人喝道。 “妾身冤枉!妾身的确有孕,是怕路途遥远颠簸不利王嗣,才迟迟不归,并非有意为之。” “哼,你是无意的,为何葆申、彭卿与鬻权都请不动你,而莫敖大人一件礼服就让你急不可耐地回了郢都?你的野心,连老身都瞧得出来,还想唬弄谁?妫氏尚未被废,你竟敢扼杀人命。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就是生出了儿子,老身也绝不容许你们在楚国有立足之地!来人,将这妖妇拖下去斩首!” “大王,救我!救救您的孩儿啊!”丹姬这才知道那件礼服是邓夫人哄她回来的圈套。 “母亲,丹姬的确身怀有孕,求您看在未出世的孙儿和已经出世的孙儿分上,饶她一命吧。儿臣对天起誓,日后再不胡作非为。” 邓夫人显然料中了儿子会求情,勒令卫士停手。邓夫人冷笑道:“饶她一命也可,只是老身眼里容不下这等妖媚小人,看在你的面上,老身就饶她一命,把她驱逐出都,送回她娘家去吧!” “不!老夫人,您杀了我吧!”丹姬凄厉地哭喊起来,“我丹姬在部落时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如今被夫家送回去,岂不是要受一辈子的白眼,教丹姬日后怎么活?” “日后怎么活?从前你怎么没有好好思量清楚?自作孽,无可活,你自己消受自己得来的福分吧!”邓夫人丝毫不松口。 “母亲,巴族远在西边,求您看在她侍奉儿臣还算尽心的分上,让她留在郢都吧,就算是囚禁也好。”熊赀对于丹姬虽然有恨,但是要把美人送回巴族还是有些不忍和不舍。 熊赀对丹姬的留恋叫鬻权看在眼里气在心头。丹姬能毫无忌惮地罔顾人命,能轻易使国主离开都城,怎不是一种隐患?这样的人怎能让她留在郢都!想到此,鬻权下了决心。 “大王,您若是不愿将丹姬驱逐出楚国,微臣便自断双足,再不上这议政殿!”鬻权将剑抽了出来,亮在了众人眼前。 熊赀看看母亲,又看看鬻权,再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丹姬,真是左右为难。 鬻权冷眼看着熊赀的踌躇犹豫,愤恨难当,挥剑一斩,果断将双足斩下。他咬牙忍住,愣是一声没有叫喊。 鬻权的好友苋喜见此惨状,再也无法忍受,涕泪交加,连忙跪爬到熊赀身边,扯着熊赀的裙裾凄惨求道:“大王,求您醒悟吧!丹姬留不得啊!” 朝臣们纷纷跪下,院子内外一片央求声,求熊赀把丹姬驱逐出城。丹姬睁大泪眼,不敢相信只是半年不在郢都,自己竟犯了众怒。 熊赀看着鬻权鲜血淋漓的双腿,又见着母亲老泪闪烁,群臣匍匐。他颓然垂手,无奈道:“诏,丹姬妇德有失,意图谋害王嗣,王令离都,遣返巴族。” 丹姬绝望哭道:“熊赀,你这个狠心人!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丹姬凄惨的哭喊,蔡献舞没有听到,他熬了一夜,听到妫翟母子平安,欣喜之余沉沉睡去。 内廷殿内,星辰替妫翟喂着汤水,轻声道:“翟儿,你真有福气,又生个儿子,我真为你开心。”她又悄声道,“翟儿,你真是要将我吓死!怎么能拿自己的命来冒险。” 妫翟笑道:“我算着也该要临盆了,也算了丹姬一定要来挑衅,我只是不知她那么不知天高地厚,来得那么快。” 星辰说:“想来就后怕,她是个烈性子,万一力道下重了,真使你有个三长两短可怎办?” 妫翟道:“我知道她要来,早已准备好了,石桌上的饭菜陶盆和碗都是御厨里较重的,打在即将临盆的肚子上,焉能不出血?她那人沉不住气,见了血只能吓傻。” 星辰心疼道:“还疼么?” 妫翟摇头:“早不疼了,我也是练过两手的,哪里那么轻易地出事。只是可怜了你和丑嬷在大雨里跪了一早啊。” 星辰道:“我们那算什么,你受此大难该有多疼,更可怜鬻权大人为了把丹姬赶出郢都,竟自断双足,发誓再也不上议政殿,自降为郢都大阍看门去了。” 妫翟叹道:“大王这一班臣子里,唯有鬻权与苋喜是毫无二心之人,咱们得好好安抚。” “你就好生歇着吧,不要多想了。” 妫翟苦笑道:“不想?怎么能不想?丹姬被驱逐,恐怕这巴楚之间将来又是一波要起呀。” 48.冰释前嫌大权在握 妫翟坐完月子,熊赀来探望。妫翟月子里饮食增进,保养得颜色鲜亮,更添风韵。熊赀逗着幼子,看着榻上的妫翟,有心说话却不知该怎么张口。 妫翟见状温婉一笑,从床里边拿出一顶羊毛毡帽,轻轻放到熊赀手中:“大王,秋日将至,臣妾给您做了这顶獬冠,您看看还喜欢吗?” 熊赀接过柔软温暖的羊毛帽子,细声问道:“这般温软,是何物所制?” 妫翟轻轻瞥了星辰一眼,叫星辰抱着孩子退下,柔声解释道:“用的是獬羊皮。獬乃神兽,能辨曲直,能护佑平安。它的毛色均匀,柔亮细软,最是保暖。前日屈重从息县猎获一只獬羊,臣妾闲躺着也是无事,便用獬皮给您做了一顶软冠。” 熊赀细细打量这顶四四方方的帽子,笑道:“这样式颇是新奇啊。寡人中意,很中意。” 妫翟伸手握住熊赀的手,温柔说道:“大王,臣妾知道丹姬走了您难受,日后若再有时机,臣妾会帮您找回她的。” 熊赀仰头收泪,感激地看着妫翟,复杂的情绪上来了。他将帽子戴上头,认真道:“丹姬暖床颇佳,但只有你才是寡人的妻室。” 妫翟凑过身子倚靠着熊赀,感慨万千地说道:“大王,秋侬以后再不跟您怄气了。浮生短暂,两次徘徊于鬼门关前,臣妾再不想失去珍惜彼此的机会。” 熊赀俯身亲吻妫翟光洁的额头,浓情蜜意地说道:“我日后也不想轻易离开你,只要有我在,谁也不敢伤害你。瞧你为生孩子每每都惊险一回,我倒情愿你再不受孕。” 熊赀自称“我”,让妫翟吃惊不小。原来他也是愿意与她平视的,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俯瞰。妫翟靠着熊赀结实的胸膛,为自己的心微微颤抖而更加疑惑了。 “咱们的孩子还没有取名,你对屈重的孩子那么好,当心艰儿会吃醋。”熊赀笑着捏着妫翟的鼻翼。 “正等着大王赐名呢!” “寡人瞧着这孩子生得头大浑圆,莫如叫頵儿吧。” “大王,您给臣妾取名那样悦耳,怎么给孩子取名就这样直白了呢?哪里头大了?”妫翟娇嗔地埋怨。 “你才思敏捷,想的名字必然动听,还是你来取个好名儿吧。” “臣妾希望他将来心地善良,孝顺父母,少些大王的脾气,多些臣妾的温和。所以,不如叫恽儿吧。” “恽儿?敦厚温和,很好。”熊赀很是喜欢,又打趣道,“不过,我们俩的脾气可都不小哦。” “大王,您又笑话臣妾。”妫翟笑了。 熊赀拥抱着妫翟,动情地说:“你知道我的心里,该有多爱你吗?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让我好不心寒,才带着丹姬去了云梦。以后再不干那样的蠢事了,我要好好朝政,再不离开你。你不要急着上议政殿,好好养身体,养得白白胖胖的。” 妫翟柔声道:“大王回来了我就放心了,我一定趁此时机好好滋养。” 熊赀走后,星辰这才笑嘻嘻道:“翟儿,你总算是舍得放下那些繁杂事务了。” 妫翟沉默片刻,才道:“我自个儿的身子遭了太多孽,不趁此时机好好将养,将来有什么力气替恽儿筹谋?” 星辰点头不语。 入了冬来,邓夫人老毛病犯了,一旦躺下就再难起来,妫翟时常亲自为邓夫人熬煮汤药,精心侍奉。曾夫人芈惠得知母亲患病的消息,以贺熊赀再得麟儿为由,归楚服侍母亲。妫翟特意安置了房舍,添置了诸多精细物品和仆役供芈惠调度。 这天早上,妫翟去看老夫人,芈惠见着妫翟精神焕发的模样,不禁为她感到高兴,趁着邓夫人睡下,拉着妫翟到了偏殿说着悄悄话。 芈惠打趣道:“你几时学乖了,竟不再与我王兄怄气?” 妫翟羞怯说道:“都生下两个孩子,何苦再闹别扭?你王兄对我真心真意,我再任性岂不是铁石心肠?” 芈惠笑道:“你才知自己是铁石心肠啊,要不是瞧着你是个聪明人,谁稀罕管你。王兄脾气暴躁,总按照自己意志掌握周围的力量,但这对楚国是有好处的。” 妫翟笑道:“都是我太爱使小性子,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别再笑话。木兰殿住着可还惯?有什么要添置的只管跟我讲,可不能外道。” 芈惠笑道:“甚好,得亏你有心,木兰殿荒废了多年,你竟能让它恢复原样,让我想起未出阁的时光。那会子,我整日跟着子善骑马射箭,无忧无虑,哪里会想到一朝嫁给死了女人的曾侯呢?” 妫翟伸手摸了摸芈惠的暖炉,已经不暖,便把自己的暖炉换给了芈惠。 妫翟紧了紧裘衣,伤感道:“咱们的婚姻,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你尚算好,有疼你的母亲,能时常归来,哪怕只是在曾经长大的绣房里歇几日也算是极好的。不像我,父母早丧,无依无靠,所住之处都是荒园,在我遭逢大难之时,不见陈国有谁安慰我,哪里还有我的归去之路?我若是还有父母娘家,断然不会这么孤寂啊。” 芈惠捧着火炉伸手暖了暖妫翟,笑道:“你瞧瞧咱俩,好容易说说话吧,竟说些伤感的话。这要过年了,不该这么沮丧才是。” 妫翟笑道:“可不是,这一年转眼就过了,当真是岁岁花开,岁岁易老,如不过得愉快些,真是白来世上一遭了。我着人寻了极好的玉,正想着给世子送去呢,你既然来了,回头你捎给他吧。” 芈惠道:“你呀,净想着给我送这送那的。我跟你好是觉得投缘,可不是要想着楚国的好东西啊。” 妫翟笑道:“瞧瞧,把人想得多坏。当日我窘迫的时候,只有你挺身相助,这份恩情我怎能忘怀。天晚了,咱别在这里冻着,恽儿该要喂奶了,我得先回内廷。” 芈惠道:“可不是,你把我的暖炉子拿去,当心冻着。”芈惠起身,忽然又一本正经道,“太子为老夫人抚养,你别恨她,她心里一心只有大王,也是为了楚国。” 妫翟也正色道:“怎敢有怨?太子原本就是国家的未来,自然要由公族监管。何况老夫人已经让恽儿跟着我,我感激她都来不及呢。” 芈惠又极为严肃说道:“丹姬走了,但她的侍女小蛮,你可不要手软啊,那丫头一肚子心眼,留不得。” 妫翟没有答话,点点头,便起身告辞。回到内廷,芈恽已经醒来。妫翟屏退下人,只留了星辰,边奶孩子边问道:“丹姬身边的小蛮怎么样了?” 星辰道:“关在圜土等候发落呢。” 妫翟问道:“按照旧例,当如何处置?” 星辰道:“刖耳剜目,以正视听。” 妫翟道:“唉,她虽狡诈,倒尽了奴仆的本分,这样的刑罚也未免残酷了些。大王心里有丹姬,我若连一个婢女也不放过,叫人怎么想我?我去殿上一趟,请个旨意,若是她有家人便逐出宫去,若是没有家人便赏给蔡献舞一同受罚吧。” 星辰道:“她运气好遇上您了,若是遇上妫雉母女,恐怕要到后山喂狼了!” 妫翟把孩子哄安稳,独自上了议政殿来。还未进殿,便见蒍吕臣手脚忙乱地在院子的树下埋着什么东西。 “孟林,你在埋什么?” 蒍吕臣见妫翟过来,赶紧喝退小厮们,从袖子里拿出一绺白发,悄声道:“大王烦心华发早生,微臣只能悄悄收起不让他瞧见,这不,想埋在树下藏起来。” 妫翟道:“年岁上去了,哪有不老之理。只是,你这样光藏着也无济于事。本宫倒有个好法子,你好生记着。” 蒍吕臣欣喜道:“夫人博闻广记,还请赐教。” “取两把乌豆,用老醋泡一晚,第二日用火煮沸,滤去豆渣,将热汤熬成膏状。以此膏抹至发上,再洗净,能使白发乌亮。明日,我叫星辰将《本草经》给你送来,你好好瞧瞧。” “多谢夫人。” “大王可在正殿?” “不在正殿,在左舍。天气渐冷,大王也耐不住了。” 妫翟点头,独自步入左舍,果见熊赀斜倚着烘笼打着瞌睡,桌上的书简已经掉了一地。妫翟没有叫醒熊赀,而是走出门对蒍吕臣招招手,叫他拿来一件蚕丝做的斗篷为熊赀盖上。她则悄悄拾起地上的书简,研好墨,拈起紫毫笔,替熊赀批阅起奏表来。自从她出了月子,这样的日子便越来越多了。 直到黄昏,熊赀才睡醒,见到妫翟正全神贯注地忙碌,歉意笑道:“瞧瞧寡人,这一睡竟不肯醒了,又得烦劳你替我批阅大臣们的上书。” “臣妾阅历尚浅,步步如履薄冰,总是离不开大王总揽全局的。”妫翟笑着将星辰送来的茶递给熊赀,笑道,“大王若不嫌弃臣妾津唾,也尝尝这高山毛尖茶吧,醒神极好。” “唔,闻着极香,寡人尝一口。”熊赀兴致勃勃的接过来啜饮一口,赞道,“嗯,果真鲜香爽口。哦,对了,屈重叫人供上的息县半夏,你可有给老夫人送过去?” “半夏?是何物?”妫翟迷惑不解。 熊赀见妫翟答不上话,笑得乐不可支:“总算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呵呵,原本叫做水玉。寡人觉着此名怪怪的,听着像是个石头,叫人改称半夏了。” “哦,原是这个啊,臣妾早叫人给老夫人炙好了。”妫翟呵着手也跟着笑了,熊赀见状把妫翟的手拉过来暖在怀里。妫翟又想起一件事来,道:“丹姬之侍婢小蛮还囚于圜土中,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熊赀笑容顿失,沉默了一会儿,道:“随你处置吧。” 妫翟见熊赀一脸失落,忍不住笑道:“那臣妾就斗胆替她讨个饶。若是她有家人就驱逐出宫,若是没有家便派到别处当差吧。总归是一条人命,何必要牵连可怜人?” 熊赀怔住,万没想到妫翟会为小蛮求情,感慨道:“若此事换做丹姬,恐怕星辰便生不如死了。” 妫翟替熊赀圆场道:“丹姬年轻气盛,又来自巴族。巴濮狄戎,原本以女为尊,所以丹姬的习性自然与咱们不同。” 话说到这里,妫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道:“议政殿可真冷啊!” 熊赀笑道:“昔年先祖筚路蓝缕,忍饥挨饿才有我辈今日,是以父王自号之时便设了议政殿,并特意嘱咐不可华丽装饰,以告诫儿孙要戒骄戒奢。 日后艰儿长大了,就会明白寡人幼年时的磨炼啦。这议政殿是训诫子孙的地方,当然比不得你那里暖和。” 妫翟道:“臣妾那里是地方小,所以不觉着冷。虽然是要训诫子孙,但大王您昔年旧伤落下了隐患,再这样挨冻可不行。莫如臣妾叫人把内廷厢房给您布置好,有事殿上议,无事您便在那里批书。若是需要臣妾服侍,也甚是便宜。您看如何?” 熊赀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道:“寡人怎么没有想到这一遭儿呢?只知在此偎着火炉偷闲。去内廷极好,喊你搭把手也好。”话说至此,熊赀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对着门外叫道:“孟林!” “微臣在!”蒍吕臣进屋。 “宣群臣进殿,寡人有要事宣召。”熊赀笑得狡黠。 “大王,您这是……”妫翟有些不懂熊赀的意图。 熊赀却稳坐如磐石,诡秘一笑,道:“不要着急,稍后他们来了,你就知晓了。” 都中大臣不知熊赀为何在晚饭时急急诏令他们入议政殿。 彭仲爽与苋喜追问蒍章:“蒍大人可有收到什么风声?” 蒍章犯难道:“孟林一向心里只有大王,有什么事也不会随意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子元心里也暗自纳闷,大晚上的诏令进殿,发生什么事了吗? 冬夜的楚王宫议政殿里聚集了一堆人。熊赀坐在殿上,妫翟坐在右侧,蒍吕臣当众宣旨。 “王令曰:明日起,除早朝与军机要务外,凡有上书请示之文牍皆送至内廷予夫人过目批阅,见夫人之令如见寡人之令,众臣事夫人如事寡人。凡事需尽心尽责,不得有误。” 众臣一听熊赀让妫翟掌管国事,位同国主,立即炸开了锅。尽管邓夫人邓曼帮着武王打理国事长达四十年,毕竟只是打理,没有明令宣旨。熊赀怎么能让妻子打理政务,事夫人如同国主? 斗祁抱拳施礼道:“大王,此举实在不可,自古无有女子掌权之理。夫人若是与大王比肩,便可自称寡人,那么日后楚国有两位‘寡人’岂不是要叫国人迷惑?我等芈姓宗亲断不能答应。” 妫翟原本被熊赀的举动震动了,但斗祁的反驳也激起了她的不服气。熊赀懒于理会斗祁的说法,反驳道:“什么自古无有女子掌权之理?女娲炼石补天团泥造人,母辛征伐保商王武丁又是什么?” 子文站身出来说:“不说前朝,便是在卫国亦有庄姜掌权。大宗可曾听闻《邶风·燕燕》之诗,其言:先君之恩,以勖寡人。卫姜自称寡人便是几十年前的事而已。” “说得好!”熊赀得到了有力佐证,“众卿对此举有非议实属正常。因为你们对于夫人的了解,何有寡人深刻?兴宫中之学,平内臣之乱,献计伐蔡,提携贤才,苦谏寡人归都,试问哪一点不需智慧与心胸能办得到?当初寡人之所以不惜以息侯之命要挟她,就是相中了她这份才能。她能不以自身性命,力保息县安危,将来楚国有难,她一定也会倾全力顾全楚国宗庙。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小瞧了女子的才学胆识,当咱们糊涂的时候,女人们并不糊涂。寡人在云梦与丹姬游猎期间,所有国政要事不都是她打理的吗?没有她,寡人要少过多少安稳日子,没有她,郢都岂能如此安宁?” 子元想,让群臣以后到内廷议事,意味着他以后可以冠冕堂皇地与妫翟见面了。子元打量王兄灰白的鬓发,品味着妫翟丰满美丽的面庞,心里有了主意,忙站出来道:“夫人才德兼备,心怀大局,微臣耳闻目睹,钦佩万分。臣愿事夫人如大王,为社稷效力,绝无二心。” 彭仲爽想起流放潘地的儿子潘崇,也站身回道:“微臣亦愿追随大王与夫人,无有二心。” 熊赀颔首,欣慰道:“莫敖与令尹大人有此言,寡人便可高枕无虞。” 蒍章心里是有些高兴的,毕竟蒍吕臣受到了妫翟不少的照顾。苋喜虽有些迟疑,但这些年来,夫人朝政才华是有目共睹的,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妫翟走下堂来,跪在地上,对熊赀感激说道:“大王对臣妾有些过誉,臣妾不敢自夸胜过母辛,但大抵是不输于卫姜的。臣妾阅历尚浅,不敢有丝毫懈怠,相信有莫敖大人与令尹大人的辅佐提点,一定无有差池。” 熊赀亲自走下来,扶起妫翟,当众宣告:“寡人与夫人,自成亲那一日起便相约要同心同德走完此生。夫人是熊赀的祥瑞,能破解寡人丧妻无嗣的厄运,仅凭此一点,便是有功于大楚。日后你们若是胆敢怠慢于夫人,便是怠慢于寡人!” “臣等不敢,唯王令是从。”群臣畏服,不再有议。 妫翟与熊赀携手走上殿堂,不再胆怯羞涩,而是威严冷静。妫翟道:“既然不再有议,大王又在殿上,本宫便要说两件事情。” “哎,你日后议政可要自称寡人了。”熊赀低低地笑言。 妫翟也浅浅一笑,低低道:“大王在此,臣妾不敢逾矩。何况尊重本在人心,不在称谓。大王不妨猜猜,臣妾要说的是何事?” 熊赀摇头。 妫翟对着群臣大声说:“丹姬妖媚惑主,致使我王离都数月而不事朝务,错在丹姬,而非葆申。是以,本宫决意命熊率且比去渊地迎回葆申,要让忠臣在郢都过一个团圆的除夕。熊率将军,渊地离郢都数千里之遥,本宫予你的期限很短,你可有把握担此重任?” 熊率且比出列抱拳,自信满满地说:“夫人尽可放心,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定将葆申师父接回郢都过年。” “好,你若按时完结此任,本宫重重有赏。葆申师父离都,宫中学邸一直未有人继任。本宫素闻子文研习各国典籍颇有心得,因此特令子文即日入宫,掌事宫学,其子女家眷开春之后迁入都中安置。大王,您看葆申之事如此裁夺可妥当?” “甚好甚好,寡人早有接回葆申之意。那第二件事呢?” “老夫人旧病复发,需要静养,为了给老夫人祈福,本宫特令今年除夕至上巳,上至王宫内院,下至县尹乡里,皆不可啖荤腥梁米,亦不可饮酒淫乐,如有不遵者定严惩不贷!在座群臣都是老臣,几世功勋若因一时贪图而灰飞烟灭,那就不要怪本宫与大王无情!” 诸臣听此令不觉哗然,这么奇怪的祈福令,真是闻所未闻。 49.邓曼大丧楚王伐邓 熊赀听罢妫翟的宣令,心里不免一惊,妫翟竟把他心里藏得最深的秘密挖了出来,还提前做好准备,彭仲爽亦是读懂了妫翟的意图,立刻出言赞同。群臣不再有议论,只能遵从命令。 妫翟宣令散朝,群臣各自回府。斗祁从议政殿下来,不觉有些后怕。他一向耿直,有话想说就说,从没料到妫翟在众臣之间威信如此之高,连大王也放手任她号令。 “哼,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郢都早晚要出大乱子。”斗祁一个人自言自语,蹒跚踩在薄雪地里往回走。 “大宗,您说话可得当心些啊!这么大年纪,若是被坏心眼的人告密了,可怎么好?”蒍吕臣打断了斗祁的话。 “孟林,你怎么在此处?”斗祁见到蒍吕臣,分外尴尬和惊惧。 “夫人给大宗派来步辇,怕雪地湿滑让您摔了跟头,还有这件大氅,让给您挡风。”蒍吕臣叹道。 斗祁看着熊皮做的大氅,心里有些意想不到,但芈氏大宗的身份让他拉不下脸来,依然拒绝道:“老夫不用,自个儿能走。” 蒍吕臣摇头,只能叫后边的小厮跟着,劝道:“大宗,不是晚辈多嘴,您也太执拗了。夫人自来对咱们宽厚,赏罚分明,从不妄纵奸邪,亦不错怪好人。您没有日夜在宫里,要是在宫里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夜。大王如今年纪越发上去了,事事力不从心,又担忧太子年幼,夫人真是帮了大王诸多啊,只是旁人不轻易瞧见罢了。” 斗祁听了这话,心里松动了些,嘴上却不松口:“老夫追随先王出生入死,为了辅佐主上生死不惧,之所以颇多微辞,亦是为了大楚社稷!” “晚辈自然知道您的忠心,夫人也是因为您敢直言说真话而对您敬佩不已。大王能驱逐丹姬出楚,岂是糊涂之人?大宗辅佐大王多年,又岂是糊涂之人?您不支持大王号令,这既不能保全社稷,亦不能有功国主,更亏了您的子孙啊。”蒍吕臣好言相劝。 斗祁没有再固执地往前走,仔仔细细地思量蒍吕臣的话。想了许久,他捋须微叹,将熊皮大氅穿上。能穿着黑熊皮的大氅,不避讳熊氏之尊,可见妫翟对他的嘉许。蒍吕臣注视着步辇上的斗祁消失在雪夜中,才低声说道:谢天谢地,总算办妥了差事。 蒍吕臣转身要回去,雪地里的树丛中闪出一个人来,笑吟吟地望着蒍吕臣。 “星辰姑娘,你怎么来了?”蒍吕臣吓得差点叫出声。 “不愧是蒍章大人的儿子,嘴皮子可真利索!”星辰背着手笑起来,夸赞蒍吕臣。 “我再怎么利索,也不敌姑娘半张嘴,不愧是夫人身边的左膀右臂。怎么,替夫人监视我,看看在下差事办得是否妥当么?” 星辰颦眉嘟嘴,嗔道:“瞧你那小心思,夫人要是信不过你就不会叫你办差,既是叫你办便无疑。我是来给你送《本草经》的,找了一圈儿没找到你,听守卫们说你来这里了,便跟着来了,怕搅扰你只能躲到树丛里。” 蒍吕臣笑道:“我说我嘴笨吧,在下一句话,姑娘说了一箩筐。倒是要谢谢夫人的好意还有你冒雪送来这番心意,走,赶紧跟我去烤烤火吧,别冻着。” 星辰摇头,无奈道:“唉,我还得打点小蛮的事呢,就不去了。你慢走。” 圜土阴暗的石室中,小蛮冻得瑟瑟发抖,久不见阳光的脸早已没有了血色。四周的石壁寒如冰川,她如置身冰窖中,苟延残喘。星辰提着灯笼,穿着厚厚的皮袄进了圜土。小蛮见到星辰,绝望地瘫软在地,颤抖说道:“你终于来了。” 星辰面无表情道:“是的,我来了。” 狱卒把牢门打开,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婢将小蛮拖了出来。星辰不赘言,直接往外走。 小蛮惊恐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星辰头也不回,道:“跟着走就是了!” “不,不,你们直接杀了我,直接杀了我吧!”小蛮想到自己要被挖去眼珠子和削掉耳朵,惊恐不已。 “死?死可容易了,哪能轻易就死?”星辰淡淡回应。 “不,我不去,我不去!”小蛮凄厉哭喊,但敌不过几个婢女的蛮力。 走了几道回廊,终于到了蔡献舞的小院里。 “这是哪里?”小蛮惊讶,这里不像是行刑的密室,倒像是某个贵族呆的别院。 “闭嘴!”拽着小蛮的婢女甩着巴掌,让小蛮噤声。 星辰叫守卫开门,蔡献舞正在灯下书写。 “星辰姑娘,这么晚上过来有何贵干?”蔡献舞已经长髯飘飘,虽不再俊美飘逸,却也多了几分端庄倜傥。 “天气越发冷了,我王与夫人都不想怠慢贵客,特令奴婢给您送些入冬的衣裳和炭火,还有肉干。”星辰叫奴仆把东西放下。 “听闻你们夫人要过一个穷年,怎么有这么些好东西送给孤?”蔡献舞调侃道。 “您是外客,可以格外对待,您的消息倒是灵通,不知是那些个好事之人告诉您的?”星辰挖苦道。 “哈哈,这也多亏你们大王总惦记孤,生怕孤死掉,送许多好东西来。有了好东西,自然有灵通的消息。”蔡献舞说罢收起笑脸,道,“回头替我恭贺你家主子,就说蔡献舞恭喜她又得世子。可惜蔡献舞是个穷鬼,没有什么送的,就这支笛子做贺礼吧!” 蔡献舞把缺了角的骨笛从怀里掏出来,交给星辰。星辰一愣,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将骨笛接过手,道:“蔡侯既然厚礼,奴婢也要有所相赠。把人带进来!” 小蛮被拖进屋勒令跪在地上。献舞惊讶道:“这是何人,这是何意?” “尊下在此受难,不可无人照看起居,特将此罪奴赏予客人,供您差遣。” 小蛮这才知道自己没有遭遇酷刑而是在此侍奉蔡献舞。 “孤王一向喜好清净……”蔡献舞话未说完,看到小蛮楚楚可怜地流下眼泪,一时不忍,心想,我若拒绝,岂不要使这奴仆失去性命?想到此,献舞改了口,道:“来个奴才使唤,倒也好,留下吧。” “小蛮,还不叩头谢蔡侯恩典?”星辰厉声训斥。 “奴婢多谢蔡侯收留之恩。”小蛮惊魂未定,叩谢连连。 星辰出了院子,遵照妫翟的意思赏给廊檐下的守卫几坛酒和几盆炭。 内廷寝殿,熊赀正在享受妫翟给他绾发。妫翟边替熊赀梳头边请罪,熊赀好奇问她何罪之有? 妫翟面上犯难,踌躇半晌,只能直言相告:“大王,您信任臣妾,臣妾也不想藏私。今日殿上的年节特令,并非无心之举。” “这个寡人知。”熊赀并不在意,而是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对新发髻颇为满意。 “老夫人之疾一日重过一日,臣妾早问过巫医,其言恐难熬过春天。您筹谋伐邓多年而未遂愿,他日老夫人驾鹤西去,您必不会错失良机。我大楚粮草虽有丰余却也难以支撑战事,唯有提前俭省,庶民们为家国出生入死,不能因外伐之战而忍饥挨饿,故而,臣妾斗胆未雨绸缪了。” 熊赀转过身,握着妫翟的手,道:“你无需这么放不开手脚,你既然做了寡人的妻,就无需再管他人怎么看你。那些人不过是嫉妒自卑,并不了解你。但寡人是知道你的,你今日之事没有半点错处,做得对极了。老夫人的身子,再怎么熬也熬不过天,即便天天祝祷也难以挽回。她老了,想必父王也想念她了,恐怕不仅要俭省粮草,寿衣寿材也要早早备下了。” 妫翟道:“实不相瞒,臣妾早已命人去操办了。” 熊赀笑道:“你呀,真是个鬼精灵!” 星辰入内撞见熊赀与妫翟的亲昵,赶紧回避去了屋外。这一夜,妫翟与熊赀琴瑟和谐,一夜温存。 熊赀行事果断,言出必行,说是搬离议政殿便果真没有再去,连带蒍吕臣也入了内廷的前院侍奉熊赀。子元第一个入内廷,向妫翟与熊赀请安,算是躬身践行王令。 “子善,你几时也做了这么一顶头冠?”熊赀指着子元头上四四方的帽子惊奇的问。 “大王有所不知,夫人给您做的獬冠,样式新奇保暖极佳,如今早已风靡郢都。非但是臣弟,只恐大夫守将们,人手一顶呢。”子元边笑边讨好道,“这也是羡慕大王与夫人琴瑟和鸣才忍不住效仿的。” “哈哈,算你们知趣,也会照样学些好东西。”熊赀笑道。 “屈重可入都来?”妫翟不关心与政务无关的事,更不想在熊赀面前与子元有亲昵之态。 “回夫人,息公已差人捎信,这时应该到了外城吧。”子元赶紧回禀。 “是该叫御寇准备行囊了。到了这时节,宫中学子要放回去与家人团聚。 孟林,你去请子文大人来。” 过了一会儿,子文入殿。子文不像子元不避嫌地坐得那么近,而是退在一旁恭敬回话。 “子文,宫中学子也到了要回家的日子,今日寻你来,便是要问问你孩子们的课业如何。” “回夫人,诸子年龄不一,受教深浅不同,故而进展也不尽相同,但大抵都是相当勤奋的。诸子之中,以息公之子御寇,苋喜大人之子子参,斗丹大人之子叔麇为佼佼者。” “嗯?你可要对本宫说实话,据本宫所查,你儿子子越乃众子之冠,你为何不提?”妫翟皱眉斥责,“举贤不避亲,只要是可造之才,本宫会一视同仁。” “臣替犬子多谢夫人。只是犬子自幼跟随臣身侧受教多年,一时优胜再自然不过,不能算做佼佼。” “嗯,你果然极为公允。本宫这里备下了赏赐,依你所言分别赏给御寇他们吧。明日起,你也回家中去,出来这么些日子不见家人,该好好聚聚。” “臣遵旨。”子文退下。 “夫人,内院宫婢已经制好了裘衣,请您过目。”星辰捧着裘衣进来。 妫翟起身拈起裘衣细看,边看边与熊赀商议:“大王,到了这个时节,依臣妾看,若是无甚紧要事宜,不如免了众臣的朝务吧。天寒地冻的,又忙了一整年,该叫人家好好歇歇。” 熊赀点头:“嗯,甚妙。是该让他们歇会儿了。子善,到了岁末,你也不用日日来请安,记得到时入宫赴宴便可。” “臣遵旨。”子元闷闷不乐地退出,又不敢叫熊赀瞧出自己的不快,出门之际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妫翟几眼。妫翟嘴角一扬,回报给他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子元乐得差点没昏厥。 “大王,您看这件裘衣最厚实,给老夫人过冬最好;这件后头有绒毛做的冕,给葆申师父御寒极佳;还有这件赐予鬻权,也不枉他忠心一场;这个给曾夫人……” 熊赀瞧着四下无人,抱怨开来:“秋侬,你只想着别人,也不想着寡人。大伙都有,为何寡人没有?” 妫翟与星辰对视,都忍俊不禁。星辰从另一个包袱里拿出一件墨黑的狸子裘衣呈给熊赀,笑道:“大王,夫人怎会不给您备着呢?为了做这件裘衣,夫人一针一线忙了一整月呢。” 熊赀孩子气地抖开披上,左瞧瞧右瞧瞧,冲着蒍吕臣炫耀起来:“孟林,你看,这件裘衣可好。” 蒍吕臣道:“举世无双。” “哈哈,好,说得好!寡人要穿着新裘衣去看看老夫人,看看太子!”熊赀忍不住炫耀的心情,嚷着要外出。 妫翟笑着摇头:“真是越老越似顽童。” 待熊赀走后,妫翟才悄声问星辰:“给屈重的东西备好没有?” 星辰谨慎回道:“早备好了,只要屈重一来就交给他。” 妫翟默默点头,凄怆说道:“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屈重,也不枉费咱们辛苦管教他的孩子了。过几天就是他的忌日,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这些。” 星辰忙掏出锦帕呈上,道:“主子,快过年了您可不能哭,不能叫人瞧见。” 这时御寇进殿,问过安之后,见妫翟双眼红红,不禁好奇问道:“夫人遇到伤心事了吗?” 妫翟赶紧堆起笑脸,冲着御寇招招手,道:“是呀,本宫想着你要回到息县过冬,既为你高兴,又有些不舍。一想着一两个月见不着御寇,本宫便有些难过呢。” 御寇认真道:“夫人不必难过,御寇还回来的。” 妫翟忙不迭点头,将心里的杂念压下。 过了小年,宫里便热闹起来,宗亲首领和王室贵族都入宫赴宴。邓夫人缠绵病榻多日,忽而也能走动,与诸多子孙凑在一起阖宫夜宴。 尽管妫翟有令在先,但为了不使邓夫人太过疑心自己的病情,宫宴倒也安排得精致美味。邓夫人看看太子又抱抱芈恽,到了耋耄之年能抱到孙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您身子虚,这样冷菜您不能吃。”芈惠没有回国,依旧留在郢都照料母亲。 “今儿高兴,也让老身吃两口尽兴呀。”邓夫人高兴,也少了禁忌,“大伙别光顾着说笑,也来饮几杯!” 芈惠着急,忙夺下酒杯,嗔道:“您怎么还饮起酒来了。” 熊赀坐在一旁,看着母亲垂垂老矣手脚迟钝的模样,想起巫医的诊断,心里分外伤感,于是劝阻芈惠道:“小妹,老夫人高兴,你就不要管得太严了。” 芈惠疑惑,而邓夫人却早已趁着间隙抢着酒杯一口倒进了嘴里,饮罢还悬着酒盏得意不已。芈惠既担心又无奈。 邓夫人兴致高昂,吃了好几碟果子和一盘炖肉,又自己斟了一杯酒,预备送到嘴边,但是她满脸笑容突然僵住了,手一抖,头一歪,整个身子倒在案几上,酒杯哐当一声摔出老远。 “母亲!” “老夫人!” 宴席乱作一团,熊赀凑到身前用手探了探鼻息,良久,才颤颤地说道:“老夫人,仙逝了!” 芈惠与妫翟率先跪地哭号,接着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悲泣不已。邓夫人没有熬到春天,带着喜悦病逝于年前,好在妫翟事先有所准备,葬礼仍从容有序进行。 过了上巳节,葬礼才算完。经历了诸多生离死别,妫翟对葬礼已经十分淡然,熊赀却没有那么坚强,眼睛哭得红肿,到了正月完仍然视觉模糊。连日来的熬夜,终于让熊赀病倒了。妫翟端着陶碗一勺一勺地喂他羹汤,熊赀勉强饮食。他幽幽感叹:“秋侬,你可知寡人为何要将大权放手予你?” “那是因为大王信任臣妾。” “不,不全是这样的。”熊赀支起身子,含情脉脉地看着妫翟,动情地说道,“有时,寡人不免感叹,怎不是与你年岁相仿,偏偏长你这么多岁?纵然如母亲长寿,恐怕寡人也陪不了你几年了。如果不让你掌权柄,将来有人要欺侮你们母子可怎么办呢?说来,还是寡人亏欠了你啊。” 妫翟没想到熊赀考虑得那么长远。她仰起头看着这个老男人的眼睛和皱纹起伏的面庞,诚挚地说:“从前我对你,是非常恨,可你却一次次纵容我,给我足够的时间想明白。你的这份宽容,当世之男子,几人能做到呢?你我之间,能生死纠缠,必然是缘分不浅。您可不要这么轻易倒下,要振作起来,你还有诸多宏愿未曾实现,不然楚国这几个月的俭省就白辛苦了,到时,朝臣们会恨死我的。” 熊赀听着妫翟的戏谑,忍不住笑了,自语道:“是呀,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的。” 公元前678年的春季,楚国将士将稻禾种下,洗去腿上的泥土,穿起盔甲拿起了矛戈。号角一响,兵马点齐,准备随楚熊赀出征伐邓。 妫翟亲自将祭酒送到熊赀与众将手上,嘱咐子元等人要保护大王安危。距离灭申之时薄惩邓国,过去了九年时光。熊赀终于能无后顾之忧地踏上邓国的国土。 多年来,邓侯自我催眠于妫翟的厚礼中,没料到接到厚礼只有两个月时间,楚国就来征战,邓夫人也只是刚刚封棺下葬不过百日。邓国哪里是楚国的对手,楚王熊赀一声号令,三日便将邓国灭亡了,自此,邓国摇身一变成了楚国的邓县。 捷报传回郢都,熊赀论功行赏。当初连连抱怨的楚臣们,这才明白妫翟为何让举国上下过一个穷年。 第11章她眼的天下 50.巴族外侵阎敖之乱 且说丹姬被遣返回部落之后,不久便生下一个女儿,听闻妫翟平安产子,位同熊赀,在朝堂上的地位如日中天,丹姬越想便越恨恨不平,被驱逐的耻辱终日缭绕心间。她时常找父兄哭诉,请父兄为她出气。巴族首领耐不过丹姬的央求,答应攻打楚国。 巴族首领应承战事的表因是为丹姬出气,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巴人与楚人的长期不和。在楚人还在汉江上游刀耕火种逐兽而食的年代,楚人与散落在汉水两岸的土着巴人结成了同盟,楚人的扩张与强大离不开巴人的出生入死。但是随着楚国的强大,国家机器的完善,楚人对中原文化不自主地渴慕起来,并且取精存真兼收并蓄,形成了与巴族部落截然不同的文化观念。 这种不同文化和制度下的两个势力集团,时常有些摩擦发生,最后都以强大的楚国胜出,所以巴人并不向楚,但又不得不依附于楚,才把丹姬呈献给楚王做妾。 如今,丹姬被驱逐回来,族人虽然瞧不起她,毕竟是首领的女儿,又生了孩子,不接纳也不可能。巴族首领想,熊赀已渐渐老迈,现在是一个文弱的女人冒头执政,此乃伐楚天赐良机。 既然要开战,就要有个由头。巴族首领冥思苦想,熊赀即位的这些年对他们还算不薄,丹姬自己没有做好臣妾之事,不能以丹姬被驱之事作为理由。他想来想去,勉强地找到了十二年前伐申之时,巴人与楚人合并一军,但因巴人不听熊赀命令,遭到熊赀酷刑责罚,这遭受酷刑的人里,有一个是首领的弟弟,现在要向熊赀讨还公道。 巴族首领以这样勉勉强强的理由率领骑兵对楚宣战,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便先以权县的辖邑那处城为试探,派出小队人马进行突袭。 权尹阎敖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亦是王室宗族的要员。面对巴族的突袭,阎敖立刻派县师戒备在那处城边境。但巴人这回采取的并不是楚人习以为常的闪电战术,而是游击战。时常以二十几人为一纵队,趁着半夜或者黎明之际不定时突袭。 初始,阎敖尚能提高警惕,他对巴族较为了解,想来定是丹姬不满,撒撒气罢了,这么骚扰了半年之后,依然不见巴师有大举开战的态势,也就习以为常,权县士卒也见怪不怪了。 转眼到了春耕季节,阎敖正在丛林里与下属愉快狩猎,忽见城门守将一身带血地冲进狩猎场,开口只说了一句:“巴人进犯,城门已破……”便倒地身亡。 阎敖大惊,立即策马下山,尚未到县府,便见血迹斑斑,巴族的旌旗已经插上了城头。原来巴族首领趁着权县庶民播种、权师疏于防范之际,率领部众攻打权县,权县无备,城门关口很快就被攻破。 阎敖咬牙切齿,道:“巴族小人竟灭我县师!本尹要杀了巴人祭旗!” 阎敖抽出剑要冲进县城与巴族决一死战,被副帅拦下:“县公三思!他们有备而来,敌众我寡,您这样贸然冲下去是白白送死!” 阎敖叹道:“本尹能如何?当年莫敖屈暇兵败,自刎于荒谷,连累其弟及子孙远赴息县。今巴人犯我,皆乃本尹疏忽所致,纵不拼死一战,亦只能自刎以谢民众!” 副帅道:“大人万不可就这样死去!您族人皆在丹邑,尚不知巴人所为。丹邑与权县,不过数十里之遥,依小人之见,您莫若先回丹邑告知族人防患于未然,以防他们赶尽杀绝,到时您再入都请罪求援不迟。” 阎敖求生之念被副帅唤醒,狠叹一声,道:“罢罢罢!也只能如此。” 阎敖换好部下找来的平民衣裳,跟着逃难的民众在巴人狂妄的“活捉阎敖”的叫嚷中悄悄混出去。权县的县师死伤惨重,连收尸的人都没有,难民四处流窜,阎敖也狼狈不堪。他为尽快到丹邑,一头扎进了涌水(今湖北荆门)连夜泅水回了老家。族人们听闻巴人的嚣张征战,均做好了防备并极力赞成阎敖入郢都求救,是以阎敖找匹快马急急奔郢都而去。 丹姬父兄听闻阎敖侥幸逃脱,当即派人抄近道赶往郢都报信。丹姬之父站在权县城楼上得意捋须,道:“阎敖能从吾等手中逃脱,断不能从楚王手中逃脱。” 果然,阎敖经过丹邑的折腾,已经晚了一步。巴族使者入郢都直接向熊赀下了战书,告知熊赀权县失守主将弃城逃跑的消息。阎敖一入都城,顿觉气氛凝重,尚未入殿,便被王卒拿下扭送到了断头台。 权县守将皆亡,民众被俘,阎敖无脸面见君王,也不辩驳,主动将头伸至铡刀下。熊赀与武王用兵之道相当一致,最忌恨主将当逃兵,当场下令将阎敖处死,子元麾下损失善战之将,悲痛得差点没晕过去。 斗缗自武王起建功立业,辅佐熊赀数年,以若敖氏显贵,一直以来自认忠心无比,当他获悉儿子断头于郢都,顿觉天昏地暗,老泪涕泗。巴人趁机挑唆,把阎敖之死转述成熊赀的武断暴躁。阎敖的族人苦等王师不来,又经巴人挑唆,对熊赀处死阎敖心生怨恨,竟揭竿起义与巴人合谋。巴族善骑,野蛮骁勇,砍瓜切菜很快就占据权县、丹邑两座边防,挥师东进竟直逼旧都丹阳,使郢都岌岌可危。 熊赀听闻战报,气得直咬牙。妫翟道:“大王,此情形下,恐非战不可了。” 熊赀怒道:“寡人不怯战,可恨阎敖族人众竟敢叛国通敌,联合巴人进犯!” 妫翟道:“臣妾以为此事有蹊跷。阎敖若是贪生怕死之徒,大可留在丹邑与族人共叛而不必孤身至郢都求死,此事恐与巴族反间之计不无关联。” 熊赀点头,问道:“寡人欲派彭卿、子元与巴族决一死战,你以为如何?” 妫翟道:“大王,斗缗痛失爱子才会与巴合谋。此际若只派莫敖与令尹大人只会令斗缗以为与您已经没有了和好的机会,反而拼死一战。王族自残,非幸事也!” 熊赀道:“你的意思是——寡人需亲征?” 妫翟点头默许。熊赀皱眉深思,来回踱步,想了许久,才无奈答应,感慨道:“为何寡人未至古稀竟有岁月沧桑之感?遥想先王,戎马倥偬,一呼万应,从无败绩,也从无叛者,即便王叔屈暇兵败亦自刎谢罪,而不是像寡人这样把臣子处斩。或许寡人永远比不上先王,无怪乎斗缗心生反骨。” 妫翟听到熊赀自弃之语,话也跟着严肃认真起来,道:“大王这话臣妾不能认同。先王戎马一生,为的是为子孙后代创下基业,但要守住这基业亦是艰难之事。有了民心便不怕叛臣,若失民心就算赞美之词满溢也只会走向败亡。在臣妾心中,您是当之无愧的雄主和明君。” 熊赀眼睛一亮,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真的如此认为?” 妫翟笑道:“那是当然。”熊赀道:“寡人万一战败了怎么办?” 妫翟娇嗔一声,捂住熊赀的嘴,埋怨道:“大王净瞎说。您只管放胆去,只要全力以赴,虽败犹荣。”“哈哈,那寡人也试试宝剑,将巴人斩他个片甲不留!” 夜深了,王城内外众将皆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熊赀与妫翟对坐榻上,彼此无言却知彼此心事。妫翟将瑶琴上的灰烬扫落,纤纤十指撩动琴弦,奏出清音。熊赀沉醉不已,从没想过琴声有医五脏之效。 一曲终了,熊赀抱着妫翟钻进了床榻。熊赀抬起手摸摸妫翟光滑白皙的脸,痴痴地说:“秋侬,你真美,在这温柔乡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妫翟温柔地一笑:“你是我的男人啊。”熊赀把头埋在妫翟的胸前,说:“这是我一生里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也是我最喜欢的字眼。”看着熊赀温情的样子,妫翟也有些动情。她知道天一亮,熊赀就要出征了,这么大年龄了,还要到处征战。想到这,就感觉这个晚上是这样的珍贵,时间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室内的小宫灯映衬着门窗外一片白色的天光,她和熊赀簇拥着,听着彼此的心跳,感觉从未有过的宁静。 熊赀亲吻着她的耳垂,喃喃道:“秋侬,我的宝贝……” 天慢慢亮了,黎明的光线透过窗纱照进屋,熊赀悄悄起床出去,碰到外室星辰过来,他用手指挡住嘴暗示星辰不要说话,又指了指里面的妫翟,招呼星辰近前说话:“她陪寡人聊了小半夜,让她多睡会儿。你来,替寡人穿上盔甲。” 星辰不敢怠慢,手脚麻利替熊赀把盔甲穿好。熊赀借着微弱的光转身再看了妫翟一眼,又进去轻轻地把妫翟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才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 熊赀离开屋子不久,妫翟起身坐起来。星辰唬了一跳,惊讶道:“翟儿,你醒了?” 妫翟披衣起身,捂着胸口道:“不知为何,心里堵得难受。” 星辰说:“大王刚走,你要此刻去,还赶得及送他一程。” 妫翟摇头:“不,他不叫醒我就是怕分开难受,我何苦要惹他。”妫翟看着窗外,竟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悠长嘹亮的牛角号响彻郢都,熊赀率领左右大将再次出征。楚师连日跋涉,挥师南下,借道罗国西跨漳水,直到权县的北大门。斗缗一生忠烈,看见王师来伐,已经无路可退,便抱着求死之心硬着头皮上。 彭仲爽拿着赤雪剑,与斗缗混战于军中,痛心疾首斥责道:“斗缗,你怎会这样糊涂,竟然背弃大王!” 斗缗满面凄凉,挥剑迎战,痛苦说道:“令尹大人,当日你的儿子流放潘地之时是何等心情?我父子一生,为保社稷,付出一生心血。没料想到了这把年纪,竟然连亲儿子都保不住,我效忠有何用?来吧,彭仲爽,你我今日战场相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斗缗说罢一剑刺来,彭仲爽见劝阻不了,只能挥剑应对。赤雪剑是蔡侯祖传之剑,薄如飞雪,寒如冰霜,一剑扫来,寒光毕现惊得斗缗面上一阵犯冷。待斗缗醒过神智,脸上已经破开一条深深的伤口,鲜血如春日之泉破冰而喷。 “好剑!能死在这样的剑下也算快哉!看招!”斗缗没有擦去血迹,而是爽快大笑,眼睛里苍凉的泪花让彭仲爽不忍下手。 “不,斗缗,你向大王求饶吧,只要你肯求饶,便有转圜余地。”彭仲爽只匆忙闪避,不再还手。 子元正与巴族缠斗,见彭仲爽只躲不杀,大叫道:“彭仲爽,你发什么愣,这等逆臣贼子,饶他作甚!” “来吧,彭仲爽,你不杀了我,休想脱身!”斗缗冷笑一声拼死进攻,彭仲爽被迫还招,但还是尽量表达熊赀的意思,熊赀不想杀斗缗。 就在二人混战一团之时,一匹烈马从阵中闯进来,一声清脆的叫喊混杂着马蹄声响传来:“彭仲爽,拿命来!” 彭仲爽与斗缗激战正酣,听得这样一声叫嚷倍觉熟悉,扭头一瞧,烟尘中未见真章,噼啪一声脆响,腿上已经挨了一鞭,立即皮开肉绽。彭仲爽吃痛,差点握不住剑从马腹上坠落下来。好容易稳住了战马,这才看见丹姬气势汹汹快马而来,甩着两丈长的皮鞭将四周兵卒抽得倒地呻吟。 “丹姬!”彭仲爽顾不得伤口,赶紧从背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挽弓搭箭对准丹姬的马头。 “哈哈哈!”丹姬丝毫不惊惧而是笑得十分得意,她一点儿也不慌忙,而是从胸前取下一个包袱,把它高高举起,叫嚣道,“彭老儿,你若是够胆子只管射箭,射死熊赀的女儿,你也活不了!” 彭仲爽定睛一看,果见丹姬举起了一个婴儿,婴儿被喧闹的战事惊得嗷嗷直哭。 “你!”彭仲爽气结,只好将箭收回,骂道,“你这狠毒的女人,竟拿自己的女儿做诱饵!” “少废话!”丹姬见彭仲爽收回弓箭,立刻将用鞭子把孩子缠在腰间,甩手从袖中掷出几只飞镖,飞向彭仲爽。 “小心!”斗缗见此情此景,忘了自己是叛军,挽起剑花连连帮彭仲爽将飞镖扫落。不幸的是,飞镖多达十几枚,斗缗躲闪不及仍是中了一镖。斗缗长剑落地,唇色乌紫,从马背滚落,当即身亡。原来,飞镖均有剧毒。 “驾!”彭仲爽气得一夹马腹向丹姬冲来。 说时迟那时快,丹姬飞纵一跳,脚踏良驹稳当落地,从肋下抽出双刀,匍匐着向彭仲爽飞奔的战马而来,挥刀一斩,将马蹄剁掉。马吃痛,将彭仲爽摔下地来。彭仲爽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支起身来。 丹姬背后是巴族骑兵,彭仲爽身后是楚国车兵。二人在地上对峙,身后的随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哼,彭仲爽,你告诉楚王,天底下不只楚人会打仗。我丹姬一样可以阵前取他大将的首级!”丹姬挥舞着双刀,招数流畅狠辣,丝毫没有躲闪的姿态。 “刀法倒是不错,但心肠未免太坏了!”彭仲爽也丝毫不怯懦,横剑一扫,剑气逼人,卷起泥沙与土屑。剑气呜咽似流泉,使那些武艺不佳的人听着都胆寒。丹姬双刀吹毛立断,而彭仲爽的赤血剑削金如泥,二人招式一个狠辣,一个秀逸灵巧。丹姬不愧是巴族圣姑出身,上了战场俨然一名老道的女将。 彭仲爽原本处处留有一手,奈何丹姬毫不留情直逼要害,不得不狠狠还击。就在他与丹姬斗得浑然忘我之际,忽觉肩胛上一阵刺痛,一支羽箭穿过他的左肩。彭仲爽腿上被丹姬打了一鞭子,这会又挨了一箭,元气大伤,原本处在上风的局势迅速被丹姬逆转。 丹姬边舞刀边道:“彭仲爽,你不该来此处的。我可不是妫氏那样宽宏大量的人,只要我想报仇一定会报得彻底。从前在郢都你就对我诸多不满,在熊赀面前没少说我的坏话,你以为今日落到我手里,能逃得过一死么?” 彭仲爽咬牙拔出羽箭,血从齿缝里渗出来,不屑地说道:“以你的心智要做楚夫人,只能等下辈子。我有大楚乘广,纵然是死,你也得不到便宜!”说罢,彭仲爽挥起赤雪剑向丹姬扑来。 丹姬将怀里的婴儿推向前迎着彭仲爽的剑刃,彭仲爽刹住脚步,将伸出一半的剑硬硬地收回,要他用杀敌的剑来刺杀一个婴儿,他做不到。彭仲爽原本是拼死一搏,却这样兀然被迫停手,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使他难以平衡。丹姬见了邪魅地大笑起来:“来啊,刺啊,往这里刺啊,怎么停手了!” “嘭”一声,彭仲爽重重摔在地上,肩胛上的血飚向空中。 丹姬快刀斩乱麻,提起刀直扑彭仲爽脖颈。滋滋一声,血直冲上空,彭仲爽身后的车兵全都愣住了。 丹姬撮唇一哨,她的坐骑飞奔而来,丹姬迅速跨上战马,将头颅高高举起,大喊道:“令尹彭仲爽被本座取下首级,熊赀在何处,出来见我!否则我就亲手将他的女儿撕成两半!” 彭仲爽被丹姬杀死的消息火速传到了熊赀耳里,此时丹姬所率领的骑兵与楚军已杀成一片。 熊赀听闻彭仲爽身首异处,斗缗也中镖而亡,悲痛万分,当下取来长矛冲进阵中,要与丹姬决一死战。子元拦不住兄长,只能紧紧保驾护航。 熊赀冲入阵中,很快就杀将到丹姬面前,用长矛指着丹姬骂道:“贱人!把孩儿还给寡人!“ 丹姬对熊赀原本有些眷恋,远远见熊赀冲来,堆起满脸娇笑想与熊赀寒暄,一句“贱人”如同冬日冰水浇透了她的期待。丹姬咬牙切齿地骂道:“有本事自己来抢!” 丹姬毫不客气,对着熊赀下手更重,飞镖一波接着一波,长鞭如灵蛇噼啪响彻战场,又用双刀在身前挥斩小将。 熊赀看着彭仲爽的尸身只有半截乱躺在地上,那颗带血的头颅挂丹姬的马鞍上随着战马乱晃,痛失宗亲和肱骨之臣的悲痛愤恨之情如地狱之火熊熊燃烧上来。他杀红了双眼,对丹姬再没有半点留恋之情,只有满腔的恨与厌恶,所以奋不顾身地向丹姬扑来。熊率且比与子元左右护驾,楚军化悲愤为力量,为令尹报仇的呐喊响彻云霄。丹姬渐渐落下风,不再硬斗,而是调头就跑。 51.恩断义绝熊赀伐黄 巴族人骑术一流,来时迅猛,去时匆匆。丹姬拼命往南边逃窜,楚军穷追不舍,直到津地(今湖北江陵)才停止。津地水沟湖泊众多,泥土细软,草木茂盛。丹姬率部窜进树丛与父兄会合。 楚军的楼车在平地作战十分勇猛,但是在这样积水多、树丛茂密的地方就有些笨拙慌乱,尚未冲进丛林便被荆棘灌木勾缠住。熊赀无奈,只好命部队停止前行原地休整,待工兵将道路铺设顺畅后再追穷寇。 熊率且比率领工兵佩刀进入树丛,将灌木与矮树劈断斩开,打算放火毁林。正当他们忙得起劲儿的时候,攀在大树上的巴族人早已等候多时,将石块、削尖了的木头、麻网一并从高处抛下,将熊率且比等将领或生擒或砸死。 “弓弩手,预备!”丹姬把孩子交给手下抱走,亲自指挥战役。丛林里遍布机关和暗器,都是她与父兄精心布置好已久的陷阱。子元听到熊率且比和士卒们的叫喊,知道他们遭遇伏击,于是左右三军骑兵大举冲进树林。在机关暗算和巴族弓弩手的伏击下,子元的部众伤亡惨重。子元知道自己此刻既然冲了进来就不能退缩,只能拼死顽抗。 巴师与楚军在不足几公里范围的小树林里展开了拼死争斗。 丹姬浑身溅满楚军的鲜血,冷笑着对子元骂道:“都败成这样了还想送死么?叫熊赀来见我!当什么缩头乌龟!” 子元不屑说道:“替宇公报仇,本帅足矣!丹姬,休怪刀剑无眼,你的死期到了!” 丹姬阴笑道:“跑进笼子的鸟儿还想出去么?”丹姬挥刀削去子元的铠甲,忽而退后,大喊一声:“放箭!” 千万支弓箭如蝗虫过境,飞奔向楚军,将马上的骁将射落不少,弓箭头上多沾有巴族祖传的剧毒,不少人见血当即便没有了性命。 楚军损伤超过三分之一,狼狈不堪,但子元依然没有退缩,继续往巴族逼近。因为他一旦怯战,在树林外待战的熊赀就有性命之忧。 “众将听令,撤出树林!”这是熊赀的号令。 子元听到命令,被迫撤退到边缘,熊赀亲自率领抛石器的工兵出现在树林里。 “抛石!”熊赀令旗一挥,巨大的石块砸了出去,将来不及撤退的巴人砸成肉泥。 “放箭!”在抛石之后,熊赀命藏匿于抛石机上的弓箭手射箭反击。与巴族人不同的是,熊赀命人射出的是带着桐油的火箭,瞬间把树林烧起来,烟火四起。巴族人被熏得眼泪直流,呛声连连。吊在树上网中的熊率且比挣扎着用匕首把麻网割开,飞身抱住树干,顺利着地。捡起地上散落的佩剑便往巴族部队阵中猛冲过去。巴人正自乱阵脚,没有提防熊率且比快如疾风的冲刺。熊率且比将身边的逃生者杀得落花流水,闯入巴人阵中,瞅准首领坐骑挥剑一刺,直穿马肚。丹姬之父被摔下马,熊率且比飞扑过去摁倒他,施展擒拿术将其擒住。 “巴人听着,你们首领在我手里,若敢轻举妄动,我熊率且比便扭断他的脖子!”熊率且比膂力惊人,将马背上打天下的巴族首领连拖带拽地拖出阵中。熊赀听到了熊率且比的声音,停止了反攻。 丹姬冲过来长鞭一扫,把熊率且比后背的衣裳劈开,恨恨骂道:“放了我父亲,否则我叫你后悔!” 熊率且比忍痛冲到楚军阵前,转过身来冷声道:“大不了一死,你不怕这老头给我陪葬,只管使出你的诡计来!” 丹姬看着父亲憋红的脸,拳头握得极紧,转身叫侍从把女儿抱来。丹姬把女儿放到地上,将佩刀高高举起,喊道:“熊赀,你要是敢杀了我父亲,我就杀了你女儿!” 寂静的树林只有草木燃烧的声音,熊赀没有回应丹姬的威胁。熊赀的沉默令丹姬无法相信他已绝情至此。丹姬忍住眼泪,俯下身来,将刀尖贴在了女儿的肚腹上,母亲狰狞的面孔上布满了泪水,吓得这个不足一岁的婴儿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 女儿的哭喊让丹姬心里不忍,她的父亲也劝道:“楚王有错,孩子无罪啊,那是你的骨肉,你不要管阿爸了,跟着你阿哥回部落吧!” “不,我不服,我不甘!熊赀,你这个孬种,你这个负心人!竟然连亲身骨肉也不管!”丹姬恨透了熊赀的无情,咬牙道,“你既然如此无情,你我之间要她作甚,你不要她,那我替你杀了她!” “住手!”熊赀出言喝止,快步冲到丹姬面前一剑劈开了丹姬握着的刀,骂道,“无耻贱人,只因你对寡人有怨就煽动巴人伐楚,致使诸多人命客死他乡,你心肠怎能如此歹毒!” 丹姬对熊赀还有感情,见熊赀冲过来,本能地颓然放下刀,辩驳道:“数百年来,你们楚人早忘了巴人对你们的忠心,只有处处压制和冷眼。你们将我们当作会打仗的活死人,为你们取得疆土,心里却无限唾弃我们。如果不是因为瞧不起人,为何你母亲竟将怀着身孕的我赶出郢都,而你却一声不吭?到底是谁歹毒?” 熊赀道:“楚人与巴人从来不是敌人,而是相依相存,只是大家各有所喜,有些想法不一致罢了。楚强,巴人依附之;巴强,楚依附之。一个部落与国家强健与否,不只是以征战来衡量,更要有德,能安民。你不懂这些,自然想的不同。以你的智慧,又岂能明白其中要害?这一点你与妫氏是没法比的。是你自己作恶在先,多行不义,寡人纵然求情亦不能违逆民心。”丹姬凄楚笑了,反问道:“是吗?在你心里,我是连妫氏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吧。想不到从前对我浓情蜜意,心里却是如此瞧不起人,难怪今日冷漠如斯。” 熊赀道:“从前疼爱你是觉得你天真可爱,不谙世俗,在楚国对你也是百般宠爱。如今你不念恩只记仇杀我忠臣,陷害我王族,寡人对你,再无法有喜爱之情。你父亲在寡人手里,你也将寡人之军重创,巴楚之间可算恩怨两讫。若你愿意就此收手还来得及,若是反悔,休怪寡人无情。楚军上下,将不惜一切代价踏平津地,让尔等血债血偿!” 丹姬唇舌颤抖,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任由女儿躺在草丛中号哭。她忍着眼泪,回头看了看兄长无奈的眼神,知道自己再强占必然不会有好结果。丹姬下马抱起孩子,递给熊赀,道:“熊赀,这是你的孩子。” 熊赀怀抱女儿,爱怜地替女儿擦着眼泪。丹姬突然手持弯刀,向熊赀左臂狠狠砍去。熊赀怒号一声,拼力抱住女儿不使其跌落在地,只见左臂白骨毕现,弯刀嵌在血肉里不肯出来。 “大胆!”子元听到熊赀的惨嚎策马而来,要以长剑取丹姬性命。 “不许妄动!”熊赀怒喝,对子元道,“子元,你替寡人把刀拔出来。丹姬厚礼,怎么能不收下。” 丹姬泪水滚落,决绝说道:“熊赀,这一刀算是你偿还我了,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各不相欠!” 熊赀忍着痛由子元将刀拔出,笑道:“好,从今以后你可以放马山谷,自由畅快了。你跟着寡人,终究有寂寞痛苦的一天,早些放手也好。” 丹姬退到阵中,跨上马,哭着说道:“熊赀,你这人就是太坏,好的时候叫人沉沦,坏的时候也叫人恨得牙痒痒。你要么就坏到底,要么就好到底。好一阵歹一阵的,不是折磨人吗?你放了我父亲,我答应你,立即撤兵,再不犯楚境。” “好,放人!”熊赀爽快答应。 熊率且比谨慎地把巴族首领慢慢推到中央地带,一掌将其推了出去,敏锐地护在了熊赀身侧。丹姬没有食言,立即吹响牛角,下令撤军。丹姬随着父兄往西南而去,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回过头望熊赀一眼。熊赀气血殆尽,见巴师没有了踪影,唇色苍白,昏然倒地。 “大王!大王!”众将焦虑,立即将熊赀扶上马车。 “如今大王伤势严重,宜尽快归都。大王之伤情切不可走露半点风声。”子元神情凝重,意识到莫敖一职的责任重大,“熊率将军,你即刻快马加鞭赶至邓县,让邓公将令尹大人灵柩预备整齐,随军回都。” “末将领命!” 熊赀出征之时正是春分前夕,如今一战已经过了谷雨。春雨淅沥使田野成了水塘,青翠喜人的稻苗被零散抛弃在水洼里无人种植。熊赀抱着幼女,从车窗外遥遥看着丹邑与权县的田野,捶胸顿足,叹道:“一场征伐,竟让丰年成荒年,寡人之过!” 终于,在初夏到来之前,熊赀一行到达郢都。 熊赀裹挟着满身倦怠与对妫翟的思念到了城门前。他征伐数年来,从来没有过惧怕与退缩,今日却格外想家,格外地厌倦沙场。他亲亲自己的小女儿,内心暗道:寡人日后再也不轻易征伐了,横刀跃马得天下,崇尚一战定乾坤,如今什么都有了,我要守着秋侬好好享受此生幸福。到了郢都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守城大将鬻权拒绝开门。鬻权拄着拐杖站在城楼上,愤怒地斥责熊赀:“臣闻策法为天下谋者是为道,卑贱相同者是为和,众不言求而得者是为信,灭奸险独权者是为仁。大王不听辩解而杀阎敖,不恕斗缗而与之争,远征西南而使令尹客死,使权县父老流离失所,使谷物埋于田垄。大王无道、无信、无和、无仁,亦不过败军之将而已,今岂有脸面入都?” 子元怒道:“放肆!鬻权,尔区区一大阍,竟敢拒纳国主,你可知这是灭族之罪?” 鬻权道:“生而不遇明君,死何所惧?卑下可哭忠烈之灵柩,可拜将士之亡魂,断不能迎无道之君。” 子元被鬻权一番话气得冒烟,抽出长剑,骂道:“鬻权,你若再敢顽固,信不信本座强攻城门。到时定要将尔之头颅悬于城门口示众。” 熊赀下车,自愧道:“子善,罢也!鬻权字字句句,无一不是说中了寡人的心病啊。鬻权,你派人去请夫人来,寡人要见夫人。” 妫翟正在议政殿与苋喜和蒍章等人商议丹邑斗缗一族的善后问题和彭仲爽的丧葬礼制,守将忽至。 “禀告夫人,大王已至城门口,诏您前去听旨。” “大王班师回朝了?”妫翟喜出望外,悬了多日的心总算落地,“立即宣范明入殿,预备接驾事宜。” “不,夫人,不用请太史大人了。”守将颇犯难。 妫翟警惕起来,道:“支支吾吾,究竟何事?” 守将踌躇再三,终于和盘突出:“鬻权大人拒纳大王入城,以死顽抗。” 妫翟一听,叹道:“鬻权这性子委实太烈,怕是积郁多时。二位爱卿,事不宜迟,请随寡人去探究竟。” 妫翟上了城楼,果见熊赀兵马列队于城下。鬻权虽对熊赀有怨,但是见了妫翟却恭恭敬敬行礼,不等妫翟苛责,抢先道:“夫人若要责怪微臣,微臣不敢反驳。但若要臣迎败军之将,断然不从。” 妫翟皱眉,顾不得和鬻权理论,往城下大声问熊赀:“大王可安?” 熊赀笑道:“安好。今日要劳累夫人将丹姬与寡人的女儿抱回内廷去,还有彭卿的丧事也得劳你操心了。” 妫翟焦急道:“臣妾愿为大王分忧,只是,您这是……” 熊赀无奈自嘲道:“鬻权一番话虽是骂得难听,但话糙理不糙,委实骂得对啊!寡人无能,让彭卿惨死,让斗缗父子死于巴人离间之计,津地惨败,寡人愧对宗庙。” 妫翟道:“臣妾早已说过,大王只要心有臣民,虽败犹荣,何况我军并未溃不成军。” 熊赀摇头:“你的心,寡人都懂,不过寡人心意已决,定要打个漂亮胜仗回来。你只管放心好了!孟林,你留下,将寡人嘱托之事务必办好。” “微臣遵旨。” “三军听令,拔营向东,传令于屈重,寡人要为大楚在淮阴占领疆域!” “大王!”妫翟呼唤着熊赀转身,因为她站在城楼上,瞧见了熊赀憔悴不堪的脸色,彭仲爽能战死沙场,想来战事不轻松。妫翟担忧熊赀再也经不起折腾,可是她的呼唤劝阻不了熊赀。熊赀对她轻松一笑:“夫人,到时你带鬻权亲自给寡人开城门!”妫翟听了,泪如雨下,趴在城楼上,对着子元喊道:“子善,你可要保护好大王啊!” “臣定不辱命!”子元回报一拳,郑重承诺。 鬻权把城门大开,蒍吕臣带着彭仲爽的灵柩入都。妫翟宣布赐彭仲爽彭公称号,葬于故土申县近郊,车马铜器等随葬品共计644件,将其子潘崇从潘地召回守陵。彭仲爽以俘虏之身外姓庶人而位列公爵,开创了楚国功臣荣誉的先例。 熊赀领兵东去,与屈重所率领息县县师在弦国与黄国之间的渊地会师。熊赀把津地所受的气一股脑儿撒在了黄国(今河南潢川)身上。淮河之间诸多小国,有樊、弦、蒋和东蓼,为何熊赀偏偏就选择了黄国呢? 其因有二,第一,黄国处在淮河古陆的边缘,比息国多山川,比弦国多盆地,气候温和,四季分明,谷物尤其高产。更加上黄国独有的灵鳖和鱼虾,远不是其他小国能比。第二,便要追溯到二十年前,楚武王与齐、鲁争长短时的沈鹿会盟。彼时,武王刚自立,尚在树立威信之时,黄国自诩天子嫡亲,对楚武王不屑一顾,不仅拒绝参加会盟,还支持鲁国伐楚,致使武王与鲁苦战两年而以失败告终,这给了来撒气的熊赀最好的理由。 二十年的励精图治,楚国的国力更加强盛。虽然津地有所败绩,但是到了淮汉之间的地方,楚国人的图谋之心和获胜的欲望水涨船高。屈重很久都没有随王征伐,这次伐黄国是绝好的练兵时机。 黄侯听闻楚军来伐并不忧惧,因为他找到了齐国作为靠山,更倚仗黄水(今潢川河)之险,料定楚军所向披靡的车兵必然受阻,而步卒需乘舟渡河,所以不足为惧。黄侯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如今楚国的楼车已经改良。 熊赀抵达黄水河畔已经是春末夏初,这个时节水量充沛,黄水水位变深。熊赀命工兵取下钩车的车椽滚轴,将其置于车斗之上。这样原本陆地奔跑的战车,瞬间就成了可以渡河的独木小舟,而另一边,子元则率领步卒和骑兵先行绕到上游,率领骑兵从河谷穿行,直奔黄国都城隆谷城。 黄侯正设宴巴结齐使,忽听殿外哭喊呼号声袭来。黄侯登上城楼见楚军的骑兵和车队比洪水还猛烈,很快就攻到城前。黄侯伸头一瞧,只见外城下黑压压一片全是楚军人马。烟尘滚滚,马嘶人号。楚军抬起原木,一鼓作气地撞击城门。黄侯在塔楼上已然觉得面有震感。黄侯吓傻了眼,手足无措,只能抓住身边的齐使当救命稻草,央求道:“我国遭难,上国不可不救啊!” 齐使见此阵仗,哪里还顾得及黄侯,一把将黄侯肥腻的身子推开,惊恐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奉劝黄公随我将都城东迁,保命要紧!” “这这这……”黄侯惊恐万分,连句话也说不顺畅,眼见楚军即将攻到内城,只能咬牙狠心,带着近臣们火速收拾行囊,从城内后门逃走,准备往东迁徙。齐国使者见黄侯真逃跑了,趁乱顺手牵羊,抱走黄侯宫中金银珠宝,抢夺一匹良驹逃之夭夭,将黄国死活抛之脑后。 守城将领接到黄侯逃跑消息,纷纷放下武器自保,楚军长驱直入,进到隆谷城王宫里,里面已经人去楼空。熊赀顺利地占领了黄国的半壁江山,不废吹灰之力获得淮阴要塞的重镇。 熊赀踏进黄都隆谷城,当即宣令:予三天时间给隆谷城民众想清楚,愿意追随黄侯逃亡的概不惊扰,愿意原地生息的也概不责罚,若有假意投诚而损楚兵者格杀勿论。 隆谷城百姓半数逃亡,半数留下。熊赀遵守诏令,任命观丁父为隆谷城守将,设黄县。 一夜之间失掉王都的黄侯,还没有跑到齐国就跑不动了,他生怕熊赀追来,只好先钻进一座行宫里躲避,日日惴惴不安,听到喧闹之声便误以为是楚将来战,日夜躲在行宫的寝室内不敢出来,活生生给吓出了一身病。 52.熊赀客死熊艰继位 熊赀占领了隆谷城,却再也没有气力追讨穷寇了,因为左臂的刀伤并没有痊愈,日夜劳顿让他疲惫不堪,此时旧伤复发,伤口大量出血,肌肉痉挛,连饭也吃不下。 子元等人忧心忡忡,对熊赀的旧伤复发很无助:“来时恢复得还不错,这会怎会严重如许?” 熊赀躺在病榻,道:“上天惩罚我不敬,是以降灾于吾身。子善,快,快送寡人回都,寡人要见夫人和太子最后一面。” 子元揩泪道:“王兄,您别担心,不过是些小伤,不会有碍的。” 熊赀艰难笑道:“子善,你无需哄我,寡人心里清楚。你,你照我说的去办吧。” 子元无奈,只能令观丁父驻守黄县,命屈重和熊率且比等人护驾,连夜奔回郢都。 行走在回都要道上,熊赀视线模糊地看着渊地茫茫荒野,喃喃道:“寡人当初怎会让葆申师父流落此荒凉之境呢?” 熊赀咳嗽不断,抽搐得更加厉害,神思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父亲伐曾的路途。也是在这样温热的天气,父亲死在了樠木之下,那么安宁,那么慈祥。想不到多年以后,他也会病恹恹地在路途等死。 熊赀迷糊入梦,窗外的青草变成一条无边无际的河,像是东方的大海一样宽广,雾气如轻纱弥漫。在一片迷茫中,他最后见到的人是温柔含笑的妫翟,一直在说着同一句话:“大王,您在我心中,是英雄与明君。” 熊赀猛一声呼唤:“秋侬!”便抽搐不止。 驾车飞奔的子元依稀听到了熊赀的呼喊,忙勒住马头,停下车来。掀开门帘抱住熊赀,大声喊道:“王兄,王兄!” 熊赀幽幽醒来,轻轻问了一句:“寡人到了何处?” 子元回道:“已至湫地(今湖北钟祥县)。” 熊赀听闻此言,苦涩笑了:“才到湫地么?何日才能归。” 子元道:“大王,臣弟日夜兼程,不需几日便可回都了,您要坚持。” 熊赀摇头,指了指自己左臂上的伤口,把子元的手贴到自己额头上。子元心中刺痛,怎么这么烫。子元立即传唤军医,熊赀制止了:“寡人怕是不行了,传屈重来。” 子元忍住眼泪,把屈重叫来。熊赀紧握着屈重的手,道:“昔年屈暇兵败,寡人甚为可惜,委屈你镇守息县多年,希望你不要怪罪寡人。” 屈重忙道:“大王恕臣不死,予以臣重任,臣感激涕零不曾有怨。” 熊赀道:“你与子元皆王室栋梁,也是寡人最信任的人。今寡人客死异地,遗诏之事当由你二人全权掌握。备刀笔!” 子元满脸眼泪,哭道:“不会的,王兄,你再坚持几日,一定能好起来的。” 熊赀只笑不说话,叫屈重将自己扶起身。屈重性格稳重坚忍,不像子元那么感性,他把竹简铺开,用紫毫笔沾上墨递给熊赀。熊赀将衣襟撕碎,团成布团塞在唇齿间咬紧,忍住剧痛开始写下遗诏。 写完后,熊赀从容坐定,说:“子善,叫人替寡人绾发梳头。”他从怀里摸出与妫翟成亲时的同心结发,叫了一声:“秋侬……”终于无力地闭上眼。 子元与屈重忍住哭泣,狠狠鞭笞马肚,像是离弦之箭奔向郢都。 郢都宫内,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有些乏。妫翟与星辰正哄着小儿子芈恽午睡,忽听霹雳一声,晴朗的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将庭院陶盆里的漆树劈中,漆树遇到火散出浓烈的焦味,令人掩鼻。 “丑嬷,院子里发生何事?”妫翟放下孩子,径自出来。 “回夫人,晴天起来一阵旱雷劈中了您的漆树。老奴已经叫人灭火,不碍事。”丑嬷回话。 “怎么好端端会起旱雷,咱们这屋子里怎会这么黑?”妫翟以为自己起身太猛有些晕眩,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却发现屋内更暗了。 “夫人,是天狗食日。”丑嬷脸色分外难看,叫人拿来了灯盏。 “寡人所生之年,未曾闻天狗食日,今日倒是遇见了。嬷嬷您见多识广,可知这日食有何说道?”妫翟要丑嬷坐下。 “这,老奴说是可以,但夫人您可要打起精神来听。”丑嬷的脸色更难看了。 “您只管说,寡人担得起。”妫翟疑惑,却没有畏惧之心。 “三十多年前,那还是咱们先君武王在位之时,也有了这样一次天狗食日。只不过我楚国在南方不得见,鲁、卫等国皆见了,据闻洛邑最是清楚。 就在那一年,周天子平王便驾崩了,而郑公也与天子决裂。”丑嬷忧虑地说道,“今次我大楚得见,恐有不祥之事发生。”妫翟听罢不由笑了:“嬷嬷您也太夸大其辞,这乱世之中,生老病死,暴病暴毙皆是常事。周天子昏懦无能,又在位五十余年,驾崩最是寻常不过。” 丑嬷意味深长地笑道:“或许是老奴年纪大,胆子越发小了。” 妫翟听丑嬷这样自嘲,心里反而更不平静。丑嬷素来心思深沉,最不喜欢胡诌,能郑重其事地说出这番话,必然不可小视。她仰头望着天空,天空全部变暗,光芒四射的太阳变成了黑幕下的一圈白光,那白光分外刺眼,让妫翟眼睛一阵刺痛,忍不住“哎呀”唤出声。 丑嬷劝道:“夫人,您还是进屋吧,天狗食日不可窥,否则要伤了眼睛。” 妫翟点头,默默走进室内。但眼睛适才被太阳灼了那一下,此际眼前完全看不分明,只有不停闪烁的时而绿时而红的一条光斑。妫翟使劲儿睁眼,过门槛的那一瞬间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跌倒在地。星辰吓得不轻,赶紧将妫翟搀扶起来,数落丑嬷没有将妫翟搀好。 妫翟让星辰噤声,只觉得心跳得奇快,几乎无法抑制。她眼冒金星,呼吸也跟着艰难起来,不一会儿冷汗便直冒:“星辰,嬷嬷,寡人这是怎么了,心里慌得厉害。”妫翟抚着胸口,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夫人,您喝口茶压压惊,没事的。”星辰捧过茶盏给妫翟。 妫翟猛灌了一大口,仍然没有止住心悸,头疼欲裂。窗外的天渐渐复明,妫翟觉得好受了一些,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星辰,传孟林来!” 蒍吕臣急急赶来,见妫翟面无人色,甚是好奇,欲开口询问被星辰暗示止住。 “孟林,你立即快马出城,沿驿道去探大王消息,捷报已传,此时应该在路上了。记住,不论什么事情,都要立即返都报知寡人。” “诺。”蒍吕臣退下。 妫翟径自起身,不许丑嬷和星辰跟着,来到了囚禁蔡献舞的偏院。 院中小池的凉亭下,蔡献舞正专注撰文,小蛮轻轻替他焚香。妫翟见到此情此景,忽然心里一痛眼中一涩,眼泪滴落下来。她吃了一惊,伸手擦拭眼睑,见指尖沾着的清泪,有些迷惑不解。这是何故?然而没等她想明白缘由,悲伤已经不可抑制地缠绕在她心间。 妫翟失魂落魄地扶住角门的砖墙,不断问自己:我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可是越问她就越伤心。她不知道是蔡献舞与小蛮这样和乐融融的画面刺激了她,还是心中的担忧刺痛了她。总之,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奔流,无法受到意念控制。妫翟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悲伤,心口再次窒息绞痛起来。她原本想来与献舞说说话,此时却完全没有了心情。她不等侍卫通报,转身悄悄出了门,寻到一处僻静的墙角,背着院墙蹲下身来。当年息国的亡国之痛再次浮上心间,她记不起自己多久没有在沉湎于这种往事,似乎早已忘记了那些过去,而这个平静的夏日,在这无人踏足的墙角,妫翟却感到了生平最大的恐惧与悲凉,仿佛失去了什么依靠和希望一样。这样莫名的恐惧让人捉摸不透却体验至深,妫翟捂着嘴伤心而凄惨地哭了起来。 蔡献舞原本在院中安宁自在,忽然心口一紧,忍不住回头一望,对着空荡荡的角门出神,但是什么也没有。 蔡献舞纳闷问小蛮:“你有没听到女人的哭声?” 小蛮仔细听了听,摇头道:“小蛮没有听见,公子是听错了吧。” 蔡献舞疑惑回头,正欲提笔,忽而又止住,肯定道:“不,孤王一定没听错,是她的声音。” “她是谁?”小蛮有些试探地问道。 蔡献舞却没有听进去,往角门外冲去,很快被廊檐上的守卫瞧见,纷纷跑出来将他拦住。蔡献舞无奈,只好退回来。他眉头紧锁,走进屋内将瑶琴抱来架在凉亭上,奏起了《鱼游》曲。原本是欢快的曲子,蔡献舞越弹却越悲伤,一颗清泪也跟着滚落下来。 “公子,您怎么哭了?”小蛮诧异。 蔡献舞沉默不言,只扶着一寸寸的琴弦,默默流泪。他为了谁悲伤,只有他自己懂。 妫翟哭了许久才能强制自己平静下来,一步一步挪回内廷。星辰见妫翟双眼红得跟兔子眼一样,不禁呆呆问道:“夫人,您,您这是去哪里了?怎么哭成了这样?” 妫翟道:“星辰,你帮着看好恽儿和芷儿。丑嬷,你跟寡人去太子府见葆申师父。” 丑嬷没有像星辰一样惊慌,而是如往昔一样宁和,随着妫翟来到了太子府,葆申正谆谆教导八岁的公子艰。 妫翟进了府中,对着葆申跪下了。葆申吃惊,赶紧也跪下,求道:“夫人这番大礼是要折老朽的寿了。” 妫翟抑制自己的眼泪,求道:“葆申师父,大王在外征伐未曾归都,今有天狗食日,太史以为不祥,因此想求您让寡人携太子去宗庙前祝祷,以求先王庇佑我主。” 葆申为难道:“这,这怕是不合祖制啊。” 丑嬷见状,发话了:“葆申师父好糊涂!夫人乃太子生母,位同国主。今日有异兆,国主不在都内,太子难道不该挑起重担吗?昔年老夫人可是最看重太子在孝义层面的教化,葆申师父亦是知晓的。” 妫翟道:“葆申师父,寡人知你身负重托。您若不放心,叫子文等宗亲跟着太子一同前去便是。” 公子艰自幼远离母亲,所以对妫翟也不是很亲近,见面行了必要的礼节之后便躲在一旁。葆申抬头看了看天空,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也关系到国运,于是答应了妫翟请求。 妫翟命庖厨备好祭祀牲口,牵着公子艰跪在了宗庙门前的青石路上,斗祁、子文、斗廉之子斗勃也都来跪拜。 公子艰并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只能跟着大人照做。初时他还能乖乖的,但是跪了两个时辰后便哭闹起来,嚷着要回太子府。“太子听话,这是为你父王祈求先祖庇佑,再忍耐些罢。”妫翟知道这是件苦差事,但不得不哄着儿子,令他能完成这样的使命。 公子艰并不理会妫翟的话语,而是抬头看了看葆申。葆申点头,公子艰不敢再闹。又挨了半个时辰不到,公子艰彻底熬不住了,也不顾妫翟严厉的眼睛,从地上站起来,哭闹道:“本公子到底要跪到什么时候?夫人要跪自己跪就好了,为何要本公子跟着受罪?” 妫翟听罢这话,气得不知怎么说才好,只能连哄带骗道:“太子乖,这是你的责任之所在,坚持一会儿便好。您瞧大宗须眉皆白,一样也在坚持啊。” 公子艰又饿又累,哭嚷开来,冲着妫翟发脾气:“您不过是正夫人,又不是大王,为何要为难本公子?我不要跪,放我回去!” 妫翟见红日西坠,沉沉暮气笼罩山川,心里更加失落与绝望,看着太子竟这样不懂事,气得发抖,正想再哄哄他跪一会,但见太子满脸鄙夷不屑一顾的样子,忍不住上来狠狠扇了熊艰一个耳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寡人不是大王,亦有权力管教你。你父王征伐多日而未归国,国人皆因天有异象而惊恐,身为太子,这么点苦都受不了,将来怎么担起一国重任!” 公子艰捂着脸,委屈地嚎开了,冲着妫翟撒起小孩子脾气来:“你坏,你坏!你从小就抛弃我不管,你不是我亲娘,我恨你!” 听着这样谩骂的词语从亲生骨肉嘴里冒出来,妫翟的心更痛了,但她没有起身,只是冷冷问道:“太子嘴里怎能有如此不堪之语。葆申师父,您教导有方啊!把太子带回府去,日后再如此不识大体,休怪寡人无情!” 葆申见妫翟脸色冷峻,知道她动了怒气,二话不说叫人把太子从宗庙前拖走。兰草焚完了,妫翟命宗亲回府,独自留在宗庙的大路上。 “夫人,您若是在担心着什么大事,就不能在此长跪。”丑嬷亦没有起身,而是陪着妫翟跪在青石板的路上。 妫翟惊讶转身,猛盯着丑嬷疤痕交错的脸,才意识到那张老迈的脸上竟有如此耐人寻味的神情。妫翟缓缓道:“您是说,恐无力回天了么?” 丑嬷点头:“天在头上,事在心上。您不能知天意,只能知晓自己的心怎么想,接着要怎么做。” 妫翟颓然:“可是,寡人能求何人?未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寡人岂能妄言?” 丑嬷点头,表示理解:“身居高位者,必然孤独,所以您什么也不能做,只是要修复与太子的罅隙,让郢都一切如常,不过便为功。” 妫翟喃喃道:“不过便为功?不过便为功!”反复念了几遍,妫翟豁然开朗,道:“您的话,本宫明了,多谢前辈提点。” 丑嬷避重就轻道:“老奴能为夫人效劳,是荣幸之至。” 妫翟起身,与丑嬷再到太子府,安慰了葆申与太子一番,平息了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她没有回内廷,而是到了议政殿,命人找来了昔年诸位首领丧葬的礼制。 三日过后,蒍吕臣一身风尘地回都,带来了噩耗,说楚王已丧于湫地。 妫翟听闻这个噩耗,心里纠结成一团的心绪忽然开解了。原来她不是为他人悲伤,而是为这个霸道的男人。奇怪的是,妫翟听了这个消息竟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早已流尽,此刻她要做的事比悲伤更重要,她没有空间悲伤,也不能有丝毫懈怠。 熊赀的遗体还未入土,外伐的将士们还没有归国,要让一切如常,是最难的事。丑嬷说得对,这样的时刻,不过便为功。妫翟唤来蒍章、苋喜,还有召回都的潘崇,更命斗祁、子文等宗亲预备丧礼。她在楚国的年岁不长,但是已经办了几次大丧,从邓夫人到彭仲爽,现在居然到熊赀了。 满城的白幡如六月飞雪覆盖了郢都的屋檐墙垣,太史范明与巫臣举着黑底红凤的招魂幡在城门口低沉的呼唤:“楚魂归来,故人归来!” 子元与屈重扶着独木凿成的棺木,跪在了议政殿下。 屈重堂前三拜,宣读遗诏:“寡人闻之,天生万物靡不有死,快哉登天,乃自然之理,今随先君,无甚可哀,诸卿可安。得宗亲厚待,诸豪杰砥砺而共定同安社稷,虽力有不逮亦无悔愧耳。其有功者,皆沿其禄,其有不义背王擅起兵者,与天下共伐诛之。布告国人,使明知吾意。太子艰承葆申教化,勤勉亲厚,可继王位;莫敖子元,先君之子,王室肱骨,文武定国,当为辅臣;正夫人妫氏,宁和宫闱,绵延子嗣,佐理国政,乃寡人生平知己。太子登位,未至弱冠,军机要务,国政大事,均以妫氏之号令为准。弥留之际,特立此诏,息公屈重为鉴,吾将瞑目于九泉。此诏。” 楚臣跪地而哭,为一代英豪而心痛。 妫翟与太子坐在殿上,神情庄重,宣布道:“先王敦厚孝顺,忧劳兴国,虽不敢比肩武王亦无愧宗庙。寡人以为,先君谥号莫若为‘文’。莫敖大人以为如何?” 子元道:“夫人英明。” “诸卿可有异议?” “臣等无异议。” 妫翟点头,道:“好。传寡人与新王谕旨。先君大丧,爱怜臣民,今大赦天下,免赋三年,诸将回营休整,三年不可外伐。” 堂下跪着满满的人群,俯首恭敬。妫翟眼中无泪,心却在滴血。 53.这个女人不风流 招魂仪式毕,转眼到了下葬的日子。楚国的大力士们将郢都西北的一座小山顶削平,挖了一个巨大的四方坑。举行葬礼的一切早已准备好。宗亲们把棺椁抬在墓坑旁放下来。 巫师们穿上火红的衣裳,带着高高的帽子,像是一只硕大的红蝙蝠。他们牵着系好灵柩的绳索绕着棺木游走。宗亲们则手持香料往墓坑中投掷,四方角落里架起巨大的铜锅,那里面堆满椒草。屈御寇时年十四岁,被妫翟指定为文王唱挽歌。他从大宗斗祁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铜镬里的香草,云雾般芳香的烟雾笼罩了天空,人们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屈御寇以清脆的童音唱起了劝人们不用悲伤的挽歌:“万物消长,生死各异。魂袂盈盈,旟旐习习。涕泪喃喃,扶棺昏昏。随云聚散,乘风难归。渊鱼沉底游,飞鸟断翼飞。念彼平生时,延宾陟此帏。呜呼去也,勿悲。” 挽歌毕,屈重请旨:“夫人,葬品生祭否?” 妫翟擦干眼泪,道:“先君恩慈,敬事上天。如今钟鼎皆备,牛马皆为家国而所用,不如免去,以陶俑代之。” 屈重领旨,命人以木马陶俑以及铜器随葬。尘土飞扬,不多时便将墓坑填满成为平地,工正官命工匠抬来木头巨石,在平地上筑起墓室。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将墓室的石门经黄门拉下,那么文王熊赀将永远葬在这座掏空的山冈下。 站在人群后面的鬻权再也承受不住悲伤,挤开人群,丢开拐杖,跪爬着挪到经黄门前,躺在石壁之下,不肯起身。奴仆们愕然,只能停手。妫翟命蒍吕臣上前去将鬻权拖出来,岂料鬻权发疯似的挣扎,双手牢牢抓住木框哀嚎着不肯撒手。鬻权哭求妫翟,道:“夫人啊,臣有话要对先王倾诉!” 妫翟见鬻权哭得格外悲伤,眼泪差点又涌出来。她默默挥手,让蒍吕臣放开鬻权。鬻权浑身沙土,伏跪在门前,对着文王的墓室请罪道:“大王,鬻权一时轻狂,本意在劝谏您以民为天,想不到竟连累您他乡受难。臣每每思之,煎熬非常,愧悔不已。既然臣已经无法效力君前,唯有一死恕罪,求您泉下原谅臣的愚昧。” 妫翟听罢这话,惊呼:“不好!孟林,快阻止他!” 蒍吕臣飞身上前欲阻挠鬻权,然而已经来不及。鬻权说罢,猛一头撞向经黄门的门框。石门受重击,缓缓落下,将墓坑最后的入口封死。血从鬻权头顶喷出,染红沙土,鬻权眼角挂着泪,重重砸在地上,气绝身亡。公子艰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直往子元怀里扑。 众人一声叹息,妫翟颤抖说道:“鬻权忠心可嘉,以大夫礼制葬于先君墓旁。” 楚文王的大丧整整持续了三个月,妫翟强撑着精神料理大小事宜。 议政殿的左舍,妫翟招来了自己之前精心培养的朝臣,而今大王去了,也该是考验他们的时候了。 屈重、蒍章和苋喜三人来至左舍前,各自见面有些讶异,而后会意一笑,一同进了舍内。 星辰机敏,忙与蒍吕臣一道赐座看茶。三人谦恭了一阵,便各自坐下。 “息公临危受命,护驾灵柩,功不可没。先王遗诏有言在先,命汝为见证,可见先王对你信任有加。息县乃国境要塞,观丁父又是出自你门下,淮阳淮阴之事全倚仗汝等,将来大王外伐之时,可要多多倚仗息公辅佐了。” 屈重道:“臣受武王与先王圣恩,必将殚精竭虑,恪尽职守,效忠国主。” 妫翟点头,笑道:“息公忠心,天可明鉴。虎父无犬子,御寇那孩子聪明伶俐,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臣替犬子谢夫人教诲之恩。” 妫翟道:“自家人,也无需这么客气。蒍大人,先王一直跟寡人提到昔年您游历诸国时的绝佳辩才,原本想让您在都中常叙天伦,没料到大王一朝新丧,如今国主年幼,日后交好诸侯安抚民心之事,少不得要劳动您出力了。寡人先替新王谢过。”蒍章忙道:“微臣惶恐。为国效力乃微臣本分,蒍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妫翟看了一眼一直不多话的苋喜,叫星辰续茶水,和蔼道:“鬻权大人与苋喜大人为挚友,如今天人永隔,苋喜大人要节哀顺变。” 苋喜道:“臣谨遵教诲。” 妫翟道:“如今大宗年迈,不过问朝务,国库点检之事就要劳你多费心。昔日权县子民受重创,是以不得不减赋三年以示圣恩,自然是利民的好事,只是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了赋税,就要靠咱们这些伙计抠门儿些了,不能使国库空虚啊。” 苋喜点头赞同:“夫人忧虑得极是。” 妫翟环视三人一眼,道:“今日这里没有他人,如果寡人连诸位前辈都信不过的话,那不知寡人与新王怎生度日。” 屈重等人忙表忠心。妫翟这才笑道:“有诸位这番话,寡人甚是欣慰。” 三人知趣退下,妫翟又派蒍吕臣请来子文。 子文入殿恭敬伏拜:“微臣参见夫人。” 妫翟亲切道:“子文,快快请起。星辰取漆匣来。” 星辰从里间取来一个漆盒,遵照妫翟的旨意转交给子文。子文叩谢,不知妫翟为何要赏赐。 妫翟道:“闻汝之子斗般骁勇善射,是以将此弓箭雕翎赐予他。此箭是先王从一个萨基人的逸士手里所得,据传乃古圣人黄帝之孙恽的后人所制。瞧瞧这弓,可是选用上好柘木和犀角制成的。” 子文忙从漆盒内取出弓箭,握在手中滑而不腻,缠着的丝线如流水泛光,包裹的胶皮均是上好的鹿胶,羽箭上黑色的雕翎威武炫目。子文也善骑射,拉弓轻弹,呜呜作响,声音清脆激昂。他心里咯噔一跳,心湖漾起阵阵波澜,心道:她这是在拉拢和刺探我,好,她既刺探我,我便也要试试她。 “夫人,此乃稀世珍宝,犬子无所建树,不该受此殊荣。”子文慌忙将弓箭放回漆盒,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请妫翟收回赏赐。 妫翟听此言,愣了半晌无话可答,心里一阵失落,想到子文对她的怀疑和自己置身的处境,不由得两行眼泪滚落。 蒍吕臣见状,忙劝道:“大人,夫人赏自有赏您的道理,您且收回吧。” 子文依然不为所动,跪地恳求道:“臣惶恐。” 妫翟轻叹一声,哀婉而坚决地说道:“子文,尔可避世一生,但不该阻碍斗般的前程。卿可闻琴在案上待知己,箭藏匣内觅英雄?这羽箭遇不上英雄,就只是一根枯枝而已。寡人这辈子或许是悲哀无能之人,只一条,断不会轻易看错人。新王即位,百废待兴,大楚正是用人之际,若连宗亲都无法倚靠,还可仰仗谁?尔觉得国家安危兴亡与己无关,那么寡人不再强求。” 子文听到这番话,知妫翟动了真格,不敢过分违逆,忙请罪道:“臣愚钝无礼,请夫人降罪。” 妫翟说:“降罪就不必了。你这样闲云野鹤的品格举世难觅,钱财地位非你所求,从来不是贪图之人。今日寡人不得不对你说实话,先祖们苦心孤诣打下的江山不能断送在寡人手里,否则寡人无颜面见先王。因此无论刀山火海,寡人定要闯过难关。寡人很想得到贤才辅佐,只有这样才能让大楚强盛起来,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寡人与大王十分需要你的帮助,不知道,配不配有你这位朋友。” 子文抬起头,撞见了妫翟脸上未干的泪迹,那清澈的眼睛折射出顽强的意志。这并不是一双疑虑重重透着心机的眼睛,而是一双坦诚而坚贞的眸子。子文心里不由得佩服起妫翟来:她不是没有权势和手段,但她并不屑于如此。 子文缓缓放下漆盒,也诚挚道:“微臣斗胆也说句心里话,夫人所言溢美之词并不能使臣心有所动,但您敢坦言需要微臣的帮助却使微臣感动不已。抛开身份姓氏区分,斗子文很庆幸能遇到您这样的朋友。” 妫翟欣慰而感动,道:“如此,毋庸赘言。你信寡人,不会让你蛰伏太久。” 子文道:“臣既然接下这良弓,断不会废而不用。” 妫翟听这话,终于破涕而笑,笑得亲切动人。子文也不扭捏,爽朗笑了。 妫翟与子文正愉快交谈,忽闻蒍吕臣报:“莫敖大人觐见。” 子元春风得意的进殿,子文拜礼道:“问莫敖大人安。” 子元淡淡回道:“无须多礼。禀夫人,微臣有要事启奏,不知是否搅扰夫人与子文大人议事……” 子文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忙道:“夫人,若无其他事,臣先行告退了。” 妫翟点头,子文退下,子元面上浮起得意之色。妫翟见了子元轻浮的样子颇为厌烦,但碍于情面,只能接待,高声叫道:“孟林,给莫敖大人赐座!” “诺!”蒍吕臣拿着软垫进内舍,恭恭敬敬欲放到地上,岂料子元瞪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王嫂太见外了,子善自己来就行,不必劳烦内侍。” 蒍吕臣听了这话尴尬不已,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妫翟听了颦眉道:“孟林,莫敖大人既有要事启奏,你先退下吧,顺道去内廷替寡人瞧瞧恽儿与芷儿是否睡下了。” 蒍吕臣心内吁了一口气,默默退出。星辰见他一脸不愉快,忙问发生何事。蒍吕臣不敢回答,揣着闷气往内廷去,到了无人的院子忍不住对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 子元将软垫挪到妫翟跟前,目不转睛地瞧着妫翟,暧昧说道:“先王已逝,王嫂也要保重些。” 妫翟听子元提及文王,转念一想,忽然哭得伤心起来,追思文王的好处,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暗示子元守规矩。岂料子元见妫翟一哭,越发楚楚动人,没有明白妫翟的真意,更加放肆起来。 “王嫂这样一哭,臣弟真是不知所措。”子文的话语越发暧昧不清。 妫翟眉头一皱,以锦帕遮面,眼神里多了一份厌恶。她擦干眼泪,道:“虽言逝者已矣,但先王对寡人的情意却丝丝难忘。寡人想,终其一生,再难觅他那样的柔情大丈夫。唉,这话如此不妥,本不该与臣弟妄言,只是追思之情,实难释怀啊。” 子元暧昧一笑:“王嫂何必灰心?我大楚人才济济,仰慕敬爱您的人是不少的。辟如子文这样的俊杰,虽是恬淡无欲,见了王嫂不也要……” “莫敖大人真是风趣,这样的笑话太荒唐滑稽了。子文品性,举国皆知,何况子善也该明了寡人心性。这样的笑话,你说与寡人听听就罢了,切不可外传叫人笑话了去。”妫翟冷冷一笑,脸色也变得严肃端庄起来。 子文被妫翟这样的婉拒弄得心更痒,不仅言语无端,连动作也大胆起来,凑上前贪婪地看着妫翟的脸:“王嫂,臣弟其实分外愿意做您知冷知热的人。臣弟不求其他,只求与您有个慰藉。” 妫翟听此言,大怒,正色道:“莫敖大人说什么胡话?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子元并不怯懦,起身上前拉住妫翟的手,迫不及待表白:“头一回见到嫂嫂,子善就沉陷了,日日见您,心有爱慕,再难装下别的女人。看您如花似玉的青春耗费一个老人身边,子善几度为您洒泪。这份真情,子善埋藏了数年,再不能忍了。秋侬,你信我,我是真心的。” 妫翟被子元捉着手,脸色气得发白,抬起手来欲赏子元一掌,可是想到两个儿子又不得不忍下来。她稳住呼吸,冷静劝解:“子善,你先把手放开,被人瞧见了,只能将我置于死地。” 子元听了这话,才松手,但仍没有退下的意思。妫翟冷静坐下,柔声劝道:“子善,你且坐下,也听听我的真心话。” 子元见妫翟脸色缓和,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乖乖坐下。 妫翟强制自己沸腾的怒气,温和说道:“子善,人心都是肉长的。旁人不知,你总是知晓的,当初先王为了感动我费了多少苦心。若不是他真心真意,我是不会屈从的。所以,我心里敬他,更是爱他的。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我想从前那个天真无知又倔强的我是不会招人喜欢的。” “不,我中意你,就中意的你全部,我发誓一定会对你好的!”子元迫不及待地表露心迹。 妫翟苦笑道:“你的真心,我能明白。可是此际,没有什么比艰儿更重要。艰儿是我的全部。人心多变,我不知道可以依靠谁。” “为了你,我愿意倾尽全力辅佐新王,绝无二心。”子元表态。 妫翟听了望着子元,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子元的心被这梨花带雨之美态融化了。妫翟哀怨说:“誓言是最易得到也是最易失去的东西。” 子元忙抽出佩剑,在右掌划了一道口子,血顺着伤口流下来。子元发誓道:“芈子元对天盟誓,如对国主有二心必将五雷轰顶。” 妫翟冷眼旁观子元的即兴发挥,尽管子元右掌鲜血淋漓,她也没有用锦帕替他包扎。她走上前,帮子元把剑收进去,轻轻拍了拍子元的肩膀,安慰道:“好了,我信你就是。”说罢敏捷地退开,坐回原位,说,“适才你说有要事启奏,不知所为何事?” 子元自行缠住手掌,尴尬道:“臣弟,臣弟为了见您,所以撒了个谎。瞧着子文对您的那副思慕样儿,心里泛酸,便忍不住冲动了些。” 妫翟斥责道:“你的确冲动了些,想见我也不该拿国事开玩笑。先王将我们母子托付与你,你如果犯糊涂,国家兴亡大计指望谁人?” 子元被妫翟一番话噎得不知如何反驳。妫翟故作温和道:“秋侬乃先王给寡人取的爱称,只他能用,以后不可任意妄叫,惹人非议。你待我一片真心,我已经了解。凡有情有义之人,是不能那么快忘掉旧人的,如果说忘就忘,岂不是无情之人?所以,你要给我些时间沉淀心绪,慢慢想明白。不知,你可愿意等待?” “臣弟愿意!”子元喜不自胜。 妫翟不露声色,岔开话题:“上回请你吃的茶可还喜欢?” 子元道:“喜欢,只要是你的东西,我都喜欢。” 妫翟道:“那就再吃一盏再走吧。星辰,给莫敖大人看茶。” 子元还想说什么,见星辰进来只好咽下去了。子元喝了一口茶,兴高采烈地出了左舍,在路上遇见了欲回申县的申侯。申侯与子元私交颇深,见子元红光满脸,讨好奉承道:“莫敖大人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么?” 子元得意说道:“简直妙不可言,所求之人终于应承了。” 申侯早就看穿了子元对妫翟的垂涎,只偷笑不道破。为了巴结子元,他出谋划策道:“若是美人,大人可要注意了。” 子元问道:“申公何出此言?” 申侯诡秘一笑,压低了声音,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她们常常口是心非,嘴里说不其实为是,说是的时候就未必为是了。所以,大人要抓住女人,还得抓住她们心里最在乎的东西。” 子元沉默不语,顿时明白过来。 夜幕降临,妫翟带着点心来到东宫看望长子,却见门外都是子元的亲兵把守,妫翟纳罕,问道:“莫敖大人在里头吗?”守卫答道:“正是,莫敖大人与葆申师父正与大王议政。夫人是要进屋吗,小的这就去通传。” 妫翟倒抽一口气,勉强笑道:“不必了。寡人遵循祖制,怎会擅自探访?不过是叫人做了些点心,顺道叫侍女送来。星辰,你进去把东西搁下吧。” 回到内廷,妫翟抱着芈恽流泪,恨恨道:“子元欺人太甚,总有一天,我要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星辰替妫翟擦干眼泪,劝道:“翟儿,为了大王,你要忍耐啊。” 妫翟道:“若不是为了艰儿和恽儿,我早跟子元拼个你死我活。我哭只是觉得,悔不该当初没有拼死拦下他去伐黄。”星辰道:“唉,他若是知道你对他有这份心,黄泉之下便也不会难受了。” 54.子元的威胁 妫翟对子元的爱慕与放肆能避就避,能躲就躲,但这样能躲到太子懂事朝政吗?妫翟知道,子元并不好惹,他掌握着楚国绝大部分的兵权,现在倚仗着文王的遗诏和宗亲的势力,极为亲近太子艰。太子艰本来与妫翟关系并不很亲密,而今见子元对他这么好,就对子元分外依赖。葆申上了年纪,难免糊涂,有时也非常相信子元,妫翟一时也无法撼动。 让妫翟更觉得吃力的是,苋喜虽然有国库的点检权却奈何不了子元以军费为由的支出,国库要减赋三年,并不充盈,怎么能抵得住子元的挥霍浪费。子元权势滔天,风头一时无两,出入议政殿与内廷堂而皇之,底下人虽有议论,但面子上却不敢多嘴。 妫翟步步艰难,只能暗中提携潘崇作为王城副将,安插在宫中,牢牢抓住子文所培养的新人,忍耐焦急等到这些人学有所成。好在子文、屈重、蒍章和苋喜这些培植多年的人,总算对她没有背弃,连观丁父这样庶人出身的将领,大多也持中立态度,并没有偏向子元。 时光像流水一样,日复一日的政务和琐屑事情很快就渗透进了三年时间。子元等了三年,仍然没有抱得美人归,他每每望着右掌的疤痕想想妫翟避重就轻的态度,浓厚的情意就变成了愤恨。他觉得妫翟玩弄了他,羞辱了他。 所以子元决定不再等待,他要像当初教文王强征一样霸气地征服这个女人。 这一日的内廷,妫翟坐在镜前梳妆,星辰熟练地为她簪发,丑嬷正如往常在准备妫翟上朝的朝服。天边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将微弱的晨光投进屋内。妫翟左右看着镜中的俏脸,忽然发觉多了一张怒容,妫翟扭头一看,见子元脸色狰狞地站在身后。星辰惊呼,刚要问安,子元一把扭住她的手臂,将她推在了角落里,冷冷道:“你退下!” 丑嬷皱眉瞪了星辰一眼,星辰却不肯离开。丑嬷无奈,只能上前一把将星辰拽起来推进里屋,把门闩反锁。 子元猥琐笑道:“你这老东西,倒也识相,滚出去!” 丑嬷木着一张脸,消失在子元的视野里,将门关了起来。妫翟吃了一惊,万没料到丑嬷藏得那样深,什么时候竟投靠了子元!她咬住唇没有起身,只自顾梳头,反问道:“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为何逾矩?” 子元捡起梳妆台上的发簪,替妫翟插入发髻,反诘道:“若不来这里,又怎知你如此动人?瞧瞧,这簪子真配你。” 妫翟道:“你出去,有什么事在议政殿说。” 子元却不,而是欺身搂住了妫翟,急促地说道:“又赶我去议政殿?哼,叫蒍吕臣替你挡我?叫我听苋喜瞎唠叨?你不用这样躲着我。”子元抱着妫翟温软带着甜香的躯体,沉迷地呼吸几口,觉得美极了。 妫翟与文王纠缠多年,已经领悟到挣扎对于贪欲的男人不过是增加兴奋的方式,所以一动也不动,任由子元抱着,只冷冷问道:“看来,你是不想再等了。” 子元威胁道:“是的,我一天也不想等,也不能再等了。” 妫翟说:“可我是文王的夫人,是先国主之妻,如果跟你在一起,世人如何议论?传到诸侯之间,王室颜面何存?我也有我的自尊与骄傲,我不是那种攀附男人低眉顺眼卑微得一无是处的女人。你若不能给我比现在更好的,不能给我一个光明的身份,我绝不会要那种藏匿于阴暗中的感情。” 子元朗声笑道:“如果叫大王让位于我,我再娶你,不就名正言顺了?” 妫翟心中一颤,冷冷一笑,果然问出了他的野心。妫翟伸手拔下子元簪好的发簪,道:“若是三年前,大王禅让是极为可能的。可是如今他已登位,又已经长大,见你我在一块儿,怎会答应呢?何况,你若继位,将来便是你的长子承袭王位了,叫艰儿在宗亲里如何抬得起头来?” 子元道:“这有什么不放心,叫艰儿过继给我便是。那样我与你双宿双栖,百年之后,他仍然为王。” 妫翟冷冷讥讽道:“玩弄我们母子于股掌之间,是不是分外有趣?” 子元听了这话,极为不悦:“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质疑我,我原本对你无二心,可惜却低估了你的心计。像你这样心机深沉的女人,才是不能轻易相信的。为什么你可以跟王兄那样丑陋老迈的男人欢愉,却对我这样冷面冷心。你不要佯装少女,都是过来人,何必来那些虚招。你试试我,保证不亏。” 妫翟听到这番猥亵她的话,再也难忍,猛地挣扎开,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砸向了子元。 “你要干什么!”妫翟咆哮。 子元一摸额头,看见指尖清晰的血迹,彻底发怒了,顾不擦去血迹,上前抱住了妫翟强行吻上了她的脖颈:“我比王兄年轻、英俊,对你也百般呵护,你为何就不肯中意我?” 妫翟被压倒在梳妆台上,拼命地推开子元的头,她有机会反抗,却不敢暴露自己会拳术的事实,那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要留着保全儿子。 “你王兄是真正的男人,是大丈夫,是英雄,所以才能成为一国之君。而你不过是猥琐小人,色迷心窍的乱伦之人,根本不配我正眼瞧你。”妫翟含恨啐道。 子元一愣,笑得邪恶,道:“听说当年蔡献舞也是对你垂涎不已,差点占有你。” 妫翟回敬道:“所以你要瞧瞧他的下场。” 子元笑得更放荡,擒住妫翟的衣裳,哧一声将妫翟的外裳撕烂。妫翟桃红的亵衣露出大半,雪白的肌肤散发耀目光彩。子元几乎可以窥见酥软双峰,更是意乱情迷,低头就要戳上自己的厚唇。 “莫敖大人,您该上朝了。”子元忽觉腰间被一个重物顶住了。 是剑!而且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剑。持剑的人功力深沉,力道掌握得炉火纯青,虽是轻轻顶住命门,但子元感受到了一股极为绵软的真气正抵住他的后背,随时可以挺进肉身爆裂他的血管。他不得不起身,松开妫翟,扭头一看是丑嬷,便低沉威胁道:“丑嬷,你好大的胆子。” 丑嬷面无表情,回道:“老奴不敢,只想提醒莫敖大人,早朝的时刻到了。” 子元骂道:“拿开你的剑,否则本公叫你碎尸万段。” 丑嬷声音低沉,但格外铿锵,坚定说道:“老奴有武王所赐特赦令,亦有邓夫人所留遗诏,务必保全夫人安危。您可不要以为老夫人疼你便有扶持你为王的意思,那不过是哄着你罢了。大人,奉劝您一句,您如此尊贵的身份何必要与区区贱奴计较。” “你!”子元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实在不清楚丑嬷的功力。 “别废话了,莫敖大人,听老奴的劝,退后到门边,乖乖地出门去,可不要让朝臣等太久。” 子元慢慢移动着脚步,挪到了门外,冷冷冲着妫翟道:“你不从我,早晚会后悔。” 丑嬷牵唇一笑,道:“恭送莫敖大人。” 妫翟听到这句话,脸色一沉,也狠狠回道:“子元,你若敢动艰儿一根汗毛,我绝不饶你!” 议政殿上,朝臣们等了许久都不见子元与妫翟上殿。熊艰一个人坐在殿上,面对朝臣们的议论纷纷,有些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才见子元怒气冲冲地上殿,草草敷衍了几句就不肯开口说话了。苋喜等人见妫翟没如往常一样过来,知道情势不妙,也噤声不语。 妫翟呆坐在镜前,丑嬷替她披上衣服,问道:“夫人还去议政殿吗?” 妫翟抚着额头,沉默不语,连连摇头。她反复想着子元的反常,越想越怕,没有心思去上议政殿议事。她问丑嬷:“丑嬷,今日之事您怎么看?” 丑嬷先没有答话,而是问妫翟:“夫人可以完全信老奴吗?” 妫翟惊愕,道:“从你将漆树赠予寡人的时候起,寡人对您就很是敬佩。驱逐丹姬、为文王礼葬、辅助太子即位到今日子元之险,每当寡人在危难之时,您总能出手相救,不光是救我身体还救我心,您说,是要多愚昧的人才会不信任您?嬷嬷以为,寡人是那样愚昧无知的人吗?” 丑嬷道:“您可知您殊于常人的优点是什么?” 妫翟道:“请嬷嬷赐教。” 丑嬷笑道:“是与众不同的冷静。信任别人很重要,但冷静更重要,那是成功的必备能力。”丑嬷说完这番话,面色凝重起来,缓缓说道,“依老奴看来,子元既然与您撕破了脸皮,就一定会动真格来威胁您。何况,他年轻力壮又大权独揽,想要取大王而代之并不困难。” 妫翟道:“您与寡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大王自小没有得生母眷顾,对寡人冷淡是情理之中,一时也难以改变他的心,倒是……” 丑嬷道:“倒是公子恽您要未雨绸缪啊。” 妫翟点头,听见星辰在里面敲打门,这才想起星辰在里面锁着,于是打起精神让丑嬷把星辰放出来。星辰见妫翟衣裳完好,但面色憔悴,担忧问道:“主子,您没事吧?” 妫翟道:“什么也没发生,他没有得逞。” 星辰这才放下心来,埋怨丑嬷把她关起来,丑嬷不回嘴。妫翟吩咐星辰:“这会子估计散朝了,就说是寡人微恙,不便早朝。你待会儿悄悄去议政殿上找孟林,打探大王的行踪。早去早回,不要叫人瞧见。” 星辰点头,机敏地出去了。妫翟又吩咐丑嬷:“今日恽儿午睡的时候,不要给他盖被子。”丑嬷会意点头。 过了一会儿,星辰回来,禀告详情:“听蒍吕臣说,今天早朝氛围怪异,见夫人一直没有去,什么也没有议便结束了。莫敖大人带着大王外出骑马练箭了。” 妫翟拳头紧握,悲愤说道:“果真如此!星辰,一定要牢牢守好屋子,不许任何人进来。子元既然是去狩猎便不会那么快折返,丑嬷,你随寡人去个地方。” 内廷的宫门紧锁,夜暗了下来。妫翟与丑嬷来到了蔡献舞的偏院中,小蛮正在院中打水,见妫翟入院慌忙跪下行礼,妫翟道免礼,让丑嬷拦住了她。 蔡献舞正在榻上打坐,逼仄的房舍因为没有开窗而有些憋闷。蔡献舞长髯垂胸,汗珠子布满额头。妫翟没有说话,轻轻地走到案前盘坐。 “既然来了,怎么不说话呢?”献舞仍然没有睁开眼,任由烟雾袅绕于室内。 “你怎知我会来?”妫翟有些惊讶。 “你身上有一种淡香是别人没有的。那是宛丘桃林的香味,就算这些陈年香木也掩盖不住。”蔡献舞睁开眼,看了看妫翟,说,“你满面轻愁,心里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妫翟点头:“是的,无人可诉,想跟你谈谈。想问你一句,你可爱过我的姐姐?” 蔡献舞尴尬一笑,费解问道:“你为何要问这话?” 妫翟道:“蔡献舞,我不是戏言,是真想知道。” 蔡献舞道:“爱有两种,一种是远远地看着,用自己微弱的想象给这慢慢暗下去的岁月涂抹唇红,就像我对你;另一种爱则是一起过日子,让天长日久的累积与付出渗透到相扶相携的岁月里,比如你姐姐对我。我想我对你姐姐也该是爱过的。那样的情感虽然不惊心动魄,但触手可及,叫人踏实。” 妫翟愣了半晌,才说出心里压抑了很久的话:“你比我真实,所言为所想。其实,我一直是抗拒承认自己会对熊赀有感情的。我不敢相信我跟仇人之间也会有爱,但是他死了,我的心魂也被掏空了,感觉从来没有的孤独。从前对于姬允,我是充满爱怜的,他给我的一切我都非常珍惜,只是他太柔弱,我从不敢依靠他,我要担起我跟他两人的未来,丝毫不敢松懈。” 蔡献舞接过话茬:“但熊赀不同。他不需要你担心他,而且还知晓你的担心,更为你的担心铺平了路。一个完美的男人是能大能小的,你需要保护的时候,他变得很大很大,让你很有安全感;你需要关心时,他又变得很小很小,给你最温暖的安慰。最要紧的是,他对其他女人高傲只对你一个人殷勤,男人不是天生殷勤的,他们是被爱情改变过来的。熊赀就是这样完美的男人,我和姬允这样的男人只宜居家,不宜为君。你承认爱他,这又有什么可耻呢?相遇从来就不是偶然的事,只有桃花才会开在春风里,骆驼才会懂得恋慕甘泉,同样高飞的鸟儿,总有比翼齐飞的那一天,你天生就是熊赀的妻,我们不过是你的过客。你孤独是因为你爱他,那就追随你内心的声音,这是一个内向的寻找,找到这些声音坚定、清晰地往前走,在生命的轮回之中安顿好自己。” 蔡献舞的话砸开了妫翟心里最坚实的壁垒,她伤心哭道:“最难熬的莫过于明白内心太迟了。他死时我与他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我对他那么坏,如今这漫漫人生的痛苦只能由我自己来承受。献舞,你无法了解这种遗憾会有多么可怕,我现在身边一切都带有他的影子,到处有他的笑容和神情,我竟然忘了自己从前是多么厌恶他,多么憎恨他,而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我想他想得难受,可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成他希望的样子。” 蔡献舞掏出锦帕递给妫翟,像是看着一个自己最亲的小妹妹,道:“我却是高兴的,在这样的时刻你竟然想到我,这数年的囚禁生涯也就没有白费了。其实我一早就看出来,如果你对他没有感情,早就熬不下去了。没有感情,同床异梦的夜晚比权力倾轧还要恐怖,如果你真的能压抑,只能说你太适合去做一个翻云覆雨的掌权人,大概你是情与智都兼具吧。” 妫翟拿着锦帕拭泪,轻吐一口气,舒缓了许多,笑道:“郢都疆域辽阔,可是我却无知己,满肚子心里话只能对你说。” 蔡献舞自嘲道:“对我说也不错的,反正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一个囚徒口中的任何话语。跟我说比跟他人说要安全得多。你今日来,断不该只是找我聊聊天吧。” 妫翟道:“既然瞒不过你,便坦然相告了。听闻你昔年登基遭到了庶弟的反对,我想请教你是如何渡过难关的?” 蔡献舞轻轻瞅了妫翟一眼,问道:“新王有危险?” 妫翟摇头,道:“不只是新王,还有幼子与丹姬的女儿。” 蔡献舞说:“成功者无一不是能发现自己的天赋,并将天赋全然绽放的人。你的天赋完全能解决掉这些危险,不要害怕,我相信你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成长得比人们期待的还要美丽,当然这个过程会很痛,有时还会觉得灰心,面对汹涌而来的问题觉得自己很渺小,但这是你的宿命,不要害怕,做好现在你能做的,然后一切都会好的。” 妫翟听了心里平静了许多,问:“把你囚禁这么多年,恨我吗?” 蔡献舞轻轻一笑:“我不担心尘世间有仇怨,我只担心没有超越仇怨的智慧。我相信你我都是智慧之人。孽债该还的也还清了,我不希望你来找我,因为你不来便是安好的。你走吧,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化解。” 妫翟有些愧疚道:“蔡献舞,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放你走。” 蔡献舞背过身去,听着妫翟出门去,心里默默道,岁月终究谁也不会饶恕。 55.熊艰惨死夺位之险 入夜,妫翟正在想第二日议政之事,听蒍吕臣报告,门外有女子求见。原来是宗亲命妇们入宫探病,其中便有子元与子文的妻子。 “快快请起,难为你们还来看望寡人。”妫翟躺在榻上与妯娌们寒暄,特意瞄了瞄子文的妻子,果真端庄娴雅,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沉稳的智慧。 命妇循例与妫翟叙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妫翟叫星辰拿出几支簪子作为打赏赐给命妇。 待她们散后,妫翟悄悄打开子文妻子送来的礼盒,漆盒内是一些精致糕点。 “星辰,把它们一个个掰开。” “这是为何?”星辰有些疑惑不解。 “适才,我见子文之妻似乎有话要说却终究咽了下去,我想这礼盒内必有玄机。” 星辰依言行事,一个个捏开糕点,果然在其中一个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布团。妫翟吃惊不小,展开布团,看见短短八个字:新王位悬,保全世子。 妫翟浑身发冷,道:“子文能冒险进言,看来事情比我想得严重。想不到子元竟然手脚这么快!也不知簪子的玄机他能不能勘破。” 星辰道:“他既是有心之人,必能知晓。” 妫翟把布团烧掉,丑嬷带着宫中世医进了外殿,正替芈恽诊脉。 “世子病情如何?”妫翟问道。 “世子着了凉,有些微热,吃几服药退了热便好。”世医如实回答。 “也罢,寡人最近也有些疲累,你替寡人与世子好好开几帖药调养调养。” 世医不敢怠慢,忙写下了方子。 此时,子文从妻子手里接过簪子,仔细琢磨簪子的玄机。终于他找到了暗扣,知道了答案。 子文将簪子恢复原样,悄声对妻子道:“去叫子扬(斗般字子扬)来,我有话吩咐他。” 斗般见父亲面色凝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子文却只叫儿子附耳一阵详细交代,斗般听罢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子文谨慎嘱咐道:“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让奸人得逞。” 斗般点头,道:“孩儿早想建功立业一扫多年郁气,父亲您放心吧。” 子文苦涩道:“孩子,你还小,路长着呢。看来为父要避几天,等你们到了郧国再说。” 夜深了,郢都城内一片寂静。更鼓三响,郢都宫内的南门缓缓打开,一辆马车正停在城外。守将潘崇小心地观望四周,不敢有一丝大意。阴沉的天空不见星光,两个黑衣人匆匆而来。 潘崇见状连忙迎接上前,带着敬畏回道:“一切俱备,您可以放心。” 黑衣人没有说话,而是走出城门,将怀里抱着的孩子交给马车里出来的人。马车里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屈御寇和斗般,抱着孩子的也不是别人,是妫翟与丑嬷。 丑嬷跳上马车,悄声劝道:“您回去吧,老奴拼了性命也会保全两位小主子的。” 妫翟不放心,嘱咐御寇与斗般:“御寇,子扬,你们一定要将人平安送到曾国。” 御寇道:“夫人,您栽培御寇多年,御寇不会让您失望的。” 斗般也道:“有夫人御赐的神箭,没有人能阻挠我们。” 妫翟点头,不再多言,御寇扬鞭一挥,马车便消失在夜幕中。潘崇悄悄将城门关上,妫翟道:“潘崇,你要管牢自己的嘴,明白吗?” 潘崇道:“微臣明白。” 妫翟迅速钻上星辰在暗处备好的马车,主仆二人急急回到内廷。 天亮了,芈恽与芈芷醒来,发现自己坐在马车里,身旁只有丑嬷陪伴。 “嬷嬷,为何我会在马车上?” 丑嬷搂着芈恽,道:“夫人叫你替她去拜会拜会你姑姑曾夫人。路途遥远,公子怕不怕?” 芈恽胆气十足地道:“不怕,见到姑姑,恽儿还要替母亲问好呢。” 丑嬷笑了,轻轻哼着乡谣,哄着两个孩子。 一连几日,妫翟窝在内廷闭不出户,叫星辰把药渣倒在显眼的地方故意叫人看见。妫翟不敢松懈,日日叫人探听熊艰的安危。子元将熊艰带至离都城三十里外的堵地狩猎,整日不归。葆申师父劝不回,也气得犯了病。众人皆知,这是子元在向妫翟示威。 直到接到丑嬷的平安信,妫翟这才放下心来。她不再忍让躲避,一个人的朝堂也要继续。子元见妫翟没有答复他,索性不回。宫中议论纷纷,说着妫翟与子元的私情,各色油醋都添加进来,一时间整个楚王宫传的都是妫翟香艳的故事。 小蛮听仆人传给她后,回来在院里替献舞绞着锦帕,有意无意地嘀咕道:“真不知夫人有什么好,蔡侯居然也喜欢她。” 蔡献舞闭目养神,假装没有听见。 妫翟接着上了几日朝,子元仍旧与熊艰在外狩猎,妫翟只好命申侯去堵地请子元回都。这天,子元终于传信回来了,还带着丰盛的猎物回来。 “臣参见夫人。”子元进了殿,不脱铠甲也不跪拜,径自坐在了殿下离妫翟最近的位置上。 众臣大惊,虽然传言离奇香艳,毕竟没有见到,如今见子元这样放肆嚣张的行径,都忍不住嘀咕开来。 妫翟星目微紧,隐忍着怒气不发,只问自己关心的事:“莫敖大人回来了,为何大王不上殿向寡人问安?” 子元得意一笑,眼神变得狰狞,他没有直接回答妫翟的话,反而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大王近日骑术精进,狩猎准头也越发好了,所以要给您献上大礼。把东西给夫人抬上来。” 四个侍卫抬着一个精致的木箱子走上殿来,看着似乎不轻。 “这是何物?”妫翟有点不祥的预感,箱子里不会有好东西。 蒍吕臣正要上前去打开盖,妫翟拦住了他。她一步步走下殿来,离箱子越近血腥味就越明显。她走到箱子前,微颤着手,将华丽的木盖子打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冲天而来,朝臣们都忍不住掩鼻。妫翟忍着恶心凑近一看,见到自己的儿子熊艰正浑身带血地躺在木箱子中,因为死去多时而略显浮肿,怪异而恐怖。 妫翟踉跄后退,眼前一阵发黑,气血直冲头顶。她咬住自己的手背,强迫自己不惊叫出声。当她抬起头来时,双眼如利刃死死地锁住了子元。 朝臣们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上前瞧,但是看着妫翟以对峙的姿态看着子元便知不是小事了。 妫翟一步步攀上宝座,留给子元一个倔强而清瘦的背影。她一步一念:熊赀,你要保佑我,我一定要给咱们的孩子报仇!妫翟盘坐,面色如雕像一般凝固了,一字一顿地问子元:“先王遗诏诸卿想必言犹在耳。先王将寡人母子安危均托付于莫敖大人,不知莫敖大人对于新王暴毙有何交代。” 苋喜等人听暴毙二字,吃惊不小,不敢置信地凑上前去看看木箱子里到底是何物,这一见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差把五脏六腑呕出来。唯有子文不动声色镇坐原地,关注着子元的反应。 子元原本想和妫翟在议政殿上决一战,让她乖乖呈服,手下兵将已被他安置妥当,城外均已安置,没想到妫翟自己说新王是暴毙的,看来有回旋余地。于是子元立即收起阴笑,忽然哭着跪在殿下:“夫人,臣悔不该带大王去堵地狩猎啊!” 妫翟压抑住愤恨,问道:“莫敖大人何出此言?” 子元哭得比死了亲儿子还痛心疾首:“臣原本只是想带大王去跟着勇士们练练手,没料到被那些心思险恶的人钻了空子。在大王回都的前天晚上,有人带着死士对营房突袭。时值深夜,来人众多且身手毒辣,他们先火烧了本座的帐房,然后杀入军中,趁着混乱假扮侍卫把大王掳走。臣与对方交手,那人见不是对手,便,便将大王一剑杀死了。” 妫翟听着这话,笑了:“莫敖大人真以为寡人糊涂了么?”妫翟笑完忽然含泪怒骂道,“堵地乃王室狩猎场,禁卫森严,岂是旁人随意可进?即便有人混进帐中,莫敖大人征战数年又怎会不知先保国主之理?即便国主遭遇不测,为何不遣人报知寡人,不予大王灵柩安置,而要这样冒犯寡人,使大王不得安息?莫敖大人,先王对你不薄,你就是如此报恩的吗?” 子元听着妫翟动怒,眼泪也懒得流了,猥琐说道:“夫人,如果混进帐中的人就是在座列位中的人,事情就要另当别论。如果不是今日这样朝圣,夫人又怎会知歹徒之凶残?夫人,您要替大王报仇啊。” 妫翟道:“你是说有人蓄谋弑君篡位?那请问何人指使,为何篡位,主谋是谁?” 子元抬起头,阴森一笑,将手指向了子文:“指使者公子恽,意欲取王而代之,主谋便是谦谦君子子文大人。” 子文冷静道:“莫敖大人不要含血喷人,公子恽不过八岁,哪里知道弑君篡位这样高深的计谋?子文寸步未曾离开郢都,何来堵地杀人一说?” 子元站起身,踱步到子文面前,道:“小孩子是没有那个心,但是某些大人却是有的。你觊觎本座辅臣的地位已久,与蒍章、苋喜等人同流合污合谋弑君夺位,取代本公辅佐新君,又有何不可?试问子文大人,您前几日为何没有到宫中教习?蒍章大人又为何病得蹊跷?” “子文前几日身体微恙,静养于家中,拙荆与仆从皆可为证。”子文并不怯懦,反而对子元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可怜。 “是吗?真这么巧,居然就一块儿病了?”子元得意不已,死咬子文不放,“您的家眷都是向着你,自然什么话都可以编,但是堵地几千戍卫几千双眼睛皆可为证,他们亲眼见到您杀了大王。您看,这是什么?” 子元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块沾了血迹的玉佩,正是子文平日贴身带着的。 “这……”子文初始并不明白自己的玉佩怎么会到子元手里,细一想前日家里失盗恍然大悟,可是这样的话说了断然不会有人信。子文一时间踌躇不已。 一旁站着的蒍章自危不已,因为他前几日确实身体不适躺在家中,但是看子文这样的情势也不能料想子元会拿出什么“证物”来。 子文道:“既然几千双眼睛,莫敖大人又怎会轻易准许刺客回都呢?莫敖大人用兵如神,不会连个刺客也斗不过吧。” 子元正要发怒,妫翟出言制止了争辩。妫翟明白子元能使出这样拙劣的计谋,不是因为缺乏谋划,而是要给她来个下马威。妫翟鄙视一笑,问道:“如今大王薨逝,孰是孰非真假难辨,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诸卿以为,该立何人?” 申侯听罢妫翟这话,以为妫翟失了主意,忙道:“公子恽虽并不可能亲手弑君,但也难逃丑闻,且年幼,臣以为不宜为君。莫敖大人征伐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又是武王嫡亲幼子,当继大统,安我民心。” 妫翟淡淡扫了申侯一眼,心道:好吧,就让寡人一次辨个忠奸。 蒍章一向表面依附于子元,但是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刻,他不得不表明自己的立场,出言反对:“申公此言差矣。公子恽自幼跟随夫人长大,若有被人利用的迹象,夫人怎会不知?长子幼子皆是夫人亲生,试问哪个母亲又会亲手扼杀自己的儿子?若说公子恽逃不脱嫌疑丑闻缠绕,那么莫敖大人护驾不力,也难以给国人交待!” 子元一惊,凶狠地瞪了蒍章一眼,蒍章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熊艰年幼的躯体就孤零零躺在木箱子里,没有人在乎他是怎么死的,只在乎他死了之后谁可以取代他。朝臣们心里的各种打算因为妫翟的那句话而点燃,此刻都忘了自己该恶心,该闻不了那难闻的气味,只为了争取新的靠山争得不可开交。 妫翟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她看着那个华丽的木箱子,一想着自己的儿子成为权力斗争的殉葬品便肝肠寸断,恨不得将子元千刀万剐,可是眼下,她不能认输,不能哭,不能叫那些做了恶的人得逞。 朝臣们争执不下,支持子元的人和反对子元的人一样多,决定权最后落在了大宗斗祁的手中。 斗祁心里叫苦,他都快七十岁的人了,也叫他不得安宁,可是该反对还是该支持呢?他不知怎么抉择。子元是宗亲,势力庞大,若是反对,自己别想过好日子;可是不反对,他明知此事有蹊跷,若是轻易让子元上位,又怎么对得起先王? 妫翟不给斗祁犹豫的时间,直接使出杀手锏:“大宗,如果告诉您公子恽不可能有时机弑君,那么您觉得该立谁?” 斗祁怯怯地看了子元一眼,被子元眼里暗藏的杀机吓得不轻。这一双阴狠的眼睛反倒让斗祁忽然明白了什么:宁可扶植这个女人和那小子,自己安乐晚年,也不能扶植白眼狼自断后路。斗祁心里骂道:呸,就是帮了你也是死,还不如不帮你! 斗祁道:“若是公子恽确实与此事无关而只是个误会的话,那么宗亲们愿意遵从文王遗愿,全力辅佐公子恽。若是公子恽无法逃脱嫌疑,那么宗亲们便改变心意。” 妫翟听了这话,心里有了把握,站起身来,道:“诸位可听清楚了,何人继位非寡人一女子的臆断,而是诸位的抉择。寡人只想告诉尔等一个真相,公子恽因为身体微恙早已经去了曾国疗养,算来已经有十来天了。试问一个在他国探亲访友的人,怎能在前日与人合谋弑君篡位呢?” 惊人的逆转让子元惊得说不出话来,公子恽怎会离都?明明是在宫内治病?不光是子元,除了子文,众人一片哗然。 妫翟又道:“大王暴毙,国之大哀。但是,莫敖大人是两位世子的亲叔叔啊……”妫翟说道这里故意停住不语。她看见苋喜蒍章等人面有怒色,而申侯等人则面有惊惧,子元神情复杂且有些不知所措。 妫翟犀利的双眼毫不惧怕地迎上子元,慢慢地说着让子元觉得又恨又怕的话:“所以,要让寡人相信莫敖大人,恐怕很难。想来,这其间有什么误会罢,寡人想,不如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彻查此事。大王遭遇不测,不可如此惨烈地横陈尸首于朝堂,让他安息是第一要务。至于其他事情,等公子恽回国即位再议吧。苋喜大人,您文才极佳,又深知礼法伦常,您以为大王谥号为何?” 苋喜道:“大王殁于未成年之时,并没有能独当一面,是以,臣以为不可谥号为王。既然在堵地遇险,莫如追谥为‘堵敖’为宜。” 妫翟点头:“嗯,如此得体。潘崇。” “臣在!” “国主薨逝,郢都大丧,正值民心不稳之际。现在寡人要将王城安危交付与你,务必要杜绝一切别有用心之人肆意挑起恐慌。” 潘崇从一个内宫守卫升迁至王城统兵,欣喜不已,连连谢恩。 仅仅只隔三年,郢都城内又挂起了白幡,妫翟已经不清楚自己经历了大大小小多少场葬礼。 空空的内廷没有了丑嬷的护卫,这天子元轻易地就进了内廷。他抓住妫翟的手,咒骂道:“早告诫过你,不从我只会后悔。哼哼,你也不想想,你有几个儿子可以消耗。熊恽不会活得太久。” 妫翟冷冷笑道:“从寡人第一日来郢都起,你那双色眼便出卖了你的心。你以为寡人愿意敷衍你,愿意屈从你么?今儿告诉你,寡人对你从来没有过好感,只有鄙视。无论你是惺惺作态地故作温情,还是假模假样地佯装霸道,都不会在寡人心里有丝毫波澜。” 子元恼羞成怒骂道:“你这无情的女人!” 妫翟撇嘴一笑,满眼唾弃:“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叫画虎不成反类犬。你想学你王兄的霸道,可是又不知其精髓。寡人可不是当年的息夫人,而是今日的楚夫人。你有什么诡计尽管使出来,寡人不惧,从今往后,寡人与你斗到底!” 子元道:“我的确低估了你那颗聪明的脑袋,不过,来日方长,我不会再轻易放过你。” 妫翟把嘴唇凑到子元耳边,用轻柔的嗓音,说着寒冷的警告:“也请你小心一些,不要太早落在我的手里!我会让你比蔡献舞更凄惨!” 芈惠接到了妫翟的密信,得知自己的侄儿危在旦夕,火冒三丈。她派人秘密地保护好芈恽,后来获知熊艰已死的事情后,亲自带着私卒亲卫军浩浩荡荡地送芈恽归国。 芈恽迷茫地遵照母亲的旨意在灵堂前为长兄叩头。长兄对他来说是陌生又熟悉的称谓。他懵懂地穿上冕服,坐在母亲身旁,听着朝臣跪拜拥呼。从此,他不再叫芈恽,而是冠上了王者独有的姓氏——熊。他仰头看着母亲发红的双眼和殿下郑重深思的姑姑,决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要保护好他的亲人。 第12章她绵延的智慧 56.新政开局与苦肉计 公元前671年,熊恽即位,史称楚成王。天下之势更加纷乱,周惠王与五位大夫争利,险遭驱逐,后在郑伯与虢公的帮助下击退五子才顺利还都。齐国遇到百年难遇的大灾,饥民遍野。晋国爆发“骊姬之乱”内乱不息,晋公子重耳被迫流亡他国。次年齐、鲁、宋合并伐徐国,抢占淮水下游。齐、鲁等国与楚国在淮水的争利初现端倪。 更让妫翟心痛难过的是,她的堂兄御寇一家人终于被陈桓公杵臼厌弃,死于蔡姬与子款的阴谋之下,连个后人也没留下,而照拂她幼年的叔叔陈完被迫投奔齐国,受封田地改称田完。陈完到了齐国之后托人送来密信,告诉了妫翟当年她父亲暴毙的真相,但妫翟没有精力去考虑自己的家仇,帮助儿子坐稳王位,稳定楚国局势才是她急需要做的事情。 八岁的熊恽与母亲并坐王位。与熊艰的疏离所不同的是,熊恽对自己的母亲是很崇拜和信服的。他因为次子的身份而没有长于宗亲之手,但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王者之气浑然天成,妫翟对于他的期待也远远超过了熊艰。尽管熊恽只有八岁,但妫翟仍然毫不隐晦地告诉儿子:你的叔父子元就是你掌政的最大敌人,我们母子必须要站在一个战壕里才能保全性命,开辟新局。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烧得好不好,直接关系着妫翟能不能完胜子元。熊恽举行完册封大典,妫翟做的第一件惊人的事情便是以子元护驾不力为由,免去其莫敖官职,改任为令尹。这一举措大大将了子元一军,因为莫敖掌管兵马大权,令尹掌握行政大权,虽然位置是同级的,但实权却截然迥异。让子元憋闷的是,他不可反驳,虽然真相永远不能被查出来,但熊艰在他的手下死掉是不争的事实。在随国王师的武力压制下,子元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不得不弃卒保帅,牺牲掉了许多跟随自己多年的武将。 莫敖位置悬而未定,在楚国臣僚中引起热议,谁也不敢来坐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因为子元狭隘而自私的心绝不会允许竞争者的出现,昔年彭仲爽没能做到的事,现在也不会有人做到。这样的局面,正中妫翟的下怀,也是她苦心经营多年的一个结果。 莫敖这样的职位存在是妫翟心中最大的不安。她几乎不敢想象,如果把守这个位置的人不是子元这样的好色之徒,而是有子文的老成持重、文王的霸气、屈重的务实,一旦这个人有了反心,那么国主必将成为傀儡。妫翟绝对不允许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侥幸之上,她要一点点消除危机,以子元不抗拒的方式蚕食掉他,让莫敖这样的职位消失在楚国的未来中。 既然莫敖没有人敢接任,那么妫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削减子元的兵权。她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分化兵权,将王权高度集中。 妫翟拟旨,熊恽宣召,命锻造府制作了十只刻有凤纹的兵符,一只为总号令,九只为分号令。把原来的左、右、中三军分化级别,每一军设上、中、下三支佐军,那么队伍由原来的三支摇身一变为九支。左中右军非战时不设元帅,只设三位大将,赐令牌,享有在辖制范围内的练兵与调兵权,只要没有兵符便没有征伐号令权。三军俱由国主掌握,遇到战事,设帅点将,赐兵符,然后才能号令军队。上下两军将领皆服从元帅,左右元帅皆服从中军主帅。而中军由王师组成,元帅多为国主,只有小型战事才以莫敖或者令尹为帅。当三军九队都掌有符节之后,依然要听从国主兵符的总号令。 这样的改革,让楚国的军权不在官僚手中,由莫敖或者令尹任意妄为,而是相对集中在了国主的手中。国主的所作所为均受辅臣和谏臣的监督,这样少了个人色彩,也结束了武、文两代君王因举贤唯亲积累的弊端。 当然,妫翟也是知道的,要使大权在握的子元一下子什么实权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过分的削减只会激起子元的反抗,所以她特例将中军的符节赐予子元,让子元掌握中军。 军权分化使国政稳定一些之后,熊恽的安危是妫翟焦虑的问题。为此,她提拔护驾有功的屈御寇和斗般为国主的御前侍卫,担起保卫国主的安危,并赐御寇名字为屈完。这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看上去稚嫩却是极为骁勇,妫翟有意让他们取代熊率且比和阎敖,成为了新一代的楚国勇士。 解除了内部危机,妫翟开始大力提拔贤才,降低提拔人才的标准。首先将在文王身边为内侍多年的蒍吕臣提拔为百工正,掌管国内制造。提拔苋喜之子伍参为大夫,将子文提拔为熊恽的太傅。封鬻权之子戢梨为左军上将军,斗丹为右军上将军。命观丁父从民间寻来的武林高手田慎为熊恽骑射教头。而宗亲里的斗勃、斗廉等人还尚在考察中,在没有确定宗亲的忠心之前,妫翟不会轻易给他们机会。 年幼的君王、年轻的新人,楚国的一切透着新鲜和稚嫩。蒍章、苋喜等人并没有退出华丽的舞台,继续发挥着余热。 这天,苋喜为难地拿着国库的账本与妫翟密谈:“夫人,令尹大人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日后国人都要举家食粥了。” 妫翟接过账本一瞧,眉头直皱,道:“子元支这么些钱做什么?” 苋喜道:“这……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妫翟道:“看你脸色发青,便知不是什么好事,但说无妨,寡人心里有数。” 苋喜这才支支吾吾道:“听闻令尹大人要在内廷的外边院子里盖一座大宅子。如今正遍寻圆木,还说要用金子镶嵌呢。” 妫翟道:“消息可确实?” 苋喜道:“臣已经派人查探了,的确属实。” 妫翟气得一捶案桌,压抑地骂道:“他越发放肆了。” 苋喜道:“令尹大人罔顾先王之恩,行径如此放诞,夫人,只要您一声号令,微臣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守住国库。” 妫翟沉吟半晌,改变了主意,道:“不,咱们要除这蠹虫,得先哄饱他。日后他来支钱,你不要拦,只管给他拿去花,但是支钱的时候要当着众人面记账。” 苋喜应承,担心道:“子元如此放肆,是对先王大不敬,狐鸣枭啸,岂不叫夫人为难。” 妫翟无奈说道:“这个寡人自然明了,但为了先王,为了堵敖,也为了大王和国人,这个让步寡人不得不做。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放心,他休想得逞。” 苋喜退出后,熊恽来见妫翟。妫翟看到俊秀可爱的儿子,泣涕涟涟。熊恽见状,惊得跪下请罪:“孩儿惶恐,请母亲示下。” “殿下,快过来寡人身边!”妫翟抱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妫翟摩挲着熊恽粉嫩的脸庞,哭道:“殿下,你听着,你叔父要在内廷边上用国库的金子修筑宫殿,以此威胁诽谤母亲。” 熊恽疑惑而愤怒地问道:“令尹大人乃百吏之首,怎可损公肥私,置国人血汗不顾。他既是寡人王叔,就该恪守先王遗诏,怎能做出这样无德之事?母亲,这样的事孩儿闻所未闻。寡人要召子文大人警告令尹一番。” 妫翟听着幼小的熊恽这番有条有理的话,欣慰不已,劝道:“殿下有这样的见识,寡人甚是欣慰,不枉寡人从小点滴教导你,这才是一国之君的样子。但是寡人要劝你一句,子元现下势力庞大,对我们母子还没有放松警惕,所以你不能听人挑拨,要暂且佯装无知,还要在子元面前佯作顽劣,不能让他瞧出你的上进心。” 熊恽迷惑:“母亲,孩儿有些不懂,身为一国之君当日日勤勉,怎么能沉湎于玩物之中?寡人是万民之主,为天神所佑,为何要做出这等表里不一的事来?” 妫翟劝道:“孩子,人心叵测,就是神也不一定猜得透啊。你叔父能杀了你长兄把污水泼在你身上,又怎么会轻易饶过你,你越上进他便越在意。你可不要忘了,他如今掌管中军,随时能杀入内宫取咱们母子的性命啊。” 熊恽不说话,歪着头想了半天,气鼓鼓说道:“大丈夫怎么不光明磊落,反倒心黑如墨呢?” 妫翟道:“人心黑与白,肉眼可瞧不出来,要用心眼才瞧得出。母亲为了你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但你若有闪失,先王与长兄九泉之下也难瞑目。你既知玩物丧志,那咱们也就让子元玩物丧志吧。” 熊恽天资聪颖,悟到了母亲的忧惧,道:“母亲,您放心,孩儿绝不会轻信任何谣言而背叛您。” 妫翟破涕为笑,欣慰道:“真是娘的好孩儿。” 夜里熊恽睡下之后,妫翟单独召见了屈完和斗般。 “御寇,子扬,以后教习大王武艺要在无人的地方、无人的时刻。从明日起,你们不仅要保护大王安危,还要陪着大王玩耍,玩得尽兴,尤其要将大王顽劣不长进告诉该告诉的人。” 御寇与斗般是妫翟的心腹,对这样安排的目的心知肚明。过了几日,御寇与斗般命宫内的小厮寻来许多鸟雀,做了木马。熊恽果真施展孩子的天性,抓鸟摸鱼,成日与臧人疯玩。熊恽的前后转变,使子文头痛,日日向妫翟禀报。妫翟烦不胜烦,只能苦口婆心地劝。 过了好几个月,熊恽课业荒废殆尽,所要求背诵的书目悉数忘记,每日只喜欢在花园玩耍,一到功课时间便呼呼大睡,渐渐到了连朝堂上都睡得着的地步。 这一日,子文怒发冲冠地进殿,向妫翟禀告,说熊恽闹着肚子疼要上茅房,却转眼不见踪影,派人去找,却见丑嬷和内廷臧人与熊恽在花园里捉迷藏,嬉笑逗闹好不开心。 “夫人,子文才疏学浅,看来是难以教好大王,请另选高明。”子文气得面色发白。 “什么?大王怎会荒诞至此!”妫翟怒喝,气得头晕。 “夫人息怒,身体要紧。”星辰赶紧扶住妫翟。 妫翟一把推开星辰,骂道:“大王如此不思进取,寡人保重身体有何用。摆驾内廷!” 妫翟与子文等朝臣来到内廷,见熊恽正一身泥巴地骑在御寇身上,张牙舞爪地与婢女和斗般嬉笑,丑嬷和众小厮正闹做一团,妫翟尚未入园子便听到笑声,脸色由白转青,子元跟在妫翟身后冷笑不语。 “来人,给寡人把这不孝子捆起来。丑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纵着大王胡闹,跪下!星辰拿藤条来!”妫翟气得浑身颤抖。 熊恽被捆在长凳上,而斗般、屈完、丑嬷及众奴仆均跪在院中请罪求饶。 妫翟举起藤条道:“这是当年葆申师父训诫过你父王的藤条,今日寡人要来训诫你,替先王教训你这个不争气的不孝子!” 妫翟说罢,狠狠下手,打在了熊恽的臀上。熊恽倔强,咬着嘴唇不喊,妫翟怒气更盛,下手也更重,边打边哭:“寡人是造了什么孽!苦苦守着你这个不孝子,熬着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熊恽脸憋得涨紫,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声喊道:“您要是惦念父王,就不会对息侯念念不忘,年年祭奠。您心里要是有父王,就不会让长兄去得不明不白。您若是还有先王,就不会厚颜无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熊恽的话众人听得哗然,越发不自觉想象着妫翟与子元的绯闻。 妫翟脸色发白,停了手,含泪将藤条举得高高的,悲愤骂道:“寡人要你何用,不如打死了干净。” 眼看着妫翟的藤条就要落在熊恽身上,丑嬷不顾一切站起身扑上去抢住了妫翟的手,哭求道:“夫人您息怒啊!大王他还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等他长大了自然明了您的苦心。您就看在先王的分上,饶他这一回吧。” 妫翟气不过,一脚踹在了丑嬷身上,将她踹出数尺远,丑嬷哎哟一声,眼泪直流,但仍顾不得疼痛,爬过来死死抱住妫翟再求情:“夫人,不能打了,再打孩子会死的。老奴求您了,求您了!老奴再也不敢跟大王玩耍了。” 斗般与御寇对视一眼,见闹得差不多了也赶紧跪爬过去求情。 子元见熊恽屁股已经尽是血迹,肿成了一座小山包,心里偷笑不已。为了不让人瞧见他的得意,他上前从妫翟手里夺下了藤条。 妫翟含着眼泪望着子元,眼里尽是无奈和不甘,哭道:“寡人命苦呀!先王,您怎么抛下我一人煎熬!” 子元见妫翟哭得伤心欲绝,心里又软了起来,温柔劝道:“您跟孩子置什么气,赶紧进屋歇着吧。来人,把大王抬下去,好生敷药伺候着,少了一根头发本公饶不了你们。” 妫翟被星辰和子元搀扶着进屋躺下,大臣们纷纷散去,丑嬷与斗般等人都跪在外厅等候发落。 妫翟气道:“不去伺候大王,跪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要等寡人把你们拉下去砍头!” 丑嬷一行这才慌慌张张地退下。妫翟泪流不止,双眼无神,面色惨白。 “星辰,你下去,寡人跟令尹大人商议些事情。” 星辰识趣地退在外屋,但警惕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妫翟转过身,啜泣不已,可怜地说道:“子善,恽儿这样,你该得意了吧。” 子元得意一笑,假惺惺劝道:“夫人这话可见外了,本座虽有野心,但也不愿看你伤心呀。” 妫翟道:“这孩子如此顽劣,寡人后半生还有什么依靠。” 子元色眯眯地握住妫翟的手,暧昧暗示道:“别怕,还有我呢。” 妫翟听罢这话,哭得更凶了:“有你?你连艰儿也敢杀,哪里还会放过我们母子。” 子元有些尴尬,忙哄道:“那不是你性子太烈了嘛。” 妫翟扭动了几下身子,也不再挣扎,任由子元抓住她的手,哭得更可怜了:“那也怨你心太假。如今倒好,我恪守清白,还是有些污言秽语谣传到了恽儿耳里,竟背上了这等不好听的名声。早知如此……”妫翟说到这里便不再说话,只是嘤嘤哭泣。 子元握着妫翟柔软白皙的小手,心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这狠心人。”手被子元握过之后,妫翟娇喝起来,赶子元出去。子元还想说什么,妫翟已经抽回了手,将头埋在锦被里,不理会他了。 子元无奈,只能退身出来,遇到了门口的星辰。星辰行礼,带着暗示说道:“大人,时候长着呢,主子这会子心绪纷乱,您等她平静些了再来吧。” 子元在星辰脸上摸了一把,淫笑道:“好一个俏丫头,你主子不应,你倒也可以先侍候着。” 星辰哂笑道:“大王别拿奴婢开玩笑了,奴婢可比不上主子半点。” 子元乐呵呵笑着出去了,心里暗想:真是聪明的女人,儿子不争气,乖乖投靠我了。 子元走后,妫翟起身来赶紧去东宫看熊恽。 妫翟屏退了东宫的闲杂人等,亲自给儿子敷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妫翟颤抖地为熊恽上药,眼泪模糊了双眼。 熊恽忍痛安慰母亲:“母亲,您不用担心,孩儿不痛。大伙都说孩儿这一出比真的还真呢。” 妫翟哭道:“我可怜的恽儿,你受苦了。都难为你们了。” 妫翟哀伤之状,见者落泪。 57.山雨欲来风满楼 夜深人静的时刻,星辰跪在妫翟面前,请求道:“翟儿,我想过了,子元对你紧追不舍,不得到好处是不会罢手的,我不想让你再受委屈,不如让我去侍奉他吧。” 眼泪在星辰眼中打转,妫翟叹息一声,将星辰扶了起来,劝道:“我还没有到把你推进火坑的地步。你对子元厌恶甚深,我怎能忍心这样做。” 星辰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不怕。” 妫翟笑道:“你不怕,我怕呀。” 星辰忙道:“不用怕的,大不了一死。” 妫翟语重心长地说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折磨。你不经人事,不会明白男女之间的微妙。男人的心是随着色走的,女人的心是随着身体走的。一步走错,后面会步步被动,你只听我的吧,咱们两姐妹这么多年相依为命,还有什么熬不过。子元不会活得太久。”星辰点头。 议政殿左舍,妫翟与子文密谈。 子文道:“夫人,微臣斗胆说句不该说的话。” 妫翟道:“你且说。” 子文道:“起先让子元杀了堵敖污蔑大王,是咱们失了先机。早知如此,还不如咱们名正言顺地杀了堵敖,扶持大王登基,也不怕子元暗地的阴谋。” 妫翟点头:“你所言虽然残忍些,但未必不是王族之间的事实。寡人也有想过此招,但毕竟骨肉血缘不能下手,何况子元牢牢控制着艰儿。” 子文道:“是以,对于子元咱们不能再一味忍让,要早些谋划锄奸大计了。” 妫翟道:“知寡人者,子文也。今日宣你来,便是要议此事。如今,子元忙着修筑宫殿,又忙着垂涎寡人,大王的顽劣也颇有成效,咱们是该合计合计了。” 子文道:“大王能顺利登基,恐与曾夫人之义举不无关系,眼下之状莫如交好诸侯获天子御封为要务。一旦诸侯认准我王,子元会有诸多顾忌。” 妫翟点头称是:“中原诸侯对于楚国安稳极其重要,尤其要交好于鲁国,为抗齐做准备。说起来周王后还是我娘家的姐姐呢,是该示好,总不能叫郑公与虢公沾了便宜。寡人以为此事非蒍章办不可,你意下如何?” 子文道:“夫人英明,他有两行伶俐之齿、三寸不烂之舌,我相信一定不辱使命。” 妫翟遣蒍章出使各国,当蒍章带着拜帖与厚礼谨献给寡居多年的鲁齐姜时,这个以美色闻名遐迩以权术震慑齐鲁的女人仿佛找到了知己。 鲁齐姜青春守寡,四十岁时齐襄公故去。她的婚姻折枝,旧情消逝,在四十不惑的年纪才悟到要为自己而活,于是辅助自己的儿子鲁庄公励精图治,始终不使鲁国屈服于齐国的威慑。齐姜接到来自南方另一个女人对她的认同与鼓励,内心极为感动,心想,自己本是鲁姬的嫂子,虽然鲁姬早已去世,妫翟也不是鲁姬的亲生女儿,毕竟也是妹夫公子林的女儿,所以齐姜示意儿子鲁庄公,一定要与楚国保持战略同盟的关系,以牵制齐国独霸。 蒍章一路从鲁、卫、曹、齐而去,每到一处都与诸侯攀上了相应的关系。蒍章脱离了子元的牵制,大展身手,施展三寸不烂之舌,风范十足。诸侯们十分讶异,在这南蛮楚国,竟有如此文雅之士!蒍章一口流利的夏言,征服了自诩高贵的中原小国国主。 到了洛邑,蒍章拿出包茅、香木、香稻丸、息半夏、毛尖茶进献周惠王,并带去玉璧呈献给王后妫翚,也带给妫翚一件妫翟亲自裁剪捉针刺绣好的衣裳。 妫翚摸着熟悉的花纹,恍然如梦。她拿出当年妫翟送给她的腰带。那腰带已经磨损,花纹无法辨认,只是边际处的某些半旧的地方依然可以看得出细腻的针脚与绣工。妫翚早已听闻了妫翟坎坷的命运,心里怜爱疼惜不已,这份沉淀于心底的姐妹之情让妫翚决定为妹妹筹划一番,于是当即在惠王身边不断夸赞楚国忠心。蒍章见王后这样夸赞,就伏地跪拜,极力地表示楚国的忠诚和对天子的敬意。周惠王经过一阵吹捧不免有些飘飘然,愉快收下楚国的贺礼,也不吝啬地赐予蒍章回馈——赐文武胙礼予楚熊恽,并言“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表示楚国只要不反攻天子,南方夷越皆可以镇压。 蒍章捧着胙礼叩谢,内心难掩激动,不敢相信自己完成了这个艰难的任务。自武王自立以来,楚国一直处在边缘位置,从没有得到天子的亲口承认。出了洛邑城,蒍章仍然止不住絮絮叨叨:“礼有五经,莫重于祭,今天子以祭祀之胙礼赐予吾王,吾王名正言顺也,天下非议莫敢妄论!” 蒍章带着大礼归国后,妫翟安排了高规格的迎接仪式以表示对天子的敬意,并将这个讯息布告国人,国人欣慰赞叹:熊恽虽然是个孩子,但周天子都承认呢。 妫翟命斗祁将胙礼亲自奉送至宗庙前,以告慰先祖。对妫翟一向有防范的斗祁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心悦诚服地对妫翟说道:“夫人以柔克刚,处下求上,以一个母亲的宽怀坚韧辅佐我王,致使宗庙有续,国人欣慰,此乃大功也。” 妫翟客气地说:“多亏诸卿家与宗亲们襄助,亦是先王托福。” 两年后,子元果真使一座华丽的宫殿在内庭外院拔地而起。妫翟站在内庭的阁楼上望去,半空之下一片金碧辉煌,相形之下,妫翟的寝殿寒酸得俨然一座竹篱茅舍。 星辰抿嘴骂道:“奢糜至此,简直叫人痛恨!” 丑嬷淡然道:“极致奢华之境便是梦幻破灭之时。” 三人正在楼上眺望之际,子元的妻子孟樊求见。 “外命妇奉外子之命,特请夫人与女公子去新居观赏。寒舍微贱,本不该污尊目,只是命妇与外子敬慕夫人,今冒犯相邀,惶恐不已。”孟樊恭恭敬敬跪拜。 妫翟本不想劳动双脚,但看着地上瑟缩不已的女人有些不忍。妫翟心想:她抖索成这般必是畏惧子元,担心请不动人回去挨骂。 “自家人不必多礼。这新房舍甚是精致,是该好好瞧瞧,往后你也可以经常来内廷与寡人叙叙话,也是便宜。”妫翟俯身扶起孟樊,孟樊却哎呀一声喊痛。 “你这是怎么了?”妫翟诧异,捉住妯娌的手就要细看,孟樊慌忙缩手避让,妫翟不依,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拉开衣袖一看,见她瘦削的手臂上皆是深紫色的瘀伤。 “这……”妫翟吃惊不已,将孟樊的手放回去,怜悯问道,“可是他打的?” 孟樊泪花盈盈,默默点头,又慌忙求情道:“请夫人千万不要告诉子善。” 妫翟疑惑,看着子元妻子顾忌的眼神,忙对丑嬷和星辰道:“你们两个去前边角门等寡人。” 孟樊见没了外人,这才忍不住哭泣开来:“夫人,您若是告诉子善,他不会饶了我的。” 妫翟愤怒道:“你为他生儿育女,侍奉他衣食起居,一言一行没有半分不妥,他为何竟如此对你?你亦是大方之家的女儿,不该懦弱才是。” 孟樊悲叹道:“女人的婚姻多难遂心,要求一个一心人,比什么都难。 夫人若是去郢都问一问,没有哪一个官家女子不是与夫君同床异梦的。如今,我育有两子,若是离开子善,回到娘家,只会备受耻笑。到哪里都是受苦,不如为自己博取些尊严,待孩子长大了也有个依靠。” 妫翟叹道:“你能说出此番话来,证明你不是个糊涂人,只是太过隐忍一些。寡人也是女人,懂得女人的痛处和艰难,日后你常来内廷伴着寡人,也少挨些打。” 孟樊嗫嚅着问道:“子善对您如此不敬,如此奢糜,您怎会对妾婢如此和善?” 妫翟宽慰道:“令尹大人对寡人的觊觎是他自身的性子之使然,与你有何干系?寡人对你和善不只是可怜你,也觉得你是深明大义之人,为你白玉陷于污渠而惋惜呀。若是女人跟女人之间还恨来恨去,岂不是叫女人不要活了?” 孟樊破涕为笑,钦佩道:“无怪乎子善对您朝思暮想,请您原谅妾婢的冒犯。子善之所以对妾婢毒打不休,不过是嫌弃妾婢蠢笨无灵性。今日听您这番教导,才知您的非凡才智。妾婢若是个男儿,也会思慕您的。” 妫翟拉着孟樊的手,边走边道:“女人如百花,各有各香,各有各好。拿芙蕖之高洁比兰蕙之清雅,是无法判定高下的。你的温柔敦厚,善体人意,慧眼辨人之好,又岂是寡人所能比?只不过那些愚蠢的男子啊,总是以为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 妯娌二人拉着手一同走向子元的府邸。刚入外院,孟樊便如惊弓之鸟挣脱了妫翟的手,恭敬惶恐地退在一边,低身恭迎妫翟入府。妫翟仰头一看,见子元的新府邸竟毫不避讳地命名为“湘娥宫”。 妫翟眉头紧锁,在星辰与丑嬷的陪伴下进了内殿。鎏金的柱子与墨玉做成的矮榻,宽敞的大殿赛过了议政殿。子元从主位上志得意满地走向妫翟,笑道:“夫人,这湘娥宫如何?” 妫翟淡淡道:“甚是华丽,也只有令尹大人的这番心思,才能有如此惊人之杰作。” 正在此际,殿外一声长音:“大王驾到!” 熊恽在子文、苋喜等人的簇拥下进了湘娥宫。熊恽与妫翟坐上墨玉雕成的矮榻,子元摆开了宴席,但子元并没有坐在臣僚中间,而是叫人备了一个软榻坐在妫翟母子的斜下方。 熊恽见子元无礼,气得要起身离席,被妫翟强行按着坐下,严厉道:“令尹大人既是请了大王,必有惊喜给您,大王瞧瞧再走不迟。”熊恽只能满面怒色地坐下,将脸别过一边,不看母亲与子元。 子元双击掌,钟鼓之声响起,一队高大挺拔的武士手持矛戈整齐地出来。他们喊着威武的口号,整齐划一地将手中的矛戈挥舞,分别演示着刺、挑、挡等动作,宛如在沙场列阵对敌,嘶吼之声不输钟声之厚重。熊恽没有见过这样的舞姿,竟也看得痴迷入神,忍不住拍手叫好起来。 武士们退下,鼓声不歇,他们又换上了火红的短衣,头上戴着野鸟羽毛做成的羽冠,模仿着自然界百鸟朝凤的盛大场面。武士们脸上用花草汁液画得五彩斑斓,热情豪壮的舞蹈可窥昔年楚人先祖在山谷乔木间与野兽争夺,以及对自然的崇拜之情。舞毕,领首者高举火把,念着悠长而神秘的祭词。熊恽依然鼓掌叫好,但观看舞蹈的臣僚们却一个个低下头去。 妫翟再也忍耐不住,正言厉色地喝止了盛大的舞蹈表演。舞乐停止,妫翟掩面痛哭,叫道:“先王作万舞意在整军经武,征伐外国,祈祷勇士早日凯旋,乃悲壮苍凉之音,非大战之时而不动也,今令尹大人竟在这华堂之下,以此舞取悦于未亡人,叫未亡人情何以堪?令尹大人文韬武略不去开拓疆域,倒在此羞辱寡人,叫大王怎能承受!” 熊恽听罢母亲的解释,才知自己懵懂无知,赶紧跪在母亲身侧请罪。妫翟牵起熊恽,哭着回了内廷,满朝文武对子元不免指指点点。 “真是羊肉没吃着倒惹一身臊。” “那也只怪他自己太不识大体,竟在自己私筑的宫殿里上演万舞,这样的人怎么配做令尹?” “你们瞧这宫殿比夫人的内廷还华丽,不知私吞了国库多少金子。” “唉,昔年他还能上战争为国效力,如今只会在都内作威作福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议论声不绝于耳,子元尴尬万分,拂袖离席,扯起妻子孟樊就往内廷而来。 孟樊不过是个烟雾弹,还没有进入外厅便叫子元喝止在了门外。子元气咻咻闯进殿内,却见熊恽与妫翟正相谈。 妫翟见子元神情复杂,知他是来讨要说法。妫翟不想和他废话,便故意不叫熊恽避开,不冷不热地说:“王叔,非是寡人无情无义,盖因所信之人反复无常,吾等微不足道,只想顾全体面,今令尹所为,让寡人越发不知该何去何从。” 子元听了这话,明白了妫翟的意思。哦,原来是这样,原本是想跟我好的,可是却在众人面前羞辱了她,让她没了信心。子元再思及自己今日所作所为,也觉失了令尹的分寸,于是坚定地说:“那好,你等着,我会让你看看我的能力。” 公元前666年,也是熊恽即位的第六年。屈御寇已经二十出头,斗般也到了弱冠之年。齐国经过齐桓公与管仲的内外配合,俨然中原霸主。这一年,齐桓公假借周惠王之命出兵伐卫,名义上是惩治卫国不事天子,实则贪图卫国富庶的钱财。卫国国小兵弱加之卫懿公成天沉迷于游玩戏耍之中,政事上毫无作为。卫懿公追求虚无的艺术,命人找来许多仙鹤,用精美的刺绣纱帐来装饰仙鹤的院落,甚至把仙鹤住的地方盖成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凡找到仙鹤的人都可以加官进爵。为了亲近仙鹤,卫懿公都远离了宠妃,成天与仙鹤相伴。为了满足他癫狂的私欲,卫懿公不惜在民间搜刮民脂民膏,国人苦不堪言。在齐国的军队强势猛攻下,卫军溃不成军,败得惨不忍睹。卫懿公为了平息战争,不惜以大量的金银珠宝贿赂齐桓公。齐桓公得到了惊人的财富,这才满意收兵回国。 子文以此事教导熊恽,凡在私欲上不能运用理智的人,是不能担负起重大责任的。沉迷于虚幻奢侈之间的人,最终只能自取灭亡。熊恽心有所感,命臧人悄悄将自己养了多年的鸟雀放生。妫翟见着熊恽的成长稳重,很是欣慰。 同样一件事,放在用心不同的人身上便有不同的想法。子元从齐桓公的做法中得到了启示,他以为只要自己打个胜仗,便可以证明自己无愧于令尹和曾经的莫敖,所以在议政殿要求出兵伐郑,群臣当然不同意,可妫翟没有阻止,反而力排众议支持子元。 子元对妫翟的支持很受用,他觉得他在妫翟心目中已经占据了无法取代的位置,所以向妫翟要求子文之子斗般、斗祁之子斗梧、鬻权之子戢梨为熊率且比的副将,跟随子元北上伐郑。 子元便率领乘广六百浩荡北上伐郑。临行前,妫翟特意嘱咐熊率且比,胜败不紧要,紧要的是让这些年轻的新人多多历练。 子元择吉日出发,妫翟身心顿觉轻松,母子在内廷叙天伦甚是畅快。熊恽问:“母亲为何同意令尹出征?”妫翟说:“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是试探试探陈、蔡是否会联合援郑,二是我料定子元动机不纯,又心浮气躁,不一定能打个漂亮的仗。” 熊恽说:“母亲眼光长远,孩儿受教了。” 这时,宫吏来报,说蔡献舞已经断食数日,危在旦夕。妫翟听这消息大吃一惊,斥责守卫:“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为何此时才报?蔡侯若死,不知要起多少纷争,你们担待得起吗?糊涂!” 守卫支支吾吾,为难说道:“夫人恕罪!蔡侯饮食素来甚少,属下也未曾在意那么多。” 妫翟觉得事情来得突然:“好了,勿用废话,摆驾!” 妫翟来到蔡献舞的小院子,进了屋发现蔡献舞直挺挺躺在榻上,双目紧闭,两颊深凹,小蛮跪在榻边哭得嗓子都哑了。 妫翟眉头直皱,喝道:“到了这光景,哭有什么用!来人,弄些饴糖水来!” 星辰赶紧张罗很快就端来一碗糖水,妫翟也不再顾忌,捏开蔡献舞的下颌,用芦苇管子将糖水一滴滴地滴进蔡献舞的嘴里。蔡献舞悠悠转醒,醒来看见妫翟,说:“说是不见你,还是放不下。” 妫翟眼眶湿润,看出了蔡献舞有话要讲,便屏退众人。 妫翟将蔡献舞扶起身,嗔怪道:“我说了只需再忍耐些时日,我一定放你走。” 蔡献舞苦笑道:“客居楚国多年,我真的是有些思乡情切了。过去的罪孽赎清,我没有贪生之念,只想临死前再看故土一眼。” 妫翟忍着眼泪,哽咽道:“你这番话听得叫人难受,何苦这般伤感。 我原来恨你将你囚在楚国,后来想过放你回国,惮于文王生事,想放也放不了。你想回,现在就送你回去吧。倒也羡慕你终能返故乡,而我陈国不可归,息国已不在了。” 蔡献舞道:“你恨我,我是高兴的,无爱何恨?我倒是可以假装你曾经对我也动过心。如今我福禄已尽,是该去了,想能用这条命来帮帮你。” 妫翟绞着帕子,愕然抬头,心里猜中了蔡献舞的心思,越发难过得不知说什么好:“我会过得好好的,不需要浪费你这条性命。” 蔡献舞虚弱笑道:“你别以为我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便什么也不知道,我知子元已经北上伐郑,如果我死在楚国,想必蔡国一定会郑蔡合盟攻打楚国。想来这次子元是不会久战求胜的,终究不过不了了之,他没能打胜仗,你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来惩罚他。我一生没有为蔡国做出什么大贡献,如今快去了,也想回去看看,人终究要叶落归根嘛。” 妫翟感动不已,哭道:“何苦这个时机还要助我?” 蔡献舞道:“我这辈子算是放不下你了,是我引起你的命运大转折,现在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侮,我无法坐视不理,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小小弥补吧。”蔡献舞见妫翟眉尖深蹙,又道,“离别在际,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肯不肯。” 妫翟道:“你说吧,只要不是叫我抛下楚国不顾,做什么也愿意。” 蔡献舞道:“只求你那支骨笛,可否真真正正地赠予我?” 妫翟点头,从怀里摸出那支随身携带的骨笛放到蔡献舞手里。蔡献舞感受着温柔的体温,心满意足地躺下,喃喃道:“此生圆满矣。” 妫翟含泪道:“以后我与何人诉衷肠?” 蔡献舞闭住了眼睛,自言自语道:“我用我一生的彩云锦缎,去追逐你的身影,一个被截断的爱情,因缘宿命,让我一生来还清。” 58.诛杀子元 妫翟当即安排人送蔡献舞回蔡国,小蛮哭得双眼红肿,对蔡献舞依依不舍。妫翟看了很感动,特许小蛮随蔡献舞一同离开郢都。小蛮哪里想到自己会这样的机会,惊喜万分,赶紧给妫翟磕头谢恩。 身体的疾病和旅途劳顿,让蔡献舞归国之后更加虚弱。妫雉因思念丈夫,在家辅佐太子照顾家人,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却已经满头白发,蔡献舞看到她,想起自己这一生年少即位风流儒雅却没有为家庭、更没有为蔡国做出什么贡献,愈发愧疚。在楚国还能平心静气地赎罪,到了蔡国,献舞一点也不能平静,儿子已经成人,妻子也已老去,国人还是国人,有他和没他,蔡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的存在不存在,没有什么影响。这一发现让蔡献舞更觉活着没有什么生趣,因此很快就卧床不起了。 归国一月,蔡侯绝食而亡,临死前对太宰请求自己死后谥号为“哀”,让后世之君牢记前车之鉴。 子元这时已到了郑都。楚军突然来袭,郑国猝不及防,楚军如入无人之境。在熊率且比的带领下,斗般等人英勇善战,很快就率领上军攻进了郑国外城,子元得意洋洋,心道:哈哈,郑国不是那么难攻的嘛。他环顾四周,见郑都城门的悬门(城门上的一道木架,打开可随时关上城门)都没有拉下,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子元不敢冒进找熊率且比商量。 “熊率将军,素闻郑人狡猾,这郑捷(郑文公之名)可不比他父亲厉公好脾气,最是残忍。如今我军轻易进城,恐为郑公诱敌之计!本帅看来,还是先撤军出城为妙。” “末将与元帅所虑相同,撤兵也好。”熊率且比也不放心。 “元帅大人,末将以为不可轻易撤兵。”斗般出言阻拦,“我军连夜突袭,并未在城外屯兵,想来郑公要寻求齐、鲁、陈、蔡的襄助也来不及。此时我军若能长驱直入,生擒郑公,必能镇服中原诸子。昔年郑厉公敢对抗桓王,如今我等伐郑,天子必然赞许。这等好时机不可错失啊,令尹大人!” 斗般不过二十来岁,在子元心中还是个奶娃娃,但他忽视了一点,当年能把熊恽送到曾国去的,也就是他这个毛孩子。 熊率且比听了斗般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正打算劝子元考虑考虑,子元却对着斗般一阵臭骂起来:“你小子打过几回仗?出过几次征?乘广六百乘,多少人命攸关?尔等末微虾将,也敢顶撞本大人!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在本座面前指指点点!” 斗般年轻气盛,被子元这么一顿骂也气极顶撞起来:“如果元戎只能凭身份来听取意见,那么又配当什么元帅!大人可以因为末将之言欠缺深思熟虑而不采纳,但怎能因为身份高低而判定?我等追随大人北上,为的就是打一个大胜仗。如果这样潦草结束,当初又何苦千里迢迢来伐呢?这样撤兵,岂非无功而返!” 斗般的言论十分大胆,直斥责子元出征动机不纯。子元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偏偏斗梧也站出来说话了:“令尹大人,末将以为斗般下将军所言有理。不如兵分三路,守住城门关口,派骑兵冒险进城刺探,如果可行,乘广可以一并进城擒住郑公。” 子元火冒三丈,骂道:“若敖氏的儿郎越发目中无人!你们懂什么?斥候来报,蔡侯病重遣返回都,前日已经薨逝。蔡国若忌恨我国,又知吾等在外伐郑,必联合陈、宋诸国来伐楚救郑。到那时,尔等命丧艽野,休怪本帅。来人,把斗梧与斗般拉下去各打三十军棍!” 斗梧没想到自己好言劝了一句,竟要受这样的重罚,心里不服,问道:“敢问元帅,末将何时犯了军规?为何要受杖刑!” 子元亮出兵符,道:“不听元帅调遣,擅自顶撞本公,就是犯了大忌。” 斗梧气愤地骂道:“你这是什么规矩!” 子元冷笑道:“你嘴硬,好,多打你十棍,自己好好想清楚!” 熊率且比没料到子元会动这么大的怒气,本想求情,忽然想起妫翟临行前对他的叮嘱:成败并不要紧,锻炼新人才是最重要的事。熊率且比似乎明白了话里的寓意,于是安慰斗般和斗梧,说:“将为帅统领,元戎所言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们好好反省。” 斗般与斗梧被拖出帐外打得皮开肉绽,但他们咬紧牙关怎么也不求饶。子元没有再继续进城,担心蔡、陈、宋联合来攻,遂仓皇地回国了。殊不知郑公听闻楚军来犯,吓得不知所措,差点就要悬梁自尽,听闻子元退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楚军这弄的是哪一出。 妫翟没有责罚子元,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亲自在国内召集十个绝色美女赏赐给子元。凡是进贡之物,最好的必定先给子元;凡是最华美的衣裳马车,也先送给子元享用。说子元辛苦出征,应该褒奖的。 但是子元却惹恼了若敖氏的宗亲,尤其是斗梧的被打使斗祁对子元忌恨不已,你贪污受贿我们不说,居然对宗亲也这么无情。蒍章在朝野制造言论,说这一仗耗费粮草不少,却没有丝毫受益。群臣和朝野对子元的厌恶和不信任越来越高涨。 在子元的肆意挥霍下,楚国的国库已经成了个空壳子。妫翟淡定自若,对子文说:除掉子元的好时机到了! 这天夜里,妫翟悄悄打开了蔡献舞赠予她的药方,她决意在生死关头冒一次险。她把一包粉末倒进了茶盏中,纠结再三,终于打算端起陶碗送进嘴里。 但不等妫翟喝下,丑嬷一把抢过来麻利地倒进自己嘴里,痛快饮下。丑嬷擦了擦嘴角,嗔怪妫翟的冒险:“这么危险的东西,夫人怎么能自己饮下去!如有不测,大王谁来辅佐?” 妫翟虽然素来信任丑嬷,但也被丑嬷这样以身试险的道义感动了:“叫寡人用你们的性命来尝试,寡人于心不忍。寡人想与老天爷赌一把,看看是不是会输得那样惨。” 丑嬷眼角有泪花,语重心长道:“您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日子,不像老奴已经风烛残年。别说是喝下这一碗药,就是立刻去死又有何难?” 丑嬷一句话还没说全便忽然两眼一闭,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星辰赶紧把她搀到榻上,妫翟用手试了试丑嬷的额头,滚烫滚烫。 妫翟担忧道:“这样子倒是跟药方上写的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真的三个时辰后醒来。” 星辰担忧道:“只能是等了。幸好您没有喝下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主仆二人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担忧地看着丑嬷。一直到明月西沉,天色微亮的时候,丑嬷才醒过来。 妫翟一夜没有合眼,握着丑嬷苍老嶙峋的手,兴奋而担忧地问道:“怎么样,您觉得身体还行么?” 丑嬷点头,起身下榻走了几步,肯定地答道:“夫人,老奴觉得除了眼睛有些疼之外并无大碍。” 公元前664年,在连续两年干旱之后,妫翟下令与熊恽去宗庙前求雨。求雨仪式,妫翟授意熊恽,要熊恽邀请叔叔子元主持求雨祭祀大典,子元欣然应允。 求雨祭祀从子夜开始,一直进行到了夜幕降临才结束。熊恽起驾回宫,而妫翟因为疲乏不得不在外城的行宫休憩,待天亮之后再回宫。宗亲们都散了,子元也与妻儿一同返家,掌管祭礼的宗亲斗廉(字畲是)独自留守宗庙前收拾祭品和礼器。 残月如钩嵌在天幕,斗廉带着一身疲惫往回赶。斗廉家在北边,宗庙在东边,而行宫在东北角,所以斗廉回家必须要经过行宫外的甬道,斗廉坐上车不一会儿便歪在马车里睡着了。 斗廉睡得正香,忽然听车外人声嘈杂,似乎是小厮与谁起了争执。斗廉纳罕,这么晚了,是谁会在行宫甬道上呢,听上去人还很多的样子。斗廉没了睡意,掀开帘子一看,果见小厮与对面来的一辆马车堵了个正着。甬道并不宽敞,皆因行宫平常少人居住,只有国主和后妃偶尔来避暑才会到此落脚。两辆马车原本稍微挪动一下便可让出道来,但是偏偏两位小厮都是在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谁。 “何人喧哗,难道不知此处紧靠宗庙与行宫吗?”斗廉出了马车斥责吵架的奴才们,斗廉府上的小厮被责骂立即噤声,但对面的驾车小厮却气焰嚣张,冲着斗廉骂了起来:“谁叫你们走路不长眼,也不瞧瞧这车里坐的是谁!” 斗廉听这话来了气,皱眉喝道:“什么人也该讲个理,有什么话不能好声好气地讲。本公也要看看,车内到底坐着何方神圣!” 小厮得意道:“呔,不识规矩,这车内坐着的可是当今令尹大人!” 斗廉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令尹大人!令尹有什么了不起的,畲是我不稀罕!”斗廉笑毕,又正色道,“在下倒要请教令尹大人,深夜在这行宫甬道上出现,所为何事!” 车内坐着的子元等得不耐烦,道:“夫人抱恙,本座不放心,来看看。” 斗廉一听这话,脸上顿起羞愤之情,心中的愤怒再也忍不住,骂起子元来:“子元,你怎敢如此亵渎圣恩。先王待你不薄,无比信任你,可你竟敢觊觎夫人。子元,王室体面被你丢尽了!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在这城墙上,你羞耻之心何在!” 子元恼羞成怒,从马车里钻出来,立眉喝道:“来人,给本座拿下这乱吠的老狗!” 子元私卒死士从马车后列队而出,雷厉风行地将斗廉捆住。斗廉半百之岁未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见子元只穿着一身寝衣的模样,平时大家的传闻早让他知道,现在撞到眼前知晓他的色心,斗廉如何不恼。斗廉侍奉武王与文王两朝,对先君心怀敬意,见子元这样放肆不尊,恨得牙根痒痒,一口浓痰啐在了子元脸上,声嘶力竭地骂道:“子元,你作恶多端,罔顾圣恩,老天爷不会饶过你!” 子元冷笑:“你着什么急,横竖你死在我前头!把他带下去锁起来!” 隔着一道宫墙,斗廉与子元的争执传入妫翟耳中,她装作不知,低低说道:“星辰,去后边院子里看看,御寇一切可安置妥当?” 星辰悄悄举灯到了后院,屈御寇已经率领私卒埋伏在了假山池沼和林木花树之间。星辰捏着鼻子,学了三声鹧鸪叫。不一会儿,院中的大树上也传来一阵猫叫声。星辰回寝室,附耳告诉妫翟:“主子,一切都妥当。” 妫翟点头:“外城内城潘崇已经打点好,宫内有子文与斗般。这一回若不要子元死无全尸便枉费寡人多年的忍辱。星辰,去瞧瞧,子元是不是已经到了门外。如果是,别拦他,只拖住他就是。” 星辰慌忙出门去看虚实,子元已经旁若无人地进殿,正直奔妫翟的寝宫而来。星辰依计行事,没有阻拦,只大声通报:“子元大人,您怎么来了。”子元一把搂过星辰细软的腰肢,调笑道:“小妖精,越发懂事了。本座挂心夫人,所以来瞧瞧她。” 星辰给了子元一个媚眼,娇嗔道:“您就只想夫人,不想奴家?” 子元捏了捏星辰的下巴,色眯眯地闻着星辰脖颈衣领内的香味,低声道:“你这么大的声音,不怕夫人听见?” 星辰假意轻轻捶了子元的胸膛一下,埋怨道:“您这么怕夫人吃醋,何必来戏弄奴家。夫人今日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您进去吧。” 子元松开手,要进屋,又有些忌惮道:“丑嬷可在里头?” 星辰道:“当然在里头了。” 子元有些扫兴,不忿道:“又是这个死老婆子,坏了我多少好事。”子元正埋怨之际,丑嬷却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冲着子元求道:“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夫人,夫人……” 子元见丑嬷一脸惊慌,忙问道:“夫人怎么啦?” 丑嬷语无伦次道:“浑身发烫,高热不退,昏、昏迷不醒。” 子元推开丑嬷,进了屋,果见妫翟一脸绯红地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子元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子元焦急道:“这时候就是叫世医来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啊,烧成这样子怎么得了。” 星辰道:“大人,奴婢听闻故乡的老人家说,高热之人要以凉水敷,退热了便好了。” 子元点头,忙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打水来!” 丑嬷与星辰忙不迭地去打井水,子元亲手绞帕子为妫翟敷面,但是依然高热不止。子元道:“这样敷额头也不是法子。”子元来回踱步,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于是道:“去,你们叫人多打几桶水来。” 丑嬷与星辰叫院内子元的死士们帮忙去提水。行宫内所有的水桶都装满了水,整齐地摆在妫翟的寝室内。 “你们统统下去!”子元叫丑嬷与星辰都离开。 “这……”丑嬷与星辰踌躇。 “下去!”子元脸色严厉,带着杀气,丑嬷与星辰不得不退出门外。 屋内只有子元与榻上昏迷的妫翟。妫翟虽在病中,但脸色红光微犯越发显得白里透红,禁闭的双眸与樱唇竟有着不胜娇羞的少女之美。子元用冰凉的锦帕捂在妫翟的额上,眼却不受控制地瞄向了伊人微峦起伏的胸膛,锁骨纤细通透如一支玉质萧管。子元只觉周身燥热起来,喉间咯得微痛之中有些沙沙作痒。子元吞了一口口水,把锦帕取下,顺手撩开了妫翟的衣裳。妫翟素淡的里衣露出来,缝隙之中可以窥见雪样的肌肤。子元忘了妫翟还在病中,竟将手掌从衣裳的结带下伸进去。子元永远也忘不了这温热的、细腻的,似乎带着香甜的触感。他的心不自觉地跳着,多年来求而不得,一朝可以得手却忽然不敢再亵渎。 这一夜,子元不断地打湿锦帕,为妫翟擦拭身体降温,这也是子元迄今为止与妫翟最亲密的接触。他无法保证如果伊人不是病得这么重,他会不会饿虎扑食。 过了子夜到了三更,白昼拖沓着脚步不肯将世界焕然一新。妫翟已经褪去高热,有了知觉。子元的手仍旧搁在她胸前最细腻的地方,他把头枕着她的手沉沉睡着了。黑灯瞎火,月色微亮。妫翟悄悄将子元的手挪出来,支起了身子。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轻轻抚摸着子元的头颅。 “子元,今天就要了你的狗命!”妫翟心中激动难抑,双手举起匕首往摸好的方向刺去。 这一刀本刺得很重却因为子元忽然地移动脖子,结果只是划破了他的脸。 “啊!”子元一声惨叫,弹起身退开丈许地远,将屋内的木桶打翻两只。他迅速地拿起案桌上的火折子,照亮了漆黑的空间。子元脸上鲜血流淌,惊魂未定地看着一脸杀气的妫翟,惊愕问道:“你!” 外屋的星辰听到子元的叫喊,立即敲响了磬石,埋伏在后院的屈御寇得到暗号,立即率领屈氏私卒从后院杀将出来,刀枪如电与子元的私卒与死士厮杀开来。 子元在屋内听到动静,觉察自己中计,对妫翟的喜爱和贪念均抛到九霄云外,只有憎恨:“最毒妇人心,你竟要将我置于死地!” 妫翟举着匕首,冷笑道:“不要脸的下作之人,要你死的念头,寡人一日都没有断过!” 子元抄起桌上的铜质灯盏,轻蔑说道:“就你一个弱女子,想取我的性命,休想!” 妫翟笑道:“试试也无妨!” 语毕,妫翟持匕首连环几步,灵巧迅捷转瞬逼至子元身前,对着子元的胸膛劈了一掌。子元顾忌火折子,被这一掌打得猝不及防猛退了几步。子元吃惊不小,望着妫翟如柳枝的身躯如桃花的脸庞和那胭脂印记,怎也不敢相信她居然会有这么利索的拳脚。 “哼,我父王从小叫我骑马练箭为的就是对付尔等鼠辈!”妫翟不由分说扑上前,一刀劈过去将灯盏的顶削去一截。子元不敢懈怠,与妫翟对打起来。屋内木桶翻滚,案桌横倒,而私卒也与丑嬷打得不可开交,星辰不会武功只能四处躲闪。 妫翟的突袭将子元一身寝衣划得凌乱,毕竟是在黑暗中决斗,她也没有能沾上光。子元的死士拼命闯进内殿,将佩剑丢给子元。子元得到了武器,如虎添翼,招数也越发得心应手。妫翟的匕首虽然锋利,却只适合近身搏斗,面对子元的宝剑很快就落了下风。 子元长剑飞舞将妫翟击得节节败退,此时门外的死士也杀出了一条血路劝子元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子元赶紧虚晃一招,吹灭了火折子,往门外冲去。门外与死士斗得大汗淋漓的丑嬷对妫翟焦急喊道:“夫人,不能让子元轻易逃走!”说罢缠住子元,与子元近身展开了拳脚。 妫翟咬牙,忍着手臂上被子元的剑刺破的伤口,赶紧出来援助,但是未等她来得及近身,子元已经一剑刺进了丑嬷的胸膛。 “丑嬷!”妫翟听着丑嬷惨烈的呼喊直觉不妙,赶紧扑过去,丑嬷顾不得剑伤忍痛扑向子元,一剑刺中了子元的右肩。子元负伤,对丑嬷恨之入骨,转身利落地往丑嬷胸口补了一剑。 妫翟冲出来抱住丑嬷,子元已经跳上马车夺命而逃。太阳已经露出了微光,院子里损兵折将不少,妫翟一身血渍抱着廊檐下的丑嬷痛哭:“丑嬷,您何苦执着,城内寡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子元他逃不了的!” 星辰也焦急哭道:“丑嬷,您忍住,夫人一定会叫世医医好您的。” 丑嬷已经气息奄奄,鲜血从嘴里冒出来,染红了妫翟的衣裳。丑嬷握着妫翟的手,艰难道:“翟儿,到了这时候,我不能再瞒你了!” 妫翟听见自己熟悉的名字居然从丑嬷嘴里跑出,吃惊不已,丑嬷怎么会叫自己“翟儿”? 59.休养生息 丑嬷紧紧握住妫翟的手,血泪交流,口中不断抽着气,抽抽搭搭地说道:“翟儿,我,我是你的母亲狄英啊!那枚骨笛,正是当年我与你父亲的定、定情之物。”丑嬷说完这句话,血流得更凶猛。 “母亲?”妫翟这才明白,原来当年丑嬷跟她说的故事,火海中救子的惨烈,那个婴儿就是她。这个丑女人默默守护在她身边,无声无息,屡屡救她于危难中,原来,这不是一般的忠诚与投缘,而是有着血缘的维系。 妫翟抱着丑嬷,悲痛欲绝:“母亲!母亲!为何不早告诉翟儿?” 丑嬷露出微笑,伸着苍老的手想抚摸女儿的脸,还没有应一声,便气绝身亡。那嫣红刺目的鲜血如妫翟决堤的泪水涌出,妫翟用手拼命捂着母亲的伤口,怎么也止不住血。妫翟看不见朝霞的五彩,眼前只有一片鲜红。她不是孤单的孩子,她的母亲一直润物无声地爱着她,只可惜她这声母亲喊得太迟。 “为何,我的人生总要与这些真情真意擦肩而过,留给我的只能是遗憾?”妫翟抱着母亲痛哭。 星辰眼含热泪,劝慰道:“夫人,你不能怯懦啊。大王的安危,社稷的安危还需要你。” 且说子元落荒而逃,飞奔至城门口,焦急拍打着城门。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率领王师擒住熊恽,杀了那美艳的女人。 子元叫人气势汹汹地拍打着城门,却没有人响应。子元气急败坏骂道:“潘崇是不想活了么?竟然敢叫本座吃闭门羹。”正骂着,城门吱呀打开了。郢都王宫在清晨一片静谧,宫墙屋檐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样祥和安宁的清晨竟会是杀戮的开始。 子元乘着马车骂骂咧咧地进了宫门,守卫们一如往常对他躬身行礼。当他踏上王城内宫的第一块青石板,宁静便被嘶喊声刺破了。子元皱眉,探身出来想瞧个究竟,一见唬了一跳,只见子文与斗般父子带着王师亲卫军正大举杀来。 子元慌了,亮出随身带着中军兵符,勒令熊率且比停手:“熊率且比,兵符在此,还不快收起你的剑!” 熊率且比淡淡回道:“令尹大人,末将恕难从命!” 子文亮出十只兵符中的总号令,道:“将士们,王令在此,诛灭子元者重赏!” 熊率且比一拍骏马,与斗梧出列,二人各持长戟冲向了子元的私卒。子元大骇,欲退出城门,却见屈御寇和潘崇带着王城守卫军从后边包抄而来,腹背受敌,子元情势危急。 “哼,要杀本座,没那么容易。”子元不肯就范,抽出佩剑挥砍着马车周身的兵卒,不让人靠近自己。 斗般没有跟着父亲冲出去,而是将妫翟赐予他的雕翎箭悄悄搭上了弓,他日夜苦练的箭法就要惊艳世人了。 子元的死士和私卒在王师的包围中,很快死的死伤的伤,子元站在包围圈中,衣裳带血,披头散发凶狠地瞪着急于取他性命的人。 “咻”一声,清新的空气变成了一丝疾风,穿过了子元的胸膛。斗般一发三箭,例无虚发地集中在了子元的心脏。血滴在了他素色的布履上,子元抬头望着一脸不屑的斗般,终于不甘地倒在地上。他在这个晴朗的清晨,死在了去往议政殿的长路上。 人群爆发了欢呼声,子元的死对于忍受其淫威的楚臣们来言,真是天大的喜事。 妫翟穿着庄重的朝服端坐在行宫的正殿上,沐浴着朝阳的温暖,没有惊惧不安,只有自信与舒缓。熊恽在子文的陪同下,亲自来到行宫迎接受惊的母亲。母子对望,第一回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议政殿上,妫翟威严地与熊恽坐在殿上,苋喜则宣读着子元的罪状。 “诏曰:令尹子元,不事国主,悖逆国母,填一己之私欲而致国库空虚……今列其罪状四十六条,削其爵禄,抄其家私,暴其尸于夕室之外,不得入宗庙之侧位,亦不得葬于祖陵。其子不得承袭其禄圈禁于乡野,其妻妾皆流放西海终生不得归都。凡与子元共谋者,一经核实就地正法。此诏。” 子元的妻子孟樊在朝堂上抱着孩子哭得眼睛里淌血也不肯撒手。孟樊堂前连连叩头求饶:“求大王与夫人开恩,成全贱妾与犬子母子情分,纵然是做牛做马,樊氏无悔,只愿陪在孩儿身边。夫人,您一向宽怀大度,贱妾求您了。” 熊恽此时已有十六岁,更加有了主见,呵斥道:“子元大逆不道,罪不容诛!岂有轻饶之理!” 妫翟轻轻地对熊恽道:“大王,法道自然,讲求的也是一份和睦清净。楚国之法是公正之法,非无情之法。子元之罪难恕其身,其子不过稚童,论起来也是你的手足,何必要在小孩子心里种下仇恨的祸根。削其爵禄是法度,成全其母子情分也是大王该有之仁德。” 熊恽受教,道:“儿臣谨记教诲,请母亲裁夺。” 妫翟道:“寡人懿旨,特赦樊氏与其子留在郢都,但不得在王宫城十里之内居住,不袭旧禄,废为庶人。其家眷经查非共谋者,免流放之苦遣散返家。若查共谋者,格杀勿论。” 孟樊叩谢连连:“谢大王与夫人隆恩。” 妫翟道:“樊氏,你要好生教化你的儿子,不得使其效仿子元之不义、不轨之事,谁敢意图谋害国主,寡人绝不容他。你可要牢记。” 孟樊叩拜:“贱妾谨记,不敢逆于国主。” 妫翟瞥了一眼,发现人群中少了申侯:“申侯安在!” 子文道:“禀夫人,申侯已逃出城去,不知去向。” 妫翟道:“他滚得倒快。申侯既逃,申县不可无尹。大王,你以为何人可为申公?” 熊恽想了想,道:“斗般诛灭子元有功,论功行赏,不如叫他镇守申县吧。” 妫翟赞许道:“大王高见,寡人也是这样想。如此,斗般,寡人与大王便将申县重任交予你,切记戒骄戒躁,谨慎城防,牢记阎敖权县之祸。” 斗般获得大封,高兴谢恩。 妫翟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件更骇人听闻的决定:“寡人与大王商议,决意废莫敖一职永不再用,以令尹为百吏之首。另设司马一职,事兵权,听王令,执兵符,号令三军,顾全社稷安危。司马一职新设,待寡人还政于大王之时,择优录之。” 妫翟的这一主张,正式将楚国的兵权与行政权完全分开,避免了辅臣势力过大而威胁国主的危险,极大地震慑了原本依附在子元羽翼下的同党。以往妫翟每每有决定,这些小人们都会议论纷纷,窃窃私语,而今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他们连屁也不敢放。 妫翟又道:“百姓盼富裕,国家盼昌盛,没有好的领路人和带头人不行。子文大人忠心耿耿,此番剪除叛臣功不可没,寡人与大王商定,命子文为令尹。诸卿与宗亲们,当与令尹大人上下和睦,共商国事,为黎民谋福祉。寡人信得过子文大人的忠心,更辨得出忠奸,从今这议政殿上再不容有蜚短流长与私人恩怨,在座列位所言所行,当全心全意为国为民。” 子文堂前叩拜:“臣叩谢大王与夫人提携之恩。” 一个备受冷落的私生子荣登尊位,这个消息在楚国迅速传播开来。有人说子文是父凭子贵,而受此殊荣;有人说子文是子凭父贵,新王感念老臣斗伯比的恩情,急需以恩惠之事平息杀戮的残忍;更有人说得离谱,说子文与年纪相仿的夫人妫氏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这只是诸多猜测,真正见到子文却都是拱手道贺。 苋喜、蒍章与子文相聚一堂,纷纷安慰子文。 苋喜道:“令尹无需理会外间纷纷扬扬的谣传,那些人不过是心里泛酸嫉妒作祟。” 蒍章也道:“先王尚在之时,就已经颇为赏识大人,大人才学渊博,令尹之位实至名归。那些不实的言论,无非是子元余党伺机报复的雕虫小技,咱们可不会上当。” 子文笑道:“二位贤弟无需替本尹担忧,子元一死,还有诸多棘手的事情等着咱们做,哪里有闲心理会那些讹传。公道自在人心,清是清浊是浊,怕它作甚。今日找二位贤弟来,真是遇到了难事啊。” “大人请讲。” “子元生前挥霍无度,加之大旱三年,若是不能尽早充盈国库,社稷如至融冰之间,随时可倾覆啊。夫从政者,以庇民也。老百姓是满天星,群星簇拥咱楚国才会明;老百姓是原上草,芳草连天才有春意深。而今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本尹忧虑重重。” 蒍章道:“大人所言极是,不过子元余党一天不肃清,人心一天不得安宁。” 苋喜也犯难道:“何况,国库存粮少之又少,短时日内怕是难以充盈啊。” 子文皱眉深思,道:“越是危急存亡之际,越要拼尽全力才可。本尹思来想去仍觉大旱之际若要庶民加重赋税,只会叫楚国饿殍遍地,民怨沸腾啊。所以,本尹觉着不如先将家里所有家资变卖,筹得余粮以解国难。” 蒍章与苋喜听罢,吃惊不已,半天也不敢相信子文说的是真话。 子文笑道:“二位贤弟不用讶异,本尹已经打定主意。这清除叛党的事就得交给蒍大人,而国库具体亏空了多少,得需要苋喜大人去操持了,务必要将子元囤积的赃物悉数缴获。” 苋喜与蒍章都道:“令尹大人为了社稷能毁家纾难,吾等惭愧啊。这些小事请放心交给我们吧。” 翌日,郢都的外城出现了一幅蔚然壮观的奇景,堂堂楚国的令尹,竟叫家人将所有值钱的物什用牛车驮到了商埠叫卖。不仅是子文,还有其弟子玉与子西,都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筹集款项填补财政漏洞。 邻国郧国、樊国、曾国的商贩听闻消息,也纷纷涌入郢都,用粟米交换王族子弟的铜器金银。不多日,子文家族的金银珠宝与祖传之物都悉数变卖,换成了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 妫翟与熊恽在内宫正商议旱灾的赈灾事宜,听闻了子文当街贩卖家资的消息,俱吃惊不已。 妫翟与熊恽赶至国库粮仓前,只见一车一车的粮食正运进仓内,而这些粮食均是用子文族人的家资换来的。 妫翟对熊恽道:“国有廉吏,大王之福,既得此贤良之臣,大王若不励精图治做一个有德之君,岂不愧对上天对你的眷顾?昔年武文二王,出汉水,迁郢都,探淮水古道,取南襄要塞,为的就是笑傲中原诸侯而成霸业,如今到了大王这里亦至三代。有句粗话说得好,富贵不过三代。若我楚国,三代之后不霸,霸业无望矣。” 熊恽道:“母亲,为何三代之后不霸,霸业无望?儿臣有些糊涂。” 妫翟道:“寡人乃陈国妫氏宗女,你外祖乃已故陈庄公。妫氏原本乃天子门下正卿,又在诸侯中央。若是劝课农桑,勤于练兵,不依靠婚姻为纽带,不依附强者为附庸,那么必能有一番作为,可惜我的叔叔杵臼为了图谋王位不择手段,不断排除异己,扶植亲信。为娘是在陈国腐朽昏沉的气氛下长大的,眼睁睁看着江山日落西山朝不保夕。今你我母子握着大好河山与黎民生死,怎能不尽心尽力,为后世奠基?自你先祖于高山激流中勤勉创业以来,凡为国主者,莫不牢记先祖之辛劳,兢兢业业,才有了你如今看到的楚国。孩子啊,你肩上的担子重啊。楚国的疆域里,不会允许子元这样的人活着。即便你是国主,也没有奢侈的权力,明白吗?” 熊恽道听罢母亲的话,道:“母亲,儿臣想去田间看看百姓。” 妫翟点头赞许:“寡人早有此意,大王早该看看百姓疾苦啦。” 妫翟与熊恽乘着简陋的马车,避开众臣的视线,悄悄来到了京郊的田野上。连年大旱,田地干涸龟裂,颗粒无收,庶民们跪在田间求雨哭泣,饿得面黄肌瘦,为了活命连草根树皮都剥下来果腹。 熊恽生长在宫内,衣食无忧,从来不知农民侍弄土地的辛苦与凄凉,如今亲眼见到,备受震撼。熊恽歉疚道:“母亲,儿子为自己膏粱果腹深感负疚。” 妫翟道:“你能有这样的仁心,寡人甚是欣慰。走吧,回宫去,男子汉面临困难,光凭负疚与眼泪是不够的。子文既能毁家纾难,我们母子也该做些什么。” 翌日上朝,百官俱在。妫翟叫宫人将内宫所有的值钱物件都抬在了宫殿上,堆成一座山,甚至连文王娶她时的嫁妆都拿了出来。百官再看妫翟与熊恽,他们褪下了华丽的衣裳,穿上了草履与麻布衣裳。 妫翟当堂诏令:时值新王立,我国大旱,为减农负,再减赋三年,劝课农桑,疏通沟渠以灌田,凡庶民伐木垦荒均可为己有。凡食王宫俸禄群臣,均食粗茶淡饭,着草履麻衣,家中宫内所有值钱物件,捐出富余家产,共度艰难。 不几日,楚王宫上下出现了热火朝天的捐钱捐物场面。君臣开了头,后面事情就更顺利了,国人为妫翟母子的节俭感动不已,一扫之前阴霾雾气,积极热情去开荒种地、挖沟通渠。蒍吕臣寻能工巧匠锻造铁质农具,命鬻权之子戢梨占领铜绿山建造南方最大的铜矿基地,减少奢侈礼器用具,多用以锻造兵器与日常用具。斗丹自请去息县号召没有受灾的息县民众捐出富余的粮食以赈灾。 二十多年后,斗丹再次踏上故土,向息县民众诉说了这些年妫翟在郢都经历的点点滴滴和为民所做的善举,息县民众纷纷流下热泪。 昔年息国的宗亲振臂高呼:“当初夫人为了保全我们一家老小的安危,忍辱负重历尽波劫,时刻不忘敦促县公屈重镇守南陲,还修葺故主陵墓,我们才得以在此安居乐业。如今夫人有难,楚人有难,我等坐视不理,岂不是太忘恩负义了吗?请大家都拿出富余口粮,帮助夫人渡过危难吧。” 半月之后,息县县公屈重亲自押送息县民众捐助的香稻丸、半夏、红麻和松花蛋等等息县特产到了郢都。 妫翟看着这份质朴而实在的“礼物”也流下了热泪。妫翟捧着金黄的粟米,感动道:“息县虽是他乡,胜似故乡啊!” 妫翟捐出了所有的家当,重回芦馆自谋生路的时光。她命宫吏将花园开辟成菜畦,亲自种菜织布,连丹姬的女儿芈芷也从小就学会了生活自理。 子文勤于辅政,拒绝铺张浪费,节俭程度连大王熊恽都看不下去,不得不叫宫内安排午餐给子文,子文却只取一碗白饭、一碟青菜和一碟肉干而食。楚国官民上下一心,度过了罕见的旱灾,于次年就获得了丰收。 60.辅子称霸 公元前660年,熊恽二十岁,妫翟也步入中年。这天,妫翟听一个到齐国去的大臣说起齐姜之事,说齐姜把持着朝政不松手,为了牵制儿子,不准鲁庄公姬同娶正妻,姬同一直等到年近四十,才娶了母亲齐姜娘家的亲妹子哀姜,也是他的小姨为妻。 妫翟听了,受了很大的震动,她说,我不能这么做。 妫翟为熊恽举行了弱冠之礼,将先王凤印交还给熊恽,宣布从此还政于君。自此,熊恽正式脱离母亲的怀抱,开始独当一面。 大王成年,朝臣开始商议国主选妃,妫翟也开始为熊恽物色合适的正妻,宗亲们推荐了诸多貌美姑娘,但妫翟看了一圈均没有看得上眼的。 “大王,娶妻乃一个男子一生最重要的事。好的贤内助能体贴你的生活,善解你的苦恼,甚至能为你排忧解难。这些美人出生富庶之家,固然有良好的家教,但未必能有绝佳的胆色,所以寡人看着均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大王可有心仪的佳人?”熊恽左看右瞧,也没有找到自己相中的人,便直言相告:“儿臣与母亲所虑相同,没有看到心仪之人。” 妫翟又问:“是否考虑先纳妾?” 熊恽摇头:“上古贤明之君皆只有子嗣不继之时才纳妾,先王与母亲恩爱甚笃才有堵敖与儿臣,是以儿臣暂不想纳妾。” 妫翟道:“好吧,你也年纪尚算小,不急于一时,待寡人四处去探寻些佳人。 只要模样端方,性情稳重,便无论嫡庶与门第。” 妫翟把儿子的婚事当成还政之后的第一件大事,经过一年多的探听,找到了一位合适的人选。 郢都郊外,子元正妻孟樊正与儿子忙着晾晒草药,一辆精巧的马车停在了门外。 “夫人驾到,尔等还不跪迎!”宫吏进门见孟樊忙碌地干活,连忙斥责。 孟樊一听夫人驾到,吃了一惊,吓得面无人色,难道夫人反悔了吗? “唉,何必这样惊扰他们,都退下。孟樊妹子,赶紧起身吧。”妫翟进了院内,和蔼地让孟樊免礼。 “民妇不敢。”孟樊心惊胆战不敢起身。 妫翟恼怒地瞪了一眼宫吏,斥责道:“你们瞧瞧,把人家母子吓成这样。孟樊妹子,起身吧,走,咱们进屋叙话。” 孟樊见妫翟要搀起她,不敢再跪,忙拉着儿子进屋。屋内简陋,桌案也陈旧不已,孟樊赶紧用衣袖擦着桌子,尴尬请罪:“寒舍简陋,不堪受用,只能委屈夫人了。” 妫翟屏退了下人,叫孟樊不用拘束,自己斟了一碗水,毫无做作之态。孟樊见妫翟坦然,也消除了一些紧张,道:“听闻夫人素来节俭,亲耕亲织,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妫翟笑道:“这些年为了国事的确没少操心,如今撂了挑子总算轻松些。今日来,是有喜事跟你商量的。” 孟樊吃惊:“不知是何喜事?” 妫翟笑道:“寡人有一故友,对我有恩,临终前将独子托付于我,让我为他的儿子寻觅一个好姑娘。所以,寡人是想请你来为故人之子做媒的,这男方是郢都人氏,家事简单,家里有些田产还算殷实,人也算稳重勤恳,今年二十岁。” 孟樊道:“这听起来也算是个好人家,不知这男方相中了哪家闺女,可是民妇认识的?” 妫翟道:“听闻你母家是樊国北方的(今河南信阳),自古樊国出美女,男方家里相中的便是樊国乐师子云之女樊羽。他们听闻此女容颜姝丽,好学博文,庄重温和,便想成就一段好婚姻。不知你可认识?” 孟樊惊喜道:“这话说来可巧,樊羽正是民妇的亲侄女。”孟樊说到此,忽然又犯难道,“姑娘是个好姑娘,只是我那兄长沉迷于乐器之中不理俗物,嫂子又早亡。虽是贵胄之后,家境却不算好,不知……” 妫翟道:“这个你放心,男方家里不计较这些,只一条,想让两个孩子悄悄见见。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也不该强人所难,万一姑娘瞧不上对方,可不误了人家终身?” 孟樊激动道:“好,成,民妇明日就回娘家说和说和,把侄女接到郢都来住几天。” 妫翟命星辰拿出一个大包袱交给孟樊:“劳烦妹子辛苦,这里是些衣裳、首饰和金子。你叫人把家里修葺修葺,回娘家一趟,不能叫人小瞧了去。唉,若不是有当年的罪孽,你们母子也不会过这清苦的日子。” 孟樊感激地说道:“夫人这番话,民妇不敢当。能得您的照拂过着安稳的日子,民妇已经知足了,难为您还为民妇打点得这么周全,民妇都不知该怎么报答。”孟樊看了儿子一眼,感慨道,“我宁愿他过清苦的日子,凭自己的本事有一番作为,也不愿他在富贵中泯灭了良心。” 惊蛰一过,楚国男女老少最期待的节日——花朝节到了,孟樊的侄女樊羽也到了郢都。按照妫翟事先商量好的,两个青年男女被安排在城郊的花圃相会,满城的鲜花和说笑歌唱的青年男女,使整个郢都城青春洋溢。 熊恽与母亲穿着常服,隐遁于市集之中,看花赏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熊恽与樊羽邂逅了。孟樊掩口惊诧,这才知妫翟所谓的故人之子竟是当今大王。妫翟“嘘”一声,狡黠一笑,但见两个年轻人被彼此独特的气质所吸引,相互萌生了好感,妫翟亲手促成了这桩姻缘。 宗亲们听闻熊恽要娶孟樊的侄女为王后,颇有微词。妫翟不顾非议,亲命屈御寇为使臣,以大礼将樊羽迎至楚国。妫翟没有看错,樊羽果真是敦厚稳重的才女,集中了樊国女子的优点,与熊恽琴瑟和鸣,次年便诞下一子。 这天,妫翟正在内廷拾掇花草,有仆臣道:“大王驾到!” 妫翟笑着迎接熊恽后说:“大王处事沉稳,心胸宽大,如今已做了父亲,为娘已还政于大王,不再端坐议政殿,大王不能总往内廷跑啊。” 熊恽说:“母亲知道孩儿很敬重母亲,知道母亲经过二十多年的积累,行事风格更稳健,心思更缜密,比孩儿所见所想要远,所以总不由自主想与母亲商议国事。今日是来问母亲,关于齐楚外交,不知母亲有何看法。” 妫翟说:“既然齐公仍然高举着尊王攘夷的大旗,那么楚也不能示弱,继续交好天子,向天子纳贡,抢夺尊王的大旗。内政上怀柔,外交上铁腕。昔年宫中学堂里培养的可用之才,现在都可以大展拳脚了。” 斗般镇守申县,不断将申县疆域扩大,率先占领陉山等无人认领的土地,将楚国的实力冲破方城山遥指中原。屈御寇不再是一个侍卫,已担任箴尹,掌管律法,练就了舌灿莲花的本事。屈重调回京都担任司马一职,与子文内外配合。 熊恽以身作则,手不释卷,树立勤奋好学的榜样,提出“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也”的口号。获得天子的继续认同之后,楚国人的荣誉感也增强,不再自认蛮夷,国内学者开始以学习中原文化为风尚,对文明的强烈向往也使楚国贵族之间养成了好学的风气。妫翟适时提出兴办官学,鼓励有志之士游历诸国,对国外的才华出众者用重金吸纳。中原的学子们不再盲目地奔向齐鲁,有才华的寒士开始流入楚国,为楚国的政治输入了新血液,招贤纳士门槛的降低,让楚国人看到了更多的希望,楚国蓬勃而积极向上的面貌也令四周邻国刮目相看。 这天熊恽来看母亲,妫翟盘坐内廷,气定神闲地对儿子说道:“而今我大楚民心归附王室之际,为娘建议大王出兵再伐郑。郑人素来自傲,以齐马首是瞻。大王既然要成就霸业,就不可不试试挠一挠齐人的痒处。” 熊恽道:“郑国在洛邑东侧,乃中原腹地,儿臣早有伐郑意图,现已定下伐郑具体事宜,今日来见母亲,就是想讨教更多计谋。” 妫翟搁下手里的针线活,笑道:“大王如今成长,越发远见卓识,你以后不用事事来跟我商议了。” 熊恽谦虚道:“儿臣原也不想打搅母亲安宁,只是有些事还是很想听听您的见解,子文也常劝儿臣多向母亲讨教。” 妫翟道:“既是如此,为娘也就多嘴几句。咱们不是头一回伐郑了,既然要伐便一定要叫郑公胆寒。所以,为娘有一良策想告知大王。星辰,取笔墨来。” 妫翟挥毫写就四个字,熊恽伸头一看,见竹简上写着“欲擒故纵”四个字。熊恽惊喜一笑,道:“儿臣这下心里更有分寸了。” 妫翟欣喜笑道:“去吧,孩子,该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叫那群自诩不凡的人瞧瞧你的厉害!” 公元前660年,熊恽将自己的妹妹芈芷嫁给了弦国国君,并亲铸楚王媵邛钟为陪嫁礼。中原诸侯见楚国与弦国联姻,以为熊恽不像文王拥有彭仲爽、子元等武将般强大,熊率且比已年纪渐老,在军事上不敢有什么大动静,只能稳固周边小国而苟安。岂料次年开春,熊恽以屈重为主帅,率领申公斗般、箴尹屈御寇、斗廉之子斗勃、宗亲斗祁之子斗梧出兵伐郑。这一场仗打得迅捷快速,打得郑国落花流水后就撤。郑人等到楚军退兵后,松了半口气,没想到第二年,屈重再率大军伐郑,也是闪电作战,把郑国搅得军心涣散后又撤退了。第三年再伐,直接攻到郑都。熊恽在三年之内,令屈重三次伐郑,直捣中原腹地,虽然都没有攻破郑都,但诸侯们人人自危。 齐国嗅到了楚国挑衅的讯息,心想,我怎么会让一个未足而立之年的蛮夷国主挑战我的权威?因此,在楚国三次伐郑之后,齐桓公就想教训一下楚国。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偶然的小事。齐桓公的妾室是蔡国宗女,性格骄狂。有一日,齐桓公与蔡姬泛舟于湖上,尽情地赏花喝酒,蔡姬仗着自己颇受宠爱,任性戏弄齐桓公。她知道齐桓公怕水,就故意摇动着小舟使齐桓公受到了惊吓。齐桓公恼怒,将蔡姬遣返回蔡。蔡缪侯年幼,国政为宗亲把持,宗亲们嫌弃蔡姬丢脸,打算让蔡姬改嫁他国。齐桓公听闻蔡姬要改嫁,深感受辱,决定教训蔡国,但是又嫌由头太牵强,恐被人笑话。所以管仲出谋划策,仍以尊王攘夷的名义,纠集鲁、宋、陈、卫、郑、虚、曹、邾八国联军,准备伐楚。齐国从东方来,要伐西南的楚国,必要经过蔡国。所以,齐桓公扬言伐楚,实则伐蔡。蔡人被联军打得四处奔逃,齐桓公泄足了私愤。八国联军到达方城山不远处的陉山处屯兵压阵,不敢贸然攻进方城山犯楚。 面对齐国的试探,熊恽大为光火,连夜召集群臣商议。妫翟与子文商议,建议熊恽派人和谈。这次和谈,子文意欲让老将蒍章出马,妫翟却不同意,选了一个让大家出乎意料的人——屈御寇。 朝臣们对屈御寇的印象还停留在御前侍卫的旧影子里,并不认为他可以胜任。子文思忖一番,体味到了妫翟用屈御寇的妙处。 妫翟嘱咐道:“御寇,尔为新丁,幸许会遇到管子等人的轻视,但不紧要,寡人相信你能让他们刮目相看。尔要牢记,齐尊王攘夷,我大楚也敬事天子。” 屈御寇连夜启程赶至陉山。入了营帐,果然不出妫翟所料,齐桓公与管仲连正眼都没瞧一眼屈御寇。屈御寇不卑不亢,拱手浅浅施礼,对齐桓公道:“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管仲一听这话,心中一愣,这毛头小子竟深藏不漏,将陉山算做了楚国的疆域。管仲是治国首辅,立即回道:“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管仲的这番话,摆足了代言天子的款,拿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气势,指责楚国没有向天子纳贡,所以今天带着诸侯来征讨,周昭王曾经南巡没有归国,所以今天来问一问。 这番话若是放到一般小国家的臣子,恐怕要吓得不轻,管仲忘了一句话,初生牛犊不畏虎。屈御寇天性纯粹,原本无畏无惧,心里冷声一笑,暗道:居然拿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古人来找碴,实在可笑至极!于是慷慨说道:“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屈御寇谨记妫翟的交待,不仅没有藐视天子,还很敬重天子,而今只是忘了纳贡,但也讽刺管仲:要问周昭王去了哪里,自己上汉水河畔问吧。 管仲碰了软钉子,脸色极为难看。屈御寇敷衍了一番,火速返回,向国主禀报此事。 妫翟听了管仲的表现,哈哈大笑,对熊恽道:“想不到管仲也不过如此,暂且冷齐公几天,看他们能挨多久。” 果然,齐桓公率领八国联军驻扎在陉山几个月之后,依然不敢冒险进方城山,怕斗般率申县之师抵抗,那便得不偿失。拖了几个月不见动静,联军开始不满,不得已,齐桓公只能命人入楚,相邀在召陵(今河南漯河市)会盟。 召陵会盟上,齐桓公命管仲带屈御寇参观齐国的军队阵容。管仲指着齐国庞大的军阵,自夸道:“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屈御寇淡淡回道:“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 管仲被这番话噎得不轻,屈御寇并不是随意说说,楚王真的汇合斗般,率军众出了方城山,随时可以突破山口与联军对阵。 齐桓公见伐蔡的目的达到了,伐楚还真不好办,于是见好就收,撤军回国。召陵会盟让齐国见识到了楚国的厉害,这也是齐楚争霸的开始。 公元前655年。熊恽以弦国依附齐国为由,命子文率领三军攻入弦国灭弦。弦国国主抛弃妻子,仓皇投奔黄国,妫翟接回了女儿芈芷和外孙。斗丹之子叔麇驻扎弦国,成为弦县县尹,斗丹辗转息楚之间,最后跟着儿子一直在弦县安身立命。 熊恽以灭弦国为称霸的起点,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先后围许救郑,攻打齐国附庸许国。齐国两次出兵都是因为极小的原因,劳师动众却无结果。天子对齐、鲁两国出言斥责,下令郑国转为投靠晋、楚。晋、楚同获天子嘉许,对齐国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讽刺,齐不甘示弱,再次伐郑,郑国又被迫再投靠齐国。郑国夹在齐、晋、楚等强国之间,硬生生从一个曾经的霸主变成一棵墙头草。 而后几年里,熊恽灭樊、黄、江、蒋、英氏等淮水两岸小国,独占淮汉十字路口优势,稳稳地在淮水两岸扎根。 在外伐的同时,熊恽在母亲的指点下,轻徭薄赋,重视农业和矿业,使楚国成为第一产铜大国。往来商贩络绎不绝,郢都成为了南陲最令人向往的大都市。 妫翟辅佐儿子称霸的梦想,终于照进了现实。 尾声 公元前640年,也是熊恽登位的第三十二个年头,妫翟已经年近古稀不再过问政事。这时芈惠的儿子曾侯却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煽动汉东鄀、鄢等国合谋伐楚,意在挽回失落的繁华梦境。 熊恽大怒,连番出兵灭掉鄀、鄢等国,将汉水东游和淮水完全对接掌控住,准备去灭曾国。芈惠不顾老迈之身,亲自奔波至楚国,请求妫翟再给曾国一个机会。 芈惠拉着妫翟的手,失声痛哭,不惜屈尊跪在熊恽面前:“孽子愚蠢无知,不知顾及亲戚情分,请夫人与大王高抬贵手,饶我民众,求夫人念在往日姑嫂情谊上,给老妇一个薄面,不要屠城。” 妫翟不得不为曾夫人求情,对儿子道:“大王,曾与楚虽非一国,却是一家,以大楚之兵力,要灭曾国并不算难。昔年你姑姑不顾危险,保护你的性命,护送你归国继位,这样的大恩,你不能忘却啊。曾国贤者季梁是你父王最尊崇的人,你父王不止一次对臣僚说,民为神主。你可以失掉一块疆域,却不能失掉民心,你灭了曾国,失了民心,到最后存地也会失人啊!大王三思。曾侯不懂事,且饶他一回吧。” 熊恽听了母亲的话,决定不灭曾国,保全曾国宗庙。芈惠感激涕零,命曾侯入郢都向熊恽朝拜,献上大礼,表示曾国永远是楚国的盟友,再不会背叛。 此时,熊恽已经完成了汉水上下疆土的清理,在一大片楚国的疆域中,曾国就像是一颗高度自治的钉子镶嵌其间。熊恽谨遵诺言,曾国后来也一直依附于楚国长达三百多年。 公元前635年,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妫翟清晨醒来,忽然觉得神清气爽,恍然回到了少女时光。她起身梳着头对着铜镜照了照,笑着说:“星辰,我们俩的眼睛都已昏花,人也矮瘦,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原来的英气俊俏怎么都不见了呢?” 星辰蹒跚走来,抿着掉了门牙的嘴,笑道:“都成老婆子了还说英气俊俏,人不老那是什么,那不是妖精啊?” “星辰,今天天气好,咱们出去走走吧。” “主子今儿兴致高,不知是想去哪里瞧瞧啊。” 妫翟笑道:“听说东郊也有片桃林,这时节花开该正好,咱们也去看看桃花吧。” 星辰打趣道:“主子换脾气了,以往最恨桃花,只抱着那盆漆树不放,今儿怎么想看桃花了?” 妫翟道:“人老了就念旧,忽然也就爱起花儿粉儿来了。哎呦!” 星辰吃惊:“怎么了?” 妫翟捂住嘴,吐出了一个东西,星辰一看,是颗牙齿,便乐了:“你也掉牙了。” 妫翟嘻嘻笑道:“是呀,掉牙了,返老还童了。” 二人登上马车,来到了东郊的桃林里。满园的桃花开得如梦似幻,妫翟看得迷醉了,真觉得自己回到了芦馆。 妫翟铺开毡子,靠着树桩倚坐在桃树下,忽然想起了那一年的月夜下,她与一个翩翩少年相遇。妫翟喃喃道:“想不到我这一生遇到了这么多与众不同的男人,竟辗转了几个国家。献舞曾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带着一个使命,我现在知道我的使命了。” “你的使命是什么?” 妫翟一笑:“我的使命就是成长,成长为我自己。我辗转了几个国家,从陈国到息国、蔡国、楚国,我从他们面前经过,最终走到文王身边。我潜意识里模仿文王,从他说话的方式、神态、思想、情感、心灵,甚至一直往更深处走,我成长为他,但更成长为我自己。他用他的生命在帮助我塑造自己,他生命里的那些因素,在我的生命里活着,它们越来越以我的方式,在我生活的各个方面彰显出来,现在,你可以从我身上看到他的影响,但你看到的是我,而不是他。我没有愧对他,我用我的方式表达了我和他的地老天荒,缔造了我和他的神话。倒也不知那些文人墨客会怎么来说我这一生呢?” 星辰笑道:“一定是说你艳若桃李,红颜祸水,引三国诸侯竞折腰。星辰孤陋寡闻,也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但跟着夫人,知道了什么是真爱。这人世间最不容易的感情有两种,第一种是一个一向只知流泪的男人为你流了血;第二种是一个只懂流血的男人竟然为你流了泪。想那息侯性情文弱,却为夫人不怕流血,那熊赀如此残暴之人,为你哭了不知多少次,这是你命中注定的男人,所以夫人是幸福的。” 妫翟呵呵一笑,道:“情啊爱啊的,都过去了,功过自有人说。我这一生是孤独的,但是如你所说也是充实的、遂心的、幸福的。我没有屈服于谁,没有祸害过谁,既然问心无愧,也不在乎人们怎么说了。来吧,星辰,天气这么好,好好躺一躺。这地方真不错,我若死了,便要葬在这里。”星辰嗔怪道:“您又胡说了,您长寿着呢。” 妫翟眯着眼,望着东郊桃林,感慨道:“人总有死的一天。只可惜啊,我忙碌了大半辈子,竟没有好生看看身边的风景。待我死后,头向着息县,背对着陈国,如此,或许下辈子的人生便不会再那么残缺了。来吧,你也躺躺。” 星辰愉快地并着妫翟躺在树下,嗅着桃花甜蜜的馨香,不觉入梦。星辰很快就醒了,妫翟却再也没有醒来,平静地卒于春光之中。 妫翟的逝世,在楚国引起极大的轰动,数万人自发凭吊。人们听闻妫翟喜爱桃花,纷纷折下花枝别在胸前;人们又听说妫翟崇敬漆树,又遍栽漆树,在美丽的漆器上绘制她的画像。郢都的人们挤在道路两旁,为妫翟的逝世失声痛哭,整个楚国都处于一片哀伤气氛之中,熊恽为母亲建庙立碑,人们便到庙前祭拜。 每天都有无数的报告,说民众为祭拜夫人哭得昏死的消息。这天上朝后,熊恽还听到另一个消息,说息县的民众听闻妫翟死前的遗愿是头朝息县,自发为妫翟修建了祠堂,以此纪念这个伟大的女人。 熊恽心中不悦,对母亲临死前要葬在桃园面朝息国很不理解。他对子文发牢骚说:“母亲乃楚夫人,怎偏偏要念念不忘息县呢?如此,天下纷传着息夫人的故事,岂不是有辱先王颜面?寡人要下令拆了那些祠堂,杀了那些叨念息夫人三个字的人!” 子文说:“大王,息县民众冒着被您责罚的危险而自发建立祠堂,您不如悄悄去息县瞧瞧吧,您毁得了一座祠堂,可是能毁人心吗?” 熊恽微服私巡来到息县,见息县息侯墓前修筑了座“桃花夫人”的祠堂,而祠堂里的塑像正是母亲。民众折来桃花枝放在祠前,虔心叩拜,有的哭得肝肠寸断。 熊恽不敢相信这跪得人山人海的情景是真的,他扯了扯一个正在祭拜的老头,问道:“老伯伯,这祠堂里供奉着的是何人?为何用桃花祭奠?” 老头儿伤心说道:“听小哥儿口音是个外乡人,在我息县谁人不知她?每个人都想来祭拜她。这祠堂里供奉的是桃花夫人,你也来拜一拜,可消血光之灾,可助你化险为夷,能保一方平安啊。” 熊恽道:“有这样神奇?这桃花夫人是什么来头?莫非是神仙?” 老头儿道:“唉,她不是神仙,但在我们息县老百姓心里,比神仙还神呢。她是楚文王的正妻,也是咱们故国的诸侯夫人,也就是外间常道的息夫人,息县民众为了怕大王追究,才叫她桃花夫人的,听说夫人出生在一片桃林里,与桃花结了缘。小哥儿,老头儿把这话告诉你,你不要到处乱说,不然大王不会饶了我们的。” 熊恽也坐下,诚恳道:“老伯请说,寡——在下不会乱说的。” 老头儿还没开口,又湿了眼眶,哽咽道:“要不是咱们夫人当年不顾生死保全咱们,我哪里能活到今天。那时候她还在息国,为了息县子民做了许多好事,不怕辛苦,亲自下田耕种,我亲眼见过的。因为她,咱们才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啊,她被楚文王抢去,但她是一个强权不改其志的女人,后来文王感动了她;她是一个红颜但不祸水的女人,走到哪里,都能保一方平安,你看现在楚国国富民丰。唉,可惜她却苦了一生……” 熊恽站在桃花夫人墓前,望着黑压压跪拜痛哭的人群,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涕泪横流磕了三个响头,心里说:“母亲,孩儿记住了,民心为神。” 妫翟的故去,有人遗憾,因为她没有见到熊恽开门迎晋文公重耳,让其说下了“退避三舍”的名言;没有见到齐桓公威武一世之后,他的儿子无依无靠悉数投奔了楚国;没有见到她的儿子挥斥方遒,纵横中原使楚国与秦穆公、齐桓公、宋襄公一争长短而毫不逊色。但也有人为她庆幸,她死得其时,没有看见子文卸任,没有见证城濮之败,而是在繁华的顶端安详去世。 妫翟静静躺在黄土之中,没有带着豪华的殉葬品,只有带着一颗纯粹的心灵。她不在乎人们如何议论或者祭奠她,因为她的儿子熊恽得到母亲的点滴教导和谨慎经营,终于不愧先祖,将楚国疆域扩大了一倍以上,得到了最难超越的谥号:楚成王。 成王者,集大成者。成王创下的霸业就是对妫翟最好的评价与报答。 曾夫人芈惠睁开模糊的病眼,悠悠地对身边听故事的人说:“我见过那么多美丽的女人,而她却是最独特的一个。” 后记 后记朋友们得知我要写《息夫人》,问我:“你刚刚完成一部长篇,怎么不停一两年再写?”我听了心一下就疼了起来,就是因为《孙叔敖》,我才要写新的作品。《孙叔敖》面世后,由于道行太浅,我很难从小说中走出来。每每看着那棱角分明的“砖块”,摸着那厚厚的凉凉的封面,我都忍不住拿起一本下意识地翻开来,当每一页慢慢从我指尖上簌簌闪过时,便有一种莫名的凄凉袭来。无意中跃入眼帘的那些人名,总让我感觉特别的亲切,这些鲜活的角色,常常出现在我的睡梦里。 在春秋时代河南信阳的土地上,孕育了两位名人,一位是孙叔敖,一位是息夫人。看多了出版后的《孙叔敖》,总觉得还有好多历史瞬间没有诠释清楚,文笔也不够成熟、简练和优美。女人写男性历史人物,多少有些拿捏不到位,我的特长是刻画鲜明的人物性格,息夫人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正适合我来刻画。心想,我如果把息夫人给还原了,不仅对自己是一个挑战,也是对家乡信阳的一个贡献,不管写出来怎么样,尽力无愧我心就罢。于是,我有了写《息夫人》的打算。 在查找息夫人资料的过程里,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历史上的记载和描写她的诗词,大多是用男人的眼光来看她、写她的。清人邓汉仪有诗:“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唐代王维曾感叹:“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楚史泰斗张正明教授对那些男权至上、绯闻为主、500主观、片面评价息夫人的诗词歌赋和言论非常反感,他这样评价那些文人的臆想:“纲常之论,文人情怀。”我非常赞同。那么,历史上的息夫人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 怀着各种疑惑,我沿着息夫人出生、出嫁和她后来跌宕一生命运的足迹走了一遍,走过淮阳、新蔡、上蔡、息县、邓州、襄樊、荆州,看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历史又像在我的面前复活了,我的心也复活了。当我在淮阳,看到淮阳县有关人员对息夫人这个陈国公主侃侃而谈时,我的心充满了温暖。在上蔡的蔡侯望河楼上,有关领导朋友一再说,我们蔡侯以国人嘉奖的名声胜任诸侯,向来是有教养有礼仪的,但是能这样疯狂地爱上息夫人,说明这个息夫人确实魅力超凡。 在息县谯楼广场的息夫人雕像面前,当地朋友说,我们淳朴善良的息县百姓对于息夫人是无比尊敬的,因为她用自己羸弱的肩膀,保全了这片土地的安宁。看着她圣洁的面庞,我分明看到息县百姓心目中的息夫人。她走过了三个国家,历经了各种政治风波,保全了千秋息国,给楚成王夯实了霸业的基础。她明明年近古稀才离世,却被后世汉儒们杜撰与息侯双双殉情。这样一个女人,分明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为何人们对她只有怜悯同情和不怀好意的猜想,甚至更多的只是对她的绯闻添油加醋? 我看息县的资料上有这么一句话,她答应嫁给文王,其中一个条件是:后世不得更改对息县的称呼,可见息夫人对息县的感情,息县对息夫人的怀念。但同时我也有所疑惑,因为后面还有近两千年的封建强权,要更改县名也是极为容易的,而息县至今仍名为息县,归根结底是善良的人性战胜了浮躁的名利。伟大的人自然有顺应民意的地方,也应该得到一个永恒的归属,因此息夫人作为息县的标志是当之无愧的,息县人民没有辜负她这份纯洁真挚的感情。 民间有人称呼息夫人为桃花夫人,在息县建桃花夫人庙宇可以理解,为什么湖北也有桃花夫人庙?据我考证,湖北人立桃花庙,是把她当作桃花神,但是关于她是桃花神的缘故,又没有出处,只是说她长得面如桃花,长得好看就是神吗?被作为神的,只有两个由头,一是有人以文章杜撰,传之久远,比如《洛神赋》里的洛神;二是有民间传说,对百姓做了贡献,于是就成了神。 中国从远古时代开始,一直推崇对“神”的信仰。同时,中国所有的神又都是“天”的标志,天道即人心,这涵盖了中国人一切的文明规范,是世界上最高的道德价值。她死后,楚成王见到息县民众自主祭奠他母亲,这是最有说服力的,为她建庙立碑也是自然的了。可是在湖北建庙呢?要知道,那时候没有现在的庙,她儿子立庙不可能传到那么深远,只有宗庙可以,宗庙是为列祖先王立的。我想,息夫人对农事的改革改变了庶民的现状,农事的兴旺是最直观的。她不为社稷做出点什么,庶民为何要祭拜她?庶民最重视的就是生活。首先是文王死,成王立,她宣布大赦天下,减赋三年,这是对生命的饶恕。第二点,国库空虚,息夫人典卖嫁妆和内宫所有值钱物件,用以赈灾,然后粗布素食和臣民一样生活。这样一个文韬武略的女人死后,楚成王不把她立在楚国宗庙里是不可能的。 对息夫人了解越多,我就越喜欢她,及至后来根本就不想松手。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用严肃而又凄婉的眼神看着我,欲诉还休,仿佛对我有所期待,又仿佛对一切评论淡然从容,我无比深刻的感觉到她不是后世文人笔下描写的那样单薄和片面…… 一个女人要在男权社会下生存,原本就非常难,如果要施展自己的才能,就要比别人更坚强更有毅力,惟其如此才能推翻世人不怀好意的诽谤!息夫人离我们有2700多年了,在那个既浪漫又残酷的年代,她是如何在所有的挫折中涅盘?她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我不相信结果就只剩一场桃色绯闻,我要在历史的缝隙里寻找她存在过的踪迹,我不愿意息夫人的人生是割裂的、残缺的!是的,我要从一个女人的视角来还原一个真正的息夫人,这既是在完成一部作品,也是在给她一个交代,因为我们都是女人,我要让她的人生不再任人打扮。 想容易,做起来难。我抱来了顾颉刚、童书业、张正明、熊得山等等学者的历史着作,在漫长的抽丝剥茧后,我才慢慢理出一点头绪。在设置这个作品时,我一度陷入了情节构造的困境,很痛苦。由于年代久远,历史资料残缺,搜集的难度非常大,再加上息夫人虽然名气很大,但由于记载她的史料大多被后世诸多文人、尤其是封建男权主义迂腐文人穿凿附会,所以难有公正客观和理性的态度。如果不能抽丝剥茧、去伪存真去关注她的真实灵魂,恐怕作品最后出来亦不是当下息县民众所想要的。因此,我不得不日夜埋首,寻找史料线索,去追寻各种巧合真正可能出现的原因。当然,即使我如此“考古”,也难免力有不逮,我只有靠想像并根据历史上只言片语进行反推了。 息夫人如此美貌与智慧,是需要一个特别的父母基因遗传,于是我从历史上那场着名的“儒葛之战”开写,引出息夫人的娘家陈国,引出她的父母,引出王室婚姻与息侯,就这样一步步将息夫人的一生展现了出来。 起初写完,我也疑惑自己,息夫人遭遇的三个男人之中,到底谁是“男一号”谁是“男二号”?息候之至善至美,蔡候之知耻后勇,文王之韬略经纬,每一个人都有无可取代的优点。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每一位诸侯的身上又似乎有致命的缺点,比如蔡候的见色忘义,一时贪念成了息蔡之战的导火索,使无辜百姓罹难,如此不顾家国安危,亲戚情分与颜面,怎么不叫人痛恨?同时,息候的后知后觉又何尝不叫人叹息?作为一国之主天子嫡亲,强国富民是诸侯之职责,如果不居安思危励精图治,辉煌没落终究是不可避免,可叹息国之宗亲与历任诸侯却没有这样的心,息候虽然有强国之志,奈何时不待我,最后没能有机会正义战胜邪恶,怎么不叫人扼腕?文王虽然霸气英武,但为了夺取他国的土地,不惜以一个女人的牺牲为代价,而且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的随意掠夺,甚至用生命威胁一个无辜的息夫人,他获得了成功,但是却让息夫人背了黑锅,这样的居心怎不让人可憎。 息夫人遭遇了三个男人,在那个年代,她无从选择,而每一个男人又不可忽视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如果她没有坚定的信念和超常的智慧,恐怕就没有她波折又丰富的一生。当生命、尊严、爱情、信义、国家安危放在一起,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出比她更勇敢、更大气的选择。 息夫人是不幸的,但她也是幸运的,因为命运的苦难造就了她与众不同的一生,她以智慧和胸襟征服了那些曾经自以为是的强者,她收获了别的诸侯夫人所不能拥有的真挚爱情。息候对她的尊重和平视,是现在的男性都难以做到的,何况在悠远的春秋时期。她虽然是绝色红颜,却从来没有成为女人嫉妒的对象,无论是雄才大略的齐文姜、楚文王之母邓曼,都与她心灵契合,还有芈惠、星辰与她都是一生挚友,这都是人生的财富。 对于这部作品,我最满意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我把信阳的特产毛尖茶叶、漆树、息半夏、香稻丸、黑猪肉、潢川河虾、灵鳖植入了小说中。这些带有浓郁地方特色的产品是我们信阳的骄傲,是我们信阳的区域特征,它们从远古走来,走向世界,走向永恒。 第二件事,这部书里我总共只写两次天文奇观,两次都有据可查,我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巧。文王是明君,登基和去世,天空都有异象。那一年妫翟、陈完和御蔻在芦馆议事,正是楚文王登基的时候,有流星雨的奇观。《左传》原文:“鲁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在楚文王死的那一天出现了日食,楚人以为不祥,果然国有大丧。写完我不放心,专门找了资料,没想到历史上真有记载。《左传·庄公十八年》原文:“十有八年,春,王三月,日有食。”呵呵,这应该是息夫人在天之灵护佑我的吧! 女人的命运是如此不堪,她们最终被那个大时代渐渐吞没,留给后人的就是被后世酸文人们品头论足,他们无尽的感喟、忧伤,这就是美女在历史上的一贯悲剧。对“红颜祸水”的批判从来都是男人没能力,社会和历史就要嫁祸女人的习惯性动作。女性是人类社会最美好的性别,对女性的任何批判都无损于她们的光辉。 人这一生最终是一捧黄土,可这黄土究竟是随人践踏,还是供人景仰却是不同的。大地山川之美、人性真情之美是由真正做了自己的人辉映出来的。 如今的宛丘城、蔡国故城、蔡侯望河楼、息国故城和纪南城早已还原为原野,曾经的宫殿区如今是无边的庄稼地,倾颓的城墙上衰草连天野径幽寂,当年的淮河如今消瘦寂静地穿过数个城市……在这个秋冬的季节,我徘徊在故城内外,徘徊在息夫人、息侯、蔡侯、楚文王们曾经生活和呼吸的所在。隔着久远的年代,我已无黍离之叹、稼秀之悲;隔着久远的年代,我也难以想象,如此质朴的田园,曾经承载着那样一段岁月:葱茏葳蕤、洒脱飘逸、千军万马、逸伦超群…… 风华绝代的息夫人虽成为历史的风尘,可是她的气魄却在天地回荡,谁也挡不住这段历史带来的激情。浮华与靡俗都可以随风逝尽,但大我小我、大善小善、大爱小爱、做自己与随波逐流却在岁月的大幕上公正地留存了下来。 一曲“红颜天下”,从古唱到今! 【曹雁雁】 2012年冬于郑州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