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作品相关介绍-- ------------ 第一章 初旅山林 建元十五年二月,桐柏山中寒意未消,冬雪犹存。 车马辘辘,碾着道上残留的冰渣;厚厚的军靴底踩在初融的雪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 车中隐约传出的,是诵经声。杀气腾腾的军旅,似因那僧人的诚心诵读,也变得虔诚起来。 这已是李穆然入伍的第十日。 从秦岭投军入伍,不远千里而来,他却仍未赶上襄阳一役,只是被个不知名的将官随手一划,编入了新兵营中。 进入新兵营后,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行军。 山路并不好走,每走几步,就有新兵摔倒滑倒,只有他如履平地,和走在平路坦途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也让他得以在行军之中,仍有闲心,能够关注着身边的人,侧耳倾听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同行的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新兵,稚气未脱,军纪也不十分严整。 这些年轻人大多是苻秦国中强行征召而来的壮丁,听说此次不用上襄阳的前线战场,一个个都喜上眉梢,仿佛平白捡回了条命。 然后,并没有高兴多久,上边便又传来了消息,说东线战事未绝,需调襄阳的军士前去支援。 老兵们的速度很快,不出四五天,就把新兵们落在了后边。而新兵们因为没有战力,便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这一次新兵总共有三千人,全部编在了最后边,负责护送着从襄阳一役中抢来的“战利品”――一个人。 毕竟都是年轻人,走了几十里路下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便从陌生变得熟悉了起来。 队中的什长们初始管着他们不许说话,可想着大战已了,眼下所接的又不过是运送一个“大师”这般轻松的任务,兼且东线战事还远,自己也不由得懈怠了起来。 那被护送的僧人和他两个徒弟同在一辆马车中,马车上盖黄绸,绣着龙飞凤舞的梵文,甚是华丽。马车前后则步行着三四十名少年僧人,个个身上袈裟都明亮得很,恍如活佛降世,令人不敢*视。 这些僧人再外边,便是新兵营的中军,而李穆然,便处在中军之中。 不时有新兵揣着好奇望向僧人群,僧人们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收敛着,无比虔诚地一面吟诵着,一面一步一步地走着,留下的足迹似乎都是一成不变的,每步的间距算好了一般,不长不短。 “嗳,和尚,你们真的不成亲吗?”走在最里圈的一个新兵拿右手中的铁盾角轻捅了捅身前的一个俊俏僧人,笑问道。那新兵满脸稚气,身子瘦削,脸盘倒大,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晃着纯净如水的光,一边问着,左手一边抓着鼻头上新长的疮。 “南无阿弥陀佛……”那僧人恍若无知无觉,只是继续唱着佛号,一往如前地迈着步子。那新兵没收到回应,又欲推出盾,却忽觉手上一沉,侧头看去,见是本什的什长拦住了自己。 那人身材魁梧,头小体大,整个人便如座铁塔,脸上一双浓眉几乎盖住了眼睛。他声如轰雷,训那新兵道:“好好走着道,胡乱说些什么?” 那新兵甚是不服,却不敢顶嘴,只是垂下了头,嘴里嘟嘟囔囔着,也不知骂着什么。 李穆然紧跟在他二人的身后。他冷眼瞧着,不由得暗自好笑。 一路奔波,他倒也识得那多嘴的新兵姓薛名平,是这批人中年纪最小的,走在路上,嘴总不肯闲着,不是问东便是问西,倘若没人愿意理他,他也不着恼,就自言自语着,唠叨着他家中的事情。从行军一开始,不出半个时辰,他家中里里外外的人与事,周围一圈兵听得背也背下来了,委实不堪其烦。 那铁塔般的壮汉,姓常名武,看样子有些武艺,与所在百人队的百将独孤海似是同乡,故而被任命成了这十人的什长。他仗着有几分势力,极好指指点点,最看不惯的便是薛平的不守规矩。这一路他二人也不知拌了多少次嘴,众人就听着他俩人吵闹,不知不觉间走了大半天的路,竟也不觉得累了。 “嗤”的一声,李穆然身畔的瘦挑汉子笑了出来。 薛平白了他一眼,问道:“郝南,你笑什么?” 郝南又是“哈哈”一笑,道:“不笑什么。”一面说着,一面对李穆然使了个眼色,道:“李兄弟,你说呐?” 李穆然嘴角一抿,不置可否,然而再走三四步,众人依旧如常,唯有他眉头一皱成了个“川”字,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握上了腰刀刀柄,沉声喝道:“有人来了。” 羌人的队伍来得极快,棕黑色的马队风一般地扫过新兵两翼,李穆然目光一凛,盯着那当头带狼皮围脖的大汉看了一会儿,方缓缓放开刀柄,神情也隐遁下来,收敛了方才周身的*人杀气。 “呼……”薛平只觉浑身上下无形的压力一轻,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一捅常武,悄声笑道:“什长,他们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有些大,这一句还没问完,忽听耳边炸雷似的响起一声怒斥,而后一鞭子便抽了下来。 恰在此时,郝南脚下绊在了块石头上,“哎呦”一声叫,身子向前一扑,正把薛平推了开去。 “呼”的一声,那鞭子抽了个空,马上人还欲再抽时,只听常武“啪”的一下给了薛平一嘴巴,怒眼圆睁,喝道:“行军之中,岂容你嬉皮笑脸,目无军纪!” “打得好!”那羌人队伍的领头人举鞭拦住了手下,对常武笑了笑,随即一挥手,又命骑兵队向前冲去,他的声音宽阔有力,远远地传来,在狭长的山谷中,伴着幽幽的回声,叫人听着如同牧歌般悠扬:“慕容,好生管着你手下的兵,我们在长安汇合!” “好个凶狠的汉子!”李穆然瞧清楚了那羌人头领的长相,只见他满脸厚重的胡须盖住了下半张脸,狼皮帽子直盖到了眉睫,唯露着一双泛黄的眼珠子闪着锐光,颧骨高耸、颌骨前突,不似人反似兽,未料到那西羌战王――姚苌,原来竟是这么一副容貌。 然而这惊诧也不过一晃而过,这一队羌人骑兵来去匆匆,便如一股棕黑色的旋风,转瞬间从山谷间刮过,吹得每个人身上衣摆佩饰随之卷动不止,直到他们都去得远了,还依稀能看到天地尽头有白色的马刀光芒闪动,一如夜晚的星光,叫人心向往之,无法靠近。 可是,为什么是在长安汇合呢? 李穆然微微一惊。长安在桐柏西北,难道说,东线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吗? 果然没有出乎李穆然的意料。那羌人大队刚赶过不出一刻,全军上下便都接了令,前军转后军,后军转前军,全军退出桐柏山,向西折返。 消息下达之时,全军上下登起一阵欢呼。然而新兵的反应还是慢,只是最简单的折向,全军上下也乱了好一阵子才排好了阵型,重新启程。 不知不觉间,一天的路程赶过。新兵们走得慢,到了未时,还没有走出桐柏山的山谷。傍晚已至,大军恰巧行到了一处平坦宽敞的山地,主将慕容垂一声令下,众人安营扎寨,起灶做饭。 山风随着夜色的降临渐渐大了起来,带着山坡上草木的清新、兽鸟的腥气,一股脑卷了过来。篝火烧得劈啪作响,风吹得火焰斜向谷底。 李穆然等四个人围着一摊火坐着,其余人都晓得夜晚山风厉害,唯独薛平不懂,愣愣地坐在下风处。不提防风忽然大了,一团火迎面扑来,他“哎呦”一声叫,缩头缩脚滚到了一边,但眉毛头发还是被火燎到,一下子整个人额头变得黢黑,引得郝南一阵大笑。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常武瞪了薛平一眼,怨他又找麻烦,所幸这时大家都想着吃饭休息,整个军营懈怠了下来,便未深责,反倒是见薛平两条眉毛烧掉了一条半,本瞪圆了的眼睛,忽地就眯了起来,“扑哧”一声,也笑开了。 李穆然也是暗自好笑,不过只是嘴角微微一翘,手上却不停:刀光一闪,已挑了个烤好的馒头出来,放在口中嚼着――那馒头已有些焦了,泛着微微的苦味,嚼得惯了,也能尝出其中的香甜,但比起在家中所用,实是天差地别。 “家……”他没有想到,自离开冬水谷后,倒是这个馒头激起了他头一次思乡之情。依稀梦中有个倩影,与他一同出外打猎时,也曾这么笨手笨脚的,烤肉时烧得自己浑身焦黑。但纵是如此,她总能做出最合口的饭食:喷香滴油的野猪腿,外焦里嫩的烤全兔…… “穆然、穆然、穆然……” 李穆然一直沉浸在回忆中,直到薛平声声唤着,又被他连推带搡,才不得不应了声:“嗯?” 他一抬眼,就见薛平一脸的笑,几近谄媚,声音也压得极低沉:“你……你杀过人?” 李穆然心中一惊,脸上却保持着笑意,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又问了一声:“什么?” 薛平双眼中都是好奇,向着郝南的方向努了个嘴,道:“郝家兄弟说的……他说,你肯定杀过人。” “哦。”李穆然不置可否,目光微微扫向郝南,却见郝南手里正抓着个热馒头啃得来劲,有意无意地,似乎点了个头。 这回倒轮着他心中起了好奇,口中的话不由得也多了些:“他怎么说的?” 薛平看他肯应,忙道:“他说,你看着羌人的那一刻,身上有杀气。没杀过人的人,是不会的。” 他说得不清不楚,李穆然却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凛,暗忖这郝南倒是个厉害角色,想不到新兵营中藏龙卧虎,如此一来倒有意思了。想到这儿,他说不上是喜悦还是起了几分兴致,便随口答了一声:“他说得对。” 他这一答,薛平更起了几分精神,摇着李穆然肩膀,几乎叫了出来:“当真?当真!是……是什么人?”他的动静有些大,引得旁人侧目,郝南也瞧了过来,笑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故事听,说出来也叫大家都乐乐。” 李穆然皱眉:“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我早都不记得了。”一边说着,一边按了按薛平肩膀,看似不甚用力,但薛平却觉脚下重心不稳,“哎呦”一声向后仰去,一下摔了个仰天朝上。 李穆然却在他头要着地的时候拉了他一把,笑道:“小心些。”旋即站起了身子,双手交在胸前,缓缓向桐柏山脚踱了两步,找了个人少的清静处,静静地远望。 眼前忽明忽灭的,恍惚还闪烁着那日的血光。 时值乱世,人命恍如草芥,他杀过人,倒也不必怕些什么,毕竟天下无头公案多得是,也不差他这一遭。反而身边的同伴知道他的事,兴许还会对他有所倚重……但是,倘若他们知道他不是简简单单地杀了一个两个的强盗抑或贼寇,而是凭一己之力屠戮了整个村庄呢? 这些人会如何看他? 他是有着魔鬼手段的人,势必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可心肠硬朗者如他,午夜梦回时,也忘不了那日剑下幼儿的啼哭声。那哭声仿佛在告诉着他,当年的他也是这般痛哭哀嚎着,被人从锅碗间救出,抱离了那个村子。从此廿年父母远,他们怕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死在他手中。 这一生,他有些事情,注定一开始便已错了。 ------------ 第二章 桐柏险战 大军所歇之处,四周长满了青檀和连香树。 这环境与他曾经生活过的山谷很相似,李穆然这一夜睡得甚是安稳,仿佛一闭眼,就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那般的安稳与惬意,教人觉得这一生都没有起伏跌宕,人死了,也便如灯灭了一般,妄自在世间来了一遭。 可是那般自在的生活,不知又是多少世上人一生向往的。 “穆然……穆然……”记忆中的那道倩影又带着如水清澈的眼神向他望了过来,素衣乌发,站在漫天的雪花中,湮没在一树梅花里。 看着她的容颜渐渐模糊直到消失,他的心中忽地涌起无尽的恐惧。一伸手,再一睁眼,却只见昏黄的帐顶,依稀透着不甚明朗的月光。四周很静,又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那鼾声高高低低,各有不同,一时间,李穆然竟是再没了困意。 呆呆地仰面透过帐顶数星光,粗糙的织布后,透着点点滴滴,闪亮一如泪光。偶尔有那么一颗划过天际,转瞬消逝不见,李穆然只觉胸口一堵,不知为什么,就觉得眼中有些酸涩。他抬手擦过眼睑,觉出有些湿,一时间甚是好笑,然而嘴角一抬,却满脸的酸,酸得骨头都痛。 他本不是这般心思细腻的人,可不知怎地,这个时刻,他竟有些不像自己了。所幸这“不像”只是一晃而过的事,转瞬间,他的心又冷了下来,心想明日还要赶路,总不能这么干熬着一整晚不闭眼,便强自闭上了眼晴,嘴中暗暗呢喃,却是一篇《行督责书》:“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 这是他自幼练的功夫,以往师父要他背书,往往背不上三四句,就要昏沉沉地睡过去,可不料此时此刻,这法子竟失了效。 从《行督责书》背到了《谏逐客书》,又背罢了《言赵高书》、《狱中上书》,秦时李斯所著背了个遍,他不但没了困意,反而更精神了些。李穆然有些无奈,可在这个四周鼾声,无人扰乱的时候,他的头脑竟是空前的明白,背着背着,仿佛自己进到书中,到了李斯身畔,真切地领会着他的苦心孤诣。 不知不觉地,他的声音大了些,睡在他右侧的郝南转了个身子,胳膊肘一顶他右胁,小声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李穆然赧然低语:“对不住。” 然而虽然嘴里不再出声,脑海中却密密麻麻的仿佛排着竹简,玉筋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他暗道怕要一夜不眠了,却不料郝南又出了声:“你是什么来头?” 那声音凝聚成线,与郝南平时的声音大不一样,李穆然心中一凛,睁开眼睛,只见郝南诡异地一笑,又这般重复了一回:“你是什么来头?” 发话之时,郝南唇齿未动,声音甚是尖锐,却又没惊到旁人。李穆然识出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回想到白天郝南种种行迹,心中反倒一定,也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回了一句:“你呢?” 郝南裂开嘴无声地笑了笑,旋即密音传声道:“我是家传的功夫。你呢?不知你师从何处?” 李穆然看他挑明了,便也笑笑,道:“我自幼练来的。我家中师父很多,便什么都学了些。” 郝南目中露出些艳羡,道:“怪不得,看来兄台是文武双全了。我本想着在新兵营中平平淡淡的,怕会闷死,这下子总算找到你,咱们可以一起闯出些功业来!” 李穆然嘴角一挑,道:“彼此彼此。”他们还待再说些什么,忽听帐外脚步声近,心知是查营的人走了来,便双双合了眼睛假寐。帐外几人走得不急不缓,脚步声中偶尔带着一两声咳嗽,单听声音,那咳嗽的人似乎已不是年轻人,李穆然只觉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忽地眼前一亮,想起白天行军时,也听到过这咳嗽声。 发声的,竟是主将慕容垂。 他身为主将,居然查营也肯事必躬亲……李穆然对这位大将军暗自起了几分敬意,虽知这些人多半是做戏给人看,可他肯做出来,也已难能可贵。 怪不得他会受到燕帝慕容暐的妒恨,在燕时处处不得意,被迫投靠了苻坚。他是有着雄才伟略的人,也是如今秦国难得的几个帅才。 难怪连苻坚最为倚重的丞相王猛也要忌他三分,哪怕王猛已死,他属下盘根错节的势力,依旧硬生生将慕容垂拨到了这渺渺无前程的新兵营来。 如果能在他面前获得重视,这功业,倒也真是有几分闯头的。想到这儿,李穆然只觉雄心顿起,然而脑海中却猛地浮现出那日他离谷时,她叮嘱的几句话来:“孙姨叫我告诉你,此次出谷,立功建业,只在白马。” 白马白马……他离谷后,想了几日也没明白,直到得知新兵营的任务,才骤然明白其中所指,只可惜此刻那“白马”就在左近,与他却是地位悬殊,甚至可说是云泥之别。 次日天刚蒙蒙亮,大军启程。 依旧是无穷无尽的山路,薛平依旧不知疲惫地扯东扯西,众人初始嫌他烦,听了这几日下来,倒也渐渐习惯。许是因为一日日接近长安的缘故,连和尚们脸上都有了些许放松,常武便也不再多管薛平,由着他自说自话。 一连十余日行军不停,虽是初春天寒地冻,但整个新兵营还是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味道。抬起手来,只闻到手心中泥土、汗水与刀柄熟铁的味道掺在一起,李穆然不觉暗暗苦笑。 虽知行军辛苦,但却忽视了行旅之中无水洗漱的难题。摸着颌下已有半寸长的胡茬,他想自己现在不知成了怎样的一副形容,怕是与她对面相见,她也难认出了。什么剑眉星目,什么面冠如玉,只怕都成了灰头土脸,破败不堪。 不过他还是暗自庆幸着:因为靠近和尚们,能不时闻到车帐里传出的香风阵阵,令人神清气爽。 檀香的气息一直没有断过,一如供给和尚们沐浴的水,也从未断过。 他曾饱含好奇地想看看孙姨口中的“白马”,究竟是何等的奇货,值得他以周身才学攀附,然而十余日下来,那车中人始终是神秘莫测,从未在他们面前露过脸。 最接近那车中人的时候,便是每晚休息时。那人会在两名弟子的扶持下,踏着洁白如雪的布毯,在一众少年僧人的簇拥下到营帐去。 人头攒动中,根本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能见到他初踏出马车的鞋,也是一尘不染的,仿佛他并不是这尘世间的人,而是当之无愧的活佛圣僧。 “释道安……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新兵们习惯用仰慕的眼神目送那一众僧人,唯有李穆然目光中充满了怀疑甚或不屑,可转瞬间,便又转为了深深的无奈。 无论如何,他这第一步,始终牵系在这“白马”身上——得知任务的那一刻,他便明白白马指的是洛阳白马寺,在孙姨口中,便指的是这和尚了。苻坚不惜以数十万兵力抢他一人来,足见释道安在他心中是何等的奇才。 李穆然正在胡思乱想时,前排的兵丁忽地乱了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列阵!列阵!”又似乎有人喊道:“小心山顶!”整支队伍登时骚动了起来,薛平垫高了脚尖往前看去,只能看到望不到边的黑色头颅和偶闪亮光的兵刃。他不觉看向常武,连声问道:“怎么了?” 常武一皱眉,却见传令官亮起了军旗,打出的恰是“防备”的命令,立时变了脸色,喝道:“盾牌,拿出盾牌!” 他们这十人中,薛平、郝南等四人是盾兵,李穆然与后排的仙莫问、钟宗言则用刀,另有三人用弓箭。这时郝南不用吩咐,早撑起了兽面铁盾挡在头顶,薛平与其他两名盾兵却反应不及,被常武喝了几声,才颤颤巍巍地举出了盾牌,其中一人脚下发软,盾牌也没有拿稳,甫撑在头顶,手一歪那盾便砸了下来,把仙莫问头顶砸出了个大包。 李穆然手中刀柄一歪,抵住了铁盾,那盾兵赧然道了声谢,才勉强举稳了,又对仙莫问报以歉意一笑,却见仙莫问面上神情淡淡地,抽出了刀,顺着盾缝向山顶看去。 山顶两旁草高过顶,巨石怪木参差而立,果然是设埋伏的好地方。 众人正惊讶于四周并无异样,却听山顶忽地响起了号角声,硕大的旗帜亮起,旗上隐约写的是“燕”字,有人居高临下,高喝道:“慕容垂,你已经被团团包围!还不投降吗?”那喊声后,两侧山头上三三两两地冒出了人头,早有准备般,搭弓射箭,抑或推下檑木巨石。 山路*仄,一时间,整条路被堵得寸步难行。虽有将官下令,但军旗摆动中,新兵却未能按照平日习练及时地整队,两侧执盾的兵都愣了神,被中间的伙伴互挤互踩,推推搡搡间,如一盘散沙,一下子乱了起来。 而从没有接触过实战的新兵们听说被包围,登时着起急来,有人喊着,有人叫着,更有人直接跪了下来,对这头顶的敌人磕头求饶。 箭如密雨般射下,盾兵不及支盾,瞬间前兵死伤一片。看着身边同伴一个个倒下,前军的新兵们吓破了胆,谁也无暇去顾军命,反而在惨呼声中,翻转身子,冲入了中军中。 李穆然见状,不禁暗暗叫苦:慕容垂警觉在先,中军未入山谷便已叫出了埋伏,倘若众人齐心,本不该有如此伤亡。 更何况所谓团团包围,不过是对方虚张声势。山顶上最多只有上千人,就算占着地势之利,只要全军齐心顶盾往外退,也不会有什么伤亡。 看样子,对方早就知道这是一支新兵。 慕容垂身边的亲兵倒是机敏,一早已备好了盾牌,却被慕容垂下命全围到了僧人旁,而那些少年僧人竟是神态如常,在盾牌之下,兀自轻吟佛经,整齐划一。 “救命!救命!”薛平只剩下高声尖叫,浑身抖着,想都未想,便躲到了常武身后。 常武手中刀出鞘,虽也乱了阵脚,但这时却现出了什长本色来,振臂一呼,高声道:“薛平莫慌,举盾挡在头顶!郝南,你挡在更前点!李穆然……”回头看向李穆然,才发觉那男子早抽出了腰刀,不慌不忙地一拍郝南肩膀,道:“我们冲上去!” 郝南一笑,道:“你莫叫我失望!”语罢,便以盾开路,迈开步子向山上登去。 常武大怒,喝道:“你敢违军令!” 李穆然恍若未觉,与郝南甩开步子,三两步便上了山。山上敌人尚顾着前军,没有多少箭羽攻向中军,为此郝南甚是轻松,走上几步,索性放下了举着盾牌的手,加大了步幅。 两人武功均极高强,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二人自入伍来韬光隐晦,直到此时见了彼此矫健的身手,才觉惺惺相惜,二人有意比试,不知不觉间,都用出了十分功夫,山顶燕兵只见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才发觉这两名苻秦新兵距离自己已不过十几步。 刀光闪过,几个人头滚落到山谷之中,然而檑木巨石之中,少有人发觉山顶异样。 “哥,你看!”慕容德在盾牌后看出了端倪,一扯慕容垂的马缰,伸手上指。 慕容垂仰头上视,嘴角露出了笑意:“死几个新兵,并不是大事。沙里淘金,才最紧要!”语罢,他举金刀拨开数支箭,又道,“护好了道安大师。传命下去,让后军带兵上山!” ------------ 青云在望之卷 ------------ 第三章 勇射天狼 身后不断有脚步声随来,李穆然心知必是主帅下令大军上山,与郝南对视而笑,道:“咱们这次怕是抢了头功了!” 郝南朗声长笑,手中短刀挥舞间,又是两名燕军弓箭手被开膛破肚,倒地而亡。李穆然看在眼中,心中暗笑:这郝南还说我杀过人,看他下手狠辣,恐怕杀过的人要更多了! 他心中想着,手下却不放松,腰身回旋,刀锋冷亮如雪,一声惨叫后,又一名燕兵首级落地。鲜血淋漓,喷洒了他半身,染得整个人如同恶魔一般,但他浑不介意,拾起那几人散落的弓箭,拉满了怀,向山顶那燕军军旗处射去。 “铮”的一声,那军旗眼看便要应声而落,彼厢反应倒甚迅速,一支箭直射向上,后发先至,与李穆然射出的箭撞在了一起,不仅将那箭撞开,反而狠狠将军旗绳索钉在了杆子上。 这回只怕再多十支箭,也射不下那军旗了。 李穆然眉头一皱,暗忖对方箭术好生高明,然而不及多想,就见两支利箭携风而来。那两箭很快,箭未到,厉风已刺得人面生疼。 李穆然喝了一声“好”,向侧面一个翻身,两箭射空而去,“咄咄”两响,直插入他身后两棵黄柏树干中。 这两箭指明了李穆然二人方向,满山的燕兵如苍狼逐食般蜂拥而来。郝南吐吐舌头,笑道:“捅了马蜂窝了!”他言下轻松,连带着李穆然也笑了起来,二人立刀拉弓,背对而立,如山如岳,气势冲天,赫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艺高胆大。”慕容垂仰头看得清楚,微微一笑,“此战毕,命他二人来我营帐。” 慕容德在旁诺然,又一皱眉,道:“故国已灭逾九年,此地又在苻秦腹地,怎会有燕军?” 慕容垂一声嗤笑:“说实话,这次大军南下,长安空虚,我早猜到慕容暐要有动静。况且,就算他不动,他身边那些人也都不老实。想必是仗着那支箭,打算给我些厉害瞧瞧呢。” 慕容德呵呵笑道:“那支箭是握在哥哥手中的,又有何可惧之处。” 慕容垂笑道:“话是这么讲。不过这些燕国的军服军旗,稍后一定要处理干净,否则被哪个人拿去,反说是我们打算谋反……” 慕容德这才面色一凛,道:“我明白了。便如那次……” 慕容垂神情黯然,眼角迸出重重杀气:“不错,便如那次。阿令死得当真不值。”他手一攥,深吸口气,又斩钉截铁地道:“这次,我定把他们赶尽杀绝!再不能重蹈覆辙了!” 手中的箭射出了大半,躲闪腾挪间,身后的几棵黄柏也被射成了刺猬一般,见燕兵的面目近在咫尺,李穆然索性将手中的箭用力掷了出去,只听一声惨嚎,一人左眼中箭。那人身子向后一歪,旁边人不及扶他,整个人踏了空,从山崖上摔了下去。 郝南已与燕兵短兵相接,他一手铁盾,一手短刀,混在一群燕兵之中,左挡右砍,如入无人之境,不多时,他身边一圈燕兵个个倒在地上,鲜血染得青山赤红,他脚畔更是如涌血泉,汩汩不歇。 “这人刀法好厉害!想不到新兵中竟有这等人物!”李穆然余光瞥着郝南,暗自惊讶,然而这一失神间,燕兵手中利刃已到面前。 攻到近前的,是两名执矛的燕兵。矛尖银亮,晃着日光,刺得李穆然双目不由一闭。他手中刀鞘下压,只觉鞘上一沉,正压上了那两人长矛。那两人力量颇大,他这一压,竟未压下,反而只觉巨力自下而上挑来,矛尖已刺到胸前。 “来得好!”李穆然哼笑一声,顺势而起,右手长刀甩出个刀花来,抹向两人脖颈。那两名燕兵武功不甚高明,徒有蛮力,不知闪躲。 眼见着长刀已至二人颔下,李穆然心中一喜,却看斜刺里闪过一刀,那刀来得既快且疾,眨眼之间,已卷起两名燕兵头颅,倏忽而退。 “什么人?”虽知来人必是帮手,但被人如此堂而皇之地抢走手下军功,李穆然自是满心不喜,不觉扭头盯视,却见来人手中赫然是口虎牙三环宝刀,他身穿一身青鳞铁甲,正是后军都尉慕容山。 只在瞬间,李穆然满脸不快掩饰而去,手上一拱,道了一声“将军”。慕容山看也不看他,摆开身形,刀光划过两侧,砍瓜切菜般,杀入燕兵之中。 随他身去,燕兵爆出一阵阵的惨嚎,跟在他身后的苻秦新兵则精神大振,杀声震天,沿他杀开的血路直冲而去。 “发什么愣?”见李穆然一时呆立不动,郝南忙推了他一把,道,“我们也杀过去!” 李穆然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如猛虎下山,直扑众燕兵而去。 慕容山及一众新兵背后,几乎没给李穆然二人再剩下什么燕兵。李穆然紧盯着慕容山,只见那汉子出手迅如闪电,虽说不上有什么变化,甚至连招式也说不上,但偏偏是如此的简单,却也如此的奏效。 凡他去处,再未留下一个活口,在他眼中,那些燕兵仿佛不是人,而是捆在笼中待宰的羔羊。 “这才是百战而出的人吧。”虽不愿承认,但李穆然不得不承认,在刀法上他或许远胜慕容山,但若二人对敌,只怕不及十合,他已死在这般迅猛狠辣的刀下。 郝南在后也看得清楚,不由连声赞道:“好厉害!”然而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只听“倏”的一声,一支利箭直射慕容山而来。 慕容山酣战正浓,待觉察到那箭时,已不及右手回刀抵挡,情急之下,他左手猛一扯身后一名小兵,将他拉到胸前。 “啊!”那小兵被这一箭毙命。但那箭力道好大,射穿这小兵胸口后,竟未曾竭力,仍是刺碎了慕容山胸口护心镜,连带破了那层青鳞铁甲,直到内里一层软骁甲上,才定住不前。 慕容山被这一箭射得向后连退了两步,亏他力大如山,才能慌乱之间,举起那小兵尸体,砸在正面袭来的一名燕兵身上,躲去迎面攻来的一枪。 李穆然不由心中一寒,虽说慕容山确是好机变,但也可说是极凶残。所幸自己所在中军是慕容德治下,又有主帅慕容垂虚怀若谷爱兵如子,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他出神时,郝南却给了他一拳,道:“愣什么,小心!” 被郝南推得向方才那箭的来处看去,只见那厢有个极其英武的男子,虽看不到面目,但也觉他与旁边几人有大不同。那人正举着弓,指端的弓箭尖晃着光,如毒蛇吐着寒信,不知朝向何方。 “方才那箭便是这人射的!”不由李穆然多想,“铮”的一声,那男子又一箭朝慕容山射去。 那人箭法极是出众,纵隔两百步以上,他的箭仍如长了眼睛一样,在乱军中盯准了慕容山,直追他不放。 然而,此番慕容山已有了防备。他武艺超群,又身经百战。待箭到面前,纵使那箭势如破竹,他仍用刀柄格了开,不曾受伤。 慕容山甚是得意,口中高喝了一声:“石涛!枉你神箭之名,可奈何得了我!” “石涛!原来这人便是石涛。”李穆然与郝南相对而视,均觉虽是意料之外,但此人出现,倒也在在情理之中。 听闻燕国灭亡前,曾有三位神箭手,号称可射天狼撼日月。排名首位的,姓连名望,据说是名孤儿,在野地里仰仗射猎捕食,练出一手不世出的绝艺。但他命运多舛,在燕国都城邺城被破当日,被秦军砍死在了西城门上。 秦军下手甚狠,又怨连望射死过数名大将,因此将连望砍作了一团肉酱,连面目也无法辨清了。结果为着他面目不清,不知何时起,军中便有了传言,说有人见他扮作个乞丐,混在难民中向西而去,隐遁起来另有所图。 排在次位的,便是石涛。他是这三位神箭手中,最忠心于燕帝慕容暐的。他的父亲为燕国朝中重臣,他家学渊源,自幼就习得弓马娴熟,再加上生得魁梧英伟,甫被封将,便被慕容暐招为了堂妹婿,甚得重用。故而此次重举燕旗,倘他不涉及其中,反倒让人觉得奇怪。 排在末位的,则是慕容家族中人,亦是慕容暐的同父异母兄弟慕容准。虽说是至亲骨肉,但他却首先叛变了燕国。 攻破禁宫一战,他回首一箭直射慕容暐,亏得石涛在畔,亦是一箭,后发先至,以箭破箭,救了慕容暐一命。此后燕国降秦,慕容准向苻坚讨赏,却被众人不齿,纵是苻坚这等爱才之人,亦难以敌过悠悠众口,终将他斩首示众。 而讽刺的是,燕国灭国一战,最终成就的却是石涛。他紧急之中发箭救主,破的还是三神箭中人全力射出的箭,无论技艺抑或忠心,都为天下人称道。有人甚至言道,石涛弓技原应排在三神箭之首,甚至可说傲视天下,足以匹敌春秋之时的箭神养由基。 想到如今对敌的就是这名闻天下的神箭手,李穆然与郝南均觉热血沸腾。李穆然看着捡来的弓,忽地摇了摇头,道:“可惜这些弓劲道太弱,只怕箭到石涛面前,也是无力……”话到半路,他骤然间闭口不语,心中大是疑惑:“奇怪,石涛有此绝技,他又为何不去射慕容垂?” “莫非真的想要大将军投降么?”李穆然心中疑惑,但终是挺身紧随慕容山身后,对郝南道:“郝兄,进了前边的林子,他们就射不到了!” ------------ 第四章 杀阵重重 李穆然话声方落,只听“铮”的一声,石涛又放一箭,此次慕容山再无此前幸运,被那一箭射穿肩膀,踉踉跄跄一连退了四五步,几乎摔在地上。 慕容山正与众敌相拼,燕兵惧他凶猛,一时被他*得后撤,这时看他受了伤,登时团团围了上来,所幸最靠近他身边的都是常年随他征战的亲兵,方寸未乱,片刻后便压下了燕兵的攻势,然而几支利箭飞来,这区区十人,又倒下两个。 后军的苻秦新兵已追到慕容山身畔,但新兵从未打过仗,见燕兵箭弩厉害,立时乱作了一团,推搡之中,反而破了慕容山亲兵的防阵,一名亲兵不提防新兵从背后撞来,脚下一绊,正迎着对面的燕兵枪尖而去,惨叫一声,从前心到后背被刺了个透。 “混账!”慕容山勃然大怒,咬牙暴喝一声,虎牙三环宝刀如闪电般将那名新兵砍得身首分离,旋即瞪着血红的眼睛喝道,“全都给我往前冲!退后者死!” 那些新兵哪里见过这般的阵势,被他这一喝,没有几人前冲,反倒都站在原地怔忡起来,慕容山气得周身发抖,又发力劈死两名燕兵,才转刀刃向新兵,道:“等死吗?” 新兵这才抖起精神冲了前去,他们武力不如对方,往往两三个人才能和一名燕兵斗得旗鼓相当,因此不过上前几步,便被燕兵杀死了十几人。 李穆然与郝南在后看得清楚,正想冲上前,却见山顶那燕兵主将处,军旗动了两动,原来是方才那羽箭终究扎得不牢,此刻山风骤大,晃了两晃,便掉了下来。 李穆然弯弓搭箭,欲再将那军旗射倒,然而此次箭到半途,对面石涛也放了一箭。石涛以箭破箭之技闻名天下,莫说此刻李穆然手中所用的硬弓不如他的铁胎弓力强,就算二人所用弓箭一样,李穆然的弓技也远远比不上石涛。 果不其然,李穆然射出的羽箭被石涛之箭一破两半,那箭势不见缓,迎面而来,李穆然倒早做了准备,用手中硬弓一挑,将那箭撇在一旁。他自幼习武,与普通新兵不可同日而语,饶是如此,他仍觉手上传来一股巨力,险些拿捏不住硬弓。经此较量,他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起石涛来,暗道“神箭”之名,果然所得非虚。 幸而有慕容山在前吸引石涛,神箭手的火力并未过多得顾及李穆然二人。眼见新兵已死伤小半,慕容山半身是血,精神渐颓,郝南飞身而起,猝然间踏上前边一名新兵的肩膀,大吼一声,团身而起,短刀正劈向一名举枪刺向慕容山的燕兵。 那燕兵不防这些新兵中竟有如此武技高手,闪也未闪,头已被那短刀劈做两半。其余燕兵见状,慌忙间退出了中间一块空地,看着郝南,只觉胆寒。 郝南露了这一手功夫,正觉得意,却忽地心头一寒,猛然间只觉劲风扫面。他不及提盾,不由一闭双眼,再睁眼时,只见李穆然挡在身前,手中硬弓已折,脚下泥土中插着半截断箭。 “多谢!”心知是他替自己拦下了石涛一箭,郝南想道谢,然后话到嘴边,却见李穆然手中挥刀,已攻入了燕兵之中。 随着苻秦新兵攻势猛烈,燕兵渐渐呈现败势,逐步向山顶退却;而随着苻秦新兵逐渐被厚密的树木枝杈遮挡了身躯,石涛自知箭已无用,只得收了弓箭,命人传令,全力防御。 新兵是极其欺软怕硬的,这时见燕兵气势不在,登时变得勇敢无畏,一个个奋勇向前。然而他们终究不比久战沙场之人,虽然一直追杀在燕兵身后,但却少有敢于真正杀人的,故而燕兵退得甚是从容,只怕到了山顶再经整饬,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李穆然又砍翻了两个燕兵,行到山崖边,透过乱石枯草向山下望去,只见慕容垂等人将中军防得滴水不漏,竟仿佛是在眼睁睁瞧着前军一个个地死在巨木礌石之下,浑不在意。 李穆然看他们如此轻松冷静,忽地想起一事,不由心寒:“燕兵在秦国腹地造反,大将军怎会事先不知?倘若他事先已有了准备……那么此战……”他越想越觉心惊,只是此刻身在战场,无暇深思,可心底隐隐的恐惧,已令他对慕容垂有了深切的敬畏。 他这一愣神,慕容山已带着满身的血从他身边冲过,宝刀高指山顶,喝道:“先到山顶者,赏白银千两!”新兵多是贫苦人家出身,听说有白银赏赐,不要命一般向山顶冲去,李穆然、郝南二人被推推搡搡,竟反到了大队的中后部。 眼见山顶情势危急,四处山头上的燕兵顾不得谷间苻秦大军,从各自位置向山顶聚拢。虽说看上去三三两两,但细算下来,这些燕兵总也有五六百号人,总数仍比不上苻秦后军千余人众,不过结下阵势,倒也能抵挡一时三刻。 慕容山只擅冲锋不擅结阵,两军僵持之下,新兵好不容易被鼓舞起来的士气便渐渐被拉锯战磨得一干二净,燕兵领兵者颇通军法,借着山间地势,又仗着人在高处占了地利,将登顶之路守得固若金汤。寥寥几人把守要道,长短攻击配合默契,慕容山纵有宝刀,仍难突出一个缺口来,他在对方面前屡屡碰壁,再耗个一时半刻,怕是刀刃要钝得连布衫也划不破了。 慕容山空有蛮力,性格鲁莽粗暴,向来为慕容垂不喜,故而从前军调到了后军,这时好不容易有如此建功机会,他岂甘心眼睁睁地丢掉,然而心急更出乱,指令下得不清不楚,五六名新兵登时被十几个燕兵围住,连惨嚎也来不及发出,顷刻间已血染桐柏山。 “不中用!”慕容山怒目瞪向方倒下的新兵尸首,正想再下令,可是左手刚举起令旗,已被一人握住了手腕。那人猛地一攥,他左肩箭伤立时痛楚不堪,令旗便被那人轻轻巧巧夺了去。随即,那人高喝一声:“后军听我号令,结戟阵!” “慕容德!”慕容山勃然大怒,本想张口骂人,然而看到那人面目,满腔的怒火登时被生生压下——慕容德是慕容垂亲弟,领兵能力更强他百倍,论公论私,他都难与其相争。 慕容德的声音铿锵坚定,听到他的号令,新兵只觉背后有如被人猛推了一把,慌忙间便摆好了戟阵,虽然仓促中阵型仍有些凌乱,但比起方才各自为战,满盘散沙,已好了许多。 军争常用阵型无外乎“方、圆、疏、锥、勾、玄襄、鱼丽、八卦”等,这戟阵为慕容垂独创,形似锥阵,只是形状更似军中用的长戟,也更适用于狭隘的山道。 戟阵前部为各军独配的戟兵,以长戟开道,锐不可当;两翼则由各什盾兵及刀兵共同执掌,稳若盘山;中后军为弓兵辅击。戟阵如能运用妥当,在冲锋之时,便是一只势不可挡的精锐前锋,可如长戟般直插敌军脏腑,将其一击而溃。眼下这些新兵虽不能称为精锐,但在慕容德的指挥之下,有条不紊地并步上前,攻得中规中矩,燕兵倒也难能钻到空子。 山路狭窄,一千人排出了十余个戟阵,每个戟阵不过五六十人,顶在最前的六个戟阵,已有两个成功冲破了燕兵的守阵。那两个戟阵一路向前,留下两侧零零散散的燕兵尸首,后续的戟阵见那些燕兵有些还没死透,便上前一一补刀。 李穆然与郝南二人因位置靠后,一开始便只排进了后边的戟阵,那戟阵中的人多由后军第六至第九什组成,此前什中有人伤亡,刚好由他二人临时顶了缺。他二人站在戟阵侧翼,隔着前面的戟阵,看不到前方局势,只听不断有惨嚎传来,渐渐两兵相接的声音由高转低,过了片刻,有人呼哨了一声。 随那唿哨声过,慕容德手中的令旗向前一挥,结作戟阵的新兵们大步前进,直冲入山林之中。 路侧燕兵的尸首旁散落着些银两杂物,应是这些人生前所留,一个落在阵尾的新兵熬不过贪财眼红,趁慕容德顾不过来,悄悄地从阵上撤下,装作脚崴摔到那尸首旁,再起来时,手上已抓了那几分碎银揣入怀中。 后边戟阵中人注意到了这新兵的作为,又有几个人有样学样,接二连三地摔到燕兵旁,不管是银子、佩饰甚至是香包绢帕,抓住便走。其中一个燕兵还没死透,见随身的兽首铜坠被人抓走,苟延残喘间,伸手扯住了另一侧的布带不放。那抢铜坠的新兵这时倒下手颇快,迅如闪电的一刀划过,那燕兵的手指被斩落,血溅上铜坠,从兽首的嘴里滴滴落下,那新兵哈哈一笑,极欢喜地把铜坠系在了自己腰间,继而归入戟阵,对身边的同伍炫耀着。 戟阵中偷跑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已经阵不成阵,队不成队,更有三四名新兵为争银子打了起来。所幸燕兵这时已溃不成军,否则若有一支队伍埋伏在林中,这时打个反击,这些新兵,怕要葬送大半。 李穆然冷眼旁观,他自是不屑去发死人财,不过看着这些人兴奋的嘴脸,只觉胆寒。他暗暗伸手摸向怀中的香囊,那是出谷之时,她赠给他的。她一直都向往着自耕自食的自在生活,但为了他,仍在香囊上绣了猴骑马身的图样,祝他能早日挂冠封侯,平步青云。 然而战场之上兵刃不长眼,他纵有一身武功,也难逃万一,若他不幸身死,是否那香囊也会被不知名的人就这般抢走。 前路漫漫,却不容他多想,再转过个山头,却见前方一阵箭雨射来,山顶已在不远处。 ------------ 第五章 赤胆空抛 迎风招展的“燕”字大旗这时看上去有些惨烈。鲜红的“燕”字如被鲜血染就,阳光透过旗帜,照得旗下之人浑身如染血光,一名中年男子身披玄狐裘站在大旗下,他头顶的玄狐帽遮住了大半面孔,但仅露的下巴也是完美无缺的。他的唇不厚不薄,唇色透着绯红,帽檐下露出的鼻尖则挺立而微翘,颇为秀气,若非看到他有厚重的胡须,几乎叫人以为这是个绝世风华的美女。 郝南呵呵一笑,对李穆然低声道:“慕容氏好以貌取人,怪不得这慕容暐能当上燕帝。光看这长相,便比咱们将军美上百倍,如同女人一样。” 两军对敌,李穆然没想到郝南还有心思开这般玩笑,然而抬头看慕容暐,也觉郝南所说并不夸张。想起从薛平处听来的秦帝轶事,说道慕容暐亲弟慕容冲在燕国破灭时与姐姐同被苻坚纳入后宫,时有童谣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那时他还暗自不信,这时见了慕容暐,才知慕容冲所谓“倾国倾城第一人”的传言,竟是不虚。 紧挨着慕容暐站着的,是个身形欣长的青年男子。那人相貌俊俏,形态潇洒,披着灰蓝色的斗篷,斜背着个箭筒。此刻箭筒中稀稀落落的已没剩下几支箭,他却不慌不忙地从那些仅有的箭中抽出一支,搭在弓上,而后缓缓拉满了弓,正对着慕容德,箭尖闪着森寒的银光,透着丝丝缕缕的杀气。 慕容德身边的亲兵忙支盾挡起,慕容德却微笑间一推那亲兵胳膊,而后仰起头来,拱手笑道:“石兄,多日不见,不期你我二人再次相遇,竟已成死敌。” 石涛终究没有将那箭射出,只是冷冷看着慕容德,道:“废话少说,丧国之仇未报,男子汉大丈夫如何立于天地之间。你只叫慕容垂来说话!” 慕容德未答话,慕容山已在旁咋呼开来:“姓石的,你们好生生待在长安城,能够活着已是托了大将军的福,怎么敢直呼其名!” 慕容德抬手一拦慕容山,目光透出一股寒意,慕容山被他这一瞪,浑身打了个激灵,剩下的话自然被吞回了肚中,再不敢脱口胡言。慕容德看他退下,才转回了满面春风,看向石涛,道:“不知石将军有何打算?” 彼时大军停在山顶悬崖之下,两个戟阵奉命封住了上山之道,与仅存的燕兵对峙不下。其余新兵则挤成一团在悬崖底仰头观望,早已阵不成阵,李穆然与郝南勉强挤过几人,与慕容德间只隔三两人,对他的一言一语听得清清楚楚。听罢此句,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心中均觉蹊跷:燕军中慕容暐方为主将,可慕容德为何一直只对石涛发问,全未理会站在一旁的新兴侯? 石涛听慕容德的问话咄咄*来,玉面一僵,往前踏上一步,已到了山顶最前端。他半只脚踩在崖顶,细小的石粒随他这一步窸窸窣窣地滚落,他身后几名燕兵脸色已发了白,有名亲兵半伸着手在他身后,另有个燕兵则撑盾挡在他身前以防冷箭,然而石涛却推开了那盾,凝神直盯山下的慕容德,道:“你只叫慕容垂来,否则今日一拍两散,我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叫你们有来无回!” 慕容德听他说完,不由轻哂一笑,仿佛颇不以为意。慕容山看他神情带着十分不屑,又仰头喝道:“姓石的,我家将军是何身份,你有什么话,只与我们说!” 慕容德扫了慕容山一眼,清了清嗓子,道:“阿山,你受了伤,还是先退下休息吧。此处有我,已是足够。” 他在后军面前对堂堂后军都尉发号施令,叫慕容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无地自容,怔了许久,才一跺脚,挤过人群,径自下山而去。 慕容德目送他远去,方仰头道:“石涛,别算计了。你想引开家兄,趁中军守卫松懈,劫了释道安吗?”问到此处,又顿了顿,笑道,“还是想杀了那和尚?” 石涛虎躯一震,手中的弓弦不自禁地又绷得紧了些:“我杀那和尚作甚?” 慕容德淡然道:“十万大军,襄阳一战,只为夺他一人。倘若他死了,家兄便是犯了死罪,那么就不得不反了。”说到此处,他忽地伸手一指山崖顶的慕容暐,大喝了一声:“你们打的好算盘!” 他这一声运气而出,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炸雷,离他最近的几个新兵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几乎站也站不稳。石涛虽是处处提防,但也没想到方才一直神态平和,说话慢条斯理的慕容德,竟猛然间如换一人。然而只这一失神,新兵队伍中已射出十余支箭,箭尖对准的不是石涛,而是他身后那异样美貌的男子。 石涛大惊失色,勉强挡掉三四支羽箭,可还是有六支利箭齐齐射在了慕容暐的身上。那位新兴侯似是全不会武功,躲也未躲,一句话还来不及发,已颓然倒地。他站的位置离山崖极近,这一倒地,石涛忙于挡箭未抓住他,几名燕兵也失了分寸,竟眼睁睁看着慕容暐的身子滚下了山崖。 玄狐披风裹着那绝美的男子一同摔在了慕容德面前,立时有慕容德的亲兵上前挑掉他的玄狐帽子。那新兵动作甚粗鲁,摘帽同时,“撕拉”一声,竟将慕容暐的胡子也扯了下来。 “他是个女的!”站在前排的几名新兵登时哗然高呼。李穆然与郝南站在后排看不到,只听前边喧哗一片,转眼间前排新兵的话就被一字不差地传了过来。 那摔下悬崖来的慕容暐,竟然真是一名美貌女子。 不只是苻秦新兵乱了套,一时间,石涛身旁的燕兵们也乱了分寸,不少燕兵透着怀疑的目光盯在石涛身上,再无心与秦兵们对敌。 封在上山之道的两个戟阵借此时机直冲上了山顶,燕兵们无心抵抗,连退带跑,已撤到了悬崖边。这时不用慕容德如何指挥,那两个戟阵自行转为了雁阵,将燕兵三面包围。 看到此时,郝南不由对李穆然又用出了“传音入密”的功夫:“那两个戟阵是一个百人队的。” 李穆然点点头,也密语道:“那两个戟阵是方才率先冲过燕兵防阵的。他们配合如此默契,排阵比我们高明许多,我总觉得不是新兵,应是将军暗藏在后军中的老兵。”他暗语毕,却见慕容德忽地回头瞧了他一眼。虽知自己方才说的话他应听不到,但李穆然心底还是起了个突,忙装作阳光刺眼,抬手遮住了半边脸颊。 此刻石涛已从慌乱中清醒过来,他眼见佯装新兴侯的计策已败,不由恼羞成怒,对准慕容德一箭射去。他怒极发箭,迅如闪电,这一箭带着撼天之力杀至,慕容德虽泰然自若,仍不免脸上变色,幸而他早备好了铁盾挡在身前。 箭射到盾上,发出了“当”的一声巨响。回响未绝,却又是一声长鸣,几乎震耳欲聋。慕容德撑不住盾上传来的巨力,向后一退。然而他身后是无数的新兵,这一退,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他无处卸力,只得脚下一沉,硬生生地钉在原地,企图将力道转入脚下,由桐柏山受石涛怒箭之威。可惜慕容德手中的兽面铁盾先承受不住这般猛烈的攻击,“啪”的一响,那铁盾从兽口处裂开,眨眼间,已分成了四五片,落于尘埃。 而石涛这时背囊中的箭已尽射完,只剩下弦上最后一支。 这一箭石涛引而未发,众人却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慕容德手中铁盾损坏,并非一箭之功;那一声长鸣,也非一箭之音。石涛方才以迅雷之势发了十余箭,发箭连绵不绝,且箭箭皆射中铁盾同一处,这已非人力可为,无怪乎“神箭”二字。 慕容德饶是胆大,这时背上也是冷汗淋漓,只想着倘若石涛这最后一箭若方才放了,只怕当真能射穿铁盾,将自己穿个透心凉。想到生死不过一瞬间,他眸中第一次露出了惧意,不过片刻间又被满面淡笑遮掩:“石兄好箭法!可惜新兴侯却再见不到了!” 石涛听他提到慕容暐,手上的弓略松了几分,道:“慕容德,你……你将圣上如何了?”他在山顶找的这假冒新兴侯的女子本是慕容暐最宠爱的姬妾,真的侯爷则领另一队兵藏身在山下树洞中,只待慕容垂离队上山,便可冲入中军斩杀释道安,从而*反慕容垂,趁苻秦大军在外,一并端了长安,重整燕国。 可没想到,自己满打满算,以为百密无疏,到了慕容德这里,却仍是破绽百出。他心中一慌,手中的箭便再无法射出,这时只见悬崖下的苻秦新兵层层分开,一支廿余人的队伍簇拥着两人走了过来。 那是两名男子。走在前边的那人身着灰鼠锦袍,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容貌与那佯装慕容暐的女子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多了些男儿英武;后边的男子则着黑貂皮裘,腰间斜挂一柄金刀,面相不怒自威,王者霸气令人望之胆寒。 “大将军都来了……前边那人,难道是慕容暐?”郝南瞠目结舌,在李穆然耳畔轻语。 李穆然微点头,仰望向石涛,只见那燕兵神箭手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手中的弓已全然垂下,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慕容暐身上,口中喃喃,不知说着什么。 慕容垂挟慕容暐来到崖下,仰头喝道:“新兴侯在此!石涛,你假借侯爷名义聚众造反,到了此刻,还执迷不悟吗?” 石涛这时已全无战心,只盯着慕容暐,忽地高声喊道:“圣上!”这一声喊震得整座桐柏山都起了回声,一时间四下里都幽幽传来“圣上”二字。这二字越传越轻,但其中悲愤与绝望交织,令人听得心酸难忍,几乎要为石涛落泪。 慕容暐不敢抬眼看石涛,低着头,道:“我早说过,姚苌不可信。你自己造反不够,偏要借了我的名字,岂不是陷我于不义。石……妹夫,你我虽是一家人,可事到如今,我也救不得你了。”话到最后,已转哽咽。 听到此处,石涛长叹一声,只觉气苦无限,不由凄然笑道:“好!好!好!原来你……你早和他们是一处的。可是他们若知道……”想到此处,他忽地眼神一闪,盯向了慕容垂,喝道:“老贼,你好狠心!你是借我的兵来试……” 他话未说完,慕容垂已截口说道:“石贤侄,阿月见你如此,会极难过。” “阿月……”石涛一怔,后半段话生生吞回了肚中。他手中一松,名扬天下的铁胎弓已摔到了地上。 制伏剩余的燕兵与石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少顷,石涛已被五花大绑,押到了慕容垂面前。经过慕容暐时,石涛一口吐沫直啐到那俊美无暇的脸上,慕容暐擦也不敢擦,一双眼睛红肿得桃子一般,看着石涛,道:“对不起,我……我无能为力。” 而到了慕容垂面前,石涛却收敛了傲气,脸上露出了乞怜来:“阿月……阿月她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垂淡笑着看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阿月是我大哥的女儿,也是我最疼爱的侄女,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说完了这句话,他又凑到石涛耳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四周的人都有些好奇,而李穆然将内力都运到了双耳,也不过听到了“孩子”二字。而后就见石涛脸上的神情忽地诡异了起来,他猛地大吼一声,奋力睁开了两旁的人,大声喝道:“老贼,你敢!” “啪”、“啪”两声,小指粗的绳子竟被他挣开,石涛反手抢过身旁新兵的一把长刀,用尽力气,向慕容垂劈去。 慕容垂疾往后撤,他两旁的亲兵潮水般涌上挡在了石涛与慕容垂之间,慕容德这时也抽刀迎上。而李穆然却忽觉有人从后推了自己一把,他身不由己向前踏了一步,正挡在石涛刀前。 那刀光闪烁,夺人心魄,眼见已到眉睫! ------------ 第六章 汉胡有隙 石涛不只是名神箭手,刀法亦极出众。他膂力过人,这一刀劈下,距李穆然头顶尚有寸余,杀气已*得李穆然额发分飞而开。 李穆然头顶一阵刺痛传来,间不容发之时,他也终于用出了真本领。 他脚下一错,整个人仿佛无骨一般,倏地又低下了几寸,甚而后背骤然间已贴到了地上,堪堪躲过了石涛那一刀。四周的新兵齐喝了一声,却不是叫好,反是惊呼。 石涛目标本不在李穆然,见这新兵竟能闪过自己一刀,虽心中晃过一丝讶异,但刀势不待用老,脚下一点,已飞过李穆然身子,刀光如影随形,仍划向慕容垂。 他身子在李穆然上方,而李穆然怎容他再往前走。李穆然轻喝一声,刀鞘撑地,右手上撩,长刀卷杀气,倘若石涛不躲不闪,破膛之灾便在眼前。 石涛大喝一声,眼见慕容垂就在眼前,虽说中间隔着那许多亲兵,他这一刀未必能伤到这苻秦主将,可毕竟还是存了万一的希望。 然而那不起眼的新兵奋起的一刀,竟将这最后的希望也绞得粉碎。 “当”的一声巨响,双刀相交,石涛身在上,本就占着优势,他的膂力又大于李穆然,这一刀集他满心怨气而发,竟将李穆然手中长刀斩得前刃断落。 李穆然左手的刀鞘也再撑不住地,“啪”的一声,被震得粉碎。 将刀上传来的巨力转到了刀鞘上,李穆然借势翻身而起,手中半截长刀,仍闪出纷纷刀光,如雪花般,登时将石涛罩在其中。 慕容垂自知已再无危险,想起方才一时托大,虽说中间隔着许多亲兵,石涛那一刀纵然攻来,恐怕也伤不到自己,但还是不由喘了两声。他站到一旁,宁定心绪见场中二人拼斗,只见己方的那新兵攻势甚猛,石涛力量虽略胜于他,但被困在繁复的刀式之中,拼尽全力,也无法脱身而出。 这小兵当真是个可造之材。慕容垂心下大畅,对慕容德用了个眼色,令他命众新兵让出中间一块空地,好教那二人战得痛快。 李穆然与石涛二人酣战之中,未觉出身边众人变化,只是闪转腾挪时,看到空地便借为所用。他二人翻翻滚滚顷刻间便过了数十招,一个是初出茅庐,另一个则是久经沙场,李穆然胜在招式精妙,石涛则尽显辣狠快绝。两人以快打快,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根本瞧不清他二人身形。 周围士兵只见两团人影混在刀锋烟尘之中,双刀相击之声,早已连成了一片,便是长安宫廷内最富盛名的琵琶手,怕也弹不出这般急促的节奏来。 然而李穆然终究吃亏在长刀缺刃,俗语说一寸短一寸险,只因刀头被斩,李穆然数次伤敌之机错过,反而落得险象环生,竟微微露出了败相来。他本是用着刀法,然而在石涛拼死之战下,渐渐也不经意间用出了自己最为拿手的功夫——剑法。 他的剑法习自冬水谷中墨家前辈,端地是朴实无华,大巧不工。石涛看他忽地变招,平平一刀当胸刺来,看似平凡,但却裹挟千钧之力,一时不知如何躲闪,“撕拉”一声,胸襟已被划开。 看石涛再次闪开,李穆然不由大是懊恼,暗道了一声可惜,然而下一招还未递出,忽听身后传来慕容德一声喝:“好小子,接剑!” 一物破空掷来,李穆然听风辨形,猛地向石涛攻了几招,待他闪开瞬息,猛地将手中断刀向他掷去,随后翻手一握,正握住宝剑剑柄。 众新兵看他动作如此干净利落,不由都喝了一声彩,郝南的呼声更是高了几许。 宝剑在手,李穆然心头一定,一式“非攻天下”,自上而下,向石涛刺去。那宝剑原是慕容德的佩剑,平时伴在身边便如佩饰一般,故而剑柄上镌着四五枚宝石。此刻那剑柄在李穆然手中周转,映着阳光散出重重珠光宝气,竟连带着李穆然也如翩翩公子般,反多了几分贵气。 贵气掩盖了李穆然身上的杀气,石涛冷笑一声,道:“这般玩物,也配上战场么?”语罢,刀刃向上,迎剑而来。 刀剑相交处,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石涛手中的刀头竟应声而断。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一愣一怔,李穆然的宝剑已抵在了他的胸口。 “好一柄利剑!”李穆然心中也是一惊,看着石涛满面惊怒,不由有些惭愧。他经此一场战,也觉有些气喘吁吁,深吸了两口气,方回首看向慕容垂,道:“大将军。” 慕容垂尚未说话,石涛先已开口喝道:“老贼,也罢,你给我个痛快吧!”他向前进了一步,李穆然微向后撤,然而石涛那一步走得甚快,胸口抵着剑锋,已有血透过衣衫,流了出来。 慕容垂冷冷地看着他,忽地对李穆然一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便成全了他。”语罢,看向慕容德,道:“贤弟,此处便交给你,我先下山照看大师。”说完了,便转身携慕容暐离去,对石涛仿佛已浑不在意。 李穆然怔怔地领了令,看着眼前一心求死的石涛,猝然间,只觉有些下不去手。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于他而言,这并非第一次,然而刚才一场战实是他出谷后所遇最激烈的一次,英雄惜英雄,他也终究只是个凡人。 “对不住。”李穆然心底暗暗说了一声,随即手中用力,宝剑已刺了出去。 慕容德的佩剑果然是不世出的宝剑,从石涛胸口抽回,那剑身上依旧白亮如新,半分血迹也未沾染。李穆然双手端剑,走到慕容德面前,单膝跪地,将那剑高举过顶,道:“多谢将军借剑。” 慕容德微笑着伸手欲接剑,然而剑身映着正午的阳光,刺得他双眼一闭,不由向后踏了一步。李穆然本低垂着头,看慕容德忽地向后挪了步子,不明所以,便抬起了头。 他这一仰首,慕容德再接剑时,也不由看了他一眼,然而只这一眼,他原本脸上的笑意忽地一抹不见,本已伸出的手也缩了回来:“你……你是汉人?” 看慕容德神情有异,李穆然心底起了个突,略一思忖,已答道:“小人是孤儿。” 听了“孤儿”两字,慕容德神色略缓,但仍不肯接剑,只是冷冷道:“这剑我不要了,你若要,便留着吧。”也未命他起身,便匆匆带兵下山追随慕容垂而去。 李穆然愕然,不知自己的汉人身份究竟怎地得罪了这中军主将,致使他的态度骤然大变,叫人万分摸不着头脑。他怔怔地举着那剑跪地不起,兀然间,只觉手上有着千斤重,连剑锋割破了手指,也觉察不到了。 后军新兵渐渐都下了山,唯有郝南还留在李穆然身边。他见最后一名新兵的身影也隐到了不远处的树干后,方敢伸手去扶李穆然,道:“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再不起来,就赶不上大队了!想当逃兵么?”他边说着,边从李穆然手中取了那剑下来,取剑时虽小心,仍不免碰到了李穆然手上本已划出的伤口,李穆然感到一阵刺痛,这才回过了神,“郝兄,你说得是,我们下山。”李穆然本已面白如纸,这一站起,接过那宝剑,笑叹了一声,脸色已回复如常。 他二人脚步甚快,纵然是最后下山,仍是赶在一众后军之中到了山谷。 慕容垂身边的一名亲兵似是已等他许久,一见李穆然出现,立时迎了上前。那亲兵手执个剑鞘,当着众后军面高声道:“李穆然,大将军传令,将‘定野剑’赐予你,请接剑鞘。” “多谢大将军!”李穆然接过那剑鞘来,可心中却好生不是滋味。这剑再好再锋利,终究是慕容德不肯要的,才丢给了自己。慕容垂下了这道令,明着是在众人面前给自己面子,实则是旁敲侧击,要自己退让,担待了这份冤气。总算大将军并未对汉人存着偏见,这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宝剑入鞘,剑柄吞口的宝石与剑鞘上的丝丝入扣,李穆然这才认真端详起来:这剑鞘甚是华贵,从顶端到底,金丝镌成了细密的菱形纹,其中两个菱纹之中,又用银丝盘成了篆书“定野”二字。整把剑上少说嵌着二十余颗宝石,赤橙红绿,玲琅满目,于慕容德用来,自然与他高贵的身份相得益彰,可眼下这剑交到了李穆然手中,在他一身沾满了灰土的普通士兵衣甲的衬托下,不免有几分宝玉蒙尘之意了。 “定野……不知你饮过几人鲜血,从今而后,跟了我李穆然,总有一天,会让你大放异彩。”李穆然心内思绪万千,然而不等他多想,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响在耳畔:“穆然!郝南!你俩可叫我们担心死啦!那是将军的剑么?好漂亮!” 薛平不知从什么地方忽地冒了出来,一下子就攀住了李穆然的肩头,笑着叫着,伸手去够李穆然手中的宝剑。李穆然笑笑,任由他抢去了那剑。平时虽厌烦薛平的唠叨,但在甫受打击后,薛平的声音入耳,却是难得的亲切轻快,又令他振起了精神。 郝南上前在薛平当胸轻轻打了一拳,笑道:“我们也很担心大家伙儿。怎么,什长还在生我们的气?” 薛平笑道:“生气自然是生的。不过大将军的亲兵来传令时,我瞧见他笑得比谁都高兴!” “大将军传令?”李穆然一愕,问道,“什么令?” 薛平一拍脑袋,道:“看到你们回来太高兴,竟忘了!大将军传令,晚上扎寨时,你和郝南两人到他帐中,有事要说。” ------------ 第七章 论功道过 常武是外冷内热的性子,看到李穆然、郝南二人归队,没有责备也没有赞赏,只是默默地走上前,给了二人一人一拳,然后就狠狠地转身走开,边走边对其余七人道:“下次谁再不听号令,我便报上去,由着主将下令,斩了你们!” 李穆然与郝南相视一笑,对常武应了一声,便与什中其余几人走到了一处。他们这一什最靠近释道安的僧队,慕容垂的亲兵护卫僧人时,多少也照看着他们,故而经此一战,未曾上山的八人竟毫发未损。 此一役,乃这十名年轻人入伍后经历的第一战,虽然有惊无险,但众人也有如劫后余生一般。除常武外的七人既是兴奋,又是好奇,看到李穆然与郝南安好无恙地归来,不仅未被降罪,反而受到了主将青睐,不由凑了过来问东问西,一时之间,竟似有说不完的话。 李穆然二人一边答着,一边收拾了东西,随大队再度启程,向西北的南阳而去。 大军此行,另带上了投降过来的燕兵。由于前军损失最多,这些燕兵都被编入了前军之中,由慕容暐统领,皆听前军主将拓跋业的号令。慕容垂御下众将中,拓跋业是少有的外氏之人,他是三年前苻秦攻克北方代国时降服下的一员虎将,由于长姐与慕容家有过联姻,故而投降之后,便被放入慕容垂麾下。他在代国时,本是独当一面的将才,也曾统御万员,叱咤风云,可自投降之后,他颓然改面,收敛锋芒,练兵打仗都是中规中矩,一有闲暇,便以酒洗面,沉溺在醉生梦死中。 军中向有风评,言道拓跋业守成却被派到前军;慕容山威猛却作为后军压阵,这二人实在应该换个位子,然而慕容垂却始终对众人评点置之不理。众人本暗地颇多揣测,但未料到今日反是阴差阳错,这谷中一役,恰是前军做了防御,后军上山攻敌。 仓促之中,慕容垂命人将多余的新兵衣服分给了燕兵,又下了死令,言道桐柏山中事若有人泄露半句,必诉诸军法处置。传令兵到了常武这什,常武便照着原话又对众人讲了一遍,唯独对着薛平时,又着重说了几遍,直到见薛平狠狠地点了两个头,才放下了心。 “看来慕容垂是下了死心要保住慕容暐了。”李穆然心下明白,却心头惴惴:那些燕兵放在前军中,虽是收了编,但始终隐藏着危机,叫人无法安心。 新兵因在山谷中吃了亏,故而急求出谷,接下来一段路,走得迅速无比。李穆然与郝南等人脚程甚快,自然不以为意,常武与仙莫问等人勉强也能跟得上,但薛平体质本就不如其他人,又改不了边走边说的毛病,走不上半里路,早已是气喘吁吁,脚步蹒跚。 郝南走在薛平身后,看他喘得厉害,遂伸手悄悄贴在他的背心,运力到他体内,助他调息。薛平只觉一股大力从背后推来,自己的脚步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回头欲道谢,却见郝南微微一笑,食指竖在唇上,轻“嘘”了一声。 好在攻下了燕兵后,已是过了正午,再到整编前进,不过又走了一个半时辰,日已西斜,慕容垂见太阳已到山后,新兵们陆陆续续又都出了谷,便下令休整,在谷外的山坡上就地扎营。 李穆然与郝南都心挂慕容垂的军令,待本什营寨立好,与常武请了令,便双双来到中军大帐前,求见大将军。 见了定野剑,看守帐门的亲兵们脸上又是羡慕又是佩服,连声将李、郝二人让入帐中。 陪他二人一齐入账的是亲兵统领慕容烈,他不过才十七八岁,但已是一名军侯,部队满员时,御下也有四千人,此刻因大部队早回了长安,护送释道安的整支军队也不过才三千余人,故而他也是空挂着职位,手下领着百人。 慕容烈是苻秦中级将领中,年岁最小的,但因担任慕容垂的亲兵统领,故而无人敢小觑于他。李穆然心知这年轻人有此职位,多半借了与慕容垂攀亲之故,但见他行路稳健,脚底生风,虽然年纪轻,脸上尚带着几分稚气,不过一眼望去竟是渊渟岳峙,确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 慕容垂与慕容德正在营中对着挂在壁上的一幅行军图商议着什么,慕容烈挑起帐帘,问了一声,他二人才转过头来。 见到李穆然与郝南,慕容德脸上神情大不自在,冷冷地扫了慕容垂一眼,道:“哥,既如此,我去向慕容山传令。” 慕容垂微笑颔首,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予他,道:“快去快回,莫多生枝节。”他动作甚是迅速,但李穆然还是看到他手中有暗金的光茫一闪而过。 是鹿符。李穆然心中一凛。彼时君王调动军队多用虎符,慕容垂身为臣下,自然不能用虎符,为此慕容军中便用了鲜卑族中瑞兽——鹿为军符号令。只不知眼下大队已休息,慕容德拿着鹿符,又要慕容山的后军做什么呢? 李穆然怔怔地看着慕容德出了大帐,他想得如此出神,几乎忘了向慕容垂行礼。慕容垂看着他的相貌神情,若有所思。几人在帐中一时无话,倒还是慕容垂先打破了沉寂,他一击掌,道:“中军八什李穆然、郝南,你二人可知罪么?” 他的声音不大,但配着那一掌声,几乎让那二人以为他是击掌为令——帐后怕是埋伏了刀斧手,只听他的暗号,就要都杀出来。两人膝下一软,同时跪在了地上,道:“小人知罪。” 慕容垂看他二人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嗤”的一笑,伸手拍拍郝南的肩膀,道:“什么罪?该如何治你?” 初春寒意未消,郝南头顶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鬓碎发摔落在衣襟上。李穆然侧目瞥他,只见这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汉子似乎吓得动也不敢动,许久,他嘴唇才抖着,道:“为军者,令行禁止。若违令不从,当斩。” “是了。”慕容垂点点头,又看向李穆然,道:“你不怕么?” 李穆然虽也跪在地上,但他心中总也不信慕容垂会当真治他二人的罪,要他做出郝南那般的态势,他也的确做不出来,故而在慕容垂眼中,自然怕得不够。他一怔,正要答些什么,却听慕容垂又道:“你以为山顶战败了石涛,立了功,自然能够功过相抵,是也不是?” 李穆然忙垂头俯首,道:“小人不敢。小人从军在将军帐下,斩将杀敌,本就是分内之事,自不敢居功。” 慕容垂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道:“这话说得不真。若非为了‘功名’二字,你二人怎会冒险上山?又怎会冒死抵挡石涛?李穆然,我在军中已快四十年,形形色色的兵都带过,你不要想唬我。有野心未必不是好事,但藏着瞒着,那便不同。” 听他的话中突然透出了杀气,李穆然只觉肩头如压重担,心中一寒,但旋即心头猛地一跳,想起白天那一场战事来。他的确是想出人头地,尽快引起慕容垂的注目,才特意与郝南抢先上山,但说到冒死抵挡石涛,那却是他事先并未料到的也从未想过的。 他抵挡石涛,是因身后被人推了一把,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回想,他身后那人决计想不到他绝境逢生,软功了得竟避开了石涛那开山劈岳的一刀。那么那人推了他一把,从没想过要他争功,只是想让他死! 可是那人又能是谁?他来军中时日尚浅,从冬水谷中出来后,一路也没有招惹什么人,更不用提当时他是在后军之中,半个人都不认识,怎会有人恨不得他死?那时众人围拢,身边相熟的只有郝南,可是郝南站在他右手旁,身子还在他前边一点,若伸手到他背后推,他必然能发现。 想到军中有这么一个隐藏着的仇敌,李穆然猝然间只觉后背上凉意透骨而来,浑身的汗毛几乎都要立起来。他总以为自己才华出众,当算无遗漏,直到这时,才觉人力有时尽,涌起无尽的后怕来。 看到李穆然脸色忽地变得惨白,慕容垂只当他是也怕了,哪里想到他心中转出了这么多弯来,遂笑道:“也罢。新兵中有你二人这般胆识和身手的,怕也不多。你们起来吧。” 李穆然与郝南二人如释重负,谢了一声,站起了身子。慕容垂看了看李穆然腰间的定野剑,道:“今日倒叫你受委屈了。不过这剑确是神兵,你拿着它,倒也不算不配。” 李穆然心中一动,虽知自己吃了暗亏,但慕容垂身为一军主将,能拉下身份说这番话,已是难能可贵。他忙施以一礼,道:“定野剑削铁如泥,实是万里寻一的利器。大将军将如此宝剑赐予小人,已是对小人过于恩宠,哪里谈得上委屈?” 慕容垂笑道:“你也不必过谦。我那兄弟便是这般的臭脾气,以后还要你多担待些。”他想了想,又道:“他这辈子没怎么吃过亏,只打过一次败仗,就是输给了晋国的桓温。” “桓温……”李穆然默默点头,想起出谷之前,得托谷中兵家传人带来的消息。桓温是晋国名将,曾在十二年间,发起三次北伐,第三次攻的便是燕国。彼时慕容垂还在燕国主事,他率八万人接战,被桓温五万步骑杀得大败,直退到黄河边上。慕容德的败仗,说的便是这次吧。只可惜晋国此后兵粮不济,只得撤兵,无功而返。 眼下桓温已离世六年,想不到慕容德仍旧迁怒在其他汉人身上,此人当真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 第八章 故景昔年 从慕容垂的营帐出来时,朗月疏星挂在穹顶,映着山顶残存的积雪,照得整个山坡亮如白昼。 郝南一出帐篷,便开始快步走,然而没走几步,又要跑起来;看他如此亢奋,李穆然不由得哈哈一笑,道:“郝兄,这般等不及要告诉他们么?” 郝南回头笑道:“一下子升成百将,李兄你不高兴么?”说到“百将”二字,总算他换成了“传音入密”的方式,不致引起旁人注意。 李穆然道:“自然高兴。不过这般越级,怕是……”他话未说完,已见常武等人迎了过来,薛平几步跑到二人面前,道:“大将军和你们说了什么?有赏赐么?” 李穆然笑笑,拍了拍薛平肩膀,道:“回去再说。” 郝南这时倒插了话,问道:“李兄,方才大将军问你师从何处,你只说是从一个山谷学来。不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山谷,竟有如此大隐?” 李穆然摆摆手,笑道:“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山谷,何来大隐?倒叫郝兄见笑了。”他淡笑着往前走,可是心中却因这一问,泛起无限波澜来。 冬水谷,那是他的家,是他生长了二十年的地方,也是她的所在。 那山谷向来不为外人所知,可存世已逾三百五十年。 冬水谷建自东汉光武帝刘秀称帝,建武元年之时。谷中之人皆为饱学之士,自称为诸子百家之后,因不愿儒家独大,故而秉持所学,渐渐因志向相同,便都走到了一处。 他们自秦末汉初时就集到了一起,辗转数百年寻找栖息之处,一代传着一代,历经了太多的风雨飘摇,聚散离合。这百年间,有人离去,也有人加入;有人半路后悔,也有人坚持不懈,直到建武元年天下大定,他们仅剩的数十人才找到这样一处隐居避世之所。 这些人中,有的号称自己是法家传人,有的自诩为墨家传人,更有些说是什么黄帝后人、神农后人乃至庖丁后人等,虽然大多名不副实,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心中对学术以及信念至纯至真的偏执。 而对于山谷的命名,众口不一,最终还是黄帝后人的提议最得人心。他道:“医理有言:‘春木主生,夏火主长,秋金主收,冬水主藏,中土主化。’咱们在这谷中避世,藏尽天下精粹,便将谷名为‘冬水’,可好? 语关阴阳五行,意关缥缈无形,话语方落,已获一致认可。此后的三百五十余年中,过得平淡不惊。谷中人偶有出谷与山民接触,希冀多招录些人才加入,可惜应者寥寥,到得前秦苻坚时,谷中只剩下十余名老顽固,数千册前贤残卷,和山谷最深处那几乎一望无边的墓地。 而这些老顽固的传人则更是寥寥数几,在李穆然的记忆中,只有他与冬儿二人。曾听师父李秦言道在他入谷的前十年,另有一位师兄,但姓甚名谁,他究竟没有从谷中诸老口中问出。也正是因为人才凋零,冬儿与他之间再没有门户之隔,反而可以博采众家之长,学究天人。 想到冬儿,李穆然心中暗暗一痛。他二人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一起,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十八年前,谷主——兵家传人孙平从谷外将襁褓中的她抱回谷中的样子。她当时娇小得只有师父的一只巴掌般大,隆冬腊月里,襁褓却单薄得一如夏衣,令她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在孙姨的怀中,她很安静,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带着些许好奇盯着四周的人,让人望之便生出许多怜爱。 孙姨的声音永远是柔和的,那时她对他道:“穆然,以后谷中多了这个小妹妹,你便是大孩子了,可要好好照顾她。” 那一句话是他的宿命,而她则成为了他命中的魔星。虽然只比她大四岁,但在陪伴她长大的这十八年中,他的确是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从小到大,总有谷中宿老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说孙平在荒野中救了冬儿回来,倒似为李穆然捡了个媳妇。 这玩笑伴随他二人长大,直到三年前冬儿及笄,才渐渐少有听闻,只因那时他已立志出谷争功名,而她依旧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性子。 而从那时起,两人也愈行愈远,直到前年谷外的村庄闹了饥荒。一日,冬儿行山打猎时,凑巧救了一名村民。冬儿是如此单纯善良,不仅带着那村民回了山谷,还好吃好喝地招待,而谷中宿老们因为许久未见生人,也甚是热情好客,直到那村民临别,还不忘大包小包,将谷中多余的食粮让他带回去给家人。 只有他,在那村民离开后,踏上了追踪的行程。而果如他所料,那村民回了村庄,便将冬水谷的一切告诉了众村民。他的话至今仍在他脑海中萦绕不休:“那山谷中有吃不尽的谷子!住的都是老人!我们一起过去,抢了那些吃的,以后就住在那儿,再不用交什么狗屁赋税!” 那是一个充满了恶魔的村庄,所有的人听了“食物”两个字,便两眼冒着绿光,跟随那村民的脚步,拿着所有的锄头铁锹,准备杀回冬水谷。只是可惜,李穆然拦住了他们的脚步。 整个村庄不过百余人,其中只有二三十人是青壮年,可即使是这些青壮年,因为长期吃不饱,也是手足无力,步履轻浮,又岂能与手执利剑的李穆然相抗衡。 不过半个时辰,整个村庄都漂在血河之上。李穆然抽剑转身,往山谷中走回,直到林深处,猛然一抹脸,才觉出不知何时,已是满面泪水。那村庄之中都是恶魔,而他又何尝不是恶魔,又何尝不是那村庄的人。 十岁时,他受不了李秦的苛刻要求,曾想自己寻回亲生父母的所在。他也的确逃了回去,装成一个走失的孩子,住在那个村里,和亲生父母住在一起。然而李秦追得如此紧,虽然自己自作聪明一路上布下了许多真假难辨的行迹,但师父还是在第七日便找到了他,而后,告诉了他一个故事。 那是苻秦甘露三年,那村庄中的另一次饥荒,饿殍遍野,*得一些家中易子而食。而李穆然,便在这些孩子中,若非李秦用自己所有的口粮来换,只怕他早成了别人的腹中餐。从李秦口中听了那个消息后,李穆然自此便安心回到了山谷中,踏踏实实地一心学文习武。他专心刻苦,如换一人,几乎连李秦也有了几分悔意,不知在他如此幼小的年龄,告诉他这个太过残酷的故事,究竟是好是坏。 “李兄、李兄……”李穆然正想得出神,郝南却在旁推了他几下,问道,“你怎么了?” 李穆然这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深吸口气,侧头看向郝南,道:“没什么。我想,大将军的传令,也该到什中了吧。” 果如他所言,他二人前脚方回本什,慕容垂的传令兵后脚便拿着他二人的任令到了常武等人面前。李穆然与郝南一跃而成前军的百将,负责协助慕容暐统领燕国残兵。归为拓跋业属下。 二人应了令,收拾东西与什中同伍辞别。薛平为他二人既感欢喜又觉不舍,但其余几人目光中的则多是嫉妒了。到了常武处,两人欲要行礼时,常武忙先他二人一步拜下,笑道:“两位大人,这可折煞小人了!” 他这一行礼,倒叫李穆然二人好生尴尬,只觉凭空多出了一层隔阂。李穆然城府深沉,尚未着相,然而郝南却先变了脸色。他张口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将满心的话重又吞回了肚中。 当下常武下令,命仙莫问与钟宗言二人帮李穆然、郝南拿着行李送去前军。前军并不甚远,更何况军旅之中,行李也并不沉重,李、郝二人只觉好生过意不去,可看常武执意如此,只怕一意推却反而更添心结,便只得允了。 到了前军,已有二人麾下士卒引仙莫问两人去放行李,李穆然与郝南则被拓跋业的亲兵带到前军主帐中,拜见主将。 一进营帐,便有一股酒味扑鼻而来,那味道中又混杂着马奶的腥臊,羊肉的膻味,直教人闻之欲呕。 郝南不由一捂口鼻,好不容易才把满心的恶心压了下去。他侧目斜视李穆然,见那男子依旧站得笔挺,目光炯炯有神,直视桌案后的拓跋业;不过细细看去,李穆然的眉头微皱,脸色发青,显见得也被这扑鼻而来的异味熏得有些难受。 而反观拓跋业:这前军主将长得浓眉阔鼻,满面虬髯,此刻正眯着眼睛抿着杯中酒,另一只手油乎乎的抓着半只羊腿,对门口来人全不在意。 “将军,他二人便是大将军新派下来的百将。”那拓跋业的亲兵看样子早就习惯了帐中情形,快步行到拓跋业身边,高声说道。 “哦。”拓跋业正在酒乡中流连忘返,乍被人惊扰,还透出满心的不高兴。他斜睨着李穆然二人,手中端着杯酒,对二人摇摇晃晃地指点着,道:“哪个是姓李的,哪个是姓郝的?” 他言辞间甚不恭敬,令那二人心中暗怒,可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二人便又施了礼,重新通报了姓名。 “知道了。”拓跋业的脸上倒露出了几分不耐烦,他倏地起了身,起来时腿撞到了身前的木案,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三四个酒坛子倒了下来,摔得粉碎,可是其中的酒水却没流出多少。 “他喝了这么多酒。”李穆然与郝南对视一眼,均觉惊讶。拓跋业恐怕这一晚上已喝了四五斤酒,可看他仍能够站起身子,足见酒量之豪了。然而不待多想,拓跋业已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二人面前,伸手一指帐外,道:“随我出去走走。” ------------ 第九章 毛遂自荐 拓跋业由亲兵扶着,步履蹒跚地向军营正西行去。 李穆然识得他去的方向正是白天掩埋死伤兵士之处,心中大感疑惑,但还是与郝南脚步不停地跟了去。 甫出营地,早有人牵来了三匹高头骏马,拓跋业被亲兵搀上了马,李穆然与郝南二人飞身上马,因怕拓跋业酒醉无法驾马,故而两人驾马分别行在他两侧。岂料拓跋业上马后,转瞬如换一人,脚下一踢,那马自向前跑去,眨眼间,已将郝南和李穆然落下一个马身。 这些军马已被驯得异常服帖,见头马在前,不等李穆然二人发话,也紧随而行。郝南似是骑惯了马,身子微向前倾,晃也不晃,紧随在拓跋业之后;而李穆然出身山谷,以前只是骑过骡子,此时虽仗着一身武功极轻巧地上了马,可马一跑起来,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自禁地双腿夹紧了马肚子,手上的缰绳也拉得紧了些。 那马感觉甚是灵敏,只以为李穆然是要它停下,登时立在了原地。李穆然不防这马忽地停住,身子往前一晃,险些摔下马鞍。他听到拓跋业的亲兵在后嗤笑了一声,略有些懊恼,正要喝马前行时,却听“忽”的一声,一根马鞭从郝南手中卷来,那马鞭正缠住李穆然坐骑的缰绳,随着他往前一带,那马登时跑了起来。 三人轻骑而行,速度甚快。白天要走上一个时辰的路,不到一刻已赶过。 见拓跋业勒马,李穆然二人也随之下马,只见山谷开阖处,月光洒落,正照在一大片新土上。前方立了一块木牌,上面斜斜地划着几个字,木牌旁另有个土包,泥土中隐约露着一角军旗,正是燕军所用。 拓跋业长叹一声,回首看他二人,道:“若不是这些人死了,你们俩个也提不上来的。”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李穆然二人却听得明白,的确,若非有今日一战,他二人此刻还在中军,是最下层的士兵;而若不是前军损伤惨重,也绝不会空出这百将的位子来。只是见拓跋业方才还是酩酊大醉,这时忽地清醒了过来,二人不由心中都是一凛,隐约觉得,这位前军主将,并不像风评中所言,那般稀里糊涂,不理军政。 拓跋业又道:“听说慕容将军给了你们几分脸色。他便是这般的瞧不起汉人,可是却偏偏败在汉人手中,心结已久,这也怪不得他。”他说得慕容将军,自然指的是慕容德。他语调平平,听不出是褒是贬,但李穆然也知他是在宽慰自己,心中对这位主将顿时起了几分好感,接话道:“小人明白。其实小人原本就是孤儿,汉胡之见,并不……” 话未说完,拓跋业已截口道:“是汉人又有什么不好?何必急着撇清干系?” 李穆然一时哑口无言,拓跋业一指那片新土,道:“这些人被埋在土里,过得一二百年,躯体尽化,唯剩骨骸,你可分得清楚他们是汉是胡?再过个几百年,尽归黄土,人与畜生,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这番话讲得大是惊世骇俗,倒与佛家“众生平等”有异曲同工之处。李穆然与郝南未料到这位只知贪杯的主将胸中竟有此天地,惊讶之余,更生出了十分的敬意。 只是二人敬归敬,却也觉得拓跋业大半夜对两名新来的百将讲这一番话,实在摸不透他的意思,李穆然转了个念头,忽地明白了过来:他二人即将辅助慕容暐统领一众燕兵,拓跋业是怕自己二人心中犹存隔阂,才特地讲这番话来开导。怪不得慕容垂将那些燕兵划归他来统领,也是因为明白他胸怀天下,不存偏见吧。 明白了这一层,李穆然神色一凛,拱手施礼道:“多谢将军点拨。降兵半日前是仇敌,但现在已是同袍,小人自当平心相待,绝无它意。” 他如此开口,郝南也明白了过来,连忙一同承诺。拓跋业点点头,又道:“你们汉人战国时也曾胡服骑射,赵武灵王为此称霸一时;十年前,当今圣上用王猛为相,才缔造今日盛世。可见只要是好的,拿来合用,便当用,管他是汉是胡。你们今日成百将,手下有百人之多,更该懂得这个道理,要用人之长,莫屈人才。” 这番话可谓说得语重心长,李穆然与郝南听得心悦诚服,连连点头,拓跋业脸上的神情这时也渐渐松缓了些,他嘴角微露一次苦笑,道:“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既然你们在我手下当兵,那就是自家兄弟,以后人前该如何便如何,私下里还是随便些。我麾下的兵虽然都是新兵,可在我眼中,也都是家里人,这一次死伤甚重,我作为主将,自然该当首责。” 李穆然道:“此次燕兵设下埋伏,打得我们猝不及防,实在不是……” 拓跋业挥挥手,把他后边的话打断了,道:“多说无益。倘若平时练兵得当,这次能少死一半人,还是是我懈怠了。”他长叹一声,背过身子,对着那黢黑的一片新土,口中悠悠言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看他背对着二人,郝南侧头看李穆然,以“传音入密”之法问道:“说什么?” 李穆然欲答时,拓跋业已回过了头来,道:“上马,我们回去吧。” 三人同行返营,一路上,李穆然脑海中仍在反复着方才拓跋业所说的那句话:“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郝南是习武之人,也难怪他不明白这句话,这是屈原《国殇》的最后一句,是说为国战死的士卒,他们英魂永存,即便成了鬼魂,也是鬼中的英雄豪杰。想不到拓跋业身为鲜卑族,对《楚辞》竟能脱口而出。只可惜今日这些死伤的士兵,他们死在内乱中,却不知倘若魂归九泉,又该如何算法。 想到他们惨死于刀枪之下,李穆然忽然忆起石涛未说完的那句话来。 当时他说道:“老贼,你好狠心!你是借我的兵来试……”现在回想,那时慕容垂急着以什么“阿月”来喝阻他,倒像是生怕他说出什么来。 那么,他是想说试什么? 联想到白日里自己的猜测,他猛然间明白了过来:慕容垂是在用燕兵反叛,来试新兵的战力! 在大将军的眼中,这些新兵原本不值什么分量,可是他也知道新兵之中参差不齐,想要沙里淘金,却向来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直到燕兵反叛。可是如果这一切猜测成真,那么这些死去的士兵,岂不是如冤死一般。 他暗自惊骇,但试想若自己与大将军易地而处,只怕也会做出这般的抉择。 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二更时分,已回了营帐。 李穆然与郝南各被自己属下士卒引回帐篷,李穆然还未走到自己帐前,老远便看见一个士兵正坐在自己帐门旁垂头打盹。因天色昏暗,离得也还远,他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便瞥了身边的士兵一眼,那士兵倒甚机灵,忙跑上前去,叫醒了那人。 那人忙站起来,对李穆然遥遥地行礼,李穆然又走上几步,这才看清,那人不是前军的,竟是仙莫问。 原以为他放完了行李,早该回到中军,没想到他竟一直候在这里。他二人在中军时,不过是点头之交,若说有什么交情,也不过是今日一战时,他替他挡了那一盾,可这不过举手之劳,无论如何,也不值得专程道谢。 李穆然微惊,心知仙莫问定是有话要说,屏退了其余士兵,带仙莫问入了帐篷,笑道:“仙兄,今天也忙了一天,怎么不早些回去休息?” 帐内一灯如豆,映得仙莫问的一双小眼睛透出缕缕精光。他长得薄唇高颧,颇有些刻薄之像,平日也不爱说话,是以什中众人也不常与他相近,却没想到,他一进帐篷,便对李穆然行了个大礼,道:“李将军,我……我想调到前军来,在您麾下。” 虽说只是个小小的百将,但被人称为“将军”,李穆然内心里还是有几分飘飘然,不过仙莫问所求却让他略略失色,忙连声道:“仙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只是,这调令之权并不在我这里。更何况,你这般私下与我说,若叫常武知道,岂不难看?也会伤了你和同什之间的和气。” 仙莫问却不弃不饶,道:“李将军,依您看,我们这支新兵回到长安之后,将会如何?” 李穆然沉吟道:“这一次打下了襄阳,怕是不久便要与晋开战。我们是新兵,还不能冲锋陷阵,应是先在长安练兵吧。” 仙莫问道:“我与您想的是一样的。到时战事一起,我们都会上战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和郝南武功超群,有胆有识,在您手下当兵,即便是当前锋,也比在中军安全。” 李穆然笑道:“仙兄过誉了。中军与护帐亲兵在一处,总好过前锋。更何况,若是怕死,上了战场便更难存活。” 仙莫问道:“我不是怕死,只一心愿追随李将军,以后才方便一展所长。若在常武治下,不过只能当个普通士兵,这实非我所愿。” 他说到此处,李穆然想到方才拓跋业的教诲,更起了几分兴致,问道:“不知仙兄擅长什么?” 仙莫问赧然一笑,道:“说来不值一哂。我虽然也会几分功夫,但自幼学的却是问卜占卦,旁门左道。” “问卜占卦?”李穆然愕然,想想他的名字,不由“哈哈”一笑。他自幼修习百家,自然对鬼神之说也有涉猎,但总不甚相信。不过出兵打仗,军中倒也习惯在征战前用龟甲占卜吉凶,诚然那些占卜师所言都是好话,但总有几分振奋士气的作用。 占卜师在军中威望有时不亚于主将,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平时无所事事,只消每日念几句周易,便俸禄丰厚,确是个肥差。既是肥差,自然争者甚众,这仙莫问一无背景,二无名望,空有一身赚钱的本事,却混在一众士兵中,若说心存不满,也在情理之中。 仙莫问看他满面笑意,似是有些不信,又道:“李将军,我家学渊源,卜算无一不中,也对阴阳家略懂一二,相信对您应该有用。” 冬水谷中以前也有过阴阳家的传人,后因其晦涩难懂不易传承,终究湮没。李穆然感兴趣的倒不是他懂阴阳家的学说,而是他说了一句“卜算无一不中”。须知卜算者,除了所谓的通灵之术外,更多的,靠的则是察言观色,猜人心思;而阴阳家虽谈五行,其内深究的则是世间万物内里所包涵的关系。这仙莫问既能夸下如此海口,那他必然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倘若以后当真行军打仗,此人才智,当有大用。 想到此处,李穆然慢慢收敛了笑意,淡淡地问道:“既然仙兄说卜算无一不中,不知能否为我卜算一二?” 仙莫问点点头,道:“早已为将军卜过。将军之命贵不可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倒叫李穆然心中犯了怵。此人一心想投靠前军,所言所语必然捡顺耳的来,可拍马能一下子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也实在太过夸张。他想想,笑道:“既然如此,承仙兄吉言。不过调令一事,恐怕我仍是爱莫能助,只能见机行事。” 仙莫问一拱手,道:“我也知此事仓促,只望李将军挂心就好。时候已经不早,再不回去,怕多生枝节,请恕我就此告辞,李将军也早点休息。” 李穆然颔首,看他退出了营帐,然而仙莫问没走两步,又转身低语了一句:“李将军,请小心身边人。”语罢,匆匆出了帐子,快步离开。 ------------ 第十章 属军如铁 夜凉如水,李穆然仰面躺在床上,想着仙莫问临行的那句话。他要自己小心身边人,是说这自己即将统领的百位士兵么?可他并不认识这些人,那么他要自己地提防的,莫非是郝南? 眼前晃过那张永远满带笑容的面孔,李穆然暗暗摇头。这些天亲眼所见,郝南总是在细心周到地帮着身边所有的人,如果一个人能将心中的恶隐藏在种种善之下毫不露出,那么该是如何的大奸大恶之辈?郝南会是么? 种种疑问纠缠在脑海,然而白天毕竟太过疲累,想着想着,李穆然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沉,再醒来时,只听耳边一直有人唤着:“李将军,醒醒。” 李穆然一揉眼睛,定睛瞧去,却见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个陌生面孔。那人大概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满脸的斑斑点点,掩去了原本的面目,想必是得过天麻的,落下一脸的疤。 看他眼中透着好奇,李穆然不禁想起了中军的薛平,心下一暖,微微对他笑了笑,道:“谢谢你叫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憨憨一笑,摸了摸后脑勺,道:“将军太客气了。小人姓吴名康,原本是许百将直属的亲兵。” 百将顾名思义,手下统领百人,百人之中,有两名屯长,各自管理五十人。两名屯长兼任本什什长,同时手下另有四个什长,合为十人之数。但是到了百将这一级,也就有了亲兵,百将的亲兵为十人,这一什之人并不用听从自己屯长的命令,只负责护卫百将即可。 李穆然听了这人答话,才想起昨日回帐篷的路上,倒是听陶诺提起过“吴康”二字。他说道原本的许百将因在桐柏山中冲锋在前,身边的亲兵多数也随着他一起魂丧山野,唯有吴康一人命大活了下来。 那“许百将”既然死在昨日一战中,不知是否也是自己刀下亡魂。李穆然想到这儿,倒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昨日冲锋在前,这临时收编的百人中,大概也有些人认得自己,不知心中有否怨怼之情,比起郝南来,倒是这些身边人须得费神提防才是。 陶诺是拓跋业从前军单独拨给他的亲兵,比起眼前这人,更令他信任些。念及此处,他边穿着衣服,边问道:“陶诺在哪儿,现在几时了?” 吴康道:“陶诺在外点起了兵,候着您呢。现在差一刻到寅时,将军昨日吩咐今早要和大家伙认识认识,特意叫大家都早起了些。” “嗯。”李穆然点点头,昨晚他是和陶诺讲过今天要早起点卯,想不到自己却有些贪睡,险些误了时辰。大军向来是寅时二刻上路出发,此时还有三刻不到,留给自己的时间是足够了。 军中辎重处一早便备好了百将的战袍。李穆然不习惯被旁人照顾穿衣,但吴康还是坚持在旁候着,李穆然暗暗头痛。 辎重处做事甚妥,临时赶出的衣裳,竟无一处不合身。侧头看看垂在身后的披风,李穆然也有些暗自得意: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这战袍较之平常士兵的军衣毕竟威风了许多,只不晓得穿在自己身上,又是什么样子。倘若冬儿见到,是赞赏,还是取笑。 帐外还未天亮,深蓝的夜幕下,一排排男儿郎站得笔直。李穆然披挂整齐后,出了帐门,一眼瞥到的,便是这一支整顿甚齐的队伍。 降兵较之新兵,明显军纪严明许多,虽说刚经一场大败,士气略颓,但此刻仍然站得挺如枪杆,气势如虹,更难得的是,队中无一人异动,也无一人讲话,每个人都眼神宁定地直视正前,纵是见李穆然走了过来,亦无人旁顾斜视。 “好一支铁军!”李穆然心中大赞,同时心头也是大震。训练这样一支军队,至少要苦练半年以上。慕容暐被苻坚俘虏后,便与鲜卑四万户共同软禁在长安城中,他是怎样训练出了这样一支军队,而未引起慕容暐的注意。更何况,他本就住在长安,若要反叛,带这么一直军队直接攻入皇城就是,何必来此舍近求远? 李穆然暗自不解,但也知脸上决不能露出半分疑惑。眼前这些士兵,年龄都在二十岁以上,他自己也不过才满二十二岁,更何况还是新兵出身,只怕当务之急,则是如何服众了。 看李穆然站到了队伍最前,陶诺从队中出列,高声道:“李将军,百人队现已集齐。因伤亡故,队中尚余七十四人,什长六名、屯长两名!” 听到最后四字,最前排站着的两人齐齐向前迈了一步,抱拳施礼。随后,他们身后另有六人也迈上了一步。 “伤亡在两成以上啊。”李穆然心头一动,目光直视眼前这八人。他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只见这八人满面征尘,一行一动,都透着无比的坚定,果然是铁铮铮的男儿郎。从这八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缕的表情,只有最前方的两人,目光落到他手中的“定野剑”时,眼中晃过些许光亮。 定野剑斩石涛一事,想必军中上上下下,早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这些人还目睹了那一场生死相搏的全程。然而自己当时展露武艺,于这些人眼中,究竟是勇猛可敬,还是弑将之仇,尚且无法断言。 李穆然将宝剑握紧了些,想了想昨日拓跋业的教诲,清了清嗓子,道:“几位不必多礼。既然如今弃暗投明,大家就都是好兄弟。只要各位忠心报国,尽展才华,那么功劳大家同分同享,我李穆然断然不会委屈了大家!” 他此语方罢,整个队伍已发出暴雷般的一声应和。李穆然暗暗吃惊,陶诺的脸上也有些难看:这些士兵如此做法,倒不是令行禁止,反而有些给李穆然下马威的意思。 吴康却像是浑不察觉,还夹在队伍中,一起高声应和。这一下子,整个前军都被吵醒,三三两两的,有新兵出了营帐,骂骂咧咧的开始穿衣整队。 拓跋业也披着件银狐斗篷从不远处的主帐钻了出来,看清楚是李穆然在点卯,不由笑了笑,叫人传话道:“李将军倒是勤快。” 李穆然赧然笑笑,忽觉脑后一凉,忙转头看去,只见隔着几个帐篷,一名男子穿着灰鼠锦袍,身后随着五名亲兵,正缓缓踱步而来。 那人正是慕容暐。 虽说自己这个百将直属在拓跋业之下,但毕竟也算是辅佐慕容暐统领降兵,这位前燕国皇帝只消一天未得到军令办妥交接,便算得半个顶头上司。李穆然顾不得身后士兵,迎上前去,施礼道:“侯爷早。” 慕容暐冷冷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定野剑,道:“李将军真是急性子。我手下五个百人队,昨日全被大将军分了出去。倒数李将军整兵整得最早。” 这话说得不冷不热,李穆然知他有怨气,自然也不与他一般见识,便笑笑,道:“末将想着能早一日和大家熟悉,便能早一日帮助侯爷统兵,也能助侯爷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慕容暐哼笑了几声,正值身后的亲兵牵了马来,便道:“既如此,李将军不妨助我上马,如何?” 李穆然一愣。慕容暐是鲜卑皇族出身,自幼弓马娴熟,什么时候沦落到了需要旁人帮助,才能上马?他一怔而过,但还是遵了令,默默走到慕容暐身畔,伸手到他臂下,欲搀他上马。然而手还没碰到慕容暐,一名亲兵已劈头抽来了一鞭:“大胆!你这小子怎么不懂规矩,跪下!” 凭李穆然的武功,那一鞭自然是抽到了空。他向旁踏了一步,怔怔看着慕容暐,隐隐明白了“跪下”的意思,可是心中自来的傲气,却撑着他的双腿,令他难以屈膝半分。 慕容暐用眼角瞥他:“李将军不肯么?” 陶诺与吴康这时也跑到了李穆然身旁。吴康本就在燕军中,对慕容暐自然没有怨言,但陶诺却气得浑身发抖,无奈碍着身份悬殊,不能发怒,所幸他应变甚速,见李穆然不肯跪,自己膝下一软,已趴在了马旁地上,笑道:“侯爷踩着小人,也是一样的上马。” 他这一跪,李穆然自是心中大震,慕容暐却是满脸尴尬,回头看向自己的亲兵,一挑英眉,使了个眼色。那亲兵心领神会,一鞭抽向陶诺,喝道:“撒泡尿照照,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侯爷踩你,还嫌脚脏!” 这鞭半道就被李穆然着手抓住,没抽到陶诺身上。那亲兵回手一夺,脸上憋得通红,只觉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仍是如撼山岳,半分不动。 慕容暐嘴角带出了几丝笑意,更显出整个人的风流倜傥来,他斜睨李穆然,道:“李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本侯一早要赶去见大将军,可不能误了时辰。” 李穆然深吸口气,勉强平和了心绪,继而轻喝了一声:“陶诺,起来!” 吴康连拉带拽,把陶诺拖到一旁,陶诺想说什么,然而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随即,只见李穆然嘴角带笑,有样学样,“扑通”一声,竟当真跪在了那马旁。 只是他跪下的时候,手上仍然扯着鞭梢。慕容暐的亲兵还没来得及放手,被他这一拉,只觉一股巨力顺着鞭子传来,立足不稳,“哎呦”喊了一声,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李穆然这才放开手,双掌平平印在地上,后背平对于上,低头道:“请侯爷上马。” 慕容暐大笑,抬脚重重踩下,却不是直接上马——他待两脚都踩到李穆然背上后,才慢吞吞地翻身上马,而后一声唿哨,马蹄声起,眨眼间,已冲出了前军,直奔中军而去。 “将军,将军!”陶诺急得快哭出来,跪爬到李穆然身边,双手忙不迭地为他掸着背后脚印。李穆然微笑着摇了摇头,隐去了已快抑制不住的杀气,缓缓站起了身子:“男子汉,这些事也值当哭么?”他未看陶诺,只是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的士兵面前。 这支铁一般的队伍,仍是齐齐直视向前,脸色也未有变化,仿佛并不知方才发生在左近之事。 李穆然略感欣慰,但也大觉头痛:不管是真是假,无人落井下石,总是件好事。不过经了慕容暐这一番折腾,自己这新上任的百将,不要说威信,怕连尊严也没了。 ------------ 第十一章 南阳平逸 两名屯长与六名什长一一上前见礼,李穆然默默记下他们的姓名,对那两位屯长又格外留了几分心。 那两位屯长,其一相貌憨实,似乎连目光都是呆滞木讷的,他复姓贺兰,名延寿;另一则刚好相反,一看便知是个极聪明机巧的人,名叫乌丸序真。 这两个姓氏都出自鲜卑族,贺兰是小姓,乌丸是大姓。乌丸又称乌桓,曾是东胡一支,汉末三国时被曹魏击溃,余者便一直依附于慕容氏。既然是鲜卑族人,那么与慕容氏的关系自然是盘根错节,难分难解;而此役之中,军中伤亡惨重,他二人对降入苻秦略有怨怼,也在情理之中。 升成了百将后,李穆然终于也已有了自己的坐骑,此刻他便是骑在马上随大队一边行着,一边慢慢理着头绪。 紧挨在前的百人队正是郝南统领。他二人整队出发后,也只在集合时会过一面,从郝南口中,才知郝南部下八十人,亦不满员。与郝南会面时,统领降兵的另三名百将也露了面,那三人中,有两人是慕容德的亲兵出身,另一人则是拓跋业属下的百将平调而来。前军伤亡惨重,拓跋业将几个不满员的百夫队整了整,便空出了这么个百将来,正好安排在慕容暐军中。 这三名百将都是行伍出身,行军打仗已有多年,尤其拓跋业拨去的那百将,老成持重,满脸的严肃认真,单是对着他,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三人统率的百人队都是满员的,听陶诺私下讲起,李穆然手下的百人队中,原本也该是八十人,可就在他接任之前,便被慕容德传令,划走了六人填到了别的队中。 原来到了百将这一步,自己这一支,也是排在最末。李穆然不禁暗自唏嘘,看看陶诺,低声道:“等到了南阳城,有新兵加进来,自然便满员了,你着的什么急?” 南阳招兵之事,早在襄阳,便已传遍了军中。李穆然一直在想慕容德深夜执鹿符传令给慕容山,究竟是做什么,但想到南阳新兵,只觉豁然开朗。 南阳新兵再少,也有千余。慕容垂向来谨慎,怕是担心其中又起什么争端,便令慕容山星夜带兵,前往南阳探路。慕容山手下那两个深藏不露的戟阵,合起来正是一支百人队,有他们护卫在旁,足以震慑宵小之徒。 两天时间,大军抵达南阳城。 这一路果然甚是平顺,而到了城下,也果然见到了慕容山与当地官员出城相迎。南阳城是东汉光武帝刘秀发迹之处,为此在东汉时又被称为“南都”、“帝乡”,与洛阳一时伯仲,此时虽距盛世时已过百年之久,但仍极是繁华,在北国与长安可谓不相上下。 这是大军奔波劳累十数日,来到的第一处休憩之所,全军上下欢声一片,没见过世面的新兵们更增了艳羡之意。 看着家家户户门前新挂上不久的桃符春联,李穆然只觉心中暖暖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神采,仿佛又回到了冬水谷中。他天性是爱热闹的,不似冬儿喜静恶动,只是这么多年在谷中修行,常年累月不与外人接触,性子变得外冷内热,于外人眼中,他总是板着张脸不应声,未免不近人情,难以接近。 这几天,他与手下的亲兵和几位低级军官已经较为熟悉。大军休息之时,这支铁军倒也不是生铁一块,几个什长甚至普通士兵们,虽不敢和李穆然与陶诺说笑,但也会叫吴康一声“疤脸吴”。看出吴康与他们感情颇深,李穆然也就刻意与陶诺的接触少了些,只望能从吴康那边,多得些有利的消息。 大军进城后,释道安一行自然被安置在驿馆中休息,而前中后三军则被分了开来,南阳城最靠近酒乡青楼的空地被划归了前军,想必是南阳城主特意为投拓跋业所好而设。 因为襄阳一战苻秦大胜,故而南阳城的新兵也骤然多了起来,李穆然麾下百人队眨眼间便被补齐,看着那些犹自青涩的面孔,李穆然微微一笑。眼前这些年轻人灰头土脸,看起来都差不多,谁知五六年后,几人称王,几人称将,又有几人抛尸荒野,化作孤魂。他随手分配,将二十余名年轻人散入各什,最后剩下了八人则划归了陶诺,又任陶诺为什长,吴康辅佐,算是重建了自己这个百将的亲兵什。 而兵员方分好,拓跋业的亲兵已前来传令,言道诸将一路辛苦,拓拔将军特在百花楼摆下酒席,与前军各百将一醉方休。 百花楼是南阳城最大的青楼,自进了城,李穆然已从吴康口中听说。百人队中的士兵都是二十岁以上的年青人,个个血气方刚,虽说军纪严明,但前脚刚踏进南阳,心也早跑进了形形色色的妓院中。想着大军在南阳会有一日休整时间,由着各人自行活动,不少兵丁都拿出了拼命挣回的几两银子,想着要去温柔乡中一醉方休。 对于这些事,听说那位格外严肃较真的百将是严令禁止,结果惹得属下沸反盈天。到了李穆然这里,他虽然不认同,但也觉得没有必要为了这等小事失了军心,更何况如今自己都要赴主将的花酒约,哪里还管得了旁人。 赴约之前,吴康与陶诺特意打来了两桶水,叫李穆然好生梳洗一番。李穆然暗自好笑,他们一路奔波,已有将近半月没有洗漱,前几日不适应,到了后来,因为事务繁多,自己倒反而忘了。摸摸下巴,胡茬都似结在了一起,不知如今是怎样一番落拓形容,倘若真这般赴约,只怕满青楼的姑娘们都要被吓跑了。 洗漱毕,他穿上自己带着的常服,正要挑帘出帐,却听一人在帐外高声笑道:“疤脸吴,我来和李兄一起赴约。怎么,李兄这会儿倒扭扭捏捏的,换身衣服也要这么久吗?” 听声音便知,来人正是郝南。 比起自来熟的功夫,李穆然自认远远弱于郝南。自己的亲兵,自己还不便一口一个“疤脸吴”的叫着,郝南则只见了两面,便与吴康勾肩搭背,变作兄弟一样。想起仙莫问临去时的提醒,李穆然不由不对吴康多了几分疑心,只怕郝南是想在背后安个眼线。 然而旧友来访,他再不近人情,也要笑脸相迎。岂料郝南看他一眼,满脸的笑意忽地变成了拧眉摇头:“不行不行,你穿这身赴约,怎么行?” 一面说着,郝南一面把他推回了帐中,顺手叫自己的亲兵捧过来一身锦袍:“这身麻衣赶紧脱下来!我就知道你大概没带着什么好衣服,特意给你备了一套,赶快换上!” 李穆然脸颊微烫,他看着郝南,只见对方从头到脚光鲜亮丽,把平日那个瘦挑汉子,竟扮成了个翩翩公子哥,像极了南阳城偶见的纨绔子弟。再反观自己这身麻衣,虽说是出谷前谷中众姨齐心协力新做的,但与锦缎比起来,穷酸味道十足,两人真这么一起去喝花酒,只怕一上桌,便会落得满座讥讽。 郝南将锦袍递给他,笑道:“人靠衣装。李兄如此仪表堂堂,自该穿得好些,才能赢得百花楼群芳青眼相加。” 李穆然到了此时,也不推却,便接了那衣服,笑道:“郝兄说笑了。咱俩不过是为将军作陪,哪里还奢望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换了衣服,这才觉出郝南递来那衣裳的华贵。那锦袍一上身,登时满屋子流光溢彩,贵气十足,再配上定野剑,只怕说是王孙贵胄,也有人信了。 “这……会不会太过奢华?”李穆然有些迟疑,然而却被郝南强拉出了帐。他道:“都是如此。听说今晚座上有百花楼的花魁绫绡姑娘。那姑娘眼中只有银子,其他的什么都不认,稍露穷相,便要被打将出楼,你看看去赴约的,哪个不是把最好的行头穿在身上?” 二人驾马来到百花楼,只见楼前车水马龙,好生热闹。一个个所谓的恩客果然都打扮得雍容富贵,他二人这一身扮相,到了众人中,也显不出格外的出挑来。李穆然暗道惭愧,想着倘若真穿方才那身衣服赴约,只怕连看门的都不让自己进。 百花楼分两层,今日二层尽被拓跋业包了下来,李穆然与郝南二人报上姓名,不出片刻,早有一个笑语盈盈的丫头迎了过来,媚语声声,带二人上了楼。 不过三两步路的功夫,郝南却与那丫头已打得火热,一时掐掐姑娘的柳腰,一时又调笑几句,李穆然在旁看了暗叹一声,知道自己这辈子怕也学不来郝南这等能言善道的功夫,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步一步地跟在二人身后。 到了二楼正厅,只见拓跋业已坐在酒坛堆中自饮自乐,而十五名百将还有一小半未到齐,倒是慕容暐正襟危坐,独在拓跋业身畔,一双比女子还漂亮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楼梯入口处,似乎每个上来的人,他都要以眼代刀,在人心上剜一刀。 厅上已有了几名女子,其中最为夺目的是坐在慕容暐与拓跋业之间的一名绝色女子。那女子似是有些忌讳与自己容貌不相上下的慕容暐,因此斜靠在拓跋业身上,酥胸半露,素手纤纤,执一双银白的筷子,夹着块白肉,喂入拓跋业口中。她见李穆然与郝南随那丫头到了,抿嘴一笑,另一手摇了摇身前一枚铜铃,眨眼间从旁侧的纱帘后,又巧步走出两名红衫美女。 ------------ 第十二章 酒香情浓 那两名美女行到李穆然与郝南身畔,不待二人分说,各倚在一人身上,半推半让,请到酒席之中。 李穆然一时好生尴尬,向拓跋业看了一眼,却见主将举杯微笑,道:“今日是咱们自己乐呵乐呵,不必羁绊于‘规矩’二字,你二人先坐下,再等等人来齐了,我们就开席。” 当即李、郝二人选了最末的两张案子跪坐,那两个美女伺候在旁,咯咯娇笑声中,问着二人姓名。李穆然从未涉足过青楼,除了冬儿外,这辈子也没和别的女子如此贴近过,此刻只觉脸上忽红忽白,心中砰砰直跳,便是前些日子杀敌时,也不曾这般紧张过。 他侧目瞥着半靠在自己怀中的红衫美女,见对方细眉小眼,说不上如何倾国倾城,但自有清秀可人之处,只可惜丹朱过艳,整个人妆容浓烈,反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还不大会应对这般场面,正待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姓名,早听郝南言笑间开了口:“郝南郝南,我的美人儿,便是‘好男不与女斗’的‘好男’了!” 郝南这番自报家门声音颇大,在场众人都听得明白,几人一愣神,随即除了慕容暐外,都哈哈大笑起来。拓跋业更是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右手举着酒杯,颤巍巍地指着郝南,笑道:“好男郝南,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郝南朗然一笑,就着美女手中的玉瓷杯嘬了口酒,道:“好叫将军见笑了。”他怀中那美女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一面添酒,一面笑道:“公子只会欺负我们。” 郝南做出满脸惊异的样子来,问道:“美人儿,哪个敢欺负你?我可是第一个不饶的。” 那美女抿嘴笑道:“公子不肯与女斗,却来我们百花楼做什么?”她形态娇羞不胜,又带着几分耍赖撒娇,直惹得一圈武将心头都痒痒的,一时似将拓跋业身畔的绝色女子,也比了几分下去。 李穆然身边那美女这时也禁不住笑了一声,似是悄言耳语,柔声道:“玳妹妹便是会讨巧,惹人爱怜。”说到最后一字,轻叹了口气,吐气如兰间,却似带着几分自伤。 李穆然虽比不得郝南三言两语间便博得美人一笑,但到了此刻,毕竟也不是傻子,便强理精神,轻搂那美女在怀,笑道:“在我眼中,你才惹人爱怜。” 言谈说笑间,酒席气氛也温缓了许多,过不多时,其余几名百将陆续到来,最后到的,正是原本在拓跋业手下,新近方拨给慕容暐的百将——曹正。 曹正秉性刚直,这次被拓跋业约来花酒,实是大违本性,是以一到百花楼,看众人各搂各的美女,丑态百出,不由得赤脸通红,重重地跺了跺脚,又咳了一声。 他这般故作正经,倒与一动不动跪坐着的慕容暐大同小异,李穆然冷眼瞧着,心中暗笑:怨不得拓跋业把他拨了出来,这般的下属,着实是不对胃口。 拓跋业被曹正一声咳震得从酒香中回过了神来,抬眼看了看他,又看看身边的绝色女子,见美人满眼迟疑,不由笑道:“罢了罢了,绫绡,这位曹兄弟不近女色,你便找个龟公来给他倒酒。” 他如此当面奚落曹正,在场众人不敢笑也不敢言,一个个憋得难受。曹正一张脸红中透了紫,默不作声地坐到空位去,一把提起一壶酒,仰头便灌了下去。 拓跋业一挑大拇指,笑道:“好!老曹,你来得晚了,本也想罚你酒,既然你自己喝了,也罢,那就两面相抵吧!” 曹正却不理他,一口气灌完了酒,“咕咚”一声将酒坛摔在一旁,粗声粗气地说道:“酒也喝了,人也齐了!将军,有什么话什么事,便请先讲来!我还有军务在身,不便久陪!” 他这话说得甚是无礼,不过拓跋业早在代国为帅为将时,他便长随帐下,拼死杀敌,故而在场十余人中,倒数他与拓跋业相处时间最长。虽说二人道不同,但能够当面顶撞主将而不获罪的,也唯他一人而已。 拓跋业点点头,道:“说得痛快!”语罢,他猝然间站了起来。 一旁众人见了,也忙撇下怀中美人,跟着站了起来。李穆然心中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拓跋业不会无缘无由地请喝花酒,看来曹正虽与他不和,但到底是能看出他的心思来。 拓跋业笑笑,看着身畔的慕容暐,忽地双手执杯对着这燕国降君一拱,道:“这头一桩事,便是恭喜侯爷了!” 慕容暐一惊,只道他是说着什么暗语,忙向身后两旁看去,生怕从哪蹿出几个刀斧手来,自己一个不察,就是身首异处。然而只一惊一恍惚,回过神来,已觉出拓跋业竟是真心实意地道贺,遂放下心来,道:“将军说笑了。我属下闯出这般祸事,怎么我竟有了喜事?” 拓跋业笑道:“侯爷过谦了。您挂念大将军千里行军有所差池,担忧释大师起居安危,又听说桐柏山久藏山匪,便不辞劳苦,从长安不远万里,领家兵投军相助,这等热忱之情,哪里算得什么祸事?”拓跋业这一番话讲完,在场众将心中都是一惊,心道石涛裹挟慕容暐反叛,怎地到了拓跋业口中,全然黑白颠倒,这么说来,慕容暐无过反有功? 慕容暐自己也是满面愕然,不知如何接话,只听拓跋业续道:“侯爷大功,大将军已奏禀皇上。至于石涛反叛,那是他与山匪暗中勾结,怎能算在侯爷身上?” 听到这几句,慕容暐登时明白了过来,对慕容垂不由大是感激,可听方才拓跋业所言“投军相助”四字,也知自己辛苦练得的这些兵士,就此便当真归了新兵营,自己再也染指不得了。 而李穆然诸将听罢,也明白了拓跋业的用意。此前只知慕容垂立意保住慕容暐,这时方知慕容垂保住他的借口。拓跋业借此时机讲与诸人,也是为了预防到长安有人问起,提前先串好口供。 拓跋业又道:“等回了长安,朝中奖赏便下。到时还请侯爷莫要忘了我等同袍之谊,还要到府上叨扰几杯。” 话说到这个份上,慕容暐便是块寒冰,也要冒出几分热气。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笑道:“借拓跋将军吉言。至时自然欢迎将军与诸位来敝处做客,敝处当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他对席中人一一笑语相向,对李穆然亦不例外,仿佛已忘怀前几日马下折辱一事。李穆然对他也一笑而过,但眸中却闪过一丝阴寒。 这第一桩事说罢,第二桩,则是为慕容暐送行。 众人心知肚明,送行二字是往好听了说,说难听了就是押解。如今慕容暐兵权已撤,身边唯一一个忠心大将也死在了桐柏,对慕容垂乃至苻秦已再无威胁,但若留在军中,难保哪一日他心血来潮,就会煽动这五百不到的降兵起事,倒不如早早把他送回长安。长安虽有四万户鲜卑族人,但这时大多都为老幼妇孺,说不定还在怨责这位新兴侯将自家的顶梁柱带入了不归路,见他独个回头,更会缠问不休。 四万户,足够慕容暐头痛大半年时光。 想到慕容垂打的是这般阴毒的主意,再想想慕容暐狼狈不堪的样子,李穆然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不知不觉,多喝了三四杯酒下肚。众人这时早已坐回席中,酒过三巡,彼此也不再约束,吆五喝六的,煞是热闹,唯独曹正看不惯坐不惯,早早地请了辞。 李穆然这时已问清身边这美女名唤翠锦,一听便知是青楼用的名字,欲待问她原名,那美女却眉尖微蹙,摇了摇头,垂头答道:“小女子来百花楼时年岁尚浅,以前的事,早就不记得了。”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他倒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心痛,可余光看向郝南那桌,竟见郝南不去饮酒,反倒一杯又一杯地灌着怀中名唤“玳”的美女。 郝南也注意到了李穆然的目光,嘿然一笑,仿佛毫不经意,用手拍了拍腰间所系的腰带。 “腰带?”李穆然一愣神,忽地想起三国时的“玉带计”来。那时曹*挟天子以令诸侯,献帝赐玉带给刘备,玉带中则藏有讨曹贼的密诏。今日自己这一身衣裳都是郝南所赠,他作此暗示,莫不是指的腰带间也藏有玄机? 想到此时,李穆然也清楚了郝南为何要灌醉玳,然而看看倚在肩头的翠锦,他暗叹了口气。他一来是不忍心,二来自问也没有那般舌绽莲花的本事,只好一杯一杯地由着翠锦劝酒,一面心底暗自打着算盘。 众人又饮几盅,忽见拓跋业扯着绫绡摇摇晃晃起了身,打着酒嗝道:“诸位将军,今日有美人儿相伴,恕我不便久陪。各位也请自便,今日……今日都不必客气。”语罢,在绫绡搀扶下,步履蹒跚,自向房中走去。 他这一走,酒席自然也就散了。众将心领神会,各挽着身边女子进屋休息。李穆然推脱不得,也随着翠锦进了屋,然而他这时心系于腰带玄机中,浑没心思顾及别的事情,只得暗暗用内力压着酒意,与翠锦虚以委蛇。 翠锦哪知他心中所想,一进屋,便软绵绵地靠入他怀中,朱唇艳丽如花,直向他吻来。 李穆然脸上一烫。他自出谷后,便知自己若要入官场平步青云,便要与官场那些人打成一片,吃喝嫖赌难于避免,心中早做了准备。然而事到临头,眼看翠锦朱唇皓齿愈离愈近,呼吸可闻,他终于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躲了开来。 翠锦被他推得一晃,睁眼看着他,忽地娇笑道:“公子是头一遭喝花酒么?” 李穆然坐立不安,心中却是隐隐作痛。他别过了头去,忽地深吸口气,旋而坐到床榻上,笑道:“长夜漫漫,你急什么?” 他难得说几句调笑的话,这句话说出来,自己也觉不惯,不由摇头笑了笑。翠锦却听出了露骨意,凑在他身边,伴着暖香袭人,幽然问道:“春宵苦短,公子没听过么?”语罢,葱指纤纤,已自撩去了披肩薄纱,继而便探向李穆然腰间,欲为他解带。 李穆然轻叹一声,在她伸手碰到自己腰带之时,也已环臂将她抱在了怀中——然而却是出手如电,轻轻点中了她腰间黑甜穴。翠锦不懂武功,李穆然指上劲道亦甚轻柔,以致那女子只觉得一股困意袭来,怔怔地望了李穆然片刻,便缓缓合上了眼睛,睡熟过去。 将翠锦安置好,李穆然吹熄了烛火,方解下腰带,摸到接缝处,以定野剑尖轻轻拨开,探指而入,果然抽出了一张布条来。 借着窗外月光,只见布条上墨染深沉,数行字写道:“李兄,驿站地处百花楼之西,相距甚近。弟欲与兄夜探道安,不知兄意下如何?” 原来郝南打的竟是“夜探释道安”的主意。李穆然微微一笑,不得不说,郝南这个主意,的确说到了他的心中。于他而言,释道安称得上“奇货可居”四字,冬水谷中的兵家传人也曾借冬儿的口劝自己出谷后定要与之结交,然而这一路上都没有机会,今日入住南阳城,此刻身在百花楼,有酒醉温柔乡这层屏障挡着,的确是机不可失。 李穆然对这提议大是心动,整好衣衫,正要开窗偷出百花楼,心中却忽地一震,暗道一声“好险”,整个人坐回到了床头,一时间,只死死盯在窗外,不敢再动半分。 ------------ 第十三章 忆兮往年 李穆然跌坐床头,背后淌下一道冷汗。隔壁是郝南的房间,凭他耳力,自然听得到郝南与酒醉的玳正卿卿我我,毫无半点出门的意思。正因这层警觉,李穆然猝然间觉出了整件事最大的一处缺陷,才没有贸贸然踏出那一步。 最初的疑惑,在于郝南传话的方式。他二人身具“传音入密”的功夫,从军营到百花楼,一路上又是同行,郝南实在不需要用这般不确然的方式邀他赴险,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无论李穆然去或不去,他定要去……或是根本就不去,全然不给李穆然质疑这个计划的机会。 而另一层疑惑,则在于李穆然心底隐约的自嘲与不解。这丝自嘲与不解起自他出任慕容暐五大百将的最末一位。从那时,他便知慕容垂虽欣赏自己与郝南的做派,但到底心里是防备着的,才一开始就把二人置在了风口浪尖之上,既给了明里的赏赐,却也借慕容德的行为,明明白白告诉慕容暐与拓跋业,他与郝南并非军中心腹。否则,凭借慕容暐降君之身,岂敢对他肆意侮辱。 既然慕容垂起了防心,那么岂能任他二人出入自由,甚至是夜探驿站?倘若换了他是慕容垂,看到新兵中忽地冒出如此厉害的人物,头一个想法,必然不是天降英才,而是会怀疑他二人是否打着不可告人的主意,甚至是,怀疑他二人是晋国派来的奸细,妄图对释道安不利。 若慕容垂当真有此疑虑,接下来自然会从二人的来历查起。李穆然不知道郝南投军时履历上写了些什么,但自己为了保护冬水谷不为人知,军正大人问到籍贯时,报的却是那个被自己屠尽的村庄,此一事落到慕容垂眼中,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出身不明”四字。 这也难怪自己虽是手刃了石涛,但与郝南相比,在军中的地位反而还要矮上半头。 想清楚这几日军中的种种怪异之处,李穆然心中暗自释然几分,却也知道,自己这一晚注定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百花楼中,眼睁睁看着接近释道安的机会消逝而去。 然而也不必遗憾什么,只怕百花楼四周早停满了暗哨,甚至连身边这妓女,也是其中之一。自己真要翻窗,可能还未到驿站,已死在了半路上。 现在唯一的担心,唯有郝南知不知晓这些。 李穆然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故而凡事总以保护自己为要。这时想到那条腰带,愈加觉得这是郝南的计谋——他自在百花楼风流快活,倒叫自己冒失间成了替死鬼,甚或帮他解了慕容垂的疑心。 想到此处,李穆然心底冷笑一声。他耐性好得很,既然郝南那厢没动静,他也乐得自在。倒要看看这一晚熬下来,郝南究竟是当真要去暗探驿站,还是假意为之。 隔壁的动静仍是无休无止,其余几间屋中,也酣战正烈,唯有李穆然心挂旁事,静静坐在床上,耐着性子候着。然而缱绻之地,究竟还是勾人心弦,他不自禁地看向睡意正浓的翠锦。 此刻房中无灯,翠锦脸上的朱红显不出来,床第之间,仿佛只有黑白二色。似是铅华洗尽,翠锦清秀的眉目愈发清晰地入了李穆然的眼中,这才看得出来,这位言谈满是风尘的红姑娘,原来也不过是个未满二八年华的小丫头。 “恐怕……她比冬儿还要小三两岁。”李穆然微微感叹,伸手过去,将她翻身踢开的被角掖好,暗自惋惜。谁知道她是遭了什么罪,才落得这一步呢。想想方才翠锦所言所为,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的年龄还不过是个孩子,而到这时凝眸看去,才见她身子纤细,怕是骨骼也未长好,就已被人辣手摧花。 想起方才还疑心她也是慕容垂手下的暗哨,李穆然微觉可笑。自己从未出过山,只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书中的尔虞我诈也看得太多,只怕这次当真是多心了。想想出谷已逾两月,加入军中也已近二十日,不过刚接触这个天下边边角角,已是步步为营,处处防备,心中再有什么样的期盼,也有些累。 这般累心的日子,较之在山谷中与冬儿长相厮守,实不可同日而语。耳边依稀有人问他是否后悔,李穆然精神一凛,默默摇头。 他这一生便总是如此,只要是自己认准的事,便要做下去,对也罢,错也罢,认命有之,但若说到“后悔”两字,却是绝不肯的。只是在之前翠锦那一吻将碰未碰之际,他心头有如针扎,才有了一丝遗憾。 与冬儿的那个吻,已太久远,久远得让他一直以为是上辈子的事,也以为早已忘怀,想不到情根深种如斯,终究摆脱不得。 那是在离谷前一年的盛夏,那日秦岭难得的闷热起来,他与冬儿到了冬水谷后山打猎,跟着一头狍子直追到了山顶。孰料那狍子极灵巧,三下两下,从山顶另一旁的陡坡蹿了下去,灰褐的身子转瞬匿在了草木怪石间,叫他二人再找不到。 空手而归,二人相视无奈。正在这时,天边忽地响起了一声炸雷,继而,大雨毫无预警地瓢泼而下,直浇得二人狼狈不堪。 二人从小在山中长大,早于闲暇时,在后山上的山顶山间都搭了小屋用以避雨休憩,这时既在山顶,自然便齐齐向猎屋跑去。 孰想来到猎屋旁,冬儿正要进屋,却见头顶一道紫光直劈而下,那光亮得煞是骇人,只记得一瞬间,便点亮了乌云密布的山峰,近在咫尺。李穆然被那道闪电惊得一怔,随即不及多想,一把将冬儿拉进了怀中,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随着二人倒地,一声巨响响在头顶。霹雳落在那木屋上,整个屋子摧枯拉朽一般,“轰”地炸了开,碎屑飞了二人一身,擦在身上脸上,痛楚不断。两人被这一炸,吓得魂飞魄散,抱在一处久久闭着眼睛,不敢抬头。 这是天地之威,实非人力可抗。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身边传来的滚滚热流,李穆然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只见亲手搭就的木屋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整个屋顶仿佛被只巨锤砸得粉碎,而搭屋子的松木由于满是松脂的缘故,雷火烧得几有焚天之势,雨势即便再大三四倍,也难浇灭。 冬儿这时也从他怀中抬起了头,看着木屋成了火场,想到自己方才倘若快得几步,势必死在屋中,更增几分后怕,惊得小脸雪白。 二人相拥相扶,怔了许久,才想起山顶委实危险,连忙收拾了东西,向山中那木屋行去。 那场雨委实大得不一般,二人到山中木屋时,脚下泥土早混成了稀泥一般,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进了屋,身上的衣服已与泥土同色,李穆然更是脸上身上都布满了木屑划出的血道,有些木屑还杂在伤口中,取也取不出来。 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彼此再不堪的样子也见过,这时想着逃脱大劫,不由四目相投,笑了起来。他二人此前便在木屋中备了干柴火绒,当即点火去潮,冬儿更翻出了一套银针来,为李穆然将伤口中的杂质挑出来。 她手上动作不闲,心头却是思绪纷纷。方才李穆然护她在身下是尽了全力,以致那雷劈虽烈,她身上却没有伤到丝毫。从记事起,她便习惯了李穆然的守护,可若以后他不在身边,她又当如何是好? 冬水谷中有自称黄帝传人的医道妙手姬回春,李穆然和冬儿或多或少都随他学过些医术,其中冬儿学得更精细些,可说已有了国手之才,这区区皮外伤,自然难不倒她。不过片刻工夫,李穆然的伤口已处置妥当。 李穆然一直静静在旁看她凝神疗伤,那时他已立志要离谷做一番成就,却也知冬儿被谷规所困,大抵是不愿意的。然而在这个时刻,只想贪看她一时就是一时。 冬儿收回银针时,却也觉出这位平时总与自己说笑的大哥今日有了几分不寻常。她粲然对他一笑,说了一声“好啦”,便挑了白天打的两只兔子,扒了皮烤在火上,然而想到前几日在他房中所见,少女不理闲愁的眉宇间,也不由自主地笼上一层郁然不快。 李穆然在她身畔瞧着,不知她为何忽地神情黯然,便笑了笑,道:“衣裳脏了,洗洗就是。也不用怕孙姨骂你,就摆出这般的脸色来。” 冬儿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说话。李穆然又笑道:“雨这么大,怕要下到半夜去。不过咱们出来打猎打个通宵也不是一次两次,孙姨和我师父自然也不会担心的。” 他二人自幼便长在谷中众人眼皮子底下,谷中诸老对二人的脾气秉性再熟悉不过,众人一来相信李穆然并非孟浪之辈,二来谷中也无声名之累,三来在大家眼中,二人迟早是要结为夫妻,故而李穆然与冬儿在外彻夜不归,倒也无人担惊受怕。 冬儿并未接话,只是默默的烤着兔子,待兔子烤熟了,转手递给了李穆然,忽地低声道:“你要走的事情,什么时候告诉你师父?” 猝不及防,李穆然被兔子烫了一下,不由哈了一阵气,才装没听清,回问道:“什么?” 冬儿道:“穆然,你真的要走么?” 看着她眼中透出的如水柔情,李穆然心中一阵苦涩,却也知瞒不过去,便点了点头,神色转为凝重,道:“我便知道,你是看到我藏在桌子夹层里的卷宗了。我是要走,你随我一起走么?”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天下之大,你我一身本领,自有用武之处!” 冬儿没有答话,转过了身子,一点点吃起了手中的兔肉。李穆然见状,也先就着果腹,然而外焦里嫩的兔肉,此刻吃到口中,竟有如嚼蜡,半分滋味也无。 两人各自无言,李穆然更是满心忐忑,草草啃了几口,就将吃剩的兔子扔回了火盆中,静静看着冬儿的背影。 他从没和冬儿说过“爱”,但那句“你随我一起走么”,已与表白无异了。 冬儿是知道自己的心思的,可是为什么还没有回应。 少顷,冬儿也放下了手中的兔肉,回过了头——却是泪盈满眶:“别走。” 听了这两个字,李穆然心头大震,然而更多的则是酸涩:“你不肯跟我走?” 两道泪水滑落冬儿的脸颊,她仍是重复那两个字“别走”,然而语音方落,整个人已投入了李穆然怀中,继而如蜻蜓点水般,娇唇在李穆然唇上点了一点。 李穆然只觉头中“轰”的一声闷响,一时间,整个人愣在当场,再回过神来时,却是已紧紧搂着冬儿在怀,唇舌交缠间,脑海中空白一片。 那是他这一生最欢快畅意的时候,那个刹那,他只想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然而他终究不是那般冲动的性子,即便是情深爱浓,心底仍回响着冬儿的两个字:“别走”。 那两个字如同两道禁咒,令他浑身滚烫的热血难以沸腾,终究是一分一分地冷了下来。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推开了冬儿,深深地对着她的目光,道:“我……我一定要走。” 冬儿却似一早便猜到了他这个答案,回得极快:“为什么?” 李穆然定了定神,道:“谷中所学皆是经天纬地之道,倘若不在人世间大展拳脚,怎对得起这千贤万圣的心血。冬儿,我这一生最瞧不起的就是所谓隐士,就算心中再明事理又怎样,不肯用出来造化世人,与酒囊饭袋又有什么不同?” 冬儿一怔,心道他这是把谷中诸老都骂了个遍,遂摇了摇头,道:“当年祖师爷们何尝不是想为世人做些什么,却因道不同不相为谋,便遭人迫害,才迫不得已到了这谷中自谋生路。世人不重杂学旁说,现在又是乱世,何必呢?” 李穆然辩道:“就因是乱世,我才要出去。世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若我能得明君,自当助他成就千秋霸业。同时,也是借他之力成就我理想治世。冬儿,你若与我同去,助天下无食无衣者可饱暖;病者老者有人帮携供养;受战乱者可享太平;受贫瘠者不再任人欺凌,这不好么?” 他说得慷慨激昂,讲到最后几句,眼中直欲冒出光来,冬儿也不由听得心旌摇动,但她生性恬静,又在谷中过惯了隐居的日子,听惯了谷外天下如何肮脏不堪,委实不愿为世事烦恼。终于,她还是摇了摇头,苦笑道:“穆然,你有你的理想,我也有我的打算。就算再爱,终究不能做个牢笼困着你。” 想到那时那个吻如斯甜蜜,然而须臾消逝后,带来的却是肝肠寸断。李穆然坐在百花楼中,神色渐转黯然。冬儿和他都是一样倔强的性子,而那一次,也是她唯一一次放下身段恳求他。自那次拒绝后,两人再见面,虽面上如常,但心中到底有了裂痕,以致离谷时,冬儿虽单独追出相送,可是脸上也是淡淡的,语气亦是冰冷如水,千言万语的担忧和叮嘱,都凝在了一句“白马”之中。 也不知自己离谷这么长时间,她在做些什么。她是否也对当初的决定有所遗憾,是否也…… 他还在想着什么,却听隔壁数声轻响。原是不知何时起,百花楼各屋已偃旗息鼓,那声响则出自郝南所在,听声音,似是何人推开了门。 ------------ 第十四章 假作娇颜 李穆然骤然惊觉起身,挪步到了门畔,只听正是郝南走了出来。他到了李穆然门前停步,略顿了顿,便轻叩了三下。 “咄”、“咄”、“咄”。 声音不大,却令李穆然满心的防备渐渐撤下:郝南既是当真要去,那么自不是想在自己背后耍手段。 他方要应声,然而手触到门闩,又是一停:若自己不应声,郝南自是独个前去。倘若一切如自己所想,慕容垂早已在旁观瞧,那么郝南这一去必入圈套,岂不是可将大将军的疑心都引到他身上,从而洗刷自己的嫌疑。 他心中天人交战,但只迟疑这一时,终究还是开了门,只见郝南满面惊疑慌张,一见门开了,头立刻钻了进来,往床上看去。 “你瞧什么?怎么现在才过来?”李穆然心中有些不快,看郝南身上衣衫不整,不由起了三分小看之意。 郝南见翠锦好生生地安睡着,才舒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汗水,道:“我屋里那姑娘喝醉了反倒缠人得很,可不像你这位老实……你……你点了她的穴?” 李穆然冷冷哼了一声,又问道:“不是去驿站么,亏我等了大半个时辰。” 郝南满面愧然,笑道:“我可没你这个本事,啧啧,这般坐怀不乱。更何况天色还早,不耽误个一时三刻,打草惊蛇可不好。我看席中你对这位姑娘端的酒也是来者不拒,便想你是有几分意思,谁料到……真是亏得你等了大半个时辰。”说到后边,呵呵笑了起来,直笑得李穆然脸上变色,到底气他不过,走到一旁,灌了一杯解酒茶,又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 郝南笑罢,见李穆然是动了真怒,忙道:“莫气莫气。今晚我们是去不得了。我只怕你中了圈套,才冒险来你屋中提醒。” 李穆然虽猜中了大半,这时也装出了十足好奇的样子,眉毛一挑,问道:“为何?” 郝南道:“有位朋友传信给我,说是今晚大将军与释道安同在一处,这时不知打着什么机锋,驿站人多眼杂,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朋友?”李穆然这时当真起了好奇,不由言语中带了几分戏谑,“郝兄真是交友遍天下。” 郝南挠头笑道:“见笑见笑。总之今晚哪儿也去不得了,既如此,长夜漫漫,别误了春宵苦短。”语罢,轻笑两声,自出了屋子,又回去了。 李穆然立在桌畔,听罢郝南余音袅袅的最后一句,只觉脸上腾地热了起来,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郝南耳力果然不错,这两句话,他也真听了去。 心知郝南在旁边屋中能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李穆然这时还有偷香贼胆,却也没了贼心。他坐在桌旁,慢慢喝着剩下的半壶解酒茶。 茶水酸苦,下肚后,似连胃也受不惯,有些隐隐的痛。看着兀自在床上熟睡的翠锦,李穆然自嘲地笑了笑。 坐怀不乱,自己怕是比柳下惠还当得起这四个字。毕竟,姓柳的当年对着的是陌生的寡妇,自己那时对着的却是毕生挚爱。 不知不觉地,他又伸手向怀中摸去,然而怀中空空,这才想起换过衣服后,冬儿绣的那个香囊已落在了军营中。他并不是一个闲得下来的人,此刻百无聊赖,便不由自主打量起了翠锦的闺房来。 翠锦的闺房香艳气十足,处处是粉红的帷帐,灯光之下,必是遮得一切如梦似幻,然而此刻屋中黑黢黢的,倒有了几分鬼气。屋中一隅,隐着张妆台,台上立着一面铜镜,两旁摆满了姑娘家的物事。什么胭脂水粉,花黄钗环,不一而足。 看着一桌散落的首饰,李穆然暗暗一笑:翠锦外表光鲜,谁知她私下也有如此邋遢的一面。其中一支金钗上坠五颗珍珠,个个圆润光华,在月色下仍闪着清冷的光芒,足见所值不菲。只怕仅这一钗,便够穷苦人家三五年的用度。 想这区区一个妓女,便有恁多的首饰装扮,可谷中冬儿,从年头到年尾,也不过是一支荆钗。 念及此处,李穆然不由暗骂了自己一声:怎么好处不想,偏偏将冬儿和她比作一处。他这一回神,心头猛地豁亮开来,想自己终须与释道安见上一面,这时夜半深沉,连郝南也睡下了,大抵藏匿在阴暗处的探子们也该放松警惕,正是展现自己的绝技之时。 他与冬儿二人长在冬水谷中,自幼除了读书,就是练武学艺,然而孩子究竟是孩子,再刻苦认真,也逃不出一个玩性。故而二人倒真的捉摸出了一套自娱自乐的法子:便是装扮成谷中上下众人,模仿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起初生疏青涩,但练了这十几年下来,也是神乎其技,几能以假乱真。 这易容之术他许久不用,此时虽无十分信心扮成翠锦的样子,但要他扮成一个不引人注意的青楼姑娘,倒还不是一件难事。 李穆然暗自好笑,心道自己此番形容若叫旁人见了,不知军中又要传出如何好听的话来。然而主意既定,三下五除二,已翻了套翠锦的衣服套在身上。只是翠锦身材弱小,他则是个丈八男儿,穿翠锦的衣衫,终究有些不称身,可是已顾不了这许多,装扮妥当,便悄步出了屋子。 百花楼二楼被拓跋业包下,这时空无一人,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楼,见正厅仍是歌舞升平,几个富商坐在酒席上,与众女子*嬉笑,好不热闹。李穆然动作极轻,又是贴着墙壁缓缓移步而下,并未惊动旁人,便沿侧门溜进了百花楼的天井中。 天井之中静默无声,星星点点的有几间厢房还点着灯,然而在院中树木枝杈遮挡下,灯光也黯淡无比。 李穆然走得步步为营,翠锦的衣衫颜色颇为艳丽,他找的已是其中最黯淡的一件,然而这件湖蓝的长裙在百花楼中不甚显眼,到了这黑黢黢的院中,竟映着月色,随着他的一动一停,折着幽幽蓝光。 李穆然大是头痛,所幸这天井院落不大,区区十数步,便能走到后门,等到了街上,自然一切好说。 可是他还差三两步就要走到门口时,忽听身旁一人喊了声“美人”,继而一股酒臭味迎面扑来,竟是一名莽汉冒冒失失地扑了上来。 李穆然一惊,但不及多想,手下已自反应了过来。那莽汉不过是厅中作乐的商人,到后院出恭,喝得半醉半醒,回去时半道看见了李穆然,只以为是百花楼的姑娘,意图亲热。 他并不会武功,怎敌得过李穆然,只觉咽喉一紧,已被那“美人”紧紧扣住,而后后背一痛,整个人都被撞得紧贴着墙,墙顶有泥土簌簌地落在脸上。他想咳又咳不出来,喉中闷着出了几声,一口气不来,直翻着白眼,几乎要昏厥过去。 李穆然冷冷地盯着这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莽汉,心中起初勃然而起的怒意,忽地就转为了怜悯。那莽汉这时已被吓得没了主意,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美人”,见他眸中似闪过一丝恻隐,心中大喜,以为对方是要放自己一条生路,孰料片刻后,就听对方极其阴寒地说了一句:“对不住。” 接下来,那莽汉听到的,则是自己的喉头与颈骨一并被捏碎的声音。 横生枝节,虽极是干净地解决了对方,李穆然心中并不轻松。这富商之死,明日定要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来,自己今夜行事若稍露马脚,被有心人察觉,那之前的算计就都白费了。 看着不远处的百花楼后门,李穆然轻轻吸了口气,悄声无息地踏步出去。 许是大军入城的缘故,今夜的南阳城,极是宁静。 已是深夜,路上的行人并不多。李穆然走在道上,才觉出自己此行欠妥:大半夜的,一个姑娘家孤身独行,怎不惹人侧目? 然而既已做了,也只有硬着头皮走到底。 驿站的位置他早在军中便打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前脚出了百花楼,后脚就觉着有人跟了上来,他不便大道直行,当即甩开身形,钻街串巷,欲甩下身后的尾巴。 不知那暗哨是拓跋业手下抑或慕容垂手下,李穆然只知对方紧跟不舍,可惜脚力却与自己相差甚远。他的轻身功夫是在深山老林中长年累月修习而成,习练之时,他的心思多在日后如何治理江山上,对于武学一道,关注并不多,也并不以杀人为乐,只是想着定要学得自保有余,故而杀人功夫只是半吊子,这逃命功夫却是下了苦功。 此刻他一展开身法,身后那暗哨只见前边的湖蓝色身影仍是不紧不慢的一步步踱着步子,岂料三五步过去,二人之间的距离已是愈拉愈大,再待脚下加速时,那“女子”已转身进了一条巷子。 那巷子是条死胡同。暗哨心中踏实了些,加快几步到了巷子口,往里看去,却觉一盆冰水从头泼到了脚:巷中空无一人,莫非方才那“女子”竟是个鬼? 暗哨大惊失色,却未见到头顶屋檐下,倒挂着一名劲装男子。那男子身如片叶,整个人贴着檐墙,一身灰黑色的束身衣衫与夜幕融作一体,叫人再难分辨。 那人正是李穆然了。他为这一天打算,随身向来携带一件夜行装,此先在翠锦屋中时,已将这夜行装穿在了湖蓝长裙内,到这时将长裙扔在暗处,眨眼间,已恢复了男儿装,只待暗哨离开,便可大展身手。 ------------ 第十五章 醉步横行 暗哨盯着死巷子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心有不甘地离去,然而才走了两步,又猛地一回头,确信那死巷子中的确飘不出半个鬼影,方彻底死了心。 目送暗哨离开,李穆然手中用力,腰背弯若弓,随即一弹,整个人翻了个身,攀到了屋顶。他动作甚轻,并未招出半点声响,似是自己也对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满意,嘴角微露了一丝笑。 趴在屋顶,向远处望去,辨了少许功夫,他已认出了驿站所在。 那驿站比他所处的这间房又要高一层,二楼的灯光遥遥地透出,可见屋中人并未休息。 “莫非慕容垂仍在?”李穆然心中暗忖。他此时手脚并用,用出飞檐走壁的真功夫来,不过片刻,已无惊无险地到了驿站左近一栋富户别院上。 此地与驿站只有一街之隔,向下面的巷子看去,只见驿站四周围满了士兵,正是负责守卫一众僧侣的中军。 中军每两步便布了三人,可说是密不透风地围着驿站,只怕连苍蝇蚊子也飞不进去,更何况李穆然一个大活人。 看到戒备如此森严,李穆然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暗叹道:“夜探道安,夜探道安,郝南啊郝南,你究竟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然而他仍不肯放弃,隐遁了身形,缓缓在驿站对面四下的围墙上挪动着身子,只想绕个一圈,直到找出中军防备的破绽为止。 因身下不远处就是中军,他动得甚小心,速度也极慢,哪怕便是有人直盯在他藏身处,也瞧不到有何风吹草动。但他行事细心谨慎,慕容垂统兵则更是无微不至,一圈绕过,竟没瞧出有他可借力之处。李穆然此时纵然耐性再好,但想到这怕是进京前唯一一个能与释道安直面接触的机会,还是有些着急。 苦思无法,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消逝,耳听三更天的梆子声都已过去,自己却连区区一道驿站大门也进不去,李穆然又急又恼,正心急如焚时,忽听斜对面的中军士兵开了口:“听说……今晚穆然与郝南他们都去了百花楼快活,咱们倒好,在这站墙角不能睡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人声音甚小,只有身边几人听得到,李穆然内力深厚,才能隐约听到一二,他倒不心惊这士兵所言,反而一时之间,有些大喜过望――那墙根下负责守卫的士兵,正是常武一什,那发话的,自然是薛平! 薛平依旧改不了多事的性子,站了大半夜,腰酸背痛之下,登时再没了顾忌,口中唠唠叨叨的全是埋怨。此时天寒地冻,他口中一张一合,吞吐的都是白气,在一众士兵中,煞是显眼。所幸四周站的都是同什,大家早已熟悉了他的性子,而午夜惫懒,连常武也不愿意多嘴,不过喉间哼了几声,便由着他发牢骚了。 同什众人这时困意上涌,一个个站得摇摇晃晃的,受着不能睡觉的折磨,想想明天早上还要练兵,心中或多或少也对郝南与李穆然的好运起了几分嫉妒。终于钟宗言按捺不住,先接了话:“那有什么了不起。等咱们到了长安,上边发了银子,还不是想玩哪个姑娘,就玩哪个姑娘?长安城的青楼比这边气派多了!” 仙莫问听他怨气甚重,忙低声劝道:“噤声噤声!这话叫别人听了去,成什么体统?” 钟宗言一扁嘴,道:“不过是说句实话。偏咱们中军命最苦,大晚上的不让睡觉,明天也休息不了,我就不信那和尚有什么金贵的,要……” 他话未说完,已被常武一把捂住了嘴,沉声喝道:“你要死了,这话也是随便说的,叫别人听了,还要不要你腔子上的玩意儿了?” 仙莫问亦道:“钟兄莫急。大将军最是公正,你想想看,当时桐柏山中前军与后军都是损兵折了将的,我们中军安安稳稳的,这时辛苦些,也说得过去。如此到了长安,论功行赏,也好有个说法。”他说得入情入理,钟宗言毕竟不像薛平那般从头到脚一根筋,听完了,便明白了过来,心头不平减缓了些,对着常武点了点头。 常武这才松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站好。然而这一片骚动,已引来了当值的百将叔孙礼。叔孙礼手执佩刀,带着两个亲兵走到常武面前,问道:“怎么带的兵,站得这么乱?”他的声音透着不快,常武慌忙一叠声地道了歉,才算将对方送走。 叔孙礼临走,仍不冷不热地抛了句话:“都给我看紧些!别看现在没出事,将军可是发了话,倘若释大师有什么闪失,唯尔等是问!今晚倒要看看,是哪个大胆的,敢闯我中军!” 满是恭敬的看叔孙礼走远,钟宗言不轻不重地吐了口痰,常武瞪了他一言,他只作不知,倒是薛平在旁笑了一声,搓了搓手,悄声道:“叔孙将军把大将军讲得像个算命的,怎么就算准了今晚肯定要有人闯中军?” 听到“算命的”三个字,仙莫问默默笑了笑。旁人一时不好接话,倒是远在对面房顶瓦片上的李穆然,听了这句话,眼前一亮。 薛平随口讲得不错,叔孙礼最后那句话,的确点明了慕容垂知道今晚必有人在驿站闹事。 既是一早便算准了的事,当不是指自己和郝南。既然如此,自己不如静观其变,看看可否趁着乱混水摸鱼。 李穆然心中定了神,伏身在瓦片上,努力将丹田的内力散入了四肢耳目,去感知驿站四周的风吹草动。如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只觉耳边一动,似是驿站的南边,来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举步落脚间似乎极无章法,但听在李穆然耳中,他二人落脚的声势却是一步一撼地,一步一震天,实是外家高手。那两人是直奔着驿站南面来的,而李穆然现在东面,他心中又喜又惊,正待起身,却听驿站的北面,也来了人。 一样是两个人,一样也是外家高手。李穆然这时已是惊大于喜,暗忖对方定然还有后手,倒不着急动身,当即隐身等候,果然过不多时,驿站东西两侧,也各有一人走来。 驿站东侧来的,是个醉鬼。 那是个中年汉子。他围着件破皮袄,腰间拴着一串酒葫芦,手上还举着一个。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驿站门口,仰头喝了一口酒,却发觉酒葫芦中已是空空,倒着晃了许久,也只不过流出了三两滴来。 那人摇了摇头,将酒葫芦随手“砰”的一声,扔在身后,从腰间又解下了一个酒葫芦,拍开了塞子。 看他离驿站愈来愈近,守卫在驿站东侧的中军士兵起了稍许骚动,俄而,距他最近的两人执刀迎上,双双拦在他身前,喝道:“闲杂人等不得在此地逗留!” 那酒鬼斜睨了二人一眼,口中呜呜囔囔,不管不顾,又向前走去。 那两个中军士兵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仓啷”一声,抽出长刀,刀刃闪着寒光,直*在那酒鬼面前:“再要往前,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那酒鬼打了个酒嗝,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两面正自僵持,忽听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中传出了一声女子尖叫:“救命啊!” 那声尖叫来得甚是突然,叫得也甚为凄厉,于这深夜之中响起,令人闻之胆寒,便是李穆然,也不由得转头看去,更枉论那两个中军士兵。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女子声音兀自袅袅传来,李穆然身处的这宅院,猛然间也起了一声厉叫:“杀人了!”随后,一道火光腾然而起,熊熊燃烧着的,正是宅院正屋。 这一下子,中军新兵们登时乱了起来,不少人向前迈了几步,想冲到宅院前看个究竟,再无人顾着那酒鬼。 就在此时,那酒鬼将手中的酒葫芦一丢,又扯下腰间一个葫芦,震开塞子,葫芦口朝外,猛然将其内液体向面前两个新兵泼去。 在酒鬼左首的那新兵首当其冲,被那葫芦内的液体泼了个满头满脸,登时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后退了几步,两只手拼命擦着脸,但随着他的动作,脸上的皮肉竟一块块地掉了下来,终于整个人栽在地上,抖了两抖,便没了动静。 右首那新兵也被泼到了半面脸,整个人痛嚎着翻身向中军冲了回去,然而还没冲到队中,刚走了三四步,便整个人瘫了下来,被泼到的那半张脸已露出了白骨嶙峋,眼见是不活了。 那酒葫芦中的毒水,竟是如此霸道! 与此同时,驿站的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新兵的惨叫。 霎那间,驿站东侧的中军都沉默了,没有人再关注对面烈火熊熊的宅院,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紧了眼前这酒鬼。中军的新兵少见杀伤,更没见过如此恐怖残忍的死亡,不少新兵紧张之下,胃中反酸,就地便吐了出来。 常武一什此刻离那酒鬼最近,薛平这时正吐得厉害,连盾也拿不起来。常武抢了他的盾挡在前边,又命其余两个盾兵挡在前边。那两个盾兵早吓破了胆,虽有铁盾,也不敢上前,常武骂了几句,可他自己也被吓得双腿发软,整个人抖得厉害,不敢往前冲。 仙莫问和钟宗言二人抽出了长刀,不过二人眼见方才那两个刀兵的惨死,此时若无盾兵掩护,那是说什么也不敢去触霉头。一群人缩在一处,眼睁睁见那恶魔般的汉子越*越近,正做没理会处,忽听“铮”的一声响,对面的宅院上飞出一枚瓦片,直对那酒鬼背心砸去。 出手的,自然便是李穆然。 ------------ 第十六章 定野摄阵 李穆然担心常武一什敌不过那酒鬼,情急之下出了手,可这一出手,登时觉出背后袭来了几道杀气。 他慌忙一撑身下屋瓦,腾挪闪开,余光扫过,见是宅院中杀出几个黑影,其中两个还拿着火把指指点点。另有几人手中执剑执弩,各有不同。 他们团团围着正中一人,那人空着手,手上戴着黑色的一双皮手套,腰间鼓鼓囊囊的包满了东西,想必是用暗器的高手。 四五道劲风迎面而来,李穆然心头一凛,拔出定野剑舞出团团剑花护在身前,只听“叮叮”数声响,正打在那用暗器的发出的毒镖上。这一把毒镖攻得甚急,李穆然防得虽滴水不漏,但却觉一口真气泄了,整个人轻功一滞,从屋顶落到了宅院之中。 而这时,街巷内那酒鬼已闪过瓦片,飞身纵上了宅院外壁,就手一翻,将酒葫芦口对准了李穆然,汩汩毒水迎头洒落。 李穆然就地侧滚,好生狼狈地闪开那一片晃着银光的毒水,眼中闪过一道阴寒,左手一拍地,借力整个人飞身而起,旋即一剑划向那酒鬼。 他这一剑集十数年功力而出,端地气势非凡。那酒鬼只见水雾弥漫之后,猝然间眼前有一柄华气十足的宝剑刺来。他仗着自己硬功出众,冷笑一声,当即将空了的葫芦一摔,双掌合拢,欲强行抓住那剑。 以他的功力,本在李穆然之上,但他太过托大,双手合拢时,浑没瞧见李穆然手腕一偏,剑刃已不是垂直刺来。 “啊!”那酒鬼一身痛吼,双手各有四个指头被定野剑斩下,立时热血喷溅开来,而后整个人痛吟一声,立足不稳,栽落到外墙之下。 中军的新兵们面对绝世高手或许会被吓得一动不动,但对付落水狗的本事还是有的,那酒鬼落到地上后,不过片刻工夫,就听传来几声闷哼,想来是被中军将士团团围上,捆了起来。 但李穆然并不轻松,他还有宅院里的七八个敌人要对付,而且每个看起来都是不亚于那酒鬼的高手,不知是何方神圣派来的,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眼见与那些人已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他深知凭自己力量无法抵敌,在躲过又一次的毒镖袭击后,他脚下一跺,翻出了外墙,到了中军之中。 中军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猛然窜出高墙,大喝一声,十几人刀出鞘,团团将他围在正中。李穆然忙一举手中剑鞘,喝了一声:“我乃前军百将李穆然!” 他的定野剑鞘在月光下泛着五彩的光芒,令身周一圈中军士兵都觉得刺眼炫目。然而这些人虽听说过定野剑,但并未亲眼见过,故而半信半疑,手中长刀不动不挪,仍横在李穆然身前。 这时常武一什已认出了眼前男子,薛平止了呕,拿衣袖胡乱地抹了抹嘴,冲到几个刀兵前,道:“是穆然!是穆然!” 他还没止声,仙莫问已拱手行了一礼,道:“见过李将军!” 他几人这一番举动,登时打消了旁人的疑虑,然而一众士兵还是满眼猜忌地看着李穆然一身夜行服。 李穆然这时来不及解释什么,眼见那中军派出巡查的百将叔孙礼还未赶来,想必是耽误在了其余几处,便硬着头皮仗着官职与定野剑,高声道:“宅中尚有叛军余党!诸军听我号令,结雁阵!” 中军没见到宅院中的高手,又见方才那酒鬼伤在李穆然手中,心神大定,他话声方落,已执刀顶盾,结做人字。 看这雁阵摆得像模像样,李穆然暗觉欣慰,转过身子,轻呼一口气,猛地脚下一踏,拔地而起,重上外墙。他这一招委实是行险,故而一上外墙,手中定野剑已舞出团团剑花,将前身尽皆罩住。 但听“当当”数响,又是一阵毒镖迎面而来。李穆然早作准备,挡得行云流水。他正自得意,忽觉呼吸一滞,一壮汉头如铜钟,迎面直撞而来。 那壮汉来得甚快,李穆然手中宝剑尚防外门,不提防那人已攻到了胸前。他猝不及防,立定野剑鞘一抵,正挡在那壮汉头顶。二人一触即分,那壮汉“哈哈”一笑,不退反进,这回却是双掌合击,直拍李穆然丹田。 李穆然闪他那头锤已是力有不逮,仗着轻身功夫出众,才借力向后纵下,孰想对方功夫如此阴毒。他被*无法,不闪不避,反倒腰身一提,将丹田向对方送去,同时脚下一抬,踢的却是对方下阴。 这是两败俱伤的法子,那壮汉果然愕然,双掌在最后关头撤下,拍在李穆然脚面上,整个人如个皮球般弹到空中,而后翻了几翻,落到雁阵正中。 “杀!”李穆然要的便是诱他入阵,当即一摆剑,怒吼一声。 中军同心协力,齐应了声“杀”,雁阵一转,已分出十余人摆作梅花形状,团团将那壮汉围拢,继而刀光如电,直刺那壮汉而去。 那壮汉惯于单打独斗,不识阵法厉害,眼见身边士兵并没有武功根基,更是起了小觑之心,狂吼一声,换掌为拳,以横扫千军之势,身转如陀螺,冲入军中。 他拳打铁盾,发出砰然巨响。然而雁阵主防,一人连十人,十人之力可御百人,任那壮汉大力足以推山倒海,却在雁阵中消弭无形,除了执盾的几个士兵向后退了退,脸色有些发白外,旁人无恙。 与此同时,盾兵身后的刀兵已举刃斩落。那壮汉脸现惧意,却被围在阵中无法躲闪。但听一阵刀入肉声,那壮汉已被砍得血肉模糊,面目难分。 李穆然余光侧视,心中大喜。然而再向外墙看去,却见对方其余六人俱上了墙头,其内有两名弩手,正横弩平举,对准的恰是驿站二楼亮着灯火的窗子。 窗内有两个人影,其一不着冠,未结发,想必自是那佛教大师。 李穆然心头大急,在外墙上斜蹬数步,身如鹰隼,定野剑剑斩长空,直削那两名弩手而去。但剑到中途,手臂却一震。他仰头看去,见是柄乌黑如墨的剑抵在了定野剑上。 来人也知定野剑锋芒不可敌,故而避锋击在剑面上。那人力道较李穆然稍弱,但剑法却极是高妙,李穆然一连变了数招,那人接得不慌不忙,招招式式都击在剑面上,令李穆然空有剑利却如拥无物。 李穆然欲速战速决,却不料对方如此棘手,眼见二人过招拆招间,那两名弩手已松开了弩弦。两支短弩带着劲风向驿站窗户直射而去。 “糟糕!”李穆然与那剑手双剑相交,委实腾不出手阻拦,不由心底一紧,却见那两支短弩就要透窗而入时,窗户猛地打开,一双手无比坚定地捏住了双弩,随手一甩,那双弩势如闪电,反射而回! 两名弩手其一不及躲闪,被甩手弩直射入咽喉,“呵呵”吐了几口气,摔落墙下,已是命丧身亡。另一弩手则躲得煞是狼狈,整个人脚下一滑,也摔到了墙下,再抬起头时,却见中军雁阵一层一层地围了来。 “慕容烈!”与那僧人居同屋的,竟是慕容垂身边的亲兵统领慕容烈。李穆然松了口气,然而不待多想,对方剑手的剑招已如毒蛇缠身般袭来。 而随着驿站窗户打开,那擅放毒镖的男子终于再度出了手。他一身锦袍,在月色下如翩翩佳公子,浑然不带一丝杀气,眉宇间也不带任何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慕容烈,口中吞吐吸纳,整个人平平地飞身而起,一眨眼功夫,已飞身到了中军上方。 随着他起身,他带来的其余几人也团团围住了李穆然。两人用剑,一人则执根火把,杀气腾腾,向李穆然身上招呼过去。 那三人合击之力不容小视,李穆然自忖抵挡不过,所幸脚下是外墙,当即身子一沉,同时手中定野剑在身前猛地划了个圈,趁那三人向后一退之机,已从包围圈中撤出,鹞子翻身,到了中军之中。 他脚方落地,只觉头顶一黑,抬头瞧去,正是那用毒镖的男子踩在一个中军士兵头顶,纵身而过。他动作甚轻,这一踩浑不着力,那中军士兵微微一惊,忙不迭地伸手去摸头顶。然而他手还没到头顶,脸上已变得忽蓝忽紫,而后整个人口中吐出一口黑血,倒地而亡。李穆然大骇:那男子竟然连脚下也是剧毒。他这时已不及阻拦,眼睁睁见那男子离驿站窗户越来越近。那男子右手伸进了腰间皮囊中,只怕再出手时,便是漫天花雨般的暗器。 “小心他暗器有毒!”李穆然这时只来得及向慕容烈吼出这一声。慕容烈挡在窗口前神色一凛,却是一脸木然,仿佛毫不担忧。 眼看着驿站窗户就在眼前,那男子再无动于衷的面容,也起了一丝笑意。他手从皮囊中抽出,长袖一挥,数十枚毒镖激射而出,直奔慕容烈而去。 如此娴熟可怖的暗器功夫,他自问在这般距离之下,天下没有人能够逃得过,想到接下来便能进到驿站杀了释道安,他的眼珠子也变得赤红。 然而刹那之间,剧变突生。 慕容烈回首一把拽过背后的僧人挡在身前,但听一连串的惨嚎,那十余枚镖皆扎入那僧人胸口中。而后慕容烈一抬僧人右手,直对着对面满面惊愕的男子。 一道蓝光从僧人右手衣袖中射出! 那男子不提防僧人配着手弩,闷哼一声,倒转了身子,跌落在地。一众中军士兵惧他周身是毒,齐呼一声,让出中间好大一片空地。 “公子!”正欲与李穆然继续缠斗的三人见状大惊,其中一人慌忙甩出根长绳,正坠在那男子身边。 那男子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拽住长绳在臂上绕了三两圈,旋即借力纵身而起,不待李穆然手中定野剑袭至,已被那三人连拉带拖,转瞬间翻下了宅院外墙,四道人影齐齐冲入了熊熊烈焰中。 李穆然飞身上了外墙,还待前追,却听身后传来了慕容烈的声音:“李将军请留步。大将军有请。” ------------ 第十七章 道因论果 李穆然随着慕容烈进了驿站。他入驿站大门时,恰瞧见两个士兵拖着那僧人的尸体出门。离得近了,方瞧清那僧人满面的惊诧,原来不过是跟随着释道安马车的一名少年。 想起他方才那声惨嚎,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竟当了替身,死也难以瞑目吧。 跟随慕容烈上了二楼,才瞧清楚二楼四面各有一间小屋,而回廊正中,则是一间四面无窗的大屋,想必慕容垂是在四面都备下了少年和尚,只不过自己所在的东面恰巧遭了秧而已。 这时驿站外的争斗声早已停歇,看来南、西、北三面的敌人也已撤走,只是不知中军伤亡几何。 李穆然踏入大屋,见其中灯火辉煌,坐在上座左首的是个面目慈祥,满眼泪花的老僧人,坐在右首的则是身着常服,正淡然品茶的慕容垂。李穆然单膝跪倒在地,道:“末将拜见大将军、释大师。” 慕容垂看了释道安一眼,那僧人提袖擦了擦眼角泪水,道:“李将军免礼。唉,我痛心爱徒之死,倒是着了相,叫将军笑话了。” 李穆然微微一怔,略一沉吟,回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想来是小师傅命里应遭此劫,才可得道悟真。大师莫要伤感挂怀。” 他这话说得释道安一愣,他原想着眼前是个带兵的将领,哪怕回上一句“小师父为大师舍生忘死,也算死得其所”,便已难得,却委实没料到李穆然竟对了一句佛理,不由对眼前这年轻人刮目相看。 慕容垂侧耳听了,也是点头微笑,忽地转头看向一旁正垂首不语的慕容烈,道:“去问问,伤亡如何?” 慕容烈应声出了屋,片刻后回转过来,道:“南边伤五十八,死十七人,对方两人全身而退;北边伤三十九,死八人,对方一死一伤;西边伤十五,死二十三人……西边对方来了五人,伤了两人,被其余三人一并救走了。至于东边……”他看向李穆然,顿了顿,道:“东边为‘蛇公子’主攻之处,但因李将军及时救助,只死四人,无一人损伤。敌来八人,死三人,活捉一人,‘蛇公子’重伤而归。” 李穆然忙一拱手,道:“多亏慕容军侯相助。那三个死人中,两个弩手都是慕容军侯所杀;那个什么公子重伤,也是拜军侯所赐。” 慕容垂摆了摆手,道:“你倒是不居功,这很难得。” 李穆然一低头,道:“末将不敢。若非军侯及时出手,只怕末将已死在了那几人手下。” 慕容垂未接话,反是捻了捻长须,一双黑中透蓝的眼珠子从上到下扫了李穆然一眼,道:“李将军穿这一身夜行服,却不知今晚原本是要做什么?” 李穆然早已想好应变之词,当即跪倒在地,道:“请大将军恕末将无罪。末将歆慕释大师已久,本想借今晚聆听大师教诲……” 然而一句未完,早被慕容垂喝止:“住口!你莫要欺我年老眼花,便胡言乱语!再说半句谎言,休怪我将你拿到军营中,枭首示众!” 李穆然自知这一番解释无法说服慕容垂,见把他*出了真怒,虽然心内忐忑,但面上仍是强作镇定。他看了慕容烈一眼,欲言又止。 慕容垂看在眼中,冷笑一声,对慕容烈使了个眼色,道:“阿烈,你先退下。” 慕容烈道:“将军,我走后,这屋内无人防卫……” 慕容垂拂袖一笑,道:“谅他有多大胆量?无碍的。阿烈,你且退下!” 慕容烈拗不过他,到底抱拳一拱,退到楼梯前。临下楼梯,他兀自回首说了一句:“将军,我率中军亲兵百人队在楼下候着。”中军的亲兵都是随慕容垂久砺沙场的,无论忠心抑或武力,在全军上下都是数一数二。慕容烈有此一言,自然是实实在在地威胁李穆然了。 慕容垂点头笑笑,示意他不必挂怀,眼看慕容烈果真下了楼,才看向李穆然,凛然道:“你不是那般愚蠢的人。既然要我支开阿烈,那么究竟是要说些什么?倘若再耍手段,你可要小心些!” 李穆然抬头道:“末将……末将不愿当兵。末将夜探驿站,不过是想结交释大师,借大师之口美言,好在京中讨个一官半职。” 慕容垂眼神一紧,与释道安对视了一眼,随手举起了台子上的茶杯,一饮而尽。仿佛是要借茶水浇灭胸口的怒火,缓了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想做文官?” 李穆然道:“末将有治国经世之才,然而朝廷却无末将晋升之路。迫不得已,只得从军。” 慕容垂听了这一句,眼中倒似是透出了些许笑意:“治国经世之才?你可知,似你这般年纪轻轻,军功又浅,初入军营便升做了百将,未来前途称得上不可限量。你却要弃戎从文?岂有这般道理!” 这时释道安却插了句话:“恕老僧多嘴。道明,这年轻人既然说他有治国经世之才,不妨便由老僧问他几个问题。”“道明”正是慕容垂的字,释道安随口称呼间便喊了出来,足见二人关系匪浅。李穆然神情一凛,双目朗朗,看向那老僧,道:“请大师发问。” 释道安缓缓颔首,问道:“年轻人,你姓甚名谁,该当如何称呼?”他言笑晏晏,神色间极是慈爱,虽知他眼睁睁任由门下弟子代为送死,但李穆然这时还是心头一暖,一刹那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冬水谷,面对的是谷中诸老。 李穆然收起浑身傲气,挺直了腰身,回道:“末将姓李名穆然,字肃远。” “肃远……恭肃慕远,给你起名字的那位长辈大是费心呵!”释道安微微叹道,又问道,“你从何处修的佛法?” 李穆然略略摇头。冬水谷中无人懂佛法,他下山后,得知苻坚最是看重佛法,故而自己找来《金刚经》翻了几遍,仗着天资聪颖又博闻强记,才能勉强应对一二。若说佛法修行,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释道安看他不答,也不难为他,只是悠悠道:“老僧今年六十有八,足迹踏遍了半个天下,可说的上是阅人无数,也阅尽了这尘世变化,沧桑变迁。所谓治国经世,我也听了许多,却觉不过是盗国欺名的另一种说法。肃远,我为何要帮你?” 李穆然眉头一紧,默然想了想,终于眼前一亮,缓缓回道:“大师既然行过万里路,该知民生疾苦,举步维艰。实不相瞒,末将出身低微,三岁时村中闹了饥荒,父母曾欲易子而食,所幸被师父路过救下,这才有了今日。末将小时候常想,人生一世,为何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却要挨饥挨饿?人生来并无不同,即便王侯将相,也非异种。便拿末将而言,倘若三岁时没有遇到家师,只怕早已葬身人腹,哪里活得到现在?即便那一难躲过,这一辈子,也不过在乡间做个放牛娃,讨上一房媳妇,重复老辈的一生。说来说去,无论是放牛娃,抑或现在的末将,都是一样的人,所不同的,无非‘际遇’二字。” 他顿了一顿,又道:“佛家将这视为因果天定,命中有数,可末将却不这么看。” 释道安听他口若悬河,虽然一字一句再平实不过,可由他口中婉婉道来,却如一幕再惨烈不过的故事。而听故事的人闭上眼睛,便能看到那个土地荒芜的村庄,也能看到一个孩子心中隐藏着的漠然与热火。然而听他这最后一句,释道安却一失神,想想他方才所言,不觉笑道:“肃远,你方才也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怎么如今又不认了?” 慕容垂在旁听得入神,这时脸上的肃穆也渐渐退去,露出难得的几丝欣赏。 李穆然察言观色,定了定神,道:“因果皆是虚妄,末将……愿做斩断因果之人。” “大胆!”慕容垂听他说得越来越狂,不由开口喝止。释道安却挥了挥手,道:“你焉知你挥手断因果,不在因果之中?” 李穆然微怔,然而只片刻后,一缕笑意已漫在嘴角眉梢:“虚妄之事,随人评说,末将不愿争口舌之利。只是想,若能给天下人提供平等际遇,这天下又该当如何?” 他这句话提的过于惊世骇俗,一时间,慕容垂与释道安面面相觑,竟是谁也没有答话。许久,仍是释道安开了口:“万物平等,皆有佛性。既如此,我便看你如何斩断因果。前途坎坷,但愿你莫要半途而废。” 慕容垂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饶有深意地看着李穆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穆然心知自己方才那话说的有些造次,直到这时,才想起面前的大将军乃前燕皇族。自己信口而来,岂不是要皇族与平民百姓一般而论,恐怕早在那句“王侯将相,也非异种”,便得罪了对方。然而抬眼看慕容垂并无怒色,他才放下心来。 看李穆然又跪了一时,慕容垂才仿佛回过了神来,他身子微微前探,双手掌心向上,略略抬了抬:“还要跪到何时?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息。拓跋那边,我会让阿烈打声招呼,今晚之事,功过相抵,下不为例!” ------------ 第十八章 死案遮掩 慕容烈见李穆然出了驿站,忙迎了上去,对他一揖,道:“职责所在,方才若有失礼处,还请李将军见谅。” 李穆然知他是说临下楼时的那句威胁,便垂首拱手,道:“倘若我与军侯易地而处,也会如此。” 慕容烈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在这昏黑的夜色中,显得极是醒目。李穆然看他笑得这般爽朗,这才想到眼前这男子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弱冠少年。他的稚气掩盖在忠诚之下,背负着军中最年轻军侯的名号,平日只能摆出一副冷如冰霜的面容以及杀人不见血的冷酷手段,否则他手下那些老兵,怕是难以对他心悦诚服。 李穆然对慕容烈不知不觉间多了一分敬意,见他一副送客的姿态,又多问了一句:“‘蛇公子’是什么人?” 慕容烈不答,神色又回复了方才那般凛然:“总会有李将军知道的那一天,但并非现在,也并非由我来说。”他的言语中,有不同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李穆然神情略有些尴尬,摆了摆手,自顾自往百花楼走去。 半路上他拾回了翠锦的湖蓝长裙,见裙子沾满了土,暗自有些愧疚,也有些好笑。随后,他走着来时道路往百花楼而去。许是慕容烈已传了话,这一路上暗哨皆无。他无忧无扰地回到百花楼时,却见整座南阳城一半的守卫已将整座青楼团团包围。 “是那个富商的尸体被发觉了……”李穆然心里明白,不过却不担心。富商之死他临走时和慕容垂提了一句,相信大将军会将一切抹平。 他趁人不注意,消声无息地回了翠锦闺房,却见翠锦还在睡着,而窗外已是吵得沸反盈天。他慌忙换下夜行衣,而后不紧不慢地重穿锦袍,刚穿到一半,已有人狠狠地拍着门,喝道:“出来!” 李穆然顺手一按,拍醒了翠锦,随即一边系着衣带,一边点亮了烛火。翠锦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抻了个懒腰,这才听屋外乱作了一团。她还沉浸在睡梦中,怔了怔,忽地看到身前坐着一个男子,猛地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傻傻地看着李穆然,见那男子脸上神色淡淡的,全然没有往日恩客的得意与困倦,猛地想起晚上将他迎进房间后,自己似乎就睡了过去,不由慌了神,忙整整发髻,跪倒在地,道:“公子,公子……晚上我……您千万担待一二,别在绫绡姐姐面前提起。她会打死我的!” 李穆然看她吓得小脸惨白,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忙扶她起身,笑道:“没什么的。我行军这么多天,每天听他们的鼾声如雷,倒是今晚睡得最踏实。” 看他言笑晏晏不似作伪,翠锦好不容易才缓过了神来,两排碎玉般的牙咬着朱唇,俄而方道:“当真?你不怪我?不是骗我的?” 瞧她眼中露出的全是不信,整个人如一头受惊的小兽瑟瑟发抖,李穆然起了三分怜惜,温然道:“自然不是。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想了想,又把翠锦方披上的肩纱撩了开:“做戏就做全套,你不用怕。” 翠锦倒是一点即透,当即取下钗环,披落半头青丝,倚在李穆然身上,软语道:“公子开门吧。” 不需她说,那门外叫喊的军士已快将各房门闩拍断。当晚睡在百花楼二层的都是前军军官,一个个习惯了颐指气使,被人半夜吵醒,自是老大的不乐意。只听骂娘声不断,一扇扇门终于打开,李穆然也随着众人出来,这一出来,才见各位都是衣衫不整,更有几人连裤子也只穿了一半,哪有半分平日在军营里威风八面的神采。相比而言,他只是敞着外衫腰带未系,在众人之中,可称得上是衣冠齐整的了。 李穆然侧目看向郝南,见那男子大咧咧地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精瘦结实的腱子肉,而他的锦袍则罩在那个只穿着束胸的“玳”身上。玳的酒劲还没有过去,整个人慵懒至极,若非被郝南抱着,只怕早就瘫倒在地上,醒也醒不过来。 而慕容暐的屋门也已开了,伴着他的是个极为乖巧听话的女孩子。眼下只有那女孩子站出了门口,屋中烛火未点亮,慕容暐整个人隐在屋子的黑暗中,只有鼻梁映出的一缕亮光,告诉众人他在默默地看着,并未离开。 前军将官都是满心的不快,皱着眉头看着南阳守卫。而南阳的守卫们则都是一脸的为难:毕竟眼前这些男子从官职上来说比自己要高,且是行伍出身,稍有不慎闹翻了,这群爷便是动手打架杀人,也是说不清楚的事。 两面正自僵持,忽听一声轻咳,众人目光都转向了二楼最里边的大屋。 那大屋的门豁然打开,拓跋业右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又是轻咳一声,踏过了门槛。他身后跟着的是百花楼的头牌绫绡,那绝色女子虽来不及补好妆容,但艳丽之下另有一分返璞归真的清媚,确是不可多得的佳人。绫绡紧跟着拓跋业,为他穿好了披风,又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什么大事,值得如此着急?” 拓跋业不接话,大迈步地走到南阳守卫面前,冒着血丝的双眼在几人身上一扫,问道:“谁是管事儿的?” 他的气魄绝非下属这些百将可比,是以一入人群,便叫那些守卫们自觉矮了一头,直被压得喘不上起来。俄而,其中一个中年汉子鼓起勇气,拱手一礼,道:“下官乃南阳守卫胡长春,见过拓跋将军。只因百花楼出了命案,故而打扰各位大人休息,实在抱歉。还请各位大人移步到楼下来,做个旁证。” 拓跋业虽然长相粗犷,但心思却甚细腻,见这姓胡的守卫卑言奴色,说得倒也合情合理,便点了点头,道:“我们今日刚入了城,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命案,确实也叫你南阳城为难。我们军人都是粗人,帮不了你们破案拿贼,但下个楼说上几句话,也是应当的。你不必怕什么,我们又不是妖怪,还吃不了你!”说到最后几字,他自己先朗声笑了起来,见他笑了,一众前军将官苦大仇深的脸孔也转得温和了许多。 南阳守卫们舒了口气,忙在前引路,请众人下楼。 百花楼一楼大厅虽大,但是一下子集合了南阳城一半的守卫,又挤了前军将官和陪他们春宵共度的姑娘们,也显得有些*仄。 几个富商的脸色都很差,其中一个看来是那死者的好友,正揪着百花楼鸨母的衣服,一个劲吵着要杀人偿命。守卫中两三个人在旁劝解,还有几人在逐一查问楼中的姑娘们,其余的则散在四下,寻着蛛丝马迹。 富商的尸首摆在大厅正中,一名仵作脸色极是严肃地验着他脖颈上的伤。拓跋业一下楼,便到了那尸首旁,瞧了一眼,脸色也是一凛:“这出手好生毒辣!” 李穆然在不远处听了,脸色有些发烫,正想着慕容垂该如何善后,就听百花楼外有马蹄声响起。 那人风风火火地直闯进门,几名守卫欲拦他,却被他提腰刀一挡,全都撞到了一旁。那几个守卫没什么武艺底子,踉踉跄跄地摔在地板上,然而起身欲破口大骂时,却被身边的伙伴紧紧按住了嘴。 来人极年轻,气焰也极嚣张,但是南阳城的守卫们早在白天便都将他的相貌记在了眼中——慕容垂身边的亲兵统领慕容烈。 李穆然见了他来,轻吁了口气。慕容烈也在人群中看到了他,脸上淡淡地挂上了一副无奈为之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对拓跋业道:“拓拔将军,你可知今晚城中出了多大的事?” 拓跋业刚睡醒,自然不知,只是木然摇了摇头。 慕容烈道:“江南的奸细混进了南阳城。他们在北城抢了一户人家,引走了守卫,又到驿站门口放了把火,趁中军兵乱,借机袭击驿站。” “啊!”拓跋业大惊失色,连声问道,“大师无碍?” 慕容烈道:“大将军神机妙算,早做了防备,已击退对方。眼下瞧来,你这边的命案,恐怕也是对方所为。”他说出这句话时,脸色极是郑重,李穆然看在眼中,不由暗笑:慕容垂这一招‘张冠李戴’用的极漂亮,可叹的是慕容烈一个少年郎,说起谎话竟也脸不变色心不跳,委实难得。 拓跋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了想,问道:“为什么杀这商人?” 慕容烈道:“大将军推测,对方本是想对百花楼的前军将官不利,却被这位商人撞破,因而杀人灭口。”他言罢,又转向那几个兀自哭泣叫嚷的富商,道:“大将军托我传句话。眼下是战乱之秋,意外难免,而南阳城并不平静,你们能够早些离开,还是早些离开的好,若耽搁得久了,不知又会出什么事。今日没有保护好你们,是我们当兵的失职。我代大将军道声歉。”语罢,就欲行拜礼。 那几个富商虽不认识他,但做生意的人,最善察言观色,听他左一个“大将军”、右一个“大将军”,早明白眼前这人必是慕容垂眼下的红人,哪里敢受他的拜,几个人忙扶起慕容烈,只是想着这就离开,到底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几人看了一眼那尸首,难免又落下几滴泪水。 慕容烈看得明白,当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来,交给最近的商人,道:“这是大将军亲笔所写的通关文书。你们行商不易,有了这封文书,可北上到关外入货。这是大将军一片心意,还望不要推却。” 那富商接了那文书,骤然觉得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饼,被砸得有些晕,只疑心自己听错了。去关外入货,自然是人参、熊胆之属。他眼下做的都是丝锦生意,而天下皆知南北双方即将开战,货物少得可怜,上游将价格抬得极高,到了自己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利润,倘若这时能反向北去,确是一桩天下人都羡慕的生意。 几人得了便宜,自然不敢再卖乖,一番歌功颂德将慕容垂吹得天上有凡间无,脸上的悲色也减轻了许多。而百花楼的鸨母想不到慕容垂竟横栏一刀,为自己解了困,一张老脸活脱脱笑成了一朵菊花,没口子的称赞慕容将军大慈大悲,顺带着也感叹慕容烈少年英雄,不知可有意向留在百花楼风流一宿。 慕容烈忙不迭地推辞,转身出了百花楼,众人只听一声马嘶,继而一阵蹄声传来,愈传愈轻。南阳城的守卫们见命案已了,也乐得早些回家休息,当即向拓跋业抱了声歉,陆陆续续出了百花楼。鸨母一直送到了大门口,最后送走了胡长春时,还不忘在他手中塞了锭银子,笑道:“爷们以后常来照顾姑娘们生意。” 拓跋业折腾了这一晚,这时早没了睡意。他回头看看绫绡,虽然有几分不舍,但见东面的天空已泛了鱼肚白,也知该带兵回营,当即便下了令。 一众百将们慌忙回了二楼穿戴整齐,再下楼时,又是一队锦衣团簇的青年儿郎,只是每个人的眼角眉梢或多或少都带了几许阴影。李穆然与郝南走在一队百将中间,默默无声地出了百花楼,正欲翻身上马时,忽见二楼大厅的窗户猛地被推开,一个女子在窗后摇着一方粉色的帕子。 那女子身着翠色衣衫,配着一条粉色的帕子,在这犹自昏暗的清晨,极是惹人眼目。一众百将不由都仰起了头,李穆然倒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翠锦。他眉头微皱,不知这女子怎地这时疯魔了起来,然而只一怔,就听那女子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李公子,下次来南阳城,记得来找我。” 那声音份外的妖娆柔媚,兀自绕梁缠绵,就听十余名百将哄笑了起来。李穆然看着四周一片或消遣或揶揄的眼神,饶是再冷漠,这时也不由涨红了脸。 他没有答话,也没再看翠锦,只是一声喝,驾马飞驰而去。 ------------ 第十九章 金刀弑子 “若我骑兵袭营,如何?” “营围外布铁蒺藜,内布陷坑,再往里则是弓弩相候。” 慕容烈已习惯了慕容垂与李穆然每天的争斗。自从离了南阳城后,行军愈发地无聊了起来,而李穆然虽是前军百将,每晚练兵后,总要被慕容垂叫到自己帐篷里来,一老一少,以木条布带为军为营,征战不休。 李穆然不知为何提到要做文官后,大将军一反常态地考验起了自己的兵法。他的兵法学自冬水谷的兵家传人,自八岁时,便能将一本《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十二岁时,已将《吴子》、《六韬》、《三略》等烂熟于心,是以应付慕容垂的考察,倒也并不困难。 然而李穆然学兵法向来是纸上谈兵,慕容垂则是四十余年的实战家,因此李穆然提出的中规中矩的计策,全被对方奇兵牵制,这十余天下来,输多赢少,却也学会了不少东西。慕容垂本是想借机杀杀这年轻人的傲气,岂知相争之下,有时自己也讨不得半分好,不由对李穆然更增了几分好感,每每想到这年轻人心意不在兵家,就长吁短叹,深觉遗憾。 “假如……”慕容垂手中刻着“骑”字的木条轻轻敲击着长案,敲得李穆然有些心慌——每次大将军说到“假如”二字,之后出的诡兵必定令人头疼不已。 慕容垂忽地笑了笑,接过慕容烈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将手中木条往布带前一放,又取过一根刻着“弓”的木条压在了上边,道:“假如我不冲营,这一队骑兵都有着石涛的箭技,隔着老远,用硬弓放火箭,你怎么挡?” 李穆然也喝着茶。这十余日处下来,他也消去了对慕容垂的敬畏之心,在大将军面前,敢于露出些真性情。此刻骤听“石涛”二字,不由呛了一口茶,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一整队的石涛……”他心中暗骂,大将军也真是敢设想,倘若真有这么多神箭手,自己必是早已弃营逃走,哪里还等对方冲到营门前。 但腹诽之言无法说出,想了想,忽地眼前一亮,一指布带之前的陷坑,道:“就地取材。若知道您兵营里有这么多神箭手,挖陷坑的土沙自然就要堆到营帐前挡着。再厉害的箭手,总也不能将火箭射到土里还烧着。倘若真有营帐不幸中了箭烧起来,那正好也可用土灭火,两全其美。” “好!”慕容垂笑得甚是快慰,双掌相击,眼中透着对李穆然的欣赏,“肃远呐,便留在军中吧。” 这句话李穆然也听了不下十遍,不觉摇头笑了笑,道:“大将军,您又说笑了。” 慕容垂轻叹了一声,道:“劝你也是为了你好,若非觉得你是个人才,我才懒得多说。再过两日便要进长安,你若执意不改,我也由得你,只是可惜啊可惜。” 李穆然道:“大将军,会当兵打仗的,并不只穆然一人。” 慕容垂嗤笑一声,道:“我知道。可是你明不明白,为何熟知兵法的,并不只你一人?” 这是他头一次与李穆然深论此事,李穆然心知凭慕容垂数十年浸*朝政,自然见解独到,便直视着他,道:“愿闻其详。” 慕容垂道:“傻小子,当今天下,兵争不断。只因乱世,所以习武之人才受重用。治国理天下已经不再是圣上最看重的了。” 他讲得语重心长,李穆然深受感动,心知这确是大将军掏心窝子的一番话,遂道:“大将军,我甚羡慕王猛。” 慕容垂捻须长笑,道:“你在南阳驿站里对我说那番话时,我便想到了王猛。不过王猛的年代已经过去。更何况,他在位时将皇上身边的将领都得罪了一个够,这些人,也决不允许朝中再出现第二个王猛。你若当文官,一旦出头,便是众矢之的。” 李穆然听罢默然。王猛是一代大才,也是一代贤相,若非有他辅佐,苻秦绝难建立如今霸业。不过王猛虽与苻坚亦臣亦友,但在对待降将的态度上,却是大相径庭。听说他在位时,不止一次劝苻坚将慕容垂、姚苌等人杀了以绝后患。同时因他是汉人,故而心奉晋国为正朔,主张秦晋交好,若他还在世,是绝不允苻坚打襄阳的。为了这层干系,苻坚身边的武将对王猛都存着戒心,甚至因为他的缘故,对汉人也没有半分好感。 这是自己成为文官最大的阻碍。李穆然一早已知,然而到了这时,才知压力重重,比预想的还要艰难。 二人谈话间,帐篷被人掀开,慕容德走了进来。 这位中军主将见李穆然在,脸色登时变得不大好看。这十余天处下来,他也知道自己的兄长极是器重眼前这汉人,故而起初的敌意逐渐压到了心中,但两人每次见面,仍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思。 李穆然看他走进,慌忙站起行礼。慕容德看也不看他,只摆了摆手,道:“你先出去!” 李穆然看向慕容垂,大将军也是拿自己的兄弟没办法,摊手一笑,道:“肃远,你先回去休息。我说的话你再想想。” 李穆然拱手告退,还没完全落下帐篷门帘,已听慕容垂的声音响起:“阿德,你以后待他客气些。” 慕容德的声音旋即响起:“我便是想不明白,你对个汉人这般好做什么?” 慕容垂长叹了一声,似乎说了什么,但李穆然这时已走得远了,并未听到。倒是慕容烈随他一起出来,对他笑笑,道:“大将军待你真的很好。” “哦?”李穆然心知慕容烈可说是大将军的耳目,他忽然说出的话,自然也代表着慕容垂的意思。 慕容烈看看四下无人在旁,忽地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大将军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李穆然一愣,平日里慕容烈总是沉默,想不到今日慕容垂多了几句话,这位亲兵统领也是随着更多话。慕容烈看挑起了李穆然的好奇,侧身压低了声音,道:“可闻金刀杀子之事?” “金刀杀子?”李穆然一怔,却觉肩头一沉一痛,正是被慕容烈拍了一掌,“下次在大将军面前,莫要再提‘王猛’二字。”那亲兵统领说完这句,已转了身子,自去巡视了。 慕容烈所言应是“金刀计”,李穆然甫想到这三字时,已知道自己在慕容垂面前提“王猛”二字,是决然不智的。当年慕容垂初降苻坚,王猛假意与之交好,二人曾经约为兄弟,而后那位苻秦良相用平生最爱的一方镇纸换了慕容垂家传金刀。 金刀到手后,王猛重金收买慕容垂帐下一员小卒,命小卒持刀前往慕容垂长子慕容令的营帐,以金刀为证,向之假传慕容垂叛逃之命。结果慕容令不疑有他,星夜投奔燕国。慕容垂得知消息时,王猛早将慕容家族叛逃之事报给了朝廷,结果慕容垂在蓝田被抓,押回长安。所幸苻坚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但慕容令却莫名其妙地跑到了燕国,被慕容暐流放至沙城,直到再次反叛被杀。 慕容令是慕容垂最疼爱也最出色的儿子,想来这的确是慕容垂心底的一道伤。而面对杀子之仇,慕容垂提到“王猛”二字时,语调仍平常至极,足见此人城府深厚,极能忍耐。与慕容德的睚眦必报想比,大将军的确是棋高一筹,深不可测。 然而慕容烈特意提醒,绝不是要自己对慕容垂生出惧畏之心来。李穆然细细琢磨,猛然间心中转出个念头:莫不是大将军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慕容令的影子,才会特意关怀么? 这想法太过荒唐,李穆然摇了摇头,不敢相信,只将它丢到了脑后。 过两日,大军抵达长安。 由于慕容垂连日来对李穆然展露出的关注,前军上下乃至全军上下都知道军中新出了一位百将,是眼下炙手可热的人物,谁也不敢再对这位军功少资历浅的将领有低看的意思。而与李穆然一同提为百将的郝南,则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 连带着,拓跋业对李穆然也是青眼相加,而李穆然在自己百夫队的声望,也一分一毫地建起。吴康此时已决口不提曾经的许将军,陶诺则借着李穆然的威名,将自己属下一什训得极贴服。至于其他的兵丁,更是收敛了狂妄,全队上下,练得如同铁打一般,便是南阳新招的兵,因进了李穆然这一队,也觉脸上有光,练兵时较其他人更卖几分力。 同时,虽然慕容垂严令中军不可泄露消息,但李穆然在南阳城那一晚的战绩,还是在军中蔓延开来。 心知多半是薛平的大嘴巴没关好,李穆然有些头疼。毕竟那晚他是违令出了百花楼,众目睽睽之下又穿着夜行服,倘若有心人联系上百花楼的命案,反说他是江南派来的奸细,只怕身上长满了嘴也说不清。 幸而慕容垂及时向朝廷上表,为李穆然解了困。表中之事,自然是南阳驿站遭袭。其中提到叔孙礼统治有方,慕容烈武艺超群,再加上中军兵士齐心协力,方击退强敌,保大师无恙。全表洋洋洒洒百余字,未提李穆然半句,众人见了,也只得将军中的传言放到了暗处,渐渐再无人提起。 ------------ 第二十章 凤凰于飞 到了长安后,朝廷的封赏随之而来。 原中军百将叔孙礼提拔为千将,只在慕容烈之下;慕容烈身为慕容垂亲兵统领,又年龄偏轻,军阶不好调整,便赐了好大一片宅院,另外赐了五十亩良田、三十名杂役;慕容暐也因清除叛兵且接应释道安归回长安有功,赐锦帛百匹,黄金百两;而慕容垂更是被赏赐了黄金千两,姬妾十人,惹得姚苌好生眼红。 李穆然此时已与慕容烈极为熟稔,连带着郝南这个自来熟也与这位亲兵统领交情颇深,他二人在长安城中并无宅院,平时练兵之余,若不住在军中,便来慕容烈的新宅把酒言欢。 慕容烈的新宅紧邻鲜卑族群居之地,与新兴侯慕容暐的宅院隔街而望,长安上下都知这是借慕容烈的眼睛盯着慕容暐,一时间,便连鲜卑族中人,也少有从二宅附近走过。 因此,当一人一马伴着“嗒嗒”的蹄声渐歇,在慕容烈宅院大门前停下时,月光之下,竟是显得有些落寞。 来人带着一顶极大的斗笠,斗笠四周垂着青灰色的纱,将整张脸遮得一丝不漏。他的手紧紧握在马缰绳上,皮肤莹白如玉,青筋隐在皮肤之下,透出一种病态的美。 这双手极漂亮,但手的主人却是一名男子! 他手掌很大,虎口及掌缘因长期握缰或握剑,已经起了厚茧,左手拇指上还带着一枚翠绿的碧玉扳指,可见来人长于弓马。 斗笠之下,那男子露出些碎发,映着月光,闪着点点银光。他披着一件纯黑的斗篷,在猎猎寒风之中,风姿高雅好似谪仙,叫人看着只觉心向往之,不敢*视。 那男子仰头看了看慕容烈的宅院,似乎轻轻笑了笑,旋即翻身下马。他下马动作极是轻盈,皮靴踏地,不起半分尘埃。那马儿也极神骏,待主人下了马,就自行走到了一旁矮墙下,垂头等候。 那男子几步踏上了门阶,轻叩门扉。 深夜巷中极静,这叩门声也传得很远,过了一时,巷中的回声也已湮没,那男子才听门内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哪位?” 那男子回道:“平阳。”他的声音悠长清远,仿佛不是人世间应有的声音,直教人听来沉醉。 那老人没有再回话,只是一连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一日李穆然与郝南也歇在慕容烈的家中。三人正讨论着五日后新兵第一次演练的事情。此时距离新兵进长安已有三个月的功夫,慕容垂的新兵营和他手下原有的鲜卑雄兵终于合到一处,三千人的队伍猝然间扩至五万人,新兵的训练也比以往更加残酷起来。 鲜卑老兵看不起新兵是有原因的,一个普通老兵的战力,足足抵得上两名新兵。在两边混营演练时,新兵们被打得极惨,纵连慕容暐手下训出的铁兵,与鲜卑老兵相比,也差之远矣。直到此时,李穆然才知自己与大将军毕竟差距甚大,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石涛偏生选在桐柏山打伏击——他也知道一旦与慕容垂的旧部相遇,半分赢面也没有。 为此,新兵为了整顿军纪而刻苦练兵,刑罚也骤然严峻了起来。在砍掉两个无故缺席的士兵头颅后,所有的新兵都胆战心惊地接受了严酷无比的训练。但饶是如此,新兵仍然难望老兵项背,拓跋业身为前军都尉,本就有些浑浑噩噩,虽然不放松训练,但也并不难为属下,倒是慕容山统领着后军,每日勤加鞭策,令后军新兵苦不堪言。 练了三个月,慕容山自以为新兵已经练得锐不可当,便撺掇着慕容垂组织新兵之间进行一次演练,拟一举立威,之后再撼动老兵地位。 慕容烈手下的亲兵都是老兵出身,这次的演练自然与他无关,他也乐得置身事外看戏。然而慕容垂却不让他歇着,知他与李穆然等人交好,自己既然不能公然偏向,便只能借慕容烈的口对李穆然小心提醒。 李穆然心知这是主将偏袒,让自己能有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他因为此前怀疑郝南多次,总觉心中有些愧疚,于是便拉着郝南一同与慕容烈商议,望也能让这位同袍好友在此次演练中暂露头角。 此时慕容烈正和两人谈着演练之中各百夫队的对战安排,以及评点各队优劣之处,说到酣畅之时,就见看门的老家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慕容烈心知这老家人向来谨慎,形色如此匆忙,必定有紧急之事,遂对李、郝二人使了个眼色,起身迎上前去。 那老家人附在他耳上,轻声说了四字:“平阳来人。” 李、郝二人离得极远,只听那老家人口中喃喃有语,却听不清楚是什么。二人见那老家人神态诡秘,一言一行都透着躲闪避忌,虽知必是军事机密,也难免心中不快。郝南对李穆然撇了撇嘴,道:“李兄,天色已晚,我有些累了。咱们不如回营休息,以免打扰阿烈。” 李穆然应了一声,便起了身。慕容烈见状,忙拦过来,笑道:“城门都关了,你们这么回去,岂不是骂我这个主人待客不周?”又回头对老家人说道:“阿助叔,还是带着二位将军去厢房休息。我自去接门外的贵客。” 他满脸热情,可是眸中闪烁,似有难言之隐。李穆然与郝南这些日子对他的秉性早摸得透彻,知他心肠甚热,又不借着军阶比二人高摆官威,私下里算得上一位极仗义的兄弟,但若遇到公事,绝然会另换一个面孔,眼下这般,已是极为难得。李穆然不愿过多难为他,便抓过了一旁斗篷披在身上,对老家人阿助一挡,道:“不劳烦助叔了。”又转向慕容烈,道:“阿烈,实在是今晚听你说了许多,我和郝兄也要早些回营,跟底下的什长商量一番,看看演练时该当如何应对。” 郝南也一把提起了斗篷,大咧咧地甩在肩头,笑道:“李兄说得对。阿烈,我们真的不是一定要走,委实是公务缠身啊。” 慕容烈倒叫他二人说得开不了口,他也乐得顺坡下驴,便道:“既是如此,那你们回程路上小心些,我送你们到门口。” 郝南又是一笑,拍了拍慕容烈肩膀,道:“小心什么,还怕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路上被人劫财劫色么?” 慕容烈笑骂道:“姓郝的,真是亏了你这个名字!你什么时候嘴里能正经些,我便服了你。”边说着,边在郝南背后推搡,将他直推到了门口。这几天李穆然倒也习惯了他二人的唇枪舌剑,只在旁微笑不语。 阿助一早已将他二人坐骑牵了来,开了大门。 门外那戴着灰青斗笠的男子已等得有些不耐烦,见大门开了,便向前走去。他不料门内此时竟出了人,猝然间向后一撤。他这步撤得有些急,正巧大门洞开带起一阵清风,将他面上的青纱吹起一半,露出了口鼻来。 李穆然与郝南本就带着三分好奇觑着这陌生男子,自然对他稍现即逝的真面目瞧得一清二楚。然而这一瞥之下,二人暗中都是一惊:这男子面若白玉,鼻翼玲珑秀气,薄唇染绯,竟比此前在桐柏山见到的那名慕容暐的绝色姬妾更美了七八分。可偏是这般美貌,竟不带半分阴柔之气,反让人觉得英气勃勃,实是清俊不俦。 李穆然心知有异,与郝南对视一眼,双双向那陌生男子点头致意,便上了马向北城门赶去。 两人一路疾行,出了城门,郝南才呼了口气,道:“李兄,你看到了没有?若不是今天,我是绝不敢信,一个男人也能长得这般漂亮。” 李穆然微微一笑,道:“若我猜得不错,这男子也该是慕容家的。” 郝南催了两声马,忽地“哦”了一声,道:“怪不得我觉得看那男子有些眼熟,原来是他。” 李穆然笑问道:“你也猜到了?” 郝南点头:“难怪他来得这般隐秘,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哼哼,堂堂平阳太守,不在任上却偷偷跑来长安,怎样也算是重罪了。”忽地捂嘴一笑,悄声道:“你说,莫不是皇上想他了,才偷偷召他回来,这般掩人耳目么?” 李穆然忙“嘘”了一声,看向郝南的目光中带了些许责怪:“郝兄,这等话还是少说些。一来祸从口出,于己不利;二来背后非议他人,毕竟有损口德。” 郝南一吐舌,笑道:“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还怕什么?也罢,你不愿听,我不说便是。”语罢,猛抽了两鞭马臀。他虽然乐得逞一时口舌之快,但究竟不像薛平毫无顾忌,此外他对李穆然敬畏相加,经他这般责难,登时收敛了满脸得意。 李穆然见他猝然间驾马赶到了前面,心知他是一时脸面上过不去,便清了清嗓子,道:“慕容冲不远千里来见阿烈,自然为的是见大将军,却不知所为何事?” 郝南道:“这都是他们慕容家自己的事,咱们瞎*心做什么?不过……不过这位平阳太守能在奇耻大辱之下,平平静静地活到今日,委实是个厉害人物。” 二人说话之间,已见军营大门就在不远,黄沙弥漫下,那一座军营显得有些飘渺无端。想起五日之后的新兵演练,二人再没心思去猜想慕容冲现身长安的缘由,只想着如何能够在此次大赛上一举夺魁,力拔头筹。 ------------ 第二十一章 戈戚交舞 五日后,新兵演练正式开始。 新兵仍按前中后三军划分,经过南阳补兵,又经长安这几月新招兵,新兵已有足足六十支百人队。这六十支队伍分为三十组两两相较,得胜者可进行下一轮比试,若有轮空则直接晋级。最终获胜的队伍,全军上下当年军饷翻倍,同时领兵的百将可夺得“武冠三军”的称谓,更能面见圣君,得赐宴。 这奖赏可谓极是丰厚,为此吊足了六十名百将的胃口,还未开战,百将彼此之间的眼神已颇为不善。五日时间,新兵的练兵之严苛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但下级士兵听了“军饷加倍”四字后,什么苦也能抗得下来,因此军中竟是难得的上下一心,无人抱怨。 演练场占据了长安城南的千顷土地,其中包括平地,山地,沙岸,河道等十余种兵争地貌。比试当天,新兵六十名百将于天刚蒙蒙亮时,便集中本队士兵,站到了演练场最北端的校场内,等候抽签。 校场长宽各百丈,黄土地正中放着两个红漆木箱,其中一个放着三十位百将的姓名,另一个则放着比试的内容。木箱后面齐齐插着六十杆军旗,彩旗飘飘,迎风招展,极是醒目。 苻秦尚武,不过以前打仗多是依靠各部老兵以及降兵,对于新兵的*练虽然严格,但朝中却向来认为新兵不见血,始终无法成长,故而练兵时都是一板一眼,只求无过无错,不求推陈出新。今年新兵交由慕容垂历练,此人向来不满以往新兵素质,又见新人中能人辈出,故而在慕容山的怂恿之下,与军中几员大将商议过后,定了新兵演练的计划。 因是头一遭,为此新兵演练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武将惊讶,文臣好奇,连同当朝圣上苻坚也不惜纡尊降贵,来到校场,亲自观摩。 校场最北侧临时搭了个宽约七十丈的凉棚,凉棚下摆的是一字长案,当中一张长案用明黄色的绸缎盖着,案后是个明黄色的蒲团,自然是苻坚所在。这长案之前,横摆着一块横匾,黑底金字,两侧系着红绸带,阳光一照,闪着一片光芒,正是“武冠三军”四字。 时值五月中旬,恰是春末夏初之时。天亮得甚早。因此当李穆然在校场集合完毕时,尚不到卯时,距离演练开始尚早。看着不远处长案旁已有宫内遣来的几个中人在布置摆设,他心想今日是自己这辈子头一遭与天下间身居上位者真正碰面,虽然不过是远远眺望,但也能为今后做些准备。 正想着,忽听郝南那队齐声喝了一声:“好!”那声喝响遏行云,惊得四面其余士兵纷纷侧目。李穆然这队士兵虽然早练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但这时也有几人眼神中有些异样。李穆然微微一笑,他不似郝南,不善于在战前凭言语激起士卒斗志,但这时也知自己该当说上几句话,便想了想,清了清嗓子,面对手下的百人队,喝道:“新兵演练,势在必得!” 这一句话他用内力喝出,铮然响亮,叫全队上下都是一凛。陶诺等几名什长甚是乖觉,立时眼神一扫麾下士兵,齐齐举起右胳膊,喝道:“势在必得!” 这一声喝得甚为齐整,李穆然点头笑笑,回过身去,看着正前方的“武冠三军”横匾,暗暗苦笑:自己终究是入了武将的序,文官的路又远了些。其实他何尝不知做武将升官来得容易,可是他心中总想着冬儿不喜杀生,才想手上少沾些血腥。然而即便文官如王猛,也曾领兵打仗,更何况是如今的大战前夕? 他并不是个不知变通之人,更不是死守固见的矫情之人,何况慕容垂已露出着意栽培的意思,自然不愿舍近求远。 李穆然麾下百人队的喊声余音未绝,其余几个百人队有样学样,也开始此起彼伏的表态。一时整个校场上如炸了雷,各位百将此刻便已暗中较上了劲,只想着从声势上先压对方一头,如此过了半刻功夫,诸人喊得嗓子都冒了烟,终于看到校场外有大队人马走来。 在前开道的,是十二名阉人,每两人一排,手执旗、伞等仪仗;阉人之后,则是四名持扇宫女。那四名宫女身形娇俏,走在路上袅袅婷婷,身上长带随风摇摆,似乎风拂过,身上的香气也随之飘散。她们缓步走来,直令六千名血气方刚的男儿血脉贲张,个个瞪大了眼睛,动弹不得。 李穆然听着身后隐隐传来吞咽唾沫的声音,不禁暗暗好笑。他自然没心思注意那几个貌美可人的宫女,只是目光一凝,盯在了宫女身后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男子穿的不是朝服,反而是一件金光闪闪的铠甲。头上也未戴帝冠,而是与铠甲配套的头盔。他身后也跟着四名执扇宫女,团团锦簇之下,却愈发显得这身装束不大相衬。但他昂首阔步间,浑身透出的王者霸气,却叫人凭空生出敬畏之心,莫敢直视。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苻坚! 李穆然目力甚佳,隔着数十丈,仍能看清苻坚相貌。只见那中年男子姿貌魁杰,却也不似坊间传闻能够目透紫光。他一脸虬髯,浓眉大眼,面相端正威严,只是眼角纹路过多,两鬓染霜,已显出了微微的疲态。 “他不过四十岁,怎么看上去却如五十余岁的老人?”李穆然暗自叹息,却也对苻坚渐生好感:他这么多年励精图治,生生将支离破碎的北国治理为天下一大强国,能与南方晋国相抗衡,若将他放在治世,若生于汉家,不知青史当如何称颂。 李穆然正思虑纷纷,却听苻坚回首笑道:“道明,你手下这些儿郎,当真精神得很!朕还没迈进校场,便听到他们的呼喊声,果然练兵有素!” 慕容垂在后边的大臣队伍中,听圣上褒扬,立时向前出队一躬身,道:“多谢圣上赞赏。” 姚苌在旁也跟来了,听了这话,不温不冷地加了一句:“圣上,今日演练的并不是军中鼓乐,抑或军中传令手,这嗓门大嘛,两军对战时却也没什么用处。”姚苌说得虽对,但一来慕容垂与苻坚都是身经百战的出身,哪会不懂这些浅显道理;二来他贸然开口,不仅削了慕容垂的面子,更是对圣上无礼,一时四周人的笑容都敛了起来,气氛甚是尴尬。 幸而苻坚脾气甚好,虽然被姚苌顶了一句,但也不着恼,只笑笑,道:“姚将军说得是,是朕有些心急了。”他口中称姚苌为将军,此前却对慕容垂直呼其字,显见待后者更为亲厚。众臣脸色都是一缓,心知此后行事,自然该当偏向慕容氏多些。 慕容垂何其精明,暗中颇有些乐不可支。他如今兼着京兆尹的职位,与苻坚和朝中大人的关系本就较那所谓的羌人降将姚苌要近些,虽然此前被姚苌暗算,从襄阳归回时带了新兵,但不仅沙中淘金找到了人才,更是如今巧计新生,一个“新兵演练”,便摆平了此前的劣势,可称得上所得远胜所失了。 想到人才,慕容垂微微偏了偏头,在一众士兵中寻着李穆然,然而六千人的队伍密密麻麻,要找个人哪里这么容易。放眼看去,一个个皆是灰头土脸,乌压压的一堆人头中,似乎每个人都长得一样。 “但愿那个年轻人不负众望吧。”想着那个气质颇似阿令的百将,想起前些天终于说服他长留军中,慕容垂嘴角露出些笑意。他放弃了继续寻找,看看已经走到了长案旁,便听苻坚令下,由阉人带着坐到自己位子上去了。 皇上既然都来了,余下的大臣也不甘落下,于是小小的新兵演练,竟然齐集了长安城中所有官员,将七十丈的长案挤得满满当当。 令李穆然颇为意外的是,那位千里迢迢从襄阳迎到长安的释道安大师,居然也在其中,而且还坐在苻坚身畔。想不到这兵争之事,释门中人也会横插一杠。李穆然笑笑,他并不是对释道安存有什么偏见,只是觉得这僧人既然如此热心肠,那么所谓“功在白马”,自然另有借力之处了。 人已到齐,一声金锣响罢,众人寂静无声中,苻坚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他声音雄浑,所言虽然不过是望新兵忠国忠君,一心报效国家,男儿有志,当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还,才是真英雄等等,但平平淡淡的几句话经他一讲,就平增了几分煽动力,让人听得浑身热血沸腾,几乎就想立时冲向前线,与晋国士兵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讲到动情之处,苻坚忽地就手一卷袖管,露出胳膊来。他指着上边的伤疤,讲述着以往征战的故事,讲到情深之处,直叫闻者落泪。六千名新兵个个听得鼻子发酸不说,倒是苻坚身后的诸位大臣一个个抽噎不停,哭天抹泪的。尤其是姚苌,平日里也算得一员虎将,在阵前更是杀人如狂,此时却泣涕四下,他随身没带着帕子,不一时的功夫,袖管都沾湿了。 苻坚一口气讲完了故事,呼出口气,才觉身后大臣们如同哭丧一般,不免回头皱眉看了一眼,道:“朕尚在!今日又是新兵演练的大日子,尔等莫作此态。” 他发了话,众人才偃旗息鼓,吞泪擤涕,正襟危坐,回复了方才威严谦恭的臣子模样。 李穆然见状,不觉对苻坚暗生佩服:他今日未穿天子朝服,只着出战所穿的盔甲,已是摆明了身在军中,与卒相共的姿态。方才又举出自己初当兵时的例子来,更让军中上下对他多了亲近之意。这拉拢人心的手段,可谓高明,也难怪慕容垂、姚苌等人被俘投降,此时对他却是忠心耿耿,与旧臣无二了。 他正出神间,忽听得一声金锣响,而后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高声喝道:“演练……开始!” ------------ 第二十二章 老将藏刃 慕容烈身为慕容垂亲兵统领,负责此次校场秩序。他敲过金锣后,便走到那六十杆军旗旁,高声道:“各位百将集合!” 事先早有人向百将们讲明流程,六十人齐刷刷分成了左右两队,分别站在两个红漆木箱前。这六十人年龄大小不一,胖瘦不均,但这时站在一起,却如六十杆长枪直指天际,当真气势轩昂。 自入长安后,慕容烈的亲兵队便重新并回了老兵中,他平日练兵不与新兵一处,故而对六十名百将中新提拔上来的二十余人并不十分熟稔。那二十余人中有几个甚至从来没见过这位军中最年轻的军侯,几双眼睛直盯在他脸上,似要看出他有什么不同。 慕容烈毕竟年轻,被众人瞧得有些头皮发麻,握拳在口边一咳,道:“请各位各领一杆军旗。演练之时,夺走对方军旗才算赢,请各位牢记!” 当下百将们依序领了军旗,而后又重新列队。左右两队站得笔直如线,苻坚在前看了,连连点头,慕容垂也笑容满面,唯有姚苌嗤之以鼻,半昂着头不愿正视。 慕容烈整队毕,便走到两个红漆木箱后,道:“各位百将请依次上前抽签,以决定对战地貌及敌手。” 众将听令而行。李穆然站的是左侧队,抽的签便是右侧百将的名号。他随手摸出一支木签,抬手一看,只见上刻三字:“纪忠国”。 纪忠国是中军新提上来的百将,此人原本是刀兵出身,据说家学渊源,一手家传的“纪氏雪花刀”用得炉火纯青。一次军中休息,他卖弄刀法,在中军百人众目睽睽下,一柄长刀耍得可谓翻江倒海,怒卷层云。其时慕容德正好路过,当下命亲兵赏了他十大板,责怪他显摆武功,不务正业。此事后来被慕容垂得知,虽然也派人去纪忠国营帐好生责骂了一顿,但临走时却给他留了上好的金疮药,更是破例提了他当什长。 此后入了长安,新兵扩充,百将人数告急,慕容垂便又下了一道手令,将他提拔起来。此人感念大将军恩德,练兵时甚是刻苦,与前军曹正、后军呼延飞三人皆以待兵士严苛闻名,被军中戏称为:“曹扒皮,纪剥骨,呼延抽筋莫念苦。” 不过虽然练兵辛苦,但纪忠国鞭策有余,体恤不足,士兵的战斗力并不惊人,且上下离心离德。他带的百夫队中,倒有一半人对他怨言甚深。 想着此前从慕容烈处听来的各位百将的特点,李穆然心中有了底。纪忠国是个勇武远胜智计的人,只是过刚易折,此人心急,必定先行攻击,只消自己挡住他第一拨攻击,此后便再无可惧之处,只是不知是在何等地貌上演练,谁能够占到地利。 想到此处,李穆然偏了偏头,看向自己的百夫队。如今这支铁军经过自己的磨练,足以称得上“强军”之名。在他眼中,百夫队每个人都如一方美玉,经了这三个月来的雕琢,每个人都已是返璞归真,在他们的眼中,再看不到怒气与狂傲,有的只是坚毅不屈。 这三个月来,百人队众士兵本来对李穆然并不服气,但一来听说了南阳城自家百将独自一人杀退一路奸细的事迹,每个人心中都增了几许自豪,待李穆然也就客气了几分;二来,练兵之时,李穆然既能就兵书侃侃而谈,也能对众人的招式阵法进行指点,文武全才,确是远胜此前的那位许将军。鲜卑族人性格直爽,且对强者向存仰慕之心,于是全军上下逐渐接受了李穆然,此时对他号令,已莫敢不从。 彼时太阳已升至半空,虽说上午的阳光并不强烈,但校场上无遮无挡,连睁眼也觉困难。几个在长案两旁的低阶官员受不住晒,坐姿也七倒八歪起来。苻坚挺直了身子坐在正中,眼观六路,倒也觑得明白。他抬眼看向校场正中,见六千名士兵没有一个乱动,心中大悦,冲身边一个阉人招了招手,道:“去催催行令的,倘若抽好了签,就赶紧开始!” 那阉人得令,忙转出长案,然而走到慕容垂面前时,却听这位京兆尹扭头对皇上笑道:“圣上可是等急了?” 苻坚笑骂一声:“朕是替你心疼这些士兵,你却反来笑朕?” 慕容垂“呵呵”笑道:“这又不是三伏天气,哪来的酷热难当?不过臣也甚是好奇,这头一场,比的是什么?” 新兵演练头场比试,抓人名签者为前军第一百将――赫连克。此人在百将任上已做满七年,现今年过三十岁,是前军之中唯一比曹正的资历更久之人。其人出身鲜卑赫连部,也算鲜卑族一大旁系,可惜祖上曾在兵争时做过逃兵,是以他一出生,便作为部族中的奴隶,备受欺凌虐待。 他长到十八岁时,父母因饥荒饿死,他饿得没有办法,将藏在早已破败的鸡窝下的最后一块霉烂皮条吞进肚中后,终于咬咬牙,半夜到铁匠铺中偷了把小砍刀,从狗洞爬进了主人家中。 那一晚,赫连部落的北边大户赫连春一家三十四口被屠戮一空,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瘦小的青年口衔着刀从狗洞又爬了出来,浑身如同血洗一般。 赫连克背着几块人肉用来充饥,一路南下,到了拓跋业军中,从小小火头兵做起,因为杀伐果断,竟而过了短短两年,便升成了百将。然而到了百将这一级,他的身世被人查出,赫连家族的凶案也追到了他身上,一夕间,竟被打入大牢,军衔尽失。幸而拓跋业敬他是个人才,并不责怪他杀人之事,反而在代国朝中上下活动,疏通关系,终于又经了两年功夫,案判“查无实据”,赫连克被放了出来。 赫连克是至情至性的人物,有仇必报,有恩自然也是深镌心底。出狱后,他重新从小兵做起,在沙场上屡立战功,一年后重封百将。此后,他长随拓跋业左右,疆场之上,多次不惜以命换命,为报恩,自己遍体鳞伤仍不退缩。拓跋业向代国皇帝上表望封赫连克为将,孰料朝中文武大臣因其家室卑微,又有命案缠身,多加阻拦,便一直在百将的位子上没有提升。而后,二人熬到代国亡国,赫连克随在拓跋业帐下同降苻秦。 他是真正的身经百战,从代国一直到苻秦,十年征程满面霜,整个人已经塑成了一把充斥着血腥杀戮的利器,锋芒所到,必定百辟。曾听人问起慕容垂为何容拓跋业在军中,慕容垂怔了怔,答道:“拓跋赫连,便如刀鞘。若无拓跋为鞘,我何以借赫连刀锋之利?” 此评在军中传开后,世人对赫连克更增了几重畏惧。然而这一番言语是三年前代国初降时流传,到李穆然等人进军营时,因拓跋业三年来荒废军务,赫连克跟着默默无闻,因此早就无人提起,几个新晋的百将对着赫连克,也是平起平坐,并未觉出有何不同。 李穆然与郝南二人本也以为赫连克不过是与曹正一样的军将,直到这几日听慕容烈暗传机要,方知自己看走了眼,此刻见赫连克领命归队,便不约而同,四目瞄向了与他对敌的百将――后军第十七百将,铁弗丹。 铁弗丹是新晋百将,据说与朝中大员攀着亲戚。他年少英俊,一身亮银甲煞是漂亮,见赫连克整个人如陷在黄泥堆中,又听说是代国降将,不由鼻中轻哼了一声,抬起手来,亮出掌心的地貌签。 那地貌签上刻着两字:“平原”。 听慕容烈报上签名,慕容垂捻须轻笑。铁弗丹实在是福手,这第一场既然是在平原比试,那么两军在校场中对决就是,倒也免得圣上移驾。他侧头看向苻坚,却见苻坚脸上早笑开了花:“道明,这平原之战虽说平常,但平常之中才能见真章。朕此次真是来对了!” 当下众百将率领各自士兵退到一旁,赫连、铁弗二位将军则见过礼后,领兵整队,各向校场东西两侧而去。 校场东西两侧早已备好了装备武器,因是演练,故而长刀皆未开刃,枪戟则换做了顶包白土的长棍,弓箭的箭尖更是皆被窝了回去,射到人身上,顶多见红而已。此外,为防刀枪无眼,打到面颊身体,每位士兵各穿戴竹编头盔铠甲一套,只露双眼在外。 那些盔甲虽是竹编,但一个个早已浸油晾晒过,就算是真刀真枪看在上边,也不过多出几道白印来。只可惜竹子惧火,无法在实战中使用,新兵演练因禁用火具,才能派上用场。 两边士兵穿戴完毕,军旗也已立起,又听一声金锣响,新兵演练第一场,正式开始! ------------ 第二十三章 攒花散星 铁弗丹急于立功,整队一毕,便喝令全军摆出了锥阵,将军旗护在最后。他作为新任百将,身先士卒,站在锥阵最前,手持一杆长枪,大喝一声,向赫连克的百人队冲去。 铁弗丹的百人队经了三个月的练兵,这锥阵排得有模有样,如今全队上下随在赫连克身后冲锋陷阵,只见尘烟滚滚中,一个个男儿郎如同出闸猛虎,奔腾疾驰,却不零不乱。 长案后的文武百官不由发出一阵赞叹,几个与慕容垂相熟的官员更是连声向京兆尹道贺。慕容山身为后军主将,在旁听了,也觉面上带光,满脸笑意,瞅着拓跋业,道:“拓跋将军,都说赫连克勇猛无双,不过我看我这新提拔的百将,倒也不在他之下!” 拓跋业是降将,在军中地位原本就低于慕容山,这时被他讥讽嘲弄,也只得含笑忍耐,道:“末将治军远逊于慕容将军,叫将军见笑了。” 他百般忍让,倒是一旁姚苌听了,一翻白眼,冷哼一声,道:“慕容山,你别得意!依我瞧,赫连百将不骄不躁,根本不把铁弗丹这个后生晚辈放在眼中。你且瞧着,你们后军必定败个一塌糊涂!” 慕容山是粗莽的性子,受不得激,一听这话,虽不敢直接顶撞与慕容垂平级的姚苌,却也按捺不住,一拍长案,怒目横向拓跋业,道:“怎么,你们前军投降来的代狗倒瞧不起我们?也不知桐柏山……” “阿山,休要多言!”听他说到“桐柏山”三字,慕容垂生怕他言多有失,慌忙喝止,同时脸蕴怒意,看向姚苌:羌人狼性不改,在新兵演练时,仍当着众人面不遗余力地挑拨自己麾下将领,实在居心叵测。 慕容山被大将军的怒喝吓得一缩脖子,挑眉斜视慕容德。慕容德却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动声色,俄而方低声道:“你我三人,且莫再接羌人的话了。” 慕容山怒哼一声,道:“不接便不接,还怕他不成?”倒是拓跋业远比他沉稳些,早听出了姚苌话语间的不怀好意。他没有接慕容德的话头,反是一指校场,道:“两兵相接了!” 二十丈、十五丈、十丈……赫连克对铁弗丹须发可见时,终于手腕一抖,手中的小旗换了个方向。 原本排成圆阵的前军百人队骤然间分左右两侧散开,如大雁展翅,露出当中的空隙。他们分得甚是齐整,算好了一般,正容得铁弗丹的锥阵刺入。离远了一看,果然便像铁弗丹强军突破了圆阵,*得前军百人队从中败退。 然而他们退得不急不缓,始终与铁弗丹的队伍保持一丈之隔,叫对方看得着摸不着,心痒难耐。眼见赫连克身边的执旗官就在眼前,铁弗丹只觉五内如被猫爪轻挠,双眼发赤,呼呼喘着粗气,双目死死盯着那军旗不放,似乎胜利也就在那里,只消自己再多赶上半步,只消半步便好……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这多赶上半步,却如登天般困难。赫连克护定了军旗,如钓鱼一般,将铁弗丹引进了百人队深处,随后手上又是一摆,手中的小旗急速地从左至右划了一道。 “杀!”在铁弗丹大队冒进之时早已分至两侧的前军百人队猛地大喝了一声,趁铁弗丹部下被这一声喝震慑之时,盾兵当先,刀兵在后,猛地从锥阵左右侧腰处进行了袭击。 霎时间,短兵相接,尘土飞扬处,不时传来“噼啪”之声。钢刀铁盾打在了竹编的甲胄上,白土划出的痕迹染满了铁弗丹属下周身,很快,十几个浑身白色的士兵退了出阵,垂首一旁,被慕容烈手下的亲兵引着去军医处检查。 “后军伤亡十八人。”少顷,已有阉人将战况报给了苻坚,旋即又逐一向各位文臣武将传去。拓跋业听了战报,嘬了一口案上清茶,眼角现出几丝笑纹。慕容山却重拳锤案,猛地吼了一声:“铁弗丹!” 慕容山的嗓音堪比轰雷,一声喝出,最远处的士兵也听得清清楚楚,铁弗丹只觉一个霹雳响在头顶,刹那间矮了半截,正欲下令全军急攻时,却听后面军中一阵哗然,转头看去,顿觉一盆凉水从头顶泼来。 赫连克的百人队已攻破了铁弗丹的防线,两翼的进攻队伍合在一处,成功地将后军的百人队分作了两截。而铁弗丹攻势过猛,却未伤对方一兵一卒,登时士气大泄,此时后路被劫,便如一人猛力击出一拳无力收回,登时乱了起来。 赫连克却仍是面无表情,手中的小旗又一卷,却见攻入敌军之中的兵士忽地如满天星辰般散开,五人一队或四人一队,攻守皆备,团团转入阵中,将敌军后部打得落花流水。源源不断的“伤”兵退出了两军交战之地,远远看来,白花花的一片,倒如黄沙中的积雪一般。 “这阵法好生新奇!”看到精彩处,苻坚猛地站起了身子。他一站起,四周的官员自然也再坐不下去,都跟着站了起来,不管外行内行,一同喝起了彩。 慕容垂连声感叹,挤过几个武将,到了拓跋业身边,一拍他肩膀,道:“拓跋,这是什么阵法,怎地我以前从没有见过?” 拓跋业甚少与他接触,见大将军主动发问,忙敛起笑颜,正色道:“将军,此阵乃赫连新创的‘攒花阵’。因从未用于实战,故而军中尚未推行。” “攒花阵?”慕容垂笑笑道,“这名字是哪个起的?” 他一笑,慕容山在旁也捧腹笑了起来,道:“前军上万人,便没有一个是汉子,全是一群绣花的娘儿们!” 慕容山笑的大声,但周围一圈人却不敢接话,也不敢露出小觑之意。一时大家都静了下来,俄而,一个声音冷冷言道:“后军倒是汉子,怎么连前军的娘儿们也打不过?” “胡说!”慕容山瞪圆了眼珠子,怒拍长案,但看清发话的是慕容德后,深吸了口气,生生将后半段骂娘的话吞回了肚子。 慕容垂拍了拍慕容山后背,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阿山,你也莫要太难过。”他下巴往前微挑,指的正是校场之中。 这时赫连克的队伍已风卷残云般击溃了缺乏统领号令的铁弗丹后军,七十余号人团团围住了仅剩的七八个簇拥着军旗的士兵;然而铁弗丹见大势已去,反而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率着手下尚存的五十名兵士,拼命进攻赫连克护旗的三十人。 饶是赫连克英勇过人,此时也被铁弗丹攻得连连后退,眼见身边的士兵一个个被打上了白点退出争斗,赫连克也不觉着起急来。远远望着彼厢被围得密不透风的铁弗丹军旗,暗骂了一声。 铁弗丹倒也有几分小聪明,负责守卫军旗的,多半都是盾兵。盾兵人数越少,团在一起,便越难攻破。四五个盾兵挡住了对方十余人的戟刺刀砍,两名刀兵从盾缝中见隙伤人,一时间竟果真被他们伤了三四个敌人,己方则丝毫未损。 铁弗丹见己方守得固若金汤,满心浮躁渐渐化为乌有。他沉静下来,攻守也有了章法,一场急攻过去,赫连克身边的士兵又少了五六名。 眼见铁弗丹伸手可及自己的军旗,赫连克终于按捺不住,长刀一晃,整个人跃了出来,一声暴喝下,两个士兵被打得直飞出去。 “宝刀出鞘,锋芒犹存!”慕容垂喝了一声好,又饶有深意地对拓跋业笑了笑。然而此次慕容山却没有再说出几句不冷不热的讥讽之语,反而和周围一圈武将,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方从校场上抬下的那两个士兵。 那两个士兵被赫连克打伤后,倒地不起,身上穿着的竹编盔甲,也裂成了碎片。赫连克所配长刀也是普通长刀,且为防伤人,外边绑了厚厚的一层麻布。如此一把长刀也能打碎桐油泡浸的竹甲,足可见赫连克膂力奇大,武艺非凡。 仅凭这一身武功,他便足矣傲视众百将,倘若铁弗丹与他直面相扛,那是全无胜机。慕容山想到此处,不由浑身一颤,隐隐约约觉得即便是自己,若也只是带着一个百夫队与赫连克为敌,恐怕同样难以占到上风。 众人正在惊叹赫连克的武艺,便见赫连克已与铁弗丹战到了一处。铁弗丹若无惊人之处,也难做到百将的位子,但论起单打独斗,仍是远远不及赫连克的老练毒辣。十余招过去,赫连克一刀砍在了铁弗丹的右肩膀上,登时竹片纷飞开来,铁弗丹大喊一声,退后两步,只觉右肩酸痛至极,再举不起来了。 紧护着军旗的几名士兵见他受了伤,一时心慌,防守露出破绽,一名戟兵探戟而入,登时伤了两个盾兵。余人见大势已去,颓然垂首而退,转眼间军旗易主,胜负已定。 ------------ 第二十四章 孰军称强 “演练首场,赫连克胜!” 赫连克的名牌投进了个空的红漆木箱中,慕容烈高声宣布赛果,而后金锣击响,校场内剩余的士兵陆续退场,其余五十八名百将则重新站到了场中央,来到慕容烈面前。 看过了方才一场演练,众百将脸上都褪去了起初的兴奋,而换作了惊疑交加。赫连克的阵法和武功都令他们战栗,尤其是后军的众位百将。他们平日里常与铁弗丹在一起切磋,自然知道铁弗丹的厉害,看他被赫连克轻而易举地击溃,登时满心惊惶,原本的兴高采烈尽化作了乌有,更有几人看向了不远处长案后的慕容山。 慕容山此时气得面如充血,紫黑交加,几乎恨不得冲到校场之中,夺过铁弗丹的名牌来。他身边众位将领都知道这新兵演练是他提的主意,这时见他反受其辱,都是一脸的幸灾乐祸,更有几人连声对拓跋业道贺。 拓跋业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口却不敢应心,只连声道:“险胜,险胜。” 慕容山在旁听了,更是气得七窍生烟,重重一拍长案,转身便要走,却被慕容德一把拽住,道:“阿山,你急什么?铁弗丹并不是你手下最得力的,赢不了赫连也在情理当中。你且耐着性子看。” 慕容山对这位中军统领向来敬畏,便点点头,粗声粗气道:“赫连克有什么了不起,我改天与他单独打一场!” 慕容德怒斥道:“少说这种话!你是一军都尉,与个区区百将计较,岂不叫人笑话?” 慕容山被他训得不敢应声,正生着闷气,就听慕容烈的声音响了起来:“请前军第二至十六位次百将上前,依次报上手中木牌的人名!” 为加快比试进程,故而首场演练过罢,接下来的比试则放在一起进行。演练场内共有一十五种不同的地貌特征,可容三十支队伍同时演练。为了方便众位官员观赛,长案一旁早备好了骏马,可随官员选择,前往各处地貌。 李穆然与郝南在前军百将中排名分列十三、十四名,正在慕容烈所言之中。当下二人相视一眼,分别报上自己对敌之人。 李穆然报出的自然是“纪忠国”,倒是郝南笑吟吟地,报出了“独孤海”三字。 “独孤海?”李穆然一怔,此人原是他二人所在中军时的百将。如此说来,郝南岂不是要与常武一什对上?然而不待他多说,只见纪忠国、独孤海二人已被人唤来,分别掏出了地貌签。 纪忠国抽中的是河道,独孤海抽的则是滩涂。 众人一一报完,对敌双方见罢了礼,各自领队前往地貌处。李穆然与纪忠国也各自转身欲走,然而他方一举步,却听慕容烈在身后唤了一声:“李百将!” 李穆然止步回身,不知他有何事。慕容烈看纪忠国对己投来的目光中满是质疑,朗然一笑,对李穆然平伸出手,道:“定野剑削铁如泥,不能带入演练场。我替你暂为保管。” 李穆然释然一笑,解下定野剑交予慕容烈,道:“多谢军侯。” 纪忠国在旁也笑道:“还是军侯考虑周全。”语罢,转身大步流星地回队而去。 彼时新兵演练的安排已由阉人在旁写罢,递予了苻坚及一众官员。苻坚方才看完了一场平原之战,自然不甘心继续坐在校场上,他起身欲行,然而侧目往慕容垂处看去,却见这位新兵演练的倡导者早起了身子,正吩咐属下亲兵牵马过来。 “道明,你去何处?”苻坚略起了几分好奇。 慕容垂等的便是他问话,遂捋须回道:“臣思虑日后若与南边对战,自然须经水战,故而正准备前去河道。” “河道?”苻坚颔首,沉吟道,“北兵正是水战不足,才一直不能南下成功。朕也正要去河道,不如道明与朕同行,如何?” 慕容垂心内大喜,面上却微露笑意,躬身道:“臣不胜荣幸。” 众人见圣上前去河道,登时大半官员也随在一旁同去,唯有慕容山见比试双方与后军无关,转身去了后军百将乌桓仲所在的密林。 慕容垂翻身上马,见即将在校场演练的两个百人队已拉好架势,遂对慕容烈喊了一声:“阿烈,这边的评判交予旁人吧,圣上前去河道,你跟来!” 各处演练评判都是军中的军侯,河道处的评判是拓跋业之下的前军军侯,是名三十岁出头的汉人,他在军中多年,在拓跋业耳濡目染下,早练得甚是圆滑,见慕容垂点了慕容烈的名,立时下了马,道:“阿烈,正好你我换一下。你便骑我的马去!”言罢,自己跑向了校场。 慕容烈也不同他客气,道了声谢后,吹了声口哨,那人的坐骑立时奔来。那是一匹青黑色的马,甚是神骏,小跑起来,不消眨眼工夫,已到他身边。慕容烈弓马娴熟,不待那骏马停稳,早迎着它跑去,待到马儿身边,猛地一回身,顺手扯过缰绳,脚踏蹬环,另一手在鞍上一按,已姿态翩翩,翻上马背。 他终究少年心性,露这一手功夫颇觉得意,四下官员因与慕容垂交好,知他是京兆尹的亲信,更是连声喝彩。慕容垂却有些恼他举动孟浪,不由摇了摇头,瞪了他一眼。 被大将军这一瞪,慕容烈也知自己有些轻浮,暗自有些惭愧,可这少许不快,不过俄而功夫,已被满心的欢喜冲淡:不远处,李穆然与纪忠国的队伍正整整齐齐地向河道进发。想到自己这位好兄弟第一场演练便有圣上在旁观摩,他也觉为他高兴,只望这位大将军最器重的人才不要辜负了众人的期望才是。 李穆然走在队中,身后紧随着陶诺、吴康等十名亲兵,再后则是乌丸序真与贺兰延寿两名屯长。 经这段日子的练兵,他已对属下的特点与所长了如指掌。 陶诺是拓跋业指派来的亲兵,初来之时,尽被百人队中的降兵排斥在外,故而他对李穆然的依附感远甚于吴康等人,自然也更忠心。这些日子相处,他为李穆然处处打点,凡事皆以百将为重,加上他本性谨慎细心,远较吴康沉稳干练,已成为李穆然最亲信之人。 “疤脸吴”与陶诺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两个人只要在一处,不出三两句话,必起争执。吴康看上去没有什么心计,从早到晚脸上总是笑呵呵,但仗着与降兵关系亲密,总在私下给陶诺使绊下套。 李穆然瞧在眼中,曾私下点破过一两回,从此吴康收敛了些,但对陶诺更是记恨在心,只是碍着百将威严在上,不敢妄动。不过好在吴康对李穆然却是忠心耿耿,凡是他的事情,也都用心完成,只是他一直疑心陶诺是拓跋业派来暗中监视李穆然的探子,曾提起过三两回,都被李穆然按住不应,方将种种怀疑埋在了心里,冷眼观瞧。 至于两位屯长,则是各有所长。贺兰延寿练起兵来是一等好手,乌丸序真精于兵法布阵,更是一员将才。李穆然得他两人助力,如虎添翼。他深知用人不疑之道,故而在练兵一月之后,便下令全军,倘若以后战场之上自己阵亡,乌丸序真可暂代百将之职,发号施令。为此乌丸序真对他感佩至极。乌丸序真在军中原本威望就高,如今他领头服于李穆然,其余人等自然尽皆臣服,再无人存有贰心。 如今这支上下一心的百人队走在去往河道的路上,想着这是自家百将扬名立威第一战,每个士卒都摩拳擦掌,想要一展所长。李穆然回首望去,只见队中气势如虹,遂满意地笑了笑,对正执着军旗的陶诺道:“无需紧张,此战只是练手而已。” 陶诺重重吐了口气,笑道:“与纪忠国他们打,我们自然不怕。只是……只是没想到连圣上也随了来。” 李穆然心道不知大将军如何巧舌如簧,骗得圣上老老实实跟着来看自己的演练,一时莞尔不语。陶诺见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执军旗的手换了一边,又道:“将军,这次演练,我有一事不明白。” 李穆然道:“你说。” 陶诺道:“为什么两军比试,一定要以夺旗分胜负?倘若……倘若一队将对方的百将打下了场,还不能算赢么?” “是啊,我也觉得甚是奇怪!”吴康在旁听了,也插嘴问道。 李穆然略一沉吟,反问道:“一支军队,的确首领或者将军是其紧要之处,但是如果将领在则攻城掠地、百战百胜;倘若群军无首,便乱作散沙,可算得一支强军么?” 陶诺一怔,倒是吴康反应快些,早摇了摇头,道:“自然不算。” 李穆然欣然点头,道:“不错。一支军队有将时该当如何,无将之时,便也该自束自律。主将练兵时,便该安排好副将临时顶替之事,以下各人各安其职,各司其所,哪怕战到最后一人,仍不乱不溃,才算强军!”他这最后几句说得大声了些,乌丸序真与贺兰延寿在后听见,心知这是百将在着意提点,忙用心记下。 正说话间,眼见前方大路尽头,一片开阔。渭河河道上波光粼粼,岸旁停靠二十艘小船,两艘大船,正是已到了演练之所。 ------------ 第二十五章 船锁连环 眼看着纪忠国的船队已驶到了渭水北岸,军旗在船顶立起,慕容烈敲响金锣,下令演练开始。 其时风平浪静,舟船晃也不晃,这些北国士兵虽然不擅水战,但经了这些天的磨练,也已经克服了晕船,划船划得飞快。 每个百人队配有一艘大船,上乘三十人;七艘小船,各乘十人,如此多出来的六艘小船则由慕容烈所带亲兵乘坐,散在四下,防备演练时有人落水,可及时救人。 七小船一大船,正可利用小船摆成水战常用的阵型“蛇阵”。“蛇阵”从陆战“一字长蛇阵”中脱胎换骨而来,据传是苻坚身边大将吕光征讨燕国时,一日在河边洗手,见到一条水蛇在河中蜿蜒游凫,一时有感而创此阵法。 “蛇阵”变化迅速,能够在水战之时,穿插于敌人船队之中,如蛇般灵活机巧,但不足之处便是一旦七寸被扼,则整个阵法便被破得稀稀落落。而这七寸之处,在“七星蛇阵”中,便在于第二、第三艘小船。 纪忠国战阵练得极熟练,不假多想,命亲兵打出旗语,七艘小船已摆成了“七星蛇阵”,头船之上士兵立起长戟,如毒蛇口中毒牙般,直向李穆然的船队驶来。 陶诺等亲兵与乌丸序真随李穆然在大船之上,眼见对方船队已划过河道一半,李穆然仍不令结队,反而让军士在船中搜罗着什么铁锁铁链,不由都起了急。乌丸序真因在军中地位仅次于李穆然,又见他平日间对自己颇为礼遇,便大着胆子问道:“将军,何时下令摆阵?” 李穆然站在大船甲板最前处,手搭凉棚看着纪忠国的船队,面上神情安然若素,只回了一句:“铁链找齐了没有?” 乌丸序真急得额顶冒汗,道:“找齐了。”他好心提醒李穆然,又加了一句:“将军莫不是想做铁索连环?可是……可是三国之时……” 李穆然朗声一笑:“我自然知道三国。可今时不比往日,新兵演练不得用火攻!”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乌丸序真一时愕然,继而大笑一声,赞道:“百将智计百出,纪忠国遇上我们,真是倒了大霉了!”语罢,忙传令下去:“快些将船都连在一处!” 李穆然又补了一句:“七艘小船连在一处,从侧面进攻!遇到他们的小船,先拿挠钩把船勾过来,逐一消灭!我们大船单独走,迎着他们去,先撞翻他们的顶头小船!” 乌丸序真这才恍然,连声应和着。陶诺在旁听了,早命亲兵向各船打出了旗语。当下百人队众士卒手忙脚乱地用铁链连上了各小船,又在铁链上临时铺上了木板,足以供各船士卒相互穿行。随后,贺兰延寿站在打头的小船上,手中长刀向前举起,七艘小船全速向纪忠国的船队划去。 苻坚等人这时在岸上早等得有些不耐烦,他们只看到纪忠国攻得中规中矩,却一直不知李穆然打得是什么主意。直到此时见了,才不觉哗然惊呼:想不到事隔百年,这连环战船又重现世上。 见李穆然定此奇计,慕容德脸色登时变得煞白,怔了许久,方怒骂一声:“这南蛮子实在狡诈!他是盯准了新兵演练不能用火攻的空子,即便赢了,也胜之不武!” 慕容垂心知这是自家兄弟骂给自己听,“呵呵”长笑道:“赤壁一战后,再无人敢用连环战船,但当日若非东风骤起,焉知此计不足以令曹*平定江南?李百将肯大胆启用,正是他不拘一格之处,实在是军中良将!” 他一语方罢,拓跋业又在旁接了一句:“今儿个刮得好南风!” 彼时正值春末夏初,东南风盛。李穆然在南岸,纪忠国在北岸,拓跋业此言自然是指即便允许纪忠国用火攻,火烧的也是他中军百人队,伤不到李穆然一分一毫。 岸上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明争暗斗,河道正中,早已是一片喊杀声。李穆然驾下大船不费什么力气,便将纪忠国的顶头小船撞翻在水中,船上十个士卒被慕容烈麾下救起,运到岸旁吐水,同时有个阉人奔到了苻坚座前:“中军伤亡十人。” 然而这个阉人甫一起身,便听河上猛地炸开一阵喊声,回首望去,却是李穆然的连环阵用长挠钩住了一艘敌船。纪忠国的士卒分出一半向对方射箭,另一半则试图撬开挠钩。然而不过少顷功夫,四面八方都围来了李穆然的小船,船上铁盾如墙,有三艘船离得近些,十余杆挠钩从盾缝中探出,搭上小船。那小船避无可避,眼见着陷入了连环船阵之中。 不消半刻功夫,那小船已翻了个,又是十名士卒被扔到了慕容烈的营救船内。 到了此时,李穆然军中只有一名士卒被箭簇射中,箭头包着白土,染得他胸前一大片白,便跟着纪忠国的士兵一起回到了岸上。 “好!”苻坚看得甚为开怀,想起纪忠国摆出的“七星蛇阵”似为吕光所创,便扭头问道:“吕将军何在?” 吕光在后边看河道战势,正觉沉醉无比,听圣上呼唤,忙几步过来,行礼道:“末将在!” 苻坚一指河道,笑道:“朕曾言将军的水战一时无两,今日见了这连环阵,方觉古阵之威,实在是神鬼之力!” 吕光醉心于武阵研究,倒没想过怨责李穆然破了自己闯的阵法,遂笑道:“倘无火攻,连环阵的确锐不可当。这七只小船同气连枝,倘若攻击敌军单船,便能以多胜少,逐一攻克!倘若被攻……” 他正说话间,却见纪忠国在河道中早按捺不住。他凭空失了两艘小船,其余几艘小船见敌人凶猛,倒有大半不听号令向后撤去。他身在大船上,无法对小船掣肘,只能眼见军令不行,一怒之下,竟学着李穆然的样子,以大船之力,去撞击对方的小船。 眼见敌人挟浪冲来,连环战船的弊端便显现而出。毕竟七船合一,相较独叶孤舟,自然闪躲不灵。贺兰延寿虽竭力指挥,但最后端的一艘小船还是被纪忠国的大船撞了个正着。 这一撞之下,七艘小船一起晃了晃,最后那艘船晃得最厉害,但终究没有翻过去。 纪忠国看得目瞪口呆,正要下令再撞,余光扫过,却见侧面一艘大船已乘风破浪地驶来。 李穆然站在大船甲板上,见纪忠国的坐船一侧被自己的连环战船挡住,另一侧则被自己的坐船靠住,登时大喜,命陶诺看好军旗,自己抢过亲兵手中的令旗,连挥两次,下令全军准备接舷之战。 这时两艘大船相距不过丈余,双方船上的士卒都等着避无可避的接舷战。纪忠国心中一紧,但转瞬又是一喜:大船船舷远高于小船,李穆然的小船数量占优,但士卒暂时还爬不上大船。如此一来,两艘大船上都是三十人,自己的劣势自然就没有了,只消拼一口气,抢了那军旗……便算赢了! 想到此处,他几乎与李穆然同时下了接舷战的军令,然而未曾出声,却见对方箭密如雨,白羽纷飞中,自己身边的亲兵一下子白了一片。 “竖盾!放箭!”纪忠国高声喊道,而后抽出长刀,舞成一片。 “纪氏雪花刀”的确名副其实,他这长刀耍开,舞舞生风,被白布包裹的刀刃更是成了一片白光,果如雪花六出,绚烂非凡,将对面射来的羽箭纷纷挡开,竟然一箭不漏。 李穆然看到此处,也不由心中暗赞。眼看对方也纷纷搭出了舢板,他摇头笑笑,却忽地令旗一摆,命大船向后划去。 两艘大船间,转眼间相距便出了二丈开外,舢板搭空,但听“扑通”、“扑通”几声,却是纪忠国的士卒没抓着木板,手上一滑,将木板扔到了水中。纪忠国见敌人后撤,想不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口中怒吼一声,再也顾不得另一侧的七艘小船,只头脑发热,下命全军追击。 两艘大船桨手们如出一辙,你追我赶,倒也难分伯仲。而李穆然似是有意戏弄纪忠国,命大船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既不快,也不慢,直气得纪忠国哇哇乱叫,头晕转向。 终于,李穆然的坐船放缓了速度,停了下来。纪忠国心中大喜,憋了好久的怒气总算能够撒出来,然而正欲下令全军总攻时,却觉自己的船身一震,继而听到了船下起了“咔咔”几声响。 “怎么回事!”纪忠国大怒,同时心底涌出些许不好的预感。可这一声喝还没有完,忽觉整个船身一倾,他站立不稳,若不是身边亲兵扶着,几乎摔在甲板上。 听到大船另一侧传来一阵欢呼,他这才明白中计,那七艘小船一直尾随在后,终于趁己不备,凿穿了木板。此刻再不弃船,只怕便要随之一同葬身河底。他没想到李穆然如此大胆,竟演练时用出这般歹毒的手段,不由猛然抬头怒视李穆然,却见对方这时倒不怕弓箭了,昂首阔步走到了船舷边,低头对着他,伸出手来,笑道:“纪百将,把军旗给我吧!” 此时纪忠国手下的士卒早已没了士气,一个个静静等着被慕容烈的小船接走,只有他始终不甘心。想到自己这些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练兵,却仍输得一败涂地,纪忠国只觉鼻中一酸,血气上涌,口中发苦。他猛然间大吼一声,劈手夺过亲兵手中的军旗,疾冲到船舷边,手一撑船舷,整个人带着军旗坠入河道之中! “纪百将!”李穆然大惊,他没料到对方这位百将竟是如此的刚烈。眼见慕容烈慌忙命船救人,他心急之下,将手中长刀抛给乌丸序真,自己也掠到船舷畔,一翻身,纵入了滔滔渭水之中。 ------------ 第二十六章 凫水暗斗 岸上的众位官员见状,立时一片惊呼,苻坚也站起了身,连声喊道:“快些救人!” 释道安在旁随着苻坚前来,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此刻却也抬起了头,随即缓缓站了起来,咳了两声,问道:“肃远落水了?” 慌乱之中,苻坚没有注意释道安对李穆然的称谓,然而片刻之后,他又听到了“肃远”二字,此次却是出自慕容垂的口中:“肃远!阿烈!快救肃远!”此时这位京兆尹已全无往日风度,手足无措间,只知冲远在大船畔的慕容烈呼喊。 李穆然沉进水中后,只觉水从鼻子耳朵四处往内灌来,他勉力睁开眼睛,却见眼前青黑一片,只有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个军旗的影子,在水中飘来荡去。 他没有学过潜水,但闭气的功夫倒是练过,当下封住口鼻,手脚用力划水,向下游去。水中的杂物令他的眼睛睁得极是难受,愈是往下,愈觉得水压刺眼,向下游的阻力也愈强,幸而这水压对他如此,对于纪忠国,也是一样。 纪忠国不谙水性,一时心急出此下策,然而头刚浸到水中,便被灌得呛了起来。他心中一慌,又喝了几口水,脚无力地蹬了蹬,便被军旗缠着沉了下去。 到了临死关头,纪忠国忽地起了无尽的求生意志,他的左手用力向上伸,右手则撕扯着卷在身上的军旗。他不会闭气,心中越急,灌进的水越多,他越来越痛苦,无法呼吸,眼睁睁地看着水上的阳光离得越来越远,猝然间心里涌起无限的恐惧,“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纪忠国想喊,然而一张嘴,满口的河水,全是腥气。 水面之上,两边的百人队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了。 乌丸序真接住了李穆然的长刀,但是却没来得及拉住主将,只是赶到船舷旁,愣愣地看着河面上冒出的一滩水泡。他大脑一片空白,怔了怔,忽地醒过神来,回头大声喊道:“谁懂水性,快些下水救百将!” 李穆然治下严中有宽,众人对他早视作自家人,刚才因事出突然,每个人都惊呆在原地,这时被屯长一喝,有懂水的士卒,立时脱了身上衣服,连连钻入了水中。 而纪忠国的百人队中,虽也有懂水性的士卒,但一个个畏葸不前,这是满脑子都是自己坐的大船就要沉入水底,不知该如何是好。大船上吵嚷喧天,有几个旱鸭子抱着桅杆,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则胡乱跑动,一时连同在大船上的屯长也喝令不住。 慕容烈的小船只能让这些士卒一个个地上船,可是大船下沉的速度甚快,不消片刻工夫,连船板都已与水面平齐,不知是哪个士卒率先尖叫了起来,那声厉叫如同野兽临死前的呐喊,凄厉恐怖,让在场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莫名地害怕起来。 而后,更多的士兵被这一声厉叫呼唤起了这些天因为集训压抑在心底的忿怨,一时间整个纪忠国的队伍中如同群狼啸月,让人不寒而栗。 慕容垂等人在岸上听得心惊胆战,但这些老将也知倘若任由这些新兵叫下去,一旦其中一人精神崩溃,*起武器来,那么这场新兵演练便要变成一场灾难。正着急间,忽见乌丸序真打出了旗语,命贺兰延寿率七条小船一齐救人。 除了百将之外,百人队无人有权下令。乌丸序真此举可谓破例而行,而因李穆然早已交代倘若自己不在,其余人可听乌丸序真便宜行事,故而众人毫无异议。 每艘小船最多能载十二人,贺兰延寿管辖的七艘小船都到了吃水的极限时,终于纪忠国剩下的五艘小船赶了过来,也加入了救人的队伍。 这时先救下人的慕容烈亲兵小船已载着满满一船人到了岸边,纪忠国的一名屯长在船上瑟瑟发抖,他被人接上岸后,脚踏了实地,才呼出一口气,回头看向大船,猛地尖叫了一声:“快些划走!快些划走!大船要沉了!” 大船沉水时,往往会卷起漩涡,如果周围有人或船在漩涡内,便难以逃生。这时贺兰延寿、慕容烈等人也已回过了神,慌忙命已救了人的小船向岸上划去。乌丸序真则几乎将全身都压在了甲板栏杆上,伸长了脖子向下看去,口中喃喃道:“百将,你可千万要回来!” 看李穆然与纪忠国久久浮不上来,苻坚也着起了急。他甚是欣赏李穆然的连环战船,自然对纪忠国抱军旗投河的作为又气又恨,这时满心怨气无处发泄,不由怒目盯着慕容德,伸手指着他,怒道:“你教出来的百将!愿赌服输的道理都不懂!” 见圣上震怒,慕容德“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上,道:“末将知罪。” 慕容垂虽然也心伤李穆然生死不明,但慕容德到底是自家兄弟,连忙一同跪倒在地,道:“圣上息怒。为将者宁死不屈,也是美德。更何况李百将弃属下不顾,前去救人,何尝不是冲动之举?” 苻坚被他说得一滞,再要说什么,忽听身边一人悠然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肃远自当平安无事。众位施主请看。” 说话的自然是释道安。他的手鸡皮嶙峋,骨瘦如柴,却无比坚定地指着河道。众人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大船边忽然冒出两个人头,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的后边,口中还咬着军旗杆子。 李穆然一手从背后抱着纪忠国,一手用力划水。他脸色因憋气过久而有些铁青,脸上还有着几道红,似乎是指甲抓的。纪忠国已经昏迷了过去,两手无力地垂着,头向上仰着,不断有水从他口鼻内冒出。 此时大船已经只剩个船头勉强露在水面上,李穆然也知倘若船全沉入水中,势必将自己二人一同卷去,故而拼命踢着水。乌丸序真站在船上,一眼便看到了李穆然,忙命人抛绳索到他左近。 李穆然身边也浮上了几个人头,正是之前跳入水里救他的百人队士卒。那几人懂得水性,凫水速度也快,李穆然便下令让他们游向慕容烈的小船,同时自己一手抓住了绳索,在胳膊上缠了四五圈后,仰头对乌丸序真点了点头。 乌丸序真心急如燎,陶诺与吴康则比他更急,早召来四名亲兵一同提绳子。这四名亲兵都是大力士,此时一起拉着绳子,李穆然只觉胳膊一紧,那绳子几乎便要勒入肉里。他紧咬牙关,带着纪忠国一同升到了船舷畔,眼见吴康与乌丸序真前来相扶,他才将纪忠国与军旗交给二人。他负担一轻,身法也灵活了些,脚尖一点船舷,翻入甲板上,然而刚放开手上绳索,就觉脚下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陶诺慌忙赶来扶起他,问道:“百将,您没事吧?” 李穆然苦笑着摇了摇手,他这时也顾不得仪态了,直接喘着粗气坐了下来。毕竟方才他与纪忠国二人的体重都在他一臂之上,更何况二人衣裳噙满了水,比平时重了不止一倍;在水中救人时,又耗费了大量体力,这时实在太过于劳累,若不是想着还要回到岸上面圣,几乎就想躺下来睡上一觉。 同时吴康已经开始救治纪忠国。军中力气最大的士卒上前按着那溺水人的肚子,高高鼓起的肚子随着他吐出的水越来越多,变得越来越平,所幸纪忠国溺水时间并不太久,在腹中河水吐净之后,他终于有了知觉。 在李穆然的指令下,大船已经靠了岸。李穆然与纪忠国各被士卒扶下船,来到苻坚面前。二人双双跪倒,那杆军旗则横置在前。 苻坚的怒火已经逐渐熄灭,看着眼前这两个百将,他面寒如铁,片刻之后,才忽地对李穆然问道:“你字肃远?” 李穆然一愣,俄而道:“是。” 苻坚的脸上露出一丝不为人察的笑容,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军旗是你夺的,自然这一场是你赢了。下去好好休息。”语罢,苻坚转身离去,众官员也随他散去,只有慕容垂留在最后,看着纪忠国,许久后,摇了摇头,低语道:“有勇无谋!罚你三个月的军饷,好生思过!” 看着众人都走得远了,纪忠国才缓缓站了起来,怒目盯着李穆然,道:“姓李的,你胜之不武,此事我记下了!” 李穆然心中也憋着火,看纪忠国竟主动挑衅,不免生气。他站起身子后掸了掸膝上泥土,旋即冷笑一声,道:“纪百将,兵法诡道,我只要赢,并不在乎手段。你若不服气,我们不妨再打一场。”他说到此处,一顿,鼻中嗤笑一声,道:“我却忘了。水下我们已打过一场了。” 听了他这句话,众人才知他二人在水下竟另有争执。彼时纪忠国的百人队早已垂头丧气,了无斗志;李穆然麾下的百人队却士气昂扬,一听纪忠国被自家百将救助时还敢大动手脚,霎时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陶诺、吴康两人更是冲到了李穆然身前,死死盯着对方。 纪忠国是刚烈的性子,虽然明知自己占尽下风,但也不肯露出怯懦之意,反是上前两步,怒斥道:“你家百将没教过你二人礼仪吗?上下尊卑也不懂!” 李穆然哼笑一声,拍了拍自己两名亲兵的肩膀,道:“别吓着他,在水里我也没吃亏。倒是把这位只知道用指甲抓人的‘纪姑娘’打昏了过去,才好救他上岸。”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着自己脸上的爪痕。 他在水下找到纪忠国时,那男子已快到了极限,见有人伸过了手,不分三七二十一,便抓了上去。李穆然那时只想救起他并夺了军旗,然而拉住他后,再拿军旗时,没料到纪忠国竟神智忽地清明过来。他放脱了手一把就向来人脸上抓来,所幸李穆然躲得及时,否则那一抓,几乎伤了眼睛。 此后纪忠国又蹬着李穆然想借力到河面上去,却没想过对方原是个比他武功更强的高手。李穆然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必睚眦相较的性子,被纪忠国一番折腾后,心头大怒,斜切一掌,劈在纪忠国后颈上,登时将他打晕过去。至于他晕了之后,又多饮了几口河水,到得被救时,已几乎快要憋死,自是不在李穆然的考虑之中。 听到“纪姑娘”三字,河道旁登时爆出一阵嘲笑声,纪忠国气得满面通红,一跺脚,伸手便向下属要长刀,然而还没接刀,便听到李穆然的讥讽又起:“纪百将,我好歹也救了你一条性命。救命之恩不图报答,却不知是谁教你的?” 纪忠国听了这一句,登时手中一停。他目光扫向四下,见周围人瞧着自己的眼色充满了不屑,甚至自己的亲兵也是如此,一时对李穆然又恨又气,但偏偏不能动手,只得狠狠将长刀向地上一掼。随他这一惯,一串水珠溅了出来,陶诺和吴康首当其冲,被溅了一脸。 陶诺哈哈一笑,一抹脸,道:“纪百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点儿水,连洗脸都不够的,可打发不了我们!” “你!”纪忠国愈发气恨难平。他胸口忽高忽低,气喘如牛,脸上已红得有些发紫,一眼看上去,倒叫人觉得有些害怕。李穆然这时已出完了心中的火气,见对方气得怔在当场不知如何转圜,便笑了笑,道:“陶诺,今天兄弟们也都辛苦了,我们早点回去看看各处的战报,也好为下一场做个准备。”又对纪忠国行了一揖,道:“纪百将今日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了,他便点齐了百人队大步离去。他这一路走得无比轻松,想着今日御前得胜,更是心情大好,走过十数步后,忽地仰头朗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传入纪忠国耳中,却如针扎一般难受。 ------------ 第二十七章 愁思胜计 李穆然回到校场时,其余去比试的百将们早已在场中集合。众人见他浑身是水,狼狈不堪,一个个窃笑不已。唯有郝南对他点头示意,待他走近了,问道:“赢了?” 李穆然笑道:“赢了。你呢?” 郝南也是一笑:“独孤海有些棘手,不过费了一番周折,我也总算夺了军旗。”他想想,又笑道:“下一场演练,希望你我不要撞到一起。” 李穆然道:“大将军自会安排。” 二人正私语时,只见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手握定野剑迎面走了过来,正是慕容烈。 慕容烈是军侯,级别本就高于一众百将,再加上他是此次新兵演练的总监察,一见他过来,所有百将都收敛形容,正色相待。慕容烈面无表情地走到众人面前,他身后跟着两个亲兵,一人手中捧着个漆木盘,上边放着三十个人名牌;另一人手上则拿着此前投入“赫连克”名牌的红漆木箱前,端端正正放在一旁。 慕容烈展开手中一张长卷,道:“第二场至十六场演练结果如下,赢者名牌放入木箱,待明日后十四场比试完毕后,所有胜者名牌由圣上抽选,决定接下来十五场比试对战双方。”言罢,他开始朗声念出此次演练获胜者的名号。 一个个百将的名字依次报出,李穆然听在耳中,倒也觉不出有什么新奇。他此前已对各百将做过了解,这些比试结果,都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全部听下来,这前十五名胜者中,只有四人是后军,其余五人是中军,倒有六人是前军。加上之前就已获胜的赫连克,前军百将竟占了七人,恐怕慕容山听了,不知该如何暴跳如雷。 虽说自己身为前军百将,但听到这个好消息,李穆然竟有些高兴不起来。且不论大将军的亲兄弟慕容德,只说慕容山,也比拓跋业的地位要高。慕容垂也是人,待下也分远近亲疏,若看了今日的战果,虽说绝大多数的中军后军百将之战放在明日,但他也容不得这么多前军出尽了风头。 如此看来,下一场比试,自己极有可能与前军百将相遇。 李穆然微微拧起了眉,但愿……但愿当真不要被郝南这个乌鸦嘴说中了才好。 次日,其余十四支队伍进行演练。 不知是巧合抑或有人暗中*纵,前军仅剩的四名百将没有一人得胜,十四场胜利被中军与后军百将平平瓜分,各占了七人。至此,新兵演练初赛告一段落,共三十位百将获胜,其中前军七人、中军十二人、后军十一人。 全军上下休整了五日后,第二轮演练的安排从宫中传出。 李穆然猜对了大半:前军百将虽只有七人,却有四人捉对厮杀。而多出来的赫连克、郝南与他自己则分别对阵中军百将乐云节、石雄与后军百将呼延飞。得知安排时,李穆然有些哭笑不得:看来此次新兵演练自己是与军中出了名的严将结了梁子,若不是曹正在第一轮就被刷了下去,恐怕之后也要安排给自己来对付。 呼延飞、曹正虽然与纪忠国在军中同以训兵严苛为人并称,但三人绝不相同。曹正严于律己,同时严于待人,故而他御下虽严,却无人对他不服气,整个百人队渐渐被他同化,都被训成了不苟言笑的木头人,虽然出不了大成就,不过军纪整齐,倒叫人看着踏实。 纪忠国一味对下属暴力相加,且不肯以身作则,惹得众人离心离德,故而战斗力不增反减,成了一队散沙,一击即溃。 呼延飞则远较他二人聪明,虽然待人严苛,但一旦发威,必然叫人无从辩驳,只是他凡事爱钻牛角尖,抓着旁人一点小错,便不肯放松,故而使得属下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稍有过失。在呼延飞的强压下,全军上下气氛极其紧张,一上战场,往往把这种压力直接宣泄到敌人身上。 呼延飞初赛时对上的便是曹正,两军在山地对垒,曹正凭抓阄列队在山坡上,占了地利,故而一上场,先被监察演练的军侯撤了二十人以示公平。曹正原本自信满满,以为即便兵少,可是占着几条要道便能立于不败之地,孰料呼延飞几乎不用指挥,全军上下只摆了一个超大的戟阵,对准曹正防守的一点进行猛攻。 事后据曹正本人说,那一场演练几乎比他以往经历的真实战事都要恐怖。呼延飞的部队见道路走不通,爬树的爬树,攀山的攀山,用了一切手段来攻击。每个士兵的眼珠子都是红的,看上去十足怪物一般。呼延飞在后边督战时,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大家往前冲”之类的话,不过是一直扫视着。他的眼睛瞟到哪里,倘若注视的时间超过了一眨眼的功夫,便立时有屯长或者什长冲到那里,补上空缺。 曹正的军队也算强军,可也禁不住对方拼命似的攻击,很快就被攻出了一个缺口,不待其他人补上来,呼延飞的百人队便已充分发挥了这位百将最擅长的行为――钻牛角尖。每个人都如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扯着这个缺口不放,用刀、用枪、用戟、用拳头、用肘、用脚,用一切能用的武器,冲向了山顶。 在敌人钱塘大潮般的攻势下,曹正的部下开始四散溃逃,不到三刻功夫,军旗就已易手。饶是如此,呼延飞仍然不满,接过军旗后,冷冷地盯了盯负责在最前冲锋的两个什的什长。隔着三丈远,曹正仍能听到那两个什长牙齿格格作响,仿佛是打了败仗,即将回营领死一般。 呼延飞的百人队,无疑是新兵之中最强的一支。接下来的对战处位于一处城墙,自己该如何取得胜利呢?李穆然有些头痛。城墙易守难攻,自己若抓阄抓到了城内的一方,那么就要撤去四十人。可是单凭六十人,能否防得住呼延飞的百人?倒不如弃了地利,得人数之势。 他正看着案上那城墙的模具出神,乌丸序真坐在他对面已候得有些不耐烦,终于大着胆子说道:“百将……郝百将方才已派人来传话,等您一起去‘候晚亭’用晚膳。您看,是不是也该回个话?” “哦。”李穆然站起了身,道,“我去去就回。吩咐下去,今晚各位兄弟早些休息,明天我们还要打场胜仗!” “好!”看着自家百将一脸的自信,乌丸序真的担心也忘到了脑后。经了之前那一场演练,他已对李穆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见李穆然脸带微笑,登时觉得呼延飞也不算什么了。 乌丸序真兴高采烈地出了帐门,旋即他的声音已在帐外响起:“兄弟们,早早睡上一觉!百将说了,明日我们定能打胜仗!”他的话声方落,已有一片爽朗的笑声四下应和。 李穆然在帐内听得甚是欣慰,这些兵卒的笑,又何尝不是为自己带来自信。他回身拿起榻上的天青色披风,正系着衣带,便见帐帘一掀,陶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何事?”李穆然少见他面露惊慌,然而陶诺还未说话,就见另一人一阵风似的冲到身前,没有站稳,已一下子跪倒在地,连连磕着头,道:“穆……李百将,常武出事了!你快去救救他!” “薛平?”李穆然一惊,看他急得眼泪都已落下,忙俯身扶他。 然而薛平竟不起身,仍是磕着头,泣道:“独孤百将快把常武打死了,你快去,快去!” 离得近了,李穆然才看清薛平脸上竟然一块青一块紫,一蹙眉,手上用力将他提了起来,问道:“谁打的你?”他心知薛平胸无城府,平日嘴快得罪人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军中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打人,打到如此明显的,必然已不是私下争斗。 陶诺早给薛平递了杯茶,他知此事涉及其他百人队,故而不敢久留,遂看了李穆然一眼,道:“是否需我知会郝百将一声?” 李穆然点点头,看他将出帐门,忽地心头一动,又叫住了他,道:“此事应与郝百将有关,你叫他也来。” 陶诺应声而去,薛平看他不在,满心的委屈更是压抑不住,抽噎道:“是……是独孤百将打的。” “果然被我猜中了,是恨败在郝南手上么?”李穆然不由心头火起。他对薛平颇存几分好感,虽然有时也觉他烦躁,但在心中,早将这个大男孩当做手足般看待,这时借着灯光,见他脸上新伤落着旧伤,淤血发紫,不觉气得浑身发抖,道,“你的伤不只是新的。他连打了你们六天?” 薛平又是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他用力点了点头,道:“若不是石百将今天请走了独孤海,他还要再打!常武是他的同乡,他也不管了!”说到气愤处,他直接说出了独孤海的名字,所幸陶诺早将李穆然帐外其他人引到了远处,不然若被传出,他又增了一层罪名。 “石百将?”李穆然一怔,旋即明白薛平所言必是“石雄”。石雄即将与郝南相斗,自然要找独孤海问明了情况。 薛平又道:“独孤海恨郝南是出自自己帐下,他却偏偏输得一败涂地。他不服气,要常武找出郝南以前在军中的不好来,向大将军告状。常武不肯,他就……他就……” 李穆然一挑眉,道:“他就打你们?” 薛平摇了摇头,伸手一抹鼻涕,道:“都是钟宗言!他买通了姓钟的,姓钟的便和大将军说新兵演练时,常武故意放水,才让郝南从我们这边直冲到了军旗旁。大将军说即便如此,那是独孤海自己治军的问题,不肯改结果,仍算我们输了。独孤海就把气都撒在了常武身上。” 李穆然听明白了七七八八,点点头,又问道:“其他人呢?仙莫问也挨打了么?” 薛平一瘪嘴,露出极委屈的神情来:“还说呢!仙莫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全什只有我为什长求情,也就连我一起打了!” 李穆然听到此刻,不觉哑然失笑,道:“你心地好,自然独孤海要欺负你。不过……不过把人打死的胆量,他还没有。一会儿郝南来了,我们商量着怎么问大将军去调人。但是我二人当面去劝,只会火上浇油,反而对你们不好。你也早些回去,否则被独孤海察觉了,只怕他更要打你们。” 薛平哪里明白他的考虑,听他不肯去劝,立时瞪圆了双眼,怒道:“你……你……穆然,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你怎么见死不救?” 李穆然知他是个浑人,再讲道理也是愈描愈黑,便道:“兄弟,不是我不救。你们且忍着些苦,回去等着消息就好。” 薛平怒道:“什么消息?你们等着我们死了的消息就是了!” 李穆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欲再说什么,就见陶诺手中拿着金疮药进了帐篷,递在薛平面前,道:“这位兄弟,先擦些药再说。”又对李穆然道:“郝百将已来了。” 李穆然颔首道:“请他进来!”然而话声未落,就见薛平一挥手,打掉了陶诺手中的药,怒哼一声,道:“我死了也不擦你们的药!”说完了,气冲冲地就往帐外冲,又听“哎呦”一声,正是和帐外人撞在了一处。 ------------ 第二十八章 私语谋算 帐外人正是郝南。 郝南被撞得痛呼一声,向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一抚胸口,看清撞了自己的是薛平,忙去扶他,道:“你怎么样?” 薛平也看清是他,想着自己挨打倒有多半是为了他,不由更是忿然,怒哼一声,甩脱郝南的手,自行跑远了。 “哎!”郝南颇有些莫名其妙,正想叫他,却觉胳膊被人一拉,旋而便听李穆然笑道:“由他去吧。还不是你惹的祸?” “胡说什么?”郝南剑眉一轩,白了李穆然一眼,道,“说好了,你叫我过来,可是要管饭的!那‘候晚亭’的厨子可是专门从江南来的,只停三天,三天啊!”他右手摆出“三”的手势在李穆然眼前晃了两晃,脸上一副吃了大亏的神色。 李穆然被他说得笑了起来,道:“看你这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到我营中,还真能饿了你不成?” 郝南冷笑:“食有不厌其精,食有珍馐美馔,你这边都吃的是什么?” 李穆然摇头道:“你这话小心叫我的兵听了去!”语罢,又对陶诺用了个眼色,道:“问辎重营拿些吃的来,我亲自招待郝百将。” 陶诺“哦”了一声,退出帐去。郝南问道:“你亲自招待?怎么招待?” 李穆然笑道:“有事找你帮忙。自然要先拜拜你的五脏庙。” 半个时辰之后,郝南打着饱嗝将薛平的怒火之源已理了个清楚明白。他意犹未尽地夹起盘中仅剩的一块白菜放入口中,略一踌躇,又将整个盘子放到自己面前,拿馒头在盘上擦了擦,确信盘上再不剩什么了,才依依不舍地将那块馒头丢入口中。 “想不到,想不到……你这帐篷后边还自己埋了个土灶。”吃完了馒头,郝南兀自回味不绝,良久,才长叹口气,向后一仰,看向李穆然,笑道,“值了!你以后不当兵,去当个厨子,我一定叫上全军的人为你捧场!” 李穆然笑笑,道:“那是你没吃过真正的好手艺,我这些又算得什么?” “这还不够好吗?”郝南一下子坐了起来,盯着李穆然,问道,“真正的好手艺在哪儿,你带我去!” “这……”李穆然心中一痛,他已许久不去想冬儿,然而郝南这一问,却让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素衣乌发的身影。 郝南察言观色,知道自己问到了李穆然的心结,便干笑两声,道:“莫不是嫂子?” 李穆然的脸色更难看些,强笑了笑,道:“哪来的什么嫂子?说正事,常武的事情……你去找阿烈,请他通过大将军,最好将整什的人都换到你我帐下。把人打散了换,钟宗言留下。” 郝南道:“这都好说。只是……咱们俩人一起去找阿烈不好么?” 李穆然道:“独孤海是针对你,大将军已知你我交情好,倘若这时一起牵连进内,只怕会疑心我们在拉帮结派。事情复杂了,就不好办了。到时常武他们换不出来,再被独孤海知道,反是害了他们。” 郝南微愕,他只是想到慕容烈是二人的朋友,却一时忘了慕容烈也是大将军的亲信,听了李穆然的分析,登时明了自己的疏忽,便道:“你说得对。我去要人,大将军最多只认为是我和独孤海的私怨。到时我再提出其中几人分到你帐下,倒不易让他们生疑。” 李穆然微笑道:“正是如此。” 郝南笑笑,道:“事情办妥了,你再请我吃一顿!” 李穆然道:“你先别夸海口。先想想,既然要换人进来,我们也要换人出去,独孤海又不是好相与的,说不定还要疑心我们是借机在他军中安插眼线。” 郝南道:“我军中倒是有两人家中长者去世,要回去守丧。” 李穆然道:“这也是个法子。我看看我这边能不能挪出一个人的位子来……既然如此,我们倒不如稍微等等,等到了新兵演练之后再提。说不定到时你我二人之中有人夺了第一,说起话来也容易些。” “一个人的位子?”郝南一皱眉,道,“这么说,只要换三个人?” 李穆然道:“常武是独孤海最痛恨的,自然要救;其次是薛平……此外,我很欣赏仙莫问的才华。其他的人如果实在换不出来也就算了。他们和独孤海没有过节,即使继续留在独孤海的百人队中,也不会再受伤害。” 郝南一怔,继而一拍桌案,长笑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做赔本的买卖。原来是早有打算。” 李穆然轻敲桌案,淡然道:“他们三人若能出来,自然欠你好大一份人情,你还计较什么呢?” 郝南莞尔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你的事说完啦,我们也该谈谈我的正事才是。” 李穆然喝了口茶,嘴角露出一丝揶揄的笑:“哦?原来你也有正事?” 郝南不愠不恼,笑道:“难不成我银子花不完,特地找你去‘候晚亭’喝酒?”他神色一正,道:“你觉不觉得,这一次的演练安排,似乎是在有意打压我们前军?” 李穆然道:“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七个前军百将,倒有四个内讧……不过大将军将你我二人和赫连克单独挑了出来,也算是给了前军面子。” “哦?”郝南愣了愣,想了想后,忽地咧嘴笑道:“你是说,大将军觉得我们三人是前军最厉害的?” 李穆然横了他一眼,道:“这话只准在我这帐子里说。大将军不愿我们三人消耗在前军内战中,自然是觉得我们能够胜过中军或后军。如此一来,第二轮赛罢,十五位胜者中,前军能留下五位百将,与其余两部便又是并驾齐驱的态势了。” 郝南听得连连点头,想到自己承蒙慕容垂如此看重,只觉雄心陡起,一拍长案,却忽地觉得少了些什么:“如此好事,当浮一大白!酒呢?李兄,你军中都没有藏一坛子酒么?” 李穆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郝兄,你便饶了我吧。我又不是主将,哪来的胆子公然违抗军令?咱们以茶代酒,意思到了也就是了。” 郝南大感扫兴,叹了声气,道:“罢了罢了。明日一战,你对敌的那位是块硬骨头,我对的也不是吃素的。我看我还是早些回去,想想怎么赢了这场仗是正经。” 李穆然一笑起身,道:“不送。” 郝南则大摇大摆地出了帐篷,挑帐门时见陶诺立在一旁,又轻笑着低声说了一句:“你家百将的手艺可比军中那帮伙夫强得多了。”长笑声中,已去得远了。 次日一早,李穆然带队径直来到城墙处。 那是一段用土木临时搭成的城墙,高约两丈,外侧有垛墙,上有二十余个垛口。城墙前有宽约三丈的沟渠,是为护城河,但眼下却没有水注入。河上有一个吊桥,是城门的唯一屏障,吊桥直通城内,若平放下,能容两匹马并驾而过。 那城墙宽约三十丈,只有一面,其实不过是在平原上立起的一道屏障,演练时,不能绕墙而过,只能在这个三十丈的宽度内攻守。 城墙上还留着上一轮演练的痕迹,看起来上一轮演练时,攻城战甚是惨烈,导致眼下那吊桥的木板都换了好几块。李穆然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这时,只听车马辘辘声从后传来,回头瞧去,见慕容烈带着一个百人队的亲兵,推来了两架攻城车,三辆投石车。 “军侯,您也来了。”在外人面前,李穆然不敢露出与慕容烈交情深厚的样子,上前依军阶行礼。慕容烈微微点头,温然道:“圣上钦点,要看肃远你的演练。” “圣上钦点?”李穆然暗惊,不由得想起那日苻坚问起自己的表字。这时想起,才觉突兀,不知他竟是从何处听来的,竟格外上了心。 呼延飞也已带队到了城墙边,仰望着高高的城墙,看着慕容烈带来的攻城器械,鼻中哼了一声,看着李穆然道:“李百将,没想到圣上也会前来。这回怕要让你在圣上面前丢盔弃甲了。” 李穆然冷冷看了他一眼,未答一语便回到了自己的百人队中。 倒是陶诺、吴康两人在他身后听得清楚,只是碍着百将不肯答话,他二人也只有强压心头怒火,等回到了队中,才道:“百将,我们又不是怕了他们,难道由着他欺负么?” 李穆然怒目瞪了二人一眼,道:“你们俩人跟着我时间也不算短了,怎么这点气也忍不得?没听过一句话叫做‘骄兵必败’么?” 那二人唯他马首是瞻,被他一训,立刻低了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道了一声“是”,便退入百人队中。 此刻呼延飞也回到了自己队中,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整个百人队爆出一阵笑。可那笑声却甚是刻意,几乎如同喊军号一样,连停顿也是整整齐齐。 头一次听人笑得这么不自在,陶诺等人面面相觑,憋着一肚子好笑,正想讥讽些什么,就见几个阉人已骑快马冲来,还没下马,已尖着嗓子叫道:“噤声!圣驾马上就到,都消停些!” 呼延飞的百人队登时止了声,再无人敢发笑。那当头的阉人见百人队如此听从号令,也觉威风了许多,露出一嘴黄牙笑了笑,翻身下了马,看向呼延飞,兰花指一点,道:“百将大人,先整好了队。圣上来了见了,龙心大悦,你的好日子也就不远啦。” ------------ 第二十九章 奇兵纷起 “道明,朕已等了两个时辰。你那位李百将,究竟是何打算?”眼看太阳越升越高,虽有宫女撑伞,苻坚也觉有些等不下去了。 上一轮新兵演练时,他听慕容垂与释道安两人都喊出了那年轻百将的表字,便知这百将着实不简单,因此增了几分好奇,点了名要瞧他的演练。本来希望能够再看到一场如河道之战那般精彩的战事,没想到这攻城战,竟然如此无聊,过了整整两个时辰,城外的李穆然只是好整以暇地休息,浑没进攻的打算。 不只是苻坚等得不耐烦,在场所有人,不管是旁观的,还是负责演练的,除了李穆然一人外,上上下下,都猜不透那前军百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此时,李穆然的额顶,也已冒了汗。 他托慕容烈在签上做了手脚,故而如愿抽中了攻城的签,看着呼延飞不情不愿地撤了四十人,而后骂骂咧咧地进了假城门,拉起了吊桥,李穆然才松了一口气。他倒不是害怕打不过呼延飞,不过慕容烈昨晚派人传话,说呼延飞带的队并非新兵,他才下了决心暗中谋划。 而在得知呼延飞带的是老兵之时,李穆然立时想起了桐柏山一战后,他一直确然的那件事情:后军率先冲上山顶的两个戟阵,训练有素,是慕容山私带的老兵。此后他若猜得不错,慕容山带到南阳办差的,也是这个百人队。 数月前在桐柏山中,呼延飞的这支百人队武力已超过自己手下这些燕国降兵,不知经了这些日子的练兵,冤家重见,竟是孰高孰低。 李穆然暗忖呼延飞的百人队攻击力在军中数一数二,此刻有了城墙依靠,更是有恃无恐,因此打定了主意,在城外候着,只等对方出城夺旗。然而呼延飞也是老将,自然不甘心轻易放弃城墙。两队僵持不下,过了半个时辰后,呼延飞忍耐不住,命百人队开始对城下破口大骂,李穆然倒也不甘示弱,便命下属回骂。 一时间你来我往,唾沫横飞,场面甚是热闹。 但两位百将都下定了决心不肯先攻,两面士卒苦苦骂了大半个时辰后,口干舌燥,渐渐偃旗息鼓,便又都静坐了起来。 而观战众人一直耐着性子等着,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场骂战,也算新奇,没想到听来听去就那几句话,更过分的是没骂上几句,两边就又静了下来。慕容垂等人是打仗的行家,自然明白场上双方是在磨着对方的性子,可是随在苻坚身边一心想看热闹的文官们却想不通这许多,登时哄了起来。 苻坚一直耐着性子,但也受不了下属官员的吵闹,便将难题抛向了慕容垂。慕容垂这时心中也有些怪责李穆然,便看了慕容烈一眼,道:“传下令去,再有一个时辰,倘若李百将还不进攻,便算他输。” “这……”慕容烈欲帮李穆然开解几句,却见慕容垂眼中隐着恼火,也只得点了点头,向城墙走去。 然而他还未走到城墙,就见李穆然队中一阵骚动。他定睛瞧去,见是陶诺拿了两张弓递与了李穆然,李穆然接过弓来,并在一处,随后取了枝箭,搭在两张弓的弓弦上。 那箭的箭头早已窝去,从他所在射去,即便是合弓之力,即便能射在城上人身上,也伤不了人。慕容烈不明他的用意,然而稍稍一愣,便见乌丸序真掏出了火石,在箭头上打着了火。 慕容烈大惊,险些跳起来,他见李穆然弓在弦上即将发射,忙大吼了一声:“且慢!” 吼罢,慕容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穆然的百人队旁,喝道:“李百将,把弓箭给我!” 李穆然似是早已料到他要来,笑了笑,道:“军侯,我这箭不是用来射人的。” 慕容烈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便去抢弓箭,然而方要上前,李穆然手下的一什亲兵已拦住了他。李穆然对他又是一笑,随即弓已拉满了怀。随着“铮”的一声,那箭如流星般射出,直向城墙而去。 “你!”慕容烈大怒,两指一并,指向李穆然,“你若伤了人,谁也保不了你了!” 李穆然不语,自顾自又将另一支箭搭在了弓上。正在此时,前一支箭业已中的。 这城墙搭的比较简陋,那城门前的吊桥不是用铁索连接,而是用两根麻绳连接着绞盘。李穆然射出的弓箭,便正射在其中一根麻绳上。为了绞盘省力,麻绳上本就涂着菜油,此时被他火箭射上,登时着了起来。 不过片刻工夫,麻绳被烧断。吊桥猛颤了一下,偏斜过来。然而颤势未停,另一支火箭已接踵而至。 “啪”的一声,吊桥落下,震得尘土飞扬。城门再无屏障,只消攻到城门底,便能长驱而入,李穆然队中立时发出一阵欢呼。 城墙之上的百人队一片哗然,同时一众官员也发出一阵惊呼。慕容山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喝道:“他用火攻!圣上,这厮目无军令,末将请命严惩之!” 慕容垂也起了身,他抬手按在慕容山肩上,低声道:“区区两支火箭若算目无军令,你那一百名老兵又算什么?”慕容山被他的话堵得怔住,重重叹了一口气,却依旧存着几分希望,看着苻坚。 然而苻坚这时正惊喜于李穆然箭技之准,只知感叹上天也送了个神箭手到自己身边,再加上四周一片喧闹,竟没听到慕容山的请命。 看到圣上力挺,众人再无二话,只得眼睁睁看着李穆然的大队伍用兽面铁盾挡在头顶,悠哉悠哉地冲进了城墙内。 见敌军进了城墙,呼延飞的部将士气登时大颓。虽然论起武力,他们不弱于对方,可是四十人的差距,使得这场夺旗之战在半个时辰内尘埃落定。李穆然以“伤三十四人,死二十九人”的战果,全歼对方的六十人。 第二轮演练后,结果公布如李穆然此前推测,赫连克与郝南均得了胜,第三轮演练开始时,前军剩五名百将,中军剩六名,而后军只剩四名。 仿佛是上天眷顾,之后的第三轮演练及第四轮演练,安排给李穆然的敌手都是中军后军的平庸之辈;然而郝南的运气则更好了些,第三轮因为十五个百将对敌,他竟成了轮空的那一个,直接进入了下一轮。养精蓄锐,郝南的百人队休息了十天,再次演练时,一个个如下山猛虎,沙地一战,风卷残云般抢了军旗,两队正面相扛,他队中“伤亡”竟不到对方的一半。 经了四轮演练,六十支百人队只剩下最后四支:分别是前军郝南、李穆然,中军宇文青,后军乌桓仲。这四支队伍百炼而出,皆已成了全军上下统一认可的铁军。此时大部分新兵已在演练之外,闲极无聊,军中逐渐行起赌博风气。 这赌风起源于第四轮比试中赫连克与乌桓仲一战,始作俑者是两军的主将――拓跋业与慕容山。那时绝大多数人看好被慕容垂誉为“前军刀锋”的赫连克,拓跋业也觉赫连克稳*胜券,高兴之余,便去了酒楼。然而酒楼上巧遇慕容山,他二人当时喝得都有点高,拓跋业平时虽对慕容山百般忍让,但那天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听慕容山口中贬低赫连克,一气之下,就与他打起了赌。 私下赌博,两人赌得倒也不大,只是区区一百两银子。然而让拓跋业没有料到的是,赫连克极不走运,第四轮演练中,抽中的地貌竟是滩涂。滩涂位于渭水畔,是一大片泥地,人若走在上边,脚直陷入泥中,极难行进。虽说双方事先都备了竹席木板,但是走在其上,仍不好腾挪转圜,故而阵法的优势便大打折扣。 赫连克本想阵法不行则依靠自己的武力强攻,孰知乌桓仲也是位武道高手,两人当面相拼,不相上下。随着两位百将拼斗,士兵们也犬牙交错,战在一处。到了此时,那已不关乎阵法,只在于个人。这一场打得甚是惨烈,两边“伤亡”几乎相同,甚至可说是拼到了最后的一兵一卒。到了这时,已经不是在比实力,而乌桓仲能够拿到那军旗,也不过是他比赫连克多了几分运气而已。 拓跋业因此输给慕容山一百两银子,本来军中赌博是大忌,然而慕容山仗着与慕容垂挂着亲戚,又压抑不住心头的高兴,三言两语,就将赢了银子的事传得满军皆知。主将尚且如此,底下的士卒们便乐得自娱,赌得一发不可收拾。 眼下的四支队伍中,宇文青是慕容德的嫡系,也是军中的老将;乌桓仲刚实打实地拼赢了赫连克;李穆然虽是后起之秀却屡出奇计;倒是郝南最不起眼。第五轮的演练安排中,郝南与宇文青对战,李穆然则与乌桓仲相争。军中风评认为郝南的好运大抵到此为止,倒是李穆然的奇兵和乌桓仲的强兵谁领风骚,更难以判断。 “李兄,我是赌一赔十,你却是赌一赔五。”郝南派手下亲兵暗地去军中私开的赌局问了信回来,听了赌率后,不由挠了挠头,苦笑了两声。 李穆然“呵呵”笑道:“问这个干什么?你也打算去给自己投几注?” 郝南眼睛一亮,笑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总之眼下进了前四,名儿也有了,若是争那个第一,未免有些困难。倒不如借这个机会自己发点财。” 李穆然叹了一声,摇头道:“亏你叫这个名字,‘好男’啊‘好男’,我看你却是一肚子的坏水。你想买宇文青赢,然后自己故意输么?” 郝南道:“虽说宇文青只是赌一赔一,可是也能赚一倍呢!” 李穆然知他不是当真,遂笑道:“你这话要叫底下人听了,小心半夜三更,有属下摸到你帐篷里捅刀子。” 郝南一挑眉,道:“可惜现在手里没什么本钱。再者,我们也要为常武打算。你放心,正事上我可不敢马虎,希望咱们能在决赛汇合吧。” ------------ 第三十章 兵败垂成 李穆然与乌桓仲的比试位于平原。 再次回到校场上,看着那个一字排开的长案,李穆然心知此次再没有出奇兵用诡计的机会,只能靠着实力硬拼。他赢得前两场都是讨巧,虽然深受苻坚欣赏,但是慕容烈也曾私下传话给他,说道“为将者奇兵不为正途”,他虽然赢了,但是军中风评并不高,对他将来的发展,也没有好处。因此他后两场没有再*思在诡道上,而是一刀一枪,真真正正地拼来了胜利。 正是因为有后两场的胜利,军中那些说他只会投机取巧的人才闭上了嘴,而他也自信真正有机会能得到圣上青眼。 眼下距离那个“武冠三军”的牌匾只有两步之遥,他却突然紧张了起来。遥遥看去,那个牌匾的金光那般真切,却又那般虚幻。 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多想。 乌桓仲的队伍,已如潮水一般冲了过来! 后军的百人队排成了一个方阵,这是军中最常见的阵型,朴实无华,但正因平凡普通,反而无懈可击,变幻莫测。李穆然看着对方杀气腾腾的士卒,高声指挥属下,也摆出了一个方阵迎敌。 两个方阵在校场内撞在了一起,顷刻间,尘埃氤氲,刀枪争鸣,竟是势均力敌! “只要能将方阵打出缺口!”两个百将心中想得一般无二,拼力指挥着士卒突击,然而戟来刀去,箭来盾挡,攻得密不透风,防得也是泼水不漏。站在最前的士卒都是军中翘楚,他们一个个脖颈都爆出了青筋,有的咬着牙,有的则在狂吼,到了最后,几乎与对方摩肩接踵,鼻尖都能对到一起。 “拿箭来!”李穆然在队中骑在马上,见对方乌桓仲已到射程之内,立时举起了弓。 李穆然的箭法在第二轮演练时已传遍了新兵上下,乌桓仲瞧他弯弓搭箭,脸色登时一变,一个镫里藏身,便闪过迎面而来的箭。 “可惜!”李穆然暗叹。见对方已有了防备,便放下了弓,道:“命后部赶上前,从敌人侧翼进攻!”他一边下着令,一边注意前方军情,见左侧有一什被攻得有些后撤,忙又举起箭来,连射出两箭。他的箭法虽然不及昔日石涛,但连射两箭,也能勉强中的。 那两箭射中乌桓仲军中两个冲杀在前的士卒。那两人胸前被点上白灰,当即扔下兵刃,向后撤去。乌桓仲看在眼中,不由暗骂一声。他的箭法比不得李穆然,做不到两军混战中仍能精准射中对方士卒,故而只能远远看着干着急。 士兵从阵前向后撤下,后边的士卒也受到了一定影响。登时乌桓仲军中出了个缺口,李穆然登时大喜,忙喝道:“乌丸序真,你从后队再带一什去!走侧翼!” 乌丸序真领命,点了一什人便欲前去。临去时,他回头看向李穆然身边,只见军中空虚,不觉有些担心。李穆然看他踟蹰,忙喝道:“此处有我护旗足矣,你且去!”语罢,又射出三支箭。此次射得急了,三支箭中只中了一支,另两支被对方的铁盾挡下。 乌桓仲的士卒既然分心在挡箭上,自然无瑕顾及迎面的前军百人队,那两人铁盾往上稍抬了一抬,对面两支戟尖便扎了进来。那两人胸前一痛,也只得退出了阵列,到慕容烈处报到。此消彼长之下,乌桓仲的部队渐渐现出了颓势。 李穆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心知大局已定,剩下的便是看乌桓仲还能再坚持多久。他盯着对面那百将,只见乌桓仲忽地低下了身子,跟身边一个士卒说了些什么,随即忽地一声猛喝,对面的方阵忽而起了变化,军中三什拥着乌桓仲,一并向李穆然这边冲了过来! “冲阵?”李穆然一惊,没料到乌桓仲竟出此下策,以百将之身身先士卒,做了冲锋。 “他不怕自己陷于军中,致使军心大乱么?”连陶诺也瞧出了乌桓仲的不寻常,抬头问道。李穆然摇摇头,道:“眼下士卒都被调到了外面,军旗旁只有我和你们这一什,他虽是行险,倒也并非全无可趁之机。”语罢,手中长刀一举,喝道:“都准备好了!迎敌!” 李穆然担心此时再调前部,会令军心不稳,便只令手下的亲兵什准备接战。他手下这些亲兵,陶诺与吴康是南阳之前便在军中,尤其陶诺是拓跋业专调而来,论起武艺,也算军中的一把好手。其余八个人则是南阳新兵,平时结阵迎敌,以一敌一能占上风,可这时若以一敌三,恐怕便要落败。 “只有靠自己了。”李穆然暗忖道。他盯准了乌桓仲,只想等他一到面前,便先发制人,可是对方是与赫连克不分高低的武道高手,自己的武功就算略胜于赫连克,也要到三十招外才能分胜负,三十招的时间,自己这些士卒可撑得住么? 他眼前忽地一亮,想起新兵演练第一场,铁弗丹用的战策来,忙道:“盾兵在外,刀兵弓兵在内!围住军旗!” 语罢,他自己也翻身下了马,挡在一众亲兵前。 此时乌桓仲已率兵而来,一路过来,跟着他的三十人只剩下了二十四人。 “乌桓仲,有胆和我单挑!”李穆然怒咤一声,长刀暴出万千杀气,正迎乌桓仲而去。他气势迫人,无人敢挡,乌桓仲眼神一涩,已看出此人功力不在赫连克之下,喝了一声,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当”的一声,两刀相交。虽说隔着布帛,但众人仍见火光四溅。 刀外包的一层白土在巨震之下四处飞扬,乌桓仲被呛得咳了几声,李穆然强忍着咳嗽,却觉眼睛被刺得生疼,眼泪不自禁地冒了出来,一时竟是泪眼模糊。 既然睁不开眼睛,李穆然索性紧闭双眼,仅靠听声辨形,将长刀舞得大开大合,气势磅礴。乌桓仲被他一轮猛攻打得手忙脚乱,全无还手之力。乌桓仲心知力敌不过,但抢旗为要,故而一边抵挡,一边冲自己身边众士卒喝道:“抢旗!抢旗!” 新兵演练不会有性命危险,众士卒当即抛下了自家百将,团团围上前去,进攻李穆然的亲兵什。 “陶诺!”李穆然已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忙回首冲陶诺大吼一声。陶诺精神一凛,一舞长刀,刀走偏锋,顷刻间击飞了一名敌人。随后,他一刀砍在另一名敌人的兽首铁盾上,那人手上剧痛,铁盾拿不稳,登时掉到了地上。后军的士卒见此人厉害,立时分出了一半兵力对他一人,陶诺左支右拙,有些应付不来。吴康等人见状,有心助他,护旗之阵一时散了开。 “护旗!别管我!”陶诺的目的便是为护旗亲兵挡下一小半的敌人,见吴康等人有所松动,不禁瞪得两眼浑圆,高喝一声,咬紧了牙关,又*退了两人。这两刀他耍得甚是用力,几乎舞得胳膊脱臼,然而回刀时一个不察,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胳膊登时一痛,却是对方一人一刀砍中了他的右臂,继而又有一戟戳到他肋下。 “百将!”陶诺身受剧痛,身子一软,跪倒在地。然而他透过重重人影看去,只见到李穆然长刀擎劈山之力砍下,乌桓仲抵挡不及,被一刀砍在头顶。 他戴的竹盔碎裂开,整个人倒在地上,手捂着头,厉声惨叫。他这一嚎,围旗的众士卒立时乱了,而李穆然的护旗亲兵们大喜之下,盾与盾间,也露出了罅隙。 恰在此时,乌桓仲的士卒中,忽地冲起了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 吴康只觉手上的盾一沉,见那人轻身踏上了盾上兽首,随即又一借力,已向军旗冲去。他心中大急,忙道:“砍他!” 两把长刀向那人下盘砍去,但那人动作竟然甚为灵巧,两腿一摆,已踢上长刀刀面,双腿一蹬,便攀上了军旗杆子,向上爬去。 “铁盾!”李穆然见状大惊失色,忙喊了一声,一提气,也用出了轻功来。他的轻功比那士卒厉害许多,后发而先至,在那人的指尖碰到军旗的一刹那,手臂一长,已拉住他的脚踝。 那人猝不及防被他拉下,腰身一折,整个人竟生生弯成了拱形,继而手掌一按,已抵在了李穆然手背上。 从他掌心传来一股怪力,李穆然欲运内功抵挡,然而真气方从丹田冲到半途,忽觉半身麻痹,被那人猛地一推,整个人从旗杆上跌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那人已翻身拉住了军旗,只听“撕拉”一声,那军旗已被扯下了大半截。那人轻笑一声,一个细胸巧翻云,带着半截军旗落到地上,迎风一展,道:“你们输了。”他的声音甚是清脆稚嫩,倒似是没长大的幼童。 而李穆然这时在吴康搀扶下,已站起了身,见那人取了军旗,不由面色惨白,心中一痛,知道大势已去,自己竟然真的败了。 然而他心痛败仗之余,更是心惊那人的武功。 那人方才的推力让他甚是熟悉,熟悉到令他瞬间想起了桐柏山中,被人推到了石涛刀下之事! ------------ 第三十一章 人心难测 李穆然看着掌背上一个红点,心知方才那人是用了毒,才令自己一时无力。只是这人似乎只打算夺旗,下的毒甚浅。此时自己潜自运功,真气已在周身上下一个轮回,再无阻隔。 他心中又惊又怒,然而看到冲杀在前的乌丸序真等人,却觉心中猛地一空,看着周围士卒失望透顶的眼神,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浑浑噩噩地走到苻坚面前,而后如何上了马,又如何回了营中,他失魂落魄之下,竟是全然不晓。 虽然军中没有一人对他有怨言,但他还是满心的愧疚,只将自己关在了帐篷内,吩咐不见任何人,直到死一般的沉寂中,帐门外传来一声喧哗。 已是戌时,天色大暗,李穆然的帐中没有点灯,他沉坐在一团黑暗中,心乱如麻。他从来都自信凭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可以战胜一切,这次败得如此突然,竟让他难以接受。他几次想凝神去思索后军那瘦小兵士为何要害自己,可是竟然静不下心来。这时听帐外吵闹,便恍惚间回了神。 他觉得自己很累,忽然有些怀念在冬水谷的日子,可是也知自己应当尽快振作起来,否则只会让下属心慌心乱。他重重叹了口气,手放上桌案,触到一物,但觉冰冰凉凉的,正是慕容烈归还的定野剑。 “定野啊定野。”李穆然握住剑柄,有些落寞。这时帐外的喧闹声更大了些,李穆然终于撑不住,一提剑,迈步挑开了帐帘,问道:“何事喧哗?” 陶诺等人看他终于肯迈出营帐开口讲话,心中都是一定。这些士卒本就没想到能够真的取得那个第一,只是到了最后一轮时,或多或少也存着几分期许。此刻纵然落败,但这大半个月的功夫,他们与百将同进同退,看他尽心竭力,对他也生不出半分的怨念。看他之前那般落寞,不少人都担心李穆然会就此一颓不起,意志消沉。 李穆然看他们都盯着自己,没有人答话,便又挤出一丝笑容,开口重问了一句。 吴康反应稍快,忙推了陶诺一把。陶诺一个激灵,忙道:“郝百将赢了。方才他的士卒拿了些牛肉过来,说是与前军同乐,我们……就大声了些。” “郝南赢了?”李穆然笑笑,依稀想起之前是听到了这个消息,可那时心有旁骛,听到什么,都是充耳不闻。他还要再说什么,就听吴康瘪嘴道:“郝百将此次行事倒有些轻浮了。明明知道我们输了,过来显摆什么?” 四下都是李穆然的亲兵,故而吴康敢胡言乱语,李穆然却“诶”了一声,摆了摆手,道:“别乱讲话。我们与郝百将同属前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能赢,我们自当为他高兴。吴康,这些话以后不要再叫我听到。” 吴康脸上一讪,可见李穆然神色淡淡的,并没有像以前训兵时那般语气严厉,心知大抵自家百将也是介意的,只是碍着面子,不好说出口罢了。 李穆然说完了一段话,顿了顿,又问道:“宇文青怎么输的?” 吴康道:“也不知怎地,据说在林子里,郝百将命百人队向对方射乱箭。宇文百将运气背到了家,一箭就被射中了。而后他的百人队乱成了一锅粥,郝百将轻轻松松就拿到了军旗。” “就这么简单?”李穆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怔。良久,忽地仰天笑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又过了五日,便是新兵演练的最后一场比试——郝南对阵乌桓仲。 这一次没有再抽地貌签,苻坚钦点二队在丘陵对战。 众人皆知江南多丘陵,心知苻坚专门点了丘陵之战,自然是为了日后进攻晋国做打算。 观战者人山人海,苻坚在新搭的长帐下看得兴致勃勃。他身边坐着的依旧是一众长安官员,离得再远些的,则是新兵的众位百将,李穆然也在其中。 李穆然虽然和郝南已是兄弟相称,但到了这时,看着他博取前军众将士的喝彩,心中也难免有些不自在。 他原想推病不来,但一者觉得如此行事恐怕会令军中上下觉得他斤斤计较,二者他也想借机看看乌桓仲军中那小兵的真面目,因此还是坐到了丘陵畔。 其余前军百将瞧他来了,与他交好的便劝慰几句,嫉妒他的则是满口讥笑,令他如坐针毡。李穆然勉强按下要中途离场的心思,正觉脸上忽青忽白,心烦意乱之际,便听金锣一响,场内两支百人队,已打到了一处。 李穆然精神一凛,抬起头来,看向场中。 两个百人队你来我往,打得甚是热闹,排出的阵型更是无懈可击。这一场战,两边都拿出了真本事,无一兵一员懈怠,每个人的动作都极合军令,而两边百将所下的军令,更是一板一眼,精准到了能够和兵法书相互映照的程度,如此的无可挑剔,却也是如此的……无聊无趣。 看了不消半个时辰,在场大多数人都打起了哈欠。在众人的影响下,连苻坚也觉眼中酸涩,犯了困,手捂着嘴,悄悄打了两个哈欠。 然而李穆然仍旧目如鹰隼,死死盯在场内,一直试图在众多衣甲相同的人中,找到那个从自己手中抢走军旗的小兵。他相信那小兵是乌桓仲的杀手锏,如此重要的比赛,势必要带出来,给予郝南最后一击。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已经仔仔细细看过了每一个士卒,甚至除了乌桓仲的下属,他连郝南的士卒也一一看过,可竟然没有找到那个小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细细数过双方人数,才发觉乌桓仲的百人队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难道那人是特意在和我比试时才出来的么? 李穆然有些疑心。正暗自思忖,忽听身后两个百将低声说起了话。 其中一人道:“诶,这次你押了谁?” 另一人笑道:“上次我押郝南赚了一大笔,这一次自然还是押在他身上。你呢?” 那人笑道:“咱们是前军的,自然押在咱们前军百将身上。” 李穆然听出说话的二人,先开口的百将姓高名琦,后开口的百将则姓方名赤华,他们讨论的,自然是新兵演练赌局之事。 听陶诺说,自己手下的百人队也有人参与了赌局。不过这些人还算懂得孰轻孰重,并无人敢以李穆然与乌桓仲的比试来赌博,但是赌郝南和宇文青的,也不在少数。乃至这最后一战,赌郝南与乌桓仲的,更是肆无忌惮了起来。 李穆然正出神,就听方赤华又开了口:“听说宇文青的堂兄前天在长安闹市买了一栋大房子,总也花了千两银子。” 高琦低声道:“什么宇文青的堂兄,还不就是他本人么?不过他这么快就露富,看来那件传闻是真的了。” 方赤华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假借运气不好,输区区一场演练,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倒也划算!” 高琦笑道:“早知如此,这赌局不如早开些。我们自己也赌上一赌。反正咱们也不指望拿那个‘武冠三军’的牌匾,输上一场,赚些银子,也是一件美事。” 李穆然听到此处,只觉心中一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么说来,宇文青之所以会输,竟是因为他自己参与到赌局中,买了郝南赢?若真如此,他以一博十,的确是赚钱的好手段。可是他就不怕此事传开,被别人知道么? 那么郝南会不会也参与其中,或者那根本就是他二人私下筹划好的? 想起那场演练前,自己与郝南说的一番话,李穆然久久无法平静。郝南会这么做么?他怔怔地抬眼看向丘陵,见场中两个百人队已经拼到了白热化,被慕容烈统领的亲兵扶下去的士卒足有五十余人,其中甚至包括乌桓仲的一名屯长。 郝南已与乌桓仲短兵相接,他手中依旧拿着长刀,用的依旧是砍斧的招式。乌桓仲脚步踉跄,似乎已有些支撑不住。他喘着粗气,手中举刀,每挡一次郝南的进攻,便向后撤一步,十数招之后,连他身边的人也瞧出百将全然落在了下风,几个亲兵忙围了过来帮忙,可是又被郝南的亲兵布了个圆阵隔绝在外。 李穆然大惊,他与郝南私下里也曾比过武,知道郝南的武功尚在自己之下,与乌桓仲相比应是难分伯仲,怎么此时乌桓仲倒如此不堪一击?他正想说什么,却听身边一人早于自己开了口:“乌桓仲是故意示弱么?” 说话的人,正是之前输给乌桓仲的赫连克。连他也看出事有蹊跷。 李穆然接话道:“赫连百将,你也觉得乌桓仲有问题?” 赫连克本来瞧不起军中的新兵百将,但瞧过李穆然的比试后,也对他刮目相看,听他问起,忙道:“李百将,你和乌桓仲也比试过。那场比试我去看了,乌桓仲是用出了真实本领来的。可是眼下瞧着,他只用出了最多八成功力。” 李穆然眼前一亮,低声道:“赫连百将,你说乌桓仲有无可能也加入了赌局,赌了自己输?” 赫连克摇头,道:“不会!乌桓仲是慕容山最看重的新兵百将,他若输了,回到军中只怕要剥皮拆骨。更何况乌桓一族是鲜卑大族,异常显赫,他怎会贪图几千几百两银子?”语罢,又一指丘陵战场,道,“你瞧,乌桓仲拼得脸都变成了血红色,他不是在作伪。” 李穆然凝眸瞧去,俄而,道:“赫连百将观察入微,乌桓仲果然不是作伪。可他身法凝滞,气力皆无,又是什么原因?”想了想,李穆然忽地低声自语道:“莫不是中了毒?” 联想到乌桓仲军中未参战的那个小兵,李穆然更是确然自己的猜测,可是想通这一切后,又觉心中一寒:“那个小兵,莫非是郝南安插过去的?” 他这时脑中已有些乱,正觉心里犯凉,便听丘陵战场传出一阵惊呼,正是郝南已击退了乌桓仲,抢身到了执军旗的亲兵旁,一抬手,夺过了军旗。 一时间,场上场下,呼声一片,苻坚也站起了身高喝起彩来。李穆然身不由己,随众人一起站起为郝南欢呼,但心中却越想越惊,只觉这世上人心莫测,竟比自己此前预想,还要险恶万分。 ------------ 第三十二章 变故突生 ------------ 第三十三章 思佳人兮 ------------ 第三十四章 咫尺倩影 ------------ 第三十五章 命案蹊跷 ------------ 第三十六章 凉亭议计 ------------ 第三十七章 月下彷徨 三日后,释道安进宫,对苻坚称昨晚梦到长安城中有一凤凰涅槃,凤凰虽得以重生,但火焰燃天,烧遍全城,甚至将整个皇宫焚为灰烬。克吉克远通最由早吉苻坚本来不信鬼神,可是释道安是佛门圣僧,他的话自然让人信之不疑。苻坚当即便问这梦是吉是凶,释道安面色郑重,道:“天时已近入夏,凤凰又名朱雀,自是主火。只怕过几日长安... ------------ 第三十八章 伏线揭明 ------------ 第三十九章 郝家有女 ------------ 第四十章 水落石出 ------------ 第四十一章 错手伤颜 ------------ 第四十二章 备行遵善 ------------ 第四十三章 盂兰盆会 李穆然站在一众身着黑色海青的官员队伍中,静候苻坚的到来。岗远太封最故接太岗站在身边两侧的官员他并不认识,他心知自己认识的人中,够品级随圣上来遵善寺的,只有慕容垂,可是四周穿海青的官员仿佛长得都一样,他也绝没有胆子一个个地细细打量,便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暗暗背诵法家典籍,用以打发时间。不知...克仇所帆方 ------------ 第四十四章 佛前论道 ------------ 第四十五章 诺言南行 ------------ 第四十六章 琼玉一瞥 ------------ 第四十七章 酒中真言 ------------ 第四十八章 野山邂逅 ------------ 第四十九章 钟情暗诉 ------------ 第五十章 秋雨纷纷 ------------ 第五十一章 雨过天霁 ------------ 第五十二章 贪墨案发 ------------ 第五十三章 入陷囹圄 ------------ 第五十四章 长安辞别 ------------ 第五十五章 谷间休憩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惬意,李穆然懒散地靠在屋前的软垫上,望着天空。克情远太指星早阳后羽回到冬水谷已有两日,他终于真正地放松了下来。虽然在谷中的时候,他每一天都想着要闯出去,但真正到了外边,心中还是无时不在思念着谷中的一切。他想念自己的小屋,想念师父,想念谷中诸老,想念冬儿。无论如何,在谷中的日子...最鬼月诺鬼 ------------ 第五十六章 商洛夜眠 ------------ 第五十七章 云台论将 ------------ 第五十八章 尔虞我诈 ------------ 第五十九章 重涉桐柏 ------------ 第六十章 晋境平阔 ------------ 第六十一章 真假难辨 ------------ 第六十二章 原貌重归 ------------ 第六十三章 深府几重 ------------ 第六十四章 上巳游湖 ------------ 第六十五章 弋射巧赛 ------------ 第六十六章 渡口纨绔 七日后,李穆然与冬儿收整行装,带着书童与家丁向建康进发。封结察仇诺克接科太最刘风清跟他们在一起,一路上他都在二人耳边喋喋不休,说着建康的风俗和名胜。李顺几人知道此人将是未来的“殿中监”,对他自是极尽礼遇,甚至有时刻意讨好,比待李穆然和冬儿二人还恭顺。刘风清是受不得人捧的性子,被他们几个人成天说得飘飘然,... ------------ 第六十七章 江心定情 ------------ 第六十八章 大象无形 ------------ 第六十九章 离亭暗会 ------------ 第七十章 金蝉脱壳 ------------ 第七十一章 建康伏影 ------------ 第七十二章 内斗丛生 ------------ 第七十三章 玉宇诵荷 ------------ 第七十四章 梅园惊魂 ------------ 第七十五章 罅隙暗生 ------------ 第七十六章 真容败露 ------------ 第七十七章 狮山归好 ------------ 第七十八章 春风暗度 李穆然还没出手,庾清忽地大叫了一声,继而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哭嚎起来。封显结远学克指战月方庾渊忙回头看去,却见庾清右手上缠着一条竹叶青蛇。竹叶青蛇喜欢藏在树上,它周身碧绿,很难察觉。那蛇紧咬庾清不放,庾渊大急,忙用袖子包着手,把蛇头狠狠捏着,继而用力甩到一旁。他不会治蛇毒,见弟弟在眼前哭叫,...封太战指考 ------------ 第七十九章 纷乱一夜 ------------ 第八十章 隐路遁行 ------------ 第八十一章 虚惊生死 ------------ 第八十二章 真相缓现 ------------ 第八十三章 玉宇旧事 ------------ 第八十四章 报仇雪恨 ------------ 第八十五章 彻骨深寒 ------------ 第八十六章 重见天日 ------------ 第八十七章 兄弟有阋 ------------ 第八十八章 宜其室家 ------------ 第八十九章 终身之约 此后月余,冬儿一直在庾渊宅子中为他疗伤。而与此同时,李穆然已回到了秦境。最学情星羽克考敌封仇他这一路走来,放眼过去,都是和冬儿走过的旧路,心中想着那时两人南下,日夜厮守,想起斯人不在,不由痛得锥心刺骨,寝食难安。他原来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指着庾渊能活,能有本事把冬儿带出来。结果那天刚从狮子山下...克月情酷冷 ------------ 第九十章 进退维谷 ------------ 第九十一章 久别重逢 ------------ 第九十二章 白首不负 ------------ 第九十三章 北风其凉 ------------ 第九十四章 重回建康 ------------ 第九十五章 抚军拜将 ------------ 第九十六章 实权在握 ------------ 第九十七章 同袍旧友 ------------ 第九十八章 或咎或怜 ------------ 第九十九章 马战称雄 ------------ 第一百章 力有虚实 ------------ 第一零一章 节前再会 入冬之后,长安变得愈发干冷起来。岗通恨秘最岗帆后岗艘荆州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每天战报都如雪花般飞来。快马连传,日夜不停。从荆州到长安,最新的战报不出八天便到,而李穆然做为抚军将军,每天从白天到半夜,都耗在了宫中,跟着圣上和其他几名将军研究战况。荆州之战,果然只是都贵单方面发起的试探性战役。如...星远闹地孙 ------------ 第一零二章 荆州大败 ------------ 第一零三章 东驰平叛 ------------ 第一零四章 平阳初役 ------------ 第一零五章 破军纵横 ------------ 第一零六章 内外夹击 ------------ 第一零七章 叛军溃败 ------------ 第一零八章 冤家路窄 ------------ 第一零九章 诰封平远 ------------ 第一一零章 洞房花烛 ------------ 第一一一章 战或非攻 ------------ 第一一二章 长安冬深 ------------ 第一一三章 归谷问贤 李穆然和郝贝又在李秦屋中陪着他说了会儿话,姬回春对郝贝甚是和善,可不知为什么,李秦的态度却总是冷冰冰的。李穆然也瞧出自己的师父不喜欢郝贝,他见郝贝小鹿般的眼眸中透着不解和委屈,心中一软,便叫她先去姬回春的药庐帮忙,只留自己面对李秦。星月陌结战岗由艘地我李秦看他支走了郝贝,才舒了口气,继而摇头叹道:“唉,... ------------ 第一一四章 练兵之道 ------------ 第一一五章 御前显威 ------------ 第一一六章 子嗣无音 ------------ 第一一七章 芳魂一缕 ------------ 第一一八章 大军启程 ------------ 第一一九章 怜香惜玉 ------------ 第一二零章 二虎相争 ------------ 第一二一章 敌阵在望 ------------ 第一二二章 沔水之滨 ------------ 第一二三章 大牢针芒 ------------ 第一二四章 险入圈套 ------------ 第一二五章 引蛇出洞 再出牢门时,已是巳时。李穆然想着午时过后要回军营,便带着冬儿找了家成衣店,让她易容改装成了一名鲜卑男子后,便带她往城门方向走。然而二人将要出城时,冬儿却忽地一拍额头,拉住了他。岗毫独技后岗技主显“怎么?”李穆然愣道。冬儿气道:“你呀,真粗心!亏得是我看着呢,不然你今晚的药怎么办?”说着,便...克月阳接独 ------------ 第一二六章 法场劫囚 ------------ 第一二七章 囊萤之故 ------------ 第一二八章 暴虐成性 ------------ 第一二九章 八万冤魂 ------------ 第一三零章 莫问之忠 ------------ 第一三一章 伉俪情浓 ------------ 第一三二章 酒断旧义 ------------ 第一三三章 兵粮寸断 ------------ 第一三四章 人言可畏 ------------ 第一三五章 兵败山倒 ------------ 第一三六章 风声鹤唳 “将军,左翼被攻破了!”封毫由陌独克陌术学恨传令兵看得清楚,在李穆然耳边吼了一声,可还没说完,一支流矢射来,正中咽喉,他叫也没叫,翻身掉到了马下。死去的人已太多,李穆然却连叹息的功夫也没有了。封由酷岗闹克科指封太马蹄挨着马蹄,人一落地,便被踩成肉泥。那个传令兵的尸体,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的。...岗察月战封岗察月战封马蹄挨着马蹄,人一落地,便被踩成肉泥。那个传令兵的尸体,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 第一三七章 兄弟情重 ------------ 第一三八章 绝路逢生 ------------ 第一三九章 舔犊情切 ------------ 第一四零章 归途思乡 ------------ 第一四一章 绝色之姝 ------------ 第一四二章 子博陨亡 ------------ 第一四三章 赤心可表 ------------ 第一四四章 心寒如水 ------------ 第一四五章 回军平怨 ------------ 第一四六章 北邺之反 ------------ 第一四七章 旁敲侧击 ------------ 第一四八章 夜会红颜 三月,正值草长莺飞时节。最后主太独岗故星显陌熟悉的埙声响在营外,那埙声低沉悠远,听在李穆然耳边,却无比清晰。“也不知慕容月找我又是为了什么?”李穆然头皮有些发麻,慕容月行事总喜欢出人意表,每次和她见面,总能听到些不同的事。克由陌鬼羽岗毫早考玉棠也听到了那埙声,不由对着李穆然笑了两声。自从李穆然回营... ------------ 第一四九章 彷徨失措 ------------ 第一五零章 暗涌浮动 ------------ 第一五一章 血洗营盘 ------------ 第一五二章 黄雀在后 ------------ 第一五三章 空城无畏 ------------ 第一五四章 伏影初建 ------------ 第一五五章 别愁离苦 ------------ 第一五六章 潼关之野 ------------ 第一五七章 穷寇勿追 ------------ 第一五八章 有凤来仪 ------------ 第一五九章 抚青合并 ------------ 第一六零章 心挂伊人 抚军合并入青州军,很是费了李穆然一番功夫。所幸几个都尉都是极敬服他的,故而没人闹事,也没有人对慕容冲表示不满。最酷羽结星最冷显由最而慕容冲也履行了诺言。抚军加入青州军后,上至都尉,下至百将,无一人更换,全然保留了原有的编制。李穆然作为全部青州军的监军,仍可对原有抚军将士下令,甚至在原有抚军之中,李穆然的... ------------ 第一六一章 终生之别 ------------ 第一六二章 弑君夺位 ------------ 第一六三章 左禁惨败 ------------ 第一六四章 右卫诡谋 ------------ 第一六五章 北上洛川 ------------ 第一六六章 遍体鳞伤 ------------ 第一六七章 终身托付 ------------ 第一六八章 长安陷落 ------------ 第一六九章 满目疮痍 ------------ 第一七十章 炼火地狱 ------------ 第一七一章 收徒传艺 ------------ 第一七二章 身世之谜 自从收了秦家姐弟二人为徒后,李穆然与平日里并没什么不同,倒是冬儿忙了许多。星我酷考克最考封封秦立全因是习武,故而需要先打下基础。李穆然教了他些基本功后,便让他每天跟着练兵,闲暇之时,更要练马步,抑或跑步、冲拳等。李穆然自是没有时间一直盯着他,便安排李财负责监督。而秦立全倒也争气,每天从早到晚练功将近七... ------------ 第一七三章 阿房遇伏 ------------ 第一七四章 逃脱樊笼 ------------ 第一七五章 喜事连连 ------------ 第一七六章 秋露寒霜 ------------ 第一七七章 腹背受敌 ------------ 第一七八章 金兰义断 ------------ 第一七九章 心存疲战 ------------ 第一八零章 龙门长渡 ------------ 第一八一章 风骨铮铮 ------------ 第一八二章 晋城清平 ------------ 第一八三章 邯郸兵变 “翟斌反了?”星仇封不远克酷岗陌情看到仙莫问新带来的邯郸战讯,李穆然大吃一惊,随即再顾不得和冬儿月下赏景,匆匆告了声别,便出了驿站驾马往军营赶去。一路上听仙莫问详言,李穆然才知翟斌谋反已被平定,如今在邯郸自立旗帜的,则是翟斌的侄子翟真。封吉帆科闹封方由仇岗自从慕容垂自立为王后,翟斌鞍前马后,立下了汗... ------------ 第一八四章 汤阴解围 ------------ 第一八五章 返璞归真 ------------ 第一八六章 身陷险境 ------------ 第一八七章 三面受敌 ------------ 第一八八章 患难与共 ------------ 第一八九章 定州来使 ------------ 第一九零章 疑虑重重 ------------ 第一九一章 兵权豪赌 ------------ 第一九二章 以儆效尤 ------------ 第一九三章 凉州隐脉 ------------ 第一九四章 夜袭敌营 ------------ 第一九五章 计后之计 力士队挖战壕速度很快。岗恨方后恨星秘毫指站在战壕畔,万俟真手叉着腰向北看去。想不明白将军临去之前,对自己私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挖战壕罢了,干嘛叫女军过来看着,又干嘛叫单勇率大队在西面的山林中埋伏着。最术毫恨察封结冷星独还有,好不容易挖好的战壕,上边为什么又要铺上一层松针枯叶?...最远故指最远故指想不明白将军临去之前,对自己私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挖战壕罢了,干嘛叫女军过来看着,又干嘛叫单勇率大队在西面的山林中埋伏着。 ------------ 第一九六章 三尺之局 ------------ 第一九七章 偷梁换柱 ------------ 第一九八章 纳降整编 ------------ 第一九九章 赚取邯郸 ------------ 第二百章 会军邺城 ------------ 第二零一章 姑臧来客 ------------ 第二零二章 伏影军成 ------------ 第二零三章 将卒之别 ------------ 第二零四章 汉王之名 ------------ 第二零五章 君心莫测 ------------ 第二零六章 秦岭疑案 ------------ 第二零七章 弄璋弄瓦 回到王府已是酉时末刻,李穆然本想跟冬儿知会一声孙姨几人来到邯郸的消息,然而走到她房前,却见房中已经黑了灯,几个丫鬟守在门口,见他来了,回道侧妃早已睡下。克孤月鬼岗显秘毫学李穆然点了点头,想起白天秦立全在后院大声说着师父来了的时候,冬儿也已睡下,暗叹了口气。孙姨叮嘱不能把他们来了的消息再让别人知道,冬儿... ------------ 第二零八章 百疑心生 ------------ 第二零九章 自欺欺人 ------------ 第二一零章 伏兵在心 ------------ 第二一一章 杀机突现 ------------ 第二一二章 缘起缘灭 ------------ 第二一三章 参合之悔(大团圆结局) ------------ 番外一?三月三 ------------ 番外五?女将 ------------ 番外二?化生 ------------ 番外三?桃姬 ------------ 番外四?易子 ------------ 肃远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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