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风光之下》作者:莲花郎面 文案: 卡兰是女王赠予白银公爵的礼物。   但白银公爵没有想到,在他得到卡兰的那一刻,他也已经深陷贪欲的泥沼。 她是如此低微、卑贱、不值一提, 又如此—— 让人痴迷。 -“You are mine.Mine to take,mine to break.” 提示:   高岭之花大贵族&坚韧自强少女。 架空+傲慢+偏见+年龄差+地位差+追妻火葬场。 有需要谨慎对待的内容,请务必看第一章排雷。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异国奇缘 情有独钟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卡兰,希欧维尔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卡兰是女王赠予白银公爵的礼物,但白银公爵没有想到,在他得到卡兰的那一刻,他也已经深陷贪欲的泥沼。她是如此低微、卑贱、不值一提,又如此——让人痴迷。 傲慢冷漠洁癖严重的高岭之花男主,被地位低下的平凡少女征服,又将她拯救的故事。作者文笔优美流畅,情感细腻动人,跨越阶级、地位、年龄差最终在一起的两个灵魂,在阴暗黏湿的背景下用无数感人的细节搭建出让人难忘的爱情。 第1章   卡兰是在一阵摇晃中苏醒的。   运奴车从检疫站驶出,车里全是和她一样的黑奴。   “黑奴”不是指肤色,而是指“黑发”种族。   在不列颠帝国,发色越浅就越高贵。   皇室通常有着牛乳般纯洁无瑕的白发,而稍次一点的贵族则有着深浅不一的金发。再下层是亚麻色、红色这些杂色的头发。最下层,没有公民身份,只配作为奴隶的,则是像卡兰这样纯粹漆黑的发色。   她还有一双与发色相配的纯黑双瞳。   这让她的身份更加低贱。   卡兰听见开车的人大声交谈。   “女王陛下要把他们送给参加围狩的大贵族作为奖励,他们可真走运。”   同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去贵族家当一条狗,也比当司机来得有前途。”   另一人连连点头:“当然,除了希欧维尔公爵。围狩过后,女王陛下让他优先挑选自己想要的奴隶,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我要个命最短的。”另一人压低嗓音,故意用冷淡厌恶的口气说,“和这种东西同处一个屋檐下超过三天,我会中毒而死的。”   驾驶座上发出哄笑声。   司机们眼泪都笑出来了:“女王陛下对他的回答太满意了!她挑了个最弱不禁风的小家伙给希欧维尔大公。”   其中一人回过头来,朝着卡兰努了努嘴。   “喏,那个。”   卡兰往别人身后瑟缩,拼命把脸埋入膝间。   她有点贫血,在检疫站注射疫苗时,一共昏迷了三次。所有人都觉得她太弱不禁风了,甚至想把她从这次的奖励品中剔除,直接扔去郊外的黑奴猎场。   幸好希欧维尔大公向女王申请要个“命最短的”奴隶。   “她有多大了,成年了吧?”司机们还在讨论她。   “十八岁。她是劣等种族,长得比我们慢些。”   “你猜多久后,她会在大公的庄园里死于意外?”   “今晚?”   “哈哈哈哈哈!”   司机们又哄笑起来。   卡兰恐惧地抱紧了自己。   其他奴隶都很麻木,甚至连视线都没有发生过偏移。   他们都是从养奴场里出来的。   卡兰不一样。   她曾经被普通家庭收养,和浅色头发的小孩一起上学、玩耍。虽然也受到了不少歧视,但她比笼子里长大的孩子要更有想法。   最近女王修.宪,黑奴被剥夺了所有公民权。   宪兵队们把卡兰从她父母手中夺走,关进了养奴场里。   然后她就坐上了这辆运奴车。   “荆棘鸟庄园到了。”司机说着,停下了车,几个卫兵把卡兰拖出来。   她手脚、脖子上都束着铁链。   铁链比她的手腕要粗,沉沉地拖住她,让她不得不佝偻着腰。   “感谢女王!”   “女王万岁!谢谢她的礼物!”   一个清朗一个狡黠的声音响起。   卡兰勉强抬起头,看见一对天使般的双生子站在门口迎接。   他们是希欧维尔大公的长子拉斐尔和次子阿诺。   他们穿着极尽奢华的服饰,腰间系有猎刀,脸上擦了点粉,靴子又高又硬。他们发色浅得近乎银白,与王室最为接近,面孔更是让世界上最好的画家都无法描摹出其百分之一的美丽。   难以想象他们的父母有多么完美的容颜。   在他们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华丽庄园。   里面有着仅比皇室古堡小一点的尖顶建筑,两座双生钟塔,一座教堂,七百多亩的人工湖以及环绕它建立的私人围猎场、高尔夫球场、马场、机坪,侧门连接着从这里延伸出去的五十公里私人赛车道,以及全帝都最奢靡的赌博会所。   这座庄园一天的维护费用,很多家庭穷尽一生也赚不到。   在希欧维尔家族,金钱只是数字。   荆棘鸟庄园的男主人永远富可敌国,美貌无双。   卫兵们恭恭敬敬地朝双生子敬礼。   “那么,女王的恩赐就交给你们了,小公爵。”   双生子骄矜地点头。   等卫兵们一转身,仆人们就把卡兰拖走,带进了庄园里面。   “真见鬼,以后她要住进我们城堡里吗?”阿诺问自己的孪生哥哥。   拉斐尔用力擦了擦手,冷静地回答:“不可能,父亲不会允许一个黑奴出现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   “他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很晚。”   阿诺顿住步子,停在门前,回头看向卡兰。   他忽然问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找点乐子?”   眼前的奴隶体型纤细,身披破布,可以从漏风的衣服间看见雪白的肌肤。   她纯洁的身体和楚楚可怜的神情都非常动人。   拉斐尔无动于衷,警告弟弟:“你的私生活再怎么混乱都无所谓,但你要是胆敢碰一个黑奴,父亲肯定会亲手把你掐死。”   “他回得晚,不会知道的。”   阿诺支开了仆人们,然后把卡兰拉扯到城堡一层回廊下。   卡兰感觉到气氛渐渐焦灼。   她看着拉斐尔,终于忍不住出声哀求:“救救我,拉斐尔……”   阿诺给了她一耳光:“你怎么敢叫我哥哥的名字!”   清脆的声音让拉斐尔有些惊慌。   他拉住了准备继续动手的阿诺,把手帕递给他:“我警告过你了,别碰黑奴。要是被父亲知道,你接下来一个月都别想踏入城堡。他会让你去防疫站住的。”   阿诺冷笑一声:“速战速决,他不会知道的。”   他扔了手帕,将卡兰的衣服扯下来。卡兰发出惊呼,一下被他抵在了柱子上。   忽然,有马车的声音从主道上传来。   阿诺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拉斐尔迅速把他拉开,然后手忙脚乱又不情不愿地把破布给卡兰围上。   “他回来了!”   “你不是说父亲很晚才回吗?”阿诺惊慌失措地整理衣服,把每一根被弄乱的头发抚平。   “我不知道!”拉斐尔声音不自觉地抬高,压抑不住恐惧,“见鬼了,你这个蠢材,你把她衣服扯破了!我们上哪儿去找块破布把她围住!”   阿诺四下张望,想找个地方把卡兰藏起来。   卡兰趁他们俩忙碌惊慌的空档,挣开了拉斐尔的手,拼了命地跑出去,然后在拐角处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撞倒了。   周围一片寂静。   双生子倒吸冷气的声音分外清晰。   卡兰摔倒在地上。   她面前是一双鹿皮靴子,修长笔直的双腿,纯白丝质手套和铂金色的荆棘鸟权杖。然后她的视线顺着往上,看见一张与双胞胎有些肖似,但年长许多,又极为肃冷的美丽面孔。   他有一头白银般又浅又寒冷的长发,接近腰部,一丝不苟地撩到耳后。细眉高鼻,蔚蓝双瞳,里面泛着深沉无澜的光泽,没有任何情感,让人联想到漫无边际的雪地。   他就是荆棘鸟庄园的主人。   希欧维尔大公。   也因其发色与姓氏谐音,常被人称为,“白银公爵”。   拉斐尔和阿诺都傻了。   这个黑奴,直接撞上了他们的父亲。   这比被他当场抓获跟黑奴乱搞还更恐怖一万倍。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用于存稿期间过渡,尽量20w字内写完。   排雷:男主有俩儿子,高岭之花。关于傲慢和偏见的故事。   不接受对已排雷内容的负.面.评.论。   本文短篇改长篇,将应整改要求修改部分设定。   因后台大部分章节审核中无法修改,动作会比较慢。 第2章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希欧维尔想道。   先是在国会演说时被民主党的小子打断,然后女王往他的庄园送了一个奴隶,紧接着他当场逮住自己两个儿子对黑奴下手……   希欧维尔很勉强地压低视线。   地上的小奴隶有着乌云般的可怕黑发,短,乱,比鸟窝还糟糕。她肌肤苍白,骨瘦伶仃,比同龄的黑发种族还更弱小,一双黑眼睛像是被人用钢笔戳的窟窿。   单从外表上看,她比他的儿子都年幼。   她几乎是什么都没穿,那块破布把不该露的地方全露出来了。   她刚才一头撞上来,身上还有股奇怪的气味。   劣等种族的幼崽。   真是让人作呕。   希欧维尔已经走过愤怒的最巅峰,抵达了一片危险可怕的平静。   他只想去洗澡换衣服。   “拉斐尔……还有阿诺……”他声音低沉,说话慢条斯理,发音是标准的贵族腔调,“请你们十五分钟后来书房,我们谈谈。”   拉斐尔和阿诺站得笔直,大声应道:“好的,父亲!”   他们后背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至于你……”希欧维尔抬起手杖。   卡兰迅速挡住脸,她从指缝间看见那张天神般美丽的面孔上露出厌恶的神色。   ‘大公当然不会打我。’卡兰突然想道,‘不然他就要换一根手杖了。’   她慢慢放下手。   希欧维尔不能再把视线往她身上多放一秒,他挥了挥手杖,像赶苍蝇似的对随从们道:“把她安置在花园里,别让她进城堡。”   拉斐尔和阿诺倒是很高兴听见这话。   不过他们暂时放松不下来,因为父亲肯定发现他们对奴隶动手了。   有些贵族会将奴隶作为性工具发泄欲望,但希欧维尔家并不在其列。   大公极其厌恶黑发奴隶,认为他们是不洁的,跟他们交.媾会污染贵族的血统。   所以到荆棘鸟庄园前,卡兰并不担心自己被侵犯。   但她没想到这家还有个叛逆期的、精.虫上脑的混小子。   她被仆人们拖走,关进一个花园木屋里。   这里以前是关猎犬的地方,房顶很低,有不少带抓痕的家具和一个活水水槽。   仆人们把门锁上,然后就没再管她了。   她觉得自己会饿死在这个地方。   希欧维尔家没有蓄奴的传统,他们太极端了,比起“奴役”,他们更倾向于“消灭”。   在死前,卡兰还想再挣扎一下。   她走到活水水槽前,清洗了刚才摔出来的伤口,然后用狗窝里的毛毯裹住身子。   现在是一月。   城堡有中央供暖,花园木屋则冷得像冰窖。   它位于温室大棚外,没有取暖设备,到夜里温度可能会降至零度以下。   明早她就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了。   卡兰想跑跑跳跳热身,但她虚弱得无法剧烈运动。   她坐在角落里,环抱膝盖,忍不住揣想和她同车的黑发同族们此时在经历什么。   他们或许已经洗干净躺在贵族床上了。   也许和仆人们一起在豪宅打杂。   极少数美丽又幸运的,则会被昂贵的礼服和首饰包装,带去各种晚会炫耀。   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像她一样轻易死去。   他们毕竟是女王的赠礼,没有一个贵族敢随便杀害他们——   除了冷血无情又权势滔天的希欧维尔公爵。   卡兰在学校里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她还从课本里读到过有几百年历史的希欧维尔家族。   它比帝国还长寿。   现在的希欧维尔大公名叫爱德蒙·希欧维尔,年仅三十八岁,是帝国最富有的人之一。   他二十岁就与另一个大贵族家庭联姻,娶了现任妻子蒂琳·希欧维尔,两人育有一对十六岁双胞胎,拉斐尔和阿诺。   大部分政治婚姻都只维持表面和谐,私底下夫妻各玩各的。   但是希欧维尔家很传统。   大公在顶级名流中以“顾家”闻名,他的私生活像清教徒一样干净,连小报记者都难以编造他的出轨绯闻。   夫人蒂琳跟他完全一样,是个难以接近的冰山美人,性格傲慢,爱好高雅。她闲暇时间听听歌剧,看看画展,就连时装秀都很少参加——不过她拍下的古董画远比高定礼服昂贵。   这对夫妻尊重孩子们的意愿,让他们自由成长。   幼子阿诺是家庭教育,他平均每周要气走一个家庭教师,节假日翻倍。   长子拉斐尔进入公立学校,和普通孩子们一起上高中,因为他想“多交些不同的朋友”。   卡兰和拉斐尔曾经是同学。   ——在女王修.宪,剥夺黑发人种受教育权之前。   所以当阿诺试图侵.犯她时,她才向拉斐尔求救。   很可惜,拉斐尔帮不了她。   最后反倒是那个可怕的大公,拯救了她的贞操。   他的气势和面孔让人过目难忘,每一个动作都在诠释何为“贵族”,几百年来积淀的高高在上是无法轻易被新贵们效仿的。   就像他厌恶黑发人种一样,   卡兰厌恶这种肉眼可见的阶级差距。   ·   此时,城堡书房里。   书房是三层打通的,有红木阶梯螺旋而上。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私人图书馆。公爵夫人买的古董们都被摆放在这里,帝国博物馆馆长会定期来帮忙清点,确保保存得当。   希欧维尔披了件灰色绒毯,穿着睡衣,很悠闲地坐在椅子上。   他面前的拉斐尔和阿诺坐立不安。   希欧维尔拿起红茶,轻抿一口:“最近东线又要开战了,我向女王提出削减荆棘鸟庄园45%的开支,省下的钱为前线购买物资。她很高兴。”   “是吗?”拉斐尔听父亲没有提起黑奴的事情,稍微松了口气。   “这意味着什么?”阿诺挠头问道。   “意味着,接下来几个月,仆人们只有白天工作。高尔夫球场、马场、赛车道都得停用。”   “什么!?”阿诺差点跳起来,被他哥哥按住了,“那我们每天还能干什么?跟母亲一起听鬼哭狼嚎的歌剧吗?”   “你可以去学习。”希欧维尔轻轻放下茶杯。   托盘和杯底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像一记重击凿阿诺心上。   他往沙发后靠了靠,再也不敢说话了。   “现在,让我们谈谈黑奴的问题。”   希欧维尔将长发往耳后撩了撩,它像流动的白银,色泽纯净,没有温度,有种无机质的冷漠感。 第3章   荆棘鸟庄园不是第一次迎来黑奴。   希欧维尔已经把注意事项跟孩子们重复过很多次了。   “不要去摸。”   “不能让她踏入城堡。”   “当然也不能随便残害,这毕竟是女王的礼物。”   “阿诺。”希欧维尔冷冷地注视着幼子,让他不敢动弹,“我知道你正处于性好奇的年龄。作为父亲,我不会压抑你的青春期本能,但我希望你正常而健康地成长,就算你喜欢男人也比喜欢黑发女奴要好。”   “……”阿诺除了拼命点头,什么也不会了。   “还有拉斐尔……”希欧维尔看向长子。   他一向是冷静沉稳的那个,不怎么需要担心。   “哥哥没有参与,都是我一个人的错。”阿诺连忙解释。   “那个女奴……卡兰,她是我同学。”拉斐尔突然站了起来,他鼓起勇气,看向自己的父亲,“对不起,父亲,我一时难以适应这个变化,我需要整理情绪。”   他说完就离开了书房。   希欧维尔没有阻拦,只是向阿诺抬了抬杯子:“你也可以走了。虽然庄园经费削减,但你的家教费用没减,今晚你要上西班牙语课。”   阿诺面如土色地离开了。   西班牙语的恐怖程度仅次于他的父亲。   两个孩子离开后,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仆人向希欧维尔递上电话。   “是夫人。”仆人恭声说道。   “蒂琳?”希欧维尔接过电话,听见那头清亮的歌声,“你在歌剧院吗?”   “没错。”他的夫人声音平静又深沉,和他语调几乎完全一致。   她看着手表,问道:“今晚在帝国大剧院有一场很精彩的芭蕾演出,你要来看看吗?我听说芭蕾舞团里有个乌克兰姑娘……”   “不了,我还有工作。”希欧维尔迅速拒绝,声音低柔,但是几乎没有波动,“祝你看得开心,亲爱的。”   仆人把电话拿下去。   希欧维尔对着书本微微皱眉。   最近,蒂琳总是给他介绍年轻貌美的姑娘。   希欧维尔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结婚快要二十年了。   感情生活一直很平静,没有波澜,也没有火花。   蒂琳美貌依旧,但她到了这个岁数,看着其他姐妹们的处境,总忍不住会担心,   她能否留住这位大贵族的心?   或许需要一些更年轻的肉.体,来维持丈夫的激情——虽然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   蒂琳可以接受希欧维尔有情妇,但必须在她的控制之内。   所以她最近总是给希欧维尔介绍年轻美丽听话的姑娘。   希欧维尔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感情最重要的就是稳定,他们过去、现在,一直都处于最佳状态。   这很完美。   等蒂琳回来,他得跟她谈谈这个问题。   他稍稍掩卷,仆人又递上一堆文件,都是跟东线战事有关的。   书房的灯会一直亮到午夜。   *   花园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了。   卡兰看见阿诺的身影立在门边,不由抓紧了水槽边的石杵。   等他一靠近,她就像鬃狗般跃起,把手里的东西砸向他脑门。   阿诺从小学剑术和散打,立即避开了她的动作。   他倒退到门边,又手忙脚乱地把门锁回去。   “等等等等……”他心跳奇快,显然被吓得不轻,“我可不是来找你干那档子事的。”   卡兰在木屋里没有回答。   “你想出去吗?”阿诺仍没有得到回答,他自顾自地讲下去,“我可以把你带到城堡里,你晚上呆在这儿会冻死的。”   卡兰不觉得他会安好心。   阿诺看了看城堡的方向,确认书房窗户没有打开,才继续道:“我听拉斐尔说,你以前跟他是同学?那你的西班牙语成绩怎么样?”   西班牙语?   卡兰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阿诺有些焦急:“只要你西班牙语过得去,我就把你放出来,藏进城堡。我对上帝发誓!”   他听卡兰没回答,更加焦急了。   “父亲把你扔在这里,就是想让你自生自灭。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帮助,可能连今晚都活不过去!我又没要求你做过分的事情,只是每晚陪我上两个小时西班牙语课而已。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就每晚把你带回城堡取暖,还给你食物,怎么样?”   卡兰沉思了一会儿,敲敲木屋门,表示她同意了。   ——如果阿诺想迫害她,完全不必撒一个这样可笑的谎。   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快跟我来。”阿诺打开木门,一把扯出卡兰,然后又小心地把门锁上。   两人穿过玫瑰花温室进入城堡,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庄园经费削减了。   快入夜时,除了管家和少数几个服侍公爵夫妇的仆人,所有人都会下班。   所以阿诺并不担心被发现。   他把卡兰带到了他的房间。   这间房的装饰非常奢华,有一个回廊式的球鞋库,连领带都挂了整整三个柜子。   但是把它放进整个古堡里看,又觉得很普通了。   “哥哥住在对面。”阿诺介绍道,“父母的卧室在楼上。不过最近他们分房住,因为父亲有些失眠,怕吵到母亲。”   他看了看卡兰。   她正在好奇地张望,黑眼里的惊叹极大地满足了阿诺的虚荣心。   他把卡兰领进书房,指着书桌说:“再过一刻钟,我的西班牙语老师就来了。你要藏在桌子下,我悄悄把题目递给你,你写好再还给我,明白吗?”   卡兰点点头。   阿诺突然不放心起来:“你的西班牙语成绩到底怎么样?”   “不比你哥哥差。”卡兰答道。   阿诺发出一声嗤笑,他哥哥向来名列前茅,是尖子生中的尖子生,就凭这个黑发劣种,也能跟他相比?   但当他看向卡兰时,表情却有几分怔忪。   她黑眼里全是轻蔑。   她说:“你得告诉我你之前做题的正确率。如果我直接帮你做个满分,老师会起疑的。”   “大概……25%?”阿诺不自觉地回答了她的话。   卡兰耸肩:“那30%就够了。”   她藏进桌子下面。   西班牙语老师准时赶到,他是个高度近视的老头,难怪阿诺如此肆无忌惮。   每次老师提了问题,卡兰就用白板写好,展示给阿诺看。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阿诺的表现让老师深感欣慰,他觉得自己的辛勤耕耘终于有了收获。   “您的进步太让人吃惊了,小公爵!我一定会跟公爵大人汇报的!”   阿诺沾沾自喜。   送走老师后,他给卡兰弄了点吃的。   “我住在哪儿?”卡兰边啃饼干边问他。   阿诺不可能让她住自己房间。他说:“十一点了,母亲看完芭蕾舞剧,应该是这个时候回来。她每晚都要跟我和哥哥道晚安,你不能呆在这里。要不然……你就睡一楼杂物间吧,那里通常没人。” 第4章   卡兰拿着钥匙,进入楼梯下的倾斜房间。   这里没有床,地上堆着不久前换下的地毯,和一些暂时没用但以后也许有用的杂物。   她躺在地毯上睡了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   说话声穿不透隔音良好的门。   那是争吵声。   餐桌前。   美丽优雅的公爵夫人被气得脸色发白,胸口起伏不止。她的丈夫在遥远的餐桌对面,十指交叉,神情冷肃。   “我以为我们道德上所指的‘婚姻’是要对彼此忠贞,蒂琳。”希欧维尔往地上指了指。   地上倒着一个纤细的、有着天鹅般脖颈和标准东欧美人容颜的芭蕾舞演员。   希欧维尔厌烦地收回手指:“你没必要把这种女人带回家。”   卡兰听到这里,大惊失色。   公爵夫人喜欢女人,还把情妇带回家!   真是爆炸式的大新闻!   ‘那我以后是不是危险了?’卡兰胡思乱想,‘不……公爵夫人应该只喜欢贵族小姐。她肯定看不上我。’   “只是增添一点乐趣罢了。”蒂琳也有一头极浅的金发,光泽闪亮,高高盘起。她脸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就算说她是十八岁少女也有人信。   她看着希欧维尔,并不为他的怒气所震慑。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总是缺少点什么吗?”   希欧维尔失笑,他起身环顾城堡,走到妻子身边:“亲爱的,我缺少的东西,整个帝国都不会有人拥有。”   蒂琳所指的,   是酣畅淋漓的性,毫无保留的爱。   但她不能说出来。   因为希欧维尔会指责她放.荡失德。   她在沉默中平复心绪,又酝酿微笑:“好吧,今天都是我的错。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先去睡吧。”   “你先去吧。”希欧维尔在她发上轻吻,“我有些事情要做。”   蒂琳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些天,他们一直分房睡。   蒂琳能理解这是因为东线战事爆发,希欧维尔很忙,也能理解他经常失眠。   但她还是觉得烦躁。   她独守空房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了,他们的婚姻并非“完美”,而是千疮百孔。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永远平静稳定的爱情,除非它从头到尾是一潭死水。   蒂琳抓着花纹精美的镂空扶梯,回头朝地上的芭蕾舞演员点点头,示意她按计划行事。   希欧维尔离开餐厅,回到书房。   芭蕾舞演员跟着他进去了。   杂物间的卡兰听见外面声音渐熄,也放心地睡进了地毯之间。这里很温暖,也很安全。   “咕——”   她的肚子叫了。   阿诺只给她一点饼干。   这玩意儿根本不管饱,而且吃了之后特别渴。   卡兰爬起来,将杂物间打开一条缝,远处餐厅里的东西还没收拾完,两个困得不行的女仆正一趟趟地推着餐车把盘子端下去。   卡兰看见一壶牛奶。   就放在主座旁边,看起来只倒了一杯左右。   她趁两个女仆推车离开,端起壶喝了大半,然后准备揣几块用来垫盘底的干面包片走。   “咚!”   就在她准备逃跑时,书房里传出声重物落地的巨响,紧接着是希欧维尔的怒吼:“把这女人从书房里拖出去!”   两个女仆匆匆赶回来。   卡兰只能躲进餐桌下面,她把桌布掀起一条缝,往外看。   女仆们从书房里扛出一个昏迷不醒的芭蕾舞演员,她满脸是血,鼻梁可能骨折了。   “又是爆炸式新闻……”卡兰小声嘀咕,“白银公痛击妻子的情妇。”   女仆把芭蕾舞演员扛走,半天都没回来,书房里也没有任何声音。   卡兰小心翼翼地掀开桌布,想返回杂物间。   但她刚掀开桌布,就看见一双灰色的男式拖鞋。它很柔软,踩在地毯上不会发出声音。   没等她抬起头,温热的牛奶就将她浇透了。   希欧维尔也受到了惊吓。   他完全没料到自己餐桌下会钻出个黑奴。   他失手把牛奶壶打翻了。   刚才,他正在检查这玩意儿。   蒂琳在里面下了药,然后唆窜芭蕾舞演员来引诱他。他在书房螺旋扶梯上把那个伤风败俗的女人绊倒,她栽了好几个跟头,一路滚到底,满脸都是血,鼻梁还摔断了。   希欧维尔身体有轻微不适。   他得去找蒂琳问清楚。   不,先打电话把私人医生叫过来比较好。   不不不。   最严重的问题,还是他面前这个满身牛奶,一头黑发,邋遢到可怕的小奴隶。   “你为什么在这儿?”希欧维尔蹲下来,声音低而沙哑,极力压制怒气,像毒蛇嘶嘶作响。   “我撬锁……然后翻窗进来的。”卡兰知道,只要她出卖阿诺一次,就再也无法从他这里得到帮助。   她得保守秘密。   希欧维尔没有耐心跟她说话,他拿手杖指了指正门方向。   “滚出去。”   卡兰连忙从桌下爬出来。   她身上湿淋淋的,直接走入气温接近零下的室外,肯定会冻死的。   她在大门前犹豫了。   “快滚出去!”希欧维尔跟在她身后,手杖用力点了点她脚边的地面,就像在教训一条宠物狗。   不知为何,卡兰有点控制不住怒火。   “把拐棍拿开,你这头白猪!”她回头冲希欧维尔骂道。   “你说这是什么?”希欧维尔举起传家宝,身份的象征,伟大的铂金荆棘鸟权杖,气得手有点颤,“你叫我什么?”   “白猪……啊!”卡兰捂住手臂。   希欧维尔用权杖抽了她一下。   她皮肤上迅速泛起一道清晰的艳红。   希欧维尔后悔的速度比她肌肤泛红的速度还快。   这可是传家宝!   怎么能……怎么能触碰下贱的、卑劣的……黑发奴隶!!   他皱着眉,厌恶又痛惜地看着自己的手杖。   卡兰轻快地诅咒道:“我出去啦!你就在这个漂亮的大棺材里当一辈子木乃伊白猪吧!”   希欧维尔没忍住又抽了她一下。   “啊!”卡兰痛得跳脚,但是发出的声音很奇怪。   有点……微妙的愉悦,像动情时的声音。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子很热。   没有半分力气。   很像是误食了“某种”药物。   真见鬼,贵族夫妻喜欢把这东西加在夜宵里助兴吗?   卡兰一只手环过胸口,不敢抬起头。   比起被白种贵族看见她窘迫的样子,她更情愿冻死在外面。   她颤抖着想打开门,但是手上没有一丝力气。   希欧维尔被她羸弱开门的样子气得不行。   “让开!”   他不想靠近,更不会碰奴隶碰过的门。他用权杖把卡兰推开,然后压下门栓,将门开开了。   “出去。”他命令道。   卡兰没有走出去,她觉得自己脑袋里烧着火,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她需要一点支撑,于是随手握住了希欧维尔的权杖。   希欧维尔看见她纤细苍白的手指,一根根绕上铂金色手杖。   卡兰一点点委顿下来,隐忍地轻哼着。   希欧维尔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你还敢偷喝我的东西!”他恼怒地抽回权杖。   难怪壶里的牛奶少了这么多。   刚才嚣张反讥的小奴隶现在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蜷在地上,可怜又无助地颤抖着。   这让希欧维尔稍感欣慰。   “很难受吗?”他用权杖捅了捅她,她毫无反应,死死抱紧自己,“等会儿把你扔进雪地里,你自然会冷静下来。”   他语气轻柔慵懒,漫不经心,和平常不太一样。   但他自己并没有察觉。   而且他也没有开门把卡兰扔进雪地。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还挺有劲的吗?”   希欧维尔还是不想碰她,他把权杖换了一头,用荆棘鸟的弯喙将她的乱发撩起,看见她挣扎痛恨的神色。她脸颊潮红,连黑眼睛底下都熏着迷茫。   她嘴角有一点血。   希欧维尔发现她在咬舌头。   “松开。”他皱眉道,“不要死在我的城堡里,快滚去外面。”   卡兰冷冷地盯着他。   眼里有恨,也有在泥沼里挣扎的欲望。   视线黑得像在燃烧。   直勾勾地望进那片苍茫的银白里。   四目相对时,希欧维尔被一股奇怪的冲动蛊惑了。这种冲动和愤怒厌恶混合在一起,形成难以描述的恐怖浪潮,逐渐席卷理智。   他能清晰地意识到某些错误在发酵。   但是抑制不住。   卡兰身上忽然有了一丝凉意。   希欧维尔在用权杖尖端描摹过她的身形,一点点顺着她手臂画下去。他高高在上,眼神带着审视与丈量,看起来像行刑前的刽子手。那头银发就是坠落的铡刀,锋利冷漠,毫不留情。   他攥得很用力,指尖泛白。   他把权杖轻轻抵近卡兰的身体,顺着身体轮廓外徘徊一阵,考虑要不要碰她,手里的动作有些犹疑。   “你可以求我。”他低声道。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一个医生,而不是在门口跟这个小奴隶浪费时间。   “呸。”卡兰朝他啐了一口。   那股恶劣的冲动直接被点燃了。   希欧维尔用权杖抽打了她一下。   权杖上有无数精美的镂空花纹,以铂金为主体,镶嵌着各色宝石,凹凸不平,冰冷刺骨。   感觉到凉意,卡兰不自觉地把身子贴了上去。   “小荡.妇。”希欧维尔皱着眉,讥讽她诚实的反应,用他从来不会说出口的下.流词汇。 第5章   卡兰听见他的话,像触电般往后缩了缩。   她强忍着眼泪,泣声压抑。   希欧维尔看见权杖上沾着亮晶晶的液体,是刚才倒在她身上的牛奶。   他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   温暖,微黏。   他立即甩了甩手,庆幸自己戴着手套。   卡兰挣扎着从地上起来,想将门拉开。   她身后的希欧维尔杖尖轻点,又将门栓推了进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卡兰:“只要你求我……”   卡兰脸色红得有些不正常,黑眼里泛着水泽,衬着苍白的肤色,能够轻易激起人凌虐的冲动。   “求你……别自作多情了。”她咬牙切齿地说。   希欧维尔脸色阴沉,卡兰撞开他跑向杂物间,想躲进里面。   结果门“咣当”一声撞上了卡在缝隙间的权杖。   卡兰心都凉了。   希欧维尔则很后悔。   ——几百年后如果把这东西拿去拍卖行,被门压坏的镂花肯定会让它大大贬值。   他没必要在一个奴隶身上花这么多力气。   等会儿叫女仆把她也扔出去就好了……   这时候,大门传来被拉动的声音。   仿佛在照应希欧维尔心中所想,两个处理芭蕾舞演员的女仆回来了。   希欧维尔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可能是不想被人看见自降身份为难一个奴隶。   总之,他没有让女仆把奴隶扔出去,而是闪身躲进杂物间,把门反锁了。   卡兰心中恐惧愈盛。   在狭窄的空间里,希欧维尔的存在感更加强烈。   他的身材充满压迫感,那张美丽疏冷的面孔更是与杂乱黑暗的隔间格格不入。   唯一比较平易近人的地方是,他穿了身睡衣。但卡兰不能理解,为什么连睡衣他都要穿严严实实的里外三层,而且把每一粒扣子都扣好。   她乱想了一阵,然后问门边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进来?”   希欧维尔微微眯眼,盯着她的脸看。   她的眼神越发迷茫,脸上的红快要蔓延到全身,被浸湿的衣服下药效正在爆发。   “你觉得呢?”希欧维尔语气漫不经心。   卡兰觉得他有病。   希欧维尔觉得她还是太年轻,脸上什么都藏不住,就连骂人的话都写在讥诮的眉眼之间。   他慢慢走近。   卡兰步步后退,像悬崖边的羚羊。   她想跑开,但希欧维尔横过权杖,一把将她推到墙上。   他力气大得惊人,卡兰被撞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她奋力挣扎,双手胡乱摆动时碰到了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返回去重新拉扯了几下。   是什么……   权杖抵在她双肩和锁骨上。   她低下头,看见希欧维尔洁白无瑕的手套,越过这个,可以看见他紧绷的衣料。   “滚开!”她恼怒地骂道。   她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体反应,因为他脸上表情太平静了。   希欧维尔已经好多年没当面听过这么粗俗的辱骂了。   “这是药物作用。”他竭力压抑怒火。   女仆们的脚步声没走远。   蒂琳也从楼上下来了,房门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他现在被困在了杂物间。   “出去!”卡兰想用腿蹬他。   希欧维尔当然不可能这样走出去。   “安静。”他压着眉,脸色阴沉得可怕。卡兰力气很小,这样的挣扎踢打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反而会让他更加冲动。   “不要乱动。”他又警告道。   卡兰根本不听,拼命踮起脚,伸长脖子,想在权杖下喘口气。   她踮脚这个动作又碰到了希欧维尔。   他的精神洁癖不允许他进行这种近距离接触。   “别动了!”   希欧维尔终于忍不住抬高声音。   卡兰被他那种要杀人的眼神震住了,真的有十来秒没敢动。   这十来秒比刚才几十分钟都难捱。   希欧维尔刚刚觉醒的身体,又失去了期待中的慰藉,就好像过山车在上升时被卡住了。   有几个脚步从杂物间门口经过,交谈声若有若无。   “……他一定是生气了,他现在在哪儿?”   “夫人,我们不清楚,我们只是负责把那个女人扛出去。”   “你们只会听他的话……是他不让你们说的吗?快告诉我他在哪儿!让我来跟他解释!”   杂物间里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卡兰突然发现希欧维尔额上微微见汗。   他很紧张。   这样脆弱的样子可不常见。   他每天出现在镜头前,都是光鲜又傲慢,高高在上又难以接近的。   他一定怕被夫人发现。   卡兰觉得自己好像拿捏住了什么弱点。   “你真可怜。”你老婆喜欢女人。   “闭嘴。”希欧维尔声音低得和呼吸一样轻。   卡兰抬腿踢了踢他,试图让他退开。   他立即把权杖压得更死了,卡兰险些背过气去。   “——为什么!”   这时候,外面的说话声也突然抬高了。   “我们必须要当面谈谈!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你有理由拒绝。”卡兰小声说着,又踢了他一下,“对不对?”   “我让你闭嘴。”希欧维尔眼神沉暗。   希欧维尔捂住了她的嘴。   他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后悔了太多次。   但是这一下,说不上“后悔”。   他也没空后悔了。   窗外的风敲打着着玻璃,一声声钻进脑海,把理性全部带走。仿佛有柔软的玫瑰枝缠了上来,像结茧的母蛛般用疯长的丝线将他包裹缠绕,直到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为止。黑暗中的所有感官全部被错乱的药物支配,他全然忘记面前是什么人。   在疯狂的间隙中,他偶尔会清醒一下。   他想着,只要这个小奴隶稍作挣扎,他就能立即回过神来。但是卡兰比他还不清醒,错乱的大脑中疼痛被别的感觉盖过,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外面的说话声逐渐安静。   女仆们都去睡觉了。   蒂琳觉得自己应该换个思路,不能这么刻意地为希欧维尔引见情妇。他肯定不喜欢女演员、芭蕾舞者这种过分抛头露面的女性,下次挑个保守沉默,老实听话的清纯小贵族,一定能讨他喜欢。   蒂琳一边想着,一边返回了卧室。   她们离开后,杂物间的响动越来越激烈。   彻夜未停。 第6章   这一夜过得非常混乱。   希欧维尔发泄过一次后,理智渐渐开始恢复。他盯着小奴隶的身体恍惚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两人没做保护措施——也根本没人料到他们会需要保护措施。   简直是致命错误。   “起来……”他嘶哑地推了推卡兰,发现她皮肤滚烫,药效还没下去。   卡兰一动不动。   她身体不好,注射疫苗时就昏迷了几次,在强烈的药效和失控的侵犯下更加承受不住。   希欧维尔起身在层层叠叠的地毯中翻找手机,想联系私人医生。   他的衣物被扔得到处都是。   地毯也乱七八糟的,上面布满粘液,脏得让人不想碰。   他拎起一条衬裤穿上,发现上面沾了血。   他不想思考这是从哪儿来的。   “该死……”希欧维尔找到了手机。   然后发现他没存过私人医生的号码。   以前都是由管家来联系的。   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管家知道。   希欧维尔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暴躁的情绪。   “醒醒!”他又推了推地上的奴隶。   卡兰呻.吟了一声,鼻音浓重,听起来很痛苦。   希欧维尔也很痛苦。   他居然被一个奴隶玷污了。   真是恶心透顶。   希欧维尔强压着怒火,重新戴上手套,捏着卡兰的脚踝把她双腿分开,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检查她身体。   “滚开……”   他刚碰到卡兰,卡兰就苏醒了。   她那双黑眼睛蹬着他。   因为药物作用,她视线虚弱而热烈,勾勾缠缠地,就像从蜂巢里抽出的蜜糖。   希欧维尔觉得自己被一头按进了火里。   炙烤的地狱就在他脚下。   窒息感浓烈。   他咽了咽口水。   卡兰看见他慢慢欺身上来,银发比月光还耀眼,美貌比万千星辰更盛,蔚蓝的视线追逐着她肌肤上的淤痕,四处漂流,妄想钻入皮肉之下。   “别碰我。”她虚弱地推阻。   希欧维尔摸到了罪证,柔滑的触感让人心猿意马。   “你得避孕。”   卡兰没力气冲他翻白眼。   废话,不然希欧维尔家就要出现历史上第一个混血儿了。   也不一定……白银公可能会直接杀人灭口。   卡兰想到这里,恐惧渐渐盖过了痛苦,她立即挣扎着想逃走。   希欧维尔连忙压住她,想把她体内的东西弄出来。   他正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压抑感和暴躁情绪几乎要像火山般喷发,但他暂时还没想到“杀人灭口”这种事。   “放开我!”卡兰痛呼道。   希欧维尔实在忍受不了她的挣扎,一把掀起毯子将她裹住,然后悄悄抱到城堡四楼。   这里有个小书房。   蒂琳在大图书馆欣赏她的藏品时,希欧维尔就会来这里工作,以免打扰到她。   书房中有浴室。   也有一些常备药。   希欧维尔把药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事后避孕药。   他觉得整个城堡都不会有这玩意儿。   “生了孩子之后,夫妻性生活就不再必要了。”——这是大多数贵族的共识。上流社会自有一套完整的交易链来满足需求。   其中就包括黑奴的“使用”。   不过希欧维尔家是古老,端庄,高贵,极为严格的基督教家庭。   他们绝不会屈尊去碰低贱的肉.体。   希欧维尔想到这里又开始懊悔。   他收好药箱,准备等白天再想办法。   有太多双眼睛盯着他,他不能自己去买。   仆人们能严格保守秘密,但涉及生育问题,他们也许会告诉蒂琳。或许他可以谎称是买来备用的药,不过这样容易让蒂琳胡思乱想……   “你在干什么……”卡兰蜷缩在毯子里,看着他翻箱倒柜,心中充满了不详的揣测。   他多半在找凶器。   或者是杀人不眨眼的毒药。   像白银公这样的种族主义者,在发生今夜的意外后,绝对会杀她灭口。   卡兰更加恐惧了。   “我在养奴场做过绝育。”她说谎道。   希欧维尔停下动作。   卡兰注意到他紧绷的唇线放松了一点,连眼神都没那么杀气腾腾了。   “养奴场里所有奴隶都会做的。”卡兰连忙说。   “你不是养奴场的奴隶。”希欧维尔冷冷地说道,“拉斐尔说,你跟他是同学。你曾经是自由人。”   他清醒时眼神威严,压迫感非常强烈。   任何谎言都无处遁形。   “我在……在防疫站做过。”卡兰到底还只是学生,说话稍微磕绊了一下,“我说错了……”   不管是不是谎言,希欧维尔都因为她的话放松了一点。   “去洗干净自己。”他指了指浴室,“你脏得可以谋杀我的视觉。”   卡兰把手撑在地上,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希欧维尔把权杖扔给她。   “快点。”他嫌恶地摆手,“我还要洗呢。”   他可怜的荆棘鸟权杖,今晚真是饱受折磨。   卡兰拄着他的拐进入浴室,想关门,但是被他制止了。   “把门打开。”   希欧维尔担心她在浴缸里自杀、翻窗跳楼逃跑、激活烟雾报警器叫醒整个庄园的人。   “老色鬼。”卡兰挡着胸骂道。   卡兰觉得他就是想看她。   希欧维尔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他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刚抬起手,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卡兰就朝他倒下了。   她实在撑不下去了。   疫苗,强效药,还有身体上的创伤,心理上的恐怖压力……这些正在一步步将她击垮。   她陷入漆黑空洞、无知无觉的梦里。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被一阵摇晃惊醒。   她发现自己躺在小书房沙发上,窗外一片漆黑,尚未天亮。   凉滑的银发落在她手臂上。   希欧维尔正低头查看她的眼皮。   他把卡兰摇醒后,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你不能死在城堡里。”   他直起身子。   银发丝丝缕缕地牵离,卡兰被挠得痒痒,无意识地呻.吟一声。   希欧维尔抿了抿唇,眼神愈发深沉。   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   离仆人们开始工作还有一个小时。   离拉斐尔起床晨跑仅有半小时。   他得把这堆烂摊子收拾好。   “快点起来。”他催促道。   卡兰勉强撑起身体,发现自己已经被洗过一遍了。现在她被旧地毯裹着,什么都没穿,又饿又累又痛——特别是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胀痛感让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碰男人了。   她萎靡地坐起来,肚子咕咕叫。   她死死咬着牙,小声又不甘地说:“我会保守秘密的……放过我吧。”   这句不情不愿的“放过我吧”,让希欧维尔觉得有点受用。   “就算你说出去也没人信。”他冷淡地说,“赶紧起来,在天亮之前滚出去。这件事从来就没发生过,明白吗?” 第7章   卡兰被关回了花园木屋。   她紧裹着长毛地毯,勉强抵御严寒,头脑昏昏沉沉,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沉睡前,她想着,“不用再醒来了”。   但在昏沉之中。   “醒醒!”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卡兰,醒醒!你是不是在发烧?卡兰?”   卡兰勉强睁开眼,看见一头微卷的柔软银发,鬓角柔软得像兔子尾巴。   “拉斐尔……”她发现自己的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   “别说话了。”拉斐尔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得去医院……我会想办法把你带出去的。”   “你要把我切成段,放进你的小提琴盒里吗?”   拉斐尔笑了笑,很快唇角又压了下来。   他跟卡兰读同一所公立学校,同年级,不同班。   两人没什么交集,但拉斐尔对卡兰很了解。   卡兰成绩出色,拉斐尔胜负心强。每次考试、比赛,他都会留心她的表现。卡兰让他第一次觉得,黑发人种当中也存在有价值的人。   拉斐尔打了个寒战,他摸着手臂说:“这里太冷了……对了,你从昨天开始是不是就没吃过东西?”   他从口袋里拿了块巧克力塞进卡兰嘴里。   “能站起来吗?我们得快点……不然父亲会起疑的。”   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晨跑,八点回城堡。   在这两个小时里,他可以自由行动。   他作息规律,如果八点钟没有准时出席早餐,父母肯定会觉得奇怪。   他骗不过父亲。   要是被父亲发现,他不一定会受惩罚,但卡兰肯定要遭罪。   拉斐尔扶着卡兰站起来。   “从赛车道出去,二十分钟就能到私人医生家。等他开点药,我们再迅速赶回来。你撑住,从这里到车库还有段路……”   拉斐尔突然想到:“不对!庄园经费削减,赛车道被封锁了,我们得走普通公路。”   ”放弃吧。”卡兰声音低弱。   “放弃?”拉斐尔有一丝愤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卡兰发出一声嗤笑。   拉斐尔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别自以为很了解别人。”卡兰若有所指地嘲讽。   “你带我去看病,然后呢?再把我带回庄园,关进狗屋吗?哦……你是善良的贵族。也许你会把我带回城堡,让我穿上围裙,给你干活,甚至为你暖床。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你父亲死了,你继承爵位,你可以继续让我的孩子给你干活,世世代代,祖祖辈辈。”   卡兰冷冷地讥笑道:“我情愿现在就死掉。”   拉斐尔如遭重击,一言不发。   他抿紧嘴,将卡兰连着毯子一起抱进车里。   “你有驾驶证?”卡兰问道。   “愚蠢的问题。”拉斐尔发动汽车,“希欧维尔家族成员名下的车都有备案,没人敢拦。”   他沿着僻静的道路狂飙,很快抵达私人医生家。   医生见到这位小少爷,睡意散了大半。   他把两人请进屋内,给卡兰量体温,然后给她开药。   “这些药在你家都有,每天按时服用就好。”医生没有多问任何问题,他正是因为嘴严才成为希欧维尔家家庭医生的。   “谢谢。”拉斐尔礼貌地道谢。   卡兰突然问:“请问有事后避孕药吗?”   拉斐尔表情僵硬了一下,他低头在卡兰耳边说:“你要这个做什么?”   “给我药。”卡兰坚持道。   医生的眼神谨慎起来。   他看了看卡兰,又看了看拉斐尔,眉毛扬起:“小公爵……”   “我没有。”拉斐尔立即澄清,“把药给我。这件事你要是敢告诉父亲,我会记恨三十年的。请记住,我是希欧维尔家的第一继承人。”   医生取了一盒药给他。   拉斐尔迅速开车把卡兰带回庄园。   时间正好七点五十。   “你为什么会想要这个?”拉斐尔拆开药盒,不解地问。   “当然是因为我需要这个。”   拉斐尔失笑道:“你又用不上,荆棘鸟庄园连仆人都是金发的。就算有男仆□□熏心,他们也不会直接……直接下手。没人想这样接触黑奴,就像没人会碰艾滋病人一样。”   卡兰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杀了我吧……”   黑发人种=艾滋病人。   她就不该贪生怕死跟拉斐尔上车。   她应该死掉。   如她所料,拉斐尔重新把她关进了花园小屋里。   他也好,阿诺也好,都不敢真正违抗父亲。   卡兰知道,他们也许可以让她的生活好过一点,但绝对不可能给她自由。   卡兰也没指望过他们。   她自嘲地笑道:“也许我可以花十年八年挖出个逃生地道。”   她就着水槽里的水,吃掉了避孕药。   在她思考出路时,拉斐尔已经坐在餐桌前祷告了。   蒂琳拿起刀叉,忽然看向长子:“拉斐尔,你满身都是汗,怎么不去洗个澡?”   拉斐尔通常会洗好澡再上桌,但是今天没时间了。   “我……抱歉,母亲,我马上就去。”   “算了,先吃完吧。”蒂琳又说。   拉斐尔生怕父亲看出来什么,连头都不敢抬。   但他很快发现,父亲有点心不在焉。   他一直在往玫瑰花园的方向看。   母亲也很奇怪,她似乎刻意不跟父亲说话,也不往他那个方向看。   ‘他们吵架了吗?’拉斐尔在心里暗想。   这可不常见,上次他们俩吵架,还是为了他上公立学校的事情。   “我吃饱了。”阿诺不到三分钟就清空盘子,跑回自己房间。   拉斐尔皱眉。   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很奇怪?   “我去上课了。”他忍受不了沉重的氛围,只得赶紧离开。   两个孩子下桌后,蒂琳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抱歉。”她平静地对希欧维尔说道,“昨晚是我欠考虑了。”   希欧维尔对她生不起气。   他淡淡地说:“不要有下一次。”   然后他们各自离开,谁都没有多讲一句话。   希欧维尔已经很疲惫了,他一整晚都没睡。处理好奴隶后,他洗了整整两个小时澡。   但是那种微妙的触感一直滞留在他的皮肤之上。   洗不掉,擦不干。   黏湿柔软,如附骨之蛆,让他身体抽痛,从里到外翻涌起不明不白的阴暗欲望。 第8章   蒂琳一天的行程很满。   上午去看文艺复兴画展,中午在天空花园餐厅和姐妹们聚餐,下午要看城市交响乐团的演奏会,晚上则有一场慈善募捐酒会,甚至在酒会结束后,她还要去看午夜场的歌剧。   她临走前,同自己最宠爱的幼子阿诺告别。   “不要勉强自己,亲爱的,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阿诺厌烦地拨弄头发:“我比哥哥还差得远。”   “你永远是最好的。”蒂琳温和地替他理顺鬓角,“你的哥哥与贱民们呆得太久,迟早要染上不好的习气。”   阿诺把她的手拍开,恼道:“他没有。”   蒂琳扣住了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把他翘起的头发压平:“我听说他跟新来的奴隶是同学,真是想想都让人倒胃口。”   她温柔道:“我的小宝贝,你的头发怎么这样杂乱,是因为最近仆人不够吗?唉,荆棘鸟庄园什么时候过过这种苦日子,整个城堡里的仆人连二十个都不到……”   阿诺冷冷道:“父亲说了,经费削减45%是为了给东线购买物资。”   蒂琳皱眉,幽幽叹气:“没错,钱是用来支撑战争的……可男人为什么总是要打仗呢?”   ”这是在为帝国争夺荣耀!”阿诺讨厌母亲轻描淡写的语气,“你懂什么!?”   蒂琳眉头皱得更紧了。   “注意你的口气。”   “好了,快去看戏听歌吧,母亲。”阿诺甩开她的手,烦躁地关上了门。   蒂琳问身后几个女仆:“你们连小少爷的头发都打理不好吗?”   女仆们诚惶诚恐地请求原谅。   其实这事儿不怪他们。   早上小少爷赖床,她们也叫不动。   女仆长解释说,现在大部分仆人仅白天上班,大量琐事堆积在清晨,她们忙活不过来。   女仆长恭敬地说:“夫人,我听说女王往庄园送了一个奴隶……为什么不用起来呢?”   “不行!”蒂琳立即拒绝了,“千万别打这个主意,希欧维尔会生气的。”   女仆长巧妙地提议道:“可以让她在玫瑰花园里干活,然后把花园的人手调进城堡。”   蒂琳同意了这个意见,但还是有些不放心:“要是她弄坏我一枝玫瑰……”   “她就会立即成为花肥。”女仆长恭敬地说。   不久后,花园木屋里的卡兰被惊醒了。   几个女仆闯进来,给她换了件新衣服,然后将她带到玫瑰花园。   这几个女仆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身高、三围、发型、衣着全部一致,就连神情都有几分肖似,迈出的步子也像丈量过一般端庄精确。如果不是五官存在差异,卡兰甚至怀疑她们是多胞胎。   她早就听说荆棘鸟城堡的女仆比大学教授学历还高,比选美冠军更美丽优雅,经过长时间的培养训练,在残酷竞争中上岗,几乎是全帝国服务业从业人员的楷模。   许多平民和小贵族都削尖脑袋想进庄园。   因为这是一飞冲天的机会。   如果是女人,可以图谋的东西就更多了。   年长点的公爵她们不敢招惹,但庄园里不是还有两个青春期的小公爵们吗?   与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发生点粉红色的“错误”,都会带来巨大的收益。   不过有个老鹰般的女仆长盯着,暂时还没有人成功过。   “从今天开始,你负责看管玫瑰花园。”一个女仆面无表情地告诉卡兰,“这是公爵大人为夫人建造的庭院。花园里的温度、湿度、光照都是电脑设定好的,可以自动调节,无需你多管。你只要保证设备运行良好,环境干净整洁就行了。白天你工作时,每一处监控都会开启,没有任何死角,不要想着偷懒,更不要想搞小动作。”   监控。   这是至今为止卡兰没想过出逃的一大原因。   另一大原因是她身体不好,根本跑不出这个光是人工湖就占700亩的古老庄园。   卡兰点了点头。   女仆教她怎么看设备的运行状态,然后把她安排在花园里的杂物间住。   ‘至少这里温暖如夏,还有床和被子。’   卡兰默默安慰自己。   她觉得可以拆开设备,制造短路,切断供电,然后趁机逃走。   不过她很快又发现城堡的供电系统是独立的。   它还有好几个备用电源。   女仆仍在喋喋不休:“每周六午后,公爵和夫人会来这里喝茶,你需要回避。当然,你平时也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荆棘鸟庄园里没有人会喜欢看见黑发人种乱窜。”   她给卡兰递了一条白色头巾,让她把头发遮起来。   卡兰在心底里嗤笑她的愚昧。   “你大可以把我剃成光头,或者染作金发,但这改变不了我生为黑发人种且为此自豪的事实。”   女仆听了,并没有生气,甚至,她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少说话,黑奴。”她平静道,“低调会是你余生中最重要的生存法则。”   卡兰有种一拳打在海绵上的感觉。   女仆们很快离去。   偌大花园只剩卡兰一人。   她扔掉头巾,躺在玫瑰花丛间的鹅卵石小径上,看着透明玻璃穹顶飘过白云。太阳刚升起没多久,天空微光阴沉,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全然不知,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正穿过监控摄像头注视她。   在蒂琳离去后,希欧维尔回到主卧,完全不抱希望地想找找事后避孕药。   卧房里,挂壁式液晶屏幕亮着。   应该是蒂琳走前没关,她每天早晚都要查看自己的玫瑰花园。   希欧维尔准备随手把它关掉,却在屏幕角落里瞥见了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他拿起遥控,切换到正上方镜头,发现那个小奴隶居然跑到花园里了。   她躺在石子路上,闭着眼,像一头疲倦又生机勃勃的小羔羊。她摊开的双臂压弯了玫瑰花,双腿屈起,裙子毫无防备地落到大腿上。   都怪监控镜头质量太好,希欧维尔能看见她大腿上的指痕。   他洗了两个小时澡好不容易忘得七七八八的东西很快被回溯出来。   他都能想起他把手按在那个地方时,身体其他部位在做什么。   希欧维尔烦躁地按下遥控,把镜头切走。   镜头从正上方换到正前方,入眼就是红艳艳的玫瑰花和白生生的大腿。   “公爵大人,您在房间里吗?”外面传来女仆长的声音。   希欧维尔微妙地感觉到惊慌。   他一把扯掉了屏幕电源,然后迅速拉开门,沉着冷肃地回应。   “什么事?”   “少爷的新家庭教师到了,是来自帝国工业大学的……”   希欧维尔一边听着,一边低头瞥了眼石英表。   他刚才至少傻站着看了十分钟大腿。 第9章   接下来一周,希欧维尔都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他警告小奴隶,要把那夜的事情彻底忘干净,但是他自己却记得很清楚。触感,音色,味道,气息,全部交织缠绕在脑海中,会在任何情况下猝不及防地浮出,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那一晚脏污又混乱。   但他心里极力压抑的某处却不得不承认——   那一晚异常美妙。   委身于他的小奴隶热情乖顺,眼神能滴出水,嗓音里淌着蜜,身体纤细又柔软,那副脆弱模样极大地满足了征服欲。   他不敢承认自己喜欢那个感觉。   纠结一周后,希欧维尔终于想开了。   他只是迷恋年轻的肉.体。   跟黑奴没有关系。   他绝对不会对恶心的劣等种族有任何想法。   绝对是因为药物作用和一时冲动。   等过段时间,一切就会重回正轨了。   *   卡兰搬进花园后,日子变得好过多了。   她可以和女仆们吃同样的食物,睡干净整洁的床。每天只要花一点点时间维护设备,再给玫瑰花拍拍照。蒂琳夫人有ins账号,账号由管家亲自打理,偶尔会放些生活log,卡兰拍的玫瑰花也会出镜。   这片用金钱堆出的不谢花海,怎么拍都是好看的。   卡兰在饭点听女仆们讨论,玫瑰花园是公爵夫人刚嫁来时兴建的。   这只是他为公爵夫人做的很小的一件事。   听女仆们说,公爵大人在新婚时给夫人送过不少名贵礼物,其中包括镶嵌了四百多颗钻石的定制婚纱、在车库里停到现在都没动过的二十辆超跑、一颗小行星的命名权、分布在全球各地的千万级度假别墅。   在他们蜜月旅行期间,希欧维尔家族的艺术顾问拜访了世界各地的拍卖行、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用各种手段将夫人提过的每一幅名画收入囊中。   双胞胎诞生那年,公爵大人在荆棘鸟庄园建造双子塔。蒂琳夫人开始醉心动物保护和慈善事业,希欧维尔家族直接让整个帝国的慈善捐助额翻了一番。   拉斐尔少爷进入公立学校那年,希欧维尔家为学校修建了一个全帝国所有学校中最大规模的图书馆和天文馆。   ……   这些事迹罗列出来可以让帝国任何一个女人羡慕。   卡兰小声问:“他就没做过花钱之外的事情吗?比如在冷天脱下外套给公爵夫人……”   “愿意花钱就够了,你对男人能有多高的要求呢?”   “傻孩子,你说的是穷人才会做的事情。天冷了,他完全可以买下全帝国的皮草送给公爵夫人保暖。”   女仆们小声嘀咕着。   女仆长犀利的眼神投来,这边瞬间恢复寂静。   卡兰立即离开餐厅。   女仆们对卡兰都说不上刻薄。   她们会选择性忽视她,闲余时间才讲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但女仆长不同。   她和管家是整个城堡里最让佣人们害怕的存在。   女仆长是个年约50岁的金发妇女,世世代代都为希欧维尔家工作,卡兰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所有仆人都叫她“女仆长大人”。她瘦得像竹竿,双颊凹陷,眼神如老鹰般锐利,一眼就能把人看穿。所有女仆都是她训练出来的,她一看见卡兰就紧紧皱眉,好像有人在她鼻子下放了坨大粪。   卡兰觉得玫瑰花园这么肥沃一定是她用眉心夹死的苍蝇喂养的。   管家则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白发黑西装金丝单边眼镜,高大硬朗,一身打扮从来没变过。卡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有点神出鬼没,平时看不见人,但是但凡有人做错了事、出了岔子,他就会瞬间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带来暴风骤雨般的指责。   卡兰尽量避免跟他接触。   至于庄园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卡兰通常是见不到的。   她已经逼迫自己忘掉了那晚的事情。   硬要说的话,她本来也不记得多少。   她大半时间都被药物支配,脑子里全是浆糊,醒后又只记得痛和愤怒,完全不愿意回忆更多。   太恶心了。   一想到她被那个老男人碰过,她就恨不得刮掉一层皮。   卡兰很了解黑发人种的处境,所以一直对自己的男人缘不抱希望。她甚至没想过结婚,她想要埋头学习,进入一个不以人种、外貌论高低贵贱,而是全凭实力说话的领域,再结识志同道合的人。   但女王颁布的法令剥夺了她最后的出路,把她带到这个金砖玉砌的地狱。   想想都觉得绝望。   重叠的钟声响起。   仆人们又开始工作了。   经过整整一周,卡兰对这片美丽的玫瑰花园也厌倦了。   她喜欢缩在杂物间里。等夜晚降临,阿诺会像蝙蝠般潜入花园,将她带去温暖明亮的城堡。   他每晚都有西班牙语课。   上次西班牙语老师在他父亲面前将他用力夸赞了一番,这让他压力更大了。   他可不想因为成绩退步又被骂,所以他每晚都来花园找卡兰帮忙。   卡兰很乐意。   因为这是极少数,她能接触到“知识”的时间。   以前她怎么没觉得学习有这么快乐呢?   这天,西班牙语课结束,卡兰没有立即离开。   “怎么了?”阿诺边收拾书本边说。   卡兰靠在门后问他:“你还有别的课想让我帮忙吗?”   阿诺不耐烦地赶她走:“没了,快回去,母亲就要来道晚安了。”   “真的没有吗?”卡兰抵着门不让,“我听说你又换了个化学老师。”   “不用你管,快滚出去!”阿诺粗暴地把她扯开,声音却很低,“别想用这种办法接近我。”   卡兰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这小崽子真是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自我意识过盛,自我认知却很扭曲。   “等等等等!”阿诺又突然把她拉住。   “怎么,你改主意了?”卡兰回头。   “嘘,我听见哥哥的声音了。”阿诺压低声音,把卡兰往回拉,额头上都开始冒汗。   卡兰侧耳倾听,什么都没听见。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快藏起来!”阿诺把卡兰的手腕都抓疼了,“这里,鞋柜!”   “我不……”   “快进去!”阿诺一把将她推进去,“要是被发现,我就把你沉进人工湖里!”   “阿诺,你睡了吗?”拉斐尔在外面喊道。   “没有!等等,我在……我在收拾课本!”阿诺把鞋柜门关好,然后急匆匆地把拉斐尔迎进来,心虚得直冒冷汗。   拉斐尔一看就知道他没干好事。   “你没把课本烧了吧?”   “没有……”阿诺焦急地转移话题,“有什么事吗?都这么晚了……”   他不停往鞋柜看,拉斐尔注意到了,但他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   “你不觉得父亲母亲最近有点不对吗?”   拉斐尔在鞋柜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阿诺突然发现卡兰的衣角夹在柜子缝隙里,顿时有点头皮发麻。   “呃……有吗……”阿诺支支吾吾地说。   他靠近门廊,想用身体挡住那片不起眼的布料。   “没有吗?”拉斐尔突然抬高声音质问,“他们用餐的时候都不跟彼此说话。”   “他们一直不说话。”阿诺语速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吃饭不能说话,这是我们从小就学习的礼仪。”   拉斐尔狐疑地看着他:“可是他们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你真的不觉得有问题吗?而且你吃饭最喜欢说话了,礼仪这玩意儿从来没拘束过你。”   “我最近学好了。”阿诺咳嗽道,“啊……咳咳咳!”   他感觉背后的柜门动了一下。   卡兰在鞋柜最下一层,快要被憋得喘不上气了,她轻敲柜门提醒阿诺。   阿诺拼命咳嗽,用力抵住门。   拉斐尔担忧地看着弟弟:“你生病了?这么冷的天,你应该多穿点……”   他往柜子走去,想给阿诺拿衣服。   阿诺惊慌地拦住了他:“我没感冒,我只是被呛住了,我突然觉得父母好像是有点问题。”   拉斐尔停下动作:“你也觉得吗?”   “啊……”阿诺拼命思考怎么编,“对,我觉得……呃,父亲,最近,比较……和蔼?”   “确实。”拉斐尔认真地说,“可能是因为东线战事形势大好吧。母亲有些郁郁不乐,她不喜欢打仗。没准他们是因为这个才吵架的。”   屁话,父母从来没为这种事吵过架。   应该说,在阿诺记忆里,父母从来就没有吵过架。   他们永远意见一致,和睦得让人羡慕。   十六年来,他们唯一一次意见不合,是因为哥哥读公立学校的事情。   母亲强烈反对,但父亲希望顺其自然。   最后哥哥还是读上了公立学校,可见希欧维尔家是由父亲做主的。   拉斐尔认真思考道:“前几天母亲参加的慈善募捐酒会你知道吗?我在报纸上看了合照,母亲和一个公益组织的负责人站在一起,那个负责人刚刚组织过反战游.行。她难道不是在公开反对父亲的政见吗?”   “老天爷,酒会合照而已!母亲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站的什么人。她没必要认识酒会上所有人,不是么?”   阿诺感觉柜子的震动越来越剧烈了。   他得赶紧把哥哥赶出去。   拉斐尔还在喋喋不休,她挥着手说:“可是就算她不知道,媒体也会捕风捉影!你最近看见过有关报道吗?没有!没人提这事儿!肯定是父亲提前摆平了……他们一定是因为这个才吵架的。你觉得有什么办法劝架吗?如果他们问我们对战争怎么看,我们要怎么回答才能既让父亲满意,又不伤母亲的心……”   卡兰只想求他别琢磨这么多,她快要没气了。   阿诺将柜门松开一条缝,用脚后跟蹭卡兰漏出的衣角,想把它塞回去。   “你的脚怎么了?”拉斐尔突然停下长篇大论。   阿诺吓得站不稳,整个人往前跌倒。   柜门被他勾开,卡兰喘着气滚了出来。   卧室里一片死寂,直到另一个敲门声响起。 第10章   除了西班牙语老师向父亲汇报成绩之外,阿诺没经历过这么可怕的时间。   他的哥哥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奴隶。   房门正在有节奏地响着。   卡兰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黑发像乌云般盖在阿诺的心上。   “阿诺,你睡了吗?”   是母亲的声音。   拉斐尔冷静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把她藏起来。”   阿诺连忙打开鞋柜。   “你想闷死她吗?”拉斐尔制止了弟弟,“让她去厕所呆着。”   不用他说,卡兰已经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厕所里。   她把门关上后,拉斐尔打开了卧室门。   门外站着蒂琳夫人,她穿了件简约的晚礼服,脖子上系着青色丝巾,皮肤细腻,妆容优雅。拉斐尔看得出她刚做过指甲,头发也散发出自然的芬芳。   “你怎么不在自己房间?”她见开门的是拉斐尔,不由蹙眉问道。   拉斐尔张了张口,这时候阿诺跑出来说:“母亲,我和哥哥在说话,没听见您敲门!”   蒂琳夫人温柔地看着幼子,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替他把衣襟压平。   “辛苦了,亲爱的,你真是勤奋又好学的好孩子。”   拉斐尔一言不发。   “别太累了,想玩的话就出去玩一会儿吧。我听说最近有马戏团巡演,你要和朋友一起去吗?和哥哥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用了。”一想到厕所里的卡兰,阿诺就如针芒在背,一句话都不想多跟她说。   蒂琳又摸了摸他的脸:“好吧,如果缺零花钱,尽管找我要。”   一直保持沉默的拉斐尔终于忍不住道:“母亲,他根本不会用钱。你忘了他上次买三十只黑天鹅放生在我们湖里最后惊动动物保护组织吗?”   蒂琳皱了皱眉:“零花钱你也有,拉斐尔,没必要跟弟弟争这些。”   “我不是……”拉斐尔抿了抿嘴,“我知道了,母亲。”   蒂琳对阿诺宠溺地笑了笑:“早点睡,明天我会来叫你起床的,小懒虫。拉斐尔,你也去睡吧,别打扰弟弟了。”   拉斐尔离开房间,阿诺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等蒂琳夫人回自己卧房,卡兰才从厕所里出来。   “公爵夫人是不是不喜欢拉斐尔?”她直白地问道。   阿诺哽了一下:“关你什么事,快滚回花园。”   “她明显更偏心你。”卡兰现在一点也不怕阿诺,她耸肩道,“拉斐尔说什么都是错的,他连呼吸都是错的。”   她想不通为什么。   因为拉斐尔比阿诺沉稳,成绩也更优异。   况且他们俩是双胞胎,在父母眼中难道不是一样重要吗?   “不、关、你、的、事!”阿诺愤怒地把她推出门。   “好吧,我走了。”卡兰语气讥诮,学着蒂琳宠溺的口吻道,“晚安,妈妈的小宝贝。”   “滚!”阿诺只想把她掐死。   卡兰从安全通道离开,回到了花园里。   这里晚上不开监控,所以比较安全。   她打开杂物间,发现里面早已经站了个人。   “你为什么在阿诺房间里?”拉斐尔站在黑暗之中,银白色短发覆着薄薄的月光。   卡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阿诺是长直发,眼神高傲乖张,几乎就是他父亲的缩小版。   拉斐尔是短卷发,平时冷静沉默,没有那么强大的气势。   也许是因为这种相似,导致蒂琳夫人更偏爱幼子。   “我是去教你弟西班牙语的。”卡兰漫不经心地回应拉斐尔,“对了,我跟你爸睡过了。”   这两句话并列在一起,让拉斐尔难以消化。   “你得了妄想症吗?”他缓慢又艰难地问道。   “蒂琳夫人在夜宵里加了料,而我正好在城堡里教阿诺西班牙语,然后就出事了。谢谢你帮我跟医生拿药。”   拉斐尔看见卡兰嘴角的讥笑,渐渐意识到她在说真话。   而且她说的时间都对得上。   就是从那晚开始,父母之间变得有点怪异。   卡兰轻快地说:“蒂琳夫人应该不知道。你父亲事后看起来恨不得杀我灭口,他肯定不会主动跟你母亲说。”   拉斐尔花了很久恢复语言能力。   “……那些药你按量吃了吧?”   卡兰不得不佩服他的理性:“当然。”   拉斐尔松了口气:“那就好……”   杂物间里陷入沉默。   卡兰目光尖锐地盯着拉斐尔。   拉斐尔把自己一开始的质问忘了个一干二净,满脑子都在想他那个na粹主义父亲睡了他的黑发女同学。   这件事传出去能让希欧维尔家声名扫地。   “你最好在他缓过神来之前逃跑。”拉斐尔声音紧绷,像将断未断的钢丝,“我觉得他会杀人。而且你真的按照说明书吃了药吗?是吃的是cheng年人分量吧?”   “这玩意儿还有未成nian人分量?”   “……”拉斐尔脑子发胀,“药物都是有失败率的,我改天给你找个孕检棒过来。”   卡兰笑出了声:“如果真怀了,你还要亲手给我流产吗拉斐尔?”   拉斐尔越来越窒息,他打开窗户透了透气。   卡兰满不在乎:“你爸都38岁了,不存在什么一次就中的可能性……”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   卡兰第一次看见拉斐尔生气的样子。   “该死……”他咒骂了一句什么,“真该死,这事儿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她会起诉离婚的。希欧维尔家族历史上就没出过这种丑闻!而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为了让你头疼。”   卡兰在床边盘膝坐下,姿势一点也不像拉斐尔认识的贵族女孩子。   “在整个庄园里,只有你会跟我统一战线。拉斐尔,我之前的感谢是真情实感的。”   拉斐尔快要抓狂了:“我帮不到任何忙!!希望东线的战事能让父亲忘记处理你……天哪,你可千万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就让他以为你死了吧。”   拉斐尔脸色太差了,卡兰也没有再刺激他。   她嗤笑道:“放心吧,我巴不得永远不要再见他。”   这可是大实话。   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周六,公爵要和夫人来玫瑰花园约会。   仆人们都被赶走了,卡兰则被锁进工作间里。   她可以透过单向玻璃看见外面,但是外面看不见她。   璀璨冬阳下。   公爵夫人穿着少女气十足的蕾丝长裙,打了阳伞,坐在茶几前,轻嗅摘下来的鲜花。   公爵坐在她对面,装饰有镀金链条的白西装和他的发色融为一体,一看就是没认真挑选过的打扮。他面前摆着报纸,但是没看,连红茶也没动。   “最近怎么样?”希欧维尔在沉重的气氛中找了个话题。   “最近怎么样?”蒂琳重复了一遍,冷笑道,“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吗?”   希欧维尔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我们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一起,关心一下你总没错吧。”   蒂琳最近过得很好。   画展一如既往地美妙,各个剧场歌剧水平不减,晚礼服都很好看,姐妹们跟她抱怨自己丈夫时,她也可以适时地亮出希欧维尔送的珠宝。   什么都不缺。   什么都很好。   蒂琳沉默着喝了口茶。   希欧维尔见蒂琳不说话,心情也变差了。   “我只是问问而已……你也不知道我最近怎么样,不是吗?”   “我没兴趣。”蒂琳冷若冰霜,“无非就是东线战争。”   希欧维尔语气平缓:“你是故意想找个理由吵架吗?如果需要道歉,我也可以……”   “你又要给我买什么画?”   希欧维尔微讶:“你上次提过的那副……什么?《春天》?”   “《春天的牧童》。”蒂琳面无表情,“我上次提到它的时候说它像是磕了二百斤药的人把头塞进马桶里旋转三百圈画出来的废渣。你根本没有听我说话,爱德蒙。”   希欧维尔忽然生出几分陌生感。   蒂琳叫了他的名字。   她从认识到现在,都是称他“希欧维尔”的。   因为他即是家族本身。   蒂琳冷静地说:“我喜欢的也不是镶嵌了四百颗钻石的定制婚纱,而是那个海蓝宝石冠。”   希欧维尔讶然。   这是结婚时候的事,没想到蒂琳还记得。   他也记得:“那个宝石冠跟女王的撞了款式。”   蒂琳挥舞着手说:“我也根本不喜欢尖顶的双子塔,我想要圆顶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你已经请设计帝国剧院的设计师画好草图了!”   “可以让他改啊?只是尖顶和圆顶的差别罢了。”   蒂琳看着希欧维尔不解的神色,压抑已久的不满瞬间爆发了。   她大声道:“就连这座玫瑰花园!也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样子!你看见这个透明玻璃顶了吗?”   希欧维尔抬起头:“看见了……它不是挺敞亮的吗?”   蒂琳用力举起手中的遮阳伞,一字一句地道:“它让我不得不撑伞逛自己的花园,整整二十年。你知道我要买多少把伞,每天要花多少时间在镜子前,才能凑活出一身约会的装扮吗?”   她把手一扬,扔掉阳伞,沉默良久。   “我想去姐姐家住一段时间。”   这就是分居的意思了。   希欧维尔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会走到这步。   他仔细回忆,除了蒂琳不知道的杂物间事件,他最近好像没做过任何会惹她生气的事情。   她莫名其妙地冲他发了通火。   “蒂琳……别这样。”希欧维尔捡起伞,试图挽留,“如果你想分开冷静一下,完全可以呆在城堡里,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怎么见面……”   蒂琳的教养不允许她翻白眼。   但她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再见。” 第11章   工作间里的卡兰正在捧腹大笑。   太好笑了。   这是什么经典分手场面。   大公那脸茫然的表情她能记一辈子。   看见公爵夫人扬长而去的背影,她觉得心情好极了。   “你在笑什么?”工作间的门忽然被打开,卡兰没来得及收回笑容,就看见一身白西装,拿着女式阳伞的公爵站在门边。   他用万能钥匙开了工作间的门。   因为卡兰在里面笑得太大声了。   希欧维尔阴沉地逼近。   卡兰毫无避让的意思,她讥讽道:“我建议你找个暴雨天,别带伞,亲自开车去她姐姐家接她回来。记得在后备箱塞满玫瑰和香槟。”   希欧维尔没想到她听见了全部对话。   “闭嘴。”他冷冷道。   卡兰不怕死也不怕被他瞪着。   她坐在工作台上,微微倾身,用矫揉造作地口吻说:“什么?什么《春天》?是《春天的牧童》!哈哈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动人。   刚才蒂琳离开时,希欧维尔都没有这么生气。   “我让你闭嘴。”他用权杖指着卡兰的喉咙。   卡兰高高昂着头,身体很脆弱,眼神却充满不驯。   “现在你有两根拐了,公爵大人。”她指了指那把女式阳伞,“真适合您的美貌。”   希欧维尔攥得指尖发白。   像她这么刻薄恶毒的孩子,真是看一眼就惹人生厌。   “你在养奴场也这么猖狂吗?”希欧维尔收回权杖,手撑在她的工作台旁。   卡兰迅速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热度。   “离我远一点。”   希欧维尔像鲨鱼嗅到血腥味一样嗅出了她的恐惧。   “前几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把手放在卡兰的腰际,“我记得你很热情,恨不得彻夜黏在我身上。”   卡兰逐渐开始害怕。   她已经看开了生死,如果希欧维尔气得想灭口,她完全不怕。她甚至觉得比起在庄园里受奴役,死了还更好些。   但是她接受不了身体上的侵fan。   她以为希欧维尔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他是个傲慢自矜的人,从那天他饱受折磨的懊恼眼神中可以看出,跟黑发人种近距离接触还不如杀了他。   “别碰我,你这头白猪。”卡兰冷冷地说。   但是希欧维尔已经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他对她惊恐无措的样子很满意,于是更近一步压迫道:“你应该叫我主人。”   卡兰恶心得想吐。   “猪。”   希欧维尔发现她骂人的词汇很贫瘠。   他用力把卡兰抵在工作台上,恫吓道:“你再叫一遍试试。”   卡兰张了张口,果然不敢再叫了。   希欧维尔更加满意:“以后你要叫我主人。”   滚吧,恶心的老男人。   卡兰一言不发地看向别处。   希欧维尔在这样的距离下闻到了她的气味。   他莫名想起她来庄园第一天,披着一条破布撞进他的怀里,那时候他也闻到了这样的气味。   像含在舌下的铁锈。   非常……肮脏。   有种近似血液的甜美,但其实并不是。   希欧维尔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在她锁骨处深嗅了一口。   “你真wei琐!”卡兰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奋力挣扎,居然真的挣脱了。   希欧维尔回过神来,想重新制住她。   两个人在追逐中碰到了某个开关,工作台亮了一大片指示灯,外面所有自动洒水装置都启动了。整个温室里就像下了一场暴雨,娇养的玫瑰们不堪捶打,纷纷坠地。   女仆们赶到时,希欧维尔已经走了。   工作间只有卡兰,她百口莫辩。   幸好根本没人关注她,所有人都忙着收拾地上的狼藉,女仆长也没来。   卡兰悄声问别人:“女仆长去哪儿了?”   “陪夫人去姐姐家探望了。”   卡兰大松一口气。   临时替代女仆长位置的人饿了她几天,但她完全不受影响。   因为阿诺每晚都会给她准备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阿诺最近心情很好,甚至偶尔愿意跟她开开玩笑。   某天晨跑时,拉斐尔经过花园,卡兰问起了这件事。   “都是因为母亲不在。”拉斐尔告诉她。   “他不喜欢蒂琳夫人?可蒂琳夫人不是很偏爱他吗?”   “这很复杂。”拉斐尔不想多做解释。   “你可以简单地说一下。”   拉斐尔皱眉沉思,然后说:“因为阿诺慕强。他喜欢父亲,也喜欢我,唯独不喜欢母亲。在他看来,母亲只是个无所事事又很有钱的蠢女人罢了。他经常说些让母亲伤心的话……唉。”   “叛逆期,我懂。”卡兰耸耸肩,“你母亲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拉斐尔忍不住道:“要不是你误触了洒水器开关破坏约会,我母亲也不会被气走!你为什么……”   “等等,你爸是这么解释的?”   卡兰才知道自己背了一口黑锅。   “关我屁事!明明是他对我动手动脚,我才会在躲闪的时候不小心打到总开关!在我打开所有洒水器前,可怜的蒂琳夫人就被他这头蠢猪气走了!!”   拉斐尔选择性忽视了她对父亲的侮辱称呼。   “你说他什么……对你动手动脚?他想用权杖揍你吗?”   “他都把手放在这儿了!!”卡兰指了指自己的腰,又指了指胸,“还想埋头舔……”   “够了!”拉斐尔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每次都要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些。   这让他以后怎么面对父亲。   卡兰心有余悸地抱怨:“听说贵族们私底下都玩得很开,但他看起来也太饥不择食了。我不是贬低我自己的意思……可是,城堡里那些金发女仆不是各个都比我美吗?他还想让我叫他主人,做梦去吧,城堡里那群人还叫得不够吗?”   “……”拉斐尔艰难地说,“仆人们都叫父亲‘公爵大人’……没有‘主人’……这种叫法……”   卡兰意识到这是一种情qu,差点跳起来:”我受不了了,杀了我吧拉斐尔!!”   拉斐尔冷静地说:“他应该没这想法,只是吓唬吓唬你。父亲对黑奴已经厌恶到了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程度……”   如果希欧维尔听见这番解释,肯定会很认同。   但卡兰无奈望天:“你真该看看他的眼神。”   跟被下了药的那晚一模一样,随时有可能吃人的眼神。   卡兰描述起来很轻松,但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恐惧得动都不敢动。   “再回去睡会儿吧,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拉斐尔叹气,起身系好鞋带。   卡兰只能目送他离开。   玫瑰花园被毁后,卡兰也没了工作,每天只能睡懒觉。   据说公爵大人准备重修顶棚,把它做成不透光的。   卡兰估摸着不透光的顶棚也难让公爵夫人满意。   多简单的事情。   动工前打个电话问她一下,亲爱的你想要什么样子的顶棚?是透明的、不透明的,还是晴天不晒太阳、雨天看玻璃滴水的?   还有尖顶塔和圆顶塔那个,更是笑死人了。   问题根本不在尖或圆,而在于他居然没问过妻子的意见就把设计草图搞出来了。   至于海蓝宝石冠……   婚礼那天,新娘就是唯一的公主和女王,谁还管这冠是不是撞了款式?   最不济他也可以提前改改款式啊,直接把海蓝宝石换成四百颗钻就更讨人喜欢了吗?   卡兰琢磨着以公爵夫人的家世,她也不缺这四百颗钻石啊。   卡兰躺回床上,小声嘀咕道:“唉……如果白发人种都像他一样,肯定连繁衍下去都难。那真是大好事。”   她辗转反侧,忽然一阵恶心感涌上来。   她直起身子,扒住床沿一阵干呕,呕完整个人都僵硬了。   天……不会是真的一次就中,然后药物失效吧。   这是什么低概率事件??   她惶恐地坐起来,摸了摸肚子,平坦得很。   离那晚满打满算才过去一个多月,肯定不怎么显孕,但她最近一直懒洋洋的,今天还突然很想吐……   她更加惶恐了。   “拉斐尔什么时候回来……”卡兰在窗户前等着,眼睛都不敢眨。   拉斐尔说过要给她带验孕棒的。   但是等了大半天,她又干呕了三四次,拉斐尔还是没回。   眼看天就要亮了,卡兰急得团团转:“这家伙不会是跑步去上学了吧!?”   就在她接近崩溃的时候,拉斐尔终于晨跑回来了。   卡兰将他拦住:“验孕棒呢?”   “什么?”拉斐尔没买这东西,因为他后来想想也觉得这是低概率事件,没必要这么紧张。   卡兰面如土色:“我吐了一早上。”   拉斐尔也慌了神:“等等,我今天放学就给你。”   他飞奔回城堡,满头大汗,完全想不到要怎么办。   虽然他冷静早熟,但这种事还是太超出他的承担范围了。   如果卡兰真的怀孕,孩子是不能打掉的。   因为希欧维尔家是个在自己庄园里建教堂的虔诚基督教家庭。   不允许堕胎。   但是不打掉就更难处理了。   混血的希欧维尔家成员,这是会让全帝国震动不已的消息,想想都觉得可怕。   更别提私生子继承权之类的麻烦事了。   等等,继承权?   拉斐尔突然想到什么。   或许……或许这也是个机会。   当天傍晚,拉斐尔带来验孕棒,卡兰测过之后发现没怀。   她大松一口气,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下了,每天该吃吃,该睡睡,完全没有压力。   又过了半个月,公爵夫人回来了。   玫瑰花园被改成了会随天气变色的顶棚,公爵夫人还算满意。   她在姐姐的开导下,重新过上了看画展听歌剧做慈善的贵妇生活,早晚都不忘跟幼子阿诺展示母爱。   天气转暖,东线战事以胜利告终,女王举行典礼庆贺,公爵非常满意。   蒂琳对短暂的和平也很满意。   两人逐渐忘记之前的激烈争执,又恢复最开始的平静恩爱。   拉斐尔存在感很低,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跑步。   卡兰也不能再负责看守花园了。   她被赶去更远的教堂,整天擦拭琉璃彩窗。   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除了礼拜日,她不需要再见到那位气势可怕的公爵。 第12章   一天中午。   阿诺愁眉苦脸地坐在忏悔室里,卡兰被迫跟他挤进一个隔间——他们不能被人看见在一起交流。   “我觉得化学有点难。”   “你想让我帮你把化学课也上了吗?”   “不,化学老师和那个老眼昏花的西班牙教授可不同,他眼睛尖得很。”   卡兰问:“那你想怎么样?”   “你帮我做作业吧?”   卡兰提出要求:“我要跟你一起上课。”   “不行!”阿诺一口拒绝。   “你不用上课就会做作业的吗?”   在卡兰的坚持下,阿诺勉强答应了。   卡兰好奇地问他:“你这样弄虚作假就不怕被发现吗?”   “所以我才挑在忏悔室跟你说。”阿诺冷冷看着他,眼神也像他父亲一样万里冰霜,“我得先把这事儿告诉唯一会让我有负罪感的神。”   “……”   卡兰不信教,但她知道许多贵族都信教,只是不像希欧维尔家那么严格罢了。   这么一看,她在和希欧维尔发生意外后没被灭口真是太走运了。   他当时可能太恶心太愤怒了,都没认真思考要怎么处理。   严格来说,这事儿他也是受害者。   不过卡兰不可能同情他。   “万一被你父亲发现了怎么办?我不会受牵连吧?”卡兰再也不想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阿诺不屑地说:“我可以说是哥哥教我的。”   现在拉斐尔也知道辅导功课的事情了,他们又多个人帮忙打掩护。   阿诺不可能跟父亲承认,他的学习成绩连奴隶都不如。   “公爵大人,这边请。”忽然,神父的声音由远及近。   阿诺整个人都呆住了。   卡兰比他好不了多少,她做口型问道:“你爸来这儿干嘛?”   她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躲躲藏藏,实在是累得慌。   “我不知道。”阿诺做口型回答,声音哽咽,“不过每次战争过后,父亲都会来忏悔室呆一阵子……”   “鳄鱼的眼泪。”   “别说废话,万一他进这间怎么办?”   卡兰看着忏悔室的小窗户:“我们爬到对面去?”   “我可过不去!”   阿诺接近一米八高,身材颀长,肩膀也宽。   他只能勉强蹲下,自欺欺人地祈祷父亲别闯进这间忏悔室,不然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卡兰跟他一起蹲下。   “为什么我每次跟你在一起都会别人被逮住?”   “别说话了。”阿诺紧张得满头大汗。   幸运的是,希欧维尔进了旁边那间忏悔室。   阿诺和卡兰齐齐松了口气。   阿诺握住门把手,试图站起来:“趁他们都在忏悔室里,我们得赶紧跑。”   卡兰连忙拉住他:“你难道不想听听你父亲在忏悔什么罪行吗?”   “别碰我!”阿诺赶紧甩开她,又蹲回地上,“当然是为战争忏悔,还能有什么?”   他谴责地看着卡兰:“不要偷听别人的隐私。”   “你不好奇吗?”卡兰眨眨眼。   阿诺很好奇。   他好奇得恨不得钻进隔壁忏悔室听个清楚。   但他现在只能把耳朵贴在木板上,并且让卡兰降低自己的呼吸心跳音量。   他隐约听见隔壁说——   “我为……忏悔。虽然这件事并未能折磨我太久,但我想确实是我的过错。”   阿诺低声咒骂:“该死,我听不见最关键的部分。你让开点。”   卡兰往旁边挪挪,看他像只壁虎似的爬在墙上。   “蒂琳没有……即便如此我还是……。虽然我到最后也没明白她为什么生气,但我还是由衷地忏悔自己的漠视与自大。一定是我的态度让她有了奇奇怪怪的想法,她才会找那个芭蕾舞演员。”   “芭蕾舞演员?”阿诺狐疑地皱起眉。   卡兰耸肩,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阿诺回想起女仆们的闲言碎语。   近两个月前,确实有个满脸是血的芭蕾舞演员从书房里被抬出来。   母亲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卡兰不知道,阿诺的想法与她奇迹般重合了。   他们都以为是蒂琳夫人外遇找了个芭蕾舞演员,然后公爵在书房痛揍情敌。   “真是恶心!”阿诺愤怒地谴责,恨不得痛揍芭蕾舞演员的是他自己,“母亲都没来忏悔过什么呢!父亲总是对她太容忍,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   卡兰把食指竖到唇边。   阿诺勉强安静下来。   隔壁公爵还在进行漫长又毫无内容的忏悔。   忏悔室里越来越热,越来越闷,卡兰觉得有点不舒服。   她只是随便低了个头,就吐在阿诺身上。   阿诺正微微抬眼盯着墙壁,过了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就在隔壁,他可能会当场杀人。   “你……你你……”他手指颤抖地指着卡兰,那股难言的酸味让他的胃液也开始翻滚,“你……”   卡兰很难受,又对着他干呕了几声。   阿诺大半个身子被呕吐物覆盖,动也不敢动,只能无助又愤怒地蹬着卡兰。   他尝试了好几次把自己的头发从呕吐物中抢救出来,最后只能放弃。   这时候,隔壁的忏悔终于进行到关键部分。   希欧维尔说:“我为我的不忠忏悔。”   阿诺看起来要当场死亡了。   卡兰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是早餐吃太饱了?   “打开门,散散味道。”她提醒阿诺。   阿诺满手脏污,只能用脚尖踢开点门。   幸好神父说了声“阿门”,不然都遮掩不住门的声音。   卡兰站了起来,她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阿诺长这么大还没经历过如此屈辱、如此恶心、如此恐怖的事件。   他觉得自己一生都会对黑奴有心理阴影的!!   忏悔进行下一段的时候,他也忍不住吐了,报复似的全吐在卡兰身上。   卡兰拼命躲闪,没能救得了自己的鞋。   托他的福,她也错过了整段忏悔最关键的部分。   她很想仔细听听希欧维尔是怎么看待那次意外的。   大约十分钟后,隔壁忏悔室的人终于走了。   卡兰和阿诺臭得像两条夏日的死鱼。   他们夺门而出,各自跑去换衣服洗澡,谁也没跟谁说一句话。 第13章   阿诺快被忏悔室里听来的秘密折磨疯了。   他的父亲说,“我为我的不忠忏悔”。   出轨对象到底是谁?   还是说……“不忠”是指对国家不忠,他的父亲通敌吗?   这两种可能性,谁也不比谁好。   都怪那个黑奴吐在他身上,不然他就能听清后续了。   阿诺一想起这个就浑身战栗,气得发抖。   一连好几天,他都觉得自己身上浮着奇怪的酸臭味,连饭都吃不下。   卡兰倒是吃得好睡得好。   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因为经期推迟了很多。   防疫站的疫苗对内分泌有影响,所以上个月推迟的时候,卡兰没有多想。   后来孕检棒显示未怀孕,她就更放心了。   但是这个月她还没一点反应。   这很不正常。   她得找拉斐尔问问。   拉斐尔的晨跑路线不会经过教堂,她得去花园等他。   清晨。   花园里的玫瑰娇艳欲滴,好像在短短半个月内就通过精心调养长回了原状。   其实这都是假象。   真相是,公爵大人命人把所有玫瑰都换了一遍。   蒂琳夫人没有看出来,不然她又该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   公爵这会儿说不定还在为发现捷径沾沾自喜呢。   ‘光照、温度、湿度都不是养好玫瑰花的关键,真正的关键在于要勤换花。’   卡兰忍不住笑起来,   “你为什么露出这么可怕的笑容?你在想什么阴谋诡计吗?”   卡兰被阿诺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他从没起过这么早!!   阿诺恼怒地瞪着她。   如果没有头上翘起的几根毛,他的目光会更有威慑力,   “我想出现在哪里就出现在哪里!关你什么事,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看看玫瑰。”卡兰眨眼道。   阿诺居然没追究这话的真假,他微微颔首道:“嘁,瞧你那副穷酸样。走吧,看在你最近表现不错的份上,我带你进去看。”   卡兰警觉起来:“你想做什么?”   阿诺顿时慌了神:“没、没什么!我只是让你进去见识见识……”   “你想引诱我跟你去没人的地方。”   “……”阿诺脸涨红了,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被道破而觉得耻辱。   卡兰冷冷看着他:“你有这么ji渴吗?”   阿诺破罐子破摔了,他逼近卡兰,大声道:“我都十六了!”   “关我屁事。”   “我十六了还没碰过女人!!”   “你可以用手。而且世界上有大把的男人十六岁保持童贞,他们没像你一样着急。”   阿诺的脸涨得更红了,蓝眼睛看起来又屈辱又愤怒。   他抓着卡兰的胳膊把她往花园里拽。   卡兰拼命挣扎,口中继续道:“你看起来像非洲草原上的那些因为不够优秀而得不到配种机会并且害怕因此被种族淘汰的野生动物!快放开我,蠢猪!!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阿诺更加愤怒,卡兰都能看见他眼睛里的血丝。   “不许反抗。”   卡兰觉得他有点失去理智,她稳住口气,放低声音:“放开我吧……城堡里有很多女仆愿意陪你过夜。”   阿诺没有回答。   那些女仆他可搞不定。她们各个都揣着别样心思,要么是幻想嫁入荆棘鸟庄园,要么是想利用身体捞上一笔,甚至有可能借此要挟。而且她们很有可能偷偷把这事儿告诉他父母。   希欧维尔家的宗教信仰很严格。   第一次必须要留在新婚之夜。   想尝试禁guo,简单,结婚就好了。   阿诺可不愿意这么早就走入坟墓。   他冷笑道:“别说这种蠢话,要是能睡一个金发美人,我怎么会找你?”   卡兰可没女仆们这么多破事。   她在庄园里就像一件光鲜服饰上的破洞,没人会认真瞧,大家都只想把她遮起来。   卡兰闻言立即扇了他一耳光,只打到他下巴。   阿诺脾气暴躁,但他这次费尽力气忍住了。   ”好了!”他甩开卡兰,将她困在角落里,“就让我试一下!”   “这根本不是可以试一下的事情!!”   阿诺烦躁地解开领带,脱了外套:“你听起来跟我妈的古董一样!这年头有大把比我小的男孩子都尝试过了,凭什么我不行?要是像父亲那样等到新婚之夜,我会直接憋成yang痿的。”   他又顿了顿。   “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yang痿,我还没试过。”   他更加坚定了要试一试的决心。   “走开!蠢猪!”卡兰实在是不能理解青春期的男生,她踢了阿诺一脚就跑了。   阿诺敏捷地揪住她,然后她“哇”地吐在了阿诺身上。   “……”阿诺眼中一片死灰。   “我……”卡兰艰难地喘着气,她有种心悸感,非常难受,“扶我一下……求你了……”   阿诺用一根手指把她推到旁边的黑铁长椅上。   她好不容易才平复呼吸,抬头看见阿诺充满杀气的眼神,只能指指他解下的领带和外套。   “至少你这次可以少洗两样东西。”   “上次的衣服直接扔进壁炉里烧了。”   “哦……”   尴尬的沉默。   “你是不是有什么病?”阿诺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安全。   但是从检疫站出来的奴隶一般不会有疾病。   这可是女王赠送的礼物,要是出了问题,不是打皇室的脸吗?   “没有,我只是被你恶心吐了。”   阿诺暴跳如雷地揪住她,卡兰尖叫着躲开,因为他手上沾了她的呕吐物。   就在阿诺想继续追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拉斐尔的声音。   “父亲,您怎么在这儿?”   花园里的二人瞬间僵住。   卡兰低声道:“瞧瞧,我就说我每次跟你在一起都会被人撞见。”   “闭嘴。”   “你才要闭嘴,你臭死了!”   此时的拉斐尔并不像平时那么沉稳,他脸色微微发白,眼神游离,似乎很心虚。   刚才他在花园门口窥伺,父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把他吓了个半死。   “给我。”希欧维尔朝长子伸出手。   “什么……”拉斐尔捏着袖子,他喉咙里像被梗了什么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在如此寒冷的清晨。   他面前的大家长只穿了件浅灰色毛衣,站在凛风瑟瑟的花园外,完全融入这片深沉刺骨的冬意之中。   他的视线森冷、平静,深不见底。   一寸寸冻结心跳。   拉斐尔明白,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说谎。   “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希欧维尔微微颔首,语气平缓,甚至连腔调都和平时一样。   但是他的气场实在让人恐惧。   拉斐尔从袖子里取出手机,指尖微微颤抖。   希欧维尔接过扫了一眼,里面拍了很多阿诺和小奴隶在一起的照片。   有些在卧室拍的。   也有些是刚才在花园拍的。   他们看起来很亲密,动作也十分暧昧。   希欧维尔收起手机,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跟我来书房。”   拉斐尔往花园里看了一眼,犹豫着没动:“他们……”   他的父亲头也没回,冷冷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拉斐尔立即跟了上去。   走出几步后,他听见洒水装置开启的声音。   整个花园里的洒水器都被打开了,阿诺和卡兰在暴雨中逃窜,慌慌忙忙地返回各自的住处。 第14章   希欧维尔发现这件事纯属巧合。   他凑巧比平时起得早些,凑巧打开了花园的监控,凑巧看见阿诺把小奴隶拽进花园。   他没穿外衣就跑出来了,走回城堡时才觉得有点冷。   ‘这都是为了阻止阿诺犯错。’他暗自想道。   回到城堡后。   “进来。”希欧维尔打开书房门,让拉斐尔在自己对面坐下。   拉斐尔看起来紧张到了极点。   他垂着头,手一直在摆弄袖子,脊背挺得笔直,紧紧靠在椅背上,似乎觉得很难支撑。   希欧维尔倒了两杯热咖啡。   翎毛样式的纯银签子在浓稠雾气中起伏,发出细微却清脆的响动,一声声在沉默中简直要逼人发疯。   希欧维尔没有急着训斥,而是把餐巾和咖啡一同递给长子。   “擦一擦汗。”   拉斐尔接过餐巾,把它攥得死死的,还是不敢抬头。   希欧维尔看了他一阵子。   这对孪生兄弟五官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很好区分,只要跟他们相处三分钟就能轻易分辨谁是谁了。   哥哥拉斐尔留着短卷发,视线总是下垂,喜欢避开别人的目光,他谈吐得当,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弟弟阿诺则从小蓄着长直发,永远昂着头,从不承认错误,是个暴躁自负的小少爷。   希欧维尔养育了他们十六年。   他比谁都了解这两个孩子。   简单来说,阿诺坏得表面一点,拉斐尔则从骨子里就不是善人。   希欧维尔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在权力金字塔的最顶端,善人是活不下去的。   但是“坏”也有底线。   拉斐尔不应该对家人下手。   希欧维尔十指交叉,手肘撑在桌上,平静地说道:“如果你对继承权存在疑惑,可以直接来问我。”   拉斐尔咬着牙不说话。   多说多错。   沉默是金。   希欧维尔把他的手机拿出来,放在桌上,一页一页把照片翻给他看。   “你希望借此剥夺阿诺的继承权吗?”   希欧维尔在种族问题上一向很极端,所以如果阿诺和黑奴在一起,他也许会被剥夺继承权,什么都得不到。   拉斐尔心虚得不敢看那些照片,只能数咖啡杯里的波纹。   “不……”他低沉道,“我只是觉得好玩,随手拍的。”   问什么都不能答。   必须答的问题都不能承认。   拉斐尔在很小的时候就掌握了这些诀窍。   希欧维尔看得出拉斐尔在说谎。   但是,凭几张照片剥夺弟弟的继承权……   他应该没天真到这个地步。   就算阿诺跟小奴隶在一起,被当场抓获了,希欧维尔也不可能把他赶出家门——那个奴隶倒是很有可能被处理掉。   与此同时,拉斐尔也在拼命思考。   他得想出一个可以让父亲相信的理由。   “母亲更喜欢阿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在她心中没有位置。”   他一字一句说着,缓缓抬起了头,眼眶微微泛红。   “我、我只是觉得很痛苦……所以才会鬼迷心窍,想让母亲讨厌阿诺,更关注我一点。抱歉,父亲,是我错了,我会找阿诺道歉的。”   希欧维尔还是觉得他没讲实话。   但见拉斐尔这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也不好再逼迫了。   蒂琳确实有点厚此薄彼。   他又不善于表达感情。   青春期的孩子们有数不尽的小心思,说不定拉斐尔是因为失去安全感,才做错事的。   “去找你弟弟来吧。”希欧维尔微微叹气,收走拉斐尔的手机,“这个我没收了。不要有第二次。”   很快,阿诺到了书房。   他比他哥哥紧张一万倍。   希欧维尔觉得处理阿诺简单多了,训一顿就行。   他会老实一阵子,然后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重蹈覆辙。   希欧维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将他彻底掰正。   家庭教育对希欧维尔来说本来就是件难事。   真不知道那些人丁兴旺的家庭都是怎么处理子女关系的……   有时候一件生日礼物,一个座次安排,甚至是一个眼神,一句不恰当的话,都会在孩子们心中埋下不安定的种子,最后爆发为不可收拾的利益争端。   以前两兄弟还小,阿诺很敬慕拉斐尔,拉斐尔也很照顾阿诺,两人之间从未有过摩擦。   但是他们渐渐成长,矛盾终归不可避免。   希欧维尔是独生子,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   蒂琳家有五姐妹,她应该很懂。   他决定跟蒂琳商量一下。   在此之前,他要把蒂琳的玫瑰花园恢复原状。   *   花园事件后,卡兰再也没见过拉斐尔,也没有见过阿诺。   阿诺本来说好让她一起上化学课,结果也没有兑现。   拉斐尔则以感冒为由取消了晨跑。   卡兰想不明白为什么。   她每天擦拭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身体每况愈下。   这里从早到晚回荡的圣歌和悲悯虔诚的祷告,让她一个无神主义者都觉得自己万分接近天堂。   她觉得死是好事。   有时候生命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但她不敢自杀。   她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个自私懦弱的人,心理也不够强大,最多有一点无关痛痒的乐观主义。   如果能逃避,她绝对不会选择抗争。   她这样的人活着也没什么用。   卡兰心情沉郁地在教堂等了几天,终于等到周日祷告。   祷告结束后,大公会在教堂里单独呆几分钟。   卡兰设法避开神父和修女们的耳目,主动接近了他。   希欧维尔换了身肃穆的黑衣,胸口垂着纯银的白色十字架。   他的长发有种圣洁的坠感,与纤细冰冷的银饰非常般配。他在落日中晚祷的样子简直就像奇幻电影海报,美丽得让人分辨不清虚真。   希欧维尔已经察觉到了小奴隶的靠近。   他无视她,拿起权杖起身离开。   卡兰站在他面前,没有避让。   希欧维尔皱眉看了看旁边,希望能有个仆人把她轰走。   “我好像怀孕了。”卡兰面无表情地告诉他。   希欧维尔手里的权杖掉了。   他下意识地冷笑一声:“你说什么?”   希望是他听错了。   天啊。   千万,一定要是他听错了。   “你再说一次?”希欧维尔视线冰冷,刺入卡兰的眼中,她的情绪毫无波动。   “我说,我可能怀……”   希欧维尔捂住了她的嘴。   他已经看见下一个单词的口型了。   她可能怀孕了。   “来这边。”他把卡兰带到忏悔室里,心跳从来没这么快过,“这边没人。”   卡兰看着他关好门,不安地在忏悔室里徘徊,心里仍然没有什么波动。   希欧维尔家不可能接受一个混血私生子。   大公会想方设法摆脱她——比如把她沉进湖里。   卡兰觉得这样不错。   她不敢自杀,那就借这个男人的手来结束生命吧。   她有些烦躁地说:“我从未做过绝育。上次意外后就没来过月经。我只跟你一个人做过,所以肯定是你的。怎么办?”   她想着,求你快杀了我吧。   希欧维尔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放回手杖上。   他的焦虑不安快要从步伐里溢出来了。   卡兰皱起眉,催促道:“到底怎么办?”   希欧维尔想不通她为什么问得如此理直气壮。   “安静。我还在想。”他寒声说道。   他的反应完全不符合卡兰的预期。   她觉得希欧维尔会大发雷霆,然后当机立断地把她解决掉。就算当面没有动手,也会在稳住她之后偷偷让仆人下手,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尸体,假装庄园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   但希欧维尔没有这样做。   他看起来……毫无准备。   他甚至被她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且他很焦虑,可能比她这个怀着孕的还更焦虑,   “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卡兰暴躁地质问,她直接上去按住了希欧维尔的权杖,“别走了,我眼睛都花了。”   希欧维尔愤怒地看着她,想把她推开,但是下不去手。   他只能把她的手轻轻扯开,然后自己后退一步,跟她拉开距离,垂死挣扎道:“不要碰我,恶心的家伙。”   卡兰“呸”了一声,给他丢去厌恶的眼神。   希欧维尔脸色更差了。   “快点说怎么办。”卡兰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希欧维尔重复道:“我还在想。”   “你要想多久?”   “……”   从来没有人在希欧维尔面前这么颐指气使过。   “安静一点。”他用杖尖指着卡兰的喉咙。“你的声音太聒噪了。”   影响了他思考问题。   卡兰看见他抬杖的时候,眼神亮了一下。   希欧维尔没有看见。   他现在满脑子想回到两个月前掐死当时的自己。   他就不该碰这个祸害。   他不该跟着进杂物间,他应该让女仆把这个小奴隶扔出城堡。   不,还是不对,他根本就不该接受女王这份赠礼!如果在最开始的时候直接拒绝就好了!!   “我知道了。”希欧维尔突然从沉默中迸出几个字。   卡兰眼里微微泛起期待。   “原来如此……难怪拉斐尔会这样……”   “?”卡兰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语什么。   希欧维尔突然想通了拉斐尔的计谋。   单凭暧昧照,当然不足以动摇阿诺的继承权。   如果再把混血私生子栽赃给他呢?   “拉斐尔知道这件事吗?”他皱着眉问卡兰。   卡兰耸肩道:“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他。”   拉斐尔知道孩子是他父亲的。   但他也知道希欧维尔家的现任家主不可能承认自己跟奴隶生下了混血私生子。   如果他把这件事安到阿诺头上,没有人会站出来帮他。   “总之……”希欧维尔把这两兄弟的问题先放在一边,他艰难地把视线放到卡兰身上,一看见她的眼睛又立即移开了,“先去看医生。” 第15章   希欧维尔决定把问题留在路上想。   他迅速带卡兰离开教堂,进了私人地下车库。   他已经有大半年没亲自开车了。   走进车库,拿着智能车钥匙,半天都找不到是对应哪一辆车。   卡兰无语地跟在他后面。   这里有一面墙,挂满了车钥匙。   每个钥匙下面还写了车型,某些车甚至有自己的名字。   她问:“这么多车,你就不能随便开一辆走吗?”   当然不能,这里有很多概念车!还有收藏用的老古董!   希欧维尔不想跟她这个村姑解释。   他忍住暴躁情绪,拿自己的钥匙到处试。   应该在这个附近……   他记得车位是蒂琳排的,按颜色?品牌字母顺序?不,应该是按价格。   大概吧……   这里大部分车他都只坐过一两次,车库更像是大型定制奢侈品的展示柜。   而且说实话,他连车库都很少进,司机通常会在庄园阶下等他。   他又转了一圈,智能钥匙打开一辆金光灿灿的敞篷跑车。   它有着锋芒毕露的线条设计,概念非常前卫,似乎随时有可能变形成超大机器人。   卡兰恨不得撞死在这辆车上。   “算了,我不想去看医生。”她冷漠地转身离开。   “滚回来。”   希欧维尔把她拉上车,合上顶篷。   卡兰拼命挣扎想跳下去,希欧维尔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塞进安全带里。   跑车发动后,卡兰一把拔走车钥匙:“我不想看医生。”   希欧维尔坐在她身边,学着蒂琳做瑜伽时的呼吸方式平缓情绪。   “那就让医生过来看你。”他打开车门,把卡兰也拉下来,“你今天必须接受检查。”   “你这么看重子嗣吗?”卡兰快要崩溃了。   这发展简直事与愿违,如果希欧维尔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死,那还不如现在就一尸两命。   她很难想象一个混血儿在荆棘鸟庄园要承受多大恶意。   希欧维尔没理她,低头翻找家庭医生的电话。   上次发生意外后,他立即把医生的号码存上了——说不定哪天遇到难以启齿的事情就会用上呢?   卡兰一边踱步一边用余光看他。   他披着耀眼的银发,穿一身肃穆古典的黑色长衣,胸口挂着十字架,手持铂金色的镂空权杖,倚靠在造型简洁夸张、颜色饱和度极高的现代化跑车上。   俨然一副对比强烈的赛博朋克构图。   “还要等多久?”卡兰气得跺脚。   希欧维尔抬头瞥了她一眼:“你不能安静哪怕一秒吗?”   “我不想看医生,就让我这样吧。”   希欧维尔想说什么,正好这时候电话接通了。   医生谨慎中带一丝颤抖的声音响起:“公……公爵大人?”   这是他第一次接到来自公爵本人的电话,他甚至洗了洗手才按接听键。   “马上来庄园见我。”希欧维尔只说一句就挂了电话,他盯紧卡兰,警告道,“先做检查。万一你根本没怀孕呢?”   卡兰一想也有道理,她事后吃过避孕药。   说不定是因为前段时间饥一顿饱一顿,导致胃不好。   但她还是很烦躁。   她根本就不想记起那次意外,也不想再见到希欧维尔。   现在看他的紧张程度,说不定会随时关注这件事。如果有孩子,一定要看着她生下来为止。   真是越想越想死。   希欧维尔也很烦闷。   如果只是一次意外,他完全可以瞒着蒂琳,等时间磨平这个坑,或者等想开了之后再告诉她。   但是如果弄出私生子了,他就必须立刻找蒂琳商量。   因为私生子也是有继承权的。   希欧维尔家的爵位会稳稳落在长子拉斐尔手里。   但荆棘鸟庄园的财富数之不尽,私生子很可能瓜分本该属于阿诺的那一份。这是蒂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愿意看到的情况,她肯定希望堕胎,但是这又违背宗教信仰……   希欧维尔已经预计会有一场争吵。   他还没开始思考私生子是混血儿该怎么办呢。   如果他坟墓里的父亲气得活过来,说不定能帮他出出主意。   他想着想着,突然听见小奴隶的呕吐声。   卡兰蹲在地上,一阵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因为反胃感强烈,外加莫名的厌世情绪,她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她身体发冷,那种心悸感又上来了,死亡离得如此之近,甚至能在她眼睛里具象化为漆黑浓重的乱色。   然后,她视线里垂下了一个纯银十字架。   它折射出阴暗的光。   镂空花纹的质感轻薄通透,受难者悲悯的脸孔栩栩如生,仿佛在看她,又仿佛谁也没看。   卡兰一瞬间怔住了。   希欧维尔俯身把她拉起来,抓在她手臂上的力量非常沉稳。   “滚开,不要吐在车上。”他有些抵触地递出手帕。   这块手帕他绝对不会再用了。   卡兰拿手帕掩着嘴。   她突然安静下来,希欧维尔倒有些不习惯。   过了会儿,他发现她在偷窥他胸前的十字架,看几眼就躲开,过一会儿又回来。   这视线让他觉得有点热。   他把长发撩到耳后,轻轻摩挲无名指上的婚戒,仍难缓解躁动。   “你叫什么名字?”他侧目问道。   卡兰给他嫌恶的冷眼,捂着嘴又吐了。   她慢慢蹲下来,看着很痛苦,一副不堪支撑的样子。   希欧维尔抬起手看表。   该死的医生怎么还没来!   他已经不能跟这个奴隶独处下去了。   他又拨了遍电话,医生很快接起。   “公爵大人!”   “你到哪儿了?”   “还差两公里,路上有点堵。对了,大人,我能问问是谁……”   “快点。”希欧维尔又把电话挂了。   他重新锁了车,对面色苍白的小奴隶说:“去城堡里吧。”   这会儿已经天黑了。   希望不要有仆人看见他们。   古堡的好处就是有很多“密道”,他可以打开一条安全通道,然后把她弄进楼上小书房里,跟那天晚上一样。   卡兰走两步停一下,希欧维尔只能不停回头:“你连这两步路都走不动吗?”   卡兰直接蹲下了。   她看起来像刚学走路不愿意脱离母亲怀抱的孩子。   希欧维尔在心里讥笑过她之后,又忽然意识到,她其实跟他的孩子差不多大。   想来都觉得不妙。   如果她真的怀着他的子嗣,那这个想法就更糟糕了。   “起来。”希欧维尔用权杖点了点地面。   卡兰极其厌恶他这个动作,因为总感觉像在训犬。   “滚。”她骂道,“我走不动了,让我冷死在外面吧。”   希欧维尔恨不得拿权杖抽她两下。   现在刚刚入春,天气有所转暖,但是夜晚依然很冷。城堡外,寒风吹低草丛,天空阴阴的,一副降雨未雨的样子。   他们僵持了近两分钟。   第一滴雨落下时,希欧维尔把权杖交给她:“起来,自己走。”   卡兰看都不看一眼。   “你叛逆期到了吗?”希欧维尔深呼吸看着她。   “你更年期到了吗?”卡兰飞快嘲道。   希欧维尔真想治治她这幅牙尖嘴利的样子。   “随你便,你就呆在这里吧。”   他刚转身离开,就下雨了。   灰色云层遮住了星月,空中隐隐闪过紫色电光,很快头顶就炸响雷鸣。古堡的阴影投在草地上,看起来十分狰狞。   卡兰抱紧自己,长长地松了口气。   一场夜雨后,草地将生长得更加茂盛。   它们也许会掩盖她的尸体。   又或许会变成绒绿色的棺木,将她紧紧包围。   她在雨中回忆起很多事情。   比如收养她的父母。   他们年纪大了,不能生育,家庭情况不满足正常收养条件。所以他们花了点钱买通产科护士,把婴儿时期的她抱走了。   她被宪兵队带走的前一晚,害怕得在卧室里瑟瑟发抖,整晚听着客厅里的父母大声讨论他们亏了多少钱。   还有那个猎场。   她是女王赏赐给参加围狩的贵族们的礼物。   关押他们的笼子就摆在一大堆血淋淋的猎物中间。   她被死亡的腥气、浑浊的眼球和张扬放肆的呼喝围绕着。   还有那些半死不活的猎物。   卡兰眼睁睁看着它们的血流干,生机耗尽,变成一件战利品。   现在她也要变成它们中的一员了。   她想着。   然后一把黑色雨伞盖在了她的头顶。   希欧维尔回去拿了伞出来,顺便打发仆人去为蒂琳准备夜宵。   这个固执又愚蠢的小奴隶竟然还蹲在原地。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在暴雨雷鸣中模糊不清,“我是不会背你回城堡的,别做梦了。”   卡兰仰起头。   “我想……”   希欧维尔觉得她眼睛有点红,看上去随时要晕过去了。   “去箭矢无法抵达的地方。”卡兰说。   她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希欧维尔只能俯身把她抱起来,并在心里劝自己——他只给家庭医生一份工资,不能让人家兼顾验尸官的活儿。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伞遮住两人,然后大步回到城堡,从安全通道上去。   他手里的人似乎不比一只猫重,连骨头都好像是空心的,全身上下只有腰软,其他地方都摸着硌人。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在蹭他胸口。   希欧维尔觉得皮肤刺痛,哪里都很不适。   见鬼,这一定是心理过敏症状。   卡兰有点发烫,所以一直把脸往冷冰冰的十字架上贴。   她记得初见希欧维尔也是在猎场。   他用猎qiang打伤动物的腿或者翅膀,帮女王更好地瞄准目标,方便她用箭射中。   卡兰那时候就想着,   她要去箭矢无法抵达的地方。 第16章   希欧维尔第一次觉得上城堡四楼的路如此漫长。   抱着小奴隶的每一秒都很难捱。   他觉得两人的温度开始交染了。身体接触的地方,前胸,手腕,膝弯,整整半边轮廓,牢牢贴在一起。衣料的抵挡作用越来越小,那股陌生的体温正在往他的皮肤下渗透,气息也越来越浓烈。   他热得惊人,汗水从耳后流下来。   当他走到小书房时,卡兰已经闭上了眼。   “醒醒。”他摇了摇她。   “我没晕。”卡兰只是累了。   希欧维尔把她放在沙发上。   那股温度猛然抽离,只留下空落寒凉的感觉。   卡兰勉强抬眼问他:“如果我怀孕了,你准备怎么处理?”   希欧维尔没有回答,而是低头看短信:“医生到了。我让他上来。”   卡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她难受得想哭,又怕被他看见。   其实希欧维尔已经看见她眼眶泛红,肩膀微微抽动的样子了,但他没吭声。   他才懒得多看一眼。   医生很快到了,他提着一个大药箱,气喘吁吁,用宽檐帽子扇着风,然后给希欧维尔鞠了个九十度以上的躬:“公爵大人,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力的?”   希欧维尔把门锁上。   “去看看她。”   医生顺着他手杖所指的地方,看见了卡兰。   她那头黑发非常打眼,医生瞬间就记起来了——这是拉斐尔少爷带去他那里的奴隶。   当时拉斐尔少爷还要了份避孕药。   医生愣住一会儿,立马大声道:“公爵大人!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希欧维尔皱眉想道,她怀孕为什么是你的错?   医生见他皱眉,差点吓得要当场跪下,他面色惶恐地嚷嚷:“我绝无隐瞒这件事的意思!但是拉斐尔少爷威胁我,不让我说!他、他……和这个奴隶……”   “够了,你先去瞧一眼。”希欧维尔不耐烦地打发道。   拉斐尔背后做了些什么手脚,以后再找他问。   医生愣愣道:“瞧……瞧什么?”   希欧维尔恼怒地反问:“你是医生,需要我教你吗?”   医生被吓傻了,脑子也有点乱。   他满心想着自己在拉斐尔少爷和公爵之间讨不了好,没准明天就会被辞退。   他万分后悔,心想早知道就不该帮少爷隐瞒这种事。虽然少爷会继承爵位,但至少最近几十年内希欧维尔家是由公爵大人做主的。   当初少爷带着奴隶来拿避孕药,是什么居心谁都明白。   他早该上报给公爵的!   看现在这情况,奴隶说不定是意外怀孕了……   老天爷,他可不懂妇产科,万一公爵要他在这里就地引产怎么办?   “你的脚在地上扎了根吗?”希欧维尔冷冷地质问。   医生连忙收好心思,在沙发前打开医疗箱,简单检查了一下奴隶的情况。   “呃……她……比较虚弱。”   希欧维尔讥诮道:“谢谢你告诉我,我长了眼睛,自己能看见。”   医生清了清嗓子:“公爵大人,我觉得您完全不必担心,她的身体情况应该撑不到预产期。”   这不是希欧维尔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以为医生要先判断一会儿,这个小奴隶到底有没有怀孕。   他才刚做好意外怀孕的心理准备呢。   “您真是太英明了!”医生兴高采烈地吹捧道,“当初围狩结束,您跟女王要个‘命最短的’奴隶!看看她,可不就是吗?先天心脏缺陷,又在防疫站折腾了一遍,能活过三个月就算不错了……”   医生手舞足蹈地解释。   他觉得自己逃过一劫。   如果希欧维尔家出现混血私生子丑闻,说不定连他都会被灭口。   而且因为宗教信仰问题,孩子多半不能流掉。公爵早已经安排好拉斐尔少爷的婚姻,他不可能承认这个混血私生子。现在公爵也不必纠结了,因为这个小奴隶根本活不到孩子出生的时候。   上帝会带走他们的。   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医生美滋滋地收起药箱离开。   道别时,他脸上的褶子里都泛着笑容:“您把她晾在一边就好,大人,您什么都不用做。等几个月,这事儿就结束了。”   医生离开后,书房里一片寂静。   希欧维尔把小奴隶从沙发里翻出来,面对着他。   她的脸很红。   他想起来,医生连感冒药都没开。   可能觉得她早晚都是要死的。   卡兰清楚地听见了医生的话,她心里倒是很平静。   这对她来说也是如愿以偿了。   过了会儿,她感觉胸口温热,是希欧维尔把手覆了上来。   她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滚。”   希欧维尔摸到她的心跳。   心室里一下下地震颤着,血液涌动,迸发生机,虽然节奏略显急促,但是在他看来一切正常。   ‘先天心脏缺陷,肯定活不过半年。’   医生确实带来了好消息。   现在他甚至不用跟蒂琳商量这件事。   什么私生子混血儿继承权的问题,没几个月就会彻底消失——而且不违背宗教信仰。   这简直是整件事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宛如命运的眷顾。   希欧维尔把另一只手按在自己心口,悄悄比对两人的心跳。   一下一下,都很急促。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两个心跳声几乎要重合起来。   希欧维尔心想,如果她有毛病,那我肯定也有了。   医生到底从哪儿看出来她先天缺陷的?   他好像也只带个听诊器。   他说的准吗?   她摸起来真的很正常。   “防疫站有你以前的病历吗?”希欧维尔皱眉问道。   “我从小到大都不怎么看病……”   卡兰又闭上眼,她现在很累很累。   希欧维尔再问她时,她已经不愿意出声了。过了会儿,她听见翻箱倒柜的声音。   希欧维尔打开了备用药箱。   但是这些感冒药基本是孕妇忌用的。   他翻开手机通话记录,盯着医生的号码看了很久。   现在把医生叫回来就太奇怪了。   但是那家伙走前为什么不开药呢?   就算她早晚会死,无论如何都会死……医生难道就没想过在他面前表现一下敬业精神吗?   他为什么想省这个事?   真见鬼。   希欧维尔觉得自己一定是强迫症犯了,浑身都很不自在。   他走到饮水机边按下加热。   总之多喝热水。 第17章   第二天,卡兰醒来时,不知是夕阳还是朝阳的暖黄色光线照透落地窗,一棱棱打在她脸上。   她手腕上扎着针,挂了个快滴完的吊瓶。   书房里没有人。   昨晚希欧维尔给她喂了点水,越想越觉得不靠谱,于是迅速联系另一位家庭医生过来,给她扎了个针。前一位医生工作表现很出色,希欧维尔决定举荐他去国际维he部队,他在那里一定大有前途。   卡兰拔了针头,坐起身来,肚子咕咕叫。   书桌上留了一些食物。   她边吃边四处乱逛,发现门窗都锁住了。外间书房低调奢华,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有个不能点火的假壁炉和一张比床还柔软的沙发。   里间有私人观影厅,还有盥洗室、浴室。   浴室里放着几件备用衣服,居然是她的尺码。   希欧维尔难道想把她囚禁在这里?   卡兰心下沉沉。   她洗好澡换上干净衣服,准备找找出去的办法。   其实希欧维尔只出门五分钟。   他本打算带个枕头回来,结果在卧房碰见了蒂琳。   “我们今天有约,你还记得吧?”蒂琳在主卧梳妆台前挑选珠宝,忽然从镜子里看见他,“你没换衣服吗?”   希欧维尔还穿着周日祷告的黑衣。   “等会儿就换。”他一边淡定回答,一边拼命回想他跟蒂琳约了什么。   他转身打开大衣橱,用门挡着手机查行程,行程安排表上赫然写着“周一上午与艾芙琳见面”。   艾芙琳是蒂琳家的幺妹,今年二十六岁,才刚刚订婚,是所有姐妹中结婚最晚的。蒂琳和她关系非常好,答应陪她一起去看婚纱。   希欧维尔最近事情太多,差点把这个约会忘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问过蒂琳:“为什么我也要去……”   蒂琳说因为她妹妹的未婚夫艾森德伯爵也要去。   她大概是不想被那对新人炫耀。   又或者是想用他给妹妹的未来丈夫树立一个好榜样。   希欧维尔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驳她的面子。   但他现在藏了个怀着孕的奴隶在书房。   “我一定要去吗?”他边换外衣边问。   蒂琳在用睫毛夹,手非常稳,语速也飞快:“你临时有什么事情吗?”   希欧维尔在思考理由。   “没关系,我一个人去也行。”蒂琳从镜子里瞥他一眼,“你是大忙人……我家所有姐妹都已经习惯我独自出门了。”   希欧维尔单纯觉得他一个男人总是参加五姐妹的聚会有点不好。   他和蒂琳该有的约会都有,该秀的恩爱也都秀了,该给的礼物从来没少过。她那群热爱攀比的姐妹实在找不到胜过蒂琳的办法,所以天天在背后数落他没空陪她。   偏偏蒂琳很吃这套,每次姐妹们这么说,她都觉得没面子。   在贵族之中,面子是很重要的。   希欧维尔只能问:“去哪里看婚纱?”   蒂琳扬起嘴角:“在艾芙琳的画室。艾森德伯爵约见了一些私人设计师,他们会一个个谈。”   希欧维尔沉默了,这个一听就要很久。   蒂琳将头发放下来,拿发网一个个比划:“我已经陪她见过珠宝商和酒庄的销售人员了,婚礼承办方的品味不错,他们结婚那天一定会震动全国的。对了,我们中午要在天空花园餐厅吃饭。”   “没问题……”   “出发吧。”蒂琳别上一枚金色树叶胸针,然后拎着绣珠小包起身。   “……现在?”   蒂琳奇怪地看着他:“是啊……现在都八点多了。怎么了,希欧维尔?你今天早上好像有点不太对。”   希欧维尔解释说是因为熬夜太久了,想休息一下。   “辛苦了,你可以在车上休息。”蒂琳急匆匆地出门。   希欧维尔非常不安地坐上车。   刚出发他就后悔了。   蒂琳用手机自拍,然后告诉身边的丈夫:“我们先去丘比特育儿中心找艾芙琳,她和艾森德伯爵一起在学习产前教育。”   “……产前教育?”希欧维尔越来越窒息了。   “就是教育肚子里的孩子,使他赢在起跑线上。听说他们能让孩子在肚子里学会玩魔方呢。”   ……?   希欧维尔一路都在沉默。   他想起小奴隶那瓶药快滴完了,继续扎着针说不定会出血。   到丘比特育儿中心,他趁蒂琳咨询前台,发了条短信给拉斐尔,让他立即去小书房看看。   拉斐尔接到父亲这么一条短信,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在……上……课。”他编辑短信发回去。   蒂琳远远冲希欧维尔招手,他匆忙回了一条“快去”,然后跟着妻子上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希欧维尔酝酿了一会儿,轻声道:“蒂琳,我有件事想……”   “七楼到了。”   甜美的电子提示声响起,遮盖了他的声音。电梯门打开,外面一片嫩绿嫩粉嫩蓝,装修风格纯真又童话,外面挂了“丘比特育儿中心”的牌子,女接待员衣着得体,笑容可掬。   希欧维尔看了只想吐。   “走,去看看他们。”蒂琳兴高采烈地拉着他进去。   希欧维尔万分疑惑——艾森德家没有仆人吗?为什么这种事还要亲自来学?   “私人教室在这里,请跟我来。”女招待员把他们两人领过去。   很快,希欧维尔被教室里的场景狠狠震撼了。   这是何等的弱智啊。   艾森德盘膝坐下,怀抱着背对他的艾芙琳,手放在她肚子上。   一个看起来像东南亚人的中年妇女操着口音,神神叨叨地说:“呼气——吸气——呼气——吸气!现在,你们应该感觉到了彼此的心灵连接在一起,在你们中间,诞生了新的生命!”   艾芙琳用力点头,几乎要喜极而泣。   老师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它还很弱小,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它是无知的!它的心绪用一根脐带与你相系……咳,脐带,艾森德伯爵。”   艾森德连忙把手从艾芙琳的小腹调整到肚脐上。   老师认真肃穆地说:“只要你们认真感受,就一定能听见它的声音!快……就现在,快去感受它!”   在如此神圣的关头,希欧维尔的手机响了,是拉斐尔打来的。   蒂琳用愤怒又略带谴责的眼神看向他。   “它在说……爸爸!妈妈!”老师又抬高了声音,嗓子又尖又细。   希欧维尔接起电话,逃离教室。   “拉斐尔,你回去了吗?”他小声问道。   “是的,我已经赶回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父亲?”   “你立即去四楼小书房。我把那个奴隶关在里面,你帮忙看管她一上午,我吃完午饭就回来。今天上午缺的课,下次再安排老师补,或者你可以把课本带回去……对了记得给她带个枕头……还有拖鞋!还有……”   “希欧维尔!”蒂琳在教室玻璃窗的另一边朝他招手。   希欧维尔匆忙挂了电话,又若无其事地站回她身边,听产前教育老师讲怎么跟孩子进行心灵沟通。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轨?   他们的抗压能力都这么好吗?   短短一个上午,希欧维尔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第18章   希欧维尔饱受煎熬时,卡兰在他书房里过得很惬意。   一觉起来,她身体舒适,精神也不错,吃饱喝足就开始翻他的书桌。   他有最新的报刊杂志。   卡兰以前埋头学习,不怎么关注时政,现在翻看这些报纸杂志,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   在女王xiu宪剥夺黑发人种受教育权前半年,报纸上就陆续开始出现黑发学生被退学的事件。这些事件影响很小,没能激起水花,也没人多管闲事。   半年后,法律禁止黑发人种受教育,帝国社会才掀起轩然大波。   现在想想,那些小事件也许只是试探民众的弹性。   所有报纸都称希欧维尔家族为“最大的保皇党”。   爱德蒙·希欧维尔本人即女王最忠实也最强大的拥趸。   女王能从一个虚位元首,走到参政议政,再走到如今的修改xian法、独断专行,都仰赖于希欧维尔家族的鼎力支持。   几天前,民主党的中坚成员杜南遇刺。   两个月前,他在国会公然打断希欧维尔关于支持东线战事的演说,并暗指他怂恿女王走上极端民族主义道路。   现在战争结束,白银公终于抽出手来解决他了。   杜南遇刺重伤后,下议院人心激荡。   因为杜南本来很可能成为下一任内阁首相。   希欧维尔把他除掉,或许是想暗示女王废除内阁。   有几张国际报纸说这是“王权复兴,时代倒退”,被希欧维尔剪了下来。   卡兰发现,他居然专门剪了一本媒体对自己的负-面评价。   她忍不住嘲笑出声,又勉强收敛住。   她津津有味地翻着希欧维尔的记仇本。   当她看到小报指责荆棘鸟庄园的高尔夫球场太浪费资源时,拉斐尔回来了。   他背着书包,还提了一袋运动服,看起来行色匆忙。   他往外瞧了瞧,确认无人窥伺,便把门锁死。   然后他打开灯,把落地窗帘子放下。   卡兰觉得他不是来救自己出去的。   “父亲让我看管你一上午。”拉斐尔急匆匆地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平板电脑。   平板电脑上开着视频通话,对面是安静的课堂。   他在自己课桌上竖了个电脑,准备远程听课。   卡兰探头看了一眼,老师在讲现实文学。   “我有篇小论文要写。”拉斐尔从书包里又拿出一个笔记本,“还有上周跟同学合作的化学实验报告……”   “要我帮你吗?”   “我自己来。”拉斐尔打字飞快,一边问她,“所以,昨晚你和父亲在这里过夜的?”   虽然他说得漫不经心,但卡兰还是听出了一丝微妙的厌恶。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一整晚。”她毫不犹豫地反讥道,“所以,你想害死你弟弟?”   拉斐尔敲键盘的手顿了顿。   “阿诺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是啊,所以聪明的拉斐尔得赶紧为家族除害。”卡兰露出事不关己的假笑。   拉斐尔不说话了。   卡兰能看出他的愤怒不悦,但是她并不关心。   她陪拉斐尔听了会儿文学课,越发怀念校园生活。   她读的学校在公立高中里算很好的。   虽然比不上私立高中,但是每年的大学入学考试成绩都不错。而且公立学校学费低廉,可以通过相对公平的入学考试进入,大大降低了家庭条件的门槛。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黑发人种在学校里备受歧视。   高中小团体抱团严重,霸凌事件日常上演。   有些黑发人种也喜欢欺负更弱小的同族,从而在他们身上寻找平衡。卡兰属于最弱小的那一拨,她还挂了个“书呆子”的头衔,任谁都会讨厌。   所以之前卡兰很喜欢读书,但不喜欢去学校。   拉斐尔没有这些烦恼。   他不管学习还是运动都很出色,性格善良热情,为人勤奋低调,又有着公立学校高中生几乎不会出现的高贵家世,追在他后面的女孩子成堆,甚至每天放学都有不少人隔着马路偷偷看他。   他在平民和老师之间好感度尤其之高。   许多人称他为“贵族中的明珠”。   可以说,希欧维尔家在下层社会获得的任何一丝好感,都是拉斐尔争取来的。   卡兰觉得当初大公送他去公立学校就别有用心。   “拉斐尔……”卡兰戳了戳他的肩。   拉斐尔回头:“什么?”   “你觉得……”卡兰犹豫了半天,“如果我申请回去上学,你父亲会同意吗?”   “不会,除非他和教堂里的圣母像换了脑子。”   “可是我怀着他的孩子。”   “如果你想活命就最好不要提醒他这点。”   拉斐尔在她面前不再伪装笑脸。   这让卡兰意识到他的说话腔调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昨晚医生过来,说我没几个月能活了。”她低头道。   拉斐尔把电脑合上:“什么?”   “心脏先天缺陷……我确实一直以来都不擅长运动,情绪波动剧烈会产生心悸感。”   “你之前没看过医生吗?”   卡兰耸耸肩,半天没有吭声,最后才说:“……家里比较困难。”   拉斐尔又打开电脑。   “那挺好的,死了就自由了。”   卡兰听了这话,忽然想起送她到庄园的运奴车。   车上有许多养奴场里出来的奴隶。   卡兰向他们表达同情关怀,可他们并不领情,甚至有人说:“你在外面要受歧视,我们在养奴场里是平等的。”   他是指,他们彼此之间获得了完全的平等。   大家都是家畜,终于谁也不比谁高贵了。   卡兰当时觉得他的说法荒谬可笑。   现在她觉得自己那种“死了就自由了”的想法很荒谬可笑。   并不是死了就自由了。   即便她死去一千年,一万年,她的思想也仍被禁锢在这里。   她将永远得不到自由。   “你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卡兰问拉斐尔。   拉斐尔埋头写实验报告:“不知道,别问我。”   此时,希欧维尔旁听完了一整节产前教育课,准备跟伯爵夫妇一起去挑婚纱。   他们已经约了独立设计师在画室见面。   在这群人带着自己的作品,讲解设计理念,极力推荐自己。   希欧维尔实在提不起劲研究蕾丝边多点好还是少点好。   他想办法溜出来,又给拉斐尔打了个电话。   那边几乎是瞬间接起。   他听见长子愤怒的声音远远传来:“把手机给我,这是父亲的电话!”   然后小奴隶的声音差点把他耳膜震碎。   “听着——你儿子在我手里!两个都在,呃,也许三个!我要回去上学!啊——!!”   她突然发出惊呼,那边声音很乱,听着像是拉斐尔从她手里夺走了手机。   希欧维尔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呵斥道:“不要在书房里打闹!” 第19章   “不要在书房里打闹!”   电话那头,没人回答希欧维尔的话。   卡兰跳起来想够拉斐尔的手机,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长毛地毯上。   拉斐尔觉得脖子都要断了:“快从我身上下去!”   “给我!”卡兰一把捞走他的手机,动作非常矫健。   “你真的是孕妇吗!”拉斐尔痛苦地把她掀开,“把它还给我!”   卡兰拿着手机绕到书桌后。   希欧维尔听见那边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大堆书本落地,桌角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声音。然后落地灯倒了,小奴隶在拼命尖叫,拉斐尔一个劲地胁迫她还手机。   希欧维尔直接挂了电话返还庄园。   他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回了城堡,打开书房一看,里面只剩拉斐尔一个人。   书桌上乱七八糟,灯罩碎成了一片片,连窗帘都被撕掉一块,杆子耷拉在地上。希欧维尔仔细观察一遍,没有看到血迹,于是稍微放心一点。   拉斐尔额角有块淤青,是被书砸的。   “人呢?”希欧维尔问他。   拉斐尔捂着头指了指盥洗室。   卡兰打不过他,于是躲进了卫生间里。   “你先去擦点药。”希欧维尔很不理解他们俩为什么到这个岁数还会打架,他安抚道,“今天辛苦了。”   拉斐尔提起书包离开,表情十分阴郁。   希欧维尔拿钥匙开了门。   小奴隶从浴缸里探出头看他,脸上写满警觉。她头发乱七八糟的,衣服也有些皱,开口就是:“你儿子被我揍了。”   “是吗?”希欧维尔冷冷地说,“我觉得你看起来比他更狼狈。”   卡兰脸上泛起恼恨的红晕。   拉斐尔明显是让着她,他不清楚父亲对她肚子里孩子的态度。   “出来。”希欧维尔命令道。   卡兰从浴缸里爬出来,袜子被划破了,脚趾蜷着,看起来很无辜。   “我想回去上学。”她告诉希欧维尔。   “你在做梦。”希欧维尔冷笑着打开门,指着外面的狼藉说,“去收拾干净。”   “你怕我比你儿子更优秀。”   “我更怕听你说出这种令人尴尬的自夸。”   卡兰怒气冲冲地说:“那为什么剥夺黑发人种的受教育权?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害怕吗?”   希欧维尔冷淡地说:“只是因为你们不配罢了。”   “不,就是因为你们害怕。”卡兰极力争辩,“牧场会给牛羊听音乐,因为牛羊本身没有能力成为贝多芬、莫扎特。而你们剥夺黑发人种的受教育权,恰恰证明了黑发人种有能力实现你们独占的一切成就。你们害怕失去特权,所以用劣币驱逐良币。”   卡兰情绪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希欧维尔用食指轻敲手杖,声音依然平静:“你说完了?去把外面收拾干净。”   “不要——”卡兰梗着脖子怒道。   希欧维尔立即用权杖指着她,低声威胁:“听话一点,孩子,不然你会很痛苦。”   他的眼睛很漂亮。   视线很可怕。   卡兰第一次看见比三万里海底更寒冷的蔚蓝色。   与之相比,雪一般的银发都算是温暖了。   她走出去,一片片拾起地上的玻璃,心里又开始唾弃自己的懦弱无能。   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到呢?   为什么,在别人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除了恨,除了畏惧,除了痛苦。   她能运用的武器太少了。   联想到其他黑发人种的命运,她清楚地意识到,一旦连“知识”也被剥夺,那么等待他们的只有灭亡。   或许她可以捡块玻璃把大公刺死。   卡兰思考着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拉斐尔继承爵位,开始变本加厉地报复黑发种族。女王也还活着,女王仍受希欧维尔家扶持,她会一步步走上帝国顶峰。簇拥着女王的上层贵族不受任何影响,他们依然享受特权,蓄养奴隶。   帝国是个非常庞大的金字塔,只缺一两块积木是不会倒塌的。   她手里这块可以杀人的碎片,相对于这样一座金字塔而已,实在太无力了。   卡兰把地上的书本捡起来,踮着脚放回去。   最后一本厚厚的不列颠辞典,是她拿来揍拉斐尔的。   她小心地把书往里塞,指尖抵着发白,但是人不够高,怎么都放不上去。   希欧维尔一直在沙发上看着。   看她踮起脚,圆润小巧的脚趾从袜子破洞里伸出来。看她将手用力抬高,衣摆往上提起,露出腰间白皙的皮肤。   稍微侧点头,可以看见她前面的腰线。   因为瘦,胯骨明显,所以那位置的线条更加清晰。   这么看,她一点也不显孕。   希欧维尔琢磨着,这孩子就算能生下来也不会有多健康。   这时候,卡兰忽然发出短促的惊呼,手里那本书从最高处掉下来。   但是书没有落在她身上。   有陌生的温度贴近她后背,替她把辞典放回最高处。   希欧维尔放好书,掐着她的腰,把她转了个身,按在书架上:“我可以让你回学校。”   卡兰觉得在这姿势下他不会说任何好话。   “别碰我。”她咬了咬唇。   希欧维尔觉得她刚烈的样子很可笑——谁会想碰她呢?   “只要你好好取悦我,我就让你回去,怎么样?”他低声问道。   卡兰几乎是没有迟疑地说“可以”。   希欧维尔以为她要痛苦挣扎一番,然后他就可以借机羞辱她了。   没想到她会直接答应。   “我都说可以了。”卡兰怒气冲冲又毫不犹豫,“随你怎样吧!”   希欧维尔陷入进退两难的沉默。   卡兰早就觉得他是想嘲讽羞辱自己,看他这脸表情就更确定了。   “懦夫。”她不想示弱,甚至企图嘲弄他,“你不过是女王的走狗罢了。”   希欧维尔危险地眯起眼:“那你又是什么呢?作为我的奴隶……”   卡兰挣扎道:“我不是你的奴隶!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她说话时贴太近了,呼吸轻吐在他的脖子上。   希欧维尔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点。他皮肤上又生出那种异样的刺痛,手套好像隔绝不了她腰上肌肤的触感和温度,这让他很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手放开。   “放开我!”卡兰踹了他一脚。   希欧维尔顺势松开手,她就像瞪羚般跳出去,纤细、脆弱、轻盈、警觉。   希欧维尔脑海里疯长着想要将她猎杀的念头。 第20章   希欧维尔的视线越过卡兰,看见被拉下的窗帘。   远处是平静蔚蓝的湖面。   他花了很长时间把头脑的杂草拔干净。   他不敢相信自己被这个年轻莽撞的奴隶左右了情绪。   她还在挑衅地看着他。   “你不想完成遗愿了吗?”希欧维尔摩挲着权杖,冷冷看着她,“只要你能取悦……”   卡兰干脆地说:“就算我跟你睡了你也不会放我回去的,我都从你那脸吃过屎的表情里看出来了。”   这个……傲慢!粗俗!自以为是的奴隶!   希欧维尔恼恨地看着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就响了。   电话是蒂琳打来的。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叫他去天空花园餐厅吃饭。   “接啊。”卡兰颔首道。   希欧维尔出门去接电话,卡兰试图趁他开门的时候挤出去,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铃声已经响了十几秒了。   希欧维尔把卡兰拎回房里,卡兰攥住他手杖的一段,不让他关门。   “别想囚禁我!”   “不要自作多情。”希欧维尔压低声音,往外看了看。   走廊里暂时没人。   “快滚回去!”希欧维尔把门打开,拽走了手杖,卡兰直接用自己的手臂挡住门。   铃声已经响了超过三十秒了。   希欧维尔只能警告卡兰:“保持安静,你要是敢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挂到你学校大钟上去敲一整天。”   然后他接起了电话。   卡兰没有说话,但还是不让他关门。   希欧维尔不敢跟她在走廊上纠缠太久,他将她推回书房,然后跟她一起进去。   “希欧维尔?你在听吗,希欧维尔?”蒂琳在电话另一头不停地问。   “在。”希欧维尔用身体挡住门,一只手在背后将它反锁,“我马上来天空花园餐厅。”   卡兰挑挑眉。   “不,没事,午餐推迟了。”蒂琳没听出异样,她知道希欧维尔总是很忙,“我们上午本来计划跟十六位独立设计师见面,但是现在只见了十二位。”   希欧维尔庆幸自己没留在那儿遭罪。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吃饭?”   “艾森德伯爵把天空花园餐厅的主厨请来画室了,我们边谈边吃。对了,我父亲下午也会过来,你要不要见他一面?”   希欧维尔本来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但卡兰拿纸写了一句:“让我回学校,不然我就叫了。”   “……不,不了。我中午吃过饭就走。”希欧维尔想把电话挂断,可蒂琳还有话要说。   “你觉得今天那些设计师怎么样?我也拿了几张名片……我们二十周年纪念日的时候可以再拍一套婚纱照。”   希欧维尔根本就没认真看那些设计师的作品。   “没问题,挑你喜欢的吧。”   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完全同意,这是保证婚姻关系稳定必须要做的。   “我真的要叫了!!!”卡兰差点把纸怼到他脸上。   希欧维尔放下手杖,然后捂住了她的嘴。   “什么叫挑我喜欢的?”电话里,蒂琳听起来很不愉快,“艾森德陪我妹妹挑了两个月婚纱,寸步不离地逛了每一个她喜欢的品牌店,最后为了避免跟别人撞款式,才请来这些小众高级设计师,婚纱从材料到款式都是他认真挑选出来的,艾芙琳也很满意。”   希欧维尔不参加这些姐妹聚会,这也是一大原因。   她们太喜欢比较了。   他只能同意:“没问题,我陪你挑……咳。”   卡兰咬了他一口。   蒂琳太生气了,没有注意到:“我们度蜜月的时候你也说要陪我挑古董画!但是最后你是让家族的艺术顾问去买的!”   “亲爱的,他们是专业的……”   “你以为艾森德伯爵也是专业的婚纱设计师吗?”   希欧维尔从卡兰眼里看出了幸灾乐祸。   这个距离,她完全能听见通话内容。   他痛恨地瞪着卡兰,然后温声安抚:“我这次不是同意陪你一起吗?”   “你说让我挑我喜欢的!你甚至没稍微想一下,我到底喜欢怎样的!”   卡兰被他捂着嘴,但还是发出了笑声。   希欧维尔一把捏紧了话筒位置,声音极低地警告:“你想死吗?”   卡兰挑挑眉,又用力咬了他一口。   希欧维尔觉得仿佛有电流与他掌心轻触。   那股濡湿感恶心透了,他只想立即把手套脱下来。   他还得极力平复蒂琳的怒气:“我当然知道你的喜好。我们可以带上你喜欢的海蓝宝石冠……”   蒂琳愤怒至极地打断他:“我六年前就把它送给我的表妹当嫁妆了!你难道没参加那次婚礼没有看过她的脑袋也没有听我称赞它和婚纱多么般配吗!!!?”   这下连卡兰都听得耳朵疼了。   她忍不住痛苦地shen吟了一声。   幸好蒂琳还在怒吼,没有听见这声音。   希欧维尔把她死死抵在门上:“闭嘴,我让你回学校。你给我保持安静。”   卡兰眨眼。   她没想到希欧维尔轻易答应了。   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希欧维尔耐心地对电话那头道:“好了,别生气了。我中午来餐厅找你,到时候见面再谈吧。”   蒂琳“啪”地挂断了电话。   卡兰一把甩开希欧维尔的手,喘着气道:“她说艾森德伯爵把餐厅主厨请去画室做饭了,你应该在画室跟她见面,而不是去餐厅找她。你是不是有点老年痴呆?”   希欧维尔刚才一直在分心,根本没认真记蒂琳的话。   哦,对,现在他记起来了。   蒂琳说这句话的时候,该死的奴隶写了张纸试图威胁他。   他打从一开始就应该先把她锁住,再回拨蒂琳的电话。   “你就没有一点罪恶感吗?”他怒视着卡兰。   “什么罪恶感?”   “破坏他人感情。”   “呃……”卡兰犹豫了一下,怀疑道,“你在变向承认我对你的影响吗?”   希欧维尔希望自己可以用视线杀死她。   卡兰脸上比之前更有光彩,声音略带兴奋:“那我可以回去上学了?”   “不可以。”   卡兰立即变脸:“你反悔。”   希欧维尔嗤笑她的天真。   “别做梦了,没有奴隶可以再回到校园之中。”   卡兰觉得希欧维尔这么傲慢,一定不会出尔反尔。   没想到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你真是欺瞒成性。”卡兰讥讽道,“蒂琳夫人太可怜了。”   她总是能轻易戳到最让他愤怒的那个点。   希欧维尔眯起眼睛想了会儿。   “好吧。”他冷淡地说,“你想回去也可以。”   他突然松口,卡兰又不确定了。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希欧维尔告诉她:“黑发人种是没有受教育权的,你只能作为拉斐尔的陪读去学校。”   卡兰听说过有带奴隶参加宴会的,但是没有听过带奴隶上课的。   “从今天起你要穿仆人的衣服,并且全心全意地侍奉你的主人们。你要在你曾经的同学们面前,像一个真正的奴隶一样生活。如果能做到,我就让你回学校。”   “我能。”卡兰毫不犹豫。   她并不是拼死也要学习的那种人。   她只是觉得自己命不长了,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既然对黑发人种的压迫是从“受教育权被剥夺”开始的,那她就应该从同样的地方开始争回这部分权力。   她要回到校园里去。   希欧维尔觉得她很奇怪。   她有时候看起来性子很烈,有时候又异常容易妥协。   他根本不明白她的价值观标准在哪里。   一个正常的,像她一样年纪的女孩,是无法忍受自己在昔日同伴面前像狗一样活着的。   但是卡兰竟然毫无障碍。   她答应得很干脆,眼神里也不见迷茫。   希欧维尔合理地怀疑她在学校有暗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   入v申明:   1、he,不要再问了。这是旧短篇改的,主要情节早八百年就写完了定好了。所有地点、人物、制度都是现代架空,不要与现实对应!!   2、对情节人设不满,想看xxx的,键盘在手,网线你有,你可以尽情写你想看的或者挑别的你想看的去看。 第21章   卡兰对重归校园一事充满热忱。   希欧维尔重新给她安排住所,是人工湖边的一艘旧船。   船很大,有水有电,有厨房、浴室、洗衣房,还有好几间卧室。下层有个吧台,酒柜可以改造成书柜,烧烤架和鱼竿都在暗示加餐。这船已经不能开了,它用铁链和木板固定在湖边,船身漆着鲜艳的抽象油画,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卡兰对这里很满意。   希欧维尔也很满意。   因为旧船离城堡很远,他不必再看着这个奴隶在他面前晃荡。   下午的时候,拉斐尔来旧船找她去学校。   他看起来非常不满意。   但他没有办法。   他觉得父亲真的很重视卡兰的孩子。   因为庄园经常有水上聚会,所以湖边设有急救站。如果卡兰突然身体不适,旧船是离急救站最近的地方。而且车道环湖,直通市中心大路,交通也很便利,他每天就从这里出发上学。   再加上旧船远离城堡,住在这里意味着她不用听人使唤。   不管怎么看,这个住所安排都是极富深意的。   拉斐尔觉得如果孩子生下来,他又会多一个竞争者。   所以他非常不满意。   幸好卡兰说她活不久了。   拉斐尔不知道父亲怎么看待这件事——他也许还怀有一丝希望?   毕竟父亲很保守,而且重子嗣,他不会主动害死孩子,如果生下来,他说不定会偷偷养。   拉斐尔明白,这意味着,他也不能随便动这个孩子。   “卡兰!”拉斐尔在船下喊道。   卡兰从甲板上跳下来,他吓得伸出了手。   “你不能像这样蹦蹦跳跳!”拉斐尔冲她发火,“小心一点!”   卡兰并不在乎:“放松,你爸都同意我去一个有近千名横冲直撞的高中生的学校呢。没问题的。”   拉斐尔把她带上车。   “你跟在我后面,谁跟你说话都不要回答。”   “为什么?”   拉斐尔眼神冷峻:“因为他们没有资格让你回答。”   车停在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外面围观了。   “你父亲有作什么声明吗?”卡兰有点惧怕这些探究的目光。   拉斐尔没有下车,他告诉卡兰:“小事而已,用不着父亲出面。我联系了学校。我说因为升学压力大,所以申请带奴隶陪读,校方已经同意了。你是作为仆人,而不是学生进入校园的,虽然从实际情况来看你也可以跟着上课,但保持低调对你我都有好处,你要好好听话。”   卡兰连连点头。   拉斐尔确实是个沉稳可靠的人。   他神态自如地带着卡兰下车,然后回到教室。   卡兰帮他提书包,一路都被围观。   也许是因为拉斐尔站在她前面,她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   他和弟弟阿诺身材相仿,接近一米八高。但他体格更匀称,皮肤很白,透出斯文温和的气质,至少第一眼不会被看出是反派。   他帮卡兰抵挡了大部分恶意的视线。   上课的时候,她就坐在他旁边;下课后,除了上厕所,她都寸步不离。   不过总有热爱找茬的人。   最后一节篮球课。   卡兰在球场边缘远远旁观,有个又高又壮、满身汗味的家伙凑过来搭话。   “嘿,你能给我捡捡球吗?”   卡兰才懒得理他。   她以前上学的时候就听说篮球队的人很喜欢欺负弱小。   这个高个子伸手拍了拍卡兰:“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卡兰想躲开他,被他渐渐逼近篮球架下。   “她没准是个哑巴。”高个子觉得在同伴面前很没面子,回头对其他人笑道,“或者是聋子。”   卡兰觉得他一定是个傻子。   高个子冲她比了个下流的手势,卡兰避开不看。   他恶毒地嘲讽道:“狗都会捡飞盘呢,你连捡球不会!你应该觉得羞耻!”   卡兰实在忍不住说:“狗会吠,你也会,所以你很为此骄傲咯?”   “说什么呢,下-贱-坯子!”高个子骂骂咧咧地推了她一把,卡兰连忙扶住篮球架。   这时候,一个球从三分线外飞过来,精准地砸在高个子头上。他脖子一歪,差点摔出去。他摇头晃脑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拉斐尔从对面半场走过来,朝地上颔首:“把球捡给我。”   卡兰跟他视线对抗了一会儿。   这么看,他实在太像他父亲了。   他眼里寒冷蔚蓝,平静如深海,望不到任何鲜活的情感。   卡兰弯腰把球捡给他。   高个子摇了摇头,恶狠狠地看向他们:“怎么……急着给你的黑发情人出头吗,小少爷?”   “如果是情人就没必要出头了。”拉斐尔走到卡兰身边,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卡兰抬着下巴狠狠瞪他,黑瞳中光芒灼灼。   整个篮球场的人都在看他们,老师没有上前阻止。   拉斐尔冷冷地对高个子道:“这是奴隶,是私有财产。她身上写有希欧维尔家的名字,烙着荆棘鸟的族徽。你再往她身上放一个手指,我就有权射穿你的脑袋。”   他松开手,卡兰摸了摸下巴。   高个子眼里充满恐惧,他灰溜溜地跑走了。   篮球课结束后,拉斐尔带着卡兰离开学校。   卡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我只是为了让他们少招惹你。”   拉斐尔在车上解释。   虽然卡兰对地位差距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十分屈辱。   “你只是想让我觉得在希欧维尔家当奴隶也不是什么坏事。”   拉斐尔戴上了耳机,侧头靠窗,也不再跟她说话了。   有一部分是这样。   但也有一部分不是。   人的心思是很复杂的。   在卡兰被逼退到篮球架下的时候,拉斐尔确实是想为她出头。   他讨厌解释。   “你是天然卷吗?”卡兰忽然问他。   拉斐尔不回答。   就在卡兰以为他要冷-战到底的时候,他开口了:“不是。”   “你想跟阿诺区分出来?”卡兰又问。   拉斐尔懒洋洋地问道:“为什么在意这个呢?”   卡兰只是想起那天清晨,拉斐尔偷偷到花园木屋找她,飙车带她去看医生。   他心里也许还有某处是完好的。   至少他不是他父亲那样难以攻破的坚壁。   “随便问问。”卡兰说,“你到底为什么留卷发?”   拉斐尔闭目道:“因为母亲总是分不清我和阿诺,所以后来我留了卷发。”   卡兰点点头:“原来如此。”   拉斐尔继续道:“她有时候会让佣人给阿诺洗两次澡,我一次都没洗。”   卡兰忍俊不禁,但拉斐尔并不觉得这是童年趣事。   卡兰联想到蒂琳夫人的偏袒,有点明白拉斐尔的不满。   拉斐尔低声道:“我理解,任何有几个子女的父母都多少会偏心,但母亲总是把这些表现得很明显。”   相比之下,父亲又几乎不表现这些情绪。   他对所有家庭成员都太疏远了。   所以拉斐尔花了很长时间长大,也花了很长时间试图治愈自己并不快乐的童年。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卡兰好奇地问道。   “你问了,不是吗?”拉斐尔抬眼看了看她,又继续闭目养神。   卡兰没有再打扰他。   她跟着拉斐尔上了一周课,除了第一天发生的篮球场事件,再没有人向她找茬。   她在学校过得比之前还舒坦。   而且,短短一周内就有三个女孩子向拉斐尔告白。   他实在是太受欢迎了。   谁会不喜欢一个样貌出众、有钱有权、未来要继承公爵爵位的少年呢?   拉斐尔礼貌地拒绝了这些女生。   卡兰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他说没有。   “我的婚姻要由父母来决定。”拉斐尔向卡兰阐述贵族中的某些规则,“阿诺也许可以找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结婚,但是我不能。”   “你不介意吗?”   “我暂时没有遇上喜欢的人,所以……”拉斐尔想了想,“如果结婚后能像父母一样稳定地渡过一生,我也可以接受。”   “如果你遇上了怎么办?”   “应该不会遇上吧。”拉斐尔说,“我想我已经把世界上大部分类型的女孩子都见过了,她们没什么特别的。”   “好吧……”卡兰只能点头。   晚上,她会返回旧船。   这里已经成为了她的避风港。   夜晚风大的时候,船会轻轻摇晃。一开始她很不习惯,后来也渐渐适应了。   医生每周都会来看她,然后给她调整菜谱,给她一些减轻孕吐的药物。   她仍不怎么显孕,医生说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了。这个医生还教她调整心态,不要有过大的情绪波动,这对她的心脏不好。   他的想法和前一个医生一样,她确实有生命危险。   但他比前一个医生乐观,他总说自己以前治过不少先天缺陷者,这些人都通过后天调整活到了正常岁数。只要卡兰能保持良好心态,持续接受治疗,就能撑下去。   卡兰不怎么在乎这个。   她平时会在吧台复习,在岸边钓鱼,在甲板上烤鱼,然后在浴室里放声唱歌。   这是她幻想过的田园生活。   她没想到竟如此孤独。   报纸上仍在谈论各种敏-感问题。   之前遇刺重伤的民-主党成员杜南死在了医院,死因仍在调查当中。   现任首相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国-事访问,他离开帝国境内,仿佛在躲避什么势力。   废除内阁的消息甚嚣尘上。   国际新闻都称如果女王做出此举,将为希欧维尔家族掌控大权提供台阶,她相当于把达摩克里斯的剑交给了白银公。   而那个男人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斩首。 第22章   卡兰对形势感到不安。   但荆棘鸟庄园里一片风平浪静,什么都感觉不到。   拉斐尔每天认真学习,阿诺不停地换家庭教师,希欧维尔和蒂琳夫人在各种公开场合秀恩爱。因为战事削减的经费又回来了,庄园和之前一样繁盛。   女王没有废除内阁。   她做出了完全与媒体猜测相反的行动。   为了改善东线战争的恶劣影响,她接受帝国广播电视台的申请,协助制作一个叫《风光之下》的纪录片。纪录片主要揭露帝国上层贵族生活,带普通民众了解上议院成员们的日常,用犀利而真实的镜头展现不列颠贵族的风光背后都隐藏着什么。 第一集是在皇宫拍摄的,一经播出就激起了强烈反响。   卡兰跟拉斐尔利用课间时间把它看了一遍。   “女王真的喜欢养蜥蜴吗?她都这么大岁数了,我以为她会喜欢猫猫狗狗。”卡兰不敢置信地问道。   “她喜欢大型动物。阿诺小时候差点被她养的泰加吃掉。”   “……”   拉斐尔小声说:“所以阿诺很讨厌去皇宫。”   “难怪庄园里也不养宠物。”卡兰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庄园里不养宠物是因为母亲对动物毛发过敏。以前我们养过猎犬的,阿诺很喜欢狗。”   今天拉斐尔提阿诺的频率格外高。   卡兰问他为什么。   “父亲准备送他出去留学。”拉斐尔低声道,“今晚他会找阿诺说。”   他沉默一会儿:“我觉得都是因为我。”   因为偷拍事件,希欧维尔怕这两兄弟矛盾加剧,所以准备提前把他们分开。   “你能不能……”拉斐尔犹豫很久才开口,“帮我拖住父亲?我想找阿诺谈谈。上次……那件事之后,他就没有理过我了。”   “呃,今晚?”   拉斐尔点头:“作为报酬,我可以给你弄个手机。”   卡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手机是她联络外界的重要工具,如果有机会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晚餐后,希欧维尔回到庄园,准备在大书房找阿诺谈话,告诉他留学的事情。   卡兰鬼鬼祟祟地溜进了书房。   她鬼鬼祟祟地上楼,鬼鬼祟祟地绕过楼下的盔甲和画廊,鬼鬼祟祟地走到书桌边上,结果根本没看见人。   她环顾四周时,觉得自己在被注视。   希欧维尔从书架上抽走一本书,通过狭小的空隙观察她。   她看起来没那么瘦弱了,双颊微微泛红,那身黑白色的女仆装很合身,就是裙子短了点。她的头发长了点,被白色丝带随便系在脑后,看起来光泽柔滑。   她在到处找他。   从书桌边到旁边的展柜,她听见外面的响动,还试图从扶拦上探身往下看。   螺旋扶梯有三层楼高,她这个动作非常危险。   希欧维尔直接从书架后面走出来,把她拉开了。   卡兰差点被他吓死。   “为什么你走路没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希欧维尔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往楼下拖,“出去。”   卡兰得拖住他至少半小时。   “等等!”她拉住栏杆,回头道,“我有点不舒服。”   希欧维尔皱眉:“去跟医生说。”   “我突然不舒服。”   “去跟医生说!”希欧维尔恼怒地往门口指了指,“你那艘破船旁边就有个急救站。”   卡兰愣住了:“啊……是吗?”   希欧维尔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是的……平时不怎么用,我刚想起来。”   “这样啊……”   卡兰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聊的。   希欧维尔则有点尴尬,他想尽快把她赶出去。   “我肚子疼。”卡兰强顶着压力说道。   她觉得这个谎太容易被识破了,她面色红润,气息平稳,一点也看不出疼的样子。   “……哪里?”希欧维尔慎重地看着她。   卡兰吞吞吐吐。   希欧维尔皱眉看着她,又把她拉回楼上,按着她坐下。   “你哪里疼?”   “就……肚子?”卡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知道吧,肚子。”   希欧维尔哪里知道?   他打了个电话给医生,让他立即过来。   “去小书房吧,这里不方便。”   卡兰跟着他走上去,一句话也不多说。   希欧维尔不时回头看她,让她抓着楼梯扶手走。卡兰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但还不至于残废,希欧维尔完全是在用看易碎品的眼神看她。   小书房里灯亮着,里面有煮好的咖啡。   “是这里疼吗?”希欧维尔拿权杖远远往她肚子上比划了一下。   卡兰胡乱点头:“对。”   “这是胃。”希欧维尔怀疑地看着她,“你每天是按照食谱用餐的吧。”   “呃,不是胃,是再……下面一点。”卡兰摸着肚子说。   希欧维尔犹疑着走过去:“下面一点?”   “这里。”卡兰又随便指了指。   希欧维尔很想摸一下确认。   但是他伸不出手。   “等医生过来。”他冷淡地说。   医生十五分钟内就赶到了,他给卡兰检查一遍,没有发现异常。   他临走前叮嘱了几句,然后给希欧维尔递了个东西。   “对了,公爵大人,这是您的药。”   希欧维尔把药接过来,卡兰好奇地张望:“什么药?”   “不关你的事。”希欧维尔想把药放进书桌里。   卡兰忽然捂着肚子蹲下来,脸色非常痛苦。   希欧维尔连忙起身扶住她,被她一把抢走了药盒。   卡兰转身躲进沙发后面,读着药盒后的说明,发现是普通的安眠药。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希欧维尔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你拿我怎么办呢?”卡兰挑衅地举了举药盒。她已经意识到了,希欧维尔不会杀她,不管是因为宗教信仰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他都对她有一定的容忍度。   希欧维尔到沙发后面来抢药盒,卡兰直接从沙发背上翻了过去。   他心脏跳动激烈,伸长手臂把她按住了。   “不要做这种事。”他眉头紧蹙。   万一她从这儿滚下去怎么办?   刚才她还从三楼高的栏杆上探身出去,如果扶手断了呢?   卡兰被逮住了,只能举着药盒给他。   “你失眠吗?”   其实希欧维尔最近不失眠。   但他需要一个理由跟蒂琳分房睡。   自从发生了那晚的意外后,他总觉得自己有点……脏?   他不能在碰过奴隶后,再跟蒂琳躺一张床上。   太肮脏了。   他暂时没有克服这个心理障碍。   而且他也还没想好怎么跟蒂琳解释。   他找不到合适的场合。   最近他们只要两人独处,就必定吵架,而且吵得非常激烈。蒂琳总是把八百年前的陈年往事拿出来鞭尸,这些鸡毛蒜皮他都忘干净了,他完全想不出要怎么安抚蒂琳的情绪。   他开始觉得蒂琳的选择是对的。   也许他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让彼此稍微冷静一下。   “喂,你失眠吗?”卡兰晃了晃药盒,希欧维尔回过神来,一把将其抢走。   “不关你的事。”   “你可以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卡兰躺在沙发上,侧头看钟,说着废话为拉斐尔拖延时间,“二十只羊,二十一只羊……”   希欧维尔看着她毫无防备地躺着,嘴唇开合,一脸心不在焉又纯洁无辜的样子。   “三十只羊……”卡兰的声音戛然而止。   希欧维尔伸手按在她唇上。   “闭嘴。”他轻斥道,“你太吵了。”   卡兰咬了他一口。   希欧维尔慢慢往回抽手,卡兰把他的白手套咬了下来。   希欧维尔觉得胸腔里好像堵着什么,里面发出沉重又激烈的响动。   “你的戒指呢?”卡兰问道。   希欧维尔张了张口,道:“在右手。”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这么沙哑了。   “哦……这样啊。”卡兰看见时针跳到下一个钟头,于是迅速从沙发上起身,想结束这场毫无营养的谈话。   但她还没完全坐起来,就被希欧维尔按了回去。   她看见灯光被遮住,冰冷的发丝落在她锁骨上。希欧维尔制住她的双手,膝盖抵进她裙zi下。   “你做什么……”卡兰根本没来得及问。   希欧维尔已经将手伸到后面,解开她的裙子拉链。   卡兰挣扎了一下,怒道:“你……蒂琳夫人知道你这么擅长解女仆装吗?”   希欧维尔动作微顿,他视线里燃着冷火:“你现在还可以多说点。”   等会儿就说不出了。   沙发柔软下陷,卡兰根本没着力点,完全挣扎不开。   最关键的是,她抵挡不住这样的攻势。   外面的风忽然吹得更加急促了。   外墙垂下的藤蔓被掀起,噼里啪啦地敲打窗户,树影摇曳的样子很像有人站在窗边窥伺,让里面的人心跳加速。沙发上一片混乱,卡兰挣扎的幅度又太大,希欧维尔又不敢下手太重,最后他选择放弃。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窗,冷风让他清醒了不少。   刚才一瞬间……   真不知道是被什么魔鬼钻进了脑海。   卡兰非常害怕,提上衣服就跑,脚步声嗒嗒嗒的,非常急促。   希欧维尔立即回过神来,迅速跟着她下去。   “你慢一点!等等,回来!” 第23章   希欧维尔追出去的时候,卡兰已经跑没影了。   他在楼梯口将她截住,她跑得气喘吁吁,双颊绯红,额发黏在一起,汗水将脖颈沾得晶亮。   “狗男人。”她气冲冲地喊道。   她呼吸困难,背抵着门,被希欧维尔一只手拉开。   “你再叫一遍试试。”   “狗男人!”   希欧维尔手上全是她的汗,越想越恶心,只能把她放开。   卡兰没有逃跑,而是低头撑着膝盖喘气。   希欧维尔皱眉问她:“你还疼吗?”   卡兰摆摆手,把他从自己面前推开。   希欧维尔又凑上去,快速伸手摸了下她的肚子。   卡兰捂着肚子,侧身躲避,口中怒道:“走开!我只是跑不动了,别趁机占我便宜!”   希欧维尔把手放上去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点弧度。   他也不太确定。   “回去坐下说吧。”他尽可能忽略卡兰口中所有坏话。   “呸,你以为我还会跟你坐下说吗?”   “我只是……”希欧维尔开口后才发现他没必要跟奴隶解释。   他刚才只是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冲动了。   卡兰唾弃道:“你只是喜欢对女仆们动手动脚。”   希欧维尔实在忍受不了这个诋毁。   “我没有对谁都动手动脚。”   “那你只对我动手动脚。”卡兰翻了个好大的白眼,“你是不是……”   当我傻。   希欧维尔以为她要说出“你是不是喜欢我”之类的蠢话。   所以他打断道:“我只是对你的肉一体感兴趣。”   “……”卡兰本来就有点红的脸更加滚烫。   她傻看着希欧维尔,至少半分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此之前没有男人对她说过这种直白到下一流的话。   希欧维尔被她看得很不自在。   他希望能把她打晕了再带上去,至少这样不尴尬。   卡兰有些惧怕攥着衣角骂他:“……老色-鬼。”   她看起来充满了矛盾,莽撞又胆小,愚蠢又聪明,脆弱又灵敏。   肮脏又诱人。   希欧维尔很害怕这样的想法。   “算了……你回去吧。”他没有再纠缠卡兰,“如果还觉得疼就……”   卡兰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从侧面逃出城堡,返还旧船,还在为希欧维尔脱口而出的“我只是对你的肉一体感兴趣”而感到惴惴不安。   她再也不会跟那家伙独处了。   阿诺都比他正常一点,至少阿诺处于对女孩子最感兴趣的正常年龄,而他处于那种容易因为能力减退而产生变-态心理的年龄。   真是想想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卡兰回旧船后难以入睡。   外面有一点点响动,她都会受惊坐起,拿着水壶靠窗张望。   她一直到半夜都还在辗转反侧。   忽然,窗户外真的多了一片阴影。   “卡兰!”玻璃被敲得咚咚直响,“是我,拉斐尔!”   卡兰连忙穿好衣服,打开舱门。   拉斐尔裹了件墨绿色的大衣站在外面,眉毛上挂了几分霜露,看起来像被打湿羽毛的鸟儿。   “我可以进来吗?”他声音很平静,但卡兰听出了一丝迷茫不安。   “进来吧。”她打开门,给拉斐尔倒了杯热水,“你怎么了?”   拉斐尔接过杯子,捧在手里,也不说话。   “你跟阿诺谈得不顺利吗?还是我没拖够时间?”卡兰问道。   “别问了,让我静一会儿。”   卡兰挑挑眉。   她才懒得多问,只要拉斐尔如约把手机给她就行。   拉斐尔晚上谈得一点也不顺利。   他刚进阿诺的房门,蒂琳夫人就回来了。   她带了一大堆饯别礼物给阿诺,然后红着眼眶说舍不得他,以后每个周末都会坐飞机去看他。她还让阿诺注意身体,别在国外乱谈女朋友,更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学习压力……等等等等。   等蒂琳夫人嘱咐完的时候,都已经到睡觉的点了。   她让拉斐尔不要打扰弟弟休息,所以拉斐尔最后什么都没能跟阿诺说。   拉斐尔心里堵得慌,在卧室里呆不下去,就跑来旧船上了。   他把这些事情告诉卡兰。   “那你还会把手机给我吧?”卡兰问道。   拉斐尔本该讨厌她的冷血无情,但是这么稍微转移一下话题,他又没之前那么难受了。   他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   “跟你同款吧。万一被发现了,我就说是你的。”卡兰机灵地说。   拉斐尔点点头,又问她:“你跟父亲谈得怎么样?”   “谈得怎么样?”卡兰歪了歪头,“我们能谈什么?我就是假装肚子疼,缠着他不放。”   拉斐尔抬起手,思索说:“你们不用谈谈……孩子的问题吗?”   “他巴不得我带着孩子赶紧自然死亡呢!而且不是你说的,为了生命安全着想,不要提醒他这个问题吗?”   说是这么说。   但父亲对她的态度确实太微妙了。   “母亲今天谈起一件事,我觉得怪怪的。”   拉斐尔揉了揉眉心,他一想到母亲就头疼得厉害。   “她说这几天庄园里会举行慈善晚会……”   “她不是每个月都要参加几场慈善晚会吗?”卡兰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奇怪。   “以前一般是动物保护、儿童救助之类的。这次好像是什么……医疗投资?”拉斐尔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世界上有些病例是极个别的,几亿人里可能只产生一两个。这类病并非一定不可攻克,只是国家没必要为了极个普通人浪费大量医疗资源而已,它们大部分时候只能依靠私人投资来解决。这次的慈善晚会就是针对少数病例的投资,有很多冷门又缺钱的医学实验室会来。你知道……你也属于极稀少的先天病例吧?”   “这也太牵强了……你母亲不知道我的事情。”   “可能是父亲安排的。”   卡兰仍觉得只是凑巧。   “其实我也不确定,等过几天再看吧。”拉斐尔叹气,“我今晚可以住这里吗?我不想明天一推门就遇见阿诺和母亲。”   “不可以。”卡兰拒绝了。   拉斐尔抿了抿唇,起身离开。   卡兰看着他离开,然后隔窗问道:“你有认真想过你母亲为什么偏心阿诺吗?”   “阿诺比较像父亲。”   “你更像你父亲。”卡兰坦诚地告诉他自己的想法,“阿诺只是打扮得像而已。说不定蒂琳夫人是觉得你太像你父亲了,所以才讨厌你。” 第24章   不知道是因为卡兰的话,还是因为阿诺即将离开帝国,拉斐尔后来几天都心情不佳。   他如约给卡兰买了手机,并且办好了手机卡。   卡兰想用它给父母打个电话。   他们养育了她,给了她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供她上学,让她吃穿不愁。即便不是出于真情实感,而是期待有所回报才付出的投资,卡兰也非常感激。   她知道养奴场的黑发奴隶是怎么生存的。   如果没有被收养,她也会是那般下场。   但是……   卡兰不知道要跟他们说什么。   “生物课本,卡兰。”   拉斐尔低声提醒她。   卡兰连忙抽出书给他。   拉斐尔接过后把它翻成正的,然后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卡兰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把我的生物实验报告带成化学实验报告了。”   “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女仆。而且你的生物实验报告结果都写错了,改改再交吧。”   卡兰连说话口气都变刻薄了。   拉斐尔暗想,难道是因为他这两天心情不好,说错了什么?   课间休息时,他又试着跟卡兰搭话。   “今晚庄园举行慈善晚会,你要呆在船上吗?”   “不,那艘破船会入镜的,女仆长让我去花园木屋呆一晚。”   晚会在城堡一楼和正前方的草地上举行,能远远拍到旧船。镜头再好一点,说不定可以拍到她的轮廓。   “好吧……”   拉斐尔会参加晚会,但是阿诺不去,他向来讨厌聚会。   “你帮我带封信给阿诺吧?”拉斐尔犹豫道。   “信?”卡兰疑惑地看着他,“我早就想问了,你上次跟阿诺没谈成,怎么不打个电话给他,或者发邮件给他?”   拉斐尔沉默一阵:“那样太不正式了。而且……我觉得写信可以更好地表达复杂的情绪。”   “好吧……”花园离城堡很近,卡兰可以绕到城堡背后,从希欧维尔带她走过的安全通道溜上去。   她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直接塞他门缝里?”   “他会扔掉的。”拉斐尔说道,“你得骗他打开,或者读给他听……但你最好还是不要读……”   太羞耻了。   “你想要我送你什么?”拉斐尔问道。   “你也帮我送一封信。”   “什么?”   卡兰压低声音:“送一封信给我的养父母。”   拉斐尔讶然看着她:“好吧……”   这件事可大可小,不过由他来送的话,肯定不会产生任何问题。   卡兰利用午休时间把信写好。   她发现拉斐尔说得对,那些复杂的,无法在电话里表达的情绪,可以很好地用信传递。   她把信交给拉斐尔,拉斐尔把信交给她。   两人在课桌后对视,像交换了秘密的孩子。   晚上,他们从学校返还庄园。   庄园外的那条道路两侧停满了豪车。宾客们不能把车开进庄园里面,他们在门口下车,庄园里会派马车把他们接到城堡门口。   他们到门口时,这里正好堵住了。   在门口接待宾客的管家迅速走过来:“少爷,请您等等,这里有点突发情况。”   拉斐尔拉下车窗:“什么事?”   “有人带黑奴来参加宴会,刚刚被赶出去。还有就是……”   “请问是拉斐尔少爷吗?”有个略嫌激动的女声打断管家,然后迅速贴近车窗。   这是一名亚麻色头发的中年女性,约莫四十岁,穿一身洗得发黄的白色大衣。她看起来比声音显得老很多,眼角纹路明显,皮肤暗黄,脸很瘦,所以颧骨特别突出。   “夫人,你没有请柬,不能入内。”管家迅速把她与车子隔开,“很抱歉我们得请您离开。”   拉斐尔觉得她不像捐赠者。   她这身穿着打扮,更像是来拉赞助的人。   “等等。”拉斐尔把车窗完全打开,问那个女人,“请问你是?”   中年女人迅速走到车边:“我叫瑞贝卡,是首都医学院毕业的博士!目前在首都医学院一家附属研究所工作,担任副所长!我在我们学校其他研究所看见了希欧维尔家的请柬,所以想来碰碰运气……”   管家连忙拦住她:“女士,慈善晚会不是让您碰运气的地方,我们对宾客有严格的筛选……”   拉斐尔向管家摆摆手,问道:“你们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一些心脏疾病以及……心脏移植。”   拉斐尔怔了怔,然后看向卡兰。   瑞贝卡这会儿才注意到车后座的卡兰。   年轻的女孩藏在阴影里,黑发遮住半张脸,看起来十分困倦。她和希欧维尔家的大少爷挨得很近,手里还抱着他的球衣。   刚才,瑞贝卡看见不少带奴隶的人被赶走。   因为荆棘鸟庄园禁止任何黑发人种踏入。   在这样的地方能看见黑发奴隶坐着车进去,实在是让人惊奇。   “让瑞贝卡博士进去吧。”拉斐尔对管家说道。   管家只能恭谨地放人:“是的,少爷。不过这事儿您最好跟公爵大人说一下。”   “我会的。”拉斐尔迅速关上车窗。   卡兰的面孔渐渐消失在瑞贝卡视线里。   “你看,这就是上帝的安排。”拉斐尔对卡兰说道,“一个研究心脏疾病和心脏移植的研究所。”   “上帝就不该让我怀孕。”卡兰半闭着眼说。   “不要这样亵-渎上帝……”   进门后,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城堡阶下。   草地上用水晶杯堆出的香槟喷泉,花香味浓郁到让人晕眩。城堡里亮如白昼,各色晚礼服争奇斗艳。这里大部分都是金发贵族、商界巨头,衣着朴素点的一般是等待投资的医学实验室负责人。   等晚会开始,所有人都集中到一楼和草地上的时候,卡兰从花园潜入了城堡。   家教刚走,阿诺忘了关门。   卡兰进去时,他正在收拾自己的课桌。   “亲爱的弟弟阿诺。”卡兰的声音把阿诺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见卡兰拿着封信在念,“我不确定是不是该写这封信,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认真看它。但是我很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想法。一些,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的想法。”   阿诺听到一半,意识到她在读什么,于是又惊又怒地走上前:“把信给我!”   卡兰闪身躲开,继续高声念道:“我觉得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根本不配继承任何财产!你在母亲致力于动物保护事业的时候,买了几十只黑天鹅丢进人工湖里;你在首都大学的教授茶杯里放蛞蝓,导致他写了六篇论文讨伐庄园的高尔夫球场有多浪费资源;你还用母亲的社交软件账号转发女王的表情包!我觉得任何一毛钱到你口袋里都会变成大粪,请你离庄园远一点,再也别回来了!”   卡兰一口气念完,整个人神清气爽。 第25章   阿诺面色铁青,从卡兰手里夺走了信。   他仔仔细细把信看了一遍,更是气得发抖,他对卡兰怒道:“那你也告诉拉斐尔,他就是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别跟我说,我又不是你们的传声筒。”   卡兰摊了摊手。   阿诺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逮住她就骂:“还有你!不知检点的奴隶!你觉得我看不清你的企图吗?别以为整天跟在拉斐尔身边,他就能娶你,他早就订婚了!!”   “这我可真没想过……”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比我早出生几分钟!他能做的我也能,他以为爵位就稳稳到他手里了吗?以后还指不定有什么天灾人祸呢!”   阿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口不择言地怒吼,卡兰塞住耳朵准备离开。   但是她一转身就撞上了黑漆漆的qiang口。   一个穿着黑西服,面色苍白的金发男子,手持凶-器,走进了阿诺房间里。   本来他没指望这么快在迷宫似的城堡里找到人。   但是阿诺没关门,还在房间里发出上百分贝的怒吼声,一下就把他吸引过来了。   “阿诺……”卡兰冷静地叫了一声。   阿诺还在她背后走来走去,挥舞双手:“我不是能力不够,也不是差比他晚出生的几分钟,我只是懒得跟他争而已!他可真看得起自己!”   “阿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卡兰直勾勾地看进黑衣男子眼里,他满头是汗,脸色苍白,明显不是职业杀-手。而且他表情极度紧张,卡兰很怕他手一抖就开qiang了。   “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他上次都想出那种损招害我了!现在父亲让我出去留学……见鬼,我根本不想离开家里!都是他的错!”   阿诺咆哮着回头,看见卡兰头上顶着把qiang,正一步步往后退。   他当场愣住了,扭曲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回。   “你又是谁!?”他朝金发男子怒道。   金发男子受惊,瞬间抬起手,qiang口对准阿诺。卡兰趁机想逃,他便用脚后跟带上门,然后威胁道:“回去!都给我进房间里去!我是杜南的朋友,我只想为他讨一个公道!”   “公道?你有种就直接冲我这里来一下!”阿诺指着自己脑门,声音怒极,“没种就滚出去!”   卡兰没被金发男子吓住,倒是被他给吓住了。   阿诺看起来眼神凶戾,毫无畏惧,跟吃人的猛兽似的。他大步向前,推开卡兰,脑门抵上qiang口,金发男子反倒被他逼退一步。   “我被这玩意儿指着威胁的时候你还在你妈怀里吃奶呢!”阿诺一个擒拿就把金发男子制服了,他将对方打倒在地,然后一屁股坐在他背上。   金发男子发出凄厉的哀嚎。   然后qiang走火了。   子弹擦着卡兰的脚踝打进木质地板里,血迅速染湿了袜子。   卡兰发出痛苦的尖叫。   阿诺抬眼看她,这时候被他制服的金发男子迅速翻身坐起,眼里渗着恐惧、愤怒、惊慌无措的红色。   他又握稳了qiang:“去卧室里面!别叫!”   他指着卡兰道。   “不许再叫了听见没!再叫就杀了你们!”   阿诺一把捂住卡兰的嘴,拖着她往卧室里走。他们俩跌跌撞撞的,经过鞋柜时还差点跌倒。   “该死,真是该死!怎么每次跟你在一起都没好事发生!?”阿诺压低声音抱怨。   卡兰痛不欲生,恨不得把脚砍掉。   “你要找公道就去法院。”阿诺边走边说,“荆棘鸟庄园里自古就没有这种东西。”   金发男子绝望地吼道:“法院不会给我公平的判决,我要亲手为杜南复仇!”   阿诺低声咒骂:“该死,杜南是谁?这人是疯子吗?”   卡兰终于恢复一点神智:“杜南就是前段时间被保皇党暗杀的民主党成员!下一届内阁首相的热门人选!”   “这关我什么事?”阿诺冷笑。   “这不关你的事?”金发男子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都是你父亲……都是你父亲的错!他要付出代价!”   “等等我可是无辜的!”卡兰痛得直不起腰。   “你们都要付出代价!!”   金发男子明显已经不清醒了,他随时会对他们进行扫射。   “快把手举起来!等会儿我拨通电话,你要把爱德蒙·希欧维尔骗上来,听懂了吗?”   阿诺挡在卡兰面前,用敞开的外套掩饰动作。   卡兰感觉有冰冷的硬-物落入自己手里。   她低头一看,是把手qiang。   刚才阿诺在鞋柜边跌倒,其实是为了偷偷拿武器。   “快把手举起来!”金发男子朝他们脚边打了一发子-弹,阿诺立即举起手。   他是背对着金发男子的。   卡兰正对着他,又有他的外套遮掩,更好瞄准射击。   “打他。”阿诺朝卡兰做了个口型。   卡兰第一次摸qiang,正反都摸了半天才摸出来。   金发男子拨通了电话,他一步步走过来了。   “快点打他。”阿诺焦急地催促,然后踩了卡兰一脚。   这脚正好踩在她伤处,她尖叫着扣下扳机,只听“砰”地一声,金发男子就倒地了。   她打中了他的腹部。   阿诺迅速从她颤抖发麻的手里拿走qiang,回头朝金发男子眉心和胸口各补一发子弹。确认他死透了之后,阿诺把地毯卷起来,免得血蔓延出去。   “把衣服脱了。”阿诺冷酷地回头对卡兰道。   “什……”   “把衣服脱了烧掉,会有硝烟反应。”阿诺又把枪交还给卡兰,“这个,弄干净指纹,扔进湖里。”   “我们……”   阿诺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眼神凶得厉害:“闭嘴,我不想听见你蠢兮兮的废话了!去脱掉衣服,换件礼服,我们一起参加晚会,让管家处理尸体。”   卡兰只能点头。   管家很快就到了,他将一件新的裙子交给卡兰。   “你和少爷一直在晚会上,没有离开过,明白吗?”   卡兰沉默点头。   她脚上的外伤简单处理了一下,不再流血了,但走路还是一瘸一拐。阿诺只能半挽着她掩饰步态,他看起来很平静。   他们从侧门入场,没有引起注意。   但卡兰的发色还是太显眼了,许多人在偷偷看她。大部分贵族都知道她是女王的赠礼,但在荆棘鸟庄园,这样的宴会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黑发奴隶。   卡兰所有注意力都在自己脚上。   她匆匆瞥见人群中被簇拥的公爵夫妇,他们应该已经知道刺杀事件了,但是神态没有任何异常。拉斐尔身边也围了不少受赠者,他看起来风趣健谈,在这种社交场合如鱼得水。   “你会跳舞吗?”阿诺问她。   “你觉得我这样能跳舞?”卡兰仿佛还置身于刺杀与反杀的惊险情境中,心跳非常快,甚至开始产生令人窒息的抽痛。   “你怕什么?这是正当防卫。”阿诺冷冷地说。   他可不是在安抚卡兰,他只是希望她的表情别那么不自然。   “这是过当防卫,你给他补了两qiang。”   “那是因为他精神不正常。”   “我的脚好疼……”卡兰额上冒汗。   “坐下。”阿诺把她按在旁边的座位上,给她披了件外套,“到时候庄园会发声明,歹徒持—械入侵被保镖击毙。我不能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明白吗?”   卡兰当然知道。   “不行……我真的很疼。”   阿诺也在她旁边坐下,他也累了,懒得去社交。   这会儿,宾客们都已经入座。医学机构负责人的开始发言,介绍自己的研究领域,向贵宾们寻求赞助。周围除了演讲声都很安静,也没人离开座位打扰他们。   “等他们讲完,就进入捐赠环节。捐赠结束就可以走了。你再忍忍。”阿诺给卡兰递了块手帕。   “我不能先离开吗?”   “不能,你现在离开会很显眼。”   卡兰低着头,咬牙忍痛,汗水一滴滴掉在裙子上。   阿诺拿回手帕,给她铺在腿上。   捐赠环节开始时,拉斐尔忽然穿越人群走了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他质问道。   他注意到阿诺带着卡兰参加了晚宴——阿诺以前从来不参加这些活动。   “管好你自己的事。”阿诺一点也不给哥哥情面,“我做什么用不着你插手。”   “你……”拉斐尔向前一步。   “我什么?”阿诺暴躁地站起来,他们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打起来。   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了。   公爵和公爵夫人也远远地看过来。   蒂琳皱了皱眉,低声问女仆长:“我没看错吧?阿诺身边是谁?”   女仆长压低声音告诉她情况:“是女王送的奴隶。刚才发生袭击的时候,她和小少爷在一起,所以管家顺便让她下来了。”   蒂琳摇了摇扇子,低声抱怨:“真是让人扫兴。管家就不会让她把头发遮起来吗?而且她为什么和阿诺在一起……”   希欧维尔也在想这个问题。   为什么发生袭击时,她会跟阿诺单独在一起?   他语气微微生硬:“先找个理由先结束捐赠吧,楼上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处理。”   蒂琳一言不发地离开,面色非常不善。   希欧维尔应付剩下的那些宾客,然后悄声跟仆人嘱咐几句,准备结束晚宴。   当他再抬起头看向角落时,两兄弟和那个小奴隶都不见了。 第26章   刚才,就在阿诺和拉斐尔快要打起来的时候,卡兰痛得倒下了。   拉斐尔担忧地把她扶起来。   阿诺挑眉看着他们俩:“你不会对她有意思吧?这才一起上几天课……”   “别胡说八道,她怀着孕呢,得赶紧送去急救站。”   拉斐尔迅速搀着卡兰离开。   “等等!怀着孕!?”阿诺健步如飞地跟在他后面。   他们走出灯光笼罩的范围,拉斐尔直接将卡兰抱了起来,他看见卡兰袜子上渗出的血迹。   “是你干的吗?”他回头质问。   “呸,别泼我脏水,我肯定会注意避孕的。”   拉斐尔怒得说不出话。   “我……我说的是她的腿!”   阿诺恍然:“她中了一qiang……也不是中了,只是擦着她脚踝打过去了,不怎么严重。”   “中了一qiang也叫不怎么严重!?”   阿诺把楼上发生的事情跟拉斐尔复述一遍。   “要不是她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早就把袭击者打趴下了。”   “要不是她开那一qiang,你早就死了!”   “但qiang是我拿到的!”   两兄弟一路争执到了急救站,医生迅速出来进行救助。   大概十五分钟后,卡兰在旧船上醒了过来。   她是被拉斐尔和阿诺吵醒的。   他们在低矮的船舱里对峙。   阿诺差点把手戳到拉斐尔鼻子上:“我早就看出来你们关系亲密了,你每天晨跑是不是在跟她约会?你甚至向父亲要求带她上学!”   “胡言乱语!我根本不会去碰一个奴隶!你以为我是你吗?”   “我也根本不会蠢到不戴套!!”阿诺讥诮地说,“你不说孩子是谁的,那就肯定是你的。我懂了,说不定你们在学校里就有一腿,然后现在合谋陷害我,想要剥夺我的继承权!”   “我都说了不是我的!你有被害妄想症吗?”   “那是谁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是父亲的!!!”   ……   整个世界都静了。   拉斐尔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诺还以为他开了个不知死活的玩笑。   他恨自己对兄长的了解。   他很快看出拉斐尔这副表情是在说实话。   在他哑口无言的时候,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两人齐齐看向门口。   希欧维尔拉开门,看见自己两个儿子正在对峙,小奴隶坐在旁边床上看热闹。   看见他进来,拉斐尔和阿诺都不由站直了身子。   希欧维尔压着怒气说道:“你们……现在,立刻,给我回城堡。今晚发生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两兄弟连忙跑走。   船上只剩卡兰和希欧维尔。   “阿诺真厉害。”卡兰对他道,“他杀人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过,我早就吓得腿软了。”   希欧维尔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嘲讽。   “他们从小学习格斗和射击。从六岁开始就有埃塞俄雇佣军培养他们的反绑架意识。他们十岁就能分辨一座大厦上是否有部署狙击手,十五岁能像魔术师一样玩转逃生术。”   卡兰耸肩:“因为他们的父亲树敌太多?”   “你应该学习一下用什么口气跟你的主人说话。”   希欧维尔逼近她,用权杖点点她的伤口。   卡兰疼得浑身一个激灵,她立即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这里谁都把她当作奴隶。   谁都可以这么觉得。   唯独她自己不能。   只有她也承认自己是奴隶,并且像奴隶一样思考、生活的时候,她才真正成为了“奴隶”。   她扭头不再看希欧维尔。   他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   “别跟我摆脸色。处理你比处理阿诺房里那具尸体要简单。”   “悉听尊便。”   希欧维尔感到最棘手的一点就是,她不怕死。   他平稳心态,告诉她:“接下来拉斐尔休学半个月,你也要呆在庄园里。”   卡兰果然转过头来了。   “什么?我也不能去学校了吗?”   “是的。在威胁彻底清除之前,他不能去学校。他不去,你就没有理由去。”   卡兰喉头微动:“那我可以跟阿诺一起吗……”   希欧维尔终于占据了主动权,他讥嘲地看着卡兰:“你刚才说话可不是这样的。”   卡兰恼怒地涨红了脸:“随便,不学就不学。”   希欧维尔再一次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你只要稍微低点头,再讨好我一下,就可以过得比现在好很多。”   卡兰冷冷注视着他:“那我算什么呢?你的情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情妇甚至还不如奴隶。   在篮球场事件中,拉斐尔很明白地说过这里面的价值关系。   奴隶是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   拉斐尔完全可以为了保护她而拔-枪。   但情妇什么都不是。   如果有贵族为情妇出头,一定会被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柄。   “你也太抬举自己了……”希欧维尔嫌恶地松手。   他自认眼光还没有低到这个程度。   “既然不算,那我尽量降低存在感就够了吧。”卡兰据理力争,“我白天跟拉斐尔在学校读书,晚上老实呆在破船上,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你真有你说的这么老实吗?那你今天为什么会在阿诺房里?”   卡兰哑然。   她总觉得希欧维尔的口气不对。   希欧维尔自己也觉得好像不太对。   卡兰辩解说:“因为拉斐尔让我帮他送个东西。”   “哦,所以你愿意听他使唤。”   希欧维尔觉得自己口气更不对了。   他迅速转了个话锋:“以后你再踏入城堡一次,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警告地用权杖点了一下卡兰的脚,卡兰尖叫着抱腿骂道:“疼死了,你这头猪!”   希欧维尔被她吵得耳朵疼。   他迅速起身离开。   他站在甲板上,透过窗户,看见卡兰抱着自己痛苦翻滚。   他拿手杖在自己掌心轻敲了一下。   这个力度也不是很大嘛……   他摇了摇头,抽走视线,返回城堡。   城堡里,宾客散尽,仆人正在收拾残局。   金发男子的身份已经被查明了,是杜南的大学同学兼好友,一名在南方工作的普通律师。   他在报纸上看到杜南遇刺身亡的消息后,连夜赶来帝都,混入慈善晚会行刺。   因为楼下宾客太多,他怕误伤,也怕自己打不中人,所以才偷偷潜入二楼,想挟持人质,再把白银公骗上来杀死。他没想到阿诺房里藏着武器,更没料到他会被十六岁少年反制住。   现在的问题是,袭击者是怎么混进晚宴的? 第27章   第二天,宪兵进驻庄园警戒。   大概一周后,帝都警方才获准进入庄园调查,这时候线索已经基本被抹平了。荆棘鸟庄园给出的官方声明和阿诺预料的一样——歹徒持械闯入,被保镖击毙,具体袭击原因还在调查中。   拉斐尔休学半个月,和阿诺一起在家上课,课堂气氛和战时的东线差不多。   他们现在唯一能平心静气一起讨论的事情就是卡兰。   拉斐尔了解得多一点,他觉得这事儿纯属意外。   阿诺完全听不进这些,他笃定是卡兰心怀叵测,从进庄园第一天撞上父亲开始就预谋吸引他的注意力。   “母亲知道这件事吗?”阿诺问道。   “不知道……”   “她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我觉得她会当场晕倒,然后醒来立即起诉离婚。”   这点倒跟拉斐尔想的一样。   拉斐尔说:“父亲肯定会找机会告诉她的……”   “不可能。”阿诺小声道,“至少这几天不可能。昨晚母亲告诉我,斯诺莱特姨妈要来庄园住几天。父亲不会挑这个时候告诉她。”   斯诺莱特是蒂琳的姐姐,两人相差三岁。   据说当初本来是斯诺莱特姨妈与希欧维尔家联姻,但是因为她传出与佣人有染的丑闻,这事儿就黄了。后来斯诺莱特嫁了三任丈夫,不久前与第三任丈夫离婚,于是来荆棘鸟庄园住一段时间散心。   蒂琳对她十分戒备。   在她面前,蒂琳夫人一定会表现出婚姻幸福、无比恩爱的样子。   “父亲大概会在姨妈走后跟母亲说。”阿诺抱着头,“天哪……如果他们离婚,你跟谁?反正我不要跟母亲。”   拉斐尔揉着眉心说:“你想得太远了。离婚官司至少得打三五年呢。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成年了,成年后就能自己过。”   阿诺一愣:“这倒是不错。”   “不错?”拉斐尔质疑地看着他。   阿诺又认真想了一下,大笑道:“天哪,这也不错嘛!如果他们离婚,我们就可以自己过了!太棒了!!”   拉斐尔拍桌子站起来,怒道:“住口吧蠢货,你难道要因为这个诅咒父母离婚?别太自私了,我还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呢。”   阿诺毫不留情地讥讽:“你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就赶紧结婚生孩子去啊,别一天到晚围着奴隶转了。”   他们俩又吵起来。   拉斐尔被阿诺气得不轻,本来想找卡兰诉苦,但是一想到阿诺的讥讽,他又决定不去了。   卡兰清净地过了几天,每天认真读报纸看书。   直到周六清晨,一辆黑色加长轿车经过湖边,停在城堡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位浅金色长发的女性,她穿纯白流苏长裙,细绑带水晶高跟鞋,玫瑰金夜莺权杖,乍一看跟古希腊女神似的。   卡兰拿起望远镜窥视,发现她的五官跟蒂琳夫人有点像。   “喂!”   阿诺粗着嗓子对船舱里吼了一声。   卡兰差点把望远镜摔碎。   她惊慌地回头,看见阿诺在敲打玻璃窗。   “开门!”他怒气冲冲地说。   “你要做什么?”卡兰可不敢开。   阿诺冷笑:“让我进来,不然我就把窗户砸破。”   卡兰迅速贴近另一边窗户,并且拿起水壶自卫。只要阿诺一探头,她就把开水泼到他脸上。她怀里还藏了把削笔刀,可以戳他眼睛。   “快让我进来!!”阿诺急了。   这会儿母亲一定在到处找他,要他接待斯诺莱特姨妈。   ——来,阿诺,快表演一下用西班牙语朗诵诗歌。   ——再让姨妈看看你的小提琴演奏。   ——走吧,我们去马场,让姨妈瞧瞧你的骑术最近有没有进步。   阿诺都已经预想到这些可怕的灾难了。   拉斐尔倒是很能配合母亲进行这种显摆。   他毕竟是讨长辈喜欢的乖孩子。   真让人作呕!   卡兰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叫拉斐尔了。   阿诺着急地说:“别打了!我只想进来躲躲那个老妖婆!我知道你怀孕了……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还指望卡兰让他过上父母离异的自由生活呢。   卡兰动作一顿,拉开门把他放进来。   “拉斐尔为什么告诉你这个?”她觉得阿诺一看就是嘴巴不严实的人。   “别提拉斐尔,他跟老妖婆一样让人恶心。”   阿诺坐下后到处找水喝。   卡兰给他一瓶矿泉水:“别用我的杯子。”   阿诺怒视着她。   “让我在这儿呆几天,我晚上就回去。”   “不行。”   “我给你带了书。”   卡兰分了一张塑料椅子给他。   她好奇地问:“老妖婆是谁?刚才坐车进来的女人吗?”   “对,她是我姨妈。”阿诺翻了个白眼,“你没看见她那身衣服……”   阿诺在自己肚脐上比划了一下:“领口都垂到这里了,和她的胸一样。我不想看她在父亲面前展示那对丝瓜。”   “……”阿诺真是一个恶毒的孩子。   阿诺打开瓶盖喝了口水:“斯诺莱特姨妈每年都要找理由来庄园住一阵子,她一直对未能嫁入希欧维尔家这件事心有不甘。母亲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那你父亲呢?”   阿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夹在两姐妹中间,想尽量表现得……中立一点。不过照我看来,母亲一定希望他无脑站自己这边。”   阿诺突然有点兴奋。   “你要跟我去瞧瞧吗?她们第一站肯定要去马场,比拼一番骑术。”   “开什么玩笑……”   阿诺指了指她的望远镜:“带上那个,我们走。”   卡兰连连摆手拒绝,阿诺一把拉起她就跑。   跑马场外有看台,他们两人就藏在最上面。   阿诺摆弄手机,他能连上跑马场的监控,听见一些细微的声音。   “这样太冒险了……要是被你父亲发现怎么办?”卡兰蹲在墙后,“他上次说要是我再踏入城堡一次,就打断我的腿。”   “这里又不是城堡。况且你的腿不是已经断了吗?”   “我是脚受伤了!”   阿诺满不在乎。   他把手机给卡兰:“来了来了,快看她们俩。”   卡兰勉为其难地瞧了一眼。   两位夫人都换好了衣服,骑上马,看起来跃跃欲试,蓄势待发。希欧维尔那头银发在镜头的最边缘,完全看不清。   “这有什么好看的?”卡兰把手机丢回给阿诺。   阿诺津津有味地瞧了一会儿:“母亲占上风!她抢在最前面!哦,天哪,这个弯道超车,斯诺莱特姨妈赶上来了!不过没关系,接下来一段是直线跑,母亲可以再追回优势……很好很好,这是最后一段了!天哪!!啊!!!”   他那声“天哪”是因为斯诺莱特姨妈赢了。   那声“啊”则是因为被卡兰踢了一脚。   “你干嘛……”阿诺侧头看卡兰,发现一个阴影盖在他们上方。   “我可以问问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吗?”希欧维尔用一种温和柔软的语调说道。   阿诺意识到大事不妙。   卡兰低声骂他:“为什么你不信邪?我们单独呆在一起从来没发生过好事。”   希欧维尔盯着幼子说道:“你母亲找你很久了,阿诺。”   阿诺站起来,连灰都没拍就跑了。   他临走前给了卡兰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看台上只剩两人。   卡兰举起双手发誓:“是他非要拖我来看他姨妈的。”   希欧维尔站在马场对面看见了看台上的镜头反光,有点像瞄准镜。   因为袭击事件,他时刻保持精神紧张。   他本来想让保镖上来看看,但卡兰不小心冒出了黑色头顶,让他一眼就认出是谁在偷窥。不过,他没想到阿诺会和她在一起。   他微微俯身,将卡兰困在狭小的看台下:“你还真是想方设法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卡兰听见一声哨响,下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骑马比赛。   “对,没错,你说的都对。”她把脚缩起来,藏好伤处,心有余悸地应声,“我马上消失。”   希欧维尔看见她光洁的小腿。   裙子下有柔软的阴影。   她穿着黑色小皮鞋,肉色丝袜,左脚绑了绷带,脚踝上扎了个蠢兮兮的蝴蝶结。   他按住了她的膝盖。   “离阿诺远一点,他不介意跟奴隶相处,不代表你就可以跟他亲近。”   卡兰听着这话很刺耳。   她驳斥道:“你管教不了自己的儿子就只能管教我了吗?”   希欧维尔本来应该为她的忤逆生气。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她说,“管教”。   莫名让人兴奋。   他掌心很热。   温度就像林中雾霭般悄无声息地蔓延,一点点侵入深处。卡兰轻哼了一声,被他压制下来,她的腿受伤了,这个姿势无法挣扎。而且这次的触碰很微妙,细腻,温柔,悄然避开肌肉的戒备,像古堡上攀爬的藤蔓,不知不觉就已经填满了整座墙壁。   她招架不住。   在热意的吞噬下,她头脑里昏昏沉沉的。   一浪接一浪的潮水涌过她,几乎要将理智淹没。   但是紧接着,一道刺痛又将她激醒了。   她满头是汗,随手摸到怀里的削笔刀,往前捅了一下。   这刀又短又钝,希欧维尔衣服侧面被划了个口子,只能按住她的手退开。   他抽出手,卡兰看见他手上沾了点血迹,无名指上有棱角分明的钻戒。   刚才她就是被这玩意儿划到了。   她气得发抖:“你,为什么,戴着婚戒,偷-情???” 第28章   婚戒其实有两枚。   一枚日常戴的素银戒指,另一枚重要场合戴的钻戒——也就是和求婚戒指成对的那枚。   因为斯诺莱特的到访,蒂琳要求他戴钻戒。   希欧维尔完全忘了这事。   直到刚才卡兰痛苦地推开他,他才意识到自己把她划伤了。   他手上还残留有一丝血迹。   “你先擦一下……”他给卡兰一块手帕,然后小心地把她手里的刀片塞回去。   “你刚才摸马洗手了吗?”卡兰拍开他的手,痛苦又暴躁地质问。   “我没摸马……”   卡兰疼得站不起来,希欧维尔这会儿也不能抱她。   因为起身就会被看台下的人看见。   “要打破伤风疫苗吗?”卡兰想死。   “……”希欧维尔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认真想了下这个问题,“不用……戒指很干净。”   ……   当然,现在不干净了。   他得赶紧去洗一下。   他擦拭戒指的时候又看见手指上的血,喉咙里忽然干得过分。   他声音沙哑道:“你得上点药……”   卡兰屈辱又愤怒地把他推开,跌跌撞撞地逃离了看台。   希欧维尔远远看着她消失在湖的方向。   十几分钟后,他回到跑马场。   蒂琳和斯诺莱特刚结束一圈障碍赛,正坐在阳伞下喝茶休息,拉斐尔和阿诺加入了骑马比赛。他们的争斗比两位夫人更加激烈,尤其是阿诺——他一直试图在马上站起来,然后跳过去扑拉斐尔。   “见鬼了……”阿诺骑马跑过一圈,跟拉斐尔并驾齐驱,“父亲换了件衣服。”   “什么?”拉斐尔皱眉加快速度。   阿诺也加速跟上他:“他跟卡兰在看台上呆了十分钟,然后换了身衣服回来。”   “别说了,我有画面感了。”   “?什么画面感?十分钟能做什么?”   拉斐尔一骑绝尘,迅速拉开距离。   阿诺在过障碍物的时候追上来,继续道:“这就是遗传审美吗?其实我第一眼也觉得卡兰不错。我当时还以为是我瞎了,现在我终于放心了。”   “……”   拉斐尔快马加鞭,想摆脱他的弱智气场。   他们跑了三圈,拉斐尔胜利。   两人带着□□味走回父母身边,正好听见斯诺莱特姨妈发出银铃似的清脆笑声。   “你们感情真不错。”斯诺莱特掩唇对蒂琳夫人笑道,“有考虑再要一个孩子吗?”   蒂琳从容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想再要一个孩子?两个男孩还是太闹腾了,我想再要个女儿,如果是双胞胎就更好了。”   希欧维尔正在喝茶,直接被呛住了。   两个“闹腾”的男孩表情都有点不自然。   蒂琳严厉地看向他们。   她太了解姐姐的想法了。   表面上是在问孩子,实际上是在试探她的丈夫身体还行不行。   反正不管怎么问,她都要回答“行”。   “亲爱的……”希欧维尔想说说清楚,他们没有再生一个孩子的计划。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试管技术做一对双胞胎姐妹,对吧?”   不对!   当然不对!!   两个儿子就已经够难教了,再加两个女儿纯粹是给自己找麻烦!而且养儿子和养女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他不想重新经历一遍了!   蒂琳又朝姐姐笑了笑:“前几天慈善晚会,我投资了一家试管婴儿实验室。”   希欧维尔低头喝茶,想冷静一下。   拉斐尔礼貌又不着痕迹地打断这段对话。   “母亲,等会儿我们去高尔夫球场吗?”   蒂琳夫人高兴地说:“是的,现在就出发吧!我最近总是坐着,有点缺乏运动,正好和斯诺莱特姐姐一起……”   那股硝烟味又弥漫出来。   阿诺赶紧走在最前面。   他小声对拉斐尔说:“你看见父亲的脸色了吗?”   “看见了,他绝对不想再要个孩子。”   阿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他是不是会让卡兰堕胎?”   拉斐尔完全没看出这个迹象,他觉得父亲会自己偷偷养私生子。   “你为什么操心这个?”拉斐尔冷冷地问。   “我一直想要个妹妹。”阿诺说话时甚至有点容光焕发,“给她穿漂亮裙子,把她举在脖子上,用她的头像当手机屏保,在她结婚当天暴打她的新郎……”   “……?”   拉斐尔现在就想暴打他一顿。   “我可以带卡兰去医院看看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阿诺突然有了兴致。   “然后被人偷拍到,上明天的首都新闻头条?”拉斐尔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想不出多个私生子有任何好处,不管是对财产分配还是对希欧维尔家的名声……最好她一生下来就送去国外养。”   “所以你也希望孩子生下来?”   拉斐尔突然被钻了空子,有些恼怒:“我没说,我只是想……顺其自然。我巴不得它消失呢!!”   阿诺“嘿嘿嘿”地傻笑,把拉斐尔气得不轻。   他们整整一天都在陪姨妈玩,卡兰则趁着清静悄悄做了另一件事。   她设法联系瑞贝卡。   瑞贝卡就是那天因为没有请柬,被挡在庄园外的医学博士。她是帝国医学院某附属研究所的副所长,那个研究所专攻心脏疾病治疗,有着比较尖端的心脏移植技术。   卡兰搜到了她的社交软件账号,发现她已经获得了希欧维尔家的捐助。慈善晚会结束,她连发三条动态感谢拉斐尔让她进入庄园。   卡兰通过邮件询问自己的病情。   瑞贝卡很快就回复了,她说文字描述很难确诊,如果有条件的话,亲自来研究所看看会比较好。   她把研究所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告诉了卡兰。   因为她表现得太过热情,卡兰觉得很不安,所以没再回复。   结果晚上卡兰上床睡觉前,瑞贝卡又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她在信中这样写道——   “我的孩子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缺陷夭折的,此后我就开始致力于这一方向的研究。稀有病研究并不是能赚钱暴富的领域,甚至不一定能让我填饱肚子。但是我仍有不竭的动力,我希望帮助那些不受重视的极少数,挽救我曾经无法挽救的珍贵之人。如果你有任何困难,请随时联系我,不要害怕麻烦。”   卡兰被触动了。   她摸着手机,不知道该不该回信。   如果有拉斐尔打掩护,她应该可以去一趟研究所。   “咔哒。”这时候,门锁传来转动声。   卡兰警觉地看向门边,拿起床头的水壶。   深深夜色中流泻出月华似的纯银。   微风吹过湖面,将草地的土腥气带入船舱中。   希欧维尔静悄悄地走进来,关上门,顺便避开卡兰扔出的台灯。   “滚出去!”卡兰又扔了一个枕头。   希欧维尔接住枕头,站在原地不动:“你上过药吗?”   “别假惺惺了!”卡兰屈辱地说道,“也别想打着这种幌子对我动手动脚……”   希欧维尔慢慢接近床,心里觉得她很可笑。   庄园是他的,湖是他的,船是他的。   她是他的。   孩子也是他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在回避什么。   如果只是贪恋肉-体的满足,那么放下约束尽情享受就好了。   反正都是他的。   他扣住卡兰的手腕,将她的“凶器”拿走。   “你这样张牙舞爪是会伤着自己的。”   卡兰挣脱不开。   她被推倒,仰躺下的时候,黑发划出漂亮的弧线,在白色床单上布下茂密深暗的罗网。她看见希欧维尔背着光,神情莫测,摇晃的光晕让那头银发染上奇异的通透感,他看起来很不真实,充满疏远肃冷的寒意。   卡兰觉得自己在被无形之物抚摸。   毛骨悚然又黏腻织缠的视线逡巡在她的身上。   “你敢挣扎一下,我就把你的手脚钉在床头上。”希欧维尔低声恐吓她。   他拿出药,用棉签沾了一点给她涂上。   他清楚地记得划在哪儿。   当时的触感已经折磨他一整天了。   等他涂完,准备擦手的时候,他听见了小奴隶压抑的抽泣。她觉得在他面前哭是很软弱无能的事情,但是又太过害怕,装不出强硬勇敢的样子。   她沉默着,一下下地抽泣,胸口起伏剧烈。   希欧维尔想到她的心脏问题,怕她直接晕倒过去。   于是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   “别哭了。”他不耐烦地安抚,“再哭就把你扔进湖里。”   卡兰的衣料很薄,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温度。   很神奇,一个从头到脚都透出刺骨寒冷的人居然有正常的体温。   她渐渐平静下来,身上的疼痛也缓解了不少。   希欧维尔起身整理衣服,直接离开,临走前冷淡道:“希望下次我来的时候,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别再给我摆那副脸色。”   卡兰狠狠把水壶扔向他,但他关门很快,水壶咣当落地,又滚回床边。   ‘还有下次的……’   卡兰环膝想道。   她甚至开始怀念希欧维尔最开始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幸好他不太喜欢诉诸暴力。   可能这也是厌恶肢体接触的一种表现。   除了今天被戒指划到,卡兰从初-夜到现在没因为他受过什么外伤……他只是气场格外强硬,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害怕。   卡兰用桌子顶住房门,然后躺回床上,数着一分一秒入睡。 第29章   希欧维尔返回城堡时,大厅里灯火通明。   仆人摆了一大桌夜宵,蒂琳和斯诺莱特分别坐在长桌两边,两个困倦的孩子坐在中间,对着黑松露蛋糕栽头。   在斯诺莱特来之前两周,蒂琳只吃水煮花椰菜和鸡胸肉。然后斯诺莱特来的第一晚,她就准备了极丰盛的夜宵。   蒂琳夫人抿了口红酒:“我看完夜场的歌剧后,经常要大吃一顿。你看我是不是有些胖了?”   希欧维尔对她这类谎话已经习以为常。   她明明和模特差不多瘦。   “是啊,你有些胖了。”斯诺莱特微笑道。   希欧维尔清了清嗓子,在蒂琳身边落座,顺手把被她戳烂的黑松露蛋糕撤走。   斯诺莱特慢条斯理地在刀口抹上冰蓝莓酱:“但是我建议你不要过分减肥。突然瘦下来之后,皮肤容易松弛发皱,很显老。”   希欧维尔立即按住了蒂琳的背。   防止她飞刀杀人。   蒂琳微微吸气,笑着说:“我从来没注意过身材管理,反正爱德蒙不在乎这些。”   斯诺莱特有几分轻佻地笑了:“你们感情真稳定。”   是的,稳定得像一潭死水。   蒂琳仍保持微笑:“每个人的情感追求是不同的,像你一样不断冒险也未尝不可。我听说最近有个年轻子爵在追你?”   “是啊,腹肌挺好看的。但听说是雪诺公爵那边的人,我可不想……”斯诺莱特声音忽然小了,她看了看希欧维尔,继续低头进餐,就好像没说过这句话似的。   梅斯菲尔德·雪诺,保皇党中的另一位巨头。   虽然雪诺家之前一直和希欧维尔家处于同一阵营,但在边境战事恶化后,两家关系也迅速恶化了。   希欧维尔是主战派。   雪诺是反战派。   实际上,比起战或不战,两人冲突的点更多是在于谁更能左右年迈的女王。   女王掀起东线战事,这是希欧维尔家的胜利。   女王没有废除内阁,反而开始缓和战争带来的矛盾,这就是雪诺家的胜利。   总之,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提雪诺。   斯诺莱特不小心提到他以后,餐桌上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没有人说话,两个男孩在桌边昏昏欲睡,希欧维尔也不动刀叉,蒂琳闷声喝酒。   “好了,早些睡吧。”希欧维尔觉得这是结束夜宵的好时机。   “孩子们也早些睡。”斯诺莱特朝两个男孩飞吻,他们飞快地跑掉了。   散场后,希欧维尔和蒂琳一起回主卧。   门一关上,蒂琳就问他:“你为什么是从城堡外回来的?”   “什么?”希欧维尔微怔。   “你应该在书房看书,为什么是从城堡外回来的?”   蒂琳在餐桌上一直没问。   她觉得丈夫回来时有些微妙,但是很难讲清楚哪里不对。他和平时一样沉默冷淡,言行举止完全中立,在餐桌上也很自然地照顾她。   但就是有哪里不对。   “蒂琳……”希欧维尔皱着眉,沉思道,“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你。”   蒂琳有种预感应验的感觉。   “你先说是坏事还是好事。”   “坏事。”希欧维尔把高背椅拉开,示意她坐下。   “又要打仗吗?”蒂琳厌烦地看向梳妆台。   他们在镜子里看起来极为般配。   繁复考究的衣着,精致美丽的面孔,高贵无暇浅色长发。他们结婚二十年,本就相似的样子愈发同化严重。有时候蒂琳甚至会觉得,即便没有任何感情作为胶合剂,他们亦是难以分割的整体。   “不,是别的。”希欧维尔声音低柔地说。   蒂琳微微僵硬,她甚至能从丈夫的语气中揣测出他要说什么。   ——多半是情感问题。   贵族婚姻就是这样的。   稳固高于一切。   最近频发的争吵,让蒂琳意识到,他们堪称贵族典范的稳固根基,正在被剧烈地动摇着。   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要发生变化。   贵族夫妻通常是整个金字塔建筑中两块最契合的积木,而不是两个相互吸引的鲜活灵魂。假如有一天出现了这样一个灵魂,它会抽走那块最关键的积木,让一切崩塌成空。   蒂琳从来没有过这种危机感。   但现在希欧维尔看着她的神情已经基本宣告了事实。   他在任何其他境地下,都不会像这样,温柔又带有负罪感的看着她。   “你爱上别人了?”蒂琳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谈论过他们的感情。   “那倒不是……”希欧维尔仍觉得难以启齿,“你记得那天你带了个芭蕾舞演员回来吗?”   他谈起这个,蒂琳倒是松了口气。   这完全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   “是的,你把她从书房里扔了出去。”蒂琳稍稍缓和神色,“就算你之前跟她做了什么也不要紧,是我的错,我不该下药。”   “不是这个。”   只要开了个头,后面的就好讲多了。   希欧维尔冷静地把那晚的情况跟她叙述了一遍。   最后告诉她:“如果孩子顺利生下来,我会养的,但这不会影响到拉斐尔和阿诺的继承权。”   经过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   蒂琳才笑着开口:“你连孩子出生后的事情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要告诉我?”   她语气里有几分难以置信。   真是太荒谬了。   她都不知道希欧维尔刚才有几句实话!   那晚他只喝一小杯带药的牛奶,他能清醒地把芭蕾舞演员推下楼梯,理智地走到桌子边上检查食物。   那他为什么不能把奴隶扔出门呢?   他确实强调了对方用药量很大。   但是这个有关系吗?对方就算喝一桶药也不能强行把他怎么样吧?   这事儿当然只能他主动。   还有意外怀孕。   连阿诺都能编出比这更好的故事。   在发生意外后,他都已经戳破了那个奴隶“做过绝育”的谎,竟然没有想到事后避孕?   根本,不可能。   因为细想起来实在是漏洞百出,蒂琳反而难以分辨真假。   希欧维尔编不出这么烂的谎。   他也没必要,他在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去思考这么恶心的事情。   它只能是真的。   “我需要……”蒂琳愤怒到声音颤抖,“去艾芙莉家住几天,冷静一下。” 第30章   蒂琳起身收拾东西。   希欧维尔告诉她:“斯诺莱特还在这里。”   蒂琳转身看见他平静的面孔,终于抑制不住怒火的喷发:“你要我在已知你有个私生子的情况下,再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吗?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整整二十年,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假装爱你和假装为你所爱。我要去艾芙琳家休息一段时间。”   “你决定吧。”希欧维尔只能退让,“要我开车送你吗?”   虽然在这件事上,希欧维尔没有责备蒂琳的意思。   但他觉得他不是唯一需要道歉的那个。   蒂琳从一开始就不该下药。   如果她没有下药,他就不会面临现在的窘境。   他不会去触碰脏污的奴隶,不会有一个混血私生子,不会需要解决婚前协议、继承权以及与蒂琳家族之间的复杂问题。   这些种种都不会有。   只要那晚她看完歌剧回来,平稳从容地渡过一天,而不是突然选择折腾个幺蛾子。   她事后轻描淡写地道歉,好像根本不觉得给自己丈夫下药并且期待年轻芭蕾舞演员爬上他的床有什么问题。   这点是希欧维尔难以理解的。   如果婚姻誓言的破解有先后,他认为是蒂琳在先。   而他从来没有指责过这一点,所以直到现在蒂琳也觉得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她下了药,他也应该好好拒绝一个奴隶,但如果对象是她选择的芭蕾舞演员,那就没问题?   为什么他要接受这种安排?   希欧维尔感觉蒂琳最近一直很生气,随时处于愤怒状态,但最近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发生变化。   除了小奴隶这件事,而这件事她之前是不知道的。   他们是怎么渡过之前二十年的,就是怎么渡过最近两个月的。   他就从来没生过气,也没想过给蒂琳下点药再往她床上送个男人。   如果他这么做,蒂琳可能会把他告上法庭。   为什么性别反转之后,蒂琳会觉得这事儿是他占了便宜?   他可一点不这么觉得。   甚至于,即便他不这么觉得,他也没有跟蒂琳发过火。   蒂琳总是怒气冲冲的,所以她总是看起来比较占理。   但实际上,希欧维尔也没有要求蒂琳了解他的一切喜好,记得他的每一句话,在他的亲人朋友面前表现得百依百顺,不是吗?   为什么她没有公平地想过这一点呢?   因为希欧维尔没有这样要求过她,所以当她以这样的标准要求希欧维尔,并且因为他没做到而爆发怒火的时候,他觉得太奇怪了。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   “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希欧维尔挽留道,“你轮流去四个姐妹家逃避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回来之后你还是会觉得不满,我们还是会继续争吵。”   蒂琳一言不发地收拾行李。   她把梳妆台上的珠宝扫入包内,唯独留下了结婚戒指。她把钻戒狠狠拍在镜子面前,掌心通红。   希欧维尔见劝不动她,只能帮她提上行李箱。   蒂琳恼火地推门走出去,结果正好看见斯诺莱特经过走廊。   她穿着镂空蕾丝的睡衣,指间夹着烟。   “你们都还没睡吗?”斯诺莱特缓缓吐出雾气,眼神丝丝缕缕地勾着,轻扫过行李箱,“要出门?”   蒂琳满腔怒火一下就被浇灭了。   “没有……”她嗓音有几分沙哑,“我收拾了一些旧衣服,想放去杂物室。”   又是希欧维尔习以为常的谎言。   他也一如既往地不会揭穿,不会为此愤怒。   斯诺莱特咯咯地笑起来,一直看着希欧维尔。   “让佣人搬就好了,为什么劳烦公爵大人?”   “没关系,我正好去楼下看书。”希欧维尔礼貌地点头,带着行李箱下去了。   蒂琳没有追上来,她靠在门边。   希欧维尔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但她高傲地昂着头,在自己姐姐面前,无论如何都不肯低下。   “你不早点睡吗?”她笑着跟斯诺莱特寒暄。   斯诺莱特又吐出一个优雅的烟圈:“睡眠是慢性死亡,你也应该多享受夜生活。”   蒂琳像少女般俏皮地笑道:“别这么说!我是为了接待你才放弃了丰富的夜生活。”   两人融洽地交谈起来。   希欧维尔把行李交给仆人,告诉他们,如果蒂琳下来,就转交给她。   然后他也没有去书房。   他直接离开城堡,去了旧船上。   船舱门从里面被堵死了,他用力推开一条缝挤进去,床上的卡兰并没有醒。她最近睡眠质量很好,刮风打雷都叫不醒。   她的睡相有些可怕,双手打开,整个人斜躺在被子上面,看起来就要滚下去了。   希欧维尔将她的腿放回床上,然后在床沿坐下。   “起来。”他粗鲁地推了推她。   卡兰呜咽了一声,她身子软趴趴的,嘴里还嘟囔着听不懂的梦呓,过了好半天才醒。她一醒过来就抹了抹口水,希欧维尔只想当场离开。   “你为什么又来了?”卡兰慢慢清醒过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希欧维尔没有回答,他安静地抚摸她的手臂,从肩到指,一寸寸确认领土。卡兰汗毛竖起,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   “你知道怎么……吧?”希欧维尔低声问。   他声音太小了,卡兰没听清他说什么。   她勉强撑起身子。   希欧维尔把她拉到自己腿边,轻扣着她的手腕压向下方。卡兰立即反应过来,刚才希欧维尔含蓄带过的词是什么。   她猝不及防碰到了。   “等等……”   卡兰慌乱中抬眼看他。   他神色沉沉,并不像欲-求不满的样子。   他更像发生意外那一夜。   不情不愿,精神脆弱,高度紧张,眼神中充满了压抑的、得不到宣泄的愤怒。   这种神色让卡兰觉得……“有机可趁”。   她在希欧维尔的引导下学习。   她可以凭极小的动作操纵他的感觉,可以让他波澜不惊的面孔浮出红晕,可以让他最终失去理智。就像大片大片的藤蔓覆满古堡,从古旧的砖石中钻进去。在一切分崩离析前,藤蔓上绽开花,纯洁又夺目。   夜晚在湖水中晃动。   不停摇碎,不断弥合,不得停歇。 第31章   时间漫长又疲倦。   没有酣畅淋漓的宣泄,也没有极致过后的安歇。他们不停在引导与控制中摸索,仿佛在尝试一种没有被前人验证过的异化交流,彻夜都充斥着谨慎与好奇,恐惧与兴奋。   希欧维尔耐心得让她饱受折磨。   她觉得自己在走一根又长又险的钢索,再怎么疲惫困倦也不能停下,因为随时可能坠落万丈深空,粉身碎骨。   她也不知道时间过得是快是慢。   有时候一失神就到了一小时后,有时候战栗半晌都不见钟摆走动。   她只能看见外面的光由暗变亮,最后湖面泛起鱼肚白。   到最后卡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都六点了……”她扯过乱七八糟的被子,到处找自己的头绳。   希欧维尔把细绳从自己手腕上解给她。   “你累了吗?”他的视线刻意避开她的轮廓。   天亮了。   他不想再提醒自己,他是跟谁渡过了疯狂沉沦的时光。   卡兰累极了,头一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她沉默着,想扎起头发,抬手时被子滑下来。她发现自己没穿,但是希欧维尔已经恢复了衣冠端正的样子。   她恼怒地扯来被子,盖紧自己,指着门说:“出去,我要洗澡。”   希欧维尔看了一眼外面,城堡已经亮起灯了。   他也理了理衣服,将弄脏的外套脱下来,放在臂弯之中。   卡兰见不得他这副冷淡从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   她讥讽道:“你要自己洗掉衣服上那些……”   “晚上见。”希欧维尔已经带门出去了。   外面的风很冷,一下吹透了被汗水浸湿的衬衫。   但是完全无法冷却他的头脑。   他有些倦意。   但头脑里还有某种灼痛让他保持清醒,他很多很多没有来得及理清的情绪。   回到城堡时,仆人在为早餐忙碌。   孩子们还没醒。   昨晚为蒂琳带下去的行李,她也没有拿走。   她没有离开庄园——因为她不会留斯诺莱特独自在这里。   希欧维尔揉了揉眉心,头有些阵痛。   他在自己的独立卧室里洗澡,发现身上有不少小奴隶留下的痕迹。尤其是手臂和肩膀那块,看起来跟皮肤过敏似的,一片片红色斑印。   昨晚实在太乱了。   希欧维尔大概可以用“矜持端庄”和“放得开”来区分女性,但卡兰比较超出他的认知。她完全就是个野生动物,野蛮又机敏,根本没法安抚,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惊跑或者暴躁地反抗。   希欧维尔大半时间都在想怎么让她不伤到自己。   他都没空管她的指甲和牙齿。   他把身上脏污洗净,换上新衬衫,把纽扣扣到最上面,系好领带,戴上白手套,反复确认没有皮肤露在外面。   他还把换下来的衣服在水里浸湿,然后凑到水池边仔细观察有没有黑色头发。   将这一切处理好之后,他才下去吃早餐。   坐在餐桌边,他又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太愚蠢可笑了。   餐桌上的气氛和以前没有两样。   蒂琳跟斯诺莱特一直在聊艾芙琳的婚礼。   婚期就定在本月末,蒂琳还没想好送什么礼物。斯诺莱特给她提出的建议,被她一一否决了。   蒂琳甚至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要不然把庄园里的奴隶送给她吧。”   斯诺莱特大笑起来:“你要是在婚礼上送她这个,她会恨你一辈子的!况且奴隶是女王送的,你不能因为你不想要,就强行塞给她吧?”   希欧维尔用餐巾擦拭刀具,从反光中观察妻子的神色。   她仍在温和矜持地微笑。   “你有什么想法吗?”蒂琳回望他。   “你决定吧。”希欧维尔平静地说,“我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姐姐送了一个天文望远镜,说希望能让我们看见星空与爱情。你也可以挑这类有特殊含义的礼物,相信艾芙琳会喜欢的。”   “天哪……”斯诺莱特露出夸张的笑容,她捧着胸口,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二十年了,你还记得我送你们的结婚礼物?”   “当然,它现在还摆在双子塔里呢。”希欧维尔露出弧度很小的笑容。   斯诺莱特不停惊呼叹气,感慨当年她有多么遗憾。   蒂琳喝完一点青瓜汁就放下了刀叉。   “我有些不舒服……”她微微皱眉。   希欧维尔帮她披上丝巾,低声道:“我陪你回房间吧。”   “你没事吧?”斯诺莱特不明所以地问道。   “失陪了。”   蒂琳步伐紧凑地走上楼梯。   希欧维尔从后面看见她攥得发白的手。   她还是重新戴上了婚戒。   但他已经把婚戒取下了。   “蒂琳……走慢一点。”他还是提醒道。   蒂琳一直到餐厅看不见的地方才大怒回头:“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们就在楼梯上僵持。   希欧维尔在她下面几阶的地方,但他平静沉着的神色让她觉得自己在被俯瞰。   她实在是太愤怒太绝望了。   “先回房间吧。”希欧维尔安抚道。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蒂琳走下来一步,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子,“为什么要彻夜不归,为什么要在餐桌上跟斯诺莱特眉来眼去……还有你为什么要记得她二十年前送的礼物?”   “因为我记录了所有礼品,是我写的回礼清单。在你看画展享受歌剧的时候,我解决了所有的……俗事,抱歉,是琐事。”   希欧维尔几乎没有跟她解释过这些。   但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了,如果他不解释,蒂琳就会一直觉得自己很委屈。   “可能你不知道,我每天也很忙。国会、女王、边境战争,甚至是上周闯入庄园差点把阿诺杀掉的人,这些事情都压在我身上,我每天需要至少一百个小时才能在解决这堆问题的同时陪你看你的姐妹上产前弱智教育课,研究蕾丝花边要多密集比较好,然后在唯一清闲的进餐时间听你训斥拉斐尔或者抱怨新买的珠宝有多不合心意。”   “你有听过哪怕一次,我跟你抱怨,或者对你发火吗?”   蒂琳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   希欧维尔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么大段的话。   “好了。”他叹了口气,“我叫医生过来。你不舒服的话,先回房坐会儿吧。” 第32章   希欧维尔说完后,蒂琳的第一反应是——“他不会要离婚吧?”   在此之前,蒂琳想过要以离婚作为威胁。   但她不可能真的跟希欧维尔离婚。   她已经在所有人面前苦心经营了二十年模范婚姻。   这个沙堡堆得太高太高了,现在她站在顶端,没法下来。   除非海浪当头,覆灭一切。   离婚,舆论就会有倾向。   如果指责她,她当然不能容忍。   如果指责希欧维尔,她也不能容忍——因为是她在无数人面前炫耀出了完美丈夫的形象,这个形象崩塌,就意味着她过去光鲜美好生活的崩塌。   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没有被爱过。   她不能接受。   回到卧室,她越想越觉得害怕。   “希欧维尔……”她微微皱眉,看向自己的丈夫,“我们不能离婚。”   希欧维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他觉得以蒂琳的心高气傲,绝对不会容忍婚姻中存在不洁的地方。   但是再仔细想想,以蒂琳的心高气傲,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苦心打造二十年的婚姻因为一次意外被毁。   “我……我原谅你了。”蒂琳声音颤抖,“现在把奴隶送去国外,孩子也可以生下来,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希欧维尔一开始也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可能的,蒂琳。这件事只是一个引子、一个诱因,你可以当它不存在,但是不能忽略我们近段时间的矛盾。你不觉得……”   “让我冷静一下!”蒂琳高声打断他。   过了很久,蒂琳才平复情绪。   “我觉得我们都得好好想想。斯诺莱特走后,我会去艾芙琳家住一段时间。”   “你去吧。”希欧维尔忽然累得不想说话。   蒂琳说话算数。   斯诺莱特前脚一走,她后脚就离开了庄园。   两个孩子都清楚父母吵架了,他们有过很多猜测,最后一致断定是因为私生子曝光。   但是他们都没想到,父母关系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月末,艾芙琳婚礼,父亲没有参加。   母亲独自出席婚礼的消息第二天就上报了。   很多人说是因为希欧维尔夫妻政见不合,甚至扒出了蒂琳夫人几个月前在慈善晚会上与反战游-行组织者的合影。   “白银公……白雪公……”卡兰艰难地读着社论中的暗号。   “白雪公是指雪诺公爵。”拉斐尔解释道。   阿诺把书从卡兰手里抽走:“别看了,快给我把作业写掉!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不能直接问父亲吗?”   这几天父母都很少回庄园,所以阿诺把卡兰带来城堡一起上课。   他不想做作业。   卡兰把书从他手里抢回来:“疯了吗……我去问他这个?”   她往后翻了一页。   杂志上写着,雪诺公爵亲自参加《风光之下》的录制,大谈和平民主,展现积极向上的贵族生活,在上议院和下议院中都有不错的反响。   反战派这么活跃,看来最近主战派的日子并不好过。   “你们庄园为什么没录过《风光之下》?”卡兰好奇地问。   《风光之下》是帝国广播电视台重金打造的纪录片,主要用来展示真实的上流贵族生活,向底层民众揭开这一极少数群体的神秘面纱。   因为纪录片第一集得到了女王的支持,得以在皇宫拍摄,所以它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很多人,包括卡兰,都觉得下一集要拍荆棘鸟庄园了。   可惜不是。 第二集拍的是雪诺家族。   “庄园是很封闭的。”阿诺又抢走杂志,把作业拍在卡兰桌上。   拉斐尔把他的作业扔掉:“虽然这里经常举行宴会,有形形色色的人来往,但本质上还是封闭的。父亲不喜欢媒体过分探究我们的生活。”   阿诺又把作业捡回来:“而且我们的生活实在太奢靡了,不适合作为正面宣传。”   “……”卡兰觉得他很诚实。   拉斐尔再一次把作业扔掉,这时候阿诺终于火了。   他掀桌跟拉斐尔吵起来。   卡兰趁机离开房间,到外面透气。   那晚之后,希欧维尔时不时会来旧船过夜。   有次他陪她进行定期检查,还问医生:“性-行为方面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医生吓得当场失语,哆哆嗦嗦出两个词——“注意节制”。   最近,袭击者的事情被解决好了。   下周一拉斐尔就能回去上学,卡兰可以跟着去。   阿诺九月份将在联邦共和国最好的大学就读。   那时候他也17岁了。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要前往异国他乡的事实。   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提前几个月去,这样就不用跟拉斐尔一起过十七岁生日。   “卡兰!卡兰!快过来!”   卡兰刚想到阿诺,就听见他在房里嘶叫。   她连忙跑回去,看见拉斐尔反剪住阿诺的双手,把他的头按在书桌上,用最大部头的那本不列颠辞典压住。   “救救我!!!”阿诺发出开水壶一样的尖叫。   拉斐尔将他放开。   阿诺嚎叫着揉肩:“我要告诉母亲!”   “她去姨妈家了。”拉斐尔冷淡地说,“你这个没断奶的小鬼。”   阿诺暴跳如雷:“我跟你一样大!”   “我跟你一样大。”拉斐尔冷笑着学他说话。   阿诺被嘲得面色通红。   卡兰连忙把拉斐尔拉走了。   拉斐尔跟她回旧船,一路都在看手机。   卡兰想跟他谈谈瑞贝卡的事情,她在考虑要不要去研究所。   “所以,母亲被你气走了?”拉斐尔冷不丁地问道。   “大概吧……”卡兰不知道。   她没有跟蒂琳夫人正面交流过。   她不知道睡一个已婚男人和睡一个种族主义者哪个更恶心。   希欧维尔惊人的美貌和细致温柔的技巧总能让人暂时忘却这些,事后回忆起来卡兰反而更加激烈地感到不适。   “算了,别想了。”拉斐尔注意到她抑郁的神色。   他在这个家庭生活了十六年。   他知道卡兰没法反抗父亲。   就连阿诺那样叛逆的混小子也只能听他的话,老实滚去国外读书。   更别提卡兰了。   她身体又不好。   至于母亲这边……拉斐尔很喜欢她,也希望她过上幸福无忧的生活。   他觉得她跟父亲分开会过得更快乐。   现在他们只是在相互折磨而已。   “卡兰?”拉斐尔见卡兰不回话,又重新找了个话题,“话剧社团的同学想借玫瑰花园排演《仲夏夜之梦》,你周末要来看看吗?就当是消遣了……” 第33章   卡兰很少参加学校活动。   舞会,球队,团队竞赛,啦啦队等等,她都没有参与过,戏剧表演这种公开演出就离她更远了。   所以到星期六之前,“旁观戏剧彩排”都让她觉得新奇。   但她很快就无聊起来。   在这出戏剧中,拉斐尔扮演公爵,和他对戏的女王时不时脸红出戏,完全跟不上节奏。其他人的表演都很散乱,唯一的看点是华美的衣着和精致的布景。   卡兰知道这是出喜剧,但是剧中台词都太高深了,她完全来不及琢磨笑点。   她越看越无聊,最后趴在工作间睡着了。   醒来时,拉斐尔已经送走了同学,仆人们在收拾布景道具。   “你累了吗?”其实拉斐尔很想听听她的评价。   “没有,我只是……”卡兰有些为难,毕竟拉斐尔是出于好意才邀请她来看的,她居然睡着了。   她重新组织语言:“我只是没有这么高雅的审美……抱歉,拉斐尔。”   “没关系。”拉斐尔也没有责怪,“如果你也喜欢戏剧和绘画,那才奇怪呢。”   喜欢戏剧和绘画的是蒂琳夫人。   不知道为什么,卡兰对这个玩笑笑不出来。   “你有什么爱好?”拉斐尔在她身边坐下。   卡兰很不自在地退开一点。   “没什么。”   她确实没有什么爱好。   培养爱好是费钱费时的事情,她没有条件去做。   “你喜欢看书?”拉斐尔又问。   卡兰支吾着说“算是吧”。   其实她不喜欢看书和学习。   努力看书只是因为觉得读书会有出路。   现在她已经没有可以爱好的东西和可以努力的方向了。   拉斐尔点点头:“那下次带你去大书房吧,反正最近父母都不在。”   他把卡兰送回大船,正要离开,却听见卡兰犹豫着叫他。   “对了……”卡兰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让拉斐尔联想到很多不恰当的要求。   “什么?”他微微抿唇。   卡兰绞着手指问:“上次你帮我寄给父母的信,他们……有看吗?是什么反应?”   拉斐尔微怔,他没想到卡兰会在过去这么久之后问起信的事情。   “你的养母把信从邮筒里取走了,我不知道他们看没看,也不知道是什么反应。”   “好吧。”卡兰攥着的手松开了。   拉斐尔离开后,她一直趴在床上,试图再写一封信给父母。   她开始想他们了。   之前十几年的平淡生活经过短短几个月发酵,迅速变成浓烈的回忆。   卡兰还是想要一个家。   不是一个狗窝,一座花园,一艘旧船。   而是一个“家”。   一个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   “爸爸妈妈……”她在纸上写了一个开头,然后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希欧维尔一推门就看见卡兰在哭。   她听见开门声,立马扯过枕头蒙住脸,然后转身背对。她也不敢说话,怕泄露哭腔。   “你在做什么?”希欧维尔关好门,解开领带,挂在旁边的椅背上。   他的声音让卡兰更加崩溃。   “别过来,今晚不行。”她的声音透过枕头,有点闷,“我不舒服。”   希欧维尔在她床边坐下:“哪里?”   “心里。”   ……?   如果她每天都用这种理由拒绝,他还养个奴隶干什么?   希欧维尔不耐烦地把她转过来,看见她狼狈的哭脸,训斥道:“别哭了,我晚点还有事情。”   “我也有事。”卡兰好不容易在抽泣的间隙中,找准一次平稳的呼吸,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别管我了。”   希欧维尔忽然看见她手里的信纸,开头是“爸爸妈妈”。   “怎么……你想父母了?”他轻蔑地笑了笑。   小奴隶的父母也是黑发种族。   他们多半已经逃离帝国境内。   要么就是死了。   希欧维尔之前去防疫站调过她的病历,顺手把她的档案也查到了,档案里没有血缘父母的信息。   “是啊!”卡兰被他的口气激怒了,她放下擦脸的手,大声道,“我想爸妈了!不可以吗?这有什么可笑的?”   她身体微微前倾,脸靠得很近。   希欧维尔感觉她的呼吸萦绕在自己鼻尖。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好像夏天浸透汗水的衬衫,燥热又黏湿。   非常恶心。   他不太习惯地侧过头去。   卡兰更加怒不可遏:“你躲什么?谁要亲你啊!”   她又坐回去,把信纸撕碎扔进床边的垃圾桶里。   她探身出去的时候,希欧维尔从后面抱住她,将她抓了回来。   “我说了一万次不要做危险动作。”他一边警告,一边掀起她的衣摆。   卡兰不情不愿地跟他纠缠了半小时。   最后因为希欧维尔实在有事,呆不了太晚,才不了了之。   他临走前还略带讥讽地说:“你下次可以叫我爸爸。”   顿了顿。   “在床上。”   卡兰气得在心里杀了他一万次。   周日,她又在花园里看了一遍《仲夏夜之梦》的彩排,结果又睡着了。   星期一,她重回学校。   她大概能在学校呆到换夏季校服的时候——现在她不太显孕,春秋校服也能掩饰身形,再过个把月就不行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为下一步做打算。   但是具体要怎么办,她一时也想不到。   在迷茫不安中,她写完了给养父母的信,又将它交给拉斐尔,请求他看看父母反应。   在她等待回音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发来的邮件。   是瑞贝卡。   瑞贝卡一直挂念着这个与自己联系过一次的女孩。   虽然上次信件交流内容不多,但她能从对方字里行间感觉到对生命的热爱与珍视。这让她有些动容。   “距离上次联系有段时间了,我想确认一下你的情况。如果还活着,可以给我一封回信吗?我实在放心不下。”   卡兰没想到这位医学博士还记得她。   她写了一封回信,告诉瑞贝卡自己虽然处境不佳,但身体状况越来越好了。   瑞贝卡问她是不是接受了治疗。   卡兰含糊地说“有看过几次医生”。   私人医生每周都会给她做两次定期检查,还有心理咨询师为她进行疏导。只要希欧维尔不故意气她,她都能保持情绪平稳。   瑞贝卡听她大致讲完,心里觉得很惊讶。   因为她的用药都极为昂贵,不是一般家庭可以承受的。但是听她自己描述,她似乎生活困难,没有多少经济收入。   如果她有这样的治疗条件,说不定并不需要研究所的帮助。   瑞贝卡犹豫再三,还是回信道:“你今年是不是要参加大学入学考试了?如果有意向的话,我可以为你写封推荐信到首都医学院,我毕业于那里,我丈夫也在那里任教。” 第34章   瑞贝卡的提议非常有吸引力。   但卡兰觉得很难实现。   大学入学考试在六月,一般五月就开始报名了。   她的居民身份证已经被注销,即便没有被注销也不能再报考,所以通过入学考试进去是不现实的。仅有推荐信也不行,她和瑞贝卡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她本身也没有优异到可以免试入学。   她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你知道阿诺是怎么入学的吗?”   课间时间,卡兰悄悄问身边的拉斐尔。   “他是以捐赠者子女身份入学的。”拉斐尔跟她解释道,“联邦共和国大学最近的捐赠人门槛已经提高到了一千万联邦币,转化为通用货币还要翻几倍。这次为了让阿诺入学,家族一次性捐赠了三千四百万联邦币——父亲是考虑到他可能要继续拿硕博学位。”   “这样合法吗?”   “捐赠,又不是受-贿,当然是合法的。”拉斐尔略微嘲讽地笑起来,“这是联邦共和国名校们自古以来就有的传统,名校也要吃饭的。”   “那帝国呢?”   卡兰问得太多,拉斐尔疑惑起来:“你想做什么?”   “帝国有类似这样的捷径吗?”   拉斐尔侧身问道:“你想读大学?”   因为卡兰提起,拉斐尔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可操作性。   实际上,读大学说不定比读高中还更容易。   帝国确实有类似“捐赠人子女”的捷径。   而且希欧维尔家在帝国操作这种事肯定比在联邦共和国要方便,他们的姓氏在任何一所大学都吃得开。很多名校还会为特殊学生提供远程授课,这对卡兰来说也很方便。   当然,一切前提都建立在“父亲同意”这一基础上。   “你去问问父亲吧?”拉斐尔提议道,“他既然都同意你上高中了……”   卡兰趴在桌上不说话。   最近希欧维尔越来越可怕了。   在开这个口子之前,他的态度最多只是冷淡嫌恶。   但是在关系固定下来之后,他会用那种看女人的眼神看她。   他适应得很快,在床上越来越玩得开。一开始他连衣服都不怎么脱,现在他进门就会解领带。而且他之前很少跟她说话,现在会不停讲些下-流的东西,甚至强迫她回应。   卡兰觉得很不舒服。   她很害怕。   旧船上那晚比最初发生意外那晚还更糟糕。   她觉得就是从那一次开始,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滑坡了。   拉斐尔见她脸色不好,又安慰道:“没事,去试试吧。我觉得他最近脾气好多了。”   可能因为母亲不在庄园,他们没有整天吵架,父亲确实比以往温和。   上次阿诺用酒精灯烧黑了半面墙,他都没有说什么,只是让阿诺自己处理干净。   以前他肯定会把阿诺狠狠训斥一遍。   “好吧……我试试。”卡兰叹气。   说是这么说了,结果她一直到离开高中,都没有问出口。   希欧维尔话越来越多,她的话越来越少。   她甚至尽量避免跟他进行眼神接触。   六月,她在船上突发心悸晕倒了。   傍晚希欧维尔到的时候才发现,迅速把她送到了急救站。   卡兰醒来已经是深夜。   希欧维尔在病床边,撑着头,阖眼休息,银发垂落臂弯。   她稍微一动,希欧维尔就醒了。   他看着卡兰,总觉得她越发消瘦了。   她的小腹已经看得出弧度,但是身体其他部位,手臂,腿,几乎没有一点多余肉脂,完全不像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好像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存在,正在慢慢抽干她的生命力。   他还记得她刚来庄园的时候有多么生机勃勃。   希欧维尔问她:“你有按时吃药吗?”   “有。”卡兰简短地回答。   她看见手上的针孔,忽然道:“你的玫瑰枯萎了。”   希欧维尔皱着眉。   “你可以换新的了。”卡兰抬起手,在指缝间看见吊灯炽白的光芒,眼神不闪不避。   希欧维尔不知道她在讲什么。   他的玫瑰花园,   还是他的她。   他把卡兰接到了城堡里,免得她又突然晕倒,没人发现。   心理咨询师跟他提过几次,说卡兰可能有点产前抑郁,应该给她安排适当的社交活动和娱乐活动,希欧维尔对此毫无头绪。   他回城堡的时候,卡兰一定会挑个他第一眼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   他晚上看书的时候,卡兰总是眼神游离地藏在书架后。   现在她身体状况不好,他晚上也没有强行要做什么。   但卡兰还是对他无比抗拒。   希欧维尔觉得有哪里被破坏了,但是他讲不清楚。   他考虑给卡兰送一点什么,但是卡兰平时并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东西感兴趣的样子。   他在书房放了个体重秤,每天回来就要卡兰往上站一站。   卡兰无语地看着他:“这是干什么?”   “随时监控你的身体状况。”   卡兰拒绝踏上去,希欧维尔只能把她抱起来,两个人一起站上去,然后再减出她的体重。   卡兰用力蹬腿挣脱了。   希欧维尔被她踩了好几下,脸色有点阴。   卡兰撑着膝盖喘气,有点呼吸困难。   “只是称个体重而已。”希欧维尔在旁边说,“你但凡听话一点,就不必让自己吃这苦头。”   卡兰头也不抬:“滚。”   希欧维尔觉得她每次都在刷新自己的忍耐上限。   他冷声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去上大学。”卡兰终于说出口了。   “好吧。”   卡兰猛然抬起头,眼里全是震惊,她没想到希欧维尔完全没思考就同意了。她还以为要像上次一样纠结很长时间,最后被他各种刁难。   “又怎么了?”希欧维尔皱眉问她。   “没什么……”   “之前拉斐尔跟我提过了。”希欧维尔拿来一支钢笔,在体重秤旁边的日历上写下她今天的重量,“九月开学,预产期也在九月,时间有点冲突,但是问题不大。如果你愿意掩饰发色,就去学校上课,如果不愿意,就远程函授。”   卡兰支吾着说“好”,也没有感谢。   希欧维尔往楼上走,示意卡兰跟上。   “你有什么意向吗?”希欧维尔现在倒觉得送她读书问题不大,反正只是读着玩一玩,主要目的是给她增加点社交活动,别老是这么抑郁。   “我不知道……”卡兰讷然道。   她还没从希欧维尔三百六十度的态度转变中回过神来。   她也不知道该申请个什么学校——希欧维尔会同意她去特别好的大学吗?   希欧维尔坐下翻文件,漫不经心地说:“那你去借拉斐尔的择校笔记看看。”   卡兰坐在他对面。   “又怎么了?”希欧维尔觉得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奇怪。”   希欧维尔不耐烦地低下头。   “我只是想让你安心生孩子。”   “是吗?”卡兰忽然凑得很近。   希欧维尔对她的体温和气息很敏-感,他立即抬起头退远一点。卡兰的脸就在离他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她的眼睛黑黢黢的,又光芒灵动,让人觉得邪恶不祥。   她真的很年轻。   太过于年轻了。   这个距离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的小绒毛,鼻尖的一点汗水,还有领口内若隐若现的锁骨。   “万一你喜欢我怎么办?”卡兰认真地问。   “不要做这种不切实际的假设。”   卡兰微微垂眸。   希欧维尔发现这个角度他很方便亲到她的额头,然后他立即甩开了这个想法。   卡兰低声道:“我得到了狄米特律斯,像是得到了一颗宝石,好像是我自己的,又好像不是我自己的。”   她看了两遍《仲夏夜之梦》。   大部分高深的台词和荒诞不经的爱情她都忘干净了。   可这一句始终教她记忆犹新。   狄米特律斯原本不喜欢海伦娜。   但是仙王在他眼里滴了花汁,他爱上了第一眼看见的海伦娜。   最后仙王解除了所有人的花汁魔法——除了狄米特律斯的。一切重回正轨,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而狄米特律斯也在花汁的作用下永远爱着他本不爱的海伦娜。   “《仲夏夜之梦》?”希欧维尔也看戏剧,但是不会刻意记台词。   卡兰用一种微妙的,欲言又止,挣扎痛恨的眼神看着他:“是啊。你有想过,如果那天下在牛奶里的,也许就是仙王的花汁,而它的作用永远没有被解除吗?”   通常来说,希欧维尔不会尝试领悟这样感性的话。   但这次他瞬间就明白了。   卡兰有些迷茫,她也不太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应该尽早理清两人的关系。   “我不是说你喜欢我或者我喜欢你。我只是觉得……也许,也许冥冥之中,存在这样一种影响力,我们彼此未曾发觉。因为我真的觉得你变了。”   “我没有。”希欧维尔毫不犹豫地反驳。   “但是你这样让我觉得很奇怪。”卡兰想趁着他没发火,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最近……”   她眼睛亮闪闪的,认真思考的时候,眼睫微微垂下阴翳,嘴唇张合,舌尖也若隐若现。   她离太近了。   黑发中散出奇异的芬芳。   希欧维尔没有听见她后来说了什么。   他微微倾身吻了她。 第35章   嘴唇轻盈柔软地接触。   然后在卡兰反应过来之前抽离。   希欧维尔心跳剧烈,他居然完全没过脑子就做了这样的事情。他刚才绝对没有任何接吻的欲-望,只是听着她像蜜蜂似的絮叨,想让她立即闭嘴。   “咳……”他反应极为迅速,清了清嗓子补救道,“你有感觉到任何影响力吗?”   卡兰人都傻了。   她抬起手擦擦嘴唇,不知道怎么反驳。   她刚才说,她认为冥冥之中存在这样一种影响力,他们彼此未曾发觉。   希欧维尔居然亲了她一下作为印证。   “没有……”她震惊无语,又用力抹了抹嘴,不敢相信自己初吻就这么莫名其妙没了,“这能有什么影响力……就……沾了一下……”   她对希欧维尔的恶意试探很愤怒。   她不想表现得跟小孩子一样慌张无措。   所以她站起来,闭上眼睛,也亲了希欧维尔。她试着张开嘴,鲁莽地用舌尖舔过他严苛冷漠的唇缝。她想在尝出什么味道前收回,然后像他一样冷静地评价这个吻,嘲讽他傲慢恶毒的嘴脸。   但是希欧维尔迅速回应了。   他也微微张口,接纳她的舌尖。   这个吻沾满了涎-液,脏污又粘稠,舌上交换体温,细致地探索彼此没有被其他任何人触碰过的领域。   希欧维尔抬手覆上她的脸颊,安静地抚摸,手指深入她发间,将她压向自己,不让她离开。卡兰抬膝抵在桌上,手撑着他的肩膀,呼吸有些困难。   这时候,书房大门被敲开。   拉斐尔一眼就看见螺旋扶梯最顶上的两人。   卡兰几乎是半跪在桌上,面颊通红,黑发垂落他父亲肩头,和寒冷的银发一起交织成瀑流下。他们唇-齿纠缠,像两株盘绕的植物,紧密得仿佛要将彼此扼杀。   拉斐尔没敢想过他们独处是什么样子。   但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希欧维尔听见动静,瞬间推开卡兰。   他睁开眼,看见卡兰爬上了桌,立即在这个动作完成前把她从桌上抱下去。   “你在做什么?”他声音嘶哑又愤怒。   卡兰睁大眼睛,含了含嘴唇,用力摇头。   她根本不知道刚才是什么情况。   希欧维尔看起来恼火极了,他望向楼下,问拉斐尔:“什么事?”   “没什么。”拉斐尔觉得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拿本书。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阿诺好像有这本书,我去找他。”   他迅速离开书房,顺便把门锁死。   “快回去睡觉!”希欧维尔立即轰卡兰走。   他要去刷牙了。   “这才八点……”   “回去。”希欧维尔指着门,看起来情绪特别激动,“我不想说第二遍,赶紧滚出去。”   卡兰怕他动手打人,赶紧逃跑了。   她搬进城堡后,在一楼最偏僻的角落里获得了一间房。希欧维尔执意要在里面装监控,防止她突然昏死,没人发现,   因为这个,卡兰很不喜欢呆在房间里。   她离开书房后,悄悄去了拉斐尔这里。   刚才被他撞见确实挺尴尬的,不过卡兰能够克服。她问拉斐尔借了择校笔记,想看看有什么适合自己的大学。   拉斐尔很有涵养,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他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举个从女仆们这里听来的例子。   上次家里来了个芭蕾舞演员,她试图在书房接近父亲,被父亲用手杖绊倒,从三楼滚了下去。然后父亲吼着让女仆们搬她出去——他根本不会去碰她,连探下鼻息看看她是否活着都不可能。   那芭蕾舞演员还是个美貌的金发姑娘。   再举个拉斐尔自己经历的例子。   斯诺莱特姨妈每年都来庄园住,她穿性-感风流的裙子或者镂空蕾丝的睡袍,整天在书房和主卧附近转悠。她给的暗示连拉斐尔和阿诺都看懂了,父亲却完全没有反应。他只是出于礼貌没赶人出去。   拉斐尔翻遍所有记忆,只记得父母某张婚纱照上有吻手礼。   再进一步就什么也没有了。   幸好中学有生物课,不然他和阿诺都会以为自己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综上,目睹父亲和卡兰在书房里交换唾液实在是太……震撼了。   拉斐尔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反正不是正面的。   一年前如果有人在学校里指着卡兰说,这个黑发姑娘会怀上你爸的孩子然后跟你爸在书房热吻,拉斐尔肯定会直接把说话的人送进精神病院接受电疗。   “早点休息……”拉斐尔不敢看卡兰,“晚、晚安。”   “晚安,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你还要上课呢……”卡兰抱着他的择校笔记跑了。   她猛然发现这种道晚安的方式很像蒂琳夫人跟阿诺道晚安。   她快要崩溃了。   事情从希欧维尔那个莫名其妙的试探性亲吻开始就很不对。   她以为今晚她一定能把他们俩关系讲清楚。   结果这事儿被希欧维尔搞得更复杂了。   现在她都说不清他们之间算什么。   幸好她现在还有别的事情可做——择校。   想读什么大学都可以。   这种事情,以前卡兰听都没听过——大贵族拥有的特权真是超乎想象。一想到要借助这种特权进入学校,她又有些膈应。   她会不会占用普通学员名额?   会不会有老师刻意讨好她?   黑发人种不再有受教育权,希欧维尔到底要用什么办法让她入学?假的身份证明吗?   她可能会冒名顶替某个无法上大学的同龄少女。   卡兰越想越不舒服。   她丢下择校笔记,又跑回了书房。   希欧维尔还坐在螺旋扶梯最顶上,手边有很多文件,面前则是刚找出来的《仲夏夜之梦》。他看见卡兰进来,迅速把剧本扫进文件堆里。   “你为什么又进来了?”希欧维尔烦躁地拍了一把桌子,红茶荡漾出波纹。   “我有件事情必须要问清楚。”   卡兰快步走到上面,一副紧张不安、要追究到底的样子。   希欧维尔迅速不安起来,他觉得自己在刚才那两个吻里表现得太被动了。这肯定让卡兰有所误解。现在她说不定会以为他对她有什么青少年似的羞涩冲动……他不能让她有这种错觉。   所以他在卡兰踏上最后一阶的时候,揪住她的领子,凶狠地亲了上去。 第36章   他动作很莽撞,卡兰感觉自己的嘴唇被牙狠狠磕了一下,接下来的唇齿交缠都混着血腥味。她嘴唇被磨得生疼,上颚又被轻挠着,痒得近乎战栗。在这样的折磨中,她没能坚持多久。   她用力挣扎,最后希欧维尔怕她从三楼摔下去,只能攥着她的肩,慢慢退开了身子。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卡兰嘶嘶地吸气,含糊不清地说。   希欧维尔看着她沾着血、颜色艳丽的嘴唇,声线紧绷得不敢说话。   卡兰痛苦地质问道:“你对我真的没有情感意义上的冲动吗?”   “没有,生/理意义上的也没有。”希欧维尔高贵冷淡地说,“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男人和你一个女人,人类会在我们这代灭绝。”   这个男人……   拉斐尔和阿诺加起来都不及他万分之一的恶毒。   希欧维尔抽出白色方巾,擦干净唇上残留的血迹,假笑道:“我只是有些情绪问题需要处理,你最好把自己定位成心理咨询室的沙包。”   卡兰恨不得一个过肩摔把他从三楼扔下去。   “我有件事情想问。”卡兰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但他根本不给回应。   他又坐回桌边,一页一页地翻文件。   卡兰注意到他的皮肤很苍白。   他们的夜晚总是在黑暗中渡过,她都没有认真观察过他。   他翻书的手十分宽大,指甲干净又整齐,右手戴着几个装饰性的戒指,惯用手应该是左手。他的眼睛颜色澄净透彻,完全不会暴露阅历与年龄。他留着很长的银发,从来没有扎起来过,卡兰一直很好奇他是怎么维持它的柔顺妥帖的。   他的的确确美貌夺目,但这种美丽锋利又刺骨,让人深感不适。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希欧维尔感觉得到她好奇的视线,他的大腿肌肉紧绷着。   “我说了我有件事想问。”卡兰平静地说。   “问吧,但是我只回答一个问题。”   希欧维尔微微颔首,视线没有离开手里的纸张。   卡兰问道:“你准备怎么让我入学,盗用别人的身份吗?”   “不需要。”希欧维尔翻过一页,看起来很无聊,“你根本不必办理入学手续。”   “那我怎么还算学生呢?”   “你觉得学生的身份比较重要,还是你能够学习这一点本身比较重要?我允许你任选其一。”   希欧维尔嘲弄地看着她。   “我知道了。”卡兰转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知识”本身,还是“受教育者”的身份。   现在她必须舍弃后者,以此委曲求全获得前者。   她勉强压住不甘,又颤声问道:“那孩子的事情……”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卡兰深吸一口气:“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现在已经问了。”   卡兰气得面色煞白,呼吸非常不平静。   希欧维尔根本不想谈混血儿的事情:“你问完了可以出去,不要呆在我视线范围内。”   卡兰忽然皱眉,抬手按了按心口。   这个动作让希欧维尔立即放下了文件。   他匆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声音。   他按了一个键拨通紧急联系人电话。   “坐下。”他握住了卡兰的手,想引着她到椅子边,但她像被冻住了似的,根本不迈开脚步。她看起来愤怒又脆弱,同时也很顽固。   她甩开了他的手:“你这个猪。”   希欧维尔还没来得及生气,卡兰就转身跑了。   她步伐飞快,足尖踏在红色绒毯上,踩点和他的心跳完全一致。   她轻快地消失在他视线里。   大概十五分钟后,医生到了。   希欧维尔带着他敲卡兰的门,根本敲不开,钥匙也没用,门里面肯定堵了什么东西。   希欧维尔只能回主卧看监控,却发现卡兰用胶布把摄像头都贴起来了。   有几个摄像头装得很高。   他一想到卡兰要站在几张摇摇欲坠的椅子上贴胶布,就感觉到难以名状的窒息。   “出来。”他在卡兰门外用力敲打厚重橡木门。   卡兰在里面吼道:“你不想谈那就再也别谈了!!!”   说完这句之后,不管希欧维尔怎么敲门她都没应过。   最后,在半夜三点,几个男仆把橡木活板门整个儿卸了下来。   城堡里的装潢近十年都没有变过,希欧维尔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要为一个奴隶拆掉一扇门。   最让他气愤的是,门拆掉之后,窗户是开的。   他们拆门时,卡兰翻窗从城堡里跑回了大船上。   希欧维尔凑到窗边往下看,一片灌木被压塌了。   她怎么敢!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   希欧维尔拿起权杖,大步出门,在旧船旁边的码头上找到了她。   月光寒冷,她小小的身影淹没在旧船的影子里,但希欧维尔还是老远就看到了。   他走得微微带喘,声音怒极:“你给我回去!”   “不。”卡兰声音平静多了,“我不能跟你呼吸同一种空气。”   希欧维尔这句话应该由他来说。   “回去。”他稍微冷静一点,拉住卡兰的手腕,等抬起来一看,就发现她手臂上很多灌木划痕。   卡兰的声线非常公正:“我觉得我们还是维持之前的状态比较好。”   医生跟她反复强调过,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现在开始她要好好做到。   她一根根掰开希欧维尔的手指:“等你有‘情绪问题’的时候,再来找我。反正我也拒绝不了,不是吗?我感觉离你越近,我的情绪就越难控制,对白发种族的恨意也与日俱增,我不想变成跟你一样的人,请让我跟你保持距离。”   她的每一个词都像尖刺般扎痛了希欧维尔的骄傲。   她为什么可以这样平静?   为什么可以这样理性地思考他们的关系,沉着地询问未来打算?   在他饱受痛苦、恐惧、焦虑折磨的时候。   为什么她可以?   她凭什么不在意呢?   “如果孩子生下来,我希望送去国外养。”   希欧维尔难以辨认自己的声音,他很少这样妥协。   应该说,他从来不曾这样妥协过。   卡兰抬起头,眼神有些惊讶。   “最好是去境外生。”希欧维尔又拉起了她的手腕,“国外的……环境好一些。”   卡兰相信他故意省去的词是“种族歧视”。   希欧维尔继续道:“而且我相信你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原则上也不能接受流产。如果送去国外,我们都可以当做没有这个孩子,他会在一个良好的家庭长大,生活平凡幸福。”   他顿了顿:“你觉得呢?” 第37章   帝国当前政-治局势就是希欧维尔一手造成的,所以他对此再了解不过。这个孩子必须在国外出生,否则连公民权都没有。   他可以考虑一些环境宽松的北欧小国,或者是日益倾向多元化的联邦共和国。   “你觉得呢?”他犹豫着问了小奴隶,与此同时在心里默默保证她没有决定权。   “我不知道……”卡兰没有生气,也没有冲他大喊大叫。   她有点迷茫地低下了头。   然后希欧维尔很痛苦地意识到,她可能真的不知道——她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问他的。虽然刚才他跟自己保证了她没有决定权,但是听不到她的意愿又让他焦虑起来。   他还得努力把某个念头赶出脑海。   ——‘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知道如何处理一个未降生的孩子?’   也许那晚他跟芭蕾舞演员呆在一起会比较好。   至少他可以睡一个心甘情愿勾引他的女人,而不是强行侵-犯一个堪堪踏入合法年龄的孩子。   “你要在这里呆一整晚吗?”希欧维尔沉冷地问道。   卡兰寒风中瑟缩,因思及未来而感到恐惧。   她确实不想要孩子。   但希欧维尔是因为重视子嗣才容忍她至今的,一旦她终止妊娠或者将孩子生下来,天知道会面对怎样的折磨。他这么憎恶在庄园里看见黑发奴隶,那她最好的结果就是生育后被转手送给另一个贵族。   也许她大半辈子都会辗转在不同人床上。   这个孩子会是她的救命稻草,它有着剑刃般锋利的边缘。   抓着会疼,松开会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希欧维尔觉得月光太辉煌了,眼前的女孩看起来就要融化在里面。   她越来越单薄,眼下微微发青,肯定没有睡好。离开学校后,她只能整天在房间里发呆,这让她看起来疲惫怠倦,穷于思考。   希欧维尔把外衣解下来,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他抬手的时候,卡兰有些受惊地闪躲了一下。   她意识到希欧维尔给她披上了外套后,十分荒谬地想到了几个月前自己问女仆的问题。   ——“他就没做过花钱之外的事情吗?比如在冷天脱下外套给公爵夫人……”   他从来没有做过。   卡兰觉得皮肤被灼烧着。   他衣服里混合了迷迭香、昂贵的古龙水和书房的雪松木味,让人头晕目眩。   希欧维尔看见她不安的样子,犹豫着将她拉到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他上次做这个动作还是双胞胎六七岁的时候。   过了一小会儿,他感觉小奴隶趴在他胸口哭了。   他声音僵硬:“好了,回去睡觉。”   “我不想呆在城堡里。”   “你得有人看着。”希欧维尔还是很僵硬,他上半身完全不能动了,“上次你在船上晕倒了,刚才你还险些发病。”   那是被你气的!!   卡兰说:“你可以在船上装个监控。”   希欧维尔很尴尬,这个姿势让他越来越不适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旁边就有条舒适温暖的船,他们为什么非得在破码头上抱着聊天?   “还有孩子。”卡兰继续道,“如果你一定要求我生下来,我希望放在身边养。我不太喜欢领养……送养……”   希欧维尔觉得这主意很聪明。   在国外生,在身边养。   给孩子弄个外国籍,在今后发展中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同时,孩子会成为卡兰身边的屏障,以那一半高贵的血统保护她不受伤害。   希欧维尔刻薄地说道:“你只有活到孩子出生后才有选择权。”   卡兰瞬间把他推开了。   刚才尴尬又旖旎的氛围一扫而空,她扔下外套跑回了旧船上。   希欧维尔只能捡起外套,安慰自己——真话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其实卡兰倒不是在生他的气。   她在生自己的气。   孩子在国外普通家庭长大肯定要比在充满歧视的庄园里长大要好。   他或者她,不仅是非自愿的结果,更是婚外私生子,一个充满争议的贵族与奴隶之间的混血儿。   在国外,这个身份曝光的可能性比在国内低一百倍。   卡兰难以想象孩子在这里的生活会有多艰难。   现在希欧维尔加诸于她的一切偏见最终又落到这个孩子身上,那该有多么痛苦。   可她竟然在这种境地下要求将孩子放在身边养。   因为她希望借由孩子,保护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了。   比起希欧维尔,她更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在这次交谈后,她和希欧维尔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似乎忙于推行新的政策,因为最近拜访庄园的人变多了。   其中就包括戴维斯伯爵。   他是希欧维尔的岳父。   戴维斯伯爵年近七十岁,是个精神奕奕的老人,身材保养很好,有一头狮子鬃毛似的茂密浅色卷发。他夜晚坐一辆老爷车到庄园阶下,希欧维尔会亲自迎接他,但戴维斯对他很恭敬。   最近他差不多隔两天就要来一次。   鉴于他的女儿蒂琳夫人不在庄园,他只能是来找希欧维尔谈公事的。   卡兰并不了解内幕。   她希望她能偷听个二三,但是她不敢回城堡。   因为戴维斯的不定时到访,希欧维尔几乎没法看望旧船上的奴隶。   他最近只能通过一个装在她卧室门口,正对着窗户而不是床的摄像头了解她的日常生活。   她早上七点多起,看看书,研究一下择校问题。中午午睡两小时,下午会在甲板上做操,偶尔钓鱼。她可能不知道她钓上来的大部分是观赏鱼。   希欧维尔发现她有个手机。   不过他暂时没打算没收,因为她看起来是在太无聊了。   她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希欧维尔并没有什么想法。   一旦她消失了,他思绪里就有野草开始疯长。   她会在做什么呢?   更换内衣?   用很不体面的姿势睡觉?   还是在淋浴头下潦草又放松地洗澡?   这些虚构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编织成一张张网,让他每天以最煎熬的方式醒来。   “陪我去湖边散散步吧,爱德蒙,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做过了。”   面前年长者的声音把希欧维尔的注意力拉回。   他和戴维斯在书房里谈论一个新的法令,然后在翻阅草案的时候走神了。   “没问题。”   当然有问题。   从这里往湖边走,不可避免要经过那艘旧船。   希望这会儿他的小奴隶没有穿着短裤在甲板上乱晃。   她应该不会。   这个点,她已经关好窗户,趴在床上看书了。   希欧维尔跟戴维斯一起离开城堡,身边没有仆从跟随。   夕阳尚未完全落下,一层漂亮的金色镀在湖面上,看起来奢华壮丽。   “你和蒂琳似乎有些矛盾。”戴维斯跟他并肩而行,很自然地提起这个话题。   “哦。”希欧维尔漫不经心地说,“那一定是我对她照顾不周。”   戴维斯发出粗犷的笑声:“可别这么说,我太了解她的骄纵任性了,肯定是她惹恼了你。不过蒂琳是个好女孩,她会好好反思、改正的。在拉斐尔和阿诺生日前,她一定会回庄园。”   蒂琳不可能跟家人说婚外情的事情。   她大概率会将争执归咎于他对她的不理解、不体贴。   事实也的确如此。   她的父亲希望他们俩尽快重归于好,这有利于两个姓氏之间的盟约。   “她随时可以回来。”希欧维尔平静地说道,“只要一个电话,我就会去接她。”   他在尽力控制自己不往船边看。   但他不能控制戴维斯。   他得把戴维斯往偏离旧船的地方带。   戴维斯叹了口气:“有时候蒂琳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你看看斯诺莱特那三任丈夫就知道了,一个酗酒,一个喜欢小男孩,还有一个是他。妈的yang痿。”   希欧维尔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粗鲁的用词。   “谢谢你拿我跟这些人比较。”他用一种近乎无聊的声线说道。   “抱歉。”戴维斯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我不是这个意思。”   希欧维尔顺势结束了话题:“今晚就聊到这儿吧,我明天早上还要去皇宫。”   “跟……白雪公一起?”   希欧维尔眼里仿佛有尖刺般的光芒掠过,他挑眉的样子让戴维斯想起掠食的猛禽。   “是的,商量关于驱逐令的问题。”   戴维斯知道两位大公的关系很恶劣。   他们都想控制年迈的女王,从而左右整个帝国。   最近以雪诺为首的反战派占上风,所以希欧维尔很忙,情绪也很暴躁。   明天要跟他一起商议驱逐令,更是让希欧维尔犯恶心。   幸好他的表情管理极佳,戴维斯没法从他脸上读出什么东西。   “我送你到门口?”希欧维尔问。   “不,不必了,我想我对这座庄园足够熟悉,不至于迷路。”   戴维斯离开后,希欧维尔又从湖边的道路上徘徊回来。   他走到了旧船上。   上次争执之后,他就没有来过这里,一方面是因为忙,另一方面也有点像冷暴力。   他觉得自己做这件事的时候很像蒂琳。   “开门。”他在外面敲了敲。   “滚。”卡兰的声音很闷,希欧维尔都能想象出她是趴在床上的。   她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折磨孩子的姿势看书?   他用钥匙开门,卡兰立即从床上窜了起来。   “躺回去。”希欧维尔冷淡地说,视线扫过她的裸-足。   “想都别想。”卡兰知道他又要开始了。   希欧维尔靠近她,手指解开领带:“你没有选择权,这是你自己说的……毕竟你只是下。贱的奴隶。”   卡兰有些畏惧地后退:“你为什么非得找我?你完全有更多选择。”   “你在暗示我去找妓-女吗?别想了,至少你比较纯洁……”   这句话一出口,希欧维尔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纯洁。”卡兰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措辞。   希欧维尔的面具没有一丝裂纹,但他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闪烁动荡。卡兰牢牢抓住了这个神色,她像顺着藤蔓游上来的毒蛇,眼里有种咄咄逼人的光彩。   “你经常用‘纯洁’来形容我这样肮脏的黑奴吗?”   希欧维尔很习惯于使用这个词。   但是卡兰用它来形容自己的时候,他心里小小地畏缩了一下。   “你只被我使用过。”希欧维尔寒声说道,“我是这个意思。” 第38章   “使用”。   卡兰仍然无法习惯希欧维尔精准又恶毒的用词。   她脸上露出屈辱受伤的表情,抄起手里在看的书砸了他一下。   他把书拿开,瞥了眼封面。   “至少你可以学着享受。”希欧维尔将枕头垫在她腰下,慢慢低身靠近。   “我没法享受。”   希欧维尔埋头在她颈间,声音柔滑:“因为你觉得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有一部分是这样。   “我不需要爱情。我认可xing欲。xing欲是正常和健康的。而爱情是疾病。”希欧维尔已经压了下去,动作缓慢煎熬。   “《月亮与六便士》?”这是她刚才在看的书。   “是的。”希欧维尔发出介于痛苦和愤怒之间的声音,微微变调,越来越沉重,“好孩子……”   卡兰强忍着不适,在他露出的侧颈上咬了一口。   希欧维尔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就像某种安抚。当她把牙齿扎得更深的时候,他也没有把她推开。   卡兰终于松口了,她眼里有疼痛,黑火燃烧。   “是恐惧让人变得残忍。”她咬牙切齿地说。   这也来自《月亮与六便士》。   与其说他想折磨她,倒不如说,他在害怕她。   希欧维尔似乎没有分神听她说话了,他完全沉浸其中。   他很温和,一方面顾忌着她的身体,另一方面也像他说的一样,想让她享受一切。他很适合引导者的角色,因为他在过程中完全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同时还能控制卡兰不伤害她和孩子。   他慢慢地教她了解自己。   在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   令人惊讶的是,他这种时候反而说话最温柔,没有一句话是刻薄带刺的。   ‘他既美不胜收,又低俗下-流。’   卡兰恨自己刚才看的书,现在仿佛所有情状都能找到对应的话语。她觉得希欧维尔的体温像火一样燃烧着,把她彻底吞没了。藤蔓覆盖的古堡,支离破碎的砖石,从缝隙里烧起的熊熊大火,整个黑暗帷幕都被照亮。   然后温度忽然抽离。   希欧维尔匆忙起身,先给卡兰盖好被子,然后以最快速度扣上所有扣子。   他听见了有人登船的声音。   “呆在这里,不要出来。”他低声对卡兰道。   卡兰喘着气坐起来。   她没听见声音,但是她猜到是有人闯入。如果来这里的人是拉斐尔或者阿诺,希欧维尔肯定不会反应仓促,也许外面是某位客人。   希欧维尔出门后,看见戴维斯在甲板上徘徊。   “你忘记了离开庄园的路吗?”希欧维尔冷冷地问道。   戴维斯转过头来,惊讶地说:“爱德蒙,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我想我可以出现在庄园任何地方。”   戴维斯笑了笑:“放松……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这艘旧船。以前我们可没少在上面举行水上宴会。”   他注意到了希欧维尔颈侧的痕迹。   虽然他小心掩盖过了,但齿印仍很显眼。这个鲜红罪恶的痕迹是刚刚很短时间内出现的。   希欧维尔在船上藏了个情人。   这个发现没让戴维斯太过惊讶。   实际上他早就怀疑希欧维尔有情人了,刚才突然杀个回马枪也有探探虚实的意思。   因为蒂琳在与姐妹们倾诉时表现出嫉妒与惶恐——如果只是一般的吵架,她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希欧维尔不是。   但她没有,她反复诉说自己跟他之间有多少隔阂,不断强调他无法真正理解她,她以前从不会这样——她最多抱怨他很忙。   “我可以去里面坐坐吗?”戴维斯朝船舱颔首。   “你期待我说什么呢?”希欧维尔慵懒地把问题抛回,他沉着平静,声音没有为任何情感着色。   他靠在船舷,语调近乎华美。   “不,你不能进去。因为里面有一位衣冠不整的可爱女士。像这样吗?”   戴维斯的胡子被吹动了一下:“现在我知道你和蒂琳为什么吵架了。”   “你知道得很及时。”希欧维尔口吻谦逊。   戴维斯知道希欧维尔说话向来不讨人喜欢。   “我可以说,你尖锐得有点心虚。”   希欧维尔,从不,心虚。   他冷冷道:“我的法务团队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如果你或者蒂琳觉得有必要过目的话……明天它会出现在你的桌上。”   “离婚是完全不必要的。”戴维斯粗声笑了,他的表情缓和不少,“你们之间是两个姓氏的结合,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相信你很清楚这一点。蒂琳也会渐渐接受的,她早该从这种幻想式的童话婚姻中走出来了。等过几天,她就会回来。”   希欧维尔全无兴趣听他演说。   “好了,很晚了,戴维斯。”   戴维斯笑道:“可以让我看一眼你藏着的女人……或者女人们吗?”   希欧维尔眼中冰冷的眩光已经回答了他。   他只能趁着夜色离开庄园。   戴维斯觉得那不是普通的女人。   因为希欧维尔不会允许任何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有种近乎神圣的洁癖。   他侧颈的那片红色完全违背他的美学。   不过戴维斯并不担心,等过段时间他就能搞清楚那女人的身份了。   *   希欧维尔走后,卡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傍晚,还有个大新闻等着她。   “驱逐令”的预案被推翻了。   驱逐令是一项将黑发人种驱逐出境的法案。   最近国会正为它闹得不可开交。   希欧维尔今早在皇宫跟雪诺大吵一架,如果没有女王在旁,他们可能会谋杀对方。   晚上,阿诺叫卡兰去给他做作业的时候提到了这件事。   “听说是因为白雪公进门的时候撩了下头发,然后父亲说他看起来像拍洗发水广告的……”   这当然是玩笑。   雪诺大公是那种被当众扔粪也不会立即生气的人。   他那期《风光之下》的纪录片,卡兰看了不下三遍,她甚至能学着他那种诚挚的口气做关于和平民主的演说。   他和希欧维尔肯定是围绕“驱逐令”发生了争执。   “驱逐令”是雪诺公爵提出来的,但凡他支持的,希欧维尔都反对。   “你父亲反对‘驱逐令’?”卡兰有点惊讶。   “你觉得这是好事?”阿诺嗤笑她在政治上的无知,同时眼里闪过几分阴霾,“相信我,驱逐出境已经是最温和的手段了。如果它被推翻……激进派也许会进一步提出别的法案。”   “比如……屠杀?”卡兰抱紧自己的双臂,涩声问道。 第39章   “想开点……”阿诺瞥了她一眼,“父亲的提议,雪诺公爵也一定会反对。”   卡兰意识到两位大公正处于微妙的平衡当中。   他们任何一方想要达成目的都很难。   这正是女王的聪明之处。   她当女王的时间比两位大公的年龄还长,她知道怎么在自己的风烛残年保持权威。   东线能够掀起战争,希欧维尔一定尽了很大的努力。   现在这种影响力正在消退。   女王更倾向于雪诺所提议的温和手段,她在改善与民众之间的关系。   新闻上说,首相早已平安回国,并且完成了部分工作的交接。他的继任者是民主党的中流砥柱,主张和平开放的政治观念。   与此同时,关于修xian剥夺黑发人种受教育权的争议也在持续上升。   今天剥夺了黑发人种的受教育权。   那么明天是否会剥夺平民的受教育权?   后天轮到小贵族,到最后一天,整个帝国只有女王才配独享“知识”吗?   网络上的相关言论不断发酵,少部分报纸开始刊登反对的社评。   卡兰不知道局势会变成什么样。   她呆在庄园里,偶尔帮阿诺做作业,更多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发呆。   她很快就想到了排解忧闷的办法。   她开始写信。写信给养父母,给瑞贝卡,甚至是给拉斐尔和阿诺,还有给她自己。这些信件从来没有寄出去过,她全部都留着,写完就撕掉扔进湖里。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占用大脑,否则会产生智力退化。   她每天在脑内拼图,背圆周率,一遍遍翻阅仅有的几本书。   当这些方法快要用尽的时候,庄园开始筹备拉斐尔和阿诺的生日宴会了。   为了避开宴会造成的影响,希欧维尔让人把旧船停靠到人工湖的另一侧。   远离城堡,靠近森林的那一侧。   森林是被围住的,里面有野生动物。花园旁边有猎犬屋,所以荆棘鸟庄园一定有个猎场,不过近年应该不常用。卡兰常常会想,她能否攀过电网,穿越兽号,抵达危险未知的自由世界。   但她没有付诸行动。   她的自我认知一向正确——   她就是个普通人。   她有些许的勇气,正常范围内的智力,和在目前境况下最有用的少量的积极乐观。   但她并不强大。   至少,没有强大到可以改变世界的程度。   她甚至不敢翻越那座电网,毫无顾忌地冲向未知的地方。   她只是无数个挣扎者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希欧维尔是无数人之上的那一个。   他强大到了可以扭转世界、把时代往回推的地步。   这让卡兰很害怕。   会不会有一天,他能够完完全全,从精神到肉-体,将她占有,将她摧垮?   卡兰不知道。   她只能每天醒来和睡前都提醒自己一遍。   “我是自由的。”   即便她并不是。   “我是自由的。”   她也必须是。   双胞胎生日前夕,蒂琳夫人回到了庄园。   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精致,昂贵,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脸上覆盖着傲慢冷漠的面具。她和她的丈夫站在一起,任谁都觉得是极为般配的一对。   卡兰远远在船上围观了生日宴会。   有很多名流参加,镜头闪烁,见证公爵夫妻二十年如一日的恩爱婚姻,也见证两个小贵族的茁壮成长。他们收到的礼物堆积成山,拆都拆不完,随便一件都抵得上卡兰所有生日礼物的价值。   宴会到天黑散场,仆人们收拾好狼藉,卡兰也熄灭了灯,安稳入睡。她想跟拉斐尔说声“生日快乐”,不过他应该不会在意她的祝福。   此时的城堡,陷入喧嚣后的漫长寂静。   蒂琳夫人回到了主卧,在希欧维尔准备去书房的时候,她说:“你今晚会回房间睡吧。”   希欧维尔在回答前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我有些事情要忙。”   “一些关于黑发种族的事情?”蒂琳夫人还穿着白天那件奢华的礼服,端庄高贵,细腻微卷的浅色长发垂落肩头。   “蒂琳……”希欧维尔的声音略带警告。   “我是指,法令。”蒂琳嘴角微弯,冷冷看着自己的丈夫。   希欧维尔平静地回望她。   但蒂琳知道他其实没有这么平静。   希欧维尔沉声道:“我不回去睡。你知道答案了,没必要再追问。”   蒂琳微微攥紧了手,声音不留情面:“你是在侮辱自己,让希欧维尔的姓氏蒙羞!”   希欧维尔稍稍吸了口气,保持着克制的怒意:“那你应该庆幸,你很快就不用背负这个姓氏了。”   蒂琳像是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似的,面色煞白,眼神剧烈颤抖。   “别想。”她轻声道,像在低诵什么咒语,“你以为你可以如愿以偿,那就大错特错了。爱德蒙·希欧维尔,离婚的事情,你想都别想。”   希欧维尔双手在权杖上交叉,又交换一次位置。   最后他只是礼貌地说:“晚安,蒂琳。”   蒂琳终于被击溃了,她在他身后的房间里大喊:“几百年来,没有任何一位白银公这样放低身段,触碰一个低等种族的奴隶!你这个叛徒!!叛徒!!!”   希欧维尔为她关上门,紧握着权杖离开了房间。   深夜,大概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有人踏上了旧船,打开了卡兰的房门。   “起来。”冰冷的权杖挑开被子。   冷风唤醒了卡兰。   她知道是谁,她现在甚至能认出他的气息。   “别吵我。”她转头向着墙壁,蜷缩起来。   希欧维尔把她从被子里翻了出来:“起来。”   “你不用睡觉吗?”卡兰困得睁不开眼。   如果她没记错,希欧维尔也忙于宴会,直到深夜才回城堡,他应该有很多事情要跟刚回归的妻子说。   希欧维尔摇晃了她一下,见她仍昏昏欲睡,就直接吻了上来。   这个吻近乎噬咬,从嘴唇一路来到脖颈。   当他试图继续往下时,卡兰被惊醒了,她用力推开他。   “什么……”她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希欧维尔掐住了下巴。   他用一种疼痛又饱受折磨的眼神盯着她。   “你值得吗?”他冷漠地问。   卡兰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东西。   刚刚他的妻子称他为,“叛徒”。   不仅是背叛了婚姻,更是背叛了希欧维尔的姓氏,背叛了几百年来坚守的贵族荣耀。   他让自己从至高点走下来,跟该死的奴隶踏上了同一个台阶。   “你不值得。”希欧维尔轻声细语地回答了自己,“你什么都不是。一片毫无价值的垃圾。”   “我是人。”卡兰冷冷地反驳。   “你是我的附属品。”   “我不属于任何人。”卡兰心脏里有尖锐的疼痛,但她必须完成这个句子,“你以为你无所不能,但这世上确实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希欧维尔的手在她身上徘徊,嘴唇擦过细腻的肌肤。   他的动作渐渐粗暴,力道大得让卡兰感觉到痛苦,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我早就得到你了。”希欧维尔冷笑着说。   “是我得到你了。”卡兰挣扎着推他的肩膀,却只感觉到他更加鲁莽的动作,“从你主动向我寻求安慰开始,就是我得到你了!”   希欧维尔狠狠地压制她,更进一步掠夺。   她的声音里带着痛苦,但是高亢,鲜活。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漆黑眼眸中倒映出他近乎失控的狰狞面孔。   她在将他蚕食殆尽。 第40章   第二天,卡兰是在急救站醒来的。   天色很亮。   她微微抬头查看自己的身体,手上布满指痕和淤青,都是希欧维尔试图压制她的时候留下的。她的脖子很不舒服,大腿好像在舞蹈课上被强行拉了筋,又酸又疼。   她想从病床上下来,这时候,白色帘幕后传来交谈声。   “公爵大人,有件事我必须得问清楚。”说话的人是她的主治医生,“她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等临产时……我只是说,很大程度上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也许,我们需要做一些取舍,”   卡兰没有动弹。   取舍?   过了几秒钟,她听见希欧维尔用冰冷低沉的声音问:“具体是指?”   “如果出现意外,我们应该留母亲还是孩子?”   卡兰觉得心脏中的悸痛感又来了。   希欧维尔很久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卡兰猜他这时候脸色不太好。   因为医生的声音里充满惶恐:“抱歉,公爵大人,我不该问这种蠢问题!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孩子至少有一半是希欧维尔家的血统。   但奴隶什么都不是。   问保大保小简直是在侮辱希欧维尔家族。   卡兰躺在病床上,闭眼假睡,等希欧维尔离开才起来。   临走前,医生给了她下一个疗程的药物。他说现阶段药物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更进一步的治疗必须进行手术。   但是手术风险太大了。   成本也极高。   卡兰听医生的口气,似乎没有进行手术的打算。   她回到旧船后,把自己这些天整理的择校意向全部推翻,又重新回到最初的起点——瑞贝卡推荐的首都大学医学院。这是帝国首都大学本身是世界前十的名校,医学专业排名更是世界前三。   她一直觉得医学是门枯燥繁重的学科。   但是现在它在她心目中变得很特别。   它可以做到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也做不到的事情——   它与死神抢夺生命。   如果能够活下来,卡兰想要学医。   她想找机会把择校意向告诉希欧维尔,不过他最近很少出现。   也许是因为太忙了。   也许是因为那一夜的事情,他想回避她。   那晚,不管从什么层面来讲,都让人印象深刻。   希欧维尔脱下了那层自诩文明精英的表皮,如野兽般享受她的身体。用牙,用手,用一切从远古就具备的本能,和超越技巧的侵略特性。卡兰试图保持清醒,却不得不被他烈火般的热意侵袭,她痛并竭尽全力,像战斗般与他交-合,被他榨尽每一丝的勇气。   卡兰很难忘记那一晚。   她从未如此艰辛地为一件事奋争过。   大概在八月底,阿诺前往联邦共和国读书。   卡兰也被带上了私人飞机。   阿诺把仆人们都赶出去,机舱里只剩他们俩。   卡兰想睡一会儿,但是阿诺一直不让,他不停在她耳边叨念自己的新学校,讲联邦共和国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   “你学什么专业?”卡兰突然问。   “哲学。”   “……”   卡兰沉默了。   “你是故意为了气你父亲才选的这个吗……”   “不是,我觉得学哲学轻松一点,可以有更多时间出去玩。”   阿诺上下扫了她一眼:“你会被送去哪里?”   “不知道。”卡兰摇了摇头。   阿诺给她写了张字条:“我到共和国后会换新的手机卡,你可以通过这个邮箱联系我。”   卡兰没有接,狐疑道:“你想做什么?”   “拉斐尔让我照顾好你,不然就把我所有球鞋都烧掉。”阿诺嗤笑一声,“他可真把自己当成希欧维尔家的主人了,他以为我会听他的话吗?”   “所以,你给我邮件做什么?”   阿诺眯着眼睛,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视线让卡兰非常不适。   “说真的……我很好奇。”他凑近了卡兰。   卡兰迅速往后退,被他揪住头发拉到自己面前。她咬了咬嘴唇,头皮生痛。   “你是怎么诱惑他的?”阿诺低声细语,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凶恶,仿佛要将她刺穿,钉死在座椅上,“要我说,他根本没必要因为一个奴隶添这么多麻烦。”   卡兰往后退,每退一点,头上的痛苦就多一点。   当她退无可退的时候,阿诺忽然放手了。   他恢复那种若无其事的口气:“记得联系我。”   卡兰喘着气看向他的侧脸。   他像个年轻版本的希欧维尔,长直银发,冰冷傲慢,只是没有那么深沉恐怖的气势。   但卡兰不会忘记他在她面前杀过人。   “你晚上会做噩梦吗?”卡兰胸口起伏着。   “不会。”阿诺斜睨了她一眼。   卡兰离开他身边,去更远的地方坐着。   一觉睡醒,他们就抵达了联邦共和国。   阿诺坐上车,被送去学校附近的公寓。卡兰则被塞进另一辆车里,黑色窗贴,座椅舒适,但完全封闭。保镖看起来都是外国人,不说话也不跟她进行眼神交流。   他们把她送到目的地就离开了。   目的地是一座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高楼大厦,卡兰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带到最顶层。   这里有单向落地窗,和荆棘鸟庄园的大书房一样,三层楼打通,螺旋扶梯。上下看起来是普通起居室的样子,但装修太过于干净了,复古原木色壁纸,手工挂毯,水晶吊灯,白色长毛地毯,一眼就看得出是谁的布置。   “为免您受打扰,楼下一层已经被清空了,屋顶也没有人可以上去。”有个看起来像医生模样的女人,给卡兰介绍情况,“从现在到产前的一个月,我们会好好照顾您的。”   她似乎是联邦共和国本土人。   其他一些医生、护士、看护者也都是。   帝国和共和国属于同一语系,但语法和口音有微妙的差异,所以卡兰能够分辨得出。   医生谨慎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女。   她被带到这里后,有几分惶恐不适,但是很努力地想冷静下来。   其实这里所有医护人员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们签过保密协议。   有人聘用他们为一位孕妇做产前陪护工作,时间一个月,雇佣金和违约费都高得可怕。工作地点和内容都被严格限制,除了医生,其他陪护人员的性别都限定为女。   医生没有见过雇主,但她可以通过口音辨别,跟他们签协议的人来自大洋对岸的帝国。   医生猜测眼前的少女是某位帝国权贵的情-妇。   因为她的发色排除了她是未婚先孕的贵族小姐的可能性。   医生把卡兰领到餐桌旁边:“先吃晚饭吧。等会儿您可以睡一觉,倒倒时差。明天开始,我们有一些针对低龄产妇的课程。” 第41章   医护人员当中,除了产科医生,还有心血管内科医生。   他们已经拿到了病历,知道患者的大致情况。   她目前全靠昂贵的药物维持病情稳定,但是已经渡过了最容易发生危险的阶段。接下来,医生们只需要维持这个稳定状态,然后让她做好生产的准备。   在孕妇抵达之前,他们就进行过几次会诊了。   大部分医生认为她是无法顺产的,他们已经做好了剖宫产的准备。   现在他们还要做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方案。   比如输血。   比如心力衰竭。   卡兰发邮件给阿诺,把落地窗外的景象拍给他,这样他就能找到她的具体位置。   但是阿诺迟迟没有回信。   他一下飞机就忘了卡兰,瞬间投入纸醉金迷的自由生活。他只花三天就熟悉了学校附近的所有酒吧,知道了学校最漂亮的姑娘在哪个系,还交了几个和他一样来联邦共和国留学的富家朋友。   卡兰后来又发了好几封邮件,他完全没有回应。   后来还是拉斐尔打了个跨洋长途,问他最近卡兰怎么样,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件事儿。   他翻出卡兰的邮件,找到她所在的地方,但是没法进入顶层。这里被严格地看守着,保镖并不是他熟悉的面孔,而是一些来自埃塞尔的雇佣军。   他觉得父亲有些大题小做了。   卡兰收到阿诺的回信。   “我没法进去探望你,我的长发公主,你能从里面出来吗?”   卡兰也想过要出来,但医护人员不允许她离开大房间。   她有足够大的活动范围和一些科学的课程。每天一大群医生围着她,告诉她怎么吃怎么睡怎么调整心态,但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一天天阴沉下去了。   她都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这里的医护人员也许是受到了什么指示,没有人跟她闲聊。   后来拉斐尔给她打了个电话。   “卡兰?”   “是的……你终于想起我了。你的弟弟前两天在楼下徘徊了三分钟不到,就放弃我去旁边的大楼看电影首映式了。”   卡兰有语气几分抱怨。   她其实知道拉斐尔没有必要,也没有责任联系她。   她只是一直觉得拉斐尔是不同的。   他确实关心她。   不是像希欧维尔一样关心孩子,或者像阿诺一样关心一个新鲜事物。   拉斐尔像关心一个普通人一样关心她。   “你还好吗?”拉斐尔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不,一点也不好,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蚕茧!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慢慢等着一个玩意儿破体而出!”   她的描述让拉斐尔有点心惊肉跳。   “深呼吸……不要激动。”   “我不激动!”卡兰大声地说,透明玻璃外的护理人员看了过来,“在你打电话给我之前,我已经有八百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你父亲难道把所有看护人员的舌头都剪了吗?拉斐尔我真的要疯了,我不行了,但凡这里的窗户开个口子,我一定会跳下去的。”   拉斐尔那边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过了会儿,另一个声音道:“你要从哪里跳下去?”   卡兰像被浇了一桶冰水似的僵在原地。   这个声音深沉,缓慢,带着某种冷酷的优雅。   “希欧维尔?”她情绪稳定下来。   “明天我会来看你……”希欧维尔发现卡兰已经挂了电话。   他把手机还给拉斐尔。   “再打回去。”   拉斐尔尴尬地拨了遍电话。   卡兰已经不接了。   希欧维尔让他先出去。   他翻了翻行程安排表,钢笔笔尖抵在明天上午这一栏,直到沁出墨痕也没有动弹。   他不是阿诺或者拉斐尔。   他出一趟国,会有很多很多双眼睛盯着,会产生很多猜测,导致很多后果。   他绝对不能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随意离开境内。   这是完全不妥当的。   但是。   但是他的奴隶听起来很绝望。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了,但是仔细一算其实也才过去不到一个月。上次她跟他说话时,正死死掐着他的肩膀,含糊不清地骂他,身体却拼死绞紧他。   他还是把明天的行程划掉了。   “明天去联邦共和国,行程不公开。”他通过电话告诉管家,“要尽快赶回来。”   第二天深夜。   卡兰被嘈杂声吵醒了,她看见医护人员被驱逐离开。   一盏暗灯打开,有人大步走进来,风衣长及脚踝,帽檐压得很低。当他把帽子取下后,流动的银色便倾泻下来。他扎了个简单的马尾,穿便装,拿着漆黑的手杖,神态有几分疲惫,但气势仍是压倒性的。   他进来之后,整个房间都变得逼仄狭小了。   “睡得好吗?”希欧维尔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问。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你来之前,很好。”卡兰慢慢坐起来。   她现在行动有些艰难,希欧维尔上去扶了她一把。卡兰死死攥着袖子,厌恶地甩开他。希欧维尔迅速反扣住她的手,视线阴暗:“不要反抗。你已经知道反抗的后果了。”   卡兰也不知道是因为怀孕导致情绪失控,还是想起那晚的事情,有种超乎平常的愤怒。   她脑子里空白了一下,手抬起来,甩了希欧维尔一个耳光。   声音不大,但是在寂静的房间里非常清晰。   希欧维尔微微侧头,银发遮过眼睛,卡兰感受得到他暴怒的视线。   卡兰声音颤抖:“下次你再这样对我,就只能得到两具尸体了。”   希欧维尔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她觉得自己都要被掐骨折了。他森冷的目光落在她脆弱的脖颈上,又慢慢移到肚子上,他深深吸气,放下了手杖,将银发撩回耳后。   “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威胁道。   卡兰已经平静下来:“那是因为做的人还不够想死。”   希欧维尔在她面前慢慢俯身,他声线压抑又克制:“我特地来一趟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的。”   卡兰反唇相讥:“我来庄园也不是为了给你生孩子的。”   希欧维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眼睛蔚蓝,在暗光中像海一般深邃宁静,看不见的地方翻滚波涛。眼神仿佛可以剥离她身上的所有盔甲与保护,直接望到最脆弱的地方。   “你的养父母……”他低声道,“你想知道他们最近过得怎么样吗?”   他在发现拉斐尔和卡兰有秘密联系后,立即审问了长子,发现他曾为卡兰寄过信给养父母。她应该很在意这对养父母,不然也不会想方设法给他们带去自己的消息。   “你怎么敢……”卡兰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想推开希欧维尔,但希欧维尔张开手把她小心抱住了。   卡兰挣扎着怒道:“你怎么敢拿我的父母威胁我!”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平安生产,说不定我可以带你去见见他们。”希欧维尔后退一点,坐到沙发上,把她抱上自己膝盖。   他觉得卡兰从来没学会过什么叫“娴静”。   卡兰喉咙微哽,没有说出话来。   “你不想去吗?”希欧维尔拍了拍她的背,她看起来很想说话,但是怕一开口就哭出来,所以一直捂着脸。   这么近距离看,她稍微丰润了一点,但脸色还是很苍白,眼睛下的青色也没有减退。   希欧维尔低头舔她眼角的泪水。   卡兰的身体僵硬了。   “别这样……”她颤声道。   “没关系。”希欧维尔近乎耳语地安抚,“不会让你疼的。不要怕。”   他慢慢下移到唇边,把卡兰抵在他胸口的手拉到下面,一边安静地亲吻她,一边引导她进行摸索。他又恢复了最开始那种平静,如果卡兰没经历过狂风暴雨般的夜晚,说不定会觉得他就是这样的类型。   但他本质并不是这样的。   卡兰很清楚。   “别这样……我不能……”   “嘘。”希欧维尔侧头咬了咬她的耳朵,“不会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喘息越来越重。最后结束时,卡兰已经出了一身汗,手也有些麻。   他整理衣服,用手帕擦拭卡兰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指尖至指缝,动作非常细致。   “还好吗?”他问。   “……”卡兰也说不上好或者不好。   有好的方面。   她已经很没有跟人说过话了,希欧维尔的来到至少为这个苍白的空间里注入了一丝生气。即便是让人愤怒不甘的生气,也好过死一般的孤独。他浑身充斥的那种强烈威胁感,让她更加奋力地挣扎生存。   但是也有坏的方面。   她说不上来。   她不喜欢希欧维尔这样温柔亲密的行为。   甚至可以说,有点恐惧。   因为这是情人之间的做法。   比暴力更越界,比虐待更扭曲。   这是她无法承受的,也是她最难抵抗的。   希欧维尔看着她恍惚的样子,没有放开手。   他仰头看向黯淡的夜灯。   窗外星光璀璨。   城市中的高楼大厦像一束束光芒拔地而起,他们就处于最高空,不胜寒冷又绝对权威的地方。   希欧维尔把卡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让她靠近自己肩窝。   她很温暖。   这让他感觉自己也是温暖的。   他见到卡兰之前还在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脑子一热就来了。但是他看见她之后,一种奇异的愤怒把悔意掩盖下去了。   ——他可是费了很大力气,冒着各种风险,偷偷摸摸地在这样一座空中阁楼与她见面,她凭什么像看见苍蝇一样冷淡厌恶?   她还给了他一耳光!   如果她不是孕妇,他一定会让她在那块地毯上流血求饶。   没有人打过他。   甚至,没有人敢于触碰他。   “你睡着了吗?”希欧维尔将视线从灯光中拉回,感觉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   她睡着时神情脆弱,很不安稳,呼吸也有些嘈杂。   “卡兰……”希欧维尔试着叫了一声。   这个名字仿佛触碰了某个禁忌,让他舌尖发烫,喉咙刺痛。   卡兰没有回应,希欧维尔松了口气。   他侧头看了看时间,已经到离开的点了。但是卡兰还保持着刚才推拒的姿势,手轻抓住他的衣领。他把她的手拿开,想将她放回床上,但是指尖缠绕上去之后,又慢慢地,不由自主地与她交握了。   她真的很温暖。   希欧维尔暗自想道。 第42章   希欧维尔只呆了两个小时就回国了。   医护人员们对神秘雇主很好奇,但很不幸他们都未能见到他的真容。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他花如此大的代价准备最顶尖的生产环境,却抽不出半天时间来陪伴年轻的孕妇,说明这个孩子一定是他见不得光的秘密。   医生们也不能太过于投入思考这件事。   房间外有冷漠的雇佣军守着,他们像秃鹫般徘徊,用凛冽的视线警告他们不要越界。   所有医护人员必须严格遵守保密协议。   不追问,也不传播。   很快,到了预产期那天。   卡兰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以为自己已经在一个月内收拾好了情绪,能应对任何恐怖未知的情况,但是她没有。   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其次,这个混血儿即将面临的完全无法预知的未来,和生下孩子之后她可能会遭受死亡的威胁,这些才是最压抑的问题。   当卡兰躺在手术台上,被刺目灯光照耀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濒近天堂了。   ——虽然她不信教。   “别害怕。”有一名医生低声安抚她,“你会没事的,我们的准备很充分。”   希望如此。   卡兰闭上了眼。   *   希欧维尔在前往国会大厦的路上收到通知,手术开始了。   从这时起他的神经就莫名紧绷着。   等抵达国会,首相进行演说时,希欧维尔还一直在低头看表。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那边始终没有传来手术成功的消息。   一般剖腹产要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还是十几分钟就完成了?   有没有遇上麻烦?   首相用一种单调乏味的语气进行演说:“……如果说必须要用一种手段来维持帝国的团结统一,我相信那不是种族主义,不是暴力歧视,不是……”   希欧维尔听见清脆的敲打声。   首相声音微顿。   不远处,雪诺的钢笔掉在地上。他旁边的子爵起身去捡,雪诺回头朝列席者们微笑致歉。   后排闪光灯亮了无数次。   希欧维尔在内心嗤笑他的张扬,同时又低头看了次表。   首相清了清嗓子,平稳地将演说继续下去:“……不是奴役压迫,而是包容。多元造就统一,多样带来繁荣,与其制造矛盾、加剧矛盾,不如想想如何缓和矛盾。我们可以从战后的经济发展曲线看出……”   希欧维尔手机响了。   子爵给了他一个“你也要为难首相吗”的奇怪眼神。   他觉得白银公会让铃声响一会儿,然后挂掉,再像白雪公一样假惺惺地致歉。   出乎他预料的是,希欧维尔直接离开了坐席。   “请继续。”希欧维尔抬了抬手,对首相做口型。   首相将演讲稿按在台上,把它的边缘搓得微皱。   后排相机的闪光灯像疯了般闪烁。   小小的议论声响起。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明天头条会是——“首相为自由平等慷慨致辞,保皇党一怒之下当众离席”。   希欧维尔在车里接起电话,医生用迅速而难以辨认的共和国口音说了一大堆。   “手术顺利……”   希欧维尔牢牢抓住了关键词。   那边电话挂断后,他突然觉得渴得过分。   他意识到从早上开始,他就没怎么吃东西,也一直没有喝水。甚至刚才首相那堆关于人人平等的屁话也没有激怒他,因为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从车载冰柜里取出一点水喝下后。   手机又叮叮叮地响了几声。   医生给他发来新生儿的照片,他瞟一眼就删掉了。   照片上是个尚未长出毛发,被裹在白色毯子里,脸上又红又皱的小怪物。   他又喝下一口水,等待差不多时间。   没有下一张照片发过来。   也没人主动告诉他孕妇怎么样了。   “您还要回到会议上吗?”前排的管家问道。   “是的……是的。”希欧维尔理了理衣领,“我先回去,有什么消息记得告诉我。”   “所有消息都转达给您了。”管家恭谨道。   希欧维尔的手顿在最上面那颗扣子上。   “所有?”   他们没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是的,手术顺利。”管家说道。   希欧维尔继续把领带调整好:“那什么时候回到国内?”   “今晚八点左右。”   ‘好极了。’   希欧维尔看了一眼石英表,现在是上午10点。   ‘还有十个小时。’   *   卡兰一直没有醒来。   她稍微恢复意识后,第一件感觉到的事情就是痛。   眼前全是黑暗,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身处亡者的世界。   大概过去五六分钟后,她才渐渐恢复理智。   她在病房里,身边没有孩子,也没有看护者。   她想撑起身体,但是每动一下都痛不欲生。这种痛苦又牵动她心脏的痛苦,她渐渐有些喘不过气。   “她醒了!她醒了!”有人叫喊道。   很快,急促的步伐抵达卡兰身边。   一个亚麻色头发、看起来几分眼熟的女医生开始为她进行检查。她身边跟了几个白大褂、看起来是实习生的年轻人。   “瑞贝卡?”卡兰头很晕,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的!”女医生诧异地看向她,“你知道我是谁?”   她们只在荆棘鸟庄园门口见过一次。   那时候卡兰坐在车里,面孔藏于阴影当中,瑞贝卡并没有认清。   卡兰勉强抬起手,按了按太阳穴:“我为什么在这里……等等,这是哪里?”   瑞贝卡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一位实习生熟练地给她按压眉骨和头部。   瑞贝卡温和地告诉她:“你在我的研究所里。”   研究所……   是希欧维尔家捐赠的那家,专攻心脏疾病的研究所。   “昨天半夜,一辆车以超过二百迈的速度把你送了过来,我相信你那时候已经一只脚踏进地狱了。幸好……送达得很及时。”   瑞贝卡语气里有几分庆幸。   她继续道:“你不知道你在昏迷期间濒死过多少次,整个研究所都觉得你是生命的奇迹。你真的很顽强。”   卡兰把手伸到肚子上,腹部平坦。   她微微皱起眉问:“孩子呢?” 第43章   昨晚八点。   私人飞机抵达庄园的时候,希欧维尔亲自到机坪迎接。   等孩子被抱出来之后,安保负责人问他:“公爵大人,我们要怎么处理……那个,尸体?”   尸体。   希欧维尔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   脸上只有可怕的空白。   “尸体?”   “是的,她快死了。”安保负责人侧身让开,往里指了指,“尸体在国内处理会方便一点。”   希欧维尔抬起沉重的视线往里看去。   一张折叠病床放在两边座椅中间。   可以从凸起的轮廓看出上面躺着人。不知道是哪个天才的主意,薄被单拉过了她的头顶,这玩意儿看起来就他妈像一块该死的裹尸布。   安保负责人继续解释:“生产还算顺利,但她在手术后心脏病发作了。如果联邦共和国发现尸体,我们不太好打点,所以我才带回来处理。”   希欧维尔感觉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呼吸,也没有眨眼。   他听见自己用柔和的声音问道:“如果有生命危险,为什么不就地做手术呢?”   “尸体带回来更好……”处理。   这还不是尸体呢!!!   希欧维尔暴怒地打断道:“赶紧把她送去研究所!”   安保负责人一愣,立正敬礼,转身开始派人搬病床。   等他开车离开后,夜晚的机坪吹起阵阵狂风。   希欧维尔发觉自己背后湿透了,寒意从未这样亲密地贴近过他。   “公爵大人,还有孩子……”   “我知道情况,先送去医院照顾,别问我了。”   *   卡兰醒来后,身上除了痛就只剩疲惫。   瑞贝卡对孩子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她知道卡兰刚做过剖腹产手术。   “别害怕,孩子很安全。”瑞贝卡说谎安慰她。   现在卡兰最需要的就是生存欲,她不能让她不安。   “孩子在哪儿?”卡兰又问。   她在床上茫然躺着的样子,让瑞贝卡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瑞贝卡刚读研究生的时候,利用假期时间在导师的实验室打工。实验室从海外采购了几件精密仪器,生产商委派技师来教他们使用。   瑞贝卡和其中一位技师陷入了短暂又狂热的爱恋。   假期结束,技师完成工作回国,瑞贝卡发现自己怀孕了。   瑞贝卡的家庭条件不好,父母性格古板,绝对不会允许她未婚先孕。   但是她想将孩子生下来。   她瞒着家里请病假休学了。   现在看来,这是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但当时的瑞贝卡完全被爱情蒙蔽了。   她在一家不正规的小医院生下了孩子。当她从病床上醒来时,护士告诉她,孩子已经因为心脏疾病夭折了。   现在,瑞贝卡看着卡兰,就好像看见了那时候的自己。   她脆弱地询问孩子去哪儿了。   瑞贝卡不能当那个护士。   她实在做不到。   所以她告诉卡兰:“孩子被送去另一家医院了。你的心脏缺陷是有遗传性的,孩子需要留在医院观察几个月。但是别担心,她一定会接受最好的照料。”   “她……”卡兰低喃道。   是“她”。   她长什么样子?   多重?   第一声啼鸣是哭还是笑?   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是看见她的母亲像死了般躺在病床上,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们匆匆忙碌吗?   她会自由吗?   ……她们会自由吗?   “嘿……孩子……”瑞贝卡看见被单上沾了深色的湿痕,卡兰默然无声地哭了,“没事的……会慢慢好起来的。”   卡兰被这个陌生的女人抱进怀里。   瑞贝卡身后的实习生都诧异地发现,这位严肃古板的中年女博士,也跟着病人哭了起来。   “让我们慢慢来。”瑞贝卡拍着卡兰的后背安抚道。   卡兰在研究所呆了近一个月。   她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产后恢复近乎完美,疤痕像一道细线般划过腹部,提醒她曾诞生过一个生命的事实。   在瑞贝卡看来,目前唯一不足的地方是,她瘦得太快了。   瑞贝卡觉得她有点厌食症。   十月。   “卡兰,有人来接你了。”瑞贝卡带着厚厚的病历簿进来。   卡兰正在窗边看车流涌动。   她注意到了梧桐树下的那辆黑色轿车。   “接我……”她有几分迟钝地回头。   “是的。”瑞贝卡唇线紧绷着,眼底里有几分惧怕,“请跟我来。”   卡兰被带到那辆车上。   车门关上后,她不得不正视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   “身体还好吗?”让人难忘的深沉语调。   卡兰僵硬地转过脖子。   白银公慵懒地靠在窗边,银发束起,皮肤上看不见岁月的痕迹。他看起来像某种猫科动物,把动物性的野蛮都藏进了文明高贵的表皮下,身形优雅又暗藏爆发力,眼神里常含着高高在上的嘲弄。   他形容肃穆,衣着考究。   每一个线脚都缝入精致,每一粒扣子就扭结傲慢。   仅仅是一个月没有见面,他对卡兰来说,又恢复了最初那种遥不可及的距离。   车发动了。   前座与后座之间的隔板被拉下来。   希欧维尔慢慢伸手,覆上卡兰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   卡兰僵硬得不能动弹。   她低下头,看见他手上的装饰戒指。   “你哑了吗?”他冷淡地问道,“我刚才问了一个问题。”   噢……对,他问了一个问题。   “身体还好吗……”卡兰咬了咬唇,一字一句,喉咙里就跟梗着血块似的,“你先告诉我,孩子怎么样?”   “不知道。”希欧维尔轻笑了一声,讥讽的意味几乎要从词句里淌出来,“我为什么要了解这个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   卡兰感觉他在用很小的幅度抚摸她的手。   用大拇指,在虎口这个位置,轻轻地摩擦着。   然后慢慢上移,碰到了腕部,若有若无地接触脉搏。   血液从胸腔里涌出的轨迹好像一瞬间就被他的指尖破译了。   希欧维尔感觉到她心跳加速。   “你听起来很健康。”他忽然靠近,在卡兰耳边道。   心跳强健。有力。稳定。   卡兰感觉他的气息正在强烈地侵-犯她的领域。   “你想要什么?”她不敢跟他眼神接触,“孩子已经在你手里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希欧维尔对她的恐惧非常满意。   他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有很多不满足的……” 第44章   希欧维尔满足于卡兰恐惧的神色。   这让他觉得,她仍是受控的。   卡兰濒死的那晚,他在书房彻夜难眠。   他留存了所有监控录像,在放映室里一遍遍看。看她从小腹微凸,到珠圆玉润,看她精力澎湃地蹦跶在房间各个角落里,或百无聊赖地躺平看书。   他发现自己难以设想她的死亡。   毕竟,她这么年轻。   这么有生命力。   他又想到失控的那晚,卡兰尖锐地说,她得到了他。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敢对白银公爵说出这样的话?   那一晚,希欧维尔在屏幕前,伸手触摸不真实的存在,仍坚信卡兰是自己的所属物。   是属于他的东西。   所以生不由她,死也不由她。   他一定要她活下来。   忽然,冰冷锋利的触感阻止了希欧维尔的靠近。   卡兰从衣下取出了一把手术刀。   这是她从研究所偷的。   她把刀尖对准希欧维尔。   他看起来有几分惊讶,但仍很从容,眼神纹丝不动。   他轻柔又致命地用手指挡开刀锋:“瞧瞧……你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   卡兰已经嗅到了他的愤怒。   连阿诺都能夺qiang反制,更别提希欧维尔家的大家长了。她如果选择刺杀,将毫无胜算。   所以她在希欧维尔动手之前,把刀尖调转,对准了自己。   希欧维尔的指尖僵在半空中。   “你会痛苦吗?”卡兰畏惧又小声地问,“我近一个月以来,每时每刻都痛苦。不……应该说,我进入庄园以来……一直都很痛苦……我想知道,你会痛苦吗?”   折磨无辜者。   侵-犯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女孩。   随意操纵生死与自由。   卡兰又重复了一遍:“爱德蒙·希欧维尔,你会痛苦吗?”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   希欧维尔心跳忽然加快了一下。   他觉得这是愤怒。   阿诺杀人后,卡兰也想过这个问题。   不是惊讶于,“他真是个残忍可怕的人。”   而是,纠结于,“他晚上真的睡得着吗?”   卡兰发自内心地想知道,白发人种是否有着与她一样的人性,一样的同理心。   做坏事让他们有负罪感吗?   他们因伤害他人而痛苦吗?   “把刀放下……”希欧维尔冷冷看着她。   卡兰的刀尖落在自己手腕上。   她的皮肤透着瓷白色,比雪亮的刀刃更冷。   “回答我。”她的声音仍很低,“你痛苦吗?”   “你的脑子没有问题吧?你划在自己身上,我怎么可能……”希欧维尔讥笑的声音忽然变小,他看见卡兰手腕开始渗血了,“把刀放下!”   卡兰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痛苦。   “你会痛苦吗?”   这很重要。   说是至关重要也不为过。   这是卡兰在做出一切选择前,必须最后证明的一件事。   她的刀口用力压下来,血从一条细线,变成一股涓流,最后很快淅沥地落在长毛地毯上。   一滴一滴,鲜红刺目。   你痛苦吗?   “我说了把刀……”希欧维尔怒不可遏地伸手夺刀,但卡兰在他靠近一寸后,立即更用力地压下刀尖。   他的手悬在空中。   卡兰感觉自己是不可触碰的。   “放下。”希欧维尔从自己声音里听见了恳求,“放下吧,我们谈谈。”   卡兰松开手。   刀落在毯子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希欧维尔……”卡兰那双黑眼睛,直勾勾地望进他微缩的瞳孔里,“你看看……”   他们离得很近很近。   希欧维尔能看见她眼里的自己。   他嘴唇紧抿,因恐惧而苍白。   看看你自己。   这副可以被轻易操控的样子。   “你很痛苦。”卡兰把流着血的手,反覆盖在他手上。   污秽的红色液体把他干净的衬衫袖口浸湿了。   希欧维尔像触电般拉开两人的距离,将隔窗打开,冲司机吼道:“去医院!”   *   两小时后,卡兰手腕上缠着绷带,回到了荆棘鸟庄园。   这里发生了许多变化。   双子塔改成了圆顶;玫瑰花园被拆掉,公爵夫人准备在原址上修建一个巴洛克风格的画廊;停靠在人工湖旁的旧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几艘游艇;女仆新换了一批,她们看起来更加娇艳美丽。   希欧维尔已经给卡兰安排了新的住处。   双子塔。   这是纯粹为纪念双胞胎诞生而设计的建筑物,除了最顶上的两个大钟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用途。它们之间有一座桥梁相连,桥上是玻璃拱道,覆满茂密的爬山虎。   两座塔都只有顶楼的房间能住人,顶楼以下是无数阶螺旋楼梯和空空如也的中庭。没有电梯,甚至没有电。里面看起来就跟中世纪古堡似的,透出幽深静谧的气息,还有一股闷久了的霉味。   “很快会把供电系统和供水系统弄好。”   到双子塔前,希欧维尔才重新开始跟卡兰说话。   他已经沉默了两个小时。   卡兰并不关心水电,她请求道:“我想看看孩子……”   希欧维尔暴怒道:“不要再提这件事,希欧维尔家没有混血儿!”   卡兰在他冰封的视线中压下了诉求。   她退一步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学?”   希欧维尔没想到她第二句话就是问这个。   “下学期。”他的声音微微平息。   太烦躁了。   她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激起他的怒意。   “现在,给我进去。”希欧维尔指着双子塔的门说道。   卡兰走了进去。   石门在她背后沉重地合上。   卡兰花了很长时间走到塔顶。   她收拾好自己的卧室,发现衣柜里挂满了美丽精细的衣裙,都符合她的尺寸和希欧维尔的审美。被子、床单、帷幔、地毯……所有一切都显得繁重肃穆,带有强烈的宗教感,显然也是某位公爵挑选的。   房间里有内嵌式的书柜,超大落地镜,完全不设隔断的浴室和一个带着黄金水龙头的小浴池。   希欧维尔应该花了很长时间装饰这里。   ——在蒂琳夫人忙着装饰她的画廊的时候。   卡兰胃里有种奇怪的扭曲感。   某些非常不健康的想法在她心底里浮现。   现在,也许,她真的是希欧维尔的情-妇了。 第45章   卡兰趴在窗户上朝下看。   双子塔算得上庄园最高的建筑物了,远方一切尽收眼底。由于湖水和森林的分割,庄园形状并不规整,看起来有点像展翅的飞鸟。   据说那是荆棘鸟。   希欧维尔家的族徽、纹章、传家之宝,还有这座庄园,到处都是荆棘鸟的意象。   但是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一种鸟。   它是幻想生物。   是像独角兽、龙,这样的存在。   它比大部分象征都更柔弱,卡兰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强盛至极的家族会以它为意象。   夜晚,希欧维尔来到塔中。   他看见卡兰把应急灯放在桌上,用铅笔涂抹一些草稿。她的速写不错,只是受手上的伤拖累,看起来比较粗糙。   “你在做什么?”希欧维尔站在她身后,将她的铅笔抽走,然后微微俯低身子,凑近看她的画。   他的侧脸在灯光中美丽无暇,只要稍稍偏头,嘴唇就能碰到卡兰。   “庄园?”希欧维尔一眼认出了草图的内容。   卡兰皱着眉想抢回笔,希欧维尔抬起手,引诱她主动靠近自己。   “是庄园。”卡兰索性放弃了。   她已经去过花园、湖畔、教堂、双子塔、马场,这些都是庄园的标志性建筑,可以帮助她拼凑出庄园的完整形象。   “你还想画个地图逃出去吗?”希欧维尔把她的笔放回桌上,撑桌讥笑道。   卡兰平和地说:“我只是在想,它是不是荆棘鸟的形状。”   湖是张开的翼,森是锐利的爪,双子塔是圆睁的眼,赛车道里延伸出口衔荆棘的喙。   卡兰微微侧头,看向希欧维尔手里的权杖。   权杖上也有一只纯金荆棘鸟。   希欧维尔低头查看时,忽然留意到卡兰的前襟。   她穿着白色长袖布裙,内衬是纱质的,有几分浸水的湿痕。她刚生下孩子不久,但是没有哺乳。之前研究所会给她用吸奶器缓解胀痛,现在……   卡兰忽然拉开椅子跑了。   希欧维尔将过分发散的思绪收拢,慢吞吞地问道:“你刚才问我什么?”   卡兰脸上有几分耻辱尴尬。   她知道希欧维尔刚才在看什么。   她小声道:“我想知道荆棘鸟的事情。”   “为什么在意呢?”希欧维尔漫不经心地用指节轻敲手杖。   “我想了解你。”卡兰诚实地说道,“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怪物。”   她在激怒他吗?   希欧维尔可不会再让她轻易操纵自己的情绪。   他平静道:“我也想知道一件关于你的事情,你愿意诚实地交换吗?”   “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   卡兰犹豫着答应了。   “很好。”希欧维尔微微颔首,在她原本的座椅上坐下,优雅地抬膝叠腿,手杖靠在桌子上。   他告诉卡兰,荆棘鸟是一种幻想生物。   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但是歌声比其他任何生物都来得美丽。   “从离巢开始,它们将用尽毕生时间寻找荆棘树,然后在树上栖息,用尖利的刺扎透自己的身体。在最饱受折磨、最濒近死亡的时候,它们放声歌唱。”   世上最美丽的歌喉,用最残忍的痛苦换取,一生只唱响一次。   这是个相当符合希欧维尔式审美的残酷故事。   卡兰相信了他的话。   她问道:“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的问题是……”希欧维尔伸出手,安静地摸到卡兰的下巴,用指腹轻轻摩挲,“你愿意为我歌唱吗?”   卡兰被一股从头窜到脚的寒意笼罩了。   “我不……”   希欧维尔掐着她靠近,亲吻她的嘴唇,将她的话悉数咽下。卡兰咬了他,他并不动怒,只是掐着她的下巴,沾着血液,继续像蛇一般纠缠。   过了好一会儿,希欧维尔松开她,哑声问:“你是否需要帮助?”   他的视线低低落在她前襟。   卡兰愤怒地环住胸:“闭嘴,你这个变-态。”   没有孩子喂养,母乳饱胀确实会让她承受折磨。   希欧维尔从容地松开她。   “房间里藏有一个监控。如果你自己……忍不住,解决了,我会看见的。希望你忍得住。”   他低哑地笑起来,倒不是平时那种讥嘲的语气,但确实带着几分被取悦的快乐。   “你……”卡兰胸口剧烈起伏着。   希欧维尔的笑容收敛了一点,他走过去,拍拍卡兰的背,从后颈一直抚摸到腰。   “不要生气。”他将嘴唇贴近她耳边,“明天我们还可以继续商量。”   他又按了按卡兰的肩,然后直起身子,大步离开。   卡兰一个人呆在空旷的高塔内,过了好久才平复心绪。   今夜,希欧维尔没有强迫,没有朝她宣泄怒火,甚至让进行到一半的调-情戛然而止。卡兰却不得不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为“荆棘鸟”和他的“帮助”而忧心。   他太狡诈强大了。   他不需要去控制她。   只需要不断向她暗示这种控制权,就可以摧毁她的内心,重新得到支配的力量。   卡兰开始四处找寻监控摄像头。   但是几个小时后,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卡兰意识到,这也是希欧维尔的策略之一。   她没找到摄像头,会担心自己被偷窥;她找到了摄像头,会担心还有没有别的。   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监控。   希欧维尔想告诉她,牢笼是永远存在的。   他只要用一个不存在的概念就能把她困住。   卡兰心中涌起愤怒,她将那张庄园草图撕毁,揉成一团,狠狠扔到角落里。   该死的荆棘鸟。   她还得在这座高塔上呆好几个月。   希欧维尔已经答应让她在春季入学,他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掩饰发色,要么远程函授。   卡兰跟他来回拉扯,据理力争,最后才达成约定——她会像穆-斯林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并且戴上假发去学校,但她必须要见一次自己的孩子。   “你可以每周见一次。”那时候,希欧维尔用毫无波动起伏的语气告诉她,“不过恐怕你没法跟她交流。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的遗传问题,她可能需要在重症监护室呆几个月……甚至几年,直至进行心脏移植,完全脱离危险。” 第46章   第二天,希欧维尔又来了。   他穿黑衣,戴着纯银十字架,银发温顺柔软地垂落腰际。卡兰意识到今天是周日,他刚刚在教堂做完礼拜。   “我错过了一学期的课程,能不能补上?”卡兰问他。   “这只能你自己解决。”希欧维尔将黑色外衣脱下,挂起来,然后解开一粒衬衫扣子。   他微微颔首,示意卡兰去床上。   卡兰把椅子转了圈,用椅背挡着自己:“那我能不能买点书自学?比如现代医学……”   “别跟我说这些。把你要的东西列张表,第二天会有人送来。”他在床边坐下,招了招手,“过来。”   卡兰站在椅子后没动。   希欧维尔讽刺道:“我以为你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孩子为什么能有这么好的医疗条件。”   卡兰走近他,在他双腿之间抬膝,爬上床,然后在他试图亲吻的时候忽然抽身。   “我以为你很清楚你脖子上的十字架约束了你什么。”卡兰模仿他讥诮的口吻说道。   希欧维尔搂过她的腰,把她扯到床上,牢牢制住,然后伸手放下帘幔。   光线瞬间变得黯淡。   他的十字架垂在卡兰眼下。   受难者的面孔栩栩如生,所有人都用“悲悯”来形容他,但卡兰没有看出来。她甚至一直不觉得他在注视众生。他好像谁都没看。   希欧维尔解下了十字架。   “它不在了,不代表信仰的约束就不在了,对吧?”卡兰镇定道,“你有对着婚戒和神起誓的……还是说你已经离婚了?”   “是蒂琳先背叛的。”希欧维尔低沉地说道。   但是,她先背叛,不代表他也可以背叛。   这不是双向的问题。   他心里很清楚。   窗外早已经有了秋意。   风又凉又燥。   鸟喙耐心地剥开层叠的花瓣,最终从里面看见蜜露和蕊,授粉者贪婪地索取与灌注,即便在深秋中也仍在酝酿澎湃的生命热情。   卡兰疲惫地喘着气,指尖绕过他取下的十字架的银链条,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下。   希欧维尔把十字架从她手边拿开,用一种看脏东西的眼神看她:“不要碰。”   卡兰愤愤地扫了他一眼。   “你到底为何而信神?”   “家庭传统。”   希欧维尔把套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重新穿戴好衣服,然后起身离开。   卡兰觉得他真是为了解决需求才来的。   “我不懂。”卡兰想表达双重意义上的不懂。   因为家族所有人都信教,所以他也信教,这有意义吗?   他有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妻子,却非得来这里解决需求,到底图的什么?   “劣等种族没有信仰,我不指望你懂。”希欧维尔冷冷地将十字架戴回去。   “我的养父母也信教。”卡兰按着腰,从床上坐起来,“我做过礼拜,唱过赞美诗,但是……”   希欧维尔往她光洁的背上扔了件丝质睡袍。   她一点点爬起来,揪住希欧维尔领口的十字架,黑发丝丝缕缕地落在胸前,半遮半掩。   “但是我总觉得神的话很难让我信服。”   卡兰眨了眨眼。   “在伊甸园里,神说,吃下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当日必死。”   希欧维尔再次从她手里夺回十字架。   他蹙眉道:“你今天话有点多。”   卡兰拉住银链,不让希欧维尔离开:“但是,夏娃和亚当吃下了禁忌的果实,也并没有死,不是吗?”   她黑发黑眼,只披一缕薄丝,想要盘缠而上,恍惚间让人看见伊甸园里的蛇。   她竟妄图指责神在说谎。   希欧维尔视线微凝:“神惩罚了他们。”   卡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松开,手穿过睡袍的袖口,低头整理腰带。   “是吗……我以为是神想看她赤-裸而无知地,呆在他的花园里。永远。”   你不得吃下禁-忌之果。   假如这是谎言。   这最好,就是谎言。   因为希欧维尔已经吃过上面的果实了。   他神色阴沉,抬手拉开了卡兰刚系好的裙带,重新把她按回去。   银色十字架一直烙在两人紧贴皮肤之上。   *   下一周。   卡兰终于见到了孩子。   她站在玻璃窗外,离得很远很远的地方,很难看清婴儿床上的小不点。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连旁边的彩虹小马布偶都比她大。   十分钟之后,希欧维尔就把卡兰带走了。   这之后,他又带卡兰去探望过一两次。   卡兰很快就对这项活动产生了厌恶。只能远远看着而不能近距离接触带来的痛苦,比完全不能接触要大得多。她甚至觉得这样长久下来,她也会忘记自己曾生育过一个孩子的事实。   希欧维尔比她更厌恶这项活动。   他希望不要再有人提醒他生过一个混血儿。   十一月过得很快,转眼就踏入了十二月。   这是个重要的月份,因为有圣诞节,还有结婚纪念日。   阿诺和拉斐尔都会放假,蒂琳夫人也因为天气寒冷,不再频繁外出。   整个希欧维尔家,只有公爵保持忙碌。   卡兰也很忙。   她不知道医学院一学期竟然有这么多课。   光是教材都堆了整整一柜子。   她得花几个月时间,在春季开学前把错过的内容补上。   希欧维尔偶尔会在晚上找她,他从不过夜,但他带来的疲惫感常常持续到第二天。卡兰甚至想学会怎么在最短时间内把他耗尽,然后抽空做点别的事情。   这基本不可能。   幸好,希欧维尔很快会离开近一个月。   他和蒂琳,还有两个孩子,要去南部海岛度假。他们还邀请了蒂琳家几姐妹以及戴维斯伯爵在岛上过圣诞节。   女仆长、管家,还有很多仆人会跟着一起去。   也就是说,卡兰会轻松一段时间。   希欧维尔临走时把手机还给了卡兰。   他之前把它拿走了。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会有人给你送食物,你只需要去塔底拿就好了。如果有任何无法解决的事情,记得联系我。”   卡兰拿回手机后,立即登录邮箱,看见拉斐尔至少发了五十多封邮件给她。后来他可能意识到父亲拿走了手机,就没有再联系。   他在帝国首都大学读书,国际关系学院。   这个看起来就比较像希欧维尔家长子会选择的专业,跟学哲学的阿诺相比简直太正经了。   卡兰从拉斐尔的邮件中翻出一封瑞贝卡的邮件。   这位医学博士还不知道一直与她联系的人是谁,她还在询问卡兰选择了什么专业,是否需要帮助。卡兰只能写邮件告诉她,自己考上了医学院,但是因病休学了一学期,下学期就能正式成为她的后辈。   没几分钟,瑞贝卡就回复了她。   “你要来研究所看看吗?我们前段时间又实现了新的技术突破,或许可以给你提供建议。别担心钱的问题,检查是完全免费的,我们的资助者很慷慨。” 第47章   卡兰委婉地拒绝了瑞贝卡。   她已经在研究所接受过很多次检查了。   她现在的情况是,不做手术无法痊愈,做手术则要承担巨大的死亡风险。至于心脏移植,那更是难事,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器官来源,也无法预料换心后的排异反应。   现在她状态稳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手术的必要性也会一点点增加。   瑞贝卡见她坚持拒绝检查,只能另找话题:“对了,我之前跟你说过吧,我的丈夫在医学院任教。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也许你可以从他这里获得学业上的帮助。”   卡兰对瑞贝卡表示感谢。   她看了看瑞贝卡发来的名片。   科伦波·费曼博士,医学院教授,硕博导师,帝国皇家医学协会终身荣誉会员……他有很多漂亮头衔,但是年纪很轻,可能不到五十岁。   卡兰看学校的教职工名单,和他差不多成就的医学院教授早就不止五十岁了。   她斟酌很久,发了封邮件给费曼博士。   也许是他太忙了,卡兰等了几天都不见回音。   她刷了刷社交软件,看见蒂琳夫人分享的海岛度假vlog。   他们在一片私人岛屿上,阳光灿烂,天气温暖。孩子们冲浪,堆沙堡,自由潜水,拍摄各种水母和鱼群。大人们则乘着游艇兜风,在海上沐浴阳光,品尝红酒。   照片里,所有人都看起来很愉快。   评论里也大多是羡慕赞叹。   ——真希望我也能有这样二十年如一日的美好爱情。   ——能来个人告诉我,照片上的项目大概一共要花费多少钱吗?   ——难以想象的贵族式生活,以及难以想象的贵族式爱情。   蒂琳夫人还晒出了镶有硕大蓝宝石的项链。   配字如下:这是“亚特兰蒂斯之心”,由世界上最大的天然蓝宝石切割而成,有着和他一样的深邃美丽之蓝。我会戴着它拍摄20周年结婚纪念照。   蒂琳夫人似乎没有离婚的打算。   希欧维尔好像也没有。   卡兰又开始想吐了。   她能揣测希欧维尔想要二者兼得的贪欲。   但为什么蒂琳夫人不想离婚呢?   她的丈夫可是在高塔里囚禁了一个年轻姑娘。   她就住在这个庄园,没理由不知道这事儿。   她为什么还能毫不在意地秀恩爱?   卡兰放下手机,长叹一口气。   她不能再细想这些事了,真是越想越令人反胃,还不如趁希欧维尔不在,多补补这学期缺落的内容。   她刚翻开书,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奇怪的轰响。   有点像什么东西撞上高塔的声音。   卡兰合上书,试图从窗户往下看,外面黑漆漆的。她离开卧室走到双子塔之间的走廊上,这才看清发生了什么。   外面夜色茫茫。   几个保安打着手电从草地上狂奔而来。在他们面前,一辆银白色跑车笔直地撞上了塔门。保安跑到后,从车上拽下来一个醉醺醺的金发男人。   他看起来体型消瘦,头发枯黄蓬乱。一身名贵的西服又皱又塌,被他穿得像流浪汉似的。   卡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几分钟后,急救站的医生也到了。他让人把金发男子抬走,然后保安把车停去了车库,仆人们检查了一遍大门,确定没有破损后才离开。   半小时不到,喧嚣就平静下来。   能开车进荆棘鸟庄园的,一定是希欧维尔家族的远近亲戚。可希欧维尔家大部分亲戚,不都在海岛上度假吗?   卡兰回房间,拿起刚放下的手机,又翻开蒂琳夫人的相册。她在一张前年的圣诞节家庭合照中找到了刚才的金发男子。   这人真奇怪。   卡兰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然后迅速埋头课本,忘了这回事。   第二天早上,她被接连不停的电话惊醒了。   卡兰迷迷糊糊地按下接听:“谁……”   “你在塔里好好呆着吗?”   希欧维尔的声音几乎要穿透她的耳膜。   卡兰差点把手机摔掉,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边穿衣服边问:“怎么了……你要提前回来吗?”   “不是,你有在塔里好好呆着吧?”   “我可没别的地方能去。”   “很好。”希欧维尔终于恢复了正常音量。   他简洁地跟卡兰说了遍情况。   昨天,蒂琳的某个远房堂弟醉驾冲进了庄园。   他从小在共和国长大,与戴维斯家族的关系不远不近。但是因为他的父母早逝,所以每年圣诞蒂琳都会邀请他共同渡过。   “那他不是应该在海岛上吗?”卡兰问道。   “没有,他弄错地方了。”   蒂琳还在好奇这位堂弟为何没来呢。   “他酗酒,还可能吸-毒,回国时不太清醒,就跑来庄园了。”希欧维尔继续说,“不要再打断我,我得说几件事。”   卡兰听他讲完。   这位堂弟名叫赛勒斯,前几年还是个正常纨绔,近些年越来越恶劣了。蒂琳让他在庄园住几天——她也不希望有个瘾-君子来破坏自己的圣诞宴会。   “他呆在庄园里的时候,你不要出门,明白吗?”   卡兰随口应下:“我出不了门。”   希欧维尔的告诫是有道理的。   几天后的某个傍晚,卡兰准时下楼去拿自己的晚餐,刚到楼下就听见高亢的呼救声。   石门半开着,饭菜都倒在地上,送餐的女仆试图挤进来。她看见卡兰,卡兰看见她,两人同时一怔。   然后,卡兰看见一双苍白如蛛腿的手掐在了女仆脖子上。   “我可盯你好久了,小妞,你这屁股扭得真带劲……”门被推开,一头金发,脸色青白,看起来极为消瘦的男子掐着女仆走了进来。   是塞勒斯。   蒂琳夫人那个远房堂弟。   也是希欧维尔提醒过要避开的人。   “救……”女仆发出一声呜咽,试图求救。   塞勒斯这才看见楼梯上的卡兰。   她穿着蓝色长裙,白蕾丝内衬,喇叭袖下露出一节细细的手腕。下摆是精致繁复的玫瑰夜莺刺绣。   从下往上看。   裙摆无辜飘摇。   白色丝袜轻轻勒进肉脂之中。   黑发,红唇,雪肤。   她正站在禁-忌边缘一点点的位置,让人过目难忘。黑眸中散乱又惊诧的视线,在昏暗古堡中看起来像受惊的鹿。她比塞勒斯在任何宴会上见过的黑奴都更自然诱人。   塞勒斯松开了女仆,眼神像老鹰般看着卡兰:“没想到希欧维尔还藏着这个。我以为他的品味不会这么……”   “低俗?”卡兰眨眼道。   她把手背过去,给希欧维尔拨了个电话。   但是这个电话很快被挂掉了。   他可能在某个不太方便接电话的场合,比如饭前祷告。   “低俗?不,我会说……低龄。”塞勒斯似乎笑了一下,眼神里更多是不加掩饰的兴趣,“没人会说希欧维尔的品味低俗,是他在引领整个帝国上流圈子的品味。他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他朝着卡兰走来,步子不大,但是非常有威慑力。   卡兰立即转身跑向上层,但她很快感觉到了心脏承受的压力,不得不放慢速度。塞勒斯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按在扶手之上。   “你最好不要。”卡兰冷冷地看着他。   “我怕什么?我是贵族,你不过是个奴隶……啊!”塞勒斯痛呼一声,转头看去。   女仆拿着刀叉追了上来,在塞勒斯的后背捅了一下。她脸上充斥着惊恐:“放手,你怎么敢碰希欧维尔家的财产!”   “财产?这个词只有主人家才配说,你算什么东西?前几天我撞坏了双子塔,你瞧见有人说我吗?”塞勒斯冷笑一声,抬脚把女仆踢开了。   这下是下了死劲,女仆滚出去十几阶,直到撞上转角才停住。   她的头撞上栏杆,发出巨响,卡兰意识到眼前的贵族和希欧维尔并不一样。   他是不会掩饰暴力倾向的。   塞勒斯解决了女仆,迅速转身压着卡兰,开始解衣服。   他面色透出不正常的潮红,卡兰信了他嗑-药这个说法。他的眼神非常癫狂暴戾,卡兰一挣扎,他就揪着她的头发扇她耳光。他狠狠踢打她的下腹,往死里掐她的脖子,进入她的渴望跟殴打她的渴望差不多强烈。   卡兰觉得自己头皮刺痛,眼睛里都是混乱的红色。   “啊……!!”塞勒斯正要解皮带,又被挣扎着爬起来的女仆捅了一刀。   这两刀都捅在背上,被冬衣一隔,如同搔痒。   塞勒斯彻底被激怒了,他扯着卡兰的头发,把她往栏杆上狠狠磕了几下,想把她打晕。然后他又转头提起了女仆,直接抽出皮带把她掐了个半死。在女仆快咽气的时间,他试图侵-犯她。   卡兰视线模糊,勉强摸到女仆掉在地上的餐刀。   她心脏中悸痛感很强,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在塞勒斯整个人压到女仆身上的时候,卡兰也整个人倒在他身上,用手里的餐刀插穿了他的喉咙。   喷溅的血呛进气管里,塞勒斯没来得及说一句完整的话就死了。   女仆已经被打晕过去。   卡兰满头是血,双手又湿又黏,一个接一个打希欧维尔的电话。   他可能在游泳。   或者潜水。   也可能在做日光浴美黑。   总之,他的手机不在身边,或者他不方便接电话。如果继续打下去,他说不定会很生气,但卡兰一直在重复这个机械动作。她大脑缺氧,心跳极快,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满地血腥。   卡兰一共打了八个电话,希欧维尔才接。   “什么事?”希欧维尔听起来非常冷漠。   “我杀人了。”卡兰的声音很平静,手却抖得厉害,“那个什么塞勒斯。”   电话那头沉默了可能有一个世纪之久。   “你先离开现场,我两个小时之内就到。”   希欧维尔挂了电话。 第48章   近两个小时后,希欧维尔赶回了庄园。   他到双子塔的时候,卡兰根本没有离开现场。   她坐在血泊上面一点的阶梯上,头靠墙壁,眼睛紧盯着不远处阶下的尸体。   她双手沾满了凝固的暗红色血液,又干又紧,几乎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她脖子上有狰狞的掐痕,额角在流血,伤口被她从衣服上扯下来的丝带扎住了。   塞勒斯的血从阶梯边缘滴落,在高塔中庭溅出大片霜花似的痕迹。   滴答滴答。   卡兰在这里坐了整整两个小时。   希欧维尔俯身确认,塞勒斯确实是死了。他沉声告诉卡兰:“起来。”   卡兰微微抬眼,没有理会。   希欧维尔上前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嘶声质问:“你怎么敢杀死一个贵族?”   卡兰的视线分毫没有移动过。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尸体,好像灵魂有一部分就附着在他毫无生机的躯干上。无法抽离,无法自拔。   “别看了,都死透了。”   希欧维尔不喜欢这个眼神。   他手指微松,触碰到卡兰脸上的伤。   她的左脸肿得厉害,从青紫色中破裂出血红。额角也有个肿块,血干涸了,流到侧脸和耳朵上。发丝因为汗水凝成一条条的,嘴唇苍白,下颌到脖颈全是交错的指痕。   这是看得见的地方。   谁知道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什么伤?   “他碰你了吗?”希欧维尔声音极轻。   卡兰的视线终于偏移了一分,落在他脸上:“你就关心这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希欧维尔梗着脖子否认,胸腔中有种无法释放的积郁。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塞勒斯的尸体,这家伙居然真的死了。   这是最不可饶恕的。   “告诉我,他碰你了吗?”希欧维尔匆匆回头问卡兰。   卡兰冷冷地说:“没有,你不放心可以检查一下。”   希欧维尔发现她看他的眼神跟看那具尸体一样。   他放松紧绷的声线,低声道:“我不是说……”   “你只是有洁癖。”卡兰平静地打断。   他只是喜欢纯洁的,未被他人触碰过的商品。   希欧维尔微微沉默,放弃了解释:“好吧。先去急救站看看。”   卡兰扶着墙壁,挣扎起身。   希欧维尔把她抱起来,带去急救站检查,然后打了几个电话处理尸体和女仆。   医生说卡兰可能有轻微脑震荡,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希欧维尔给她单独隔了间病房。   “我跟戴维斯在一起。”希欧维尔看着窗外说道,“你打电话的时候……”   “嗯。”   希欧维尔用余光看了看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认真听。   他看不出来她是什么情况。   她很害怕吗?好像没有。如果她害怕,就不会在尸体和昏迷的女仆旁呆两个小时。   她会愤怒吗?好像也没有。她跟他说话很平静,可能比平时冷漠一点,但绝对不含怒火。   她是不是在杀人后彻底茫然了?不是的。希欧维尔认为她的眼神很清醒,也很痛苦。   但她杀了一个贵族。   她绝对不能是毫无想法的。   希欧维尔终于无法再专注于窗外的夜色。   “睡吧。”他转身对卡兰说,“明天起来之后,医生会再给你检查一遍。”   他离开病房,关掉灯,想回到城堡里。   但是他最后一眼看向病床的时候,卡兰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她抱膝坐在黑暗里,长发遮住伤痕,微微侧头,眼睛盯着没有光亮的某处。   神情和她坐在台阶上看尸体时一样。   “……卡兰?”希欧维尔站在门边,喊了她一声。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听来实在太陌生了。   卡兰没有回应。   希欧维尔缓缓摸过门框,最后关门走回了病床边。   窗外有直冲云霄的火光。   一股股浓烟熏满荆棘鸟庄园的天空,消防车的鸣笛声忽然响起,卡兰肩膀微微一颤。   希欧维尔把窗帘拉上,帘下漏出几道斑斑点点的月光。   “你要睡吗?”他坐在床边问道。   卡兰在他靠近的一瞬间,身体又僵硬了几分。   沉默一会儿后。   她忽然探身,搂过希欧维尔的脖子,仰头亲吻了他。希欧维尔尝到一点鲜甜的腥味。她亲吻的动作激进,迫切,让人痛苦,她凶得像要咬他的舌头。   希欧维尔在短暂的震怒后,迅速冷静下来。   他把手放在卡兰后颈上,慢慢抚摸,然后一点点把她拉开。   “别这样。”他擦了擦嘴唇,声音很低沉,“没有必要。”   卡兰看起来也震惊极了,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很害怕,很惶恐,甚至想要借取-悦希欧维尔来保证自己的安全。她不知道塞勒斯到底是何等身份地位,但是在法官眼里,他的价值肯定比她要高。如果被送去审判,她一定会被处死的。   她只能可悲地依靠希欧维尔。   希欧维尔端详着她,又摸了摸她脸上的纱布。   “先睡吧,其他事情明天再说。”   卡兰肩膀微微抽动,她摇着头,说不出话。   她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   希欧维尔触及卡兰不知所措的眼神,不由低头吻了吻她。他温暖而柔软,动作缓慢,手安抚似的在她背后轻拍,让她感觉到沉稳有力的支撑。   卡兰在他的安抚下,躺回病床休息。希欧维尔也没有离开,他又亲了亲她的鼻尖,看着她从眼皮微颤,到逐步安定。   外面的消防车警笛渐渐小了。   卡兰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长发。   希欧维尔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亲吻,轻声对她说:“睡吧。”   他们闭着眼,彻夜未眠。   *   据称,塞勒斯爬上双子塔酗酒,醉后不慎用烟头点燃了顶楼窗帘,继而引发火灾。   火势迅速从一个塔蔓延到另一个塔,两者间连接的桥梁也被烧着了。作为观赏建筑,双子塔并没有完备的逃生通道和消防措施。   塞勒斯在尝试往底层逃跑的过程中不幸身亡。   他的尸体没有送检,而是直接火化。   第二天,骨灰被送去他在共和国的亲戚家。   女仆陷入深度昏迷,一直没有醒,她的家人们得到了一笔足够让他们下半生衣食无忧的横财。   新闻上铺天盖地都是塞勒斯的消息。   父母早逝后,塞勒斯继承了巨额遗产,但因缺少管教,他很快沉迷于烟-酒毒-品,无恶不作。他年纪轻轻就有一大堆案底,这次酗酒起火的事故完全没有让人意外。   更多人惋惜双子塔这一标志性建筑的损失。   这次事故是近百年来,荆棘鸟庄园发生的最大事故。正在南方海岛享受假期的白银公,不得不放弃圣诞聚会,回庄园处理塞勒斯的后事。   “荆棘鸟庄园对此表示沉重哀悼。”官方声明是这么写的。 第49章   卡兰在急救站住了几天。   希欧维尔每晚都来陪她。   这点让卡兰意外地安心——希欧维尔的存在感极为强烈,有他在身边,她不会一闭眼就看见塞勒斯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在确认卡兰没有什么大碍后,希欧维尔带她去看了一次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卡兰在路上问他。   “你是指?”希欧维尔目不斜视地看着隔板。   卡兰不安地问:“烧掉双子塔,掩盖我的罪行……”   “首先。”希欧维尔立刻打断她,“我没有烧掉双子塔,它是石质的。我只是烧毁了现场。而这点是——不管谁死在塔里,怎么死的——我都一定会做的事情。”   他不遗余力地辩驳,希望卡兰不要自作多情。   卡兰探究的目光看过来,他掩唇轻咳,用凌厉的视线把她逼退。他微微俯身靠近,沉声道:“其次,你不需要脱罪。”   你是有罪的。   但我的你是无罪的。   希欧维尔在为卡兰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一直在告诉自己——卡兰作为黑发人种,理所当然地有着原罪;但作为他的奴隶,她绝对没有任何过错。   错的是那个胆敢触碰她的瘾-君子。   在卡兰闭眼休憩的深夜,希欧维尔曾经一遍遍描摹过她的伤口。这些,每一道,都不可饶恕。   连他都没有这样破坏过她,塞勒斯怎么敢动手?   他应该庆幸自己死了。   “到了。”希欧维尔打破令人窒息的对视,将视线从黑色泥淖中抽回。   他们到医院了。   卡兰和他一起远远看了孩子。   两个人都不说话。   “那个布偶……”卡兰忽然指着婴儿床上的彩虹小马问,“是谁买的?”   “某个护士吧。”   卡兰轻轻点头,又小声问:“那我可以给她买点玩具吗?”   希欧维尔冷笑道:“需要我提醒你吗?你没有个人财产。”   “哦。”卡兰很平淡地回应,“那你可以买吗?”   希欧维尔略微诧异地看向她。   “这重要吗?你每周只能来探望一次……”   卡兰隔着玻璃窗触碰孩子:“我每周只能来看一次,所以需要别的东西陪着她。”   希欧维尔没有说什么。   探望结束后,他们没有按原路返回,卡兰可以从车辆转向的次数感觉得出。   在走了很长一段上坡路后,车门打开,坡道上有栋小小的地中海风别墅。   别墅门前摆着两棵很大的芭蕉,墙壁上涂了模仿木制的浅褐色涂料。窗户里伸出不少盆栽,门外有个黄绿色邮箱,屋顶竖着鸽子风向标,侧面还停了一辆旧自行车。门和防盗窗看起来非常新,而且先进的电子管家和别墅的年代感不符。   希欧维尔把卡兰带到门前。   “从这个坡上去,笔直走,就是首都大学西门,也是离医学院最近的一个门。”希欧维尔输入密码,大门打开,里面有点闷,“每天早上七点左右有校车,如果自己骑车,大概要二十分钟。”   ——如果拉斐尔顺路经过,只要十分钟就能到校,还能把她送到教学楼下。   希欧维尔不打算告诉卡兰这个。   “等等……我以后住在这里?”卡兰问道。   希欧维尔讥诮道:“不,我只是实在闲着没事干了,特地带你来看看的。”   卡兰对他的反话完全提不起怒火。   因为各种原因,她换过很多次住所。她希望能在这儿稍微住久点,因为一旦换住所就意味着发生了意外。   她好奇地在房子里四处张望。   希欧维尔已经把左右和对面的别墅全部清理过了——有什么比好奇心强的邻居更讨人厌呢?   现在,卡兰左边住着一位从跨国安保公司请来的女保镖,右边是一对聋哑人老夫妇,对面则是一个八百年不出门的全职作家。   非常完美。   希欧维尔正满意于自己的择址,这时候,窗帘忽然动了一下。   “什么鬼东西……”他从窗帘上抖下来一只毛茸茸的动物,是只猫头鹰。   卡兰敏捷地用沙发套把它罩住。   “你现在有个伴了。”希欧维尔冷笑道,他用力擦了擦手。   卡兰提着沙发套,往里面探头探脑。   “快扔出去。”希欧维尔皱眉,“然后跟我来楼上。”   卡兰只能把沙发套丢在门外,然后迅速跑上楼。   楼上客厅很大,但卧室有点小。   希欧维尔打开卧室里的衣柜,里面有整整一柜子假发。   “你挑一个。”他对卡兰道。   因为不同发色的人社会地位不同,所以在帝国,染发是件很敏-感的事情。大部分理发店会要求顾客出示身份证明,购买染发剂也一样。   天然发色会在出生记录和居民身份证上有所体现,在入学、就职、出入境和办理其他业务时,都可以进行查证。   但在日常交流中,很少有人能用肉眼辨别出真假发色。   “这个?”卡兰随手拿起一个金棕色的卷发。   希欧维尔厌恶地摇头:“不行,你不适合卷发。”   卡兰又拿起一个浅棕色直发比划:“那这个?”   “你不觉得这个看起来像三十岁吗?”   卡兰又随手掏了一下:“这个呢?”   “橘色,你确定?”   卡兰不满道:“你为什么有这么多意见?”   “因为你审美堪忧。”   “那你挑。”卡兰扔下假发。   希欧维尔用手杖在假发堆里翻找,卡兰把它推走:“这是我要戴在脑袋上的!把拐拿开。”   希欧维尔小心擦了擦手杖,冷笑道:“没有好看的。可能你本来长相就这样吧。”   最后卡兰挑了个亚麻色的直发。   因为希欧维尔对它发表的□□最少。   他傍晚才离开,临走前警告卡兰,要是她敢偷跑,他就发布全境通缉令,到时候她会死得很惨。   卡兰没有逃跑的意向。   整个帝国,本来就是最大的笼子。从笼子一端跑到另一端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逃离了帝国,她也不是公民,而是没有合法身份、随时会被驱逐出境的偷渡客。   所以她必须在这里挣扎着活下去。   活到见证“改变”的那一天。 第50章   卡兰看了很多新闻。   她知道城市里有不少黑发人种仍在挣扎。   他们伪装自身,做不需要身份证明的临时工,不看病也不坐火车飞机,不停更换住址,不交朋友。他们互相保护,甚至在修xian后,偷偷开设地下学校,教导黑发小孩。   他们的数量应该不少,否则保皇党不会提出“驱逐令”。如果驱逐令没被推翻,宪兵肯定会展开大清查,黑发人种再难藏下去。   幸好“驱逐令”被推翻了。   在下一个政策推行前,同胞们还有喘息的余地。   卡兰想着这些,慢慢把房子收拾了一遍。   房子有点老旧,因为在学校附近找不到其他僻静又便捷的住处。希欧维尔只翻新了安保系统和浴室,其他地方都没有大动,他把大镜子和黄金水龙头挪过来了。   卡兰在这里发现不少小惊喜。   院子后面的树上有个树屋,楼梯间里有很多乐高积木和拼图。剥落的壁纸后看得见稚嫩的涂鸦,餐具五颜六色,非常可爱。   这家以前应该住过孩子。   卡兰想到这儿,心情又有些黯淡。   她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沙发套里还有什么在动。   她蹲下来,小心地揭开布料,猫头鹰还在里面。   “你为什么不走呢?”卡兰摊开沙发套,发现猫头鹰的翅膀被锐物划伤了。   她把猫头鹰捡回房子里,用棉签处理了它的伤口,用碟子装了点水给它。它比鸽子大一圈,白腹棕背,长着一张猴子似的丑脸,眼睛滴溜转悠,炯炯有神。   卡兰将它放在厨房窗口,等它自己飞出去。   它在原地一动不动,偶尔低头整理翅膀下的绒毛。   “好吧……希望你没有禽流感。”卡兰关上了厨房门。   她随便拌了一点沙拉吃。   晚上,厨房里传来尖锐可怕的鸟叫。   卡兰开门看见厨台上有不少鸟粪,碟子被打翻了。猫头鹰掉在地上,吞了一块刚解冻的牛肉。   “出去!”卡兰试图轰它,但是猫头鹰扑棱翅膀,飞不起来。   卡兰只能把它抓进纸箱里,又切了几片肉,放在窗台上,希望它恢复以后能自己飞出去。   过了会儿,卡兰又看着猫头鹰叹气:“这外面有点冷,是吗?”   她又把纸箱拿回来,关上窗户,打开暖风机。   猫头鹰在纸箱里梳理羽毛。   它又变得安静了。   卡兰清扫完厨房的鸟粪,又洗了枕套沙发套,然后才上床睡觉。她睡得不□□稳,因为猫头鹰一直在厨房里叫,声音十分尖利。   第二天,卡兰下楼检查厨房,发现猫头鹰又生产了不少鸟粪。   她还发现,冰箱被填满了。   昨晚,隔壁的保镖过来给她补充了食物。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卡兰蹲在纸箱边,看着猫头鹰思考。   她不能把猛禽养在厨房里,鸟粪太脏了,而且猫头鹰会伤人。她想了会儿,把纸箱抱去树屋,堵好漏风的孔隙,然后每天傍晚切点肉投喂它。   大概三五天后,猫头鹰翅膀上的伤就好了。   卡兰打开木屋让它飞出去。   但是每到傍晚,它都会飞回厨房门口敲窗,直到卡兰给它喂肉它才离开。   “坏孩子……要自由,又要不劳而获。”卡兰总是看着它摇头,“真是坏孩子。”   但卡兰也没有赶它走。   她孤身住在这里,能有一丝活气也是好的。   庄园里那些黑暗的事情,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渐渐远离她。有时候她看着斜坡上洒下的阳光,会幻想她正常地考上了大学,从家里搬出来,住在学校附近的老房子里。   但希欧维尔总能轻易打破这种错觉。   他每周末都来找卡兰。   卡兰试图从他这里了解新政,但他从来不提这些。   他们会在白天一起探望孩子,卡兰眼看着婴儿床上的布偶一周周多起来,几乎要把孩子淹没,只能委婉地提醒:“我觉得她不需要这么多玩具……”   希欧维尔非常烦躁:“是你要买的,现在又说不要?”   虽然这孩子比一般孩子羸弱,但护士们还是按照一般孩子的成长速度,帮助她学习坐立、爬行,尝试教她说话。护士们说她很聪明。   卡兰觉得每周探望的时间越来越短暂,她看她越来越看不够。   探望结束后,希欧维尔会跟卡兰一起回坡道上的房子里。   有一回,猫头鹰赶在他来的时候疯狂敲窗。   卡兰急匆匆地从客厅跑出去:“爱丽丝!别吵了,今天没有吃的……”   等她切好肉,喂完猫头鹰回来之后,希欧维尔坐在沙发上,眼神古怪地问:“谁是爱丽丝?”   卡兰觉得猫头鹰一定会让他洁癖发作,当场暴怒。   “呃……这是我给女儿起的名字。”她随口道。   希欧维尔看她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他谨慎又犹豫地问:“你要去看看心理医生吗?”   卡兰心想,他没准觉得她有妄想症,因为见不到女儿,就幻想了一个不存在的女儿,还每天给她喂饭。   “我心理健康得很。”卡兰说。   “好吧……”希欧维尔仍然用那种谨慎的眼神看着她。   卡兰朝他嘶了一声,希欧维尔往后靠了一点,好像真觉得她疯了,会扑过来咬人。   “嘁……”卡兰嘲笑着跑上了楼。   希欧维尔跟着她上来,揪住她的后领,将她按倒在绸被上。卡兰伸手拉断了床幔,几根撑架倒下来,两人被狼狈地困住了。   希欧维尔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面好像燃着漂亮的火焰。离开庄园之后,她身上那股生机开始慢慢恢复,灵动鲜活感越发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背上压着的支架,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他皱眉问道:“你还想上学吗?”   卡兰听见希欧维尔这么问,立即收敛了神色。她愤愤地偏过脸去,低声说:“你随意。”   希欧维尔亲了亲她的鼻尖。   “你越来越敷衍了。”   他起身将床幔理好。   卡兰扶着撑架,惴惴不安地想着他刚才的话。   他不会真的反悔了吧?   但他平时都还挺讲信用的。   希欧维尔扎好床幔,嫌恶地看着四周:“房子太旧了,如果不是赶着入学,我会把它翻新一下。”   卡兰怕他又换住处,连忙说:“没关系,我喜欢有历史感的。”   希欧维尔嘴唇微动,好像有什么特别刻薄的话没说出口。过了会儿,他愤怒地对卡兰说:“去洗澡,你脏得跟门口的邮筒一样。”   卡兰莫名其妙地提着衣服走了。   希欧维尔扯着床幔,脸色有几分阴沉。   说起来,前段时间,他已经过了三十九岁生日。他从来没想过要跟卡兰说这种事——她要知道这个干嘛呢?   明年他就四十了。   那个时候,卡兰说不定才……才多少?   希望是个二开头的数。   希欧维尔并不关心她的生日,也懒得问她多少岁了。但她身上一天天恢复的澎湃生命力,总是在不断跟他强调年龄。   “我洗好了……你要洗吗?”卡兰从浴室里出来,随口问了一句。   希欧维尔从来不跟她用一个浴室,他觉得太脏了。如果条件允许,他恨不得让她洗十个澡再睡。他在某些细节上有种令人反感的讲究。   希欧维尔把她推回浴室,然后把门锁死。   “你洗澡只用十分钟吗?”他怒气冲冲地质问。   “我每天都洗,很干净……”   “你每天都洗!十分钟!”希欧维尔打开淋浴,“我没听过任何一个女人洗澡只用十分钟。”   卡兰仰头喷回去:“那只能说明你见的女人太少了。”   希欧维尔眯起眼睛,浴室中水雾氤氲,卡兰察觉到危险。   最后他们一起在浴室呆了四十分钟。   卡兰是被他抱出来的,她连皮都洗皱了,头也有点晕。   希欧维尔将湿淋淋的长发撩在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对她说:“等爱丽丝的病情稳定些后,你可以跟她接触。”   “爱丽丝是谁?”卡兰懵了。   “……”   她居然不记得了!   希欧维尔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着她,神情越发缓和:“我们这周末可以去一次……如果有空的话。”   “去什么?”   “没什么……”希欧维尔的语气一言难尽,他用平缓自然的声音说,“你好好休息。”   第二天大清早,司机就把卡兰接去看心理医生了。   心理医生说的调节情绪的方法,卡兰早在孕期就听过一百遍了。她拿了些药,迷迷糊糊地回了坡道别墅。周末,希欧维尔带她去看孩子。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教孩子喊“妈妈”,但她根本不会。   卡兰有几分抑郁地回来了。   更让她抑郁的是另一件事——   “你为什么要把女孩子剃成光头?”她冷冷地问希欧维尔。   “不是我剃的,是医院觉得这样方便治疗。”   “但我觉得你很高兴。”卡兰攥紧手,愤恨地看着他,发自内心地厌恶他身上的歧视色彩。   希欧维尔冷笑道:“别开玩笑了,谁看见这么丑的孩子能高兴?”   “丑的那一部分都是从你身上遗传的。”   丑?   她以为她在说谁呢!!   希欧维尔家有着传承了几百年的高贵血统和美丽容颜,这一点连世界上最不客观的人都无法否认。要说那孩子身上有一丁点美好的地方,一定是从他身上继承的。   她居然敢说他丑。   “你还想不想上学?”希欧维尔问道。   卡兰发现他每次吵不过自己就会用这句话结尾。   她回到别墅里,一进门就换了鞋跑去厨房里。   “爱丽丝!吃晚饭了,快点回来!”   希欧维尔进门的脚步微微顿住。 第51章   到春季开学前,卡兰都过着充实有趣的生活。   希欧维尔年初很忙,来坡道别墅的次数大大减少,偶尔来一两次也没空做别的。他去共和国参加了塞勒斯的葬礼,顺便探望了刚回学校的阿诺。   卡兰觉得他一定被阿诺气得不轻,因为他从共和国回来后,整个周末都脸色阴沉。   卧室里。   “如果你一直摆这个脸色给我看,我会以为孩子的病情又恶化了……”卡兰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跟希欧维尔说。   “没有。”希欧维尔冷淡地回答。   他心情真的很差,话也很少,卡兰开始担心今晚会很难熬。但希欧维尔好像没有别的心思,他坐在床边,陷入沉思。   卡兰终于忍受不了这个气氛:“我下去吃点东西。”   “等等。”希欧维尔把她叫住了。   他把卡兰拉到面前,低声道:“跪下。”   卡兰眼里闪过疑惑,看见他褪去外装的动作后,又有点意识到他想要她做什么。   她尴尬又愤怒地拒绝:“不要。”   希欧维尔动作微顿,指了指床:“那在这里。”   “不要。”卡兰抗拒道。   “我不想听见拒绝的话。”   她在希欧维尔试图拉她的时候把他推开,恼怒道:“我说了不要!太恶心了!你敢做我就敢咬掉,你尽管试试!”   希欧维尔阴沉着脸,起身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抵在衣柜上。卡兰第一时间护住头部,她弓背微蜷,退缩的样子显而易见。   希欧维尔表情微微僵硬。   他立即松开了卡兰。   卡兰慢慢放下手,脸上怔忪恐慌的表情逐渐恢复平静。   “去睡觉。”希欧维尔没有说什么,他重新披上外套,准备离开。   他以为卡兰已经忘了塞勒斯那件事。   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被陌生男人袭击,差点被猥-亵甚至杀害。她为自保杀人,然后独自和那具几乎把血流尽的尸体呆了两个小时。   这种事,寻常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还有应激反应。   卡兰摸了摸手臂,仍缩着肩,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希欧维尔皱眉问她:“你要我留下吗?”   “不要。”卡兰闷声回答,“你回去吧。”   她爬回床上,把被子拉过鼻尖。   希欧维尔把她的被子拉下来一点,然后关掉了床头灯。   “回去。”卡兰转了个身。   希欧维尔坐在她床边,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一直没听见关门声,卡兰甚至会以为他离开了。   “阿诺剃了个寸头。”希欧维尔突然在一片寂静中开口。   “什么?”卡兰疑惑道,“你快回去。”   “他居然剃了个寸头。”希欧维尔声音里压抑着难言的愤怒。   “我不懂……你就为这个生了两天气?”   希欧维尔瞬间把卡兰扳过来,像猎豹般盯牢她:“就为这个?这可不是小事,这事关家族荣誉。”   “呃……”卡兰感受到刺目的光,于是眯起眼睛。   过了会儿,她适应了光线,看见希欧维尔举着手机,上面是阿诺的近照。   他短短半年内又长高了几厘米,头上剃着精悍的板寸,穿一身嘻哈风格的宽大T恤,白色球鞋,在灯红酒绿的吧台边抽烟,眼睛狭长冷艳。   如果有人说他是摇滚歌星,卡兰一准会信。   “你敢相信这是希欧维尔家的孩子?”希欧维尔愤怒至极地摇了两下手机。   卡兰微微沉默:“你……回去吧。”   希欧维尔还在自言自语:“我应该给他安排一个陪读。”   “我?”卡兰突然眼前一亮。   “想也别想。”希欧维尔飞快地拒绝,“阿诺实在太缺乏管教了。”   “好吧……”卡兰没有发表意见的欲-望。   在她看来,除了抽烟值得指正之外,其他都不算什么大问题。   而且她完全能预料到阿诺出国后会变成什么样。   “没准几年后他就跟塞勒斯差不多了……”卡兰语气略带嘲讽。   这话让希欧维尔更加愤怒。   她怎么敢拿阿诺跟塞勒斯比?塞勒斯是个没有父母管教,又突然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的废物!   “我应该削减阿诺的开支。”希欧维尔放下手机。   “然后等着他发现靠贩-毒赚钱的办法?”卡兰讥诮道。   希欧维尔的眼神看起来像要把她吃掉。   他发现卡兰在效仿他说话的那种刻薄口吻,而且学得惟妙惟肖,每次都能让他气得冒烟。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他严厉地看着她,借助一点微弱的月光,辨清她脸上真情实感的嘲笑,“如果你下次再拒绝我的要求,就等着被铐在这根柱子上吧。”   卡兰收敛了笑容,又不想示弱。   “你是说让我跪下给你……的要求?如果你愿意做同样的事情,那我也……呃,我也可以。再强迫你就等着被咬断吧。”   “痴心妄想!”希欧维尔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他一把扯过了卡兰的枕头,重重地睡下。   两个人怀着对彼此的强烈愤怒沉沉睡去。   醒来后,希欧维尔已经不在了。   卡兰查了查新闻,看见不少关于阿诺的报道。   共和国媒体十分关注这位贵公子,他们说他旷课,作弊,出入地下酒吧,和乱七八糟的朋友混在一起,奇装异服,打舌钉,玩死亡摇滚……   总之是“劣迹”斑斑。   别说希欧维尔,就算一般基督教家庭摊上这么个孩子,都会头疼不已。   所幸现在还没发生肇事逃逸、艳-照门之类的事。   希欧维尔肯定后悔把阿诺送出国了。   阿诺出国后简直就是脱缰的马,奔腾在新世界的大草原上,恨不得把自己以前从未尝试过的事情全部做一遍。   相比之下,他的兄长简直是另一个极端,   卡兰关注了首都大学的校内论坛,发现拉斐尔非常受欢迎。他勤奋刻苦,又天赋异禀,寒假随学校交流团去国外访问,外媒评价很高。他自学了三门外语,还过了法考。下学期他就要开始竞选学生会会长了——这个职务一般不向一年级生开放,但拉斐尔是特例。   卡兰觉得拉斐尔一定能完美继承他父亲的衣钵,成为上流社会精英团体中的一员。   他已经很适应这个身份了。   “唉……他比高中时候更陌生了。”卡兰叹了口气。   叹完之后,她突然想到个问题——要是她在大学里碰见以前的高中同学怎么办?他们可都清楚她的身份,记得她的长相。 第52章   如果在大学遇上熟人怎么办?   开学前一天,卡兰问希欧维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觉得很不可理解。   “你不会打扮吗?通常女孩子化个妆就是另一种长相了。”希欧维尔拉开窗帘,在阳光下打量她。   可能是平时见多了,没有注意到,但是卡兰在生育之后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   她的胸-臀看起来稍微丰沃一些,大腿肉也越发软嫩,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光而显得苍白通透,但相对来说五官又更加明艳立体,她脸上总有一丝微妙的病弱之气,这是将她与其他少女区分开来的地方。   “你变了很多。”希欧维尔皱眉说。   “我没感觉。”卡兰耸耸肩。   希欧维尔刚见她的时候,她就像一只没毛的猴子。干瘦,头发枯乱,脸色青白,总之很不健康。   现在她仍然很瘦。   但这个年龄是女性脂肪积累阶段,她的各种性-征都看起来更饱满了。   这个发现让希欧维尔有几分轻松。   ——她看起来总算不那么孩子气了。   “你盯着哪儿看呢!”卡兰往他脸上扔了块枕巾。   她跑去书房,仔细确认明天要带的东西。   其实她觉得希欧维尔的变化也很大。   他更暴躁了,但是没之前那么阴气沉沉,通俗来讲就是从冰山变成了火山。卡兰也说不上哪种更好,他直接发脾气也不比摆出一副阴冷恐怖的表情更容易应付。   他应该还没到更年期。   但卡兰能细数出好多更年期症状。   暴躁易怒,这不必说。   容易疲劳,这也很明显,他最近每到九点就开始催她洗澡睡觉。   器官衰老……这点卡兰评价不来,她没有参照对象。   “我记得这边有日用化妆品……”   卡兰闻声回头,看见希欧维尔提了一个箱盒进来。   “我不会化妆。”   “日常的也不会吗?”希欧维尔打开箱子,一件件往外掏东西,“隔离,遮瑕,粉底,口红,修容,定妆……”   “为什么你懂这么多?”   当然是因为耳濡目染!   不过希欧维尔不想跟她谈到蒂琳,所以随便挑了挑眉。   “好吧……蠢问题。”卡兰自己意识到了——他跟一个妆容极为精致的妻子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我用这个就好了。”   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口罩,和一副无度数黑框眼镜。   希欧维尔又露出那种被羞辱了的震怒表情。   这两件东西的丑陋程度显然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那就这个。”卡兰把眼镜收回去,单拿了口罩,“我学医,我们总是要穿白大褂、戴口罩走来走去,这不违和吧?”   “……好。”希欧维尔在震怒之中同意了,“去洗澡睡觉。”   卡兰看了一眼钟,下午四点半。   “你确定?”   希欧维尔把她拖进了浴室里。   他在湿热的水流中亲吻她,在她气喘吁吁的时候突然说:“我准备把孩子送去爱尔兰。”   卡兰一把将他推开了。   水忽然变冷,   刚才他们纠缠的时候扭动了开关。   卡兰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胸前,她面无表情。   “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协议……把孩子留在身边养。”   “爱尔兰离这里也不远,至少不像共和国一样隔着海。”希欧维尔慢慢松开她,顺手关掉了水,“在那里会有人照顾她的。”   卡兰没有说话。   希欧维尔声音小了一点:“而且我们现在的情况跟把她养在爱尔兰没区别,我们还是每周远远地看她一次。”   “这就是问题所在。”卡兰安静地说,“我们每周,远远地,看她一次。”   希欧维尔离开了浴室。   他拿回来两条浴巾,卡兰像布偶般任他摆弄,她的思绪好像已经飞离了浴室。   水一滴滴从她下颌流到锁骨。   她看起来像被淋湿的鸟。   希欧维尔把她带回卧室,打开暖气。   “纳什莉夫人……也就是我的母亲,她在爱尔兰定居。我相信她会好好照顾爱丽丝的,她是一位……很有善心的老夫人。”   希欧维尔指的是,她没有很强烈的种族观念。   她很早就离开了荆棘鸟庄园,与上一位白银公分居。他们之间也是标准的贵族婚姻——维系得不太好的那种。   希欧维尔在共和国参加葬礼的时候遇上了她。   他们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你看起来有些困扰,爱德蒙。”那时候,纳什莉夫人一边用羽毛扇掩唇,一边用冷漠讥讽的口气说,“遇上麻烦了吗?”   希欧维尔很确信自己没有把“烦恼”这个词写在脸上。   所以只能归咎于纳什莉夫人对她的孩子太了解了。   葬礼结束后,希欧维尔和纳什莉单独谈了一阵子。   他把塞勒斯事件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纳什莉夫人看起来……完全震撼了。   她有点语无伦次:“你说他试图袭击一个奴隶,然后奴隶把他杀了,你从圣诞聚会上赶回去,烧掉双子塔掩盖痕迹……”   希欧维尔漫不经心道:“你不是鹦鹉,母亲,不用重复我的话。”   纳什莉夫人用冷锐的目光盯着他。   希欧维尔双手交叉,微微倾身:“现在的问题是,我可能需要在你这里寄养一个孩子。”   他声音又压低一点。   “私生女。混血儿。非常非常麻烦。我不能让她在首都呆太久,尤其是发生了塞勒斯这件事之后……我相信戴维斯早晚会找到她的。”   其实纳什莉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为什么话题突然从塞勒斯之死,跳到了私生女身上。   “看来在我们冷战的这些年里,我错过了很多。希欧维尔们现在喜欢在外面养情人,然后生一堆发色各异的孩子吗?等等……”纳什莉在嘲弄中突然反应过来。   她理清了前后两个事件的联系。   “你在开玩笑吗,爱德蒙·希欧维尔?”她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的亲生儿子。   “我觉得你可以小声一点……”   纳什莉拍桌站了起来,差点被椅子绊倒:“你不可能是认真的!你跟那个杀掉塞勒斯的奴隶,有一个私生女!?”   她的表情突然冷静下来。   “你被下药了?”   “……”希欧维尔觉得她最后这句话是随口讲的。   但确实一针见血。   除非被下了药,否则他绝对不可能碰黑发人种。   他不会让劣等种族玷污自己。   希欧维尔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把孩子寄养在爱尔兰。”   纳什莉能看出来,他不想过多地跟她谈论这些。   “鉴于你有个像豺狼般的岳父,爱尔兰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纳什莉还没有从震撼中恢复过来,“所以奴隶也在火灾中处理掉了?”   “好了,我得先回国。”希欧维尔清了清嗓子。   纳什莉的嘴都合不拢了:“天哪……爱德蒙……她还活着。你不仅被下药了,还被下降头了。”   希欧维尔礼貌地欠身:“孩子会在二月之前抵达爱尔兰,母亲,我先走了。”   *   “你……母亲?”卡兰听完,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她裹紧了浴巾,希欧维尔注意到,她一直在无意识地触摸那条剖腹产的伤口。   疤痕已经很淡了,但仍无法忽视。   “是的。”希欧维尔点点头。   他在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条疤痕。   卡兰面无表情:“她是否和你一样,有漂亮面孔和肮脏心灵,喜欢用鼻孔看人,并且对黑发人种不屑一顾?”   希欧维尔伸出手,卡兰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下。   这让希欧维尔微微皱眉。   即便他表现得再温和可亲,卡兰也总是默认他会伤害她。   卡兰感觉肚子上有一点温热。   希欧维尔在触碰她的伤疤,指尖纤细苍白,动作缓慢温柔。他一点点地顺着伤痕,将卡兰揽进怀里,他感觉得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那种不适感几乎要冲破皮肤冒出来。   “关灯。”卡兰低声说。   希欧维尔看见她耳垂红了一点点,他能从她黑眼睛里读出耻辱与不满。   “纳什莉夫人会保护好爱丽丝,并且悉心教导她。”希欧维尔在她耳边说道,“你要知道,你把孩子留在身边养的计划完全不现实,因为你接下来还要应对繁重的学业。与其把孩子交给一群护士或者女仆,我还是更倾向于交给她的祖母。”   卡兰不知道希欧维尔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点。   他说纳什莉是爱丽丝的“祖母”,实际上已经将爱丽丝纳入了家人的范围。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皮肤上的温度吸引了。   希欧维尔一直在抚摸她的伤疤。   “你在做什么?”这个动作比其他任何行为都更让卡兰羞耻。   “没什么。”希欧维尔用指尖碰了碰她的肚脐,卡兰立即退缩了,她又痒又怕,“我只是突然想起之前上过一个产前教育课,那个老骗子说孩子和母亲是以脐带相连的……”   卡兰竭力保持冷静:“作为一个准医科生,我可以告诉你,那人不是骗子。”   “不,重点不是脐带。”   是通过脐带,可以感觉到灵魂。   “你在害怕。”希欧维尔已经感觉到了。   卡兰觉得自己肚子里装了好多只蝴蝶,它们在到处乱飞。她咬牙道:“我没有。”   希欧维尔微微俯身,吻了她的伤疤,嘴唇碰到她紧绷的皮肤。   “你确实在害怕。”他抬起头道。 第53章   “别这样……”卡兰用力蹬他,被他压制下去。   这个吻渐渐超出范围。   当初卡兰提出“如果你愿意这样那样,那我也可以这样那样”,是因为她确信希欧维尔为她不会做这种事情。他太……太高傲了。不,且不论高傲,他光是出于洁癖就不可能用唇齿触碰她。   他甚至很少取下手套去接触另一个人的皮肤。   “滚开,你真恶心!!”卡兰挣扎了一下。   希欧维尔抬起头,冷笑:“你说我恶心?”   我还没说你呢。   “你每天只洗澡十分钟。”希欧维尔冷淡地说。   卡兰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她微微挺直脊背:“因为你总在浴室里外徘徊!!而且能不能不要老是把洗澡十分钟挂在嘴边!!说得我很不干净似的……”   “那我应该把什么挂在嘴边呢?”希欧维尔语气懒散,微嘲,发音黏连。   ……   卡兰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希欧维尔又缓缓弯起唇角,假笑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快滚开……”卡兰这句话以呜咽结束。   希欧维尔亲吻了她。   他抿唇尝到鲜甜的味道,比糖更腥,比蜜更稠。在卡兰因为震撼崩溃陷入短暂寂静后,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四壁之间。   越发让人神经脆弱。   卡兰很快开始求饶。   希欧维尔觉得这比正常情况更容易让她屈服,不用暴力压制,也不用狠狠鞭挞。只要让她感觉到深刻的屈辱羞愧,那些需要更多力气达到的目的就可以轻易实现。   为什么他以前没尝试过这种办法呢?   过了会儿,他松开卡兰。   这时候卡兰已经不再挣扎了,她觉得自己像一条离水的鱼,呼吸难以为继,全身力气都在几分钟内被抽得干干净净。   希欧维尔冷冷地讥笑她:“别鬼叫了,隔壁的聋哑人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快滚。”卡兰把脸埋进手掌之间。她都不知道刚才自己在叫些什么。   希欧维尔尝试把她拉起来,但是尝试失败了。   他失败后也没生气,反而心情很好地让她好好休息,明天记得早点去学校上课。   卡兰知道他一定获得了某种满足。   他肯定觉得她刚才无能为力又偏要拼命反抗的样子很可笑。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但刚才确实是完全陌生的尝试!她又害怕又被动,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是被感官控制的,希欧维尔没有被触动,他非常冷静,可以轻易操控她的情绪起伏。   “该死……”卡兰翻身起来,又回浴室洗了个澡。   第二天开学。   卡兰搭校车去学校,第一节课开始时她就觉得很吃力。因为上学期她没上课,书本上的内容又远少于课堂所讲,所以她有很多听不懂的地方。   班长给她借了几本笔记。   同学们得到的消息是,她因病休学一个学期,这个学期才来上课。幸好大家都很忙,没空认真研究她。不然卡兰又有很多要解释的东西。   第一天的理论课就够难了。   接下来的实践课更是让卡兰崩溃。   她要杀各种兔子青蛙,还要解剖猪心。   同班同学经过上学期的磨砺,大多已经适应了。而卡兰则是重新开始,面对血腥。   如果说实践课是普通崩溃,那语言课就是完全崩溃。   像拉斐尔那种国际关系学院,要学几门外语,卡兰完全可以理解。   但她不懂为什么她也要选语言课。   现在她知道了。   医学语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由各种长达三十几个字母的单词构成,比电影里的精灵语还难懂,教这门课的老师头发比卡兰背得出的单词还少。   卡兰觉得自己的假发套都要秃了。   她每天花费时间最长的就是背单词,花费时间最短的是睡觉。   她的开学第一周过得非常充实。   等周末上午希欧维尔来的时候,她趴在桌上睡觉,面前是一本密密麻麻的笔记和一本抄到一半的笔记。希欧维尔推了她一下,她嘟囔着不知所云的话,眼睛睁都睁不开。   过了几个小时,卡兰被门铃惊醒。   她在床上醒来,发现自己换了身睡衣,桌上的笔记已经被收好了。她隐隐记得希欧维尔来过一趟,看她太累又走了。   “叮——”门铃还在疯狂响。   希欧维尔有钥匙,女保镖不会出现在白天,作家从来没出过门,聋哑人老夫妻也不会无故来找她……   难道猫头鹰学会按门铃了?   卡兰下楼去看了一眼。   站在门外的竟然是拉斐尔!   他穿着深棕色的马甲和白色衬衫,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耀眼的银色卷发勾勒出他柔和优雅的面孔,他眼角尖锐,视线虽很平静,但总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卡兰打开门,想将拉斐尔迎进来。   但他微微避开了她的手。   “我偷偷查了父亲的行车记录仪。”拉斐尔平静地说,“他的几辆车每周末都在这附近停留……所以我猜他把你藏在这里了。”   “……你有什么事?”卡兰觉得他不是来探望的。   “请你吃个饭。”拉斐尔微微欠身,有礼貌,但没有表情,“请问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拉斐尔……”卡兰皱起眉。   拉斐尔又直起身子,蔚蓝的目光掠过她的睡裙,平静道:“你可以去换衣服了。”   卡兰回到卧室,想拨电话给希欧维尔,问问他为什么他儿子会找上门。这时候,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她的手机夺走了。   “嗯哼。”拉斐尔朝她摆了摆食指,“不要让他知道,否则我会被惩罚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   卡兰想把手机抢回来,拉斐尔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卡兰第一次感觉到他体格上的压迫感。   “请你吃个饭。”拉斐尔声音柔和,“可以吗?”   卡兰被他塞进了车里,看见他调整导航,目的地设置为“天空花园餐厅”。据说这是一家由贵族经营的高级西餐厅,相当私人化,除了餐饮之外还提供不少其他娱乐项目。   卡兰被他带进一个笼中花园式的包厢,里面已经摆好了餐品。   她有些生气:“到底什么事,拉斐尔……”   拉斐尔抬手抵唇:“嘘。”   隔壁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放心吧,蒂琳,我太了解贵族男人了。他们二十岁的时候玩二十岁的女人,四十岁的时候玩二十岁的女人,到六十岁了还是会钟情于二十岁的女人。他们注定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抛开皮囊爱上一个灵魂。所以你不必担心,这就是一首圆舞曲,他转过一圈,最终还是要回到你身边。你是他的妻子。”   那边传来蒂琳夫人的声音:“可是离婚协议……”   “离婚协议还得你签了才算数,况且如果你认为他离婚是出于爱或者不爱,这就太幼稚了。他只是不喜欢你自作主张,希欧维尔们总是认为,女王之下没有人能让他们臣服。” 第54章   笼中花园式的包厢里。   卡兰听见蒂琳夫人的声音,手脚有些冰凉。   “嘘。”拉斐尔比了比手指,在她耳边低声道,“她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卡兰想走,被他拉住。   “听下去。”他温声说道。   蒂琳夫人听起来非常恼怒:“自作主张?他以为我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还不是因为他……他什么都不懂!他根本不理解我!”   坐在她对面的艾芙琳喝了口茶,勺子用力戳进甜点里,奶油里流出血一般的草莓酱汁。   “你为什么要指望男人理解你呢?我就未指望过艾森德理解我。谅解,可以;理解,那没必要。我们贵族女性结婚是为了有个丈夫,而不是一个灵魂伴侣。”   蒂琳似乎有些哑口无言。   在结婚前几年,她确实和艾芙琳想法一样。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生活越来越让人厌倦了。   她最喜欢的小儿子阿诺不喜欢她。   另一个儿子拉斐尔,她永远读不清他眼里的想法。   丈夫希欧维尔精通做表面文章,营造美好婚姻假象,实则是个苛刻又严厉,傲慢又自以为是的父权主义大家长。   现在回味起来,蒂琳才逐渐明白——   如果她真的热爱这场婚姻,喜欢自己的家庭,肯定更愿意呆在庄园里,而不是整天流连于慈善晚会、画展、剧院。   “你觉得起诉离婚……”蒂琳嘴唇有些干燥。   “千万不要。”艾芙琳给了她一个冷酷的视线。   蒂琳激动地倾身向她说:“但是他婚内出轨,我有证据!”   艾芙琳语速极快:“你给他下的药,他也有证据。恕我直言,婚内出轨是道德问题,下药可能要上升到刑事犯罪!现在他还控制住了跟你串通一气的芭蕾舞演员,她会成为证人。大法官跟他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起诉离婚你绝对占不了上风。”   艾芙琳说完有些头疼。   她叹气道:“我的天啊,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会想到给他下药?”   “你不懂。”蒂琳拼命揉着眉心,把红茶杯拿起又放下,“这很复杂……我……我们之间太……冷淡了。”   卡兰身边的拉斐尔在座位上侧了侧身。   这个话题让他觉得不舒服。   “那你就去找乐子啊!”艾芙琳抓了抓头发,又想叹气,又想怒骂,“当然,现在不行。现在要是被他抓住把柄,你会在法庭上被他的律师们羞辱致死。”   她沉默一会儿。   “你还不如直接签了离婚协议,拿一笔天价抚恤金,像斯诺莱特姐姐一样过上自由日子。”   “自、由、日、子?”蒂琳愤怒极了,她用力拍下桌子,“嫁三任丈夫,拿三笔抚恤金,身边不停换着年轻男人,还每年来庄园勾引我的丈夫!这是自由日子?这是荡-妇日子!”   谈到这里,艾芙琳终于知道蒂琳不可能跟她想法一致。   尽管如此,艾芙琳还是尽心提出意见:“不离婚的话……你现在最好选择分居。冷却一下,或者像纳什莉夫人一样从此不再踏入庄园。”   “我可以去你家……”   “姐姐!我亲爱的姐姐!求求你了,我刚结婚半年,我还在备孕呢!”   蒂琳沉默了很久。   卡兰向拉斐尔挑眉,示意他听完了,可以走了。   但拉斐尔仍然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   蒂琳有些嘶哑地开口:“你觉得我可以处理掉那个奴隶吗?”   拉斐尔握住了卡兰的手,冰凉,有一丝汗意。   艾芙琳举起了双手:“饶了我吧,姐姐!我才刚说过他不喜欢你自作主张,而且男人永远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你杀了一个,他就会找另一个,这有什么意义呢?白白弄脏自己的手,降低自己的身价。”   艾芙琳又温柔地劝道:“没关系,离婚协议只是想敲打你一下。你要记得,不是你和爱德蒙·希欧维尔结婚了,而是戴维斯家与希欧维尔家联姻了。他永远不会打破贵族之间规则。”   拉斐尔挑了挑眉。   卡兰拒绝与他交换视线。   隔壁又聊了几分钟,艾芙琳和蒂琳一同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拉斐尔后脚就带着卡兰出门,他向守候着门口的男服务生道谢:“谢谢,母亲很喜欢我准备的惊喜。”   男服务生深深鞠躬:“不用谢,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少爷。”   开餐半小时前,拉斐尔来到天空花园餐厅,说想要跟蒂琳夫人在一个花园进餐,但是不想让她知道,因为他准备了惊喜。   所以,服务生用笼式包厢把拉斐尔放进了大花园里,让他从暗门进入,然后悄悄出现。   实际上,拉斐尔根本没有走出笼中花园。   他带着卡兰,一直在里面偷听用餐的二人说话。   服务生当然不会怀疑蒂琳夫人的亲生儿子。   拉斐尔偷听完之后,立即开车送卡兰回去。   “你为什么带我听这个?”卡兰在车上问道。   “想提醒一下你,我的父亲仍然是已婚身份,而且他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这个身份。”   拉斐尔微微停顿,露出微笑。   “希望你不要陷进去。”   卡兰掌心开始出汗了,她冷冷地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不要爱上他,也不要引诱他爱上你。”   “你在做梦吗?这两种设想不管哪一种都令人恶心。”   卡兰精神紧绷地坐在后面。   “确实。”拉斐尔微笑着答道,“无论如何,希欧维尔家还是要维持表面的和平美好。”   声名是最重要的。   卡兰攥紧了衣摆。   后面半程他们再也没说过话。   两人回到坡道别墅,拉斐尔没有下车,他靠窗问道:“你早上要我接你上学吗?”   “不用。”卡兰小跑着回到屋里,用力关上门,拉上窗帘,几近虚脱地坐在门厅的地毯上。等她喘过气来之后,立即打电话给希欧维尔。   铃声在客厅里响起了。   卡兰猛然抬头,这才看见银发贵族正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里面没开灯,只有几缕昏昏的日光照见浮沉的尘埃,他的长发像流动的白银般披泄下来,静谧如油画。   “可以问问你跟我儿子出去做什么了吗?”希欧维尔十指交叉,略带沉思的问道。   卡兰从地毯上起身,站到他面前。   她背着光,没有任何表情。   “怎么,你嫉妒吗?”她说。   这显然不是希欧维尔意料中的答复。   他几乎是本能地露出讥笑:“嫉妒他能在半小时内摆脱你,而我却不得不每个周末来陪你探望孩子?”   “好,那我们接吻了。”卡兰平静地说。   希欧维尔的笑容僵在脸上。   其实他能辨别谎言,他也能轻易看出卡兰是随口瞎说的,他更相信自己的长子没有这么低级的趣味。   但是……   ‘我们接吻了。’   是这个句子、这种口气,本身的问题吗?   为何他现在如此愤怒?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勾搭上了龚心文大大,她真的超好!!!坑品好人也好更新也勤快呜呜呜我要向她学习!!   因为文案很难回避敏-感问题概括主要内容并且积极正确,所以改的时候也请教了她,她超耐心的!!   顺手推一下大大连载中的新文~爱她!   《放开那个反派让我来》BY龚心文   传说人魔叶裴天的血具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面对无数打着正义旗号的蜂拥而来的贪婪者,浑身浴血的叶裴天纵声狂笑,在漫天黄沙中将来犯者逐一葬送。   硝烟散去之后,了无生趣的大魔王放任自己泡在血泊中,却看见一个女人在黑夜中踩过尸山血海,小心翼翼靠近自己。   看来他的威名还不够盛,就连这样一个低阶圣徒都敢趁着自己虚弱前来取自己的血肉,叶裴天眼神死寂,等着那个人和他人一样倾碾他的楚残破不堪的身躯,掠夺他的血肉。   那个女人却弯下腰把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一生从未得到过温暖的叶裴天:“想要什么,拿走。再多留一刻,我会让你死得很不好看。”   楚千寻却毫不犹豫地把大魔王抱出血海:“好啦,知道了,这就带你走。”   哪怕全世界都唾弃你,我会也牵着你手。   如果所有人都害怕你,那么就让我来爱你。 第55章   卡兰看见希欧维尔坚冰般的蓝眼里着上愤怒的颜色。   她突然觉得拉斐尔的担心不无道理。   但她现在难以辨别希欧维尔的愤怒是由于嫉妒,还是由于她的忤逆。   “你们没有接吻。”希欧维尔语气平静。   “你又没跟在我们后面看着,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看上去不像接过吻的样子。”   希欧维尔从沙发上起来,揪起她的衣领,然后俯身吻了她。他身上混合的雪松木味和古龙水味突然变得浓烈。银发倾盖在卡兰的肩上,把她的视野禁锢在极小的幽暗空间里。他身上的侵占性和压迫感远强于希欧维尔少年。这个吻剥夺呼吸,也剥夺理智,在很久之后,两人才缓慢分离。   卡兰抬起手擦掉涎液,视线低下。   希欧维尔退开几步,略带讥讽地观察她。   她脸色绯红,嘴唇微微有些肿,眼神挣扎中含着痛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副喘不上气又竭力保持镇定的可笑样子。   “你看,这才是接过吻的样子。”他语气里有种微妙的沾沾自喜。   卡兰触及他刻薄带刺的视线,怒气一下冲到头顶:“这是被狗咬过的样子!”   希欧维尔危险地眯起眼:“注意措辞,如果你不想请病假的话。”   卡兰扭头跑上楼梯,脚步很重,像一头愤怒的小牛犊。   希欧维尔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追上去把她拦住了:“等等……”   卡兰挣开他的手,希欧维尔不想像傻瓜一样在楼梯上跟她打闹,也没有再纠缠。   他压抑着怒气说道:“这个周末去爱尔兰。”   “什么时候?”卡兰立即回头了。   希欧维尔又平静下来,缓慢地收回控制权:“如果你表现好,周五晚上就可以出发。”   卡兰抿紧嘴唇,半天才开口:“我跟拉斐尔什么都没做。”   希欧维尔确信是她语气和句式的问题。   因为她不管怎么答,他都觉得很生气。   她谎称他们俩接吻了,他很生气。   她说他们俩什么都没做,他还是很生气。   “你们到底做什么了?”希欧维尔严厉地问道。   “去问你儿子。”卡兰没给他好脸色。   “到底做什么了?”希欧维尔绕过她,堵住了房门,“说实话,不然……”   “什么都没做!!”卡兰气愤地挥着手,“你简直就像怀疑我在抽屉里藏蟋蟀的那个初中教导主任。”   “那你到底藏了吗?”希欧维尔问。   卡兰从他手臂下钻进了门,然后“砰”地把它关上。   这种让人恼火的好奇心一直折磨着希欧维尔。   晚上,他找到拉斐尔谈话。   这是阿诺离开帝国后,他第一次正式地、单独地,找长子谈话。拉斐尔实在是太优秀了,他找不到理由进行此类交谈。   他们在书房见面。   拉斐尔端正地坐在他对面,即便心里紧张,表面上也看不出来。   “我注意到你最近有些分心,拉斐尔。”希欧维尔语调深沉,慢慢地施加压力。   “您多虑了,父亲,我最近一切顺利。”   希欧维尔点点头:“和我的奴隶之间,也一切顺利吗?”   拉斐尔嘴角压了下去。   他微微沉默:“我只是担心……”   “担心奴隶的身心健康?”希欧维尔冷漠地微笑道:“我认为你可以选择稍微不那么令人反感的东西去担心,比如学生会主席竞选。”   拉斐尔略微退缩。   学生会主席竞选,这是他目前唯一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的父亲总是一针见血。   希欧维尔平静道:“如果你能多花点时间运营学生会的关系,而不是在坡道上偷偷摸摸地徘徊,你在竞选前哭丧着脸来找我寻求帮助的可能性会大大减小。”   拉斐尔更加不自在了。   他父亲那种熟练运用长难句和高级词汇来贬低对手的方式,通常只在国会演说时出现。   “我知道了,父亲。”他尽量少说话,不要激怒年长的希欧维尔。   “既然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还傻坐在这里?”   拉斐尔连忙起身离开。   希欧维尔开始定期清除行车记录。   他去见卡兰的时候,都是坐未登记备案的车,所以没太注意行车记录管理。不过既然拉斐尔能查到,那就说明它不是绝对安全的,现在提前清除隐患也好。   希望拉斐尔只是出于某些幼稚的“家庭观念”找到卡兰。   希欧维尔真的不觉得长子会对卡兰有什么浪漫想法。   这不可能。   虽然拉斐尔在公立学校读书,但是这不代表他没有贵族荣耀。阿诺或许会毫无顾忌地对黑发人种下手,但拉斐尔绝不可能——他可以比阿诺更心平气和地跟卡兰说话,但是不会碰她。   他是作为希欧维尔家族的第一继承人被扶养长大的。   他知道分寸。   但是,但是。   希欧维尔总觉得,卡兰对拉斐尔有点不切实际的依恋。   可能因为曾经是同学?   或者她太愚蠢了,被拉斐尔那副友善的样子骗了。   她让拉斐尔给她带信。   甚至连怀孕,她都第一个告诉拉斐尔。   她对拉斐尔就没有戒心吗?   希欧维尔觉得心里梗了一块什么,这种微妙的感觉一直到约定的周五晚上都没消失。   入夜后,他来坡道接卡兰,然后前往爱尔兰。   他发现卡兰带了一个奇怪的玩意儿——兔脚挂坠。   “把它拿远一点。”希欧维尔靠着窗说道。   卡兰把它塞进包里。   “那是什么?”希欧维尔沉默一会儿又问。   “兔脚,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这是一种象征幸运的迷信。”   卡兰向这位虔诚的基督徒挑了挑眉。   希欧维尔有点恼怒:“你带这个干什么?”   也许兔脚冒犯了他的信仰?   卡兰不太确定。   “送给爱丽丝的。”她打开包,“我这一周解剖的兔子,脚全在这儿了。我准备送她一个最好看的。”   希欧维尔看了一眼,差点吐出来。   “……拿开。”他冷冷道。   卡兰耸耸肩,拉上包:“好吧,我忘了你每年给动物保护组织捐多少钱。”   希欧维尔完全不想靠近她和她的包。   车平稳地行驶,卡兰稍微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抵达爱尔兰。   这里有些湿冷,大雨如瀑,空气中弥漫着又潮又压抑的气味。纳什莉夫人住在远离人烟的山中古堡里,这是她娘家的财产。顺着山路上去,要走大概三十分钟才到。坐直升机则没有这些麻烦,不过今天天气不适合飞行。   纳什莉夫人身体健康,大部分事情都喜欢自己做,所以城堡里只有一名女仆。这名女仆打着伞来迎接公爵,将他们带入古堡之中。   已经很晚了,卡兰希望不要吵醒孩子。   她低声说道:“我们明天再见她也行……”   “不用去看一眼吗?”   “万一把她吵醒了呢?”   纳什莉夫人提着灯,从走廊尽头走出来迎接的时候,看见希欧维尔在和一个黑发奴隶交谈。   希欧维尔右肩被沾湿了,但是他身边的人看起来很完好。她的眼神忧虑不安,希欧维尔微微倾身靠近,似乎在安抚什么。   这不是纳什莉夫人想象中的画面。   说实话,就算她儿子今天拿一根项圈把奴隶牵过来,她都不会觉得太惊讶。   这完全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但眼前这副平常的画面却让她惊讶了。   他们看起来……很和谐?   “……先去睡吧。”   她靠近之后,听见希欧维尔这么说。   声音微妙地柔和沙哑。   卡兰感觉到灯光,抬起头,微微眯眼,在光晕中看见一位优雅的夫人。   她披着黑纱,盘起长发,端庄得体,外表年龄最多不超过四十岁。但是如果在灯光照射下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眼角的细纹和脖子上的褶皱,都表明她的年龄至少在五十以上。   她美丽惊人,眼中流露出温和的光芒。   不知道为什么,卡兰松了口气。   纳什莉拢了拢黑纱,挑眉道:“古堡很大,我想可以为她安排一个合适的住处。你说呢,爱德蒙?”   “随意,我困了。”希欧维尔有意无意地拉开了与卡兰的距离,也不再与她眼神接触。   “她的名字是?”纳什莉又问道。   希欧维尔语气散漫:“你没必要知道奴隶的名字,母亲。”   卡兰冷冷地看着地板。   “是吗?”纳什莉夫人微微扬眉,“我想我有必要知道我孙女的母亲叫什么。”   希欧维尔突然觉得卡兰的名字难以出口。   他皱眉道:“我想……”   “你叫什么名字?”纳什莉直接绕开了希欧维尔,问卡兰。   “叫卡兰。”希欧维尔飞快地说道。   纳什莉夫人微微皱眉:“我在问她。”   希欧维尔冷淡道:“我在代替我的财产回答。”   纳什莉夫人看了一眼沉默的卡兰,又看回自己傲慢的儿子,平静地点点头:“如果有一天我听说你在床上被她刺死了,我根本不会惊讶。”   卡兰知道希欧维尔那种刻薄是来自哪里了。   希欧维尔极力抑制怒气:“晚安,母亲。”   他拉住卡兰的手腕,大步把她带去了卧室。   纳什莉夫人在他们身后,又露出微妙的疑惑表情。   她还在想,该怎么劝希欧维尔给女孩子安排一间不那么失礼的睡房呢……结果他直接把人带进自己卧室了。 第56章   卧室里有些昏暗。   水晶灯和浴室非常奢华,四角柱的大床看起来像一个玫瑰色的棺材,大理石的冷硬感从四面八方蔓延出来,让卡兰忍不住有些哆嗦。   她走到窗边,把每一丝缝隙都堵上。   她忍不住吸气:“这里太冷了……”   “有地暖,过会儿好了。”   希欧维尔将外衣脱下来,然后把卡兰装满兔子脚的包丢去墙角。卡兰连忙过来把它捡走。   希欧维尔皱眉道:“去洗澡。”   卡兰不满他的命令口吻,她站在原地没动。   希欧维尔走过来,手指摸了摸她的下巴:“你要在床上等我先洗完吗?”   卡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飞快地跑去收拾衣服洗澡。   她洗完之后,希欧维尔再去,等他出来的时候,卡兰还在灯下摆弄兔子脚。   他冷冷地问:“你跟这些可怜的小生物到底有什么仇?别折腾它们了。”   卡兰闷闷不乐地去吹头发。她离开之后,希欧维尔拿起兔子腿看了会儿。   兔脚大部分都是棕黄色的,单独挑出来给爱丽丝的那只是纯白色的。卡兰用小片皮革把它们一个个裹起来,然后缝住,只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尖儿。她肯定花了很大力气缝这个,因为皮料看起来很硬。   卡兰的养父母说不定是凯尔特人。   在不列颠,凯尔特人总是迷信兔脚能带来幸运。   希欧维尔摸了摸绒尖,正要试试它挂起来是什么样子,这时候浴室门开了,卡兰吹好头发窜上床。   他瞬间放下兔子脚,严苛地对卡兰道:“你每天都在浪费时间干这个吗?”   “没有,我只是……”   “闭嘴睡觉。”   卡兰咬了咬牙。   希欧维尔把灯关了。   卡兰觉得床上也很冷,爱尔兰的湿气丝丝缕缕地钻进被子里,让人忍不住战栗。她抓住被角,缩成一团。窗外风雨呼啸,闪电照亮狰狞的阴影。   “你还没睡吧?”希欧维尔出来之后,看见她辗转反侧。   卡兰停止动弹,假装已经入睡。   希欧维尔把头发弄干,回到床上,被子里面还是凉丝丝的。他把卡兰抱进怀里,手放在她背上,低声问:“睡了吗?”   卡兰闭眼不说话。   希欧维尔知道她醒着肯定又有别的事情要干了。   “你明明在车上才睡过……”希欧维尔抱怨了一声,关掉床头灯。他呼吸平稳,就搁在她头顶不远处。   被子里渐渐温暖起来,装睡的卡兰也睡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狂躁的风雨,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一直梦见塞勒斯。   她被他按在栏杆上,疼痛和慌乱间回头,看见他脖子被刀扎穿,血溅得她满脸都是,怎么擦都擦不掉,还越擦越多,流得每一级台阶上都是。   “醒醒!醒醒!”   卡兰被人掐着肩膀摇醒了。   她迷茫地睁开眼,看见希欧维尔正在暴躁地摇晃她。   他声音沙哑地警告道:“你再说梦话,就去门口那块毯子上睡。”   卡兰昏昏沉沉地点头。   过了会儿,希欧维尔又被她吵醒了。   他恨不得把她踢下床。   “起来!”他又摇了摇卡兰。   卡兰发出呜声,一副很困的样子:“什么……”   “你一直在尖叫。”希欧维尔试图平心静气,“比外面的雷声都大。”   “好吧……”卡兰好像根本没听清他在讲什么。   希欧维尔皱眉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没感冒吧?”   卡兰的脸很红,额头温度只比他高一点点。   可能是地暖太热了。   希欧维尔嫌恶地说:“要是感冒了,可别传染给我。”   他想起床去把地暖调低点,但是刚坐起来就感觉被拉住了。   卡兰睡着的时候一直攥着他的衣角。   希欧维尔保持这个坐起的动作很久。   他把手放在卡兰手腕上,下一步应该是拉开她,下床去关地暖。   但他很久没动。   他摸了摸卡兰的腕骨,她很瘦,骨架也小,两根手指就能把她的手腕圈起来。他顺着脉搏,轻轻地抚摸她的皮肤,她像那些兔子绒尖一样柔软无辜。   过了会儿,卡兰安静地睡下,没有再陷入梦魇尖叫。   她紧绷的手也自然松开了。   希欧维尔起身调低了地暖,回来之后,犹豫了好久,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腰上。   “睡觉。”他轻声命令。   第二天,两个人都感冒了。   纳什莉夫人给他们煮了一点驱寒的热汤。   她同情地说:“别见爱丽丝了,你会传染给她的。”   “那太好了。”希欧维尔冷淡地说,“我情愿不见她。”   “那卡兰呢?”   “还在睡……”希欧维尔皱着眉喝了一点汤,“你糟糕透顶的厨艺是唯一一件时过二十年还让我觉得熟悉的事情。”   纳什莉夫人忽略他的话:“要不然我带爱丽丝去见她吧,就远远看一眼,应该不要紧。”   希欧维尔不置可否。   纳什莉夫人将这当做是默认。   她抱着小小的爱丽丝,到卡兰床边,指着她道:“这是你的母亲,小爱丽丝。”   爱丽丝探出身子,摸了摸卡兰的额头。   纳什莉夫人连忙将她扶正:“她生病了,别靠这么近。”   卡兰一下就惊醒了。   她被碰到的瞬间,好像有电流从额头闪过,心脏加剧跳动,奇妙的感应让她睁开眼。她看见纳什莉夫人抱着个小天使,她有一头黑色短发,蔚蓝清澈的双眼,脸上肉乎乎的,正在朝她招手。   “妈妈。”爱丽丝口齿不清地叫道。   “哦……天哪……”纳什莉夫人很想腾出手来捂嘴,表示自己的惊讶,“小爱丽丝……”   爱丽丝从她手臂间探出身子,还想伸手摸摸卡兰。   卡兰扭过头避开:“别过来,我生病了。”   爱丽丝远远勾起了卡兰的头发,像轻勾着一缕垂落的华美缎带。   她开心地傻笑起来。   卡兰侧头掩住悲痛的神色。   纳什莉夫人忧愁地看着这对母女,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她回头看见希欧维尔,远远站在门边,没有任何要靠近的意思,但是看得很认真。   临走前,卡兰留下了白色兔脚。   “希望她能快乐。”卡兰低声告诉纳什莉夫人,“不管生命长短……只要能活得无忧无虑就好了。”   纳什莉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把她带走,严密地关上车门。她和爱丽丝一起站在古堡门口挥手道别。   这次探望结束后,卡兰有整整一个月没再去爱尔兰。   她说学业忙碌,有很多跟不上的地方,想多花点时间在这上面。她不去,希欧维尔也没理由去。每次纳什莉夫人打电话来,他都只能拒绝。   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期中。   有一天自习,卡兰从教室后门进入,听见前排两个男生在议论“反对第四修正案游-行”的事情。   第四修正案,也就是剥夺黑发人种受教育权的法案。   很多人觉得第四修正案只是一个引子,很快,“教育”就会沦为精英阶级的掌中之物,他们这些出身普通的学生再难出头。校园中反对声激烈,学生□□也很频-繁,他们应该就是在商量此类活动。   “我们要邀请那个新来的吗?”   卡兰本来不想偷听,但她感觉对方好像在说自己。   “哪个?休学的那个吗?”   “对啊,她看起来不像贵族,也许会支持我们。”   “但她从来不谈论这些,上次实验课,我跟她说共和国有多么开放多么多元,她说那里不也有3k党吗?你不觉得她有点……”   “悲观?”   “事不关己。”另一名同学纠正道,“不过,我认为可以问问她。至少她看起来不是会告状的小人。”   果然,当天晚上卡兰就收到了一封邀请信。   她直接把信删除了。   她不可能参加反修正案游-行。   隔壁的保镖盯得太死了,希欧维尔但凡听到一点风声,会直接把她掐死的。   但是第二天,不死心的同学把她堵在了实验室卫生间门口。   “你看邮箱了吗?”他问道。   “抱歉,我最近有点忙,很少查看邮件……”卡兰的声音在口罩下有些闷。   同学四下张望,没看见别人:“那我就直说了吧!周末,我们社团组织了一个反对第四修正案的活动,你要参加吗?”   “我周末有安排了,抱歉。”卡兰平静地拒绝。   同学还是不死心:“等等,如果你临时有空,还可以联系我!”   他给了卡兰一张名片。   上面写着“巴别塔社团”,康斯坦斯·雪诺。   “雪诺……”卡兰的视线凝固在这个姓氏上。   她重新打量这名同学。   他脸上有种男孩气的爽朗,一头棕色卷发,白大褂下衣着低调考究。如果论长相,应该是同龄男生中非常英俊出众的。但卡兰经常近距离对着希欧维尔那张脸看,所以对普通意义上的“英俊”没有任何感觉。   “雪诺。”同学伸出手,想跟她握一下。   卡兰避让了。   “抱歉……你还是找别人吧。”   她匆匆离开。   这天上完课回去之后,卡兰又认真查了一遍康斯坦斯·雪诺。   前段时间,帝国广播电台揭露上流贵族生活的现象级纪录片《风光之下》,第二集就是讲雪诺家族。卡兰看过几遍,完全不记得白雪公有这么个孩子。白雪公有一儿一女,女儿年纪大些,目前在外务部工作;儿子在帝国政法大学深造,毕业后可能会进内政方面的部门。这两个显然都不是学医的康斯坦斯·雪诺。   但是全帝国没有第二个雪诺家族。   就好像没有另一个希欧维尔家族一样,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是私生子,他也不会冠雪诺的姓氏。   也许是家族叛徒? 第57章   游-行那天,卡兰在学校的露天咖啡厅里自习。   游-行队伍从主干道缓缓走过,大部分都是学生,也有些不太年轻的面孔,看起来像教职工。他们统一戴着口罩,穿着黑衣服,在脸上化黑色油彩,沉默有序地高举横幅和标牌。   宪兵们远远看着,跟他们保持安全的距离。   卡兰读着标语上的字——“今天的沉默会是我们明天的墓志铭”。   在人潮之中,康斯坦斯非常高挑出众,他没有戴口罩遮掩面孔。几个记者正在对着他猛拍,他用力把标语抵在镜头面前。   卡兰轻轻摩挲着手指间的书页,没能将上面的字读进去。   看着别人为自己的种族发声,是件很微妙、很复杂的事情。   就好比奋力举起标牌挥舞的康斯坦斯。   卡兰确实觉得他有点像解救公主的白马王子,或者传递火炬的菲迪皮茨,又或者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他有种光明的力量,眼神坚定正义,浑身充满救赎感。   她想帮助康斯坦斯。   但是让她产生隐忧的是——她并不为他身上这种闪光的气质吸引。   游-行大概持续了两小时,结束后,卡兰通过名片上的邮箱联系上康斯坦斯。她向康斯坦斯表明,她对“巴别塔社团”很感兴趣,但她能力有限,只能协助进行一些幕后工作。   康斯坦斯很快给了她回复。   “下周实验课后,我们谈谈。”   卡兰在课后跟康斯坦斯在厕所见面。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都挑在这个地方。   “这里没监控。”康斯坦斯解答了她的疑惑,“大学校园对我们的管理远比你想象中严格。”   卡兰点点头。   康斯坦斯想跟她讲解什么,但卡兰打断了他。   “你姓雪诺?”她问道,“梅斯菲尔德·雪诺是你的……”   “表亲。”康斯坦斯显然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有同一个曾祖父,不过我的父辈都在北欧长大,‘雪诺’在那边并不是很有影响力的姓氏。我是指,确实很少见,但仅此而已。”   “你是留学生?”   “对。”康斯坦斯诚挚地点头,“我来这儿之后,有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我也见过一两次白雪公,相信我,他跟我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这让卡兰松了口气。   康斯坦斯给了她一个u盘:“我这里有些资料,也许你应该看看。等你看完,我们再联系。”   “没问题。”卡兰收下了u盘。   “谢谢你的帮助。”康斯坦斯认真看着她,“你很漂亮。”   他说完之后,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康斯坦斯颧骨上浮出一点点红晕,他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我是说……我相信你会表现出众。”   “我下节课快要开始了……”卡兰看了看表。   “快去吧!”   卡兰匆匆跟他分离,她不确定刚才康斯坦斯是口误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脱口而出“你很漂亮”。   在她戴上假发前,她从未收到过类似的称赞。   她感觉到内心深处的一点喜悦,但更多是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厌倦烦闷。   周末,卡兰看了最新一集《风光之下》。   这部纪录片终于讲到了戴维斯家族。   戴维斯家族古老而强盛,发迹于几百年前的大航海时代。戴维斯的祖先是被招安的海盗,后来渐渐成为驾驭无敌舰队的霸主——那时候不列颠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海上力量。戴维斯理所当然地从平民迈入贵族阶级,并且步步高升。   今天,戴维斯伯爵仍在军事上有很大影响力。   卡兰看完才明白希欧维尔和戴维斯之间的联姻意味着什么——   这是金钱与枪炮的结合。   非常稳固。   “咔哒。”   卡兰听见开门声,连忙盖上笔记本,然后回到书桌边假装复习。   她听见希欧维尔上楼的声音。   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她心脏上,带来尖锐的恐惧与疼痛。   门打开,希欧维尔一身黑衣,胸口垂着银色十字架,银发下的神色看起来和比平时更加冷淡肃穆。他做了祷告,刚刚从忏悔室出来。   “感冒好些吗?”希欧维尔把外衣挂起来,随口问道。   卡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能这样自然地问好了。   “早就好了。”   “那今天要试试那个吗?”希欧维尔解开领带,“你上次承诺过又没有兑现的……”   “你要教我吗?”卡兰打断道。   希欧维尔有点诧异地看向她。   他觉得卡兰会暴怒并拒绝,但她只是在书桌边正襟危坐,看起来甚至有点严肃。   “没什么好教的……你把牙齿收好就行了。”希欧维尔低声道。   他走到椅子边上,卡兰费了些时间才从繁琐的衣物间摸到他的皮肤。他的皮肤总是呈现出大理石一般的苍白冰冷,血管清晰得让人怀疑里面流的血是蓝色的。   开始之前,卡兰稍微仰头看了他一下。   他下颌紧绷着,手指不自觉地抚过她的脸颊。   “我有点恶心。”卡兰退缩了。   希欧维尔将手指深入她的发间:“你还有最后一点机会占据主动权……不要等我来。”   窗外阴云密布,光线低柔。   隙间吹出一丝风,气息潮湿又浓郁,陌生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个季节,帝国总是阴雨绵绵的,阴郁中倒也有着别样的温柔。暖春一点点吞没凛冽深冬,雨露愈发丰富,饱胀的生机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喷溅在温暖丰沃的土地上。   “别……”希欧维尔一直皱着眉,他结束后看见卡兰吞咽的动作,飞快地退开了,“太恶心了。去刷牙。”   卡兰翻了个白眼,冲到盥洗槽边催吐。   “你应该拿出来……”她干呕一声。   “是你不应该往下咽。”希欧维尔冷笑道。   “我又不能完全控制这个!就算是游泳也会呛水吧?咳咳……咳咳咳……”   希欧维尔只能给她拍了拍背。   卡兰从水池中抬起头,希欧维尔用大拇指擦过她的嘴角。   “不舒服吗?”他问。   “没有。”卡兰又迅速低头干呕了一阵。   希欧维尔靠在水池边问她:“你有什么目的?做坏事了,还是想要我给你买东西?”   卡兰从镜子里看见他的侧脸。   他美丽得能让人相信超自然的力量。   “没什么目的。”卡兰擦了擦嘴。   希欧维尔语气慵懒,略带讥笑:“你没有挣扎就同意了,还咽下去……我觉得照正常情况你会像野猫般跟我打起来。”   “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你呢?”   浴室里弥漫着恐怖的寂静。   希欧维尔那副轻松嘲讽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转瞬就被一片森冷的空白占领。   卡兰借着细细的水流漱口,然后用柔软干燥的毛巾擦掉溅在别处的污渍。   “你可以嘲笑我了。”她平淡地说。   希欧维尔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缓慢又寒冷:“你觉得这种玩笑有意思吗?”   卡兰从镜子里看着他:“我没开玩笑,我只是比你强大一点,可以处理好这种病态的情绪。而你甚至没有勇气承认它的存在。”   她弯起嘴角:“懦夫。”   她肩上一痛,希欧维尔抬手掐住了她,将她按在盥洗台上。他的动作太大,带倒了刷牙用的玻璃水杯,地上全是水晶般的碎片。   希欧维尔的蓝瞳在昏暗中混着轻柔的灰色,他直勾勾地看着卡兰,暴怒像浪潮般将她淹没了。卡兰感觉到痛苦,她觉得自己肩上会有瘀伤,但她毫无畏惧地看了回去。   希欧维尔更加用力地压制她,他试图让指印与她的脖颈动脉重叠。希欧维尔胸口十字架摇晃,他看着卡兰,仿佛又看见那条伊甸园里的黑蛇。她在缠绕,紧-绞,用柔软的蛇身将体型大自己数倍的猎物扼杀,然后尾尖一摆就消失无踪,尖牙透出白森森的讥笑。   争斗的战场从盥洗台到浴池,再到外面的地毯上。   他们像野兽般撕咬,愤怒,痛苦,直至伤痕累累,鲜血淋漓,耗尽所有精力,仍没有分清胜负。   希欧维尔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肮脏的事情,全都是不正常的,错误的,黑暗又暴力的。   但又无法否认。   这场争斗酣畅淋漓,让人忘乎所以。   希欧维尔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理智。   “……你还好吧?”他推了推身边的人。   连他都觉得精疲力竭,更别提身体不好的卡兰。   “别碰我。”卡兰嘶嘶地吸着气。   希欧维尔看见她的脚在流血,刚才她在浴室里踩了块玻璃碎片。   他不知道卡兰对他施了什么魔咒。   她每次都能在他尝试变得温和谨慎的时候,把他变成绝望的野兽。她轻易操纵他的情绪,让他做预料之外的事情,逼迫他进入他不想进入的状况,思考他不愿意触及的问题。   她说他是懦夫,不敢承认他喜欢她。   他确实是。   而这个“承认”,也是被她逼迫的。   “药箱在哪里?”希欧维尔起身在书桌边翻了会儿,很快找到急救箱。   他取出绷带和镊子,卡兰踮着脚一把抢过:“我自己来。”   她坐在床边取碎片。   希欧维尔环胸看着她,眼神阴沉,但是有种微妙的满足。   不管怎么样,她承认了,她喜欢他。   ‘可怜的小家伙,喜欢上她永远触碰不到的主人……深陷于这个折磨她,痛恨她,对她不屑一顾的上位者。’   希欧维尔现在才想起可以这么嘲笑她。   但刚刚卡兰表白,又说“你可以嘲笑我了”的时候,他完全是哑口无言、震撼无措的。   他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好像被什么溢满了,完全开不了口,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回应,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肢体动作表达。他像是被一双手拉入了沸腾的水里,脑海中除了炽烈的、令人窒息的情绪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眼里只能看见卡兰,她是把他拉下水的人。 第58章   那天,希欧维尔仓促离开,好像在逃避什么。   但他不到三个小时就回来了。   他带来了避孕药。   之前他们在盥洗池上,完全失控,什么安全措施都没做。   卡兰吃了药,也没有说什么。   倒是希欧维尔斟酌再三,用最不经意的口气说:“如果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记得跟我说。”   那天过后,希欧维尔忽然消失在了坡道别墅,整整一个月没有出现。   卡兰也得以全力投入期中复习。   她之前认真阅读了康斯坦斯给她的资料。   资料里表明,“巴别塔”是一个致力于为LGBT群体争取平等的校园社团,近些年它又扩大了范围,开始为黑发种族发声。康斯坦斯已经加入社团两年了,他是留学生,上过一年语言预科班,算是巴别塔的中坚成员。   康斯坦斯暗示她,现在他们手里有不少项目。   除了合法的游-行、贴标语、制作宣传视频之外,还有些灰色领域的东西。   比如给黑发小孩当家教。   为黑发成年人介绍不需要身份证明的工作。   甚至帮养奴场的奴隶假死逃离。   这些一旦被抓到,是会自毁前程的。   但令卡兰惊讶的是,居然有很多学生、教职工自愿参与,不求回报。   这还是在首都大学。   社会的其他领域,是否也有人在悄悄努力呢?或许某一天,这些埋下的种子就会发芽,生长,最终转变为自由平等的力量。   卡兰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正是因为有这种希望在支撑,她才敢向希欧维尔告白。   在塞勒斯死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卡兰发现她能从希欧维尔身上获得安全感,如果他不在身边,她一定会整晚做噩梦。   她发现他们在床上很合拍,她不认为很多人都在这件事上能做到如此的步调一致,起伏统一,她觉得他们应该是少数。   她发现她对英俊帅气、正直爽朗,又对她表示了好感的男同学毫无波动,她内心正在缓慢被阴暗寒冷的存在占据。   她还发现,抛开一切歧视与偏见不谈,希欧维尔的银发确实美丽无暇。   她甚至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   并不是说,她认为自己的黑发不好看,她其实也欣赏不了白雪公的发色。   那种银色只有在希欧维尔身上是妥当的。   如冰霜,如刃口。   锋利寒冷,薄而通透。   她非常喜欢。   说是“喜爱”也不为过。   最开始她纠结了一阵子,内心充满压抑烦闷。   但她很快就想通了——这没什么好藏的,也没有什么好可耻的。她不是一个单细胞生物,只配拥有一种情绪,她可以喜欢希欧维尔美丽的一面,憎恨他肮脏的一面,对他怀有复杂的情感。   她甚至可以坦诚地向希欧维尔表达这种情感。   反正他也不能理解。   他总是把感情的事情想得很简单。   喜欢,不喜欢。   讨厌,不讨厌。   爱,恨。   不是一种,就是另一种。   所以他看起来总是特别矛盾。   他居然不知道“爱”与“恨”是可以在同一时间,对同一个人产生的。   在这个意义上,卡兰觉得他有点单纯。   他在情感上也很软弱。   他总是不断回避,不断虚张声势,不断借助外力来将她据为己有。   卡兰意识到她在情感上是更强势的那方。   所以果断选择告白,更加逼近一步。   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在期中过后,卡兰想跟康斯坦斯谈谈“灰色项目”的事情。   但在她约康斯坦斯出来之前,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就向她提出了邀约——是科伦波·费曼博士,医学院的博士生导师,也是瑞贝卡的丈夫。   卡兰几乎要忘记自己给他发过一封邮件了。   几个月前,瑞贝卡听说她考入医学院,非常高兴,又担心她休学半年会跟不上。瑞贝卡想要帮她尽快适应学校,所以把科伦波·费曼博士的名片给了她。   当时卡兰发邮件联系,这位博士并未回信。   卡兰觉得他也许并没有帮忙的意向,所以不再去信打扰。   没想到时隔几个月,科伦波·费曼博士居然寄了邮件给她,说想抽时间见个面。   卡兰跟他约在星期六晚上。   最近希欧维尔不来,她周末完全可以自由支配。   科伦波·费曼博士把见面地点定在他的办公室。   卡兰对医学院很熟悉,很快就找到了他。   他的办公室在实验室正对面,他每天都像监工般盯着实验室里的研究生们辛勤劳作,这点让他的学生感觉压力很大。最近他手里有项目,所以卡兰九点多到办公室的时候,实验室里还灯光通明,学生们忙忙碌碌。   “咚咚咚——”   “请进。”一个嘶哑的烟嗓传来。   卡兰推开门,科伦波·费曼博士坐在正对面的书桌后。他高而消瘦,和瑞贝卡有点夫妻相,颧骨高,嘴唇薄,皱纹很显老,头发也略有几分稀疏。   “请坐。”费曼博士将烟头熄灭,“卡兰,对吧?”   “是的。”卡兰老实地在他对面坐下。   费曼博士慢条斯理地说:“我从瑞贝卡这里听说过你的事情了。你学医,因为自己是病人?”   “是的。”卡兰发现自己进入了标准的一问一答模式。   “那你在医学院呆了几个月,感觉如何?”   “还不错。”   “可否更具体一点呢?你是否觉得枯燥?是否会后悔?是否有觉得自己离最初的理想近一些了?”   “可以。”卡兰被他逼问得有点透不过气:“很枯燥,不后悔,没有感觉离理想更近了。”   费曼博士被她这种一板一眼的回答方式逗乐了。   “抱歉……”卡兰紧张地揉了揉袖子。   费曼博士露出一个生疏的微笑:“没关系,我相信你和大部分医学生都一样。有些人是为了救死扶伤来学医的,但很快就因为见惯生死而变得麻木不仁了。学医常常是事与愿违的,学什么都一样,那些能做到与本心始终如一的人,是如此稀少、难能可贵。”   “我倒没觉得事与愿违……”   费曼博士又笑了笑:“我叫你来其实是想说,如果你是病人,不如把时间花在自己喜欢的学科上,死磕医学是没什么意义的,只会让你受到身心的折磨。但你说你不后悔学医,这很好。”   卡兰抿了抿唇。   “在你来之前几分钟,我翻阅了你的几篇期中论文。”费曼博士将几份打印的文章展示给她,“我给你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如果你有空,可以照着重新写一下,再交给我看。如果太忙了,那就不必重写,看看意见就好。”   卡兰把论文带回去,认真看了一遍。   一共三篇论文。   如果按照费曼博士的标准重新修改,肯定要花很多时间精力读文献,再理顺结构,重新撰写。   医学院本来学习压力就大,她还新认识了不断跟她谈论自由平等的康斯坦斯,所剩不多的空闲时间都被压榨干净了。   这样做根本没空重写论文。   虽然费曼博士也没说一定要重写,但他的修改意见放在这里,就像一块砖头压在卡兰心上,不搬开不行。   卡兰思考很久,推掉了康斯坦斯的各种邀约,整日浸泡在图书馆里,花剩下半个学期的时间一点点磨出了三篇论文,然后重写提交给费曼博士。   他看过之后,从里面挑出一篇,写好修改意见,再返还给卡兰。   “如果有空,就再改一遍。不过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没空也无所谓,把意见看看吧。”   “我假期可以来学校写。”卡兰收好论文,“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第59章   期末考试成绩很快出来了。   除了语言课之外,卡兰大部分课程成绩都是最高等次的。   她给语言课老师写了几封邮件,确认期末考试具体分数,并且复印了一份了自己的试卷。其实语言课是她花时间最多的一门课,但不知道为什么,效果总是不太好。她记得自己高中语言课成绩明明就还不错。   她列了个暑期计划,主要是改好论文,然后背背单词。   如果有空闲时间,或许她可以跟康斯坦斯沟通一下。   在放假第一天,她给坡道别墅做了个大扫除。   她从小仓库里把乐高玩具和拼图都拿了出来,用来布置房间,然后在浴室门上贴了报纸。开放性浴室实在太让人不适了,希欧维尔最近不来,她完全可以把它遮住。   猫头鹰经常在院子里玩,它把树屋弄得一团糟。   卡兰爬上去,把屋里的锐角用棉布挡住,然后放了食盆。她希望爱丽丝不要再敲她的厨房窗户了。   很快,她收到康斯坦斯的邮件。   “周末方便见个面吗?”   后面附了他的联系方式。   卡兰打电话给他,他那边听起来略吵,有很多小孩子的声音。   “请问……哦,是卡兰!是卡兰对吧?等等,我……”   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   “稍等一下。”   过了会儿,他从之前的房间走出来。   “抱歉,我在一个救助机构当志愿者,这里有点乱。”   卡兰安静地说:“没关系,我不可能因为这个责备你。”   康斯坦斯第一次从电话里听见她的声音。   比她本人更加柔和,甚至有点病弱。   他摸了摸有点发烫的脸:“呃……我……我们暑假有些活动,具体情况邮件联系你。”   “没问题。对了,你的语言课成绩怎么样?”卡兰随口问道。   “C。”   “好,我没别的问题了。”卡兰诚恳地说,“我们邮件联系吧。”   她忘了康斯坦斯是外国人,这本来就不是他的第一语言,他甚至读了一年语言预科班。   “等等……”康斯坦斯想继续说点什么。   这时候,卡兰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她回过头,拉斐尔远远朝她喊了声“卡兰”。   卡兰一边说“你怎么有这里的钥匙”,一边挂断了电话。   康斯坦斯举着手机不知所措。   另一边,拉斐尔很自然地带上了门,然后换鞋进来。   “钥匙是从隔壁保镖这里拿到的。我说父亲需要,然后她就给我了。父亲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现揭穿我。”   卡兰皱眉看着他:“我以为你去共和国参加国际交流夏令营了。”   “过几天出发,在此之前我想确认一下你的情况,毕竟……”拉斐尔笑了笑,“父亲最近一直在庄园过夜。”   卡兰退到沙发后面。   她从拉斐尔身上感觉到了让人不安的威胁,不是说他会伤害她或者怎么样,只是……这样跟他交谈,挺让人不舒服的。   拉斐尔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十指交叉,稍稍后靠,动作很放松:“所以,你有做好打算吗?假如有一天他厌倦了,你要怎么办呢?”   卡兰耸耸肩:“那我应该就死了。”   他们做了这么多肮脏又不可饶恕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希欧维尔真的从这堆错误中回过神来,他肯定会想要抹杀这一切,重新回到正轨。   卡兰觉得希欧维尔已经在试图冷静了。   毕竟他这么久都没来。   “你是来提醒我即将失去宠爱的吗?”卡兰靠在沙发上,眨眨眼,“上次提醒我不要勾引他的也是你吧?”   拉斐尔抬抬手,示意她冷静下来:“我只是希望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在尽量保证家庭稳定的同时,也让你远离生命威胁。”   “我也很想知道我现在是否安全……”卡兰沉思道。   她拿起手机,拉斐尔起身看见她拨通的号码,微微皱眉:“父亲在陪母亲清点书房的藏品,他不会接……”   电话已经接通了。   拉斐尔闭上嘴,他不想让父亲听见自己在这儿。   令他惊讶的是,卡兰也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   她轻轻用指尖擦过声筒,低哼了一声:“拉斐尔,别这样……”   拉斐尔脸一黑:“给我!”   卡兰几乎是狡猾地笑了,她柔软地问:“你想要我给你什么呢?”   拉斐尔的脸更黑了。   他还没听见电话那头有任何声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快点挂断……”拉斐尔试图绕过沙发抢手机,卡兰直接从上面翻了过去,他们在客厅里追赶的声音非常混乱,卡兰跑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被他逮住了。   拉斐尔夺过手机一看,通话时间2分44秒,现在已经挂断了。   卡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看看你紧张的样子……没关系,他不会过来的。他都好几个月没出现了。”   “这一点也不好笑。”拉斐尔厉声说道。   他把手机还给卡兰。   “如果父亲知道我……”拉斐尔看起来真的有点生气,他懊恼地啧了一声,“他到底为什么会接电话!”   上次他来这儿见卡兰,父亲非常非常不满意。   卡兰挑眉问道:“你要先溜吗?”   “当然。”拉斐尔没好气地说,“希望你明白,我确实是为了提醒你才来的。”   “谢谢。”卡兰把他的鞋摆正,很欢迎他出去,“对了,你的语言课成绩怎么样?”   拉斐尔换了鞋:“哪门语言?外语的话,拉丁语族都还过得去。”   “好吧……当我没问。”卡兰有点嫉妒他的语言天赋。   他学国际关系,掌握不同的语言可以给他提供更大的学习空间。他自己在这方面也很努力,听说自学了三门外语,现在看来远远不止。   不过他经常出国交流,卡兰没有他这样的学习环境。   拉斐尔匆匆离开。   卡兰继续收拾屋子,一直到半夜,希欧维尔都没有出现。   她觉得他也许已经冷静下来了。   但他今天下午几乎是瞬间接起了电话,如果他真的很冷静,这就不可能发生。   他肯定会挂断的。   卡兰琢磨不清他的想法。   她畅快地洗了个澡,在台灯下背单词。   当她实在困得不行,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下面传来了开门声。她走出卧室,倚在栏杆上往下看。   “砰。”   门被风带上,希欧维尔穿着浅色长风衣,高筒靴,长裤,里面的衬衫扣子扣到最上一粒。他大步跨过玄关进来,银发一丝不苟,柔滑冰冷,让他这身反季节的打扮染上刺骨寒意。   “我说过多少次不要这样靠在栏杆上。”他冷冷地对卡兰说道。   卡兰撑着头问:“这就是你几个月不见的第一句话?”   希欧维尔走上楼,将她从栏杆边抱开,然后直接抵在墙边亲吻。他嘴唇很热,手上也沾着汗意,卡兰在微怔之后立即回应。   很奇妙,即便几个月没有接触,他们的身体也不会生疏,好像有种本能刻进了骨头里。   这个吻不太深入。   希欧维尔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是鼻尖,再到唇角。卡兰觉得他皮肤很热,她在他胸口轻推了一下:“你穿太多了……”   希欧维尔松开她,蓝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   “你说什么?”   “不要……”卡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纠正道,“不要靠这么近,你太热了。”   希欧维尔低下头继续吻她。   从唇角,到下颌,再到锁骨。   卡兰能够嗅到他发间的雪松木味——他今天肯定一下午都呆在书房里。   过了很久,他们才在黏湿的汗意中分开。   “我要去冲个澡。”卡兰提了提衣领,浑身热得发烫,“你弄得我全身都是汗!”   希欧维尔跟在她后面进卧室。   他刚踏进去就怔住了。   墙角围了个栅栏,铺着圆形地毯,里面摆了拼好的乐高积木城堡,和一些没拼好的拼图;水晶吊灯上挂了不少星星吊坠;墙上贴着各种学习计划表、人体内脏和骨骼结构图,还钉了一本重难点单词表。   床单换成了纯棉的,浅色,非常清爽。   之前那种沉重古典的气氛一扫而空,这里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大学生的卧室。   希欧维尔翻着单词表和旁边的学习日历,心情十分复杂。   他以为他不在的几个月,卡兰不说寝食难安,至少也该对他有点想念——毕竟她已经告白了,她说她喜欢他的。但是现在看来,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墙上这堆东西上了。   她甚至试图将他留在这里的痕迹磨平。   ‘连浴室门都被贴上了。’   希欧维尔皱眉走到浴室边上,一点点把报纸撕下来。   “滚开!”卡兰在里面大叫。   希欧维尔阴沉地撕下了另一张报纸。   她还说“滚开”。   女人真是心口不一。   卡兰飞快地冲干净肥皂出来了,她一把将希欧维尔撕下来的报纸拍回去,怒道:“你有瘾吗?非得在外面偷看?”   看看,这是对喜欢的人的态度吗?   “这些垃圾……”希欧维尔指着墙角的积木,“扔出去。”   “你可以不要看。”卡兰毫不留情地说。   希欧维尔再想开口说话,她就打开吹风机。   “我听不见——”   希欧维尔朝积木伸了下权杖,卡兰瞬间从床边跳了起来,拉住杖尖:“不要碰!你知道我拼了几天吗?”   ——她还有心情花好几天时间拼垃圾。   希欧维尔阴沉地看着她:“放开。”   卡兰松开他的手杖,立即被他抽了一下,她痛得跳脚。希欧维尔满足地看着她手上的红痕,慢吞吞地问:“那么,你最近几个月过得如何?”   卡兰摸着手臂说:“专业课都不错,期末考试也顺利渡过了,语言课有点缺陷……”   希欧维尔恨不得用手杖把她抽哭。 第60章   “我要睡了……”卡兰见他脸色越来越差,连忙擦干净头发,整理好睡衣。   希欧维尔注意到她疲倦的神色和微青的眼底,盛满的怒气好像被针戳破了。他决定明天再来教训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睡吧。”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起,卡兰就被闷热弄醒了。   入眼是美丽无暇的侧脸,和即便在睡梦中都拧不开的眉头。她轻轻拨开缠绕在她肩上的银发,然后把强硬的手臂拿走。四角柱有两米宽,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辗转反侧,才能像藤蔓般交织紧绕。   “放手。”希欧维尔也睁开眼,看着她摆弄自己的长发。   “让开。”卡兰痛苦地“嗷”了一声,“我的头发被压住了。”   “而你不觉得荣幸?”   卡兰怒视着他,从他臂间挣脱出来。   希欧维尔的视线流连在她的肩胛骨上。   薄白的皮肤,恰到好处的肉脂,纤细的骨感。卡兰能从镜中看见他贪婪的目光,像很久没有捕食的狼。他自己可能并未意识到这点。   “我今天有点事……”她退缩道。   “什么事?”希欧维尔坐直身子。   他向来严于律己,喜欢压榨睡眠时间,像这样大白天躺着什么都不做的情况是极少发生的——除非他重病起不来了。   但是现在,躺着看卡兰换衣洗漱也挺有意思的。   “学校组织的慈善募捐会。”卡兰给他递了一张宣传单,一边拉好胸衣前扣,“本周末是爱心日,学校广场上会有很多展摊。我们医学院有个为校区流浪猫结扎的募捐项目,我可以去帮帮忙……”   希欧维尔不得不看着她穿热裤走来走去,然后絮叨着各种捐款方式。这比在国会听民主党发言还令人分心,他脑内前一个单词还是“慈善”,后一个单词就变成了“透明吊带”。   在两人都洗漱好之后,希欧维尔拿起“爱心日”宣传手册瞟了一眼,眉头渐渐皱起。   卡兰心里“咯噔”一跳,心想他该不会看见什么为“黑发人种伸出人道援助之手”的宣传语了吧。   她想把宣传册抢回来。   “这是什么?”在她行动之前,希欧维尔把翻开的那页拍在她面前。   清脆的响声让她心脏抽痛。   她勉强够到书页,发现上面不是人道援助,而是“接吻挑战”。   “哦……”卡兰渐渐放松下来,“这个啊!你知道冰桶挑战吧?就是要求挑战参加者发布自己被冰水浇透的视频,然后该参加者就可以指定别人加入挑战……”   “我知道。”希欧维尔用修长的指尖不耐烦地戳了戳纸张。   冰桶挑战规定被邀请者在24小时内接受挑战,要么就得为“渐冻人”这种罕见疾病捐出100通用币。   这是当年风靡全球的募捐方式。   卡兰继续解释道:“接吻挑战跟那个差不多……指定一个人跟自己接吻,对方要么接受挑战,要么捐钱给患有‘天使病’的孩子。或者可以两个都做。”   希欧维尔眉头紧皱,眉间挤出一条深壑,表情极为不赞同:“没想到大学校园已经这么淫-乱了。”   “这是慈善募捐的形式!”卡兰大声道,她震惊又恼怒,“而且接吻又不会怀孕!我看不出来它有哪里淫-乱的!”   “但这是……跟随机的某个人接吻。”希欧维尔看起来很反感,他突然警觉,“你没有参加吧?”   卡兰讥讽道:“我只参加动物结扎,谢谢!现在看来它比接吻挑战要更适合你!!”   “注意你的语气,孩子。”希欧维尔冷冷地说。   “但现在已经不是十一世纪了,爸爸!”卡兰声音高亢,脱口而出。   希欧维尔手都放在她脖子上了。   他眼皮跳了一下,恼怒得想把她扔下楼:“你再叫一遍试试。”   卡兰也气得手抖,她呛声说:“你直接说你出于嫉妒不想让我参加接吻挑战就好了!这也比诋毁一个充满创意的募捐形式要强!”   “你说的创意是指让一群荷尔蒙旺盛的青少年在人来人往的校园广场上饮用彼此的唾液然后让感兴趣的人往募捐箱里投币观看吗?”   “你!”卡兰拿起手机,举着宣传册,打通了“接吻挑战”展摊的电话,“我是医学院新生卡兰,想报名参加这次的接吻挑战活动……”   希欧维尔扣住她的手腕,卡兰被逼退一步,撞在坚硬的书桌上,她觉得自己腰都要折断了。   “募捐的目标金额是多少?”希欧维尔冷冷地问。   “什么?”卡兰感觉到他在轻抚她的手腕,为她缓解痛苦,她啐了一口,“呸,别想用你的钱搅混神圣的募捐活动。”   “这也算是募捐了。”希欧维尔松开手,让她站直身子,“你主动一点,我可以给接吻挑战捐满目标金额,怎么样?”   他的视线缓缓从手机上滑回来。   “反正你都报名了。”   卡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手腕上还有他的指印。   希欧维尔理了理前襟,原地不动等着她主动亲吻。   卡兰盯着他看。   希欧维尔挑眉:“你放弃了吗?”   卡兰飞快地在他脸颊上沾了一下。   她觉得希欧维尔是在侮辱慈善。   “这可远不能让人满意……”希欧维尔抬手摸了摸脸,“需要我教你什么叫‘接吻’吗?”   卡兰胸口剧烈起伏着,希欧维尔怕自己逼得太紧,她直接晕倒了,于是稍缓口气,指了指嘴唇:“这里,让我觉得满意为止。”   卡兰闭眼亲上去,碰到他柔软的嘴唇。   他们已经接吻很多很多次了。   卡兰不知道希欧维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热爱这个项目的,但“接吻”在他心目中,绝对像他刚才说的一样——是种不卫生的互饮口水行为,可能与“不干净”、“有失体面”等批判性词语沾边。   如果他没有用这样严重的方式描述接吻,卡兰倒不会觉得恶心。但是在他一再强调过后,卡兰都要觉得不卫生了——尤其是她现在学医,渐渐产生了一点洁癖。   她只轻触他的嘴唇,希欧维尔喉头微动,低沉道:“就这样?”   卡兰只能沾湿唇角,从他严苛刻薄的唇线之间进去,触碰软热的温床。她踮脚很累,希欧维尔就把她抱起来,放在书桌上,让她低头吻他。   她主动地探索,希欧维尔焦灼地等待,黑发从上方落下来,凉丝丝的,像炎夏中的垂悯。   最后当然,不是以接吻结束的。   希欧维尔离开后,直接捐满了“接吻挑战”的目标金额。因为卡兰下午去学校参加“爱心日”的时候,这个摊子已经被撤掉了。   她不敢相信希欧维尔能干出这种事。   他生活在中世纪的教皇朋友一定觉得他叛变了。   他们医学院的展摊前排了很长的队,因为有猫猫狗狗作为吉祥物,所以这里格外吸引人。   “你终于来了。”康斯坦斯也在展摊忙活,他负责给募捐者发猫猫明信片。   卡兰也拿起一叠狗狗明信片。   “进展如何?”   “非常顺利。”康斯坦斯嘴角有男孩气十足的笑容,“我觉得今天我们就能达到目标金额。不过这个成果比隔壁‘接吻挑战’展摊差多了……唉,果然募捐还是需要噱头才行。”   “我们有这么多可爱的猫狗还不够吗?”卡兰努力保持语气平稳。   “可以给我在这里画只猫吗?”一名捐赠者问道。   “抱歉,我们不提供……”康斯坦斯想要拒绝。-但是卡兰接过了捐赠者的明信片,在背面空白处画了只花猫。   “谢谢您的帮助。”卡兰礼貌地说。   捐赠者又往募捐箱里丢了张纸币,然后高兴地离开了。   “你会画画?”   “高中学过素描。”   康斯坦斯点头称赞:“你真的画得很棒!”   卡兰有点尴尬,她心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谢谢……”   晚上,募捐结束。   负责老师问他们几个假期抽空帮忙的同学,是否有意向领养小猫。   康斯坦斯表示很遗憾:“我住在留学生宿舍,那里不让养宠物。”   “我可以,我自己一个人住。”卡兰举起手。   老师将一只有点跛的小猫交给她。   康斯坦斯试图旁敲侧击问出她住哪儿,但卡兰只字不提。   她把小猫装进纸箱里。   猫是浅橘色的,长毛,褐色圆眼睛。不是名贵品种,但十分美丽,走路有点跛,不过不影响它的活泼好动。   卡兰把它抱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希欧维尔在客厅里看报纸。   卡兰试图隐瞒他的愿望落空了。   “这里不能养宠物。”希欧维尔探头往纸箱里看了一眼,立即让她扔出去。   卡兰抱着纸箱子说:“我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会发疯的。”   希欧维尔无动于衷:“你每天上学,有正常的社交活动。”   “你管这叫正常?我都没交过朋友。”   “那是你自己社交能力的问题……”   “你还想接吻几分钟?”卡兰打断他不断喷溅的恶毒言辞。   “……”   卡兰放下纸箱,踮脚吻了他。   希欧维尔立即将她抱住,安静地辗转纠缠。   过了会儿,他们在沙发上结束这个吻,小猫已经自己跑出来在鞋柜旁边安家落户了。   “它打过疫苗了,也结扎了。”卡兰眨眼道。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问题,她看见希欧维尔颧骨上有一点点微妙的红色。   “知道了。”他低声看向别处。   “还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卡兰诚实地指了指厨房窗外的木屋,“上次你让我扔掉的猫头鹰,就住在那里……”   “那是保护动物……”希欧维尔阴沉地说,“而且是猛禽。”   “所以呢,几分钟?”   卡兰这次绝对没有看错。   他脸红了。   气氛很灼热,希欧维尔皱着眉不说话,卡兰一直被他看着,也渐渐热了起来。   其实希欧维尔并不是反对卡兰找个伴。   而是蒂琳对动物毛发过敏。   他不能呆在养宠物的地方,不然回去之后会有很多要解释的东西。   “无所谓,你想养就养吧。”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卡兰的嘴唇。 第61章   卡兰重新布置房子,并且养了猫之后,生活开始一点点有了光彩。   她利用暑假时间,跟康斯坦斯参加了不少巴别塔社团的普通活动。比如上次的“爱心日”募捐,又比如同性之爱科普片拍摄,或者是让男性体验分娩痛苦的实验。   卡兰开始接触高中时从未接触过的概念。   她以前觉得女生擅长文学,男生擅长理科。   她和其他高中生一样,看见成双成对的同性情侣会在内心有点非议。   她见到穿女装、表现阴柔的男性或者穿男装、举止粗糙的女性,会不解甚至嘲笑。   但巴别塔告诉她,这些全部都是偏见。   自己是金发就觉得金发高人一等,自己是无神论者就想当然地以为信徒们都很愚昧,自己相信丛林法则就认定行善是弱者的标签……等等这一切。   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偏见。   或多或少。   “偏见”源自差异。   “你知道巴别塔吗?”   有一天夜里,卡兰躺在床上问希欧维尔。   “你觉得呢?”这位信教者冷淡地闭着眼。   他当然知道,因为巴别塔的故事出自《圣经》。   《圣经》创世纪中说,巴别塔是由人类修建的、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这个工程,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无法跟彼此沟通。如此一来,修建巴别塔的计划自然失败了。   “巴别塔社团”的名字就来源于这个故事。   它致力于在语言不相通、思维不相容的现代社会,让所有人彼此理解包容,共同建造通往天堂的巴别塔。   “你觉得,是不同的语言和种族让人类无法触及天国吗?”卡兰翻了个身,手撑在枕头上。   “我以为你不信教。”希欧维尔依然闭着眼。   卡兰凑近一点,希望他有所回应:“我不信,但不妨碍我尝试了解。你到底觉得是不是?”   “是的。”希欧维尔平静地说。   是因无法理解彼此差异而导致的争端,使得人类无法触及天国。   卡兰在他耳垂上亲了一下。   “你也是人类。”她小声说,“我可以为这个答案,短暂地原谅你一晚上。”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说“原谅”高贵的白银公?   希欧维尔耳朵有些发热,他微微侧过脸,正好撞进卡兰认真端详他的眼神。   他的视线落在她嘴唇上。   卡兰亲了亲他。   希欧维尔发出满足的低叹,然后把她抱进怀里。他们胸膛相贴,彼此的体温和情绪一样缓慢交融。卡兰能感觉到他疲倦、暴躁、精神紧张;希欧维尔则清楚她焦虑、不安、患得患失。   希欧维尔低声道:“睡觉。”   他在卡兰闭眼后,轻轻吻了她的脸颊,然后细致地嗅着她发间的香味。他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她心跳平稳,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月亮在云间安睡。   *   开学前一个礼拜,卡兰将论文终稿交给费曼博士。   他在认真审阅过后,提出可以投稿期刊。   “大二投稿期刊会不会太早了点……”   “任何事都不必嫌太早或太晚。”费曼严肃地说完,又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不过大二投稿的话,期刊对你指导老师的参考量,也许会大于你本身。”   卡兰仍在犹豫。   “去试试吧。”费曼鼓励道,“我觉得这篇已经很完善了……至少在本科生当中,算是很优秀的论文。”   卡兰点头道谢:“这都得益于您的指点。”   费曼微微挑眉:“别说这种客套话。瑞贝卡刚把你介绍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想通过卖可怜来保送研究生呢。”   “所以您好几个月没跟我联系?”卡兰震惊道。   “对。”费曼毫不避讳这一点,“我又不了解你,更没必要帮助你。我能理解……瑞贝卡有点同情心过剩,这都是因为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卡兰知道这件事。   瑞贝卡在邮件里说过,她的女儿也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过世的。   “我真的很抱歉……”卡兰低声道。   费曼摆了摆手:“不用,别说这些话。你要记得,你是凭自己的努力和坚持,而不是悲惨的境况,赢得了我的尊重。”   如果卡兰没有按要求重写论文,而是偷了个懒,费曼绝对不会再跟她有任何后续交流。   但她做得很好。   费曼能从她身上看见充足的上进心和学习热情。   卡兰再次向费曼道谢。   她回去之后,认真研究了论文发表的问题。   与此同时,新学期也开始了。   卡兰升入大二,又一批新生进入校园。   卡兰被康斯坦斯拉着去兼职——协助教职工进行开学体检。她一天至少给人测了七百次血压,然后在下班时获得了人生中第一笔现金收入——总共200块。   “去学校旁边的酒吧逛逛吗?”康斯坦斯提出庆贺。   “不。”   康斯坦斯有些头疼地看着她:“你出身基督教家庭吗?”   卡兰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康斯坦斯翻了个白眼:“天哪,你从来不化妆,不喝酒,不跟男生亲密接触,不在晚上出去玩!你父母是不是管得很严?”   “是的,非常严。”卡兰眨眼道。   康斯坦斯摇头叹气,转而又提议她加入学生会。   虽然卡兰觉得尝试一下也无妨,但她不想在学生会见到拉斐尔。   康斯坦斯露出笑容:“正好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招新时间,去试试吧,你一定可以的。”   卡兰发现他的恭维永远让她尴尬到无话可接。   晚上回去后,卡兰打电话向希欧维尔,旁敲侧击地问一下拉斐尔的竞选情况。   “你打电话来就想问这个吗?”希欧维尔冷淡地说。   卡兰跟他解释:“我也想进学生会,但我不希望顶头上司是拉斐尔。”   “这会在哪个方面困扰到你?”   卡兰答不上来。   希欧维尔用一种精心修饰过的平静口吻说:“拉斐尔对今年的竞选志在必得。而你,永远也别想进学生会。”   卡兰再想说什么,就发现他已经挂了电话。   这是她九月份最后一次跟希欧维尔通话。   她在新闻上看见他最近一直在共和国。好像是因为《反垄_断法》之类的东西,导致帝国对共和国的出口存在阻碍。卡兰不是很懂经贸问题,她只知道《反垄_断法》影响了希欧维尔家族的利益。   希欧维尔不在,卡兰就直接参加了学生会的面试。   她轻易入选了。   加入学生会后,她需要每周开几次会,然后做些无关紧要的工作。   这跟康斯坦斯说的“历练”完全不同。   卡兰发现自己的时间都被琐事占用了,她本来还想再改改论文投稿期刊的,现在也没有时间。   她觉得自己应该早早明确一个方向。   是像拉斐尔一样,当个成绩不错,涉猎宽广,人脉扎实,又有各种其他荣誉加身的风云人物;还是像瑞贝卡一样沉默念书,进军学术顶峰,最后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小破研究所渡过一生。   平心而论,虽然前者很吸引人,但卡兰觉得自己更适合后者。   她在加入学生会一个月后选择退出。   康斯坦斯完全不能理解。   卡兰却觉得一身轻松。   在希欧维尔回国前,首都大学迎来了一件大事——   白雪公到校演讲。   白雪公是帝国首都大学的校友,卡兰在《风光之下》里看到过,他每年都给学校捐不少钱。   在白雪公到校前,附近教学楼顶上都布置了狙—击手。宪兵们一间间检查宿舍和教室,他们甚至会找学生谈话,确认听演讲的人不会制造危险。   学校里有巴别塔这样支持平等的社团,也有不少坚持“民族主义”的社团,他们都对白雪公的来到感到兴奋。   他们甚至自发对听演讲的学生进行政治倾向调查,不少对白雪公政见存在疑虑的学生,直接被劝退了。   在白雪公来之前,   在整个学校里都弥漫着异样的狂热与不安。   他抵达的当日,这种复杂的浪潮更是被推到了极致。   卡兰也去听了演讲。   她坐在中排最边上的位置。   台上的人看起来非常夺目。   梅菲斯德尔·雪诺,雪诺家族的大家长,和希欧维尔同为保皇党,但在某些问题上极端对立。   如果说希欧维尔是鹰派,他就是鸽派。   白雪公也很英俊。他身材颀长,留着干练的银色短发,完全看不出年龄,说话时温和深沉,浑身透出精英阶级的气息,但是没有希欧维尔那种古典精致的感觉。   他的演说非常有煽动力。   快结束时,卡兰看见前排有人站起来,挥舞手里的帝国旗帜。   “太闷了。”卡兰皱了皱眉,她能忍耐一整场充满偏见与歧视的演讲已经很了不起了,演讲后的问答环节更是让人想吐。   康斯坦斯耸肩道:“你要是现在走出去,会被极端分子盯上的。”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听这个……”   “为了知己知彼。”   卡兰相信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反平等的“某些”领袖成员了。   “什么时候结束呢?”卡兰打了个哈欠。   就在她闭眼,到睁眼,微微有些朦胧的瞬间,台上发生了惊变。   一声巨响炸开。   带着火花的音响设备从天而降,保镖将白雪公扑倒,又一条燃烧着的帷幕落下,整个舞台都化作火海。尖叫声此起彼伏,学生四散逃离,安全出口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康斯坦斯看起来震惊极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人潮就已经将他与卡兰冲散。   卡兰只能顺着人潮移动,她闻到可怕的焦味,远远看见保镖们冲上台,掩护白雪公撤离。没多久,她也跟着人潮到了外面广场上。   几辆红色消防车飞速抵达,将火扑灭。   康斯坦斯好不容易找到卡兰。她衣衫凌乱,头上全是汗水,脸色极为苍白,看起来很不舒服。   “怎么了?你没受伤吧……”康斯坦斯远远地想叫她。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极为刺眼的银发脑袋出现在卡兰身边。   “卡兰!”拉斐尔一把拉住了她,神色非常严峻。   康斯坦斯微微睁大眼——他记得这个声音,那天卡兰匆匆挂断他的电话,就是因为门外响起了这个声音。 第62章   康斯坦斯看见卡兰的身体摇摇欲坠。   拉斐尔稳稳搀住了她,然后将她带到广场边,半抱着她进入地下停车场。   周围实在太混乱了,宪兵、学校保安、火警四处穿梭,学生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除了康斯坦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此时,地下停车场。   “你还好吗?”拉斐尔在驾驶座上问道。   卡兰闭着眼摇头,脸色非常苍白。   “我们五分钟就能到研究所。”拉斐尔发动汽车,没有听见回应,“卡兰?跟我说说话,不要睡过去。”   卡兰仍在痛苦地摇头。   她觉得胸腔之中有种针扎般的痛苦,每一次泵血都让她想要尖叫。但她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马上就到了,马上。”拉斐尔继续安抚。   瑞贝卡的研究所是医学院附属研究所,就在学校附近。但是因为白雪公遇袭,校内通道被堵得水泄不通,进出口都设了关卡。   拉斐尔一路畅行,也花了近十分钟到研究所。   另一头,康斯坦斯骑上自行车,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居然也跟上了他们。他看着拉斐尔把卡兰从车上抱下来,然后送进了研究所里,不由在对面街道的树下沉思良久。   卡兰再次醒来时,天已经暗了。   拉斐尔在窗边打电话,看见她醒来,立即把手机递给她。   他轻声说:“是父亲。”   “……去查一下报道袭击事件的媒体,如果有她露面的照片,全部撤下来。”电话里,希欧维尔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他还在给拉斐尔安排任务。   “袭击事件是怎么回事?”卡兰问道。   拉斐尔拿着手机挑眉,示意她开免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醒了?”希欧维尔声音略低,语速沉缓。   “刚醒。”   那头焦虑地轻敲着什么,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卡兰听见希欧维尔说:“等我回国会安排手术的事情,先好好休息。”   然后他就挂断了。   拉斐尔收起手机,跟卡兰讲清楚之前发生的事。   卡兰在袭击后突然病发,幸好拉斐尔也在现场。   他直接开车把她送到了研究所。研究所的医生们忙活一下午,终于把她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   她现在主要依靠药物控制病情,但这不是长久之策。   她早晚会需要做手术的。   “之前一直说手术风险太大了,所以没做……”卡兰抬起手,轻按在胸口。   拉斐尔微微皱眉:“我听说现在的心脏搭桥手术已经很成熟了。”   “我的情况更复杂一点……手术难度非常大。换心的话,没有器官来源。就算有了,也同样要面临高风险的术后排异,不是一劳永逸的。”   希欧维尔上次进行医疗投资就是为了实现这方面的技术突破。   “希望我还等得起。”卡兰张开手,又慢慢合上。   一缕从窗帘里漏出的夕阳终于消失在了夜幕中。   卡兰忽然抬头问拉斐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次演讲是由学生会组织的。”拉斐尔平淡地说,“我就在后台……等晚点我还要去完成一些例行问话。”   卡兰想到什么,刚刚平复的心跳又突然加快。   她注视着拉斐尔:“你该不会……”   “当然不是我!”拉斐尔严厉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他父亲,“我没有傻到去刺杀白雪公!还是用一个愚蠢的音响设备!”   卡兰按着胸口,拉斐尔慢慢放低了声音。   “父亲去共和国之前……让我稍微留意一下你。”他嘴唇张合很小,似乎并不想提这件事,“我想我也尽到职责了。但他听起来还是很生气,因为白雪公让你心脏病发作了……字面意思上可以这么说。”   卡兰被他逗笑了。   “怎么?我跟你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心脏病发作过,他觉得不平衡了吗?”   拉斐尔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卡兰意识到他仍不喜欢正面谈论他父亲和她的关系。   “抱歉。”她立即转移话题,“那个袭击者抓到了吗?”   “没有,安全部门还在找人问话。”   “那白雪公的情况如何?”   “他受了点惊吓,除此之外,毫发无损。不过根据内部消息,那个音响里藏了爆-炸物,只是由于不明原因,未能立即引-爆,如果引-爆了,肯定不是现在这个结果。”   卡兰听拉斐尔的声音很凝重。   希欧维尔家跟梅菲斯德尔·雪诺是死敌,但拉斐尔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幸灾乐祸。   “这是针对保皇党的袭击?”卡兰敏-感地问道。   “不清楚。”拉斐尔声音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但是无论如何,这对我们不是好事。有些情况你可能不清楚……去年帝国近80%的政治刺杀,都是由……”   “荆棘鸟庄园策划的?”卡兰问。   拉斐尔摇头:“是戴维斯家族策划的。”   这个海盗出身,曾经称霸帝国舰队的家族,是希欧维尔目前最有力的同盟。   他们按照希欧维尔的要求,完成一些明面上做不到的事情——保护盟友,暗杀政要,向敌人的敌人供应军-火,窃取共和国重要军事成果并且运用在东线战争中,诸如此类。   “总之,希欧维尔家在这方面有个不好的声名。”拉斐尔委婉地表达忧虑,“去年才发生了杜南暗杀案,今年梅菲斯德尔又在首都大学遭遇袭击……肯定会有人捕风捉影。我不知道父亲回来要怎么跟女王和国会说……”   卡兰干巴巴地说:“那你得先确定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他在共和国!”   卡兰不认为这是个不在场证明:“肯定不是他亲手把音响扔下去的。”   拉斐尔有点激动:“而且当时我就在后台!如果音响里的爆-炸物炸了,我不就死定了……”   “你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呢。”   “……”   拉斐尔表情很刚硬。   卡兰不知道他有没有起疑心,她向来读不出拉斐尔的想法。   过了会儿,拉斐尔低头看表,跟她道别:“好了,安全部门还在等着跟我问话。你先休息吧。”   卡兰在研究所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照常去上学。   瑞贝卡试图留她,但她清楚住院、吃药只能让病情稳定到这个程度了。不做手术的话,就算她什么都不干,在病床上躺着,也仍然是有危险的。   那还不如去上课。   “卡兰,我能跟你谈谈吗?”实验课结束后,康斯坦斯又把她堵在厕所边上。   卡兰想起昨天自己跟他一起去听演讲的,但是后来发生袭击事件,他们走散了,她也没报个平安。   “抱歉,昨天我身体不舒服,先离开了。”   “不是这个。”康斯坦斯总是保持笑容的脸上,带了一丝深沉,“我看见希欧维尔带你上车。”   “哦……”卡兰怔了怔,一下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希欧维尔”是指“拉斐尔·希欧维尔”。   她清了清嗓子:“我们是在学生会认识的。我身体不舒服,他送我去看病……”   康斯坦斯知道她在说谎。   她加入学生会是这学期的事情。   而他早在暑假就通过电话,听见了拉斐尔出现在她家里的声音。   康斯坦斯状似轻松地摊开手:“你是贵族吗?要知道……希欧维尔从来不跟没有价值的人接触。”   “我不是贵族。”卡兰很难解释,“你为什么问这么仔细?”   康斯坦斯从来没有用这么冷硬的目光看过她:“因为现在你是‘巴别塔’的一员,我得保护社团不受渗透。”   卡兰不再多聊。   她知道自己解释不清,只会越说越错。   “我没有任何伤害社团的意图。”她只告诉康斯坦斯这个,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康斯坦斯在她走开那一瞬间就后悔了。   他不该这么“质问”卡兰。   他们认识半年了,一起参加过各式各样的活动。他知道卡兰毫无疑问是个有着人道主义情怀、并且愿意包容差异的人,这点无法伪装,因为“偏见”会从每一个日常细节里渗出来,而卡兰几乎没有,她总是很友善。   她跟拉斐尔认识,甚至交朋友,并不意味着她跟他是同党。   康斯坦斯给卡兰发了封邮件,向她道歉,约她周末谈谈。   但是卡兰没有回信。   因为周末的时候,希欧维尔从共和国回来了。   据说针对《反-垄断法》的会谈也进行得不顺利,国会最近谈论种族问题的声音渐小,大部分时候都在讲贸易战。以首相为首的民主党天天都在谈战争对帝国经济发展的不利影响,希欧维尔不得不在这方面进行退让。   帝国在东线完全撤军。   战争结束近一年后,边境的对峙局面也终于缓和了。   但这又带来了新的军人安置和战争难民问题。   白雪公遇袭后连病床都没沾过,每天都在皇宫、国会两头跑。而希欧维尔在周末见到卡兰前,已经连续工作三十多小时。   他在车上睡了一会儿。   卡兰见到他的时候,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肃坚硬。   他将银白长发利落地束起,靴子直接踩进屋内,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穿一身近似军装设计的灰蓝色西服,纯白丝绸手套,衣服上的荆棘鸟刺绣纹章线条严密,精致复古又极具压迫感。   那双蔚蓝的眼睛里沾着金属勋章的冷硬灰色。   卡兰有点害怕他这副样子。   希欧维尔解开外套,在沙发上坐下:“手术还需要等几个月,你想停课静养吗?”   “不行,我得找点事做。”卡兰安静地说,“否则我会被自己的情绪淹没。”   对死亡的恐惧,对孩子的想念,对希欧维尔的复杂感情,对黑发种族未来的负面猜测,对自身现状的焦虑不安……这一切,如果没有“知识”作为屏障,绝对会让她生不如死。   她必须继续上学。   只有这样她才能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正常地思考。   希欧维尔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只是指尖轻触而已,这么小小的一片皮肤,连一平方厘米都不到的地方——希欧维尔不知道竟可以炸开这么多情绪。   “会没事的。”他把卡兰用力地抱进怀里。 第63章   卡兰感觉到他的胸膛紧紧压着她。   她伸出手,碰到冷冰冰的勋章,柔滑的长发,挺直的脊背。迟疑一会儿后,她也环过了希欧维尔的肩膀,手慢慢收紧,让自己的心跳压迫着他。   “但这不由你说了算。”她毫不留情地说。   希欧维尔把她按进自己怀里,与她紧紧地拥抱。卡兰愤愤地咬了他的脖子。他的皮肤呈冷白色,一旦留下红痕会很明显。   “白雪公那次事故跟你有关系吗?”卡兰低声问。   “我当时在共和国……”   真不愧是父子,他连第一个想到的解释都跟拉斐尔一样。   “那杜南的案子跟你有关系吗?”卡兰又问。   希欧维尔把她从怀里拉开一点,看着她的脸问:“我们能不讨论这些吗?”   卡兰也觉得自己不该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杜南是被保皇党暗杀的。   希欧维尔即便没有亲自参与,也肯定对此暗中支持。   卡兰用余光瞟见希欧维尔颈上的齿痕:“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这么讨厌你的政敌……”   希欧维尔严厉地看着她:“当然是真的。所以如果由我策划袭击事件,那个音响一定会爆炸。”   卡兰露出嘲讽的笑容。   “好吧。”这确实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解释。   希欧维尔牢牢锁定她的眼神:“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关注梅菲斯德尔?”   “你嫉妒吗?”卡兰侧头看着他。   希欧维尔冷笑着把手搁在沙发靠背上:“嫉妒?我觉得他是自导自演,博取同情,激化矛盾。不幸的是,女王很吃这套,他连皮都没有擦破,却每天坐着那辆该死的轮椅在皇宫进进出出。”   “这影响到你了吗?”   “是的,这意味着我要俯身才能跟他握手。现在我倾向于不跟他打招呼。”希欧维尔满脸都是嫌恶。   卡兰注意到他打扮得一如既往的精致,但神色有些疲倦,他这几天一定很忙碌。   在共和国,希欧维尔给阿诺收拾了一堆烂摊子,然后开了一个并不愉快的会议。他得知袭击事件发生、卡兰突然病倒的时候,共和国那边的会议正好进行到最不顺利的阶段。   当他接完电话回来,圆桌上的其他人突然好像变得无关紧要了,之前让他气得想杀人的法律顾问也如此眉清目秀。   希欧维尔怀着很平静的心情开完了剩下半截会议,并提出“贵国对《反垄-断法》的运用给了我们很大启发,这次回国后必将借鉴成功经验,进一步完善帝国的竞争法,让不正当竞争法和贸易限制法充分发挥其作用”。   这番话基本相当于在威胁发起贸易战了。   桌上几位共和国要人都很不自在,会议在焦灼的气氛中匆匆结束。   回国后,希欧维尔得到消息,卡兰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但希欧维尔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也抽不出空来看她。   东线必须撤军,否则经济压力和舆论压力会将金字塔压垮。白雪公频繁出入皇宫,希欧维尔完全能想象他在遇袭后是怎么跟女王倾诉自己的惶恐不安,又向她要求更大权力的。   他想设法平衡这种作用。   但他更想把梅菲斯德尔那辆轮椅从国会大厦上推下去。   “……不过,你们现在看起来倒不相上下了。”   卡兰的喃喃自语打断希欧维尔的思绪。   “你说什么?”他疑惑地问。   卡兰发出一声傻笑:“你们一个坐轮椅,一个拄拐杖……”   “你再说一遍试试?”   希欧维尔在她大腿上拍了一下,清脆响亮。   卡兰脸涨红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又被希欧维尔打了两下。   “你怎么敢打我……”卡兰咬牙切齿。   “不,我没有打你。”希欧维尔用一种混合着恶毒与甜蜜的口吻说,“这是情-趣。”   他又拍了卡兰一下。   卡兰用力咬了他的脖子。   他轻哼一声,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放在卡兰后颈上,用巧妙的力量把她拉开。卡兰重新抬头时看见他完全不可读的黑暗神色,和不由自主上弯的嘴角,总觉得他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很享受被咬。   “呸……”卡兰低低骂了一句,“你这个精神病。”   她跑回楼上洗澡休息。   等她出来的时候,希欧维尔已经在床上,听着淅沥的淋浴声睡着了。   卡兰觉得他看起来也不脏,就没把他叫醒。   她关上床头灯,小心躺在大床另一侧,不跟他接触。   希欧维尔感觉到床另一边微微下陷,马上伸出手抱住了热意的来源。   “我不想起来洗漱。”他低声道。   “别吵了,就这样睡。”卡兰闭着眼。   她身边的人很快安静下去。   黑暗轻柔地抓着卡兰,她也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她是在一片混乱嘈杂中被吵醒的。希欧维尔在盥洗室里疯狂洗澡,水声至少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之后又开始吹头发。   卡兰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看见希欧维尔的银发有点凌乱,他像强迫症一样吹了很长时间,确保每一根头发都服服帖帖。   “我可以帮你把它扎起来……”卡兰实在看不下去了。   希欧维尔向她投去冰冷的视线:“你昨晚应该把我叫起来洗漱!”   “你不感谢我让你多睡了一会儿吗?”卡兰愤怒地爬起来,瞪大眼睛借着微光看钟,“这才六点!”   她又倒回床上。   “起来!你已经睡了六个多小时了!”希欧维尔整理好头发,把她连拖带抱地弄上车,直接前往爱尔兰。   卡兰睡了一路,一醒来就看见蒙着细雨的小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认出这是爱尔兰,纳什莉夫人就住在镇子边缘的林间古堡里。   “刚刚跟母亲通过电话,她在镇子上。”希欧维尔对卡兰说道,“我们等她一起回古堡。”   卡兰打着哈欠同意。   她趴在窗户上看。   小镇非常古老,建筑大多有几百年历史,再加上总是下雨起雾,因此有种神秘的氛围,让人想起狼人、吸血鬼等传说。她觉得希欧维尔很符合吸血鬼的形象,他连妆都不用化就能完美演绎那些不老不死没有感情的怪物。   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小破教堂外。   没几分钟,纳什莉夫人就抱着爱丽丝走出来了,她打了一把伞,女仆打着另一把伞追在后面。   车门打开后,卡兰往里让一点,给爱丽丝和纳什莉腾出位置。不过这样她就不得不跟希欧维尔靠得很近。他坐得很端正,在他的母亲面前,他对卡兰的神色疏离又遥远,还竖起了完全隔绝情绪的面具。   不过卡兰并不在意这个,她一直在悄悄地看睡着的爱丽丝。她看起来非常健康,面颊红润,睡意安然。她被希欧维尔剃光的黑发也渐渐长了出来,绵软柔顺,像云朵一般。   “礼拜做完了吗,母亲?”希欧维尔问纳什莉。   “做完了,唱诗还是一如既往地有趣。”纳什莉眼中闪动着少女般的光芒。   “你看上了哪位神职人员?”希欧维尔一针见血地问。   纳什莉夫人拍着胸说:“天哪,爱德蒙,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她略带指责的瞪着自己的儿子。   而希欧维尔只是又冷笑一声:“否则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你在教堂里呆一整天。”   “因为教堂里的修女们很愿意跟小爱丽丝作伴!”纳什莉气冲冲地解释道,“古堡里只有我们三个,她很寂寞。所以有时候我会来镇上,教堂和学校里的年轻人都很愿意陪她玩,镇上还有些差不多年纪的小孩……”   纳什莉注意到希欧维尔紧绷的、略带反感的神色,于是没有再说下去。希欧维尔家族一向接受精英教育,他肯定不喜欢自己的女儿跟一群小镇年轻人混在一起长大。   “他们都是好孩子,对爱丽丝很好,也会教她一些东西……”   “包括吸大-麻和赌博吗?”希欧维尔冷笑道。   “爱德蒙·希欧维尔,你非得我说一句你反驳一句吗?”   卡兰察觉到车里紧张冰冷的气氛。   她有点理解这位纳什莉夫人为什么要搬出庄园了。   谁能跟希欧维尔共处一个屋檐下,并且克制住谋杀他的冲动呢?   “啊呜……”爱丽丝在睡梦中哼了一声。   车内的争吵立即停止。   卡兰不由自主地牵起爱丽丝垂落的手,把它放回小被子里。纳什莉则注意到希欧维尔平静严苛的神情中出现一丝裂纹,他几乎是尴尬畏惧地从孩子身边退开了。   纳什莉觉察的视线越过裹着爱丽丝的被子,看见希欧维尔把手放在卡兰大腿上。他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有多自然——在他需要缓解紧张的那一瞬间,他就伸手碰到了卡兰。   卡兰在他手背上随便摸了摸,然后把它拿开。   ‘年轻人啊……’纳什莉在心中感慨了一声。   他们回到古堡之中。   卡兰和爱丽丝呆在一起,希欧维尔则在客厅看报纸。纳什莉和女仆忙上忙下,准备做晚餐。   卡兰突然感觉不太好,连忙起身问她们是否需要帮助。   纳什莉夫人语气很重,若有所指:“不,不用,卡兰。你生病了,还得看着爱丽丝。哎,别、别起身,古堡里直接引的地下水,太凉了,你忘记你上次感冒吗?如果有任何人应当为我们提供帮助,那肯定不是你……”   希欧维尔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报纸。   他恼怒道:“为什么你不能多请几个仆人?”   纳什莉夫人冷冷地说:“为什么我不直接搬回城堡,然后每天在几十个仆人的簇拥下醒来呢?”   卡兰不自觉地笑了笑。   她帮女仆把西蓝花清洗干净,当她准备剥牡蛎的时候,希欧维尔把她从水槽边拉开了。   “让开!”他厌恶地瞥了一眼厨台,“有什么现成的、不用处理的食物可以吃吗……”   “这个。”卡兰伸手把旁边的蓝莓酱拿给他。 第64章   那天晚餐很简单,卡兰发现希欧维尔几乎没吃什么。   她陪爱丽丝玩了一会儿,在九点多把她哄睡了。   爱丽丝是个非常令人担忧的孩子——她不怕生,对谁都露出笑脸;她很亲人,但不会太粘人,就算独自呆着也很少吵闹,除非身体不适。她像古堡里的野藤蔓一样肆意生长,也许会开出花,也许会很快枯萎。   卡兰一想到有失去她的可能性,就不敢跟她呆得太久。   如果是一般母亲,也许会争分夺秒地享受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光。   “你觉得我很冷血吗?”卡兰趴在沙发背后问希欧维尔。   他从书页中抬起头:“你?”   “……我不想跟爱丽丝相处。”卡兰说完,两人都陷入沉默,过了会儿,卡兰又说,“如果你没有强行把我带来,我也许这几个月都不会提探望她的事情。”   卡兰不需要希欧维尔的回答。   她继续说了下去。   “跟她相处是很幸福的。很痛苦,但是也很幸福。”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我养一只猪,是为了吃它的肉,那么我不会给它取名字。如果我养一条狗,我知道它过几年就会死,那么我不会陪它玩丢飞盘。养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但爱丽丝让我感觉到了类似的恐惧,我不想跟她建立亲密关系……”   希欧维尔抬手摸了摸她的下巴,他手指轻勾,卡兰扭头避开,没有心情跟他调-情。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希欧维尔平静地说,“你还做不到‘冷血’。”   卡兰其实是很温柔的孩子。   她害怕失去爱丽丝。   也害怕爱丽丝失去她。   她知道,如果她和爱丽丝的太亲密,那么将来不管是谁死,都会让另一个人陷入难以忍受的痛苦。   所以,不管是为了保护她自己的情绪,还是为了让爱丽丝免于承受痛失母亲的折磨,卡兰都不希望跟爱丽丝太亲密。以后,一旦她去世,对爱丽丝来说也只是失去了一个偶尔来探望她的女人,而不是她深爱的母亲。   “你不会失去她的。”希欧维尔抬起手,按在卡兰颈后,轻轻吻了她的嘴唇。   她嘴唇有些干燥,希欧维尔喉结微动,伸舌沾湿她。   “希欧维尔……”卡兰盯着他的眼睛。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他眼中的蔚蓝也毫无瑕疵。   他们谨慎地亲吻,一点点舒缓焦虑,到几分钟之后,依然毫不满足。希欧维尔觉得这个吻可以持续一辈子——如果纳什莉夫人没有突然闯进客厅。   他迅速跟卡兰分开,并且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假装在寻找书签位置。   卡兰尴尬地看着身披黑纱的纳什莉夫人。   后者只是冷淡地指责了希欧维尔:“你知道城堡里只有一个女仆吧?总不能每周你们来一次,我就换一次沙发套。”   卡兰听懂她的暗示,羞愧得要烧起来了。   “我们没有……夫人……”   纳什莉夫人挑挑眉,用怀疑的神色看着希欧维尔,然后从柜子里拿了罐红茶离开。   “你们可以把壁炉点上,别像上次那样感冒了。”   她一走,卡兰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卧室。   希欧维尔揉了揉眉心,把书合上。   第二天,因为希欧维尔约了人见面,所以他们提早赶回首都。   他接下来会很忙。   卡兰试图通过忙碌的学业来麻痹情绪,她全身心地投入到新学期、新课程中去。因为袭击事件,康斯坦斯不再频繁邀请她参加社团活动,她有更多可支配时间,所以学习效率突飞猛进。   不久后,卡兰收到一家期刊的回复,论文初审通过。   她跟费曼博士分享了这个消息,对方也很为她高兴,他还提出了另一个让卡兰极为惊讶的要求。   “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出版社吧?”费曼博士问道。   “是的。”卡兰端正地坐在他对面,“我们有很多教材都是自己出版的。”   费曼博士拿出一个白色封面的方案书:“是这样的,现在首都大学出版社要出一套科普读物,我代表医学院挂名参与撰写,但是……”   但是他手里有几个项目,时间上忙不过来。   卡兰迟疑道:“您的研究生和博士生也许可以分忧?”   “他们也要协助我完成项目工作。我在考虑把任务分解一下,安排给你和其他几个不太忙的研究生。”费曼博士触及她担忧的神色,立即解释道,“这份工作有稿酬,但是不会有你的署名,你可以选择不做,我也只是提议罢了。”   卡兰慎重地问:“我可以先看看方案吗?”   “当然。”费曼把方案的复印件给她,“电子版我等会儿发到你的邮箱。科普读物不需要太深的理论知识,只要写得正确又有趣就行,我觉得你可以胜任。而且就算出错也不要紧,我和医学院其他几位教授会核稿的。”   “我还是觉得……”卡兰很犹豫。   “先看看方案,周末再给我答复吧。”   从费曼博士办公室离开后,卡兰又经过了实验室。   里面全是忙碌的研究生们,他们连喘气的空隙都没有。   因为费曼办公室的门就对着实验室敞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一览无余。上次有个人起身去上厕所,大概两分钟不到就回来了,费曼还特地走到他桌边问他去干嘛了。   这里面的气氛堪比集中营。   卡兰觉得自己如果有机会读研,选择费曼作为导师,说不定也会被这样压榨。   但费曼确实在医学界有很高的声望,他的专业性毋庸置疑,他的实验室有国际最前沿的技术和器械——近些年实验室取得的专利更是带来了无数财富。他算是首都大学医学院的一块招牌,除了那几个古董级别的老教授,就属他地位最高。   卡兰走过实验室后,又叹了口气。   现在思考这些还太远了,先想想怎么拒绝或接受科普读物的事情吧。   她赶回家看完方案,觉得这活儿有点琐碎,都已经在写拒绝的邮件了。   这时候她又收到费曼的任务分解表。   费曼说她可以选择其中一个部分来写,大概两万多字,稿酬一万六。   这几乎是普通学生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了。   而且是现金支付。   谁不想为自己的小金库添一笔收入呢?   卡兰把写好的邮件删掉,又重新回复。   “非常感谢您给的机会,我觉得我可以负责‘流行疾病防治’这个条目的撰写。”   背着希欧维尔存钱是很危险的,但卡兰还是希望自己能有点自由支配的存款。   周末,她和费曼博士的其他几位研究生在图书馆见面。   所有人都拿到了费曼提供的大纲。   其中一名看起来很干练的女生说道:“序言由我来写,请大家统一向我的语言风格靠拢。做不到也没关系,我会完成最后的统筹润色。”   另一个人低声告诉卡兰:“她修文学硕士、医学硕士双学位。”   “双学位?”卡兰疑惑地问。   “是的,你大二吗?现在就可以报考了,要抓紧时间。”这人似乎觉得很奇怪,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卡兰,“费曼博士最近真的很缺人用,连本科生都叫过来了。”   卡兰留下了这几位研究生的联系方式,从他们这里拿到不少双学位的资料。她发现她完全没法操作这个,因为她不是正常入学的。   她只能安心学习写稿。   有一天晚上,康斯坦斯在图书馆找到她,试图冰释前嫌。   “你有段时间没参加社团活动了。”他坐在她的桌子对面,保持礼貌的距离。   “抱歉,我最近事情很多。”卡兰温和地笑了笑。   康斯坦斯不安地看着她手里的书——是疾病防控有关的,他们最近有学这个吗?   他清了清嗓子:“哦……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图书馆自习。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卡兰摇头。   “那是在忙什么事?”   “论文上的事情。”卡兰跟他细数,“我投稿的论文初审通过了,但是复审要求加入最新研究成果,再修改润色一下。还有一个科普读物的稿件,我连框架都没打好。另外……哎,算了,我不能考双学位。”   康斯坦斯听她压根不提社团的事情,更加内疚不安。   他鼓起勇气说:“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   卡兰毫不惊讶,她认真道:“没关系,康斯坦斯。如果将我放在你的立场上,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她这么诚恳地原谅了他,反而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康斯坦斯犹豫纠结的时候,那个刺眼的银色脑袋又出现了。   拉斐尔几乎是冲进了图书馆里。他四周环顾,眼光锁定卡兰的位置,然后迅速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拉起来。   “嘿,你做什么!”康斯坦斯试图制止他粗暴的动作。   图书馆老师听见动静,朝他们投来警告的目光。   “有点事情。”拉斐尔冷淡地瞥了一眼康斯坦斯,然后低声对卡兰道,“你跟我来一下。”   卡兰疑惑地跟着他到停车场。   他坐进驾驶座,并没有发动汽车,而是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   “你看看这个。”他焦虑地说。   卡兰看见标题“斜角五芒星乐队首发专辑——《垂涎》MV正式发布”。   她僵硬地说:“呃,我不知道你还追星……”   “你看下去!”拉斐尔用力按下播放。   卡兰的表情渐渐由疑惑变成震撼,五分钟之后,她完全失语。   这是一张死亡摇滚专辑,唱得怎么样不说,反正里面的乐手各个看起来都像吸-毒的。   其中最打眼的是主唱阿诺。   拉斐尔把手机拿回来,用一种能把屏幕戳出窟窿的力道按下关闭键。   卡兰还没从阿诺的疯狂造型中缓过神来。   他剃着非常短的寸头,渐变银灰,破烂牛仔裤,宽松的T恤。嘴唇是黑色的,耳朵上至少有八个耳钉,某个瞬间卡兰似乎还看见了舌钉。他人鱼线的地方还有个若隐若现的鹿角纹身,对称,繁复,性-感。   他整个人都透出颓废迷丧的美丽。   “父亲会杀了他的。”拉斐尔面无表情地说,“你能在父亲发现这件事之前,先做点保住他的命吗……” 第65章   卡兰觉得拉斐尔的要求太匪夷所思了。   “你不能先去问问你的母亲吗,蒂琳夫人这么宠他……”   “就是因为太宠他了才会这样!”   卡兰被拉斐尔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拉斐尔渐渐缓和神色:“抱歉。”   “我跟阿诺谈过很多次了。”拉斐尔紧抓着方向盘,表情非常烦躁,“不过他还在记恨我,从来不肯多听。他又不在意母亲的话,你也知道的……”   “他更加不会听我的意见。”卡兰实事求是地说。   “我只是来跟你商量对策,怎么让父亲忽略或者接受这件事。父亲对你的容忍度很高,这一定有什么秘诀吧。”   卡兰沉默了一会儿。   她觉得她的“秘诀”并不适用于阿诺。   “你为什么突然对阿诺这么上心?”卡兰问道。   拉斐尔嗤笑一声:“上心?我怕他被父亲接回国,然后给我添乱。”   卡兰突然想到:“如果他回国,希欧维尔家捐赠给学校的3000万应该要不回来吧?”   拉斐尔用一种在沙漠里看见鲸鱼的眼神看着卡兰:“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相信父亲也不会优先考虑这个。”   “好吧,‘钱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卡兰引用了所有杂志描述希欧维尔家财富时会用到的话,“抱歉,我应该帮不到忙。你可以往好的方面想想,阿诺能在国外自由追逐梦想,不是也不错吗……”   “追逐梦想!?”拉斐尔声音有点尖锐,“你没看见他穿的什么吗?你看见他耳朵上的洞,舌头上的钉子,还有那个见鬼的纹身吗?”   “这些都在他自己身上,也没有伤害他人。”   拉斐尔还想说什么,这时候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是阿诺。”拉斐尔说着,接起了电话。   视频通话的另一端,夜色浓重,各色霓虹闪动,声浪几乎能把人耳朵震穿。阿诺坐在吧台旁边,背后还有几个打扮奇异的乐团成员。   他似乎做好了说一大段话的准备,但没料到拉斐尔跟卡兰在一起。   他拿着手机愣了很久。   “嗨,美人。”他背后的贝斯手冲卡兰打招呼。   烟熏妆的吉他手问:“阿诺,他们哪个是你哥哥?”   拉斐尔看起来就要气昏过去了。   贝斯手嘲笑道:“蠢货,肯定是银发那个!”   “所以另一个是谁?”   阿诺连忙把手机塞进兜里。   黑屏一会儿后,卡兰看见他出现在马桶上,独自一人。   拉斐尔冷冷地说:“你终于想到要跟我打电话汇报近况了。”   阿诺啐了他一口:“我打电话是为了警告你离我的乐团远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举报我们演出的人是你!”   “那是因为你们直播点燃了一只浣熊的尾巴!”   “那是特效!特效!”   “哗众取宠、毫无底线的特效。”   “但是所有人都很高兴,直到你找人报警,把消防车叫来。你是不是已经开始习惯这种特权了?嗯,希欧维尔公爵?”   阿诺恶毒又嘲讽的语气让拉斐尔非常生气。   卡兰连忙拿走他的手机。   阿诺冷淡地看着她:“嗨,卡兰。我父亲终于玩腻了,准备把你转手给拉斐尔吗?”   卡兰一点也不生气:“为什么不能是我腻了你父亲,偷偷跟拉斐尔在一起呢?”   阿诺脸色有点青,似乎真的信了她的话。   “你的纹身在哪儿弄的?”卡兰好奇地问。   阿诺皱着眉脱口而出:“就在这家酒吧,这里有个超酷的纹身设计师。”   “很好看。”卡兰微笑,“你配不上。”   阿诺气得从马桶盖上跳了下来。   “你……”   “还有你们乐队的演唱会。”卡兰继续说,“我觉得观众们这么狂热主要是因为你的低档裤快掉了,而不是因为你们鬼哭狼嚎的歌声。你就没想过先去上两节声乐课再开腔吗?”   在阿诺发火回喷之前,卡兰就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机还给拉斐尔:“你看,成功解决了一半。”   拉斐尔握住手机,眼神中有一丝敬畏。   “谢谢。”   卡兰在心里翻白眼。   多谢希欧维尔,从他的恶毒中渗漏的百分之一就已经足够挫败阿诺了。   “接下来是父亲那边……”拉斐尔犹豫着说。   卡兰得帮他试探一下希欧维尔,有没有接阿诺回国的意向。   她下车说道:“那我们邮件联系,请你不要再把我从公共场所拖走了。”   *   这周希欧维尔不是按时来坡道别墅的。   他星期三晚上突然出现,还带来了一盒小礼物。   卡兰刚喂完猫头鹰,准备洗澡背单词。   “你吓我一跳……”   希欧维尔穿着正装,身上有一点酒味,似乎刚从某个宴会上回来。他俯身抱了抱卡兰,亲热得完全不像平常。   卡兰连忙把他推开了:“你没喝醉吧?”   “没有。”希欧维尔皱着眉,“这个送给你。”   他把礼盒交给卡兰。   卡兰觉得这个盒子的大小非常不妙,看着像放戒指的。   “你肯定喝醉了。”她僵硬道。   “我说了没有,我只喝这么一小杯果酒。”希欧维尔拿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下,然后突然俯身亲她,把舌头伸进去转一圈,又迅速撤走,“根本没有味道。”   “这个不是完全没有味道……”   见鬼了,他尝起来是甜的。   “打开看看。”希欧维尔舔了舔嘴唇,指着盒子说。   卡兰只能在他深深的注视中把礼盒拆开。上面的金粉簌簌落了满桌,里面是一层又一层深蓝色绸缎。万幸里面不是戒指,而是一瓶香水。   香水瓶像一个小小的星象仪,里面有蓝色闪片,容量不到20毫升。它看起来非常美丽,也非常昂贵,一眼就能看出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   卡兰干巴巴地说:“谢谢。”   “谢谢?”希欧维尔拧着眉头。   “谢谢……?”卡兰谨慎地重复道。   “就是,谢谢?”希欧维尔用冰封的蓝眼睛盯着她。   卡兰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她往空气里喷了一点点,然后像在实验室里闻氨气一样扇着闻了闻。   她努力评价这个味道:“太好闻了。前调温柔舒缓,中调细腻甜蜜,后调……”后调编不出了。   “里面有我的血。”   “……”   卡兰一时间想不到要说点什么。   “你是不是喝醉了?”她悚然问道。   他今天来的时间不对,说话语气不对,做事风格也不对。   总之全身上下哪里都不对。   卡兰又突然想到什么:“要不然就是我最近一次体检结果不好……”   她认真问希欧维尔:“我是不是快死了?”   希欧维尔眯起眼睛,随手扔了那个精致的镀金礼盒。   “你觉得我送你礼物,是因为你快死了?”   “不然呢……”   希欧维尔深吸一口气:“算了,睡觉。”   卡兰实在怕惹他生气,只能在九点钟早早上床睡觉。她悄悄定明早五点的闹钟,准备早点起床继续背单词。   他们洗漱好躺在床上的时候,卡兰小心问道:“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问吧。”   “如果我纹身,你会生气吗?”   希欧维尔猛然把被子掀开,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纹身?”   “我就是问问。”卡兰装作很自然的样子,按住了自己的睡衣,“你会生气吗?多生气?”   希欧维尔眉头皱得很紧,似乎正在挣扎,他最后还是说:“我不会生气。”   卡兰又问:“那我打耳洞呢?八个,左右各四个。”   希欧维尔撩起她的头发检查了一下,卡兰连忙退开:“我没有打!”   “你想纹什么?”希欧维尔沉默一会儿,勉强问道。   “这个……”卡兰想不出,“你觉得呢?”   “我的名字?”   卡兰小心地把被子拉上,然后关了床头灯:“睡吧,做个好梦。”   希欧维尔躺了一分钟,又突然起身把灯打开了。   他俯身按住卡兰,恼怒道:“你不愿意纹我的名字?”   “睡吧睡吧……”卡兰希望自己从来没跟他提起过这件事。   “我们明天去纹。”   “快睡吧。”卡兰又把灯关上了。   希欧维尔亲了亲她的颈侧:“纹在这里,一圈,像项圈一样。你就是我的了。”   卡兰嗅了嗅空气里的酒味,暗自叹气。   第二天早上五点,卡兰的闹钟响了。   希欧维尔揉着太阳穴醒来。   卡兰坐在书桌边上,戴着耳机看书。   宿醉的昏沉痛感还没过去,希欧维尔的视线有点恍惚。   他看见卡兰被温暖的桌灯笼罩着,轮廓柔和,侧脸浮着一层薄光,她美丽又慈爱,充满动人的生命力。   卡兰感觉到动静,回头指向床头柜:“头疼吗?药在桌上,昨天忘记给你了。”   她听着朗诵,又在单词表上划了一笔。   希欧维尔就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吃了药,他在朦胧中又睡了一会儿,再度醒来的时候,卡兰已经在收拾上学的东西了。   他从来没在工作日见过卡兰。   他第一次知道,她会在出门前查看日历,确认各种时间节点。她会在人体结构图面前刷牙。她会将乐高积木上的火车按照日期不同摆放在不同位置。她会把暂缺的物品列成表贴在冰箱上,这样隔壁的保镖就能及时为她补充。   她非常认真地活着。   “校车就要到了,我先走了。”卡兰换衣服出门。   “我送你去学校吧。”希欧维尔揉着眉心说道,“昨晚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有,你九点多就睡着了。”   卡兰很庆幸,因为希欧维尔彻底忘了纹身这件事。   “那就好……对了,礼物。”希欧维尔把她塞进车里,“我记得我给你了?”   “是的。”原来礼物不是因为喝太多才送的。   他们在车上一路沉默。   到学校,下车时,希欧维尔还不太舒服。   他半阖着眼向卡兰道别,然后迟疑道:“你昨天生日。” 第66章   整整一周,希欧维尔送的生日礼物都在卡兰脑海中徘徊。她把香水瓶放在乐高积木的火车头上,偶尔看着它转圈,但是从来不用。   卡兰不曾想过要给希欧维尔准备生日礼物。   他们并不是能互赠生日礼物的关系。   也许希欧维尔不认为这是一段“关系”,所以可以毫无障碍地赐下恩惠。   但他说香水里有他的血。   这就不能是一种“恩惠”。   香水的味道,前调清冷辛寒,有点刺激性;中调带着花果香,微甜微腻;后调则是经久不散的薄荷与广藿香味道,能让人从里到外平静下来。   星象仪瓶身是镂空镀银的,香水里有蓝色亮片浮沉。   卡兰越是看它,就越觉得它与重金打造的玫瑰花园、钻石婚纱、双子尖塔不同——它被赋予了“意义”。它甚至在潜意识里,适应了希欧维尔家那种残酷、血腥、剖心露肺、毫无保留的荆棘鸟式美学。   卡兰难以把它归咎于希欧维尔一如既往的好品味。   她对这个进展感到担忧。   周末,希欧维尔有事,卡兰也很忙。   撰写科普读物的研究生们陆续把初稿写了出来,卡兰勉强跟上他们的进度,但依然有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   他们整天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从早到晚,不断讨论修改。在疯狂赶工后,卡兰终于在星期一之前把稿件交给了费曼博士。   “你以后千万不要报他的研究生。”有人这么警告卡兰,“绝对会累死的。”   就在卡兰思考怎么摆脱黑心老板的时候,费曼博士邀请所有参与撰写的人一起到他家吃饭。   他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离坡道别墅很近,只有一条街距离,步行不到十五分钟。   卡兰很怕在聚餐时遇上瑞贝卡——她还不清楚她的身份。   经过再三思考后,卡兰特地在聚餐前抽了一个晚上,趁费曼博士在实验室加班,她单独拜访了瑞贝卡。   瑞贝卡见她找上门非常诧异。   卡兰不得不花了点时间跟她解释——一直以来跟她邮件联系的首都大学医学院学生,和在她实验室里不断垂死的黑发奴隶,其实是同一个人。   “你让我说点什么好呢……”瑞贝卡不得不喝了两杯水保持平静。   “我相信您有跟研究所的投资人签署保密协议?”   “是的。”   “那您最好什么都别说。”   瑞贝卡放下杯子,深深看了一眼卡兰:“很难想象白银公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他愿意投资,对于瑞贝卡来说就是好事。   她很愿意为卡兰保守秘密。   “实际上,这学期我也开了一门公选课,疾病防治有关的。我可以把你的名字添上,这样我们以后就有更多的空间来讨论你的病情,监控你的体征变化。你也可以正当地出入研究所体检,而不惹人怀疑。”   “谢谢您的照顾。”卡兰捧着茶杯说道。   瑞贝卡盯着杯子看了一会儿。   “对了,你的孩子还好吗?”   “还不错。”卡兰僵硬地回答。   瑞贝卡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回避,她放下杯子,语气平淡地换了个话题:“我和科伦波没有孩子。”   卡兰有点诧异:“为什么?费曼博士是怕遗传疾病吗?”   瑞贝卡摇了摇头。   她告诉卡兰,她和费曼博士都很健康。   那个夭折的孩子,是她读书时意外怀孕的结果。她当时的异国爱人有先天心脏缺陷。他在归国后不久就死亡了——这点瑞贝卡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她一直以为那次是一夜-情,男方并不想负责,所以在回国后杳无音信。   实际上,他已经在准备跟她求婚了。   但死神并不允许。   “我花了很久平复伤痛,努力投身工作,然后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志同道合的科伦波。他并不是温柔热情的人,但我们……很合得来。”   瑞贝卡诉说这些时,眼里有一丝温柔。   费曼一直都知道她未婚生育的事情。   他平时尽量不提,避免造成瑞贝卡的痛苦。   “我们那时候都三十多岁了,我很恐惧生孩子这件事,科伦波跟我说,不要孩子也没关系。于是我们就没要孩子。”   卡兰微微默然。   她看得出,瑞贝卡对于没有孩子这件事,还是非常遗憾的。   瑞贝卡慢慢摩挲着瓷杯的边缘:“没孩子当然有没孩子的好处……我只是……”   她只是偶尔会寂寞。   “谢谢你来找我。”瑞贝卡从杯中抬起视线,柔声说,“我真的非常高兴。”   卡兰只是默默地点头微笑,希望能给瑞贝卡一点安慰。   “我就住在这附近……以后或许可以来找您说说话。”   “你真的很好。”瑞贝卡忧郁又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   后来费曼请他们聚餐时,他发现瑞贝卡对卡兰格外关心。   费曼很能理解这一点——因为卡兰和瑞贝卡失去的孩子差不多大,就连病情都完全一致,或许她的样貌也有几分肖似她早逝的恋人,瑞贝卡产生移情是很正常的。   但是……   “你今天能让卡兰来我们家吃晚饭吗?”   某天中午,瑞贝卡在餐桌边问道。   费曼放下刀叉,挑眉质疑道:“我每天邀请同一个学生来家里吃饭是很奇怪的。”   “你可以单独跟她说。”   “那就更不合适了。”   瑞贝卡忧心忡忡地看着餐盘:“她太瘦了,她说她自己在家只会拌沙拉。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费曼提议道:“你可以自己去邀请她。”   “我……”瑞贝卡对卡兰的感情很微妙,想要亲近,但又容易触景生情。   在她犹豫纠结的几天内,卡兰自己找上门了。   她抱着一只浅橘色的长毛猫。   “瑞贝卡博士!对不起,真的,太冒昧了!”她气喘吁吁,额发被汗水黏在一起,“我能不能让它在您这里过个周末?”   因为希欧维尔实在忍受不了猫毛。   他的强迫症和洁癖都被逼到了极限,就算卡兰把猫养在一楼,远离卧室,他也不愿意跟它共处一个屋檐下。   他强烈要求卡兰在他来之前,把猫送去宠物医院过周末。   但是宠物医院离得太远了。   卡兰无奈之下只能找到住在附近的瑞贝卡。   她比较能理解情况,而且她家没有孩子,没人对动物毛过敏。   “没问题。”瑞贝卡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猫,“你要留下吃个饭吗?”   卡兰微讶,还是同意了她的盛情邀请。   她跟瑞贝卡说了些橘猫的生活习惯,并且反反复复感谢她的收留。   “不,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瑞贝卡温和地摸了摸猫爪,“已经很多年没有孩子跟我作伴了。这样我从实验室回来,至少还有位小朋友在等我。”   卡兰也忍不住为她揪心。   “希望你别留下遗憾。”瑞贝卡告诉她。   “我的情况很复杂。”卡兰平静地说。   饭后,卡兰道别了瑞贝卡。   人行道上,路灯昏暗,凉风吹散燥热。   她想着,明天希欧维尔过来,她应该要求去一趟爱尔兰。   但是第二天希欧维尔并没有出现。   卡兰从早等到晚,连看书的心情都没有。   “他经常有急事……这是正常的。”卡兰安慰自己。   她后悔没有留过纳什莉夫人的联系方式。   那个山中古堡信号很差,想通过视频电话看爱丽丝,还得让纳什莉夫人跑去镇上,所以卡兰没有想过打扰她。   她等到深夜,希欧维尔仍没有出现。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也不在床边。   卡兰越来越不安。   她按照平时的安排,写科普稿子,看书,完成上周的课堂任务。她的心跳一点也不平稳,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她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直到中午,她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从来不跟她碰面的女保镖出现了。   “跟我来,我得把你转移到安全屋。”   保镖把厨台清理干净,检查一遍房子的安全系统,然后把卡兰带上车。   “出什么事了?”卡兰的手套还没取下。   保镖打开车上的广播。   女主持人报道了一起早些时候发生在市中心的枪-击案。   现场已经被宪兵封锁,伤者第一时间被送进医院。安全部门出动了特殊部队,大量士兵在周边地区进行清查,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不止。   整个市中心的交通都处于瘫痪状态。   在混乱的现场报道中,卡兰牢牢抓住了一句关键。   ——“这是近期针对保皇党的第二起刺杀。”   “白银公遇刺。”保镖的话让卡兰如坠冰窟,浑身都被蔓延的寒意渗透,“按照他之前的安排,一旦他出事,我就要把你转移到安全屋。”   卡兰不知道他们开了多久。   按照行驶速度来看,应该是没有经过市中心。   道路越来越陡峭,卡兰觉得他们上山了。   又过了一阵,保镖停下车,然后带着卡兰下车走路。   他们在一间林中木屋落脚。   这里并非空无一人的。   “卡兰?”   打开门,里面是纳什莉夫人和爱丽丝。   “夫人……您怎么在这里?”   纳什莉夫人看似镇定,但蓝眼睛的目光有些颤抖:“这里是安全屋,你觉得我为什么在这里?”   卡兰环顾四周,只看见他们几个人,就问:“拉斐尔他们呢?”   纳什莉夫人紧紧笼着黑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拉斐尔已经被安全部门保护起来了。蒂琳在戴维斯庄园……阿诺在共和国……天哪,我到现在都还没有他的消息。”   “别担心,两位小少爷都很安全。”保镖平静地安抚道。   “他应该小心点……我早就猜到了!!”纳什莉夫人的步子越来越快,语调尖细惶恐,“梅菲斯德尔遇刺,他多半也会成为目标!天哪……他们当初就不该除掉杜南……那个车祸事故明明就已经让杜南失去威胁了。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非要在医院里暗杀他!瞧瞧,报复早晚会到的。” 第67章   安全屋里气氛压抑,纳什莉夫人说完那通话后,也不再开口了。   保镖把详细报道调出来给她们看。   今晨9点42分,白银公的车经过中心广场,被埋伏在旁边大厦上的狙-击手射中。穿-甲-弹打碎了后座的防弹玻璃,车上的保镖立即掩护公爵撤离,中心广场附近的宪兵也迅速包围了大厦。   狙击手在被抓获之前就自杀了。   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组织宣称对此事件负责,媒体口风一致,认定这是私人报复行为——但“私人”能弄到足够打穿白银公后座的穿-甲-弹吗?   “爱德蒙现在怎么样?”纳什莉夫人听了半天广播,没有听见任何关于白银公的消息。   “情况不明。”   “不明?”纳什莉夫人看起来就要晕倒了。   卡兰连忙从她手里接过爱丽丝。   “夫人,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他死了,现在肯定已经新闻满天飞了。”   纳什莉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   卡兰现在不比她轻松。   因为如果希欧维尔死亡,她与歧视性社会之间最后的屏障也没有了。阿诺和拉斐尔并不能成熟地保护她和爱丽丝。因为遗产问题,她们母女还可能要面对来自戴维斯家的死亡威胁,而这个时候,阿诺和拉斐尔的站边就不好判断了。   纳什莉夫人努力冷静下来,但嘴唇还是有些苍白颤抖:“也许他吸取了杜南的教训。”   卡兰对杜南暗杀案只了解一点点。   她坐着运奴车来到荆棘鸟庄园的当天,希欧维尔就第四修正案问题在国会发表演说,被杜南公然打断。   这其实是小事。   因为首相发表演说的时候,上议院保皇党们从来没有消停过。但保皇党对此有双重标准,他们觉得杜南的公然反对是极大的冒犯,完全不可接受。   不久后,杜南因车祸住院。   酒后肇事的人拒绝为自己申辩,直接就认罪了。   没过多久,杜南在医院死亡,死因不明。   媒体一般认为是救治无效身亡。   但刚才听纳什莉夫人的话,似乎是保皇党想策划杜南因车祸死亡未果,不得已再潜入医院暗杀。   杜南是下一任首相的热门人选。   他一死,首相直接被吓出国了。   首相在国外避了一段时间风头后,保皇党内部矛盾激化,白银公、白雪公闹得不可开交,首相又回国稳住了局势。   现在可以认为,这是杀了个回马枪。   因为他回国后,国内反对第四修正案的呼声也越来越激烈,大学校园游-行几乎要成为日常风景。   白银公妥协撤军后不久,白雪公在大学遇刺。   这也是真相未明的悬案。   希欧维尔曾告诉卡兰这是白雪公自导自演。   卡兰现在想来觉得很有道理。   因为希欧维尔刚刚妥协,从东线完全撤军。   这时候,作为和平保守派的白雪公,很可能成为他和戴维斯家的报复对象。所以白雪公先下手为强,策划假爆炸案,在女王和公众面前卖惨,把矛头指向嫌疑最大的希欧维尔一派,让他束手束脚,不敢乱动。   然后不到一个月,白银公遇刺。   这次的狙-击手训练有素,装备齐全,完成任务立即自杀。   这必须是敌对党派的手笔。   但卡兰想不出是谁干。   现在希欧维尔应该受了点伤,但是不能暴露任何有关信息,不然就参考杜南的下场。在他伤情稳定,查明缘由前,卡兰几人都得在安全屋呆着。   *   白银公遇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最近所有校园游-行的审批都通不过,学校内的社团活动也受到严格限制。宪兵巡逻时间比平时增长近一倍,首都上空时常能看见战斗机飞过。时不时就有人被安全部门带去问话。   整个帝国都笼罩在风雨之中。   保皇党维持着肃冷的平静,连一向高调的白雪公都大幅减少公开露面时间。民主党鸦雀无声,任谁问首相“如何看待此次事件”,他都只说“等待调查结果”。   戴维斯伯爵多次出入皇宫,每次都呆很长时间。   整个希欧维尔家只有蒂琳夫人公开露面。   她在镜头和闪光灯中哭泣,柔弱又无助地遮挡面孔,在民众当中博取了极大的同情。   在各种议论声中,康斯坦斯发现卡兰和拉斐尔一起休学了。   卡兰身体不好,之前也休过一学期病假,突然休学并不可疑。但她在刺杀案发生后,立即失联,并且跟拉斐尔同时消失,这就很奇怪。   康斯坦斯一直不明白她和拉斐尔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俩很熟悉,平时又不交流。只有发生了什么事,拉斐尔才会主动来找卡兰。   康斯坦斯想过卡兰跟他有一段地下恋情。   因为拉斐尔已经有婚约在身,所以两人不能公开,只能偷偷摸摸地在一起。   但这也说不通。   如果是地下恋情,他们俩不会在刺杀案之后同时消失。   这毕竟是“地下恋情”啊。   要是被白银公知道他的长子带着秘密情人一起避风头,那还了得?   拉斐尔可是野心勃勃要继承爵位的。   “唉……这么一想,卡兰也有点可怜。”康斯坦斯叹了口气。   她跟拉斐尔注定没有结局。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   “哈欠!”卡兰打了个哈欠。   她、爱丽丝、纳什莉夫人,还有保镖,已经在安全屋里呆了一整周了。这里有充足的水粮,还有书和游戏机打发时间。   唯一的不足是,她们不能跟外界联络。   保安有个卫星手机可以接收命令,但其他人都不能携带通讯工具。   卡兰很庆幸自己把猫送去瑞贝卡家寄养了。   猫头鹰自己会捕食,肯定饿不死。   “你着凉了吗?”纳什莉夫人关切地看着她。   “哈欠!”卡兰又打了个喷嚏,“没有……我感觉挺好的。”   保镖给了她开水和两片感冒药。   “你的抵抗力真的很弱。”纳什莉夫人担忧地说。   卡兰吃了药,看着熟睡的爱丽丝,低声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几天?”   “最多三天。”保镖告诉她,“公爵已经出院了。”   纳什莉夫人眼中闪过一道希望的光:“他还好吗?到底伤到哪里了……有没有留下残疾?”   “没有,他好得很。”   保镖并不是在安抚她的情绪,实际情况就是,白银公现在好得很。   狙-击手射穿了后座的防-弹玻璃,但是未能击中目标。因为白银公后座窗上挂了一串幸运兔脚,遮挡了狙-击手的视野,导致那一枪未能命中目标。等他想开第二枪的时候,旁边的护卫车辆就已经围拢,保护它开进掩体范围了。   保镖解释说:“他侧脸位置受了点擦伤,所以直到今天才公开露面。等他来消息,我就把你们送回去。”   “哦,天哪……”纳什莉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深吸一口气,“他活着,他活着。我这几天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是他出事了,我将不得不回希欧维尔家的墓园里悼念他。”   纳什莉夫人又重重地吸了口气。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们。卡兰看见她牵起黑纱擦了擦眼睛,她的肩膀颤抖着,看起来非常瘦弱。   “夫人……”保镖想说什么,卡兰把她拉住了。   过了会儿,纳什莉夫人逐渐平静下来。   她又转过身来,眼眶微红。   “请问你能把爱丽丝抱去楼上睡觉吗?”纳什莉夫人将保镖支走了。   客厅里只剩她和卡兰。   纳什莉夫人绞着黑纱说道:“你也许会觉得我对爱德蒙没有那种‘母爱’……”   “我从来不这么觉得。”卡兰诚恳地说。   纳什莉夫人苦笑了一下,把这当做是宽慰。   卡兰平静道:“您或许觉得我对爱丽丝也没有那种‘母爱’。”   纳什莉夫人微怔。   过了会儿,她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她又整理了一下情绪,告诉卡兰:“我们之前冷战了近二十年之久。”   纳什莉夫人和上一代白银公结婚没多久就分居了。   两人性格不合,而且都不是有包容心的人,分居是最不容易伤害彼此的办法。   他们的独生子爱德蒙·希欧维尔在庄园长大,偶尔来爱尔兰探望母亲。他自小就不擅长表达感情,和母亲的关系也很僵硬。   后来上一代白银公因急病过世。   他死时,爱德蒙·希欧维尔刚刚获得一对双胞胎儿子。   “那时候,他请我回庄园,希望我来看看我的孙子们。”纳什莉夫人不停揉着黑纱,眼神低垂,“我拒绝了。我太软弱了……不愿意承担责任,也不希望让庄园束缚我的自由。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那时候才四十岁出头,还有大把时光可以玩乐,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华美牢笼里照顾孩子。   所以她没有同意希欧维尔的请求。   她只能通过报纸了解荆棘鸟庄园的消息——   蒂琳开始热衷动物保护和其他各种慈善事业,每天都辗转在宴会之上,她妆容精致,挥金如土,赢得所有人一致称赞。   拉斐尔和阿诺在仆人和家庭教师的环绕下逐渐成长。   希欧维尔整天忙于政事,很少回庄园。   他在丧父后独自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这之后,我和他再也没有说过话。直到我去共和国参加塞勒斯的葬礼。”   纳什莉夫人用深沉而复杂的眼神看着卡兰。   卡兰隐隐猜到什么:“他请您照顾他的女儿?”   “是的。”纳什莉夫人悲伤地点头。   而这一次,纳什莉夫人不能再拒绝他了。   “我并不是不爱他。”纳什莉夫人轻声告诉卡兰,“我只是,也很爱我自己。我本来以为按照他的性格,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说一句话了……但是……”   纳什莉夫人又流泪了。   ——但是他先低头了。   “卡兰……”纳什莉夫人慢慢伸出手,碰到卡兰的手臂,“你根本不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第68章   纳什莉没有见过他不带深意的笑,没有见过他安静温和地注视一个女人,也不曾见过他张开羽翼,给他不屑一顾的人遮风挡雨。   “我甚至没想过赢得他的原谅,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每周能跟他和睦地共处一室,聊上几句小镇琐事。”   纳什莉一边流着泪,一边牢牢抓着卡兰的肩。   非常用力。   她的眼睛里挣扎着忧虑与痛苦:“天哪,孩子,你懂吗?你已经得到他了。”   你已经可以伤害一位不曾被触碰过的神了。   纳什莉夫人的呼吸非常轻,她用极低的声音对卡兰说:“你恨他,我完全没有意见。但假使你怀有一丝爱意,请对他……”   “夫人,我们可以回去了。”保镖从楼上下来,终止了这段对话。   “仁慈。”纳什莉夫人起身时,在卡兰耳边说道。   *   卡兰直接回学校上课。   保镖把车开到了医学院的实验楼下。   康斯坦斯在窗边看着卡兰从黑色豪车上下来,一米九多高的女性保镖为她打开车门,在她耳边絮叨着什么。   “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保镖询问道。   “回形针、固体胶、活页本的内页,还有火车电池也要换了。对了,请问你能帮我把猫接回家吗?”   “公爵大人今晚会来。”   “好吧……谢谢,辛苦了。”   车渐渐开远,卡兰提着包走上楼。   她跟康斯坦斯点头打招呼,然后在前座洗手准备上课。   康斯坦斯以前从未深入思考过她的出身。   她很有教养,为人低调,除了专业课之外基本不跟同学交流。偶尔有人主动搭话,她会表现得很无措,让人觉得莫名尴尬。   她的社交能力有点问题。   康斯坦斯觉得她的家庭并不幸福,或许,并不富足。   但她自己的经济条件很好。   康斯坦斯不禁怀疑她跟拉斐尔有什么包养关系。   因为她衣品很好,一套套衣服全部是从头到脚配好的,经常一个季度都不重样。她随手放在地上的提包,没有标签,皮质高级,针脚细密,把手上系的丝巾看得出是手工刺绣,价格总归不会低。   康斯坦斯以前开玩笑问她家是不是有自己的裁缝。   卡兰非常震惊地否认了。   现在康斯坦斯觉得,那份震惊来自——“你居然猜到了”,而不是“你在说什么蠢话”。   他给卡兰扔了个纸条。   “你上周怎么没来上课?”   卡兰戴上手套,在纸条上写“生病”,然后把它扔回去。   康斯坦斯又扔了一个纸团。   “拉斐尔上周也没来。”   “我觉得你可以多关注些我和他之外的事情。”   “比如白银公遇刺?”   实验课老师从台上走下来,卡兰用刀把纸团戳进心脏膜瓣里,康斯坦斯看得一阵心绞痛。   下课后,卡兰急匆匆地离开,康斯坦斯想把她拦住。   “别问我了,康斯坦斯,我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不,不是这件事。”康斯坦斯认真地说,“这周四下午你有课吗?我们社团有个活动。”   卡兰惊讶地看着他:“没有,是什么活动?”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康斯坦斯说道。   卡兰意识到是哪类活动。   她微微沉默,点头同意:“把时间地点发给我。”   晚上,她回到家里,希欧维尔已经在卧室等着了。   他穿着睡衣,侧边的头发剪掉了一点点,以前看起来很平整,现在则有一丝凌乱随意。他在暖黄色的床头灯下翻她的笔记本,鎏金银发,琥珀蓝瞳,美丽如虚构。   卡兰注意到自己的火车位置变了。   它是按照日期摆放的,日历撕掉一天,刻度就往前移一格。希欧维尔居然把它放在了正确的那一格里。   ‘你对他做了什么?’   卡兰忍不住想起纳什莉夫人的话。   “晚上好。”她关上卧室门,放下提包。   希欧维尔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翻她的笔记。   她的字很潦草。   希欧维尔擅长笔锋尖锐的花体,纸上枯木丛生,或石碑林立。而她的本子看起来葱葱茏茏,很容易让人迷失。   卡兰远远看了他一会儿,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最后卡兰主动走上前问:“你还好吗?”   “如你所见,完好无损。”希欧维尔抬眼一瞥。   他想平淡地放下视线,但是移不开。   卡兰脱掉假发。   深墨色的黑发披散下来,仰头之后,一直垂到腰际。她的头发又长长了,像绸缎般覆盖在背上,紧贴着肩与手臂,有一圈光泽在流转生辉。   “过来。”希欧维尔呼唤道。   卡兰微微侧头:“我去洗澡。”   希欧维尔扔下她的笔记本,然后走过来抱住她。他的动作非常突然,直到迈入一臂可及的范围内之前,他都想克制住这个想法。   “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希欧维尔问她。   “还好。”卡兰与他拉开一点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问,“我想了一整周,你的遗嘱到底是怎么写的。”   希欧维尔眼里有冷光:“放心,没有你和爱丽丝的名字。”   “这是最好不过……”卡兰松了口气。   要是上面有她们的名字,她们就很危险了。   希欧维尔冷淡地说:“不过爱丽丝在共和国有一份信托基金,足够她读完大学。”   “谢谢。”卡兰客气地点头。   她拿了衣服去洗澡。   希欧维尔没有跟进去,卡兰注意到他的腿有点不方便,她也没有问。她知道袭击发生后,车门立即锁定,护卫车靠拢,司机急转避入掩体,这中间发生了一点碰撞。   应该不是什么大毛病。   不然希欧维尔现在肯定已经坐着白雪公同款轮椅去皇宫诉苦了。   希欧维尔在她桌边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   思绪渐渐走远。   他不是第一次面临生死危难,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怀着某种不可说的恐惧。   他不惧死亡。   这次也并非畏惧死亡。   只是仿佛,   仿佛还有未竟之业、未完之事。   那一串兔脚在窗沿上摇晃,子-弹擦着他的脸飞过,直接射穿了车座和车底。眨眼的功夫,混乱就已经发生并结束。他都来不及抓住一闪而逝的情绪。   这之后,他再怎么回忆,再怎么深思,也无法重复那一刻的感受。但刚才他看见卡兰推门进来,仿佛一切恐惧都从中回溯出现了。   卡兰从浴室里出来,围着长袍,看见希欧维尔有些怔忪,又问他一次:“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希欧维尔也忍不住问自己。   当然不好。   卡兰就站在他面前,不担心也不痛苦,就像遇袭时一闪而逝的恐惧感——让他完全抓不住。   “你真的喜欢我吗?”希欧维尔问她,视线躲闪。   卡兰失笑:“我为什么要骗你呢?自取其辱吗?”   “那就向我证明。”希欧维尔注视着她。   ‘你太堕落了。’他想。   卡兰的目光微微闪动,希欧维尔总是很难看清她黑眼睛里的情绪。除了痛苦,她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走上前,踮脚吻了吻他的嘴唇。   希欧维尔闭上眼。   ‘你太卑微了。’他又告诉自己。   卡兰抱着他的腰,身体柔软地贴近,然后结束短暂的亲吻,看向四角柱的帷幔。   希欧维尔把她带过去。   “我腿上有个夹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来,我来。”卡兰站在床边亲了亲他的脸颊。   希欧维尔试图避开伤口。   ‘你居然让一个黑发奴隶向你证明这种事。’   卡兰则努力寻觅着他被擦伤的痕迹,滚烫的吻几乎要让那个淡化消失的疤痕重新开裂流血。她悄声说:“我只是知道你没事而已,并非完全不在意。”   希欧维尔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吻锁定在唇上。   ‘你应对她的爱感到嫌恶、憎恨。’   卡兰慢慢上去,她身上还沾着温暖的水汽。   “这样?”   “嗯。”希欧维尔艰难地吞咽着满足感,又亲了亲她的唇角。   帷幔放下。   “如果我碰到了伤处……”   “没关系。”   他已经饮下最痛的感受了。   肉-体不会比它更痛。   深秋凋落的叶堆积在地上,果实丰硕饱满,皲裂出甜蜜的汁水。纤细的苇杆在风中摇晃,随时可能折断,但始终牢抓地面,她垂得愈下,水纹就越激烈,动荡的湖面全部被掩盖在丛中。   “好些了吗?”卡兰疲惫地问希欧维尔。   希欧维尔抱着她,在她肩窝里点头。   卡兰讥笑道:“你现在还觉得幸运兔脚是迷信吗?”   希欧维尔也在她耳边笑了一声。   “跟那个没关系。”   “是吗?”   他质问自己是否太过钝感,只有在这种距离下,才能感受些微的爱意。   不,不是。   只是她给的太少。   “完全没有关系,只是巧合罢了。”他低声道。   卡兰抬起手想关床头灯,他把她的手臂塞进被子里,然后熄灭了光。   “睡吧,我太累了……”   “不。”希欧维尔安静地贴着她的嘴唇,慢慢推进,“我来吧。”   风波就这样在黑暗中翻涌。   *   周四。   卡兰吃过午饭就去找康斯坦斯了。   他们一起骑车到下城区,然后拐进巷道,里面停着一辆很大的旧货车。   康斯坦斯把盖在货车上的布拉起来,敲了敲门。   里面打开一条缝,卡兰跟着他爬进去。   里面坐着七八个黑发孩子。   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十六七岁。他们都坐在地上,面前有破破烂烂的书和铅笔、橡皮。   卡兰惊诧地看着康斯坦斯。   他居然真的带她来参加这种灰色活动了——教黑发孩子们读书。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学。”康斯坦斯对孩子笑了笑,随意在车上坐下。   “老师好。”   “您好。”   “谢谢。”   ……   孩子们纷纷说道。   他们有一点畏缩怕生,但更多的是好奇。   “上次的作业都写完了吗?”康斯坦斯问道。   他把作业收齐,然后向震惊的卡兰介绍情况:“我主要教数学。小一点的还在学加减法,大一点的已经学到函数了。因为他们进度差很多,我又没有精力分两个班管,所以才叫上你帮忙。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卡兰喉咙有点干涩,心跳非常快。   孩子们都在看她。   卡兰抬手按住心口,喘-息道:“我可以负责年纪小点的那些。” 第69章   卡兰知道,这是个非常愚蠢、非常鲁莽的主意。   如果康斯坦斯被抓住,最多被遣返回国。   但如果她被抓住了,希欧维尔肯定最坏会把她掐死,最好会把她关进鸟笼。   这些黑发孩子都是灰色人口。   他们藏在下城区的巷子里长大,几乎没有见过日光。   他们的父母小心隐藏身份,做非常辛苦的体力活,频繁地换工作和住处。或者他们没有父母,好心的合法居民将他们藏在家中扶养。又或者他们根本没有抚养者,整日在桥洞和垃圾场里苟活,像老鼠躲猫一样躲避宪兵。   像“巴别塔”这样的援助团体,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他们,并且取得他们的信任。   康斯坦斯带卡兰来这里,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一旦她告密,这些孩子们的下场不言而喻,“巴别塔”也会彻底失去这个群体的信任。   卡兰犹豫道:“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现在离开……”   “我不担心,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康斯坦斯说道,“我们开始吧。”   卡兰继续他的进度,教年纪小些的孩子们算数。   他们很乖巧,也很胆小,有不懂都不敢问。   还有孩子小声提醒卡兰,让她下次戴口罩来,因为可能会被人看见。   他们的货车移动过几次。   一来是为了避开宪兵巡逻,二来是因为长时间停在一个地方会惹人怀疑。   到下课时间,货车再把孩子们挨个儿送回去。   “老师,你身上有糖吗?”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在课程结束后问康斯坦斯,“我的妹妹总说她想吃甜的……”   康斯坦斯给了她几条巧克力。   “老师,你学医吗?”另一个年纪大些的男孩问卡兰。   “是的。”   “我以后也想当医生。”男孩认真道。   卡兰喉咙微哽:“会有机会的。”   等孩子们都安全抵达住处,货车又开回最初的巷子,卡兰和康斯坦斯并肩骑车回家。   康斯坦斯跟她详细地讲这些孩子的身世。   卡兰沉默听着。   他们有些是从养奴场里抢救出来的,也有人是从小就生活在暗处的。还有几个孩子和卡兰一样,曾经过着正常的生活,但是因为第四修正案失去受教育权,险些沦为奴隶。   康斯坦斯对卡兰说:“本来这周有个在高速公路上劫持运奴车的计划,但是因为白银公遇刺,所有关卡都变严了。我们不得不放弃计划。”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对之前我说过的话很抱歉。”康斯坦斯说,“我希望重新邀请你加入这个团体。”   “即便你觉得我跟拉斐尔是地下情人?”   “你不喜欢他。”康斯坦斯微微侧目。   至少,康斯坦斯没有感受到他们之间有那种火花。   他脸上有点红:“如果只是身体和物质的关系,我想你可以对他保守秘密。”   卡兰差点撞上路灯。   “别这么说……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康斯坦斯眼睛一亮:“那你会跟他参加学年舞会吗?”   “当然不会!”   “那你是一个人?”   卡兰微微皱眉,侧头看了他一眼。   康斯坦斯立即脸红了:“我想邀请你一起……”   “不,我不参加学年舞会。”   康斯坦斯有些失落:“好吧。”   他注意到,卡兰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   除了一些社团安排的任务,她根本不会主动报名这些。   卡兰细数道:“我需要把费曼博士的稿子赶了,还有论文终稿也快到截止日了,上周我休一周病假,积压了一大堆事情。”   “没关系,我也不参加学年舞会,我正好要忙竞选的事情。”   “竞选?”   “是的,学生会主席的竞选。”   卡兰只是短短一周没来学校,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以前大一、大二的学生不能参加竞选。   但是因为这两年拉斐尔要参选,所以学生会就把条件放宽了。这也给了康斯坦斯机会,他在社团前辈们的呼吁下决定尝试一下。   卡兰回家后登录学校论坛,找到选举的帖子。   有个标题非常亮眼——《从政坛到学院:雪诺与希欧维尔的世纪之战》。   严格来说这确实是“雪诺”和希欧维尔的战争。   卡兰看了一会儿候选人介绍,猛然发现康斯坦斯的履历丰富程度和拉斐尔不相上下。   他在巴别塔三年,参与或组织过无数公益活动,这些活动在校内和校友之间很有影响力。他在专业成绩、个人形象、国际交流、荣誉奖励等方面也无可挑剔,他甚至比拉斐尔更加平易近人。   非要说他有什么硬伤,那就是留学生身份了。   在投票开启后,卡兰少有地关注了一下竞选情况。   她发现学校从来不是象牙塔,学生会选举几乎是小小的政坛缩影。   拉斐尔票数占压倒性优势,但康斯坦斯上升势头很猛。医学院拉起了横幅,巴别塔社团也开始进行一些拉票活动,许多从来不认识康斯坦斯的同学也开始关注他了——甚至有校报记者在医学院楼下蹲守他。   卡兰这段时间很少跟康斯坦斯联系。   在社团会议后,他总是匆匆离开。   拉斐尔并没有像康斯坦斯一样努力地拉票,他不需要。他只要像平时一样做自己就可以了。   *   星期日。   希欧维尔来坡道别墅的时候,卡兰正在看巴别塔给康斯坦斯拍的宣传视频。   “这是什么?”希欧维尔低头也想看看。   卡兰心虚地把笔记本盖上了。   “什么意思?”希欧维尔皱眉看着她。   “没什么。”卡兰用指尖敲着笔记本,故作轻松说,“一个无聊的视频而已。”   “色-情视频?”希欧维尔问。   卡兰僵硬地摇头。   希欧维尔把她的手扣住,然后翻开笔记本,点继续播放。   康斯坦斯站在大会堂前,背后是来来往往的学生。   他指向地平线,镜头随之拉远,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他说道:“虽然黑暗后总能迎来黎明,但我们要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能熬到那个时候。我们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就此投身夜色,要么奋起反抗,亲手托起太阳……”   卡兰等着希欧维尔的讥嘲。   但他只是平淡地问:“这是候选者吗?”   卡兰有些心虚,她解释道:“是的,他叫康斯坦斯,也是医学院的。他让我们班的人帮忙转发宣传视频,所以我才……”   “他跟你同一级?”   “对。”卡兰紧张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   可能是因为康斯坦斯邀请了她参加学年舞会。   但是这也没必要啊。   她又没答应。   她只是觉得希欧维尔知道这件事会很不安,很恼怒。   “那他跟拉斐尔也同级。”希欧维尔把卡兰从电脑边挤走,又打开视频介绍页看了一眼,“他的票数好像很高。”   他在翻康斯坦斯的资料。   卡兰越来越紧张了。   因为康斯坦斯这两年的活动照里,也偶尔有她的身影。   在希欧维尔自己翻到之前,她连忙开口,抢先承认:“他确实挺厉害的,我跟他一个社团,一起参加过几个活动。”   她很用力地强调“几个”。   “是吗?”希欧维尔没有听出别的意思。   他又往下翻了翻,卡兰确实出现在了某个活动照里,他嘲笑道:“你只露半个鼻子,这也算一起参加了活动?”   卡兰松了口气。   幸好巴别塔选的照片都是以康斯坦斯为主角的。   “这是爱心日活动。”卡兰说。   “我记得。”希欧维尔抬眼看她,视线流连在她嘴唇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日子。”   卡兰脸上滚烫:“闭嘴,不要提那个。”   希欧维尔关掉这一页,又看了看拉斐尔的竞选情况。   拉斐尔太高傲了,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出稳操胜券的样子,不喜欢说自己有什么困难,也不爱提竞选的苦累。   “你觉得拉斐尔当选的几率大吗?”希欧维尔随口问道。   “这不是由你说了算吗?”   “不,我不管这个。”希欧维尔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你觉得这个由我说了算?拉斐尔不会向我请求帮助的。”   卡兰隐约明白了一点:“他怕被你嘲讽。”   “他怕承认自己的失败!”希欧维尔严厉地强调。   “因为承认自己办不到就要被你嘲讽。”   希欧维尔愤怒地瞪着她。   卡兰耸肩:“别跟我说你不会。”   “我不会。”   卡兰提了提裙子:“你觉得我今天的打扮怎么样?”   “我都没注意到你打扮过。”   “你看。”卡兰怜悯地说,“这是一种本能。”   幸好她已经学会反读了。   希欧维尔恼怒地把笔记本推开,将她抱到桌上,讥笑道:“如果你真的很介意,我们可以认真研究一下裙子的结构。”   他们认真研究了裙子的结构,和裙子下的结构。   第二天,卡兰精疲力竭地坐车到学校。   选举如火如荼。   她的论文终稿投出去了,科普读物终稿也交给费曼审核了。   接下来她会有一段空闲时间。   但她准备利用起来,给她的“学生们”写写教案。   她还特地跑去旁听了教育学的公选课,希望能有所帮助。   因为康斯坦斯这周比较忙,所以星期四她独自去下城区货车教书。   她带了不少糖果,不过比起这些,孩子们更需要的是学习用品和新的书。他们用的书是辗转过很多人的,写作业都得用铅笔,因为下一个人用时,要把它们擦掉。   在数学课后,卡兰还给他们上了一节简短的卫生课。   她利用专业知识,教他们一些保持干净并且避免生病的办法。   黑发人种一旦生病会很麻烦,因为他们没有居民身份证明,不能去医院,只能把生死托付给黑诊所。   “你们都接种过疫苗吗?”卡兰问道。   孩子们纷纷摇头,年纪小些的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疫苗”。   “我在养奴场接种过。”其中一个孩子举起手。   卡兰沉思道:“好吧……接种疫苗是必须的。我回去再跟你们的另一位老师想想办法。” 第70章   卡兰统计好人数,然后把常见的几种疫苗列成表,算算他们大概需要多少钱。   她找到康斯坦斯,跟他商量这件事。   康斯坦斯表示巴别塔之前做过义诊,但是没做过疫苗接种这类事。因为有些疫苗比普通药物更难弄到,仅专门负责接种疫苗的医疗机构才有。   “我的需求量不大,能想想办法吗?”   “可以去防疫站弄。”康斯坦斯翻了翻通讯录,“我之前做志愿服务的时候,在那边认识一名医师,但是我不确定能不能说服他为我们偷疫苗。”   卡兰皱眉:“他真的会冒着丢工作的危险帮忙吗……我们校医院应该也有疫苗吧?”   康斯坦斯摇头:“在自己身边偷就太打眼了。”   “直接从生产方购买呢?”   “私人很难直接从生产方购买疫苗。”   卡兰陷入沉默。   康斯坦斯叹了口气:“抱歉,卡兰,我帮不上忙。”   卡兰摇头表示不要紧。   康斯坦斯提着文件包匆匆离开,他还有一大堆竞选的事情要忙。   卡兰略微沉思,又联系上另一个人。   她记得有个校友,是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经常参加巴别塔社团活动。   这位老师还参加过很多次反第四修正案游-行。   她以前教的学生中,不仅有具有身心缺陷的孩子,还有不被普通学校接受的黑发孩子。她对那些孩子都很真情实感,非常愿意施与帮助。   卡兰联系上她,说明来意。   “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呢?”对方沉稳地问道。   卡兰告诉她:“我需要几个合法的身份证明。”   “请继续。”   “我认真想过,偷疫苗还是太不靠谱了。如果我们能把他们假扮成普通的孩子去打疫苗,会不会好一点?”   对方也认真考虑了一下:“我们面谈吧。”   她们见面后很快商定计划,开始实施。   由老师选择几个身高体貌特征类似的学生,提供他们的身份证明,然后卡兰给黑发小孩们化妆打扮,确保不被看出来。   老师按照正常流程把他们带去防疫站打疫苗。   如果防疫站要求出示疫苗本,她就谎称丢失重办。   防疫站虽然严格管理,但也怕被扣上“歧视障碍儿童”的帽子,所以没有太为难,甚至尽力提供帮助。   几周后,卡兰和老师帮所有小孩打完了必要的疫苗。   疫苗钱是卡兰出的,她向费曼博士预支了稿费。   这件事结束后,老师认真地问卡兰:“你有考虑过自己组织这类活动吗?我觉得你能力不错。”   “不……我不能。”卡兰神情中有所顾忌。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那真是可惜了。”老师叹了口气,“以前大部分活动都由康斯坦斯组织,现在他忙着学生会的事情,巴别塔缺一个有执行力的组织者。”   “我不认为我能胜任。”   卡兰跟老师讨论过这件事之后不久,巴别塔社团的会长给她发了一封邮件,通知她本周六晚九点开会。   卡兰找了个理由跟希欧维尔请假,然后前往社团活动室。   活动室里只有一个人,巴别塔的会长。   会长是计算机系大四的学生,名叫雷欧,目前在保密机构实习,所以很少在社团活动中现身。他看起来瘦瘦高高的,戴一副无框眼镜,灰发碧眼,声音沙哑,路人长相,存在感很低。   他开门见山地告诉卡兰:“因为康斯坦斯最近比较忙,所以我想提拔几位活动策划。我看过你的履历,目前为止都还不错,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意向加入管理层。”   “非常荣幸。但是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恐怕难以胜任。”   雷欧打量了她一下,镜片上闪过一道光:“你现在大二,学习忙吗?”   “还好……”卡兰莫名紧张起来。   “你觉得幕后工作适合你吗?”雷欧双手交叉,微微倾身靠近,声音没有起伏,“需要花费一定时间,但是不用露面,也不用承担太大风险。至少你不会因为截运奴车被抓,也不会因为在烈日下游-行中暑。”   他的话太一针见血,几乎完全洞悉了卡兰的顾虑。   “我还是觉得……”卡兰仍想拒绝。   “不用立即给我答复。”雷欧直起身子,把一张邀请函推到卡兰面前,“请收下这个,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卡兰随手把邀请函塞进包里,匆匆回到坡道别墅。   她一开门,看见猫在楼下喵喵喵地叫,希欧维尔站在二楼楼梯上,试图用一只拖鞋扔它。   “你做什么!”卡兰连忙把猫抱走。   “这只小魔鬼咬了我靴子!”希欧维尔怒气冲冲地说,“我说过要在我来之前把它送走!”   “你答应让我养的。”   卡兰小心翼翼地把猫放进仓库。   “你今晚去做什么了?”希欧维尔皱眉问道。   “没什么。”   希欧维尔怀疑地看着她,卡兰完全不敢看他的眼睛。   希欧维尔瞬间有了很多想法。   这可是大学。   她可以在天文台跟男同学看流星,可以在草地上野餐,可以在破烂宿舍里一边玩真心话大冒险一边脱衣服……大学校园里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你交男朋友了吗?”希欧维尔皱眉问道。   卡兰惊异的声音微微变调:“你说什么?”   希欧维尔冷淡地挑眉:“我问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卡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我……”   “你。”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你最近总是鬼鬼祟祟的。”希欧维尔仍皱着眉。   “我没有。”卡兰震惊地反驳,“我当然不会交男朋友!你去照照镜子,整个首都大学能找出比你更好看、更有钱的男人吗?”   希欧维尔往楼梯上后退了一步。   他颧骨上浮出一点红色,低声道:“你这个蠢货……”   卡兰好不容易把这件事糊弄了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在焦虑不安中醒来。   她看见希欧维尔在床头盯着她,神情严肃,手指间夹着一张邀请函。   是雷欧给她的那张邀请函。   “这是什么?”希欧维尔冷淡地问。   说实话,卡兰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她昨天准备直接拒绝的,所以根本没看。   “你翻我东西?”她微微皱眉。   “是‘我’的东西!你是我的,所以你的东西都是我的。”希欧维尔把邀请函翻开,拍到卡兰枕头边,“学年舞会邀请函?”   “……”卡兰打破头也想不到雷欧会给她这个,她反应迅速,“是拉斐尔给我的。”   希欧维尔那半张床震了一下,他的声音让卡兰耳膜生疼:“拉斐尔应该邀请他的未婚妻参加舞会!他最近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了。”   他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卡兰迅速爬到他身上,抢走邀请函撕掉。   “能让我再睡会儿吗?”她恼火地问。   “你已经睡得够久了。”   “这才……”卡兰看了一眼钟,“五点半点!?”   她倒头睡了回去,不管希欧维尔怎么叫都一动不动。   希欧维尔把她撕掉的邀请函冲进下水道里,然后又开始翻她书包,想找找她上课谈情说爱的蛛丝马迹。   卡兰听见窸窣声,闭着眼说:“不要翻我的东西。”   “是我的东西。”   “我在书包里放过猪肺。”   希欧维尔把手收了回来,回盥洗室洗了几遍。   他又回床上躺下了。   就在卡兰即将睡着的时候,希欧维尔说:“你可以在家读书,像阿诺以前那样。”   卡兰没有回答。   希欧维尔小声叨念:“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过多接触校园比较好,会造成很多麻烦,也会让拉斐尔心不在焉……”   “那你给我报个双学位吧。”卡兰终于睁开眼。   希欧维尔转头看着她。   卡兰说:“只要学习占用了我的所有时间,我就没空谈恋爱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确实是这个道理。   “我想读个教育学之类的。”卡兰困倦地说。   后来希欧维尔怎么说的,她也不太记得了。   反正一觉起来就是中午十二点,房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然后星期一,她收到首都大学教育学院的通知,她可以开始修双学位了。   上课时间是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晚上,还有星期六星期天。   卡兰含泪把课程表贴在墙上。   好在辅修学位课程不是很严格,她可以抽一天去教黑发小朋友们读书。   在忙碌之中,十二月到了。   学年舞会在圣诞假期前举行,各院系的情侣们会走过红毯,忘情热舞。校报会把走红毯的照片拍下来,挑选好看的装订成册,作为学校文化宣传的一部分。   不少知名校友也会在这个时候返校。   卡兰知道白雪公和他的夫人会来。   同时,学生会将在舞会开始前宣布竞选结果。   首都大学校长和新任学生会会长将给大家进行新年致辞。   卡兰对这种活动完全没有参与欲。   她准备跟所有人一起听完致辞,然后迅速回家取暖。   “康斯坦斯,恭喜。”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做到了!康斯坦斯,这真是奇迹!”   “我能跟你握个手吗?”   从落座开始,卡兰后面就不断有人走动,许多人压低声音跟康斯坦斯搭话。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康斯坦斯的视线。   两个人同时一愣。   康斯坦斯收敛视线,跟一名搭讪的女生握手,他朝她礼貌地笑了笑。   “你有舞伴吗,会长?”那名女生挑逗地扬眉。   “已经有了。”康斯坦斯绅士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女生。   卡兰认出那名女生是巴别塔的骨干。   她迅速转过头,开始听校长演讲。   竞选结果已经出来了。   康斯坦斯在最后关头以微弱优势超过拉斐尔,当选学生会主席。   现在,拉斐尔不仅要面对人生中第一次失败,还要给这个姓“雪诺”的留学生当副手。 第71章   卡兰听完新年致辞,从大会堂侧门溜出来。   外面草地上覆着新雪,翠绿和银白融为一体,颜色鲜艳如洗。空气寒冷清新,吸入肺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爽快。   卡兰其实很喜欢冷天。   她觉得自己在冬天更清醒,夏天则总是又黏又燥的。   她经过地下车库入口附近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卡兰。”   卡兰回过头,看见穿一身白西装的拉斐尔。   他的头发留长了一点,除了鬓角微卷,其他地方好像又恢复了先天的笔直。它们柔顺地垂在肩上,和雪一样干净。   “你不去参加舞会吗?”卡兰诧异地问。   “我的舞伴不是你吗?”拉斐尔假笑了一下——他因为这件事被骂得不轻。他父亲甚至希望他在圣诞节把未婚妻带回家过。   卡兰忍不住笑出声:“你没戳破这件事吧?”   “没有,我说我邀请你了。”   他们在落着雪的草地上沉默一会儿。   “去兜风吗?”最后,拉斐尔说。   卡兰跟着他进了地下停车场。   他把车开上赛车道,速度不快,车里暖气十足。   卡兰注意到他疲惫又抑郁的神色。   “你觉得我能学开车吗?”她尽量克制住自己不提竞选的事情。   “可以,但我不能教你。也别指望父亲教你,他一年根本摸不了几次方向盘。”   车里气氛又冷下去。   拉斐尔随口问道:“你为什么没参加学年舞会?不是有人邀请你吗?”   “你父亲把邀请函冲进下水道了。”   “当然。”拉斐尔瞥了她一眼,语气有几分讥诮,“他当然会……”   卡兰怒道:“我没有背着他谈恋爱!”   拉斐尔语气平静:“你跟那个姓雪诺的不是走得很近吗?”   “不是康斯坦斯给的邀请函!你没看见他有舞伴吗?”   “你嫉妒了?”   卡兰梗了一下:“不……”   拉斐尔漫不经心地轻笑。   卡兰整理表情,告诉拉斐尔:“我不喜欢康斯坦斯,他有时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但是……但是他之前邀请过我参加学年舞会,我拒绝之后,他就说他也不去……”   拉斐尔点头:“结果他带了另一个女生参加舞会。”   “对。”卡兰郁闷地说,“我是不是有点小心眼?反正我都拒绝了,他完全可以找别人去参加……我干嘛要介意这样。”   “因为他承诺了他也不去。卡兰,换位思考,我也会生气的。”   拉斐尔转过一个急弯,微微抬手扶住卡兰的手臂。   他问:“那邀请函是谁给你的?”   “呃,雷欧,你知道吗?巴别塔社团的会长。”卡兰说完又澄清道,“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他是出于社交礼貌,想借机请我加入巴别塔管理层。”   拉斐尔听过这个人。   计算机系的天才,低调神秘又有领导才能。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拉斐尔侧目问道。   卡兰点点头。   拉斐尔转了一个非常急的弯,直接掉头回学校。   “你做什么?”   拉斐尔没有说话,他打通电话,对那头说:“送一套晚礼服和高跟鞋来学校。”   他挂断后把手机扔给卡兰,让她把尺码发过去。   “我们要做什么?”卡兰问道。   “你去找雷欧参加舞会。”拉斐尔平静地说,“我觉得康斯坦斯那小子喜欢你。”   “可是我……”   拉斐尔又踩一脚油门,卡兰被吓得不轻。   她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我不会跳舞!”   “先打电话联系雷欧,我等会儿教你。”拉斐尔冷笑一声,“反正我这个学生会主席是当不上了,得先膈应一下雪诺。”   卡兰还是一脸不情愿。   拉斐尔胁迫道:“我帮你认了舞会邀请函的事情,你总得做点什么感谢我吧?”   他们到学校时,礼服和鞋也正好送到了。   定制礼服,尺码还是有点差。卡兰穿着大了一点,蕾丝边领口很宽松,拉斐尔帮她用别针夹了一下。   “你看起来很美。”拉斐尔礼貌地说。   卡兰收到雷欧的回信,说他不在学校,但是可以在半小时内赶到。   拉斐尔直接把卡兰带进了舞池,教她最简单的华尔兹舞步。   他好脾气地说道:“你只要做一件事,看准我的脚,躲开不要踩。”   也不知是拉斐尔教得差,还是卡兰学得差,她几乎步步踩在他脚上。   “好吧,我终于知道这主意有多馊了。”拉斐尔痛苦地说。   卡兰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她就跟玩打地鼠游戏一样,拼命躲闪着拉斐尔的步伐。   康斯坦斯远远看着他们,眼神十分复杂。   但拉斐尔生不出成就感,他觉得脚背要被踩穿了。   好不容易等到雷欧过来,拉斐尔终于解脱出去,可以在旁欣赏康斯坦斯布满阴霾的脸色。   这位计算机系的前辈平时几乎不做运动,卡兰跟着他在舞池里龟速移动。   “你决定答应我的请求吗?”雷欧低声问道。   “这……”她卡壳了。   雷欧非常有预判性地避开她的高跟鞋:“没关系,你不用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我们从简单的做起,你先试着起草方案,如何?”   卡兰注意到他换上了燕尾服,但里面的衬衫微皱。   他额上微微见汗,多半是匆忙从工作中赶来的。   “先试试吧……”卡兰沉思着同意了。   雷欧点头:“很好,我这里有个内部消息。”   康斯坦斯眼看着卡兰跟自己的会长越转越远,只能伸长脖子张望。   他看见雷欧微微俯身,朝卡兰低下头。   “稍等。”康斯坦斯连忙从一圈学生会干部中冲出来,朝他们走过去。   拉斐尔嗤笑一声,接替他的位置,走进了人群,顺便关切地挽起了他舞伴的手。   另一边。   “圣诞节后,首都西南方的钻石码头将有一艘船出海,上面载了二十几名我们从养奴场援救出来的黑发人种。”雷欧牵起卡兰的手,塞给她一个U盘,“详细资料在这个里面,你以最快速度做一个方案给我,我们先试试。”   卡兰攥紧手。   雷欧又带着她转过一圈,在康斯坦斯来到时,他将她放开,然后欠身行礼。   “非常感谢。”他微笑道,镜片上的光芒非常耀眼。   康斯坦斯想上前说话,但卡兰已经匆匆忙忙掩着领子跑了。   康斯坦斯听见她打电话:“拉斐尔,你给的这件礼服太宽松了!快点把车钥匙给我,我要去换回来!”   康斯坦斯怔忪地站在原地。   舞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卡兰坐在拉斐尔车上做方案,等他带着甜点回来,然后送她回家。   “我们要上纪念相册了。”拉斐尔告诉她。   “你知道你父亲会很生气吧?”   “这就要看你怎么处理了。”拉斐尔毫不在意,“实在不行,我可以把阿诺的专辑发给他。这样他就来不及对我生气了……他会先把阿诺掐死。”   卡兰早就知道了,拉斐尔是个狠毒的人。   她回家后不久,希欧维尔几乎是暴怒着闯了进来。   他一直在关注竞选结果,学年舞会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他看见卡兰穿着他们家裁缝定制的礼服出镜了。   那件礼服在她身上真是该死的下-流。   前-胸和后背都低得不像话,暗红丝绒又低俗又充满暗示。她甚至没穿衬裙,一条光腿踩进细绑带的高跟鞋里,晃荡出来的轮廓完全脱离稚气。   希欧维尔有一肚子火要发。   但是他推门进去,里面流淌出温柔舒缓的音乐,瞬间冲灭了他头顶的热气。   卡兰换下了不合身的礼服,穿着白色睡裙,小心翼翼地踩着拉斐尔教她的舞步,在客厅里独自转着圈。   她看起来迟钝到有几分滑稽。   听见开门声,她连忙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假装在收拾东西。   “舞会好玩吗?”希欧维尔听见自己用平静的声音问。   “都是拉斐尔的馊主意。”卡兰急忙解释,“你去骂他吧,别盯着我看了。”   希欧维尔放下权杖,声音毫无起伏:“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差点把他踩残废了。”   卡兰涨红脸:“我第一次跳舞!”   希欧维尔脸色阴沉,他从卡兰手里取走水果刀,然后把手放在她腰上。   “你学了什么?”   “学了不踩他的脚。”   “我是说舞种!”希欧维尔被她气笑了,“华尔兹吗?”   “是的……”卡兰闻到了他身上的雪松木味。   干燥,清淡,散发出悠远宁静的松脂香。   正适合这样的深深冬夜。   “很好。”希欧维尔帮她站正位置,他面无表情,“跟着我。”   “你要教我跳舞吗……”卡兰尴尬地低着头。   她觉得自己要是踩他一脚,会被骂整整一个礼拜。   希欧维尔抬起她的下巴:“看我,不要看地上。”   “但是!”卡兰拼命想低头。   希欧维尔手上力道很稳,卡兰只能正视着他:“视线交流是很重要的。”   “你会后悔的……”卡兰自暴自弃道。   希欧维尔挑了挑眉,放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带她走出第一步。   卡兰惊讶地发现她没踩到他。   她跟着希欧维尔摆荡,摇晃,身体倾斜或拉进,步伐进退自如。她沉没在那双蔚蓝的眼眸中,只能听见舒缓的旋律一直在回响,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直到整张cd放完,她热汗淋漓,两人才在沙发上坐下休息。   她居然全程都没有踩过希欧维尔。   “你是怎么躲开我的?”卡兰气喘吁吁地问道。   希欧维尔侧头嗤笑:“躲开?”   “不然我怎么可能一次都没踩到你!”   希欧维尔把她的额发拨开,舔了舔她的汗水:“这是身体契合度的问题。” 第72章   卡兰将他的脸推开:“狗屁,你以前不跟人跳交谊舞吗?难道你跟谁身体契合度都很高,我只跟你高?”   希欧维尔皱眉:“注意言辞。”   “这是技巧问题。”卡兰坚持认为他掌握了诀窍。   希欧维尔的蓝眼闪烁了一下:“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技巧问题……”   卡兰侧目看他。   ——平时他可没有那么容易承认她的观点。   希欧维尔喉结动了动,他像刚才起舞时那样,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他将她拉到腿上亲吻。   他嘴唇干燥微凉,卡兰避开说:“不要,我今晚已经很累了。”   希欧维尔亲在她下颌上:“接吻要多少力气?”   “滚开!”卡兰试图挣脱出来,“只接吻你自己信吗?”   她坐的位置什么都感觉得到。   希欧维尔在探索她颈间的肌肤,卡兰觉得自己全身是汗,又湿又黏,她推搡道:“等我洗一下……”   “嗯。”希欧维尔念了一声,但是没有放开动作。   他慢慢逼近,卡兰热得惊人,脸上的薄红迅速蔓延到颈间。   身体的契合度。   富有控制力的技巧。   还有恰到好处的眼神交流,热意,汗水。   这就是华尔兹。   卡兰太累了,实在受不了这个进展:“走开!我不相信你跟蒂林夫人跳交谊舞没有默契!”   希欧维尔慢慢松开她。   “为什么提这个……”他蹙着眉,眼神看起来很阴郁。   ‘因为不想做不可描述的事情。’   卡兰清了清嗓子:“客观陈述我的观点。”   “我从那晚意外开始,就跟蒂林没有过多身体接触了。”   “你还守身……”   “因为我觉得很脏。”希欧维尔冷淡地看着她。   卡兰被他刺了一下。   他觉得她是肮脏低贱的,所以不会用碰过她的手去侮辱自己的妻子。   希欧维尔感觉卡兰攥紧了手。   她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眼神躲避他,又慢慢移回来。她在勉强自己注视他,神情中没有一处不写着渴望逃跑。   “有多脏?”   她声音极轻,和呼吸一样,但眼神傲慢得近乎挑衅。   希欧维尔想亲亲她垂下的眼角。   他问自己,这有多脏?   有多脏?   卡兰被他掐着腰按下,她吃痛仰起头,大声尖叫。华尔兹舞曲还在耳边回荡,舞步缓慢,他们进退牢抓节拍,肩、腰、膝、足,每一处都被调动,身体的升降与摇摆构成连绵不休的舞步。   希欧维尔姿态高洁,引导她将重心托付在自己身上。他们的舞步从踌躇到猛进,从僵硬到流畅。卡兰黑发如浪,身体比刚才更加柔软,动作却完全跟不上节拍。   他们完成最后一次康德拉交换,身体上挺,脚跟落下,滑步平行,分离注视前方的视线又回原位交织勾缠。   这真是……   “肮脏到不可饶恕。”   希欧维尔在一声叹息后,低低地在卡兰耳边道。   不可饶恕,不被接纳,不可言说。   卡兰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发上。   希欧维尔把她抱起来。   他们洗好澡,共枕入眠。   希欧维尔紧紧抱着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他用视线描摹卡兰疲倦的面容,卡兰被他看得根本睡不着:“你在看什么?”   希欧维尔想在她颈上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她背后纹荆棘鸟的翅膀。   “在看我的罪。”   希欧维尔紧盯着她的眼睛,给她一个晚安吻,然后关掉了床头灯。   黑暗中,他们听见彼此都不平静的呼吸。   *   圣诞节,学校放假。   希欧维尔有一大家人需要陪伴,所以得等明年才会出现。   卡兰暂时不清楚期末考试成绩。   她很快就把假期作业做得七七八八了,剩余时间都花在巴别塔社团的活动上。   学年舞会上,雷欧给了她一个内部消息。   他们要偷-渡一些养奴场的黑发人出国,船将在圣诞节后从钻石码头出发。雷欧把各种资料都交给她了,要求她以最快速度做偷-渡方案出来。   这些资料都是“内部机密”。   其中包括地下水道、码头设计图等等市政工程的详细资料,还有码头雇工资料、他们的家庭情况等等个人隐私。   卡兰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源。   雷欧是计算机系的天才,也许他手下有一整个黑-客团队。他工作的保密机构属于苏格兰场,他也可以通过合法渠道获得这些资料。   总之,这些东西的准确性不用怀疑。   卡兰只要照着他给的积木,去构筑相应的建筑就好了。   她把方案交给雷欧,雷欧修改过后投入实施。   具体的实施过程,卡兰并不参与——这也是雷欧说这个工作“安全”的原因。她只跟雷欧直接对接,不用抛头露面,也没有执行者会知道她的存在。   计划实行那天,卡兰坐立不安很久。   她打开电视,一直没看见相关新闻,这才渐渐松了口气。那艘船应该顺利出海了,她的黑发同族会被送往别国,开始新的生活。   这依然很艰难。   因为他们是偷渡客,没有合法身份。   他们要过上暗无天日的苦日子,甚至会因为换了个环境而更加艰辛。但是国外环境的比较宽松,如果他们有一定能力,或许可以找到出路。   这个概率很小。   晚上,雷欧跟卡兰打了个视频电话,告诉她一切顺利。   卡兰看起来并不高兴:“他们在国外也不会活得很好。”   雷欧平静地说:“他们脱离了奴隶身份,这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仅仅不被人称作‘奴隶’,并不是脱离了‘奴隶’身份。”卡兰冷冷地说道,说完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尖锐,“抱歉,我不是想扫兴……”   雷欧摇了摇头,他靠在椅子上:“没关系,你可以跟我说你的想法。”   “你见过养奴场长大的孩子吗?”卡兰问道。   她的神情平静得像面具。   雷欧点头:“我当然见过……”   “你跟他们交流过吗?”   雷欧摇了摇头。   卡兰说:“有个养奴场的孩子告诉我,在那个地方,他们活得很好。因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吃同样的罐头,从同一个水槽里喝水,在同一个位置烙标签,没有任何人受到差别待遇。”   雷欧微微倾身,皱着眉认真倾听。   “但在外界,一切都是‘不平等’的。人和人之间有阶级地位、经济条件、身高体貌的差距,也因此受到不同的待遇。所以他们不想离开养奴场去外面。”   他们想要的,是牲畜般的平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雷欧还没有说完,卡兰就在镜头前站起来,她的手撑在电脑两边,情绪非常激动:“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比起逃离出境,比起染发躲藏,比起这一切的‘救助’!现在最重要的,是恢复黑发人种受教育权,是要让大家重新得到智能,像自由人一样思考!”   否则他们永远都是牲畜。   关在笼子里的牲畜,丢失在街头的牲畜,穿了人的衣服陪主人出席各种宴会的牲畜。   这些有什么区别呢?   卡兰看着雷欧沉默微讶的样子,渐渐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说救助不重要,逃出去当然有更多的机会……”   “你不用总是跟我道歉。”雷欧笑了笑,他把眼镜取下来,“推翻第四修正案确实是平权运动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喝了口茶,跟卡兰讲第四修正案的来由。   卡兰虽然了解一点“剥夺受教育权”的问题,但是对于这个法案是谁提出的,为什么能通过,其实并不了解。   雷欧帮她理清了思绪。   “剥夺黑发人种受教育权”的法案,其实在很多年前由上议院提出过。   上议院也就是贵族院,全部由浅发贵族构成,以激进派的希欧维尔公爵和保守派的雪诺公爵为首。   这个法案被下议院投票否决过几次,没有引起全社会范围的关注。   “近些年,一些歧视性法案在下议院的票数有所浮动,以前压倒性拒绝的局面,变成了现在大概3:2的票数焦灼。上议院觉得机会来了,所以又一次提出第四修正案。这次,在希欧维尔和雪诺的运作下,它以微弱优势在下议院通过了。”   “这么一来,上议院下议院达成一致,第四修正案获得御准,正式生效。现在之所以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是因为首相在落实这一法案的时候,仍有所保留。”   卡兰觉得身上有寒意刷过:“但是首相的任期就要到了……”   雷欧的声音压低:“对,下一任首相本来应该是杜南。他是一个非常公正无私的人,也很有勇气,绝对不可能放任贵族们借助法案为所欲为。”   “现在我可以肯定,是白银公一派暗杀了他,那次车祸绝对是戴维斯家的手笔。接下来,新首相可能会是白银公或者白雪公的人,他会严格落实法案。”   “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卡兰怀着一丝希望问道。   雷欧痛惜地低下头:“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像今天这样,拯救零星几个蒙昧的人。”   卡兰紧抿着唇,眼神有些动荡。   雷欧说道:“我们只是学生。也许有各自的技能,擅长计算机,会治病,但我们离权力中心太远了。最终我们还是只能看上议院、下议院的博弈,期待民主党中有一位英雄站出来,推翻第四修正案。”   卡兰沉默不言。   ——他们离权力中心太远了。   也不尽然。   她和希欧维尔在某种意义上是很近的。   最后,雷欧说道:“对了,提前祝你圣诞节快乐。”   “你也是,圣诞节快乐。”   他们的通话在深夜结束。   第二天,卡兰发现雷欧把社团官网的UI换了,最上面宣传图变成了烫金黑色字体。   上面写着——   “唯有愚昧能将灵魂束缚。” 第73章   卡兰假期过得非常充实。   也非常孤独。   左领右舍都装饰了圣诞树。   作家给木头篱笆围了红绿彩灯,保镖买了一套圣诞老人的服装,就连聋哑人老夫妇都在家放起圣诞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卡兰想见见自己的养父母。   她寄出的信从来没有回音。据拉斐尔说,他们一切都好,收入和以前一样,因为少一个孩子要养,生活还更加宽裕些。   他们用每个月余下的钱买养老保险。   非常讽刺。   卡兰和养老保险一样,只是某种风险防范措施。   她不懂自己为何仍抱有希望。   现在她知道,她对希欧维尔也是没有意义的。   他有终身坚持的事业,和被他珍视的家人。   这些错误的情感也许可以蒙蔽他一时,但不可能伴随他一生,早晚他会反应过来的。   在这样的生活里,卡兰看不见一丝希望。   ‘这是慢性死亡。’她告诉自己。   深夜独处时,她会突然想逃离这个国家。   但每次她看见自己的教案,又会将这分心思压下来——她不能走,她身后还有无数饱受煎熬的同胞。   留在这里,她能再为他们做一点事情。   圣诞节那天,下雪了。   从早到晚,外面的圣诞树上都覆着沉重的银白。街灯的光透过树梢,洒落在院子里。猫头鹰不见了,天冷,它也许已经冻死了。猫蜷在楼下,懒洋洋的不理睬人。   卡兰许愿很久,希望有圣诞老人给她送一张前往爱尔兰的车票。   她关上灯入睡。   但是半夜,楼下传来凄厉的猫叫。   卡兰披上薄毯走下楼,看见希欧维尔站在门厅里。   他的银发沾着雪粒,颜色混淆,几乎不能辨认,湿气从厚重的鹿皮靴子里渗出来。他大衣上有金线勾边的家族纹章,手中荆棘鸟权杖折射出寒冷月光。   他仿佛是从国会讲席上刚走下来的。   端庄,肃穆,没有一丝破绽。   “这是圣诞节……”卡兰攥着扶梯,心里生出几分慌乱。   “是啊,家族晚宴刚刚结束。”   希欧维尔将权杖放下,朝她走过来,步态优雅,有强烈的侵略性。   他掐着她的下巴,低头亲吻她。   卡兰拼命躲避。   希欧维尔咬破了她的唇角,血从他们唇缝间流下来,又被舔舐干净。   “别这样……”卡兰痛苦地捂着嘴。   希欧维尔掐着她看了一会儿,又忽然松开手。卡兰已经很久没有反抗过了,他们最近的亲密接触都很和谐。   有点太和谐了。   以至于她表示拒绝时,希欧维尔突然变得很暴躁。   但他觉得可以控制住。   “圣诞快乐。”他平静地说。   卡兰并不搭话,她抿了抿唇,口中还能尝到血腥味。   “去房间里吧。”希欧维尔指了指里面。   “不要。”卡兰挡在楼梯上,“这是圣诞节!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你没有权力决定我出现在哪里。”   希欧维尔冷漠傲慢的口吻,让卡兰想起舞会那晚,他说他觉得脏。   他其实说过很多类似的话。   他蔑视她,称她肮脏,低-贱,卑微,不值一提。他在她被药物折磨的时候讥笑她为“荡-妇”。   卡兰觉得这些话可以反着读。   其实她不可以,她还是接受不了。   现在这一刻,甚至比以往更加接受不了。   因为她确实对希欧维尔抱有好感。   希欧维尔敏锐地捕捉到卡兰的退缩。她没有反抗,所以他就把她推在墙上,迅速又严厉地占有。卡兰生出一种在被“使用”的错觉,她痛苦地喘息,在希欧维尔放开她的那一刻,她跑去盥洗室吐了。   这种接触让她反胃。   希欧维尔跟着卡兰进了盥洗室。   卡兰趴在盥洗池边,漱口后又蹲在地上,站不起来又喘不过气。   “有这么恶心吗?”希欧维尔嫌弃地掩住鼻子。   卡兰抬眼一看,发现他衣冠端正,连手套都没有脱过。   “你满足了?”她虚弱地问。   “什么?”   “满足了就回去吧。”卡兰撑在瓷板上站起来,睡裙前襟沾着水,凉飕飕的。   他们在盥洗室里沉默对峙。   隔壁的圣诞歌传进来,歌声轻快地在屋子里回荡,如同幽魂一般。   “我弄疼你了?”希欧维尔皱眉问道。   卡兰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我身体不舒服,想一个人休息会儿。”   希欧维尔说:“你的体检结果很稳定。”   “我觉得很不舒服!”   希欧维尔想着,卡兰在感情上总是咄咄逼人的。今天她好不容易恐惧退缩了,被他抢占机会,他应该感到愉悦满足。   但是也没有。   他仍不满足。   必须做点什么填补空洞。   他把卡兰从盥洗室拖回屋里,卡兰反应很激烈,挣扎尖叫,被他轻易控制住。他们折腾到清早,一遍遍争斗,反复确认主权。在精疲力竭,陷入昏迷之前,卡兰仍在抗拒。   “你为什么不能一直乖巧下去?”希欧维尔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   她还是未驯的生物。   还不完全属于他。   但希欧维尔已经为她放弃原则,就必须看她戴上他的项圈。   “我的。”他轻轻吻过卡兰的眉眼,“都是我的。”   第二天,卡兰浑身酸痛地醒来。   她做了一个被绑在铁轨上,火车轰轰烈烈从她身上压过去的噩梦。   她躺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发现手机在响。   “喂……”   “卡兰?”拉斐尔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你有什么事?”卡兰勉强撑起身子。   拉斐尔那边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圣诞快乐,公主。我准备邀请你参加圣诞晚宴,你觉得怎么样?”   “阿诺?”卡兰迷茫。   拉斐尔把手机从阿诺手里抢回来:“你疯了吗?”   他又对卡兰说:“没什么,别听阿诺的。我只是打电话来跟你问个……”   阿诺又把手机抢回来:“不是我们家的圣诞晚宴,是在天空花园餐厅举行的贵族宴会。有香槟喷泉,无限量的酒水供应,最棒的主厨和最酷的DJ,你不想来看看吗?”   “不。”卡兰沉闷地说。   “等等!”阿诺想继续劝说,但卡兰把电话挂了。   阿诺气恼地对拉斐尔道:“你们这一年就没教会她什么叫礼貌吗?”   “你这一年也没学会什么叫理智。”   拉斐尔的怒意冷淡又克制,眼里仿佛有蓝色的火。   “要是被父亲知道你去参加那种聚会,他真的会把你腿打断。”   所谓“那种聚会”,就是指贵族们聚在一起肆无忌惮享乐的宴会。   参加宴会的男性贵族居多,也偶尔有女性贵族。他们有些会带女伴来,也有些会带上精心调-教过的奴隶。贵族们分享使用奴隶,或者直接转手赠送,将之作为社交或炫耀的手段。   这是一种不入流但是很热门的乐趣。   希欧维尔家从来不参与。   “我喜欢宴会上的DJ。”阿诺轻嗤一声,“快点把卡兰的地址给我,我得带个奴隶才能混进去。”   “别想了。”拉斐尔冷冷地打消他的念头。   卡兰挂断电话,重新睡下。   她觉得自己有点发烧,头昏昏沉沉的,被子越睡越冷。   就在她准备起床喝点热水的时候,猫又开始叫了。   她勉强裹着毯子走出来,发现阿诺正准备抬手敲她的卧室门。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拉斐尔告诉我的。”阿诺笑的时候露出白森森的牙,野蛮又帅气,“他有个小把柄在我手里。”   卡兰注意到他穿着挂满链条的牛仔裤,黑T恤上用粗体字写着“爆炸”。   “跟我走吧。”阿诺笑着邀请,手背到身后。   卡兰面无表情地关门,紧接着她喉咙一痛。   阿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身后抽出项圈,将她套上了。卡兰试图伸手拉扯,但是越扯越紧,这是特别设计过的东西。   阿诺握着链条另一端把她往楼下拽。   “好了,冷静点!”阿诺说道,“让我去过把瘾,然后你就可以回来睡觉了。”   卡兰生病了,脚步趔趄,头重脚轻。   阿诺直接把她扛起来,塞进车里,试图在后座给她换衣服。   “你不能穿这个破睡衣去。”阿诺翻着她的袖口说。   这是你父亲昨晚撕的。   卡兰咳嗽着说不出话,她伸手拉门。车已经发动了,门拉不开。   阿诺摆弄半天,自言自语说:“你知道破窗效应吧?要是你穿这个去,我都怀疑你能不能完整地回来。”   最后他发现,必须解开项圈才能换衣服,于是放弃了。   “算了,没人敢动希欧维尔家的东西。”   卡兰痛不欲生地靠在窗上。   “你嗑-药了?”阿诺拍了拍她的脸,“怎么这么奇怪?”   “让我下车……”卡兰嘶哑地说。   “别说废话了,最多两个小时,两个小时我就送你回来。”   到天空花园餐厅,阿诺拉扯着卡兰下车。   她已经走不动了,阿诺只能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肩上,半抱着她进门。   门口的服务生想问他要请柬,看见他那头标志性的银发又有几分犹豫,他最后还是决定问问。   “希欧维尔少爷,你有请柬吗?”   “这不算吗?”阿诺抬起卡兰的下巴。   她眼神迷茫勾人,脸颊烧得通红。她的白色蕾丝睡裙被撕破了,露出苍白的脚踝和纤细的锁骨,精致的镀银锁链、她的黑发凌乱地勾勒在曲线上,丝缕轻薄,略带汗意。   “这……”服务生犹豫一会儿,还是放阿诺进去了。   卡兰感觉眼底有奇怪的光色,大厅里斑斓陆离,歌舞沸腾。空气灼热又混浊,到处都是让人血气翻涌的声音。她什么都看不见,模糊昏暗的视觉中闪过了几具半遮半掩的身体,像真的,又像假的。她试图伸手去摸,被阿诺用力拍了一记。   “蠢货,你在做什么?”他将卡兰抱紧,“不要主动去挑-逗人家。”   他走到舞池边的吧台上,发愁地看着卡兰:“你不能自己坐着吗?这样别人会觉得我给你下-药了……”   “我是……咳咳……是生病了。”卡兰咳嗽不止,“快带我回去,阿诺……”   阿诺暴怒地捂住她的嘴:“不要叫我名字!要是被人听见怎么办?叫我主人。”   卡兰挣扎着咳嗽。   阿诺给卡兰换了个姿势,让她坐在椅子上,靠着吧台。   “我去找一下那个DJ,马上回来。你坐着不要乱动,不要跟人走,不要碰这里的食物和饮料。”   他消失在人潮中。   卡兰靠在吧台上,听见自己身边有闲言碎语来来往往。   “是希欧维尔家的奴隶……”   “他们家有活着的奴隶吗?真是长见识了。”   “怎么这儿有个落单的小家伙?谁这么好心……”   “看好你的手,那是希欧维尔家的。”   “别蒙我了,希欧维尔家不蓄奴。等等,舞台上那个是他家小少爷吗?”   卡兰感觉有酒水溅在她的手臂上。   然后有人解开了她的裙带。   “嘘……小声点。”   “她是不是被下药了?”   “转过来,先看看脸吧。被下药带来的,你指望她的主人管她死活?”   是男人的声音,不止一个。   试着触碰她的手,也不止一双。   纵观全场所有男人,有谁不想试试希欧维尔家的东西呢? 第74章   吧台边攒动的阴影被五光十色的灯掩饰下去。   有人把卡兰扶起来,凑近端详了一会儿。她给人第一印象就是“病弱”,黑发如缎,肌肤又很苍白,连嘴唇上都没有几分血色。她眼睛微微张开后,能看出是稀罕的黑色,比普通的粽还更深一点,这很让人心惊。   她毫无反抗之力,隐约听见评述的声音。   ——牙齿齐整、四肢健全、皮肤细腻、骨骼纤细、毛发修剪干净,没有伤疤也没有烙印,完全看不见被打破过的痕迹。   他们像在屠宰场点评动物似的。   “保养得真不错。除了瘦弱一点,全身都很完好。”   “如果是上次围猎送的礼物,也该用过两年了吧?”   “是啊,一个孔都没穿,一个烙印也没烫,手上连茧都没有。这样干干净净的……希欧维尔家都不怎么用她吧。”   “所以说是‘洁癖’呢。”有人讥笑道,“我倒觉得黑奴虽然低贱,但身体带来的乐趣却不少。”   “她不会有病吧?怎么半天都没反应。”一双手掐着卡兰的下巴,仔细看她的脸。   另一人告诉他:“疯了,傻了,嗑-药了,你挑一种。总归不会是瘟鸡。”   吧台边不断有人取酒水,来来往往,不太方便。   最后他们决定把卡兰带去安静无人的地方。   卡兰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周围的气味越来越浑浊沉闷。他们好像通过了很长的走道,进入某间包厢里。   她被放在某个不平稳的地方。   冰冷的酒水从她头顶浇下来,迅速透湿全身。   “醒醒!”有人在推她。   她身上忽冷忽热的,周围一直在摇晃,她伸出手想抓住什么,被另一只手握住。   “不要乱摸。”调笑声,“我还没脱-衣服呢。”   “放开我……”卡兰嘶哑地说道。   又是笑声。   她的身体悬空了。   她勉强张开眼,看见自己在一个藤萝编织的吊床上。   吊床被放进鸟笼式包厢里,在一楼泳池的正上空。周围比较空净,下方的泳池边无数人肉贴肉地热舞,音乐荒糜,各种声音汇聚成浪潮似的疯狂热意。   卡兰抓紧吊床,心生畏惧。   “让我下来……”   笑声。   还有衣物的窸窣声。   “不要着急。”有人告诉她。   另一人凑近:“你太紧张了,先喝点东西吧。”   他们掐着她的下巴,一边笑,一边慢慢给她灌酒。   卡兰感觉有一团火从喉咙里滚落胃部,烧得头皮发麻,周围越来越黑,声音越来越遥远。她正在迅速失去意识。   *   阿诺重新回到吧台边,发现卡兰不见了。   他正准备向酒保询问,这时候才发现拉斐尔给他打了几个电话。   周围音乐声太大了,他没听见。   阿诺不耐烦地打回去:“喂?我有事呢,别吵……”   “你在哪里?”拉斐尔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在天空花园餐厅了!卡兰呢?”   “我正在找她……”   “她不见了!?”拉斐尔砰地一声拍掉了桌上的笔架,“你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多久了?”   “也就十分钟左右。”其实大约有半小时了。   “我马上过来,你赶快去找。”   “我在找!要不是你打电话,说不定我已经找到了!”阿诺生气地说,“你刚才又是为什么打了这么多电话?”   “是为了提醒你赶紧回来!父亲问我你去哪儿了,我只能说你先前对聚会有点好奇,可能在天空花园餐厅。他现在出门找你来了。”   阿诺突然惶恐起来。   他看了一眼前几个电话打来的时间,是半个小时之前。   “我会尽快把卡兰找到的。你没跟父亲说我把她带来了吧?”   “我当然没说!”   拉斐尔迅速拿起车钥匙离开,临走前他又折回去,从抽屉里拿了枪。   阿诺刚挂断电话,就有一双钢铁般的手把他箍住。   “少爷。”低沉的男声从他头顶传来。   阿诺僵硬地转头,看见异国保镖石头般冷硬的脸。   “请跟我回去,公爵大人在车上等您。”   阿诺被钳制着拖走。   外面冷风吹过,他满背都是热汗。   后座车门拉开,他看见留着银色长发的男人坐在里面,权杖横置在膝上,完全没有给他让座的意思。阿诺只能在最边角的地方挤下来。   “父亲……”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是你父亲。”   希欧维尔的视线没有偏斜,权杖尖端的折光和他眼神一样冷峭。   阿诺压力陡增,说话开始有点不利索:“我就是来看看,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让希欧维尔家声名扫地了……真了不起,民主党为何还没把你招进去?”   希欧维尔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如刀。   阿诺留学两年,好不容易远离了这种压迫性的权威。现在又骤然回到自己小时候,在父亲面前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   “父亲……”阿诺想说他把卡兰带来了,现在她不见了。   但是他转念一想,这样只会让父亲更生气。   父亲不知道更好。   等明天,他再去把卡兰找回来,假装这事儿没发生过。卡兰肯定不敢告诉父亲,因为父亲要是知道她被别人碰过,肯定不会再理睬她了。   “你应该回来读书。”希欧维尔对幼子近两年的所作所为非常不满。   “父亲!我在国外呆得挺好的!而且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一定会改正的,让我留在那里吧……”   阿诺苦苦哀求。   车越开越远。   阿诺看着后视镜里渐小的天空花园餐厅,一面松了口气,又一面诡异地感到提心吊胆。   车速很快,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远离了灯光通明的地方。   “父亲……”阿诺开始口干舌燥,手脚也有些冰冷。   他回想起舞池里种种不堪入目的事情,还有那些暗藏垂涎的目光,以及卡兰完全没有防备斜靠吧台的样子。   希欧维尔微微闭目,神情遥远:“等回去再说,你的母亲还有一番话要劝你。”   “不是这个……”阿诺觉得喉咙里梗了什么,难以开口。要是父亲知道他偷偷带奴隶来,肯定会更生气,说不定真的要让他回国读书。   他还在挣扎权衡。   “父亲……”   “你为什么表现得像个坏掉的唱片机?”   “卡兰还在天空花园餐厅。”   希欧维尔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幼子,好像他长出了两个头。   “你说什么?”   “卡兰……还在那里,我带她一起去的。”   阿诺很难形容他父亲那一瞬间的神色——比起愤怒,恐惧更甚。   希欧维尔让司机停下,然后拉开车门。   “下去。”他凌厉地命令道。   “我……”阿诺恐慌地想要解释。   “下去!”   阿诺连忙跑下来。   他看见车飞快掉头,转瞬消失在街角。   深冬寒风瑟瑟。   他觉得自己会冻死在雪里。   阿诺连忙打电话给拉斐尔,问他怎么办。   “等着我来接你。”拉斐尔说。   拉斐尔很快到了这条街上,把阿诺接起来,然后向天空花园餐厅飞驰。   他在路上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联系研究所做好准备,卡兰可能需要救治。   到天空花园餐厅时,聚会已经结束,所有人一齐往门外涌。   外面的街灯照亮浓妆艳抹的狰狞面孔。   拉斐尔按着枪往里走。   正中央的泳池里全是血,还漂浮着几具生死不明的人体。   “怎么办?”阿诺问拉斐尔,“我觉得父亲生气了……”   “等回去再说。”拉斐尔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不要留在这里,我们先走。”   他回头看了一眼顶楼,暗处有璀璨银发一闪而逝。   就在几分钟前,卡兰被灌得神志不清。   那几个拥簇着她的男人也喝了很多,气氛渐渐灼热,他们开始动手动脚。   有人想在吊床上尝试,其他人都围着他们狂笑,拍手要看表演。那个人像得胜者一般摆拍了好多照片,然后摇摇晃晃地爬上吊床。   他刚刚爬上来,就被人朝半悬空的地方推了一把。   覆盖在卡兰上方的阴影消失。   那个男人直接从天空花园餐厅楼顶坠落泳池,一头砸进池底,溅起几米高的水花。   旁边唱歌跳舞的人花了十来秒才完全反应过来。   一声尖叫响起,很快又此起彼伏,随后楼上传来枪响。所有人踩踏着赤-裸的身体冲出餐厅,口中不停喊着“恐-怖-袭-击”,刚才还随心所欲的贵族们像鸡鸭般毫无形象地疯狂逃窜。   卡兰被人抱起来,迅速带离现场。   她被塞进车里,一感受到闷热的气味就吐了。   希欧维尔用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然后把她横放在座位上,免得她踩到吐脏的地方。   “刚才在现场找到的照片。”保镖从车窗里递进来一个手机。   希欧维尔扫了一眼:“已经发出去了吗?”   “没有。”   希欧维尔把手机收下:“处理现场。让戴维斯伯爵立刻来见我。”   卡兰又干呕了一声。   希欧维尔把车窗全部打开,然后扶着她的脑袋,不让她晃动。   她看起来糟透了,一股酒味,全身都是湿的。呼吸微弱,脸通红,手冰凉,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是我。”希欧维尔低声说,“别害怕……我在这里。”   卡兰还在痛苦挣扎。   她本来就不喝酒,更别提酒里放了助兴的东西。   希欧维尔刚才冲进聚会的时候,有一大半人都看见了,所有震惊注视都未能让他清醒。   他只想立即找到卡兰。   她在这种聚会上,就像抹了蜜的羔羊,只等被架上火,然后由无数人炙烤分食。   希欧维尔到顶楼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卡兰,倒是看见了闪光灯不停跃动。   一群人围在半悬空的鸟笼包厢里,整个笼形物都有点不堪重负,摇摇欲坠。他们调笑狂叫的声音非常刺耳,希欧维尔几乎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掀起藤蔓,在阴暗又狂热的角落。   他看见卡兰无助地蜷缩在吊床上,受酒和药物控制,面色潮红,仅凭本能毫无威胁性地挣扎。有人觉得时机到了,往吊床上爬,动作急躁匆忙。   “小荡-妇!”他这样羞辱她。   场景几乎与两年前那一晚完全重叠。   ——直到希欧维尔伸手打碎镜像,把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人推下楼。 第75章   贵族之间的消息传得很快。   但戴维斯家的行动速度比消息传播还快。   希欧维尔回到庄园时,伯爵已经在书房等他了。   桌上摆着三个信封,印泥如血,里面均有一张巨额支票和一颗子弹。   “一共三名死者,对吧?”戴维斯伯爵把三个信封推到希欧维尔面前,“已经联系过附近所有信号塔的运营商了,今晚从那里发出去的一切消息,我们都会查明并销毁。”   包括短信,彩信,网络数据……等等。   “电话内容还在逐个排查。”伯爵松开手,十指交叉,“还有别的需要注意的吗?”   希欧维尔看着信封,确认了一遍死者的名字。   “找个合适的组织,立即向媒体宣布对枪-击事件负责。”   “这不用你说。”伯爵饶有兴致地笑了,“袭击视频已经做好了,很多人喊着‘恐-怖-袭-击’,然后一窝蜂地往安全通道跑……这还不够真实吗?”   希欧维尔揉了揉眉心。   戴维斯家处理这种事情实在轻车熟路。   从联姻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是希欧维尔家最得力的同盟。   相比起大部分骄矜无能的贵族,戴维斯伯爵完全是一条狡诈凶悍的豺狼。他上过战场,杀过索马里的海盗,也曾捕鲸猎熊。   他大部分时候都夹着尾巴,谦卑又没有存在感。但当他的盟友捕猎时,他会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处理残骸,一点不剩地吃干净敌人的尸骨。   希欧维尔家和戴维斯家,就像装在信封里的巨额支票和子弹。   都能用某种压倒性的力量强迫别人保持沉默。   戴维斯伯爵见希欧维尔久久不说话,只能摊手道:“好了,爱德蒙,比这坏得多的事情我们也见过,别摆这副脸色。”   希欧维尔冷淡地挑眉:“当然,你没有一个去参加淫-乱派对的儿子。”   “我有一个参加淫-乱派对的女儿。”戴维斯平和地说,“你见过我生气吗?不,我完全不生气,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   “她”是指斯诺莱特。   “而且,你不高兴主要也不是因为阿诺。”戴维斯伯爵端起了红茶杯,一口气喝干净。他布满厚茧的粗手指跟纤细精巧的瓷器完全不合。   他笑起来牙根通黄,非常狰狞。   “你不高兴,是因为你的东西被别人碰了。”   “二者兼有。”希欧维尔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戴维斯总是很难从那张过分美丽的面孔中看见情感。   他是天生政客。   没有情绪又能煽动情绪。   戴维斯提议道:“如果你实在不满,我可以把阿诺送进军校。”   “他不到三天就会吵着回来的。”希欧维尔还没想好要拿阿诺怎么办,“等开学前再说吧。”   “那么……”戴维斯轻轻放下杯子,用谨慎地口气问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希欧维尔注视他良久:“是的。”   戴维斯稍出了口气,又摊手问:“没有任何嫌隙?”   “没有。”希欧维尔从座位上起身,手握着权杖,平静道,“没有任何人的继承权会发生变化,也没有任何人会被惩罚,我们仍是最坚固的同盟。”   戴维斯也起来朝他欠身:“我会把后续工作处理干净,希望能在新年看见你和蒂琳的二十周年纪念照,公爵大人。”   他温和微笑,像一位普通的慈父。   “当然。”   午夜茶会很快结束。   希欧维尔出门时,用余光看见阿诺从走廊尽头闪过。   不知道他躲在那里等多久了。   他也许觉得自己会被单独教训,但是希欧维尔其实没空管他。   卡兰还在急救站抢救。   她在车上休克过去,希欧维尔把她转送到急救车上,然后带回庄园。   她身上没有外伤,最多有一点浅浅的淤青,这些明天就会消失。但希欧维尔放不下心,她看起来真的太糟糕了,那双眼睛里看不见神智,空洞到可怕。   在最黑暗最黑暗的时候,她眼里仍是有火焰的。   可现在没有。   希欧维尔走出城堡的时候,管家忽然走过来,跟他悄声说道:“公爵大人,有记者在门口……”   “为什么会有记者?戴维斯伯爵没有处理吗?”   “不,不是采访今晚这件事的记者。”管家递给他一张名片,“是《风光之下》的专访记者……”   希欧维尔不耐烦地用权杖挡开这张纸:“为什么他们还不死心?荆棘鸟庄园不欢迎纪录片镜头。”   他赶往急救站,卡兰静静地躺在玻璃房里。   他想起来,其实他是准备了圣诞礼物的。   但是那天圣诞节,他们相处并不愉快,礼物也就没能给出去。卡兰从来没给他准备过礼物,这当然,某种意义上也是好事——她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过了四十岁生日,也不用祝愿他圣诞节跟他自己的家人过得快乐。   他送出的礼物或许还有三分浪漫。   但这件事一旦由卡兰搬上台面,就变成丑陋无比了。   正如她自己说的。   他们并不是能互赠礼物的关系。   希欧维尔静悄悄地走进去,皮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病房里只留一盏蓝色夜灯。   希欧维尔站在床边,伸出手,慢慢撩起一丝枕上的黑发。   卡兰没有感觉到,她皱着眉,看起来在昏迷中仍十分痛苦。   希欧维尔发现她太脆弱了。   她会不会只在他面前,是强大又充满挣扎的生命力的?   塞勒斯也好,聚会上的那些贵族也好,都可以轻易将她打破。   唯独他不可以。   为什么唯独他不可以?   希欧维尔觉得有股奇异又扭曲的力量在驱使,他顺着长发,碰到卡兰的脖颈,纤细脆弱,毫无防备。   他可以。   他应该也可以。   随意扼杀,随意折磨,随意就让她生不起抵抗的心思。   他比其他所有人都高贵,所以他一定也可以。   只要再用力一点点。   他就掌控了她的生死,决定了她的命运。   他当之无愧是她的主人。   月光下,卡兰的眼皮轻颤了一下。   希欧维尔迅速收回了手,心跳极为迅速。   她要醒过来了吗?   没有。   她还在沉睡。   并不安稳。   希欧维尔又一次伸出手,空悬停顿,然后收回来,慢慢捂热,再碰到她的脖颈。   这一次她没有什么反应。   他轻柔地抚摸她,从脖子到下颌,再到脸颊。   为什么他不可以?   他不明白。   或者不敢说出答案。   他注视着卡兰,在她身侧躺下,周围是一片令人舒适的沉默。   过了会儿,他感觉冰冷的手覆上了他的手。   “我吵醒你了吗?”希欧维尔小声问。   卡兰没有回答。   希欧维尔侧身抱着她。   卡兰觉得身体沉得像灌了铅,眼皮又重又黏,手也抬不起来。她勉强汲取希欧维尔身上的热度,但仍然觉得很寒冷。   是冬天太冷吧。   希欧维尔感觉她有些战栗。   他一只手与她交握,另一只手绕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塞勒斯事件后,他总是这么安慰她的。但是现在好像不奏效了。   已经不能再奏效了。   她还在被梦魇纠缠,恐惧战栗,绝望沉没。   她就像黑暗里的篝火,已经烧了这么久了。   希欧维尔总觉得能把她还没到绝境,他能在赶她最微弱的时候再度点燃她,成为她的救主,被她崇爱。   但是他没想到会下一场雨。   毫不留情地浇灭这一切。   “虽然黑暗后总能迎来黎明,但我们要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能熬到那个时候……”   一个男声响起。   希欧维尔回过头,看见床头柜上,是卡兰亮着的手机。   保镖把她的日用品从坡道别墅带过来了,她可能要在急救站住一段时间。床头柜里有她的课本、笔记、小火车、拼图以及手机。   希欧维尔把铃声按掉,发现是她定的学习闹钟响了。   这个铃声有点耳熟。   希欧维尔想了一会儿,记起这是学生会主席的竞选演讲词。   也不知道他跟卡兰是什么关系,卡兰居然把这个演讲当作铃声。   希欧维尔拿着卡兰的手机,打开通讯录,一个个常用联系人看下来。   康斯坦斯·雪诺。   拉斐尔。   费曼博士。   瑞贝卡。   “梅德(Mayday)。”   这个名字下是他的号码。   她当然不会把“爱德蒙·希欧维尔”写在自己的通讯录上。   但是,备注为“Mayday”。   这是国际通用的无线电通话遇难求救讯号。   只有发生严重危难,无法自救时,才会用到这个信号。   希欧维尔觉得心尖上好像被敲了一下。   震颤感迅速传遍心室,整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像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溯。   闪光灯,摇滚乐,湿透的睡衣,支支吾吾的阿诺。   被血染红的游泳池。   还有那个吊笼上,压在她身上的男人。   他记得她在那个时候,扔牢牢抓着藤蔓。   即便黑暗铺天盖地朝她倾泻,她也没想过从吊床上一跃而下。   她要活下去。   她在手机里存过一个求救信号。   她悄悄地叫他“Mayday”。   希欧维尔放下手机,紧抱着颤抖的女孩。   “卡兰?”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对不起。”   ——他为她恐惧。   卡兰仍没有回话,但是攥紧了他的衣襟。   “对不起。”希欧维尔又重复了一遍。   他把脸埋进她的发丝间,那股淡淡的酒味仿佛还存在,永远挥之不去。   “他们都死了。”   塞勒斯,和所有人。   ——他为她染血。   “我们在安全的地方。”希欧维尔拍着她的背,希望她能给一点回应。   说“没关系”也好,说“滚开”也可以。   只要她回应就好了。   “卡兰?”他几近恳求。   卡兰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或许是被他抱得太紧了。   她感觉肩上有濡湿感。   ——他为她流泪。   她是他的破冰者,失陷在极地的美丽光圈中,发出没有人听见的求救信号。   他想拥有她,也想拯救她。   他害怕这之间并不存在一种悲悯的平衡。 第76章   卡兰睡过去又醒来,看见黯淡的天色,便再度睡去,过会儿又再度醒来。   如此反复。   她最后一次醒来时,残阳似血。   希欧维尔不在她身边。   心理医生到了。   这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温声细气。卡兰之前的心理医生喜欢教她“怎么做”,而这个女人想听她说话。卡兰一直保持沉默,她也并不生气。   “我不算专业的心理医生……”中年女人说,“但我在妇女儿童救助机构工作了二十年。”   言下之意是,她见过很多卡兰这样的人。   卡兰看向角落,并不是很想听。   中年女人掀起了袖子,她微胖,手臂上的皮肤很白:“你看,这是我前夫留下的。”   她手臂上有个很漂亮的玫瑰皇冠图案。   “纹身?”卡兰皱眉。   “不。”中年女人笑了笑,握住卡兰的手,卡兰退缩了一点,很快碰到医生的皮肤。   皇冠下沿是一圈凹凸不平的疤痕。   心理医生告诉她:“我前夫砍伤了我的手。缝合之后,有一圈消不掉的疤痕,异常醒目。那时候,我也看过不少心理医生。”   卡兰忍不住听进去了。   她甚至又摸了摸骇人的伤疤。   “医生们都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是我前夫的错,我不应该为此羞耻,我要勇敢面对。于是我照着尝试了,我把伤口露出来。”   “然后呢……”   “结果并不好。”医生用轻松的口吻说道,“所有人都问我,这是从哪里弄上的伤疤?啊,是你的前夫吗?他真是垃圾!于是,每当有人看见这个疤,我就要把它剖出来给人赏析一遍,讲述我不幸的婚姻故事。这比我前夫把它弄上去时还痛苦。”   卡兰视线游离。   医生跟着她看向远处:“有时候,你不必为了证明自己而保持勇敢。想逃避的时候,逃避就好了。所以后来,我在手上纹了皇冠,它很好看,我也很高兴。”   卡兰还是没有回应。   “明天我还会来看你。”医生笑着跟她道别。   卡兰静静坐在床边。   医生出门后,看见外面有道银发身影一闪而逝。她走向这个身影,发现是荆棘鸟庄园的小少爷。   阿诺清了清嗓子,冷淡地问:“怎么样?”   “您是指,病人?”   阿诺颔首。   医生把卡兰的情况告诉他。   她现在敏-感,恐惧,茫然,有严重应激反应。   阿诺听完,往病房走了过去。   他推开门。   卡兰刚爬上床,把薄被拉上膝盖。   她小腿紧绷,大腿和上面一点的地方,又有恰到好处的肉感。这分饱满把她的腰肢衬得更加纤细。如果从后面,掐着她,肯定会感觉很好……   等等,他在想什么。   阿诺猛然记起,卡兰是他青春期最早的幻想对象。   他后来在共和国玩多了美人,早把她忘干净了。现在突然一回想,居然还有点带劲。   “你终于醒了。”他说。   卡兰抬起眼。   他靠在门边,衬衫松垮垮的,低腰裤上的锁链又冷又刺眼,腹肌线上的鹿角纤细狰狞。   “抱歉。”阿诺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们竟然敢动你。你没受伤吧?”   卡兰移开视线,慢慢摇头。   “那有谁侵-犯过你吗?”阿诺又问。   心理医生刚说完的故事,实在太应景了。当她竭力表现出坚强时,总有人会不停翻她的伤疤。   “为什么问这个……”卡兰说。   她声音有点沙哑。   “如果有人碰过你,父亲肯定会很生气。”阿诺思考着什么。   卡兰觉得,他在担心自己被父亲责骂。   “唉,如果他不要你了,你有什么打算?”阿诺叹气问道,“要不然我偷偷放你走,把你带去共和国,就当是道歉了。”   卡兰盯着窗外不说话。   “你觉得怎么样?”阿诺挑眉问。   “我觉得你该走了。”   卡兰看见马车停靠在急救站外,希欧维尔回来了。   阿诺连忙凑到窗边,看见父亲走进急救站,连忙逃出门,结果正好撞上他躲避的人。   希欧维尔看见幼子从卡兰房间里出来,瞳孔有轻微的颤抖。一股暴躁的情绪压在他的面具边沿,随时会溢出来。   他的手握紧权杖,语气沉冷:“你为什么在这里?”   “呃……”   “我记得昨天就让你禁足了。”   “您只说不让我离开庄园,这不还是在庄园里吗……”   希欧维尔对阿诺抵死狡辩的样子习以为常。   但他从来没这么生气过。   他一直觉得,教育阿诺只要威慑他就够了。   这孩子害怕的时候,自然不敢干坏事。   但希欧维尔忽略了一件事。   ——当阿诺不害怕的时候,他什么都敢做。   他没有内在的、自我约束的能力,仅靠更有权威的人,给他施加外在的枷锁。   这完全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他是个天真残忍的家伙。   “阿诺,不要仗着这点特权就肆意妄为。”   希欧维尔逼近他,阿诺紧张地后退。   他已经跟父亲差不多高大了,但在他面前还是像孩子般颤抖、恐惧、不成熟。   希欧维尔眉峰冷峭,弯唇时嘲弄感浓烈:“你穿的衣服属于我,住的地方属于我,上学也是因为有我提供帮助。从这点上说,你跟她有什么区别?哦,你的成绩比她差……”   阿诺脸色煞白。   他永远想不到,父亲会把他与奴隶相提并论。   “父亲!我跟这个低-贱的奴隶……”   “你应该注意措辞,孩子。”希欧维尔将权杖在地上敲了一下。   心不在焉的卡兰忽然微颤,希欧维尔往她那边看了一眼,示意阿诺出去说。   他站在门边,告诫自己的幼子:“你胆敢往她身上放一根手指,也是因为我给过你这样的特权。现在我收回这种特权,你就不该再出现在她面前。”   “但是——”阿诺仍不甘心。   他心目中强大、高贵、无懈可击的父亲,居然为一个奴隶说话!?   不。   这不对。   肯定是卡兰蛊惑了他。   阿诺涨红了脸,额头跳起青筋:“没错,我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给我的!我的想法和观念也都是你灌输给我的,我是‘你’的继承者!奴隶是财产是你教我的,黑发人种是低-贱的也是你告诉我的,我深信不疑,现在你要我……”   “安静,安静。”在阿诺嗓音最尖锐时,希欧维尔依旧能凭低沉稳重的声音打断他,“我希望你好好呆在房间里,直到开学前,我想出一条处理你的对策为止。”   阿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急救站,呼出的热气在寒风里化作白雾。   他父亲是最大的叛徒!骗子!和拉斐尔一样,是表里不一的混球!   阿诺离开之后,希欧维尔回房间查看卡兰。   她衣着整洁,表情也很平静。   心理医生已经来过了,但是看不出有什么好转。   “想出去散散心吗……”希欧维尔问她。   卡兰拢紧衣服:“太冷了。”   希欧维尔走到她的床边,摸了摸她的手,指尖冰凉。他把她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脸颊上,逐渐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那等天气好些再出去。”他低声说话,像怕惊吓到她,“或者,我们可以去温暖一点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卡兰问道。   “什么……”   “心脏架桥手术。”卡兰看着自己的手。   生,死。   手术结果只有这两种。   届时,命运将为她做出选择。   如果手术成功,她将忍受一切黑暗不堪活下去;如果手术失败,那她也可以坦然拥抱死亡。   “不用急。”希欧维尔声音微哑,“等技术成熟之后再说。”   研究所有了一定突破,但不能保证手术百分之百成功,所以还要继续想办法。   他不能让卡兰冒着死亡风险做手术。   “不,你那是强人所难。”卡兰冷静地说,“死亡风险总是存在的,上下浮动一点,其实也无关紧要。我想尽快进行手术。”   “卡兰。”希欧维尔严厉的警告语气,让卡兰笑了一下。   “我不是你的孩子。不要训斥我。”   希欧维尔只能先应下。   卡兰要求他告诉自己具体日期,他咬着牙说“明年五月”。   卡兰仿佛松了口气,精神也好了不少。但心理医生说她状态还是很差。据说她不敢睡觉,也不敢闭眼,在极困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也会很快在惊慌失措中醒来。   接下来几天,希欧维尔去探望她的时候,都看见她在认真看书做笔记。   有一天,他忍不住偷窥了她的笔记本。   发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   “和爱丽丝一起去首都游乐园玩。”   “去南国海滨。”   “在赏花季野餐。”   “发表一篇关于心脏病的论文。”   “开生日派对。”   “学会骑马。”   “这是什么?”希欧维尔皱着眉问。   “遗愿清单。”   卡兰的话让希欧维尔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把本子撕了。   她神色中有纤细柔软的情绪:“我不知不觉就写了一百多条……”   “不要想这种事。”希欧维尔迅速掩住本子,生气道,“太不吉利了!”   卡兰又开始有点走神。   她突然产生惶恐,又缩回床上,眼神远远看着自己的本子。希欧维尔反应过来,是自己太凶了。   “你想从哪一条做起?”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词。   “这些都是实现不了的愿望……”卡兰也不再看那本本子了。   希欧维尔迅速后悔了。   心理医生说,她的情感敏-感脆弱,经不起一点点打击。他只能顺着毛爱-抚,使她平静,缓解伤痛。   “不,有几条还是很容易实现的。”希欧维尔扫了一眼她的清单,“比如骑马。” 第77章   荆棘鸟庄园的马场刚被停用不久。   因为今年斯诺莱特来的时候,被一匹马踢伤了胫骨,连圣诞节合照都是躺着拍的。这件事跟蒂林有多大关系,希欧维尔就不清楚了。   总之,马场因安全问题,停用一段时间。   他们养的马被转移到郊外另一个马场,希欧维尔觉得可以带卡兰去看看。但是写好遗愿清单,致力于学习骑马的卡兰,一听他真的要带自己去,立即退缩了。   “不……不要。”卡兰躲在被子下面,“我不想出门。”   希欧维尔耐心地说:“没关系,可以在室内马场骑。”   “不要,我怕动物。”   “那正好把你的猫扔了。”   “……”卡兰平静地看着他,“指大型动物。”   希欧维尔指着她的遗愿清单说:“这里有一条,嗯,坐热气球看野生动物迁徙?”   “还不让人做梦吗!”卡兰气红了脸,“为什么你连遗愿都要跟我争?”   希欧维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他后悔进行这次对话了。   “遗愿清单”完全就是狗屁。   他对卡兰的本子指指点点:“这是心愿清单,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我写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卡兰气得想从病床上跳起来,“我不要跟你去骑马!”   希欧维尔这下听懂了关键。   卡兰不要“跟他”去骑马。   关键是他。   是他。   他。   “好吧……”希欧维尔若有所思地答应了。   卡兰摸着心口喘气,她一整天的力气都耗在跟他瞎扯上了。她就该再也不理希欧维尔,他跟别的那些贵族没两样,只会让人生气。   “那你好好休息。”希欧维尔退出房间。   第二天,卡兰被一股又热又臭的气息熏醒。   她睁开眼,一个巨大又英俊的白色马头映入眼帘。   不知是谁把一匹白马弄进了室内,它踩着长毛地毯,呼出热风,尾巴在臀-后扫来扫去,高冷地在床边踱步。它看起来就是很名贵的品种,毛发跟希欧维尔完全一致,光滑柔顺,没有杂色,肌肉矫健,线条优美又充满力量。   但它的口气实在不太好闻。   “既然你不愿意出去……”希欧维尔的声音从门边传来,“那就这样吧。”   白马应声打了个响鼻。   卡兰要晕过去了。   她想看迁徙,明天一睁眼,是不是会见到希欧维尔偷渡来的大象在自己床边站着?   “这是整个马场最温顺,最好看的一匹。”   希欧维尔孜孜不倦地解释马的血统,它父母的辉煌战绩,它的优雅美丽。   最后他拍拍马鞍。   “上来吧。”   “……滚吧。”卡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   希欧维尔只能带着马离开。   就在卡兰以为,他终于要放弃给她完成遗愿的时候,纳什莉夫人带着爱丽丝来探望她了。   “我可怜的孩子。”纳什莉夫人看着她摇头叹气。她真真切切地为卡兰悲哀,在这种境地下,她活着就是最大的痛苦。   “妈妈!”爱丽丝伸出手,扑到卡兰怀里。   卡兰心中微暖,刚要说什么。   爱丽丝:“我想去骑马。”   “……希欧维尔跟她说什么了?”卡兰按住青筋,问纳什莉夫人。   纳什莉夫人有点惊讶:“不清楚。但你怎么知道,他最近来看爱丽丝了?他以前从来不跟爱丽丝说话……我觉得他稍微有点反省。”   反省?   不,希欧维尔是准备曲线救国。   卡兰想道,他肯定是觉得她不会理睬他的任何提议,所以才跑去蛊惑爱丽丝。   “说来也奇怪,自从他探望过爱丽丝之后,她就天天嚷着想去骑马。”纳什莉夫人撑着下巴问道,“我们一起去郊外看看吗?我很多年没去过马场了……一个人可能照顾不了爱丽丝。当然,是等你身体恢复之后。”   卡兰勉强道:“夫人,我没有受伤,只是心情不好。我随时可以出门,陪爱丽丝……”   爱丽丝抱着她亲了一口。   纳什莉夫人高兴地同意了。   她带着卡兰和爱丽丝去郊外马场。   卡兰发现她很谦虚,她完全不是“多年没碰过马”的样子。她是位真正的女骑手,动作娴熟,控制力一流。   “我来教你吧?”纳什莉夫人下马后,取了头盔,金发散落。   “不……我看着爱丽丝就好。”卡兰拒绝。   “我觉得比起坐冷板凳,爱丽丝好像更想上马瞧瞧。”   卡兰看了女儿一眼,确实如此。   她已经盯着旁边几匹马转不动眼睛了。   专业的骑手过来带她试骑。   纳什莉夫人则牵起卡兰,教她一些简单的技巧。他们选的马很温顺,很快卡兰就能独自骑马转圈了。   她摸摸马的毛发,柔滑干净,有点动物气息。她的腿能感觉到马的肌肉起伏,非常奇妙。马上的视野也很好,转一个圈,再加快点速度,又转一圈,当它快到能让卡兰感觉到风的时候,她觉得很自由。   这种感觉持续不久。   “谢谢您,夫人。”卡兰从马背上下来,气喘吁吁的。   纳什莉夫人很惊讶。   她为卡兰取下盔:“我应该谢谢你才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爱尔兰山中,也没机会骑马。你居然愿意从医院出来陪我,真的太辛苦了。希欧维尔跟我说,你最近连房门都不出呢!”   卡兰心下有些苦涩,又忍不住微笑。   爱丽丝跟专业骑手一起,仿佛不知疲倦,一直又笑又拍手,转了很多圈,也换了很多匹马。   当她把整个马场都试过一遍后,终于累得睡着了。   骑手小心翼翼地把她交给卡兰。   卡兰抱着她亲了亲额头。   “我能跟妈妈一起睡吗?”爱丽丝迷糊问道。   “妈妈需要看病。”纳什莉夫人柔声解释。   “我已经没有大碍了……”卡兰忍不住说,“随时可以出院。”   纳什莉夫人微讶:“那……”   卡兰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邀请道:“我寒假能跟爱丽丝在一起吗?”   纳什莉夫人有点哀伤地看着她:“当然,孩子,你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   卡兰本以为纳什莉夫人会带她去爱尔兰。   但她开车到了坡道别墅。   “爱德蒙说你住在这里?”   “等等,我们不是去爱尔兰吗?”   纳什莉夫人熄火道:“我把城堡借给女仆办新年聚会了,她有一大堆势利眼的亲戚,如果让他们知道她‘拥有’一座城堡,他们会表现得客气点。”   卡兰抱着爱丽丝下车,纳什莉夫人则抱上了小绒毯。   纳什莉夫人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感谢你的收留。要是让我在潮湿的镇上,或者在荆棘鸟庄园渡过新年,我的风湿痛会折磨死我。”   她突然翻到卡兰的冰箱。   “天哪,你每天吃什么?”   “拌沙拉……”   “爱丽丝不能这么吃,你知道吧?”   “呃……”   纳什莉夫人关上冰箱门,拍了拍手:“好吧,我非常爱研究菜谱。”   纳什莉夫人非常厉害。   会做菜,会插花,也知道如何哄孩子。她在整理收纳方面非常有技巧,简直堪称全能。卡兰想跟她学着独立生活,但是她总是笨手笨脚的。   “你的天赋不在这上面。”纳什莉夫人安慰她,“你知道某些著名的科学家吧,连自己扣子都扣不好呢。”   纳什莉夫人指着她订在墙上的人体内脏图,笑道:“以后会有助理专门给你做饭的。”   卡兰忍不住跟着她笑起来。   这是她生病以后,第一次真正展望“未来”。   纳什莉夫人觉得她可以成为了不起的科研工作者,而且,是真情实感这么觉得的。   “你以后登台领奖,可以顺便感谢我一下。”纳什莉夫人眨眨眼。   她们的新年过得非常愉快。   之前的阴霾都被爱丽丝掩盖下去,只要不去多想手术和未来,一切就是完美的。   在她们共同生活的时候,希欧维尔跟蒂林商量了一下阿诺的问题。   希欧维尔觉得他这样下去不行。   虽然他暂时只是“叛逆”,但不加管教的话,早晚会出大事。不仅会让家族的声名受损,还会让他自己陷入危险 “送他去军校呢?”蒂林提议道。   她宠爱幼子,从来不觉得阿诺有大问题。   她的小宝贝,最多是骄纵了一点,心肠还是很好的。等他长大些,就自然会懂事了。而且他就算不长大,永远像个大男孩,那也没关系,希欧维尔家还有拉斐尔撑着呢。   拉斐尔是个完美的继承人。   希欧维尔不同意:“你知道现在的军校,只会让他染上更多恶习。共和国教育环境已经是世界顶尖了,只是他不愿意学而已。”   蒂林仍坚持维护阿诺。   她说发展爱好也没什么不好,现在已经不是中世纪了,他们作为父母就应该尊重阿诺的爱好。世界上那么多艺术家,都是辍学改业的,学习对他们用处不大,他们早就超越了目前的教育。   “我不觉得阿诺有这个天赋……”希欧维尔最近一直在学着委婉表达。他真正想说的是,他觉得他们园丁剪树枝的声音都比阿诺唱歌好听,除非全球审美集体退化到白垩纪,否则他不会有任何艺术成就。 第78章   不过阿诺也不是奔着“有艺术成就”去搞音乐的。   他只是喜欢又酷又另类的东西。   希欧维尔暂时将他禁足,然后通过学校和地方政府,给他在共和国安排了1000小时的社区服务。如果他每周没有做满21个小时,就要立即回国接受家庭教育。   他的手机每十分钟向管家发送一次定位,同时监测他的生-理特征,确保他没在找刺激。   阿诺觉得天崩地裂,极力乞求:“父亲,别这样……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假释犯!”   “那蹲监狱会让你快乐一些是吗?”   阿诺连忙噤声。   他临走前还要给卡兰道歉。   他一定要让卡兰接受自己的道歉,否则每周社区服务时间就提高到30小时。   一周总共有几个30小时呢!   他怕是连乐队排练都赶不上了。   他买好了礼物,开车到坡道别墅。   这里很僻静,街道上的雪都没扫,车开不上坡。   阿诺费力地走了上来。   卡兰住的旧屋外,篱笆上张挂着小彩灯,院子里堆了几个奇形怪状的雪人。屋顶落满雪,簌簌往下掉。   有个戴毛线帽子的小孩,试图从门下挡板里钻出来。   阿诺走上去,一把将她提起来。   爱丽丝“哇”地哭了。   卡兰急匆匆地从屋里出来,看见阿诺像拎小动物似的拎着爱丽丝。她恼怒地抢走孩子,把门摔在阿诺鼻子上。   “我……”阿诺试图解释。   “不要再出现在这间屋子附近!”卡兰大喊道。   纳什莉夫人从厨房里探出头,问她:“发生什么了?猫头鹰来了吗?”   “没什么!”卡兰连忙说。   纳什莉夫人又回到厨房。   她的尖叫和房屋的报警系统同时响起。   卡兰听见噼里啪啦的碎碗声,然后是一声闷响。   厨房里,纳什莉夫人惊魂未定地喊道:“见鬼!为什么翻窗进来?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可能给你一刀!”   卡兰连忙跑去厨房查看。   阿诺坐在洗碗池里,纳什莉夫人朝他扔了一个做馅饼的盘子。   他浑身都白了。   爱丽丝咯咯笑起来。   阿诺暴怒,从洗碗池跳下来,冲到门口质问卡兰:“你把这儿租出去了吗?为什么还有女人跟小孩!?”   “阿诺·希欧维尔,你再看看我是谁?”纳什莉从背后扯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卡兰身边拉开。   阿诺突然被叫全名,心里一惊。   他认真看了看纳什莉夫人。她没化妆,穿着朴素的围裙,头发简单盘起。   “谁?”阿诺皱眉问,“我的歌迷吗?没想到你这种家庭主妇也听摇滚。”   纳什莉夫人被他气到失语。   “我是你祖母。”   阿诺还以为她在骂人,于是轻嗤一声:“疯婆子。”   双胞胎出生的时候,纳什莉夫人已经离开了荆棘鸟庄园。他们只在亲戚葬礼、婚礼之类的场合见过面。那种场合下,纳什莉夫人都打扮得很讲究,跟现在完全不同。   “这是纳什莉夫人。”卡兰抱着爱丽丝,向阿诺介绍道,“请你立刻出去。警报系统响了,保镖很快就来。”   纳什莉夫人……   阿诺透过洒了面粉的长睫毛,认真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女人。   他突然结结巴巴道:“啊,你是……祖母?”   “是的,我刚才告诉过你了。”纳什莉夫人恼怒地指着门,“你可以滚出去了。”   “不,等等,我是来道歉的。”阿诺连忙挤出笑脸,从面粉中掏出礼物,是枚钻戒,“来吧,卡兰!”   纳什莉夫人惊得扶住了厨台:“等等……”   她并不清楚内情。   希欧维尔把她叫来时,只说卡兰受伤住院了。她还以为是希欧维尔跟卡兰吵架,最后发展成肢体冲突。为此她还气恼很久。   现在她看见阿诺的钻戒,顿时有了很多想法。   “出去!”纳什莉夫人那些复杂的想法,在一瞬间转完了,她愤怒地把阿诺扔出门。   爱丽丝有点好奇,又有点受惊吓。   卡兰只能给她喂了粥,然后安抚她入睡。   爱丽丝睡着后,纳什莉夫人把卡兰叫到客厅。   她表情严肃,看起来是要做一番长谈。   “你跟阿诺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他是头没脑子的猪。”   卡兰觉得阿诺最需要的不是上学,而是智力测试。   他特地跑来坡道别墅道歉,应该是希欧维尔的主意。   希欧维尔肯定没想到,阿诺挑了枚钻戒作为礼物。现在,纳什莉夫人说不定以为她睡过世界上所有姓“希欧维尔”的男人。   果然。   纳什莉夫人严肃地问:“我先确认一件事,爱丽丝是你和爱德蒙的孩子,对吧?”   “是的。”卡兰忍不住说,“夫人,阿诺那会儿还没成年呢。”   纳什莉夫人连忙摆手,眼神看向别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确认一下。”   她们俩陷入沉默。   这时候,窗台上突然出现一颗脑袋。   阿诺又一次爬了上来,举着硕大的戒指挥舞:“卡兰!请你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   纳什莉夫人忍不住眉头一跳。   她举起烤好的馅饼要扔他。   卡兰把她拦下了:“夫人!这是您准备了一整天的熏肉披萨,不能浪费!”   “是馅饼!”   纳什莉夫人顾不得这么多,大步奔向窗边。   卡兰连忙把厨房窗户关了。   一转眼,阿诺的头又从客厅窗户外探出来。   卡兰看到纳什莉夫人阴沉的脸色,只能跑出门,对阿诺说:“我不需要你装模作样的道歉,也不需要你的礼物。”   “随便你,反正先收下我的礼物,然后……”阿诺从皮夹克里摸出一张皱皱的纸,“签字。”   卡兰瞥了一眼,上面写着“本人已经完全原谅阿诺·希欧维尔的所作所为,他有权去共和国读书并且发展自己的爱好”,下面有日期和签字的位置,看起来像一份合同。   她把这张纸撕了。   “等等!”阿诺尖声道。   卡兰撕得更大声了。   阿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钢铁般将她钳制住:“你很恨我吗?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我没有什么感觉,你带着戒指回去吧。”   阿诺把戒指放进了她的信箱里。   比起阿诺,卡兰更恐惧拉斐尔。   他把阿诺引到了坡道别墅。   就好像当初阿诺把她拖进花园,她求救时,拉斐尔只是站在花园外偷拍一样。   她永远不懂希欧维尔家的“完美继承人”在想什么。   他的友善也不是真的友善。   赶走了阿诺,卡兰又回到别墅里。   她、纳什莉夫人还有爱丽丝,一起渡过了寒冷的新年。纳什莉夫人教卡兰骑马、做饭、织毛衣、做昆虫标本,她都学得不好。爱丽丝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她倒是很喜欢乐高积木和拼图。   她们回爱尔兰那天,卡兰把积木打包放进后备箱。   纳什莉夫人在车里说:“如果你周末没空,我们可以从爱尔兰过来看你。”   “对!”爱丽丝笑着朝她挥手。   “不用,太麻烦了……”   “不麻烦!”爱丽丝仰着脸,卡兰只能亲了亲她的额头答应。   开学前一天。   卡兰清点书单的时候,希欧维尔来了。   他看见卡兰穿着运动衣,坐在地毯上,面前摆了一圈书。   她的头发越发长了。   希欧维尔走过去摸了摸,卡兰迅速抬头看他。   “什么事?”   “你要剪头发了。”希欧维尔用指尖转了一下。   她的黑发柔顺又繁茂,披落腰间时甚至称得上华丽。但她过于瘦弱,身材娇小,看起来就好像是这头长发汲取了过多生命力。   “别想碰我的头发。”卡兰冷冷地说。   “那你准备留到多长?”希欧维尔也在她面前坐下。   他们俩在地毯上面对面。   “反正我不剪。”卡兰坚持道。   “好吧……”希欧维尔倾身靠近,卡兰忍不住后退,他只是在她耳边道,“等什么时候,你觉得难打理了再说。”   卡兰埋头对照书单。   她理完的时候,希欧维尔还在对面看着她。他的腿修长笔直,屈在书本堆里有些挤。那头银发熠熠垂落腰间,卡兰发现他也一直没剪头发。   希欧维尔感觉到了她的视线。   “怎么了?”   “没什么……”   希欧维尔靠近她,摸了摸她的脸,让她抬头看自己。卡兰身子有些僵硬,对这样的接触感到不适。希欧维尔把她的长发从下面挽了一段,漆黑的颜色从苍白指间流泻出来。   “你长发短发都很好看。”他安静地说道。   卡兰不得不注视他空清的蓝眼睛。   她没有说什么。   收拾完书之后,她又小声道:“等热的时候再说……长发确实有点不方便。”   希欧维尔点头。   卡兰强调:“但是我要把剪掉的头发留下来。”   希欧维尔也点头。   他开学后经常过来,时间不定,也不做什么,就是探望一下,问问她有什么需求。   卡兰觉得这很奇怪。   其实希欧维尔一直想正面地,跟卡兰谈谈天空花园事件,但是找不到机会。心理医生觉得他如果没掌握相应的技巧,最好不要随便跟她聊,所以希欧维尔还特别跟她请教了注意事项。   “你这周去爱尔兰吗?”希欧维尔试图寻找机会。   在车上,他们有很长时间独处。   “纳什莉夫人说她会带爱丽丝过来。”   “她们会过来?”希欧维尔脸色微僵。   他母亲居然会走出爱尔兰的蝙蝠古堡,重回首都社交圈。这意味着,他周末都没法跟卡兰独处了。这栋小别墅里,将会进驻一个恶毒多事的女人和一个随时需要照顾的小屁孩。   卡兰听见他嫌弃的声音,沉默一会儿,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爱丽丝……”   “不,不是因为这个……”   “你周末可以回避一下。”   “真的不是因为这个……” 第79章   开学首周,巴别塔社团召开了全体会议。   会议结束后,会长雷欧才出现。   他留下几个中层干部开小会。   康斯坦斯不在,因为学生会会议也选在这个时间,他无暇顾及两边。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介绍卡兰吧?”雷欧坐在长桌后,屏幕上ppt开始演示卡兰的简历,“她刚过‘试用期’,是我们的新活动策划。”   “她要接替康斯坦斯的工作吗?”   大部分人还是更信任康斯坦斯。   他们议论纷纷。   雷欧打了个响指,让所有人安静。   “她只是接替康斯坦斯的部分工作。其他事情,我会具体分派给各位。如果有任何不满,请在会后通过邮件联系我。”   他环顾全场:“现在,让我们来讲讲今年的社团发展规划……”   开完会,卡兰记了满本笔记。   今年有好几个大活动需要策划。   最近的一个就是情人节的“妇女战胜暴力”(Victory over Violence)运动,按照惯例,他们需要排演一出剧,The Vagina Monologues。   有人负责向社团成员征集剧本、演员。也有人负责场地、布景、服装。   卡兰负责宣传工作,包括是面向社会和学校内的前期宣传,和演出后的新闻宣传。   会长雷欧不接受任何人采访,而且他希望受邀媒体报道The Vagina Monologues时,仅使用社团提供的新闻稿。   所以卡兰要做很多沟通工作。   时间紧迫,她忙碌不停,不知不觉就到了周末。   希欧维尔一早就赶到了,他希望在爱丽丝来之前,跟卡兰谈谈心。   他悄悄推开卧室门,卡兰戴着耳机在念白。   “心有能力牺牲,   Vagina也一样;   心能够原谅和修复,   它能改变形状容纳我们,   它能扩-张让我们出去,   Vagina也一样……”   希欧维尔忍住听完才问:“你在读什么限制级的小说吗……”   卡兰被声音惊动,摘了耳机:“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我听你念完了这个东西。”   “不是‘这个东西’,是一出剧,The Vagina Monologues。我负责宣传工作,以及念最后的谢幕诗。”   希欧维尔非常嫌恶:“就是刚才那个?”   “不是‘那个’或者‘这个’,整个运动的意义就在于让人有勇气说出Vagina这个词,并且不以为耻。你一直‘这个’、‘那个’会让我觉得很讽刺。”   希欧维尔真不知道现在大学环境怎么了。   阿诺在国外搞地下摇滚。   卡兰在国内公开念一首这么没有羞耻心的诗。   难道拉斐尔这样的正常孩子才是少数吗?   “你说这是一出剧?”希欧维尔想到什么,“会有人去看吗?”   卡兰眼神里闪过愤怒,她站起来:“当然有人看!这是我们社团的大型活动之一,每年演出都能爆满。整个大会堂走道里都会坐满人,门口还站着好多旁听的。”   “……”希欧维尔心里一惊。   整个大会堂,连走道里都坐满。   大概……2000人。   还不包括电视、网络转播。   “你要在2000人面前念这个?”   “不是‘这个’,是谢幕诗《我曾在那个房间》。放心,到时候我会坐在幕后念,他们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   她要在两千人面前念这个???   希欧维尔觉得保守党看见会当场暴毙。   他也有点呼吸困难了。   “什么,你难道不喜欢反对针对女性暴力的运动吗?”   卡兰皱眉。   她合上剧本,夹子发出一声脆响。   “没有……”希欧维尔忍痛保持政治正确,并且同意道,“我觉得……挺好的,演出时间是?”   “情人节。”卡兰飞快答道,“所以我那天没空。”   ……   希欧维尔平复呼吸,缓了很久。   “我想谈谈上次那件事。”   卡兰表情一下灰暗了不少,但她语气仍然很沉稳:“是的?”   “阿诺对整件事非常抱歉,他决定去做1000小时社区服务表达改正错误的决心。”   “好吧……1000小时的劳动改造。”只是没蹲在监狱里进行而已。   他可能要给老人洗尿布,也有可能去清扫恶臭熏天的垃圾,甚至还会被派去照顾小孩。   这位小少爷现在肯定已经生不如死了。   希欧维尔见卡兰仍兴致缺缺,毫无动容。   她平静地说:“那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   “你为什么坚持种族主义?你又不讨厌我,这说明你也有能力接纳其他黑发人种。”   卧室里气氛冷却。   希欧维尔想跟卡兰坦诚地谈谈。   但他没想到卡兰会要求他剖心露肺。   “这是一种政治立场。”他只能这么告诉看卡兰,“和爱国主义、民族主义一样,它是一种被用于内向团结的排外力量。”   只是种族主义伤害性更大而已。   这恰恰证明了它力量更大。   希欧维尔需要它服务于战争。   卡兰没有追问。   希欧维尔知道他又失去了一次机会。   外面传来停车声,纳什莉夫人带着爱丽丝来了。   希欧维尔匆匆道别离开。   他们直到2月14日情人节才见面。   严格来说也没有“见面”。   希欧维尔偷偷去看了他们的表演,他坐在大会堂上方包厢里。   这个时候,他才认真听剧目讲的是什么。   这是控诉战争施与女性的一种暴力形式——也即性-暴-力。下方的观众却不止女性,他们有男有女,年龄层次也跨度很广。   演员们全心投入,剧本里剜出流着血的感情。   最后一幕结束,灯光集中为一束,落在白色幕布后的黑影上。   谢幕诗的背景音响起。   卡兰声音低柔,和她本人一样,有着奇妙的包容力和跃跃生机。   “心有能力牺牲,   Vagina也一样;   心能够原谅和修复,   它能改变形状容纳我们,   它能扩-张让我们出去,   Vagina也一样;   心能为我们疼痛、为我们伸展、为我们死,它流血,而流血是为了我们进入这个困难的奇妙的世界,   Vagina也能够;   我曾在那个房间。   我记得。”   安静。   灯光熄灭,掌声如雷鸣。 第80章   卡兰合上了台本。   所有人都看见,幕布后的影子没有起身谢幕,而是蜷抱着自己,像胎儿又像痛苦的产妇,渐渐消失在落幕的光彩中。   几天后,希欧维尔来坡道别墅。   卡兰在洗澡,他在她书桌上看见了民主党的月刊。   这期封面就是她在柔光中的身影。   她纤细的体态其实并不适合“母亲”的角色。   但正是因为这种“不适合”,愈发能够凸显暴力与伤害的深重。   “那个不是我买的,是出版社给每个参演者送的。”   卡兰披着浴袍走出来,看见他正在翻自己的杂志,顿时有些不安。   希欧维尔点点头,说那天演出他也看了。   “转播吗?”卡兰擦了擦头发,希欧维尔从她手里取过毛巾,一点点围住她的颈部。   “我在大会堂。”   “认真的吗?”卡兰想转头,被他按住脖子,慢慢擦干净水滴,“你连拉斐尔的竞选演讲都没去看。”   希欧维尔没有回答。   他从后面吻卡兰的脖颈。   手指在她耳后一小块皮肤上轻搔,卡兰听见踩雪似的声响,痒得缩了缩脖子。   希欧维尔呼吸着她的气味。   半湿的长发充满柑橘味,是洗发水的清香。   他拿毛巾擦了擦,黑发就在白皙的颈间压出曲折蜿蜒的黑色线条。   “怎么样?”他低声问。   “……没怎么样。”   他将卡兰转过来,突然面对面的时候,卡兰还是退缩了。   希欧维尔帮她拉紧浴巾,手指在折叠的边角陷进去一截,然后迅速抽出。他的手覆上卡兰的眼睛,然后吻她。   在唇角。   “这样呢?”   卡兰把他的手拿开,焦虑地重复:“我要看着你……我必须看着你。我得知道是你。”   希欧维尔想了想,低下头吻她。   “是我。”他把字句喂入她口中。   “关灯。”卡兰从辗转的间隙中抽离,换了口气,“我想在黑暗里……”   “不行。”希欧维尔摸上她的脸。   不能让她陷入黑暗。   因为她会无法辨认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但也不能让她感觉到垂涎的目光。   因为她曾被注视。   被闪光灯和镜头包围。   像商品般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   “去里面。”希欧维尔拉开帷幔,然后慢慢闭上眼。   光线黯淡,熟悉的雪松木味足够让她平静。   卡兰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一点。   被注视的感觉终于没有那么浓烈了。   蚕茧一层层剥落,蝴蝶骨像未张开的翅膀,皮肉之间是纤细曼妙的骨架。黑发透湿了银灰色的被单,下面透出金属的深色。   “还好吗?”   “没有问题。”   但是当阴影覆盖上来的时候,卡兰还是恐惧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希欧维尔想起那个试图爬上吊床的醉汉。   他调转位置,让卡兰向着光源,他在阴影之下。   “这样?”   卡兰把手覆在他肩膀上,感觉到温暖坚实的力量。   “这样可以。”   希欧维尔点头,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卡兰试着亲了他的鼻尖,希欧维尔侧头咬她耳朵,又凑近些轻声细语。他们诉说的声音很小,只被彼此听过。   ……   “累吗?早点睡吧。”   卡兰没有回应,呼吸渐趋平稳。   希欧维尔跟她面对面,没有肌肤相贴,只是在绒毯下轻轻握着她的手。   他想起卡兰念过的谢幕诗,《我曾在那个房间》。   牺牲,疼痛,流血,   伸展,原谅,修复。   引领他们抵达这伤痛又奇妙的世界的,   是心,也是不可名状之物。 第81章   这学期,卡兰变得更加忙碌。   她同修教育学和医学学位,还要兼顾巴别塔的社团活动,生活过得很充实。   幸好有纳什莉夫人帮助。   新年后,她经常带着爱丽丝来坡道别墅住。她会帮忙做饭,喂猫头鹰和猫,带爱丽丝玩。   卡兰不知道,纳什莉夫人回归首都社交圈,其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纳什莉夫人当初能够与希欧维尔家联姻,也是因为有着极为强大的家族背景。   她的兄弟们都在军队担任要职。   可以说“带-枪进门”是历代希欧维尔夫人的标配。   虽然近二十年,纳什莉夫人淡出了上流贵族们的视野,远居爱尔兰小镇深山,但认识她的人,肯定忘不掉她在社交场上的风姿。   和现任公爵夫人蒂琳一样,她是个在艺术、慈善、珠宝等诸多领域都有着很高声望的女人。   当初她举办过的慈善晚会,随便一场,来宾们的总身价都可以轻松买下半个爱尔兰。   纳什莉夫人重归后很低调,不参加茶会,也不邀请旧友聚餐。   贵族们听说,她年初去过希欧维尔家的郊外马场。   他们推断纳什莉夫人和白银公的关系有所改善。   由此,可以进一步推测,白银公为了巩固自身地位,重新获得了母系家族的支持。   果不其然。   本来饱受东线撤军困扰的激进派,忽然有了新动作。   帝国广播电台新开了一档叫“东线之声”的节目,专门介绍东线战争,节目提出了“东西大陆一统”的伟大展望。许多有战功的退伍军人开始全国巡回演讲,利用爱国情怀抵消群众对东线战争的负面印象。   与此同时,以希欧维尔家族为首的激进派,付出极大的金钱代价,尽善尽美地解决了东线军人安置问题。   其抚恤金之高,甚至让很多人后悔没有参军。   同时,他们终于打通共和国几个敌对国家的贸易壁垒,那几个国家都有着相对落后的生产力和非常庞大的消费力,而且没有《反垄-断法》这样的武器。   帝国民众对国家经济的信心有所回转。   这意味着,他们对对外战争的接受度也会相对上升。   首相换届就在明年。   今年,民主党必须举出一位可以接替他的英雄。   与此同时,他们还要面临下议院自由党对多数党地位的挑战。   白雪公从去年年底就一直在国外访问。   保守党并不支持战争。   这是他跟希欧维尔的最大分歧。   他也需要争取一些利益。   这半年时间过得很快,重磅消息一个接一个地爆出,可谓是跌宕起伏,各有输赢。   卡兰从未如此频繁地在屏幕上见到希欧维尔。   他光是个人形象就比首相更加吸引民众追捧,演说时那种强势又夺目的煽动力,更是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   后来,卡兰就不再看这些电视节目了。   她专心投入学业,偶尔为雷欧出谋划策。   4月1日,愚人节当天,雷欧给她发了一份资料。   “这是我们社团的愚人节项目吗?”卡兰通过视频电话问他。   这是灰色项目,商品走-私。   他们走-私的通常是染发剂、假发之类的。   有时候也有药-品、书籍。   染发剂可以帮助黑发人种更好地隐藏身份,但因为购买时需要身份证明,所以没那么容易弄到。   雷欧给的资料里,走-私品用一个冷柜装着,外面有防碰撞的木头框架,高1米,宽1.2米,上面盖着冰冻的海鲜,总共约重160斤。   雷欧要把它从市中心运到钻石码头。   “路程太远了,这么多关卡,万一被查出来呢?”卡兰担忧地问。   “没关系,损失一批货物而已。运货的也是我们的骨干,有贵族身份,不会被抓,更不会牵连到你我。你把方案做出来之后,我还会修改把关的。”   卡兰只能答应下来,根据资料,为他安排好时间和路线。   行动那天,从市中心到码头这一路,没有任何不幸消息传来。   卡兰松了口气。   她给爱丽丝做了点覆盆子味的巧克力。   她做饭不太好,但是做糕点还不错,爱丽丝也很喜欢甜食。为了避免让她长蛀牙,卡兰只在周末做。她将这作为一种奖励,爱丽丝表现出色,就让她吃一点。   纳什莉夫人已经在为爱丽丝的择校发愁了。   她想联系她以前上过的私立女校,又觉得女校太封闭了,不利于全面发展。   “她这么可爱,如果享受不了被男生们蜂拥追捧的感觉,那就太遗憾了。”纳什莉夫人一边织毛衣,一边对卡兰说。   卡兰在给巧克力雕花。   “我觉得爱丽丝太内向了,会被男生们欺负的。”   她顿了顿。   “和我小时候一样。”   “哦,可怜的孩子。”纳什莉夫人怜惜地看着她。   “爱丽丝,不要碰,还没做好。”卡兰把爱丽丝从桌边抱回沙发上,小心地将雕花刀对着自己这向。   纳什莉夫人又说:“明天周末,我和爱丽丝回爱尔兰看看。”   “好的,巧克力也一起带上吧。”   卡兰把小动物形状的巧克力都装进盒子里。   然后给她喂了一颗白兔巧克力。   “吃完就去刷牙。”她亲了亲爱丽丝的鼻尖,“周末要听夫人的话。”   爱丽丝认真点头。   不知道希欧维尔跟他的母亲说了什么。   现在纳什莉夫人都是周一到周五拜访坡道别墅,周末回爱尔兰。   “对了,你挑一团毛线,我也给你织一件毛衣。”纳什莉夫人把她的布袋扔给卡兰。   卡兰连忙拒绝:“不用,太麻烦您了!这些本来应该由我来做。”   “那织一条围巾,就当做是迟到的新年礼物。”   卡兰挑了一团红色毛线。   第二天,纳什莉夫人带着爱丽丝离开。   卡兰送别她们后,前往学校自习。   路上,她听见一则广播。   市中心主干线上发生爆-炸案,导致交通事故,目前伤亡情况不明。   她连忙打了个电话给纳什莉夫人。   她们才刚出发,不会驶到那条主干线上。但还是提醒她们避开堵塞路段比较好。   “卡兰?”纳什莉夫人接起电话,立即说,“你是不是在担心市中心的交通事故?我也听见广播了。”   卡兰忙问:“你们都还好吗?到哪儿了?”   纳什莉夫人说她们很好,就是路上特别堵。   首都本来车就多,市中心又开始封路了,所有车都开不过去,导致极为拥挤。   “我们准备换一条路线。”纳什莉夫人那边传来尖锐的鸣笛声,“不要担心,这边离得很远。”   卡兰的校车到站了。   “好的,一路小心。”   她一上午都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但是每次打电话给纳什莉夫人,她都说情况一切正常。到中午的时候,她已经顺利回爱尔兰了。   卡兰只能将之归咎于自己学习压力太大。   晚上,她回坡道别墅,希欧维尔已经在等她了。   希欧维尔觉得,他会在百忙之中“等待”一个人,这很奇妙。   他等待的这个人,只是在做一件不匆忙也不紧急的事情而已,他也不气恼,这就更加奇妙了。   “晚上好。”   他坐在沙发上,将报纸放下,也将十字架收进胸前的口袋里。   “晚上好。”   希欧维尔看着卡兰。   她光着脚踩进来,翻出一双拖鞋,穿反又换回来。   她在冰箱里拿出一块蛋糕放在桌上说“请”,免得希欧维尔觉得怠慢了他。希欧维尔也没提醒她,其实她忘了拿刀叉。   她跑去厨房清洗装咖啡的保温杯。   过了两分钟,她才甩着手上的水回到桌边。   这时候她才发现蛋糕没配刀叉。   “我去拿吧。”希欧维尔起身道。   卡兰瞄到他刚才看的晚报,早上的爆-炸事故占据了很大版面。   事故造成3人死亡,136人受伤。   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爆-炸造成的,主要伤亡都源于爆-炸引起的交通事故。   “给你。”希欧维尔回来了。   他只拿一双刀叉。   “我不吃。”卡兰皱眉,“太腻了。”   她想问问这个让她心神不宁的事故。   但希欧维尔很自然地把这一页合上了。   他切了一小块蛋糕,用叉子递到卡兰唇边。   “要我喂你?”他挑眉问。   卡兰微微躲开,抿干净沾上的奶油,坚持道:“这么晚吃东西不好,热量又高……”   希欧维尔把这块吃掉了。   “那你还拿出来给我?”   他挑眉质问的样子还是很有威慑力。   “不是……我只是……”卡兰试图解释。   希欧维尔把外面的奶油刮下来,切了一小块蛋糕给她。   卡兰张嘴吃掉了。   高热食物真是又罪恶又美好。   卡兰下咽道:“我再去拿一副刀叉。”   “怎么?你又感冒了吗?”希欧维尔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你不觉得不干净吗……”   希欧维尔顿了顿,忽然贴近,亲上她沾着蛋糕屑的唇角。卡兰忍不住退后,自己舔了下唇角。希欧维尔伸手压在她颈后,舌尖突破阻碍,草莓奶油的味道在唇齿间不断交换。   最后,他们气喘吁吁地用同一副刀叉吃掉了整块蛋糕。   舒缓的沉默流过。   一周的压力渐渐被抛在脑后。   希欧维尔终于觉得舒适了一些。   卡兰抹了把嘴,觉得又尴尬又罪恶。   她拿起盘子,想去厨房冷静一下。   “卡兰……”希欧维尔叫住她。   “我今天太累了,还是下次吧。”   “不是说那个。”希欧维尔的指尖按在报纸上,银发的光泽在灯光中变幻,“今天早上的车祸,你知道吧?”   卡兰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起这个。   她的心猛然下沉。   她在恐惧的同时,心中又有种奇怪的沉重。   令她惴惴不安一整天的石头终于要掉下来了。   “你的养父母在车祸中过世了。”希欧维尔用完全客观的平静声线说道。 第82章   卡兰愣了一下。   脑内闪过短暂的空白。   “你的养父母在车祸中过世了。”   希欧维尔的表达并不委婉,也没有什么感情。   他这种冷漠沾染了卡兰,让她心中产生奇异的割裂感,好像在谈论一件跟她完全无关的事情。   希欧维尔把一些未公开的内幕告诉她。   这次爆-炸是自杀式袭击。   司机开着装有爆-炸物的货车,想冲进市政大厅,但是被截停了。截停货车的装甲车,不慎把它撞到了路过的一辆私家车上。   卡兰的养父母就在车里。   当场死亡。   三名死者分别是货车司机和卡兰的养父母。装甲车上的军人迅速撤离了,其他民众在疏散过程中,因为车祸和踩踏事故受伤惨重,但没有出现死亡。   “如果你需要的话,过几天我可以把他们的遗物整理给你。”   卡兰几乎是立即回答:“不,不用。”   她的心沉重地跳动,造成难忍的负担。她想停下歇会儿,但是呼吸正在变得越来越困难,氧气似乎难以抵达肺部,不管她多用力地吸气都没用。   希欧维尔安静地等待她缓过来。   卡兰只是痛苦地喘息,视线凝固在他身上,眼神看起来什么都没想。   希欧维尔叹息着站起身,把她抱进怀里。   “你可以哭。”   卡兰也想做点什么表达悲伤。   但她身体上的痛苦已经掩盖了一切,她什么都想不到,只能不自觉地攥紧前襟。   “我联系研究所了。”希欧维尔轻拍着她的背,“放松。”   他怕卡兰在痛苦之中抓伤自己,于是摸着她的手,慢慢将她手指分开,跟她交握在一起。   “没关系……我不会倒下。”卡兰低声道。   希欧维尔环过她的腰,手臂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不会。”他说。   他低下头,吻了吻卡兰。   她其实没有哭。   但希欧维尔沾-湿了她的眼角。   卡兰越过他的肩头,看见银发像湖面碎裂的月光般熠熠生辉。他有干净的发色,干净的气味,干净的眼瞳,但是跟他拥抱在一起,却让人感觉到不可饶恕。   他们在沙发上亲吻。   希欧维尔并不为她的养父母动容,但他很愿意在这个时候成为卡兰的依靠。他拍着她的背,让她靠得更近,身体接触带来温暖的抚-慰,灯光也让人很有安全感。   “我好些了,不用去研究所。”卡兰低声说。   “你真的没事吗?”希欧维尔反复确认,“不用假装什么……”   “我没有。”卡兰立即答道。   她看着希欧维尔,黑眼睛动荡不安。   “我没有。”她重复。   希欧维尔挑眉:“心理医生随时有空,我也可以……”   卡兰亲吻了希欧维尔。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证明什么。   希欧维尔当然是很乐意地接纳了她。   他抱着她的腰,换了个姿势,更方便承托她的重量。卡兰吻得很凶,而且被舔到上颚的时候,会拉扯希欧维尔的头发。他一开始还会忍着,后来也用力抓她的头发,不是迫使她退后,而是拉着她不断起坠。   卡兰在浑浑噩噩中尝到血腥味。   连接的地方也隐约有点痛苦。   她猛然清醒一点:“不……不行……”   “没事。”希欧维尔缓下动作,继续亲吻她的嘴唇,“不用担心安全措施。”   ……   他们彻夜不眠。   第二天,卡兰起来已经是中午了。   希欧维尔刚离开不久,他那边床还有温度。   餐桌上有准备好的午餐。   已经有点凉了。   卡兰吃饭的时候突然开始流泪。   她的养父母工作负担很重,没空每天给她准备吃的,所以经常在早上做好,让她中午晚上热一热。   他们都是工人。   在家时间有限,也不跟她谈情感和理想。每天回来最多关心一下她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看书。   卡兰觉得在外面兼职也比在家里呆着舒适。   但是现在,她坐在餐桌边认真回想。   其实她是有被好好照料着长大的。   她身体不好,在家从来没干过重活。不用自己做饭、洗完、打扫卫生。甚至连被子都不用自己叠。虽然家里地方有限,但养父还是给她弄了个书架。   只要她说“我看书去了”,父母不管有什么活都会先放一边,保持安静不吵她。   即便是怀有目的地抚育,卡兰也顺利长大了。   她一直很感激。   直到她被押送到养奴场的那天。   她的父母像两块钢铁似的矗立在门边,不管她怎么哀嚎求救,也没有半分动容。卡兰想起前天晚上,听见他们说自己亏了多少多少钱,才终于意识到她并不是作为他们的“子女”长大的。   她是一种风险投资。   听见父母的死讯,她竟然第一个念头是——“我终于不用思考到底该爱他们还是恨他们了。”   她可以开始“怀念”他们。   而怀念是不必区分爱恨的。   但是今天她坐在餐桌上,又很不争气地哭了。   “卡兰?”希欧维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卡兰终于从思绪中剥出自我。   希欧维尔换了一件靛蓝色风衣,长发松垮地被束起,系带很长,是金蓝色的。棕色皮靴留在外面。铂金权杖和卡兰的雨伞放在一个桶里,帽子挂在权杖的鸟头上,因为门边没有衣帽架。   希欧维尔走进来,确认她是在哭。   “有这么难吃吗?”他顺手拿起卡兰的叉子,尝了一粒牛肉。   卡兰已经迅速调整好表情。   “被胡椒呛着了。”   希欧维尔点点头,又尝了一片莴苣。   “这不会是你做的吧?”卡兰问道。   “当然不是……”希欧维尔瞥了她一眼,“是保镖做的。不过如果你想,我也可以试试。”   卡兰以为希欧维尔会很抵触厨房。   因为他在爱尔兰,从来不帮纳什莉夫人。   不过后来他有一次说了,他只是不喜欢他母亲恶毒地指指点点。   很多贵族都喜欢厨艺。   天空花园餐厅就是贵族开的,店主自己开发新菜式,然后教给主厨。纳什莉夫人也精通多国菜种,尤其擅长做汤。   不过他们更多把这当做一种“特长”,而不是生存必备技能。   卡兰觉得希欧维尔会把厨房炸掉。   “我也会做蛋糕。”希欧维尔厉声道,“别这么看我。”   卡兰不置可否,她收敛情绪问道:“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只是去换衣服。”希欧维尔皱眉,“需要我多陪你几天吗?我可以推掉一些事情……”   “不用。”卡兰抿唇道。   希欧维尔看着她吃完了饭,然后又回到房间看书。过去半小时,她的书一页没翻。   希欧维尔知道卡兰心事重重,但是不想被他开解,所以强装出一切正常的平和模样。   就算她不说,他也感觉得到。   又过去半小时。   卡兰的书还是没翻。   希欧维尔终于看得不耐烦了。   他放下手里的杂志,朝卡兰走去,然后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横抱起来。   卡兰发出惊叫:“你不能这样吓我!!”   她的心脏会受不了的。   突然抱起她的人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从镜子里看我吗?”   卡兰梗了一下:“你存在感太强了,我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   “那就别看书了。”   反正她看书也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不如一起做点别的。   希欧维尔把她带回四角柱的帷幕后。   他很有耐心,偏好舒缓的节奏,在任何事上都保持沉稳坚定地推进。他一直能控制卡兰那些莽撞无知的尝试,但最近却不太会拒绝她。   他明白卡兰也需要一个宣泄口。   在藤蔓辗转缠绕,月光沉入黑水时。   卡兰会想起心理医生手臂上的皇冠纹身。   她也想繁复华丽的东西,一层层遮盖掉伤痕。   希欧维尔愿意帮她涂抹纹刺。   他们重新恢复平静,希欧维尔起身去给她拿桌上没看完的书。   他只披一件睡袍。   衣服满地都是。   在纯白的长毛地毯上,那件靛蓝色风衣像一滩晕开的颜料。   卡兰看见他睡袍在光线透出的身线。   柔韧,优雅。   贵族式的苍白与精致,动作幅度都很小,精准又有克制力。   卡兰俯身从地上捡了他的十字架。   希欧维尔把书给她。   “还给我。”他皱眉道。   十字架是纯银的,上面的受难者面孔生动鲜活,让人过目难忘。比起挂坠,它的链条更新,应该换过。   “这也是传家宝吗?”卡兰好奇地问。   希欧维尔想夺回十字架,卡兰敏捷地避开了。   “是的。”希欧维尔皱眉,“所以快还给我。”   卡兰把手拿远,若有所思:“这是上一任白银公戴过的东西,所以……你怕的不仅是神,还有你父亲。”   “我没有害怕。”   希欧维尔有点咬牙切齿。   他把书拍在床头柜上,一把抢走了十字架,威胁道:“早晚会让你咬着它哭的。”   这件事至少在今晚没有如愿。   *   新的一周开始。   卡兰旷了三个学期以来的第一节课。   她被雷欧拉去开紧急会议了。   这次会议连康斯坦斯都来了,他看起来英俊不减,但是精神不太好。开会的时候,他一直往卡兰的方向看,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会后,雷欧单独留下康斯坦斯。   “大家先回去吧,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商量。”   卡兰急匆匆地返回实验课,并且跟老师扯了个很生硬的慌。因为她成绩好,老师也没说什么,甚至没算她迟到。   在这节课结束后,卡兰被康斯坦斯堵在了厕所门口。   “上次活动是你策划的?”康斯坦斯脸很黑,神情凝重,精神高度紧张。   “哪次?”卡兰不确定他在说什么。   “运货那次,别装傻!”   康斯坦斯直接把卡兰推到了盥洗池面前,他从来没这么生气过。   卡兰露出痛苦的神色。   康斯坦斯眼神中立马闪过一丝慌乱,但他还是坚定地逼问:“你为他设计方案,爆-破市政大厅?” 第83章   卡兰用一秒钟回顾了她的运送方案。   ——“走-私品用一个冷柜装着,外面有防碰撞的木头框架,高1米,宽1.2米,上面盖着冰冻的海鲜,总共约重160斤。”   这是雷欧给的资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卡兰声音很平静,手在微微颤抖。   康斯坦斯愤怒地放开她:“你当然知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步步后退,用失望透顶的眼神看着卡兰,然后大步离开。   卡兰转身在盥洗池边洗手。   水声淅淅沥沥。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白大褂,漂亮的金棕色卷发,花很长时间遮掩下去的黑眼圈,和让人不安的黑色眼瞳。她看起来和刚入学时差不多,年轻又疲惫。   当初她担心过一件事。   她觉得在雷欧给的资料里,货车从市中心开往钻石码头,是很怪异的事情。因为一路上关隘太多了,他们很可能被发现。   按理说,他们应该频繁换车。   或者从其他路线押运。   但雷欧说车上有贵族,不会被查,坚持要这么走。   现在卡兰知道为什么了。   这辆车根本不会前往钻石码头。   它会在市政大厅引-爆。   车内的“走-私品”也根本不是假发,就是爆-炸物。   走-私车被截停,不稳定的爆-炸物使开车经过的一对夫妻当场身亡——那对父亲就是卡兰的养父母。   卡兰对着镜子,看见一种古希腊式的悲剧命运。   她看着熟悉的面孔,生不出半点想法,只觉得很可笑。   这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连忙关上水,接通电话。   “卡兰,是我,瑞贝卡。听说你前两天差点犯病了?今天中午来一下我家好吗?我帮你看看,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我们再去研究所。”   “抱歉,瑞贝卡……我……”卡兰想找个理由拒绝。   她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是“我有社团活动”。   她迅速摇散了这个念头,回答道:“好的,我中午会准时到。”   她迅速翻通讯录联系雷欧。   但是不管电话还是短信、邮件,他都不回复。   他向来神出鬼没,实习的地方又是保密部门,要想找他没那么容易,通常只能等他主动联系。   卡兰压不住怒火,指甲扎进掌心。   她提起包,旷了下一节课,在整个计算机学院和社团活动室找了一圈,向其他同学打听雷欧的情况。但绝大部分人都不了解他,他只是个出现在各种荣誉里的传说罢了。   很快到了中午,卡兰只能先去瑞贝卡家。   瑞贝卡看见她很高兴。   她做了一大桌菜,榨了新鲜果汁,打包了一盒自制的肉松准备给她带回去。   但卡兰一直想着爆-炸案的事情。   没注意到她准备的小惊喜。   瑞贝卡有点失落。   “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吗?”她问卡兰。   卡兰摇头。   她把叉子拿起又放下,扎住又松开。   “放过那颗可怜的小番茄吧。”瑞贝卡按住她的手。   她感觉到她的冰凉战栗。   卡兰扔下叉子,叹气道:“抱歉,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浪费了您的心意。”   “千万别这么说!”瑞贝卡连忙拉进椅子,“你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跟我谈,我愿意帮你分担。”   卡兰觉得难以开口。   她几乎是用了所有力气保持客观平静:“……我只是,跟同学发生了争吵。”   瑞贝卡见惯了这种情况:“很正常。你们这个年龄总是有各种不同的观点,偶尔彼此冲突,谁也不能说服谁。要我说,这其实是好事。”   她拿出教课的严谨态度。   “具体是什么冲突呢?”   “他觉得可以通过激进暴力的手段来达成伟大的目的……”   瑞贝卡点头:“哦,你们在说那个爆炸案吧!”   “咳咳咳……”   卡兰呛住了。   瑞贝卡拿出今天的早报。   上面写着,发起自杀式袭击的司机是黑发人种。   车身漆着倒写的“第四修正案”。   瑞贝卡喝了口果汁:“三人死亡,一百多人重伤,死亡人数还在不断上升。这件事全校都在谈论,你们发生争执太正常了。”   “您怎么看?”卡兰问。   “贵族折腾不停,这种事的发生是迟早的。”瑞贝卡皱着眉,“不过,在争取人权之前,他们得首先有人性才行。如果在市中心进行无差别袭击,谁还愿意相信他们有人性?”   卡兰觉得果汁里的冰块都让她有些胃疼。   “我想我该走了。”她提起包起身。她眼睛有些酸涩,于是一直低着头,假装整理头发,用袖口擦去眼角的湿意。   她下楼时,头重脚轻,每步都踩在无法着力的地方。   就在她快倒下时,一名上楼的老绅士把她扶住了。   “你还好吧?”老绅士看起来五十多岁,衣着朴素,很有教养。   “我没事。”卡兰勉强微笑。   “那就好。”老先生礼貌地问,“对了,请问瑞贝卡博士住在楼上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卡兰警觉地问。   “这……一言难尽。”男士有点尴尬。   卡兰跟他交谈几句,确认他没有坏心,这才把他带回瑞贝卡家。   瑞贝卡将两人迎进来,然后给老先生泡了杯茶。   “这事儿说起来挺奇怪的。”老先生陷入沉思,又慢慢说道,“我得从头讲起。”   老先生的妻子是一名护士。   她最近退休了。   退休后不久,她患上了老年痴呆。   她的记忆力减退,经常说胡话。而且她会突然陷入惶恐,老先生不得不花很多时间陪伴她。   “她清醒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我一直以为她觉得对不起我。但是最近这两天,我发现不是。”   瑞贝卡听到这儿,都没感觉出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很好奇老先生找她的目的。   “你们知道市中心的事故吧?”老先生从口袋里拿出折好的报纸,“我的妻子在电视上看见这起事故的报道,新闻说有三名死者,其中有一对是驾车经过的夫妇……然后她惊恐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老先生告诉他们。   他的妻子看见新闻后,不停抽搐,口中说道:“报应,这是报应!这是我们从那个女人手里夺走珍贵之物的报应……这是那桩肮脏买卖的报应!他们死了,现在我也要死了!我早该想到的,黑发小孩是有诅咒的,我不该赚这种会下地狱的钱!” 第84章   老先生从妻子的话里听出了蹊跷。   “我的妻子是产科护士,所以她说的话,让我联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曾经交易过婴儿。”   老先生为了探究过往,跑了很多地方,用了很多人脉,终于问清了事故中死亡的夫妻是谁。   “我向人询问这对夫妻是否有过孩子。可这对夫妻工作不稳定,接触的人也流动性大,没多少人清楚他们的情况。最后,我从他们前一任房东这里得知,他们有一个女儿,自称是‘领养’的。”   瑞贝卡微微张口,半响无言。   “请您继续……”她的声音非常嘶哑。   “我找了很多朋友,打听他们的事情,结果还真联系上一个认识他们几十年的老工友。”   “老工友说,这对夫妻生活贫困,工作劳苦,文化程度也不高,不可能通过正常领养程序□□。他们自称‘领养’的那个小女孩是黑发的,多半是弃儿,被这对夫妻捡来养的。”   老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向瑞贝卡。   瑞贝卡大口喘着气,转瞬就开始流泪,她不自觉地抓紧了身边的卡兰。卡兰手腕生疼,默默看着她,心里涌起奇妙的想法。   瑞贝卡哽咽道:“是黑发的……黑发的女孩?大概20岁的年纪?”   老先生默默点头。   他又继续说:“我回去之后,撬开了妻子藏在床下的箱子。她有写日记的习惯。二十年前那个本子上,她写下了整件事的经过。”   那时候,她是个破旧诊所里的小护士,经常接待些意外怀孕的女人,帮助她们解决问题。   她刚刚和老先生结婚,两人准备生孩子,但家里穷困潦倒,看不见任何未来。   这时候,一对夫妻找到她。   他们提出,给她一笔钱,让她从流产的女人这里偷孩子。   “这笔钱数额不大,但正好是我妻子急用的,所以她……铤而走险,偷了孩子给那对夫妻,然后告诉失去孩子的孕妇,孩子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夭折了。”   老先生说到这里,瑞贝卡已经泣不成声。   她满脸通红,眼里布满血丝,好像眨眼之间老了十岁。她刚才还在跟卡兰说,无差别袭击不可取,现在却恨不得撞死这对夫妻的人是她自己。   是这对夫妻伙同护士,从她这里夺走了孩子。   他们让她整整二十年沉浸在失去恋人,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完全丧失了自己的乐趣与喜悲,眼里只剩下治愈先天性心脏病这么一个孤零零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她压榨着自己的生命与时间,一刻不敢停步。   她有心理障碍,不敢再生孩子,这使包容她的费曼同样丧失了为人父的权力。   那对夫妻和护士毁了她的一生。   他们把她置于炼狱的烈火之中,让她日日夜夜做着关于痛失爱女的噩梦。   现在他们要么死了,要么傻了。   瑞贝卡的怒火和怨念全部无处宣泄,只能这样溢出来变成泪水。   在她朦胧的视线中,卡兰脸上覆着钢铁般强大的面具。   她一言不发。   “我来这里,是为了赎罪。”   老先生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缓缓朝瑞贝卡跪下。   瑞贝卡没有扶起他。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她放声大哭,悲恸绝望。   现在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   她已经去了养奴场,被调-教成没有人智的奴隶。瑞贝卡实在难以想象她承受的磨难。   从死别,到生离。   一切痛苦都是他们给予的。   “你们走吧。”瑞贝卡在恸哭之中突然爆发,“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走!”   她朝地上扔了一个锋利的叉子。   老先生和卡兰被她拍打着推出门外。   铁门沉重地合上。   里面丰盛美味的午饭,香甜的果汁气息,温暖干燥的风,都一齐消失在门后了。   老先生有些沉痛,他理理被抓乱的衣服,想跟卡兰说声“失礼了”,却看见她背靠着铁门,终于崩溃似的坐下,面上泪痕冲刷。   “你……”   老先生迷茫地看着她。   刚才毫无波动的卡兰,仿佛突然产生了完美的共情,将瑞贝卡的伤痛分毫不差地接收到了自己身上。她坐在门边,完全失控崩溃,捂着脸掩去声声哀泣。   她的父母并非“领养”了她。   而是买通护士,从瑞贝卡这里偷走了她。   她听瑞贝卡说过这么多次“早夭的女儿”的故事,却从来没有想过故事的主角就是她自己。   现在想来,她设计的爆炸案错杀养父母更像是一出荒诞戏剧。爱,恨,死亡,离别,所有丰富动人的情感都像毫无意义的水流般冲刷过她的身体,冰凉到麻木。   那个老护士说的没错。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存在因缘果报。   “你……”老先生伸出手,想扶卡兰起来,她却把他甩开,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楼。   她也不知道自己朝着什么方向,往哪里去了。   她没有办法简单地回过头,敲开那扇铁门,跟恸哭的瑞贝卡相认。   这只会让瑞贝卡更加痛苦。   她会知道——她的女儿活着,是奴隶身份,被银发大贵族当作禁-脔,在十九岁为他生下了他的第三个孩子,无数次在研究所病床濒死,再过一个月还要在她手下做一个死亡率超高的架桥手术。   知道这一切,瑞贝卡就能舒坦了吗?   不。   绝无可能。   卡兰明白,假如她向瑞贝卡坦白,那她五月手术失败后,瑞贝卡还要再度承受丧女之痛。   她要经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她要在一个月短暂而虚幻的幸福感消退后,面对巨大到能够吞噬信念的空虚。   而这一次,她不一定能挺过来。   卡兰不准备让瑞贝卡承受这一切。   她一路小跑,不知不觉回到了学校。   她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坐了很久。   铃声响了一遍一遍,直到下午的课程都结束,她也没有生出任何回家的想法。   她看见自己脚边的夕阳。   和一寸寸迈进她身体里的阴影。   风吹过,黑暗在她的头顶舞动。   所有一切都像眼前夜色般铺天盖地压下来,她思考不清,无法分辨,更不知里面暗藏了命运的何种玄机。   她觉得自己在沉没。   这时候,一辆车挡住夕阳。   车门打开,希欧维尔的璀璨银发挑破夜幕。   他一身西装笔挺,胸前勋章繁复华丽,横在腿上的荆棘鸟权杖流转着栩栩如生的光芒。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被暗光柔化,除了眉峰那一点化不开尖锐森冷,整体看上去比平时温和。   “我来接你了。”他微微侧头,银发在从肩头流泻下来。 第85章   “我来接你了。”   卡兰一天听过的所有话里,唯有这句让她平静。   她上车,坐在希欧维尔旁边,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   希欧维尔早些时候联系了瑞贝卡,希望她给卡兰做个检查。今天下午询问检查结果时,却发现瑞贝卡称病请假,没去研究所。   希欧维尔只能调校内监控找到卡兰。   她没去上课,而是呆坐在一棵梧桐树下。   这可是卡兰,不是阿诺。   她旷课简直像流星雨一般少见。   “我想休息一个月。”卡兰在车上突然说道。   希欧维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休息一个月?对了,你下午去哪儿了?”   卡兰攥紧了衣角。   她像被老师质问去向的孩子一样无措,紧绷着唇线,不敢吐露秘密。   希欧维尔放松了逼问的姿态。   他低头靠近,抬起卡兰的下巴,在她侧脸亲了一下。   “那就休息一段时间吧。”   他呼吸太热,卡兰忍不住扭开脸。   希欧维尔往后靠一点,平静道:“我们回去再谈。”   车里很安静。   希欧维尔具有压倒性的存在感,可以占据他人全部的注意力。那些痛苦和悲伤被亮银色冲淡,只余漫长的沉默。   回坡道别墅,猫头鹰正在暴躁地敲打窗户。   卡兰昏昏沉沉地上台阶,刚踩上去就往后跌倒了。   她条件反射地抓住了门前的邮筒。邮筒小门被她拽了下来,希欧维尔抬手撑住她。卡兰回过头,正对上他没来得及收回的、有点惊讶慌张的神色。   “小心点!”希欧维尔训斥道,“你连走路都不会吗?”   他话音未落,被卡兰扯坏的邮筒里就掉下来一大堆东西。稀里哗啦,洒得满地都是。   全部都是明信片。   卡兰深吸几口气,站稳了身子。希欧维尔一只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捡起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着阿诺的身姿。   “3月12日,在社区为孤寡老人修剪草坪。”   “求求你了,让父亲给我减点刑吧,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   他刚给花浇完水,肩头湿淋淋的,肌肉线条分明,汗衫已经被浸透,胸前还有突点。   希欧维尔的怒火冲上头顶。   地上少说有百张明信片。   这么说,阿诺每做一次社区服务,就给卡兰寄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什么?”希欧维尔突然发现,明信片堆里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卡兰顺着他的视线,定睛一看。   是枚钻戒。   这是阿诺送她的道歉礼物。   当时,卡兰拒绝接受,让阿诺把戒指带回去。   结果阿诺没带回去,而是把它塞进了信箱里。   希欧维尔弯腰捡起钻戒,在铁皮信箱上按了一下,印出一道痕迹。   “谁把这个放进你邮筒里的?”他黑着脸问。   “阿诺。”卡兰毫不犹豫,“他给我的礼物。”   “我知道了。”希欧维尔声音很平静。   他若无其事地进了门,靴子毫不犹豫地踩过阿诺的脸。   卡兰绕开满地明信片,踮着脚跟了进去。   她翻出药箱,把今天的药摆好。本来早上是要吃一次的,但她忘记了。   “用热水喝药。”希欧维尔皱眉摸了摸她的杯子。   卡兰端起杯子咽下药丸。   希欧维尔只能放手,他问道:“你术前休息一个月也挺好的。调整心态,顺便养好身体。”   卡兰点头。   “这个月有什么安排吗?”希欧维尔双手交叉着问。   卡兰摇头。   他们之间的角色忽然调转,希欧维尔变成了更健谈的那个。   他皱眉道:“那我来安排。”   卡兰不太想被他安排来安排去。   她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彻底放空。   “我去洗个澡……”她沉默着上了楼梯。   洗完出来的时候,希欧维尔撕了她的日历,给她写了一张月计划。   卡兰正准备跟他生气,却突然看见了他写的第一条。   “4月20日,和爱丽丝一起去首都游乐园玩。”   这个看起来很眼熟。   卡兰手里微微用力,纸张被她捏皱,希欧维尔连忙一把抢回来,给她一条条念道——   “4月22日-4月30日,去南国海滨。”   “5月1日,坐一次帝国广播大厦的透明电梯。”   “5月2日,首都烟花展。”   ……   卡兰看着希欧维尔怔住了。   这些,全部都是她写在遗愿清单上的内容。   希欧维尔把那堆繁琐的事情,全部写进了一个月的日历里。   “等会儿就可以试试这个……”希欧维尔又拿起笔更改计划,他口中念叨着,“你想吃的什么什么餐厅,可以让主厨来做晚饭。正好到饭点了,我也饿了。”   卡兰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不问问,为什么我突然要休假吗?”   希欧维尔觉得她真是麻烦。   问了不说,不问又要问为什么。   他挑眉道:“我希望你赶快休个假。既然你提出来,那我就没必要追问了。万一你一琢磨,又不休假了呢?”   他迅速让人联系主厨。   卡兰听他打电话,在心里微笑了一下。   她嘴角太沉重,牵不起笑容。   晚餐非常丰盛。   主厨从店里带来了新鲜的食材,还教了卡兰一些她根本学不会的技巧。希欧维尔兴致一般,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钻进了帷幕。   卡兰吃饱喝足,放空脑海,倒在温暖的绒毯上。   “为什么哭了?”希欧维尔低声问。   “我没有。”   卡兰感觉眼角有指尖擦过的感觉,但她知道自己没流泪,她眼里还是干干的。   希欧维尔的声音到了她耳边。   他动作轻柔地拨弄她的头发,嘴唇贴着耳廓,含糊的声音和舌尖一起钻入耳内。   “你的眼神一直在哭。”希欧维尔沙哑道。   卡兰想否认。   但希欧维尔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亲吻她的耳朵,手指压在她唇上。卡兰张口咬他,他屈指轻刮软颚,又用另一根手指撑开她凶恶的牙,让她满涨到使不出劲。他在她耳边噬咬的声音听起来很大,黏黏地流连在肉-感圆-润的耳垂上,仿佛想把它咬下来。   ……   他们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说话的能力。   希欧维尔神情微妙地满足,声音也平缓不少:“想哭就偶尔哭一下吧……我不是不喜欢你的泣颜。”   卡兰疲倦地闭着眼,很快睡着了。   希欧维尔关上灯,保持这个姿势睡了会儿,很快又侧身挪过去找卡兰抱抱。   第二天,卡兰觉得非常不适。   外面太阳明亮,照穿了窗帘和帷幔,一道道打在她脸上。   她觉得腰酸背痛,整条手臂都麻了,睁眼发现是因为希欧维尔枕着她睡。她的姿势也很不好,脚就踩在希欧维尔膝盖上。看被子掉在地上的情况,她昨晚应该踢了他很多次。   卡兰试图伸展一下手臂。   “不要乱动。”希欧维尔把她扣住。   他闭着眼,呼吸平缓而稳定,声音听起来很清醒,也不知道醒来多久了。   卡兰迅速起床洗漱。   她还本能地收拾了一下书包。   “你今天不上课。”希欧维尔在被子里提醒她。   他闭着眼,根据她的动静,判断她在做什么。   静了几秒后,他听见小火车开动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卡兰放了几片拼图在地上。   “今天按计划去游乐场吗?”他问道。   “不……”卡兰声音很哑,她连忙喝了点水,“太累了。”   “好。”希欧维尔没有说什么。   他闭上眼,可能又睡过去了。   卡兰也躲进阴凉的帷幕,看小火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被洒落在轨道上的拼图弄翻。   她希望吃了睡,睡了吃,以此来麻痹自己的痛感。但她发现她做不到,她本质不是自欺欺人的人,任何事她都必须正面解决,否则会永远堵在她心上。   充足的睡眠给了她力量。   她给雷欧写了一封邮件,要求他本周内必须碰面。否则就直接向媒体承认,巴别塔社团对市中心爆-炸案负责。   然后她用小号,给瑞贝卡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   她以第一人称叙述了自己被“收养”的十八年里发生的事情。   她尽可能积极正面地描写与“养父母”的生活——她不曾被打骂过,健康又顺利地长大了,还读了书。她告诉瑞贝卡,她作为奴隶被送给贵族,但很快在某个援助组织的帮助下出国了。   卡兰利用自己在共和国有限的一点点见闻,补充了国外日常生活,然后把邮件发出去。   她还在厨房找了点吃的。   然后跑去把门外散落的明信片和钻戒都捡回来,准备把希欧维尔家的东西归还给某位大家长。   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你不起来吗?”卡兰发现房间里另一个人还纹丝不动地躺在被子里。   “不……”希欧维尔不太愿意承认,她的忙碌声很让人安心,也很助眠。他已经连续工作几个月了,几乎没有一天按时休息,只能在路途中抽空补觉。   卡兰把窗帘拉紧,将衣帽架拖到床边,挡住一道照在希欧维尔脸上的光。他看起来浮沉在变幻的光线中,有种不可思议的虚幻感。   卡兰都不敢相信昨天出现在国会新闻上的人会安安静静地赖床。   “别一直盯着我。”希欧维尔闭眼道。   他感觉照在脸上的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让人灼热的视线。   “你真的不起床?”卡兰问他。   “是的……”希欧维尔只有在回答她的时候可以毫无负担。   就连管家问他要不要在车上睡一会儿,他都会冷笑着回答:“那你来帮我处理文件吗?”   卡兰坐在床边。   希欧维尔伸手抱着她的腰:“我也想给自己放一个月假。” 第86章   据说反派从不休息。   所以当希欧维尔说,他准备休一个月假时,卡兰觉得他是随口一提。   但是他起床后,把“遗愿清单”上提到的所有地址在地图上连了条线,然后就出门打电话去了。   卡兰觉得他可能是认真的。   她还没思考过诸如白银公、白雪公、女王、首相这些人是否要休假的问题。   他们理论上是要休假的。   但他们的假日实际是也是一种政治活动。比如女王的围猎,希欧维尔的圣诞家庭聚餐,白雪公的学年舞会探访。   即便是在荆棘鸟庄园这样抵触镜头的地方,也无法避免媒体探究的镜头。   卡兰觉得希欧维尔想休个假几乎不可能。   很快,他打完电话回来了。   “所以你的计划是……”卡兰问。   希欧维尔把行李箱打开放在她面前:“收拾东西。”   卡兰震惊地张开嘴。   “闭嘴,你这样像条鲑鱼。”希欧维尔又合上箱子,“算了,别整理了,等出发了再买吧。”   “等等!”卡兰把枕套剥下来,又把火车头塞进去,她提起行李箱,“走吧。”   她看着希欧维尔,突然一口气松懈。   “真的走吗?我觉得好像太冲动了……我连目的地都不知道……”   “目的地都是你挑的。”希欧维尔把她的遗愿清单也扔进行李箱,“走。”   卡兰恍恍惚惚地被带上车,从私人机坪换乘飞机。   当她升入千尺高空时,她还没反应过来——30小时前她还在首都大学为各种命运的变故而悲痛不已,现在就已经搭上了前往……这是前往哪里的飞机?   “我们去哪里?”   “南国海滨。”希欧维尔揉了揉眉心。   他手边有一杯气味浓郁的咖啡。   没有动过。   “南国海滨?”   “你写在清单上的。”   “是的……但是现在四月……南国也是季风带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希欧维尔眼神锐利地看着她:“有室内泳池。”   四月真不是旅游的好时机。   不冷不热的,还容易让人犯花粉症。   卡兰最想看的动物大迁徙至少要到六月才有。   南方这会儿有点冷。   北方又不够冷。   许多旺季项目还没来得及开放。   “我觉得……”卡兰犹豫道。   “你要是敢跟我说不去了,就请你跳伞回家。”   卡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压压惊。   结果她全程没有睡着,不得不注视着希欧维尔疲倦休憩的侧脸。   他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卡兰也不知道他是为了她才休假的,还是他本来就想休息,只是顺便带上她而已。   他以前做过这样冲动的事情吗?   也许有吧。   但一定是在很多年前了。   卡兰以前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十八岁之前的日子很安稳,也很枯燥。   但是在遇上希欧维尔之后,她好像被拽进了另一个痛苦又奇妙的世界里。她爱上了读书,主动融入志同道合的团体,乐于跟导师交流,甚至参与编写了一部科普读物——这本书说不定会流传好多年,被全世界好几千万学生看见。   她做了很多很棒的事情。   这都是她在前十八年想都不曾想过的。   虽然烦心事不少,痛苦悲伤也一分不减,但苦难赋予的“意义”也在随之增多。   但是承认“好”的事情,简直就是向希欧维尔妥协。   卡兰绝对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她也绝对不要感激他。   卡兰提醒自己的时候,又想起了阿诺。   他在那些明信片上挥汗如雨,背景里总是病人、小孩、老人,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嘈杂纷乱的车站、寂静如死的医院。   他的板寸和破烂牛仔裤,从来没有一次如此完美地融入过环境。   他其实过得很有意义。   但是卡兰不知道他自己是否这么觉得。   他即便这么觉得,也不会说出口,因为那就等于承认了他之前所有的错误,等于要向父亲妥协,要向卡兰妥协。   他不会这么做。   但他持续不断地寄来明信片。   上面展示了他的社区服务——在医院远远看着,在医院里打扫卫生,在医院里给孩子们唱小夜曲。   卡兰能察觉到一点变化。   她由此推断,希欧维尔也从她身上看见了变化。   他说不定还有种成就感。   卡兰不会满足他这样的情绪。   她一直盯着希欧维尔,决心先忘掉帝国的所有事情。这一个月,她只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的自由灵魂。她甚至都不想思考希欧维尔的事情。   ‘把他当成一个顺便提供交通工具的地陪就好了。’卡兰想道。   飞机落地,是在一座私人海岛上。   卡兰登岛时,看见穿着制服的帝国宪兵沿着海岸线巡逻。   这让她有些不安。   “忽略他们就好了。”希欧维尔往码头扫了一眼,将她的太阳帽往下按一按,“这里是帝国殖民地,女王的宪兵将在条约结束前永远守望这里。”   卡兰抬起头,岛中央的飘荡着帝国国旗,在一片美丽的自然景观中非常突兀。   岛上气温近30度,海水蓝得如同宝石,刺目的白色阳光暴晒着每一处。中央有一座花园式建筑,外面修着环岛石子路。从这里到附近的赤道小国很近,坐游艇三五个小时就能到。   不到两百年前,这周边还是一片荒芜,住着数量很少的土著。   后来帝国大舰队崛起,规模不断扩张,类似戴维斯这样的大海盗也被招安。他们成功为帝国开拓了海上侵占之路。这一片地区在近代沦为殖民地,土著们几乎消失,黑奴和混血儿成为人口主要构成部分。   虽然很多国家在近代已经被解-放了,但帝国贵族们在这里依然保有着非常血腥的财产。   比如这座属于希欧维尔家的岛。   比如这座岛中央的花园建筑——卡兰无法想象这里埋葬过多少黑发同胞的血汗。   它是纯白巢笼,有精致又华美的镂空天顶,希腊神殿式的廊柱和中世纪教堂里常见的宗教壁画。温室中布满了不合季节但是异常茂盛的花枝、藤蔓。   没有帝国人会相信,铸成这种“艺术品”的,是笨手笨脚、肮脏下贱的“黑奴”。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卡兰站在花园外不进去。   她感觉到里面吹出的冷风。   刺骨,带着死亡的味道,比停尸房都更可怕。   仆人打开了华美的黑铁大门,希欧维尔让宪兵避退,他们从石子幽径上穿过花园,进入更深的宫殿。   这里是一个小型博物馆。   留着当初殖民掠夺的珍贵资料。   刑具,影像,照片,一切罪证。   “明天,这座岛就会被归还属国。宪兵撤走前,会焚毁花园。”希欧维尔带她走在这里面,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但这座花园,严格来说,是希欧维尔家的财产,我可以保有里面的东西。”   卡兰途径一张照片。   一大群贵族把一个黑发小女孩关在栅栏里,兴高采烈地给她投喂食物。   “你可以选东西带走。”希欧维尔也在这张照片前停步。   他的银发比上面任何一个人都更纯粹。   蹙眉嫌恶的样子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美丽。   但卡兰看不出他们的区别。   “我为什么要带走这些……”她触碰玻璃橱窗。   上面干干净净,没有灰尘,没有指印,每天都有专人打扫。   希欧维尔的声音听起来很耐心,沉稳又缓慢,带着教导的意味:“很多年后,你会希望还有人记得历史。”   很多年后,这座岛上,被年轻的住民们占据了。   他们看帝国的电视剧,听共和国的流行乐,争相考上大学读书,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幸福。   这自然很好。   但是需要有人记得历史。   宪兵临走前会焚毁这里,他们要抹去珍贵的资料。   希欧维尔利用所有权把它们保存下来。   这是他赠出的礼物。   一如既往地残忍血腥,剖心露肺,不作任何保留。   “我想把所有照片都留下。”卡兰低声说道。   “没问题。”   ——“很多年后,你会希望还有人记得历史。”   卡兰不敢相信,一位真正的侵略者告诉了她这个道理。   他们离开小型博物馆,仆人们前来收拾照片。   希欧维尔向她展示了泳池和露台。   因为卡兰不会游泳,所以室内泳池对他们没有什么吸引力。希欧维尔在这样近三十度的气温下都穿两件衣服,卡兰怀疑他会中暑。   她早就换了件花花绿绿的丝质衬衫,穿上了拖鞋。   不过她的心情被殖民博物馆影响了,所以也没吃多少东西。   希欧维尔看着她问:“你要不要去观鸟台?”   “那是哪里……”   希欧维尔颔首,示意她跟上。   他们往花园边缘走去,在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后,前方出现了白色大理石台。   四方分别有四个纯金圆盘,由栩栩如生的小天使雕像托着。   前方是波涛起伏的林海,鸟鸣声声声入耳,空气清新得让人陶醉。   仆人递上来一些食粮,放在纯金托盘里。   很快就有各种飞鸟前来啄食。   它们颜色各异,羽翼美丽,眼神灵动又野性。   啄食的声音清脆动人。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从这里给我带过宠物养。”希欧维尔告诉她,“它们都活得不久,像消耗品一样,浪费在它们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几乎本能地开始让我生厌。”   仆人把剩下的食粮放在地上,然后退开。   卡兰捡了一点,一只很大的海燕似的飞鸟掠过了她的头顶。她把手伸远,这只鸟从她掌心啄走食物,爪子短暂地停留在她腕上,非常疼痛,但是没留下伤口。   希欧维尔恼怒地抓过她的手看了一眼。   “不要拿手喂。”   卡兰松开手,一把食物落在地上,无数飞鸟扬起羽翼,在他们脚下聚集。   希欧维尔用力拉过她亲吻。   他动作激烈。   振翅声淅沥如雨。   羽毛落在他们相拥的肩头,波涛林海都碧翠如洗。 第87章   从观鸟台回来,希欧维尔洗了两小时澡。   卡兰花了好久把羽毛从衣服上摘下来。   晚餐食材都是新鲜的海产。   卡兰喝了很多椰子汁,希欧维尔洗澡的时候,她去游泳池看了看。   入夜后,海岛变得很冷。   泳池里亮着一圈灯,波光粼粼的,月光从透明顶棚照下来。   卡兰把小腿伸进水里。   希欧维尔从浴室出来,找了卡兰半天,最后从露台往下一看,发现她坐在泳池边发呆。   她最近总是发呆,好像有很多心事。   希欧维尔下楼去泳边找她。   他还没走近,卡兰就接到一个电话。   “拉斐尔?”卡兰接起来问道。   希欧维尔听见这个名字,顿住了步伐。他觉得自己像个愚蠢的青少年,揣着扭曲复杂的情绪,躲在门后,听别人讲无关紧要的电话。   “你有什么事吗?”卡兰不耐烦地问道。   希欧维尔暗自点头。   卡兰听见拉斐尔那边有点电流声。   “你在哪里?”他问道。   “你先说你有什么事。”卡兰又问。   希欧维尔又点了点头。   拉斐尔语气平淡:“你有两天没来上课了,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么麻烦。”   “没有麻烦。”卡兰说道。   希欧维尔觉得她措辞可以再简短一点。   ——“没有。”像这样。   “你到底在哪里?”拉斐尔的声音忽远忽近,“这是我的卫星电话信号最差的一次……你该不会在南极吧?”   “我在一座海岛上。”   “你跟父亲在一起?”   拉斐尔反应很快。   他迅速翻到昨天的报纸,帝国从某个南方殖民地撤走,他们的旗帜降下,新国-旗升起。岛屿上的宪兵完成最后一次巡逻,登上离开的军舰。   他父亲出访了这里。   但拉斐尔没想到他带着卡兰……   “是……”卡兰想说点什么。   这时候,她的手机被人从背后抽走了,希欧维尔将它扔进了游泳池里。   卡兰惊叫着伸手去接,整个人落入水中。   希欧维尔从背后环过她的腰,把她托住,卡兰激烈地挣扎了,最后他们两个都从岸边掉了下去。一阵混乱的水声后,希欧维尔扶住了下水的梯子,卡兰不会游泳,她紧紧抱着他,保证自己的口鼻在水面之上。   手机屏幕亮着,沉在水底。   希欧维尔往那里瞥了一眼,抱紧卡兰,她的心跳很剧烈……腿也缠得很紧。   “你为什么走路没声?”卡兰恼怒至极。   “嘘。”希欧维尔看着水底。   卡兰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手机屏幕上,跟拉斐尔的通话还没挂断。   这手机防水效果未免过好。   “我说过别这么吓我!”卡兰大声道。   希欧维尔掐着她的下巴,低声道:“安静。”   他吻下去。   卡兰伸出手想抓扶拦,但是摸不到。她只能撑着希欧维尔,不然就沉下去了。   卡兰也不知道为什么拉斐尔还没挂断。   他可能觉得是信号不好,想等等。   “会被听见的!”卡兰拼命推开希欧维尔的脸,乱动的手搅起水花。   希欧维尔制住她:“所以我让你小声一点。”   他稳定抵进,不忘冷笑着耳语:“拉斐尔很关心你。”   卡兰感觉到水流的压力,气有点上不来:“也许他有些没来得及践行的阴谋,想找我试试。”   希欧维尔把她扶起来一点,帮助她转身抓上栏杆,然后更深入地提问:“我才注意到你的手机跟他是同款。”   卡兰试图爬上去,但希欧维尔把她困在了他的胸膛和扶拦之间。   “放开,让我上去!”卡兰恼火地叫道。   希欧维尔又看了一眼水底的手机,这个电话居然还没挂断。   “先上去。”他黑着脸说道。   从后面看卡兰爬扶梯其实……挺有意思的。   她腰身很纤细,该有肉的地方也有,那身丝质的花衬衫沾水就透了。   希欧维尔不停回头看手机,以此保持冷静。   “把它捡上来。”卡兰走到旁边的遮阳伞下,拿起了一块干浴巾,“我手机里还存了很多东西呢!”   “明天再说,泡几个小时不会坏的。”   “不会吗!?”卡兰大声质疑。   那个手机都不出声了。   希欧维尔牵起自己湿透的发尾,嫌恶地说:“不会。我要再去洗一个澡。”   “先把手机……”卡兰说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去了,“等等!回来!”   卡兰追了上去。   希欧维尔索性将她放进浴室,然后把她折磨到彻底忘记手机这件事为止。   第二天,仆人把手机捞上来,已经坏了。   卡兰不知道是不是人为。   她当时选择跟拉斐尔一样的手机,是因为想隐瞒手机这件事——万一她的手机被发现了,可以说是拉斐尔的。   但是希欧维尔非常介意。   他们一起看海上日出,在波澜壮阔的昼光中争吵。   希欧维尔“好心”把坏掉的手机还给了卡兰。   “回去之后再换吧。”   卡兰愤怒地把它用纸巾一层层包裹,希望它干透后,能够恢复正常。她语速飞快道:“我这里面存了不少照片,有些是上课拍的课件,都还没来得及整理成笔记……”   希欧维尔看着她碎碎念叨,嘴唇开合,神情十分放松。   卡兰说到一半,想瞪他一眼,抬起头就对上他专注的视线。   他眼里有她,也有初生的朝阳。   海上并不平静,万顷波涛连绵成灾难性的旋涡,只不过离得太远,它们仍只是一处风景。光芒在海的褶皱里荡漾,卡兰感觉到嘴唇上温热的触感。   也不知道是谁先向谁倾斜的。   只能归咎于阳光照射的角度微妙,让他们各自看起来都比平时美好。   希欧维尔触碰她的面颊,轻轻用手指摩挲。   过了会儿,他们安静地结束这个吻。   “回去换一个手机。”希欧维尔说,“我来挑。”   “你不嫌麻烦就去挑吧。”   希欧维尔眨了眨蓝眼睛。   这点麻烦相对于之前的一切来说,不算什么。   他很乐意。   等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们坐飞机离岛。   卡兰看见白色花园迅速缩小为一个点。   这是它最后的身影。   她的手机坏了,不能给它拍照留念。   希欧维尔毫不愧疚地喝着红茶。   直到卡兰问他:“你会反感拉斐尔和阿诺吗?”   “我为什么要?”希欧维尔放下杯子。   “不是作为父亲反感他们。”卡兰咄咄逼人地看着他,“而是作为男人。”   她见希欧维尔不说话,又追问:“阿诺每天给我寄明信片,还送了我一个钻戒,拉斐尔会打电话关心我的生活。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反感。”   “他们一个脑子不好,以为钻石可以让人原谅一切错误;另一个只是习惯性向所有人展示绅士风度。你去问任何一个跟拉斐尔相处过的女性,对方都会觉得他喜欢自己——直到她鼓起勇气去告白。”   希欧维尔刻薄地点评道。   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太了解了。   不过他还是觉得,拉斐尔应该赶紧结婚。   等他结了婚,就不会过多地跟适龄女性社交了。   “所以你到底介意吗?”卡兰把问题钉死在原点,不给他一点转移的机会。   “……”希欧维尔后退一点。   “我已经很有距离感了。”卡兰告诉他,“如果你介意,应该去跟他们说。”   希欧维尔开始琢磨拉斐尔的婚礼定在几月比较合适。   他们在澳洲落地。   卡兰以为是去看野生动物的,结果第一站前往剧院。   希欧维尔给她弄了个临时手机,他偷偷观察卡兰给他备注什么,结果发现她没有备注。   她连联系人都没有建。   “我背得出号码了。”卡兰说。   希欧维尔轻哼一声,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这个。   “不过我为什么会用到手机?”卡兰好奇地问,“澳洲的首都剧院不可以拍照吧。对了,剧目是什么?你包场吗?”   希欧维尔闭目休憩,并不回答。   等到了大剧院,这里正好散场。   卡兰还以为他们是要看下一场,但是上剧院官网搜了一下,又没有任何演出安排了。   她正一头雾水的时候,希欧维尔的车停到了贵宾通道前面。   通道里走出一个高高瘦瘦,妆容细致,面带疲惫的女演员。她想从贵宾通道去停车场,却发现整个大门被一辆夸张的黑色加长车堵住了。   “我、的、天……”卡兰真真正正地被震撼了一把。   这名从通道里走出来的女人,就是The Vagina Monologues的导演兼演员。The Vagina Monologues改编的剧目获得了广泛好评,没有人能忘记她为此作出的努力。   卡兰觉得以希欧维尔对剧目的鄙视程度,他肯定连导演名字都不知道。   但他不仅知道,还能在短暂紧迫的行程安排中把她追堵到。   卡兰拉开车门,抓着新手机跑下去,激动地说:“请问能跟您合个照吗?”   对方警惕地看着堵门的豪车。   “别在意那个。”卡兰语无伦次,“不是……对不起,打扰您了。”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了一下,说自己也参演过她的剧目。   对方很快理解了。   “我为你骄傲。”她还鼓励地朝卡兰笑了笑。   两人愉快地合照,卡兰回到车上。希欧维尔仍靠着窗小憩,一脸不在意也不关心的表情。   “我心跳真的超级快。”卡兰说。   希欧维尔立即睁眼了。   “不是不舒服。”卡兰连忙捧着心解释,“但是真的超级快。”   希欧维尔伸手感受了一下她的心跳。   “至于吗……”   “不至于吗?”卡兰反问,“你见到名人或者偶像都不会激动吗?”   希欧维尔漠然摇头。   “见到女王呢?”卡兰问。   “很荣幸。”希欧维尔感受到手下有力的跳动,“但是不会心跳加速……”   “不可能!”卡兰猛然逼近,一副要问个究竟的表情。   她发间的香味就在他鼻尖萦绕。   胸腔里传出震撼的响动。   “不会心跳加速。”希欧维尔垂下视线。 第88章   他们在剧院停留半天。   然后深入平原地区。   澳洲环海,但卡兰不会游泳,希欧维尔不喜欢太晒的地方,所以他们往中部去。   希欧维尔认真看过卡兰的许愿清单。   她很喜欢自然景观,对各种文化感到好奇,不管是繁华的大城市还是偏远的山林,她好像都想去看看。   希欧维尔早就没有这种探究欲了。   他觉得海很无聊,山很无聊,野生动物们不仅无聊,还很臭。他不喜欢卡兰对着每一个没见过的东西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   她在这种时候看起来特别年轻。   ——是那种有对比感的“年轻”。   希欧维尔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陪她去了野生动物园。   当时卡兰是怎么说的……   “我以前都没去过动物园。”她一副拼命回想的样子,“不对,我上学期去过,在门口当志愿者。”   希欧维尔听完,鬼使神差地同意了这个计划外的项目。   太阳很大,天气有点干热。   看着一群群袋鼠从车窗外跳过时,希欧维尔觉得“后悔”已经不能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卡兰趴在窗上问:“说起来……这里也曾经是帝国殖民地吧?”   “是的,这里现在仍是联邦国之一。”   在来的路上,卡兰看见类似运奴车的车辆。   上面印有两面国旗,其中一面是帝国的。   奴隶制目前只在帝国有,所以卡兰也不确定那个是不是运奴车。   或许她看错了呢?   “这里仍是联邦国之一?”她问,“我记得它早就独立了吧。”   希欧维尔看见另一群袋鼠经过,不由皱眉。   “联邦国就是指以女王陛下为元首的所有国家,除了这里,还有共和国以北的……”   车后面发出“咚”的一声。   卡兰瞬间扭头去看,后面什么都没有。   司机说是底盘碰到了石头,需要下车看一眼。   卡兰联想到了很多新闻——在野生动物园下车被狮子、老虎吃掉之类的。   她忧心忡忡,在车上不敢乱动,希欧维尔按着眉心,开始头疼。   卡兰突然转头看着他问:“你害怕吗?”   “什么?”希欧维尔觉得很后悔来这个鬼地方。   后面又响动了一下,司机在检查车辆。   “万一这个时候有猛兽袭击我们……”卡兰紧张兮兮地问。   希欧维尔不耐烦地打断:“如果有猛兽袭击我们,我们就得为猎杀猛兽支付赔偿金。”   卡兰张开嘴:“可是……”   “我觉得一两头狮子我还是赔得起的,你不用操心这个。”希欧维尔又伸手指了指后面,有一个黑漆漆的,小提琴盒似的箱子。   “有枪?”卡兰问道。   “不然呢?”   卡兰的表情忽然放松,又慢慢变得有一点沉重。   她想起了女王的围猎。   希欧维尔每年都会参加这个活动。   根据卡兰的记忆,他从来不是战利品最多的那个。他会追击女王看中的猎物,避开所有要害,让它失去行动能力,然后由女王来瞄准射杀,所以女王每次都让他先挑选奖励。   卡兰自己也是围猎的“奖励”。   不知道这两年女王都送出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希欧维尔半天没有听见她一惊一乍的声音,还有点不习惯。   “没什么。”卡兰又陷入不安的揣想。   ——路上的运奴车,后座暗藏的□□,还有比野生狮子更像猎食者的希欧维尔。   她以为出来旅游一趟,就能回避帝国的阴影。   但这种阴影其实一直紧随着她。   如果帝国成功推行种族主义的法案,那么世界上其他联邦国,说不定也会受影响,从而整体走向滑坡。   “你真的是来陪我旅游的吗?”卡兰突然问希欧维尔。   希欧维尔对她这个问题感到愤怒。   试问,如果不是为了陪她,他为什么要坐在充满动物粪便味的荒郊野外里晒太阳?   希欧维尔尽量平心静气:“怎么了?你觉得我没有参与感吗?如果你需要一个给你讲解动物交-配行为的老师,我可以找个导游……”   “我不是说这个!”卡兰皱眉盯着他看。   他额上覆着薄汗,肌肤像雪一样苍白,西装下的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半点多余的肌肤都不愿意露出来。   “什么?”希欧维尔感觉更热了。   卡兰怀疑道:“在南国岛上,你是为了顺便出访即将回归的帝国殖民地。然后在这里,你是为了向联邦国推行新政……”   “我看起来有这么沉迷公务吗?”希欧维尔冷笑。   “有。”卡兰点头。   希欧维尔朝她勾了勾手指。   卡兰警惕地说:“反派从来不放假,我觉得你只是打着旅游的幌子,在这里密谋什么坏事。”   “坏事?”希欧维尔的笑容更加没有实在感。   他慢慢靠近,手指接触卡兰的皮肤,轻缓到难以察觉。   “我确实在密谋坏事。”希欧维尔低头看了一眼她的丝质衬衫,“从你上车开始,我就在想,我们应该有比看野生动物更加有趣的事情可以做。”   “什么?”卡兰一愣,“你准备了惊喜吗?”   希欧维尔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压在窗玻璃上。   “惊喜?可能算惊喜吧。”他冷笑一下,然后吻上她的唇。   卡兰在短暂的僵硬后立马挣开。   “滚!”她低声骂道,“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有吗?   希欧维尔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见远处站着一大群袋鼠。   “……”   整个野生动物园,除了袋鼠就是树熊,除了树熊就是鸽子,再也没见过别的了。   希欧维尔把车窗关上,然后把隔板放下。   后座陷入一片昏暗。   卡兰觉得气氛顿时变恐怖了。   “别这样,司机说不定已经被吃掉了……”   “他只是在清除路障。”   希欧维尔把卡兰抱到腿上,卡兰感觉到他的身体很坚实。   他看起来很瘦,甚至称得上纤细。但是这样跨坐的时候,手撑着他的上臂,腿部感觉到他的肌肉,可以清楚意识到蛰伏的力量感。   希欧维尔把她按下来,在她耳边问:“为什么我不能特地陪你出来旅游?”   “……因为浪费时间。”   “如果只是看袋鼠,那确实有点浪费时间。”   希欧维尔缓慢地动作,卡兰按住他的胸口,试图把自己支撑起来。希欧维尔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挣扎,在她快抽身的时候,掐她一下,等她无力地落回来。   卡兰恼怒道:“放开我!然后打开窗!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这种事在哪里都可以做,但看袋鼠能吗?   显然不能。   所以看袋鼠比较重要。   “坐好……”希欧维尔牢牢箍住她。   就在卡兰濒近边缘的时候,前面车门忽然开了。   司机声音洪亮:“已经把石头搬开了,我们要继续往前吗,公爵大人?”   卡兰死死绞住他的衣领,不敢出声,只能低头咬了口他的耳垂泄愤。   希欧维尔用紧绷地声线回答:“继续。”   司机回答:“是。”   希欧维尔把卡兰拉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低声做口型:“你也继续。”   ……   回来之后,卡兰昏睡了一下午。   野生动物园太大了,又热又累。   而且除了袋鼠,卡兰几乎没看见任何有地域特色的动物。   后半段,车窗是关着的。   回来的路上,司机倒是兴奋地说了几句。   卡兰心情更加郁闷。   “以后还有机会的。”希欧维尔试图安慰她。   “没有了!说不定回去之后手术失败,我就再也没有机会看了!”   希欧维尔脸色阴沉了一点:“不会的。”   卡兰闷闷不乐。   他们又辗转了几个国家,卡兰没有之前那么开心,因为她觉得死亡在一步步逼近。希欧维尔尽量照顾她的情绪,也没有逼迫她做什么。   卡兰生平第一次见到鲸鱼。在航船时,还看见成群的海豚跟随。她走过海底隧道,身边游过巨大的美丽水母。   她还去了划定子午线的天文台。   她去看了球赛,拿到了一个纪念棒球,找喜欢的球员签了名。   她还参观了几个作家的故居,获得了自己最喜欢的书的初版珍藏。   希欧维尔一直跟着她。   卡兰终于相信他不是为了公事,顺便把她带出来的。   当他们准备去看斗牛时,希欧维尔接到一个电话。   研究所说主刀医生刚刚抵达帝国首都。   这次的主刀医生是从东欧请来的。   水平不说世界第一,但至少也是最顶尖的那拨。   “那要先回国吗……”卡兰在他身边听完了整个电话。   梦幻般的日子转眼就过去了。   现在她要回到现实。   希欧维尔安抚道:“没关系,再等一段时间也行。”   “回去吧。”卡兰面无表情地披上了衣服。   希欧维尔只能立即安排返程。   他看了看遗愿清单,还有几项要跟爱丽丝一起做的,都没来得及开始。   他是故意把这几项安排在后面的。   因为他不太想看见爱丽丝。   但是现在突然得知没空进行这几项活动,又觉得微妙地有些不舒服。   他们连夜回国。   卡兰困倦地在研究所接受身体检查。   希欧维尔则跟主刀医生赫洛夫碰面。   这是一名非常高大的中年男医生,一头灰金色卷发,双眼之中有股严寒的气息。他经过长途跋涉而来,脸上也没有疲惫。   他带着一名女翻译。   女翻译见到希欧维尔,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惊得晕过去。她签保密协议的时候就知道,这次的委托者是大人物,但她没想到会是白银公。   希欧维尔没有管她,直接问医生:“病人的情况你都知道了?”   翻译连忙转述。   “是的。”医生沉稳地回答,“我需要跟医疗团队开个会。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不要打扰。”   翻译磕磕绊绊地转述给希欧维尔。   希欧维尔罕见地没有生气,随便交代几句就离开了。   很快,翻译也下班回家了。   赫洛夫医生将厚重的金灰色头发掀起来,下面有一层薄薄的透明物质连接头皮,是做工极为精致的假发。可以看见里面被剃掉的发根是黑色的。 第89章   卡兰做完检查,四处寻找瑞贝卡的身影。   有研究员说,瑞贝卡博士身体不适,请假了。他们告诉卡兰,可以联系费曼博士,他肯定知道情况。   卡兰连忙打开邮箱,正准备给费曼写信,却发现有一封邮件刚刚寄到。   发件人雷欧。   在市中心爆-炸案后,他整整一个月没有联系卡兰。卡兰还以为他准备一直装死下去。没想到在她做手术前夕,他居然发来了邮件。   “很抱歉,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国外。”   卡兰读了第一句话,忍不住轻嗤:“是的,国外没有互联网。”   她继续往下看。   雷欧写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在共和国的法务团队阻止了一起黑发人种的遣返案。我们成功向陪审团证明,如果把偷渡入境的这名黑发女人遣返回帝国,她可能被虐待致死。也许你没有关注这件事,但如果它能成为案例法,我们今后在营救黑发人种出国这件事上,将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卡兰迅速回信。   “很高兴听见你们的成果。如果你能向我解释之前的爆-炸案就更好了。”   雷欧很快回复:“革-命必须流血。”   “不是让无辜者流血,而是让我们这些革-命者来流血。”卡兰打字道,“而且你通过欺诈的手段来让我做自杀式袭击的方案,这也是违背我意愿的,和剥夺自由意志的贵族有什么不同?”   雷欧过了很久才回信。   “我们什么时候能面谈?”   “这个月不行。我有个很重要的手术要做。”   卡兰回完最后一条,把手机放到旁边。   希欧维尔也没有出现。   她独自躺在病房里,很久都没有听见人声。她仿佛又回到了临产那段时间,孤独,冷漠,头脑放空,所有思绪都被禁锢在病床上。   她需要做一点什么,或者和人交流。   *   “我需要跟病人交流。”   研究所独立病房外,赫洛夫医生试图进去,但是被保安拦住了。他的翻译尴尬地跟在旁边,跟保安解释,这不是她的主意,是医生执意要见病人。   “我从来没听说过术前不让见病人的!”   保安公式化地解释:“您已经看过病历了,其他情况也有之前的医生为您跟进,单独面谈是没有必要的。”   卡兰走到玻璃墙前。   她能从里面看见外面的情况,但是外面的人看不见她。   那个被保安拦住的应该是主刀医生。   据说是从东欧请来的,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专家。   他身材非常高大,留着灰金色卷发,看起来是个温和沉稳的人。他的面部特征也很符合东欧人特点,深邃,立体,眼睛蓝得像莫斯科的天空。   卡兰可以看出他很生气。   “请问发生了什么?”她将门打开一条缝。   保安用身体挡住了门,告诉她:“没什么。”   卡兰将门又打开一点。   保安连忙拦住:“是主刀医生想跟你单独谈谈,但是我们需要先请示公爵大人……”   “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卡兰拿起手机。   保安还是坚定地拒绝了。   卡兰伸手推他,保安不敢乱动,只能用身体堵住门。另一个保安将医生和翻译拉开,冷静地告诉他们病人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卡兰喊道,她大声报出自己的手机号,“有事直接打电话给我。”   保安们阻止不了这个,只能隔着一扇门,看他们俩用电话沟通。   卡兰着急地问:“你是新医生吗?之前负责我的瑞贝卡博士呢?她跟你交接工作之后去哪里了?”   过了会儿,翻译说:“瑞贝卡博士请病假了。现在由赫洛夫医生负责您的治疗,他想跟您沟通一些情况。”   “你们没有交接工作吗?你至少应该见过她吧?她看起来怎么样,心情是不是很差,会有自杀倾向吗?”   赫洛夫皱了皱眉,向翻译表示自己不清楚。   所有工作交接都是纸面上的。   卡兰终于冷静下来。   他们开始交流手术的事情。   到深夜,卡兰才疲惫地躺回病床上。   她从新医生这里得知,手术仍有风险,但他们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能尽的努力都尽了,接下来只能交给上帝。   “上帝……”卡兰轻哼一声。   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   据说瑞贝卡状况不太好,但她肯定活着。也不知道手术那天,她会不会来。   *   荆棘鸟庄园灯火通明。   这里正在举办慈善晚会,晚会很热闹,但蒂琳夫人不太高兴——因为她不是晚会的焦点。   所有人都在关注刚刚回归首都的纳什莉夫人。   纳什莉夫人就像一个升级版本的她。   她审美独到,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年轻时几乎坐拥半个帝国博物馆。帝国交响乐团的几位首席,每年在她生日宴会上演奏歌曲。她的几个兄长都在军方任要职,而且都很低调,从不过多跟上流圈子里纨绔们交往。   很多人觉得纳什莉夫人是个突破口,所以纷纷朝她露出谄媚的嘴脸。   但这些套路纳什莉夫人在几十年前就见惯了。   她不动声色,周旋其中。   蒂琳夫人有种奇怪的危机感——明明是一家人,她却觉得自己的位置被占了。   “……那是自然,希欧维尔太太!我们画廊随时欢迎您的光顾。”   蒂琳听见“希欧维尔太太”这个称呼,迅速朝出声的人看去。但对方没有看她,而是在跟纳什莉夫人搭讪。   该死,上一任白银公已经过世二十年了。   纳什莉还要保有这个姓氏多久?   “亲爱的,你脸色不太好。”纳什莉夫人似乎感觉到了视线,她朝蒂琳走过来,为她拉紧丝质披肩,“要回去休息吗?我可以照顾好剩下的事情。”   蒂琳撑起笑脸:“不用,我还不累。”   “可怜的孩子。”纳什莉夫人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你这么瘦弱,自己都吃不饱东西,还要整天为东非的角马发愁。”   “不是角马,是蟒蛇。”蒂琳夫人拿起旁边的宣传手册,轻轻挥了挥。   纳什莉夫人恍然:“对,蟒蛇……你有个用整张蟒蛇皮做的包,我都差点忘了。”   蒂琳的声音有点尖锐:“抱歉,母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场合!”   她心虚地看了一眼动物保护组织的人,然后把纳什莉夫人拉到一边:“希欧维尔今晚为什么不在?他说过会回来的!”   “你是指哪个希欧维尔?”   “您的儿子,爱德蒙·希欧维尔。”蒂琳竭力压着怒气。   纳什莉很平静:“我想他也许有什么突发的急事。”   蒂琳惴惴不安地回到了晚宴上。   她心里很没底。   因为这是她头一次摸不清希欧维尔的行踪。   他的安保工作一直由戴维斯家负责,但是最近纳什莉夫人回归,把司机、保镖等等都换了一遍。她的兄长们调用资源,重新清理了一遍庄园和所有私人车辆、飞机、游轮,甚至是卫星。   是的,希欧维尔连打电话都换用了新的、安全性更好的卫星。   蒂琳怀疑她的父亲和希欧维尔闹了什么矛盾。   但她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们平时还是会一起喝茶,谈公事。   蒂琳问了几个姐妹,姐妹们都觉得是她“离婚焦虑症”发作了,纷纷劝她不要多想。   慈善晚会后,蒂琳忍不住约了斯诺莱特见面。   蒂琳一向讨厌这个行为不检点的姐姐。   但是在男人和感情这方面,她确实有独到的见解,也许她能帮帮忙。   斯诺莱特很快回信,约她在一个又脏又破的旧旅馆见面。   蒂琳走进房间时,皮肤上都要起疹子了。   她怒气冲冲地说:“你最好说点有用的意见,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约我来这里!”   斯诺莱特在窗边抽烟,她回头示意蒂琳关门,口中吐出烟圈:“意见?我的意见就是离婚,赶紧找下家。”   蒂琳怒道:“离婚?不可能!你这二十年,不就盼着我放弃公爵夫人的身份吗?”   斯诺莱特怜悯地看着她:“你要知道,你这个公爵夫人的身份,是从我指缝间漏下来的,不需要的东西。”   蒂琳像木头似的僵住了。   她不明白斯诺莱特的意思。   斯诺莱特又慢慢抽了口烟,口红一点色也没掉。   “如果我真想嫁去希欧维尔家,我会在婚前被抓住跟仆人鬼混吗?”   蒂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步步后退道:“你在嘴硬……你只是得不到,所以才说不想要的!”   斯诺莱特漫不经心地耸肩:“随你怎么说。”   “你……你这个虚伪的骗子!”   斯诺莱特看着她摇头,嘴角含着讥笑:“你知道我一直是希欧维尔的未婚妻吧?在你跟他结婚之前,我们相处的时间可不少。”   她从窗边走过来,脚步像猫。   “他是一尊漂亮的神像。”斯诺莱特冷冷地说,“第一眼,你会被外表迷惑;再深入交流,你会被金钱与势力蒙蔽。等你接受了他给的订婚戒指,你就会发现,他还是那尊神像。而你作为未婚妻,只是他严格规划的人生中的一个脚注,你实际什么都没有参与。”   这点让年轻的斯诺莱特感到很恐惧。   希欧维尔家几乎没有离婚的先例,她父亲戴维斯伯爵也绝对不会同意离婚。一旦她嫁入荆棘鸟庄园,将会得到终生的不幸。   所以斯诺莱特纠结了很长时间,然后想办法取消了婚约。   “骗子!骗子!”蒂琳夫人崩溃地哭喊,“如果你不是觊觎他,为什么每年都来荆棘鸟庄园!”   斯诺莱特毫无罪恶感地挑眉:“我对没能睡到他还是有点遗憾的。反正他也不喜欢你,我觉得我有机会,所以……”   蒂琳已经摔门离开了。 第90章   做手术前,卡兰需要静养。   她表现得很乖巧,保安们逐渐放松警惕。   手术前一天。   一辆车停到研究所后面,卡兰听见声音,迅速从窗台往下看。车上下来一个壮汉,搬出折叠梯,然后搭上窗边,用玻璃刀割开能够容纳卡兰通过的出口。   卡兰在他的帮助下离开病房。   车上,拉斐尔正在等待。   “走吧。”他一直在看表,“我们得快点,要是父亲突然来探望你……”   “你不是说他今天去皇宫了吗?”   “是的,这不代表他不会突然想来看你一下。”   昨天,拉斐尔联系上卡兰,告诉她今天是她父母的葬礼,有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信或者礼物。卡兰让他想办法把她弄出研究所。   拉斐尔勉强答应了。   车辆发动。   “我的婚期定在九月。”拉斐尔在短暂的安静后告诉卡兰。   “我不会参加你的婚礼。”卡兰简短地回答。   拉斐尔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她看起来很苍白,身上的病号服让她显得异常瘦弱。她不停揉搓手腕上的一处淤红,拉斐尔看得出那是扎了很长时间吊针留下的。   “停下。”拉斐尔按住她的手腕,用一块手帕把淤红压住,“我只是想说点什么分散你的注意力,你看起来太紧张了……”   “那是因为我要参加我养父母的葬礼!”卡兰克制着怒气。   拉斐尔温和地安抚:“我也很紧张。如果父亲去研究所,发现我把你带走了,我会死得比谁都难看。”   卡兰喘着气,胸口起伏剧烈。   拉斐尔拍了拍她的背:“你带了药吗?”   “没有,我暂时没事。”   “希望如此……”   他们抵达葬礼时,教堂外下起了雨。   卡兰的养父母都是信徒,她也随他们去过很多次教堂——没有一次气氛如此沉重。葬礼上的人多得难以想象,很多人与他们素不相识,只是通过新闻得知了这次悲惨的事故,所以来参加葬礼,以此反对暴力事件。   拉斐尔和卡兰站在人群边缘,并不显得突兀。   “戴好。”拉斐尔替她拉紧斗篷,他怕葬礼上有人认出她,“你要送什么东西吗?我准备了一些花在车后座。”   “不……不用。”   卡兰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旁观。   有个黑衣服的远亲在念诵悼词:“……他们辛勤、踏实,过着平凡的、自力更生的生活。他们相爱几十年如一日,虽然未能生育,却也有一个完整的家。希望他们在天堂团聚,希望那里没有暴-徒。”   拉斐尔给卡兰递了一张纸巾。   “我没有哭。”卡兰声音平静,尾调却稍稍下压。   又有一个人上台悼念。   “我始终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过世了!那天清早我们还通过电话,说要去领养机构看看……还有没有希望再获得一个孩子。然后中午……我得知了他们的死讯……我还以为是某种恶劣的玩笑。”   拉斐尔又看向卡兰。   她只是把斗篷拉得更紧了。   紧接着,一个年轻又陌生的女人走上台,她看起来非常激动,拿话筒的手都在颤抖。   “我……我的父亲也在事故中受伤了。他幸存了下来,但是失去了意识,至今没有苏醒。我希望制造爆-炸事件的人,也能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   她在台上痛哭失声,面孔因仇恨而显得有几分扭曲。   拉斐尔看见卡兰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安抚说:“卡兰,如果你不舒服,我们可以回去。”   卡兰从指缝间看见铅灰色的天空。   是的,是的。   除了三个死亡人员,还有无数伤者。   这会对他们的家庭带来多大伤害?   卡兰知道,他们不像她,他们也许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受过什么伤害。这个事件是一生一次的大事件,它会摧毁他们,或许还会产生更长远的影响,会摧毁他们的下一代。   “我想去跟那个女人谈谈。”卡兰低声说。   “等葬礼结束吗?”拉斐尔看了看时间,“我觉得还是……”   “求你了。”卡兰声音颤抖。   拉斐尔沉默一会儿,抿唇道:“好吧。我会注意父亲的动向。”   *   皇宫小会议厅。   希欧维尔一回来,就跟他最不待见的人碰了个面。   白雪公坐在他正对面,正侧头跟子爵聊天。   他说他的儿子要去首都大学交流一年,这样就实现了雪诺家三代都在帝国首都大学接受教育的传承目标。   子爵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给小儿子办结婚,白雪公若有若无地看了希欧维尔一眼:“这你得去问他自己,我们家可没有包办婚姻的历史。”   希欧维尔想把红茶倒在他头顶上。   戴维斯伯爵已经笑呵呵地回话了:“所以雪诺家才会有奇奇怪怪的旁支出现在国外吧。”   白雪公的表情一点没变。   “戴维斯伯爵!失礼了,我没有特指你们家的五姐妹的意思。而且包办婚姻也不见得是坏事,不是吗?看看蒂琳夫人跟爱德蒙相处多好。”   现在希欧维尔希望杯里的红茶是沸腾的。   他脸上没有表情。   桌上所有人都觉得这很不寻常。   如果说白雪公是以忍辱负重著称的,那白银公就是以一点就着著称的。   但凡有人在希欧维尔面前说点什么不好的话,他一定会当场把对方羞辱到想自杀。据说他有一本剪报,专门用来记那些骂他的话。而上一个公然反对他的人,已经死在医院里了。   白雪公看希欧维尔没有反应,觉得有点尴尬无趣,于是转而跟子爵聊起另一个话题。   他们所有人都在等女王出现。   女王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早上起床经常要花很长时间。   就在所有人翘首以盼的时候,希欧维尔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他起身到窗边去接。   所有人都悄悄看他,戴维斯的表情有点沉。   “嗯……好,知道了。”希欧维尔简短地回应了几句,回到座位上,拿起权杖,“抱歉,我突然有点急事,请向女王转达我的歉意。”   说着,他扬长而去。   白雪公端起红茶喝了一口,问戴维斯:“是蒂琳夫人又怀孕了吗?”   “当然没有。”戴维斯伯爵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还是借您吉言了。”   结果那天女王也没有出现。   她身体不适,起床后有些腹泻,医生让她又躺了回去。   其他贵族簇拥着白雪公,聊了整整一上午天。大部分人都觉得,希欧维尔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为了避免跟白雪公的尴尬相处,所以找理由走了。   但此时,希欧维尔正在车上大发雷霆。   “我只交给你们一件事,连这件事都办不好吗?我还以为你们比定位器值钱,就一定比定位器能干呢。”   “公爵大人,是少爷带走了她。你也知道的,保镖拦不住……”   “我记得上次阿诺来过之后我就说过了,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把她带走。怎么,我还没死,他就已经能完全代表希欧维尔了?”   希欧维尔手里的权杖闪闪发亮,荆棘鸟喙异常尖锐。   管家在紧张的气氛中不敢喘气。   过了几分钟,希欧维尔冷静下来问:“他们去哪儿了?”   “我们正在定位少爷的车。”管家在前排抹了把汗,低声问,“您需要血压药吗?”   “什么?”希欧维尔更加怒不可遏,“我看起来像需要血压药的样子吗?我看起来是这个年纪吗?”   管家为了避免说错话,直接选择保持沉默。   很快,他们赶到了葬礼现场。   卡兰会来这里,希欧维尔并不觉得意外。   “我们这就去找少爷……”管家想开门下车。   “不用,我已经看见了。”   希欧维尔远远从人群中看见卡兰的背影。   她穿一件厚实的斗篷,正在跟某个不认识的女性聊天。拉斐尔站在不远处,紧张地低头看手表。   希欧维尔等卡兰聊完,才把他们找过来。   拉斐尔试图向他解释,希欧维尔只是冷淡地说:“最后一次,拉斐尔,我希望你比阿诺稍微听得懂人话一点。”   拉斐尔讪讪地离开了。   他并不担心卡兰,她正哭着呢,他父亲看起来完全恐惧她这副样子。   卡兰还在回想刚才跟受害者家属的谈话。   那个年轻女人的恨意,和难以言状的悔恨混合在一起,像潮水般倾泻下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卡兰想让雷欧也来听一听,看一看。   车已经开进了市区。   “你好些了?”希欧维尔等卡兰泣声平息,才开口询问。   结果他一问,卡兰声音更大了。   希欧维尔把手帕递给卡兰:“你知道吗?你其实不用回答这类问题,我都看得出。”   卡兰擤鼻涕的声音让他迅速退避到窗边。   “你生气了吗?”卡兰问他。   “是的。”希欧维尔平静地说,“如果你想来参加葬礼,完全不必跟他联系,直接跟我说就好了。”   卡兰冷淡地捏着手帕:“但是你不让我见养父母,我记得你还取笑过这件事。”   “以后不会了……”希欧维尔迅速回答。   “以后,是指,明天?”   她明天手术,生死未知。   希欧维尔平静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   “你能保持一天好脸色就够了。”卡兰讥讽道,“可以说是白银公一生未有的壮举。”   “你不会有事的。”希欧维尔苍白地承诺道。   卡兰显然不当一回事。   希欧维尔还想说点什么挽回一下,这时候他听见卡兰手机响了。   “开外放。”他要求道,“我也要听。”   卡兰才不理会,她接起电话:“喂,请问哪位?”   那边半天没有一点声音。   卡兰脑子里闪过一种敏锐的直感,她克制住了挂电话的本能,放大音量,仔细倾听。   那头传来沉沉的,接近崩溃的吸气声。   然后信号中断了。   “是瑞贝卡。”卡兰拿着手机,怔怔地说。 第91章   卡兰想打回去。   但是做这件事之前,另一种危险的本能阻止了她。   她先打电话给费曼。   “您好,博士,我是卡兰。”   “是的?有什么事吗?”费曼博士听起来十分疲惫,他周围有嘈杂的人声,“我现在在国外参加交流峰会,有点不方便……”   卡兰立即问道:“请问瑞贝卡博士在哪里?”   “她身体不适,应该在家休息。”   卡兰挂断电话后,希欧维尔告诉她到研究所了。   “你回去好好呆着。”他打开车门。   卡兰不愿意下去:“我要去瑞贝卡家看一眼。”   “我会找人帮你去看。”   希欧维尔把卡兰送进研究所病房,顺便收走了她的手机,让她安心休息。   希欧维尔知道瑞贝卡家没有人。   几天前,他和“赫洛夫医生”碰面,第一眼就看出对方有些不对——惯于拿枪的人和惯于拿手术刀的人气质是不同的。   这名“医生”抵达帝国时,希欧维尔在休假,没有亲自迎接。   医生直接前往研究所,那时候瑞贝卡身体不适,但还在坚持工作。   根据瑞贝卡的研究生回忆,她与赫洛夫医生完成工作交接后,才因“支撑不住”而休假。   本来瑞贝卡也是要具体负责手术的,现在只剩赫洛夫医生单独负责了。   希欧维尔对这一点很不放心,所以让人找瑞贝卡博士回来。   但是她家里没人,而且门窗有被入侵过的痕迹。   她的丈夫费曼博士这个月在国外开会,所以对家里的事情并不知情。   卡兰刚才那个电话挂断后,希欧维尔立即联系研究所安保人员,监控“赫洛夫医生”的动向。   赫洛夫医生一直在开会。   卡兰接电话之前,他从会议上离开了一小会儿,据说是打电话去了。   现在会议继续,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   希欧维尔想通过刚才的电话找到瑞贝卡。   *   卡兰回来后,赫洛夫医生再次要求与病人见面。   然后再次被保安拦下。   卡兰觉得希欧维尔一定有什么毛病,不然根本没道理不让医生见病人。   她一边看着病房外的交涉,一边发了条短信给瑞贝卡。   “瑞贝卡博士,您的身体还好吗?我今天能否去您家里探望?”   很快,她回信了。   “不用,我能照顾好自己。”   卡兰叹了口气。   她看向窗外,医生正愤怒地跟翻译解释。   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手机看了一遍短信。   ——“不用,我能照顾好自己。”   瑞贝卡是这么回答的。   这个回答其实有点奇怪。   瑞贝卡跟赫洛夫医生交接过,她肯定知道她明天就要做手术了。   卡兰觉得,以瑞贝卡的性格,一定会嘱咐她一番,但是她居然没有。   也许她真的很不舒服,要么就是心情太差了。   卡兰在床上叹气。   外面的医生已经被保安气走了。   看来希欧维尔是坚决不让他术前见到病人。   卡兰沉思一会儿,又发短信给瑞贝卡:“瑞贝卡博士,我就在你家附近,可以上来看看吗?”   这次,瑞贝卡没有回信。   卡兰越想越觉得不放心。   她联系希欧维尔,问他瑞贝卡家有没有什么事,他回复说一切正常。卡兰只能劝自己说是瑞贝卡不舒服,已经睡着了。   她入睡后,研究所的人还在彻夜忙碌,为明天的手术做着准备。赫洛夫医生好好休息了一下,他作为主刀医生,明天也许会有一场硬仗。   清早,手术开始之前,卡兰进行了最后一次身体检查。   她的身体正处于最稳定的状况。   情绪也很好。   可以说,现在进行手术是最适合不过了。   但是当她被推进手术室后,好像事情有点不一样。这里根本没有医生护士,只有希欧维尔。   他在一块很大的监视屏前坐着,招手让她过来。   “你要给我开刀吗?”卡兰问他。   “你精神不错。”希欧维尔抬眼瞥了一下,“还有心情开玩笑。”   卡兰从他面前的监视屏里看见一个人。   赫洛夫医生。   他在更换衣服。   这都问题不大。   问题是他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发根部分。   经常使用假发的卡兰很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他是在确认里面的头发有没有跑出来。   “他秃头吗?”这是卡兰的第一反应。   但是过了会儿,她渐渐意识到不对。   她自己是医学生,很清楚手术前的步骤,这个赫洛夫医生并不是完全遵照步骤来的。也许东欧习惯不同?但这应该是国际卫生标准啊……   “他是假冒的。”希欧维尔的椅子转了半圈,他正对着卡兰道,“恐怕手术要推迟了。”   他抬手按了个什么键,屏幕黑了下来。   卡兰听见外面传来一声低低的枪响,她心脏猛然跳了一下。希欧维尔谨慎地端详她的神色,确认她没有陷入痛苦,于是慢慢牵过了她的手。   卡兰把他甩开。   希欧维尔眉毛挑了一下,又很快压住怒色,他安抚道:“没关系,等真正的赫洛夫医生恢复过后,手术还是会继续进行……”   “瑞贝卡博士呢?”卡兰打断道。   昨天,希欧维尔已经尝试了一下,但是没有找到瑞贝卡。   他觉得瑞贝卡并不是很重要,因为该交接的工作都有书面记录。所以就算没有她也可以顺利进行。寻找她并不是最紧急的事情。   希欧维尔避开问题,解释道:“有极端分子得到消息,认为纳什莉在这个研究所养病,所以策划了暗杀。”   很多人知道希欧维尔家投资了这个研究所。   因为当时荆棘鸟庄园举行的慈善晚会是半公开的,还有媒体参加。   最近希欧维尔本人频繁出入研究所,虽然行程不公开,但不排除研究所有人泄密。纳什莉夫人在离开二十年后,又忽然回归首都社交圈,无数双眼睛都看着。   敌对势力自然而然地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他们觉得纳什莉夫人回归首都,是因为她生病了,需要更好的治疗条件。而希欧维尔投资研究所,也是为了自己母亲的身体健康。   如果能借此机会暗杀纳什莉夫人,那么希欧维尔又会失去一个重要的同盟家族。   这些极端分子应该是先控制住了瑞贝卡。   她是研究所的副所长,也是卡兰的主治医师,对整个治疗过程最为了解。   “他们可能是从瑞贝卡这里,得知了主刀医生的事情,然后在赫洛夫登机前劫持了他,并且把他掉包了。”希欧维尔告诉卡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卡兰当然明白。   这话的意思是,瑞贝卡凶多吉少。   因为她不会随便暴-露卡兰的信息,除非受到了拷问。   “她活着。”卡兰立即道,“她打过一个电话给我!”   希欧维尔觉得很荒谬:“但是当时你只听见一个呼吸声,你有可能听错……”   卡兰仍然很坚定:“是瑞贝卡的呼吸声,绝对不会错的。”   “你怎么可能凭借呼吸声认出一个人……”   卡兰大声道:“她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人,她是我亲生母亲!”   房间里陷入寂静。   希欧维尔似乎消化了一下她这个信息,然后他仔细分辨她的神情,确认她没有胡说八道。   “你知道这件事多久了?”他慢慢交叉双手,靠着椅背,姿态很有压迫感。   “去旅游之前知道的。”卡兰抬手按住了心口,呼吸有些困难,“她一定是出事了,我早就知道,我昨天就应该坚持让你去找的……你为什么要敷衍我!?”   希欧维尔慢慢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好了,没事,有人在找了。”   卡兰并没有被安慰到。   她仍然很紧张。   希欧维尔能从她身上嗅出这种恐惧。   他斟酌道:“如果对方想杀她,肯定早就已经动手了。她昨天打过电话,说明那些人留她有用。也许是因为假扮赫洛夫医生的这个人,并不懂医术,为了避免露馅,他们必须留着瑞贝卡用作咨询。”   比起他的体温,这番分析倒是更能安慰到卡兰。   希欧维尔说得很有道理。   昨天瑞贝卡打来电话也能证明这点,她是能跟外界保持一定联络的。只要那边不知道假的赫洛夫已经暴-露了,那么瑞贝卡就是安全的……   卡兰猛然从希欧维尔肩上抬起头:“你没有杀掉那个暗杀者吧?”   “没有。”希欧维尔回答道,他摸了摸卡兰的头发,温和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要答应我好好休息就行了。”   “不,我要见到瑞贝卡,我只有见到她才能安心休息。”   希欧维尔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卡兰眼睛黑漆漆的,但是折出的光芒又澄亮,她垂着视线,这样看着希欧维尔。希欧维尔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就算他说了拒绝的话,等他想起这个眼神的时候,他也一定会照着做的。   “我会让你了解进展。”希欧维尔退让道,“但你要留在研究所好好休息。”   “你不能隐瞒。”   “不会。”   “要发誓。”   希欧维尔从胸前口袋里取出十字架,亲吻了一下,然后把它挂在卡兰的脖子上。   “现在你得到我的誓言了。”   卡兰握住十字架,受难者的轮廓扎着她的掌心。   医护人员把她送回病房。   希欧维尔如同承诺的那样,随时向她告知进展。   假的赫洛夫医生隶属于某个激进组织。   他已经招供出同党的位置。   正如希欧维尔猜测的那样,他对医学只了解皮毛,做不到像瑞贝卡或者真正的赫洛夫那样专业。所以他的同伙没有杀死瑞贝卡,而是留着她,用以应对一些疑难问题,避免让假赫洛夫露出破绽。   但希欧维尔第一次见面就看出了他的问题。   这些掩饰根本毫无作用。   他们顺利救出了瑞贝卡,她精神状态不太好,身上倒是没有受伤。   因为她在一个多月前受到很大的精神打击,身体也跟着撑不住了,当极端分子们抓获她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很脆弱。他们怕她不小心死了,所以也没敢折磨,只是拿她丈夫的生命作为威胁,逼问出了目前的治疗情况,并且要求她配合伪装。   瑞贝卡意识到,这些罪犯以为在研究所受治疗的是纳什莉夫人。所以她将计就计,也将病人说成是纳什莉夫人。   她想借假信息让伪装赫洛夫的人露出破绽。   但假的赫洛夫也很谨慎,他坚持要见病人。   幸好希欧维尔出于某种脆弱的占有欲和扭曲的嫉妒心不让他见卡兰,否则他们早就知道瑞贝卡在说谎了。   瑞贝卡被救出后第一句话就是:“我的丈夫怎么样?”   然后她第二句话就问了卡兰。   救援人员直接把她送回了研究所。   卡兰在病房里见到她。   她发现瑞贝卡没有什么外伤,甚至还能自如行走的时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听见您打电话给我,声音这样脆弱,我还以为……”卡兰忽然哽咽了。   她用枕头捂着脸。   瑞贝卡走到她的床边,温柔地撩开她的额发:“没事,我已经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卡兰仍在啜泣不止,   瑞贝卡安抚了几句,然后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他们会让我通过电话,教假的赫洛夫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那天我趁他们不注意,在挂断后又拨打了你的电话。不过他们反应很快,我不敢说什么,只能立即挂断,匆忙删除通话记录……”   她忽然微顿,眼神落在卡兰脸上,有几分疑惑,又有几分欣喜。   “你居然能分辨出一个两秒不到的呼吸声,我觉得我真是太幸运了。”   卡兰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之后她眼泪又流下来了。   “我记性比较好。”她闷闷地解释,“对声音也很敏感。”   然后在心里说,因为你是我的母亲。   瑞贝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还有!我挂断电话之后,你没有立即打回来!真的太走运了,如果你打回来,问刚才是不是我打的电话,那些歹徒一定会把我杀掉。”   “我只是隐约意识到不能这样做。”卡兰从被子下看着她微笑。   瑞贝卡迷惑地摇头:“太神奇了。”   “后来我发短信联系过您。”   “是的,我知道,他们问过我该怎么回。”   “我感觉那不是你在回短信。”   瑞贝卡惊叹道:“你真的有异常敏锐的直觉。”   “是的。”对某些关系紧密的人会这样。   她们在床边慢慢聊天,有哭声,也有笑声。到很晚很晚,走廊上的灯熄灭了,她们仍在温声细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卡兰渐渐睡去。   瑞贝卡为她熄灭了灯光,想回自己房间,忽然看见她脆弱蜷缩的样子,又回到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卡兰醒来,一眼就看见了瑞贝卡。   “抱歉,我是说着说着睡着了吗……”她迷迷糊糊地记起昨晚的事情。   瑞贝卡温和地说。“没事,我们都不小心睡过去了。”   卡兰发现自己还紧握着她的手。   “起来吃点东西吧。”瑞贝卡撑起酸痛的身体,朝卡兰微笑,“好好休息几天,等赫洛夫医生完全恢复,我们就可以进行手术了。”   卡兰的心情终于平复。   她听瑞贝卡的话,好好调养了几天,让身体和精神状况达到最佳。这几天里,养伤中的赫洛夫医生也前来探望她,他是个慈眉善目的人,虽然之前假扮的人跟他长得很像,但眼神是完全不同的。   希欧维尔似乎忙于追查背后的组织,这几天都没有出现。   卡兰尽量避免想他的事情。   在一周的休整后,手术终于重新开始筹备了。 第92章   有了之前的波折,卡兰的心情平静不少。   她在进手术室之前,还跟赫洛夫医生开玩笑:“您有买回程的机票吗?我建议早做准备比较好,万一手术台上出事了,希欧维尔可能不会让您走出帝国边境……”   “不要担心,你会没事的。”医生认真安慰她。   那天,希欧维尔几乎是推掉了所有事情,在研究所等待手术结果。   管家劝了他很久,说手术要很长时间,没必要一开始就等着。但他坚持要守在手术室外,说这样会让卡兰安心一些。   手术室里有监控摄像头和屏幕,完全能跟外界沟通。   这也是因为出了假医生事件,希欧维尔为安全考虑设置的。   卡兰通过监控告诉他:“你根本不能让我更安心。我开刀之后,你说不定要站在屏幕前,嘲笑这颗心的模样扭曲天真。”   希欧维尔只是沉默。   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的话为什么会惹卡兰生气。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是保持沉默最安全。   卡兰在麻醉之后,很快失去了意识。   她觉得好像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一转眼她就醒了过来,病床边围着很多人,她的养父母、瑞贝卡、拉斐尔、希欧维尔,还有纳什莉夫人和爱丽丝。远在共和国的阿诺也回来了,他们都在用担忧的眼神看她。   卡兰觉得身体很轻盈。   “你会痊愈的。”瑞贝卡微笑着说,“我的孩子。”   卡兰起身的时候,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她从纳什莉夫人手里接过爱丽丝,紧紧抱着她哭泣。   她在众人的照料下恢复极快。   一转眼就能下床,大概一两天后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运动了。   希欧维尔把那本“遗愿清单”放在她面前,说想陪她做完之前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和爱丽丝一起游乐园?”卡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对希欧维尔的接受度变高了,连他的约会邀请都没有拒绝的想法。   “可以。”   他们去游乐园的时候,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工作人员似乎都藏在暗处,每一个设施都会在他们到来时自动启动,然后在他们离开后自动停止。马戏团里的狮子老虎不用人指挥就会表演,彩球四处滚动,爱丽丝一直想往上面爬,被卡兰拦住了。   卡兰甚至尝试了从来没有试过的跳楼机,还有很多很多她的心脏曾经承受不了的项目。   她觉得有种巨大的落差和刺激感,这种感觉几乎要冲破心脏炸裂出来。   真实得可怕。   希欧维尔从来不参与,他只是在旁边看着。   等卡兰玩累了,他就陪她坐在长椅上,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买一支很大的甜筒跟她分享。爱丽丝在蹦床上玩耍,看起来非常满足。   卡兰拿着甜筒的时候,希欧维尔会忽然低头吻她。   他尝起来是酒精或者消毒水的味道。   干净到有点刺激性。   “爱丽丝在看呢!”卡兰红着脸推开希欧维尔。   “没事……没事的。”希欧维尔的声音听起来很忧虑,“不要怕。”   卡兰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从游乐园回来,重新回学校上课。   第三年,第四年,毕业,然后保送研究生,在国外读博,回校任教,时间过得像光一样快。   修正案顺利被推翻了。   因为种族问题归地方政府管。部分地方因为黑发人口数目过大,无法彻底执行,产生了灰色地带——也就是地下学院。这样一来法案就名存实亡了。随着时间推移,反对人数越来越多,最终下议院还是通过表决,确定修正案无效。   歧视问题仍然存在,而且很严重。   卡兰归国任教后,几乎是首都大学绝无仅有的黑发讲师。她面临很多困难,这些是希欧维尔无法帮助到她的,她必须自己面对。   希欧维尔花了很长时间搞定离婚官司。   蒂琳夫人如她本人所愿,体面又富足地走出了荆棘鸟庄园。不到半年,她就在姐姐斯诺莱特的介绍下认识了北欧国家的一名大公,成功地,再一次地嫁入豪门。   拉斐尔顺利毕业,进入市政厅工作。   阿诺在国外搞地下摇滚,居然也稍微混出了一点名气。   爱丽丝一天一天地长大,几乎是集成了希欧维尔和卡兰的所有优点,美丽优雅又善良知性,她的手术也很顺利,术后完全没有副作用,她健康快乐地成长了。   她和卡兰不同,对学术不感兴趣,反而非常喜欢艺术——这应该是受纳什莉夫人的影响。   她高中就加入了城市交响乐团,开始全球巡回演出。   在她十八岁那年,卡兰提出再去一次游乐园,回忆一下他们的过往。   希欧维尔带着她们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游乐园。   卡兰重新坐上了跳楼机。   她再一次地感觉到了,熟悉的,用力压迫着心脏的感觉。她从机器上走下来之后,希欧维尔担忧地扶住了她:“卡兰?”   “我没事。”卡兰说。   “卡兰?”希欧维尔还在叫她。   卡兰觉得周围很模糊。   “不要睡过去。”她渐渐意识到这不是希欧维尔的声音。   声音扭曲,嘈杂,有男有女,全部混合在一起。   “卡兰,没事的,坚持住。”   “不要怕,我们都在这里呢。”   “再坚持一下,保持意识清醒,很快就好了!”   然后这些声音又渐渐全部变小。   卡兰感觉自己回到了游乐场,希欧维尔扶着她,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卡兰不太确定地回答。   她看着希欧维尔,慢慢皱眉,踮起脚吻了他的唇。他们轻轻沾过彼此,安静又深刻地拥抱,希欧维尔的力道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卡兰感觉到胸口被压迫的疼痛。   她推了推希欧维尔,他顺从地放开她。   “卡兰……”他在叫她名字,声音有些痛苦。   这一分痛苦带来的真实又迅速将卡兰从游乐场拉走了。   嘈杂的声音不停地回响在她耳边。   包括主刀医生的指挥声,各种仪器的震动和滴答,甚至有某个医护人员在放钢琴曲。   “她醒了!”   “数值已经开始稳定了。”   “她恢复意识了!”赫洛夫医生忍不住说了母语,“奇迹,这是真正的奇迹!”   过了不知道多久,卡兰感觉她被推出了手术室。   刚出门就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希欧维尔跟在病床边上,卡兰从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下颌的胡茬。   手术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   她在抵达病房之前就沉睡过去。   希欧维尔掌心的温度一直伴着她入睡。   “手术中间有一段时间非常危险。我觉得她那时候有半只脚已经迈入了冥河,她的眼睛说不定都看见往世的样子了……”   疲倦的医护人员们在休息室里讨论。   赫洛夫医生的声音又疲倦又兴奋,他来回走动,佝偻着背,根本停不下脚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她最后还是撑住了,这完全是生命的奇迹。我今后任何一场外科手术,都无法再仿照它的成功了。”   瑞贝卡眼眶都红了,她紧握住医生的手:“这是所有人,这么长时间的努力结果。如果说有奇迹,那一定是大家共同创造的奇迹!”   赫洛夫医生摇头又点头,看起来很混乱,但是极为兴奋:“希望我能工作到为另一位病患主刀的那天。”   “另一位病患”指的是爱丽丝。   她年龄太小了,手术风险非常大,研究所认为可以等她长大一点再考虑这件事。   “您当然可以。”瑞贝卡欣喜得几乎要落泪。   病房中。   卡兰陷入断断续续的沉睡,她总会在疼痛中醒来——不是心脏的疼痛,而是刀口的疼痛。麻药作用非常有限,她根本熬不住这种痛苦。   上次她经历这种痛是剖腹产。   不过这次希欧维尔陪在她身边。   算上之前旅游用去的一个多月,他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将“工作”作为主要任务了,这是前所未有的。   “你要看看这个吗?”希欧维尔将一本本子递到她面前。   卡兰扫了一眼,心中涌起某种荒谬的感觉。   “我的遗愿清单?”她疑惑道,“为什么要看这个……”   希欧维尔耐心地说:“等你差不多恢复了,我们就去把上面没做完的事情做掉。”   他的手指划过书脊,沉默中流露出一丝焦虑。   卡兰感觉到他在担心她的术后恢复问题。   “……我做了一个梦。”她从希欧维尔手里接过本子,指尖犹豫着,非常不安地碰了碰他的指甲。他没怎么留指甲,每一根手指都很干净修长,手势优雅从容。   希欧维尔不安徘徊的手指一下就停住了。   “在手术台上吗?……是什么梦?”他问道。   卡兰也讲不清是什么梦。   她迷茫地皱着眉,盯着本子封面上她自己写的“遗愿清单”几个字。   希欧维尔慢慢抬起指尖,跟她交错在一起。他小心看着卡兰的神色,只要她流露出一点反感,他就会松手。但她看起来只是很迷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情绪。   “是好事,还是坏事?”希欧维尔耐心地问她。   她看起来太苍白了。   即便是在剖腹产之后,她也没有这么迷茫无措过。那时候她感受到的痛苦肯定更为剧烈。   卡兰慢慢回过神来:“我不知道。我梦见修正案被推翻了。”   她从希欧维尔手里抽走了“遗愿清单”。   这句话让希欧维尔有些僵硬。   卡兰没有注意他,她翻到了写着“和爱丽丝一起去游乐园”的那一页,指尖慢慢抚过。这一条没有被划掉,说明从来没有实现过。   “你想去吗?”希欧维尔注意到了她专注的视线。   “不。”卡兰低声说,“我不强求。”   等有机会就去吧。   她从第一页开始,重新翻着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在如此真切又漫长地濒近过死亡之后,她对这些“遗愿”的看法又变了许多。   “交很多的朋友……是没有必要的。”卡兰划掉这个,“应该交真正能理解我的朋友。”   学一门乐器。   其实也是没有必要的,她对音乐又不感兴趣。   坚持运动。   虽然是个好习惯,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了个健康的心脏就能爱上这件事。   写自传。   这个更加让人没有执行欲。   卡兰删掉一些,又重新写上一些。   “推翻那个该死的修正案。”   “让我的‘学生们’顺利进入大学。”   “成为像瑞贝卡一样的科学家,帮助更多的、暂时没有受到关注的弱势群体。”   希欧维尔看着她写。   他看见“推翻那个该死的修正案”的时候稍微皱了下眉,   然后看见下一句话,又意识到卡兰可能偷偷教了黑发孩子读书。   她崇拜瑞贝卡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个女博士是她学医的一个契机。   她还想做什么?   希欧维尔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的想法——他想了解一个人的灵魂。   卡兰也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的想法。   她真正看见了自己的灵魂。   她记起来已经被忘记很久的、真正的“愿望”。   “我想努力学习,进入一个以实力,而不是以种族和出身论高低的领域,认识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人。”   她记得在最开始,   在经历所有剧变之前,   在上大学之前,在生下爱丽丝之前,在认识希欧维尔之前,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想的。   要说这是她的初心也不为过。   她很高兴自己能在经历生死危难之后想起来。   “会实现吗?”卡兰重新把本子合上,闭眼问道,又自己回答,“我可以的。”   希欧维尔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点头认同。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希望卡兰能够梦想成真。   “你在手术台上梦见什么了?”他还是好奇地问。   “梦见你跟我求婚。”卡兰扫了他一眼,把被子拉起来盖好,“我意识到这是假的,所以醒了过来。某种程度上你救了我一命。”   希欧维尔的表情不太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卡兰的语言风格好像在跟他接近。   ——有种奇怪的讥讽的意味。   他以前怎么不觉得自己说话这么讨人厌?   “卡兰?”希欧维尔抬手覆在她的额头上。   她好像已经睡着了,呼吸非常稳定。   希欧维尔俯身下来,小心不让冰冷的发丝碰到她。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会实现的。”   你的愿望,全部都会实现的。 第93章   卡兰在研究所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静养。   纳什莉夫人想去照料卡兰,但是希欧维尔不同意。他觉得母亲也不年轻了,光是照顾爱丽丝就很费劲,再加上卡兰就更难以应对。   纳什莉夫人解释了半天,最后带着女仆和爱丽丝一起住进了坡道别墅。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得有人在身边陪伴。”纳什莉夫人略带恼火地看着希欧维尔,“得有人跟她说说话。她会想看着爱丽丝,这让她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纳什莉夫人住了几天。   她睡在卡兰原本的卧室里。   希欧维尔派来搬运工,把卡兰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从楼上搬到了楼下。她刚做完手术,非常虚弱,希欧维尔担心她万一上下楼摔着。   一楼卧房正对着厨房和冰箱。   卡兰饿了就起来吃,再加上纳什莉夫人手艺好,希欧维尔给她准备了不少滋补食材,她在养病的短短一个月内重了六斤。   “你看起来还是很消瘦,绝对不是健康体型。”纳什莉夫人坚称,“至于体重……这称一定坏了,我得把它扔了。”   卡兰觉得自己应该恢复学习。   不能一直呆在家里长膘。   而纳什莉夫人渐渐明白了希欧维尔不让她住进来的原因。   ——他晚上经常来探望卡兰。   但凡他们之间要发生一点浪漫的事情,纳什莉夫人就会抱着爱丽丝出现在他们身边,用严厉地视线逼迫希欧维尔退开,然后若有若无地讨论卡兰“严重”的病情。   “她已经恢复了!”希欧维尔终于在某天夜里忍受不住,拉着纳什莉在厨房讨论。   “她没有恢复到能跟你翻云覆雨的程度。”   “……”   虽然希欧维尔再三强调他没有这种想法,但卡兰还是能从他的一些亲密肢体动作中看出渴望。   他从身后环抱她的腰,然后俯首嗅她颈间的味道。   会让她枕在膝上,然后帮她梳理头发。   还会在她焦躁走动的时候,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亲她的鼻尖。   即便是最不经意的,握手的动作,卡兰都能从他抚摸自己指骨的方式中读出想念。   因为纳什莉夫人在这里,所以他不太好说。   而且他觉得卡兰刚动完手术后,精神和身体都没恢复。他迅速提这种要求,有点过于自我中心了,一定会被她厌恶。   有天晚上,卡兰在梦中惊醒,起床去厨房喝了点橙汁。   她听见前门有响声。   外面的风雨夹着初夏的寒潮涌入。   希欧维尔穿着黑色斗篷走进来,卡兰第一眼还以为闯进了蒙面歹徒。   他的帽子脱落,银发像流动的月华般淌在肩头,面孔的美貌比月华更盛。银白发尾干净利落地洒在腰上,腰线纤细柔韧,有种通透又奇妙的美感,唯有那身气势能将人彻底拉回现实,感受严酷的精神刑罚。   他看见卡兰站在冰箱的灯光下,也愣了愣。   “你还没睡吗?”   卡兰关上冰箱门,开口想解释,但不小心打了个嗝。   希欧维尔轻轻挑眉。   “你晚饭没有好好吃吗?”他将手杖放在玄关,然后脱靴子走进来。   他关上门,冷风终于安静了。   雨点敲打窗户。   卡兰裹紧衣服走回卧室,希欧维尔紧跟着她。   “别告诉纳什莉夫人……”卡兰关好房门才开口。   “你不喜欢吃她做的东西?”   “不是,是药让我胃口有点不好。”卡兰情绪低落,“如果她知道我每天都没好好吃饭,肯定会很自责。”   希欧维尔看了她一会儿。   他把斗篷取下来,挂在她的椅背后。   “我不会说的。”他平淡道,“明晚要给你带点吃的吗?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覆盆子巧克力酱?”   “好。”   “还有果汁软糖,焦糖布丁,橙汁……”   希欧维尔听着听着皱起眉:“你为什么突然喜欢吃甜的了?”   卡兰脸有点红:“不知道。我想吃甜的。”   希欧维尔还皱着眉,他稍稍靠近,高挑的身体投下阴影。卡兰紧张起来,她感觉下巴上一暖,紧接着就被希欧维尔深深吻了一口。   过了会儿,希欧维尔放开她,问道:“你刚才吃了什么甜的?”   “橙汁。就一点。”   “好吧……”希欧维尔又回味了一下,“明天给你带甜点。”   他的手指还在她下颌上摩挲。   卡兰根本无法忽略他灼热的视线。   “早点睡。”希欧维尔还是放开了她。   因为她没有回应。   卡兰松了口气,心里又隐约有点空荡。   第二天,希欧维尔带来了她要的点心。卡兰尝了点橙汁,觉得味道淡淡的。   “你认真尝一下。”希欧维尔提醒道。   他不停用余光看卡兰,她又喝了几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看杯子里。”希欧维尔只能说。   卡兰喝掉一大半,再往里面看,发现他在杯子里丢了几片爱心型的橙子皮。   “呃……”卡兰犹豫了。   “这是我亲手切的。”   “……好吧。”这不能掩盖他没放糖的事实。   希欧维尔好像喜欢上了给她准备这种小惊喜。   爱心型的橙子皮,还有藏在乳酪蛋糕里的心形水晶,扭成爱心形的彩色蜡烛。   有一天晚上,卡兰终于忍不住了。   “你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她问道。   “什么?”希欧维尔对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警惕。   “你要睡在我床上吗?”卡兰更加直白地问。   希欧维尔犹豫要怎么回答。   卡兰摊手道:“你那种急切的求偶心都要融化蛋糕表面的奶油了。”   她一语双关了那个插在蛋糕上的爱心形蜡烛。   希欧维尔这次倒是没有嘴硬。   “我没有非要……的意思。”他温和地碰了碰卡兰的头发,将它捋到耳后,她的面颊干净苍白,“你最近一直在拒绝,我怕你会反感。”   “我不是因为反感才拒绝的。”卡兰说。   她抬起手,慢慢按住胸口位置。   两人之间沉默一会儿。   希欧维尔等待着她的回答。   卡兰叹气道:“我有疤痕……不想给别人看见。”   希欧维尔想说他不介意。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不是他介不介意的问题。这是卡兰自己介意被人看见。   他靠近亲吻她,她没有回避。   “没事,等你觉得不介意了再说吧。”   卡兰表情放松了一点。   他们一起睡下,亲吻拥抱,衣衫完整。希欧维尔隔着衣服触碰她的刀口,问她还会疼吗。卡兰说还有一点,但是不会影响行动。   “我觉得我明天能回去上学。”   “我会安排人跟着你。”   “不……”   “放心,不会出现在你的视线范围内。”   第二天,卡兰返校。   雷欧约她在社团活动室见面。   卡兰交还了社团的徽章和制服,沉默与他道别。雷欧没有强留她,他甚至祝愿她以后一切顺利。   他手下并不缺这类人才。   卡兰觉得不久后她会看见更多类似市中心爆炸案的事件。但是在养父母死后,她无法站在道德或者大义的至高点上,评判这种激进行为的正误。   她不会再参与了。   她不想每次做方案都想起那场令人悲痛的葬礼。   她在离开社团的时候,康斯坦斯正好从外面回来。   “你还好吗?听说你前段时间又生病了。”康斯坦斯看见她非常惊讶。   “还好……”卡兰咳嗽了一声。   康斯坦斯看出她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   她变得更加……更加矛盾了。   外表更脆弱病态,但眼里强大的精神力让人震撼。   她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坚定强大。   “对了,这周末你去探望学生们吗?”卡兰问康斯坦斯。   康斯坦斯愣了愣,回答道:“抱歉……”   他当上学生会主席后,变得异常繁忙,连社团内的活动都很少参加,更别提这种“教育黑发小孩”的额外活动。   卡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会照顾你负责的那几个。”   她转身离去。   康斯坦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像康斯坦斯这样规划蓝图,或者像雷欧一样当个没有私情的上位者,这些都不适合卡兰。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她是个普通的践行者,骨子里就写着平凡务实,比起写方案、竞选学生会主席,她更适合去做几件力所能及的具体的事情。   她觉得教黑发孩子读书,想办法给他们打疫苗,用自己的钱给她们买书,这些就是她想做的。   或许是很小很不值一提的事情。   但是她能够说服自己的良心,或许她还能造成更长远的像蝴蝶效应一样的影响。   “卡兰,等等!”   卡兰听见声音,在雨中回头,康斯坦斯在楼梯上喊道:“你已经很棒了!学习上也好,精神上也好,都非常非常强大!我真的非常崇拜你!”   卡兰朝他露出笑容,挥了挥手,撑起伞离开。   他们曾经陷入冷漠僵局,也有过分歧,现在都好像迎刃而解了。   在学期末,卡兰几乎要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夏季来临,她试图争取一个去共和国交流的机会。   但是希欧维尔直接拒绝了。   卡兰觉得很不高兴。   希欧维尔这种独断专行又让她想起自己的“奴隶”身份。尽管她从来不承认,希欧维尔也很少提了,但是在帝国,此刻,黑发人种就是没有公民权的。   她的“所有者”可以决定她的去留。   出国交流的事情泡汤后,卡兰跟希欧维尔又冷战了一段时间。   在七月初,阿诺也放学了。他似乎没有回国的想法。拉斐尔一直跟卡兰抱怨,说他母亲脾气越来越差了——因为她和希欧维尔的婚姻关系越来越紧张,她的宝贝小儿子又不回来探望她。   “她每周都去看心理咨询师。”拉斐尔在短信里告诉卡兰,“不过我最近查清楚了,她是假借看心理咨询师的名义,去找离婚律师了。” 第94章   卡兰觉得自己不该为这个消息松一口气。   因为希欧维尔即便是离婚,也不可能娶她。这完全是自毁根基的一件事。再退一万步,就算希欧维尔着了魔,鬼迷心窍地跟她求婚,她也不可能答应。   这种合法契约关系简直在嘲讽她做出的一切抗争。   她平复心情,决定不再想这些男女感情问题。   夏天过后,她将迈入大学的最后两年,面临许多重要的抉择。比如实习,比如毕业论文,又比如毕业后的去向。卡兰想继续学业,成为瑞贝卡这样的研究型学者。   希欧维尔因为拒绝了她的暑期交流,所以对她的其他计划极力支持,他说他能帮忙搞定研究生导师的事情。   “我自己也可以搞定。”卡兰气愤地拒绝了,“我已经找费曼博士商量过了!”   “那你以后要读博吗?我也可以解决……”希欧维尔还想挽救一下。   “我要去国外读博!”卡兰气冲冲地吼他,“你能让我跟阿诺一起留学吗?显然不能!”   希欧维尔倒不是拒绝她“参加暑期交流”这件事本身。   他只是觉得共和国太远了,他出国又很不方便。整整两个月见不到卡兰,他对这件事完全不能接受。   所以说,卡兰要出国读博,这种事他更加不能接受。   希欧维尔仍在挽回:“我觉得帝国的教育条件不比国外差。”   “说起教育条件。”卡兰表情平静下来,“爱丽丝去哪儿上学?”   “……”   她又给希欧维尔抛了个难题。   希欧维尔主张家庭教育,但是如果他跟卡兰说“爱丽丝要留在家里读书”,卡兰肯定会觉得他讨厌爱丽丝,不想让她抛头露面,甚至希望把她藏到土里,埋进六尺之下。   希欧维尔连解释的话都想好了。   “阿诺也是从小接受家庭教育的,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成长方式。”   但他还是不敢冒险。   所以他谨慎地反问卡兰:“你觉得呢?”   “我在问你的意见!”卡兰怒道。   “我……”希欧维尔想了很久,几乎用了他在跟白雪公同桌吃饭时同样的心力来思考解决方案,“你觉得公立学校比较好,还是私立学校比较好,还是家庭教育比较好?”   这回轮到卡兰沉默了。   她愤怒的声线渐渐平静:“我是真情实感地在问你的意见……你不用这样小心。”   希欧维尔直白地告诉她:“我希望爱丽丝接受家庭教育,或者上私立学校。”   “那就上私立学校吧。”卡兰同意了,“阿诺和拉斐尔让我对家庭教育和公立学校有了偏见。”   暑假两个月,希欧维尔每天只要有空就在看择校指南。   他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选择困难症。   但是在养育了两个不太成功的男孩后,给第三个危险的混血女孩选择第一所学校就成了大难题。   现在,上议院成员们到皇宫去进行小型集会,希欧维尔会很认真地听他们讲家事。谁的儿子上了什么学校,谁的女儿请了什么家教,等等等等。   最后他决定在离家最近的地方选一所学校。   爱丽丝上学前染了漂亮的金棕色头发,她自己很喜欢这个颜色,所以卡兰不会当着她的面骂希欧维尔。纳什莉夫人的女仆负责接送她上学。   卡兰也会教她一些东西。   不过爱丽丝对卡兰的听诊器、白大褂都不感兴趣,她更喜欢跟纳什莉夫人学画画。据说她还挺有艺术天赋的,虽然卡兰完全看不出。   七月份。   就在卡兰为出国交流的事情和希欧维尔冷战的时候,阿诺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明天早上七点,钻石码头见,不来的话你将后悔一生!”   卡兰不想去。   阿诺最近越发沉迷死亡摇滚,说话疯疯癫癫的。   但是她又看见“后悔一生”这句话,觉得还是可以远远看一眼。   第二天早晨,港口弥漫着薄薄的晨雾。   一艘大到夸张的游轮停靠在水边,阿诺站在船头,傲慢地跟她招手。他背后站着乐队成员,奇装异服,满身都是刺青,能穿孔的地方都挂着亮晶晶的装饰。   “上船!我带你走!”阿诺大声喊道。   卡兰站在船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阿诺不耐烦地从甲板上下来:“走!我带你逃出帝国!”   “你在发什么疯……”卡兰愣住。   “我可没有发疯!”阿诺暴跳如雷,“我只是想让你接受我的道歉!”   他上千小时的社区服务没有白做。   他认识了很多社会底层的人,也终于明白了一些以前从来不明白的道理。他在某个瞬间意识到,卡兰需要的不是钻戒,而是作为“人”生活下去的权力。   “走。”阿诺把卡兰往梯子上推,“快点,我觉得我父亲很快就会知道我回国了。”   卡兰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阿诺拉着她上去,解释道:“你知道上半年那个引渡案例吧?黑发偷渡客在共和国获得了合法身份,我觉得你也可以。总之先离开这里,一切皆有可能。”   卡兰觉得他的变化太突然,太无法理解了。   “等等……我从来没有做过离开的准备。”   “‘离开’需要什么准备!你把脚迈出去不就好了吗?快别磨蹭了!”   阿诺半拖半拽着她,想把她拉上船。   “放手!”卡兰挣开他。   阿诺有些震惊:“你真的不走吗?”   阿诺不懂,他的父亲是用什么把卡兰留下的?   钱,权力,还是他保质期大概二十年的爱?   “我不是为了希欧维尔而留下的。”卡兰揉着手腕,“我留下,是为了那些无法离开的人。”   “离开”很简单,只要迈出脚步就好了。   很多人连这都做不到。   所以卡兰只能留在这里。   教他们念书,让他们吃得上饭,保证他们身体健康,然后在恰当的时机把他们送走。   如果她毕业了,有个不错的职业,再往上爬一点,社会地位再高一点,或许可以做更多。   她可以抵制第四修正案,支持下议院的反对党。可以利用媒体,让更多人听见黑发人种的声音。她甚至可以起诉养奴场,让它们慢慢消失。   她得留下。   逃往共和国只是让她安全了,不能让她自由。   一旦她远离帝国,受难同胞们的阴影就将始终悬浮在她头顶,让她不得安宁。   “但是……”卡兰沉思道。   “但是?”   卡兰思索着:“先前往共和国,迂回躲藏,再以别的身份回到帝国,应该也可以。”   “你同意了?那走吧……”   一个急刹车的声音在卡兰背后响起。   她看见阿诺微微紧张的瞳孔。   “想去哪里?”拉斐尔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传来。   阿诺咒骂一声:“该死,你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器吗?”   “只是双胞胎之间的感应罢了。”拉斐尔含笑说道。   卡兰回过头,看见拉斐尔从车上下来。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荆棘鸟纹章的胸针,手里握有一根与他父亲相似的短杖。他温柔细腻的卷发下,眼神平静又冷酷。   “跟我回去吧,卡兰。”他朝卡兰伸出手。   卡兰注意到他的纯白丝质手套。   他有意无意地在效仿他的父亲。   而这确实给阿诺带来了很大压力。   “你为什么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诺气愤地说。   他顺手推了一把卡兰。   卡兰往梯子那边靠,刚抓上扶手,就听见上面乐团成员的惊呼。   “别动!”   “阿诺,小心!”   “拜托冷静一点!”   他们惊慌失措的喊声让卡兰僵在原地。   后面没有一点声音。   她慢慢回头,感觉脖子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在她身后,拉斐尔举-枪指着阿诺。   他的手很稳,眼神顺着漆黑的枪-管,指向十步之外的孪生弟弟,卡兰毫不怀疑他会开-枪,而且射得很准。   阿诺就像炸起毛的野生猫科动物。   “拉斐尔……”他声音缓慢,听起来怕激怒对方,措辞却一点也不留情,“如果你觉得你把她带回去,她就能成为你的,那就太可笑了。实际你只是在父亲的荫蔽下获得接近她的权力。”   这个道理是希欧维尔亲自教会阿诺的。   阿诺把卡兰带去天空花园餐厅的那天,父亲非常生气。   后来他告诉阿诺,他之所以任性妄为,是因为他给过他这样的权力。假如他收回,他就不再能触碰卡兰一丝一毫。   说到底,卡兰在这片土地上,永远是希欧维尔本人的私人所有物。   他们俩实际谁得到了谁姑且不论。   但总归……   “轮不到你的,拉斐尔。”阿诺冷漠地说道。   拉斐尔一眼不发。   卡兰看清他眼里有暴风雪一般的灰蓝色。   他大步上前,枪口抵着阿诺。   “现在,老实回帝国,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阿诺讥诮地顶上前:“不然呢?你就像乖宝宝一样去跟父亲告状吗?可怜的家伙。”   拉斐尔放下了枪-口。   卡兰和船上所有人刚送一口气,紧接着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阿诺捂着脚蹲下了。   卡兰从梯子上跳下来,扶起了阿诺。   他脚上没有血,子弹擦着足尖打在了地上,然后飞溅到别处。   阿诺没有来得及站起来,他的哥哥就已经把灼热的枪-口顶在了他的眉心。   “冷静一点了吗?”拉斐尔平和地问道。   卡兰立即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   他皮肤冷得像蛇。   卡兰镇定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跟你回去的!”   除了阿诺,这里还有一整船的无辜人士呢。   “放开。”拉斐尔垂下视线。   卡兰松开他的手,他将枪收回去,阿诺立即暴起往他脸上揍了一拳。   空气仿佛停止流动了几秒。   紧接着卡兰就看见他们俩打成了一团。 第95章 ①   时间线在结局后几年。   阿诺视角。   《圣诞节的邂逅》   圣诞节的时候,阿诺带着女朋友艾琳回荆棘鸟庄园了。   据拉斐尔说,这是阿诺今年交往的第五个女朋友,也是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阿诺把她带回家过圣诞,纯粹是因为带个女朋友回来,他父亲不会那么用力地催着结婚。   他们到家时,卡兰正准备离开。   她圣诞节期间要去医院给病人讲座,外面在下大雪,拉斐尔主动提出送她一程。   “你真的不要见一下阿诺的女朋友吗?”   “不,我不想让我们都尴尬。”   “那走吧,我送你,雪天开车很不安全。”   拉斐尔推开城堡的门。   迎面而来是穿着牛仔外套的阿诺,和冻得满脸通红的年轻姑娘艾琳。   这个姑娘是共和国人,红发,小雀斑,非常丰满,看起来甜美又热情。她穿一身厚厚的白色兔绒斗篷,围了条很长的蓝色格子围巾,应该是阿诺的。   艾琳看见两个人从城堡里走出来,震惊又愤怒地转向阿诺:“我听说修正案被推翻后,你们家族就没有黑奴了,你在骗我吗!?”   阿诺的表情非常尴尬。   拉斐尔平静地看着艾琳:“你应该庆幸我父亲不在这里,女士。”   卡兰只是忍笑。   拉斐尔从卡兰手里接过她的包,然后搀着她走下湿漉漉的城堡台阶。   阿诺把艾琳带进温暖的城堡。   “那是卡兰……”他的表情不太自然,“呃,是我……”父亲的女朋友?   “你哥哥的朋友?”艾琳惊恐地问,“天哪,我那话是不是太冒犯了,他们会生气吗?”   “拉斐尔显然已经生气了。不过卡兰不会生气,所以不要紧。”   阿诺给她倒了杯热茶,将她沾了雪水的围巾取下来。   “你要去洗个澡吗?客房已经安排好了。”   “不不不,我是不是要去给卡兰道歉?”   “不用,她不会介意的,你看她刚才的表情就知道了。”   艾琳一直惴惴不安。   她没调整好时差,一觉醒来正好是半夜,当她走出客房,准备去厨房找东西吃时,又在客厅遇见了卡兰。   “嘿……”艾琳走上前打招呼。   卡兰坐在温暖的壁炉边,腿上盖着绒毯,手里捧了一本书。   在艾琳眼中,她是一位很高雅的女性,有种由内而外的知性光芒,黑色长发及腰,看起来光滑柔软,有种奇妙又神秘的气质。   艾琳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居然把她认成了仆人。   卡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过了几秒才想起她是谁。   “你醒了!”她疲倦道,“要吃点东西吗?吃晚餐的时候我想叫你,但是阿诺说让你睡会儿……”   她自顾自地起身往厨房走。   艾琳紧张地跟在她后面:“对不起,我之前……”   “你喜欢吃什么?我的厨艺不太好,但冰箱里应该还有些东西能热一热……等我找找。”   很明显,卡兰并不需要她的道歉。   艾琳更加尴尬了。   她坐在热气腾腾的乳酪蛋糕面前,看着卡兰往她的水杯里扔一片柠檬。   “你跟阿诺是怎么认识的?”卡兰好奇地问。   “几年前,他做社区服务的时候,照顾过我的奶奶……”   “你们几年前就认识?”   “对……”不知道为什么,艾琳在她面前特别紧张,“但是我们最近才在一起。他说带我来过圣诞节,我觉得现在就见家长进展太快了……”   “没事,他父亲圣诞节不在家。”   这点艾琳知道,希欧维尔家的大家长在外进行国事访问。   所以艾琳才会同意来荆棘鸟庄园过圣诞节。   “请问你跟阿诺是?”艾琳绞着手指问道。   “哦……你不用在意我,我已经有恋人了。”卡兰举起手,中指戴着一枚朴素的银戒,“我家最近在除蚁,所以拉斐尔邀请我暂住在荆棘鸟庄园。”   艾琳立即松了口气:“你和拉斐尔是朋友?”   “可以这么说吧……”卡兰笑了笑。   “你们认识很久了?”艾琳又问。   “是的,有好些年了。”   “那……”艾琳吞咽了一下,“你对阿诺了解吗?我、我只知道他是大家族的孩子,然后喜欢摇滚乐,其他就不清楚了……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合适。据说他父母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你可以让阿诺带你去见见蒂琳夫人,她很喜欢阿诺,如果阿诺爱你,她也一定会愿意接受你的。至于白银公……”卡兰特意使用了比较疏远的称呼,“他一年至少有三百天不在家,你只会在新闻上看见他,所以完全不必考虑与他交流的问题。”   艾琳慢慢松了口气。   “谢谢。”   卡兰又朝她笑了笑:“阿诺以前是个无恶不作的坏孩子,最近他越来越好了,我想一定是你的功劳。”   艾琳脸红了。   “谢谢,跟您相处很愉快。”   艾琳返回客房,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起床之后,拉斐尔已经去市政厅了。卡兰好像也不在,她早餐时没有现身。   家里只有阿诺。   他给艾琳弹吉他,哼歌,带她在庄园的雪地里瞎逛。   “看见这个了吗?这座双子塔以前是庄园的地标建筑物,后来父亲为卡兰把塔烧了。这事儿你可别去外面说。”   阿诺指着双子塔的遗迹说道。   塔上有些藤蔓缠绕,遮住了焦黑的颜色。   “你父亲……什么?”艾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跟卡兰?”   阿诺愣了愣:“她什么都没说?你不是说你们昨天聊了一晚上吗?”   艾琳挥着手,震撼的表情无法掩饰:“是的,她开解了我很多情感上的问题!但是没有说她自己!她只说她有恋人了!!”   她可没说这位“恋人”是白银公。   “好吧……”阿诺似乎有些无话可说,“她可能不想让你有压力。在子女结婚这种大事上,我父亲一般会参考她的意见。你知道拉斐尔从小到大的婚约在不久前被取消了吧?那个女孩子不想结婚,她跟家里哀求很久都没有用,最后跑来找卡兰,卡兰把我父亲讲通了。”   艾琳心上顿时有了山一样的压力。   她艰难道:“那完了,我一见面就叫她黑奴……”   “你没有这么叫她,你是在对我生气。”阿诺安抚她说,“而且我觉得卡兰不讨厌你。就算她讨厌你,她也不会因为她自己的看法来左右我的婚事。”   艾琳突然脸红了:“为什么突然讲到婚事了……我们只是在谈恋爱!”   阿诺清了清嗓子:“每一次恋爱都要以结婚为目的。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   “是的,你是一年认真谈五次恋爱的人。”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骗子!我不会信你的!”   艾琳捡起雪球朝阿诺扔去,他站在雪地里,领子里洒满了冰冷的雪粒,脸上浮出纵容的笑容。   “你说这会是最后一次吗?”不远处,偷看他们俩相处的卡兰问道。   在她身边,刚刚归国的白银公皱紧眉:“希望不是。”   “什么?”卡兰用力瞪着他。   “因为我准备明年跟你求婚,如果这是阿诺最后一次恋爱,那他明年也该结婚了。我不想跟他一起。”希欧维尔懒散地说着,一边用自己的外袍将卡兰裹紧,“希望他多谈几个。” 第96章 ②   拉斐尔&卡兰。   说不清楚的电梯困境。   时间节点大概是完结后几个月。   *   电梯停了。   市政厅左侧电梯有点老化,拉斐尔在这附近上班,一直都清楚这件事。但是来这里开会的卡兰不知道,她在黑暗中陷入惶恐。   “你搬家了?”拉斐尔打破沉默。   “是的。”卡兰僵硬地回应。   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上电梯的时候,卡兰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没想到电梯里是拉斐尔,他一个人,他们俩得在这个狭小空间里独处33层楼。   现在电梯停了,她更加痛苦不堪。   静了一会儿后,拉斐尔又说:“没关系,很快就会有维修人员过来。”   “嗯。”卡兰勉强应了一句。   “对不起。”拉斐尔花了很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没关系。”而卡兰几乎没有费力。   她听起来很敷衍。   拉斐尔觉得心口被什么堵住了。   他本来以为道完歉就该结束,但并不是这样的。如果卡兰不原谅他,那一切都不会结束。   他一生鲜少有负罪感——做任何别人眼里的“坏事”都不会。因为他总是能为自己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从而说服自己的良心。   但在卡兰这件事上,他确实饱受折磨。   “你搬去哪里了?新家缺什么东西吗?”拉斐尔又回到最初的话题。   他不得不继续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因为别的什么话都有可能惹怒卡兰。   卡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拉斐尔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开口了。   “我搬去医学院的家属楼了,是旧房子,什么都不缺。我留校之后,学院就把我安排在了那里。”   “旧房子?安全吗?”拉斐尔勉强继续这个话题。   “还好吧……”安保确实不怎么样。   拉斐尔终于觉得自己说话流畅了一点:“我知道一个安保公司,他们的设备不错。”   他打开公文包,翻了一会儿,然后把名牌递给卡兰。   “这个。”   电梯里一片漆黑。   卡兰伸手接名牌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   拉斐尔感觉到温暖的触感落在他虎口上,他脑子里空白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   卡兰立即把手抽走了。   名片落在地上。   “抱歉……”拉斐尔低头去捡,心跳非常剧烈。   卡兰拿手机给他照明。   “给。”拉斐尔重新把名片交给她,“对不起,我刚才……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卡兰没有说什么。   拉斐尔猜她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才过去三分钟,可他感觉至少有一个小时了。   卡兰将灯光对着下方,背靠电梯壁。   周围很安静,拉斐尔能听见她不平稳的呼吸。他察觉到她很害怕这种黑暗封闭的环境。   “你还好吗?”拉斐尔靠近了一点。   卡兰退入角落。   他们还是离得很近,拉斐尔已经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她身材瘦弱,穿着黑色针织衫,长长的格子裙,黑发柔顺地披落脑后,优雅的学院派打扮几乎让人分不清她是学生还是教授。   “我有点害怕。”拉斐尔温和地说,“可以牵着你的袖子吗?”   卡兰似乎怔了一下。   她并没有从拉斐尔声音里听出害怕。   他牵上了她的袖口。   针织衫非常柔软。   “谢谢。”拉斐尔说道。   卡兰仍保持沉默。   “最近很辛苦吧?”拉斐尔问她。   “是的。”卡兰终于回答了,“我刚开始从事教学……有很多难处。首都大学的学生们都很优秀,一点也不好应付。”   拉斐尔叹气:“我也很烦躁,内务部的事情吃力不讨好。最近种族问题又从地方政府移回了我们这里,所以事情更多。”   卡兰听见“种族问题”,沉思了一会儿。   “民众对你很不信任。他们觉得希欧维尔家的人加入内务部,然后又把种族问题移回内务部管理,是保皇党早有预谋的事情。”   虽然卡兰在表达质疑,但拉斐尔还是很欣慰。   她毕竟跟他讲了这么长一句话。   “父亲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内务大臣有自主判断的能力,不会被你这个实习期的孩子影响……”   拉斐尔忍不住笑了,这话完全就是他父亲的风格。   “确实如此。”他安静地说道,“我现在只是做一些很基础的工作,积累经验……”   “你太谦虚了。”卡兰说道。   “你呢?最近怎么样?”拉斐尔问道,“你应该是参加这次医学研讨会的专家中最年轻的吧?”   卡兰连忙摆手:“千万别叫我专家!我是替费曼博士来参加会议的,他的风湿痛太严重了。”   他们又聊了些各自的生活情况。   卡兰的生活很朴素。她会接受希欧维尔赠送的礼物,但是只靠自己的工资生活。她资助了很多黑发同胞读书,这给她本来就不多的工资带来的巨大压力。   拉斐尔也搬出了荆棘鸟庄园。   父母正式离婚后,庄园变得愈发冷清。这里更像一个度假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家”。   拉斐尔住在市中心的高层公寓,离内务部很近,可以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工作。他每个月要掏一笔钱在家政服务上,因为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做家务。   他也没有空恋爱。   连卡兰和他父亲都会在忙碌中抽空约会,他却完全没有谈感情的心思。   “阿诺还在共和国吗?”卡兰突然主动搭话。   拉斐尔点头道:“是的,他前段时间发了第二张专辑,你听了吗?”   “他给我寄了一百张。”   拉斐尔微微沉默。   他的弟弟甚至没有给他寄过专辑。   卡兰继续道:“而且他新交了个女朋友,看起来跟以前的不太一样,希望这次能平稳发展。”   拉斐尔并不知道这些。   他发现自己自从工作后,很少跟家人沟通了。除了父亲会定期联系之外,他几乎完全不知道母亲和阿诺的近况。   就在拉斐尔失落的时候,电梯突然往下沉了一下。   卡兰发出一声尖叫,拉斐尔几乎是本能地拉着她的袖口,把她带进怀里。   他紧抱着她,贴住墙壁。   电梯震了一下之后就稳住了。   门外传来维修工的声音。   他们说很快会打开门让人出来。   卡兰慢慢推开了拉斐尔。   “抱歉……”拉斐尔攥紧手说道。   “谢谢。”卡兰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惊魂未定。   “这个电梯经常坏,我们早就提议过该换了。”拉斐尔麻木地说着琐事,“还有右边的电梯,在某些楼层好像停不住,为此传过不少灵异故事,我想你应该不会想听……”   在他的絮絮声中,电梯门被打开了。   外面的光芒照进来,卡兰眯起眼睛,一直落在她袖口的重量消失了。拉斐尔提着公文包站在电梯另一边,西装笔挺,银发干净利落,眼神直视前方。   市政大厅人来人往。   拉斐尔像从来不认识一样和她分头离去,心情却始终不能平静。 第97章 ③   后日谈。   纪录片《风光之下》的特别篇。   *   镜头掠过空旷的街道。   一排排整齐的灌木生长在白色篱笆后,风向标不断转动,使画面看起来不再是静止的幻灯片。一滴雨落入积水,清澈的水面倒映出灰色云层的缓慢移动。   画面逐渐明亮。   顺着街道,落定在重新刷上橘红色油漆的邮筒上。   一双干净纤瘦的手打开了邮筒。   “这个,是……信。”   女性的声音,很年轻,纤细感与那双苍白的手相符,面对镜头比较紧张。   她清了清嗓子。   “这是学生寄来的。”一封信被取出,然后是另一封,很多封,“学生。这也是学生。这是我订阅的期刊。这张,这张是请柬……”   “什么的请柬?”主持者问道。   镜头迅速上移。   浅褐色背带裙,整洁的蕾丝边衬衫,优雅的脖颈,发梢微微内卷的黑发。然后聚焦在取信者的面孔上,肌肤细腻无暇,细眉自信上扬,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十分年轻。   她的面颊上露出一点红晕。   “是宴会请柬。”她手腕微翻,扬了扬请柬。   主持人的手落在请柬上。   镜头定格。   “很香。”主持人笑了笑,凑近嗅道,“这是不是薰衣草的味道?哇,这个印章是荆棘鸟吗?”   信的主人迅速将它收进包里。   “香水是雪松木的味道。印章是荆棘鸟……”   “那就是希欧维尔家族?”主持人故作惊讶。   信的主人朝镜头笑了笑,迅速提好包离开。   路边有一辆黑色加长轿车在等她,车牌号能看出非常特殊。   “欢迎收看《风光之下》特别篇。”   “我们现在看见的,是常青藤路一座普通的老式别墅。住在这里的人是一名普通的讲师,她在首都大学医学院任教,刚刚入职一年,工资和首都大部分人的平均工资一样。她会等着黑色星期五的特惠打折,也会在两种不同价位的电烤箱中间纠结很久。”   “而刚才接她的那辆车是全世界仅有六台、帝国仅有一台的千禧年特供幻影型概念车,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开它上路。它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身份象征。”   “是的,没错,在《风光之下》特别篇,我们要介绍的就是卡兰博士,和她的割裂式生活。”   主持人随着别墅的女主人上了车。   镜头闪过司机的侧脸,是一个干练的黑西装男性。   “他也兼任保镖。”镜头又闪回卡兰脸上。   “你的保镖吗?”主持人问。   “不……不是。”卡兰有些尴尬地笑了,“我觉得我还没到需要保镖的地步。其实平时我都骑自行车上班,只是今天有拍摄计划,我不能让你们这样慢吞吞地跟在我后面……”   镜头对准窗外。   两侧有零星的车驶过,路灯下挂着露水。   卡兰博士告诉主持人,其实平时她也很少化妆。她起得比较晚,因为昨天在实验室工作到三点多。   据说首都大学的青年讲师们都是非常忙碌的,卡兰算是其中最努力的那种。她是不多见的黑发授课者,要面对各种浅发人种不会遇到的问题,包括课堂上找茬的学生和学界内质疑的声音。   卡兰在路上说道:“我的研究生导师是费曼博士,我在共和国读博回来后选择留校,主要也是因为他。他给了我很多帮助……”   她的课上,医学院学生通常都很老实。   因为如果有医学生故意给她找茬,费曼博士不会让这些人轻易通过他开设的专业课。   “你这学期开了什么课?”   卡兰打开包翻了翻:“呃,一门医学院的专业课,还有一门关于传染病防治的公选课。我的课倒是不多,但是科研任务很重。”   主持人已经做过功课了,他对镜头道:“卡兰博士的具体科研内容涉密,我们很难在纪录片中讨论。相信再过几年她能在诺贝尔获奖感言上跟大家解释她的研究内容……”   “这您可过誉了!”卡兰紧张地打断他这段吹捧。   很快,车辆抵达学校。   这辆车实在打眼,引来了不少学生的注视。当它开进医学院后,速度减慢,不少路过的学生跟卡兰打招呼。   “您在学生中似乎很有人气。”主持人好奇地问。   “是的……医学院年轻讲女师很少。”这个问题显然让卡兰不好意思起来,她用手指摆弄包上的系带,“不过喜欢我的人和讨厌我的人都很多。我不会受这种事影响,目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科研。”   画面加速。   一整天的课程内容迅速闪过。   主持人坐在后面听了好几节。   他悄悄对镜头说:“我完全听不懂。要是当年我能考上首都大学医学院,我现在肯定也不会当主持人了。”   中午,卡兰博士在学校食堂吃饭。   她自己带了食物,分量足够,能跟主持人分享。   “这是什么?”主持人指着形状奇怪西红柿片问道。   “我男朋友切的。”卡兰揉了揉眉心,“爱心西红柿……”   主持人“哈哈哈”地笑起来。   卡兰把西红柿分给他。   主持人推回去:“不,我不能吃‘爱心’西红柿。”   卡兰无奈地跟他交换了牛肉三明治。   她把面包片掀开一点,露出里面的煎蛋:“这是爱心煎蛋。”   主持人“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半天。   镜头转向来来往往的学生们。   画外音介绍起卡兰博士的“男朋友”。   “希望大家没有忘记,我们是《风光之下》,最奢靡最上流生活的探究者。卡兰博士‘割裂式生活’的另一面就来自她的男朋友,据说她已经跟这位超级富豪交往了近十年,他们目前关系稳定,每周至少约会三次,但是出于各种因素考虑,暂时没有公开关系的打算。”   “卡兰博士在课间告诉我,她拒绝过一次她男朋友的求婚。因为她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   “纪录片不能对这位神秘男友讨论太多。但是我们可以继续关注卡兰博士的生活,从而窥见上流社会的那一丝光彩。相信作为普通人的我们,也能通过卡兰博士这样一双普通人的眼睛,看清那道帷幕后的真相。”   卡兰博士午休的时候,主持人去自习室问了几个医学院学生。   “你们对卡兰博士了解吗?”   “是的……我这学期选了她的课。她应该是医学院最年轻的讲师吧?而且是黑发……”   “你有种族歧视吗?”   “没有!”学生连忙摆手,“我只是觉得她这样的人比较少见。学术成果跟发色显然没有任何关系。”   “你觉得卡兰博士上课怎么样?”   “她讲的东西很多时候只有她自己能懂。”   “所以,你觉得这是她的问题,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学生涨红了脸:“这肯定是她的问题!”   “你好,你上过卡兰博士的课吗?”   “上过……我是说,旁听过。我不是医学院的。”   主持人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医学院的,但是选了她的课?”   “对……”学生紧张地把课本翻来翻去,“两门都选了。”   “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学生咽了咽口水:“因为……她长得好看。请给我的脸打马赛克,谢谢。”   “没问题。”主持人比了个“OK”的手势,后期在该学生头像下注明了学院和名字。   下午,卡兰领着摄制组去实验室。   这个实验室是由费曼博士建立的,但他最近刚满65岁,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   卡兰有几分忧虑地说:“主要是风湿痛,这太影响他的行动能力了。”   费曼博士正在逐渐把实验室的事情交给卡兰。   这也许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他们不能提出异议。   因为卡兰虽然年轻,但水平毋庸置疑。同时,她非常刻苦努力,在学术品格方面没有瑕疵。再加上她有一个经济实力雄厚的男友作为资助者,所以接手实验室完全没有压力。   卡兰听完这些,连忙告诉主持人:“不,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能顺利接手实验室,主要是因为费曼博士的妻子瑞贝卡博士给我的全力支持。她帮我弥补了很多经验上的不足。这个过程中我还是承受了很大压力的,并不像您说的那样轻松。”   主持人在实验室逛了一圈。   他这个圈外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我每经过一个仪器,旁边就有人告诉我它的价格。”主持人压低声音,口罩让他的音调闷闷的,“这里的所有设备都是全球顶尖的,价位和购买难度也超乎寻常。它们中的一大部分都来自卡兰博士的神秘男友的捐赠。说实话,我不觉得他是单纯地关心科研事业。”   主持人给镜头抛了个“你懂吧”的眼神。   镜头一转。   钟表走过三点半。   卡兰博士换上常服回家。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主持人揉着眼睛说,“虽然我的夜生活也非常丰富,但还是跟卡兰博士不同。她一直在工作,非常忘我,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出门前,卡兰博士接到一个电话,她低头看了眼电话号码,目光瞬间转柔。   主持人凑近,听他们的对话。   “我还没回家呢。”卡兰对那头说道,“不,不用接我。我和《风光之下》的节目组一起回去,不会有安全问题的。”   那边简短的叮嘱了几句。   卡兰博士无奈地妥协了:“好吧。我就在实验室楼下等。”   她挂断电话,主持人迅速凑上去:“他要来接你吗?”   “如果他露面,你们这期特别篇就播不出来了。”卡兰开玩笑说,“所以,他是派司机来接。”   他们坐着另一辆和早上完全不同的豪车离开。   路上,卡兰博士小睡了一下。   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推开,他指着车子前面的监控仪说:“我相信她男朋友正在看着,我们得规矩一点。”   镜头从车窗探出来。   掠过屋檐上的风向标,又回到早晨的信箱上。   卡兰博士踏上家门前的楼梯,挥手朝节目组道别。   她转身打开门,客厅里隐约有一道身影在等待。   镜头定格在她惊喜的面孔上。   “我回来了。”她张开手和屋里的人拥抱。   暖黄色灯光照亮了凌晨三点的夜色,篱笆下的杂草簌簌作响,镜头在一滴露水中拉远,模糊,消失不见。   《风光之下》的特别篇结束了。 第98章 ④   后日谈。时间线在完结后的几年内。   爱丽丝奇妙冒险。   *   真奇怪。   街对面的蛋糕店门口, 有个粉红色头发的小女孩。   这颜色显然不是天生的,但卡兹也想不通,有谁会给自家小孩染粉色呢?   不过, 这个颜色在她头上不难看。   她毕竟有一张天使般的美丽面孔,蔚蓝无暇的眼眸,搭配这头温柔细腻的粉红色卷发, 就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   事实上,她也确实穿着童话人物的装束。   卡兹注意到她层层叠叠的公主裙上,画着时钟和兔子, 粉蓝色的毡帽上有一块金色表盘, 背后背着的是白色兔子包。   她是仙境的爱丽丝吗?   等等, 她动了。   她看起来要过马路?   “站着别动!”卡兹连忙冲她招手, 趁绿灯走到对面,然后牵起她的手。   女孩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女士?”   “这……”卡兹一时间被震住了。   世界上真实存在这样美丽的蓝眼睛吗?   女孩牵着她的手, 摇晃了一下, 用又细又软的声音问:“你需要帮助吗, 女士?”   她在问我是否需要帮助吗?   可我是一个成年人。   卡兹张了张口,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稍等。”她对女孩说道, 然后接起电话。   “部长, 你去哪儿了?”   “我在街对面,呃,今天就不搭你的车回家了,我会自己坐地铁回去的。”   卡兹匆忙挂了电话。   她蹲下来看着女孩:“你家人在哪儿?”   “在爱尔兰。”女孩说道。   卡兹四处看了看,没见到像是她父母的人:“你走丢了吗?”   “我没有走丢, 我知道怎么坐车回去。”   卡兹皱眉:“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爱丽丝紧张地用手指绞着她的蕾丝花边。   “是、是的。我想给妈妈买生日蛋糕……但是这张卡不能用。”   她从背后的兔子包里掏出一张有烫金符号的黑卡。   卡兹看见上面的荆棘鸟纹章。   “这张卡是从哪儿来的?”   “是哥哥的。”爱丽丝更加焦虑了,“他说过我随便拿去用……我只是想给妈妈一个惊喜。”   这张卡当然不能“随便”用。   它上面有希欧维尔的家族纹章, 只有家族成员才可以使用。刷卡的时候,会要求校验个人身份。   现在蛋糕店的人说不定已经报警了。   “我先送你回家吧。”卡兹头疼地看着女孩。   “不,我想去学校找妈妈。”女孩倔强地说。   “哪个学校?”   “这个。”女孩拿了一张照片出来,是一张研究生毕业照,照片背景是首都大学的正门。   “离得不远……”卡兹在“把她交给警察”和“带她去学校”之间权衡了一下,“好吧,我带你去学校。”   女孩点点头,牵紧她。   “你不怕我是坏人吗?”卡兹带着她沿街走。   “你不是坏人。”女孩指了指她的肩章,“你是警察。”   卡兹也看了眼自己的肩章,笑着说:“哦,我也算是警务人员吧。”   她是安全部副部长。   她刚刚下班,准备搭助手的便车回家,结果就看见了街对面的“爱丽丝”。她觉得自己应该联系警署,而不是带着一个家世复杂小孩在街上乱晃。   但谁能拒绝这样一双蓝眼睛?   女孩小声说:“别把我交给警察……他们一定会将我送回家的。我都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妈妈了。”   “她在上学?”   “不,她在教书。”   卡兹点了点头:“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爱丽丝。”   她真的叫“爱丽丝”。   夕阳逐渐落下,卡兹觉得自己好像踏在童话和现实的分割点上。   “梦游仙境的爱丽丝?”   “不,就是普通的爱丽丝。”女孩温顺地笑了笑。   “我在这附近上班。”卡兹告诉爱丽丝,“前面转角有一家很不错的蛋糕店,我有会员卡,我们去那里买吧。”   爱丽丝点了点头:“对不起,麻烦您了,女士。等见到妈妈,我再想办法给你钱。”   卡兹低头看了看她。   她真的是很有教养的小姑娘,有教养到让人觉得……是否是生存的环境太过苛刻。   “你的父亲对你不好吗?”卡兹问道。   “没有。”爱丽丝摇头。   “他是否过于严格?”   “也没有……”爱丽丝担忧地说,“是母亲比较严格。她如果知道我从爱尔兰偷偷跑出来,一定会很生气。我父亲在家只会说‘没问题’、‘随便’和‘去问你妈妈’……”   这倒跟卡兹的印象完全不同。   在她印象中,白银公是个冷酷严苛、恶毒傲慢的人。   正常的官员没法跟他相处超过三分钟,卡兹曾亲眼看见部长助理从会议室逃出去,因为她给的方案上标错了一个序号,然后被白银公尖锐刻薄地嘲讽了,她觉得她再呆一分钟就会掉眼泪。   是的,卡兹知道爱丽丝的父母是谁。   希欧维尔所有家族成员都在安全部门备过案。眼前这位小公主是在近几年,由白银公单独提出备案的。她的保密权限和其他人一样高,卡兹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从来没亲眼见过。   当爱丽丝拿出那张荆棘鸟黑卡的时候,她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进去挑一个蛋糕吧。”卡兹指了指前面的蛋糕店。   她们逛了一会儿。   爱丽丝很犹豫。   “我觉得妈妈不喜欢奶油,但是巧克力应该可以。有覆盆子味道的吗?家里只有我和她,我们不用太大的,但是也别太小了……”爱丽丝突然看向卡兹,“女士,你要一起吃吗?”   卡兹愣了愣:“我?”   “你把我送回去,妈妈会很感谢,她会留你吃饭的。”   “那倒不用,我等会儿还要回去上夜班呢。”   爱丽丝又看向收银员:“好吧,那来个小一点的,两人份的蛋糕。”   卡兹给她付了钱。   爱丽丝把小票装进兔子包里。   卡兹看着她谨慎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   “妈妈说不能占别人的便宜。”爱丽丝煞有介事地解释,“回去之后我会还钱给您的,我在妈妈的火车头里藏了一点现金……”   卡兹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她听得很认真。   她们一路走下来,各自都说了不少心里话。   “我今年四十六了,要不是因为工作,早就该结婚生几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女孩了。”   “你看起来很年轻,女士。”爱丽丝认真说,“最多三十出头。”   卡兹非常高兴:“谢谢。”   “而且妈妈说结婚不是必要的。”爱丽丝温和地安慰道,“因为离婚会很麻烦。”   卡兹忍不住大笑出声。   鉴于她母亲的交往对象是白银公,离婚确实会很麻烦。   天晓得他和蒂琳夫人的离婚官司打了多久。   最后是蒂琳夫人承受不了巨大压力,才选择撤诉的。   爱丽丝认真地劝道:“至于孩子……您考虑过收养吗?”   “是的,我考虑过。”其实卡兹上周才跟儿童救助机构联系过。   爱丽丝似乎犹豫了。   “您想收养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没想好。”卡兹发现她有些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在爱丽丝面前轻易就说了出来,“实际上,我对领养这件事都有些不确定。”   “儿童救助中心有很多黑发孩子……是从废置的养奴场接手的。”   “你希望我领养他们吗?”   “不、不是。”爱丽丝又露出那种痛苦纠结的神色,“他们很特殊。如果您是第一次当父母,还是不要选择他们比较好……也许会伤害到彼此。”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很快,他们到了学校。   这里有不少教室还亮着灯,教学楼看起来犹如白昼。   医学院在角落里。   卡兹拿着爱丽丝的照片,询问路过的学生。   学生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她和研究生刚毕业时区别不大。   “卡兰博士?她晚上有课,现在应该在主教学楼。”   卡兹朝爱丽丝比了个“耶”。   她们一起往主教学楼走去。   卡兹遗憾地说:“我高中如果再努力一点,也许就能进首都大学了。你妈妈真的很厉害。”   “她大学不是考上的。”爱丽丝说。   哦,当然。   那会儿修正案应该还没被推翻。   白银公肯定想办法让她入学了。   现在,白银公是首都大学最大的捐赠人。   白雪公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政敌一直在疯狂给他的母校送钱?   就在两年前,希欧维尔公爵还给首都大学捐了一座图书馆。   这座图书馆就建在雪诺公爵捐的那座对面。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你以后也想来这里读书吗?”卡兹问道。   “我想去共和国。”爱丽丝说,“我有个哥哥在那里,他总是给我寄明信片,我觉得那里的生活太棒了。”   卡兹好像知道她说的“哥哥”是谁了……   那种生活叫“太棒了”吗??   “你不想像母亲一样学医吗?”   “哦,那个……”爱丽丝纠结又不安,“有点无聊。我想学画画,学乐器。但是母亲可能不太喜欢……我不确定,我没跟她讲过。”   也许对于她母亲来说,“以艺术为生”实在太贵族化了。   “到了,是这间教室。”卡兹站在后面看了看。   这是公选课专用的阶梯教室,里面坐满了人,连阶梯上都有学生席地而坐。   讲台上空无一人。   “卡兰博士呢?”卡兹从后门走进教室,问一名坐在后方空地上的学生。   “刚才接了个电话出去了。”学生皱着眉,“真奇怪,她上课从来不接电话的。可能有什么急事。”   卡兹看向门边的爱丽丝。   她小声道:“我觉得你离家出走的事情,你妈妈已经知道了。”   爱丽丝手足无措。   她就快把兔子包的耳朵揪下来了。   卡兹在走道里四处张望,想找找卡兰博士在哪里打电话。过了两分钟,一名穿格子裙的年轻女人从厕所里跑了出来,她留着及肩的中长黑发,面孔苍白,步伐利落。   “抱歉,今天我有点事情,先下课吧。”她收拾了桌上的讲义,然后又开始打另一个电话。   卡兹连忙牵着爱丽丝,站在门口招招手。   卡兰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女孩就在门边,连忙放下手机走了过来。   “对不起。”爱丽丝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她挤出了眼泪,“我只想来给你庆祝生日……”   卡兰看起来很生气,但还是蹲下摸了摸爱丽丝的脸:“不用跟我道歉,爱丽丝。你应该给纳什莉打个电话,你知道她发现你不在之后有多惊慌吗?”   然后卡兰抬起头,看着卡兹:“谢谢您,部长,我没想到您会亲自把她送回来。”   “不用谢。现在正好是下班时间,顺手送她一程又不麻烦。”卡兹摊摊手。   “她父亲马上就到。”卡兰有些歉意地说,“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爱丽丝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站在旁边一句话都不敢说。卡兹也摸了摸她的头顶:“小姑娘,你不是每次上街都能遇见安全部副部长的。下次注意了。”   她穿着制服,说话铿锵有力,爱丽丝忍不住朝她行了个礼:“是的,女士。”   卡兹把蛋糕交到卡兰手里,不出预料地,卡兰留她一起吃晚饭。卡兹并不愿意:“她父亲马上就到,我留下会不方便的。”   “没关系,这是我家,你是我的客人。他总不能把你赶出门。”   卡兹最后还是留下吃饭了。   倒不是说她对公爵的私生活有多好奇,而是爱丽丝像小鹿般看着她,她实在拒绝不了。   下楼后,一辆银白色的轿车停在教学楼下。   卡兰拉开后座,先把爱丽丝抱上去。   “我不要坐在这边!”爱丽丝小声在她耳边说。   卡兰只能先坐进去,靠着车里的人,然后让爱丽丝坐在自己旁边。   卡兹识趣地坐在前排:“公爵大人,晚上好。”   “晚上好,卡兹部长。”   后座的男人看起来非常平静,银白色长发落在肩上。他仿佛是被时光抛弃了,面孔中没有一丝一毫岁月磨过的痕迹、他的眼睛与爱丽丝相似,颜色更浅一点,被他认真注视的时候会有一种疯狂的寒意涌出来。   说实话,卡兰看起来也很年轻。   但她是确实年轻。   但公爵……很多人觉得他是不老的吸血鬼。   “父亲。”爱丽丝小声说。   卡兹听见公爵应了一声。   他没有责骂。   可能是因为有外人在场?   其实卡兹没有从他声音里听出多少怒意,更多的是放松。   毕竟爱丽丝刚刚丢失,然后又被找回来。   “这是什么?”   车走了一会儿后,卡兹听见公爵在问卡兰。   “这是我的蛋糕。”卡兰回答,“我最爱的人送的。”   “我记得我没订蛋糕到学校……”   “是爱丽丝送的。”   气氛一时间僵住了。   爱丽丝坐得笔直。   公爵突然问:“卡兹部长是去哪里?需要送你吗?”   “她来我家吃晚饭。”卡兰说。   气氛再一次僵住了。   卡兹通过反光得知希欧维尔公爵非常不欢迎她的到来。   她是个识趣的人。   “我突然接到通知,需要立即回安全部,能送我一程吗?”   卡兰非常遗憾。   希欧维尔则有些愉快。   他们到医学院家属楼之后,司机把卡兹带走了。   卡兹远远看着他们消失在冷清的楼道间。   卡兰牵着爱丽丝的手,公爵试图揽住卡兰,但是被她拍开了,她嘀咕了一句“不要动手动脚,爱丽丝在呢”。公爵只能牵她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帮她提蛋糕。   “你第二爱的人给你准备了一个生日惊喜。”   “千万别告诉我你要求婚。”   “……你怎么知道?”   声音也消失在楼道间。   夜色静悄悄的。   轿车伴随着明亮的圆月离开。   旧公寓楼里有一盏灯亮起,像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引路人。   *   后日谈。时间线在完结后十几年。   爱丽丝奇妙冒险第二则。   时钟转过十一点,那个墨绿色头发女孩还坐在店里。   服务员约瑟夫已经有点生气了。   他十点下班。   但是这姑娘一直坐着,他就没法走。   ‘不行,我得去跟她讲一声。’约瑟夫想道。   他走上前:“小姐,已经十一点了,我们店要关门了。”   那个年轻姑娘取下墨镜。   约瑟夫张开的嘴巴久久合不拢。   她看起来十六七岁,脸颊泛着珍珠般的光滑润泽,还带一点青春活力的红晕。嘴唇丰润,眼睛像海一般蔚蓝沉静,面孔如同天使。   她穿了一身机车皮衣,又戴墨镜。   约瑟夫还以为她是不良少女。   但她看起来完全不像。   “对不起。”她的声音把约瑟夫拉回现实。   他注意到,她有一口非常明显的帝国口音,语调优雅从容。   “我约了人在这儿见面,但他一直没来。我马上就出去外面等。”   约瑟夫被她看着,本能地拿起手里的咖啡壶,为她续满了杯子。   “你可以继续坐会儿,小姐。现在治安不好,在街上等可不行,就坐在我们店里吧。”   他又憋了一会儿。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爱丽丝。”   天哪,她说自己名字的时候,帝国贵族的腔调更加明显了。约瑟夫觉得自己不该不自量力地勾搭她。   “你在等男朋友?”他羡慕问道。   “不,我在等我哥哥。”爱丽丝看了一眼手表。   约瑟夫注意到表盘上镶满了钻石。   爱丽丝忧郁道:“真奇怪,他说了会来‘零下十五度’接我的。这都过去半小时了。”   “零下十五度”是这家咖啡厅的名字。   “打电话问问吧。”约瑟夫提议。   “我还没换共和国的电话卡……”爱丽丝尴尬地说,“我一下飞机就来这里了。手机没电了。”   她看起来自理能力不太好。   “你是一个人来的?”约瑟夫问。   “是的。”爱丽丝有些烦恼,“我家人都说我不能一个人出国,但是……我觉得我可以照顾好自己。而且我哥哥在这边呢!”   约瑟夫挑了挑眉。   一个不知道换电话卡的大小姐。   一个大半夜把自己妹妹扔在咖啡厅的哥哥。   约瑟夫觉得她家人说得对,她确实照顾不好自己。   她的生活环境肯定很不错。   “你哥哥的电话号码是什么?”约瑟夫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忘了……”爱丽丝被他看得有些尴尬,“这是一个平时跟我不怎么联系的哥哥。”   “好吧。”约瑟夫开玩笑似的说,“需要我为你联系大使馆吗?”   爱丽丝慌了神:“不!千万不要!要是他们派人过来,我会被烦死的!我已经跟母亲说了我能照顾好自己。唉……”   不得了,这真是位大小姐。   “爱丽丝!”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从玻璃窗外传来。   约瑟夫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一道黑影迅速闪过,然后他们店的大门被推开了。   门上风铃叮当不止。   “见鬼,你跑哪儿去了!”一个年轻男人冲进来,他留着很短的银发,身上是闪亮的墨绿色演出服,“我说的是‘零下十五度’酒吧,不是这个破咖啡馆!我等了半个多小时你都没出现,我差点要去联系大使馆了!”   他看起来非常俊美,五官与爱丽丝有着相似之处。   尤其是眼睛。   都蓝得不真实。   青年男子边抱怨,边把爱丽丝拉走:“手机也打不通!我打电话问卡兰,卡兰说你是一个人出门的,该死,你不会带保镖吗?要是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走丢了,父亲会扒掉我一层皮。”   约瑟夫听见他骂人,有几分紧张。   他怕这个哥哥有暴力倾向——毕竟这家伙打扮得就不像好人。   爱丽丝没有被他的一顿怒吼吓住。   “你看。”她兴高采烈地拉着哥哥,“我染了这个颜色的头发,是不是跟你的演出服很搭。”   青年男子停下来看了会儿。   他这才注意到爱丽丝的头发。   “啧。”他颧骨上浮出一点红晕,很不客气地说,“丑死了,回去记得洗掉。为什么父亲从来不介意你染发的事情?上次我挑染了一撮紫色头发,他居然把我的卡冻结了。”   爱丽丝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快步拉着爱丽丝离开。   “演出十二点开始,动作快点。我不想错过你的十周年纪念演唱会!”   “知道了。”青年听起来很不耐烦。   约瑟夫隔着窗,看见他们迈上一辆银蓝色摩托车。   青年男子小心翼翼地给爱丽丝戴上头盔:“坐好,抱紧我。”   “开慢一点。”   “我知道。”   “那个服务员一直色-眯-眯地盯着你看!我刚才应该打他一顿。”   “他没有。他只是比较友善。”   “你才十六岁,他应该去蹲监狱!”   “我说了他没有!!”   他们的声音消失在风驰电掣之中。 第99章 ⑤   后日谈。   关于“生日”和“生日礼物”。   本来想写八百年前就想写的霸总梗——“把女主头像印在钱上”。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看以后有没有机会。   *   “爱德蒙·希欧维尔!”   卡兰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这个旧公寓隔音不好,希欧维尔听得很清楚。   “是的?”他合上报纸,探头张望。   卡兰穿着一身棕黑色的背带裙走了出来,里面的姜黄色衬衫干净笔挺,棕黄格子长袜看起来很暖和——她确实有点满头大汗。   她提着厚重的裙摆问:“我看起来像五十岁的小学老师!”   “你很优雅。”希欧维尔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一点也不显老。”   “但现在是夏天,你疯了吗?”卡兰愤怒地脱掉外面的裙子,“而且我要穿这个去见爱丽丝的男朋友,这是正式场合!”   “他们家会开空调的。”希欧维尔平静地说。   卡兰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把我的短裙还给我!那可都是用我的工资买的!”   “我可以送你新的。”   “然后同事们又会对我那些昂贵的定制衣裙投来奇怪的目光。”   “你为什么在意别人的目光?”   “我不在意他们,我只希望我的工作能正常展开。”卡兰走到他身边时,放缓了语气。   “你就是在意他们的看法。”   希欧维尔酸溜溜地想,她大学时候的衣橱全部都是他整理的呢。现在经济独立了,就再也不穿他送的衣服了。   上次生日送的戒指,她没戴。   上上次生日送的丝巾,她也没戴。   上上上次生日送的鞋,她连一次都没穿过。   上上上上次生日……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希欧维尔问道。   “稍微……日常化一点的?”卡兰抬起眼睛认真思考。   她侧脸看起来很柔和,希欧维尔贴上去亲了亲,然后凑到她耳边问:“你难道要我送个牙刷给你?”   卡兰愤怒道:“不是这个意思!要不然你直接送我现金,我自己去买。”   “买什么?”   “就……每天买菜。”   这个回答让希欧维尔非常生气。   他放开卡兰,卡兰连忙环过他的腰,想解释:“我只是觉得钱比较实用。我们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没必要太注重形式不是吗?”   “不是。我们必须要注重形式。”   希欧维尔把她推开,卡兰坚定地抱紧他。   “好吧,都由你决定。”她眨眼道,“对了……你能跟我暗示一下,你喜欢什么生日礼物吗?”   希欧维尔每次过生日都很不高兴。   “我希望你能别送我生日礼物。”他冷淡地说。   这句话有点刺伤卡兰了。   “唉……我确实品味一般,但你只要提前跟我暗示一下,我也会尽力准备的。”   她何止是品味一般。   希欧维尔逐渐回忆起来。   他上次生日的时候,卡兰送了他一个头骨蛋糕——据说是跟她同模的头骨,这让他毛骨悚然了很长一段时间,生怕她会再送一个跟她心脏同模的蛋糕。   上上次生日的时候,卡兰送了他一个自制的蓝色蛾子标本,她兴奋地展示里面没有任何气泡,这是她尝试了很久才做出来的。希欧维尔完全不想思考她为了做这个,手下惨死了多少只小昆虫。   上上次生日的时候,卡兰送了他一个火车模型,这种东西只有她自己会喜欢吧。   要说“没有实用性”这点,卡兰跟他不相上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希欧维尔牵起她的手,她摸起来很柔软,“我只是不喜欢过生日,而不是讨厌你的礼物。”   “为什么?你觉得太寂寞了吗?”卡兰记起前几次生日,都是他们两人单独过的,“那就把阿诺和拉斐尔叫回来,爱丽丝也可以去。”   “不,不用。”希欧维尔拒绝了,“千万不要叫他们。”   “怎么了?”卡兰在他宽厚的掌心蹭了蹭,指尖轻轻划过掌纹,有种安抚的意味。   希欧维尔每过一次生日就老了一岁。   而卡兰则永远年轻靓丽,跟他的孩子们站在一起,像同辈一样交流。   每到这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十分悲惨。   所以近几年他都是单独跟卡兰过生日。   他希望把这项传统坚持下去。   “你为什么如此不安?”卡兰在他掌心轻抚着,声音柔和。   “没什么。”希欧维尔叹了口气。   卡兰抬手缠了一缕他的银发:“别想了。如果你觉得准备合心意的礼物很麻烦,那不送也行。我真的不会介意这个。”   “不。我要送到你满意为止。”希欧维尔倔强地坚持。   几周后,卡兰过生日。   希欧维尔给她的礼物是个猫头鹰标本。   自从卡兰搬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猫头鹰爱丽丝了。他希望能够借此缓解她的思念之情。   多么富有人文关怀的礼物啊。   但卡兰不能理解这个礼物:“首先,我不想念那只猫头鹰。其次,你要我用一个动物标本怀念它,实在是太残忍了。”   显然这次他又没送对。   ‘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你要什么呢?’希欧维尔在内心问道。但他很快想到自己,他也从来不告诉卡兰他要什么。   “我们谈谈吧。”   希欧维尔根据自己上一次婚姻的经验推断出一件事——不合意的生日礼物,会让妻子对自己产生巨大恶感。他和卡兰经历了这么多才在一起,他可不希望她因为这个讨厌他。   “谈谈?”卡兰愣了一下,在他对面正襟危坐。   他们隔着小餐桌,气氛一点点凝滞起来。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希欧维尔端庄地问道。   “噗嗤……”卡兰被他严谨的模样逗笑了,“哦,爱德蒙。”   卡兰很少叫他名字。   希欧维尔脸上沾了一点点红色:“闭嘴,不要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送的任何东西我都喜欢。”卡兰看着他的蓝眼睛。   “但你每次都在抱怨。”   “我一边抱怨,一边心怀喜悦。我从来没说让你别送了,不是吗?除非你自己觉得很麻烦,不想再送了……”   卡兰的声音越说越小。   希欧维尔记起来,上次他才让她别送生日礼物了。   她肯定觉得这是因为他真正讨厌她的生日礼物。   “我今年生日还想要个火车模型。”希欧维尔脱口而出。   ‘不,你并不想要火车模型,你这个蠢货。’他在心里痛骂自己。   “没问题。”卡兰眼睛里又有了光彩,“我没想到你会喜欢上这个!之前的那个模型你连看都没看一眼呢……是不是跟庄园的装修不太搭?我会好好挑配色的。”   这一年冬天,希欧维尔过生日的时候,几乎都要忘了火车模型这回事。   当他打开卡兰的礼物,罕见地感到震惊。   这是一个非常精致的火车模型。   可以从车窗看见里面的车厢,里面放着不少生动的摆件。有一节车厢里摆成了舞台的样子,有音响,有话筒,一个银色短发小人站在里面。有一节车厢摆成了会议厅的样子,有阶梯和讲席,一个银色短卷发的小人站在讲席后面。还有一个图书馆,里面是卡兰和他。   “我从万圣节开始做的,整整一个多月都在忙这事儿。”卡兰兴奋地说道,“书都是可以动的呢!还有阿诺旁边的小鼓,可以敲敲它。对了,火车顶盖可以揭开,这样就能移动这些人……”   她伸手把图书馆那节打开,把自己和希欧维尔放在一起。   “你看。”   希欧维尔没有说话。   卡兰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你还是不喜欢吗?”   “不!”希欧维尔立即说道。   说完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卡兰注意到他神色怔忪,于是拥抱了他,她把他的长发小心地从手下撩开。   “没关系,明年我会继续努力的。”她歉疚道,“你的生日接近学期末,我总是抽不出空。”   希欧维尔慢慢把手搭上她的肩。   “没有,我很喜欢你的礼物。”他低声道。   “是吗?”卡兰表示怀疑。   “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好好准备过什么,还在一直抱怨你的品位。”希欧维尔顿了顿,“对此,稍有些难受。”   “别难受了。”卡兰拍了拍他的背,“我早就说过吗,如果挑礼物会让你有负担,那就不要送了。我绝对不会介意的。”   她拉开希欧维尔,认真看着他:“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她刚一拉开,希欧维尔就抱紧了她。   他把脸埋进她肩上,从她发丝间闻到清淡的柑橘味。   他们相拥良久。   “……你哭了?”   “闭嘴,没有。”   火车还在咕噜噜转动,走过轨道的连接处,车厢震动了一下,图书馆里两个离得很近的小人也拥抱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修过了,换成了爱丽丝番外。 第100章   七月有多冷?   卡兰说不出具体多少华氏度,但希欧维尔赶到港口的时候,地上肯定能结冰了。   他把船扣押下来,然后把三个孩子一起带回庄园。   路上,拉斐尔一言不发。   阿诺说着不相干的话。   卡兰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希欧维尔跟他们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屏障,他们的任何一举一动都无法让他露出半点表情。拉斐尔和阿诺都知道这是大事不好的兆头。   到庄园之后,希欧维尔说了全程唯一一句话。   “去把自己打理干净。”他是跟他那两个伤痕累累的儿子说的。   然后他强硬地拉着卡兰的手腕,把她带到大书房。   卡兰试图说一点什么缓和气氛:“要不是你这么生气,我还以为拉斐尔是你派来的……”   这句话肯定是说错了。   因为希欧维尔本来还很平静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愠怒起来。   “坐下。”他用力敲了敲对面的桌子。   卡兰有种站在系主任办公室的感觉。   她僵硬地坐下。   刚才在码头上,上演了一出伦理剧式的手足相残。   阿诺先发制人在拉斐尔脸上揍了一拳,然后结结实实地挨了顿打。   乐团的成员愣了半天,从船上跳下来,帮阿诺压制住了拉斐尔。卡兰发现拉斐尔力气大得吓人,这几个摇滚青年加起来都打不过他。   不过很快,希欧维尔来了。   保镖把所有人隔开,有人去找码头负责人销毁监控。   “希欧维尔家从来没有出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希欧维尔这句话出来,阿诺倒是没什么反应,拉斐尔却羞愧极了。   卡兰越回想越觉得头疼。   她端正坐姿,跟对面的希欧维尔说道:“如果你想要我道歉或者怎么样,那不可能。”   “我还一句话都没有说。”希欧维尔冷淡道。   “那么,请——”卡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我也没有对你发火。”希欧维尔皱眉。   他就这么注视着卡兰。   卡兰终于平静下来。   “你吓着了吗?”希欧维尔交叉双手,靠近问她。   “什么?”   “拉斐尔在这个距离下开枪了。”希欧维尔自然地说道,“我问你,有没有吓着。”   卡兰弄不清他的想法。   她沉默摇头。   “很奇怪……拉斐尔通常不会这样。”希欧维尔摸到白瓷杯的把手。他指节纤细修长,骨感分明,苍白的肌肤和下面颜色寒冷的血管,总是让卡兰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色-欲。   可能因为他平时总是戴手套。   这种不常暴露出来的部位,就变成了有“隐私感”部位。   希欧维尔又朝她靠近一点:“你——”   “我对这件事完全不懂——”   “——想接吻吗?”希欧维尔把话说完。   这简直比在码头上看他两个儿子打架还尴尬。   卡兰不知道他是怎么读出这种一闪而过的念头的。   希欧维尔用手指碰了碰卡兰的嘴唇,然后抵近她亲吻。   他尝起来像红茶的味道。   舌尖非常温暖。   口腔内的热度正在往全身每一个地方发散。   几分钟后,卡兰把他推开了:“等等等等……我们不是来干这个的。”   希欧维尔挑眉:“拉斐尔喜欢你。”   卡兰被口水呛住了。   她随手拿起面前的红茶杯喝了一口。   希欧维尔的眼神有些担忧。   “抱歉,这是你的……”卡兰放下杯子缓了口气。   “没关系,我们刚才已经交换过口水了,这点污染不算什么。”希欧维尔拿回自己的杯子,在她印过唇印的地方喝了一口。   然后他说:“他是不是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你?”   “我们在学校认都不认识!”卡兰希望他不要往这种情节上想,“我只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那他就是暗恋你。”希欧维尔非常肯定。   卡兰忍不住站了起来,企图让自己更有说服力:“没有!绝对没有!!我不知道他今天哪根筋不对了,还有阿诺……”   希欧维尔平静地打断:“阿诺不是喜欢你,我看得出。”   卡兰低估了他对自己儿子的了解程度。   “他之前是受下-半-身驱使,现在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设法弥补。但拉斐尔……太奇怪了。除非他喜欢你,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   希欧维尔还在思考这个。   “好吧,随你怎么讲。”卡兰说,“我想离开帝国。”   希欧维尔终于从“喜欢”和“不喜欢”之间回过神。   “什么?”   “或者是推翻修正案。”卡兰继续说,“如果非要二选一,我更倾向后者。”   她的口气非常不自量力。   但希欧维尔罕见地没有嘲讽,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卡兰。   “这是什么?”   “拆开看看吧。”   卡兰把信封打开,里面掉出两个眼熟的东西。   一张居民身份证,一张护照。   全部都是她的。   只不过在“发色”这一栏,变成了她平时戴的金棕色。   “这是□□?”卡兰睁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证件。”希欧维尔往后靠着,神态自如,“你想申请夏令营就去吧。”   “怎么,你准备放松你的缰绳了?”卡兰冷冷地讥讽。   希欧维尔摇头。   “你记得你的猫头鹰吗?”   “这跟爱丽丝有什么关系。”   希欧维尔还是不习惯猫头鹰叫“爱丽丝”这件事。   “你没有给它脚绳,但它总是会飞回来。”   因为外面太危险,太恶劣了。   它会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温暖的木屋,一份新鲜的食物。   “我也没有把你当成一只猫头鹰来驯养的意思。”希欧维尔谨慎地考虑措辞,“只是,我在你手术后经过深思熟虑,认为……”   认为?   卡兰静静地等待他的后文。   这时候,图书馆的门开了,拉斐尔站在外面。   他眼眶有点青。   “父亲,你找我吗?”他冷淡地问道。   “是的。”希欧维尔朝他招了招手,然后对卡兰道,“去休息一会儿,我们等下聊。”   卡兰离开前,看见拉斐尔站在他父亲面前,表情激动,但声音非常低。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希欧维尔看了她一眼,她连忙跑了出去。   “怎么样?”阿诺就在外面等着。   他的手上肿了一大块。   要是没有乐队的朋友们帮忙,拉斐尔可能会把他打骨折。   “这是?”他挑眉指向卡兰手里的信封。   “护照和身份证。”卡兰心情复杂地说道。   “看来他又获得你的好感了。”阿诺暴躁地嘲讽,“我父亲真是手腕高超。”   “你不用休息一下吗?”卡兰上下打量他,“你伤得不轻。”   阿诺摇头:“父亲要我来书房谈话。一个个来,等拉斐尔出来我就……”   他的话被里面传出的声音打断了。   “……那是因为我刚知道天空花园这件事!”   “阿诺是个纯种的傻子,他能在那种地方把卡兰一个人撂下,怎么可能在共和国照顾好她!说不定哪天我们的信箱里,就会出现她被3k党砍下来的头!”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错!阿诺难道不是首先应该被责备的对象吗!?”   拉斐尔的声音震耳欲聋。   自从认识他以来,卡兰就没听过他用这么大声说话。   “里面到底怎么了?”她胆战心惊地问阿诺。   “放心,他肯定不敢拿-枪指着父亲。”阿诺吊儿郎当地摸着自己脸上的纱布,“他是个欺软怕硬,喜欢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的懦夫。”   卡兰突然问:“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阿诺被惊得往后跳了半步:“你怎么才知道?”   卡兰也震惊了。   阿诺又说:“这么明显的事情,我觉得我八百多度近视的西班牙语老师都能看出来。”   卡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能感觉到希欧维尔对她的微妙想法。但是拉斐尔……她从来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过“喜欢”,或者其他类似的情感。   真有这么明显吗?   “你不觉得他每次看你都特别的……”阿诺努力从贫瘠的大脑中挤出一个形容词,“专注。像熊看蜂蜜一样。”   卡兰张大嘴:“我觉得我跟你说的不是同一个拉斐尔。”   “砰。”   书房门被暴力推开了。   拉斐尔从里面走出来,高昂着头颅,表情非常阴沉。   他的视线冷冷扫过阿诺和卡兰。   “到你了。”他声音里掉出冰渣。   阿诺连忙进了书房。   卡兰一刻都不敢跟拉斐尔多呆,也赶紧回到了自己原本住的一楼房间,   拉斐尔在她身后抬了抬手,最后还是没有出声留下她。   卡兰锁紧房门。   她疲惫地倒回床上,看着两本珍贵的证件,先给把共和国夏令营的申请填上,问他们现在还能不能报名参加。   她现在看开了。   离开也好,留下也罢,抉择的依据在于能否帮到她的同胞们,而非希欧维尔或者任何其他人的意见。如果她有公民身份,有选举权,有发表言论的自由,那么在帝国确实会方便很多。   不知道希欧维尔有没有料到这点。   她转了个身,又想到拉斐尔。   他真的很让人不安。   如果希欧维尔和阿诺都这么说,那他可能确实对她有点意思。   卡兰已经不敢再跟他相处了。   他打架的时候异常凶悍,让人本能地感到恐惧。希欧维尔一看就不是会诉诸暴力的类型,但拉斐尔就不一定了。而且他的想法太复杂,卡兰完全不懂,这更加加深了戒备心。   她一边想着,一边等待夏令营的回信,渐渐陷入半梦半醒之间。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叮铃”声把她惊醒。   她反应了一会儿,发现是门铃声。   希欧维尔居然给这间房装了门铃。   卡兰打开门,外面果然是他。   “谈谈?”希欧维尔问道。   卡兰让他进来。   “上次瑞贝卡的事情,我就想找你谈谈,但是没有合适的时机。”希欧维尔在她的梳妆台边坐下。   卡兰紧张起来:“你没告诉她吧?”   “没有。”希欧维尔皱眉。   “好……谢谢。”   “拉斐尔以后不会来打扰你。”希欧维尔语气平淡。   “他看起来很生气……”卡兰知道拉斐尔在他书房大吵大闹了。   “很生气,但是不得不服从。”   卡兰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解释了,希欧维尔也不一定信。也许少提两句比较好?   她犹豫一会儿,还是说——   “在高中,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如果对某个男生表示好感,一定会被疯狂嘲笑欺负的。”她诚实地说,“所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恋爱,没有人喜欢我,更没有人追我……”   她觉得自己会单身一辈子。   “你不用解释这个。”希欧维尔淡淡地皱了下眉。   卡兰轻抿嘴唇。   她想起自己高中时代其实很自卑,性格也不好,穿着打扮更是一团糟。   首都大学这座优秀的学府让她改变了很多。   至少她打扮得干净整洁,待人接物从容大方,脑子里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别想了。”希欧维尔起身摸了摸她的头。   他见她一直神色低迷,以为她还在想高中的事情。   “很抱歉让你回忆起这些。”他把卡兰拉近些,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卡兰感觉得到温暖的震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拉斐尔从今天以后都不会去烦你。”   其实卡兰对这段回忆没有想法。   但希欧维尔这么一说,她就有点眼酸。   “那护照的事情……”她清了清嗓子。   “我也只是不希望你想不开,去找阿诺帮忙。他是个很不靠谱的孩子,即便有一分好心,也一定会办成坏事。”   希欧维尔不仅同意了夏令营的事情,还同意她申请国外的学校。   在手术过后,他一度希望把卡兰绑在自己身边。   因为他实在太害怕失去她了。   但是今天,他把三个人从码头拎回来时,又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在手术前,卡兰束手束脚,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过得束手束脚,最后只能满怀希冀地列一张“遗愿清单”。   在重获新生后,如果她还是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张“遗愿清单”上,然后期盼自己能在死前完成遗愿,那未免也太悲惨了。   而且看今天的情况,她很可能在没有出路的情况下,受到别人的引诱。比如阿诺,比如突然出现的拉斐尔。   相比之下,希欧维尔还是情愿由自己来抓住这个“引诱”的机会。   “如果你有什么需求,一定要跟我商量。”他再三嘱咐卡兰,“我也会尽量避免隐瞒我的想法。”   卡兰对这点突破感到欣慰。   她立即问道:“你是不是在准备离婚?” 第101章   ——“我也会尽量避免隐瞒我的想法。”   希欧维尔对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很后悔。   他一直都在避免跟卡兰讨论自己的婚姻状况。   “拉斐尔说的。”卡兰道,“他说蒂琳夫人也在咨询离婚律师,所以我想问问……”   “这对我们的关系有什么影响?”希欧维尔打断道。   卡兰半响无言:“你要是觉得没有,那我也无话可说。”   希欧维尔想去缝住拉斐尔的嘴。   他真的不放过一点能挑拨离间的机会。   也许卡兰觉得,蒂琳夫人想离婚是因为她的存在——虽然这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是就算没有她,蒂琳也早晚忍受不了这种生活。   蒂琳是个非常浪漫主义的人。   需要一个能陪她谈高更,看莎士比亚,去爱琴海晒太阳,一天至少有23小时能跟她紧密联系并且把他们的生活实时分享到社交软件的男人。   希欧维尔显然不是。   蒂琳既不懂他每天在做什么,也不懂他为什么不来陪自己。   “你不想谈也没事。”卡兰冷冷道,“你尊重我说话的权利,我尊重你沉默的权利,很公平。”   希欧维尔躲闪不开卡兰的目光。   卡兰见他不说话,于是移开视线,又翻起自己的手机邮箱。   希欧维尔把她的手机抽走,让她看着自己。   “我觉得戴维斯家暴力激进的手段,已经影响到了我们在民众间的支持率。所以在跟他商议离婚的事情。”   卡兰又抿唇,抢回手机。   “我要看看夏令营有没有给我回信。”   希欧维尔扣住她的手腕:“好吧,我确实是在走离婚程序了。”   卡兰一动不动,等着他的后续。   但希欧维尔不知道要跟她说点什么——“哦,我为你离婚了,跟我和睦相处二十年的妻子正准备向我索要巨额赡养费,但这不影响我们的关系。”   像这样吗?   卡兰有点抬不起头,她声音很小:“拉斐尔和阿诺怎么说?”   希欧维尔不得不凑到她唇边听。   “拉斐尔很不高兴,阿诺毫无想法。”   经过今天的事情,希欧维尔有点意识到为什么拉斐尔会不高兴了。   “好吧……”   他们有点不欢而散。   希欧维尔还需要一点时间解决戴维斯家的问题。   而卡兰则需要一点时间认真思考两人的关系。   卡兰在第三个工作日收到了夏令营的回信。   她的申请通过了。   她可以参加八月到九月的那一期夏令营。   在出发前,她还有一点时间做自己的事情。她选择在费曼博士的实验室帮忙,因为本科生兼职工资比较低,费曼博士为了补偿她,会请她来自己家吃饭。   最近瑞贝卡一直卧病在床修养。   费曼博士偶尔热前一天的菜,偶尔自己做。   后来卡兰索性接过了他的活。   她跟纳什莉夫人学过几道菜,虽然算不上特别惊艳,但至少是家常水平。她还买了不少做糕点的材料,每天换着花样给瑞贝卡送。   费曼博士觉得很不好意思,只能又给她提高了兼职工资。   费曼博士说,瑞贝卡的身体一直不错,这次倒下可能是因为心病。   她突然得知自己的孩子不是死了,而是被倒卖了,又因为卡兰的手术被囚-禁了一段时间,整个人暴瘦二十斤,每天沉浸在忧郁之中。   “瑞贝卡博士?”这天中午,费曼在实验室加班,卡兰来给瑞贝卡送午餐。   她看见瑞贝卡倒在床边,心跳一紧。   手术过后很久没有过的心悸感猛然涌了上来。   她手中的保温桶跌落。   “瑞贝卡博士?”卡兰连忙上前将她扶起。   瑞贝卡眼睛红肿,睡衣皱巴巴的,床边有一堆哭湿的卷纸。她是在拿水壶的时候晕倒了,水壶还掉在一边,浸湿了地毯,也打湿了她的衣服。   卡兰迅速把她扶起来,用干毛巾给她擦净。   “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卡兰的心揪着。   “不用……”瑞贝卡声音低沉,“我自己能起来。”   她慢慢站起,又回到床上。   其实之前她没有这么颓丧,因为她要给卡兰做手术。这件事悬而未决,像剑一样吊在她头上,敦促她在极度悲伤中坚持下来。   但是卡兰的手术成功结束后,她就一蹶不振了。   卡兰怎么劝都没有办法。   她觉得自己应该把自己的身份讲明,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会对瑞贝卡的病情起反效果。   在临去夏令营之前,卡兰把爱丽丝带到了瑞贝卡家。   “这是瑞贝卡博士。”她跟爱丽丝介绍道,“是你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瑞贝卡匆匆忙忙地从床上起来。   “哦,她叫爱丽丝……我记得,我记得。”她眼眶红红的,但是眼底泛了几分笑意。   爱丽丝羞怯地打招呼:“你好,瑞贝卡博士。请问你生病了吗?”   “有一点不舒服。”瑞贝卡忧愁道。   爱丽丝探出半边身子,然后伸手摸了摸瑞贝卡的额头:“你会没事的。”   “谢谢,爱丽丝。”   “外面天气很好。”爱丽丝又说,“不用开一点窗帘吗?”   “那就开一点吧。”   卡兰帮忙打开了窗,然后去做饭。   她把爱丽丝留下,让她照顾好瑞贝卡。瑞贝卡挣扎着坐起了身体,抱住爱丽丝,露出许久未有的温柔笑容:“是的,你要照顾好我。”   爱丽丝很镇定地点头。   等卡兰做完饭送进来的时候,瑞贝卡已经在给爱丽丝讲童话故事了。   “妈妈,我的呢?”爱丽丝没有看见自己的饭盒。   “我们在外面餐厅吃。”卡兰温和地说,“如果你不小心弄脏了卧室,瑞贝卡就要费神去清理。”   爱丽丝懂事地点点头,下床要出去。   瑞贝卡想了想,也放下饭盒。   “我也出去吃吧。”   这是近一个月来,她第一次走出卧室。   吃过饭后,爱丽丝照例要睡午觉。   卡兰和瑞贝卡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里播着各种新闻。   “她真可爱。”瑞贝卡忍不住说道,“没想到当时那么一点点大的婴儿,已经健康快乐地成长了。”   卡兰笑着点头。   瑞贝卡往卧室方向看了一阵,忽然脸色微沉。   “她也要做那个手术,对吧?”   “是的。”卡兰露出苦笑。   她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一开始有点排斥这个孩子。”卡兰的手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揉着裙摆,“您也知道……我跟她的父亲……不是很愉快的结合。”   瑞贝卡点点头,把手放在卡兰肩上,想给她一点支撑。   “中间这些没什么可说的……”卡兰沉了一下,又迅速清清嗓子,恢复平常的声音,“现在爱丽丝对我很重要。在我做手术之前,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所以每一天都尽量避开她,免得她对我有太深的感情。但是在我做手术之后,我每一天都想要陪着她,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瑞贝卡怔忪地看着她,视线慢慢从她的脸上,移到她的眼睛里。   “我会照顾好她的。”她低声安慰卡兰。   “谢谢。”卡兰勉强笑了笑。   瑞贝卡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穿着几天没换的睡衣,头发又油又乱,简直像个女疯子。   她知道自己说这话有多么的不能让人信服。   “我知道你会照顾好她的。”但卡兰相信她,“你永远都这么的温柔体贴,充满爱心。”   瑞贝卡手足无措地尴尬起来。   她只想赶紧去洗个澡,吃好饭,梳理头发,换上平时的工作服,成为那个有着钢铁意志的科学家。   “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卡兰看了看手表,“但是你现在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也许会讨厌我说的话。等我从夏令营回来,我们再见面吧。”   “没问题,我一定会在你回来之前恢复好的。”   她们就这样约定好了。   卡兰带爱丽丝回家。   去参加夏令营之前,纳什莉夫人交给卡兰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卡兰问道。   “你可以帮我带给阿诺吗?”纳什莉夫人请求道,“我现在跟之前不同了,也不能随意出国。如果你能把这东西交给阿诺,我会非常感激。”   “好的。”卡兰顺从的答应了。   纳什莉夫人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言听计从的贵族。   卡兰对她的喜爱不同于对瑞贝卡的喜爱。   这种喜爱之中混合了敬畏。   因为纳什莉夫人是一位非常强大的女性。   她在希欧维尔家最鼎盛的时候,离开了荆棘鸟庄园,也没有在最危难的时候回来雪中送炭。   恰恰相反。   她选择了一个不上不下的时机,重新介入希欧维尔的生活。   因为她已经休息够了。   她觉得这时候回来补偿自己的孩子了。   像她这样能够完全以自身的需求来做选择的人,是可以过得很幸福的。   很多人都做不到。   他们往往会被别人的意见和虚妄的欲-望所左右。在应该休息的时候拼命往上爬,在应该离开的时候拼命往回走。   卡兰就觉得做这种选择很困难。   她会被爱丽丝影响,会被同胞们影响,也会被希欧维尔影响。   她曾经跟纳什莉夫人说过这件事。   纳什莉夫人告诉她:“你有丰富而鲜活的感情,并且对这些感情很忠诚。这正是你身上闪闪发光的地方,也是希欧维尔和我喜欢的地方。”   这让卡兰十分安慰。   卡兰接过了信封。   然后纳什莉夫人又递出另一个信封。   “这个信封……”纳什莉夫人说,“则是给你的。”   “给我?”   “对,给你的。如果你去共和国,不想再回来了,那就按照信封里说的做吧。我会照顾好爱丽丝的。”纳什莉夫人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辉,“不过……”   她觉得卡兰并不会这样做。   卡兰不会逃跑。   其实与卡兰想的恰恰相反,纳什莉夫人觉得她自己是弱小的人,但卡兰很强大。   因为卡兰永远不会逃跑。   她就是那种在火刑架上诅咒教会的女巫。   她要活着看见帝国毁灭、重生,看见自己的所有同胞得到解放,才会平静地闭眼离开。   “谢谢。我不用。”果然,卡兰笑了笑拒绝。   夏令营为期一个月。   卡兰过得很开心,但她发现共和国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歧视问题。虽然学校不会在官方公告上表现出来,但可以单纯的从夏令营的学生成分中判断——黑发学生人数不到其中的1%。   但是申请夏令营的黑发学生并不少。   听其他同学说,有些同样优秀甚至是更加优秀的黑发学生,都被学校找理由拒绝了。不止是这所学校,其他几所学校,也有同样的问题。   帝国某些大学甚至还在修正案之后,清退了国外黑发留学生,这引起了很严重的国际关系危机。卡兰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事儿。   卡兰抽空去见了阿诺。   他当场拆开信封,欣喜若狂,因为里面是两张他最崇拜的摇滚歌手的演唱会门票。   他甩着两张票说:“纳什莉肯定以为我有女朋友……其实我们早分了。票只有两张,我找另一个乐队成员去,好像对其他人又有点不公平。”   最后,阿诺邀请卡兰一起去。   时间上没什么冲突。   所以卡兰陪他一起去看。   她去之前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去某个地方。”   “我保证这次能保护好你。”阿诺对着十字架发誓。   演唱会上,他混在人群里叫嚷,疯狂挥手,那身出格的装扮在这群人当中又显得很平常了,反倒是卡兰自己有点格格不入。   她渐渐发现了摇滚青年的可爱之处。   演唱会结束后,阿诺告诉她:“我们乐队准备改个名字,重新发唱片。”   “祝你们顺利。”卡兰真诚地说道。   “谢谢。”阿诺认真笑起来居然有小梨涡。   为期一个月的夏令营很快结束。   卡兰在回帝国前,写了一篇声讨黑发学生人数远远低于浅发学生人数的文章。这篇文章被几个支持平权运动的学生转载,很快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然后在夏令营的闭幕仪式上,有人设法把校长讲话词的ppt投屏,换成了这篇文章。   这件事在整个共和国都引起轩然大波。   还上了新闻。   卡兰没来得及接受任何采访就赶紧回国了。   她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瑞贝卡,跟她袒露心声。   她特地约在一个郑重又私密的咖啡厅见面,这样这个消息就不会像个随意说出口的玩笑。   在瑞贝卡来之前,卡兰坐在包厢里不断练习自己的开场白。   “瑞贝卡博士,一直以来我都非常的尊敬你。可以说,你是我踏上医学之路的引路人。”   “但是今天我必须告诉你,这份尊敬之下还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知道您在很多年之前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我也在很多年之前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直到在不久前,我从新闻报道上看到爆-炸案导致的车祸,然后在您家见到那个来赎罪的老人,我才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我就是您的女儿。”   后面突然传来清脆的重物掉落的声音。   卡兰回过头,发现费曼不知何时进了包厢。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公文包,满脸震惊地盯着卡兰的脸,仿佛她脸上开出了一朵花。   “……瑞贝卡今天去医院了。”费曼花了很长时间恢复说话的能力,“她让我下班经过咖啡厅的时候,顺便接你一下。”   这就尴尬了。   两分钟之后,卡兰和费曼博士一起坐进了包厢里。   “我应该从哪里开始呢……”卡兰思考很久,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她是从慈善捐助晚会讲起的,也没有隐瞒自己和希欧维尔的关系。   费曼看起来彻底震撼了。   但他接受得很快:“其实你做得很对。以我对瑞贝卡的了解,如果你在她刚得知自己孩子被偷走的时候,告诉她这个消息,她说不定会觉得这是你为了安慰她而编造出的谎言。”   “我应该怎么做呢?”   费曼提起公文包,一口气喝掉了剩下的咖啡。   “走,我们一起去跟她说。”   卡兰松了口气。   有了费曼的帮助,接下来的坦白非常顺利。   瑞贝卡差点哭得昏厥过去,她抱着卡兰,一直到天黑都不愿意撒手。她也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为什么在她生病的时候,卡兰总是来她家做饭,陪她聊天,还把爱丽丝带来,想要让她重燃求生欲。   “你得从帝国逃走。”瑞贝卡迟迟没有平静,“呆在这儿不行,这里环境太恶劣了。”   “这不一定。”费曼博士突然插话。   卡兰和瑞贝卡一起看向他。   “刚刚学校才接到一个通知,要恢复部分黑发留学生的学籍。”费曼挑眉,看向卡兰,“你知道,也许是国际上的舆论压力太大了,也许……”   也许希尔维尔也在找一种迂回的方式,来平衡她在帝国的地位。   卡兰回去问希欧维尔,他只是说:“目前战略是这样的。我们为了打开贸易市场,势必要对黑发人种为主的地域做一些妥协。”   所以这件事还是得追溯回帝国和共和国之间的贸易战。因为《反垄-断法》的问题,两国之间的贸易关系很紧张,为了避免陷入被动,帝国及时开拓了新的市场。现在,为了在新市场赢得声望,帝国不得不解除一些修正案中的禁令。   贸易发展,经济强大,然后民众对国家、政府、军队的信心都会相应提升。   主战派的保皇党也会取得更高的支持率。   希欧维尔所做的一切都符合逻辑。   “所以你为什么放弃戴维斯家这个同盟?”卡兰问他。   希欧维尔回答不上来。   全帝国再也找不到比戴维斯家更好用的同盟了。   他们精通一切地下工作。   卡兰心里有数,但她想听希欧维尔承认哪怕一次。   不是听他用合理的符合逻辑的答案来解释。   而是想问问他内心中是否有一处,哪怕仅占理智1%的地方,觉得这个政策可以帮到她。   “好吧。”卡兰半天没有听到他说话,只能转身离开。   “等等。”希欧维尔把她叫住了。   卡兰回过头。   他的银白色长发垂在沉默的绣章上,神态沉稳、平和,与尖锐刺人的美丽伴生,充满着矛盾的美感。   他还是没有说话。   他慢慢走上前,把十字架从前胸口袋里拿出来,挂在了卡兰的脖子上。   “愿神保佑你。”他弯下腰,牵起十字架亲吻,然后把它印在卡兰唇上。   他高贵的神,和他曾经低-贱的奴仆。   卡兰握住了他的手,把十字架拿下来,踮脚亲吻他本人。她还是这么直白,喜欢和讨厌都写在脸上,从动作中表现出来。   他们紧紧相拥。   所有答案都流淌在不言之中,所有回答他们彼此都懂。 第102章   很快,新学期开始。   卡兰在费曼博士的指导下,顺利申请到了本校研究生保送。   她忙碌紧张的学习生活终于可以缓下节奏。   但是因为她还有一个教育学学位要修,所以时间依然不够。有一天在上教育学的选修课《信息化教育》时,老师突然有事,就请了一个人来代课。   卡兰本来在埋头看书,但是一听见新老师的声音,就忍不住抬起了头。   果然,讲台上站着一个她熟悉的人。   “雷欧,计算机学院研究生。”代课的研究生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我照着老师的讲义念一下,然后大家就自习吧。”   这种风格显然深得学生们的欢心。   在他们自习的时候,雷欧慢慢踱步走到最后,在卡兰身边坐下。   “最近过得怎么样?”他温和地问。   “很好。”卡兰客套地说。   雷欧推了推眼镜:“我认真思考过你最后说的话。”   卡兰终于抬头认真看他了。   “在这种情况下,暴力手段只会让民众更加愤怒不满。以后每次他们看见黑发人种,就会联想到自杀式袭击、爆炸案、无差别杀人。他们会更加渴望将所有黑发人中驱逐出境。仇恨将在普通民众之间扩散。”   前面几个月,雷欧已经听到了不少反对的声音。   这比他之前几年听到的加起来还多。   卡兰的离开仿佛触发了某种引火索。   之前陷入狂热的人开始冷静下来反思,之前保持沉默的人也纷纷发声。   “尤其是现在保皇党又有缓和态势,如果我们持续挑起对立,肯定会引发双方不满。”雷欧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面是信息化教育的PPT,“现在是信息化社会,我们可以采取没有硝烟,但是具有同样效力的方式,来宣传我们的理念。”   他侧头看向卡兰认真说道:“你愿意重新加入我们吗?”   卡兰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十字架。   上帝不允许巴别塔的建成,于是制造了人与人之间的分歧。假如他们彼此包容,就算有差异,也并不因此产生斗争。那么通天之塔,终有一日将被铸成。   希望它能被早日铸成。   “当然。”卡兰朝雷欧笑了笑,“我觉得你们还会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助。”   卡兰把瑞贝卡介绍给了巴别塔。   瑞贝卡的初恋是黑发人种,女儿因为一头纯色黑发被烙上了这样的印记。所以在卡兰介绍过后,瑞贝卡对巴别塔的理念非常支持。巴别塔正好需要一个在医学研究所工作的教授,他们都很欢迎瑞贝卡的加入。   巴别塔已经决定广泛使用卡兰做的实践方案,以特殊学院为掩护,为黑发小孩治病体检打疫苗,甚至让他们混入其中上课。   卡兰重新回归之后,接任了副会长的职务,主要负责宣传。   她上次做宣传工作是为了The Vagina Monologues这出剧,那回做得非常成功,给雷欧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且卡兰还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优势。   她可以从纳什莉夫人这里得到帮助,知道某些大人物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点,并且用她或者阿诺的身份出入自由,进而向这些名人推广巴别塔的活动。   这让巴别塔走上了新的高度,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   新学期,学生会选举又一次开始。   康斯坦斯主动从学生会会长职务上退下来,拉斐尔自然升任。   康斯坦斯对此很高兴,他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烦闷的官僚主义生活,重新回到了那个他热爱的集体。他再次担任巴别塔的活动策划,和卡兰配合,在大学最后的两年组织了无数轰动一时的活动。   大四的时候,卡兰凭借优异的成绩留校读研。   这一年希欧维尔忙到不见人影。   电视上全部都是他那场轰轰烈烈的离婚官司。   纳什莉夫人直接把坡道别墅的电视给扔了。   卡兰也问过她为什么不喜欢蒂林夫人。   纳什莉夫人回答得傲慢又直白:“谁会喜欢一个劣化版本的自己呢?”   她这话倒是让卡兰心里舒服一点。   要是她说“我更喜欢你”、“因为她不如你”,卡兰肯定无法接受。   在希欧维尔的选择困难症下,爱丽丝5岁多才开始上学。她读私立学校,因为身体比别的孩子更娇弱,所以偶尔会在玩耍中被欺负。老师们都对她特别关注,卡兰则希望顺其自然。   她教爱丽丝怎么保护自己,怎么在恰当的时机反击。   这些都是生存的必备之道。   没必要让过度保护来磨灭了它。   不过其实这些都是不必要的。   因为在卡兰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阿诺冲去爱丽丝读的私立学校,把欺负过她的孩子都打了一顿。现在这些孩子看见他就瑟瑟发抖,完全不敢招惹。   卡兰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因为读博的问题跟希欧维尔争论了很久。   卡兰想去共和国,她想感受一下不同国家的教育。   希欧维尔觉得她离开的时间太长了,他有点接受不了。   “我这么厉害,说不定一两年就毕业了呢?”卡兰挺胸说道。   希欧维尔把她揪过来,亲了一口。   “最好是这样。”   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卡兰出国的要求。   卡兰读研时,一边在费曼的实验室工作,学费和生活费差不多能自理。但是在国外读博得不同,光是生活费,就已经让她不堪重负了。   她很希望经济独立,所以钱的事情迟迟没有跟希欧维尔开口。   开学前,她收到阿诺的邮件。   “快点来共和国吧,我唱歌养你。”   收信的时候,她在洗澡。   希欧维尔从她的手机屏幕上看见了这行字,立即给了她一张黑卡。   “我刚刚把他的卡冻结。天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希欧维尔阴着脸说,“也许是贩-毒的赃款。”   “你这么说自己的儿子有点不好吧……”   阿诺的乐队还是没有起色。   但他家有足够的钱来支持他追逐梦想,所以他和他的朋友们还在坚持。   “这个要还给你吗?”卡兰擦干净头发,指了指床头的十字架,“我毕竟要出去这么久,万一丢了呢?”   希欧维尔说过,这个东西是传家宝。   “没关系。”希欧维尔吻了吻她湿漉漉的睫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丢了就丢了吧。老旧的东西有时候不是那么重要,也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有价值。”   “是吗?”卡兰似笑非笑,若有所指地看着他。   希欧维尔沉默一瞬,又很坚定地说道:“是的。”   旧传统是这样,旧价值观是这样,旧的十字架更是这样。   只有鲜活生动的卡兰,才是所有一切之中最为珍贵的。   他们在帷幔间相拥,慢慢重叠在夏夜的浪潮中。   仿佛很多年前那个昏昏欲睡的午后,玫瑰花园里演了一出拙劣生硬的莎士比亚戏剧,把半梦半醒的卡兰拉入飘渺的仙境。她看见眼皮上滴了魔汁的狄米特律斯在一瞬间,狂热地爱上了本不屑一顾的海伦娜。   追逐,决斗,流血,疯狂。   荒诞的命运与不可思议的爱。   “然而魔汁是假的……”从顶峰慢慢回落时,卡兰缓缓叹了一口气。   “可我是真的。”   希欧维尔总是能够理解她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的意义。他紧紧拥抱卡兰,寻觅着她的嘴唇,让话语在他们之间缠绕吞咽。   最后他们疲倦地躺进被子里。   希欧维尔低沉温柔地强调:“我对你的爱是真的。”   他吻了吻卡兰的眉心。   仲夏夜的一切都在她平静安睡的眼中落幕了。   (正文完)   (后面带的是特别篇番外引子)   (还有几个番外要写)   *   三年后。   首都国际机场。   卡兰拖着两三个大箱子走了出来。她博士毕业,并且拿到了母校首都大学的聘用合同,将在今年正式成为医学院讲师。   卡兰看了一圈,没找到来接自己的车。   就在她纳闷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里这里!”年轻人从一辆破旧的墨绿色轿车里探出身子,他坐在副驾驶席上,“您好,卡兰博士!我是《风光之下》特别篇的记者,想为你和白银公做一期专题,我们从哪里开始比较好……” 第103章 ⑥AU-小公主卡兰&奴仆希欧维尔   □□风。以下犯上。尽量完成了原文主线剧情, 但还是有些胡说八道的ooc内容,所以请把大脑放空吧。   (比较长,这章是上半部分)   *   在遥远的岛屿上, 有一个如梦似幻的国度。   就叫它梦幻国吧。   梦幻国由深发人种建立,后来也渐渐生活着一些浅色头发的人,他们相处得并不和谐。   梦幻国的国王是一位开明和蔼的男性, 他喜爱动物,热衷艺术,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国民们都对他非常信服。为了能让大家生活得更好, 国王决定派人出海, 开拓新的领土。   他的国家, 毕竟是一片岛屿嘛。   如果能获得更多的岛屿,沿着它们的轨迹,走上宽阔的大地, 那么臣民们一定将更加幸福。   于是船出发了。   几年后, 梦幻国的船发现了新大陆, 那里已经住着人了。那些人都是深色头发的,有着奇怪而落后的生活方式, 非常蒙昧、不开化, 与文明幸福的梦幻国完全不可比拟。   不过没有关系。   梦幻国可以帮助建设这里。   船上的人带回激动人心的消息,却发现国内一片丧歌。   原来,在出海的这几年中,国王陛下已经因为心脏病过世了。   他唯一的小女儿还没成年。   大臣们会照顾公主,直到她能够继承王位为止。   梦幻国的小公主卡兰,   她有着丝缎般的柔顺黑发,苹果般的润泽红唇, 珍珠般的细腻肌肤,还有一颗金子般纯洁善良的心。   她一定能成为最好的女王。   航海归来的人,向小公主禀报了新大陆的事情。   他们尖声尖气地说:“我们还带回了那里的人。他们听说梦幻岛的文明开化,都纷纷表示臣服,想要在这里生活。如果公主不介意的话,就收下他们当仆人吧!”   一些男人和女人被铁链拴着拖出来。   他们衣衫不整,遍体鳞伤,看起来非常肮脏。   小公主在王座上发出惊呼,用手捂住了眼睛。   “你们吓着公主了!”   “还不快跪下!”   卫兵将每一个站着的人踢倒。   殿中渐渐平静,小公主这才慢慢睁开眼。   她透过指缝,看见人群中有一个异常美丽的男人。   他有白银似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就像湖中揉皱的月光。他的面孔堪比教堂里的雕像,有种无论如何都找不出瑕疵的神圣感。他眼神的冰凉,瞳中蔚蓝,像一片看不见波涛、吞噬了风浪的海域。   小公主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公主,他们将在王宫之中服侍您。”   “为什么?”小公主卡兰问道。   “因为您是这样的高贵,服侍您对于他们来说至上的尊荣。”   小公主再度触及那个男人冰凉的眼眸。   “他们不会想家吗?”她小声问道。   “很快,我们会把他们的家人也带来,让他们在这里团聚。”   小公主点点头:“那真是太好了!就让他们在这里劳动,让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开始新生活吧。”   于是卫兵们给那些男男女女安排工作。   女人负责纺织,男人负责耕耘。   那个很美丽的男人,负责在玫瑰花园里浇花。   小公主卡兰每天从窗口望下去,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他是这样的孤冷,置身于在热烈鲜艳的花丛中,像不可触及的神明降临在俗世。   小公主想问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但是她很怕接触他。   于是她叠了一个纸飞机,写上字,从高塔之中扔下去。   纸飞机落在花丛中,那个男人将它捡起。   扔掉了。   他抬起头看向高塔。   卡兰惊慌地躲了起来。   过了会儿,她才慢慢站起。   她想到,她是公主呀。   她有什么可害怕、躲藏的?   于是她整理好裙摆,从高塔上走下来,进入花园,挺起胸站在了那个男人面前。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她关切地问道。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   他冰冷的视线刺痛了卡兰。   “我在问你呢。”卡兰有些生气,“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那个男人仍没有回答。   他把卡兰看得有些害怕了。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他用一种缓慢又讥诮的口吻,重复了卡兰的话,这让她倍感受辱,“你以为呢,小公主?”   原来,这个名叫“希欧维尔”的男人,在梦幻国的航船强迫下与妻儿分离,不得不当一个看守花园的园丁。他没有自由,也没有地位,只是属于公主的诸多财产中的一件罢了。   “你想你的家人吗?”小公主似乎恍然大悟了。   很快,梦幻国的船队出发,带回了更多浅发人种,其中就有希欧维尔的家人。他的妻子成为纺织工,儿子则跟他一起照料花园。   小公主卡兰殷切地告诉他:“王宫是有明确分工的,女人只能从事纺织。但是你们在休息时间可以见面,不是挺好的吗?”   希欧维尔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说了很多她听不懂的,恶毒又痛恨的话。   公主非常非常伤心。   她曾给坠落的鸟儿医治双腿,鸟儿会为她唱歌。   她曾给枯萎的玫瑰浇灌晨露,玫瑰会为她开放。   她曾给冻僵的松鼠送去暖灯,松鼠会送她坚果。   她给希欧维尔带回了妻儿,为何他这样恨她呢?   小公主卡兰从来没有被人恨过。   她的大臣们关爱她,她的侍女们听从她,她的国民们口若悬河地称赞她。   这么久以来,只有希欧维尔厌恶她。   她反而更加在意他了。   她问贴身侍女:“世界上有没有一种灵药,可以让一个本来恨我的人爱我?”   侍女告诉她,有。   但是侍女又说,这种药只能在她成年时使用。   “我能从哪里得到这种药呢?”卡兰公主迫切地问道。   “听说它是仙王用森林里的湖水制成的灵药,您可以去找找看。只要你和那个人同时喝下,你们自然就会相亲相爱了。”   王宫后有一片森林,里面常常传出野兽的嚎叫。   据说林中居住着仙王和仙后,他们幸福美满,彼此恩爱,这都是灵药的结果。   “为了向仙王和仙后显示诚心,您必须孤身一人前往。”侍女告诉小公主。   在成人礼晚宴结束后,小公主悄悄离开王宫,拿着侍女给她的小瓶走进密林。   这里又黑,又静,没有道路。   野兽的声音悄悄接近。   公主医治的鸟儿在枝头唱起焦急的歌。   公主浇灌的玫瑰长出刺来挽留她。   公主救助的松鼠朝她扔了很多松子,希望她别再深入。   “不行,小捣蛋!”公主从柔顺的黑发上取下松子,“我得找到灵药,我不想被任何人讨厌。”   它们都没能拦住执着的公主。   她翻过倒塌的榉木,趟过及膝的河沟,途径一群围着猎物饱餐的秃鹫。   最后,看见了一片碧绿的湖水。   湖水中倒映出云朵,像一片片浮冰,干净得仿佛有魔力。上面飘荡着着薄薄的雾气,里面有许多迷离梦幻的人影。   小公主心想,这就是仙王的灵药吧。   她低头取了一小瓶。   这时候,一支利箭从林间飞出。   小公主低头取水的动作为她躲过一劫,那支箭从她头顶擦过,落入湖中。   她惊慌失措地回头,看见那个银白色长发的男子持弓站在林间,那样精致又梦幻的容颜,让他看起来如同精灵一般。   希欧维尔见公主躲过一箭,便立即上前抓她。   可悲的小公主。   她不知道她的大臣们都希望她夭折,她的侍女们早已经被收买,所有被送进皇宫的浅发奴仆都想杀掉她,为自己的同胞报仇。   ‘她跑不掉了。’希欧维尔想。   “我看错了,公主。”他发出温柔的呼唤,“我以为是一只小鹿在湖边喝水呢。”   小公主没跑几步就跌倒了。   她听了他的话,疑惑地撑起身子:“希欧维尔,你为什么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杀掉你。’希欧维尔憎恨地想道。   “是您的侍从们让我来这里寻找玫瑰花种。”希欧维尔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匕首,背在身后,“请起来吧。”   小公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为何突然这样友好?   难道是因为这片湖泊吗?   啊啊,原来如此,仙王的灵药一定是有用的。   但希欧维尔会喝下她给的东西吗?   小公主有些不放心,她摇晃了一下瓶子,犹豫着将里面的水倒进自己口中。   ‘她在干什么?’   希欧维尔开始不耐烦了。   他用伸出的手抓住公主的肩膀,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把她按在地上。   他握紧了匕首,想要用它刺穿公主的心脏。   但是小公主微微仰头,亲吻了他。   希欧维尔的匕首掉了。   小公主口中流出清甜的湖水,通过唇舌交缠,喂到他口中。   他开始有些奇怪。   “该死,这是什么东西……”   他夺过瓶子看了一眼。   里面装着普普通通的湖水,也许是谁在杯壁上下了毒药,然后哄骗公主喝下。   公主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又将这玩意儿喂给了他。   “你给我喝了什么?”希欧维尔掐住她的脖子。   “仙王……咳咳,仙王的灵药!”   希欧维尔觉得自己不受控制。   那股流入他胃部的液体仿佛化作了火焰,燃烧了灵魂,思维都进入了扭曲的火焰里,从皮肤里穿透出来。   他闻到了细腻的花香。   碧波在湖上荡漾。   浮冰似的云层摇摆不定,支离破碎。   他们像藤蔓般紧紧缠绕。   融为一体。   希欧维尔觉得小公主可能并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她痛苦又迷茫,眼神有些空洞。   “醒醒!”   结束后,希欧维尔拍了拍她,勉强想撑起身子。   小公主抱紧他,又忽然奋力将他推开。   她逆转局势,占据上风,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你、你想杀我!”她有些惊惧。   “冷静……”那药让希欧维尔没了力气,匕首又在公主手里,他只能选择屈服,“这是防身用的匕首,森林里毕竟有这么多野兽。”   “那你的弓箭又是用来干什么的?”   “也是用来防身的。”   小公主在他身上摸索,翻找所有随身物品。   “那这个呢?”她找到一瓶药,上面写着“化尸水”。   “这是用来处理小动物的。”是用来处理你的尸体的。      “你包里的绳子呢?”   “是用来攀登山崖的。”是用来绑你的。   “你说要找玫瑰花种,花种呢?”   “还没找到呢。”不存在。   小公主懵懂地相信了。   药效稍稍下去,希欧维尔觉得脑子烧得浑浑噩噩,但力气恢复一点。他就着这个姿势,慢慢地把公主拉入怀里。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刚才摔倒了,脚踝有点疼。”   “我带你回去。”   公主放心地闭上了眼。   希欧维尔把公主抱了起来,重新藏起匕首,然后带进了花园的木屋里。这里为栽种新的玫瑰,新挖了一片地,正好可以把公主的尸骨化掉,埋葬在这里,成为花肥。   谁也不会发现的。   “在这里等我一下。”希欧维尔温柔地放下她,去花园里挖坑。   当他挖好回来时,小公主已经不见了。   他四处寻找,并没有发现是他的儿子拉斐尔将她带走了。   拉斐尔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姑娘。   她有绸缎般的黑发,微微泛红的细腻肌肤,纤长又浓密的眼睫,和有几分破碎脏乱的裙子。她一定受了谁的欺负,真是可怜的姑娘。   他为小公主整理好衣物,忍不住偷亲了她的额头。   “你真好看,像公主一样。”   “我就是公主。”小公主卡兰醒来了。   拉斐尔连忙退开,像被烫到了似的用手臂擦着嘴唇。   梦幻国的公主是他们的仇人。   父亲一直是这么告诉他的。   如果不是她,他们也不会成为奴仆。   “是你带我回来的吗?”小公主有些疑惑,“我睡前见到的人明明就是希欧维尔。”   ‘啊,是父亲。’   拉斐尔开始明白她身上的痕迹是从哪儿来的。   “是我带你回来的,公主。”拉斐尔有几分紧张地说道,“请不要告诉别人。我这样身份低下的仆人,如果与高贵的您相处,一定会被处死的!”   他说的很严重。   小公主连忙捂住嘴点头。   过了会儿她又想:“仙王的灵药到底有没有用?我是做了一个怪诞的梦,还是真的见到了希欧维尔?”   她想起他的弓箭、匕首、绳子,又打了个哆嗦。   “一定是梦吧。”   一定是她在找寻灵药的路上睡着了,然后被拉斐尔带回皇宫。   “谢谢你。”小公主骄矜地朝拉斐尔点头。   拉斐尔觉得所有玫瑰都一齐盛开了。   “不、不用谢……”他慌张地低下头,不敢注视她的容颜。   小公主疲倦又懊恼地回到高塔,发现侍女给她的瓶子也不见了。这一切看来真的是个梦。   很快,她渐渐忘了那个令人不愉快的园丁。   因为成人礼后,总有各种各样的适龄男性来皇宫找她。   其中来得最勤快的,就是右相的儿子康斯坦斯。   他彬彬有礼,风趣幽默,见多识广,小公主非常喜欢跟他相处。   有一天,康斯坦斯带她在玫瑰园里散步。   “您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康斯坦斯用咏叹调说道。   “不,希欧维尔比我更加美丽。”   “那是谁?”   “是船队从海外带回来的男人,有一头纯净无暇的银发。”   康斯坦斯立马变了脸色,他勉强道:“公主,您的黑发才是最高贵的,因为您的父亲,上一任国王、上上一任国王、上上上一任国王,都是这样的发色。千万不要再说这种令皇室蒙羞的话了!”   小公主被他的反应吓着了。   她从小到大最敬畏的人就是父亲。   而父亲最常说的话就是“不要让皇室蒙羞”。   康斯坦斯让她想起了父亲。   她的内心充满歉疚。   “对不起,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康斯坦斯又露出怜惜的神色:“小公主,你需要一个人来帮助你。看看你身边这群豺狼吧,他们都想将您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呢。”   “我身边哪里有豺狼?”公主惊慌地回头,背后只有玫瑰花丛,“讨厌,你吓着我了。”   康斯坦斯沉默着摇了摇头。   “嫁给我吧,卡兰公主。”他慢慢在花园跪下,牵起了公主的手。   “嫁给你?”   “对,成为你的丈夫,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你了。”   卡兰有些恍然:“你是要与我结为夫妻,就像父王和母后那样。”   “是的。”   卡兰欣然点头,马上就要同意。   这时候,一道手臂粗细的水柱喷向两人,把他们浇了个透。卡兰公主发出尖叫,外面的仆从们迅速赶进来,他们发现是银发的园丁扎破了水管,于是把他拖下去毒打了一顿。   康斯坦斯的求婚也泡汤了。   他被水柱冲出去半米远,撞到了头,直接昏迷过去。   卡兰公主有点感冒,但是很快好了起来。   希欧维尔在床上躺了一周,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   那天他在花园里修剪玫瑰,一边偷听着公主和右相儿子的约会。不知道为什么,他越听越分心,手里的园丁剪咔嚓一下,不小心剪断了灌溉玫瑰的皮水管。   这都怪那个可憎的公主。   要不是她提起他的名字,他也根本不会藏在一旁偷听后面的内容。     她还觉得他“美丽”。   被她夸奖简直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是的,父亲已经好多了。”木屋外传来小儿子阿诺的声音。   “我还是想看看他。”然后是公主的声音,她听起来无辜又善良,真是太反胃了,“他的脸没事吧?”   “没事。”   希欧维尔想划坏这张脸,免得她总是惦记。   木屋门打开。   希欧维尔看见自己的儿子用那种小哈巴狗的眼神看着公主,口水都要从嘴角流下来了。   他用如痴如醉的语气说道:“他还不能下床,对不起,公主,真的太失礼了……”   “滚出去。”希欧维尔冷冷地看着他,“丢脸的东西。”   阿诺讪讪地退出去。   木屋里只剩小公主和他。   希欧维尔发现她穿着“那天”那件裙子。   “你也给我出去。”希欧维尔只扫了一眼,就迅速把视线移开。   公主提着裙摆走上来,一副很为他悲伤的样子。   “你们真是太辛苦了。”她用认真到荒谬的语气说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让拉斐尔和阿诺成为我的近侍……”   “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希欧维尔凌厉地打断她。   卡兰被吓退了一步。   但她很快记起自己的公主身份,于是立即挺胸上前。   “我问过仆人们了!所有人都说,如果希望银发奴仆在王宫里过得好些,可以让他们成为近侍。侍女们告诉我你的双胞胎很合适……”   希欧维尔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再打他们的主意试试。”他的蓝眼睛像极北的寒冰,“我一定会杀了你。”   卡兰有些恐惧,但她是公主,她不能害怕。   “反、反正就这么定了……”   这个荒、淫、无、度的恶毒公主!   希欧维尔差点把牙咬断,他掐住卡兰的脖子,把她拖向自己:“不要碰他们。”   小公主发出呜呜啊啊的叫唤。   希欧维尔怕招来守卫,只能稍稍松手,贴近她道:“让我来吧。如果一定要这样……就让我替代他们。”   卡兰花了很长时间把气喘匀。   “你不行。”她咳嗽道,“他们说你结过婚了,所以不适合。”   希欧维尔讥诮道:“你是公主,你要听从他们的命令吗?”   卡兰突然被点醒了。   对啊,她是公主。   她想要谁当近侍就要谁。   根本轮不到那些人来指手画脚,说什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   于是她迅速传达命令,将希欧维尔带进了她的高塔。   希欧维尔第一次见到这样高,这样寒冷的建筑。   她仿佛是住在天上的,行走在风中的,地上所有声音都传达不到她耳中。每日只有侍女和仆从能够接触她,带来一两句外面的消息。或者是那些贵族子弟前来,说上一大堆溢美之词。   “我每天什么时候侍奉您休息?”希欧维尔感觉指甲已经陷入掌心,就要掐出血来。   “我很早就睡了。”卡兰公主告诉他,“晚餐过后,洗好澡,大概九点。”   “我的意思是,侍奉您……”希欧维尔强调了这个词,“休息。”   “我九点睡。”公主说着,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蔑视他的理解能力。   希欧维尔松开了紧攥的手。   很好。   公主就像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懂。   她说不定把上次跟他在湖边发生的事情也忘了。   希欧维尔只要每晚进她房里,看着她睡着,然后自己占据地毯,第二天再跟着她出来就行了。侍女们都会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不行……银发实在是太肮脏了。”   “他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公主殿下,不能这样下去……”   每当听见有人这么说,希欧维尔都会有意无意地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   他会靠近公主身边,替她把头发撩到耳后。   或者是不经意地勾起她的小指。   又或是从她肩背上挑出一根属于自己的银发。   那些人哑口无言、愤怒震惊地看着他。   他觉得满足。   他的小公主一直都很配合这种演出。   但希欧维尔觉得可以再明目张胆一点。   “我勾住你小指的时候,你要勾回来。”他告诉公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任性地说。   于是公主会小心地勾回来。   希欧维尔更进一步:“我替你整理了头发,你也应该这样做。”   “好吧。”小公主踮起脚,帮他把银发撩到耳后。   她的手指真柔软啊。   “你为什么要任凭他们对我说三道四呢?”希欧维尔佯装恼怒,“我都快被那些恶毒的话逼疯了,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就从塔顶跳下去。”   于是公主慌慌张张地下令,不许再议论她的银发近侍。   希欧维尔非常享受操纵她的快-感。   堂堂公主殿下,竟然如此温顺,对他言听计从。   真是太可笑了。   没过多久。   有一天,公主离开高塔,没有带上他。   希欧维尔也不介意,他更喜欢自己呆着。他非常讨厌公主,若不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他才不会对她如此亲昵。要知道,他恨不得趁她睡觉的时候,偷偷用枕头闷死她呢。   公主很晚才回来。   希欧维尔觉得非常奇怪,她平时都是九点睡觉的。   现在至少十点了。   她去哪儿了?   跟谁在一起呢?   今晚还会不会回来?   他这么苦思冥想的时候,公主回来了。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高兴的样子。   “康斯坦斯向我求婚了!”她兴高采烈地向希欧维尔炫耀订婚戒指,“他如此博学多才,又温柔可靠!以后我们要生两个孩子,最好一男一女……啊,我恨不得今晚就举行婚礼!”   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今天的约会。   希欧维尔被一种复杂而浩瀚的恐惧淹没了。   “那我呢?”他嘶哑地问道。   “你可以回去跟你的妻儿团聚了。”卡兰牵起他的手,歉疚道,“康斯坦斯告诉我,我这样拆散你们是不对的。真对不起,我本意并非如此。”   希欧维尔甩开了她的手。   卡兰错愕地看着他。   “你是要抛弃我。”希欧维尔冷冷地说。   “我没有!我当然没有!”卡兰拉开窗帘,柔声安慰道,“你看,从这里可以俯瞰玫瑰花园,我每天都能见到你们的。以后我还会叠纸飞机扔下来……”   不是这样!   希欧维尔第一次憎恨她的无知。   他一直觉得很庆幸,因为公主懵懵懂懂的,所以他不用做那些让自己想吐的事情。但是也因为如此,她并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有任何特别之处。他和侍从、女仆们一样,只不过外貌更出众,又更有心机,所以更能博得她的关注。但要说谁在她心中分量更重……   希欧维尔也不知道。   她对他很好,言听计从。   但她对鸟儿和松鼠也很好,无微不至。   她的心像那片湖水一样,干净得一眼就能望到底,而且什么都能装得下。   “睡吧,希欧维尔,已经很晚了。”卡兰熄灭了灯,“明天早上康斯坦斯还要带我去郊外玩呢。”   塔中一片漆黑。   希欧维尔没有回到自己的小角落。   “怎么了?”卡兰感觉他就站在床边。   希欧维尔想拿起枕头,按在她脸上,直到她不再挣扎为止。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一旦他回到那个花园里,将再也没有办法接触到公主。   “你要上来休息吗?”卡兰让开一点。   希欧维尔抓着枕头的手顿了顿。   他睡在了公主身旁。   ‘等她睡熟之后,再动手也不迟。’他想道。   但是夜半,希欧维尔先睡了过去。   公主的气味很让人安心,又清淡,又甜蜜,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进入梦境。   清晨时分,希欧维尔被公主痛苦的声音惊醒。   她趴在床沿,捂着嘴干呕不止,脸色煞白,眼里有红色血丝,看起来饱受折磨。   “怎么了?”希欧维尔立即下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给她拍了拍背,“哪里不舒服?肚子疼吗?”   公主无法回答,她干呕不止,眼泪簌簌落下。   希欧维尔连鞋都忘了穿上,直接冲出门去找侍女。   侍女们赶紧前来查看,但这时候公主已经好多了。   她闷闷地说:“可能是胃不舒服……我昨天跟康斯坦斯在一起,吃得太多了。”   侍女们纷纷安定下来。   虽然公主身体无恙,但今天的约会还是取消了,她必须在床上静养。   希欧维尔心怀隐忧。   他觉得公主可能怀孕了。   虽然男性近侍都会节育,但他们在此之前就有过一次。   万一那次中了呢?   希欧维尔绝不会留下自己和仇人的孩子。   他悄悄凑齐药材,煮好了堕胎的汤药,想找个理由给公主喂下。   “尝尝吧,我亲手做的汤。”他亲切地对公主说道。   “闻起来真奇怪。”公主捏住鼻子。   她不太想喝。   但这是希欧维尔第一次下厨,如果她不喝,说不定他会备受打击。   “你端过来吧。”她还是决定喝下。   希欧维尔端着汤碗,走到她的床边。她吐了一整天,晚上也没好好睡,眼睛红红的。因为疼痛外加见不到康斯坦斯,她还一个人偷偷在被子里哭过几回。   她看起来憔悴极了。   “我、我去加点糖。”希欧维尔又突然把手收回。   “没关系!”卡兰连忙振作精神,“我只是觉得它闻着奇怪,又没说它难喝。让我试试吧!”   她伸出手,从希欧维尔这里夺过碗,飞快地仰头灌下。   希欧维尔觉得心脏像被大钟敲了一击。   “不许喝!”他掐住公主的喉咙,逼她把刚刚灌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   地上一片狼藉,公主也被吓得不轻。   “我……”希欧维尔慢慢抬起头看着她,“我再去做一碗。”   第104章 ⑦   AU-小公主卡兰和奴仆希欧维尔, 下半部分。   纯情善良的古老迪士尼公主风卡兰&依旧是别扭傲娇怪的希欧维尔。   幸好这是童话。   ————   天气越来越热了。   公主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婚事只能一拖再拖。   希欧维尔偶尔会给公主做点美食,她很喜欢。   她这样不设防, 让希欧维尔觉得只要在美食里下点毒药,就能把她杀死。   但他暂时还未找到让人瞬间毙命的毒药。   ‘不过也不要紧,公主身体不好, 等她自然而然地死去就好了。’希欧维尔心里想道。   他最近听到传闻——梦幻国的国王是因为心脏病过世的。   公主似乎遗传了这种问题。   她一直缠绵病榻,身体每况愈下。   这种时候,大臣们便对她纵容许多, 也没有人再对希欧维尔指指点点。他们每天都在密谋, 讨论着要不要把公主的远房表亲接来继位。侍女们喜欢传播这些闲言碎语, 渐渐对病中的公主不那么上心。   唯有希欧维尔还坚持陪在她身边。   因为他也没有别处可去。   病中的公主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她黑发枯黄,嘴唇泛白,脸色发青,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整天不说一句话, 沉默到让希欧维尔都觉得无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期盼她好起来, 毕竟新王继位,肯定没有她这样好控制。   有一天, 公主从床上坐了起来。   “希欧维尔。”她将身边的男人摇醒, “我梦见父亲了。”   希欧维尔朦朦胧胧地回道:“是吗……”   “他让我去找林中的仙女,仙女可以治愈我的疾病。”   希欧维尔清醒了一点,他皱眉看向小公主:“你为什么总是相信这种事情?”   上次的灵药也好,这次的仙女也好。   她还没有尝够教训吗?   这是公主病倒以来,第一次如此精神奕奕。   天还未亮, 她就换上轻便的衣服,悄悄溜出高塔, 前往幽静的密林。   希欧维尔慌忙抓起弓箭跟了上去。   “我们会迷路。”他压低声音。   “不,我们会找到仙女。”   公主抬头看向树梢,鸟儿们成群结队地为她引领方向。   但林中泥泞又狭窄,非常难走。   希欧维尔又说:“回去吧,这里连路都没有!”   “不,会有路的。”   公主看向地面,玫瑰和荆棘都让开一条道路。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希欧维尔开始累了。   “现在不回去,我们肯定会饿死在树林里。”他劝道。   “不,不会饿死的。”   公主伸出手,成熟的果实便像雨点般降下,树上的松鼠甩着尾巴向她问好。   希欧维尔怀着质疑继续前行。   树林越来越密,几乎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小公主拨开树丛,在树丛后的一片迷雾之中,有座糖果筑成的小屋。   “咚咚咚。”公主敲响了门扉。   希欧维尔按紧了手里的弓箭。   开门的是一个消瘦冷郁、颧骨很高的黑袍女人。   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仙女”。   屋里有咕嘟嘟冒泡的坩埚,各种各样的兽皮,装了不明液体的玻璃试管。   她是个巫婆。   “我是女巫瑞贝卡。”她低下头,高耸的颧骨几乎要戳到小公主的脸上,“你看着有点眼熟……”   卡兰挺起胸脯:“我是公主卡兰。”   女巫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差。   希欧维尔把公主往后拉了一点。   “走吧……她绝对不是什么仙女!”   卡兰不理会,她对女巫瑞贝卡说:“我的父王托梦告诉我,有一位仙女能够治愈我的病情,于是我沿着梦中的道路,找到了您。”   女巫的脸色有有些复杂。   “他说我是仙女?……真可笑。”   女巫打开门,让他们两人进来。   希欧维尔杵在外面不动,但他看见卡兰进去了,也只能跟着进去。   里面弥漫着奇怪的菌菇味。   糖果屋的墙角都生了霉,青苔从门口一直蔓延到屋里,有一个藤萝编织的吊床。   女巫双手环胸,冷冷道:“我可以治愈你,但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你要付出你最宝贵的东西。”   “我最宝贵的东西?是希欧维尔吗?”   希欧维尔下意识地轻嗤了一声。   很快他又笑不出来了。   “不,不是。”女巫这么说道。   希欧维尔的表情冷却。   公主则有些疑惑:“那会是什么呢?”   “等我从你这里拿走,你自然就知道了。”女巫眼梢吊着一点讥笑,那张脸看起来愈发阴沉可怖。   她从她的坩埚里舀了一勺魔药,然后念念有词。很快,汤碗里升起紫雾,里面的汁水都不见了,只剩下一颗小小的,心脏似的紫色结晶。   “吃下去。”女巫说道。   “等等——”希欧维尔试图阻止,但公主毫不犹豫地吃下去了。   女巫发出咯咯的笑声。   “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抛弃我的国王,你看见了吗?我从你的女儿这里夺走了最宝贵的东西!”   糖果屋开始融化,墙壁都变成蜂蜜流淌在地上,那些玻璃瓶都变成小动物四散逃跑。女巫将自己往袍子里一裹,然后原地消失不见。   卡兰在吃下紫色结晶的一瞬间,感觉心脏上的压迫感瞬间消失了。   她的心如此轻快、空洞,有风自由自在地穿过。   “我已经恢复了。”她笑着对希欧维尔说。   希欧维尔仍觉得难以置信。   但事实证明,公主确实恢复了。   她越来越健康,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她不再捧着心口低泣,也不再整天呕吐。她能跟康斯坦斯一起骑马、射箭,巡视这个如梦似幻的小小王国。   他们很快订婚了。   公主留在高塔的时间越来越少。   渐渐地,人们不再称它为“公主的高塔”,而是称它为“公主男宠的高塔”。   希欧维尔整日都呆在这里。   “你随时可以离开。”公主这么告诉他,“你的家人一定很想念你,快去跟他们团聚吧。”   康斯坦斯是一个正直又大度的人。   他并不介意公主曾经有过男侍,因为他知道公主什么都不懂。   她是个善良的人,一定是希望让希欧维尔生活得好些,才把他接到自己身边。   有一天,他们在高塔喝下午茶。   “不如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家园吧,公主殿下。”康斯坦斯提议道,“那些浅发人种在梦幻国并不幸福,他们受到歧视,被认为是肮脏的异类。如果您让他们回归家园,他们一定会生活得更加自在。”   卡兰温柔地看着未婚夫:“你说得对,康纳。”   希欧维尔冷冷地说:“没人问过我的意见吗?”   卡兰诧异地看向他:“你不想回去吗?”   希欧维尔哑然。   当然。   他当然想要回去。   他也理所当然地,想要跟家人们一起,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想参加完您的婚礼再回去。”希欧维尔镇定地说道。   公主同意了。   她喝完下午茶,就和康斯坦斯一起出去散步。   希欧维尔回忆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进入密林之中,想要找寻治愈公主的女巫。   鸟儿们啄他,玫瑰用刺扎他,松鼠朝他投掷坚果。   但是它们都没能阻拦他。   他走到双脚起泡,渗血,也没有停下。   最后他终于到了原本是糖果屋的地方。   这里只剩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木屋。   “咚咚咚。”希欧维尔敲了敲门,“女巫在吗?”   那个黑袍女巫打开了门,她看起来很困倦。   “这么晚了,谁来找我?”   她看清希欧维尔的面貌,又有些惊讶:“啊,是你呀,公主的侍从!怎么了,她终于死掉了吗?”   希欧维尔想找女巫拿一种致命的毒药,然后下在婚筵的酒水中,哄骗公主喝下。   但他没想到女巫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她没有……”希欧维尔皱起眉,“你为什么觉得她会死?你不是治好了她吗?”   女巫轻哼一声。   她能看出这个男人对公主的恨意。   “我又不是神仙教母,怎么会‘治好’她。”女巫瑞贝卡讥诮地环着胸,听上去非常恶毒,“我只是把她那颗有病的心脏拿走了。”心脏不再与公主血脉相连,她当然感觉不到疼痛。   但是一旦心脏死亡了,她也仍会死亡。   女巫忽然抓住门框,歇斯底里地说道:“她的父亲抛弃了我!还派人杀死了我的孩子!我想让他也尝尝这种痛苦!但他现在已经死了……真可惜,他看不见他的小公主惨死的样子。”   女巫说着说着,声音又变得低沉无趣了。   她匆匆掩门,希欧维尔看她最后那一瞬间,好像是哭了。   “等等,你把公主的心藏去哪里了!”希欧维尔用力敲门。   女巫在木屋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没有理会他。   希欧维尔一直敲一直敲,直到双手都开始流血,也没有停止。   夜深了。   野兽围过来。   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荧绿色透出嗜血的气息。   希欧维尔搭箭开弓,射杀了一只。   整个狼群都被激怒了,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急不可耐地想用利爪将他撕碎。   女巫没有一点要开门救他的意思。   希欧维尔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就在他准备放弃抵抗的时候,他的胸口忽然冒出了澄澈的光芒。   那是一种美丽的、金子般的色泽。   它的光晕像心跳般鲜活,一圈圈冒出来,将靠近的狼群逼退。   一整夜,它都这样奋力地鼓动着。   所有獠牙,所有利爪,所有黑夜里的恶意,都伤害不了希欧维尔分毫。   天亮时,狼群们终于疲惫地退散了。   那团澄澈的光芒也逐渐暗淡下去,它已经精疲力竭,拼了命地想再跃动一下,但是已经做不到了。   它静静地在希欧维尔胸口熄灭。   希欧维尔按原路返回皇宫。   这里一片哭号。   他感到迷惑,同时心中又有点惊悸。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   应该是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公主过世了。”   “她在睡梦中安静的死去了。”   “早上去看她的时候,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呢。”   希欧维尔从侍女的只言片语中听见这些。   他不敢相信。   他要亲自去看看。   那个昨天还活蹦乱跳,谈论着跟康斯坦斯一起去骑马散步的公主,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静悄悄地死去了?   希欧维尔走到高塔。   高塔被围起来了。   大臣们都在塔下呆着,公主的未婚夫抱着她的尸体哭泣。   希欧维尔趁所有人不注意,掀开了盖在公主身上的白布。   她面色红润,仿佛只是睡过去了。   她的胸口有一个瘪下来的地方,是心脏的空洞。   啊。   原来是这样。   希欧维尔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公主的心,一直都在他身上啊!   在他危险时,奋力为他跳动着,直到死的那一刻为止!   希欧维尔感觉脸上有湿湿的东西。   真奇怪。   天气晴朗,没有下雨。   他摸了摸眼睛,发现自己哭了。   “你可以回归故国了。”有人跟他说道。   他也全然不在意。   因为直到公主死去的这一刻,他才发现,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他的妻儿回归故土后,他还留在皇宫之中,年复一年地种着玫瑰花,然后每天都在公主的墓碑上放一枝。   世界上所有人都觉得卡兰公主是个荒-淫无度又残暴的统治者。   她奴役了无数浅发人种,将他们当作奴隶。   直到她死去,这些可怜的人才回归故土。   但即便如此,她的墓碑上还是写着——   “埋在这里的人有一颗金子般纯真善良的心。”   希欧维尔确信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上是BE】   【其实还写了一个HE支线,不喜欢的可以不用看下去了。】   这时候,伴随着一阵狂风,黑袍女巫出现在了人群之中。   她疾步走来,兴奋又喜悦。   “她终于死去了吗!我的复仇已经实现了吗?太好了、太好了!”   她急不可耐地推开希欧维尔,想看看公主死去的模样。   希欧维尔纹丝不动。   他抓住了女巫的手臂:“别碰她。”   女巫冷哼一声,吹了口气,将白布彻底掀开。   她的视线扫过,忽然停顿在公主的脖子上。   那里有一处胎记。   和她死去的孩子一模一样。   原来,公主就是女巫的孩子。   国王因为知道自己病情严重,命不久矣,所以抛弃了女巫。他希望女巫怀着对他的恨活下去,不要因为深爱他而选择殉情。但他又怕女巫伤害孩子,于是派侍卫将小公主带走了。   知道真相的女巫救活了公主,所有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总结,还是写BE爽啊】 第105章 ⑧番外《静夜书房》。   “假如没有发生过某件事, 故事会如何展开?”   这个番外里,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是一开始的“牛奶意外”啦。蒂林夫人把药下在红酒里, 但是希欧维尔没有喝酒,这个计划流产,以此为背景展开。很短很短, 大概相当于另一个故事的引子……。   ——   希欧维尔重新回到桌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的记性很好。   如果没弄错的话,牛奶壶是放在桌子另一侧的。   女仆还没收拾这里。   她们正忙着芭蕾舞演员抬出去。   那么牛奶壶是谁动的?   阿诺或者拉斐尔醒了吗?   希欧维尔由衷地希望他们别发现这桩丑事——他们的母亲在红酒里下药, 并试图把一个陌生女人送上他的床。这会给两个孩子造成什么影响, 他实在不愿意多想。   虽然贵族生活大多比较糜烂, 但在高贵古老的希欧维尔家, 光鲜纯洁的外表依然很重要。   希欧维尔又端详了一会儿牛奶壶。   它确实被动过。   不仅如此。   它还少了一点儿。   他伸出手,想检查一下牛奶壶。   忽然,桌布被掀开了。   一双略带脏污的手从桌下伸出来, 手指细弱, 带一点被冻僵的青白色, 乍一看像是有谁往桌下放了只瓷偶。   希欧维尔觉得心跳静止。   他已经很多年没受到过这种惊吓了。   但是接下来一幕顺利将他的惊吓转换成了愤怒。   一个脏兮兮的黑发奴隶,从餐桌下冒出了头。   她也没料到外面有人, 险些被吓晕过去。   “是谁让你进来的?”希欧维尔每说一个字, 都感觉自己的头顶在滋滋冒火,“你不是应该呆在狗屋里吗?”   “我……”卡兰还没缓过神来。   “别!”希欧维尔立即打断她并且退开几步,像看见了瘟疫患者似的,“不要跟我说话,赶快滚出去。”   他打开大门, 卡兰落荒而逃。   木屋里冷得能把呼出的气变成冰。   卡兰躺下没多久就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来时,眼前有暖黄色的光芒。   一闪一闪, 温和动人。   “你醒了?”温和的声音,还带有一丝熟悉。   卡兰在火光中辨认了一会儿,发现说话的人是拉斐尔。   是“那个”拉斐尔!   那个在学校里无人不知的全能贵族少年!   拉斐尔·希欧维尔。   “我半夜听见父亲训斥佣人,好像有人把奴隶放进了城堡里。”拉斐尔翻动了一下炭火,“他说已经把奴隶赶出去了……所以我猜你会在这里。这个天气没有取暖器可不行。”   木屋里不通电,所以拉斐尔弄来了炭火盆。   “这个不能烧太久,还要保持通风。”他毫不在意卡兰疑惑的目光,继续道,“这样吧……晚上你偷偷溜进城堡睡。然后早上我出去跑步,再给你开一道暗门出去。”   卡兰慢慢从地上坐起来:“为什么帮我?”   她很不情愿,却控制不住想向火源靠近。   “我当然不能看着你被冻死。”拉斐尔说道。   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心和信任的气质。   卡兰听从他的意见,每晚都悄悄回城堡睡觉。   一开始,她躲在无人的杂货间里,静悄悄地渡过一夜。后来,她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开始在无人的古堡漫游。她逐渐熟悉这里的构造,知道如何避开保镖巡逻,进入一些鲜少有人涉足的地方。   这里有天文台。   还有一个专门放中古盔甲的收藏室。   大露台上偶尔会有猫头鹰停落。   螺旋楼梯一共108阶。   ……   卡兰整夜探索,从来没被人发现过。   于是她胆子更大了。   有一回,她尝试踏入了大书房。   这里简直是个小型博物馆,里面不仅有书,还有各种各样前所未见的新奇藏品。卡兰花了无数个夜晚都数不清它们的个数,她看上一百遍一千遍都依然要感慨它的奢侈无度。   她终于明白,在有人连博物馆的门都无法踏入的时候,也有人能把博物馆搬进自己家里。她又想起剥夺了同胞们受教育权的法案,心中更加不忿。   “如果能把这里搬空就好了。”卡兰心想。   但她肯定办不到。   不过她可以把这些知识都搬进自己脑海中。   于是她改了作息时间,白天睡觉,晚上来大图书馆看书。   第一次、第二次……一直到第十几次,事情都很顺利。   但是有一天晚上,大图书馆的门被推开了。   卡兰慌忙熄灭提灯。   所有灯光一齐亮起,又一齐暗下,最后只剩桌边一盏。   她躲在书架后,看见那个傲慢冷酷的银发男人走进来。他的手杖在地上碰出脆响,离卡兰越来越近。她越来越紧张,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幸好,他没有再往前了。   奇怪了。   他也没有拿书看。   卡兰背后毫无遮挡,唯一的隐蔽点就是这个大书架。她觉得现在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这个男人发现,然后丢出去宰了。   所以她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探出头,张望了一下。   那个男人睡着了。   他在书房里睡着了?   不,更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来书房睡觉?   卡兰想不明白。   她提着灯,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溜走了。   第二天晚上。   庄园的男主人又来书房里睡觉。   他的侧脸在微光下美到不真实。   卡兰甚至觉得他和下面那些油画一样,是静止而永恒的,不会产生任何变化。她觉得自己不该来这儿看书,因为那个男人经常出现。   再等会儿,等他彻底熟睡,她就赶紧溜走,再也不来了。   卡兰一直屏息等着。   但是今天那个人睡得并不安稳。   他过几分钟就醒来一次,姿势稍稍变动,似乎睡了,又似乎没有。   卡兰不敢这样走出去。   她僵坐一整晚,第二天清早,等那个男人离开了书房,她才匆匆回到木屋。   天气转暖。   女仆长安排她做些室外的活儿,比如整理花房。比起这些事情,卡兰还是更想念图书馆里的精神食粮。   她找了点安神的干花,泡好茶,在男主人出现之前,把花茶放在他的杯子里,然后在书桌上点燃含有香精的蜡烛。   没有女仆知道他失眠吗?   她们怎么从来不准备这些?   卡兰有点疑惑,但是没有多想。她盼着那个男人早点睡去,这样她就能自由地探索书房。   *   希欧维尔觉得最近的书房有点变化。   他说不上来是哪里。   椅子好像更柔软了,靠背多了一层软垫,正好枕着他最近不大舒服的颈椎。女仆们总能掐着时间给他摆上一杯热腾腾的花茶,还在书桌上放好安神熏香。   离他手边最近的那几本书都是莫名其妙的戏剧。   他从来不看。   可能是收纳整理时不小心错放的。   他的椅背上偶尔挂着一块旧毯子,手感柔软舒适,闻起来不太像城堡里统一清洗的味道。   好像有点花香?   希欧维尔搞不清楚。   他没有多想。   本来他来书房过夜,就是为了不用多想。   他跟蒂林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了。   他不想继续激化矛盾,只能主动回避她的怒火。   当然,他也不能因为这个夜不归宿,这样蒂林肯定接受不了。   所以他每天借口很忙,然后睡在书房里。   这里是他最后的避风港。   没有民主党,没有两个不省心的儿子,没有阴阳怪气的妻子,更没有年迈的女王和虎视眈眈的白雪公。   希欧维尔抱紧毯子,满足地安睡。   然后他感觉有人拉了一下他的毯子。   ……   是被拉了一下吗?   他不太确定。   他累得不想睁开眼。   卡兰险些吓死在他面前。   她刚才见希欧维尔熟睡,就准备偷偷溜出去,结果被毯子绊了一下。幸好他睡得死,毫无反应。卡兰连忙将地上那一小截毯子捡起,小心翼翼地堆在他腿上。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   *   是的。   希欧维尔可以确定,他的毯子被某个人扯了一下。   不仅如此,那个人还把毯子捡起来,盖在了他的腿上。   他感觉到了。   那种轻柔又谨慎的触碰,应该是非常纤细的手指,很可能是女人。也许是辛勤的女仆午夜起来工作,给他盖了下毯子。   希欧维尔没有多想。   但是在不久后的某一天,他又一次感觉到了不对。   他闭眼浅眠,听见了细小的呼吸声。   很小声。   听起来有点不安定。   但这绝对不是什么风声或者幻听。   肯定是呼吸声。   他不安地睁开眼,四下张望,什么都没有找到。困意渐渐袭来,他又趴回去睡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奇怪的白噪音作祟,他这次睡得很熟,呼吸也渐渐与另一个声音同步,白天的所有疲倦都消失不见了,梦境黑甜纯净。   *   卡兰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犯了这种错误。   她在书房里睡着了。   就在那个书架后面,离希欧维尔不到两米远的地方!   她居然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希欧维尔正好苏醒,身上的毯子慢慢滑落。他在日光中看起来像天神一般,侧颜疏离高远,毫无悲悯。   卡兰屏住呼吸,慢慢后退。   希欧维尔似乎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但是没有走近。   他拿起手杖离开了。   卡兰松了口气,匆匆回到木屋。   *   在这天的早些时候,希欧维尔被一声呜咽惊醒了。   他站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绕过书架,发现后面蜷缩着一个黑发女孩。   他几乎要忘了这个奴隶的存在。   她看起来仍然那么脏乱,头发像杂草,指甲也没有好好修剪,蜷在地上就跟乞丐似的。她睡着了,但是被噩梦纠缠,表情惊恐又悲伤。   希欧维尔想用手杖把她戳醒。   他走近时,闻到了那块旧毯子的味道。   和城堡里的朽然气息不同,有股岩缝中生长的生气,还带点非常浅淡的花香。   希欧维尔突然意识到什么。   那杯花茶,那支熏香,那块旧毯子,还有那块特地缝过的枕垫……那一道与他重合的呼吸。   他的书房里原来早就被另一人入侵了。   地上的奴隶在梦中发出一声抽噎。   “闭嘴。”希欧维尔声音低沉冷淡,“吵死了。”   这句话好像传进了无法安睡者的耳中。   她很快平静下来,呼吸渐趋绵长。   希欧维尔站了一会儿,也重新回到桌边睡下。   这里是他最后的避风港。   他不想思考其他。   所以,睡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