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让春光》作者:这碗粥 文案 二十希望早日离开“二十”这个称呼。 她如愿了。 不过,她成为了“唯一”。   架空朝代,纯属扯淡。  洁癖党慎。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锦,徐阿蛮 第1章   二十正在掩日楼的外园绣花。   十五愤愤地进来,嘴里蹦着难听的词句。   二十明白,十五又是在泽楼受了气。   十五看着二十手中的动作,冷哼:“二十妹妹倒是静心。我看那未来的正夫人打定主意,要把我们给端了。”   二十比十五年长一岁,不过,十五喜欢以牌号称呼姐妹。   二十低眉咬断手中的线,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那样也好。”   这个掩日楼,住了五个女人,皆是慕家二公子的侍寝。仅暖床,无名分。离这不远处,还有一座花苑,那儿是成群的妾室。   慕锦懒得去记这些女人的名字,一一赋予代号。每个女的腰间都别着一个号码牌。   二十排到了二十,却不是第二十个女人。前面有几个代号的主儿,或已不在人世,或是在明争暗斗中,沦为败者。   二十原名叫徐阿蛮,她的爹娘起这名,无非是希望她能够硬力顽强。   家境贫困,她十岁时被卖进大户人家当苦力。后来几年,这家卖,那家买,辗转到慕家时,到了十六岁的年纪。本是慕家三小姐看她手巧,收了当贴身丫鬟。谁料,某夜慕锦醉酒,占了徐阿蛮的清白。依他的身份,占了也就占了。还是慕三小姐起了怜悯之心,央着二公子把徐阿蛮收了。   慕锦的女人们排到十九了,多一具暖床的身子无碍。   只是,二十的身份终归不能进花苑。她刚进掩日楼的那年,这里的几个女人轮番挑刺。直到又来了个新人,众人才跟二十和平共处。   掩日楼的女人不如花苑那边的受宠,慕锦偶尔想起了才会过来。   二十侍寝的次数寥寥无几。她并非大美人,不是慕锦喜欢的面相和身段,而且性格沉闷,不懂谄媚那一套,木纳僵硬。他找她,只是心血来潮的发泄。也许,他连二十曾是慕三小姐的丫鬟这件事都不记得了。   十五曾道,二十这般无趣之人,最终会被驱逐出府。   二十听了,心里有了盼头。她见这里的大多女人,只为讨好慕锦而活。得宠,则幸。她没有足够的心计城府,争不得宠,迟早惨败,还不如另觅去路。   即将出现的慕锦正妻,也许能为她打开这掩日楼的大门。   这么一想,二公子的这桩喜事,也成了二十的喜事。   ——   十五说,慕锦的正妻是苏家的小女儿,名叫苏燕箐,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关于这苏家,十五长篇大论了一番,苏家的绸缎是最好的,连官府的千金们都争相添购。   十五言词透出艳羡之意。然而,真正领教了苏燕箐的厉害之后,十五废然而返。   苏燕箐未过门,已经派丫鬟和仆人在泽楼打造一番新天地。   泽楼和慕锦所在的崩山居,仅一潭之隔。泽楼以前一直空着,就是要留给慕锦正妻的。   慕锦众多的妾室、侍寝,在京城本就不是秘密。苏燕箐表面上落落大方,暗地里则逐个打听。   十五是妖媚的身段,玲珑有致。   苏燕箐心中有数。在掩日楼,有竞争力的就是十五。其余不过是慕锦闲时消遣的女人。花苑那些,再慢慢收拾。   苏燕箐让自己的丫鬟三番四次的挑刺十五。   十五心直口快,屡屡中计。她在那边受了气,回来就要和二十抱怨。   二十劝过几句。   十五听完就忘。   二十想着,日子久了,或许十五就吃够教训了。   ——   冬去春来,二十天天坐于院中刺绣。   十五愈发焦急。她自小在青楼里长大,学的本事就是和男人有关的。如果真的被遣走,她无一技之能。   二十则不同,她就算出了慕府,也能在别的张府、李府找到活计维生。   随着慕苏两家亲事的临近,十五愈加烦躁,她不想回到一双玉臂千人枕的日子。她琢磨要如何留下来,想到了一个冒险的办法——母凭子贵。   她在掩日楼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二十。因为二十个性沉静,不争不抢。   这天,十五拉着二十回到屋里,把自己的念头说了出来。   二十往外张望了下,关上门窗,“你有什么把握能母凭子贵?”   十五的眼睛光彩夺目,“二公子没有孩子,第一个他会珍惜的。”这种似害怕、似期待的表情,让十五显现出与平日不同的疯狂。   二十暗叹十五的天真。慕锦如果真想要孩子,哪会这些年,二十几个女人的肚皮都没反应?根本是他自己不要。况且,花苑那些妾室,远比掩日楼的侍寝来得有身份,他怎会承认无名无分的子嗣。   二十分析过后,让十五冷静冷静。   十五望了望二十,步出屋子。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十五没有再提此事。她总是往崩山居跑。具体去做什么,不得而知。   二十隐隐有些不安。   ——   临近月中,二十陪同十一去庙里上香。   十一早年是娇俏欲滴的美人儿,曾和十四打过几次架。   十四性子烈,碰上十一这种恃宠而骄的,合起来就是火上浇油。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人出现,十一日渐消沉。她年岁大了,比不过年轻姑娘。慕锦见到她,眼里再无惊艳之色。   十一深知美人迟暮的悲剧。   十一早早起床。出来井边打水梳洗,见到了外归的十五。   十五红妆娇艳,披着一袭墨蓝纱袍,莲步轻摇。   那件男式纱袍,让十一的动作顿住,打翻了水桶。半桶水溅上她的绿襦裙,鞋袜湿了。   十五斜斜望过去,不说话,径自走向房间。   十一松了桶绳,望着井水沉默不语。起伏的井水将她秀丽五官映得狰狞扭曲。   去寺庙的路上,十一把这事说了:“现在的十五,很像当年的我。”   二十更加担心十五,劝过十五好几回。   十五并不放在心上。   掩日楼的五个女人里,十五年纪最小,长相媚,性子直。曾经也和十四打过架。   或者说,十四就喜欢打架。   论说十五的手段,那是远比不上十一的。如若踏错一步,十五的下场会比十一更惨。   其实,这些一二三十,在慕锦眼里不过数字而已。他未曾将任何一个放在心上。二十早已认清这一点。   南喜庙熙熙攘攘。香炉火焰越烧越烈,灰烟弥漫。大殿上,佛祖宝相庄严,俯瞰众生悲喜。   二十和十一上完香,遇到一群小孩子拥过来,两人走散了。   二十四处寻找十一。   好一会儿,她远远见到十一,立即扬起手。   十一并没有看到,望向庙宇的另外一头。   二十好不容易挤到十一的身边,却见十一突然跑了出去。   “十一!”二十担心十一是要逃跑,连忙追过去。   十一没有走太远,在转角处停下了脚步,怔怔看着前方的路。   二十上前。   十一笑了笑:“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人。”   二十顺着望去,那是通向庙宇内院的路,此时并没有人。   “不是二公子。”十一笑容淡了:“没有二公子的容貌气质,他就是个屠夫。”   二十不语。此景见得越多,她更想离开慕家。不过,她要拿回签下的卖身契才能走。   ——   慕锦的婚期越来越近。关于花苑和掩日楼的去留,众人忐忑不安。   十五悄悄告诉二十,慕锦暂时没有遣散她们的意思。   二十讶异:“二公子亲口和你说的?”   十五摇头说:“二公子身边的寸奔说的。”   二十闻言,不再追问。   那日,花苑的小六去找慕锦撒娇。慕锦心情好,赏了许多的凉果。十四和小九碰上,差点打起来。十四摔了小六的凉果。小六当场哭了。小十想上前看戏,却不慎滑进了淤泥中。   有十四的地方止不住闹腾。她去了花苑闹,衬得掩日楼冷冷清清。   女人间的恩怨,慕锦一概不闻不问。   这天夕阳下山后,二十在院子收拾晾晒的冬被,听见园子里传来嬉笑声。   “二公子,你好久没来我房里了。”十四说话的语速向来快。   慕锦没有声音。   十四的笑声响起:“呀,你轻点。”   二十拽被子的手一紧,有一阵透骨的凉意。   晾晒的角落在掩日楼的北面。曾经杂草丛生,二十来后,打扫出来成了空地。女人们的房间,排在东南侧。二十要回房的话,需要经过园子。   二十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听到园子没有声音响起,她抱紧被子,就要往房间走去。   才踏进园子,她就僵了身子。   夕阳落山,霞光烧云。慕锦的背影正正在她的前方。映在她眼里,张牙舞爪到了天际。改变她命运的那一晚,他就是这样,挡住了所有的亮光,让她疼得逃不出黑暗地狱。   二十转身返回。   慕锦却在此时回头。   十四探出来,见到二十,松了口气。二十长相普通,无趣木讷,不懂撒娇,更不会奉承,是掩日楼里最没有威胁的。   二十抱着被子往前走,没有留意身后的一男一女。   慕锦拧起十四的下巴,轻问:“那是谁?”   十四踮着脚,迎向他的挑逗,娇滴滴地回答:“是二十。”   慕锦笑:“那今晚就你俩一起来吧。” 第2章   慕锦犯了一个错误。   方才所见,只有二十纤细的背影。他太过相信自己的审美,却忘记二十是他酒醉之时擒来的。那时情瘾至上,顾不上挑选女人的容貌。   十四在这待久了,对于慕锦提出的二人同侍并无异议。而且,她哪里想到慕锦会嫌弃二十的容貌。   十四殷勤地去拉二十。   二十抱着棉被不肯放。   十四眉毛一掀,火辣的性子骤起,语气跟着冷厉:“你也不看看我们的处境。二公子的正妻还没进来,就将两个院子闹得乌烟瘴气。我们不依着他,还能指望谁?”   二十抬眼看十四。   十四腮凝新荔,眉眼透着恼怒。   二十暗叹口气。今晚运气衰背,不晓得二公子如何起的兴致,居然会招她和十四同去。   “还不快来。”十四抢过棉被,扔到石桌上,“别让二公子等久了。”   二十磨蹭不前。   十四扯住了二十的手腕。十四懂些拳脚功夫,力气尤其大。   无奈之下,二十被拖着跑向十四的房间。   慕锦在里面闲闲坐着,品着上等的茶水。见到十四笑意盈然地进来,他跟着笑了下,接着眼睛向后一扫,春意浅去。   十四拉的那个女人,表情隐着不情愿。如若是个绝色倾城,哪怕不甘委屈,亦是惹人心怜。但这平庸样貌,加上木讷的眼神。他怀疑这是府里的丫鬟。   他的视线往下。   二十的腰间别着一个牌号——这是他的女人的证明。如此平凡的姿色,是如何进来的,他全然忘了。   慕锦慢慢地喝了口茶。   十四觉得他神色有些不妥,抓不住头绪。她拧了拧衣扣,娇笑说:“二公子,天色已晚,莫虚度这良宵哪。”   二十低下头去。太阳才刚下山,哪来的已晚。再说,恐怕二公子的体力也撑不到真正的良宵之时。   慕锦再次望向二十,大好的心情沉了下去。他喜好美人,纳娶的妾侍皆是沉鱼之色。偏偏这位不知打哪来的丫鬟女,挂着二十的排名。   极为扫兴。   于是,茶杯一搁,他挥袖而去。   十四僵在原地,深感莫名。明明前一刻,二公子还魅惑着她,怎的转瞬就没影了?   二十暗自松了口气。她刚进掩日楼时,这些女人都不待见她。十五故意将和十一共同伺候二公子的事添油加醋,意图让二十伤心。   二十当然不伤心,反而希望慕锦别上她的房间。   二公子长得是玉树临风,不过挥霍无度,那身子恐怕早被掏空了。   ——   第二天午时,十四又和花苑的小六吵架。原因是慕锦昨天甩了十四和二十后,找小六陪了一晚上。   小六吵不赢,哭了。   小十在旁看戏,不慎跌入荷花池。   一时间,花苑乱成一团。   十四功成身退。   近日来,十五喜色明显,她上崩山居侍寝了好几个晚上,很是讨慕锦欢心。   同时,苏燕箐将她视为眼中钉。   十五那天经过泽楼,被苏燕箐的奶娘诬陷。奶娘直接甩了巴掌过去。十五当然不服,反手甩回去,之后被几个丫鬟纷纷掌嘴。   她肿着脸回来时,十四是第一个看见的。   十四先是一愣,然后扑哧一笑,讽刺说:“这不是即将飞上枝头的十五吗?怎么?得罪二公子了?”   十五恨恨瞪着十四:“你少幸灾乐祸,别以为我不知道,二公子已经三个月没有找你了。”   “呸。”十四扬眉,“前几日二公子还进了我的房。”   “少说笑了。”十五说话时扯起脸颊的伤,痛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嘴上却逞强:“二公子就是看不惯你这么泼辣的婆娘,才掉头走人的。”   十四火得一脚踏上石桌,“你再敢说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   “有本事来啊。”十五正一肚子气,上前扯十四。   十四一个不稳,摔下。   两人打成一团。   待到其余人出来拉开二人后,两人的衣衫破了几处。   十五趴着大哭。   十四冷脸坐在一旁。   二十望着这个院子。这些女人们,每天每日就为了慕锦一个男人争破了头。而今还是青春正盛,迟暮之年,她们只能枯萎在这里,盼着一个永远盼不来的男人。   好不容易将十四和十五安慰下去。   二十坐到外园刺绣。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有一丝离开慕府的机会,都要好好把握。出去之后,需要变卖手艺维生,所以她这阵子提前绣了些绢巾。   ——   和苏燕箐的婚事,慕锦不太上心。   苏燕箐也是闻名京城的大美人,可是他攻陷她只花了短短数日。得手之后就无趣了。   不过,他做足了戏。提亲、聘礼,皆是诚意满满。   慕锦从泽楼出来,去花苑逛了一圈。   花苑里的小六、小九都在对他诉苦,说是十四屡屡来闹。   慕锦挂着轻笑,不置可否。女人们的争宠,他由着她们去斗。她们无非为了得到他的宠幸。他享受这个过程。   回去时,慕锦去了掩日楼,一眼就见到,院中的二十正专注于手里的绣活。他眼色一冷。   这个女人的容貌是他纳妾史上的败笔。   二十感觉有一阵冷意爬上背脊,手微微颤了下,针的方向歪了。她不敢回头。   慕锦悠悠走上前,看她坐姿僵硬,手上动作迟缓,他索性落座在她身旁。   二十再也无法忽略他,惶惶起身行礼,“二公子。”   仔细听,她说话有西关的口音。慕锦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听过这种硬生生的西关调子。   他扯过她的刺绣绢帕。她只绣了几片叶子,铜绿、荷绿、翠绿,深浅叠色层次分明。他看两眼扔下,再望晾晒的绢帕,“十五呢?”   “回二公子,十五在房里。”   二十低垂着头,慕锦抬眼见到的是一支木质步摇,趴在她的高髻上。掩日楼的女人,哪个不是花枝招展,为博君一笑。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朴素的首饰,朴素得有些欲擒故纵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打哪儿来的?”   二十答:“回二公子,奴婢原是三小姐的下人。”   “嗯?”他还是不明白,下人怎么进了掩日楼?   她停顿了一下,说:“三小姐吩咐我过来伺候二公子。”她的头越垂越低,步摇下的花枝珠子爬出了发髻。   他不禁又看向那支步摇,“抬起头来再让我看看。”   “是。”她慢慢地抬头。   败笔,真的败笔。慕锦双目只在她脸上走了半瞬,又说:“还是别抬了。”   她再垂下去。万般庆幸,他美色至上,对乡间野草不屑一顾。   他伸手捻起她的腰牌,“二十……我上回找你侍寝是什么时候?”   “回二公子,去年……”她斟酌该不该说,尚未斟酌完毕,话已出口。“腊月。”   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长眸潋滟,柔下声来:“因何而来?”   “二公子喝醉了。”二十全身不动,眼珠子定在地面。   说得再细些,是腊月二十。那一晚,慕大公子为弟弟准备了生辰宴,二公子却独自酒醉到了厨房。他糊涂,亲上了她。   过程自然是不愉快的。不过,那天亦是二十的生辰日,她不让自己哀伤。子时过后,她不再强颜欢笑。然而,她笑,他不满意,她不笑,他亦不满意,拖着她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嗯。”慕锦的手还是扯着她的腰牌,加大了力道,把她拉得向前趔趄半步。“我喝醉后说过什么话?”   他的声音仍然轻柔,二十听出了威胁之意。她稳住身子,一字一句说的肯定,“回二公子,奴婢不曾听到你说过什么话。”   他把她的腰牌轻轻一甩。   她险些跌倒,晃了晃身子,脚上使劲踩实地面。   慕锦说:“懂事,那就在这留着吧。”   “谢二公子。”   他转身向外走,衣袍消失在园门。   二十始终躬着的腰这才直立起来。她缓缓坐下,脚底发虚。绢帕被他扯得皱巴巴的,连绣线都断了。   这时,十五的惊呼声响起:“二十!是不是二公子来过了?”   二十应了一声:“嗯。”   “那为什么不叫我?”十五跺了跺脚,懊恼说:“我休息错过了。”   “二公子没让我叫你,是想让你放心睡觉。”   十五从未见过,二公子有找过二十。她狐疑地望着二十,“二公子和你说了话?”   “问了几句。”二十重新拿起针线。   “他问了什么?”十五跟着在旁坐下。   “问了些女红的事。”二十面不改色。   十五怪叫:“他问女红做什么?”   “婚事近了,衣裳鞋袜都离不开女红。”   “骗人。”十五嘟起嘴:“二公子是不是问了我的事?”   二十问:“你的什么事?”   十五不答,说:“我去追二公子。”她别着一个白兰香囊,花香随着她远去而消散。   看着十五那飘扬的朱槿裙,二十疑虑更深。   ——   过了几天,花苑的小六陪慕锦去骑马。这轮不到掩日楼的几位伺候,可十五硬是撒娇,撒到慕锦松了口。   小六和十五,俏丽若三春之桃,相伴慕锦身旁。   同行的尚书之子不禁调侃慕锦的艳福。   十五听着,心中窃喜。不料却出了岔子。   他们去时走的是官道,回程则是林路。   途中遇上山匪,护卫一时不察,丢了十五。   “丢了?”十四凶恶地冲至花苑,逼问小六:“什么叫做丢了?”   小六本就娇小,这下更是缩起身子,团成了猫似的。“就是……山匪把她劫去了……”   十四的眼睛润上水色,她赶紧眨两下:“二公子就这样把她丢了?”   “不,不是。”小六摆摆手,解释说:“你们没看到那群山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又拿刀,又拿剑,话也不好好说,直吆喝,光是听他们的大嗓门,我都吓坏了。同行的那位公子,说是兵部尚书家的,可也没多大神力,他保二公子已经很吃力了——”   十四打断道:“十五呢?”   “那个……就……二公子没有丢下她……”小六闪躲着十四:“是顾不上……”   “那不一样吗!”十四狠狠一踢椅子。   除了小六,其余人心知肚明,十五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沉默片刻,小九探出了手:“我们可以去报官吗?”   小十在厅中来回踱步,“前年听说,官兵围剿山匪,剿了几回,官兵死得比山匪还多。”   小九一听,吓得把手缩回去了。   二十素白的脸毫无血色:“二公子怎么说?”   “二公子没说……我也问了他——”接收到众人的目光,小六抱了抱臂,“你们别瞪我,我是想争宠,可谋害人命的事,我不敢。”   十四冷冷一笑,说:“以前的女人死的死,走的走,你现在排最前了。”   小六立即澄清:“她们不是我杀的。”   十一重重叹了声气,转身往外走。   二十紧跟出去,声音有些抖,“十五她……”   十一步子稍作停顿,再继续向前,说:“十五是惹恼二公子了。” 第3章   回到掩日楼。   二十和十一沉默,各自进屋。   静坐片刻,二十听见室外无声无响,再开门出来。   银月轻晃,红墙外一株白花成了仅有的点缀。这里走一人,便冷清一个夜晚。连泼辣的十四都敛避熄灯了。   二十举步往外走。   崩山居和女眷们的院落,以深潭相隔。   此潭有一名:逝潭。古时,一对深情男女在此殉情,世人惋惜,起名纪念。   传说当然是美好的。不过,居住在此的,是无情无心的二公子。   逝潭通行之路,唯有一座木桥。十四曾戏说:“我水性好,可以游过去呀。”说归说,谁也没有胆量去。   二十行至桥边。   桥上把守的两名护卫,有一个站了出来。他扫一眼她的腰牌:“二公子在休息,姑娘,请回吧。”   “请问……你见过十五吗?”二十两颊苍白,定定望着护卫。   小六说,二公子是尚书之子力保才脱身。   可二公子身边有寸奔。慕老爷曾言,寸奔武功深厚,罕有对手。   二公子不是顾不上十五,分明是丢弃了她。   主子的风流债,哪能过问。护卫不答,只说:“姑娘,请回吧。”   二十从绣袋里掏出碎银,恳切道:“麻烦你通报一声,我是腊月二十的晚上,伺候过二公子的。”   护卫摇摇头,还是那句话:“姑娘,请回吧。”   “麻烦你通报一声。”二十躬了躬腰:“二公子生气与否,后果由我承担,不会让你为难。”她把绣袋反过来,银子全部倒在手中,再双手捧到护卫面前。   护卫在月光下打量她。二公子的妾侍美貌如花,眼前这么普通的,还是第一次见。莫不是……真和二公子有更深的因由?   思及此,护卫不敢怠慢,和同伴分了银子,返身上桥。   他报给了寸奔。   寸奔漠然,摇头。   护卫退了回来,以同样的冷漠拒绝二十。   二十看着护卫面无表情的脸,道谢离开。   途中,她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逝潭,忆起儿时,爹爹带她和弟弟、妹妹去河边戏水的情景。她慢慢移动步子,身子藏在树影里。见那两名护卫并未注意,她蹲下身,伸指探了探水温。   寒凉如春夜。   她仰望崩山居的楼阁。   灯火通明的窗边有一道身影,似在欣赏夜景。   十五危在旦夕,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   慕锦的眼睛,轻飘飘地落在潭水对岸的树下。“寸奔。”   “在。”   “东西二财有多久没喂食了?”   “两天。”寸奔沉静地回答。   “省了捞尸的麻烦。”慕锦浅浅而笑,倚在窗栏。   东西二财是慕锦饲养的两条食人鱼。逝潭不是无人游,人过鱼食罢了。   寸奔向外看去。对岸树下黑影重重,他目力惊人,自然见到了那个试探的身影。东西二财只要寻得她的气味,必定紧咬不放。   寸奔看了慕锦一眼。   慕锦悠然自得。“她要是死在这里,也应了逝潭二字了。”   二十脱了鞋袜,半身落在水中。她水性不错,只要受得住潭水的寒冷,就可以游过对岸。   游离不远,二十被水下的什么东西绊住了。潜入水中细看,原来是一条麻绳。   她伸手拉开,忽然辨得绳子另一端栓着的……像是一个人。   此时,月光推云而出。   她清晰见到,水中浮动的男人四肢残缺,右肩上有两只小圆生物在滚动……不,应该是撕咬。   二十心中大骇,立即浮出水面,匆匆回到岸边。   扑腾的水声引来护卫的注意。   护卫冲过来,见到湿透的她,不禁绷直了唇。   二十无声笑笑,这下就能见到二公子了吧。   果然,护卫将她带去了崩山居。   她先见到的是寸奔。   从前服侍慕三小姐时,她知道寸奔。他生得英挺,不少丫鬟议论他的长相。仆人也有阶级,寸奔位居在上。   寸奔挥退护卫,给她扔了条手巾。他沉静的脸上,没有表情。“擦擦。”她一路滴着水,跪立的脚下湿嗒嗒的。   “谢谢。”二十轻轻擦拭头发上的水珠,轻声说:“寸奔公子——”   寸奔打断她的话:“我不是公子。”   她抬眼,“麻烦通报二公子一声,我想见他。”   寸奔没有回答,问:“为什么下水?”   “我想见二公子。”她跪趴在地,一手按着手巾。   寸奔望着她因跪趴而拱起的纤背。她一直偏瘦,不当丫鬟了,还是纤薄。   二人静候片刻。   慕锦终于出来了,第一句话略有讽意:“居然没死。”   二十听出他的声音隐有惋惜,她无从分辨他的意图,只能额头抵住地面,恭敬地说:“二公子,奴婢是腊月二十伺候过你的人。”   慕锦在圈椅落座:“进了掩日楼,就不是奴婢了。”   “谢二公子。我是腊月二十伺候过你的人。”   “说。”   “十五生死未卜,我食寝难安。”   “十五命苦,我会厚葬她的。至于你——”慕锦的目光落在二十的湿发上,见到的又是那一支步摇。掩日楼的女人不愁衣食,她却朴素得可以。“只能丢到水里去喂鱼了。上一个死的残尸还在水里泡着,你没几两肉,就当给东西二财塞牙缝了。”   “二公子,我此趟前来,是向你坦诚一件事。”   “说。”   “关于腊月二十的。”二十额头被地上的水浸得一片冰凉,连带的,说话也小心翼翼。   慕锦瞥向寸奔。   寸奔意会,走出房间,再关上了门。   房里暖意消失,二十的背脊飘起了凉风。寒意来自慕锦。她力持镇静:“我酒醉时,糊涂地将腊月二十的事讲给十五听。十五为了要挟我,撰写成册,藏于他人家中。十五若出意外,小册即会公开。我贱命死不足惜,可是累及二公子声誉。”   慕锦起身,缓缓走到她的跟前。“你有何遗言,说来听听。你死了,我心情大好,说不定会让你如愿。”   “此事因我而起,我罪孽深重。”二十跪趴的身子一动不动。“山匪素来不满官商,如果十五为了保命,将二公子的私事抖落出来,山匪人多口杂,防不胜防。”   “哦?依你之见?”也就是这时,他才正眼看了二十。   “恳请二公子将十五救回来,追问小册下落。”   “知道了。”慕锦半低身子:“你跳潭水去,别累我处理尸体。”   “二公子,我再斗胆——”   慕锦猛地抓起她,一把擒住她的脖颈。   她眼里闪过惊惧,脸色因为憋气而转成紫红。   他靠近她,低喃:“我好奇你有几颗胆?”   二十攀着他的手,想摇头,转动无力。胸间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凉。她晕沉沉的,双手落下。说不仓皇是假的,可是此时脸上已经表现不出情绪。   她险些翻白眼了,慕锦才放开她。   身子轻如纸张般跌落,她粗哑地喘着气。   “对了。”他问:“腊月二十那一晚,我是先解你衣衫,还是裙子?”   二十喉咙烧得疼,哪里说得上话。她涨红的脸分不清是羞还是闷。   世人道,赤身即为坦诚相对。然而他与她,共眠几回,也仍是陌生人。   慕锦自问自答:“遮你这张苦脸是必然的。”说完他唤:“寸奔。”   “在。”寸奔推门进来。   慕锦坐回圈椅:“把十五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寸奔领命而去。   二十爬了起来行礼。她抬头,只见慕锦眉藏春光。   他说:“东西二财吃完那具尸体,空两天,你就自己跳下去。它们吃惯了糙汉子的臭肉,换个女的,改善一下伙食也好。”   她道不出那一声谢了。   ——   十五在第二日清晨回来,见着二十,她扑过去无声落泪。   二十轻抚十五,安慰说:“活着就好。”再细细打量,十五光艳的衣裳不见破碎,仅仅起了觳皱。   过了一会,有人来报,二公子念及十五旧情,赐予其妾室名分。   这就是说,十五要去花苑了。   一时间,掩日楼几人欢喜,几人悲愁。   十四站在连廊,与十五隔着远远的。她提起调子:“听说二公子寻你花了不少力气,伴君如伴虎,保重。”   十五莞尔一笑,媚眼斜斜地勾起来:“我早知道,二公子不会不管我的。”   二十有话想说,又知劝不住十五,只能点到为止。“二公子想你自然会来,别过分主动了。”   十五不知听进去没有,拉起二十的手:“最舍不得二十妹妹了,你要是也来花苑多好。”   二十笑了笑。她想去的不是花苑,而是府外。   ——   十五到了花苑,除了小六对她亲近些,其余女人都看不惯她的狐媚色相。可她是唯一一个慕锦放弃又重拾的女人,众人不敢置气,只得无视。   十四翻墙去花苑,冷嘲热讽了那群女人,吵了一番。荷花池塌了几片叶。   比起花苑的热闹,掩日楼十分安静。   不知是不是受了庙宇的熏陶,十一有了长伴青灯的想法,将衣裙改成了霜色,愈加沉默。   这几日,慕锦不曾过来。   十四说,他去的是花苑。十四还说,掩日楼的几个女人都失宠了。说这话时的十四,失了鲜亮的火焰,眉目如十一般,弥漫恹恹之气。   二十不将慕锦的恩宠放在心上。   不过,某天晚上,她梦见逝潭那具残尸变成了她的模样,手脚断了一半,颈上还有小圆球在啃噬。   她惦记着的,是他的那几句恶言。 第4章   过了几天,寸奔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掩日楼。   二十正在外园。   绣巾越来越多。   那晚,她把大半的银两给了护卫。苏燕箐驱逐之意越来越明显,二十想再备些银两,为将来打算。   这些绣巾,通过厨房的刘大娘售卖。   刘大娘收了二十的绣巾,外出采购蔬菜时,转给摊贩。成交后,摊贩和刘大娘扣掉一半银两,剩余一半给二十。   价格不高,积少成多。   寸奔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二十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他站在离她三尺外的地方,转述说:“二公子要见你。”   自那晚噩梦惊醒,二十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她平静地点头,指指未完成的刺绣:“能让我把这些收拾一下吗?”   寸奔抬眼望了一眼天空。   春末微热,她在太阳底下刺绣,腮若胭脂。他再看院落,春红已谢,不见绿木,让他想起儿时练武场的秃土。   原来,过去一年半,她生活在这样的天地中。   他退到了掩日楼外。   二十收拾针线,转身进了屋。梦中残尸的景象在她脑海闪过。她想,如若真的喂鱼,也该体面些。   她换了一件衣裳。相较她往常的衣着,这件石榴红裙称得上鲜艳了。   二十走出房间,见到寸奔挺拔的背影立在院外。   从前,三小姐身边有一位丫鬟心仪寸奔。丫鬟生得貌美,愿为他的妾室。   三小姐讲给寸奔听。   他委婉拒绝。   三小姐来来回回,给寸奔说媒说了几回,都以失败告终。她说:“寸奔跟二哥久了,嘴也叼了吧。”   貌美丫鬟和二十谈起此事,直说寸奔心里住了人。丫鬟问:“他莫不是……喜欢三小姐?”   二十哪知寸奔的心思。   这儿处处有主仆。主中有主,仆中有仆。逾越了,就叫妄想。   ——   二十跟随寸奔,来到崩山居。   慕锦悠闲地坐在凉亭喝酒,端着的是拳头大的玉杯。   二十踏上凉亭。   他向她瞟了一个眼神。   她一声不吭,在台阶处跪下。   慕锦左手晃着玉杯,“小册子呢?找十五问过没?”   “回二公子,是奴婢糊涂了。”二十和上回一样,额头抵住坚硬冰凉的地面,眼睛半闭,“原来在我酒醉时絮叨的人,不是十五。她其实毫不知情。”   “哦?”慕锦两指捏碎了玉杯,看着她的那支木步摇,一字一句地问:“那是谁呢?”   二十回答:“奴婢当时醉得迷糊,记错成了十五,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玉杯碎片掉落了。   慕锦问:“那是几月几日?”   “三月初六。”她回得肯定。   “寸奔。”慕锦将衣上沾到的碎片抚了抚,“吩咐下去,把三月初六和她见过面的全部杀了,鸡鸭猪狗都别放过。”   二十听到寸奔毫不犹豫的回声:“是。”   她掌心发烫,赶紧说道:“恳请二公子再听奴婢几句话。”   慕锦挑起眉:“说。”   “奴婢糊涂,认不清那人,只记得他说要将小册子交给别人,以此要挟我。如今尚未寻得此人,就算她死了,二公子的秘密一样暴露在外。”   慕锦仔细聆听她的说话声,轻缓而有力,慌乱且镇定。他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今日换了一支绛色珠钗。发黑,裙红,比墨黑的寸奔来得清亮。   亮色映在慕锦眼里,他更加不快,抬脚踩上她的右肩膀,“横竖都暴露了,我又不在乎多死几个人。”   二十吃疼,剧烈地喘了一口气。   “我现在最想杀的人——”他凉凉地看她,调子拖长:“是你。”   “二公子杀人……”二十的语速变慢了,思索着出口的话:“是盼事有所成,还是徒劳无功?”   慕锦扯出了一抹笑:“何出此言?”   “灭口知情人,是为有所成。”肩胛骨几乎碎了一样,她咬紧牙关:“无辜者惨死,知情人藏匿他处,则徒劳无功。”   “废话那么多,死就是了。”慕锦脚下施力。   痛楚从二十的手臂传到指尖,她手腕处不自觉跳了下。   寸奔右手的食指在这时曲了起来。   慕锦突然侧眼看向寸奔。   寸奔面上无波无澜,一动不动地站在亭台。   异样光色在慕锦脸上一闪而过,他收回了脚。   二十右肩搭在地上,歪歪斜斜。跪着的双膝丝毫不敢挪动。   慕锦坐回椅子,浮出了笑意,“我们换一种温和的解决方法。”   二十强撑着应声,竭力让自己出口的声音不那么悲鸣。   “过来。”慕锦命令道。   二十匍匐跪爬到他的跟前。   他脚尖一动。   二十忍不住缩了缩,生怕他再踩上来,她双肩就得废了。   慕锦又看寸奔。   寸奔必恭必敬地垂下头,见不到他的表情。   慕锦瞟向二十,“你识字不?”   她微怔,“不识。”   他用折扇托起她的下巴,盯紧她的两片红唇。   二十头部被迫抬起,背脊塌陷。她似乎听到了骨头错位的脆响。   他的折扇向上提了提。   凉意从下巴窜进面颊,她的牙关开始打颤。   “那把舌头割掉就编不出谎了。”慕锦开心地笑了:“你该庆幸你不识字,不然,这双手也要跟着剁了。”   二十赶紧缩起舌头,紧闭嘴巴。   “寸奔,把她舌头割了,洗干净泡酒喝。”慕锦撤回折扇,展开轻摇。   “是。”寸奔沉沉地应声,走上前。   二十侧脸贴在地上,肩胛痛楚让她起不了身。“二公子……我还有话说。”   慕锦说:“那就一边割,一边说。”   “二公子,二公子,其实我不知道你的秘密。”二十去拽慕锦的衣袍。   他踢开她的手,“牙尖嘴利,满口谎言。”   “二公子,我说的是真的……”这时,寸奔半蹲在她身侧,她睁大眼睛看向寸奔面无表情的脸,再转向慕锦:“那晚,那晚……你没说话,只拉着我上了床……”   “嘘。”慕锦半弯腰,食指抵在唇上,“叫这么大声只会死得更快。”   寸奔右手持刀,刀尖泛起银光,他左手钳住二十的下巴。   她“啊啊啊”地叫了几声,挣不开他的力道。   寸奔右手扬起。   刀未到,二十的舌头已有霎时麻痹。   慕锦忽然说:“对了。”   寸奔的尖刀及时停住。   慕锦用折扇拍了拍二十的脸,关切地问:“余生有何遗憾,说来听听。”   刀光晃在眼前,她低声下气说:“二公子,我知错了。”   慕锦充耳不闻:“过了今天,你想说都没机会了。”   “二公子,我认错。”二十跪在他的脚下磕头。   “没有遗言吗?”   “求二公子开恩。”   寸奔的尖刀横在二十的耳畔,他双目眺望深潭对岸,说:“二公子,三小姐来了。”   慕锦抬头,见到慕冬宁匆匆而来的身影。“好吧,我心善,见不得血光。”他站起来,“寸奔,灌她喝哑药。”   “是。”寸奔右手收起尖刀,左手松开二十的脸。   慕锦又说:“做得干净点,别被三小姐发现。”   “是。”   待慕锦走出亭外,二十方觉一身冰凉,汗涔涔的。   寸奔掏出一小包药粉,倒入酒壶,轻轻晃了几下。再拿起玉杯,给她斟了半杯酒。他将酒推到她的跟前,平静地说:“二公子要你永远闭嘴。”   她看着酒杯。听见了他的话,又仿佛没听见。   “你不哑,二公子不会放过你。”寸奔面沉如水。   二十扶着椅子站起来,肩背歪垮向右。“会痛吗?”   寸奔答:“不会。”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话。   寸奔执起酒杯,想要逼迫她。   她主动接了过去。   他眉目一沉,左移站在了她的前方,遮挡住外人可能投来的目光。   “我不想欠人情债。”二十轻声说完,以袖遮脸,仰头喝酒。   接着她手一抖,碎了一个空杯。   ——   二十不能说话了,极少走出掩日楼。   十五、二十两人轮番遭难,让其余女人跟着谨慎起来。   十四收敛起心性,不再去花苑打架。   得知此事的苏燕箐,笑了几声。她知道,掩日楼已成弃妇之地。花苑一个个婀娜多姿的女人,才是劲敌。   苏燕箐第一个赶走的女人是小九。   二公子遣散小九时,赠了一车的金银珠宝,足够她下半生衣食无忧。   小九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走不出几丈,她又回来了。看着平日吵骂的一群女人,她的泪珠在眼眶中滚了滚。“我家住江州杏花巷,要是你们谁出来了,有机会来见见我。”说完,她又自抽嘴巴:“你们一定别出来,留在这里战斗到底。”   小六拭着眼角,啜泣道:“一定的,我们会出去的。”   小十欲言又止。小九转身要走时,小十上前一步,拉起小九的手:“有件小事,我对不住你,你那件丝绸羽衣,是我……剪破的。”   小九由悲转怒,再转喜。   大霁国的男子多妻妾。民间有言:大霁红颜乱不休。   慕二公子的女人不比别人少,好在小打小闹,不伤及性命。此时,这群女人还有了几丝道别的不舍。   小九和二十以前说话少,现在二十哑了,相对无言。   小九抿唇,抱了抱二十:“记住啊,我住江州杏花巷。”   马车走了不远,小九掀帘,向众女人挥手。她笑中有泪。   “什么人啊,临走了才来装姐妹情深。”小六哽咽道:“弄得我都不想她走了……”   面前宽路窄巷,市井喧闹。二十有了向往,安静过日子就好,迟早会和小九一样离开的。 第5章   慕锦成亲的前五天。   十五又遭苏燕箐陷害,她气愤地冲进了掩日楼。   自从二十失了言语,十五更爱和她诉苦。能说话时,二十劝不住十五,如今口不能言,反而能阻止十五几句。   十五经历山匪一事之后,不再缠着慕锦。她问二十:“二公子为什么又把我救回来了?”十五对外炫耀,获救是因为受宠。但她心知肚明,其中必有蹊跷。   二十摇摇头。   “你说,如果我再设计二公子,他是不是还会原谅我?”这些日子,十五想明白了,她母凭子贵的计划,得罪二公子了。可要长久留在慕家,十五别无他法。她在掩日楼,苏燕箐针对她。她去了花苑,苏燕箐更加不放过她。见到小九离开,十五犯愁,只得讨慕锦欢心。   二十连忙拉起十五的手,慎重地摇头,眼神带着警告。她救了十五一回,几乎招来杀身之祸,她没有办法再救下一回。二公子这人,喜怒无常,她能保命,凭的是运气了。   十五反握住二十的手,“二十,你为什么突然说不出话了?你得罪二公子了吗?”同样的问题,十五问过好几遍,二十皆不作答。   这次,二十摇摇头,示意别再问。她斟茶,笑着给十五抚抚背脊。   这么多女人,十四最刁悍,可她懂得欺软怕硬。十五恃宠而骄,不善察言观色,又憋不住心事。苏燕箐屡屡挑衅十五,不是没有道理的。   十五揪起眉,“要不我去给二公子说情吧,让他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二十指指崩山居和泽楼两个方向,摇了摇头。   十五眼珠子转了转,“你是让我别去招惹苏燕箐?别去找二公子求情?”   二十又指了指花苑,伸出双手,曲起一只拇指。   十五又问:“小九?”   二十点头。   十五猜测问:“小九输了,走了。我们也会输,也会走?”   二十笑着再点点头。   十五抱了下二十,“我知道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   慕锦成亲的前三天。   大霁国习俗,成亲前,男女双方斋戒三日。苏燕箐离开了。   花苑的众女人松了一口长气。   小十对着泽楼的方向吐舌头,“未来的二夫人好凶啊。”   小六一改几日的晦气,“终于可以清静了。”   清静不过数日。苏燕箐嫁入慕家,才是众女人苦难的开始。思及此,小六又哭丧着脸,“我好羡慕小九啊,拉了一车的金银珠宝走,再也不用受二夫人的气了。”   慕府里里外外,闻见了芬芳。牡丹红,胭脂红,朱槿红,生生踢开了一树绿木,一枝繁花。连掩日楼门前都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   碍眼极了。十四叉腰质问仆人:“又不是我们掩日楼的人出嫁,灯笼挂这儿做什么?”   仆人回答:“马总管吩咐了,只要是二公子的院子,都要一起沾沾喜气。这是咱家二公子第一回娶妻。”   十四气极反笑:“马总管这口气,莫非以后二公子还有第二回、第三回啊?”   “十四!”十一呵斥一声,然后客客气气地跟仆人说:“麻烦你挂上去吧,喜事一桩。”   其余人无声站在院中。   夜空几盏疏星,灯笼亮出了琥珀光。   ——   慕二公子大婚当天,风和日丽。   高亢悠扬的唢呐声传到了掩日楼。   十四先是捂住耳朵,后来躲进房中,狠狠地摔上了门。   也是巧,门才关上,唢呐声就停了。   二十和十一非常平静,坐在院中剥花生和莲子,旁边还有一篮子红枣和桂圆。   十一说:“讨个吉利,祝新郎新娘早生贵子。”   二十笑着点头。   前面有多热闹,这里就有多冷清。   一日的吹打奏乐,如一根浸湿的长绷带,缠着二十的脑袋,又晕又闷。不到亥时,她就准备歇着了。   入睡没多久,猛然传来了拍门声。她惊醒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披上衣服。   二十点上灯,听到屋外十四惊喜的一句:“二公子。”   这声称呼缠得比奏乐更狠,二十的脑袋几乎要炸了。她抓紧衣衫,不知这门是开好,还是不开更好。   慕锦给她做出了选择,他一脚踹开了门。   二十连忙上前,低头行礼。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新郎的大红喜服,像极了釉里红瓷。   十四惶惶站在二十的房门前,看着慕锦进去。   他一甩手。   房门关上了。   窗上映出两道灰影。   十四僵直得一动不动,今晚是再难入眠了。   ——   门一关,慕锦一边踮着步子,一边解开腰带:“听说你成哑巴了?”   这个时候,哑巴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二十无需回话。   他把腰带扔在地上,衣袍半敞坐到床边。他望向二十,只见散落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颊。他再问:“简单的声音也喊不出来?”   二十点头,不敢抬眼。凭他说话声判断,他此刻没有喝醉。   “可惜了。”他语气可不是那么回事:“你虽然长得丑,不过,声音勉强能听。现在没了。”   她沉默。   他说:“过来伺候。”   那事,至今仍是二十的阴影,她做过多少重活,没有痛成那样的。第一回她出了血,第二回没有血了,也还是疼,身子像是被劈了两半。做几回,劈几回。   听十四、十五说,这事男女都能舒服。   二十没有问过,是何种程度的舒服。慕锦从前只在半醉半醒的时候找她,他那凶狠的力道,她要休息一天才能恢复。今晚他身上有酒气,可话语是清晰的。   大婚之日,新郎官留宿侍寝房中,这对新娘子来说是奇耻大辱。苏燕箐怕是要拆了这座掩日楼。   小六说,京城男四绝,女六秀。慕锦和苏燕箐都在其中,两人才貌双全,真真一桩美姻缘。   二十想:男的狠,女的毒,可真是般配极了。   万千思绪翻转在心间,二十缓缓走向慕锦。她没有伺候过男人,不过待在三小姐身边,知道这些贵人穿衣脱衣的规矩。她轻轻解下慕锦的大红衣裳,衣上繁复的刺绣针法让她看多了几眼。   慕锦不是过来谈心的,直接说:“上床来。”   她站着没有动。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丢到床帐中,俯身压下。只一眼,他又坐起。见到桌上有一张绣巾,他拿起后再回来,盖上二十的脸。好心地解释说:“你这长相,我下不去嘴。”   二十无声无息地藏在面纱中。   慕锦笑了:“哑巴果然安静。”   二十透过纱巾,只见朦胧一片。又是一道黑影在她的身上起伏。她死死咬着牙。这时,庆幸有这一张面纱。   “你这反应,跟木头一样。”慕锦这晚没有折腾太久。   二十在他离开之后,才缓过一口气。她疲惫不适,第二日又睡到了午时。   之后的成亲礼仪,全被慕锦无视了。回门成了踹门。   这几日,十四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二十。她发现,细品之下,二十也有小家碧玉的风采。不过,再如何碧玉,二十也是掩日楼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十四纳闷地问:“二公子的洞房花烛夜,为什么要到你房中过?”   二十摇头。   不止十四,其余女人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纷纷学起了二十的朴素装扮。   慕锦成亲的第十天,喜好八卦的小十,打听到了缘由。   说是大婚当日,二公子去苏府催妆三次,苏燕箐仍然佯装不嫁。二公子当场笑意淡了,踢轿门差点翻了轿子,同时下令停了横穿大街的唢呐声。   拜堂时,二公子意兴阑珊。礼毕,一声洪亮的“送入洞房”,才让他缓和脸色。   想闹洞房的宾客们,都被拦下了。   只有女方喜娘看不清二公子的脸色,张着鲜红的嘴唇,说:“新娘子坐花烛,烛尽方可上床。”   二公子不发一言,挥袖离去。   喜娘这才醒悟过来,抖如筛糠,跪地求饶。   苏燕箐正要掀起盖头。   喜娘又哆嗦:“不可,不可。不吉利,不吉利。”   苏燕箐派了丫鬟去请二公子。   二公子不理,头也不回出了泽楼。行至木桥,二公子询问寸奔,这府里哪儿有安静的女人。   寸奔略有迟疑。   二公子看着寸奔,说:“我想起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女人。”于是去了掩日楼。   至此,小十喝完了半杯茶,说:“二公子夜宿二十房中,是为了图个耳根清净。”   众人知晓这一状况,松了口气。   其实,仆人向小十转述此事,还说多了几句。这位仆人站在逝潭边,亲眼目睹二公子和寸奔停在桥上。   寸奔的黑衣和树影相叠。   二公子鲜艳的喜服,绣有层层金线,月色下闪着清光。他眉眼弯弯,问:“那个女人……排到了二十,对吧?”   “是。”寸奔低头回答。   二公子笑了起来。   仆人感慨,二公子这般喜悦的笑脸,才是新郎官应有的样子。   拜堂那会儿,二公子捻着彩球绸带,散漫的姿态,比宾客还像宾客。若不是慕老爷在场,恐怕二公子连吉时都给耽误了。   说到兴处,仆人还告诉小十:“那天是良辰吉日,京城男四绝,其中两位迎了亲。”   另一个是傅家。不过,傅公子的那门亲事是抢来的。   他抢的那位孔家小姐,民间传她一外号:疯傻千金。 第6章   独守洞房的第二日,苏燕箐不知是吃错东西,还是郁结难熬,喉咙发疼。   她身边的肖嬷嬷赶紧去请大夫。   大夫说是肝火攻心。   大夫一走,肖嬷嬷以袖拭脸:“姑爷放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在新房,自己跑的无影无踪。我要是把这事禀告老爷——”   “嬷嬷……”苏燕箐发出粗嘎的声音。   肖嬷嬷心疼,“小姐,你别说话了。大夫交代,你的嗓子需要休养。”   苏燕箐咳了咳:“来日方长……”   “是是是。”肖嬷嬷赶紧扶住自家小姐。   日日煎药,苏燕箐的声音却是一天比一天沙哑。黄莺出谷成了破锣乌鸦。三日不言,方才好转。   她生病卧床,肖嬷嬷亲自去请慕锦。   慕锦关切地询问病情,前来探望。听得那沙子的声音,他笑着安慰几句,转身出了泽楼,说:“刮锅驴鸣,不过如此了。”   寸奔听在耳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苏家是出了名的丝绸大户,而且是京城最早走船运的商家之一,占了三个码头。慕老爷一个也没有。   大霁和邻国东周,商贸以水路为主,经由一条名为嵊江的东西向河流。慕、苏两家经商多年,联姻分的是利益。慕家以一座钱庄为聘礼,苏家用一个码头当嫁妆。   这门亲事本该由慕大公子完成的。大公子比二公子收到的风要早那么半个时辰,大公子连夜逃走了。慕老爷炙热的目光便落在了二公子身上。   慕锦不在乎妻子姓谁名谁,盘算的是码头盈利。而且,苏燕箐是美人,正合他意。然而,见过她几面,他就失去了花前月下的兴致。   成亲半个有余,这对新人仍然没有圆房。   整座慕府知晓此事,无人敢说闲话。   ——   又过了几天,苏燕箐嗓子好转,终于有心力收拾人了。   得知二公子大婚当日侍寝的是二十,苏燕箐率人去了掩日楼。   她环视院落。   无几株艳花,墙角野草成了稀罕东西。   太阳大了,二十不在外园刺绣。她从房间窗户见到声势浩荡的主仆们。   该来的终归要来。   这是二十第一次见苏燕箐。   其实,苏燕箐不如花苑和掩日楼的众人养眼。妖不过十五;纯不过小六;辣,比不得十四;柔,压不住十一。   苏燕箐身边的丫鬟向前一步,高昂起头:“有人在吗?”   十四房门第一个打开:“谁啊?”   丫鬟望向十四。   十四的丹凤眼掠向苏燕箐,然后转回那丫鬟。十四单手叉腰:“问你话呢,你们谁啊?”   丫鬟答:“这是二公子的夫人,还不行礼?”   十四呵笑一声,侧过身,柳腰斜向苏燕箐:“我是二公子的人,行的是二公子的礼。”   丫鬟怒斥:“放肆!”   “银杏。”苏燕箐唤道。   银杏立即退回到苏燕箐身边,前一瞬仰面朝天的脸,在主子面前低得额头都见不到了。   苏燕箐看了一眼十四的腰牌,“我前些日子多有不适,幸得掩日楼妹妹伺候夫君。这趟前来见见那位妹妹。”   十四向来泼辣直爽,想吵就动口,想打也动手,她学不来阳奉阴违,不冷不热应了声:“哦。”   “二十妹妹呢?”苏燕箐嫣然一笑。   二十收拾了绣线,拉开门闩,走出房间,必恭必敬地行礼。   苏燕箐的柳叶眉蹙了一下。   京城无人不知,慕二公子的侍妾们娇美似花。眼前这位五官寡淡,貌不惊人,在侍妾之中当是劣势。   大婚当日,慕二公子选了她,而且之后十几日,他没有再找过谁。   苏燕箐仔细打量二十:“你就是二十?”   二十低眉顺眼。   苏燕箐说:“回话。”她早知,二公子成亲那天,上了一个哑巴的床。她这句“回话”,无非刁难二十罢了。   二十稍稍抬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再摆摆手。   “你是哑巴?”苏燕箐故作惊讶。   二十点了点头。   输给一个姿色平庸的哑巴,几番滋味转在苏燕箐的心头。   慕、苏亲事虽是生意,可她对慕锦一见倾心了。   她早有听闻,慕二公子风华绝代。苏燕箐身为苏家大小姐,又是京城六秀之一,眼高于顶,自然是傲慢的。她认为慕锦不过徒有虚名。苏老爷有意联姻,她讥笑说:“慕二公子品行不端,京城人尽皆知,爹爹是想把女儿推火坑吗?”   数月前,苏家邀请慕锦商谈,她偶然间撞到了他,险些跌落楼阁。惊险一刻,一只手掌揽上了她的腰。她回眸对上慕锦的笑眼,才知传闻不假,她瞬间芳心大乱。   爹爹说,攀上慕家的这门亲,生意场上可以说无往不利了。   亲是结了,但慕二公子的莺莺燕燕,着实碍眼。她自然要一一除去。   苏燕箐问:“你可懂手语?”   二十摇头。   “那与我家夫君是如何说话?”   二十还是摇头。   隔空喊了两句话,苏燕箐再度把二十从头看到脚,没发现其有何过人之处。兴许是慕锦另有癖好,才收了位哑巴。   哑巴是好,吹不动枕边风,搬弄不了是非。   不过,大婚之日的委屈仍记在苏燕箐的心上。她勾起了唇,“哑巴就该安生些,否则将来聋了、瞎了,就只剩一具暖床的身子了。”   二十面上惶恐,立即躬下腰。   苏燕箐笑了一声。比起十五,二十胆怯懦弱,无美貌,无性格。对付起来易如反掌。   苏燕箐长袖一甩,眼角含笑,转身离开。   一行人消失在转角。   十四斜着眼:“黄鼠狼拜年。”说完静了一会,她捧腹大笑:“成亲守空房,她也好意思编造借口。”   院落清清净静,无人应声。自小九离开后,其他人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十四讨了个没趣,朝二十说:“这女的上花苑好几回了,拿小九爹娘性命要挟,才逼得小九离开。你别被抓到把柄。”   二十笑笑,表达谢意。   如果苏燕箐可以助她离开,那是再好不过。   ——   苏燕箐上掩日楼的事,传到慕锦的耳中,是三天后。   他前些天去了镇南城,这日刚回来。   踏进崩山居,见到木桥边的几株半枝莲,他想起自己娶了个妻子。他向寸奔询问苏燕箐近日起居。   寸奔无言。他一直跟在慕锦身边,去的也是镇南城,哪里知道府内夫人的行踪。   寸奔招来了马总管。   马总管如实叙述。   慕锦笑问:“夫人去了掩日楼?”   “是的。”马总管见到自家主子的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二公子这样笑,煞是好看。这样笑,也是危险。   慕锦再问:“那排名二十的,可有缺手断腿?”   “回二公子,没有。”马总管吃不准,二公子是盼着二十缺手还是断腿,又或者两者都想。   “没有丢一只耳朵,少一颗眼珠吗?”   马总管迟疑了下,回答:“二十姑娘安然无恙。”   “嗯,来来去去就是死不成。”   “……”马总管听出来了,二公子这是惋惜。   “赶走了我的美貌小妾,却给我留下个丑的。”慕锦轻轻拨动茶盖,“这妻子是娶错了。”   马总管大气不敢喘。那些女人们的是是非非,他静观其变,这是二公子原来吩咐过的。眼下二公子的语气,听着是质疑苏燕箐,却又像在拷问他。额头有一滴汗,正沿着马总管的鬓角滑下。   慕锦喝了一口茶,“马总管,你先下去吧。”   “是。”汗珠滴落在地,马总管如释重负。   慕锦放下了茶杯,想了一阵,“寸奔,我成亲有几天了?”   “二十二天。”这也是二公子不近女色的时长。   “我上花苑。”慕锦放下盖碗茶,忽然问:“你呢?”   寸奔微微一滞,“我回房休息。”   “浮绒香新一年的花魁赛又到了。”慕锦起身走向门外。经过寸奔身边,他瞥过去轻飘飘的一眼,“你出去喝几杯花酒吧。”   寸奔没有应声。   “说起浮绒香,十五就是在那赎回来的。”慕锦走了出去:“今天就选她了。”   ——   十五这时不在花苑。   听闻苏燕箐去过掩日楼,十五这两日都缠着二十。   十五道:“二十,你要多加小心。苏燕箐有家底,和二公子门当户对,心眼尤其多。我吃过好多苦头了,银杏丫鬟和肖嬷嬷,扇人巴掌不带手软的。”   二十点点头。门当户对嘛,就是一个狠,一个毒。   十五又道:“你嗓子坏了,要真的被她陷害,伸冤的话也说不出口。”   二十拉起十五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看着静默无声的二十,十五眉目变得柔和,“好久没听你唱歌谣了。”   十五年纪小,有时情绪上来,忍不住发脾气。气冲冲地跑远了,没多久,又会回来撒娇。这性子,像极了二十家任性的老幺。   二十遥望西埠关的方向。她离家八年了。当年爹爹让她去大户人家做苦力,说能给家里换几顿好的吃。家里太穷了,她是长姐,应当扛起大任。初初的两三年,爹爹时常过来,她将积攒的工钱给了家里。后来,她被卖了好几家,辗转到京城,失去了和家里的联系。   忽然,有一道锦衣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她眨眨眼,敛下了目光。   一声娇嗔响了起来:“二公子。”是十四。   十五听见了,放开二十的手,走了出去。“二公子。”她嗲嗲的,笑靥如花,热情地迎向慕锦。   院子热闹了,连长伴青灯的十一都走了出来。   二十只好站在女人堆里,位于最不起眼的边上。   慕锦的眼睛,倏地转了过来。   十一拉了下二十。   二十的思绪仍停留在家乡的回忆里,她疑惑看着十一。   十一双手叠于腰间,食指轻轻向慕锦方向指了指。   二十意会过来,立即低下了眉。   慕锦没再看二十,搂上十五的腰。他眼观烈日:“天气好,请个戏班子过来吧。”   他一句话,忙坏了下边一群人。   马总管匆匆安排了戏班子过来。   凉亭里,慕锦坐在正中。   一群女的或站、或坐。   大热天的,听什么戏。二十倚在柱边,和他的距离隔远远的。   出了府,她要回西埠关寻找爹娘,缺的是盘缠。夏日将至,绣巾卖得不错。可是刘大娘说,摊贩要提高抽成。这样的话,二十赚得更少了。   二十又被十一拉了下,她瞬间抬眼望向慕锦。   他不知何时盯住了她:“叫你几声了,听不见?耳朵没用的话,割掉算了。”   有几人发出了惊惶的喘气声。   二十沉默地跪下。   “过来。”慕锦懒懒地躺在十五的怀里。   二十爬了起来,缓缓上前,站在离他一尺的位置,再跪下。   他看着她:“十五说,你唱的西埠关小调比戏班子的还好听,哼两句来听听。”   十五说起二十的歌谣,是希望二公子请个大夫给二十治嗓子,哪料到二公子此时此刻就要听。她面露尴尬,“二公子,二十嗓子伤了……”   “那就寻思着找什么东西发声。”慕锦说。 第7章   发声的东西多的是,好不好听的区别罢了。   戏班子停止了弹唱。艳阳满天,班主汗都不敢擦,双手绷直在大腿边。   众女人不语。   清风和流水,也停了下来。四周寂静无声。   二十探手去拿石桌上的茶杯。即便轻放茶杯,也有叮叮两声。她放下、拿起,就这样嗑了几下。   慕锦问:“这算什么?”   他投过来的眼神,如同几日前的火红辣椒,又烧又呛。   她唱的西埠关小调是跟娘亲学的。她不懂弹,不懂敲,哪知什么东西能奏响那首曲子?二公子的恶趣味就是拿她取乐,见她无力反抗,他就欢喜了。   二十抬眼。   慕锦的眉间沾染了毒药,跋扈得无需掩饰他的歹意。   她又拿起杯子,左右掌心各握一只,以西埠关小调的旋律相互轻敲。一边敲,一边细看他的神色。   叮叮响是凉亭唯一的声音。   慕锦的笑容暗藏乌云孤星。   十五端不准他的心思。二公子灭绝人性时,笑得最是美好。她就怕他这般笑着笑着,将二十给赶了出去。   额帘掩盖了二十的情绪。在一个非常偶然的瞬间,她掌心一散,茶杯裂开了缝。手疼得只好松开,她眼睁睁看着杯子落地,发出清脆的余响,破裂的碎片飞到了慕锦的长袍边。   她立即跪趴下去。   “你又闯祸了。”慕锦逮住机会,一脚踩上她的肩膀,状似关心。"上回养伤养了多久?"   二十缩起肩膀。那天她垮了半边身子,又被他逼迫变哑,足足到他大婚时才痊愈。刚才,她感觉掌心被一股外力震了一下,杯子就碎了。她几乎怀疑这是他施了手脚。   十五拎起裙摆,起身陪跪在二十身边,她磕头恳求说:“求二公子开恩。”   十一和十四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慕锦的脚轻轻晾在二十的肩上。   只有承受力量的二十才知,他在看似轻盈的姿态中,动了杀机。她半侧身子歪了。她体会过这感觉,骨头错位,压迫身体,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疼痛不知从哪儿发出,半身不适。   十五避开了碎片,再磕头说:“求二公子开恩。”   慕锦的眼睛晾在她的雪胸,那色泽让他想起盐,想起糖,也接近碎裂的白瓷。   被他踩在脚下的女人太可恶了,他几次想杀了她。可是又念及什么。   他踢开二十,沉脸到了亭外。   树下的寸奔挺拔如松。二公子要听戏,贴身护卫自然没得休息。   “寸奔。”   “二公子。”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的眼睛,找个良辰吉日,把她的眼珠挖了。”慕锦的话音如同冰窟捞出的利刃。   寸奔答:“是。”   出了一口恶气,慕锦回去了崩山居。   一个时辰之后,他倚在亭台,嗅嗅盘中的生肉。   腥味和血气招来两只灵巧的食人鱼,一口獠牙先浮出水面,牙上还有细碎肉丝。终究腐肉不及生鲜美味。凶猛的东西二财搅乱了水面,打碎慕锦的扁长倒影。   “寸奔。”慕锦懒洋洋的。   “在。”   “叫大夫给那哑巴治治肩膀。”他作势要抛肉。   引得东西二财跃出了水面。   他又笑着收住:“把肩骨接上去。用最好的药,我今晚要上她那。”   寸奔迟疑半瞬。和苏燕箐圆房一事,二公子浑然忘却。成亲以来,他只翻过二十的牌子。再多的疑问,寸奔也不能问:“是。”   吊足了东西二财的胃口,慕锦洒下几片生肉。“交代下去,把她养胖些。那女人很能忍痛,给东西二财生吃进补最适合了。”说完,他看寸奔一眼。   寸奔喉结滚了滚,答不出话。他领命而去。   ——   比起上一次,慕锦今天杀气更胜。   二十的肩骨脱臼了,若不是十五和十一扶着她回来,她几乎倒在半途。   十一扶二十到床上,再挑开二十的衣裳,倒抽一口气。   由颈至肩,二十白皙的肌肤缀上了点点血紫。十一见过一个残废人,手臂也如二十这样僵硬垂落。   十一忙说:“出去找大夫吧。若是不及时救治,我担心落下病根。”   “我去。”十五跑了出去。她再笨也感觉得到二公子对二十的敌意。可二十是这么多女人中最没存在感的,如何得罪了二公子,十五想不明白。   走出掩日楼,十五低头回忆今天的事,没有留意迎面而来的寸奔。   这些婀娜多姿的女人们,寸奔只凭腰牌辨认。他叫住她:“十五姑娘。”   十五刹住脚步,抬头。寸奔是二公子最亲近的护卫,他的出现代表了二公子有所吩咐,她立即上前:“寸奔。”   二人距离太近,寸奔后退一步,才开口:“二十姑娘在里面?”   “在。她伤了筋骨,我正要去请大夫。”十五掩饰不住脸上的焦急。   寸奔说:“二公子请了大夫,劳烦十五姑娘领进去。”   十五这才见到那位长须的中年男人,她心中一喜,嘴上问寸奔:“你不进去吗?”   “我在楼外等候。”掩日楼是主子侍寝的居处,他一个护卫,上次进去已是不合规矩。   十五顾不上寸奔,转脸向大夫:“大夫,你懂望闻问切吗?病人是二公子的姑娘,伤在肩上。”   寸奔跟着侧眼看大夫。   大夫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窥视二公子侍妾的香肩,他谨慎地回道:“可隔衣接骨。”   “好好。”十五放心了:“大夫,你随我来。”   寸奔返身,抱手靠着一株白榆树。   二公子对二十抱有何种心思,寸奔尚不得知。不过,今天亭中情景,他观察得仔细。二公子暂时不会要二十的命。   如果二公子想她死,脚没踩上她的肩,恐怕她已断气了。   ——   大夫给二十接上骨,开了几帖药。   二十服完药,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记不起自己有伤,翻身压到了左肩,她痛喘一声,赶紧又翻过来。迷蒙的双眼见到前方的身影,她立即清醒了。   已是黄昏,屋外烫成赤金色,将交椅上男子的衣袍勾起了余辉。   光是暖的,可二十不认为他有夕阳的和煦,她坐起身。   “醒了。”在她翻身之时,慕锦就见到了。或者说,他坐在这里盯了她好一会儿了。   她下了床,恭敬地行礼。中衣斜襟往伤处拉开,露出了肩上斑斓的痕迹。   慕锦又问:“疼吗?”这仅是一句凉薄的问话,不含歉意。   她若说不疼,二公子不高兴,又踩一脚。她若是喊疼,恐怕他也不高兴。   方才,大夫刚走,十五懊恼地道歉:“二十,要不是我说起西埠关小调,你也不会受伤。我对不住你。”   二十抚了抚十五的手。就算没有西埠关小调,慕锦也会寻其他理由欺辱她。她遭罪的原因,只有慕锦一人,与其他无关。因此,她说疼,或不疼,结局都是一样的。她索性不作任何回应。   “赌气了?”他斜眉一挑。   她心中一滞,还是给了反应——摇头。   慕锦吩咐十一张罗晚饭。   掩日楼和花苑没有奴仆,一日三餐由厨仆送饭。十一张罗的是碗筷,摆上饭菜,她退了出去。   慕锦先坐下了,向二十招手:“过来。”   二十拢紧衣襟,披了件外衣。   他的风凉话响起了:“动作很利索啊,看来伤得不严重。”   她僵了僵,随便在腰间打了一个结,走到桌边,坐下。   “你要养伤,多吃多补。”慕锦漫不经心地说:“养胖了,就丢你下去喂鱼。”   她沉默。   他命令道:“吃饭。”   他要的是听话的女人。她依言端起碗,白米饭嚼在牙尖,品不出香味。伺候慕锦,是她干过最苦最累的活。相比之下,以前当丫鬟的日子,反而成了美好的回忆。   慕锦没有动碗筷,把玩着折扇,深不见底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   二十低头回避。   白玉长扇在空中翻了几转,倏地抵在了她的心口。他找到了新乐趣,用扇子戳弄她的左边柔软。   她就知道,寻常折扇到了他的手里,也是凶器。她被戳得胆战心惊,深怕他一个不痛快,将整把扇子刺进她的心窝。   她缓慢地吞咽嘴里的豆腐。   慕锦拿扇子挑起她的衣襟,看着她的伤口。   中午上了药酒,她的肩上留有浅黄的酒印,往下铺了一层紫黑的淤血,五颜六色错叠,失了美感。   他收回了扇子:“吃饱了?”   二十长睫颤颤,仍然觉得那把冰冷无情的扇子正虎视眈眈。   慕锦话不多说,直接一句:“吃饱了就上床。”   她一怔,僵硬地往嘴里送饭。   “吃饱没?”慕锦用扇子拍拍她的下巴。   她指了指窗外。暗示他,太阳没下山,不宜白日风月。   无奈的是,二人毫无默契。他说:“知道了,关窗再做。”   二十仔细地咀嚼,一粒米都像是山珍海味。   慕锦哪会看不出她打什么主意,他不怒反笑:“慢慢吃,你吃多久,我延时多久。”   二十食之无味。一来,这位难伺候的爷,阴狠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二来,她有了担忧,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离开慕府?她自问,她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女人,这二公子不知抽的哪门子风,三番两次折腾她。   日落远山,天空铺了一袭红纱。   十一进来点灯。她偷偷看看房里的男女,又赶紧退了出去。   无论如何再拖拉,饭还是有吃完的时刻。一条清鱼,一盘碎肉,一碟青瓜,二十全部吃光了。   白瓷盘子倒映着烛火的暖灯。   终于放下了碗。二十想通的同时,为自己失笑。她是奴,他是主,她和他较劲,累的只有自己,还不如认清事实,当一个乖顺的女人。兴许他心情舒畅,就不为难她了。   想归想,收拾盘子碟子时,二十还是慢吞吞的。   慕锦握住她的手腕,“不用管了。”   她稳住身子,竭力从过去的阴影里喘口气。   他拉她到了床前,两手一伸,以眼神示意她。   她暗暗告诉自己,顺从,顺从。她替他解了腰带。   “你这脸……”慕锦似乎直到现在才看清她的模样,说:“竟无一可取之处。” 第8章   二十给慕锦解了衣裳,挂在一旁。   衣杆光放二公子的衣物,她的衣服成了垫地的。   慕锦推她到床上。   她一个趔趄,俯趴在枕上。她把枕头抱在了怀里。也好,至少不用看他那张脸。   他两三下将她的衣衫变成碎布,丢在地上。见她如死鱼一般僵硬,他冷笑:“也好,至少不用看你这张脸。”   “……”也不知是谁嫌弃谁更多。   二十双手交叠,额头抵在手背。她得想些什么,把注意力转开。譬如爹爹娘亲,譬如弟弟妹妹。想想曾经团圆的一家人,她才能将日子熬下去。上身趴在床上,双腿挂在床缘,她不舒服,可也不能动。   忽然,慕锦拱她到里面。   她僵直的腿终于能缩起了。   紧接着,又被他拉开。   二十脑海中莫名响起了西埠关小调。她暗道:再忍忍,等到苏燕箐受不住了,肯定会赶她离开的。到了那时,她就有了十岁以来都不曾拥有过的自由。   “咬着。”   她听见这声,感觉有什么东西丢在她的头上。   细看是一张绢帕。   大夫为她接骨时,她也是咬着绢帕忍耐。但是……二公子为何给她绢帕?来不及多想,她赶紧塞嘴里咬住。闹不明白,为何二公子又找上她。掩日楼的其他人,哪个不比她美,不比她娇。   仿佛读懂了她的疑惑,慕锦说:“哑巴清净。”   二十:“……”那他岂不是要将所有女人给毒哑。而在她们没有安静之前,她就倒大霉了。   慕锦半俯身子,侧头看她。她的长相够不上给他陪寝的资格,有些扫兴。更扫兴的是:“你失神在想什么?”   不用抬头,听他阴戾的语气,她知道又惹怒他了。这般痛苦的过程,她若不胡思乱想,就觉得自己脆如杉木,他就是那把斧头,一下下将她砍伐。   她怯生生地看他。   “我在床上,你还有空想别的?”这成了二公子的奇耻大辱。   二十不知又是哪里惹怒了这位爷,她伏趴着,一脸乖顺,眼里浮现的微光泄漏了她出走的心情。   慕锦扣住她的下巴,妄图舀起她眸中的涟漪。   她惊得闭了闭眼,再一睁眼,方才的清波已然消逝。   他轻啃她的耳畔,低声问:“说说,在想什么?”   说?如何说?她紧紧咬住丝绸绢帕。下一刻,她又失神想,这丝绸质地非常柔软,是哪家店铺的?   二公子大概也觉得,让她开口是一个笑话,他松开了她。“别分神。”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蕴藏了不可违抗的命令。   二十极不愿与他亲近。他生气和高兴,都是一个模样。再狠绝狰狞,天生的志得意满不曾褪去半分。温温的桃花笑,辛辣又佻薄。   她半敛眼睛。回神之后,只觉那把斧头趾高气昂,再也无法刻意忽略。恍然间,堕进黑暗。   正如屋外,天色越发暗了。   二公子折腾一回,二十的身子就重组一回。   丝绸棉绣成了她口下的碎布。她总算明白了,二公子是预知了她的惨状,才给她叼这一块绢帕。   如若她有一天成亲,要日日夜夜伺候劈柴的夫君,她不免有些畏怯。转念一想,她早失身于二公子,成亲一事也是渺茫了。   汗出浃背,身上粘粘的,二十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慕锦看过去,被子外拱起一片莹白肌肤,像一只在静谧森林掉进陷阱的小白兔,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扬扬手,烛火熄灭了。   颠簸的二十脑海里忽然闪过和他的一幕。   ——   前年的腊月二十。   为庆祝二公子的生辰,慕大公子办了一场生日宴。慕三小姐准备了一段迷人的万蝶舞。   宴席前,慕冬宁说:“阿蛮,今天也是你的生辰,你先休息吧。生辰快乐。”   “谢谢三小姐。”徐阿蛮又惊又喜。她说过一次自己的生辰,没想到三小姐记住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主子祝福她的生辰。   慕冬宁笑道:“这么晚了,你没吃饭,就去小厨房煮些东西吧。我今晚陪二哥吃了。”   给三小姐披上化蝶羽衣之后,徐阿蛮去了小厨房。   慕三小姐是血瘀体质,大夫交代了一堆这不许吃,那也不许吃。于是,慕老爷给女儿设了一间小厨房,除了家宴,三小姐平时不与他人共食。   徐阿蛮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再加一个腌制的咸鸭蛋。然后,她捧起大碗的长寿面,在石凳坐下了。   低头闻了闻面香,比不上娘亲的手艺,不过也有西埠关的葱香味。   徐阿蛮拿起筷子,学着爹娘的语气说:“生辰快乐,阿——”那一个“蛮”字还没出口,她的手猛地被谁捉住了。她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吓了更大的一跳。“二公子!”   慕锦没有理她,直接抢走了她的筷子,然后跟她并排而坐,再把她的大碗抢过去。   她愕然,二公子不是在生辰宴吗?这时辰……恐怕三小姐正在宴上独舞吧。   心中惊疑,徐阿蛮面上不敢表露,恭敬地候着。她错愕地看着,他将长长的面条,一根不断地吃完了。只余下一个咸鸭蛋。   吃完之后,他拉过她的衣袖拭嘴,再甩开沾满油渍的袖子。   因为生辰,所以她穿了新衣。徐阿蛮正惋惜自己的新衣裳,忽然察觉,二公子的眼睛钉在了她的脸上。她忐忑不安,把头越垂越低,   接着,她的纤腰被他的大掌扣住……   ——   那一天,二十的人生改变了。   后来,真正的无法掌控,是因为她暴露那晚的秘密,招惹了二公子。   十五是掩日楼陪伴她最久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十五遇险。   晕沉沉地半睡,再晕沉沉地半醒。二十睁开眼睛,松了口气。原来二公子已经结束了那事。   慕锦下床,重新点亮烛灯,回头看她怔愣的表情,他盯紧她:“你又在想什么?”   二十轻轻摇头。   他泄了身,不见餍足,甚至比上床前更冷峻,语带讥讽地说:“改天带你上花楼,学几招伺候男人的本事,我图你这儿安静,可你这死样,跟躺棺材了一样。”   听他这话,以后是要经常上她这儿了?哑巴在床上有何吸引力,竟让色相至上的二公子甘愿忍受她的平庸。希望众女人早日知晓二公子这一古怪癖好,好让大家一起沉默。她一个人受不住他了。   二十闷闷不乐,躲进了被子。   慕锦把被子一掀,命令道:“起来。”   瞄到他寒峭的眼神,她强忍不适,坐起了。   慕锦披了件中衣,没有系腰带,敞着大半的胸膛,几滴密汗停在皮肤上。   京城四绝之一的身段,该是惑意的。可二十没有兴致欣赏,正犯困着,她一边打盹,一边给他穿衣。   慕锦脸色不愉,不过没再说什么,掉头就走。   门才关上,二十倒头就睡。   ——   翌日一早,慕冬宁过来了。   二十乍到掩日楼,刚挂上雕刻银牌,慕冬宁来过一回。   慕冬宁执起银牌,翻看一会,说:“阿蛮,好歹你不是丫鬟了。二哥遣散的侍妾,后半生均可衣食无忧,如若……”她顿了片刻,继续说:“你以后也就过上好日子了。”   三小姐是一片好心,想着二十到了掩日楼,哪怕被遣散出府,也能享受二公子施舍的锦衣玉食。   然而,二十始终认为,还是在三小姐身边当丫鬟自在。二公子这人太危险了。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二十。”十一在外敲了敲门,说道:“三小姐来了。”   二十连忙起床。   踩上地面,惊喘一声。   昨晚,二公子因为她的失神而气恼,动作愈发狠戾,她的腰身以下像是不属于自己了,走路不听使唤。她呼出一口气,揉揉大腿,稳住了步子,拉门走出去。   掩日楼位于慕家的西北方。有中院、有外园,却无美景。只爬了几株野花,比起慕家子女那几座春花烂漫的亭台楼阁,这里如同一座荒郊。   慕冬宁站在院中,水红衣裳比日光还漂亮。她婉约的眉目,攒的是和美的情意。不像二公子,把肆意和轻狂,明明白白晾在眼尾。   慕老爷说,慕大公子和三小姐的长相随了他。   而二公子,则更像已逝的慕夫人。   二十上前给慕冬宁行礼。   “免礼了,阿蛮……”慕冬宁很久没见二十,不禁上下打量。   二十低着头,没有言语。   慕冬宁问:“你不能说话了?”   二十点头。   慕冬宁又问:“这究竟怎么回事?二哥有没有去查?”   前些年,花苑排名第三的女人突然不知所踪。   慕冬宁路过崩山居,听到花苑其他女人正议论纷纷。慕冬宁生怕府里出了人命,连忙去问慕锦。   慕锦风轻云淡地说:“小三回乡去了。”   他侍妾众多,慕冬宁自然想到了争宠恶斗。再看二十,性格良善,如今又口不能言,哪斗得过狐媚子。   二十进掩日楼一年半,下巴尖了,脸颊凹了。慕冬宁不禁自问,当初央求慕锦收了二十,是不是一件错事?   二十领慕冬宁进了房间。   从外进来,闻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味道,二十有些面红,连忙走去开窗。   慕冬宁仍是少女,对这味道毫不知情。她只觉,这房间简陋得和二十的丫鬟小房一样。   床被叠得整齐,只有一个枕头,没有双人的痕迹。   慕冬宁回头问:“二哥最近都上你这里吗?”   二十迟疑了下,还是点头。她不想打听慕锦的近况,可是,常有人在她耳边提醒,二公子成了亲,却独独宠她。   “那……”慕冬宁不知是喜还是忧,“二哥至今没有上二嫂的房间……于理不合。”   二十不作回应。是于理不合,但又如何?二公子就不是一个讲理的人。   “就怕二嫂误会了你。”慕冬宁顿了一下:“不过,二哥疼你也好……他脾气怪些,但非鼠雀之辈。”   不怪三小姐对二公子如此信任。别的不说,二公子对三小姐是真的好。以前,二十陪在慕冬宁身边,见多了温和的慕锦,误以为他是无瑕的白玉。   慕冬宁笑:“我和你说过吧。二哥是不足月的早产儿。体弱多病,到五岁了,路还走不了几步,唯有天天待在屋里。”   二十安静。   慕冬宁说:“二哥就像是爹娘凭空虚构的人,我知道他的名字,却见不着人。有一回,我偷偷跑到他的门外,里面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我又惊又喜,原来爹娘说的二哥不是假的。他发现我躲在窗下,厉声赶我离开。我小时候不明所以,长大了才知道,二哥担心把病传染给我,才不和我亲近。”   陷进回忆里的慕冬宁眉目温婉,笑盈盈的样子。“二哥八岁那年,受了风寒,病骨支离。许多大夫连连摇头。爹四处求医,危急之际,上鼎城出现了一位神医。爹将二哥送去养病。过了一年,二哥健健康康地回来了。爹说,神医将二哥的底子调过来了。”   这一段故事,常听三小姐说起。   二十已经能背了。   接下来的话一定是那一句:“正因为二哥儿时的遭遇,爹格外疼爱他,事事迁就,才造就他不羁的性子。” 第9章   “阿蛮,你如果受了委屈,别闷在心里。”慕锦的妾室不曾闹出致人残疾的大事,但二十的嗓子,让慕冬宁起了忧心。“我可以去和二哥求情,让他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二十拉拉慕冬宁的衣袖,摇了摇头。   “难道你不愿医治嗓子吗?”慕冬宁猜测,二十的嗓子应该是遭人陷害。“你不想讨回公道吗?”   向二公子讨公道,那是自寻死路。二十坚定地拒绝了慕冬宁的好意。   二十虽然不再是丫鬟,但是没名没份,也就比奴仆高一级而已。三小姐愿意过来一趟,二十已是感激。   由于二十的沉默,慕冬宁的聊天成了自说自话。   临走时,慕冬宁叮嘱说:“阿蛮,受宠的时候要多为将来做打算。”   此言既出,可见遣散妾室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送走慕冬宁,二十眺望窗外,一门心思飞去了遥远的家乡。   西埠关位于大霁的西北边疆,紧靠邻国百随。   三十多年前,大霁和百随两国相争,战乱连连。   大霁国有一罗刹将军,在边城险遭沦陷之时,得高人相助,利用西埠关独有的地形,建一攒沙阵,凭三万兵力,破了百随的十万军兵。大获全胜。   自此,两国休战。   西埠关小调是当年鼓舞士气的战乐。前奏悠远,思念的是亲人。后劲高亢,因为保的是国土。   她的家乡响过战鼓,漫过沙丘,远不及京城的繁华。   可是,在二十眼里,那里的明月才最清亮。   ——   慕冬宁前脚刚走。   二十躺回床上补眠。思乡情浓,正要在梦中与家人团聚。   突然,门板“砰”地一声被踹开,再“砰”地一声被弹回。美梦变成了噩梦。   心儿急促地跳动,二十睁开了眼睛。   不用想,阎王又来了。   二公子从来不会好好敲门。他从镇南城回来,无所事事,想方设法欺负她。是生是死不过一句话,他却不,尤其喜爱吓得她心惊胆战。   她装作半梦半醒,不知来人是谁,拉高被子盖住了脸。   “起床。”慕锦逆着光,靠在门边。   二十想翻身以背抗议,忍了忍,几乎忍无可忍,再忍,终于忍住了。昨晚二公子劈柴到半夜,早上三小姐过来聊天,二十这晚一共睡了两个多时辰,此刻恨不得赖死在床上。   可阎王下了令,她拭拭无神的双眼,坐了起来。   慕锦的脸藏在光影里,悠然自得地说:“正是好春光。出来。”   春光再好,二十也没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去欣赏。目之所及,无非死物。她端坐的姿态,凭的是一具挺直腰杆。   院落无花,不知二公子欣赏的是什么。与他独处,二十无需搭话,乖巧恭顺。不听话的眼皮先是半敛,不一会儿合上了,再也不舍得睁开。   早上没进食,二十又饥又乏,似梦似醒间,梦见了?黄的杏花糕,酥白的豆沙卷。   “三小姐找你说什么?”   一道温润嗓音从天外飞过来,冒着糖糕的甜气,勾得她牙软,她张了张嘴,想一口咬住这一块甜糕。倏地,小鸡啄米般的脑袋坠到一半,下巴尖儿被一把玉扇托起。死亡气息攫住肌肤,她瞬间惊醒,颤颤抬眼向慕锦。   二公子挑着惯常的浅笑,锦光浮艳。   她低了头。   他温声问:“我在这儿,你又走什么神?”   尖利的扇骨滑向二十的喉咙,只一寸,就能夺她性命。她置身生死边缘,不敢妄动。口水含在嘴里,没有胆子咽下去。   慕锦倾身,清清凉凉:“不仅走神,连瞌睡也打上了。比起昨晚,更得寸进尺了。”   仓皇间,她一手扶腰,做出揉捏的动作,又再用另一只手贴在脸颊,闭上眼,一副安眠的样子。   看着她揉腰的动作,慕锦忽然探手掐住。细腰无骨,他仅二指就能折断。   扇尖退了一寸,利光映在她苍白的肌肤。她终于咽了咽口水。   他挑着眼,“昨晚累着了?”   她连连点头。   他继续问着:“闲坐久了,身子弱?”   她继续点头。   他给她揉腰,“三小姐找你说什么?”   果然刚才是入梦的幻觉,二公子这把嗓音,几时有过温润,粘牙的杀气与扇尖儿上的如出一辙。二十再摆了一个睡眠的手势。   “她是来问昨晚的事?”   二十点头。这是与二公子最为默契的一刻了。   “你整日比手画脚,难懂。”慕锦掐在二十腰上的手改为捻起她的肌肤,说:“改日给你找个手语师,好好练。”   疼痛从局部蔓延至腰段,二十勉强一笑。   “可怜,下半辈子一直是个哑巴了。”他薄情地笑,毫无怜悯。   她却得行礼表达谢意。   他看向日光,“身子骨弱啊……那就多走走,到花园放风筝吧。”   “……”二十腿软了。   慕锦突然起了善心,走往花园的路上,伸手扶住二十的腰。   他的动作过于明显,引来几个女人的目光。   二十想,慕二公子何止是不羁,简直是恶劣。不过,他的搀扶缓和了她的酸痛。   经过泽楼,遇上了迎面而来的肖嬷嬷。   肖嬷嬷瘦长的脸浮现出了笑意,唤:“姑爷。”   “嗯。”慕锦轻飘飘应了一声,索性揽起二十的腰入怀。   肖嬷嬷低下头,笑纹停留在嘴角。   走在最后的小六瞥了一眼,正好对上肖嬷嬷黑沉的眼睛。小六追上小十,说:“二夫人的那位奴妇,比戏班子的变脸还厉害。只一下,就这样。”小六拉长个脸,扁起嘴。   小十悄声说:“二夫人才是最大的敌人。我们可不能再斗了。”   小六说:“你别来抢我新衣裳的布匹就成。”   小十解释说:“那布的颜色不适合你。”   小六哼一声。   ——   衣裙飘飘,旖旎风光。这是慕二公子的花园。   骄阳下,二十挥汗如雨,腿间跟着了火一样,烫得生疼。她踮着歪扭的小步子,跟在十五身边,假装帮忙控制风筝。   凉亭边,慕锦看着二十煞有其事地左手绕线,右手拉线,笑了笑。   “二十。”十五回头,低问:“二公子为什么昨晚……   得知二公子又上了二十的房间,小十早上在花苑来回踱步了十几圈,再如何推敲,也不明白原因。   十五藏不住话,又和二十关系熟,当面问了出来。   二十摇头,苦笑。别人纠缠的是喜欢的女人,二公子反其道而行之,就爱戏弄生厌玩物,享受征服的喜悦。   十五把风筝拉回来,说:“我们这些没名没份的,独宠反而不是好事。你要当心些。”十五吃了上次的教训,认知比从前清楚多了,也是长了记性。   二十点头。别说花苑的女人了,今天十四投过来的目光,都让二十如坐针毡。   二公子劈人的那股劲儿,有什么值得争宠的?二十眼皮直打架,巴不得有谁赶紧把慕锦给勾走。她十岁干杂役,十二岁当丫鬟,吃过多少苦,都没敢说尝过“哑巴吃黄连”的滋味,直到遇上了二公子。她真成了哑巴,真吃上了黄连。   想到这里,她看向慕锦。   明明两人都是半夜没睡,那位大爷,腻在小六的怀里,张扬的神色,却像是睡足了三天三夜。   十五见二十迈不开腿,心中了然。“你休息去吧。”   二十离开了人群,她没去凉亭,靠在一旁的榆树下。   前方的那一群女人,似乎和刚才有些变化。可究竟哪里不同,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二十累垮了,在阴凉的树下闭目养神。   闭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   ——   慕锦从小六的怀里坐起来,“散了吧。”   一句话,众女人扑腾扑腾过来。再一句话,她们又离开了。花园冷清下来,只剩慕锦和一个睡在树下的女人。   二十睡得很熟,他到了她的跟前,她也毫无反应。一开始,她是靠着树干的,睡着了,自然卧倒在草地上。   慕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河蟹壳色的衣裙沾上春天的草屑,乌黑长发遮住了她半个脸蛋。一个普通姿色的女人,掩住了半脸,终于不那么碍眼。   他轻轻折下一根树枝,拧断了枝上绿叶,再用这光秃秃的树干,挑起她的头发。   她露出脸蛋时,慕锦“啧”了一声。当初将她收进掩日楼,恐怕是因为他没想起她的长相。   他扔掉树枝,伸手探向她的颈肩。   二十皱起了眉,在梦中感觉到了这份真实的危机。   他的五指轻轻拢住她的脖子,只要一成力,或许连一成力都不需要,就能送她见阎王。慕锦静止许久,抽回了手。他笑了一声:“胆儿真肥。”   二十猛地惊醒过来,刚才似乎梦见了森悚的阎王殿……   花园里除了她,空无一人。   她拍拍额头,站起来。睡了这么一阵,终于活了回来。   才刚走出花园,听到一声呼喊:“二十。”   十一走来:“半天找不着你,上哪儿去了?风筝放着放着,你就突然飞走了似的。”   二十笑了笑。   十一给二十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你真是,二公子在场,竟然还敢偷偷躲起来。幸好二公子没有发现你不见了。”   二十也庆幸,左拥右抱的二公子顾不上她。否则又免不了受罚。   两人并肩往掩日楼走。   忽然,二十明白刚才哪里不对劲了。   二公子提议放风筝,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听话地一一跟上,独独少了十一。   十一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来到就扬起风筝线,笑着和十五赛跑。   女人众多,十一的出现虽然突然,却不突兀。   不过,二十留意到,那时十一的素色裙摆沾有几滴灰渍。现在十一换上了水绿襦裙。   “二十。”十一说:“我在庙里求了一张平安符。”   二十想,也许十一今天回来晚了,怕被二公子责罚,于是混在了人群中。   二十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第10章   闲着也是闲着,慕锦和尚书之子相约游玩。   二公子这样的还能交到朋友,实属难得。尚书之子是兵部尚书的独生子,名叫丁咏志,就是小六口中,遇上山匪顾不上十五的那位。尚书之子在京城的风评尚可,然而众女人觉得,能与二公子为伍的,必不是善茬。   埋汰尚书之子的话,只敢躲在花苑讲。   慕锦这回挑了小十和十一陪伴。   仆人到掩日楼传消息。   十一怔了一下。   十四讶然,“竟然不是二十?”   二十立即退了一步。要是二公子能把她抛之脑后,那就谢天谢地了。   十一抿抿唇,柔柔一笑:“好。”   前些日子,十一过着寡淡的生活。   十四笑问,是不是下半辈子要出家当尼姑了。   十一当时不予理睬。   近日来,她的双眸越发明亮,鲜意怒放,素裙换成了水色鲜衣之后,活脱脱一株含苞牡丹。   这可羡煞了众女人。   小六偷偷地问十五,“十一用了哪家的胭脂水粉?竟然回到进府时的年轻模样了。”   二十注意到了十一的变化,想不起从何时开始。等发现时,十一的眉角挂满了小女人的娇俏。   联想到十一那天在寺庙里说的话,二十有了些猜测。她将答案藏在心底。   慕锦和丁咏志去了郊外。   小十很久没有服侍过二公子,出发前,趾高气扬地炫耀:“二公子说,和我一起欣赏美景。”   回来了,小十左手握拳,捶打小腿肚,右手拍打左肩。哪还有早上的气势,还能喘口气就不错了。她打了一个哈欠:“没什么风景,就是灵鹿山那座没几丈高的瀑布。丁咏志的妻妾在水边生了个炉子,他坐那钓鱼呢。二公子独自回马车休息去了。”   任何不寻常的举动,由慕二公子去做,就见怪不怪了。   小十继续说:“我和十一没办法呀,唯有跟着一起烤鱼。丁咏志的火候没控制好,差点把我衣裳烫了个窟窿。好,烤完鱼得回来了吧,丁咏志不!逼着我们和他的妻妾一起爬山,见我真的喘不过气了,才让我下山。丁咏志比二公子可恶多了!”   末了,小十低下声,“听说……山匪的老窝就在灵鹿山。幸好……这回没碰上他们。”   十五被劫的遭遇,众人心有余悸。   这趟出游还有一收获,那就是小十和十一抬回来一个木桶。桶里装了七八条鲜鱼。肥美的鲜鱼堆在一起,甩甩尾巴,给绊住了,相互丢白眼。   小六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们要抬这东西回来?”   “公子非要我们抬回来。”十一满脸无奈:“说平日我们跑动太少。放风筝那天,二公子不太满意……”   众女人面面相觑。   “这么多,送到厨房去,我们今晚就吃鱼吧。”小六说:“哎,尚书家的公子武功不高,钓鱼还是挺能的啊。”   “不是他的功劳。湖中有一个洞口,这些鱼是从那儿冲上来的。”小十沉吟片刻,又说:“我爹爹跟我讲过,三十几年前,大霁的皇城是江州。当年修建的帝皇陵墓,听说藏在灵鹿山深处。翻过灵鹿山不就是江州了嘛。早些年,盗墓猖獗,陵墓的宝贝都没了。水底有一条通往江州的暗道,里面的夜明珠也被扒走了。今天见到的瀑布洞口,我猜……是不是就是这暗道?”   “要去江州……”十一笑了,“官道就有两三条,哪还用潜水底走。”   小十伸了伸懒腰,“是呀,只有鱼儿走了。”   ——   过了几日,二公子又有了花样。他召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分成两队,组一场蹴鞠赛。   这可苦了众女人。她们在慕府衣食无忧,就是有从前干过苦力的,现在都懒散了,除了女人间吵闹,她们没有别的消遣,更甭提跑来跑去踢蹴鞠了。   话虽如此,面对温柔浅笑的二公子,谁也没有胆子诉苦。   唯一敢违抗二公子命令的二十,已经成哑巴了。   二公子体恤众女人的雪白肌肤,直到太阳落山时,才开场比赛。   女人们毫无章法,踢不到球,反而绊了自己。除了懂点拳脚功夫的十四,其他不爱走动的女人,踢的哪是蹴鞠,无非志在参与,逗乐二公子罢了。   正巧,慕三小姐经过花园,听到了惊慌的喧闹声。   “啊!小六,这边,给我!”   “啊啊啊!踢不到!”   “天,它自己跑了,跑走了。”   “快追啊!”   花园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慕冬宁停下了脚步。   眼前飞扬着五颜六色的襦裙,声声尖叫极为相似,一时间分不清谁在跑,谁在踢。可谓是群魔乱舞。   见到纳凉的慕锦,慕冬宁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叹气,移步到凉亭,“二哥。”她每回求情时,就像这样拉长尾音,又委屈又娇气。   从她进来花园的那一刻,慕锦就弯起了笑。“冬宁,过来欣赏美景。这才叫养眼。”余光不小心扫到二十。   二十无法出声,在场外当候选。夕阳斜斜烤下来,霞光映在她的背上,素裙亮如金穗。   他撇嘴,低不可闻地说:“唯独这个,搅乱了一锅粥。”   慕冬宁也看到了拭汗的二十,劝道:“二哥,她们都是你的枕边人,你想这一出折腾她们,干嘛呀?”   他说:“多活动,床上机灵点。”   慕冬宁羞了脸。   慕锦刚才是随口一说,见她面红,他收敛起轻浮的姿态,倒了杯茶,递给她:“最近常来我这儿?”   慕家三位晚辈,二公子在西,大公子向东。三小姐的明昼阁居中,只有她的院落小径可以通往东西两个方向。   慕锦说的不止今日,还有那天慕冬宁去掩日楼的事。“二哥,阿蛮她……”慕冬宁顿了顿。   徐阿蛮这个名字,在二十进了掩日楼以后,就没人叫过了。慕锦不知道阿蛮是谁。因此,慕冬宁改了口,“二十的嗓子怎么了?”   慕锦扫了二十一眼,“声音被猫叼走了吧。”   慕冬宁央求道:“给她请个大夫吧。”   慕锦说:“不碍事,死不了。”   “二十以前是我的丫鬟,我很喜欢她,希望二哥也善待她。”   “原来她真是丫鬟。”难怪了,这长相也就丫鬟命。   慕冬宁禁不住蹴鞠场的尖声喊叫,坐了一会儿就离开。   凉亭没有清静多久,苏燕箐闻声而来。   也是古怪,她见自家丈夫的次数,还不如二十见的多。   赶走小九以后,苏燕箐受了一场风寒,接着又咳嗽了半个月。   那个名叫银杏的丫鬟抱怨说:“泽楼风水有问题吧。”   肖嬷嬷呵斥一声:“别胡说。”   银杏红了眼睛,“小姐大病小病,接连不断。老爷至今都没有质问慕家,恐怕惦记着慕家的钱庄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肖嬷嬷说:“现在应该先让小姐养好身子。再说了,小姐受了风寒,老爷质问起来,倒霉的是照顾小姐的你和我。”   银杏噎了一下,又说:“这么久了,姑爷就来看了小姐两回,除此之外,整日沉迷那群狐狸精。”   肖嬷嬷冷笑:“狐狸精年纪大了、老了,迟早要走的。”   今日,大病初愈的苏燕箐被喧闹声吵醒。热闹的蹴鞠场,无疑在她的心火上添了一把柴。   苏家小姐排场大,一群仆人跟着,才踏进园子就引人注目。   慕锦正眼都不甩。   她脚尖踏入凉亭,“相公好雅兴。”   他啜一口清茶,“夫人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已无大碍。”苏燕箐先是看一眼妖娆多姿的众女人,移眸见到场外的二十,她勾起无声的冷笑。   苏燕箐制得住当面的闲言蜚语,可“口”这一字,乍看围得严严实实,四面八方透的全是风。苏燕箐蔑视掩日楼失宠的女人,可如今,哪个不是背后讥嘲她。   归宁那天,苏燕箐一来顾及面子,二来保护慕锦,没有告知父母,她被慕二公子遗弃在新房的事,她盼着有朝一日,二人琴瑟和鸣。   此时那位郎君,笑里冷峭,问着:“夫人要不要下场比一比?”他不在乎妻子的想法,也没有留下任何承诺。   火烧胸腹,苏燕箐险些崩了表情。   奔跑的小六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呀……”她跌成了四脚朝天的糗态。   苏燕箐转向慕锦,“不了,我玩不来这种粗鄙的追逐打闹。”   慕锦搁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比赛是我组的,夫人说的粗鄙,莫不是将我也算进去了?”   她在他身边坐下,拂开他肩上的黑发,“相公是大户商家,开些下人们的玩笑,并不过分。”   “她们可比下人矜贵。”慕锦闪开她的手,抬眉一笑:“红颜难求。”   苏燕箐看向二十,“这位红颜……”停顿片刻,没听他接话,苏燕箐又道:“相公别有兴致。”   慕锦定定看着苏燕箐,“没想到,夫人才嫁过来没几天,就要骑到我头上了。”   苏燕箐脸色骤变。   银杏急了,插话道:“姑爷,小姐她……”   慕锦飞了杯盖过去,“我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奴婢知错。”银杏连忙退至亭外。   肖嬷嬷瞪了银杏一眼。   银杏低头,噤若寒蝉。   慕锦说:“自己去领罚吧。”   苏燕箐辩驳:“相公,银杏是一时——”   “你有空——”慕锦终于正眼看她了,“就回泽楼好好管教丫鬟,这儿风大,别让丫鬟闪了舌头。哦,夫人也不乐意观看比赛,好走不送了。”   苏燕箐没料到,慕锦连台阶都不给她。但是,她坐定了,纹丝不动。说到底,她才是慕锦的第一夫人,慕家万万不会和苏家交恶。   二十汗津津的,手指挑了挑黏在脸上的发丝。无意间,她向亭中望去一眼。那双夫妻的对峙,凭苏燕箐的表情,二十猜到了些许。   正是这时,慕锦向她招了招手。   二十顿感不妙。   见她不动,慕锦挑了眉。   于是,二十听话地过去了。   慕锦一把拉住她,抱到腿上,亲昵地在她耳畔吐气。   这下,不仅苏燕箐目光阴狠,连其他女人看二十的眼神,也有了异样。   二十僵直身子,听着他的话。   他说:“我讨厌聪明的女人,尤其是像你这样。该聪明的时候,装傻充愣。该糊涂的时候,又精明得跟鬼一样。”   他的呼吸吐在她的颈间,她觉得更热了。   “你啊……”他在她的小尾指处捏了捏,勾着一抹坏笑:“偷听我的秘密,我恨你恨得牙痒痒的。成了我的宠妾,我夫人也将你视为眼中钉。我等着看,看你的下场有多惨。” 第11章   慕锦气定神闲,扣紧二十的细腰。   二十木然,眼睛盯紧了前方的亭柱。这对夫妻的恩怨,她能躲就躲。   苏燕箐眯了眯眼睛,在银杏和肖嬷嬷忍不住脾气的时候,苏燕箐忽地换上了温柔的姿态,凝眸看着慕锦,“相公,我先退下了。”至于心中是如何咬牙切齿,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美人的喜怒哀乐,比风景更胜。慕锦这才露出了欣赏的微笑:“夫人请。”   苏燕箐记住了二十。临走时,她留下一个莫测高深的眼神。   十五见状,起了忧心。   比赛完了,她紧紧跟着二十。   回来掩日楼,十五进了二十的房间,关上门才说:“二夫人今天来者不善,你一定要当心。当初姓苏的污蔑我盗她首饰,命令中年嬷嬷搜我身子。这丑妇力气大得很,握住我的手臂,我就挣不开。她手指暗藏几枚细针,把我的腰刺了好多下,我如何求饶都不肯放过我。这些主仆不是个东西。”   二十心惊。当初只听十五咒骂,却不知苏燕箐耍了这等阴险手段。   对比二夫人,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的争宠,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就连爱打架的十四,也从来没有使用过伤人的暗器。   二十莫名产生了一种战前紧迫感。   ——   过了两天。   二十的肩伤痊愈了。接骨之后,疼痛减轻许多,不过这几日抬手不太方便。今日终于无碍。   十一去花园摘了杏花回来。她哼着歌谣,将银白花瓣晾在台上。在她眼里,掩日楼的院落,很久没有这般明艳过。   二十推门出来,见到十一的侧影。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为何掩日楼没有花植。住在这里的女人,比花美、比花艳。   二公子挑人的眼光,当是出色。就是酒醉之时,失了水准。   “二十。”十一转过脸来,笑颜如画,“待杏花晒干了,可以制成香缨。你啊,别只绣绢帕。香缨、荷包,这些也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二十点头。   十一拿出了自制的香缨,递给二十。“喏,这个送你。”顿了顿,她掩嘴一笑:“我的手艺不如你,别见怪。”   十一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声音常有上扬的语调,焕发新的生机。   二十没见过十一这样鲜眉亮眼的模样。她进掩日楼的那年,十一已经失宠了。   二十欣喜地接过香缨,然后上前陪十一摊晒。   寸奔已在楼外站了片刻。他无声无息,看着里面的女人。   二十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比杏花白净的手腕。   寸奔抬眼看日天,唤道:“二十姑娘。”   指尖捻着杏花,二十抬起了头。   寸奔一身玄色劲装,神清骨秀。他常年跟在慕锦身边,却未沾染半分轻浮。这般干净的少年模样,府里多少丫鬟芳心暗许。   他的目光几乎没有重量,停在她的脸上,说:“二公子有请。”   十一怔了下,二十受宠的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一放下自己的花篮,接过二十的那个,说:“去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二十转向寸奔,拉拉衣裳,做了一个穿衣的动作。她正想,如果寸奔不理解她的话,她该再做什么手势。   寸奔意会过来,说:“二公子今天要出门,你换一件吧。”   她笑着回房换衣。   她虽然现在是个哑巴,和别人的交流依然顺利。从前的二十是一个倾听者。少了话语,也不妨碍别人跟她诉苦。所以,女人们没有因为二十的失声而孤立她。   二十跟着寸奔走,和他保持三尺距离。   去的不是崩山居的方向。   寸奔没有解释。他习武多年,放慢步子也比常人走得快。   二十小跑才能勉强追上。   他察觉到了,索性停住脚步。   二十忘了收脚,险些撞上他的背。她连连后退两步。   寸奔回身:“抱歉。”   她摇摇头。   寸奔寡言,二十无声。两人静默地出了府。   见到门前的马车,二十有了不祥之兆。应该说,只要见到慕锦,就有灾祸降临。他与她,大约八字犯冲。   “二十姑娘。”寸奔说:“二公子在里面等你。”   她回了神。   慕锦爱笑,寸奔冷峻。这对主仆都是一个表情阅遍山水。她看不出所以然。   她踩上马凳,掀开帘子。   迎面劈过来的,是慕锦的一句话:“掩日楼过来几步路,你走了一刻钟。”   二十疾步跟着寸奔过来,其实只花了半刻钟。   慕锦奚落着:“让你放风筝,你躲到树下偷懒,让你踢蹴鞠,你也在一边凉快。床上就更别说了,跟木头一样。杀了你,是不是更痛快些?”   二公子嘴上把二十杀了不下一百遍,光说不练。   二十低头听着。反正她是哑巴,二公子说的再多,她也无需回答。这样一想,这哑巴当的就舒服自在了。   马车走了一阵,马车里静默了一阵。   慕锦这才道出今日之行的目的。他穿了件茶白宽袖长袍,金线绣有几朵云纹。噙一抹笑意,撞几分风流。“带你上浮绒香,学几招伺候人的本事。不指望你生龙活虎,至少也该楚楚动人。”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又没有质疑的余地。她恭敬地坐在边上。   他懒洋洋地说:“过来捶背。”   二十弯腰上前,跪坐到他的侧边,闻到了淡淡的薰香。   以前他多用清凉平静的檀香。薰香更适合目空一切的二公子。   “大力。”慕锦不满意她的动作,“你是哄睡,还是捶背?”   二十发力,狠狠地捶打他的背脊。   他舒服地叹了一声:“你到府里多久了?”   “……”   “哦,忘了你是哑巴。”   片刻过后。   “早知当初。”慕锦没头没尾地说:“就不给你毒药了。”光他一人说话,无聊。   ——   民间传,当今太子萧展,成年礼的那一晚留宿在了浮绒香。   多少人仿佛站在太子床边围观过,将这晚成人礼一五一十道出,没有放过任何细微末节。   为何太子放着宫里众多美女,选这民间青楼完成成人礼,老百姓不做深究。皇家的风月,可作的文章太多太多,真伪难辨。老百姓图个嘴皮乐呵,安慰自己,皇城不过如此。   浮绒香是京城第一花楼。   十五是慕锦从青楼赎回的女人。她不愿再回去,抱住慕家这块浮木不放。也正因为十五从小就在青楼长大,若二十要学风月技巧,何必出府?   说到底,又是这位爷折腾人的招数罢了。   马车停下。   寸奔低沉的声音传来,“二公子,到了。”   “嗯。”慕锦睁开眼,和二十说:“捶背捶得我能睡着的,只有你了。你这也是一项保命的技能。想到你还有这用处,我自然留你一命。”   二十恨不得直接拿把铁锤,捶死他算了。   浮绒香小楼建在万碧湖边,岸边柳绿割破了纯白的晴天。湖边停有几艘画舫,甲板上竖着鲜艳的花旗。   二十不曾见过这等阵仗。   慕锦潇洒地展开折扇,说:“这个月有花魁赛。”   二十拖着步子,走得慢,故意和慕锦拉远了距离。她此时离寸奔更近。因此,慕锦的解释她没有入耳。   二十转眼看见,寸奔一路驾马车而来,额上余几滴汗水,几缕碎发粘在他的脸上。   慕锦利落地合上扇子,浅浅一笑,问:“寸奔,你上回相中了哪位姑娘?”   二十收回了目光,开始东张西望。   寸奔低首:“回二公子,没有。”   浮绒香楼前,一位大花紫裙的鸨娘,眼里亮如黄金白银,她挥着一条桃红绣帕,热络道:“慕公子!”   那一条绣帕,二十有些眼熟。   “慕公子,欢迎欢迎。”珍娘是浮绒香的鸨娘,年过三十,风韵犹存。脸上涂有养颜粉,阳光下闪着细碎的珠光。“你可终于来了。”   慕锦直接问:“盈盈呢?”   “得知你要过来,她已经准备好了。”绣帕在珍娘的指间翻飞。   二十目不转睛,认出了这是她的绣品。   “嗯。”慕锦看向牡丹花旗的那艘画舫,“盈盈在船上?”   珍娘应声:“是,是。”   慕锦转身走去。   二十跟上。   “哎……”珍娘上前拦住二十,刻薄的眼睛将二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慕公子,这位是……”   鱼龙混杂的青楼,无奇不有。珍娘见过有男人带女人来逛浮绒香,但这事,发生在慕锦身上,就格外出奇。   “她是我府上的……”慕锦想了想,说:“丫鬟。”   “哎?”珍娘还以为,二公子这是给她送女儿来了。“她要跟着进去吗?”   “嗯。”慕锦上了画舫。   寸奔止步在湖边,抱剑坐在树上。   ——   扈盈盈曲膝行礼,抬头见二十,她问话语气和鸨娘一样:“慕公子,这位是……”   慕锦回答也一样:“丫鬟。”   “这可是头一回见二公子的丫鬟啊。”扈盈盈更惊讶了。她只见过慕二公子的护卫,是一个十分俊秀的男人。二公子带丫鬟出门,本就稀奇,何况还是上青楼。扈盈盈几乎以为,二公子是过来砸场子的。   慕锦解释说:“丫鬟要嫁人了,没有男女经验,领她过来涨涨见识。”说得理直气壮,说得理所当然。   其实就是无理取闹。二十面无表情。   扈盈盈手捻绣帕,捂脸一笑:“能让二公子亲自领来,想必是一场盛大的亲事。”话说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哪知,扈盈盈多嘴加了一句:“是嫁给寸奔公子吗?”   二十愣了愣。   慕锦手执白扇。展开、合上,展开、合上。安静的画舫里,只有那把白玉长扇开合的声音。   “哗啦”,“嗖咔”。   “哗啦”,“嗖咔”。   “哗啦”,“嗖咔”。   …… 第12章   听着白玉长扇的一开一合,扈盈盈冷汗直冒。   慕锦笑容可掬,轻巧地把玩玉扇。   扈盈盈自知失言,掩了掩嘴。   过了好一会儿,慕锦说:“寸奔暂时没有娶妻的想法。”合扇的动作干净利落。   “是是是。”扈盈盈赶紧换上迎客的热情笑脸,“二公子,这儿坐。”她转向二十,“这位姑娘,你也坐。”   扈盈盈再也不敢把二十当丫鬟了,可二十深知自己的身份就是丫鬟。她看向慕锦。   他笑意浮在嘴角,利刃藏在眼底。“坐吧。”   二十福身答谢,落座。   慕锦问:“花魁赛的赛绩如何?”   这话题安全,扈盈盈稍稍安心。“也就那样。”   窗外其余画舫传来一阵悠扬的歌乐。   慕锦不喜。   扈盈盈放下了窗户的密帘。   慕锦说:“我今日来,就是保你夺冠。”   “二公子破费了。其实,这些都是招揽生意的名头。这个月花魁赛,到了端午,还有龙舟美人。接着,又到了京城双艳,一年四季能赛上回。名次嘛,姐妹们轮流转。”扈盈盈也是实诚。   “我既然来了,要是风水转不到你这儿,我可不爽利。”   扈盈盈温婉一笑:“这……那我先谢谢二公子了。”   慕锦和二十的椅子靠得很近,他和扈盈盈反而离了五尺远。   不知这对男女什么时候才开始风月之事。毕竟这才是二公子此行的目的。在马车上,二十做足了心理准备,哪怕见到二公子糜烂不堪,她也要保持镇定。   二公子和扈盈盈聊天没完了,客套许久。   二十难免走神儿。   忽然听得扈盈盈问一句:“这位姑娘,好酒吗?”   二十这才见到,扈盈盈不知何时抱了一个酒坛子。   二十既然是慕锦的丫鬟,能不能和主子一起喝酒,也要听他一句话。   慕锦代她回答:“不了。”   “二公子。”扈盈盈又说:“这一坛浮绒香,是我让珍娘给你留的。”   “也就你们这里的浮绒香,才是真正的美酒佳人。”慕锦话中有话。   扈盈脸色微红,“二公子见笑了。”   既然提到了美酒佳人,接着想必要步入正题了。二十把腰板挺得更直。   然而,那双男女又聊起了酒。   扈盈盈说:“百随的酒太辣。”   慕锦说:“东周的酒太甜。”   瞧这架势,似要高谈阔论一番。   无聊至极的二十,唯有将眼睛放在扈盈盈的绣帕上。   这也是二十的绣品。原以为见不到买家,谁知今天这么巧,一遇就是两。   更巧的是,顾着闲聊的慕锦居然捕捉到了二十失神的空档。他眼眸一转,问扈盈盈,“你这丝绢,绣工挺精致的,是在哪儿买的?”   二十眼睛亮了起来。虽然二公子品行不端,但是自幼玉食锦衣,他觉得精致,肯定是非常精致了。   扈盈盈扬了扬绣帕,“二公子对女儿家的东西也有兴趣吗?”   慕锦摇着扇子,“刚才见珍娘也有一条相似的。”   “嗯,这是自东周而来的布品和绣艺。”扈盈盈将绣帕拉开给慕锦看,“才摆出来就被抢购一空了。珍娘靠着关系才买到的,分给了花魁赛前几名的姐妹。”   东周?二十有些疑惑。   慕锦故意说:“想必价格可观。”   扈盈盈附和道:“是啊。”   布匹确实极好,但不是来自东周。每月,马总管给二公子的侍妾添置新布。二十不做新衣,而是将布匹绣成绢帕出售。二十的绣品被冠以东周的名号,哄抬高价。然而,她分得的银两,不过是普通刺绣的价钱。   慕锦了然,低下声:“没想到你还留了这一手。”   二十暗叫不妙。他就是某天拿起看了几眼,哪料竟认得她的手艺。   “一个小陪寝,月月吃慕家的,穿慕家的,用慕家的,还偷偷攒钱,居心叵测。”慕锦声音更低,靠得更近,吐气在二十的耳畔。   二十强作镇定,看他一眼,满脸无辜。   扈盈盈指尖缠着绣帕,揣摩着二公子的真正来意,以及,那位丫鬟模样的姑娘,是何身份。   刚才也是扈盈盈糊涂,慕二公子嘴上说这是丫鬟,但二十的衣裳布料皆是上等丝绸。哪家的丫鬟能有这般优待?   慕二公子挑选妾室,像是用尺子丈量过的一样,眉目均匀,动静皆宜。眼前这位,说好听些是小家碧玉,可不是上人之姿,如何入得了二公子的眼?见他俩亲密的姿态,扈盈盈觉得有些不寻常。   诡异的寂静过后,一声惊叫从外面传来,“着火了!船着火了!”   扈盈盈一惊。   这时,外面的丫鬟跑了进来,惊惶地道喊着:“扈姑娘,兰姑娘的船冒烟了!”   扈盈盈掀帘。   花旗为玉兰的那艘画舫浓烟冲天,火苗暂时没见着。船舫之间相邻极近,如若真的火势蔓延,必是连成一片。   “二公子,我们快走吧。”扈盈盈连忙带慕锦和二十出去。   逃生的人群如果不想跳湖,只能往相邻的画舫跑。一个肥重的男子跳上了扈盈盈的这艘船。巨大的冲力,使得船只颠簸了下。   扈盈盈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滑倒。   慕锦及时搂住了她的腰。   她焦急地说:“真的着火了。”   玉兰画舫这时起了大火,尖叫声此起彼伏,一个狼狈的男子来不及穿上外衣,跳进了湖中。   火焰遇风,直往扈盈盈的画舫吹,将慕锦和扈盈盈逃生的路给挡了。   四周陆续有跳湖的人,扈盈盈拽了拽慕锦的袖子。   他拖着她,继续向甲板走。   她拉住了他,“二公子,来不及了,跳湖吧。”   慕锦笑笑,“我护你上去。”   话音刚落,肥重男子没站稳,撞到了慕锦。   船只摇摇晃晃,晃得慕锦连同扈盈盈,一起落了水。   二十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二人掉了下去。   寸奔就在岸边,应该会及时赶来吧……   二十握了握拳,掉头就跑。身后传来扈盈盈的呼救,混在惊闹的人群里,十分尖利。   二十停下脚步的同时,被一个大汉撞到,摔在了船板上。手指险些被一个匆忙而过的男人踩中。   她转头看湖中。   扈盈盈嘴里灌了几口湖水,话音模糊不清,“救我!二公子……”   而慕锦,沉得比扈盈盈更快。   二十:“……”   就在二十以为,慕锦要一落不起的时候,他顽强地上来了,而且拉住了扈盈盈的手。接着,湖面扑腾的扈盈盈被他拉得沉了下去。   这一刻,二十想了很多。她的未来,她的家乡,以及慕家。   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可以说是依附慕锦而生存。虽说女人们衣食无忧,吃穿用度有慕家。可是她们没有月银。有什么生活需要,报给马总管,马总管会一一购置。   小九走的时候,二公子赠了一车金银珠宝。   一旦二公子不在了,大公子可没那么仁慈,给二公子的妾室发放遣散费。   无一技之长的女人,失去了慕家,连生活都无法维持。   这是其一。   其二。   主子落水,二十不能见死不救。如若她不识水性还好,可是当年进慕家,陈副管家问她有何特长,她诚实地坦白自己精通水性。   万一,慕二公子溺死在万碧湖底,她肯定脱不了干系。   慕大公子不会放过她,慕老爷不会放过她,恐怕还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二公子和她两人踏上画舫的那一刻,他的生死就和她的安危绑在了一起。   二十沉沉地看着湖水。   再等下去,就算寸奔来到,二公子也无力回天。   二十深吸一口,跳下湖,向慕锦游去。到了他的身边,她捉住他的手臂,把他向上拽。   他像是失去了意识,只知道拉住扈盈盈不放。   可怜的扈盈盈,本来自己能够浮起来,却因为慕锦而动弹不得。   慕锦和扈盈盈二人的重量,凭二十如何又拽又推,也没办法将他们拖到水面。   关键时刻,扑腾的水花中,出现了第四个人——寸奔在水下托住了慕锦的腰,他看向二十。   二十意会,放了手,改去拉扈盈盈。   寸奔将慕锦托出了湖面,唤道:“二公子!”   慕锦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寸奔飞身一跃,将慕锦带上了岸。   二十扶着扈盈盈,慢慢地游过来。   扈盈盈憋气憋得满脸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恐万状。在水中,她紧抱二十,到岸边,她放开了,自己使劲爬了上去,无力地躺倒在地。   二十拧拧裙子的水,再抹一把脸。   寸奔一声不吭,半跪在慕锦面前。   慕锦刚才吐了几口脏水,已经清醒了。他左腿曲膝,左手搭上膝盖。如果忽略湿漉漉的衣袍,这潇洒的身姿,就又是自由自在的二公子了。“寸奔。”   “在。”   二十觉得,寸奔说话的声音,也像在湖中浸泡过,重量沉了不少。   慕锦说:“送盈盈回浮绒楼。”   “是。”寸奔起身,转向扈盈盈,“扈姑娘,能走吗?”   扈盈盈缓过了呼吸,坐起,“可以……”她拢了拢单薄的衣衫。   寸奔的眼睛只停留在她的颈部以上,礼貌地说:“请。”   “二公子……我先走了。”临走时,扈盈盈行礼道谢,“谢谢二公子救命之恩。”   二十想,真要等二公子救,扈盈盈恐怕已成水中冤魂了。   寸奔和扈盈盈远去。   着火那边叫声不断,岸边的慕锦和二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二十裙上的海棠花浸了水,萎缩成团。她预感到了危机。   果然,慕锦欣赏湖水的眼里,映不出任何美景。向来笑里藏刀的脸上,浮起冷冰冰的细屑。“没想到,你连我不善泅水的事都知道。”   二十讶然。   “说。”他动作极快,她还没看清,他已到了跟前。“你还知道什么?”   二十摇头,畏怯地缩起身子。   慕锦掐紧她的下巴,“说不说?”   她想再摇头,无奈脑袋转不动,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稍稍放松了力道。   情急之下,二十挣开他的手,跳进湖中。她装作扑腾的样子,在水中浮上浮下,张嘴像是要喊出救命,然后白眼一翻,潜了下去。   不一会儿,二十上岸。看着刚才扑腾的水面,她眼睛瞪大,双唇微张,再用双手捂住嘴巴,做出了十分惊慌的样子。紧接着,扑通一下,又跳下了湖,像是在拉什么东西上来。   最后,回到了岸上。   慕锦琢磨着她连续的肢体动作,缓缓问:“你的意思是,见到我溺水了才过来救的?”   二十立即点头。她再爬起,踉踉跄跄,东倒西歪的,然后一个抽搐,躺地上睡起觉来了。   他靠在树上,“让我猜猜?我那天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没有跟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二十连连点头。   “我能猜到,可见你这出戏唱的很假。”慕锦又挂上了微笑,说:“谎话连篇,骗鬼去吧。” 第13章   在此之前,慕锦逗弄二十,无非闲着没事寻个乐子。   二十说的那些所谓秘密,他自然是不信的。他再糊涂,再醉酒,也不会将底细全盘托出。   慕锦假装成相信的样子,恐吓她,威胁她,见她惊慌得跟小白兔一样,他就畅快不已。偶尔觉得,这女人挺能逗他乐的,留着她也无妨。   有趣的兴致,建立在二十不知他秘密的条件下,一旦情势逆转,慕锦则厌恶这种无法掌控的局面。   眼前的女人是一个大骗子。   画舫着火,他和扈盈盈往外跑的时候,二十的眼睛一直追随他。他以为她想求助,他没管她,她鬼点子多,死不了。   后来她跳江,不是为了逃命,而是过来拉他。当时扈盈盈在呼救,他没有。二十却直奔他而来。   慕二公子没有被除寸奔以外的人救过,谁对他施以援手,他反而生疑。尤其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更加蹊跷。   慕锦不善泅水。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的鼻子只要灌水,就会闷疼肿胀,久了无法呼吸。大夫说这是先天鼽嚏。慕锦的娘亲亦是如此。   如果二十连这一弱点都知道,那么酒醉那晚,他也许泄密更多。   慕锦的酒量极好,唯独喝不了“翌日方歇”。然而,京城的生辰宴,备酒都是这个。   数十年前,大霁京城建在素有“酒泉宴客”之称的江州。   那年,当今皇上十四岁,刚被册封为太子。   一位官员糊涂献错了礼,将一壶民间窨酒呈给了生辰宴上的太子。等他发现,为时已晚。   大霁果酒香气重,醉意轻。而这壶窨酒,酿酒人学了东周的蒸馏术,口感清甜,后劲浓烈。太子抿了一小口,被甜果般的香味吸引,不知不觉喝了大半壶,之后睡足了一天一夜。   于是此酒得名:“翌日方歇”。   也并非所有人都会休息两天,因个人体质而异。譬如二公子,醉一晚上也足够了。   生辰宴那天,慕大公子说:“一年到头也就一个晚上,醉了也就醉了。”   慕锦当时也这般想。无非就是找寸奔唠叨几句罢了。   二公子醉了会讲胡话,这是寸奔说的。   二十还没到慕家的那年,慕锦醉倒在寸奔旁边,嘀嘀咕咕一晚上。   那时的慕锦,讲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其他事情守口如瓶。因此,前年的生辰宴,寸奔没有陪在二公子身边。   二十就遭了殃。   无论醉酒说过什么,第二日醒来,慕锦全然不知。正如他记不得腊月二十那晚说的话,见的人。   “你还知道什么?”慕锦轻问,极有礼貌。   二十摇头。   “你除了摇头还会做什么?”他站定在她的面前。   他的黑影又宽又长,宛如杀人利器。先前,二十存了一丝侥幸。若是她对二公子有救命之恩,或许能逃过一劫,她终究天真了。她不敢仰头直视他,紧紧抓住湿漉的衣裙。鲜艳的海棠花,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慕锦低腰,捏起她的下颚,“你和谁说过我的事?”   她连连摇头,给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她做了一个跪拜的手势,哀求开恩。他会杀了她,这一刻,她相信他会。   慕锦看她好半晌,凉凉一笑,“你还有什么用处?”   二十抖了抖手。她没有,她和他除了上床,什么关系都没有。而且,床上关系也不和谐。   他说:“你除了是个哑巴,一无是处了。”   她明白,所以才必须当一个哑巴,一句不许吭声。她在无声地发誓,他和她说过的话,她至死也不会泄漏。这已经是她最后的示弱。她在掩日楼寡言少语,从不与人道是非。   慕锦眼底阴霾密布,手指滑到她的脖子,柔声说:“你早该死了。”   二十惊慌。   他越收越紧,“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她的呼吸仿佛被横斩成片,脸涨成了猪红色,艰难张嘴。空气越来越稀薄,她使劲向前抓住了他湿透的衣袖。   他问:“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窒息的时刻,她还想着摇头。   他看着她,“没话要说吗?”   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指指自己喉咙。   慕锦冷下脸,这种临死都还在算计的女人怎么能留?   二十离鬼门关只剩一步,只需片刻,她就能见阎王了。她后悔莫及,一滴水珠滑出了她的眼角。   这是慕锦第一次见她落泪。他以前无论如何戏弄她,她只会楚楚可怜地求饶,从不流泪。明明是倔脾气的女人,偏爱装出听话的样子,他越看越来气,气得他放开了她。   新鲜的气息冲进二十的喉间,她跪着剧烈地喘气,舌头发麻。   慕锦居高临下,看她喘得背脊直抖,他说:“我很好奇,那天晚上,和你说了多少?”   他对她掏心掏肺了一晚,醒来后,她握着他的心肝儿,他无从防备。她这个人,是肯定要杀的。留着她,他后患无穷。然而,每每起了杀心,每每又再放下。   二十顺过一阵气,又卑微地跪在他的脚边。   见她那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他哼笑了下。   她真的聪明,时时表明,她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句。   也是,她连死都记得自己是个哑巴,又怎会到处闲话他人是非。   ——   溺水时,扈盈盈仓皇失措,只剩濒临死亡的惊恐。她无从分辨慕锦拉她下水的原因。   慕二公子水性不佳,不是大事。   其原因才是关键。而这,扈盈盈永远猜不到。扈盈盈对慕锦构不成威胁。   寸奔送走扈盈盈,往回返。   从前,二公子再生气,对二十也没有太强烈的杀心。   今天不一样。二公子放她,是因为她甘愿在慕家当一个哑巴。一旦她成为不可控,二公子不会留她活口。   远远看见慕锦和二十的身影,寸奔敛起所有情绪,跃至慕锦身边。“二公子,扈姑娘安全回去了。”   慕锦说:“嗯,回程。”   湖水阻挡了画舫的混乱,岸上草丛静悄悄的。   回到崩山居,慕锦先是沐浴,换衣,然后和寸奔说起万碧湖的大火。   慕锦问:“那艘画舫是如何起火的?”当时的火势不太寻常。肥重男子跳过来时,慕锦敛起功力,伪装成一个普通人,顺势跌倒。   寸奔答:“二公子,此事确是有人故意纵火。”   这个答案在慕锦的意料之中。“知道是谁吗?”   “浓烟乍起的时候,我见到一个黑衣人从兰姑娘的画舫飞出来,我追过去,到了对岸。与此同时,和我一起追人的,还有光顾兰姑娘画舫的张公子。”   寸奔迟来,不是护主不力。他那时正在追黑衣人。   这事,巧合就巧合在,慕锦落水是故意的,等待寸奔的救援即可。可先救人的是二十,她的举动令慕锦生疑,怀疑她知道他鼽嚏的疾病。   “张公子?”慕锦也不知这张公子是哪家姓张的,随口一问:“他凑什么热闹?”   “二公子,此事是因张公子而起。”   “嗯?”   “黑衣人和张公子有过节,纵火烧的是张公子所在的画舫。我追过去,黑衣人很是惊讶,以为我也是张公子的仆人。”寸奔说:“我询问张公子。张公子承认,这黑衣人是跟他争抢兰姑娘的。他把黑衣人带走了。”   “我原以为我慕二又挡谁的道了。”慕锦摇了摇扇。“不是冲我而来,极好。太平日子过得舒服,我无心恋战了。”   “听扈姑娘说,兰姑娘在十天前,曾允诺给一武林人士弹琴两个时辰,定的日子就是今天。可是,张公子砸了三倍的银两,赢得了兰姑娘。”   “嗯。”慕锦懒得理会别人的恩怨情仇,说:“纵火虽然是误会,我却有另外的收获。”   寸奔明白慕锦在说谁。   慕锦倚在长椅,“寸奔。”   “在。”   “让马总管过来讲清楚,这个女人到慕家是做什么的?”   “是。”寸奔转身离去。   ——   马总管负责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二十的来历,他知道大概,却不详细。怕被二公子刁难,马总管拉上了陈副管家,一起来到崩山居。   “二公子,二十姑娘的事,由陈副管家给你详细叙说。”马总管和陈副管家不知二十犯了什么事,这事会不会波及他两,心中忐忑,战战兢兢地站在慕锦面前。   “嗯。”慕锦此时已经从溺水的阴影中走出来,品着上好的毛尖,吹着徐徐的凉风,懒洋洋倚在躺椅上。“说吧。”   陈副管家说:“二十姑娘本是刘府的丫鬟。刘家欠了慕家三个月的粮票。他们一家迁离京城,准备遣散一些奴仆。慕老爷加建了东南书房,又正缺奴仆。我和刘府管家说好,送几个干活利索,手脚干净的过来抵消粮票。刘府管家挑了三个长工、两个丫鬟,二十姑娘正是其中之一。”   听到“干活利索,手脚干净”这几个字,慕锦抬了眼。   陈副管家看不穿二公子的眼神,擦了擦汗,继续说:“这五名新进的奴仆,我一一询问过。进刘府之前,二十姑娘在李府里当丫鬟。本来要跟着李府小姐陪嫁。但是……”陈副管家顿了顿,不知该不该说。   慕锦又瞟来一眼,“说。”   “李府小姐嫁的那位官人,指名要二十姑娘陪嫁。后来不知怎么的,陪嫁丫鬟换了个人,李府把二十姑娘转卖给刘府了。”接着,陈副管家的话顺畅了些,“我们招了二十姑娘,安放在裁缝房。她干了有三个多月,帮着裁缝府里护卫的衣服。”   因话中的某些字眼,慕锦挑了挑眉。   “二十姑娘手艺巧,三小姐特别喜欢她的刺绣。三小姐的丫鬟寻了好人家,出嫁以后,三小姐就收了二十姑娘当贴身丫鬟。然后,就这么……就这么……”陈副管家又开始语塞。从徐阿蛮到二十的过程,就不便多说了。   “嗯。”慕锦的心思,好像没在陈副管家的话上。他转头向窗外,看着逝潭中上蹿下跳的东西二财。   不知是不是二公子也有食人鱼的气场,东西二财嗅着他的味道,格外活跃。   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马总管和陈副管家如释重负,连忙退下了。   半刻钟过后,慕锦端着一盘血红的腥肉,走到逝潭边。   闻到生鲜的血腥味,东西二财的利齿咧了半脸,一跃飞出潭水。   慕锦丢了一片肉下去。   东西二财以尖牙相迎,相互撕扯、咬合。   慕锦看着飞溅的血肉,说:“寸奔,我问你一件事。”   寸奔不明所以。不过,二公子莫名其妙是常态,寸奔也习以为常。   慕锦看了一眼寸奔的玄色劲装。“那女人当丫鬟的时候,你见过吗?”   慕家护卫的衣服都是量身定做的。有些人懒,报尺寸给裁缝房,有些则亲自过去,让裁缝丈量。   “在三小姐身边见过几回。”寸奔回答。   慕锦再丢一片肉,“你俩有无交情?”   “没有。”寸奔目光炯炯,不曾逃避追问。   慕锦和善地笑了笑,“你对她印象如何?”   寸奔看着慕锦,“属下不明白二公子的意思。”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慕锦的眼睛停在蓝空、青山、绿潭。   “属下听三小姐说,二十姑娘心灵手巧。”   慕锦把盘中的生肉丢完了,东西二财也潜下水中剔牙。   给足了时间,寸奔却只答了这么一句。   慕锦问:“没了?”   “三小姐说的其他词句,属下不记得了。”   “心灵手巧?”慕锦看着逝潭如镜的绿水,“冬宁对哪个丫鬟不是赞不绝口,府里就不存在她没夸过的丫鬟。什么心灵手巧,明明就是城府深,心机重。别看那女人柔肤弱体,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其实,山压下来,她都扛得住。”末了的声调像是卷起了寒风。   “二公子是在怀疑二十姑娘?”   “她知道太多了,我心难安。”慕锦说,“不过,既然她已经成了哑巴,就暂且饶她一命。日后斩草除根之时,切记不可妇人之仁。”   “是。”寸奔的回答一如往常。 第14章   夜不能寐。   二十房间的门窗关得紧紧的,生怕二公子的幽魂从缝隙里窜出来。黄铜烛台的火光照在她的侧脸。摇摇曳曳,正如她东飘西荡的心情。   援救二公子,虽说称不上完全的善意,但终归她还是把人给救了。怎料,这生性多疑的二公子,非但没有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反而起了杀意。   二十无比后悔,救这人干嘛?就该让他自生自灭。她一时冲动,把自己置身于危机中了。   越想越沮丧。她拿出自己的小荷包,数了数。   才这么点钱,更加沮丧了。   得知哄抬高价的真相,二十不太想再经由刘大娘出售绣帕。   眼下,一筹莫展。   一,愁的是盘缠。   二,愁的是喜怒无常的二公子。他笑的时候,不一定心旷神怡。他不笑的时候,一定是雪虐风饕。   二公子时而阴,时而晴。今天放过她了,也许睡一觉,明天一早想到了什么,又上她这儿当阎王爷来了。   二十翻来覆去,直到清晨才睡着。   在水中泡了一段时间,上岸后又没有及时保暖,而且失眠疲乏,第二日,二十生病了。一坐起,头晕目眩,她感觉到吓人的温度。用手按住额头。   掌心和额上一同发烫。她无力地垂手,再度躺了回去。   再度醒来,晕沉沉的,耳边是十一在说话:“应该是着凉了。昨晚二十湿漉漉地回来,姜汤也忘记喝了。”   十四平日的大嗓门在这时压得极低,“请大夫吧,烧得脸都红了。”   “我去吧。”十一说,“你在这照顾一下,记得给换凉毛巾。”   十四说:“知道了。”   接着,二十感觉,额上的毛巾被取下,换上了另一条凉冰冰的。   二十平日里觉得,这群女人就算争宠打闹,也说不上多坏。   譬如十四,虽说喜爱打架,可从来不抓脸。女人们的脸一旦毁掉,自然就失宠了。十四不耍这种小手段。   又譬如,上回小十和十一抬了一桶鱼回来。这么多鱼,光是花苑或掩日楼的人都吃不完,于是一起煮了火锅。桌上也有吵闹,闹完也就过去了。   二公子自己顽劣成性,挑选女人的眼光,却十分独到。大公子侍妾们闹的阵仗,可比二公子这边大多了。   有失必有得。二十想,惹恼了二公子以后,她得到的,可能就是这群女人的照顾吧。   ——   二十喝了药,躺下休息。   “二公子。”门外十四说,“二十生病了,刚刚睡下。”   “嗯。”   二十听得这样的一声,接着房门就被推开了。   如果二公子会体恤她,那他就不叫二公子了。   庆幸的是,他今天终于没有用脚踹门。更庆幸的是,她生了病,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搭理他。   二十闭上眼睛装睡。   慕锦进来以后,没有说话。   她本想,他看一会儿应该走了,谁知过了许久,也没有响起再开门的声音。她心里发毛,这二公子不会又要找茬了吧。   她拉拉被子,翻过身子背向他。   他笑了一下。   只有骨子里流淌坏水的二公子,才能以一声轻笑,吓出她一身冷汗。   他说:“你是东西二财的食粮。病死了会影响口感。记得养病。”   二十:“……”感觉二公子才是有病的那个。   遇上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主子,她除了装傻,别无他法,只能继续睡了。   本就晕乎,也就真的睡着了。   小十说,二公子那天谈成了一桩大生意。   十一送大夫出去,途中正好遇见了心花儿怒放的二公子。   二公子询问为何请大夫。   十一如实回答。   听到二十病了,二公子更是喜上眉梢,说:“我去看看她死了没。”   十一费解。   不过想想,那个缠绵病榻的妻子,二公子懒得过问。愿意亲自探望二十,权当是别样的关怀了。   同时也说明,二公子那天谈成的生意不是普通的大,而是天塌的大。   ——   二十在掩日楼养病,足不出户。   慕锦态度模糊,走在杀或不杀的边缘。   几天过后,二十觉得这样躲藏也不是办法,二公子想要杀她的话,深夜给她一刀,就一了百了。   关于绣帕的事,二十没有其他的售卖途径,决定再找刘大娘谈谈。二十出了掩日楼。   寸奔这天回来。   慕府正厅向西,是二公子的居处。走上一段小路,到了路口。北望,由近至远,只见一座花苑,一座掩日楼。向南,是苏燕箐所在的泽楼。崩山居在深潭之后,屹立慕府最南。   寸奔此时正是到了岔口。   缃色衣裙的女子走出了花苑,向他粲然一笑。   寸奔看了眼她的腰牌,“六姑娘。”   她曲膝行礼,“寸奔公子。”   二公子的妾室侍寝,寸奔记得的不足五人。小六正是其一。   一至五都已经不在了,小六成了排号最早的女人,少不经事,天真烂漫,样貌远比年纪小。二公子说,她是这群女人中,最没有心计的。   而最有心计的,现在二十高居首位。   小六往掩日楼的方向走。   花苑又出来一个葱青衣裙的女子,追上了小六,“我也去呀。”   “刚才问你,你又不答应。”   从花苑到掩日楼的路,没有相连,只驳接在岔路口。   初衷大约是为了不让两边的女人争斗。然而,往返两边的路,是这些女人最常走动的路段,连路边的草都秃过其他路。   “二十!”小六笑声起。   寸奔脚步顿了顿,回首一眼。   二十穿着紫棠素裙,阳光下沁了些汗。她向小六微笑,目光不经意地撞上了他。她福福身。   寸奔礼貌地点头,转身离开。   二十站直身子,收回了视线。   小六亲切地拉起二十的手,“走走,上你们掩日楼。”   二十有些疑惑。   小十解释说:“小九来信了。”   小六得意地笑:“她在信中问候了你们呀。”   三人进了掩日楼。   小六拉开嗓子,喊道:“我小六!”   听到她的名号,十四第一个冲了出来,抱手问:“找茬的?”   小六扬了扬手心的杏色信纸,“小九的信。”   十四不屑地撇嘴,“关我们什么事?”   小六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小九离开二公子之后,日子好过不好过?银子够花不?”   “是呀。”小十看看背后,压低声音说:“二公子的妻子虽然体弱多病,可毕竟是正妻。我们谁都不比谁好到哪儿去。难保我们说错了话,就被赶走了。”   十一走了出来,“有话,进房说吧。”   花苑的小六识字,掩日楼的十一认字。其余都不识字。   有二人识字,十四相信了这封的信封内容。十四说:“说来听听,反正那位夫人找我们麻烦是迟早的事,趁早合计合计,没了二公子,该如何谋生。”   小六展开信封,丢出一句话:“小九要成亲了。”   “啊!”众女人大惊失色。   天下分四大国。东周临海、大霁西陆,南蛮焱国,北顺百随。其他小国在夹缝中,求全求生。   大霁红颜名扬天下。   百随男丁多,近年来兴起一股到大霁讨新娘的生意。有些清苦的百随人家,出不起讨妻的银两,直接过境到大霁。   小九正是遇上了百随人士。   小六念道:“百随男子生得亦是高峻。初次见面,他称赞我是难得一见的江南美人,我心儿如小鹿……”   十四插话:“谁乐意听这些风花雪月。”   小六道:“你耐心些。”   十四红袖一挥。   小十戳着二十问:“你小时候见过不少百随人士吧?”   二十点点头。   大霁和百随休战的第五年,签了商贸文书。大霁国界在西埠关的酆乡,那里是百随商人往来的必经之路。   当年,邻居还跟徐爹说:“你把你家阿蛮卖给百随人,那不比干苦力舒服嘛。”   西埠关虽然临靠百随,也是随了大霁的水土,儿郎少,闺女多。徐爹自有国宗祖先,大霁人就是大霁人,哪怕是为奴为婢,也不能远嫁邻国。   小六说:“小九成亲后,开了一间酒馆,当老板娘的日子可舒坦了。”   十一忽地笑了:“这么看来,我们就算离开这里,也不至于孤独一生。”   “小九走了,下一个不知是谁。”小六托腮说:“我觉得我们趁好光景,吃饱喝足,日后讲起这儿的生活,也有个好回忆。”   ——   小九离开,是因为得罪了苏燕箐。   小九有一段时间没有给慕锦陪寝了。那天,她经过泽楼,不小心踩到了一只猫尾巴。   据说那只猫是苏燕箐的爱宠。猫叫得凄凉,凉到了苏燕箐的眼底。   苏燕箐先是厉声呵斥了几句。   小九胆儿不大,没有向慕锦告状。   苏燕箐这才打听了小九的家人,邀了小九过去。说的是宽待小九家人,然而言辞之间都是威胁。   小九可怂。   苏燕箐和慕锦提起,小九想家了。   慕锦了然,让马总管安排了遣散金,给小九践行。   二十巴不得自己被苏燕箐逼得卷铺盖走人。她那时有往泽楼走动。运气也是背,没有一回见到猫,自然也踩不到猫尾巴。   某日,苏燕箐坐到窗边,眯起眼,问:“那个哑巴这几天天天来这儿?”   肖嬷嬷说:“是的。”   苏燕箐冷笑:“不安好心。”   花苑的小十,酷爱小话本。书生小姐的故事,大官贫女的风月,她乐此不疲。   那些所谓的争宠花招,二十听得一二。   如若,苏燕箐不小心掉落玉镯耳环什么的,再诬陷二十也是一个妙计。又或者,二十无意中撞倒苏燕箐,累她负伤,也是一罪。   可惜,苏燕箐身体抱恙。   ——   小六继续在读信:“我与高峻男儿情投意合,有一天,我给他送了一壶翌日方歇……”   二十心不在焉地听着。   二公子会杀她,早与晚的区别罢了。这几日,她一直有出逃的念头。方才讲到百随……   大霁的卖身契,须到官府盖章契尾,方可生效。也有大户人家使出浑身解数,假借其他名目躲避官府盘查。   慕家不屑这些手段,一切按规矩办事。不过,二十当了侍寝以后,马总管没有撤销契尾,仍然把二十视为府里丫鬟,月月上缴税银。   无论二十走到哪儿,大霁国的官册上,她依然是慕家的奴仆。   但是,假如离开大霁国土,她就不再受此约束了。大霁的国境线就在她的家乡,越境不是难事。况且,百随尤其欢迎女人入境。   “二十,这是我新制的花茶。”十一的声音打断了二十的沉思。   二十回过神,为自己逃往百随的大胆想法而惊讶。   惊讶过后,平静喝茶。 第15章   寸奔到了崩山居。   有一人正从楼阁出来,那是慕锦常用的线人。   寸奔回头看着线人上桥离去。二公子对二十起了疑心。这线人查的,恐怕和二十有关。   楼上二层有一亭廊,慕锦在摆弄棋盘。   寸奔走路无声,唤道:“二公子。”   “嗯。”慕锦左右手各执黑白棋,自己与自己斗得欢快。   寸奔见到了搁在棋盘旁的信,左下角落款是大大一个红镖印章,正是线人的情报。   慕锦不讲,寸奔也不问,安安静静地站着。   过了半刻钟,慕锦以和局结束了棋局。他抬起了头,二指挑起那封信。   瞬间,柔软的纸张像是负重的利箭,射向寸奔。   寸奔同样用二指夹住,一目十行地看完。   信上有二十的生平过往。可谓是泛善可陈,家住西埠关,有三姐弟,她为长女。为了添补家用,小小年纪出来干活。   慕锦一手扶上窗台的雕花,“不将那个女人的底细翻个底朝天,我不安心。”以前不查,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自己万万不会醉酒泄密。   然而,浮绒香那天,他的自信开始崩塌。   慕锦支手托额,“虽说近几年,我的仇家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暂时相安无事。不过,我慕家生意越做越大,得罪过的人没有一屋也有一车。谁给我身边安插一个奸细,不是没有可能。”   寸奔答:“是。”二公子一向多疑。   “这个女人有些机灵过头了。”机灵的女人是个麻烦,慕锦喜欢傻傻的美姑娘。   寸奔说:“信上写,二十姑娘家境贫寒,生活简朴。或许不是奸细。”   “哦,希望如此。”   “二公子。”寸奔沉稳地开口:“恕属下直言。”   “说。”   “如果二十姑娘真要将二公子的事情公诸于众,她以前有的是机会。”   “她该庆幸她守口如瓶,不然早就人头落地了。”慕锦笑笑:“对她知根知底,利用起来方便些。”   寸奔折上了信。   “只要她乖乖地在幕府当哑巴,我就做一回好人。我三番五次饶她不死,可见我心存善念。日行一善,何乐不为。”说到这里,二公子自己都信了。   寸奔没有接话。   楼阁陷入了沉默。   ——   初夏,天清,无云。   慕锦出外游玩,捎上了二十。   破天荒的,今天寸奔不在。赶车的是一个中年车夫。   二十上了马车,端坐在门边。谁知二公子会不会半途失心疯,又要取她性命。离门近些,逃生机会更大。如若失去逃生机会,那么惨死之时,也让车外的众人瞧瞧,慕二公子是何等心狠手辣。   慕锦倚在坐垫上,瞟她一眼。   她低首,不知在想什么。   她脑子里转的,肯定不是好东西。他命令道:“过来捶背。”   二十坐过去,正要握拳往他背上去。   他拧起她的下巴,笑得跟街上流氓一样,“你是不是瘦了?”   二十的拳头落在他的肩上。她目不斜视,继续捶,使劲捶,当一个听令行事的丫鬟。   “怕死怕得寝食难安?”慕锦抬起她的脸。   她立即点头。寝食难安,茶饭不思。她懊恼,以前去寺庙上香,多是为家人祈福,却忘了给自己求一张平安符。   慕锦放开她的下巴,改捏住脸,“你诡计多端,我相信你可以保命的。就是太瘦了,看看这脸颊。”他捏了好几下,“没几两肉。”   二十半边脸都疼,不得不靠向他。   他松开手,琢磨地说:“我发现,捏几下你还顺眼了。”他近看,“漂亮了。”   她揉揉泛疼的脸颊。二公子这阴晴不定的毛病,是如何养成的?同是慕家主子,也没见大公子和三小姐有这般诡谲的性情。   马车前行。   走过热闹的街道,二十仔细聆听。这市井生活如今成了她的寄托。   前些日子,二十躲在屋里,依着童年的记忆,描画酆乡的地图。这么些年过去了,酆乡官道或许有变,国境线旁边那座山肯定还在那里。由山上越境,那是最好不过。   只要寻着机会,一丝都不能放过。她要自己回家,而非慕家将她的尸首送回家。   二十从思绪中回神,发现外面越来越静。渐渐的,只剩下了鸟雀的声音。她有些戒备。   从进灵鹿山开始,车夫就开始担心。二公子也是的,有官道不走,偏要抄近路。一个半月前才遇山匪,被劫了一姑娘,今天还是没吃教训。眼见越走越深,车夫稍稍拉了下缰绳,回头问:“二公子,前方再走二里路,就是瀑布了。听说……山匪很猖狂啊。”   慕锦倚在棉垫,没有睁眼,懒洋洋地说:“月初官兵不是剿匪了嘛,继续走吧。”   “是。”   马车又继续向前一阵。   然后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车夫的担忧果然发生了,大喊:“啊,又是山匪!二公子,山匪!”   二十脸上没什么反应,柔顺可依。其实心中大骇。上回有丁咏志在场,二公子都能丢人。今天寸奔不在,更加没有尚书之子,二公子岂不是更加自顾不暇了。   慕锦坐起,回车夫的话,“掉头回去。”   “是。”车夫赶紧掉转马车。   马匹发出狂啸,继而狂奔。   狂奔的,还有另外一群马匹。男人们粗放的吆喝也越来越近。   “没想到啊,还有不怕死的敢走这条道,这不是白白给我们弟兄送米粮嘛。”爽朗的声音夹杂在狂躁的马蹄声中。   “弟兄们,吃肉了。”另一道粗粝声音响起。   车夫急了,拉住了缰绳,“二公子,他们拦路了。”   “官兵剿匪,剿的都是什么。”慕锦掀开了帘子,看清前方的壮汉,他眯起眼,“又是你们。”   “呸!这话我说才对,又是你!”领头的蓝裤大汉认出了慕锦,结实的大臂挥动起一把大砍刀,“上次没把你斩成两半。今日——”他往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刀指慕锦,“要你的命!”   “粗鄙之辈。”慕锦眉头没有皱一下,“凭你们鲁莽山夫,敢拦本公子去路。”   二十赶紧拉拉他的衣袖。什么时候了,还摆贵公子架子。如今护卫不在,对方又是凶煞恶徒。这二公子倒好,什么不中听,他就讲什么。最后连累的还不是她。   一个灰衣壮汉拉了拉蓝裤山匪,压低声音:“鲁农,二当家说……别招惹慕二公子了,我们是不是……”   蓝裤山匪,名叫鲁农,他再吐一口唾沫星子,“呸,我们怕他?”那把大刀的利光,将投射到马车的光都给斩断了。   灰衣壮汉白他一眼。   这边,慕锦回头看二十,“拉什么?”   她缩回了手。不管对象是山匪还是慕锦,她都是保命要紧。   灰衣壮汉望一眼马车,再看车夫,铜色脸上咧开大笑。“我们不为杀人。第一劫财,第二劫色,绑个姑娘家给我们山上弟兄解解馋。”   后面一群男人哈哈大笑。   另一山匪喊:“久闻公子哥妻妾成群,分我们一个,算积德了啊。”   又一人喊:“是是,以后我们逢人便夸,慕二公子乐善好施。”   比起一众山匪,二十宁愿给二公子一人糟蹋了。她侧身,躲在慕锦的背后。   慕锦扬了下衣袍,将她的身子罩起,鄙夷道:“你们也配?”   二十戳戳慕锦的背。   慕锦回头。   她指指他别在腰间的钱袋子,做出一个丢掷的动作。   慕锦终于动了眉头,“什么意思?”   她拽紧衣领,再用双手挡住胸口,一副凄惨受辱的表情,使劲地摇头。   慕锦琢磨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被劫色,于是用钱财代替?”   二十连忙点头。   慕锦居然跟着点头,“也有道理。”   二十解下了自己的小荷包,准备要扔给山匪。虽然心疼银两,但是如果她不先自我牺牲,二公子又会疑她使诈。   慕锦伸手一挡,“这是你的?”   她点头。晃晃钱袋子,再指指外面的山匪。她和他,再加一车夫,哪敌得过十几二十个山匪。识时务者为俊杰。   慕锦讥诮地说:“灭我威风。”   二十无言。面对外面凶神恶煞的山匪,她还能如何?   鲁农没空再等这对男女一来一去的聊天,他横刀指向马车,“听明白了吗?”   车夫僵直着脑袋,动都不敢动,“二……公子……”   慕锦一脚横在帘子前,“他们没胆子上。”他回头和二十说:“等寸奔。”   鲁农和灰衣壮汉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劫车!”   二十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拽紧了小荷包。   慕锦忽然拽下腰间的钱袋子,扔给了她。   她双手捧起,不明白他的用意。   慕锦说:“给你自保,去财消灾。”   这时,灰衣壮汉从马上向前一跃,跳到了马车的车顶。   马车颠了一下,车顶险些倒塌。   二十面色泛白,握住钱袋子的手背青筋突起。   慕锦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有一把尖刀横进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拎刀的大块头狞笑:“慕公子对吧?没了护卫,看你还如何嚣张。”   慕锦不屑:“我说了你没胆子,你就是没胆子。”   大块头气结:“你——”   鲁农还坐在马上,喊道:“少罗嗦。我们劫富济贫,不伤人命。”说完,他的眼睛转到了二十,“姑娘也抓!”   形势紧迫,二十拿出绢帕,往自己嘴上塞了一口。   车顶塌了。车顶的灰衣壮汉反吊而下,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幸好咬住了绢帕,否则这般情景,她的嘴巴哪还憋得住。慌乱间,她回首看着慕锦。   慕锦踢开大块头。玉扇在他手里转了一个圈,他眼底有重重叠叠的戾色,“我的女人,敢抢试试?”说话间,玉扇飞向灰衣壮汉的手指。   灰衣壮汉即时松手,松开了二十。   大块头再度袭向慕锦。   慕锦躲闪,展开的扇尖淬了毒一样,直追灰衣壮汉。   不知谁喊了一句:“别怕!他只懂拳脚功夫。”仗着人多,车外的山匪们冲向慕锦。   二十缩在马车角落,盯着车外的混战。   二公子的招式,比普通的拳脚功夫还是要高那么一些的。不知寸奔何时才来。她不懂武,无法预估慕锦一人和二十几个山匪的战况。   她低头见到钱袋子,脑海中闪过什么念头。她忍不住偷偷瞄一眼。   是黄金。比她的小荷包不知重多少。   这时,突然飞过来一把刀,马匹受了惊吓,长嘶扬蹄。车夫不知躲哪儿去了。马车不受控制,狂奔向前。   在此惊乱之中,二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里是灵鹿山,方才车夫说,离瀑布不到二里路了,而那个瀑布……   二十猛地撞到了木杆,抽痛得轻喘一声。   那个瀑布……那个瀑布有什么?   二十紧咬牙关。   对了,有暗道。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第16章   林路尽头就是瀑布潭。   正如小十说的,这瀑布不过几丈高。   马匹不管不顾地奔跑,到了湖边一个急转,刹不住的马车划了一个半圆。   二十紧紧拉住车杆,抵不过马匹的力量,被摔在窗上。危急之际,她掀开帘子,趁着马车撞向大树时,她跳了出去,飞过树枝,坠落在水里。   乍看之下,就像是马车将她甩了出去。   二十跌入潭中,趁机潜到离岸边更远的旁边。   二公子还在和山匪纠缠,暂时脱不了身。况且他不会泅水。今天的一切忽然成了天时地利人和。   二十在水中找了一会儿,不见有洞口。她有些着急,又怕慕锦追来,于是寻了一处隐蔽的水下先躲了起来。   一枝倒挂的茂盛枝干陷进水里,围成了繁密的绿荫。岸上的人无法窥探这片葱绿。   二十探出了头。   离得太远,打斗声消失了,耳边只有瀑布坠落的“哗啦”响。   她扒开一层树叶,观察潭边。   阳光洒在潭水上。   静静待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人追来。   难道二公子以为她就此丧命了?那真是大吉大利了。   二十不担心山匪杀死慕锦。   当时那灰衣山匪说了一句:“二当家不让招惹慕二公子。”这群山匪应该对慕家有所忌惮。图财罢了,最坏的就是,他们将二公子绑走,以此勒索慕家。   但这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二十上了岸,将她的小荷包和慕锦的钱袋子绑到一起,藏在怀里。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度潜进水中寻找。   瀑布不高,潭子不大,却也费了她不少力气,才终于见到往外冒水的洞口。   洞口越二尺宽,水流将一群鱼儿推出来。   二十换了换气,游进了洞里。   ——   慕锦无心恋战,往后跃出几米远,他合上扇子。“你们这一群不长眼的东西。”   鲁农虽然是莽夫,却也察觉此时的慕锦与方才不同。   慕锦穿苍白衣袍。   白是白,为何是苍白呢?因为二当家说过,无论何种颜色,只要加一个“苍”字在前,就莫名有了秋末凉意。   慕锦笑容更加亲切,眼眸黑漆漆的。他的扇子一展,扇骨处多了几根尖利的细长暗器。   鲁农正要看个仔细,忽然慕锦不见了。   在众人还没发现慕锦去了哪里的时候,慕锦又出现了,他站在灰衣壮汉的跟前,“刚才是用右手抓了我的女人吧?”   没有人回答他。   慕锦轻笑,倏地以扇尖挑了灰衣壮汉右手的手筋。   灰衣壮汉的痛嚎响起,握刀的那只手瞬间软下去,大刀落地,发出“哐哐”声响。   鲁农大骇,举臂砍向慕锦。   慕锦又消失了。   鲁农东张西望,见不着人,他朝空中恶狠狠地喊:“用暗器算什么好汉?”   “谁要当好汉?”慕锦站在一棵树的绿叶尖上,身体似乎比叶子片儿更轻。   眼见灰衣壮汉手上鲜血淋漓,鲁农这才意识到自己轻敌了,他粗喊一声:“上马,撤!”   慕锦没有追,合上玉扇,他迅捷地往马车狂奔的方向而去。   林路上有两道深浅不一的车痕。顺着车痕,慕锦找到了马匹。   两匹马安静了下来,正在树下乘凉。马车被撞坏了窗棂,空了大片。   慕锦进去找了找。什么都没有丢,除了他的钱袋子。   原路返回,见到了尽端的瀑布,他不由得想起,那女人给十五求情时,就是游过逝潭的。她水性佳,逃生大约走水路。   慕锦始终无法消除对二十的怀疑。对于机敏的人,无论男女,他都抱有极重的戒备心。今日当是二十的最后一关。只要她过关了,他也就安心些。   近日来,那群山匪徘徊此处。慕锦故意选了这一条路。混战中,二十如若有逃跑的念头,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果然,这个狡诈的女人胆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揣着他的银两跑了。   她今日一逃,辜负了寸奔对她的信任。   慕锦早和寸奔说过,她胆儿肥,可怜模样都是装的,假的。给她一尺,她能顺杆儿爬一丈。   到了瀑布边,看着潭水中的鱼儿,慕锦有些惋惜。他讨厌聪明的女人,但聪明的女人也难得。惜才爱才嘛,他该是惋惜的。   “二公子。”片刻过后,寸奔赶来了。林路有血迹,他知道山匪来了,于是追寻车痕而来。   慕锦回头。   “属下来迟了。”   “无妨。你要早来了,那女人还跑不掉。”慕锦用扇子轻拍掌心,“跑得好,极好。不见棺材不落泪。”   “二十姑娘跑了?”   “跑了。”慕锦顿了顿,又说:“马车跑了,她在车上。”   寸奔转向瀑布,问:“是停在这儿?”这儿可不是好地方。   慕锦指指树下的一小片碎布。正是二十坠湖时被枝丫刮掉的。他左手执扇,右手食指抵住扇尖,慢条斯理地说:“我得仔细琢磨,她是自己跳下去了,还是马儿将她丢下去了。”   话虽这么说,然而寸奔明白,二公子已心中有数。   “寸奔,你下去找找。哪怕她在这儿淹死了,也要把尸体捞上来,鞭尸。”最末两个字咀嚼在慕锦的齿间,生生嚼出了血腥味。   “是。”寸奔听令,跃入潭中。   慕锦好整以暇地坐在巨石上。二十的去向,他早有揣测。   过了一会儿,寸奔浮起了水面,“二公子,没有。”   慕锦很平静,“知道了。”越平静越诡异。   寸奔问:“二十姑娘可能进了皇陵。”   “那天小十到灵鹿山,对皇陵很感兴趣。她爱好民间传说,回去肯定会讲起此事。”慕锦笑了下:“那个女人应该是躲到皇陵了。她平日一肚子鬼点子,没想到,情急之下也失了分寸。”   寸奔额上滑落的,不知是水滴还是汗滴。皇陵机关重重,之前,倒斗的死了多少,就连精通易经八卦的,也有不少命丧其中。二十再聪明,不过是普通女子,她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帝皇陵墓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如果她能在皇陵里安然无恙,我也饶她一命。”慕锦转向寸奔,“以防万一。调派人手,全面搜山。”   “是。”   ——   二十进了洞口,算着自己的闭气时间。如果在一半时间里,她找不到另一头的出口,那么她必须即刻返回。   非常幸运,她见到的是另一个山洞。   上了岸。有左右两条暗道,边上分别刻有四个大字。   她不识字。   左边暗道黑不见五指,右边似有亮光。她选了右边走。才没走几步,见到了前方的出口。她惊喜地跑了出去,只见一座山丘。从周围的林木分辨,这是灵鹿山的深处了。   游水耗费了太多体力。天色尚早,二十先是小憩片刻,坐在洞口边,揉捏自己的肩膀。   短短一时半刻,她就走上了逃亡之路。   听得二公子的秘密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一时保住了性命,难保日后他不会再动杀机。   休息了一会,二十生怕慕锦顺着水流追过来,不敢久留。她拨开及膝的野草,向前走去。沿途用树枝给自己标下了不易察觉的记号。   远远见到一条泥巴小路。   有路就有人。她只要能出去,自然能缓一阵的。况且,她还有二公子的银两当盘缠。   哪知,转过一棵树,听见有一个男人粗鲁叫喊:“忍不住了,就在这儿解决一下。”   这声音像是山匪的其中一人。   二十缩起身子,正要返身,却被拽着裤头的鲁农撞了个正着。   她对上他的熊眼。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就跟大熊一样,膀圆臂粗的。   鲁农绑紧裤头,哈哈大笑,“天意啊,兄弟们,捎个姑娘回去!”   二十一动不敢动。   鲁农几步过去,拎小鸡一样地拎起她。   她想,今日的运气,恐怕在离开二公子的时候就花光了。   ——   匪窝在非常隐秘的山腰上。名字倒是喜气,叫做:福寨。   二十的眼睛被蒙上了黑布,她隐约听见,匪窝入口处有水声。   接着,远近听到的,全是男人破嗓的叫嚣。   在大户人家,连长工都没有如此粗狂的野气,她暗地里把自己骂了好几遍。真是自不量力,竟然以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走出这座深山。   鲁农的手在她腰上掐了几把,力道像是要把她的腰给拧断。他纳闷:“女人腰这么细的啊?”   另一山匪接话:“别太用力,小心给折了。这些兄弟们好久没见过女人了。”   自从山匪频繁出没,只有慕二公子这种不怕死的才敢来了。   鲁农赶紧松开了手,问二十:“疼吗?”   她惊得连连点头。   他看看自己黝黑的大掌,嘿嘿地笑,“干粗活惯了,以后我轻点啊。”   才说完要轻点,他拎起她的衣领,一把丢她到柴房。   二十缩在柴堆里,第一次盼着慕锦出现。二公子人是凶了点,起码没有把她扔给一群男人。   门外吆喝声不停,空气中有一阵男人汗水的味道。   十五那次被救回,没有多说山窝的事,只强调山匪没有伤害她。   十五给的理由很天真:“可能他们害怕二公子。”   二十当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却不那样觉得。如果真的怕二公子,今天山匪也不会突袭马车了。   二十轻叹一口气。如果山匪真的侵犯她,她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在画舫,她就不该救慕锦。她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慕锦没有理由再留她性命。   午后,鲁农送了饭过来。   “你胜在胆子大啊,由始至终都没哼一声。”他咧嘴一笑,“到现在也不说话。”   鲁农蹲下,平视她,说:“你别怕,我们粗莽了点,但以后你成为我们山里的女人了,疼你是肯定的。”   可她不想当山里的女人,这山里比慕家还难逃。   “你也太瘦了,没几两肉。我们山里最瘦的压你身上,你都可能断气了。”鲁农把碗推到她的面前,“来,半斤米饭,全部吃光。”   二十稍稍抬头,现在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模样。   鲁农横着一道眉,眉上有一道疤,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使劲地摆出和善的笑容,显得嘴皮子抽筋了一样。   见她一声不吭,鲁农绷起脸皮,“吃!”   她颤颤伸手。   他盯着她的手背,“你的手指好细啊。”   她又把手缩回去了。   鲁农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指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他大吃一惊,“你是个哑巴?”   二十点点头。   “我们劫色,是要给二当家讨一个媳妇儿。这山里的女人,没一个合适的。二当家年纪有了,我们一众兄弟盼着他成亲。他的亲事解决了,才能轮得到我们嘛。”鲁农说:“不过,二当家有些才气,你是哑巴……不合适送给他。”   鲁农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第一眼,普普通通的,越看就琢磨出味儿来了。行吧,你配不上二当家,就跟我好了。”   鲁农自顾自做了决定。   吓得二十更加不敢动了。   “我叫鲁农,记住啊。”他喜孜孜的,“等我们二当家回来,我跟他说,让你到我的房里。我就喜欢胆大的女人,以后我护着你,别怕了。”   鲁农端起碗,塞到她的手上,“吃吧!”   她只好低头扒饭。   “上回捉了个女的,跟二当家很般配,可是那慕二公子,把人给要回去了。以防夜长梦多,咱们这事得赶紧来。”   米饭哽在二十的喉咙,她眼睁睁看着鲁农大步向外走。   他兴冲冲的,“我让弟兄们挂几个红灯笼,再给你找件红衣裳,咱两今晚拜堂成亲。” 第17章   鲁农将自己的亲事告诉弟兄们。   吓傻了一众壮汉。   山寨大多是大老粗,没有感情一说,娶谁不重要,疼媳妇儿就对了。   一山匪说:“要不等大当家和二当家回来再说。”   又一山匪接话道:“是啊,这也太急了。赶着十个月以后就抱儿子啊?”   “你拜堂还要拜天地,拜高堂。大当家、二当家不在,你拜谁啊?”灰衣山匪右手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医治及时,这只手没有彻底残废。   鲁农壮臂一挥,“我们出刀,快、狠、准,成亲也是一样。先简单成一次亲,喝上交杯酒,再入洞房。拜天拜地,以后再补吧。”   大当家和二当家不在,鲁农就是代主管。众人不拘小节,于是张罗起喜事来了。   鲁农没有大红衣裳,让负责杂役的妇人下山买两套新郎新娘的东西。   既然提了亲,鲁农觉得,不好再将二十关在柴房了。还有,她那身湿哒哒的衣服也要换掉。要是着凉,耽误洞房花烛夜就不好了。   自从浮绒香落水,二十跟着慕锦出门,会披上一件粗布外衣。   这种特殊的布料,质地粗糙,遇水则变得板硬,湿透了也不贴身。本是慕府渔工们穿的。以前,二十在裁缝房瞧着新鲜,给自己留了一件。如今派上了用场。   好在二公子只看重女人的脸,不介意粗布还是丝绸。   鲁农盯着二十的裙子,说:“我让李婶给你换件干净的。”   他仍然跟拎小鸡一样,拎起二十就走。   李婶是五十多岁的伙食工,育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她只能把自己的衣服给二十。   李婶生得高大,二十穿上那衣服,松松垮垮。腰上系紧了腰带,坠地的裙摆却没有办法。   李婶让出了自己的床铺。   鲁农说:“你就安静在这坐。”   二十当然要安静,她时刻记得自己要当一个哑巴。   和李婶一起管伙食的,还有几位妇人。她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聊些有的没的。   二十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其实认真地在偷听。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地方,大户人家的生存方法在这里不适用。二十唯有借由妇人们的聊天,去了解这座山寨的规矩。   李婶认为,二十要嫁给鲁农了,现在算半个福寨人。于是给二十讲了这里的来由。   福寨是上一辈人建立的,因为劫富济贫,被官兵紧追不舍。逃亡中,几人无意闯进了这里,从此安家。弟兄们好打抱不平,结识了许多见义勇为之士,因而越来越大。   大当家是上一代大当家的孩子,二当家是大当家在路上捡来的。   李婶说:“鲁农虽一介莽夫,脾气不坏。他年纪比二当家更大,着急娶亲也是人之常情。你跟他过日子,慢慢就知道他的好了。”   那群妇人在炒菜时,又说起了皇陵。   二十竖起了耳朵。   原来,这座皇陵有两个入口。潭水下的是当年皇陵的一部分。陆上的,则是倒斗的用火药炸塌了小山丘之后形成的洞窟。   二十其实是从一个入口到了另一个入口。黑不见五指的那边,才是通往江州的路。   二十那时盘算的是,这路黑漆漆的,走也走不远。而且小十说了,夜明珠都被倒斗的盗走了,不如先出去,在山里躲一阵子。等二公子走了,她再下山找户人家借火折子。   泥巴小路是福寨的必经之路,二十也就和鲁农撞上了。   李婶想起一件事,问:“二当家是不是又去皇陵探险了?”   “是吧。”一妇人双手抬起大锅,“后山那条去皇陵的新路,就是二当家生生走出来的。可比那水陆两出口,更接近皇陵。”   另一妇人接话:“我们二当家窝在这山里,真是可惜了。”   几个妇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二十皱了下眉。   二十先前觉得,大约是运气用光了。其实,那条通往江州的暗道,才是惊涛骇浪。至今,进去的盗墓者,七成再也出不来。她只是选择了一条看着不太走运,却不会丧命的路。   不过,这些她不知道。她以为,暗道是一条路,她不入皇陵就行。她脑袋里逃跑的念头始终不减。听了李婶的讲述,二十萌生起新的想法。   这时,鲁农在外面喊,“成亲除了大红灯笼跟大红衣裳,还要干啥子?”   一个沙哑声音的山匪应道:“我知道洞房,别的不知道。”   一个稍稍尖细的笑了:“我也只知道洞房。咱不信天,不信地,拜天地都不虔诚啊。”   鲁农又喊:“去去去,别在这吼嗓子,吓坏我家新娘子。”   这倒是。二公子清瘦的身段,劈柴压得她喘不过气。这虎背熊腰的鲁农……   二十吓得一个激灵。   ——   寸奔领一群护卫在灵鹿山搜寻。   已是申时,远日渐沉。如若落山,搜寻更加艰难。无论二十在山上,或是皇陵,同样都是危机重重。   斜阳拍在寸奔清秀的脸颊,没有给他添上半分温煦。霞光越红,他眉梢的犀利越甚。   寸奔跃上大树的枝干,俯瞰山林。再往前走,就是山禽出没的密林了。   有一探子来报,半山腰上,葱绿林间忽然升起了两个大红灯笼,摇曳在林木之中,煞是招眼。   寸奔问:“只挂了两个?”   探子回答:“匪窝入口在闩溪边,空旷可见。寨里林木茂密,属下在远处……没有见到。”   “去查查究竟什么事。”那座大老粗山寨,有什么事能挂大红灯笼。   “是。”探子离去。   寸奔有一猜疑,以二十的脚力,走不出十里山路。可如今,搜遍这方圆十里,都不见她的踪影。水下搜寻的护卫走了数百米暗道,触发了机关,退了回来。   护卫们的回答一致:“不见二十姑娘。”   或许二十既不在山路,也不在水路。寸奔远眺匪窝,福寨这两个大红灯笼,古怪得很。   半个时辰之后,探子再来报。这回说的仔细了,“匪窝要办一桩喜事。”   喜事二字,和大红灯笼一起……寸奔脸色越发冷峻,问,“是何喜事?”   探子回答:“福寨有两位妇人匆匆下山,在集市买了两件大红衣裳,说是一男一女成对儿穿。”   话到这里,这喜事,恐怕不喜了。   福寨的女人,除了一两个,正值二八年华,其他多是中年妇人。如若妙龄女子出嫁,如此匆忙置办嫁衣,不合情理。   寸奔想,成对儿的女人,应该是遍寻不着的二十。   探子继续说:“属下拦路询问,两位妇人说今晚有喜,头领成亲。”   “你继续盯着福寨。”   “是。”探子说完就消失了。   寸奔翻身一跃,向慕府飞去。   二十虽然无名无份,但她仍是二公子的人。二公子这人,对侍妾的态度,有时候慷慨得令人称赞,有时候又小气得让人莫名。   一句话,凭的是二公子心情。   至于对二十的占有欲,寸奔猜,二公子大约不欢喜任何人沾染与他斗智的女人。   因为,二十的对手只能是二公子。   ——   “你说什么?”   搜山交给了寸奔,慕二公子回慕府歇息。   悠然自得之际,他正想,那个女人若能从皇陵中逃生,依着她这般聪慧,他就留她一命,收为己用。   不丢她去喂鱼,可以把喂鱼的活计交给她。一样的,满足东西二财的食口。   寸奔赶回来,将探子的话如实说明。   二公子的闲适瞬间没了,半阖的眼睛睁开,晶亮如星,“她还没死?”   寸奔低首:“是。”   慕锦自言自语了一句:“上天为何不赶一道雷来劈死她。”他坐了起来,“搜山搜得如何了?”   寸奔说:“我们搜寻了方圆十里,没有见到二十姑娘。”   慕锦再问,“水下呢?”   “找了,没有。”寸奔说:“属下怀疑,二十姑娘走错路,到另一个入口了。”   慕锦没有说话,向外看去。   他最是喜欢落日前的逝潭。万道霞光将青绿深潭映得一片血红,东西二财飞扑时的利牙,戾光像是染血的刀剑。这一刻的逝潭,如同一座横尸的血池。   还是得将那女人丢去喂鱼,慕锦才觉得稍稍痛快些。   他敛眉,“该机灵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笨呢?”平时该傻气的时候,眼珠子转得跟猫一样。敢情,她的聪明劲,只用在对付他的时候。   寸奔听着慕锦的话,却认为,二十不进皇陵才是聪明的表现。   狠厉的杀气一闪而过,慕锦又变得懒散起来,“确定她在山匪那地儿?”   “是。”寸奔说:“探子问过下山的妇人。妇人说,福寨头领掳到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一见——”寸奔顿住了。   妇人说的绘声绘色,什么一见倾心,天作之合,百年之好。   探子复述时木然。   寸奔听得更木然。   慕锦及时接话:“一见他个鬼。”   寸奔捡重点说:“掳到的姑娘穿一件米白粗衣。”   米白粗衣,正是二十。今日慕锦见到她这衣衫,就觉得与泅水有关。二十是无意,慕锦有心,因此判断她走的是水路。   “短短不过半日,给我找了一个奸夫。”慕锦轻轻绽开笑颜,“她不是胆儿大,她是嫌命长。”   寸奔不吭声。   慕锦静了好一会儿,夹起玉扇,在指间把玩。“听说那日,傅昀抢亲十分风光。见过吗?”   寸奔说:“属下不知。”   “成亲?想的挺美。”扇尖刀光浮动,“吩咐下去,给我备马。”   “是。”   “寸奔,把我的红披风拿来。”慕锦除了大婚当日穿过大红长袍,日常没有这般鲜艳的衣服,他想到的是披风。“别人都成对儿的红衣裳,我也得应应景。”   系上披风,慕锦向外走。   迎面遇上了慕冬宁。她看着笑盈盈的慕锦,跟着他一起微笑,“二哥,要上哪儿去?”   “出去一趟。”   慕冬宁说:“那可正好,回程给我带一份东街的小笼包子。”   “让厨房给你做就是了。”   慕冬宁不依,“我吃过那家,秘制酱汁。慕家厨房还做不出来呢。”   “知道了。”慕锦说:“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慕冬宁正要回房,又听马总管说,“二公子,马已经备好了。”   她转身问:“二哥,你是出远门吗?”   “上山,剿匪。”慕锦简洁明了。   慕冬宁诧异,劝说:“剿匪是官府的事啊。二哥你别冲动,太危险了。”   然而慕锦已出了大门。   慕冬宁的话音吹散在风中。她叹了口气,无奈地和丫鬟说:“二哥自成亲以来,越来越古怪了。”   慕锦上马,扬鞭。   寸奔紧随其后。   列队跟着一群肃杀的黑衣护卫。   落日西沉,慕锦的披风如烈火燔燃,飞扬跋扈。 第18章   二十身形纤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是哑巴,跑不到哪儿去。   于是,李婶忙自己的事去了。   鲁农沉浸在成亲的喜悦之中,觉得不能将二十视为犯人,不再派人看守她。   听着房外男人们粗鲁的叫喊,伴随几句荤段子,二十很是畏惧。   李婶嘴上保证,鲁农是一个疼媳妇儿的汉子。然而,这座山寨男多女少,鲁农又是重兄弟义气之人。二十怕的是,到了壮汉们焦躁难耐的时候,鲁农牺牲妻子作陪。   再者,这匪窝把守严密,上山、下山不如慕府方便。回家和亲人团圆,更加遥不可及。   无论是慕府,还是匪窝,都不是她的归宿。   自从知道自己可以逃去百随,摆脱奴役身份,二十不试一回,不会甘心。   这份意念至今未减,尤其福寨的二当家劈出了一条捷径,二十更加按耐不住冲动。   她在考虑,是等鲁农和她成亲之后,寻时机逃跑,还是今天就走。   二十打开了门,悄悄观察外面的情景。   大伙感染了鲁农的心情,欢声笑语不止。吊灯笼的,扛酒坛的。就连厨房的妇人,哼着不知什么曲子,放多了三倍的米。   如今正是山寨不设防的时候。   二十下了决定。   李婶的房间不远处就是厨房。   二十走过去,指指肚子,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再捂住肚子,扁扁嘴,一脸委屈。   李婶从忙碌中抬头,“饿了吗?”   二十点点头。   李婶向后一指,“饭菜没有,只有干粮。先吃几口,成亲日子可是好一阵子吃不上饭的。”说到最后,李婶暧昧笑了起来。   二十拿了干粮,回到了李婶的房间。   房间不大,只有一个柜子。   二十在心底给李婶说了道歉,然后在柜子中翻找。   她用剪刀剪掉过长的裙摆,再用针线,把小荷包和钱袋子缝在了衣兜。   她有两种打算。一是从暗道到江州。二是,先在山林躲一阵,她小时候跟着爹爹翻山越岭,学过求生技能。等风平浪静了,她可以乔装成男子,直接走官道。   最后,二十拿走了李婶的蜡烛。   她假装上茅房,从后山溜走了。   这一条“二当家之路”可真是好走。   李婶说,二当家的乐趣就是钻研皇陵的奥妙,日日来回,他踩过的草路,小草枯成了苍黄,正好给二十指引了道路。   正是黄昏,树林稀稀疏疏,像是上了一层胭脂红。   二十折了树枝,用来探路。抬头时,见到前方草丛有一团东西。她立即停下了脚步,半蹲身子。   她正想,会不会是野兽?   那里响起男子的声音,“姑娘。”说完,他咳了两下。   是人,二十放心了些。   这条路,只有山寨的二当家走吧?   李婶说,二当家每日会在酉时回寨。如果酉时不归,自有人沿路去寻。   二十躲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这二当家是不是和鲁农一样,以娶亲为乐。   男子明白她的担忧,说:“姑娘,你别怕,我只是脚受伤了,摔倒在此。”咳嗽后的声音清润如徐徐晚风。   二十直起身子,继续用树枝探路,走到了他的旁边。   男子俯趴在树下,转头向她。他左脚卡在两根粗枝间,动弹不得。他费力地用双手撑起半身,面色非常苍白,说话带喘,“姑娘……能不能帮我抬一抬树枝。”喘完又咳。   她迟疑。   他说:“我不是坏人,不会伤你。”   碎光落在男子的脸上,二十觉得他的眉目有些熟悉,一时半会想不起是谁。但十分温和亲善。   再看他被树枝绊住的左脚,细碎的枝丫刺穿了他的皮肉,渗出斑斑血迹。   男子又咳了咳,越咳越重。   二十于心不忍,使劲地抬那根粗大树干。   他咬牙,左脚往旁边拖去。   她再度放下树枝,手指不小心被树皮刮伤了。她晃了晃手,又吹吹伤处。   男子剧烈地喘了口气,趴在那里。“对不起,你的手伤得重吗?”   二十摇头。也就是皮外伤。   男子回眼,“谢谢姑娘了。”   她摇头。   他问:“姑娘打山寨而来,是要往哪儿去?”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他愣住,“姑娘出不得声?”   二十点了点头。   他眼睛在她的脸上停顿片刻,然后他深深一咬牙,翻身半坐半靠。光一个动作就像要了他半条命似的,他喘得厉害,好不容易缓过来,笑了下:“你不会是山寨派来找我的人吧?”   二十摇头。怕鲁农追来,她不想久留,绕过男子就要走。   他连忙唤住:“姑娘,前方无路。”   她明明瞧见有路。   男子解释说,“那是一座帝皇陵墓,阵法奥妙。我在此钻研多时,只破了一二。”   见他面目和善,话音真诚,她停下了脚步。   男子这时又坐了起来,靠在树边,他曲起右腿,右手搭在膝盖上,“姑娘,你因何进山寨的?”   二十做出了一个双手被捆绑的动作。   “难道是被劫到山寨的?”   她点头。   “真是一群莽夫……”男子低声斥责一句后,扬起笑意,“姑娘受惊了。我是山寨的二当家,待我这痛楚缓和一下,我跟你回寨,放你下山。”   二十之前不知暗道的危险,这时倒是听了他的话。   他的眼睛又往她脸上走,若有所思,才说:“姑娘天仓饱满,地阁朝归,田宅宫丰而广,是贵人之相。”   二十自然不信。南喜庙前有一算命先生,也说她有贵气有福相。明摆着是嘴上忽悠的。她要是贵相,就不会倒霉到遇上二公子了。   见她不信,他笑起来,接着又急促咳几下,才道:“我自幼学习八卦阵法,略懂相学。”   她看他一眼。   他知她仍不信。他看向前方的小路,“这座皇陵由国师封棺,设下重重陷阱。里面不知有多少寻访者的残骸。”   他很是文雅,将“倒斗的”讲成“寻访者”。   如此一来,通往江州的暗道,她这般小人物是走不过去了。这是远离二公子的一条捷径,得知此路不通,她不免有些沮丧。   男子观察她的表情,问:“姑娘为何要去皇陵?”   二十低下头。   男子道:“算了,不说就不说吧。”   他疼痛稍缓,从衣袖里拿出一樽小瓷瓶。他将药粉倒在左脚上,那一瞬间,他咬紧牙关,忍住了即将出口的痛呼。   二十坐在旁边的草地,只盼这位二当家能放她下山。可千万别将她推给那些跟黑熊一样高大的男人。   她又在想,不能走捷径到江州,那么下山之后只得走官道。如果不幸被二公子追上,她唯有编一堆理由蒙混他了。   依过去的情形,二公子挺受她忽悠的。她骗他一回,他放她一回。不过,这般过活,整日提心吊胆的,就怕哪天骗不过二公子了。   男子也在沉思,倏地低问:“你可知,大霁为何要迁都?”   二十不懂这些皇城恩怨。她至今听过的,都是出自小十的口。   男子像是自言自语,“当年,凡是未成年被册封的太子,均夭折而逝。神官道出其因,是此墓陪葬妃子立下血咒。神官知其因,却未寻得破解之法。后来经高人指点,唯有迁都。”   男子声音更低了,“浩浩荡荡迁都之后,也仍然逃不过命运。”   男子叹气,抬头望向被密林遮盖的高空。   他这么一抬头,二十猛然想起,他像谁。   男子骨瘦,二十刚才认不出来。现在发现,他的眉目,和慕老爷十分神似。   ——   福寨藏于灵鹿山深处。   二十那日听得淌水的声音,的确没错。入口处有一条名叫闩溪的河流。   溪水没有不寻常之处,妙就妙在山涧地形。山峰像碗,倒扣在溪上。底下通行的是一道狭长山口。   官兵剿匪,剿了这么多年,福寨立于不败之地,地势尤其关键。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山寨的独特地形。溪口一丈宽,六尺高,再多的人马,也只能一一列队入寨。   慕锦一行人到了半山腰,停在溪边的空旷焦地。   慕锦这是第一次到福寨,看一眼山口,他说:“倒是一座好山头。”山风习习,怡然舒心,他又说:“官府仁慈。本可将火药放于此处,炸成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不怕他们不出来。”   可是来的匆忙,也没有火药。   “先礼后兵。”慕锦转头,“寸奔,跟他们说,我是来要人的。谁敢喝那杯喜酒,就是提前跟阎罗王打了个照面。”   上回寸奔过来,也是要人的。那时,十五正在二当家的房中。二当家不感兴趣,听得慕家人来了,赶紧送走了。   寸奔下马,和寨口的守卫说明情况。   守卫横起一道眉,迟疑地问:“你是说慕二公子?”   寸奔冷冽地答:“是。”   守卫赶紧回报。他不知,这劫回来的竟然是慕二公子的女人。   二当家早有交代,别去招惹慕二公子。   大伙儿不明白二当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慕二公子还有三头六臂?   大当家跟着说:“一切听二当家的。”   于是大伙儿也认了。   守卫回山寨禀报。   当家们不在,鲁农身为头领,便是说话人。   然而,山寨正乱成一锅粥。   新娘子不见了,鲁农热烫的一颗心被浇成了透心凉,到处搜寻。   李婶的声音夹杂在男人们粗嗓中,“我不知道她会跑啊!她还偷了我的衣服。”   听得二公子来要人。原本一把火烧起的鲁农,心中添上了几捆干柴。他绷紧了嘴,“又是那个慕二公子!”   他迅速地扛起大刀。   二十是他掳来的。不过,在马车上,他对慕二公子的女人没有深刻的印象。再见二十,她湿哒哒的样子,他也想不起来,她竟然是马车上那个畏缩的女人。   说起这,鲁农嘴上骂骂咧咧,咒骂灰衣山匪。   灰衣山匪那只手抓过二十,算是亲密接触了。可手筋断了之后,脑子的筋也跟抽了似的,浑然忘记那个女人是谁。   鲁农不是怕事的。对方找上了门,他也坦然迎战。走之前,他交代说:“继续找人,那是我的新娘子。我的!”   鲁农走路重,踏出了两道深沉的脚印。他没有走出峡口,站在边上粗喊:“居然敢寻上门来。”   “区区匪窝,口出狂言。”慕锦发出一声轻蔑的哼笑。   鲁农双目圆瞪,“狂不狂,问问我的刀!”他披了那件新衣裳,没有任何绣线,极其简单。他一粗人,颜色对了就行。   但这红艳,就足够让慕二公子碍眼了。慕锦左手往后,扬了扬自己的披风。绣金云纹,金贵华美,可把鲁农的新郎红衣比下去了。   山风像是感受到了慕锦的意念,将披风吹得张牙舞爪。   慕锦没有下马,轻飘飘地说:“她是我的女人。”   “呸。”鲁农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们这里的规矩,进了寨子,人就是我的。”   白马,黑发,红篷。在一群肃杀的护卫之中,二公子宛若没有重量,只剩眉宇的凛冽。“自寻死路。”   慕锦和寸奔不同。   寸奔从小习武,内功深厚。   慕锦起步晚,追求速成,走的是至阴至邪的路数,为的是夺命。比起寸奔,慕锦更像一个杀手。   所以,寸奔曾说,二公子其实饶过二十很多次了。 第19章   霞光将山壁砍成了一半火焰,一半黑岩。   二当家在自问自答。   可苦了二十。   这二当家,跟二公子一样,嘴上没个把门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往外倒,也不问问她想不想听。   二公子那时是喝醉了,脑袋拦不住嘴巴,稀里糊涂讲一堆,然后逼着她成了哑巴。   二当家神志清醒,却像醉了似的,咕噜咕噜往外吐字,还挑皇上、太子什么的讲,听得她心惊肉跳。她真怕他学起二公子,待会要将她的耳朵给毒了。   有些事,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   大霁的皇家野史,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耳朵关不上,她索性闭起眼睛,心里默念:回家团圆,团团圆圆,花好月圆,圆圆圆圆。   二当家见着她这模样,猜出大半。他说:“你这般抗拒,自然不会将我的话到处说。”   二十的确不会说,她怕被二当家灭口。不过,二当家的面相,比二公子温和许多。大约是虚弱,他的脸颊嘴唇泛着白,夕阳映在眼里也遮不住病态。   如若不是捕捉到他抬头的瞬间,二十万万不会将这瘦骨嶙峋的男子和心宽体胖的慕老爷想到一起。   她宁愿自己想不到。   “何况。”男子又说:“我说的这些,如若有心打听,也能知晓。不算是大秘密。”   秘密二字让二十无奈。她看着二当家的脸,觉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我叫林季同。”二当家说。   二十点头。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草地上一笔一划,划出“林季同”三个字。写完了,才问:“你识字吗?”   二十摇头。   他的表情变得古怪,“姑娘不识字,怎么敢独闯皇陵?”   因为她根本没有想过闯皇陵。她一直以为,暗道只是一条道。如果早知这路也有机关,她是肯定不会进去的。   林季同似乎明白了什么,失笑,“我佩服姑娘的胆量。”   二十也醒悟过来,她连门都没进去,就出来了。她现在放弃走捷径了,只盼着下了山,能躲过二公子的追赶。   过了一会儿,林季同伤处的疼痛缓解许多,他擦擦额上的汗珠,扶着树干起来。“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去。这里没有火烛,太阳落山之后更容易受伤。”   二十怀里揣着李婶家偷来的蜡烛。本想,去不了江州,就在这片树林歇息一晚。她今日在林子转了几圈,都是在白天。眼见四周暗了下来,绿叶黑枝重重叠叠,十分森然。她很庆幸遇上了林季同,否则在林子独自待一晚上,她肯定不敢睡着。   二十探路的树枝给了林季同当拐杖,他一瘸一拐,走几步路,停下,咳嗽两声。他掩住嘴,说:“抱歉,我身子骨比较弱。”   二十微笑,表示自己不介意他的咳嗽。   即将回到山寨,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男人的喊声:“搜这里。”   二十想,要么山匪过来抓人,要么二公子过来抓人。总之他们要抓的人就是她。她连忙躲在林季同的身后。   林季同停下了脚步,扶着拐杖,咳到曲背。   “二当家。”为首的棕衣山匪喊道,见到林季同身后露出一截女人的衣服,他转头往后喊:“女的也找到了!”说完,他朝二十横刀,“女的,出来!”   林季同伸出右手,似是隔空打掉那把刀。   棕衣山匪连忙收起了刀,说:“二当家,那女的是鲁农未过门的妻子。”   林季同笑了起来,“我早上走的时候,鲁农是孤家寡人,这一天时间,就寻到一门亲事了?”   棕衣山匪摸摸鼻子,模模糊糊地说:“山里迷路的姑娘嘛,撞上了也是缘分。”   林季同低了低头,抬起时凝起神色。虽瘦,却有威严,“姑娘走到这里,表明她不乐意这门亲事。我已讲好,明日天亮就送她下山。”   棕衣山匪挠挠头。二当家比鲁头领地位高,听二当家的没错了。   这边一群人走到路口。   那边一个壮汉冲上来,焦急说道:“二当家,慕二公子要杀进来了。”   这群山匪不知道慕二公子的名字,整日跟着“二公子”这一叫法。   林季同皱眉,略有迟疑:“慕……二公子?”   壮汉指指二十,“这个女的是慕二公子的人。”   林季同打量二十,问:“你是慕二公子的人?”   二十点头,缩起了肩。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壮汉说:“慕二公子扬言要我们福寨陪葬,鲁农出去迎战了。”   “太莽撞了!”林季同的脸上更加苍白了。“赶快去救鲁农。”   林季同转向棕衣山匪,咳嗽几声,说:“我头晕乏力,不便出战。我教你一法,约莫……”他看了二十一眼,“约莫可以让慕二公子舒心些。”   ——   慕锦才说完“自寻死路”四个字。   鲁农双脚分开,使劲踩实地面,挺了挺刀。   慕锦敛眉。   千钧一发之际,山寨里拉起一个大嗓门,“头领,那逃跑的姑娘回来了!那逃跑的姑娘回来了!”   “逃跑?”慕锦嘴皮动了动,忽然轻轻摇扇,扇起风了。   棕衣山匪不知是不是在这山上喊惯了,嗓门如洪钟,不仅说给鲁农听,同时说给慕锦听,喊道:“那姑娘委屈落泪,不愿意咋办啊?”   寸奔注意到,方才杀气腾腾的二公子,此时狂戾散了大半,正幸灾乐祸地看着鲁农。   鲁农吐出一口浊气,一手拽起红衣领口,彰显新郎官身份。“成了亲,她自然就乐意了。”   “莽夫。”慕锦轻哼,“强取豪夺,嘴皮上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劫富济贫的忠义之士。”   鲁农忍无可忍了,他能当得头领,也有两把刷子,大刀一震,结实的右手粗臂将红衣绷得紧迫。   棕衣山匪连忙冲下来,拉住鲁农。他收起大嗓门,声音压得极低,在鲁农耳边说:“二当家回来了,他说,别招惹慕二公子。”   鲁农吹胡子瞪眼。但山寨也是讲规矩的。当家的有令,鲁农不得不从。他看一眼逍遥自在的慕锦,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撕烂慕锦那张脸。   棕衣山匪死死拉住鲁农,又说:“二当家吩咐,放那位姑娘下山。”   鲁农犹豫。   棕衣山匪又说:“姑娘不肯嫁人,你强取豪夺,坏了山寨规矩。二当家让你自动领罚。”   这倒将鲁农说得理亏了。他一大老爷们,有点儿委屈。他又不嫌弃她是哑巴。讲好了,成亲以后,他一定疼爱她。她怎就不乐意。   鲁农气愤难平,蓄力待发的右手猛地砍向山石。   山石碎裂,反震到他的胸膛,心口闷气才算纾解。他见到,娇小的二十颤悠悠自寨口走来,跟小兔子一样。   女人以后再抢,二当家只有一个。当然听二当家的。“别怕,我不伤你。”鲁农收了刀。   二十见他没有因为自己逃离而生气,松了口气。她感激地向他笑了笑。   鲁农往回走。   看着二十身上的灰土外衣,慕锦捻了捻自己的红披风,朝她说:“过来。”   二十正在过去,只是脚下如龟速。她思索,这回又该如何应付二公子。   慕锦说:“你还能再慢一点吗?”   当然可以,于是她更慢了,向前两步,后退三步。   慕锦没了耐心,从马上飞身跃起,直奔二十。   此时没有绢帕,仓皇之间,她用双手捂住了嘴巴。等他到跟前,她才惊觉自己干了蠢事,立即放下手。   慕锦仁慈,没有计较她这一古怪举动。他抱起她,反身回去。   二十紧咬牙关,紧闭双眼,身子像是冲破了空气。接着,坐在马上。   “没事了。”慕锦把她藏在披风里,拍拍她的背。   三个字轻飘飘的,语气是二公子惯有的倨傲,二十不觉得是安慰。   鼻尖闻到了檀香,她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自己完全被他围在怀里。一件比晚霞更艳的披风包住了她。   这么热乎的天,给她盖这东西做什么?   慕锦看一眼闩溪溪口,说:“放火烧寨。”   寸奔面无表情,只要慕锦下令,他多是一个字的回答:“是。”   二十吓了一跳,掀起红披风,连忙摇头。福寨虽是粗鲁汉子,但到底没有真正伤害她。山寨二当家更是人美心善。   她着急。左手竖起一个手指。   一。   停顿之后,她右手点左手的五根手指,左手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一二三四五六七。   慕锦问,“什么意思?”   她又比了一次。   慕锦看着她。   寸奔说:“二十姑娘的意思,是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二十连连点头。   “哦。”慕锦不冷不热地回了一个字。过了好半晌,笑了起来。“也是,对付你,比对付他们重要多了。”   他扶在她腰上的手,二十觉得比寒冰更凉。她胆怯地看他。   慕锦把披风盖回去,盖得严严实实。他一手抱住她的腰,拴着缰绳的手调转马头,下令道:“回府。”   马蹄声急奔远去。   过了半晌,寨门两个喜庆的大红灯笼,“咚”、“咚”两声落地。   鲁农早已脱了红衣,飞刀割断了灯笼绳。   棕衣山匪劝道:“咋整坏了呢?以后我给你抢一个心甘情愿的姑娘回来!”   ……   溪口恢复了平静。   ——   回到慕府。   一个护卫去了东街买小笼包子。   慕锦掐起二十的腰,将她放下马,居高临下地说:“给我好好洗刷干净,闻着一阵山里的泥土味。”   二十听话地点点头。   她回了掩日楼。   两个仆人抬了一大桶热水,还有一丫鬟给洒上幽香花瓣。   二十觉得,今晚恐怕不好过了。   热水放松了紧张的身子。这一天的经历,比她过去一年都要惊心动魄。   洗了干净,换了衣裳。   她把渔工的那件外衣放在了福寨。和二公子出门,莫名其妙就要落水,还是得上裁缝房再讨一件才行。   二十捶捶肩背,回想这日的情景,想到一半,赶紧掐断。她什么秘密都不想知道,她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二公子和二当家该担心的,不应是她,而是他俩那没有把门的嘴巴。   慕锦吩咐的是洗刷干净,没讲别的事。   于是,二十洗完,靠在床上歇息。   不一会儿,十一过来敲门,说:“二十,寸奔在楼外。二公子吩咐,让你换一件红衣裳。”   二十:“……”红?是胭脂红?石榴红,还是桃花红?   她的红衣不多,挑了一件和二公子斗篷色的,推门出去。   今日山上绿木葱郁,两相比较,这座外园是朴素得过分了。   寸奔倚在楼外的榆树下。见到她的身影,他直起身,“二十姑娘,请。”   二十跟着他,向崩山居走。   寸奔低声说:“二公子想杀你时,是真心想杀你。”   因为她胆敢要挟二公子,更因为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寸奔又说:“二公子放过你,也是真心放过你。”   这个原因,不得而知。也许如二公子所言,日行一善罢了。   寸奔不再说话,点到为止。   二十感激地点点头。她已经想好今晚如何应对二公子的质问了。 第20章   二十才要敲门。   门刚好也开了。   陈副管家的两撇胡须抖了两抖,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他拱手行礼,沉默地离开。   寸奔不见踪影了。   门里那一人,换了一件青白丝袍。   有一回慕府家宴,二十给三小姐披了衣服,随即退下。不过短短一眼,都觉慕锦比起席上另三人,尤其灵气。慕大公子也是俊的,可得意逊于二公子。丫鬟们聊天,讲起二公子,大多描述他的样貌。但他咄咄逼人的是气质。样貌俊与不俊,反倒其次了。   像此时,尖刻尽敛,他才是一个简单的俊美少年。   二十乖顺地上前。   灯下的慕锦抬起警告的一眼。   她跪在他的面前。   他合上民间风月话本,眉梢一动,简单的少年又不见了,余下的是二公子独有的惬意。“罚你这么多回,你已经很懂看脸色了。还没让你跪,就先请罪了。”   二十半伏身子,十指齐耳,额面点地。   正如寸奔所言,二公子杀或不杀,就在一念之间。只要她度过那一瞬,便可安然无恙。   慕锦没有说话,眼睛顺着她的背脊走。他近来常有折骨的冲动,手指不禁跳了跳。   二十挑了一件和他的红斗篷相近的颜色,不过这是旧衣,褪色成了枣红。   慕锦一手支额。   她这件衣裳,红得像将灭的火芯,红得像已枯的落花。总之,红得不够纯粹。就像她这个人,笨得不纯粹,慧得也不纯粹。   昨晚,就在这里。他和寸奔说,只要她今天不跑,他便可放心。如今这般境况,这心放得下才怪。   她今日,也做对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她自匪窝逃走,让慕锦得以欣赏鲁农灰败的表情,慕锦或许真的下了狠手。   慕锦多年没有沾过鲜血了。   他练的武功心法煞气极重,师傅恐他走火入魔,劝他放下屠刀。   慕锦不想成佛。他有寸奔,血也溅不到他这里。他近年有收敛了。如果不是有这女人出现,他还能祥和很久。   二十半天没等到慕锦的回答,不敢抬头。她合上眼。说真的,这么折腾一天困得慌。她又立即睁开,以免不小心打盹,惹他生气。   假若生死一瞬,变成两瞬、三瞬,她就不太有把握蒙混过去了。这么跪着,眼前昏暗,她忍不住闭目养神。   她一动不动的。   慕锦横眉,这女人不会又睡了吧?敢在他面前打盹的,她是第一个,而且瞌睡了不止一次。只要他轻轻一脚,她以后可以不用打盹,就此长眠了。   这一脚终究没有出去,他开口说:“起来吧。”   二十立即改为恭敬地跪坐。   她低眉垂眼。慕锦忽然发现,她竟然有密而长的眼睫毛,如一道灰帘遮盖她的眼波。不过,他没在她的眼中见过多少情绪,不外乎,镇定、惊慌,镇定、惊慌,如此反复。   “你今天的帐。”他端起茶,轻啜一口,“该如何算?”他问出这句话,就知道她眼中那些熟悉的情绪,又要走一个轮回了。   二十眼珠子一转。   慕锦拿起一张泛黄的纸张,折痕处已经残破。   她愣在当场。   他勾起笑,“你有没有想过就算逃到天涯海角,这卖身契还在我手上。”   这一张契约,除了威胁她,还能威胁谁?二十的脑子乱哄哄的,倏地有了不详的预感,赶紧向他磕头。   “来来去去就会这招。”他托起她的下巴,“你怕死?”   二十点头。   “我看你一点儿都不怕。哪儿死得快,你就往哪跑。”   她想磕头,下巴被他拧得死紧,动弹不得。   ”忘了。”他说:“你不识字。”   二十汗津津的。   “你这份辗转了几家,有些旧了。不过,上面的手印很清晰。”他把纸摊在她的面前,“晚上见着冬宁的丫鬟,我想起来,你不就是丫鬟。慕家下人都有这个。这上边,还有你家人的指印。只要我将这卖身契上交官府,你跑多远,一样能抓回来。抓不回来呢,我只好向你爹讨人了。你爹叫……嗯,徐大正。住西埠关对吧?”   二十无助。也是她疏忽,没想到卖身契上还有爹爹的名字。当年她自己按了印,不知道爹爹的手印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   “求饶啊。”慕锦笑得残忍,“听腻了。”   她抱住他的腿,差点磕到他的膝盖。   “当我治不了你。”他轻轻收起卖身契。   二十哀求地看他。   他爱看的,仍是急慌慌的,黑漆漆的眼珠子。“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   她指指自己的嘴,手上比划起来。   慕锦问:“你要解释?”   她点了点头。   他轻笑,“好,先听你如何解释。”   二十自地上爬起,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身子左摇右晃。又比了一个抓缰绳的动作。   这倒好猜。“哦?马儿跑了,马车东倒西歪。”   接着,她晃得更厉害,身子从左到右划出一个大圆。   慕锦端起茶,“马车转弯了。”   她在椅子上颠上颠下,然后正要躺倒在地。   “停。”他抬起下巴,朝床帘的方向。“躺床上去,脏了一会儿又要洗。”   二十想想也是。   他的床比她的大,比她的软,床被都是他的味道。正如她被披风包裹之时,初时闻着像是香囊,贴得近了,才发现不仅仅是香囊的味道。二公子这人,性情古怪,气味也古怪。   二十先是坐下,接着一下子倒在床上。   慕锦一一解读她的动作,“撞得太厉害,你摔倒在马车里。”   她在床上滚了滚,左滚滚,右滚滚,接着双手一摊,翻起白眼,头歪向一边,闭上了眼睛。   “你晕过去了。”   二十睁开眼,先是一脸茫然,之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双唇微微抖动,紧抓衣裳,瞪着前方。   慕锦索性在另一边的躺椅躺下,懒洋洋地说,“你一醒来,遇上山匪了。”听戏还得花钱,这有免费的,岂不乐哉。   她手腕叠在一起,做出被捆的样子,跌回了床上。然后恐惧地缩起双腿,连连摇头。眼里好像还有颤颤悠悠的泪珠。   他的神色凝住了,细问:“他们碰了你?”   二十摇头,指指自己的这件红衣服。见到床幔,她拉起一边,把床幔包成一个圆球。   他看着被她拉到褶皱的床幔。   她站起来,把圆球握在胸前,向他鞠躬。   慕锦想起鲁农那件粗布衣裳,轻蔑道:“成亲?”   她点头。   “你这样的,也就莽夫看得上。”是二公子惯有的不冷不热的语气。   二十下床,在房间里跑起来,跑着跑着拭拭汗,时不时回望,盼着慕锦的回答。   他一双星月般的眼睛漾起笑,“继续。”   她居然分辨不出他那笑意是危险,还是亲切,唯有继续跑。   他迟迟不说话。   二十想,不会这样就猜不出来了吧?   慕锦放下茶杯,关怀地问:“跑得累吗?”   当然。可是,她摇了头。   他这才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抓了你。你不乐意,跑了。”   二十本想再跑跑,以示她真的很努力逃离匪窝,但她累了,便省略。她回头,做出害怕的表情,又再双手被捆。   慕锦慢条斯理地说:“嗯,跑不了多远,你被他们抓回去了。”   她指指他,比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嗯?”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等着她唱大戏。   哪料,她忽然抓起他的手。   他那只手僵了下。   她扁起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没有人敢不经他的允许就过来碰他,这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慕锦甩开她的手,“你什么意思?”   二十也怔了下。她只是想做的逼真些,表达她对他的依赖。他平时掐她的腰,捏她的脸,十分顺手。她豁出去握他一把,难不成还占他便宜了?   慕锦挥手,“离我远点。”   她赶紧退了回去,离他三尺远。   他问:“你刚才什么意思?”   她皱皱眉,跑了几步,停下来,指指他,又比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慕锦猜:“想念我,等我去救你?”   二十大呼一口气,点点头。   “听你的意思,你心里惦记的是我,遇难也不忘为我守身如玉。所以,你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她大大地点头。   “原来如此。”慕锦上前,捏起她的下巴,“小骗子,谎话张嘴就来。为了卖身契上的那个徐大正,所以才编这么一出戏吧。”   真的不是,这出戏是早就编好的。她真诚地摇头。   “极好,极好。”慕锦审视她的眼睛,“如果没有可以牵制你的东西,我无法安心。你很幸运,被我发现了弱点,一切就好办了。”   他放开了她,“以后想逃,过过脑子。”   二十低头,非常听话。   “闲话说完了,我们来谈谈正事。”   还有什么是正事……她又谨慎起来。   慕锦凑到她的脸颊,嗅了嗅,“比起平时,多了点儿女人香。今日你离开,虽不是你本意,却也惹我不痛快了。”他在她耳畔,低了嗓子。“今晚好好伺候,我欢愉了,放你一马。”   二十:“……”   “上回去浮绒香出了意外。”慕锦拿起刚才的小话本,“给你,书上没几个字,都是画。赶紧学几招。”   她木着脸。两人上一回劈柴,还是在十几日前。想想她现在的处境,被劈也就被劈吧,活命要紧。   二公子跟大老爷们似的,闲适地倚在床上。   二十无从下手,站在原地,翻阅话本。看了几页,她想,还是她躺着,二公子使劲的时候,她最省力。   二公子候了许久,说:“你的悟性很差。”   她承认,在此方面没有悟性。况且,这上边的劈柴画,女的表情极其痛苦。她终归还是有些胆怯。   “慢慢看,我等得起。”   这句话之后,再候了许久,二公子又开口了:“我和你说一句。”   二十抬眼。   “你何止是悟性差,你是完全没有。”   她继续看。   又一会儿,二公子放弃了,向前拿走话本。“改日再学了。”   二十盼着用这话本拖延时间。二公子折腾一日了,想必也会犯困,最好他没有心力再做这些事。她在这安安静静睡一宿,再好不过。   然而,二十想错了。搜山不是二公子去的,他歇息久了,旺盛得很。   慕锦卷起一张帕子,塞到她的口中。再拿一条红色绢帕盖上她的脸。   二十紧紧咬住帕子。摊在床上,任由他摆布。   没一会儿,二公子从那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曼妙之地抽身。“哑巴是清净。可总是闷声不吭的,没有乐子。”   她装死尸,一动不动的。没有乐子就早点结束了。   哪知,二公子说:“起来,把嗓子的解药给喝了。”   二十:“……”   他给她掀起绢帕,拉她起来。   两人坐下。   二公子煞有其事地说:“当初应该割舌头,而不是毒嗓子。舌头没了好歹可以‘嗯啊’几句,不至于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说话间,他顺手把玩扇子。   二十抿嘴,抿得唇瓣往里缩。最怕一个不小心,扇子就卷走她的舌头。   慕锦将一包细药粉倒进杯中,推到她的跟前,“不必言谢。”   二十:“……”   要能说话,她这条小命更危险了。 第21章   二公子递过来的这杯水,红里泛黄,黄里泛白,白里……   颜色不重要。   这是一杯,看着不像是解药,但是二十必须将其当成解药的一杯水。   寸奔下药的那天,二十正因自己险些被割舌头而慌张,来不及留意药粉的颜色。回到掩日楼,她衣袖上沾的都是青绿水渍。   毒药全部喂给了衣袖,这杯解药又如何是好?   二公子的话不能光听,还得仔细琢磨其中的意思。他讲的话,关键不在割舌头这事,而在于,二公子说,想听“嗯啊”的声音。   二十忽然明白了什么。   静默中,她隐约听见扇子越转越快,在慕锦手上生起了风似的。   方才,两人衣裳半褪。   下床时,慕锦敞了一件丝袍。   二十拢了拢衣服。她看一眼水杯,无意间将眼光向旁侧偏了偏,对上了他的衣襟。   她正在失神,焦距定在那里,其实无景入眼。   然而慕锦不这么想,见她直盯着他发呆,他三指扣住转动的扇子,用扇子挑开她的衣襟。“这样才公平。”   他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   二十低头,执起水杯。   “赶紧的,刚才的事没办完,后面很耗时间。”慕锦催促说。   二十抬眼,指指自己的嘴巴,再将舌头往外伸了一下,又在嘴上比了一个铰剪的手势。   慕锦渐渐和她建立了默契,问:“怕我割你舌头?”   二十点头,把水杯放下。   慕锦用扇子在杯沿点了两下。“我刚才如何说的?你伺候我,我心花儿开了,自然善待你。你这样一声不吭,我以前不觉得有什么,但我现在不痛快了,就得听你嘴里呼出一点什么来。放心,我舒服了,自然就放过你。”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毕竟,话本第十二页,你这嘴巴和舌头,日后大有用处。”   话本第十二页是什么,二十早已不记得。她硬着头皮又端起了水杯。   慕锦的折扇从她的下巴勾到耳朵,再回到下巴。   二十觉得自己像是坐在铡刀边。她再执杯,双唇抿着杯缘。   杯中水色越来越深,跟胭脂一样。   说是解药,她不相信。   二十以袖遮脸,跟喝毒药那日一样。   接着,她手忽然抖了抖,杯子掉落,摔在地上,裂成了三片。她坐不稳,左晃、左晃、还是左晃,就要向左跌倒。   慕锦迅速起脚,踢开了离她最近的一块碎片。   二十从椅子滑到地上,两手交叠按住喉咙,眉心一皱,闭紧了双眼。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极其痛苦地伏趴在地。身子抖个不停,表情越来越难受。   慕锦敛起所有表情,就这么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手上松了松,表情缓和过来。张了张嘴,仍旧没有声音。   慕锦轻声问:“刚才喝下去了吗?”   二十点点头。   “还是不能说话?”他问得更轻。   她抬头看他,慢慢地呼气,试图用喉咙发力。   他眼睛亮了。   她见到他眼里期待的光芒,终于发出了一声暗哑的“啊”。   慕锦眉尖飞扬,“能说话了?”   二十努力发声,出来的仍是哑嗓的“啊”,接着她又换了一个“嗯”。   他笑了下,“其他的话说不出来?”   “嗯……”像是嗓子有损,调子闷闷的,不清晰。   慕锦将右手的折扇往左掌一拍,“极好,极好。我本想,你要是平日里开口说话,我免不了担心你会跟别人嚼舌根。如果你只在床上发声,那就两全其美了。如此这般,正合我意。”   二十知道自己赌对了。二公子不是想让她说话。他允许她出口的只有“嗯啊”而已。   慕锦将她抱到床上。“再喊几声,让我听听更悦耳的?”   二十慢慢地张嘴,用力地发声,连串的“啊”是比刚才好听了。   他将红帕盖起她的脸,不过没再堵她的嘴巴,而是低身在她耳边笑。“一会儿快乐些,我更喜欢。”   无需咬住牙关,二十放松下颚,身子也就不那么紧绷了。   二公子的斧头砍伐过来,她终于能够如他所愿地出声。   她的声音虽然略显沙哑,但二公子说:“恰如其分。不吵,也不过分安静。”他的嗓子此时也是低得沉底。   巨斧劈波斩浪。   小苗颠来倒去。   到了深夜,慕锦问二十,吃不吃小笼包子。   二十没有应声。她今日又是爬山,又是游水,到了晚上还被二公子折磨。   有史以来最疲惫的一天。   她不管他会不会赶她回掩日楼,沉睡在这床上不走了。   ——   二十夜宿崩山居的事,传到了苏燕箐的耳中。她拉上丫鬟嬷嬷过去掩日楼,上门找茬。   自从苏燕箐嫁过来,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们越来越团结。小十远远见到苏燕箐走出泽楼,赶紧通知其他女人。   十四那时正好在花苑,冷笑一声,往掩日楼走。   肖嬷嬷和银杏一左一右跟在苏燕箐身后,像是护法一样。   见十四一人走在路中间,还慢吞吞的。肖嬷嬷嘴角垂下,走快几步,上前呵斥,“好狗不挡路。”   “我又不是狗。”十四头也不回,呛声一句。她不将苏燕箐放在眼里,也不像十五,被讽几句就中计。   肖嬷嬷上前要抓十四的肩。   被十四灵巧地躲过。她转身,叉腰道:“要打我奉陪。”   自从二十得了慕锦的专宠,十四也看开了,起码二公子的眼睛从来没有在妻子身上停留过。而且,二十不会将众女人赶走。   苏燕箐气得面色涨红。   这里不比苏家。除了她陪嫁的奴仆,其他人不听使唤。尤其崩山居的,仿佛学起主子的狂妄,从管家到下人,看似客客气气,其实百般推脱。   苏燕箐有时候想在那些狐狸精们的膳食里下药,然而,她的人连厨房都进不去。   见到嚣张的十四,苏燕箐给银杏使了个眼色。   银杏上前,“放肆!”她要扇十四巴掌。   十四抬起一脚踢过去,“我告诉你们,这里是二公子的地方。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银杏受不住,后退两步,摔倒在地。   苏燕箐讨不了好处,终于回了娘家。   苏老爷这才知道,女儿嫁至慕家之后,备受冷落。他勃然大怒。   那天,慕大公子正好在苏家商谈生意。   慕大公子,名为慕钊。浓眉大眼,鼻唇极像慕老爷。看着就是一个谈判商人。慕老爷大部分的生意,交给了慕大公子。慕钊是罕见的财迷,赚钱是他唯一的爱好,乐此不疲。   二公子负责慕家钱庄,是败家的架势。   慕苏两家的联姻,得利的自然是慕钊的生意。他躲掉了亲事,没躲过苏老爷一顿训。   原本早已谈好,月底之前,慕钊和苏老爷一起到官府,为苏家做嫁妆的那一座码头更换商号。   但是,苏老爷听完女儿的话,正在气头上,劈头盖脸把慕钊当慕锦骂,更是拖延了两家的合作。   慕钊这几个月在外奔走,没过问弟弟的亲事,这时才知道,自家弟弟竟然……至今没有洞房。   慕钊虽然没有过问弟弟的亲事,但是妨碍到生意,他就无法坐视不理。   他有一百石红木急需运到东周。   如今,码头的货仓、船舶,仍挂着苏家的商号,慕钊出航拿不到官府的批文。   如若是将货运至大霁国境,慕钊大可走官方通融。然而,东周入境严格,加上时间紧迫,于是慕钊立即找上慕锦。   从崩山居向外望,慕钊见到东西二财,调侃说:“自从这两条鱼来了这里,你就有了同类。”   慕锦问:“大哥今儿这么有空过来赏鱼?”   慕钊开门见山地说:“为你的亲事而来。”   这倒提醒慕锦了。他又忘记自己娶妻这回事。   慕钊看弟弟的表情就知道,慕锦不上心。“爹让你娶她回来,是给供着养着。”   “我这不让她在泽楼好吃好住,供着养着。”慕锦漫不经心的。   “供着还得哄着。”慕钊说:“另外,我提醒你,处理女人的关系,最好的方法是雨露均沾,专宠是大忌。”   这是慕大公子的经验之谈。他的爱妾正是因为被他过分宠爱才遭到陷害,失去了腹中胎儿。在那之后,晚上选哪个女人的房间,在慕大公子眼里也成了一门生意,需权衡利弊,计算得失。   慕锦倒茶,“大哥,喝茶。”   慕钊又说:“古人早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以前不是做得很好,为何成亲之后,将苏家小姐拦在门外?”   见慕钊不喝,慕锦自己细细品茶。   “我看苏家小姐也不像京城传闻中那么恶毒。你赶紧把人接回来,立即圆房。”慕钊以兄长的威严命令道。   “圆不圆房,不能光跟我说。”慕锦低眼看了一眼下面,“还得问这儿的意见。”   “你……”慕大公子的冰山脸,不仅裂了,而且呈现塌方之势,倒了约莫半座山。“出毛病了?”   慕锦甩出一记眼刀子,“没毛病,而是没兴致。”   “没毛病为何没兴致?”慕钊追问:“你难道对谁上了心?这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慕锦失笑,“大哥多虑了。”   “那为何专宠一人?”   “好玩罢了。”慕锦轻摇长扇,“那女人爱唱戏,爱装傻,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而且身段极妙。小小年纪开始当苦力,瘦归瘦,很有韧劲。   当然,身段仅是一个好处,远不如一会儿胆大包天,一会儿胆小如鼠的场面来得有趣。   慕大公子又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弟弟,“好玩,须得是你玩她,别玩着玩着,反而被她玩了。”   “凭她?”慕锦哼笑,“再修炼一百年也不够跟我斗。” 第22章   慕二公子这句铿锵有力的话,慕钊听着终究觉得不放心。“红颜命薄,远的,如皇城后宫,博君宠爱的妃子,有几个能有好结局。”   慕锦眼神暗了,喝茶的动作停顿,茶杯像是被他咬在嘴中。   “譬如先皇宠爱的淑妃,譬如当今圣上的——”   “噼啪”一声,慕锦手里的玉杯,倏地碎了。他抬头,笑看慕大公子,“这是在镇南城收的一套东周白瓷,做工不过尔尔,粗糙的半成品。”   慕钊停了口,“忘了,你不爱听皇城野史。”   慕锦拂掉衣袖上的杯片,“不是不爱听,流传到民间的,有几句是真的。不过是将风月话本的背景设在皇宫罢了。”   “远的不讲,我们说近的。”慕大公子也是厉害,生意上的大忙人,还能空出一只耳朵留意京城逸闻。“张公子迷上了浮绒香的兰姑娘,准备将她赎身,明媒正娶。他家小妾半夜自杀,闹得鸡犬不宁。上个月,他跟我争夺江南的茶叶商铺,家里这么一闹,他生意也顾不上了。红颜祸水,这四个字,都是先人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慕锦仍旧微笑。“大哥讲的,像是我对谁真上了心。”   “知你无心无情,今日是我多嘴说了几句。”慕钊说:“苏家小姐那里,你给我去安抚安抚。”   “我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了。”苏燕箐终究比不过慕锦亲自挑选的女人,她的那张脸,美是美,却不深刻。   慕钊说:“去苏府看看就想起了。没兴致的话,找大夫给你开一剂补药。或者,将她的脸蒙上,想成是你受宠的那位。”   慕大公子不知道,如今慕二公子独宠的那位,在床上也见不到脸。   慕钊继续说,“又或者,宠溺苏家小姐半个月,待码头更换成我慕家的商号,自然就可以过河拆桥了。”   慕锦笑了,“我那女人整日东诓西骗,是该冷落一段日子。”   ——   冷落的前一日,二公子去了掩日楼。   那时,二十正在数银子。   她将缝在李婶衣服上的小荷包和钱袋子拆了下来。   小荷包里面的碎银,数不数都一样少。   二公子沉甸甸的黄金可不同,握在手里,就像感觉到了生活的希望。   十四叫道:“二十,二公子又来了。”   二公子来了许多回,每回都是过来找二十。十四那个“又”字说得非常顺口。   二十吓了一跳,连忙将黄金塞回钱袋子,再藏到柜子里。   慕锦推门进去,正巧看到她关上了柜子。关门的那两只手还颤了两颤。他问:“在做什么?”   她摆了摆手,低头听候他的命令。   慕锦发现,她的眼尾自然下撇,看着是挺无辜的。脑子里想什么鬼主意就不得而知了。“过来。”   她走到他的面前。   他问:“这两日休息好了?”   二十犹豫。   二公子过来找她,没干过正事。这句问休息如何,恐怕也不是真正的关心,而是另有所图。   “想这么久,看来是身子好了,脑子还没好。”慕锦淡淡地说:“不过今天也不需要你长脑子,床上躺去。”   二十抬头偷瞄他一眼。整日纵情,却不见溃败之色,想来二公子平日里补药吃得不少。   慕锦忽然向柜子里看了一眼,“对了,那里藏了什么?”   二十连忙摇头。   他似乎想要迈步过去。   她赶紧两步并三步,到床上躺好。   慕锦笑了下,往衣柜的步子转向她。   二十主动拿帕子盖住了眼睛和鼻子,留一张嘴巴,用来发出他喜欢的“嗯啊”。   慕锦说:“你跑出去一趟,再回来,突然变得很听话。”   她早已失身于他。多听话,就少遭些罪。   假若以后她真的能逃出去,遇一如意郎君,她会如实地告诉对方,她与一名男子劈过柴。但她不会主动跟对方说,她与这名男子劈过多少回。一回是劈,两回也是劈,反正就是二公子一人了。   慕锦到了床上。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样子,他生起一阵滚烫邪火。   邪火燎原。   二十担心,自己这张床要被二公子给捣散了。   许久,二公子尽了兴。   二十迷迷糊糊中,听得他说,“我为你亲自跑匪窝一回,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去厨房当丫鬟。”   她睡着了。   醒来更迷糊了,二公子那话究竟是她的梦,还是真的?   ——   第二日,厨管派人过来,说接二十姑娘去干活。   二十收拾了包袱,就要走。   十四挽着长发,十分费解,说:“从来没有侍寝被惩罚当厨房丫鬟的。”   十一拉起二十的手,“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被欺负了。”   二十点头。   十四坐在石凳,翘起了腿,“你也遇山匪,十五也遇山匪。十五回来春风得意,你倒好,当回丫鬟去了。”   这话像是在损人,但二十知道,这是十四刀子嘴似的关怀。二十觉得正好,丫鬟比侍寝放心多了。至少,没有谁晚上踹她房门了。   二十摘下了腰牌,递给十一。   十一没有接,“这都是二公子的护卫直接收的。”何况,二公子说的是“惩罚”二字,没有直接将二十贬为奴仆。   和女人们一一道别,二十离开了掩日楼。   下午,小六在外探头探脑,问:“二十真的去厨房煮饭了啊?”   “你们有没有发现……”见众人的眼睛齐齐望过来,小十才神秘兮兮地说,“二公子最近怪怪的,怪的事还都和二十有关。”   “我也觉得……二公子都不上我们房间了。”小六耷拉肩膀,叹气说:“如果不是二十成了哑巴,我肯定跟她讨几招媚术。”   小十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不简单,肯定有内情。”   小六拉住小十,悄声问:“什么内情?”   小十回答:“不为人知的内情。”   小六瞪起了眼,“那不就是你也不知道。”   十四呵斥道:“你们躲在那嘀咕什么?”   小六跳了出去,走进掩日楼。“听说二十要离开了……”   小十说:“我们过来送送。”   十四讥嘲说:“人早走了才来送。”   小六不跟她计较,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我不想当丫鬟。小九多好啊,拖一车金银珠宝走。”小六的愿望就是如此乏味,嘴皮上常挂念小九的“金银珠宝”。   小十说:“所以啊,要听话。”   小六说:“二十连话都不能说了,只能听。她还不听话啊。”   十四白过去一眼,“小九是二公子夫人使绊子被赶走的。记住,得罪苏家小姐,好过得罪二公子。”   “以前不懂珍惜,现在错过了,才想问一句。”小六感慨道:“二夫人什么时候才把我赶走啊……”   ——   二十被安排在丫鬟房。   同住还有另外三人。大家不知二十是做错什么事进来的,不过寸奔有交代,好好照顾。因此,大家对二十以礼相待。   刘大娘热络地欢迎二十,过来问:“你还刺绣吗?”   二十看刘大娘一眼。   刘大娘眼神没有躲闪,状似关切。   二十摇了摇头。   刘大娘有些失望。   当了丫鬟,杂事多,二十早起晚睡。虽说不比在掩日楼时空闲,但这才是她熟悉的日子。   二十说不出话,被分到一边洗碗。那几个是大娘,二十沉默不语,听她们唠嗑家常。   这天,十五过来了。   其实她来过几回,不过撞上了二十最忙的时候。这回她坐在旁边,看着二十干活。   “二十。”十五拎起衣裙,蹲坐在二十身边,“二公子让你什么时候回来?”   二十摇头。她不太想回去,待这里更安全。   “二公子前些天出去了,一直没回来。”十五托腮,看着二十的侧脸。   在一群美人中,二十比较平庸。但坐在满是丫鬟的厨房,反而衬出了二十的清丽之色。   十五忽然低声问:“二十,二公子是不是喜欢你?”   二十差点摔了碗。她难以置信,连连摇头。   “小十说,有一种风月本子,就是讲主子和丫鬟的故事。”   二十赶紧捂住十五的嘴巴,截断这些话。她摆摆手,因为惊吓过度,有些手忙脚乱,接着坚定地摇头。   风月话本都是唬人的。二公子那晚给她看的,一男一女除了劈柴,就没说过话。   十五慎重地分析,“可是二公子成亲以来,只去你的房间。”   二十僵着脸。呵,二公子的行为举止,用杀戮来揣摩才合适。“喜欢”二字,不合时宜。   十五聊了会儿,离开了。   二十忙了一天,回来听到丫鬟们在房里嘀咕。   一位说:“我前几天见到了寸奔公子,原来真的很清秀啊。”   原来不止三小姐那边的丫鬟惦记寸奔,厨房的也久仰他的大名。   “是啊。”另一位说:“不过,三小姐给寸奔公子说媒,他都拒绝了。他在这里,也就仅次于主子的地位了。”   累了一天,二十早早睡了。   未料,慕锦入了梦。梦里是一个月圆之夜,他穿了落湖时的茶白衣裳,手执白扇。   白得让她发怵。   他站在湖边,一步一步往湖心走。   她闭上眼。只要见不到,就由他是生是死了。   片刻之后,她背脊一凉,已被他掐住了。她惊恐万状,听得他说:“其实我是喜欢——”   二十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听他的话,从梦中惊醒了。她听到心里有“咚”的一声,像极了毛骨悚然的丧钟。她大喘一口气。   这时,对面床的一个丫鬟翻了身。   二十拉上被子,盖住了脸。   二公子这么些年,侍妾一堆,不见有喜欢过谁。   只是噩梦罢了。 第23章   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没有想到,遣散二公子侍妾的人不是苏燕箐,更不是二公子。   而是久不出山的慕老爷。   事情仍因苏燕箐而起。   苏燕箐回到娘家,初初几日,以泪洗脸,诉说自己痛苦的婚后生活。   丫鬟和嬷嬷在旁怂恿。   苏燕箐讲尽慕锦的坏话。   要说心里不盼望慕锦去接,那是假的。但她想拿乔几句。然而,日盼夜盼,没等来慕锦的身影。   慕二公子出远门的前一日,慕大公子特地叮嘱弟弟,务必将苏燕箐哄回来。   慕锦随口应了一声。谁知第二日,他扬长而去,浑然忘了此事。   慕钊无奈,却唤不回这目中无人的弟弟。但他没有因此过分苛责慕锦。他在心中盘算,该如何让苏老爷松口。或者,找官府通融通融。实在不行,他就先出航,到东周换船。   等不到丈夫的苏燕箐一气之下,跑去跟表姐告状了。   苏家这位表姐,早年被选入宫,当上才人。   本来无权无势,连皇上的龙袍都见不着。近月,偶遇皇上,被封为昭仪。   早年进宫前,苏表姐哭了三宿,听到“圣恩”二字就掉泪。因为,皇上的年纪比她爹还大。   当今圣上,乃一传奇人物。   十四岁被册封为太子。   十七岁时,大霁和百随两国交战。他跟随罗刹将军,远赴西埠关战场。   十九岁那年,先皇驾崩,太子登基。   至今,在位已三十五年。   除了英明果敢,皇上还有另一传说。两名嫔妃,一名皇后,先后产下龙子。这三位小皇子均早夭而亡。太子之位空悬许久。直到四年前,皇上才册封三皇子为太子。   苏表姐被选中进宫,据说因为神态与前皇后有些相像。   苏表姐正是恃宠而骄的日子,听闻表妹的遭遇,怒斥:“区区京城商人,竟敢晾起苏家闺女空房,这般羞辱苏家,太目中无人了!”   苏表姐还没发威,许久不露脸的慕老爷不知从何收到消息,连夜遣散慕锦的侍妾们。   慕老爷道:“我儿慕锦,早产多病,幼年染一恶疾,险些丧命。寻访名医才得以病愈,可无奈,丧失了幼年记忆。我怜其苦痛,不忍责骂,却因溺爱而疏于管教,养成他如今顽劣性情。养不教,父之过。今日,我便替他清理门户。”   花苑和掩日楼,人心惶惶。   小六十分担心,“万一慕老爷不分银两,我以后该怎么办呀?”   这是所有女人的担忧。   慕老爷要将全部女人送走。   寸奔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回来。   最终,慕老爷答应留几个。   遣散金由账房从二公子的名上扣除。比起小九,少了一半。   二十那时在厨房。   慕老爷哪里想到,二公子居然将侍寝贬去厨房洗碗。慕老爷既然不知道二十,自然没有决定她的去留。   花苑和掩日楼变得空荡荡的。   十五觉得瘆得慌,又到厨房找二十,将那日慕老爷的冰山脸仔细描述了一番。“冒的寒气比大公子还可怕。”十五哆嗦一下,双手抱臂。   二十懊恼极了。早知有这事,她就不该来厨房,赖死在掩日楼还能寻一个出府的机会。   这下好了,二公子又让她错失良机。   “慕老爷说,以后我们不许再顶撞二夫人。”十五缩在二十身边,“二夫人的表亲居然是昭仪,我好怕啊,她会不会翻我旧账?”   二十安抚地拍拍十五。既然二公子吩咐保住十五,十五暂时就是安全的。   十五喃喃着:“太多男人欺负我了,我好不容易在二公子这里安家。我不想走……”   十五在青楼受过不少苦。还因芳心错付,被一男子骗走了全部积蓄。幸得二公子赎身,她才过上舒坦日子。   “谢谢二公子把我留住了。”十五抱住了二十。   ——   慕老爷有令,慕府上下,为了二夫人忙作一团。   裁缝房正在赶制二夫人的新衣。   中午,厨房给裁缝房送饭。   二十想,正好可以讨一件渔工衣。她主动去帮忙。   分完饭,听见一道女声:“徐阿蛮。”   女子名叫荷花,年纪不大,但在裁缝房好多年了。荷花知道二十当了三小姐的丫鬟,又成了二公子的侍寝。却不知,为何到厨房干起杂活了。   二十不解释,只是跟荷包指了指远处的一件渔工衣,再比比自己的身子。   荷花呆住了,“你……嗓子怎么了?”   二十笑笑。   荷花叹,“我以前羡慕你,可以伺候二公子那样的贵人,哪知,你这……命途多舛。”   二十暗道:遇上二公子是挺倒霉的。   荷花悄声,“对了,以前那事,我和寸奔说了。”   二十点头。   “你知道了?”荷花摸摸鼻子,“也是,你服侍二公子,肯定经常见到寸奔。他现在见到我就远远躲开……”   ——   那年,徐阿蛮刚到慕家。   刘府管家说,徐阿蛮缝制手艺不错。陈副管家询问完徐阿蛮,将她放到了裁缝房。她干活勤快,很受赏识。   有一日,陈副管家过来,“徐阿蛮。”   “哎。”她立即过去了。   “上午和我去官府盖契尾。”   “好的。”   有一件衣服差最后的缝线,徐阿蛮交给了荷花。   衣服正是寸奔的。荷花心仪寸奔已久,偷偷将一个杏花香囊缝在里面。这是大霁女性示爱的一种方式。   后来,裁缝房将衣服送了过去。   寸奔不用眼睛看,光鼻子一闻,就知道这件衣服被塞了什么。他沉默的脸上一片寂然。   慕锦笑得暧昧,“我们寸奔也有小姑娘示爱了。改日领来给我看看,要是合适,我准了你这门亲事。”   第二日,寸奔找上裁缝师。   裁缝师如实道,“她缝制的。”   寸奔看过去,见到一个瘦削少女正在弯腰剪布。   “徐阿蛮。”裁缝师唤道。   “哎。”少女抬起头。是一张秀丽的脸。   寸奔向角落的树下走。   “过去。”裁缝师指指那棵树。   徐阿蛮讶然,指指自己。“我吗?”   裁缝师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跟上。   她不认识寸奔。看裁缝师的态度,想来那人在府上地位颇高。他的身段很符合她剪裁的那衣服尺寸,清瘦,却又绷劲。她不敢怠慢,跑了过去。   裁缝师默默退下了。   和煦的庭院里,有一个沉默的少年,以及一个局促的少女。   寸奔面向树干,凭着敏锐的知觉,他知道她已在他的身后。“收起你的小心思。手脚再不干净,我废了你。”   徐阿蛮以为这是日常训话,惶惶应道:“是。”   “退下。”   “是。”她赶紧跑了。   寸奔回头,见到少女翻起浪花的杏花裙。   寸奔讲得不明不白,徐阿蛮听得稀里糊涂,直到她被扣了两个月的工钱,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受罚了。   她问裁缝师,“我犯了什么错吗?”   裁缝师也不知道,只说:“这是寸奔公子的吩咐。以后他的衣服,你别碰了。”   寸奔的尺寸是裁缝房给的,她一寸一寸剪裁,不敢有丝毫差错。莫名被扣工钱,她十分委屈。   过了一月,裁缝房派她送衣服给二公子。   徐阿蛮没见到所谓风华绝代的二公子,倒是遇上了寸奔。   这也正好,她有事想问他很久了。她嗫嗫地上前,“寸奔公子……”   “我不是公子。”寸奔站在廊边,与树下那日一样淡漠。   她眼珠子转了转,“我是想问……”她偷偷瞄他。   他冷峻的脸上暗藏杀气。   看他手执一柄凌厉长剑,她胆儿跳了跳。为了日后的活计,她硬着头皮问道:“我给你缝制的那件衣服,是哪里有问题吗?”   寸奔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的女子。府上心仪他的丫鬟有不少,这是头一个敢在他的私人衣物打主意的,尤其是他讨厌杏花的味道。   杏花的香气引来二公子的调侃,“送香囊的姑娘模样如何?”   “还行。”寸奔答。   二公子乐不可支,“那就收了。”   寸奔那时没有回答。现在也不多话,两个字:“退下。”   徐阿蛮连忙跪下,“寸奔公,寸……奔,你那件衣服我是按尺寸,按规矩缝制的……如果你不告诉我是哪里不对,我以后可能经常犯错。求求你了,我不想再被扣工钱。”她给他磕头。   他看不惯这种装可怜样的女人,“不想再被扣工钱,就给我滚。”   她愣住,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爬起来跑掉了。   这件事以徐阿蛮被扣二月工钱结束。   半年之后,荷花鼓起勇气将真相告诉寸奔。   他看着荷花闪躲的眼神,忽然没了火气。大约,火气早已冲着另一个战战兢兢的姑娘发完了。   那时,徐阿蛮服侍在三小姐身边。她不敢与他对视,偶尔撞见,也迅速移开。   他身为护卫,不方便和丫鬟过分接近,道歉寻不着机会。这份内疚便在他心里惦记上了。   慕府家宴的一天,他和她相遇在廊亭。   徐阿蛮惊讶地退了退,福身,就要走。   “徐姑娘。”他唤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细声细语,“寸奔公子。”   “以前是我误会了你,跟你说声对不起。”说这话时,他低头看着她。   徐阿蛮没料到居然能收到他的道歉,她眯起清亮的双眸,笑了,“我原想跟你道歉的,可我不敢,怕你更生气……本应是我的活计,我擅自交给别人,还惹你不痛快。”   寸奔递过去一锭金子,“你被扣的工钱——”   她连连摆手,“我曾听三小姐讲过一句话,吃一堑长一智。那事我也有错,受教训是应该的。”   “我不想欠人情债。”   “我也不想。”   寸奔正想再说什么。   另一边传来三小姐的叫唤:“阿蛮。”   “哎,来了。”徐阿蛮应声,笑看他一眼,就过去伺候三小姐了。   襦裙绣有一株杏黄迎春花,飞扬的同时似乎有芬芳袭来。   纤纤背影消失在转角。   ——   “寸奔。”慕锦正要向崩山居去,脚尖一转。   掩日楼和慕府厨房,都在慕家西北方位。中间相隔一座名为春园,却满是枯木的春园。以一道既没有高到二公子翻不过去,也没有矮到二十爬得过来的青墙。   慕锦正走向春园,“我爹不会只给我留了一个厨房丫头当侍寝吧?”   “六姑娘,十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寸奔答:“二十姑娘都在。”   “我爹还说了什么?”   “慕老爷说,二公子一定要将二夫人接回来。”   “这不是很久前的事吗?”在慕锦的印象里,二夫人这个人仿佛是早年的记忆。“她还没回来?”   寸奔回道:“二夫人还没回来。”准确地说,因为慕锦一直没去哄人。   到了春园,慕锦说:“不用跟了,回去歇息。”   “是。”寸奔看着慕锦跃过高墙。   前年腊月那一晚,寸奔也是在这里看着醉酒的二公子,利索地翻墙去了厨房。   第二天,三小姐上崩山居求情。   寸奔当时就在旁边。   三小姐有些难以启齿,皱眉说:“二哥,你昨晚做的事……”   慕锦抚抚额,他记不清了。“我喝醉了。”   “阿蛮她……以后还如何嫁人?”三小姐顿了顿,“你纳她进房吧,求你了,她是好姑娘。”   慕锦喝着解酒茶,一手轻轻捻了捻鼻梁。不知听懂没有,许久后,他才应了一声:“嗯。”   “二哥,你好生待她。”   “嗯。”慕锦敷衍地应道。   于是,徐阿蛮成了二十,住进了掩日楼。   不过,二公子已经忘记了二十。   二十也没有在二公子面前出现。如若不是十五遇劫,二十会谨慎地躲避很久,很久。   寸奔望了一眼高墙,转身离去。 第24章   二十挽了两件渔工衣回来,心里还在想当年裁缝房的事。   当年,她离开裁缝房时,荷花已经坦白了这件事,说赔两个月的工钱给徐阿蛮。   徐阿蛮收了一个月的。那是她的活计,本该由她最后检查再送去。她和荷花平摊了责任。   寸奔虽然说是二公子的护卫,但是除了几个主子的话他要听,剩下的,都是要听他话的奴仆。他愿意向她道歉,说明真是一个好人。   对比寸奔的主子,那嚣张的气焰,恐怕一辈子都不懂道歉如何讲,如何写。   途中经过一小株茉莉,香雪满树,清香悠长。   二十折下一枝小枝干。绿油油的两片嫩叶托起一朵洁白胜雪的花儿。   锦绣光景停驻在她的指尖。   她不禁笑了。捻起花朵闻了闻,弯着嘴角步入厨院。   厨院是给所有非烹煮人员干活的地方,这时有一位不合时宜的人物站在石板旁,正好捕捉到她的笑容。   ——   慕锦翻墙,遇上了厨管。   厨管也是见过大场面的,目不斜视,恭敬地唤道:“二公子。”   慕锦在自家庭院散步,更是气定神闲。“忙你们的。”   “是。”厨管向院子里喊了一声,“忙你们的。”   大家继续干活。洗碗大娘们不敢出声聊天,瓷盘的碰撞声变得极低极低。   慕锦问:“挂着二十腰牌的那人呢?”   厨管答:“二十姑娘去裁缝房送饭了,一会儿就回来。”   厨管将树荫下的石板擦了又擦。   厨院不是给主子坐的。杂物多,从柴房搬出来的木柴堆在角落,腌制的鱼干晾在正中,地上又摊了些青菜干。   厨管正想搬张椅子出来。否则,把袖子给擦破,这张堆放过腌菜的石板,也不适合二公子落座。   慕锦转眼见到,二十手执一枝绿叶白花,放鼻尖轻嗅,似是被香气勾动,嘴角扬起一朵微笑。   在他面前,她的眼神再如何生动,表情大多都是木然,有时还带着异样的打量。哪像此时,倩巧如手上无暇的花儿。   有趣得很。他是第一次见这女人笑得如此自在舒心。   二十来了,慕二公子也不坐了。   厨院十分安静,安静得不寻常。   二十预感到了什么,心念一动,抬起眼。见到了前方的慕锦。   二公子的好皮囊将小院点缀成月地云阶。清凌的盛气,比艳阳更嚣张。   十几日不见,二十险些忘记了他的存在。   难怪以前三小姐说,快乐的日子眨眨眼就不见了。   二十眼睛圆圆地一睁,眨了眨,露出胆怯的样子。她僵硬地将白花收在腰间,低身行礼。   慕锦转身,让厨管寻一处安静的地方。   厨管斟酌问:“换去三小姐的厨房,如何?”   三小姐说过,大哥二哥可以随意。   大公子和二公子很照顾三小姐的脾胃,就算去小厨房,也不会提出古灵精怪的膳食要求。   “嗯,要安静。”   “是。”厨管立刻去安排。   二十刚要抬脚,慕锦却上前来了。她便收住了脚。   他的眼睛在她的脸上停了一阵,握住她的手腕,举起那朵花,闻了闻。   呛人的香气。这有什么值得笑成那样的?   他问:“哪儿摘的?”   二十指指外面。   他拽起她的手腕,向外走。   二公子身影消失,原本轻手轻脚的大娘们“唰唰唰”地洗起碗来。   ——   “再去摘一朵。”慕锦命令道。   二十听令,又折了一小根枝干。   意气夏日,适逢花期的茉莉白得剔透。   他接过,没有闻,而是把花枝放在她的鼻尖,勾了勾。   被他这么一勾,鼻子发痒,二十想打喷嚏,连忙偏了偏头,吸吸鼻子,忍住了。   哪知,他又将花凑了上来。   她痒得厉害,掩住嘴巴,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   喷嚏没有赶跑二公子的好奇心。他把茉莉花往她鼻尖逗,掐住她的下巴,又是命令道:“笑一个刚才一模一样的。”   刚才是指几时?二十捻花时,笑而不自知,此刻只能硬拉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他说:“丑。”   她的嘴角搭下来了。笑得费劲,她不想笑了。   慕锦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两手捏起她的眼角,轻轻向上提。   更丑了。   “走吧。”二公子倒不是觉得二十那一笑有多美丽,仅是因为罕见,他才逗她玩。   逗不到也就算了。反正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二公子古怪的行径,二十习惯了。无需追究因由,他讲什么,她做什么。   譬如,他说要吃一碗长寿面。   她立即就去和面。   小厨房的食材不多。大夫说,三小姐脾胃虚寒,清淡为宜。   之前三小姐说的那句“快乐的日子”,其实只是出去吃了一碗辣汤。   三小姐说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佳肴。回到家,上吐下泻,床上躺了两天,方才痊愈。   好在,二公子只是想吃一碗长寿面,简单的食材即可完成。   二十卷起袖子,用手拍打面团。   慕锦脸色有变,“你的手干不干净?”   养尊处优的二公子仿佛忘记了,他在腊月二十吃的那一碗长寿面,也是她这双手搓出来的。   不过,他问了这句话,却没有拒绝接下来的那一碗面。   “你在这儿很勤快。”慕锦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她一个当丫鬟的,不勤快哪干得完事。她烧起柴火,煮开水,把和好的面条放下去。   看着面条,她又想起腊月二十的情景。要是当初没有那一碗面,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每回陷进过去的回忆,她也是后悔莫及。   一错再错。她现在站在这里,日后回想起来,会不会又是错误。   慕锦没有进厨房,在外面远远看她。   她的下巴儿,以前又尖又薄。他掐在手中,时时克制,才不让自己捻碎那片下颚。   这会儿细看发现,她是圆了些。   面煮得快,二十端了出去。   三小姐的厨房,少油少盐。石桌石凳也干净,慕锦坐着,低头闻了闻面条。   不同的厨子,不同的手艺。就像慕冬宁说,慕家的厨子做不出东街那家的小笼包子。同样,慕家的厨子,也做不出面前这一碗,充满西埠关味儿的长寿面。   慕锦尝遍京城的长寿面。远行的这十几日,他更是从这座城吃到另一座城。最后,回到了慕家。   唯独这个女人煮的,味道与儿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想,哪天去西埠关走走,或许那里的长寿面,都是这样的感觉。   慕锦沉思许久。   二十严正以待。二公子十分挑剔。家宴上,有几样菜,他和三小姐从来不动。   三小姐是体质特殊不能动,他只是挑食。   以往,她煮的长寿面,他是醉酒时吃的。这会儿不糊涂,不知是否又挑三拣四。   慕锦没说话,将那长长的面条挑起,又放下,说:“怕断了。”   二十:“……”哪里料到,无法无天的二公子,也迷信长寿面“一根吃”的寓意。   他再问:“我那晚吃的面断了没?”   二十摇头。那晚他酒气熏天,吃面时尤为安静。   慕锦说:“这看着,也就是一晚普通的面。”确实是一碗普通的面,从和面,到出汤,他看得仔仔细细。油盐是慕家的,味道不是。   二十见他推开大碗,也不伤心。二公子不折磨人就怪了。   慕锦摇起扇子,看着高墙。“在这里待得舒服吗?”   二十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抬头看他一眼。   “我来猜猜,日子舒坦得很。”他拧起她的脸颊,“这小脸蛋儿,肥嘟嘟了。”   她只是稍微圆润了些,离嘟嘟还很远。   “嘟嘟。”他捏捏她的脸。   二十:“……”   “嘟嘟。”他戳戳她的脸。   二十:“……”   “嘟”了一会儿,慕锦眼神转冷,“见不到我,过得不错啊。”   二十畏怯地看他,指指厨房,比了个吃饭的动作。   他漠然,“干嘛?天天吃剩饭?”   她匆匆去厨房拿出几个碗,排在一起。先在一个碗里吃,再换另一个碗。吃完了,几个碗叠成山一样。   “哦,吃太多了。”   二十连连点头。   “跟个哑巴说话真费劲。”   那就不说了吧。二十眼巴巴看着他。   “给我泡杯茶。”   她看着他。这里只有粗茶,茶是叫茶,没有一丝香气。二公子不会喝的。   “听不懂话啊?”   她依言行事。既然是粗茶,也没有讲究。开水将茶叶一冲,她递过去。   慕锦接过,“说不上话,真是可惜。”   今日的二公子有些自说自话。其实,他也不是想找她说话。   “我请了个手语师,过几天教你。”   她连忙起身,行礼道谢。   慕锦把玩着茶杯。“这茶好难喝,比水还难喝。你试一口。”顿了顿,他说:“哦,忘了,你是个丫鬟。不懂茶。”他没再动茶杯,看着高墙上的夕阳。   他爱坐多久是多久,但是二十还有一堆事没干,她悄悄后移,想溜去厨房。   才走一步,他回眼。“去哪?”烈日映在他的眼睛,像是烧红的生铁。   她指指厨房,再用手做出擦桌子的动作。   “我让你走了吗?”   也就是这时,二十才恍然想起,今天是二公子娘亲的生辰。也是忌日。   她忐忑地低下头,不敢流露一丝窥破他此时心境的表情。   ——   慕锦坐了许久,直到夕阳和山头拥抱而去。   他拽起二十,“今晚回崩山居睡。”   桥上的那名护卫,就是那晚收了二十碎银的。他面不改色,看她一眼,又低下去。   慕锦走在前面,“对了,你胖了啊?”   见不到他,二十心宽体胖。她骨架小,再胖也臃肿不到哪儿去。   她穿的是掩日楼的旧衣,腰身有些紧。慕锦一双利眼扫过,“平庸姿色。再胖下去除了喂鱼,一无是处。”   饶是二公子嘴上这样说,他还是领她过了桥。   寸奔候在崩山居门前,远远就见到了慕锦和二十。他的脸藏在树下,“二公子。”   慕锦说:“你歇着吧。今晚由她伺候。”   “是。”   二十只觉眼前一晃,寸奔就没了身影。她惊诧他这般武功,抬起头,却对上了慕锦的眼光。她又赶紧低下去。   慕锦笑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她眼珠子左右在转。   他见到的只有她那支木簪,“抬起头来。”   二十抬起了。   他手指捻在她的腰上。“厨房一天吃几顿?再吃下去,不到一年就成猪了。记住,你的下场只会是东西二财牙缝上的肉碎。他们不爱吃肥得流油的。长肉是好,得有嚼劲。”   他掐得可劲用力,二十缩着身子,面露痛楚。   慕锦更是亲切,“你就是这时候,才稍微好看些。” 第25章   门前树影婆娑。   慕锦突发善心,生怕二十摔跤,提醒说:“小心点,门槛高。”   二十高高地一抬腿,迈过门槛。   又是十几日没有劈柴,难免有些抗拒。铜灯映上她的脸,这份抗拒暴露无遗。   她连忙收敛,害怕被他发现。   慕锦看穿了她,“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骗寸奔还行。在我面前就省省了。”   寡言稳重的寸奔,无论如何看,也比慵懒散漫的二公子利索。她骗谁,也没有骗寸奔。   二十伺候慕锦解衣。   刚解完就被推到床上。她不情不愿地躺下,熟练地用帕子盖住眼睛。   她的自觉没有得到慕锦的赞赏,他说:“坐起来。”   她正襟危坐,眼睛盯着铜灯的灯芯,就是不看二公子。   慕锦不屑地说:“跟干尸一样。”   嫌弃的同时,他往她手里塞了两个茶杯。“握着。”   二十觉得莫名其妙。   慕锦说:“西埠关小调,跟上回一样茶杯敲。”   上回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二十双手敲了一段。   “嗯,是这调子。”   二公子对西埠关小调尤其执着,回请戏班子过来也是表演当年的战乐。   茶杯磕磕碰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长长短短,没有音律。   慕锦却听得入耳。躺下,头枕在她的大腿。大剌剌地把她当枕头。   二十大腿上的肉明显抖了抖。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他说:“你敲你的,我睡我的。”说完,真的闭上眼了。   二十僵着身子,轻轻地碰杯,一下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移眸在慕锦脸上。   他蹙着眉,转了个身,脸贴近她的身子,嘴上呼出的热气像是要把她烫伤了。   二公子行事作风,无人能解。她做足了侍寝的准备,却被慕锦晾在床边。   她放下了杯子,直盯着前方的屏风。屏风有些年月了,木色沉淀着沧桑的色泽。   撑了半个时辰,二十禁不住打盹了。头点下去,猛然惊醒。她揉揉眼睛,打起精神。   慕锦放松地睡着了,脸上不见诡谲的表情。他转了一个身,变成仰卧。   月牙高挂,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银光透过窗户,瞧瞧这一对男女在干什么。   二十困极,偏头靠在木柱上。混沌中,又想起这人的喜怒无常,赶紧睁大眼睛。   她没有仔细打量过慕锦,只知他乖戾,不自觉也将他五官描成了讥诮的模样。这时放松下来,二公子当真配得上京城四绝的称号。   眉飞鬓,鼻若悬胆,唇薄泛刀锋。不过这性情……一言难尽。   今天是二公子娘亲的生辰和忌日。   腊月二十那一晚,二公子曾经讲起他的娘亲。   他说,他的娘亲聪明一时,糊涂一时。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便是爱上了一个坏男人。   这个坏男人风流多情,妻妾成群,偏偏生得一副世间罕有的好相貌,巧舌如簧,将她骗了去。从此,她便走上了不归路。   慕锦讲完娘亲的悲惨史,更劝告二十:莫因男子俊俏就失了芳心,品行端正才称得上是如意郎君。   说这话时,二公子那一张也是世间罕有的俊脸堵在她的眼前,明明白白地暗示她,这男人,万万不可托付终生。   二十虽没有幻想过夫婿的样貌,品行却是心中有数。仗义、善良,疼爱她,呵护她。大霁国男少女多,一心一意的郎君恐怕难寻。她无心争斗,只盼未来夫婿的妻妾,别跟二公子一样多。   至于其他的,选一个和二公子相反的就对了。   ——   给二公子枕到大半夜。   二十仰躺着,上身勉强侧了侧。双腿不止麻了,简直跟废了一样。   见他睡着了,她坐起来,轻轻托住他的头,边留意他的动静。   慕锦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二十僵着不敢动。就这么轻托他的头,过了好一会儿,见他睡得安稳,她才抬起他的头。   她用力缩回双腿,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搁在锦被上。   确定没有惊醒他,她揉揉酸麻僵直的腿。这种境况,不比在床上劈柴轻松。   二公子睡觉就是折腾人。   白月光停在窗框。每见月光,倍感思乡。尤其慕锦拿家人威胁她,她更加无法离府。   家乡的天气、风雨,停在心上,揉成思念的粘稠。   揉完腿,累死了。   再看一眼慕锦。二十双手做出一个掐人的动作,在他脖子上虚虚地示意。她要能这么掐死他……   这时,他的眼睫毛颤了下。   她吓得收回手,使劲瞪他。见他没有动静,才松了一口气。   她安静地躺下。   慕锦占了床沿,她便缩在另一边。   他侧脸向外。   她翻身向内。   两人中间横着一张锦被。   二十累了,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困乏之际,她懒得再管二公子会不会生气了。哪怕知道明天他又得发一顿脾气,她也撑不住眼皮了。她抱着枕头睡得深沉。   慕锦猛地睁开了眼睛。一转眼,他睡在了床沿,直接搁在薄被上,极为不适。再转眼,那个女人背对他,弓着背,脸几乎缩在了枕头上。   以前瘦过头,现在长了些肉,背上的弧都比以前好看。   不过,慕锦的眼里,好看的女人从来不稀罕。   他坐起,戳戳她的背。   二十正在美梦中,缩了缩,躲避他的手指。   慕锦不耐烦,“你睡得比我还香?”他的睡眠较浅,夜晚时,寸奔离得远远的,就怕惊动慕锦。   二十瞬间醒了,把所有的惊吓压下,她转过身来,乖乖地起来,跪坐。她抬眼看他。   他挑挑眉。   她赶紧伸直双腿,呈现出枕头的自觉。   慕锦拍拍她的大腿,“没几两肉。”   嫌她胖的是他,嫌她瘦的也是他。   二公子嘛,说的话就是走走过场。一旦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她就左耳听右耳出了。   慕锦抢过二十的枕头,“睡觉。”他自顾自在床上躺下。   二十僵着没动。   直到他睡着了,她才察觉诡异。他就这么睡了?不可思议,惊喜降临。她悄悄地爬起,跨过他,就要下床。   慕锦突然横腿过来,仍闭着眼,说:“去哪?”   她拉拉自己的衣衫,闻了闻,再用手掌扇了扇,做了一个皱鼻子的动作。   她干了一天活,好臭。掐不死他,就臭死他。   慕锦如她所愿,“你没洗澡,臭死了。”   二十连连点头。最好臭得他受不了,把她赶跑。   他说:“洗澡。”   二公子一声令下,护卫不一会儿抬了大桶进来。温热地冒着水气。   慕锦懒洋洋地说:“我洗过了,你自己洗,洗干净上床来。”   二十拢着领口,没有动。   他挑了眉,“你是不是敬酒不喝,喝罚酒?”   她赶紧跳下床。到了浴桶边,回头看他。   他直勾勾地盯着,“又不是没见过。”不过,没见过她自己剥的。   二十咬咬牙。她快速脱衣,挽起头发,躲到了浴桶。   慕锦笑一声,翻身过去。“记住啊,洗完了上床来。要是我醒来发现你不在,别等我杀你,自己去厨房拿把菜刀抹脖子吧。”   二十静悄悄洗完,慕锦已经睡了。她不敢跑,乖乖地上床,和他隔了距离,她才躺下。   ——   二十再次醒来,慕锦依旧沉睡。一张俊脸横在眼前,抢夺她的呼吸。她大呼一口气,往后退了退。目光向外望去。   月夜褪了,天色灰白。不到辰时吧。   起晚了……   再看看旁边这位,给她余下的空间,不足让她翻身起床。她唯有这么干躺着。   她微微缩了缩腿。   慕锦的大掌迅速擒住了她,模糊一句:“去哪?”   二十战战兢兢,生怕他的手碾碎她的细骨。清醒的二公子能听她忽悠几句,睡着的可听不到,看不到。   半天没听到回应,慕锦这才睁眼,“又忘了,你是哑巴。”他退了退。   二十这才可以伸手。保持一个睡姿太久,她的手脚僵硬,缓慢地在他身边爬起。她悄悄看他,出于畏惧感,不自觉背靠墙。   慕锦余光扫到她的动作,忽然扬起手。   二十以为他要打她,连肩膀也往后躲。   他笑了,把脸凑上来,“这么怕我啊?”   她咽咽口水。怕被打。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跑。”   她摇摇头,跪下要磕头。   慕锦一手拦住了她的额头。“与其亡羊补牢,不如居安思危。”   他的手掌凉凉的,贴在她的额上,像一片利器。   思危,她正是思危才想逃离。   慕锦收回手,“你能说话,我把你毒哑。你要学会了手语,你猜我会拿你什么部位开刀?”   二十颤颤地抬头,用黑亮的眼睛祈求他。   “手指有十只,我要是一只一只玩,十天半月玩一回,你啊,光手指就能让我乐上几个月。”   他唇薄,眼凉,她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她拉拉他的衣角,伏在他面前。   慕锦拍拍她的背,“赶紧学手语,一声不吭的闷死个人。”   她不知此时点头还是摇头。学了,他要剁她手指。不学,没人陪说话,他无聊。于是她不作任何回应。   二十只着中衣。他手指沿着她的脊背走了一圈,手指掐住她的脊骨。   她一动不动。   自匪窝回来,二十听小十讲起一事。   前些年,大公子和二公子,随慕老爷南下,遇上一群拦路恶匪。那群恶匪的尸首都是颈骨碎裂。   谁杀的?小十说:“不知道。”   当时听着的众人,无一不是猜测二公子。众人也都能想象二公子杀人时的模样。   定是笑得煞是迷人。   二十闭上眼。她不知道二公子武功如何。他是她的鬼门关,如若她能闯破这一诡阵,她就信了算命先生的话,她是福相之人。   慕锦收回了威胁她背脊的手。“我爹那边应付完了,你明天不用去厨房,回掩日楼。”   果真如三小姐所言,快乐的日子,眨眨眼就没了。   他托起二十的下巴,笑得恶意又轻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袋瓜子想什么。你如果见着我爹,肯定感激涕零,连滚带爬逃出慕府,对不对?”   的确。二十担心慕锦找她家人的麻烦。如果慕老爷放她走,那么,二公子多多少少有所忌惮。她走得放心些。   “我爹发话了,过两天,我把麻烦精接回来。小六几个搬去掩日楼,花苑腾给麻烦精。你诡计多端,我的女人们就交给你照顾了。”慕锦说:“早知这么麻烦,这门亲事就该推给大哥。苏什么,长得俗不可耐。”   二十终于明白,为何二公子说她丑。连苏燕箐这样的大美人,在他眼里都俗不可耐。二十这张清秀脸,更加排不上号了。   ——   小六爱好赏花,到了光秃秃的掩日楼,她沮丧起来,只能赏天赏地了。   这日,她坐在外园,一手托腮,喃喃道:“还是小九走的时机最恰当。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银两,还嫁了新夫婿。”她重重地叹了一声气。“我以后就要在这里受二夫人的气了。”   十一走出来,披上一件绯红外衣,笑了。“我和二十去南喜庙祈福,你要不要一块?跟佛祖说说,给你一马车黄金。”   “求佛祖,还不如直接求二公子更快。你们去吧。”小六另一只手也托起腮,仰望那朵稀薄的白云,“我就在这儿,等天下掉馅饼。”   十一和二十并肩而走。   小六忽然起身,跑去看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二十的细丝白裙,衬得十一的烟霞外衣鲜艳若夏花。   小六嘀咕:“十一穿衣越来越花俏,也不见二公子多看她一眼啊。”   南喜庙前有一算命先生,曾言,二十日后必将大富大贵。   起初,十一不信。   可如今,二十得到了慕二公子的独宠,不正是大富大贵了吗?   十一攥紧手中的签文,犹豫不前。   这时,有一名女子,身穿水蓝对襟比甲,腰系月蓝绸带,飒然而至。她摊开签文,问:“老先生,这签文如何?”   算命先生的目光在她的掌纹处停留片刻,才接过签文。他捋了捋长须,抬头反问:“姑娘是问姻缘吗?”   “不,我问官运。”那女子说。   二十追随十一走来,听到“官”字,不免转眼看向女子。   女子英气逼人,眉宇间的浩然气魄不输男儿。   算命先生眯眯小眼,眼角的皱褶有些莫测高深。他看一眼签文,再问:“姑娘不问姻缘吗?”   “既成之事,顺应天命。”她像是没有女儿情长,冷清淡漠。   算命先生右手二指夹起签文,左手在底下拉直。“林鸟巢破无依,罗刹鬼踞关西。”   “此乃中签。”他看着女子,“可凶,可吉,不破不立。姑娘……或有一场酣战。”   “谢谢老先生。” 第26章   女子拿回签文,放下一锭银子,转身就要走。   “姑娘。”算命先生唤住了。   她停住脚步,回头。   算命先生指指左手边的一叠符纸,微微笑道:“如若想要化解劫难,我这里可有一法。”   符纸上以朱砂画成一个不知名的图案。   女子回看算命先生,“我曾听言,凡是泄露天机者,必有反噬。先生解签已是其一,助人渡劫为其二,难道不怕自食恶果?”   算命先生低头捋捋胡须,有些尴尬。抬头时又是一副和祥的面孔,“我见姑娘掌纹如丝,当是富贵之命——”后面有半截话,算命先生咽在腹中,不知如何启口。   闻言,十一说:“上回你说我身边这位姑娘是富贵之相。”十一指指二十,继续说:“有一劫可用符咒化解,今日你又是一样的说法。两个姑娘命运相同,渡劫的符咒也一模一样?”   被拆穿了把戏,算命先生笑了笑,作揖道,“姑娘说我泄露天机,我万万担待不起。签是姑娘自己求的,我只是依签文而作解。窥得二位姑娘命定荣华,凭的是我钻研多年的相学。但我学艺未精,算得一时,看不穿一世。我漂泊四海,算命做的也是一门生意。这平安符虽不能逆天改命,可心里落个安定,遇事时沉着冷静,自然事半功倍。”   “坑蒙拐骗,讲得头头是道。签,不过是自求安慰罢了。”女子抓着签文的那只手忽地用力,苍黄签纸皱成一团。她转身走了几步,忽地将其撕成碎片,任其随风漫卷。   算命先生叹声,坐了回去,整理那一叠平安符。   十一想了想,算命先生讲的也有道理。她上前递去签文。“老先生,能不能给我算一算?”   “姑娘问什么?”   “姻缘。”十一压低了声音,心底有对慕锦的愧疚。   二十主动后退了两步。   十一这段日子的心境变化,二十早有揣测。不过,十一也是明事理的人,人还在二公子的府上,再胆大也不至于红杏出墙。   二十没料到,十一竟然过来求姻缘了。   十一将碎银放在盘上,神色有些凝重。   算命先生看完签文,说:“姑娘,熟虑之后,方可主张取舍。前路坎坷。”   “可有破解之法?”十一急了。她知道坎坷,二公子这关就是艰难险阻。   算命先生摇头:“你道破了我符咒的真相,我再给你,你的心也定不下来。”   十一后悔自己多嘴多舌。   算命先生笑笑:“善有善报,我相信上天会助姑娘一臂之力。”   十一自问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若说违背伦德,她却是极为心虚。   她和屠夫在南喜庙见过几次。那是曾爱到骨子底的男人,她情难自禁。本想,偶尔见见面,聊聊天,她就满足了。   可是,他说想将她带出慕府。他还说要娶她。   她心动了。   那一晚,慕老爷要替二公子清理妾侍。十一欣喜若狂,心儿都飞出了掩日楼。然而,二公子留住了她。二公子早已厌弃她,为何还要留她?   这成了十一心头的愁思。如若被二公子知道她有了异心……她会死吧。不仅如此,屠夫也会死……   十一恍惚地和二十走出南喜庙。   路中,十一不小心撞倒了小贩的首饰,却仍然恍惚。   二十有些担心,挽住了她。   经过一间茶铺,门前聚集有几人,正在抱怨什么。   一位略胖的褐袍男子,作揖道,“对不起,今天店里有贵客,打烊了,打烊了。各位改日再来吧。实在是对不起。”   其中一人问,“什么贵客啊?你们家茶又不稀罕,贵客还上你们这儿?”   褐袍男子说:“这我哪知,对方包了一日的场。各位抱歉,失陪了。”说完就关上了门。   鬼使神差的,二十抬头,眼睛瞟向茶铺二楼。   那里,方才算命的女子倚栏而立。身姿挺立刚劲,流腰却又纤细。   女子感觉到了二十的目光,回望过来。   二十微怔,笑笑。她扶住十一走了。   “琢石,你在看什么?”一道温情的嗓音在女子身后响起,似对女子百般眷恋。   李琢石深知,他善于伪装。她说:“没什么。”   男子上前,大掌拂过她的束发。低嗅,喃喃细语:“我还是喜欢……”说话间,他忽然抽走了她的发簪。   秀发失去了束缚。   李琢石一惊,伸手收住自己的长发。   已经来不及了,柔亮黑发迎风飞扬,英气的脸孔因为惊慌染上女人的娇柔。   她瞪男子一眼。   男子温和地笑笑,把玩手里的银凤簪,再眺望刚才李琢石看着的方向。   那里有一家在办喜事,挂了两排小小的红灯笼。   “太子殿下。”褐袍男子上了楼,弯着腰,不敢抬头。   男子回座,将发簪还回给李琢石。   这位男子就是三皇子。也是浮绒香传说中,仿佛被百姓围观过成人礼的太子萧展。   当今圣上有六位皇子。   大皇子、二皇子在江州时早夭。四皇子死在了迁都之后。五皇子去了百随当质子。宫里仅留下三皇子和六皇子。   萧展的太子之位像是捡来的。好在,太子这几年健健康康,皇上终于放下心口大石。大霁江山,后继有人了。   等李琢石束了发,萧展才让褐袍男子呈上茶品。   “太子殿下,这是小店最好的茶。”褐袍男子腿有些抖。正如刚才那一男子所言,只是普通茶馆,比起皇宫,这里的上等也是劣品。   萧展看都不看褐袍男子,“下去吧。”   “是。”褐袍男子赶紧下楼。   萧展转向李琢石时,迷花眼笑。他给她斟茶,“来,你最喜欢的茶。”   李琢石不说话,端起杯子,跟喝酒一样,一饮而尽。   “朱文栋。”萧展唤道。   一个黑衣男人站出来,“臣在。”   萧展问:“我父皇那日在皇陵待了多久?”   近来,皇上不知怎的,时不时就到皇陵坐上一坐。   萧展曾问起。   皇上也不讲因由。   上月,萧展南行。临走前命令朱文栋暗中调查。今日回到京城,萧展想起此事,问上一问。   “约莫半个时辰。”朱文栋回答。   萧展再问:“灵鹿山有无异常?”   “没有。”朱文栋说:“皇上只是在皇陵外走了一遍,就回宫了。”   “父皇对皇陵的兴趣来得太突然。”顿了下,萧展笑看李琢石,“琢石,你说是不是?”   李琢石平静地回道:“皇上早年请高僧破解血咒,无果。这么多年了,皇上惦记夭折的几位皇子,也是人之常情。”   “这事,大可不必亲身前往。”萧展抓起她的手,放在掌中揉弄。“而且,父皇每回去皇陵,仅由几名亲信护送,太不寻常。”萧展转向朱文栋,“那座山的山匪有何动静?”   “山匪频繁,路上无几人敢走。不过……”朱文栋迟疑。   萧展松开了李琢石的手,“不过什么?”   朱文栋说:“慕家二公子,上个月走了一回,出了事。”   “慕家?”萧展思索后,道:“京城最大钱庄的那个慕家?”   “正是。”   “何事?”   朱文栋说:“我那日发现有人搜山,前去打听才知,慕二公子在路上遭遇山匪,马车受惊了,拉走了一名侍妾。搜山那时,正是慕二公子在寻人。”   萧展笑了笑,“是有听说,他的侍妾都是天仙下凡。不输宫中美人。丢了心疼,寻人也不稀奇。”   “寻人不稀奇。”朱文栋说出自己的疑惑,“但搜山那群护卫,个个武功不凡。尤其为首的,轻功十分了得。一个商人,为何有一支如此精锐的护卫?”   “精锐?”李琢石抬眼,“能厉害过大霁国兵?”   朱文栋立即低首,“臣失言。”   萧展又给她倒茶,“琢石喝茶就好。”他示意朱文栋接着说。   朱文栋说:“而且,山匪抢走了慕二公子的侍妾,慕二公子居然敢直接上山要人。”   萧展长眉一扬,“这么嚣张?”   “嚣张,十分嚣张。慕二公子一向如此。”   “此人品行如何?”   朱文栋说:“纨绔子弟,散漫随意。慕家生意大多是大公子慕钊经营。二公子名叫慕锦,管管钱庄的琐事,主要的还是慕钊做主。”   “慕家什么来头?”   “京城的大户商人,官税年年第一。红木生意起家,后来建了钱庄、当铺。现在也经营丝绸、玉器等等。”   萧展啜一口所谓店里最好的茶,勉强咽下,说:“派人潜进慕家,查查这群护卫。我要看看,商人的护卫是如何精锐。”   朱文栋领命:“是。”   ——   慕锦去了苏府。   苏老爷见到这个女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脸斥责。   慕锦低着头,像是在认真悔过。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末了,苏老爷呼出一口气,问:“我儿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这事,完全责任在你。”   慕锦笑笑,点头。   苏老爷喝一口水,顺顺气。亲事是自己谈的,女婿是女儿挑的,还能讲什么。   他心里希望新婚二人和好如初。这样,和慕家的生意,才能顺顺利利。同时,他也想借此事,跟慕老爷多要些好处。   不过,苏老爷忘了,他家女儿和女婿从来没有过“初”这回事。   苏燕箐换了一身月白纱衣,纤纤而来。   慕锦终于想起妻子长什么模样。是美人,也是俗不可耐。   他上前,低问:“夫人气消了没?”   她抿住嘴,板起脸,“不知相公气消了没?”   他执起她的手,眼眸含笑,“我还能生夫人的气?”   他这么一笑,苏燕箐芳心直跳。当初就是贪他俊俏模样。她抽回手,故作姿态,“回去,又要对着你一群妻妾生气。”   “没有妻。我那都是妾。”慕锦说,“她们没名没分。当家主母就你一个。再说了,走了七七八八,剩下的,给我留一个公子风流的名气。”   苏燕箐娇俏一笑,“以后我教训她们,相公可别插手了。”   “那是当然。”慕锦轻轻拂过她的发丝,温热气息将她的耳朵染上和樱桃耳坠一样的颜色。   苏燕箐当然要回去,她要教训那一群狐狸精。   ——   二公子将人接了回去,便当无那回事。   完成了慕老爷的命令,慕锦回崩山居休息去了。   棋局到一半,老刘管家过来了。   老刘管家,京城从商的多多少少听过他的名号。当年人称“金算盘”。与他讲几句经商之法,只需片刻,他便可将经营收支算得一清二楚。   慕家生意,少不了老刘管家的功劳。慕老爷退居之后,老刘管家服侍在慕老爷身边,不爱管生意上的事了。他到崩山居,更是十分难得。为的仍然是慕二公子的那门亲事。   慕锦搁下棋局,看着老刘管家端着一个碗进来。   老刘管家行礼,“二公子。”   “刘管家,好久不见,这么有空到这来了?”慕锦说着客套话。   “奉老爷的命令,前来给二公子送药。”老刘管家恭敬地呈上汤药。   那一碗黑滚滚的不明汤水,正往上冒气。   慕锦看了好半晌,才问:“药?二夫人又病了?那赶紧送过去,让她好好歇息。”   “这药是给二公子您的。”   “嗯?”   “此药由鹿鞭、鹿茸、菟丝子、巴戟天等中药熬制而成,给二公子助兴,好跟二夫人圆房。”老刘管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显尴尬。   寸奔到底还是年轻,没忍住,低声咳了一下。   老刘管家又道:“老爷吩咐,二夫人今夜在泽楼恭候二公子。二公子莫辜负了二夫人的一片痴心。”   慕锦沉默了许久,许久。   寸奔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自家主子脸上见到如此……绝妙的表情。 第27章   老刘管家是一个固执的人,他只听令慕老爷一人。哪怕面对慕二公子,老刘管家也不留余地。   老刘管家说完自己的话,静静看着慕锦。   房里三人,一老一少像是高手切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寸奔事不关己,安然立于在风浪之外。   许久,又许久。慕锦像是从梦中醒来了,说:“我不需要助兴。”   老刘管家说:“你对二夫人没有兴致。老爷说,药物助兴更稳妥。”   慕锦心里把慕钊骂了个遍,什么话都往慕老爷耳边讲。他问:“这药,起效需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之间。”老刘管家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语气跟谈生意一样平和。“药性刚烈,望二公子斟酌时间,早些前往泽楼。”   听这话,这可真真是一剂猛药。   “哦。”慕锦回了一个字。   寸奔看一眼碗里的药汁。   这碗大补汤喝下去,二公子恐怕要劳作一整夜,才能舒坦。   无法无天的二公子对慕家人比较友好。哪怕不乐意,表面上也听几句,暗地里再耍小手段。   有时候,慕老爷对这阳奉阴违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知。   谁料,老刘管家又说:“二公子,这补药要趁热喝,老爷吩咐,现在就喝。”   慕锦再度沉默。   寸奔今日也是有幸,居然能在短时间之内,又见到自家主子脸上那除了微笑与阴凉之外的绝妙表情。   好一会儿,慕锦笑起来,问:“老爷有没有吩咐,让你把我送到泽楼,再盯着我和二夫人圆房?”   “那倒没有。”老刘管家缓了口气,说:“二公子,恕老奴直言,老爷这么做,都是为你着想。二夫人的表姐是昭仪,正是得宠的时候。短短一月,她能从才人升至昭仪,那从昭仪升至贵妃,或许也不远了。”   慕锦讽笑,“区区一个昭仪。”   “隔墙有耳。二公子这话,万万不可在外面讲。民不与官斗,何况还是皇室。老爷担心慕家被人盯上,望二公子体谅老爷的一片苦心。二夫人以前小奸小恶,但嫁到慕家安分守己。”   “她不是安分守己,而是吹不动妖风。”   “可老爷认了她这一个儿媳。”老刘管家说:“二夫人长相,比不过你的侍妾,但也秀色可餐。那天,老爷见到你那些美人,说,二公子对女子容貌太苛刻了。有时候,不完美才是更完美。圆房不是难事,眼一闭,就去了。”   “我知道了。”慕锦懒得再听,接过药碗。   汤药不仅黑乎乎的,还有一股苦味,苦味中又带了点酸涩。   他一口灌完,将碗倒了过来,说:“一滴不漏。老刘管家,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是。”老刘管家任务完成,告退离去。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   慕锦说:“寸奔,你去。”   “属下无能为力。”寸奔难得拒绝。   “这是命令。”   “属下恕难从命。”身为护卫,替主子圆房这一事,确实强人所难了。   孤立无援的慕二公子,独自出去了。   ——   苏燕箐沐浴完,梳了妆,换上一件绯红长衣。   银杏插上珍珠簪,说:“小姐今晚真漂亮呀,一定能将姑爷迷得晕头转向。”   苏燕箐也不傻,知道慕锦请她回来,是看在昭仪表姐的面子上。那又如何,权势也好,美色也罢。征服了慕锦,她便高兴。   肖嬷嬷轻声道:“小姐,姑爷挺拔,你晚上疼了要多忍忍。”   苏燕箐羞涩,轻移莲步。才走出门外,绊倒摔了一跤,崴了脚。   慕二公子到了泽楼,苏燕箐正在床上躺着。   大夫说,脚筋扭伤了,需要静养,不宜频繁走动。   慕锦问:“可以在床上频繁走动吗?”   大夫老脸一红,咳咳道:“不宜。”   自从二夫人嫁进来,二公子就逼他给二夫人整些小病小痛。   二夫人缠绵病榻,多是二公子的主意。今晚摔的这一跤,大夫怀疑,又是二公子的把戏。   大夫有时看着二夫人怪可怜的。   二公子说:“如果她好好的,病的就是我的侍妾了。”   慕锦拂上苏燕箐的脸,怜爱地说:“安心休息,过几天来看你。”   苏燕箐贴近他温暖的怀抱,“相公……”   他搂着她的肩,“身子要紧。”   慕锦向来挑剔,见到苏燕箐的时候,她是一个美人。她一旦离开他的视线,他时常忘记她的长相。   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哪个不是极有特色。就连普通的二十,慕锦也记得她纤薄的五官。   他和慕钊说,对苏燕箐没有兴致,此言不假。   慕锦早已过了青涩的少年时期,追求更高的满足感。譬如,看着二十,看她倔强,看她不情愿,看她视死如归,看她又乖乖地落在他的掌心。   再者,苏燕箐也不是善茬。到了慕府,遇上比她更坏的二公子,她无从下手,倒像好人了。   苏燕箐的娇弱,与二十的胆怯,在慕二公子眼里都假。   前者假得造作,后者是生动。   ——   掩日楼今晚大鱼大肉。   十一说,这阵子,二公子找二十侍寝多,让二十补补身子。   十五夹起一块猪五花,放在二十碗中,“今天二夫人回来了,你要当心。二夫人有皇室撑腰,老爷都不敢得罪她。她人又小气,肯定要陷害你。”   “老爷再富贵,不过一商人,无权无势。”小十说:“自从苏家表姐当上昭仪,苏家生意红火许多。世上最不缺拍马屁的。”   小六竖起筷子,撑着下巴。“希望二公子能把二夫人给安抚妥当,否则我们就惨了。”   十五说:“最危险的还是二十。”   这才说完,有人过来传话:“二十姑娘,二公子有请。”   几人面面相觑。   二公子今晚不安抚二夫人吗?   ——   二十走到崩山居。   寸奔正好在桥上赏鱼,问:“吃饭了吗?”   二十点点头。   他又问,“下午休息得如何?”   她也点点头。她不在厨房干活了,休息时间充足。   “二公子在吃饭,你多少再吃点,吃饱点。”寸奔的忠告到此为止。   二十很是莫名。   更古怪的是那位二公子。他不知起了什么兴致,说一边吃饭,一边赏月。   菜色自然是极好。如果真的赏月就更好了。对面男人的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他赏的不是月,是她。   二十食不知味。不过想想,二公子有哪日不是怪的,怪多怪少罢了。   吃完了饭,慕锦拿起一本风月话本,递给二十。“你先看看。”   二十接过,面无表情地翻着。   慕锦说:“今天,我会耐心地给你打通任督二脉。以后不用去摘花找乐子了。”   她摘花不是为了找乐子,仅仅觉得花儿漂亮而已。   “给你一刻钟,全部看完。”   二十继续翻阅话本。   翻了几页,发现这本和之前的不一样。上回的,女人上上下下,跟干苦力似的,男子舒服得很。这回,换成了男子左左右右,女人轻松多了。   二十想,是不是今晚,她也会轻松些?   岂料,慕锦说:“今晚你会比较辛苦。”他十几日没有纾解,正是血气方刚。慕老爷那一碗汤,如同火上浇油。   她心中一咯噔,比以前更辛苦?   再慌再怕,二十还是得乖乖跟着慕锦回房。见到那张床,她双腿发软。   上一回他没有做,她暗自窃喜,是不是二公子身子骨亏了,以后都不行了?   原来不是。   二十沮丧地爬上床。   慕锦却躺下了,“我先休息。”   她爬床爬到一半,愣着回头,这是做还是不做?   他的清眸转向她,“你想做?”   她立即摇头。   这回答让二公子不快,威胁地问:“你不想做?”   二十扁嘴。做与不做,他何时问过她的想法?还不是他说了算。   慕锦伸手捏起她的嘴角,说:“你休息休息,一会再做。”药效还没上来,如果提前做了,到时候加上药力,他真担心今晚就真的弄死她了。   二十吃饱喝足,闭上眼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反而是说要休息的慕锦一直清醒。过了一会儿,他坐起,伸手凌空在二十的嘴角画起一道弯。   平时不见她有多快乐,脸跟木头一样。除了摘花那时。   其实,床上就有乐趣可觅。   慕锦以前为的是纾解,他欢喜便是。   二十不比经验丰富的女子,身子僵硬。可那曼妙,也还可以。后来,他三番五次找她,更多的,是欣赏她阳奉阴违的伪装,享受身子反而其次。   今日他有空,不妨教导教导她。这样,她就不必通过摘花来微笑了。   ——   二十睡得不久,醒来眼睛一转。   二公子正在喝茶。   她翻身,想继续睡。   慕锦说:“时间差不多了。”说这话时,他的嗓子有些沙哑。   二十没有扭捏,闭上眼,直挺挺地躺着。   十五说过,伺候那些不喜欢的男人,是为了生活。命,可比身子重要。   大霁国里,有些男子不介意女子失贞,不过,终究比不上百随。百随民风开放。如果以后逃到那里,还是可以寻觅如意郎君的。   这么一想,二十越是坦然。   不过,二公子低头看她的眼神,深沉得漆黑无光。他说:“今晚我耐心些,你好好受着。”   他这么一说,二十脸色灰败,赶紧拿帕子盖住眼睛。如果她成为他侍寝里第一根被劈死的木柴,不知是灭了他的威风,还是长了他的志气。   慕锦捏捏她的脸,轻笑说:“今日我便教你享受人间极乐。”   他这话,二十这时是不信的。   ——   某个时刻,二十抓着床幔。   忽然,慕锦拉起她的双手,勾上他的肩,将她抱着坐起。   帕子滑落。   二十右手赶紧去抓,已经晚了。她在慕锦面前露了脸。   知道他喜好美人,不爱她这清秀小脸,她赶紧将头埋在他的肩上。   两人这时,像是紧紧相拥。   慕锦有些后悔,应该早给她言传身教。先前青涩时,勉强称之为曼妙。如今,勾人得紧。 第一回,他还能控制。 第二回来了劲儿。他说:“我漏在你里面,明天记得喝避子汤。”   二十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后,她一个哆嗦,明白了。   既然她已经要喝汤,慕锦就不客气了。接下来的几回,一一漏进去。   二十何止是辛苦些,几乎骨架都被拆散了。但也在这一夜,她才知道,木柴劈得好,也能轻快飘渺。   同时也庆幸,幸好二公子给了解药,让她发声。否则,这干柴烈火,她怕是咬手绢也憋不住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Ps:太子萧展昨天不是第一次出镜,他在第11章就有过镜头了。 第28章   二十曾听十一说,男女之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从前,二十无法理解句中含义,只觉二公子力量十足的动作,一下一下,像是巨斧劈柴。   她非常抗拒这事。偏偏不知怎的,慕二公子自打成亲以来,有事没事就上她这儿,让她苦不堪言。   如今,二十方知何为云雨。   二公子的雨露,一滴不漏地往她这儿倒,也不留时间给她歇息。她依旧有苦难言。   不知是第几回,慕锦低声问:“舒不舒服?”   二十没有言语,用他喜欢听的“嗯啊”回答。   他伏在她的耳旁,呢喃细语:“我可是十分欢喜。”   他无论讲什么,问什么。二十永远的回答都是“嗯”,或者“啊”。他只允许她讲这两字,其他的她哪里敢说。   二公子这回确是欢喜。二十数了数,大约有五回或者六回,他依然强劲有力,她只剩下惨叫了,后来更是失去了知觉。   半昏半睡中,颠来覆去。   二十在崩山居沉睡不起。慕锦喊吃饭,她一声不应。   说起避子汤,她勉强睁开了疲惫的眼睛,撑坐起来,灌了一大碗。   身子给了二公子,她认也认了。要是蹦出个孩子,那可麻烦,跑也没不掉。   她“咕噜咕噜”地把避子汤喝了,嘴一擦,“啪”的一下,又睡着了。   二十没有看见慕锦的阴郁脸色。   这还是头一回,慕二公子的女人像是嫌弃他一样,饭也不吃,只喝避子汤,喝完倒头就睡。   的确,慕锦不能轻易留下子嗣。但见此情景,他免不了不快。掀开被子,见她满身瘀紫,他仍不满意,再掐了几把,才觉得舒坦些。   二十睡到了第二天的半夜。   才爬起来,二公子正在身边。她发慌发抖,昨夜的记忆过于深刻,她盼着二公子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都别再找她了。   二十蹑手蹑脚想下床,慕锦狠手将她拦腰掐住。“去哪?”他眸色清明,可见刚才没有睡熟。   她捂捂肚子,比了一个吃饭的动作。   “终于知道饿了,喊你吃饭了都不起来。”   二十低了头。那是因为他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   慕锦勾起她的下巴,“清醒时再问你一句。”   她抬眼。   他眉梢担了一抹暧昧,“昨天,舒不舒服?”   二十能如何回答。她要说不,恐怕二公子又要抓着她一顿劈,非逼让她点头为止。为了自己脆弱的身子骨,她点头,连连点头。   慕锦眉开眼笑,拍拍她的头,再掐掐她的脸。“以后我克制些,你会更舒服。”   二十听到“以后”二字,已经绝望。   他从来不理会她的绝望,“我让厨房送吃的过来。”   她下了床。   二公子明明是辛勤劳作的那一位,神清气爽。二十想,或许这就是练武之人的内功吧。   吃完饭,二十想回掩日楼。   慕锦又把她推到了床上。   她连连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双腿。再做就要死在他面前了。   慕锦拉她躺下,“不动你,好好睡觉。”   二十逃过一劫,不一会儿呼呼大睡了。   ——   那日,二十两腿打颤,揉捏纤腰,一路蹒跚而行。回来睡了许久才醒。   十一很是惊诧,二公子虽说侍妾成群,可也没有放纵成这般模样的。   元气大伤的二十,在掩日楼歇息了两天。她想,要是二公子就此消失半年,她就是贵人之相吧。   哪知,也就过了两日,二公子那边又派人传话,请她过去。   十一来敲门。   二十躺在床上装死。   许是二公子怜悯,没有再催了。   二十这几日没有走动,就是躺在床上睡,醒了也不想走。   有时睡着了,会梦见可怕的那一晚。梦里男女相拥滚动,呈现诡异的欢愉。   醒来她觉得,噩梦,简直噩梦。   歇息了五天,二十可以下床走路了。   十一却在烈日下摘花中暑。   二十躺床上时,十一在照顾。   十一躺床上了,二十也去照顾。   两姐妹同病相怜。   ——   十一额头发烫,晕得走不得路,唯有躺着。   生病时格外脆弱。她知道,二十猜出了她和屠夫的事。   十一叹声:“都说杏花是白的,出墙的却又叫红杏。”   二十皱了下眉。   十一本就是温婉的五官,这时像是晕染过碧湖清水,杏眼柔情。“他叫肖有贵。当年我和他有心,几乎谈婚论嫁了。哪知,我爹娘相继去世。我爹嗜赌如命,欠下了巨债。肖有贵不过一屠夫,还债肯定还不上。我入了青楼当歌姬。其实,我哪怕卖了自己,也还不起那笔债。要不是二公子收了我,我早已死在鸨娘的棍棒下。二公子对我有恩,我那时……是喜欢他的。”   有些话,想说,却又寻不到人说。于是,哑巴成了树洞。   ““二公子的长相,百里挑一。”十一说:眉是眉,眼是眼,大家都有长,怎的,他就那么好看。”   二十起身,给十一倒了杯茶。十一的长相也是倾国倾城,何需羡慕二公子。   “我迷恋过他,后来认清了,他呀,没有心。”十一说:“二公子……实非良人。”   二十点头。二公子和良人那是半点沾不上边。   “近年,我时常忆起和肖有贵的日子。是不是山珍海味吃久了,反而向往清粥小菜了。”十一笑了笑,握紧茶杯。“那日……我去南喜庙上香,和他见了一面。才知,他对我余情未了,至今未娶。我回来,听到二公子招了人去放风筝,匆匆过去,要是二公子在乎我,便能留意到我。可是他浑然不知。后来,我忍不住又和肖有贵见面。他说想我,要娶我……我一下子心乱了。我这几日也想,二公子留着我,或许是怜惜我。”   十一问:“你可听说,二公子曾有小妾私通的事么?”   二十没有回应。给十一空了的杯子倒茶。   “都说……二公子痛下杀手了。”十一叹气,“我思前想后,二公子那关怕是过不了。虽然,我和肖有贵发乎情,止乎礼。但长此以往,我怕情难自禁,真的做出对不起二公子的事,最后落得惨死下场。”   十一说的那名小妾,是小七。与慕府一个护卫相好。事情藏不住了,护卫主动向二公子请罪。   当天晚上,小七就没了踪影。   众人传,小七死了。   十一沉默了很久,叹气。“情啊,爱啊,还是别招惹了。”   二十尚未体验过男女相思之情,只能理性地想,十一应该快刀斩乱麻。在大霁国,红杏出墙虽不致死,却也颇受指责。如若二公子较真,就不好办了。   其实,十一偶尔也有死心。“我前几夜睡不着,写了一封信。犹豫了许久,不知这信要不要交出去。交出去了,我和肖有贵就没了未来。不交出去,这么拖着,我怕迟早出事。”   柳黄信上,有两滴水迹晕开了封上的字。这些男女之事,二十是外人,体会不到十一的相思,实在出不了计策。   “肖有贵说,若我答应与他私奔,便于明日午时一刻给他回应。可我下不定决心。二公子的手段你也知道,我能逃到哪去?我不是稀罕二公子的金银珠宝,在这里这么多年,我已经看破了,可是我不能弃肖有贵的性命于不顾。”十一拉起二十的手,恳切地说:“二十,你明日能不能将这封信送给他,从此我与他一刀两断。我不是什么贞洁女子,早已配不上他了。”   十一握得紧,指甲掐进了二十的掌肉里。   二十没有点头,没有摇头,静静地看着十一。   “你要是不答应,我怕我很快又反悔了。这几日,我一直在冲动、反悔,冲动、反悔之中,我很害怕。那日,算命先生没有给我破解之法,前方艰难险阻,我不想连累肖有贵。趁着我鼓起了勇气……”说到最后,十一眼里有泪,摇摇欲坠。“二十,你答应我。”   二十想了想。平时十一还是挺照顾她的,送送信,跑跑腿,不是难事。她点了头。   “他平时就两三件衣衫,要么土蓝,要么土灰。屠夫嘛……袍子上有许多油渍。额上经常绑一条灰色绸布。”十一将的发簪递给二十,说:“春园槐树下,有一扇小窗。我以前就是在小窗和他见面、通信。你明天见到他,把发簪给他,他就明白的。”   十一顿住,“告诉他,我和他有缘无份。”   ——   翌日,二十去了春园。   不到午时,二十打算先去探探环境。在慕府待了这么久,她竟不知,春园有一传情小窗。   本就空枝满挂的院落,清晨更是落寞凋零。二十不知,这些树木因何枯萎,二公子为何又不换新枝。名为春园,四季不见春景。   二十东张西望,正要往槐树走。   却见那里已有一名女子,头梳两小辫,穿一件杂役工衣。她也在东张西望。   二十藏在大树旁,被枝干挡住了纤细的身子。   女子见四处无人,掏出一封信,塞进了小窗缝隙。然后,她迅速地从另一方向疾步而去。   二十看着那一扇小窗。   圆窗一尺为径,墙外是人迹罕至的巷道。的确是里应外合的好去处。   自从见到这名女子,二十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怀里的那封信,瞬间变得沉甸甸的。她再望,四周无人,赶紧回了房。   十一的信,封上有字。二十不认识。   女人之中,只有小六和十一识字。可如若找小六辨认,那就瞒不住十一了。   二十有些发愁,认识的人之中,除了这些女人,还有谁能认字?   不是说二十信不过十一。而是,二十觉得,自己经手的东西,谨慎为好。此事关乎二公子颜面,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她这送信的,十一写信的,二人难逃其责。   尤其今天那名女子形迹可疑,更让她觉得那一扇小窗有点儿什么。   想来想去,二十想到了一个人。   二十将信封摊开,仔细观察封上的三个字。   她裁布,剪出一小块手绢。先是临空比划,然后依照十一的一撇一捺,将三个字绣在布上。   二十揣上小手绢,去了崩山居。   她数次到这陪寝,桥上的护卫对她另眼相看,恭敬地唤:“二十姑娘。”   她低头走过。   崩山居除了桥上的两个护卫,没有其他下人。连丫鬟都没有。这么一大幢楼,空荡荡的,静悄悄。也就二公子受得住。   她找不着人,躇踌不前。   寸奔走出楼阁,几乎一眼就看见了树荫里的二十。   二公子喜欢榆树。榆钱儿,余钱儿。   花期已过,结了一簇簇小圆果。她就在几颗小圆果下,抬手遮眼,仰望日光。一截皓腕,如晴空白云。   二十转眼见到寸奔,先是抬头望向二公子房间的窗户,再招了招手。   寸奔平静地走过去。“二十姑娘,过来找二公子?”   她摇摇头,拿出一条手绢。两手夹起,展开给他看。   布上以红线绣了三个字。   “二十姑娘绣的?”   她点头。   “绣得很好,像写出来的字,工整细致。”   她这是依样画葫芦画出来的,听他夸奖,她心花怒放。她一笑,眼睛就会眯成月牙儿,喜气洋洋。   她用手将上面的字一个一个点着。   “二十姑娘是问这几个字的意思?”   她再点头。   “遥相思。”寸奔一直很平静。   她怔了怔。这三个字不是“肖有贵”吗?   倏地,有一道凌厉的杀气打破了寸奔的平静。   东西二财像是感知到什么,猛地飞出水面。落水后又跃起摆尾。   寸奔稳住不动,低声提醒:“是二公子。”   二十笑容淡去。   慕锦倚在窗前,眼底映着墨绿的逝潭潭水,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第29章   慕锦见过二十两次笑容。   一次是因为摘花,另一次,就在刚才。他记忆犹深,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因为罕见。   尤其是她站在寸奔面前,嘴巴咧得大大的,更加说不上美。但只存在一瞬。   她笑起来眼睛眯得似乎见不到光。可不知为何,那小月牙儿尤其迱逗。   这是和云雨巫山不一样的欢喜。   当这在他眼里丑丑的笑容,对上他的眼睛就变成了战战兢兢的模样,慕锦甚至不想隐藏自己的杀气。   二公子大多时候是亲切的。越亲切,越是危险。   这般黑沉,如乌云一样压向二十,她不禁咽咽口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她虽然不像寸奔一样习武,但也看得出来,二公子的长眉像是一支剑,而她的小命就挂在剑尖,稍有不慎血溅当场。   二十攥紧手绢,心底发虚。   这张手绢要是“肖有贵”三个字便也罢了。“相思”事关男女之情。她名义上是二公子的女人,岂不是抹了二公子的颜面。   二十知自己大意了。十一或许写信时奔放了些。一封决绝书,也可以写成相思情。二十却先入为主,认为封上就是肖有贵的名字。   她再看慕锦一眼,又低下头,不敢直视他那双黑眸。如果她将手帕吞进肚中,二公子是否会放她一马?   不,二公子会将她开膛破肚。   情急之下,二十见到了欢腾的东西二财。她抿了抿唇,乖巧地看向慕锦。迈开步子,像是要向他走去,却猛地被旁边不知什么绊了一跤。她单腿站立,身子无法平衡,在双手摇晃中,忽然手绢掉了。   她惊讶不已。   一切如此地自然,如果不是慕锦深知她心里一套,表面一套的常态,几乎真的相信那不是她故意丢下去的。   手绢飘进了潭中。   东西二财飞跃地扑了过去。   二十窃喜,希望这两只小东西赶紧把手绢给撕了。   然而,不知怎的,逝潭忽然飞起一股猛烈的水柱。东西二财被震得逃走,顾不上去叼那条落水的新奇东西。   二十又想到一计。她身上有另一条刺绣手绢,普通的刺绣怎么也比绣着“遥相思”三个字好。她就要跳进水中去捡那条手绢。   二公子不是何时已经从窗边飞到了窗外,一眨眼到了她的跟前。他一把拉住她,扣在怀中。   “寸奔。”慕锦沉声。   “在。”寸奔答。   “去把那条帕子给捞上来。”慕锦已经收敛了杀气,平平淡淡,“就刚才,她得意洋洋向你炫耀的那条帕子。”   “是。”比起二十,寸奔这才叫二话不说,飞身下去。   二十僵着身子,被紧紧压在慕锦的胸膛。二公子的胸膛似乎比她更僵硬。   “怎么?”慕锦低头,贴近她的耳畔,问:“想跳下去,偷偷地拿另外一条帕子换刚才的那一条?”   二十抬眼,无辜地摇摇头。心底怕死了,二公子今日不好被忽悠了……   慕锦拧起她的下巴,看她故作镇定的样子,“那你为何要跳下去?”   二十眨眨眼,她点了点慕锦的胸膛。   “为我?”   她点点头。   “为我什么?”慕锦一手玩着她的镂花长簪。他想起来,以前这女人见他,朴素地只用一根木头。今日倒装扮起自己来了。   他扣在她腰上的手越发用力,不仅是想掐断她的腰,恐怕更想捏碎她的骨。她疼痛难忍,缩了缩。   她一缩,就像想从他的怀里溜走一样。他禁锢得更牢。   二十指指自己,又指指远处浮出水面的东西二财。她张了张嘴,做出一个咬合的动作。   “哦。”慕锦像是明白了,“我知道了,你想跳下去当东西二才的口粮。”   她摆摆手。她想解释成自己是为了救那条手绢才要跳下去。   这时,寸奔上了岸。他仅是用轻功在水面踩几下,就抓住了手绢,递给了慕锦。   二十想,虽然她和寸奔清清白白,可二公子喜怒无常。万一见她不顺眼,认定她红杏出墙坏了他的颜面,就惨了。   二十回头,想和寸奔串供。   慕锦一手掰过她的头,一手扣紧她的腰。   她几乎是被拖进楼里的。经过高门槛,她被绊了一下。   他无情地将她丢在地上。   二十顾不上磕疼的膝盖,双膝下跪,伏趴身子。   寸奔跟着跪在慕锦的面前。   慕锦拿着那一条绢帕。“遥相思”这一团火,烧到了他的眼底。“你们俩刚才在聊什么?”聊得热火朝天,聊得欢天喜地,他如果不在,这俩可能手拉手,过大年去了。   二十额面贴地。她说不出话,又因为跪地比不了动作。   进门前,她给寸奔示意了一个手势。不知寸奔是否能懂。   解释先从寸奔讲起:“二十姑娘绣了一条手绢,因不懂字意,前来问属下。”   二十闭上眼。寸奔果然是忠心耿耿的护卫,不会对慕锦撒谎。   捋虎须这件事,还是得轮到她。   慕锦张开五指,将“遥相思”三个字,摊在自己的掌心。“不认字,写得也还好看。”   因为二十跪着,慕锦也没有见到,她因他的这句话而弯了弯嘴角。二十想,如若以后有机会识字,那她可以按照这娟秀的笔迹,好好练练,说不定也能成为书香女子。   “你抬起头来。”听慕锦这命令的口气,二十知道这话肯定是对她说的。于是她跪直了,抬头看他。   慕锦问:“寸奔说的是真的吗?”   她转眼看看寸奔,点了点头。   这一眼被慕锦捕捉到了,他直接抓起旁边的茶杯扔了过去。   茶杯摔在二十膝盖右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吓得哆嗦一下。碎片溅上了她的手背,她双手揪住膝盖边的裙子,一动不动。   慕锦看着她这胆怯的模样,沉默了片刻,说:“寸奔,出去。”   “是。”寸奔站起,走了。   二十没有转头,仅是下巴微微往寸奔离去的方向昂了昂。   二公子已经毁过不少珍藏的玉杯,也不在乎多一个。他又扔了第二个过去。   这回掉在了二十膝盖的左边。她倒抽一口气,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地上。   “遥相思?”慕锦问:“寸奔有告诉你是什么意思吗?”   她鼓起勇气抬头,做一个刺绣的动作,再指指他。   慕锦走上前,轻问:“哦,绣给我的?”   她点头如捣蒜。   他拧起她的下巴尖,“这几天闷在房里,不肯见我。就为了这东西?”   早知如此,二十前几天就不在房里装死了。这时就怕他翻旧账。她眼睛游移。   “看着我。”慕锦费了极大劲,才忍住不捏碎手里这片细薄的下巴。明明在厨房圆润了些,回掩日楼没几天,又瘦了回去。瘦得刺眼。“帕子给我的?”   二十下巴疼痛,只能勉强点头。他靠得太近。她很怕他突然又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比如突然掐她,揍她,抡她,捶她。   二十从第一回和慕锦过招,便是半真半假的欺骗。他纵容她一回,纵容她二回,她胆儿越来越肥,时常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但她也是见鬼说鬼话,此时的二公子与往日大不一样,她不敢嚣张。   慕锦格外逗趣她那副得寸进尺样子。但,她的寸是他给的,她的尺也是。说白了,她还是要依赖他的喜怒而过活。   “相思我,为何躲着我?”   她指指自己的双腿。   “哦,那日是辛苦了。”慕锦松了手上的劲,摩挲她的下巴,“今天过来,是因为那里没事了?”   二十咬咬牙,狠狠地点头。   他漫不经心地问:“怎么突然绣起字了?”   二十指指他,再指自己,卑微地伏在地上,景仰地望他。   这也是极其罕见的眼神。   罕见得让他看了她许久,手指捏起她的嘴角,“觉得我学识过人,想跟我匹配,所以要学认字?”   二十除了点头,根本不敢有其他反应。   “原来如此。”慕锦笑了,一把抱住她的腰。“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你有一样东西和我很匹配。”   二十看着他越靠越近……他所说的,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没有错。   他们最匹配的就是二十想到的那个。   自从经历过那一夜,他将她的任督二脉打通,两人有了极高的契合。   他进来时,她推搡不让。   他出去时,她拽紧不放。   慕锦品尝到了她的极致妙处。那夜第一回,他就探得她的那一片松云。只消他来回碾压数次,她就高举白旗了。   慕锦用“遥相思”的手绢盖住二十的脸,在她耳畔低问:“相思我?”   “嗯……”   “这几日想念我这般对你?”   “嗯……”   “这帕子,大有用处。”   可不,威力不输慕老爷那碗汤。到了第三回,慕锦说:“记得喝避子汤。”   ——   二公子这一回二回三回,停不下来。   二十错过了午时一刻的送信。   上午,十一病好了些。她始终记挂着二十送信的事。她在掩日楼走了一圈,始终不见二十。   小十说:“早上见二十出去了,没回来。”   二十说到做到,不是失信之人。十一正纳闷。   有一丫鬟到掩日楼,进了二十的房间。   十一讶然,过去问:“二十姑娘呢?”   “回十一姑娘。”丫鬟说:“二十姑娘今日在崩山居侍寝。二公子命我过来,收拾两件衣裳。”   丫鬟在翻二十的柜子,十一生怕自己的信被二十藏在其中,于是说:“二十日常穿的,我清楚。还是我来吧。”   丫鬟退到一旁:“二公子要鲜艳的。”   十一说:“二十多穿素衣,鲜色的,只有刚进掩日楼时,裁缝房统一缝制的旧衣。”   丫鬟又说:“旧衣也可,就穿一日。二公子已吩咐裁缝房给二十姑娘赶制鲜艳新衣了。”   十一挑选三件衣裳,给了丫鬟。   她回房匆匆再写一封信。午时一刻,去了春园。见到窗外的屠夫,她眼角湿润。“你我终究无缘……”   ——   与春园一墙之隔的厨院,有一扫地的仆衣老汉,咳了两声。   他的咳嗽声,十一听不见。   十一的悲情哭泣,却清晰传入老汉的耳朵。   “嗯……”扫地的活计百般无聊,老汉给自己寻了个乐子,喃喃自语:“十一姑娘的那位男子,嗓音浑厚,讲的话朴实又不失深情。”   老汉将落叶扫成堆,“十一姑娘句句含泪。”   说完,他运力出掌。成堆的落叶漫天飞舞,洒满了庭院。他拿起扫帚,又开始扫地。   “这是今日第三个在春园鬼鬼祟祟的女子了。”老汉叹道:“二公子这窥探他人偷情的坏毛病,何时才能改改……” 第30章   太子又在喝茶。   还是那家茶铺。今日,店老板呈上了据说是江南出品的好茶。   萧展只抿了一口,“琢石,你怎喜好这种连皇宫清水也比不上的东西。”   “你可以不来,无人强迫你。”李琢石把茶当酒喝,一口一杯,豪迈畅饮。   “琢石说得极是。”萧展笑笑,放下自己的杯子,给她倒茶,“这茶水也就你喝的时候,才像有味道。”   有传言,太子性情温和,不及当今圣上的气魄。皇上便将太子之位,赐给年幼的四皇子。四皇子夭折以后,皇上信了血咒。直至三皇子成年,才将其立为新太子。   萧展这几年修身尊贤,让文武百官刮目相看。皇上也安了心。   可李琢石知道,萧展最擅长伪装。他不爱她,却装成爱她,装得连他自己都信了。   唯独骗不过她。   “太子殿下。”朱文栋上了楼。   萧展抬眼,“何事?”   “收到慕家的探子回报。”朱文栋呈上一封密信。   “慕家?”萧展已经忘记上回的事,皱了下眉。一个商家二代,他不放在心上,他没有接过那份密信,“哦,是不是那个十分嚣张的慕家公子?”   “是。”   “听你上回那么一说,我非常好奇那群护卫。”好奇归好奇,萧展懒得看信。   朱文栋说:“慕府没有护卫。”   “嗯?”   “只有两个在慕锦门前守桥的,还有在慕钊那边看门的,慕老爷早已隐居,闲人免进。慕三小姐那边,多是女子。”   听朱文栋说到一半,萧展托起自己的空杯,放在掌心把玩。“隐居”、“免进”,这不就是说,探子也打听不到消息。   “几年前,慕锦收了一批退役的国兵,说要给自己撑门面,以后出来逞威风。”朱文栋说:“当年退役的,都是普通士兵。”   萧展盯着杯子,问:“搜山那日,你见到的是何人?”   “那日所见的护卫,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士兵。为首的那一位,时常跟在慕锦旁边,名叫寸奔。”朱文栋回忆道:“臣远远见到,他轻松一跃,直上数丈外,脸不红气不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轻功,深不可测。”   萧展又给泡了一壶新茶。   朱文栋看了李琢石一眼。太子殿下贵为未来天子,为她屈尊降贵,她竟然还敢摆脸色,简直不识好歹。   朱文栋再多的不满都只能藏在心里。因为他的主子不知为何迷上了李琢石。   萧展问:“慕二公子可懂武功?”   “只懂些拳脚功夫,喜爱打肿脸充胖子。曾在浮绒香跟人争夺舞姬,慕二公子假装懂武,围观者却见到,是寸奔在暗中帮助。”朱文栋不仅安排了探子,连慕锦的过往,也逐一打听。老百姓对慕二公子的印象,大多是“目中无人”之类的贬义。   “这么说,这位慕公子什么本事没有,只是招了一个好护卫?”   朱文栋答得严谨,“探子回报,确是如此。”   “信息可靠吗?”   “探子伪装奴仆进了慕家,发现里面只是普通商贾布置,可以说不设戒备。”朱文栋顿了下,讲起风流韵事,他有些生硬,“慕锦有一名侍妾,与一名男子在一座名为春园的地方幽会。慕锦浑然不知。那座春园是里应外合的好去处。”   萧展又问:“无人看守?”   “是的。春园的路只通向慕锦陪寝的居处。探子发现,这座春园走动的,大多是暗通款曲的女子。”   “这‘春’字倒是应景了。不过,探子才进去几天,就能发现春园的秘密,慕家主子会不知道吗?”萧展低眸,“有些奇怪。”   一直沉默的李琢石这时接话,“太子殿下是生性多疑。”   “琢石见笑了,我这是随了父皇的性子。”萧展笑笑,“说到父皇,那位新昭仪神似前皇后,他近日寻欢作乐,算是了却对前皇后的思念了。”   这也提醒了朱文栋:“太子殿下,还有一事。”   “说。”   “皇上似乎……明日又要动身前往皇陵。”   “我知道。安排几人,探探父皇究竟在皇陵做什么。”   “是。”   ——   “我明天出外游玩。”慕锦搂过二十的腰,手执帕子,将“遥相思”三个字捻在掌心。   满嘴谎言。她不认得字,怎会绣“相思”给他。但又如何?他乐意听她胡说八道。玩她的胆量,再玩她的身子。   二十睡了一会儿,听见他的话,她半梦半醒,挣扎要翻身。   慕锦的手向外挥了下。   有一扇窗户静悄悄地打开了。慕家这宅子地势极好,冬暖夏凉。夏夜晚风撩起了床幔。   二十不挣扎了,任由他搂着,靠在他的胸膛。   “丁咏志的妻妾个个都是美人。”慕锦捏捏二十的下巴,“你这长相,我带不出去。”   二十半抬眼皮。就她这样,明天也走不出府。真是羡慕习武的人,出力的是他,她一个受力的没了半条命。他扬眉吐气,还能出外游玩。   她想睡觉,能不能别说话了。她窝进他的怀里,想要藏起耳朵。   慕锦将她的手搭在他的劲腰上。   二十被迫抱住了他。   他拨开她额上的细碎发丝,又掐掐她的脸。   这时,外面有什么一闪而过。   慕锦沉眼,立即拉过被子给二十盖上。他下了床,穿上衣服,披一件外袍,走出了房间。   偏厅站着有两人,一老一少。老的身形瘦削,穿的慕府奴衣却是宽松的,不合身。   靠在门边的是寸奔。   另外一位,正是在厨院扫地的老汉。原本背脊稍稍驼曲,此时,站姿毅然,不输苍松。   刚才,正是这位老汉从慕锦的窗前掠过。当然,床幔后的风光,老汉没有窥见。   老汉听见慕锦的脚步声,转过身,极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二公子。”嗓子仍中气十足。   “关先生。”慕锦这一声是尊称。   老汉名为关纯良。纯良纯良,年轻时在江湖上恶名昭著。内力深厚,自创二刀流派,同时钻研暗器,可攻可防,可明可暗。当年的武林追杀令,他的赏金高居第三。这么些年过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关纯良的赏金仍挂在第十六名。上了年纪,江湖人送一外号:关老。不过,他已隐居许久,江湖上只有他的传说,没有他的踪迹。   关纯良恭敬地立于慕锦面前。   慕锦示意,“关先生请坐。”   “老奴谢过二公子。”关纯良的眉淡且灰,一张招风耳左右挂在脸颊。如果不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他看着就像一普通老人。他落座,道:“二公子,今日那座春园有些异样。”   慕锦眉峰上挑,“什么事?”   “今日春园有四人经过。”   慕锦若有所思,“四人?”   关纯良说:“清晨时分,有一名女子在小窗走过。她是两个月前来的,每月来两回。不讲话,步子左轻右重。小情郎唤她一句,小蕾。”   枯枝败叶的春园真成了思春之地。   “这第二位。”关纯良顿了下,“老奴听声,应是穿了一双柔软的缎鞋。”   慕锦和寸奔都知道,关纯良说的是谁。   “刚开始走得急促,撞见第一名女子,就停下了。第一名女子走了之后,第二名女子跟着走了。”关纯良看着慕锦,“从她的脚步声,老奴听出,大约是那日在厨房给二公子煮面的姑娘。”   “留下十一时,我就猜出,那女人肯定会帮助我的小妾私通。耍我颜面是她最乐意的事。果然不出我所料。”想起上床前,二十那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慕锦笑了。   “第三位姑娘,便是十一姑娘。这,二公子早已知道的。”   “嗯。”慕锦应了一声。谈及自己的绿头巾,他不喜也不怒。十一和屠夫的事不是秘密。十一担心得要死,然而慕锦放之任之。   “第四位,便是老奴察觉的异样。”   慕锦长眉凛冽。“关先生请讲。”   “此人脚步近乎无声,常人万万做不到这般轻巧的步伐,我断定此人习武。但是,踏步较为虚浮,下盘不够扎实。我猜她擅长轻功,大约是名探子。”   朱文栋说的没错,春园的确无人看守。关纯良不是“看守”,而是“听守”。他中年突发眼疾,目力下降。后来练就一双顺风耳,听声辨位,也是一大绝招。   “此人的脚步声,我第一回听。她站在小窗,没有说话,走时更是疾步离去。”关纯良说:“二公子,恐怕府上已有奸细。”   “近日我也没招惹谁,哪来的奸细。”平日里,二公子得罪这家,得罪那家。恶名远扬。也正因为恶名远扬,别人得罪了不敢吱声。慕锦许多年没有过对手了。近日好不容易有二十在他跟前蹦达,逗乐一下。“寸奔,我最近有得罪谁吗?”   二公子近日修身养性,除了去镇南城捣了一间赌场,似乎没再招惹谁。镇南城的赌徒,不至于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当奸细。剩下的,就是福寨的山匪。那群虽然鲁莽,做事光明磊落,也不玩这种阴暗把戏。寸奔回答:“没有。”   关纯良说:“二公子,还是谨慎为好。”   “寸奔。”慕锦说:“你查查最近新进的人,有谁符合关先生所言,下盘虚浮,脚步无声。”   寸奔说:“是。”   慕锦说:“关先生,麻烦你继续在庭院消遣了。”   关纯良起身,“是。”   “委屈关先生,武艺高强,落了个听墙角的角色。”话虽这么说,二公子倒不像是真正反省自己怪癖的样子。   “老奴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唯剩双耳,为二公子所用。老奴曾对天发誓,如若二公子甘于平民,我便端茶扫地,余生为奴。”说到这里,关纯良单膝下跪,“如若四皇子想要登基天子,老奴也必将披坚执锐,万死不辞。”江湖人就是江湖人,讲话无所顾忌,浑然不顾当今天子仍然在位。   “我慕二公子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多悠哉自在。天子之位,当了昏君才能随心所欲。要做明君,须得敬大臣,体群臣。夜宿哪座宫殿,得让敬事房翻册子。遇上喜欢的姑娘,时时藏着掖着,生怕她因独宠而受难。皇位,讲得好听,真坐上去,连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慕锦一手支额,“烦。”   关纯良抱拳离去。   “寸奔。”慕锦说:“安排一个女的,盯着那女人。她知道太多了。”   “是。”   “现在形势不明,我却在养虎为患。”慕锦阴阴凉凉,“如果将来小老虎咬我一口,杀无赦。念在她是个乐子,一刀毙命,让她走得痛快就是仁慈了。”   “是。” 第31章   二十舒服地睡到一半,又被摇醒了。   慕二公子存心不让她好过,捏起她的脸。   她觉得自己只寐了片刻。他说:“睡一下午了。睡睡睡,你又想变成嘟嘟吗?”   嘟嘟就嘟嘟。她想就此躺到天荒地老。如果这天荒地老,没有二公子在旁打扰更好了。   慕二公子岂会让她如愿,脱掉外衣,陪躺在床上。   二十仍光着,被他搂在怀里。   他问:“你觉得,明天我带谁出去?”   二十闭着眼睛。带谁出去又不是她说了算,二公子喜欢带谁,就带谁。只要不带她就行。   “醒醒。”慕锦拍拍她的脸。   她不得不睁开迷茫的双眼看他,忘了他刚才说了什么话。   慕锦再重复一遍:“说说,我明天带谁出去?丁咏志上次的两小妾,貌美如花,楚楚动人,跟你很不一样。”   二十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又像是没听见。   他戳戳她的脸颊,低问:“带十五去?”   二十点头。终于可以睡了吧,她正要再闭眼。   慕二公子又摇了摇她:“醒醒。”   二十快生气了,他不睡,也不让她睡。想做什么?又不是谁都跟他一样,在床上翻来滚去之后,还这么精神的。   慕锦说:“我明天带十五去玩。”   二十打了一个哈欠。这话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她这般反应,摆明就是他带谁都与她无关。他又说:“明天我和十五回来,就上她的房间了。很久没找十五了,她妖娆多姿,比你生动。”   因疲惫而动作迟缓的二十,听了这话,头点得比捣蒜还卖力。   慕锦凑到她的脸旁,凉凉地问:“很高兴?很开心?要不要给你放鞭炮?”   二十隐约明白,自己又在无意中惹到了二公子。她迷糊着依在他的胸膛,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他。   慕锦没有好脸色,“我让你抱了吗?”   她立即松手,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闻到的又是他的气息。她接近过的男人只有他,鼻子习惯了他的味道,轻轻嗅了嗅。   她的小动作取悦了他。他捏捏她的腰,耳提面命:“以后多听话。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我心善。哄我,给我逗乐,你这小命才能留着。”   二十知道,这些她都知道。大家说她得到了二公子的独宠。其实,宠是宠了,就像一只宠物似的。他高兴了,逗她玩,他不高兴了,踢她一脚。二公子看似好说话了,其实仍然喜怒无常。   威胁完,慕二公子开始嫌弃。“多穿些花裙子。长得已经够不起眼的了,还整天灰不溜秋的。走在人堆里,都见不着你。”   二十学乖了,听话地点头。   他生气了,她就寻找他生气的理由。就如刚才,他不满她的情绪,于是她立即示弱。   这一双男女,不知谁才是谁的宠物。   二十偷偷瞄慕锦。大约这回是应付过去了,她腻在他的气息里,睡了过去。   ——   二十半夜起床,在慕锦的盯梢下,吃了两碗粥,加点儿小菜。最后不忘那一碗避子汤。之后睡到第二天。   醒来是巳时了。   身边没有温暖的怀抱。慕锦应该早走了。   她忍不住在大床上翻滚。二公子这张床柔软舒服,他不在,那就更舒服了。   二十坐起,掀起床幔。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一个陌生人。   那是一位美丽的女子。比起慕二公子的女人,逊色了些,但能与苏燕箐媲美。   女子恭敬地福身,“二十姑娘。”   二十左右手交叠,拢起衣襟,狐疑地看着这名女子。   女子笑了,左边浮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这么一笑,比苏燕箐更美了。“二十姑娘,我叫杨桃。二公子吩咐我过来伺候你。”   二十愣住。向来只有她伺候别人,从来没有别人伺候她的。见杨桃要过来帮她穿衣,二十连忙缩起身子往后退,摇了摇头。颈间还有二公子留下的痕迹,被外人看到,难免有些尴尬。   杨桃笑盈盈地说:“这是裁缝房新制的衣裳,二公子交代了,以后二十姑娘要穿光艳衣裙,这样才漂亮。”   二十无言。   “二公子交代过,二十姑娘出不得声。我家中弟弟嗓子伤了。我与无声者交流很友好的,希望二十姑娘别嫌弃。”杨桃看着二十,迟疑地加了一句,“这……是二公子的命令。”   要是二十拒绝,杨桃就得受二公子的气。   二十不习惯别人伺候穿衣,接过杨桃手上的衣服,躲进床幔。系上衣服,她下了床。   杨桃又漾起小酒窝,“二十姑娘,我先伺候你漱口。”   为了不让杨桃受罚,二十接受了这般伺候。只是心中别扭得很。   “二十姑娘,早餐给你备好了。”杨桃很热情,“我到掩日楼问过,你平时喜欢吃什么,十一姑娘给我列了几样。我让厨房都做了。”   二十不解,二公子又玩什么花样,为什么要给她配一个丫鬟?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过丫鬟。   虽有疑惑,但二十吃了很多。毕竟昨天做了苦力。   杨桃在旁奉承,“二公子见到二十姑娘这么好胃口,也就放心了吧。”   听到“二公子”三个字她就觉得腿酸,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别人讲得像是二公子多疼爱她似的。二十心如明镜,不过是二公子无聊,耍她玩而已。同时,二十告诫自己,真的要听话,真的要乖巧。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哪个不是对他唯命是从,就她,忍不住他那坏脾气,给他脸色看。二公子自然觉得新鲜。   要是她再听话些,乖巧些,也许他很快就腻味了。   二十正觉得生活有了希望。   杨桃忽然说:“二十姑娘,昨日有一个丫鬟到掩日楼,拿了几件旧衣服,不过忘记拿绣盒了。二公子说,二十姑娘喜爱刺绣,让我又过去一趟。”杨桃双手呈上,“这是绣盒。”   二十昨天照着十一的信,绣完那三个字,便将十一的信放在了绣盒上。   掩日楼其他人不爱刺绣,想来无人会动绣盒。哪知……   二十接过绣盒,打开一看。   没有那封信。   信是十一和屠夫私通的证据。如若被公开了,那十一的处境就危险了。   二十指指绣盒,比了一个长方的手势。   杨桃很是机灵,立即明白,“二十姑娘是说上面那封遥相思的信吗?”   二十点头。   杨桃笑了,“二公子让我将遥相思的帕子洗好给他。信上的字迹和帕子一样,我便将信和帕子一同放到二公子书房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二十的一颗心提在高空,久久不落。她向杨桃指指自己的衣服,然后做了一个赶人的手势。   杨桃皱眉,“二十姑娘……是……问新衣裳?”   二十点头,再做一个赶人的姿势。   杨桃有些无措,“我知道了,我去裁缝房催催,现在就去。”   杨桃走了,身影消失在转角。   二十跟着走出房间。   幸好崩山居没有护卫和奴仆。寸奔也不在,应该和二公子出游去了。   二十在走廊畅通无阻。   没有二公子允许,崩山居少人敢进,房间几乎没有上锁。   二十四处张望,推门进了书房。   手帕被慕锦见到,便没法了,这一封信可得藏好,不然二公子丢了面子,终归要生气。   二十在案几上看了看,又在柜子里看,没有找着。慕锦案子上摆的那些书,她不敢动,怕乱了顺序,引起怀疑。   窗台旁的棋盘上,搁有一封信。   她走过去……   ——   丁咏志和慕锦约好,今日由他驾马车过来接慕锦同游。   宫里事情有变。   不过,丁咏志仍然按照原计划,到了慕府。   慕锦不在崩山居。   桥上护卫说,二公子去了掩日楼,挑选同游小妾。   这就是妻妾成群的烦恼,丁咏志深有同感。每回出门前,都得挑肥拣瘦。选择越多,烦恼越多。   丁咏志昨晚和小妾操劳过度。在慕锦的书房候了一会,去屏风后的躺椅休息。   隐约听见脚步声,丁咏志睁开了眼睛,转头见到屏风前那道模糊的身影。   他来不及辨认,只想,能在崩山居走动的,无非是慕锦和寸奔。   “二公子?”丁咏志唤道。   二十只差三步便到棋盘,脚步僵在了原地。她哪里想到,书房竟然有人,而且是陌生男子。   是谁?她该逃还是躲?   丁咏志扶腰,坐起来,理理褶皱的衣袍,说:“宫里派人传话,和昭仪突然生病,皇上前去探望。今日之约取消。”   躲是来不及多了,二十低头,连忙往外走。   门外有一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没有抬眼,也感知到了恐惧,前所未有。这是她至今最恐惧的一刻。   她听过二公子的秘密。他醉酒时,絮絮叨叨。可他不曾亲口将如此惊人的身份告诉她。   腊月二十那一晚,他讲起他的娘亲。   二十听出,他描述的娘亲,与慕老夫人不符。二十猜测,二公子是慕老爷的私生子。真正的二公子病逝了,慕老爷偷梁换柱,将私生子藏在府中。   二公子酒醉絮叨的样子,跟老妈子似的。一边欺负她,一边劝导她。   十五遇难那天,二十赌了一把。她赌二公子再恶再狠,也不至于泯灭人性。她与他过招,果然赢了。   后来,二十在福寨见到林季同,见他酷似慕老爷,又莫名执着皇陵血咒。她觉得背后有不为外人道的故事。   她不敢细想,更加不敢妄猜慕锦的身份。虽有怀疑,但无人证实,他就只是二公子罢了。   然而,丁咏志刚才的话,进一步撕开了她的自欺欺人。她与真相如此接近,与死亡亦是。   二公子留她性命,是否因为他知道,她知道的,不是他的全部。   若他知道,她知道了。后果如何?   慕锦眼底像一座深海,深海沉有一座炼狱。他顾不上训斥丁咏志的口无遮拦,见二十抖如筛糠,看都不敢看她。   他知道,她知道了。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该聪明了,笨得可以。然而到了该蠢笨的时候,却又极其敏锐。   杀气涌现,迅雷不及掩耳间,慕锦掐住了她。   快到二十气都来不及喘。   将要捏碎她的颈骨时,他改变了主意。“对了,喂鱼才是你的下场。”他拽住她的肩,将她丢了出去。   二十见到了慕锦幽暗的眼睛。他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她才明白,他以前对她真的非常仁慈了。如若她早知这么大的秘密,岂敢要挟他。   救十五时,二十以为,这是一个假冒的私生子,怎能料到这般尊贵的身份。   二十闭上了眼…… 第32章   这一切像是如慕锦所料。   他正想借十一的这一封信,逗逗二十。   关纯良说,二十鬼鬼祟祟地去了春园。   寸奔说,她不识“遥相思”三个字,前来询问。   小六和十一都识字。二十要问字,何须到崩山居。由此可见,二十绣帕子问字这事,既要隐瞒小六,也要隐瞒十一。   慕锦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让杨桃去二十房间寻找有“遥相思”三字的东西。   杨桃回来说:“回二公子,有一封信放在绣盒。”   慕锦拿起那封信,“告诉她,信在我这里。”   二十听了杨桃的话,为了帮十一掩盖奸情,一定会过来书房。   她是一只胆战心惊,满头碰壁,逃不出他掌心的小猎物。   这一切也不是慕锦所料。   丁咏志是个意外。   脱口而出的“皇上”二字,凭那女人的敏锐,应该猜出了大概。   慕锦本想设一个小小的陷阱,耍弄二十,却不料,将自己的秘密给套了出来。   看着她跌落逝潭,慕锦忽然又想起灵鹿山,二十逃跑的那次。他那时看着潭水,心底和此刻差不多,隐约有惋惜的。难得有个好玩的女人,就这么死了,是可惜。   那日,慕锦说他在养虎为患。二十可不就是一只小老虎。利用她的小聪明,在他面前逞能。给他无聊的日子添几分乐子。   她知道太多,而且重情重义。这两点都容易被别人利用。   她该死,她早该死了。   “二哥。”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响起。慕冬宁站在木桥那端,凝眸远望慕锦。   慕锦的眼睛从逝潭中离开,看向妹妹。   这又是另一个意外。   慕锦本想用信吓吓二十。但吓过头就不好玩了。于是让寸奔去请慕冬宁,适时救援二十。   如今,这也成了意外。慕锦想让慕冬宁救援的,是藏信的二十。而非这一个知晓秘密的二十。   看,一个大嘴巴的丁咏志,摔破了慕二公子的棋盘。   毫不知情的慕冬宁,充当的仍然是救人的角色。   “二哥。”她又叫了一声,看着逝潭,大喊道:“阿蛮落水了!”   二十耳中,这声“阿蛮“是从遥远天边飞起的。要是带有西埠关口音,就更加亲切了。   她真的要死了,脑海中幻听到了家人的声音。   爹爹说:“阿蛮,你先去干几年杂活,等弟弟妹妹长大了,家中劳力多,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娘亲说:“阿蛮,到了大户家里,一定要听话。不可以说的话,要永远藏在心底。”   弟弟妹妹长大了。她却被卖到京城,和家中失去了联系。   四面八方的水涌过来。二十虽然水性极好,可肩膀被慕锦拽伤了,根本抬不起手。   她后悔了。当初不该当哑巴,而应该做一个聋子。这样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只小圆头食人鱼,潭水中玩得好好的,突然嗅到了新的口粮,兴奋地咧起尖牙窜过来。东西二财的口力很好,一撕一咬,二十就将支离破碎。   二十沉入了潭中,不见水花。   慕冬宁心惊,眼见慕锦无动于衷,连唤两声:“二哥,二哥!”   “嗯。”慕锦仅这么应了一声。   慕冬宁指指潭中,焦急地说:“阿蛮落水了!”   “哦。”慕锦很是平静。   慕冬宁问:“阿蛮为什么落水了?”   慕锦笑了,说:“应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慕冬宁顾不上埋怨这位冷血的二哥了,喊起桥上的两个护卫。“你们赶紧捞啊,水里有那吃人的鱼呢。”   没有慕锦的命令,护卫哪里敢动。两人低首,一声不吭。   “寸奔,寸奔!”慕冬宁气急,喊:“寸奔!”   寸奔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一丝回应。   慕冬宁不明原因,眼睁睁看着二十坠湖,此时帮不上忙,她不禁哽咽了一声:“二哥,你答应过我,要善待她的啊。”   慕锦说:“哭什么?她还没死。”   慕冬宁哭得更大声了,“二哥,求你救救阿蛮吧。”   “好了,别哭了。”慕冬宁的眼泪倒是奏效了,慕锦伸手一拂。   向着二十游去的东西二财立即停住,双双摆尾,转了方向,继续啃腐尸去了。   “怎么突然到这来了?”慕锦像是忘了,是他安排她到这的。   慕冬宁以为,寸奔是瞒着慕锦找她的,不敢将寸奔供出来。她寻了个借口,说:“今天春兰煎了萝卜糕,我觉得味道很棒,想给二哥尝尝。谁知道一过来,就见到阿蛮掉下水了,你都不救。”   “哦。”凡是说起二十,慕锦就不冷不热的态度。   “二哥!”慕冬宁又想使用眼泪攻势。   “知道了。”慕锦的目光回到潭中,“寸奔,把那女人捞上来。”   “是。”   慕冬宁只听空中响起一声,看不到寸奔从何而来,只见他跃入水中。   丁咏志这时才走上前,到了慕锦身边。   慕锦看了丁咏志一眼。“捅了这么大篓子,你还有脸站在这。”   慕冬宁不认识丁咏志,更不清楚他是尚书之子。自然无从得知,她的二哥在一个官二代面前,竟也如此威风。   丁咏志不敢说话。他哪里知道,向来无人能进的崩山居,忽然冒出一个女的来。   幸好他当时唤的是“二公子”,可没喊出一句“四皇子”。这算是保住了四皇子的身份吧。丁咏志自我安慰着。   二十沉得深,寸奔无法在水面掠人。他潜了进去,顾不得男女有别,右手握住了她细瘦的手腕,左手一个用劲,揽上她的腰。他抱起她,一跃而起。   二十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极为依赖这一个温暖怀抱,她将脸贴紧在寸奔的胸膛。   慕锦眼里更沉了。   到了岸上,寸奔轻轻将二十放在地上,退到一旁。   二十闭气功力不弱,大口大口缓过气,醒了过来。   最疼的还是慕锦按过的肩膀,疼得缩起了身子。   纤薄的身子一颤一颤,将要碎裂成片似的。   “杨桃。”慕锦命令:“给她洗净身子,肩膀上药,一会儿我要问话。”   “是。”杨桃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慕冬宁上前问:“阿蛮,你没事儿吧?”   “冬宁。“慕锦唤住她,“萝卜糕呢?”   “在,在。”慕冬宁叹气,“阿蛮,好好休息。”   慕锦说:“放心,死不了。”   “二哥,阿蛮哪里惹你生气了?”   “她有一天不惹我生气的吗?”   慕冬宁想起,小七也是这样被丢至潭中。那时,小七有心爱的护卫相救。慕冬宁劝道:“二哥,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有什么错,也不至于赔上性命呀。”   慕锦看一眼二十离去的背影。“她啊。”他恶意一笑,“红杏出墙了。”   慕冬宁愕然在当场。   ——   小十喜爱聊天。   和丫鬟、仆人、甚至连桥上的护卫,她都能侃几句。   她经过崩山居,见到了慕冬宁的贴身丫鬟。上前攀谈,然后慌张地往掩日楼赶。   那时小六正在讲述近日心得。   她和十五,两位美人儿坐在外园,一人喝茶,一人低语。   小六长叹一声,说:“我也是昨天才想通了。我们几个明争暗斗,但都是小伎俩。换在别家院子,肯定斗不过其他女人。我想来想去,还是喜欢住在二公子这儿。如果二十得宠,以后嫁给了二公子,我就去求她,千万别赶我走。我的愿望很简单,讨一碗饭吃,躺一张床睡。吃饱睡好,我就满足了。”   小十踏进掩日楼,想要大声喊,却又克制,语速飞快,“出事了,出事了。”   近日,小六坐在这里等天上掉馅饼,什么也没等着。人跟着慵懒许多。她托腮回望,缓缓问:“怎么了?难道二公子要将我们逐出府了?有遣散金吗?有又多少?”   小十说:“也许……一分不给吧。”   小六圆眼一睁,站起来,“怎么了?”   这时,剩下的三人听到了小十的话,一一走出房间。   小十跑得急,有些喘,但她也顾不上喘气了。“是二十……二十……出事了!”   “什么?”十五立即上前,“昨日,二公子不是让裁缝房连夜赶制新衣?今天又给二十安排了丫鬟,好好的怎么又出事了?”   十一也问:“怎么了?”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二公子那脾气,上午阴,下午晴,半夜狂风大暴雨。”小十说:“我刚刚跟三小姐的丫鬟聊天,她说二公子发现二十与男人私通,非常生气,像是要拆了崩山居一样。”   十一好半晌没有表情,俏脸白是白,白到惨,惨到白。   “二十与人私通?”十五不信,“她连话都讲不了,如何与人私通?”   “与谁私通?”小六惊讶地猜测,“寸奔吗?寸奔不爱说话,二十说不了话,看得倒也般配。”   “呸!”十五斥了一声,“你说什么呢?胡说八道。”   小六闭了嘴。   小十说:“二公子在二十房里搜出一封相思情信。”   十一明白,那一封信正是她的。二十有口难言,可能是二公子误会了。   小六更加愕然,“二十不识字,如何通信呀?”   “二公子可能……怀疑二十不识字是假装的?”小十说,“二十被丢到逝潭了,幸好三小姐经过,才救了上来。丫鬟说,二公子要问话,会不会跟小七一样,问着问着就不见了?”   十五着急了,“今天二公子本要我与他出游的,我想,二公子对我仍有旧情,我去求他。”说着,她拎起裙摆跑了出去。   十一脸色很是苍白,嘴唇抖了抖。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襦裙。裙上的花儿被抓得像是枯萎了。她松开了手,忽然呼口气,决然地向外走。   十四一直无言,冷着脸,抿紧唇,扭头也走了。   小六和小十互望一眼。   小十问:“我们去不去啊?”   小六跺一跺脚,拉起小十的手说:“走,你不是最喜欢看戏吗?”   小十被拽得左脚绊右脚,“二公子会不会把我们都处死呀?”   “上回我替小七求情,二公子放过我了。这回……不知道。”小六像下了决心一样,“死就死吧。不是有句话叫那什么,死得重一点,以后投胎就到大户人家了。”   小十说:“我没听过这句话呀。”   小六说:“我听过就行了。”   小十又说:“小六,你的手好像很抖啊。”   何止抖呢,小六连冷汗都沁出来了。“死到临头了,谁能不抖的?”小六向前跑,”别说话了,救人要紧。我年年给小七拜祭,已经很愁了。可不想再多记一个日子给二十拜了。”   几位美人儿衣裙飞扬,如雪的茉莉花朵悄然绽放,一路芬芳。 第33章   慕冬宁有些担心,反复地与慕锦说:“私通一事或有误会,二哥还是问清楚之后,再做定夺。”   在她面前,慕锦收起不耐,“知道了。”   她又劝说:“二哥你要答应我,千万别一时冲动。人命可是大事。”   他敷衍地应了。   慕冬宁离开之后,慕锦进去书房。   丁咏志正在来回走动,古铜脸上的眉心皱成了漩涡,“那女人是谁?她是否听出了我的话?”   慕锦回他一个废话的眼神。一个普通商人能和皇上有约,想想就知道不寻常。   “二公子,不如我派人将她灭口?”丁咏志是看着慕锦对二十出手的。慕锦本可以在那一瞬间杀死她,却不知为何,改丢外面去了。   二十姿色平平,丁咏志没将她和慕锦侍妾想到一起。   慕锦不语。   “二公子。”丁咏志又说:“你的身份是已死之人。如若不小心泄密,牵连甚广。”   “这事不是你泄密出去的?”   丁咏志拭去额上的冷汗。   慕锦说完话,忽地看向寸奔,专注地看了好一会儿。   丁咏志跟着也看向寸奔。接着,慕锦的话让丁咏志险些掉了下巴。   慕锦将寸奔仔细打量一番,说:“五官端正,身材遒劲。寸奔,你长得不错。”   丁咏志:“……”这话若是惯常的玩笑,听听便过了。但是,二公子一本正经地讲出来,正如选妃大会那天,皇上将一众女子看完,忽地称赞某位大臣面如冠玉。   那位大臣第二日蓄起胡须,再也不敢冠玉了。   寸奔就是比丁咏志稳重,回道:“谢二公子。”‘   二十和寸奔偎依的身影,此时在慕锦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问:“你觉得那女人信不信得过?”   丁咏志看着慕锦,再看看寸奔。那女人……是谁的女人?   寸奔如实回答:“属下认为,二十姑娘没有背景,又不认字,从来不问二公子去向,大约是想置身事外。”   “哦。”慕锦看一眼逝潭,又盯着寸奔。比样貌,二公子自认不输任何人。没理由那女人抱别人抱得紧,在他床上却非得他拉她的手才肯抱。没理由,没有任何理由。“你比我了解她。”   寸奔立即低头,“属下不敢。”   “那你知道她从不过问我的行踪?我都不知道。”   二公子,这不明摆的事么。但,寸奔不敢答。   丁咏志接话说:“二公子,不灭口吗?”   慕锦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冬宁说的。”   “恐成后患。”做大事的人,哪个没背几条人命?皇上当年,也是踩着兄弟的血肉才登基的。   慕锦瞟向丁咏志,“我早该把你给杀了,什么事都没有。”   讲起这个,丁咏志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守桥的护卫匆匆而来,“二公子,有一群姑娘来了。”   ——   来的路上,十一道出了原委。   其余几人虽然惊讶,但来都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无论私通的是谁,都跟二公子求求情,争取留一条性命。   几名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跪在偏厅,缤纷衣裙,让寂静的崩山居活跃起来。   小十悄声说:“等会二公子来了,有眼泪的挤眼泪。挤不出的,捂住眼也要哭几下啊。”   “死到临头了,谁能不哭的?”勇气可嘉的小六,终究还是怕死。“我现在就想哭。”说完就开始抹眼角了。   寸奔听到这话,倒是想笑。这群美姑娘没在二公子的熏陶下成为蛇蝎女人,也是难得。   慕锦进来。   十一苍白的脸非常平静,磕头说:“二公子,相思情是我写的,与二十无关。”   “这么直接。”慕锦轻笑,捻起信封,“那为何,把信给她?”   十一坦白说:“我和男人讲好,昨日午时一刻给他回信。前日,我抱病卧床,便找了二十送信。我和二十说,我已决定和男人了断私情,她才肯答应送信。信递过去,我和男人便断了联系。我以为这样,这段姻缘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去了。   慕锦展开苍黄的信纸,“哦,那人叫肖永贵。”   “这事皆因我而起,与他无关。他是一个屠夫,至今未娶,没见过几个女人,是我狐狸心作祟,主动勾引。”十一说:“他克制有礼,与我没有发生不正当的关系。”   “嗯。”十一说的这些,慕锦听完没什么反应。他抬眼看着另外几个女人,“你们又是来干嘛的?”   几人齐声道:“我们是来求二公子开恩的。”   慕锦笑:“是觉得我的头巾不够绿是不是?”   十一生怕他一怒之下,连杀数人,急忙说:“我愿以死谢罪。此事与他人无关。”   慕锦却说:“她给你送的信就是共犯,你死了,她也得半身残废。”   十五磕头把脑门都磕地了,“十一罪不至死,二十也是。二公子,好人有好报,求你开恩。”   “对呀,二……公子。”小六抖索地开口,对上慕锦的眼睛,她更抖了。“十一误入歧途,可是,在危急关头,她及时悬崖勒马。不是有一句那什么,女人回头金不换,求二公子饶十一不死。”   “求二公子开恩啊。”   这一人一句,慕锦以前很是享受莺啼燕语,现在只觉聒噪。   烦,今天什么事都烦,眼前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更烦。   慕锦起身,话也没说,走了。   美人儿面面相觑,不知二公子这恩是开了,还是关了。   ——   寸奔跟杨桃说过,不可怠慢二十。   杨桃自然悉心照顾,沐浴完,她给二十的肩膀上药。   伤处不见淤青。   杨桃劝道:“二十姑娘,你还是要多听二公子的话。除了二公子自己,我们都是下人。”   二十就是听太多了,才沦落到现在这地步。她换了一件新衣裳,她不想回应杨桃的话,假装贪图新鲜,拂了拂裙摆。   “这是裁缝房上午缝制的,二十姑娘肌肤白里透红,真漂亮。”杨桃给二十束起纤腰,出去了。   杨桃一走,二十立即俯跪在地。   当奴才的第一天,管家教过她,奴才就要时时将自己放在最卑微的角落。   不确定慕锦的真实身世之前,二十常有侥幸,在他面前,要么走神,要么打盹。   今天闭上眼睛,脑海中只浮现慕锦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她不怀疑,他是真的想杀她。   她能逃过一劫,全托三小姐的福。她再不敢侥幸了。   二十跪了很久,对门外的脚步声尤其留意。   她终究不是关纯良的顺风耳,加上慕锦刻意收敛了脚步声。直到门开,她才知道他要进来。她身子微微抖了一下,额头紧紧贴实底面。   慕锦一进房间,就见到二十趴跪在地,和以前一样。或许,又不一样了。   慕锦说:“吵死了。”   这话自然不是在说无声的二十。   “想不到,把我的女人交给你照顾,你真的一个一个捋顺了。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二十跪地不动。   既然身份暴露了,慕锦不再玩虚实过招,问:“知我为何要杀你?”   二十没有吭声。只要他不允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说话。她要表达她的态度,一定守口如瓶,绝不泄露一丝一毫。   他走到她的跟前,居高临下地说:“知我身世者,世上不过十人。你是第十一个。”   二十悔的是,腊月那晚煮了一碗长寿面,如果没有那一夜,有朝一日,三小姐会放丫鬟回家。之后一切成了奢望。如今奢望又成了绝望。她已无路可逃。   慕锦用扇尖划起二十纤细的背脊,轻声问道:“知我为何不杀其余人,只杀你?”   二十大约明白。   “他们共同点都是一个字,忠。”   寸奔愿为慕锦死而后已,关纯良披坚执锐,丁咏志招兵买马,慕家知情人更是力保皇室血脉。慕锦低眉看二十,“而你,小心思太多。”   她一动不动。怕的是他的话,以及定在她左背的长扇之尖。   从那里下刺,正是她的心口。她现在知道了,他可以杀人不眨眼。   慕锦命令说:“抬起头来。”   二十抬起头。以往如此看着他,她少有仰望的距离感,此时她才知他是如何高高在上,而她命如蝼蚁。   长扇施力,他问:“你能立誓,永不背叛我?”   她慎重地点头。   “当真?”   她狠狠地点头。   “唯命是从?”   她果断地点头。   慕锦执扇,托起她的下巴,“我让你死,你当如何?”   二十闭上眼睛。忠心就是要做到和寸奔一样,只要二公子一声令下,赴死也不皱眉头。   死亡恐惧没有渗透在她的脸上。   “乖。”慕锦笑了,“那么解释解释,那一封信是如何来的?”   二十猜,二公子知道这信是谁的。刚才说她红杏出墙,仅是寻个借口罢了。他逼的是她的一个态度。招了,她便是摒弃从前的情义,只忠于他。   信是十一的,随便查,便能查得出。这封信到了二公子手里,二十招与不招,已经不重要了。   她没有再固执,直接比了一个手势。   慕锦挑眉,问::“十一?”   二十肯定地点头。   “哦。”慕锦盯着她。从她偷听到丁咏志的话,不过一个多时辰,但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般险境,镇定如常。那个胆怯的女人到哪儿去了?   “那十人是男的。你一个女的,没有武功,没有背景。做奸细反而不惹人怀疑,留你也有用处。”慕锦这话,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讲给二十听。   她跪下,大有感谢不杀之恩的意思。   “抬起头来。”慕锦又是命令。   二十又抬头。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以往她哪怕面无表情,眼神也是灵动生趣的,眼珠子跟做贼似的,机灵狡黠。这时黑眸却如一潭死水,直勾勾,似是将他看在眼里,但他的身影不在那颗小小的眼珠里。   看来,她是彻底断了反抗之意。死心是好……   然而,见着她这么一张脸,慕锦更烦躁了。他许久不说话。   二十又伏在地上。   刚才他来不及欣赏她的新衣裳,这时见到,石榴与鸦青相间的裙摆上,盛放几朵牡丹花瓣。她哪及牡丹的艳丽,就像一株藏在牡丹花丛的小雏菊,清瘦又可怜。“就是说说,不一定送你去做奸细。”   二十什么反应都没有。   慕锦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了,想掉头就走,又被那群叽叽喳喳烦得慌。他上前,“抬头,一天到晚跪什么跪?”   二十赶紧抬头,挺直上身。   慕锦的扇尖直指她的心口,“从今往后,你的这里就是我的。”   她不明所以。   “我要你的心甘情愿。” 第34章   如何在二公子身边当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二十以寸奔为例。   寸奔是否心甘情愿?那是当然。对主子忠诚是保命的最佳手段,她可以奉献她的心甘情愿。   于是,二十严肃地点头。   慕锦看着她比木头更迟钝的脸,无名火越浇越旺。他又不能说,她这是不忠。   但这色如死灰的忠心,不是他想看到的忠心。   厨房那时,她的下巴稍稍圆润。近日又消瘦回去。薄薄的一片,与她的颈骨一样脆弱,一掐就碎。   他本想,她穿鲜艳的衣裳,可以添几分美丽。至少其他女子皆是如此。   但慕二公子忘了,他的其他侍妾个个千娇百媚,是人衬衣裳,而不是衣裳衬人。   二十单薄的五官,在姝艳花裙中愈发楚楚可怜。可怜得,让慕锦决定相信寸奔一回,也就是相信她一回。   二十跪得再直,肩伤仍牵扯她的皮肉,左半边身子极不自然。   慕锦问:“肩膀怎么样了?”   她抬着头,但没有留意到他这问话时,有些不太自然。她摇了摇头。   他又说:“摇头什么意思?没救了?”   她抬动手臂,告诉他已无大碍。不过,硬生生地抬肩,她脸上表情有些控制不住,绷裂细缝,痛苦从间隙里浮了出来。   这时的二十又有一丝从前的样子。她迅速地将缝隙填满,填成一座平川,坦缓如野,不露半分心事。   奴才,这就是奴才。这也是她的身份。   烦是真烦。慕锦用扇子抵住她的伤处,问:“疼吗?”当时他正杀意狂窜,恐怕力道不浅。   二十观察他的神色,正在斟酌回答。黑漆漆的眼珠子移动十分缓慢。   他冷冷地施力,再问:“疼吗?”   她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再度崩裂,她控制得极好。   慕锦知她正隐忍痛苦,松了手。   二十木然地跪在原地,心里呼出一口气。二公子当真心狠,明知他之前下手无情,却假仁假意地问,疼吗?疼吗?他为何不自己给自己一掌,再问自己,疼吗?疼吗?   慕二公子沉默不语。   房间的一切,见得到的,见不到的,跟着二公子的沉默而僵硬。最僵硬的当是二十了。   她不知他在思考什么,她再也不敢打盹,或者神游太虚。眼睛盯着地面,也不能伏身,腰板挺直跪地。   慕锦的眼睛一直在二十的脸上打转。不知是否因为她辗转在多家干活,哪怕再惊慌,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调整自己。他让她忠心,她立即做出一副狗奴才的样子,眼睛也不转了,嘴巴也不扁了。   这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寸奔有些……   不像。   寸奔天性寡言。   她不是,开心了会笑,不情愿了还会扁起嘴,一脸不高兴。   将她和寸奔凑对回忆,不免记起两人相依的情景。   烦。一天发生的事怎么都这么烦,没有一件让慕二公子舒心的。   算了,来日方长。   “你现在是我这边的人,便派你第一个任务。把十一的事处理妥当,别来烦我。吵死了。”   今日诸事不宜,慕锦就此闭关。   ——   慕锦布置这一个任务,有何用意?   今日不比往时,二十不敢妄为猜疑慕锦的心思,去问了寸奔。   她知晓了慕锦的身份,便是上了他的船。这艘船上,她是最卑下的一个。寸奔随从慕锦多年,身份比她高,也是她的主子。   寸奔见到她,态度和往时一样。   她行了礼,无声比划。   寸奔十分聪明,意会过来,说:“二公子的意思是,依你的想法处理。不过,别动二公子的东西。”   二十眨眨眼,像是明白了,又更加地困惑,还有些不可思议。   假若依她的想法,不仅不会惩罚十一,更会将十一送出府,还她一片自由天地。可是这样一来,二公子损了颜面,万一勃然大怒,岂不是她又要遭殃。   寸奔善意地告诉她:“二公子不介意十一姑娘的事。”   关纯良第一次听得十一的幽会,报给二公子。   二公子兴味盎然地问,“对方是谁?家住哪里?人品如何?”完全不介意自己的一丝绿色。   二十明白了。   这么一说,她便依自己的想法去了。   二十到了偏厅。   几位美人仍然跪地,探头看向二十的身后,不见二公子的身影,她们这才敢起身。   十五上前,拉着二十问:“哪儿受伤没?”   二十指了指肩膀。   “啊,又是肩膀……”十五怜惜,“得躺好几天了吧。”   十一满面羞愧,说,“是我的过错,才连累了你。”   二十摇摇头。   这事不是十一的错,一切都是由二十刺绣“遥相思”三字而引起的。终归是因为二十过于谨慎,才引起一连串的事情。   不过,现在追究谁的责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十一问:“二公子呢?我要继续向他请罪。”   二十指指里面,做了一个安眠的示意。   十一问:“二公子歇息去了?”   二十点头。   众人回去了掩日楼。   十一拉起二十的手,“二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我?”本就是她耐不住悸动,才和肖有贵旧情复燃。她不想连累他人。   二十指指门外,自己走了出去。   小十举起手,“我来猜,二公子要将十一逐出府吗?”   二十点头。   小六再问:“还有吗?”   二十摇头。   “就这样?”十一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已做好以死谢罪的准备。原以为,二公子会将她整得不死也残。“没有其他惩罚吗?”   寸奔说的那句不动二公子的东西,二十猜,意思是没有遣散金。   她拿出一锭碎银,指了指,再摆摆手。   小六抢白说:“我知道,我知道。二公子不给十一遣散金了?”说完,小六叹气:“这样就不能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对于十一来说,这已经是幸运的结局。她松了一口气,笑了。“谢谢二公子不杀之恩。”   事情告一段落,晚上,小十去了厨房,嘻嘻哈哈跟厨管要了一壶酒。   几个女人聚在院子吃饭,席间欢声笑语。   无人顾及慕二公子的感受。   小六起身,笑说:“来,我们庆贺十一可以和她的小情郎双宿双飞。”   小十和小六碰杯,“今天是十一在掩日楼的最后一天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厨管说,这酒养颜,最适合我们这样的大美人不醉不归了。”   酒过三巡,小六感慨万千,拉着二十,先是重重叹气,接着说:“二十,你一定要努力,你当上二公子的妻子,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小十脸颊熏红,附和说:“对,没错,我们的幸福就全靠你了。”   小六犯困,打了个哈欠,唠叨个不停。“我当年卖身葬父,买我的那家叫……”   她呆了下,想了很久,摇头说:“忘了……哪家男人。他买就买嘛,又出了一道什么谜题考我,我要是答出来了,他就给我两倍的银子。谜题很简单,谁知道是陷阱,我错了……我卖身葬父,钱没拿到,卖身契就被讹走了。我哭着求这个男人,幸亏我哭得大声,二公子正好在茶楼听见,就过来给我解围了。”   小六托起腮,“他说,我是他见过最笨的姑娘。你想啊,二公子这么聪明的人,他说我笨,那我肯定笨啊。我很担心,我这么笨的人进了大户人家,应该怎么办呢?我争不过,斗不过,很快就输了。后来发现,这里的女人懒得费脑子。吵吵架,打几下,做的都是简单的事情。”   小十又灌了一口酒:“对啊,我也不太聪明。刚到这里,很怕要和别人斗智斗勇,后来发现吵吵闹闹就行,我就轻松多了。”   “二十……”小六打了一个酒嗝,“二公子现在就疼你一个人。你要是当了妻子,别赶我走。我无家可归,不像十一,有个小情郎。而且我还笨……二十,我赖在这不走了。”她晕乎乎的,念叨念叨,“啪”地一下,趴桌子睡着了。   二十拿起帕子,笑着给小六擦去嘴角的酒水。   小六哪是最笨的女人,只是单纯,不会耍手段。   二公子的眼光当是出色,收的姑娘从内到外,都是美人儿。   ——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第二天,十一收拾东西,离开掩日楼。   她拎一个简单的包袱,穿一件朴素的白衣。露一朵倾城的笑容。   夏日晴朗的京城,这一日忽然飘来滚滚乌云。   十四说:“要下大雨了。”   一行人匆匆往外走。   十一约了肖有贵在街口等。她不敢让肖有贵到慕府门前,生怕招人口舌。二公子不介意是一回事,她万万不能再辱他声誉。   昨日,大家醉了半夜,该说的话,该道的别,都已经讲完了。   众女人一一和十一握手,送她出府。   十五远远见到肖有贵。“这屠夫长得不差啊。”   十五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遇上疼她的男人。可惜她是青楼女子。男人再大方,也无法接纳她低贱出身。正因为她知道自己今生无望,才愈发羡慕。   十一说:“十五,你会遇上好男人的。”   十五笑笑,“遇上了一定告诉你。”   小十说:“要不我和厨房商量,如果慕府的猪肉找你家的买,你不也衣食无忧了嘛。”   十一背起包袱,“他的是小生意,能糊口就行了。”   小六抱起一个小盒子,似是不舍,犹豫了几下,塞到了十一的手里。“我怕突然被赶走,攒了些首饰。不能全部给你,毕竟我们吵过架,关系不算很好。喏,这小盒子是你的了。”   这样离别的时刻,拒绝都是浪费时间。十一接过,“谢谢,小六。”   “哎呀,别谢了。”小六装作十分慷慨的样子,“就当给你扩张猪肉铺了。”   十四看一眼天色,“好了,再不走,真要下大雨了。”   十一再和几人拉起手,最后抱住二十,“珍重。我现在相信南喜庙的算命先生了,你一定大富大贵。就是可惜,以后没人陪我上香了。”   二十本想与十一道别,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一声不吭,给十一一个大大的拥抱。   乌云袭来。   十一远去,走向肖有贵。   雨未到,雷轰鸣。   十五猛地跑下台阶,双手呈喇叭状,放在嘴边,“十一姐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十一回头,喊道:“我叫罗小蝶!”   众人向她挥别。   唯独十四绷着脸,喃喃道:“我刚进府,正是她受宠的时候,她看不惯我,和马总管哭诉,扣我新衣布匹。仗着二公子那时宠她,欺负我,嘲笑我,打不过我,她就跑去和二公子告状。我发誓,有朝一日她遇难,我一定落井下石,狠狠将她踩在脚下。我一定——”   十四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珠,一边向外奔跑,一边大声哭喊:“罗小蝶,你一定要幸福啊!”   罗小蝶回首,笑中有泪,“你们也一定啊!”   小六大展双臂,“放心吧!我们都会幸福的!”   喊声拉长在寂静的慕府小路。   ——   慕府东侧有一株巨大的槐树。是慕老爷从城郊迁过来的,已有百年历史。   嫩叶穿翡翠,白花攀新枝。   慕锦正悠哉地靠在粗干上。   树下一群女人依依不舍地道别。   罗小蝶和肖有贵携手离去。   十四忽然蹲身痛哭。   慕锦远眺京城中心巍峨的皇城,“皇城天子曾与我说,女人无论如何天真善良,进了后宫,一定逃不过勾心斗角的命运。我就建一座和洽后院告诉他,我的女人无一不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   寸奔仰望天边的黑云,“二公子,要下雨了。”   “嗯。”   悄无声息,只有颤了两颤的绿叶感知到二人的重量。 第35章   “太子殿下,要下雨了。”   “嗯。”   萧展转身回到长廊。   说时迟,那时快。电闪雷鸣,飘风急雨。   萧展倾耳聆听雨点敲在飞檐上的“叮咚”响。   皇城每一座宫殿的雨滴不是千篇一律。皇上的宫殿厚重醇醨,后宫的缠密阴柔。而太子这座东宫,时而舒缓,时而匆促。宛若太子和皇上最近的关系,似乎又变得微妙。   萧展安静地走过深幽的走廊。   身后的太监放轻步子,紧紧相随。   到了转角,檐霤的声音比雨声更大。   萧展开口问:“清流,你可知,勾心斗角一词从何而来?”   “臣不知。”清流躬身在侧。   “飞檐高耸的宫墙里,男人朝纲倾轧,女人西宫猜忌。这一座座檐牙交错的宫殿,正是皇城的根之所在。”萧展的眉眼像皇上,却又不像。他没有皇上跋扈恣睢的神态。   清流应声:“是。”   萧展瞥向檐梠,“生于皇宫,注定了争斗无休。”   “是。”   萧展见到房里的女人,回头和清流说:“你出去吧。”   “是。”清流后退一步,出去了,再关上门。   李琢石站在窗前。她在东宫穿不得比甲,换回了襦裙女装。凝眸眺望,眉宇仍旧英气逼人。   萧展拿起外袍,为她披上,温柔地说:“琢石,别着凉了。”   李琢石看一眼肩上的刺金华衣,“太子殿下,这里没有别人。”所以,别再伪装了。她再也不会相信了。   雨雾像是飘进他的眼里,他的黑眸变得朦胧。“昨日,母后见到和昭仪,与我说,想起了一人。”   李琢石抬头。   他揽住她,“前皇后逝去的那天,就是这样的暴雨。”皇宫里里外外,叮叮咚咚,小小年纪的他听在耳里,竟觉得是喜乐。   前皇后是圣上的遗憾。宫里已经听不到她的传说了,反而是民间野史编得天花乱坠。   当今圣上随罗刹将军出征,在西埠关大胜百随。那年,他在战场捡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身形纤弱。西埠关那样的边疆多是大骨架的女子,这样细致的姑娘倒是少见。   才十七岁的圣上第一眼就被小姑娘吸引,将她带回了宫。   这位小姑娘就是前皇后。   “父皇常说,前皇后聪慧过人。”萧展抚起李琢石的额角,“然而,仅仅凭聪慧在后宫是走不远的。天真又善良的小姑娘,说要统筹西宫,为皇上建立和洽的嫔妃关系。结果,她被斗死了,连儿子也无可幸免。”   李琢石甩了甩头。   萧展扣住不放。“我当时年纪小,忘了那小子才几岁,凭借顽劣如父皇的脾气,深受宠爱,得了太子之位。也忘了四皇子死的时候,是否留有全尸。”   萧展笑了:“和昭仪受宠,贵妃嫔妃们又按捺不住了。不是给父皇下套,就是给妃子下药。琢石,你以后处在后宫,可要明哲保身。”   李琢石平静地说:“太子殿下,你入戏了。”   萧展极其温柔:“我说过。我若为王,封你为后。”   她暗自苦笑。讲得情深款款,把他自己都骗过去了。他只有在半梦半醒时,才会唤出心爱女人真正的名字。   那个名字从来不是李琢石。   “太子殿下,朱文栋求见。”清流一把尖细的嗓音穿透了雨声。   萧展给李琢石系上外袍的腰带,这才放开她。“进来。”   门开了。   朱文栋发上有雨滴,一脸肃穆地进来,“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展踱步到几案,说:“父皇昨日临时变更行程,查到原因了吗?”   朱文栋关门。“安排的探子回报,昨日,皇上陪了和昭仪一日。”   “和昭仪虽然神似前皇后,却终究不是前皇后。”萧展修长的手指在笔挂上徘徊。“皇上的这理由,我不怎放心。”   听主子的口气,朱文栋明白他生疑。朱文栋将探子的话如实禀报,“臣的人询问过御医,和昭仪病得颇为严重。皇上甚为担忧。”   萧展抽出一支小楷,正要提笔写字,又放下了。说:“病得巧,病得重,就不寻常了。”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萧展抬头看朱文栋,“你安排在皇陵的人,也许被父皇发现了。”   朱文栋瞳孔微缩。“臣失职。”   “不怪你。父皇向来多疑,现在才被他察觉,你已经不错了。”萧展换了一支小楷,在纸上龙飞凤舞,“慕家那边如何?”   萧展这回终于将商贾慕氏记在了心里。   “没有异常。就是。”只要说起男女之事,朱文栋流畅的语气就略显僵硬,“慕二公子那个偷汉子的小妾走了。”   “走了?”萧展失笑,“只是这样?”   “是的,女的早就失宠了。”   “一个早就失宠的女人,竟能这么放了。”萧展转眼向窗外风雨,“冷宫多少失宠的妃子,想走也走不掉。小家小院,自由自在。”萧展再问:“护卫查到没有?”   “没有。”朱文栋答:“护卫不在慕府。”   萧展沉吟,“继续查探。”   “是。”朱文栋又说:“太子殿下,还有一事。”   “说。”   “灵鹿山有一座匪寨。我们的人昨日守候在皇陵,没等到皇上,却发现有外人在那徘徊。竟是山匪。”朱文栋说:“说来也巧,匪窝和皇陵相距不远。为首的山匪比较孱弱,咳嗽声不止。听他的话,是要破解阵法盗墓。探子想细听,此人警觉,被一名壮汉背起,疾跑而去了。”   “皇陵……父皇,山匪,以及慕家,近期都在灵鹿山?”萧展眼神忽地凌厉了,“朱文栋。”   “臣在。”   “撤掉皇陵的人,皇上那边的线人也切断联络。皇上肯定起了疑心,我们万万不可暴露。另外,再派人手,查探那座匪寨。”   “是。”朱文栋领命离去。   萧展闭上眼,再睁眼,又是温润的东宫太子。   李琢石这时说话了:“太子殿下连皇上也信不过?”   萧展和悦一笑,“我这正是跟皇上学的。但凡有一丝善心,皇上的帝位都不可能坐到现在。”   “太子殿下何时能收敛疑人的性子,也许晚上就能酣然而眠了。”   萧展眷恋地看着李琢石,“是我吵到琢石了。”   “我是怕你日夜思念梦中那名女子,将来和圣上一样,不到强壮之年,已白了发。”   萧展的柔情,终被这一句话冻结。   ——   风徐徐,雨迷迷。崩山居像是横渡过千山万水。   “昨天丁咏志说,皇上是因为和昭仪生病而改约了?”慕二公子这天才有心情琢磨皇城的事。   寸奔答:“是。”   慕锦若有所思,“皇上不是这么深情的人。”   皇上如何,寸奔不便评论。他说:“二公子,关老说的那人,已经查出来了。是刚进的马房丫鬟,不多话,内功浅。乍看之下,不像习武之人。可是比起常人,走路太过轻巧。”   “盯着。”慕锦沉了眼,“适时伪造消息给她。”   “明白。”   正说到这里,丁咏志又来了。他要讲的事情,和慕锦今日的猜疑不谋而合。   丁咏志这会谨慎了,瞪大双眼,确定面前是慕锦,才说:“昨日夜里,宫中又给我传话。皇上身边有奸细,最近不见面了。”   “哦?”慕锦好奇,“谁派的?”   “不知。”丁咏志说:“二公子,皇宫形势复杂。东宫,西宫,群臣,各方势力角逐。皇上须得万分谨慎。”   “嗯。”慕锦摆手,“不见就不见了,我又不是稀罕。不过,胆敢盯梢皇上的人,想必来头不小。”   “四皇子假死一事,慕家称得上是主谋了。事情败露,这是诛连九族的欺君大罪。如若没有万全之策,皇上就算想保住慕家,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丁咏志说:“皇上说,二公子最好暂离京城一段时间,待皇上彻查奸细。”   这也提醒了慕锦,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走走。“寸奔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启程。”   寸奔问:“二公子想去哪里?”   慕锦思索片刻,“我问问去。”说完便走了。   丁咏志讶然,二公子想去哪儿,还要问人意见?他惊奇的目光投向寸奔。   寸奔沉稳不语。   丁咏志以为,慕二公子是问慕老爷意见去了。   然而,慕二公子去的是掩日楼。   ——   从前慕锦到来,那一脚踹门,让二十从床上惊醒过数回。   今日,她坐在廊亭刺绣。   二公子无需踹门了,踏进掩日楼,便见到了她的身影。   她和小六坐在一起。两人侧向楼外。   慕锦选的侍妾,无论正脸或者侧颜,都是倾国佳人。小六正是如此。   二十鼻子不及小六高挺,额上不如小六饱满。美色上,她输了一截。   小六半靠廊柱,嘴上正絮叨什么。   二十低头,一边刺绣,一边倾听。   慕锦缓下脚步,想偷偷看看二十此时的表情。   谁知,小六眼睛转了过来,她惊得一下站起,“二公子!”昨日她才庆贺二公子的小妾红杏出墙,现在见到,她有些心虚。   二十抬起头来。   又是那一张被擀面杖擀过的脸。慕锦从前不知,擀过的面团是什么样子。上回,二十为他长寿面,他见到了,擀过的面就像此时的二十,平平坦坦,没有起伏。   慕二公子直盯着二十瞧。小六识趣地说:“二公子,我先回房了。”她赶紧溜走了。   二十放下手中的刺绣,起身又要跪下。   慕锦不耐烦,“跪什么跪,你膝盖没肉不疼是不是?”   她只得躬腰了。   掩日楼深陷在雨后泥土的芬芳中。檐梠雨水滴在她的碧玉簪上,莹澈的微光折进了慕锦的眼睛里。“回房说。”   二十赶紧跟了过去。   慕锦进去,自顾自坐下。   她不敢坐,退到门边。   门外乌暗天空将这道身影映得黑沉。   沉得连擀面杖擀过的面都见不到了。慕锦说:“别站那儿,挡光,坐。”   二十听令,坐下了。   她一直低头。他见到的,仍是沾雨的碧玉簪,晶晃在柔顺黑发里。   他直接问:“过几天出外游玩。你想去哪儿?”   二十不懂。什么叫她想去哪儿?二公子出游,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二公子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哪儿?”   二十指了指他,再指指自己。   慕锦问:“你的意思是听我的意见?”   二十点头。他问得可真奇怪。他是主子,她是奴才。难不成还要听她的不成?   “大霁国的名景,我走过大半了。”慕锦没有特别着迷的胜地,再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二十想去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家乡西埠关。她不能说,不敢说。说了,二公子又会以为她想逃走,折磨她一番。她再强健的身子骨也不够他折腾的。   慕二公子好声好气地问两三遍,已经极有耐心了。见到的,还是她一副呆滞的死样。   他又开始烦了,隐忍地问:“江南去不去?”   二十抬眼,看了他一眼。她哪知道他想不想去。   慕锦又问:“霁东呢,想去吗?”   她还是看他一眼,不给任何回应。   慕二公子玩着折扇,“想去的话,点一点头。”   他没说不想去的话可以摇头,于是她就点了头。   “去哪儿?江南还是霁东,你选一个。”问完,他想,由东玩到南也行。   这两个地方,二十都没去过。二公子莫名其妙问她一堆她不知道的问题,她能如何作答?   慕二公子耐心耗尽,起身。“算了,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恐怕连江南和霁东在哪儿都不清楚。”   烦,闭关一日,本来心情挺好,见到她就烦了。   ——   回到崩山居,慕二公子又准备闭关。   “二公子。”寸奔略有迟疑,“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锦懒洋洋的,“你在我身边这么久,当讲不当讲分不清?”   寸奔敛起表情,表现了一个称职护卫的极高素养。说:“刚才老刘管家来问,上回的补药,二公子受不受得住。”   慕锦手里的长扇转到一半,卡了。   “我说你不在,他就走了。老刘管家临走留下一句话。”寸奔又说:“老爷有令,二公子该和二夫人圆房了。”   掩日楼憋了一肚子火,慕锦听到“补药”二字,火气连连上升。“和老爷说,我受不住,再补我就暴毙了。有这熬药的时间,不如去给我订一副上好的棺材。”   才说完,桥上护卫来报:“二公子,老刘管家来了。”   “告诉他,我死了,我不在。”扇子越扇越快,“寸奔,别过几天了。就明日,启程去霁东。把那个烦人精带上,还有杨桃。”慕锦没有解释烦人精是谁。   寸奔意会过来:“是。” 第36章   二十虽说早入大户,可当的是奴仆,卖来卖去,干的杂役和丫鬟。陪同主子远行这件事,从未轮得到她。   除却她自己在灵鹿山的逃跑。最远的,就是和李家小姐去过京郊。李家小姐与男子幽会,二十则负责把风。   李家小姐身材丰满,站在瘦削的二十面前,尤其臃肿。男子嘴上和李家小姐情话绵绵,眼神直向二十瞟。男子上门提亲了,对二十纤薄的身段念念不忘,指名道姓让她陪嫁过去。更对二十口出秽言。   之后,二十连连犯错,惹恼了李家小姐。又被卖掉了。   到了慕府,二十陪三小姐在京城几条街游过。   京城外的名胜,二十是不清楚。   寸奔来了掩日楼,“二十姑娘,二公子明日启程去霁东。你准备准备。”   二十怔了怔。   从前,二公子远行,拒绝女子陪同。这次叫上了她,不知是否要让她去做奸细了。做奸细,也是死得快的一种人生吧……   叶上雨水滴在二十的脸,她反应过来,向寸奔点了点头。   十五上前,惊讶问道:“明天就去?”   寸奔看一眼十五,“是的,一早出发。”   “这天……”十五抬头,只见天边的黑云,“会不会又下雨?”   寸奔说:“二公子说明天就明天。”   那倒也是。十五便不问了,挽起二十的手。“二十,得赶紧收拾东西了。”   二十知道得赶紧收拾东西。但这是出游,不像她之前的逃亡。而且和二公子一起,她不知道该如何收拾。生怕二公子半途索要什么古怪东西,她可变不出来给他。   寸奔看出了她的疑惑,说:“二十姑娘不必担心,杨桃会过来帮你整理包袱。”   二十感激,向寸奔展颜微笑。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就出发。”寸奔平静、平淡、平稳。   寸奔一走,二十就匆匆回房间了。   几个女人得知,叽叽喳喳地过来。这是第一回,二公子与女子远行。   小六竟然有些感动,“二十,你要飞上枝头了。”   十五回房,拿出两盒新胭脂,递给二十。“胭脂水粉要带的啊。”她们不就凭脸蛋、凭身子,才能让二公子高兴。   小十说:“这些玉簪呀,金簪呀,都捎上。”   “银两应该不用了。二公子没给我们发月银。私私攒的,就自己藏好。”小六向二十眨眨眼,叮嘱道:“二公子问起银子,你就说一两都没有。”   “吃喝肯定用二公子的。只不过二十要妆扮得漂亮些。你想啊,二公子风华绝代——”小十顿了下,这里边儿都是大美人。二十就……   小十又说:“二十是小美人。”反正二公子喜欢就可以了,大美小美也差不太多。   二公子自由主见,不畏世俗,旁人意见听不进半句。众人也不担心,二公子与二十般不般配的问题。   二公子觉得不是问题的问题,一定不是问题。   叽叽喳喳说了一轮,说的都是女子的装扮。   十四倚在门边,终于说了句:“这一趟出门不知去多久,万一来了葵水怎么办?你得把那些东西也带上。”   二十连连点头。   没一会儿,杨桃过来了。   几位美人儿只听二公子给二十派了个丫鬟,却不知竟是如此美丽的女子。   小六纳闷地跟小十说:“二公子是不是美人见多了?所以觉得二十尤其出色?”   “是吧。”小十说:“话本也有讲,以稀为贵。二公子天天见自己的绝世美颜,恐怕腻了。而且,二十长相小美,心灵大美。”   小六点了点头,“二公子不是肤浅之人。”   ——   乌云不散,夜空无星。   清晨又下了一场雨。   二公子决定了今日出行,不再更改。   出行的仅四人。车夫是慕府的,送几人上船便回返。寸奔、车夫和杨桃坐在车厢外。   杨桃为了遮掩姣好容貌,戴了一顶斗笠,再盖了面纱。   寸奔的俊秀成了路人眼中的美景。   二十被慕锦拉进了车厢。   她与寸奔、杨桃同是奴才。她在里面,杨桃也应该坐进来,好歹是位姑娘家。不过,比起和二公子同处一室,坐外面是更舒坦辽阔的。   马车将行。   马总管站在慕府门前,毕恭毕敬地说:“二公子,我已向各路钱庄发出信函。二公子如有吩咐,可随时前往。”   “知道了。”慕锦远望乌云。   马总管躬腰,说:“祝二公子顺风。”   “嗯。”慕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   马匹踢踢踏踏,离开了慕府。   二十正襟危坐,垂头看着裙摆上的芙蕖。   慕锦偶尔掀起帘子,欣赏外面的街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也比面前那女人的刻板脸好看。   慕二公子看几下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不一会儿就要扭头向外面,舒缓一下心口的闷气。   真是,为什么要带这个女人出来,不见她,不就心情畅快了。   可她已经跟过来了,没办法。   唯有迎难而上。   不知第几回掀帘,慕二公子又放下。终于开口了:“前几日,本想让手语师教你几句话。但你知道,你这人爱搅事,给我添了麻烦,闹得不愉快。念在你以后要为我效劳,口不能言……”脸不会笑,眼不懂转,嘴更是扁不起来。   慕锦这一顿,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看你那些唱大戏,看得累了,整日猜来猜去。那几天我闲得慌,与手语师学了些。这趟去程也无聊,你就跟我学吧。”   二十点头。   慕锦教了十几句。   二十学得用心,一一比划。   两人的教学看似融洽。   只是,慕锦偶尔又要掀开帘子。见到街口的煎饼摊。擀面团、煎大饼。怎么都是不见起伏的东西。   ——   从京城到大霁的东边,从水路沿着嵊江而行,比走陆路方便。   马车才到码头,浓浓的乌云从远方飘来,天空飞起了绵绵细雨。   一名管事上前,“二公子,一会或有雷雨。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船夫。祝二公子顺风。”   出航的起点,正是慕家与苏老爷做交易的那一座码头。已是慕家的商号,高高的杆旗扬风呼啸。   在慕锦看来,这桩交易已经完成。   苏燕箐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慕二公子的正妻,这空置多年的名分给了她。慕家与苏家的生意也有联手,这桩亲事的初衷达到了。谈生意时,谈到了成亲,却没让他签字画押,非得圆房。   慕老爷生怕被官家盯上,才要息事宁人。   慕二公子的挺立东西如何用,用给谁,他才做主。   杨桃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二十从马车下来。   二十终究不习惯这种被人伺候的感觉,下马车,被杨桃扶住,反而滑了一下。   杨桃赶紧挽住。   上船时,二十又滑了一下,杨桃还是扶住了。   二十站在船沿,杨桃一侧的帮扶反而让她失了平稳。情急之下,她伸手抓住了另一侧寸奔的小臂,晃了几晃,终于定住身子。   寸奔没有动,任凭她抓握,“二十姑娘,当心。”   慕锦听见这话,回头就见她紧紧抓住寸奔不放。   握得有多紧?暗青的筋脉乍现在白皙的手背。   黑沉沉的乌云像是压在了慕锦身上,他敛起笑,上了二层。   寸奔立即提醒道:“二十姑娘,二公子上去了。”   二十连忙跟去了。踩上狭小的楼梯,她又回头。刚才抓那么紧,似乎指甲都陷进寸奔皮肉了。她歉意地笑了笑。   寸奔低首。   他和杨桃留在了一层。   这般主仆关系让二十不适。明明寸奔的资历比她更高,怎么好像她与慕锦同进同出,寸奔却停留在仆人的位置。   比起马车,船舱十分宽敞。二十仍然是坐在边上,仍然那张脸。从她出门至今,慕锦就没见过她换过表情,一滩死水,雨水跳得都比她活泼。   此时已到了京郊,岸边只有荒芜的野草,没有美感。   对,没有美感,就跟眼前的女人一样。喊她陪同出游,是一大错误。就该把她扔在掩日楼,关个三年五载的。   慕锦抑制不住的阴郁浮上了心头,透在了眼底。   天上忽然惊起一声响雷。本该被雨水湿润的雷声,穿透乌云时,却是干涩的。   二十纹丝不动,学的就是寸奔的沉默本事。直到被一把拽住手腕,她才抬起眼来。   慕锦这脾气早就想发了,不过觉得,那日将她丢进逝潭,他有些惋惜。因着这份惋惜,他对她宽容许多。哪知,自从那日起,她可开始摆起脸色来了。   两人距离原来较远,他这么伸手一拽,二十受不住力,险些跪倒在船板。   慕锦及时托起她的身子,将她整个人拖到自己跟前。   二十不怕他对她的身子做什么,早就给了的东西,给多少次没什么区别。保命要紧。   慕锦用扇子抵着她的心口,问:“上回和你说的话,记清楚了吗?”   她点头。   “我要你的这里。”   为表忠心,她严肃地点头。   “心甘情愿。”   她继续严肃地点头。   “刚才教你的手语呢。”   二十比划:“二公子,我是心甘情愿。”她跪在了他的腿上,直直俯视他的眼睛。   他仍然没有从那一双眼睛见到自己。敢情是心底有了,眼里却没了。“为什么摆脸色给我看?”   这二公子闲了两天,忽然又可怕了起来。二十何其无辜。寸奔也是面无表情,那是忠心耿耿。怎的到她这儿,却成了摆脸色?二公子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哪还有她自己的脸色。这二公子难伺候得很,她都如奴才一般忠心了,他仍百般刁难,掐在她腰上的手,非常狠力。她害怕,肩伤没有愈合,万一腰又要被他折断了……   闪电一晃,照在这对男女的侧脸。二人相距半尺。   外面绵绵细雨,船舱里的二公子眼底也是风雨,“刚才为什么拉寸奔的手?”   二十又觉冤枉。她不拉寸奔,她就要掉江水了。   慕锦忽地抬起小臂,“给你拉。”   她听话地轻轻握起。她不敢握紧,谁知道二公子什么心思,污蔑她借故钳制主子,不是不可能。   “刚才拉得很用力啊。”二公子不冷不热。   那是当然,因为是危急关头。而且拉的是寸奔。再大力,他也不会甩她走。二公子就不一样了,要是不高兴,他可以毫不犹豫将她丢去喂鱼。   “用力拉。”   二十听令,使劲拉住。   二公子没丢她,只是用那双见不到清光的眼睛看她,“以后摔倒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不知道。但是二公子面色不愉,她只能假装懂了,面无表情地点头。 第37章   到了岭洲,船靠了岸。   二十非常谨慎,扶着杨桃下了船。   这座城蒙了一层淡淡的白雾,远望像是建在云下,宛若仙境。   杨桃撑起伞,说:“这里河谷多,高山多,春夏浓雾。因此又得一名叫做仙城。很适合像二十姑娘这样的仙女游玩。”   二十:“……”二公子、寸奔、杨桃,个个非凡,生得比二十美。“仙女”二字,二十不敢当。   雾不散,则为雨。   寸奔去牵马车,杨桃在路口等候。   慕锦拉起二十,到檐口下避雨。雨雾飘在她的黑发上,他问:“你的那支碧玉簪呢?”   二十摇摇头。收拾那么久,还是没能猜中二公子心思,忘带他想看的碧玉簪。   草棚的檐口宽度较窄,为了不让主子淋湿,二十身子微微向外侧,将檐口让给他。   慕锦发现了,眼睛停在白雾中,一手横过揽上她的腰。   大街上人来人往,不比私人家宅。男女亲近有伤风化。牵手都招眼了,何况他将她抱得这么猖狂。   二公子面不改色。   二十尴尬,低了头,不去回望路人投来的眼光。   她瞬间僵硬的姿态取悦了慕锦,他抱她更紧,低头在她耳畔问:“害羞啊?”   他也曾这样挑逗过苏燕箐。苏燕箐羞人答答,脸如胭脂。应该是美的,不过他忘记了。   眼前二十小巧的耳垂微微烧起,像是被珊瑚耳坠子染红的。终究不再是擀过的面团了。   他笑:“我们什么事没做过。”   他绵密的气息瞬时钻进了她的耳根,将她里里外外烧红。在房间和在大街上能一样吗?   慕二公子脸皮厚得可以。睥睨天下,唯我独尊。或许正是皇家才能培养成这般天性。   像慕大公子,只是一个财迷商人。   以前,三小姐曾说,慕老爷将生意交给大公子打理,大公子忙得团团转,二公子则无所事事。   三小姐又说:“大哥精明能干,是经商的料子。二哥的脾气呢,更适合败家。爹爹安排十分妥当。”   前方有一高峻男子和玲珑女子,共撑一把伞走来。男子轮廓深邃,长得像是百随人士,哪怕自己半边肩膀淋湿,他仍将整一把伞都放在女子之上。   女子见到慕锦和二十亲密的姿态,拉起了男子的手。   慕锦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想的是,二十拉他时,差了点味道,原来是这个。   二十也在看着那二人。她想的是,逃亡百随的计划,可以彻底放弃了。二公子不会放过她这第十一个知情人。   ——   没有再请车夫,寸奔就成了车夫。   这边早已有人安排好客栈。   安排的那位没有说明身份。   客栈掌柜经营多年,练就了火眼金睛。一听一看,就知道住店的人来头不小。   客栈掌柜遣了店小二,全程跟着。“几位客官,我已准备了四间天字房间。风景宜人,寂静清幽。请随我来。”客栈掌柜低头哈腰,小圆眼睛瞄到慕锦的镶金腰带,更加不敢怠慢。   四间房间位于同一座院落,各占东西南北。   客栈掌柜给了钥匙,退了出去。   四人各自回房歇息。   二十舒舒服服地躺床上睡觉,翻身时,觉得被人拍了拍。   她以为是梦。   又被拍了拍。   她赶苍蝇一样地挥手,抱起被子,将整张脸都埋进去。正是酣然时,她又被拍了一下,这次拍得还更用力了。   二十醒了,感觉到不对劲,自己刚才明明锁了门。她睁开了眼睛,眼珠子转了两圈。莫非遭贼了?   她一回头。   慕锦换了一件暗纹衣裳,站在床前,不知看了她多久。见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他问:“睡醒了吗?”   二十调整表情,坐起,等候他的差遣。   慕二公子一声令下。“雨停了,走,去吃这里有名的羊脊架。”   二十下床,披了衣裳,梳了梳长发。   跟在二公子身边久了,二十越来越镇定。她隐约明白,为何寸奔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实在是,见过二公子,其他人就再普通不过。   小十曾说:“我听过多少话本唱戏,就没见过二公子这般无常的。我猜不透二公子的心思,觉得他要向左走,他忽然飞天了。以为他要去右边,他又遁地了。”   久而久之,小十也不琢磨了。二公子的反常成了正常。   二十学乖了,懒得细究二公子的行径,更不去问,他是如何开锁的。   出门,她给房间上了锁。不过,这锁,二公子能开,想必其他人也能。这么一想,夜晚大约睡不安稳了。   慕锦说:“寸奔在,小贼来了就是死路一条。”   走出客栈,只见她和二公子。原来,这一趟不是四人同行。   慕锦没有解释。   二十也不问了。   雨停了,雾却更浓了。   二人没有打伞,发上、身上像是披了一层净白头纱。   本来,他在前,她在后侧。   走了没几步,他抬起手,“给你拉。”   她听话,使劲地拉紧。   又走了几步,他忽地说:“放开。”   二公子昨日才说要她用力拉,又反悔了。二十木然。   慕锦抓起二十的手,分开她的五指,与她相扣。“改成这样,记住了。”   二十:“……”似乎是夫妻之间才能交握,就像之前伞下的百随男子和大霁女子。   这一念头瞬间生起,二十变得忐忑,脸上的水珠,不知是雾水还是汗滴。   羊脊架的铺子在两条街外。   二十以为,有名的小吃铺子,顾客一定络绎不绝。然而,只有他俩一桌客人。   铺子老板是一个半头白发的老人,他正在熬汁,握着巨大钢勺的手指崩起年月的皱纹。他离得远,喊道:“二位客官,想吃什么?”   “两份羊脊架。”慕锦落座。   铺子普通,更是简陋。   羊脊架是西埠关的小吃。以往,过年前,徐家会省吃俭用十几天,然后攒钱在除夕吃一顿。   爹爹说:“一年到头,该吃顿好的了。”   二十连骨头都能啃一晚上。因为,吃了这一顿,要再等一年。   留在二十记忆里的羊脊架,就是过年的味道。   铺子汤汁的香气,也是她家乡的熬制方法。   店老板捞起两根羊脊,端了上来。“客官,你的。”   二十低闻。酱料里的原味,是西埠关的。和徐家除夕吃的或有不同,也仍有家乡的味道。   才泛起思乡情,她忽然忆起曾经梦见二公子的那场梦。如若噩梦成真,她或许再也回不去家了。   可是……   她偷瞄慕锦。   被他逮了个正着。   “在想什么?”他问。   二十连忙摇头。也是想歪了,贵如二公子,多的是如花美眷,哪会将路边野草放在心上。现在无非贪图新鲜。   连十一也说,二公子没有心。   慕锦又问:“这和你家乡的,有无不同?”   二十比划:“葱蒜酱茶,是一样的。放多放少的差别。”   一日一夜的船行。二十学会的是手语。慕锦闲了,教她几句。他太闲,便教了她许多句。   他要的就是和她说话,哪怕她无声。   “我娘亲也是西埠关人,喜欢做菜。”这是第一回,二公子没有醉酒,讲起了娘亲。   店老板又在熬汁了。   铺子像是浸在汤汁里,酱香浓郁。   慕锦说:“我娘亲嫁的那个男的,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家中每一个角落都有奴仆。轮不到我娘亲做菜。不过,她就是喜欢。比喜欢那男的还喜欢。”慕锦顿了顿,”男的可不是好东西,假意虚情,修建了一座小厨房。将我娘亲骗了去。”   二十轻轻咬一口羊脊架。没想到,不是过年的日子,也能品尝这般味道。   慕锦用筷子挑起她碗里的骨头,说:“我吃过我娘亲做的羊脊架。不过,不多。”   筷子横在二十的碗里,二十吃不了,抬头看他。   见她认真听了,慕锦才继续说:“男的妻妾众多,男儿本色风流,多也就罢了,讨厌的是爱争好斗。小厨房……终究不安全。稍有不慎,便被下毒下药。”   慕锦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有多少回险些丧命。为他试毒的人,要么太监,要么宫女。小小年纪的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倒地不起。   后来,他的娘亲不再喜欢做菜,只有在他生辰日,才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这一碗长寿面也要试毒。先是银针试,再由太监试,反复确认是否有毒。   试完了,面也凉了。   二十煮的长寿面,和他娘亲煮的一模一样。他从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长寿面。无人试毒,闻着更香。   说到这里,慕锦才吃起羊脊架,“这里的羊脊架,有些像我娘亲做的。也不一样,差了点吧。不过,京城里的那些更加难吃。”   二十怔然。二公子最普通的姿态,或者说,比较不桀骜乖戾的样子,就是他讲起娘亲时。   二公子明眸如秋波临去,清隽胜仙。   “温暖如春”四字放在二公子身上,颇为不妥。可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二十第一想到的,便是如此。   她见过他的这一双眼睛,就有胆子在他面前半真半假,数次蒙混过关。   慕锦上一回过来这家铺子,是独自一人。   鼻间这个味儿,常让他牵动思绪。   若是寸奔跟随,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颇为骇怪。   于是今日,慕锦拉了二十过来。她口不能言,只能竖起耳朵听。不想听也得听。   慕锦把二十碗中的筷子收回来。   她终于可以回味过年的味道了。   他说:“对了,没听过你讲过你的爹娘。”   二十默然。她和二公子没说几句话就已经哑了,如何讲她的爹娘。   慕锦沉吟,“西埠关的人,少见你这么瘦的。”   十五当初说,二十懂得西埠关小调。慕锦未曾想,那是二十的家乡。   边疆多是高壮女子。她十分纤薄。   二十觉得,自己是家里穷,饿成这样的。邻居家也是,饭也吃不饱,个个瘦骨嶙峋。   “我娘亲跟你一样,小小的。”慕锦的眼睛温柔似水,“不过,我娘亲比你漂亮多了。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慕锦说完,静了很久。直到吃完了羊脊架,才又说:“又聪明,又漂亮。倒霉就倒霉在,被那男的看上了。吃饭睡觉都不踏实。”   慕锦儿时亲眼目睹,第一个试毒的人,死在了跟前。他或许是震惊的,或许也流过眼泪。   后来第二个死了,第三个死了……   被册封为太子以后,更是危机重重。过一两月就要在鬼门关走一遭。   年月渐长,心肠越冷。   现在的慕锦,别说见别人死,就是他自己死了,他也不会为自己掉一滴眼泪。 第38章   二十也是倒霉,一双耳朵再度被迫倾听二公子的往事。   慕锦讲完了,威胁说:“我说的话,不许泄密。”   二十:“……”   回到客栈,她一头载在床上,握拳捶被子。   二十以前脾气好,又爱笑。自从跟了二公子,脾气坏,更笑不出来了。   捶了一会儿,她用被子蒙住脑袋。如果睡一觉,就可以将不该知道的事情抹去,那她的小命就安全多了。   下午,四人同行。   去了东边的雾楼,又去了南边的仙城集市。一日走下来,哪儿都是雾蒙蒙的。   二十本想买些小手信给掩日楼的几位姑娘。   来之前,小六千叮万嘱,让二十的私银藏好。“东西就不用给我买了。除了金银珠宝,我其他都不喜欢。”   不过,十一走了以后,二十越发觉得,终有一天离散西东,相聚时多留些纪念也好。   岭洲集市卖的,无非字画或首饰,不及马总管每月给侍妾们派发的精致。   杨桃说:“岭洲没有当地盛产。”   这些东西和京城卖的大同小异。二十就不买了。   回了客栈。   寸奔问:“二公子,回房用膳吗?”   慕锦说:“就去客栈楼。”   四人坐在二楼的栏杆旁,着实惹眼。   慕锦生得世贵,气质卓然。   寸奔和杨桃男俊女俏,二十也是清秀佳人。   有几名食客正在猜测这桌的身份。   这家客栈鱼龙混杂,楼下有几个穿相同青袍的门派徒弟,背上一柄长剑,展现浩然之气。   不一会儿,来了一群唱戏班子。当家花旦像是逃出来的,坐下便和后边追的几个人说:“容我喘两口,明日再唱。”   紧接着,又有几个满脸煞气的江湖壮汉,吆喝道:“小二,上两壶白酒。”为首的大胡子男嗓门尤其粗重。   二十见过寸奔瞬间消失的本事,对习武之人十分敬畏,不敢仔细打量。   她在大户人家见的,不是主子,就是奴仆。要说新鲜的人物,就是去匪窝遇上的鲁农等人了。比起名胜风景,客栈的各人各态,更让她觉得好奇。   慕锦见到二十饭也不吃,直向下望。他问:“吃不吃鱼?”   二十点头。   他给她夹了一片鱼肉。正是肥美的鱼肚,鲜甜无骨。慕二公子丝毫不觉主子给奴才夹菜有何不妥。   主子不觉不妥,便是妥当。寸奔和杨桃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卫,耳不旁听。   二十放下筷子,比划:“谢谢二公子。”   慕锦笑了,“学的挺快,以后你的嘴巴别开口了,就这么张牙舞爪,好玩。”   二十收起手,低头吃饭,脸都要埋进碗里了。   慕二公子不高兴了,说:“我给你夹了菜,你是不是得礼尚往来?”   她立即点头,把一只烤得金黄澄亮的大鸡腿给他。   他仍然不高兴,又把鸡腿放到她的碗,“我不爱吃鸡腿。”   她也不知他究竟喜爱什么,只好回了他一片鱼肉。   “勉强可行。”慕锦这么说,便是过关了。   寸奔和杨桃一言不发,低头吃饭。桌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二十又向下望。   门口有一名紫衫男子进来,“小二,要一壶好酒。”声音听着悦耳,眼睛四处乱瞟。   二十想,眼睛这么溜,莫非是贼?   紫衫男子瞟完一楼,瞟二楼。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二十这才仔细看清他的样貌。   长相不差,不过眼神露骨,尤显虚浮之气。脸上堆起的养颜粉,铺得比掩日楼姑娘的还厚,红唇如烈焰。乍看像是唱大戏的,但不如唱大戏的浓艳。   庸脂俗粉大约也是适合用在这男子身上的。   有了油头粉面的男子做比较,二十才明白,二公子和寸奔的朴素,亦是明晃晃动人。   连国色天香的十一都艳羡二公子的美貌。   二十猜不透二公子与自己十指相扣的心思,却觉曾经的噩梦真是自作多情。   二公子在天上,她在地上继续挖洞的泥土里。贵为皇子,他向她这卑微的奴仆投来一眼,就是恩赐了。   “看什么?”慕锦顺着二十的眼光向下。   她摇头,继续吃饭。   刚才她观察楼下客人,眼珠子转得顺溜。慕锦看着舒心,没有打扰她。   爱看就看去,楼下那群男的女的,哪个能比得上他的美貌。   ——   庸俗男的眼睛,时不时瞟向楼上。   那一桌比武林门派江湖莽汉更招眼,是紫杉男见过最出众的一行人。   慕锦和寸奔,眉目清隽,杨桃也是美女。二十夹杂其中,稍有逊色。   他将二十仔细打量。她不说话,用手与另外一位俊俏男子比划。   庸俗男兴味地勾了勾艳唇,难道这名女子或聋,或哑?   身段无骨,纤瘦可怜。这般柔弱娇态,若是到了榻上,可以极大地满足男人的征服欲。   只是如此念想,庸俗男窜起一股邪火,左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不停地画圈揉搓。他瞥向杨桃,再看二十。   山珍海味是盘菜,白净豆腐同样可以引人垂涎。今晚先将那名又聋又哑的女子当成目标。   口不能言,岂不是连“救命”也喊不出来。光是想象二十无助地被他压制的样子,庸俗男心痒难耐。   他将酒一饮而尽,独自勾起一抹亵笑。   ——   吃了晚饭,歇息片刻。   客栈掌柜让人抬了几个大桶过来。   岭洲以仙雾闻名。许多人不明所以,为修仙而来。   客栈掌柜见的客人太多了。有些现下清贫,日后富贵。有些出身显赫,家道中落。总而言之,谁也不得罪,谁都要伺候。富的穷的,贵的贱的,一一招呼。富有富的款待,穷的贱的,睡低廉的柴房也可。   慕锦住的是上等客房,客栈掌柜连沐浴大桶都安排妥当。   客栈人来人往,慕锦终究不放心。于是四人轮流沐浴。   二十是最后一个。   她脱衣,浸入水中,舒服地叹了一声气。   二十沐浴,本该是杨桃在院中守候。   慕二公子吃饱了,闲得没事干,坐在院中的长椅,轻摇玉扇,赏花赏景,赏那不见明月和星辰的夜空。   杨桃识趣,退回了房间。   寸奔在房间没有出来。   岭洲的夜幕不及京城那般清亮,万物朦朦胧胧。   慕锦耳边听到了二十房中轻轻流淌的水声。水珠应是从白皙的香肩而下……   浮想联翩之时,有扫兴的东西一闪而过。他眼色骤变。   房间休息的寸奔倏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杨桃武力不及慕锦和寸奔,没有听到。   慕锦仔细聆听来者动静。那人擅长轻功,速度奇快。自东而来,落在了屋瓦。   慕锦敛起气息,寒眸扫去。   房瓦上,有一夜行的黑衣蒙面男子。他没有察觉树下暗影有人,疾速向前,走的是慕锦这座院落。   此人正是庸俗男。他跟客栈小二打听过,那一桌出众的客人就住此院,今晚,更有女子沐浴。   想象远不如偷窥来得兴奋。庸俗男停驻在二十的房瓦上。伏趴,想去掀瓦。   慕锦杀气四现,唤道:“寸奔。”   寸奔没有应声,蒙上面,跃出房间,飞到了房顶。   庸俗男自认轻功了得,能捕捉到他的动静,可见对方是高手。   逃为上策。庸俗男脚步轻巧,一跃而下,向东飞奔。   寸奔追过去。   庸俗男十分熟悉岭洲地形,窜出客栈,连跳几座高楼,直奔城东。城东雾气更深,幢幢小楼藏在浓雾里。他想借此甩掉寸奔。   然而,寸奔紧追不放。   庸俗男的轻功虽然不错,到底输寸奔一截。即将飞过小巷的时候,被寸奔一脚踢下。庸俗男摔在泥地,发出一声痛呼。喘了喘气,他盯着前方的寸奔。   雾夜下,蒙面的寸奔寒栗而残酷。   庸俗男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他也蒙了脸,露出高阔额头和细长浓眉。但眼神是犹疑的。   他又要逃。   寸奔再飞踢。   庸俗男重重地撞在巷墙上,这次的痛呼比刚才更大,喘得也更加厉害。他为逃生,主练轻功,内力不足,挨了两下,已伤及脏腑,喘得险些背气。他求饶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寸奔的脚步微微动了一下。   就这么一瞬的时间,男子趁机从袖中射发暗器。   寸奔轻松地闪过。   男子大惊失色,深知自己不是对手,唯有跪地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侠,小的知罪,以后再也不敢了。”   寸奔一句话都没有说。   庸俗男喊道:“我什么都没看见,那个聋哑姑娘房上的瓦片,我没来得及掀,你就出现了——”   寸奔如鬼魅,停在庸俗男跟前。   庸俗男只见一道银光如星月。之后,他瞪大了眼。弥留的念头是,他一个行走多年的采花大盗,竟然不知眼前这位姓谁名谁,师承何处。   他死不瞑目。   ——   寸奔来回不足半刻钟。   回到慕锦的身边时,他已经收敛杀气,撕下蒙面黑布,“二公子。”   “杀了?”慕锦轻描淡写地问。   “是。”   “回房吧。”   寸奔退了回去。   一无所知的二十,在热水中卸下了满身的疲惫。她伸伸懒腰,再度舒叹。跟着二公子的好处就是,不必风餐露宿。   木桶溅出了水花。   水声拨动慕锦的耳朵。这女人是不是洗得太久了点?笨死了,没有一点警惕性,要不是他在,身子就被其他男子看去了。   许是夜色朦胧,淌起的水声,勾动了慕锦的某些心思。   上回,二十在他房中沐浴,他背过身,懒得去看。现在觉得可惜了,那时就该仔细欣赏的。   心中这么想,慕锦的脚步站在二十的门前,移不走了。他望着客房的一层薄薄窗纸,不自觉地把玩长扇。   寸奔连人都杀了,这女人还没洗完。   淹死了?不对,她水性佳,淹不死。   水太烫,热晕了?极有可能。极大的有可能。   是要仔细看看,免得晕在里面。奴才也是人,人命关天的。   慕锦用扇尖在薄薄的窗纸上钻了一个小洞。房里沐浴的是他的女人,他早看遍了,她的身段又不稀罕,比她美的多的是。   他覆眼在小洞,所见即木桶。   不过,桶中无人。   二十披上了衣服,将帕巾捂住湿发。   房里热气弥漫。她拉开门,准备透透气。抬眼却见,慕二公子贴紧墙边,透过窗纸向里看。   开门声响,他转过头。   两两相望。   双双无言。   好半晌,慕锦说:“哦,原来你没死啊。洗这么久,真担心你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利索地展开长扇,镇定自若地回房去了。   二十的表情山崩地裂,擀面杖也擀不平了。 第39章   二十拿了一块帕子,缝几针在窗纸,补上了慕锦戳的小洞。   不放心,终究不放心。转念一想,二人床上滚几回了,二公子不至于再偷窥她睡觉……   二十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不眠。   说来说去,她佩服的还是寸奔,跟在二公子身边多年,一直平静沉稳。至少,她没有见过寸奔失态的时刻。   对着二公子,数年如一日,保持心态平和,才是真本事。她这才没几天,就一惊一乍了。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二十告诉自己,别去琢磨二公子的心思。可脑子里克制不住,仍在细想。想了两下,她拍拍自己的脸蛋。不要想二公子,想也想不通,想了只会让自己失眠。   秋风扫落叶,将二公子当成落叶,扫进角落就好了。   落叶,二公子只是落叶。   二十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她摆着一副面无表情的脸,走出房间。   正巧,对面的寸奔推门而出。   她福福身。   他没有说话,点头示意。   二十出了走廊,才发现,二公子已在院中。她若无其事,低身向他行礼。   慕锦好像也已忘记那事,关切地问:“昨夜睡得可好?”   二十比划:“好。谢谢二公子。”   慕锦说:“寸奔,让掌柜的过来补窗洞。”   寸奔回:“是。”二公子知道这窗洞的存在,可见这洞不是外人造成的。   不该问的,寸奔永远不会问。   客栈楼早上的食客不少。   四人坐在一楼。   离二十较近的男人甲,包子入口时,说:“哎,知不知道?城东昨夜死了一个人。”   对座的男人乙刚把花生抛到嘴里,卡在了喉咙。咳几下赶紧喝水咽下去。“死人?谁呀?”   “不知道。”男人甲说:“早上一个卖菜老伯发现的,尸体倒在巷子里。刚开始以为睡着了,因为没有血迹啊。上前才知道,呼吸没了。”   男人乙问:“报官了没?”   “我经过的时候,还没有报。近日不是有武林小会嘛,也许就是江湖人争名夺利。江湖恩怨,报官也查不到。”男人甲顿了顿,又说:“听说,杀人的是剑客。”   另一桌的男人丙,宿醉乍醒,口齿不清,晃晃脑袋说:“剑客?有一群门派弟子到岭洲了,就是他们杀的吧。”   这边话才说完。   另一边拱门,一群青袍弟子背着长剑走进来。   男人丙的话,尽入他们耳中。   小年纪的青袍少年向男人丙瞪了瞪眼。   “坐下。”为首的青袍男子说:“说话要讲求证据。不能因为我们练剑,便是杀人。”   男人丙本就是信口胡说。   岭洲的江湖莽汉也有用剑的。   男人丙心虚,“结账。小二,结账了。”他溜走了。   茶楼变得有些安静。   角落的莽汉甲插话了:“一剑封喉,干净利落。杀人的应该是一位高手。”   尖嘴猴腮的男人丁,嘿嘿笑了两声。“杀了也没事儿。我早上看过,那人后腰有一朵嫣红玫瑰。这不就是采花大盗,香中媚。”   慕锦觉得无聊,正要走人。却见二十听得聚精会神,眼睛向着说话的那几人,灵动了起来。   于是,慕锦也不走了。   “香中媚,善用媚术、媚香。多少妙龄女子曾惨遭其毒手。为了名节,姑娘家不敢声张。香中媚就越发猖狂,他在官府通缉令榜上有名,赏银万两。”男子丁起身,拱手抱拳道:“在座若有暗杀香中媚的人,恭喜了,可以提他的项上人头,去领赏金了。”   莽汉甲说:“传言这人精通易容术,每糟蹋一名女子,便换一回长相。仅凭一朵玫瑰为记号。这回终于栽了。”   男人丁说:“一剑封喉不见血。也就是说,有高手到咱们仙城啦!”   二十第一回听起江湖传说,暗自发怵。江湖诸多险恶。幸好,她在灵鹿山逃跑时,遇到的山匪是好汉。   这么想着,她的嘴上忽地被塞了一个小圆糕。   慕锦说:“吃你的,别光顾着听。”   二十听话地咬了一口。   慕锦的筷子在小圆糕,看着就是他喂了她一口。   他收回了筷子。“寸奔,去和掌柜的说,上一壶好茶。”   寸奔起身,“是。”   二公子说的好茶,不是客栈的好茶,而是自带的一罐上等茶叶。慕锦的这壶茶,正是提醒自己。   他是何等身份,凭什么他要伺候她吃饭。   ——   四人吃完回房。   院落门前,年纪最小的门派弟子站在那里,殷切的目光正是投向寸奔。   走近了,青袍少年上前抱拳,说:“师兄告诫我们,不要惹事,不要多事。但我们习武之人理应惩恶扬善。我昨晚听到瓦上有声,立即走了出来。当时,有两名夜行人从这里一追一赶,向城东飞去。我轻功不及那二人,跟丢了。方才听到香中媚被杀,大快人心。我去年救下一名年轻女子,她因被香中媚糟蹋,险些自尽。我对香中媚深恶痛绝,可惜苦寻无果。”青袍少年说到这里,顿了顿,“感谢这位侠客替天行道。”   寸奔平静。   慕锦淡然。   杨桃也没什么反应。   只有不知情的二十惊讶不已。她想,采花大盗或是相中了杨桃的姿色,被寸奔撞见了。   寸奔说:“阁下认错人了。”他越过青袍少年,进了院落。   二十偷瞄寸奔。   寸奔的身姿,在二十的眼里更加高大威武了。   走了几步,慕锦凉飕飕的,“天气不好,有人将眼睛当太阳使了。”   寸奔退了退,和二十离远些。   二十低首,不敢再看。   ——   曾听丁咏志说,他和妻妾都是游山玩水,吟诗作对。谈到兴处了,就花前月下滚成一团。   今日已经说好,四人乘坐船舫,观赏仙城的湖光山色。   然而,二十看向寸奔的眼睛,亮晶晶的,亮得慕二公子不愉快。   山也不想游,水也不想玩,他就想找茬。湖光山色直接改成了赌场。   驾着马车,去到赌场。   寸奔和杨桃留在马车等。   二十这是头一回到赌场。   她之所以从刘府卖到慕府,就是因为刘家那不争气的儿子烂赌成性,败完了家里半座金山。刘府陷入困境,准备迁离京城,欠了慕家的粮票,就将二十抵粮票了。   “十赌九输”这句话,她是听过的。但,也许二公子就是那一赢呢。   和寸奔一样,二十服从命令。二公子去哪,她便跟着去。   两人进了赌场。   比起客栈,赌场才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   刚一进门,二十就察觉到,里面的氛围与客栈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是赌徒。偶尔有和二公子一样过来凑热闹的。其余大多双眼灼热,在赌桌挥袖呼喊。   赌徒关心的是输赢。   对慕锦这样的贵公子,感兴趣的是庄家。   门后两个打手上下打量慕锦。   慕锦也不客气,缠的是金丝腰带,明摆过来送钱的。   赌场欢迎这等富贵人,两个打手让开了路。   见到慕锦,赌桌各庄家相互交换了眼色。   这种贵公子时常在仙城有见到,就是过来玩的。兜里揣一袋银两,玩完了就离开。赌场贪的是钱,赚了银两便作罢,不会为难人家。   二公子不牵二十了,自己一人大摇大摆地走。   二十到底有些害怕,担心二公子将她甩在这里,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恨不能攥紧他的衣角。她是第一回见识这般场面。奴仆之间再坏,也不会和这里一样,个个面目狰狞。   慕锦没有看她,手里拿一锭银子,在几张赌桌走了一圈,这儿看看,那儿瞧瞧,选了“押大押小”。   简单的押注,像是全凭运气。   庄家小眼睛,胡子拉碴,摇盅的手非常粗壮。摇了一轮,他将盅扣在桌上。“下注啦,下注啦。”   慕锦将银子押在了右边,“大。”   庄家看了眼慕锦。   其他赌徒也看着慕锦。鲜少有这么上来就是一锭银子的人,衬得旁边的碎银极其寒酸。   庄家左右呼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庄家开盅:“一二四,七。小!”   没有意外,慕锦输了。   二十不认得上面的那“大”、“小”二字,也不知规则。   慕锦懒得和她解释。又玩了两轮,仍是输。他笑了笑,“不是耍老千吧?”   庄家横眉,说:“我们开门做生意,讲的是公道。”   “哦。”慕锦又押了一轮。他闭上眼,细听盅里骰子的声响,笑说:“我买定以后,骰子又在里面跳了一下。”   “小兄弟,不要随口胡说,你买定离手,我的双手跟着离开了摇盅。这骰子如何动?”庄家振振有词,脸上堆满横肉,“我们赌场在这里开了那么多年,讲的是公平,讲的是公道。”   “要有公平公道,我上你们这做什么。”慕锦不是来赌博的,他是心情不好撩架而已。“台下有暗格,我买定了,庄家根据我的大小在台下换骰子,对吗?”   多数贵公子不在乎银两,输了便是输了。眼前的这个衣着金贵,却连一点银子都输不起。   庄家冷笑:“来找茬的?你走错地方了,我们赌场虽然讲究信誉,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二十听二公子嚣张的语气,就觉得大事不妙。   二公子就是这样,任性不分场合。幸好,寸奔在外面,二十心里多少安定些。   慕锦忽然转头看她。自从见过那个青袍少年,二公子就没有正眼瞧她一下。这时,他用扇子托起她的下巴,说:“该是你的眼睛当太阳使的时候了,别低着头,睁大双眼,本公子让你知道什么叫能耐。”   “公子请!”赌场的打手上前做了个请的姿势,目光犀利。“公子要是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就在慕锦想要大展身手,给二十见识见识他武功的时候。旁边有两个壮汉过来,说:“难怪我在这里输了个精光,居然敢出老千!”   两人大挥砍刀,攻向赌场打手。   慕二公子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架是他撩的,凭什么别人先动手?又凭什么还赢了?   他回了客栈,进了房。   其余三人跟随二公子的心情而转悠,各自回房。   休息了两刻钟,二十听见敲门声。   她还没来得及开门,慕锦一脚踹开了。“晚上带你去听说书。”   二十点点头。   话说完了,他没有走,又用脚把门踹到关上。   他递过两本话本,“刚刚问掌柜拿的,讲什么武林小传。字不多,适合你。看你这土包子,早上听得津津有味儿。”小圆糕也忘了吃。   二十赶紧接过。   “自己看,我休息。”慕锦大剌剌地在床上一躺。他翻过身,不想看二十那脸,没一会儿,又翻了回来。“我跟你讲一个故事。”   二十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慕锦从来都不管她想不想听,说:“慕家有一个丫鬟喜欢寸奔,绣了香囊送他。”   原来是寸奔的故事。二十安心些。她知道,香囊是荷花绣的。   “大霁姑娘送香囊,就是十分喜欢了。我曾说,让他们成就一桩好姻缘。”慕锦问:“你觉得如何?”   二十点头。寸奔一定会是好丈夫。谁嫁给了他,真是三生有幸。   “寸奔到了年纪,是该婚配了。那个丫鬟……忘了叫什么?名字土得很。”慕锦讲完了,闭目休息。   倏地,一个名字窜进他的脑海。丫鬟是叫阿蛮?   有听寸奔说过一回。寸奔不喜香囊,给她扣了两月工钱。   但,除了寸奔说起,这个名字是不是还在哪里听过。   阿蛮。   慕锦猛地坐起。   二十正翻着武林话本,心想这可比风月事有趣。抬眼却见,二公子如从地狱归来,眼底阴谲。   她,好像又到了鬼门关…… 第40章   寸奔仅说过一回香囊的丫鬟,慕锦能想起“阿蛮”这两个字,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慕冬宁在慕锦面前唤过几声“阿蛮”。   慕锦拿到卖身契时,眼睛掠过一下。   那时没有在意。   或许是记差了,应该是记差了。慕锦保持耐心,平静地问:“你在裁缝房是不是被扣过两个月的工钱?”他终究无法问出:是不是给寸奔绣过香囊。   二十不敢撒谎,点了点头。   虽然不是回答绣过香囊,但在慕锦眼里,这回答不就是给寸奔绣了香囊?慕锦更为阴鸷了。   二十见状,连忙要下跪。   慕锦更是火冒三丈。出口的字如同淬了毒,“跪什么跪,起来!”见到寸奔笑得跟花一样,在这里就只会跪跪跪,烦。   二十仓皇起身,局促地叠起双手,站到旁边。她卑微得连背都不敢挺直。   寸奔在给她哑药的那天,起了恻隐之心。一个小小的动作放在别人身上,平平常常。但是因为是寸奔,就颇有深意了。   没想到这女人能逗得动寸奔。那时,慕锦觉得二十好玩。   寸奔有善心。   慕锦留她一命,也是仁慈。以前遇上她这样的知情者,他早就灭口了。   慕锦极力克制怒气,伸手想要抓她。   二十不自觉抖了抖。他一生气就要杀她,她胆子再大也经不住这么吓的。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努力表达自己的忠心,二公子却不放心。偶尔,二十想去和寸奔讨教几招,如何获得二公子的信任。   她脸上闪过的慌乱,让慕锦的手僵了一下。   她是狡黠的,也是惶惑的,小小的眼珠里印着他的身影,跟见到了黑白无常一样。想逃又不敢,怯生生的。   这是比擀面脸可爱些。但,仍不及她的浅笑,以及双眼扑闪扑闪时。   慕锦放下手,命令说:“过来。”   二十立即走到他的面前。   他拽起她纤细的手腕,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已将她推倒。   她跌在床上,黑发散落,吓得苍白的脸在散落的黑发间几乎不见血色。   越是纤弱,他见着越有暴戾。他抵住她的心口,“无论你这里过去有过谁,以后都给我死了这条心。”   二十慎重地点头。   他这么压上来,她知道他想做什么,紧紧闭起眼。旁边没找到帕子,只得拉起被子一角,直往脸上盖。   慕锦按住了她的手,“想闷死啊。”以前绢帕薄透,呼吸无碍。这被子盖下去,可得捯气了。   二十不盖了。他喜欢美人,她又不是。他若是上他喜欢的美人床,不就没这么麻烦了。   此趟出行,慕锦不是不想和二十同住。   但是,寸奔耳力好,若有心听,这张床的动静瞒不住他。   慕锦终究不愿二十的声音被听了去,拿被子盖住她的腰,出去了。   ——   慕锦敲了敲寸奔的房门。   寸奔立即开门,“二公子。”   慕锦手上的折扇开了一下,迅速收起。“进去说。”   寸奔关上门,候在一旁。   那些需要寸奔伺候的行李,都放在这间房。包括今日的那一罐茶叶。   茶叶来自镇南茶山,收成极少,一年大约两三百罐左右。因为罕见,所以昂贵。   慕锦上回去镇南城,走特殊门道买了两罐。   正是珍贵的茶叶提醒他,他和二十身份悬殊。一个奴仆这一生也赚不到这一罐茶叶的钱。   然而,念起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生起火气,有欲有怒,两相交织,燥得慌。   慕锦将视线从茶叶罐移开,转向寸奔。   寸奔耐看,内敛。慕二公子看得目不转睛。   寸奔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一会儿,慕锦问:“你对那个女人有什么看法?”   寸奔迟疑了下,“二公子是问哪一方面的?”   慕锦抬眼,“你还有几方面的?”想求亲的话,没门。   寸奔低首,“属下不敢。”   “是你劝我留她一命。”   “是。”寸奔终于决定说出自己的顾虑,“如若二十姑娘安静留在掩日楼里,是没有威胁。”   慕锦听出寸奔话中有话,“继续说。”   “属下直言。”寸奔说:“若皇老爷盛世安稳,隐匿二公子身份,也保慕府平安。二十姑娘亦可平安。丁公子说,皇老爷家中动荡。二十姑娘心善,又是孱弱女子,属下怕的是——”   “嗯。”慕锦知道寸奔所言何意。   朝廷平静,慕锦的日子就安安稳稳,过着无忧无虑的富贵日子。倘若朝廷局势紧张,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必定危机四伏。   其他的知情者,如寸奔,如关纯良。如若被擒,他们可以做到死而无悔。   二十不是。他和她的命之间,慕锦想,她那颗小脑袋瓜装的是她自己。嘴上讲了心甘情愿。其实心底仍有盘算。   只要她的生命受到他人威胁,她就无法守口如瓶。这也是当初慕锦要杀她的关键原因。她没有十足的忠诚,一旦事态对她有利,她会迅速地背叛他。   “二公子。”寸奔又说:“慕老爷让你和二夫人圆房,也是希望,以后要是有个万一,苏家能助二公子一臂之力。通过二夫人表姐的背景攀附皇老爷,多少能掩人耳目,避免你的身份暴露。”   “你这话说的,仿佛见到了老刘管家,我耳边嗡嗡嗡,嗡嗡嗡,响个不停。”寡言的寸奔突然说这么多话,慕锦自问,最近是不是太宠溺二十了。   慕锦因为女人的事找寸奔,这是第一回。寸奔深知其意。   二公子从一开始就对二十格外宽容。所谓的哑药,是绿豆、黑米等熬成的。解药则是红豆,薏米等。原是三小姐的厨小房煲汤用的。   二公子恶趣味,将其说成毒药和解药。如果二十喝了,她便知,二公子的用意是让她闭嘴。   二十没有喝。她说,不想欠人情,把药洒在了衣袖里。如此一来,要是二公子追责,她可以说自己没喝,而不是寸奔作假。二公子就无法责怪寸奔。   寸奔只是一个听令行事的护卫,她能这般为他考虑,他感到动容。   她这般小动作哪瞒得住二公子。   二公子心知肚明,不过纵容二十罢了。二公子数次逼她出声,她一声不吭。伤她筋骨,她也咬牙忍住。   这一出戏,二十接住了。   二公子因为身世的原因,生性多疑,极少交付信任。二十能在二公子手里活到现在,可见她在他心中有些分量。   寸奔担心的是,将来二十会成为二公子的弱点。   二公子这类人,是不允许有弱点的。   朝廷风平浪静,二公子便可任性妄为。寸奔几乎不劝主子。今日主子问起,寸奔才提醒了几句。   至于听或不听,就是二公子自己的事了。   “寸奔。”慕锦又看向那罐茶叶,“你说,有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可以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追随一个男人?”   “大约是有的。”寸奔答。   慕锦笑了笑,说:“你和杨桃出去游游山,玩玩水。黄昏后再回来。”   “是。”其实,就算寸奔待在房里,主子的风月,他也是闭耳的。他会将注意力放在更遥远的远方,忽视院落的动静。   然而,二公子生怕二十的声音传出一丁点儿,硬是将寸奔和杨桃赶了出去。   ——   寸奔的谈话都是大局为重。   慕锦就不问香囊的事了。   刚刚慕锦出去时,二十赶紧找了一张薄薄的绢帕,盖脸躺回床上。   慕锦推门进去。   正想着,这个女的不值得他的宠溺。然而见到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用四个字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那便是:及时行乐。   值不值得,日后再说。   “我问了寸奔。”慕锦的后半句话迟迟不讲,故意拖延二十的情绪。   她一动不动,或许心儿提到嗓子眼了。   到了床前,慕锦才说:“寸奔没有成亲的想法。”   她终于点了点头。那是荷花一厢情愿了。   慕锦掀开薄薄的绢帕,仔细观察二十的表情,问:“不难过?”   二十摇了摇头。说句心里话,荷花和寸奔其实不般配。   没有见到她的心碎伤悲,慕锦说不出是喜还是怒。他本想让她明白,她思念寸奔是不自量力,寸奔根本没将她放心上。   然而她太平静,二公子的幸灾乐祸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很自觉。”   二十乖巧地抿了抿嘴。   她的唇色很淡,不像掩日楼其他姑娘,抹成红艳粉嫩。一张寡淡的脸,偶尔又有浓繁的明媚。她的眼睛蒙在帕子里,见不到星光,也没有黑夜。   慕锦平静地说:“如果我发现你背叛我,我一定杀了你,再把你的心挖出来煮汤。”   二十心中惊悚。听他的口气,恐怕不止想将她的心挖出。他还要去西埠关挖她家人的。   二公子说话的声调与往日不一样,没有笑意,藏的是刺骨寒风。   她点点头。   慕锦握住了她的肩。想起这女人给寸奔缝绣香囊。到底是意难平,强烈的冲动让他想将她细碎的女骨碾压成碎片。   二十不动,她的肩伤没有痊愈。二公子现在扣的是另一边肩膀。她要是双肩垮了,如何是好?   慕锦低问:“想求饶?”   二十点头,用手比划:“求二公子开恩。”   “知错了吗?”慕锦放开她的肩,托起她的下巴。同样的,非得克制才能不捏碎。   又细又弱,他光看着就想欺负了。   二人几乎脸贴脸,灼热的气息烧红了她的脸颊。离得太近,她双手只能侧起,比划得拘谨:“二公子,我知错了。”   慕锦又问:“错在哪里?”   二十想,她错在哪里呢?如何说才能抚平二公子的情绪。   他抬起她的头,露出一截洁白柔和的颈项,隐有幽香。他眼睛恶狠狠盯着,嘴上问得漫不经心,“错在哪里?”   二十不答错在哪里,唯有表忠心,继续比划:“二公子,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慕锦在她的颈项低闻。她不知用的是什么香囊?香气不重,足够吸引他。   他想,寸奔别回来了,今晚在外面过夜算了。   慕锦没有说话,添了几把柴火。   是兽类觉醒的危险。二十不怕劈柴,怕的是二公子斧头太重,把她劈碎了。她连连比划:“二公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慕锦看着她的手。她的手语学得很快。简单的,他教一遍,她就学会了。再也不用在他面前唱大戏。他卷起她散落的黑发,缠绕在指间,“一切?”   二十点头。   “一切。”慕锦贴近她的耳垂,“包括你的一颗心。”   她也答应了。   “不仅忠心。”他抬起身,俯视她。   她有些疑惑了。   “我要你那一颗女人对男人的心。”这就是她永不背叛的万全之策。   二十怔然。这说的莫非是……   她来不及细想,慕锦笑了笑,恢复成往常的惬意,说:“你是我的女人,你的一切当然都是我的。”   二十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妥,又说不上来。她没有男女相恋经验。却深知森林伐木。   她自己给自己盖上了帕子。   自从那一天,二十和二公子很是投契。曾有古人云:“蓼花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与二十见过的话本相同。   好在,二公子在他主力的话本画画。二十没有感到难受。她刻意压着嗓子,憋得面红,用手捂住了嘴巴。   慕锦拉起她的手,十指紧扣,说:“只有我听得见。”   二公子这么说了,她日放梅花。   梦觉时刻,慕锦如远水孤云,说:“你是我的。”   她应声:“嗯……”   “我的。”   “嗯……” 第41章   寸奔和杨桃无处可去,在客栈角落喝茶。   一双男女容貌非凡,掌柜的、店小二、路过的,免不了看多几眼。   二人无动于衷,从不交流,自己喝自己的。   客栈掌柜送了一盘爆炒花生,一粒都没有动。   店小二过去给倒茶,哈腰问:“客官,是花生不合口味吗?”   寸奔和杨桃也没有说话,一人夹了一粒花生。   “香。”寸奔说完也没再吃多一粒。   红日平西,霞满仙城。   寸奔放下了银子,离座向外走。   杨桃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两人走远了,客栈掌柜才说:“刚开始以为是夫妻,后来觉得像敌人。走了才知道,原来是主仆啊。”   到了药铺。   寸奔看一眼杨桃。她毕竟是姑娘家,独自去买避子药方,终有不妥。他说:“你在此候着。”   “是。”护卫也有阶级。杨桃仅是一名暗卫。换句话说,寸奔是她的主子。   寸奔进去抓药,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他递给杨桃,“回去客栈煎给二十姑娘。”   杨桃恭敬地接过:“是。”   二公子暂时没有延续子嗣的想法。皇室血脉,尤其慎重。临行前,二公子特别交代寸奔,别忘了避子汤的药方。   这边,慕锦和二十云雨方歇。   外面轻巧的步子传进慕锦的耳朵。他下床,穿了衣裳走出房间。他和杨桃说:“去客栈厨房煲药,伺候她给喝了。”   “是。”只有和二十说话的时候,杨桃才像一个开朗的丫鬟。平日里,她是阴肃的暗卫。   岭洲的湖光山色,慕锦没兴趣了。“寸奔,安排一艘船,明天一早去向阳城。”   “是。”寸奔领命而去。   操劳一番,二十又乏又困,听戏也泡汤了。   慕锦宿在她的房中,环住她的身子,像抱了一只猫似的。“你妙就妙在这具身子。”因为弱,因为娇。他每每在撕裂与克制之间徘徊,炙热难耐。   二十犯困,腻在他怀里。   他不知想起什么,忽地感叹,“我的心就是太善良了。”   听了这话,二十眼皮懒得掀。云雨虽好虽妙,但是,如果别这么耗费体力,那就更好更妙了。   慕锦很有精神,拍拍她的背,“给你一个抱着我睡的机会。”   不想要行不行?应该不行的。二十的手搭过去。正要入睡,又被他拍醒了。   “抱紧一点。”松松垮垮,像是他强迫她抱似的。   于是,她狠狠地抱住他。   慕锦又说:“你不是倾城美人。我疼你这么几回,你该谢恩了。”   她点头感恩,迷迷糊糊的。   他这才满意,“睡吧。”   今日寸奔所言,都有道理。   当今皇后是太傅之女,朝中根基深厚。萧展当上了太子,詹事府的人自然也是她的人马。   当今皇后锱珠必较。是贵妃时,被称为贤妃。   贤她个头就是了。   前皇后去世,皇上对贤妃心有间隙,虽然立她为后,却迟迟不立太子。   这些年,萧展极力拉拢人脉。到了成年,百臣进谏。皇上才册封太子。   皇上多疑,萧展同样也是,父子之间颇多猜忌。如若萧展知道,四皇子仍然在世。恐怕,又会掀起一阵风波。   慕锦早忘了萧展的模样,两人素来不合。慕锦幼年走过的鬼门关,少不了贤妃的诡计。   皇室兄弟之间的亲情,远没有慕锦和慕钊来得深厚。慕锦珍惜“慕二公子”的生活。   慕锦轻拍二十的背。他记得,以前他的娘亲就是这样哄他睡觉。   日子太平,宠她也就宠了。   将来如有万一,再适时舍弃吧。   ——   雾气缭绕的岭洲,朦朦胧胧,不见烈日。   连带的,二十也是迷迷糊糊,在船舱睡了一路。   直到靠岸在向阳城码头。   再如何没精打采,二十也谨记,千万别再摔倒了。   万里清空,明净夏日。这就是向阳城。不远的路边,有两株高大的紫荆树,繁花已谢。葱绿的嫩叶尽情伸展。   二十下了船,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   向阳城是出了名的戏曲之都,每年春夏两场雅戏赛。   大户人家听戏,有些就是让雅戏赛组请戏班子。   二十对游山玩水兴趣不大,反而乐于听各种江湖轶事,于是,慕锦改道至此。   向阳城不止戏剧繁荣,说书人、皮影戏、木偶戏也在此扬名。   这里的集市和京城大不一样。卖的多是戏服戏妆,玩偶面具。正是适合给掩日楼的姑娘们捎几个小玩意。   二十也是新奇,走三步停一步。怕追不上慕锦,不敢多看,缓慢地向前走。   慕锦怎会不知她的小心思,她一双眼睛停在小玩偶上,流连忘返。他上前拉起她,“走的时候,你再过来看看买什么东西。”   她立即跟上了他。   长长的嵊江岸边,摆的是一个个戏剧台子,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大霁东西南北的奏乐,五花八门。江南的悲情,霁东的优美,西北的高亢嘹亮。   走过几个戏台,慕锦耳根疼了。听一出戏可以,这么接二连三地,实在聒噪。他不耐地问二十:“想听哪一出戏?”   二十也懵懵的。   四人又向前走了一会,忽地,二十听见了西埠关小调,她抬头向前望去。   岸边柳树旁,有一个小小的戏台。西埠关小调有鼓,有埙。比起战乐,这一出戏添了一把琵琶,韵律更有风情。   慕锦转了下长扇,说:“去那边。”   这里戏演了大半。   四人落座,仔细一听,才知,台上演的是当年罗刹将军和皇上在西埠关大战百随的一幕。   饰演皇上的小生,画妆唇红齿白,很是俊艳,唱道:“大霁山河,四方奉贺……”   这是二公子爹爹的戏。二十如坐针毡。   慕锦执扇轻摇,笑意浅浅。   寸奔看了慕锦一眼。   杨桃不清楚慕锦身世,只管听戏。   西埠关长大的二十自然听过这一段战史。   皇上年轻气盛,罗刹将军骁勇善战。然而,驻军数百日,军营粮尽援绝了。   西埠关的老百姓为国捐米捐粮,这才有了攒沙阵胜仗。   这时,台上演到了皇上向老百姓鞠躬的一幕。   慕锦转眼,将戏班子的人逐一打量。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弹琵琶的小姑娘身上。   那一个瞬间,小姑娘对上了他的眼睛,又迅速地移开了。   戏台在沿江尽头,许多人被前方奏乐包围,走不到这里。而且,西埠关小调是战乐,不如其他戏曲悠扬华美。仅有七人坐在这里听完了。   落幕了。   戏班主上台喊道:“下午的是当今圣上与前皇后邂逅的一幕戏。请各位继续捧场,谢谢了。”   二十低头,不敢向慕锦那边看。   上午,他的爹爹被编成了戏角。下午的,连他的娘亲也成了戏中人物。二十不知,慕锦是否又要生气。   戏班主下台答谢。到了四人跟前,作揖说:“我们自西埠关而来,唱的是家乡独有的战乐。多谢四位捧场,多谢,多谢。”   慕锦向戏台看了一眼,问:“你们戏班子的,都来自西埠关?”   戏班主点头,说:“正是,我们这是头一回到向阳城。这里不爱战乐,极少西关戏班。”说到这,戏班主腼腆笑笑。   难得遇到老乡。二十看向戏班主的眼睛扑闪扑闪起来。   这一幕,正好被慕锦见到。若是二人独处,他就要去捏她的嘴角了。他手指微动,克制住了。   弹琵琶的小姑娘也走了过来,福身,说:“皇上和前皇后邂逅的故事,姑娘家多喜欢。还请姑娘下午捧捧场。”   听不听,由二公子决定。毕竟这是他爹和他娘的故事。   慕锦看着小姑娘的脸,和二十说:“我以为西埠关就你这么小小的。没想到,也有其他姑娘不高不壮。”   小姑娘夹在其他高挺的西埠关女子中间,更加娇小。   她听到慕锦的话,面上一红。顿了下,看向二十问:“原来你也是西埠关的呀。”   二十点点头。   戏班主笑了:“真巧,真巧。诸位下午务必捧场啊。”   琵琶姑娘笑起来,说:“是啊,姑娘,下午过来听听吧。前皇后也是西埠关的人,我们那儿,到处都有她的传说,可神奇了。”   慕锦撇了撇嘴角。不就是嫁给了皇上?有什么神奇的。   琵琶姑娘说:“我和前皇后在一个县,我从小就听她的故事长大的。”   慕锦看着她。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侧头抬眼看他,又迅速低头。脸上红晕未散,不知是刚才那一朵,还是又飘起新的。   慕锦淡淡地问:“一个县?”   琵琶姑娘抬起了头,说:“是的,前皇后是舞长县的,我也是。我和前皇后同一个姓呢,姓甄。”   慕锦目光闪了一下,“你们县的姑娘,和西埠关其他女子差得较大。”   琵琶姑娘看他一眼,再移开,转向二十。“也不是。地势靠北的女子就壮些,前皇后是南边的。”   戏班主说:“我们班子就她一矮个子。”   这时,台上有一人喊着:“甄妧妧。”   “哎。”琵琶姑娘应了声。   戏班主说:“妧妧,你先去忙吧。”   临走时,甄妧妧看了慕锦一眼。   慕锦也在看她。   甄妧妧转身向戏台走去,脸上红云朵朵,像是被艳阳晒的。   ——   客栈人来人往。免不了有听墙角的。   慕二公子这回不住客栈了。   慕老爷友人在这有一幢别院。老人家爱听戏,每年春夏时间才过来。   雅戏赛在下月,别院空置,便邀请慕锦住上几日。   别院已有人打扫干净,换上了新鲜的床褥。   慕锦到这儿,自然和二十同住一室。   寸奔和杨桃的房间在另一侧。杨桃虽说是丫鬟,其实除了上船下船扶几把,平日里作用不大。   慕锦和二十说:“晚上你可以尽情地嘶吼了。”   有不详的预感。二十比划说:“二公子,我白日要游玩。晚上可不可以睡个好觉?”   船舱里,二人的手语教学又上一层楼。二十都能举一反三,自创手势了。反正就二公子听,他懂就行。   慕锦质问:“我跟你睡,你还不乐意?”   二十哪敢说不乐意,唯有暗自苦恼。   慕锦说:“憋太久,我自然时间长些,做多几回。现在每晚同住,不折腾你那么久了。”   早听说纵色之人体虚亏损。二公子这般的,怕是时日不多了。   这体虚也许传染给了她。一见到床,她就想躺上去。   吃了午饭,二十又要休息。   才要上床,慕锦问:“去不去听戏?”   她比划:“听什么?”   “你家乡的。”   二十以为,二公子不喜欢去听自己爹娘故事。“二公子想听,就去。”   “什么我想,你自己没想法吗?”   她想法可多了,可也没胆子说出口。   “在哪不能睡?跑来玩,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睡。”   说得对,在哪不能睡,凭什么他就要在她的床上睡。   二十生出一股闷气。她爬上床,将脑袋埋进了被子里。在里面挤眉弄眼,咬牙切齿。实在忍不住,还握拳捶了几下被子。   见她半趴在床上,慕锦问:“你在做什么?”   二十连忙扯下耳环,丢在被子里。她跪坐起来,表情麻木,比划:“我耳环掉被子里了。”   他上前抖抖被子,接住耳环,还给她,“走,听戏。”   二十又埋进被子捶打。   慕锦就这么看着,“你又干什么?”   她从被子里出来,头发稍稍凌乱,脸上一片平静,下了床。   慕锦双手捏起她的嘴角,“刚刚在被子里做什么?”   她比划:“我耳环又掉了。”   他伸出食指,将她的嘴角往上勾,“小骗子回来了是不是?”   不是。二十没有表情,任由他将她脸蛋拉扯。   “擀面杖断了。”他就爱看她蹬鼻子上脸的样子。 第42章   慕锦自然地拉起二十的手,走出房间。想起要和寸奔交代一事,先去了另一侧院子。   寸奔住的是竹苑。他正在练剑。   他行云流水,手持一柄长剑,薄薄的剑身刮起戗风。一排翠竹唰唰作响。   二十看得目不转睛。此刻的寸奔,在她心里正如盛气的修竹,高不可攀。   寸奔转身。   二十正要惊叹他收剑的飒俐,忽地眼前一黑,一双手掩住了她的眼睛。   寸奔长剑入鞘,屹立院中。“二公子。”倘若他看不见二公子的脸色,再唤一句“二十姑娘”的话,他也白在二公子身边这么些年了。寸奔当做看不见二十。   慕锦将二十扣在自己身旁,“有事。”   “是。”   寸奔离开院子,慕锦才松开遮掩二十眼睛的手。   二十垂首,没见到慕锦脸上的剑气不输寸奔。   这一路,抢劫的,盗窃的,一个没见到。二公子至今英雄无用武之地。怨气难平。   慕锦进了寸奔的房间。   “二公子。”寸奔关上了门。   “在戏班子遇到的甄妧妧,派人查查她的底细。”见到甄妧妧的第一眼,慕锦就起疑了。“非常巧合。家乡、姓氏、身形,简直就是比着谁的样子安排的。”   “是。”寸奔拿出一张长条小纸,“二公子,府里来报,那名探子的接头人去了一间茶楼。之后就没影了,武功不弱。”   慕锦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假死离宫一事,宫中知情人早已自尽,剩下的都是心腹。慕府的马房奸细是哪路人马?”   寸奔说:“尚未确定。”   “我张扬的一回,就是去福寨那日。皇上前往皇陵时,突然发现身边有奸细。”慕锦把小纸条放到烛灯旁。   小小的火苗拽住纸条的一角,贪心地想要越多,直至吞噬。   “眼下情况有二。一,有人觉得我太嚣张,探探底细。然而怎么查,我不过是慕二公子。二,有人怀疑我的身份。”慕锦顿了下,“太子萧展,六皇子,百随质子五皇子,都在我预料之中。他们查不到当年的线索。因此,这第二点要成立,除非我的棋局中有意外的人闯了进来。”   寸奔问:“二公子认为,太子、六皇子、五皇子之中,谁最能在皇上身边安排眼线?”   “皇上嘴上说彻查,其实心中有数了。”慕锦笑:“还能有谁?东宫太子。”   ——   东宫太子从梦中惊醒。   坐椅子寐了一会,乍醒颇为不适,他抚了抚额头,问:“清流,什么时辰了?”   “太子殿下,快到未时了。”清流在门外回话。   萧展起身,“清流。”   “臣在。”清流立即进来,伺候太子穿衣。   “和我出去走走。”   “是。”清流跟在他身后。   萧展刚才梦见了飞龙的钩爪锯牙。   太子就是未来的蛟龙,哪里还有伏龙胆敢向他张牙舞爪。   过了一会,朱文栋进宫。   萧展走进房间,见到檐牙的雕龙,想起刚才的梦境。“清流,关上窗户。”   清流立即将窗户紧闭。   萧展这才开口问:“父皇那边有什么动向?”   朱文栋说:“回太子殿下,皇上仍在查探奸细。”   “该杀的杀,该断的断。别留下蛛丝马迹。”萧展眉宇之间有些疲倦,狠厉话语说得轻轻缓缓。   “是。”   “慕家和山匪那边如何?”慕锦和那位在皇陵徘徊的山匪,这两日让萧展念念不忘了。   朱文栋说:“慕锦和一名小妾游山玩水去了。”   “这慕二公子,当真惬意自在。”萧展抬眼,“什么样的小妾?”   “一名哑巴。”   “哑巴?”今日,只在这时,萧展才笑了,“癖好也是有趣。”   “慕锦在大婚当日,和妻子苏燕箐生了间隙,就将妻子晾在一边。说是哑巴清静,一直让那名小妾陪寝。”朱文栋喜好劲敌,更愿意讲述寸奔的日常,偏偏慕二公子的事,无非男女。朱文栋语气生硬,“苏燕箐嫁到慕家以后,小病不断,确实伺候不了男子。”   “苏燕箐是不是那谁……”   “苏燕箐正是和昭仪的表妹。不过,苏家和慕家当初成亲时,为的是生意。和昭仪受宠,是两家联姻之后的事。而且,慕锦没有将苏家小姐放在眼里。一贯的嚣张。”   “嗯。”   “从探子的消息来看,慕锦和外人口述的形象无异,是一个只懂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话虽如此,我始终无法放心。”萧展再问:“山匪呢?”   “皇陵的那个山匪,是他们的二当家,名叫林季同。”朱文栋说:“福寨的人嘴巴不严,将林季同的身世,道了个详细。林季同体质较差,一年多前,晕倒在灵鹿山路上,被山匪头子捡了回来。他读过书,有些文才,被提拔成了二当家。山匪早就想盗墓了,林季同对八卦阵法颇有研究,被派往钻研皇陵的玄妙。”   “精通八卦阵法?”萧展低眸,“他是什么来历?”   “福寨的人说,林季同来自上鼎城。”   “上鼎城。”萧展思索片刻,说:“我曾听父皇说起,他当年和百随大战,身中数箭,正是在上鼎城医治的。”   “是,那里医者居多。”朱文栋想起一事,“臣忆起,慕锦小时候也是去上鼎城治病才痊愈的。”   这事不是秘密,慕老爷为子寻访名医,京城皆知。   萧展问:“他是什么病?”   “早产体弱。”   “皇上、慕锦、林季同……这三人都去过上鼎城,也都出现在灵鹿山上。”萧展揉了揉太阳穴,“慕家那边,能不能策反一个人,为我们效力?丫鬟、仆人、甚至,他的小妾亦可。”光凭探子一人,不会再有进展。萧展隐约察觉,慕锦是一个对手。这种未见其人的莫名敌意,许久不曾出现。许久,许久。想起今日的噩梦,萧展略感烦躁。   朱文栋回:“臣这就去办。”   “去吧,今日先这样。”萧展睡得晚,起得早,有些头疼。“对了,慕锦游玩去了哪?”   “昨日在岭洲,今日去了向阳城。”朱文栋如实说:“寸奔武功深厚,探子不敢近身。”   “盯着,及时向我回报。”   “是。”   ——   慕锦和二十到了那棵柳树下。   戏班子有三人正在摆凳子。   戏班主过来招呼:“谢谢二位捧场,太感谢了。来,请这边坐。”   两人坐下。   戏班主说:“这场戏不是上午激昂的战场,讲述的了儿女情长。台上简陋了些,但意境是诗情画意。”   慕锦问:“你们是如何妆扮前皇后?”   “西埠关舞长县有一尊前皇后的雕像。我们是依照雕像的样貌画妆的。”戏班主解释说:“一场战场大捷、一段儿女情长。这是当年圣上在西埠关允诺过的戏。至于其他的,我们不知,不敢。”   慕锦又问:“能相像至几分?”   “这……八分总是有的。”戏班主招了招手,“妧妧的妆画好没?好的话出来一下。”   “来了。”裙摆飞舞,甄妧妧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她披一件米白斜襟宽袍,衣上沾了蛋黄的污渍。袖子和腰上坠下几根残破的丝线。脸颊上的米白颜粉,遮掩了所有的红晕。   楚楚动人,可怜兮兮。   二十偷瞄慕锦。   慕锦眼底沉寂,直勾勾看着甄妧妧。   甄妧妧被慕锦直白的眼光看得低下了头,双手无措地揪着腰上的丝线。   戏班主在旁说:“这件衣裳也是依照雕像缝制的。妧妧脸上的妆,是不是和上午不一样?这都是我们戏班子的招牌,演得逼真,演得神似。”   慕锦收回了视线,展开扇子,应了一声:“嗯。”   二十暗想,莫非甄妧妧的妆扮真和前皇后一样?   这下可好,二公子无需再抱着她来思念娘亲了。只是,她的利用价值又减少了一项,仅剩下劈柴或者奸细。为四皇子做奸细,应该是被派往皇宫。进去那地方,就一辈子也出不来了吧。   二十胡思乱想,眼睛定定向着戏台,却没有将台上一对男女的情意看在眼里。   入神的反而是慕锦。   初初,他轻摇长扇。到了后来,扇子越扇越快。   慕锦现在明白,为何当今皇上仍然在位,却允许民间编排他的故事。   因为这个故事是假的。   世人皆知,当今皇上在战场上遇到一个小姑娘。台上演的也正是这样的戏码,金戈铁甲的皇上,及时抱住了危在旦夕的小姑娘。   然而,仅有少数人清楚,皇上和小姑娘相遇之时,身负重伤。   不是皇上英雄救美。而是前皇后捡到了奄奄一息的皇上。   皇上大约觉得,真相有损他的尊严,于是让这些戏班子将假故事传出去。   无耻。慕锦鄙夷。   台上那男子花言巧语,逗得小姑娘盈盈一笑。   太无耻了。慕锦合上扇子。   也在这一瞬间,他又明白了什么。再度展开了扇子,倾听男子的对白。   谢幕时,甄妧妧向慕锦投来一眼。   二十偷偷瞄向他。   他回望甄妧妧,笑了笑。   戏班主过来问:“姑娘听得如何?”   二十点点头。其实她神游太虚了。   戏班主作揖,“谢谢二位捧场。”   慕锦递去一锭金子,“不知能否和甄姑娘私下聊聊?”   戏班主两眼发直,双手抖了抖,“这……这……”他掌心有汗,在大腿两侧搓了搓,说:“待我问问妧妧。”   甄妧妧犹豫地答应了。   ——   这是第一回,二十被遣走了。   以往,这都是寸奔的角色。   二十脚下溜得飞快。   “站住。”慕锦缓缓地开口。见她这东躲西逃的样子,他无名火又起。他堂堂二公子,再往高说,俊美绝伦的前太子,给她见几面,居然不乐意。   他呵斥:“在这倒茶。”   二十的步伐变得沉重,回到了他身边。这普通的茶梗,二公子肯定不爱喝。   慕锦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二十和甄妧妧。他笑看甄妧妧,“甄姑娘,你能否讲讲舞长县?”   甄妧妧疑惑:“啊?慕公子想知道我的家乡?”   “嗯。”慕锦没有去过西埠关。他曾勾画过那里的山川河流,担心的是,真正的西埠关没有想象中的美丽。   “这……”甄妧妧看向二十,“姑娘,你是西埠关哪里人?”   二十比划一个五,一个三。   甄妧妧惊讶:“五三县?”   二十点头。   甄妧妧更惊讶的是,“姑娘的嗓子……”   慕锦说:“声音被猫叼走了。”   二十任由他说。   甄妧妧说:“舞长县,就土土的。到处都是土啊泥的。一幢幢房子老远老远的……在南边有一座飞流瀑布……”   慕锦眼底隐现薄暗。   看二公子像盯猎物一样盯着甄妧妧,二十托起腮。   二公子对娘亲尤其执着。醉酒时,不停在她耳边讲“我娘亲”,她是有些同情的。可他把她的同情心劈走了。   二十失神,没听几句甄妧妧的话。   等回神,甄妧妧已经要走了。她抬眼羞怯地看向慕锦。   他回之一笑。   奇了怪了,二公子的笑容,二十见得多了,怎的觉得他这时不一样?   他在其他人面前,大多是气定神闲的。   唯独对她,古怪得很。她几乎忘了,以前的二公子从来不会气急败坏。哪怕生气,他也笑意浅浅。   二十更发现,自己被传染了这份古怪。三小姐曾赞她心灵手巧,云淡风轻。丫鬟们说她逢人带笑,慈眉善目。   如今,整日不是被二公子吓,就是被他气。她脾气变坏了。   二十给自己敲响了警钟。   ——   “寸奔。”   “二公子。”   难得,慕锦又到寸奔房中了。他拿了几本话本,径自坐下。   二公子最近沉迷话本,净挑画多字少的。给谁看,不言而喻了。   现在的这几本多是文字,可见,不适合二十。   静了许久,慕锦抬眼,见到寸奔的长剑,想起了竹苑的那一幕。   慕锦开口说:“我那日说,一个女人忠心耿耿追随一个男人的万全之策,便是爱情。”   寸奔自然知道。   慕锦说:“她爱上我,才能死心塌地。”   寸奔这时才明白,这些是风月话本。   是也不是。   慕锦上次挑的风月本子,男女不言不语,只有变换的姿势。今日看了戏他才知,原来,男女能做的不止床上那点事。   皇上讲一堆鬼话,把小姑娘骗回了宫。虽然无耻,可是奏效。   慕锦放下风月话本,问:“寸奔,你道我长得如何?”   “二公子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寸奔面不改色。   “古人高明,将男女风月写进兵法书中。”慕锦“哗啦”一展玉扇,说:“我没想到的是,我慕二公子有一天也要施展美人计了。”   ——   房中的二十努力调整自己。   试想,如若二公子是其他男人,她的姿态都是平和淡然。   她对陈副管家,对裁缝师傅,对寸奔,皆是如此。   比起这些男人,二公子地位更高,她更应以礼相待,而非腹诽心谤。万万不能让二公子成为她生活里的特殊存在。   二公子仅是一名主子。陈副管家也是,裁缝师傅亦是,寸奔更是。   回到以前淡然处之的徐阿蛮。   二十坐定了,给自己倒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门外的慕锦又翻了几页话本。   谨记: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这么一想,昨天在客栈是把她折腾得过分了。   他将话本丢到草丛,敲了敲门。   二十不去开门,等了一会儿。   门外仍在敲。   二公子没有这样的耐心,肯定不是他。该是杨桃或寸奔。   二十笑盈盈的。   门一开,见到了笑吟吟的慕锦。   慕锦:“……”怎么笑得跟朵花似的。   二十:“……”二公子怎中邪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上鼎城”第一次出镜在第 8 章。 第43章   双双低了头,再抬起时,慕锦笑意淡了。   二十敛起笑容。   “遇上什么喜事了?”慕锦给二十倒了一杯水,“刚刚笑得这么开心。”   二十跟着坐下,平心定气。   慕锦好声好气地问:“晚上出不出去玩?”   有一缕发丝掉在了二十的脸颊旁。   他以前见到,从不给弄。现在不一样了,将她那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冰凉指尖刮过二十的耳廓。她微微躲了躲。   他收回了手,和声说:“向阳城的夜晚很热闹,这里很多外来人。戏班子几乎都是各地赶来。也有官爵商贾坐船到此听戏。这里白天是戏班子表演,晚上轮到路人集会。可以玩木偶戏,皮影戏,要有兴致,你上台去唱大戏也行。”   二十看向他。二公子素来微扬的语调,变得平平缓缓,如同用另一座悬崖的巨石填满这一座悬崖。   慕锦继续说:“这里有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你平日里呆在府里,少有出来。这次难得的机会,我带你去逛逛。以后我们再去江南,北境,或者西埠关走一走。长了见识,人也跟着活泼。”   她握起水杯。   “你知道了我的许多故事,这是上天的安排。冬宁说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一定留你性命。”慕锦笑看她:“你这双眼睛,跟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我于心何忍。”   她再喝了一口水。一个三番五次将她丢到鬼门关的男人,大言不惭地说出“于心何忍”四个字,又于心何忍?   “如何?晚上一起去夜会?”慕锦柔声征求她的意见。   二十好半晌没有回应。   二人同去听戏时,二公子还是张狂妄行的样子。听完戏,与甄妧妧聊了一番,回来则变成温润公子了。   慕锦轻捏起她的脸,“说话,跟我说说话。”   二十鼓起勇气,比划:“二公子,我今晚想早些休息。”她观察他的脸。以前听到这样的话,肯定又阴转晴了。   他微笑,说:“是我疏忽了,今晚你好好休息。”   她感激地倒一杯水给他,比划:“谢谢二公子。”   慕锦又说了一堆话。   二十左耳进,右耳出。只是时不时看他一眼。   想起了三小姐说过“相由心生”。   二公子最逼人的,一直都是他的心相。生性狂傲,眉尾藏剑。现在将蜇剑硬生生弯成了拂尘。反而不如平日,俊得诡谲,俊得悖戾。   二十今日思绪无法集中。听二公子柔风细雨地说话,她开始失神了。   好不容易,二公子终于温柔够了,走了。   二十骤然惊醒。刚才,慕锦捏起她的脸,她不觉得疼。她怀疑身处梦境,自己再狠狠地捏起。   疼得厉害。   不是梦。二公子真的中了邪。   二公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正好可以过一个清静的夜晚,二十欣喜不已。   她不知道的是,慕锦才走出去,脸色就沉郁了。他说得口都要干了,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情情爱爱果然烦人。   ——   第二日,慕锦十分温柔,问二十要不要继续去哪里逛逛。   二十比划:“想和杨桃一起,去看看哪里有女儿家的东西。”   “哦。”慕锦仍然笑。这女人得寸进尺的性子,到底没有变。“杨桃。陪她去逛逛。她想去哪就去哪。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就是要把一条街买下来,我也答应。”   二十看他笑意和煦。暗想:这邪门儿,一撞撞两天。   昨夜不见二公子,今天白日也不见二公子。她感觉被幸运砸中了脑袋。   二十与杨桃去了集市,想着挑些小玩意给掩日楼的姑娘。   街边有一热闹的杂耍班子。   大霁国的杂耍班子,一般是小个子的多,灵活体轻。这一班子,竟有几名百随人。百随男子五官深,眉弓高,比普通的大霁男子高大。引得众人围观。   杂耍班主说:“这几位百随男子,到大霁国呢,一是展示百随的杂艺。二呢,是过来讨个大霁媳妇的。”   围观人群哄堂大笑。   想起小九也是招了个百随夫婿,二十跟着笑了下。   有人说:“虽然大霁女子多,但我们也是旱的旱,涝的涝。富贵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们穷的,一样有光棍。”   一个粗嗓男子说:“你们可以收了失贞女子,反正你们百随开放嘛。”   二十看了粗嗓男子一眼。长得肥头大耳的。   有些女子失贞是无奈。二十便是。   十五也是。生在青楼,困在青楼,除了卖身别无他法。   杂耍有一名百随人说话了,口音重,讲大霁语比较生硬,他说:“女子失贞未嫁,错不在女子。是男儿没有担当。”   人群里静了一下,不少男人嘘声四起。   杂耍班主瞪了那位百随人一眼,向人群作揖:“抱歉抱歉,这人口无遮拦,敬请见谅。”   道歉虽然出了口,围观的人群散了不少。   杂耍班主又瞪过去一眼,说:“今天中午别吃饭了,你就说话说饱吧。”   这名百随男子表演的是吃火吐火,吐出的火足有三尺远。正冲二十的方向。   二十不知那是真火还是假火,火势凶猛,她连忙退了退。   杨桃立即上前一步,挡住二十。她目光犀利,瞪着百随男子。   百随男子惊慌,双手在空中一扫,火灭了。他问:“姑娘没事吧?”   杨桃回头看二十。   二十摇头。   百随男子深深鞠躬,“对不起。”   杂耍班主敲了百随男子的头,斥责道:“走这么前干嘛?吓到人了。”   百随男子挠挠头,歉意笑笑,眼睛在二十和杨桃脸上溜了一圈,定在杨桃的脸上。   杂耍班主连连道歉。“姑娘抱歉,没伤着吧?”   “怎么是看着人喷火啊。”杨桃怒道。   百随男子上前,又鞠躬:“姑娘,对不起。”   杨桃悄声说:“二十姑娘,杂耍太危险了。你想看就退远点。”   二十再退了两步。   百随男子似乎想再上前,被杂耍班主揪回去了。   一面之缘,二十记得模糊。模糊也没关系,她和他本无交集。   晚上再出来,二十在嵊江遇上了这名百随男子。   他惊艳杨桃的美貌,黝黑的脸上满面笑意。   二十正在想,他意欲为何。   他忽然上前求爱。   二十知道百随民风彪悍,却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他当众唱起了求爱歌谣。她怔在当场。   杨桃皱眉,拉起二十的手,“二十姑娘,走吧。”   慕锦说让二十随意游玩,他不放心,时近时远地跟着。他这时见到,有一高大男子挡住了二十的去路。男子张开双臂,嘴里在说些什么。   江边嘈杂,听不清晰。越来越多路人围观那个男子。   慕锦疾步而去,走得近了,听到了百随男子的歌谣。   这首歌谣本是百随语,男子到了大霁,自己译成了大霁语。   慕锦听到的是那一句:“我敞开胸膛,夜夜等你爬上来。”   温柔的二公子,险些崩了脸色。心中重复三遍“温柔”,才挂上了浅笑。“杨桃,何事?”   “二公子,我也不知道……”杨桃说完,低下了头。   二十比划:“二公子,你听他在唱。”   有耳朵的谁听不见他在唱,唱的难听,跟流氓一样。他拉过二十的手,“走,我们去江边走走。”   二十和慕锦一起的时候,杨桃不得跟上。杨桃站在原地,正好百随男子的歌谣唱完了。   他向她笑笑。   她冷脸。见到前方同样被主子抛下的寸奔,她走了过去。   ——   慕锦陪着二十走在岸边,说:“以前从未将杨柳与女子对比,现在这么掐着你的腰,远望岸边的柳树,又细又柔。”   二十很僵硬,不纤柔。她比划:“二公子,你这两日心情很好?”   好什么好,当然不好。说这些牙酸的话,不过是因为女子爱听。还是床上那点事简单,话无需多说,却无比畅快。   话本有讲,女人喜欢柔情蜜意。越是虚情假意,越是深信不疑。   慕锦转眼看二十,说:“是啊,有一个问题困扰我许久。我想杀了你,不杀后患无穷。一直没有想通不杀的原因。我曾思前想后。我喜欢倾城美人,你不是。我讨厌聪慧女子,你却是。直到我看了皇上和前皇后的那一出戏,才明白,世间有一个延续了千年的传说。它没有缘由,来不见影,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萌芽。也不知谁在浇灌,有一天,它就长成了参天大树。我想要连根拔起,可它的根扎于脆弱的心底。我必须将自己的心掏出来才能斩断它。我斩还是不斩?”   二十惊疑。   慕锦知道,她被唬住了。看这目瞪口呆的样子,傻兮兮的。   二十听求爱歌谣时,受了一击。慕锦的话,像是数道雷电劈到她身上。   他这些话,二十该是不信的。   但是,皎洁月光映照下,他的双眸真挚情长。二公子见了甄妧妧以后就性情大变。二十暗想,甄妧妧是不是习得西域蛊术?然后……蛊术出了岔子,对象错了。   江边灯火不明,正经的姑娘家没几个会大晚上跑这里私会。   二公子卸不下骨子里的妄为,肆意搂起二十的腰,在柳树边风花雪月。“你呢,对我如何?”他低柔询问。   二十陷入沉思。   二公子的问话就在眼前。十五的问话响彻在耳畔,“二公子是不是喜欢你?”   别是成真了吧……   那怎么办?回不成家了?   不对,她知道了他的身世,天天游走在生死边缘,早没有回家一说了。   看着嵊江安静的江水,二十乱糟糟的脑子忽然灵光一闪。   如若二公子喜欢上了她,她就不会三天两头地跑鬼门关了。他是不是喜欢不要紧,这个中邪的喜欢就行。   她比划:“二公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心也是你的。”这些难以启口的话,用手语讲出来,她脸不红气不喘。   慕锦看着她。正常女子示爱,应该羞怯闪烁。大约如甄妧妧那样,红晕宛然,看他一眼,再目光游移,再看一眼,又再飘走。   眼前这女人苍白的一张脸,眼也不眨一下,直勾勾盯着他。谁信她是在示爱。   二十终于眨了眼,比划:“二公子以后别吓我了,我胆儿小。”   “就你这胆儿,足够捅天了。”慕锦忍不住讽刺一句,说完才想起要温柔。   二十偎依在他怀中。   慕锦搂着她。   她该明白,爱情比忠心更能保命。   若不然,有一天,他终会杀她永绝后患。   ——   二人手牵起手,往别院走,似有万般柔情蜜意。   有几位富贵人家的小姐,脸罩一层面纱。迎面而来,掀起长睫,向慕锦投去羞怯的眼光。   每当这时,慕锦就转眼看向二十,为她扶金簪,为她理发丝。   不知情的,以为这是一位深情款款的好夫婿。   到了别院。慕锦倾身在二十耳边低问:“今夜我可以宿你房中吗?”   二十可不认为,他躺她的床上是为了和现在一样,牵她的手,搂她的腰。   她偷偷瞄他,二公子问话时,满脸温柔。她便比划:“我可以选择吗?”   慕锦笑了笑:“两厢情愿,方有敦伦之乐。”   二十正要摇头。   “不过。”他又说:“相隔日子久,下次又要多几回。”   她便算了。一晚几回着实累。她都喘不过气来。   今日听了百随男子的话,二十更加坦然。反正和二公子纠缠,她也有美妙时刻,而且事后睡得更香。   她和他商量,今晚一回就好。   “嗯。”他应了。   话本上说,适时亲亲女子,可助兴。慕二公子从来不亲。   他这夜吃大白米团,津津有味。 第44章   二十这次,没有倒头就睡。   大白米团上有浅浅的一个印。   二公子这样叼着不放,还是第一回。莫非他是迷恋起她了?   她闭上眼睛,听见慕锦说:“再给你一个抱着我睡的机会。”   二十立即抱住了他,狠狠的。   她不懂男女之间深情如何。只想,若是二公子将她疼进了心坎里,她这条小命就保住了。   小十曾说过一个红颜祸水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子爱美人不爱江山。   男人疯起来,简直失去理智。   慕锦的下巴枕在二十的头上,低嗅她淡淡的发香,夹杂她这个人的味道。   不是香囊的气味,走近了凭味道就能认出她。   这女人若是将他装进心里,他就不必在杀与不杀之间犹豫了。   二人紧紧相拥。   ——   太子终于不去那家茶铺喝茶,去了另一间常去的茶园。   啜一口,他说:“这才能称之为茶。”   李琢石喜欢粗茶。越是稀罕的茶叶,她越是不爱喝。她叫了一壶开水。   “琢石,你要习惯我的生活。”萧展右掌抓住了她的左手。   她抽出手,“在东宫能喝水,这里为何不能喝?”   他温和地笑:“我说不过你,你面前我总是投降的。”   二人静了一会儿,朱文栋觉得到了自己说话的时刻。“太子殿下,向阳城有了一个新发现。”   “说。”   “有一个来自西埠关的戏班子,编的戏是皇上和前皇后邂逅时的。”   萧展抬眼,声调下降:“谁给的胆子?天子的故事也敢编?”   “是当年皇上在西埠关允诺的。戏有两场,皇上鲜衣怒马的年纪。关键的是,戏班有一个名叫甄妧妧的女子,和前皇后长得十分相像。同一家乡,同一姓氏。太巧合了。”   “哦。”萧展放下茶杯,“像到何种程度?”   “约莫有八分。”朱文栋说:“探子回报,甄妧妧身形纤弱,画了妆五官像极了前皇后。戏班子打出了小甄的名号。”   小甄当年是皇上给前皇后的爱称。   “这名字要是让皇上听见,能惹出事了。”萧展用杯盖轻轻地磕扣玉杯,发出清脆急促的“叮叮”声。   朱文栋又说:“慕二公子也去听了他们的戏。之后,和甄妧妧单独见了面。”   萧展冷眉飞起,“单独说了什么?”   “甄妧妧回来和戏班主讲,聊的都是起西埠关的风俗民情,和戏里皇上台的对白。”朱文栋又生硬了,“慕锦对男女情爱起了兴致。”   情爱二字,让萧展看了李琢石一眼。   李琢石低头喝水。萧展和朱文栋说话时,她一直沉默着。   萧展说:“继续说。”   朱文栋说:“慕锦和这位女子聊完,去文屋买了几本风月话本。”   “风月?”萧展失笑:“这慕二公子着实逗人。听你这么说,他一天到晚没有正事。”   “是的。”这本就是慕二公子的形象,不足为奇。   一个纨绔子弟,自己对他莫名敌意来自哪里?萧展抬眼,“你派人去上鼎城查查林季同以前的事。父母是谁,师从何人。”   “是。”   萧展又说:“把这名小甄给杀了。”   “为什么?”李琢石蹙了下眉,插话说。   “她长了那一张脸,便是过错。”萧展说:“皇上至今留存前皇后的画像。我母后每当想起那一张脸,纡郁难释。”   萧展转向朱文栋,说:“派暗卫去。任务倘若失败,格杀不论。”   “是。”朱文栋应声。   李琢石这时看了萧展一眼。杯中水被她一口饮尽。   朱文栋说:“慕府也有一发现。陪同慕锦出游的那名哑巴,有些蹊跷,”   萧展品茶,问:“如何?”   “这名哑巴本是慕三小姐的丫鬟,被慕锦强占,才收到他房中。没有名分,后来伤了嗓子,变成了哑巴。慕锦在人前三番五次伤害她,更有甚者,他尚未查清偷情小妾是谁,就误会这名哑巴偷情,将她丢在了水中,险些丧命。我想,她对慕锦,应该怨念颇深。”朱文栋迟疑了下,“不如派人去探探她的口风?”   “不。”萧展放下玉杯,“她原是个丫鬟,这些普通女人不大聪明。她和慕锦日夜相处,没有一定的机智冷静,当了奸细也容易露馅。其他小妾与慕锦见不到几回,由她们去跟这个哑巴套话,更安全。”   “是。”   朱文栋离开后,萧展笑看李琢石,笑得耐人寻味,“琢石,你也该看看风月话本,这样才能体会男女妙处。”   李琢石僵了僵。有时,她觉得萧展间歇性失忆;,明明是他在二人缠绵之时呼唤别人名字,她才厌恶风月。这时见他眼眸含笑,她不说话了。   他一人爱演独角戏,就演去吧。   “对了,琢石,有一事。”   李琢石回眼看他。   “你喜不喜欢看戏?不去向阳城走走?”萧展笑。   ——   第二日。   白天,甄妧妧远远见到逛戏场的二十,她跑上前,邀请二十来看戏。   盛情之下,二十没有拒绝。   温柔的慕锦没有来,二十身边跟着杨桃。   甄妧妧对慕锦的直白眼光,念念不忘。他那样眷恋的眼神,她以为这位公子相中了她。   可,那日聊了天,他没有再找她,也没有来看戏。   甄妧妧知道二十是慕锦的女人。大家公子本就三妻四妾。甄妧妧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若是能找到一个男人依靠,哪怕是做妾,也比戏子好上几倍。   况且这个公子贵气俊逸。   戏唱完了。   甄妧妧和二十说:“姑娘……能不能说几句私下话?”二十的衣裳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甄妧妧很是羡慕。   虽然二十觉得,她一个哑巴能聊什么私下话,但看着甄妧妧期盼的眼睛,二十点了头。   二人去了戏台后的房间。杨桃在外面守着。   房间摆了乐器,戏服,凳子。极窄极拥挤。   甄妧妧领着二十,站到后门边。   甄妧妧知道二十说不了话,选择了是非问句。问:“姑娘,你是那位公子的女人吗?”   二十点头。   甄妧妧再问:“公子的女人多不多的?”   走了许多。二十比了一个手势:六。   “哦。”甄妧妧松了一口气,低声说:“不少了……不在乎多一个吧。”说完,她看着二十。   二十瞪了瞪眼,明白了甄妧妧的意思。这个姑娘胆大,直接询问,也不怕二十嫉妒。   二十不知慕锦对甄妧妧何意。她还没将他收服,要是他有了新欢,岂不是要一刀把她灭口了。   二十正犹豫如何回答,转头见到窗户那边,忽然垂吊下一张人脸。   五官倒立,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   男子翻转,五官正了过来,是一张不起眼的国字脸,嘴唇抿得很紧。手上拿着一把短匕首。他坐在窗上,“甄妧妧,你死期到了。”   甄妧妧睁大眼睛,惊恐得忘了躲闪。   二十立即拉起她向外跑。   男子追了过去。   路上仅有一名紫衣女子,背一个长包袱。听见甄妧妧的呼喊,她回头,露一张英气脸庞。   她见到男子紧追两名女子,话不多说,解开长包袱,抽出一把长宽利剑。   二十和甄妧妧手无缚鸡之力,如果男子在混战中突袭二人,就麻烦了。二十眼观巷道,拉住甄妧妧,疾步走到墙角水缸边,蹲身躲起。这样的话,男子要过来抓人,多少有些障碍,可以拖延时间。   紫衣女子看向二十。   如此惊乱的场景,这女子躲得十分迅速。虽然满脸惊慌,可是比起甄妧妧,已经够冷静了。   “二十姑娘。”杨桃追了过来。她和紫衣女子同时攻向男子。   男子向上一跃。   紫衣女子跟着跃起。   杨桃没有追。她到了二十的面前。比起杀敌,二十的安全才是杨桃的首要任务。   直到紫衣女子手臂受伤,杨桃才加入战局。   二十这时才知,原来杨桃也习武。   紫衣女子逮着空档,利剑戳中男子右肩。   男子左手多了一把小匕首,横臂一扫,划过她的右腰。   她偏了身子,这一刀刺得不深。她沉住气,举剑向男子。   男子想逃,犹豫的一刻,被杨桃擒住了双手。   杨桃踢他一脚跪下,冷声质问:“你是什么人?”   男子面无表情地说:“杀手。”   杨桃再问:“受何人所托?”   男子答:“江湖规矩,无可奉告。”   杨桃狠狠地向他的左脸挥了一拳。   甄妧妧走出来,抖身子说:“他……说了我名字……想杀……”   男子说:“招摇撞骗,死有余辜。活不过雅戏赛。”   杨桃正想问多几句。   男子嘴角渗血,头歪下了。   杨桃大骇。她是暗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随身携带毒药。任务失败,回去一样是死,服毒反而不受折磨。   她丢下男子,赶紧走到二十身边,扶住她,“二十姑娘,没事吧?”   二十低下眼,没有再去看男子的尸体。   甄妧妧哪里见过死人,今日这一劫,三魂七魄都吓走了,她恐惧地跌在地上。   杨桃问:“你可知,为何要杀你?”   “雅戏赛……招摇撞骗……”甄妧妧连连摆手,“这不关我的事……”她惨白一脸,索性全招了:“我不是和前皇后一个家乡的,我没去过舞长县,我家乡不在西埠关,我更不姓甄。是戏班主说……他说我长得与前皇后很像,才喊我进来唱戏。我没见过前皇后的雕像,我自小无家可归,凭唱戏维生,我就是图一口饭吃……”   紫衣女子背起包袱,就要走人。   甄妧妧爬了爬,“你……上医馆治治吧。”   “医馆在哪?”紫衣女子问。   二十看一眼,这才认出,原来紫衣女子是南喜庙解签的那人。   李琢石转头,对上了二十的视线,她皱下眉:“是你。”   ——   这天的事,让二公子的温柔烟消云散了。   他和杨桃说:“回京自己去领罚。”   “是。”杨桃退下。   寸奔回来,和杨桃迎面而过。   她没有表情地向他行礼:“寸奔公子。”   寸奔平静地回应:“嗯。”   他进了房。“二公子。”   “寸奔。”慕锦坐在太师椅,惬意地问:“你要暗杀,当是如何?”   “月黑风高,一刀毙命。”寸奔杀采花大盗便是如此。   “那个死了的杀手。”慕锦说:“暗杀甄妧妧易如反掌,却没有选在甄妧妧落单的时候。”   一个杀手,留下满满的破绽。没有道德操守。   寸奔讲起自己所闻:“杀手是另一戏班子派来的。戏班子有一中年人坦白,是他请的江湖杀手。他解释,杀手急于拿钱,觉得甄妧妧是一介女流,想杀就杀。”   杀手的言行举止,正说明他不是一个老练的杀手。与寸奔的描述相符。   慕锦不信。看向窗外的竹林,盯在竹根处。“杀手的尸体是如何处理的?”   “尸体被义庄的人拉走了。我去了义庄的停尸房,没有见到如杨桃所述,服毒自杀的尸体。”翻查尸体,寸奔说得轻描淡写。   “有些蹊跷。”慕锦问:“那个路过的女子,李什么的,是何底细?”   “自称李石,京城李氏染坊的五小姐。”   “何时离京?何时抵达这里?”   “昨日从京城乘船,今日午时到的向阳城。”   向阳城离京城不远,比岭洲更近。慕锦为了看戏,走的返程。   “查查她。怎就那么刚好,去了一条无人经过的巷路。杀手的手法,像为了故意让谁英雄救美。”慕锦又想,他今日怎么就那么听那女人的话,没有跟上她。有他在,哪轮得到别人救美。   “是。”   “从暗卫调人过来,找找尸体去了哪里。”慕锦低眼看着锋利的扇尖,说:“死不见尸,恐防有诈。” 第45章   “太子殿下,暗卫的尸体已经处理了。”在东宫,朱文栋议事只在太子的书房。   “嗯。”萧展又在椅子上假寐。昨夜李琢石不在,身边没捞住人,他睡不安稳。   “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   萧展睁开了眼睛,“嗯?”   “原本已经定了一个暗卫过去,为何突然又换这一个?他受过重伤,经脉俱损,活不过这个冬天。强行接脉,再去暗杀,身手不灵活,又容易留下线索。”朱文栋不得不在其他戏班子安排一位买凶人。   “是冒险了,换做平时,我肯定不会派这样的人过去。但——”萧展坐直身子,“琢石心善,不想伤及无辜。换一个将死之人去送死,她良心上比较过得去。”   “是。”又是因为李琢石。朱文栋心有怨忿,面上不露声色。   “甄妧妧不过是普通女子,派一个武功高强的暗卫杀她,反而疑心。”萧展起身,“就当是请的不高明杀手,反正死无对证了。”   “是。”朱文栋想了想,再问:“太子殿下,甄妧妧杀还是不杀?”   “琢石为她求情,不杀了。”萧展顿了顿,看向宫殿飞檐。“妇人之仁。”   这一句,不知是说李琢石,还是说他自己。   ——   第二日。   二十问慕锦要钱,给众姑娘一一买了小礼。   回程,遇上了李琢石。   李琢石的伤势已经无碍,住在客栈修养。   甄妧妧将她视为救命恩人,这天过来陪她去医馆换药。甄妧妧说:“大夫说,再换两天药,伤处就可以愈合了。只是……不知会不会留疤。”   “没事,我自幼习武,这是小伤。”李琢石换上了裙装,削弱了眉宇的浩气。   对练武的女子,二十非常敬仰。这两日,二十见杨桃的眼神也是闪亮亮的。   杨桃担心,二十姑娘的眼睛再亮几天,自己就不是领罚那么简单了。   寸奔和杨桃的潇洒英姿,二十都已见过。   而二公子的,二十只在灵鹿山那回,看他花拳绣腿了一番。   “过两天,我就离开向阳城了。”甄妧妧又说:“那事以后……戏班主说不去雅戏赛了。这两日将新戏唱完。二十姑娘,你过来听听吧。李姑娘也去。”   二十答应了。在向阳城,不是听书,便是听戏。二公子不知何时才启程,她就用听戏打发时间了。   甄妧妧在台上唱戏。   二十和李琢石坐在台下。   杨桃立在一丈外。双目炯炯,四处观察。   这回,甄妧妧演了书生小姐的故事,男女情戏百转千回。   演到一半,李琢石捂了捂腰间的伤。   二十连忙挽她一下。   二人本坐得有些距离,这一挽就坐一起了。   “谢谢。”李琢石微笑。   二十乍看觉得,李琢石不大理人,接近了知道,英气姑娘比傲气二公子亲切多了。   台上的戏码,二十这几日听了不少。男的不爱女的,或是女的不爱男的。总而言之,这些戏要唱下去,得有一方不喜欢另一方。这要是两厢情愿了,便到了大结局。   今日甄妧妧演的这出戏。男方另有心上人,女方嫁了过去,日日郁郁寡欢。甄妧妧凄苦唱:“郎心如铁。”   李琢石呢喃一声:“郎心如铁。”   二十点了点头。这么说,二公子就是铁锤。   李琢石忽地问:“这出戏,结局如何?”   二十不知。若是小十,大约能自己编几个结局。   李琢石说:“我没听姑娘开口说过话……”   二十指指自己的嗓子,摆手。   “是受伤了吗?”   二十笑笑。算是吧。   李琢石又问:“如何伤的?外伤还是内伤?我认识一位大夫,我曾经伤及脏腑,就是他给救回来的。”   二十还是笑,摇头。   静了一会儿。   戏中,甄妧妧黯然伤神。   李琢石忽然笑了,“有时候觉得自己是那戏中人。戏中人多愁善感,惹人怜惜。”她笑意淡了,“自己哭的时候,连温暖的角落都找不到。”那座孤冷的东宫,没有一个角落是暖的。哪怕萧展温热的胸膛。   二十见李琢石有些怆然,心有不忍,握了握她的手。   李琢石泛有愁思,英气淡了许多。“姑娘,你可曾有喜欢的人?”   应该没有。二十亲近的男人只有二公子。   二公子脾性糟糕。花苑和掩日楼多少美姑娘,没一个喜欢他的。大家贪金银首饰,就是不贪二公子的心意。或有贪过的,早已幡然醒悟。二公子没有心,没有情。   自己要收获这样一个男子的心,前路坎坷。   二十摇了头。   李琢石讶然,“姑娘不是贵公子的小妾?听甄姑娘说,你家公子生得十分俊俏。”   二公子再俊俏,也是个铁锤。二十点了点尾指。   李琢石看不懂。   二十点了五个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尾指过后,隔空又再点了一下。   李琢石仍然不懂。她猜测:“姑娘在公子府上无名无份?”   二十赶紧点头。何止无名无份,二公子心情坏了,还会把她丢去喂鱼。   “姑娘在他身边快乐吗?”   二十不作回答。她在二公子身边学会了苦中作乐。表面上听话,心中狠狠诋毁之。   戏台上,哭求书生的千金梨花带雨。   “姑娘无奈。”李琢石说:“我从小觉得,哪有女子不如男,努力想要证明自己。到了现在,我仍然不如男子。”   李琢石的神色太悲伤了。二十又去握握她的手。   “我发现,不被情爱所困的女子,才能海阔天空,天高地远。”李琢石看向二十,“姑娘,我真羡慕你。”   二十指指自己,一脸惊讶。她只是个依附男人而活的小女子罢了。她才羡慕李琢石,能文能武,遨游四方。   “你在贵公子面前,也能守住自己的一颗心。”李琢石拭了拭眼角的湿润,说:“见到你,我希望可以成为你。”   原来……不懂情爱也能被人艳羡。   李琢石看一眼侧后方的杨桃,低声问:“你既然不喜欢那位公子,可曾想过离开?”   二十沮丧地摇头。   李琢石笑了笑,“我盼天下女子有自由的珍贵,不被风退,不被雨击。因为……我这样的女人太惨了。不希望别人步上我的后尘。”   二十想,或许又是一段如戏里一样的苦恋吧。   李琢石声音更轻:“姑娘若想新生,我有办法送你走。你有一颗自由的心。自由,才能舍得。”   二十怔了下。   “我走南闯北遇过不少姑娘。”李琢石递过来一块玉佩,“许多的,要么被男子伤害,要么被自己伤害。我住京城南锗巷十八号,你日后想离开,可以拿这块玉佩找我。我一定给你安排,我不怕大户公子。”   二十感激,但没有接。   李琢石放在了二十的手心,转眼看着戏台,说:“我没给你讲我的故事。我喜欢的男人……心里的是我姑姑。”   二十又怔住。   “辈分是我姑姑,其实就大了我五岁。我和姑姑……长得有些像。”   之后,李琢石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落幕。她恢复了利落的眉目,“我正在学习舍得。舍得的那日,我也自由了。”   ——   李琢石不停说起“自由”,勾起了二十的向往。   自由了,可以说话,可以欢笑。   李琢石在南喜庙里,问的是官运,可见她有官场的背景。   才这么一想,二十就沮丧起来。再大的官,也扛不住四皇子的追杀吧。   正这么想着,身后响起了四皇子的声音:“在这傻站什么?”   二十转身,背起了手。   “什么东西?”慕锦早见到了,环住她,一手绕到她的背后,抢过玉佩。   刚摸到,慕锦眉眼弯弯,莫非是她买来送他的小东西?   仔细一看,这是一块上好的白羊暖玉。   不是她买得起的。   慕锦的笑意顿时变浅。   这女人买了一堆东西送他的侍妾,就是没有他的份。但是,骄傲的二公子不稀罕她的小礼。   “谁送的?”慕锦懒得再装温柔,恢复了上扬的啸傲。   二十比划:“救人的李姑娘送的。”   “女人之间送什么玉佩?”   二十抱起他。听戏几日,她有样学样,施展起美人计,二公子要想生气了,就这样撒娇蹭蹭他。   果然,蹭得慕锦舒服了,他把玉佩还给了二十,说:“李石身份不明,别跟她接近。”   京城确有一李氏五小姐,可是民间传她足不出户,长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   二十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慕锦当她默认了,问:“这几日,听戏听得如何?”   她比划:“全部戏班子走遍了。”   “那换下一个地方。除了听戏,你喜欢什么?”   二十继续比划:“我和李姑娘约好了,明日再去看甄姑娘的戏。甄姑娘演完这一出,就要走了。”   “你对女人这么上心?”慕锦想想不对,二十与掩日楼的姑娘情深意切。戏班子的甄妧妧,又加上李什么,没几天就熟络起来。   他一个天天与她睡一张床上的主子,反而讨不到她一个好脸色。   慕锦把二十强搂在怀中,“罚你晚上两回。”   二十学乖了,腻在他胸膛。这晚把二公子伺候得服服帖帖。   慕锦喘在她耳畔。   迷乱中,分不清是谁中了谁的美人计。   二十和慕锦相拥而眠。临睡想起情伤难释的李琢石。   二十暗叹,自己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可以保命就谢天谢地了。   她再不识货,也知道那块玉佩是宝物。   明天还回去吧。   不过,二公子无情无心,她又不是倾国美人。他何时才会爱上她?爱上了又能宠她到几时?   倘若,他将来给她讲更大的秘密,讲完又翻脸不认人……   自由……在二十的心中落了根。   ——   二十没有将玉佩还给李琢石。   不是二十不想还,而是她的玉佩被抢走了。   早上,她坐在窗旁,学起小六,一手托腮仰望。另一手捻着那枚玉佩,她低头看几眼,再眺望高空。   慕锦进来见的就是这副情景。他如何折磨她,她也不曾露出这般思量。   一个玉佩竟然勾起了女儿家一样的愁云。   二公子期盼已久的救美被抢了,李什么又给他女人送玉佩。听杨桃说,李什么穿得跟男人一样,怕不是有男性癖好。   慕锦生起心火,一把抢过二十的玉佩。“不就一块白羊暖玉。”他二指夹住,“你想要,我给你十个二十个。”   二十要抢回来。   他举得高高的,“抢不到,你抢不到。”   怎的有男人这样欺负矮个子女人的?二十伸手,跳着去抓他的手。他人高胳膊长,她使劲蹦也蹦不上去。真是气死她了。嘴上喊不出口,只能心里说,谁要他的十个二十个,他送的又不能助她逃跑。   二十差点绷不住脸色了,跑床上蒙起被子,狠狠地捶打。   才说好,要平静。可这般恶劣的男人,谁能忍得住不生气的。   发泄完了,二十扔掉被子,整理头发,再扶扶玉簪。   平顺呼吸,她是淡然处之的徐阿蛮。   慕锦到了跟前。   第一次,她觉得男人长这么高,实在讨厌。   不过,他手已经放下了。   她逮住机会,迅速地抓他的手。   他比她更快地抬起,“这是我的了。”   这是李姑娘送她的,怎成他的了?二十又想蒙被子。   “你是我的女人,只有接受我送的东西。”慕锦说:“那个李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谁知道底子里究竟是什么。八成是男扮女装的登徒子。”   天蓝得跟湖水一样,竹子绿得如同小六喜欢的翡翠。不能为了二公子,让自己和这样美好的世间置气。   慕锦收起玉佩,“走,吃早饭。” 第46章   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   二十坐着不动。   慕锦说:“我数一二三,起来吃饭。”   他数他的。她看着窗外美景。   慕锦连一二三也懒得数了,低身抱住她的腰,把她提了起来。   二十吓一跳,扭腰甩了甩,小腿翘起乱晃,也没甩掉。   “让你不吃饭?不吃饭的人就像你这样,跟小猫一点重,轻轻就把你拎起来了。”慕锦抱着她转了一个圈。   二十双脚凌空,慌得双手环住他的肩膀。然后,她伸手探进他的衣襟。刚才他好像把玉佩藏这里了。   “你动什么动?昨晚上不够?”话虽这么说,慕二公子任由她占他的便宜。   二十探了一阵,没有找到玉佩,就这么被抱出了房间。她挣扎想下来,捶了他几拳。   他不放手,“你很久没有给我捶背了,我想念得很。”   二公子真是越来越无耻了。   才到转角,撞见了寸奔和杨桃。   主子如此嬉戏,两人没有一丝尴尬。双双面无表情:“二公子,二十姑娘。”   慕锦笑着放二十着地。   二十低头,丢大脸了。全是二公子害的。   ——   吃完了,二十心有闷气。回房捶被子去了。   慕锦和寸奔、杨桃留在房中。   “二公子,向阳城钱庄的管事回报,没有找到杀手尸体。义庄的人说,尸体拉回去没多久就不见了。”   调遣京城护卫,一来一回耗费时间,寸奔联系了慕家在向阳城的钱庄。管事一听二公子命令,立即派人打听。   “不见了就证明了有诈。”慕锦问:“李石的身份,京城回消息了没?”   寸奔答:“还没有。”   “杨桃。”慕锦问:“昨天听戏,李石有没有说什么?”   “她讲起自己的故事,是一场苦恋。以及对世间女子的厚望。”杨桃回忆:不过,李石给二十姑娘送玉佩时,话语含在齿间,说得十分模糊。怕她发现我在窃听,我没有上前。我注意了二十姑娘的手势,二十姑娘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至于喜不喜欢主子,这是二十姑娘的自由。杨桃也就没报这事。   “你跟着。别跟太紧,就装作一个普通的丫鬟。”说完,慕锦挥挥手。   “是。”杨桃出去了。   静了一会儿,寸奔说:“二公子,李石接近二十姑娘,是另有企图。”   “嗯。”慕锦想的不是企图,而是其他。“李石要接近我的女人,有的是其他方法,为何要冒险派杀手过来?”   寸奔知道主子有答案,没有出声。   “那天发生的事,其实是两件事。暗杀甄妧妧是其一。凭甄妧妧的样貌,在雅戏赛应该声名鹊起,以后传到京城,传到宫中。若是皇上知道有神似前皇后的女子,就会招进宫。”慕锦越说越冷:“为了杜绝后患,萧展一定会杀了让皇上感兴趣的平民。可是现在,甄妧妧吓得不去雅戏赛了,也不敢再扮前皇后。传不到宫里,就无法威胁到皇后。因此,甄妧妧不必死了。李石的出现,是另一件事,冲我女人来的。”   “只是不知何人,将两件事牵在了一起。牺牲了一个暗卫,却保住了甄妧妧。”寸奔说:“二公子,若对方有备而来,杨桃一人恐怕难以胜任。需要加派护卫保护二十姑娘吗?”   “不。”慕锦摆手,“李石救人,说明她并不需要取人性命。现在皇上与萧展斗得激烈,杀手和李石大约是萧展设的局。我们要谨慎行事,免得卷入皇室纷争。那探子进府多久了?”   “有十几日了。”   慕锦笑笑,“萧展居然还没对我放下戒心。”   “属下觉得,太子紧追不放,或许有所发现。”   “儿时,师傅给我做过推骨术,我长得既不像皇上,也不像娘亲。无人认得我。倘若,萧展知道我是四皇子,以他的谨慎,一定会亲自前来确认。他只是派手下过来,说明我对他没有足够的威胁。”慕锦说:“无论他如何试探,始终要让他相信,我只是慕二公子。所以,该玩的玩,该乐的乐。向阳城逛得差不多了,明日去平山。”   “是。”   ——   二十和李琢石又去听戏。   见了面,二人落座。   李琢石仔细打量二十,说:“昨日才知,你住的那座别院,是京城大名鼎鼎的慕老爷友人的。”   这些事,二十不清楚。二公子安排时不会和她解释。   李琢石轻声问:“那么,你的公子就是慕公子了?”   二十点头。   “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二十伸出二指。   “原来是二公子。”李琢石微笑,“我曾在京城目睹他的英姿。”   二十讶然。二公子还有“英姿”?   “以往听家父说,慕二公子品行不端……我们听信了小人言。”李琢石有些羞惭:“前一个月,慕二公子上灵鹿山为百姓剿匪。实不相瞒,我前两年行事鲁莽,狼狈地输给了山匪。我……万般钦佩他鲜衣怒马。那日的一列护卫,让我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家公子有枭雄气概,我的玉佩送得是多余了。”   二十那天经历了许多事,被二公子裹在红披风里了,没见过英姿的二公子。   一旁的杨桃竖起了耳朵。   李琢石看向杨桃,“丫鬟也武力高强,慕府真是藏龙卧虎。”   “回李姑娘。”杨桃说:“家父曾是国兵,我自幼习武,家父退役之后,承蒙二公子收留,我就当了丫鬟。”   李琢石点头:“我在京城听说,慕二公子收了一批国兵,当时觉得误传,没想到……”见到二十有些茫然,李琢石问,“二十姑娘,没见过那群国兵吗?剿匪那日,街上百姓传开了。”   二十摇摇头。四皇子肯定有护卫队。   李琢石观察二十的神色。二十的茫然是真的。莫非连近身侍妾都不知道那群护卫?可杨桃的功夫,不是普通国兵的身手,分明经过特殊训练,招招夺命,像是……杀手。   李琢石认同了萧展诡异的直觉。越是查不到护卫的藏身之处,慕锦越是可疑。   听戏完毕,二十让杨桃代为转述,明日将离开向阳城。   李琢石心里有了计量。杨桃在场,她不再说其他,道:“二十姑娘,他日有缘,自会再见。”   萍水相逢的几人,就此别过。   ——   夜晚,慕锦搂着二十,说起平山的传说。   二十迷糊,听了没几句睡过去了。   清晨,腹中有些不适,她悠悠转醒。   说是倒霉吧,明日就要远行,二十突然来了癸水。   又是幸运,二公子没有在她肚子播种。二公子爆发惊人,二十难免担心避子汤的药效,有时觉得是不是要多喝两碗三碗。   这下癸水来了,她安下心。   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以前顺顺当当的癸水,今日让她坠痛难受。二公子昨日说了,要在辰时出发,否则到平山就是半夜了。   二十在肚子上垫多了两条帕子,揉了揉就出门了。   从向阳城去平山,不走水路,换了一辆大马车。   二十始终不适,不时地抚抚肚子。   慕锦懒洋洋地靠在软垫,说:“你好久没有过来捶背了,过来。”   二十听话地捶背。   睡得晚,心情紧张,早上吃得少,几重压力之下。二十越来越难受,光坐着就腰酸腹痛。捶背的力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   慕锦睁开眼睛,“干嘛呢?早上让你吃,你不吃。才捶几下就没力气了?”   二十费劲地捶他。岂料阵痛袭来,她脸上血色顿失,嘴唇泛起青紫,眉头蹙成了麻花。   他察觉到不对劲,猛地抓起她的手,冰凉凉的。他坐起,“怎么了?”   二十坠痛不已,咬住了下唇。   慕锦整日在想各种手段,把这平平坦坦的脸蛋给撕开。这时见她不再板着一张脸,却不满意。他捧起她的脸颊,发现她沁出了冷汗。“不舒服?”   二十想板起脸,无奈疼痛逼她流露出了一丝脆弱。   “着凉了?”慕锦探向她的额头。   见她捂起肚子,他一把抱起她半躺,他伸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揉了揉。“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会不会那个李什么给下毒了。这念头一闪而过,慕锦也沁起了汗。   这也不好解释。二十摇摇头。脸色实在是惨,可怜兮兮的。   “寸奔,去医馆!”   “是。”寸奔扬起马鞭。   “杨桃!进来。”   “是。”杨桃急慌慌地进来。   “有没有帕子,给她擦擦汗。”慕锦抚过二十的脸,“说话,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喊疼么。”   杨桃有经验。见二公子捂着二十的肚子,问:“二十姑娘是那里痛吗?”   二十点了点头。她身强体健,以前癸水从来不疼。这月恐怕是被二公子折磨成这般痛苦的。   杨桃说:“二公子,我来照顾就好。”   慕锦看着二十惨白的脸,“那痛是指哪痛?”   杨桃噎住了。   大霁有言,癸水是阴水,于男子不吉。尤其这些尊贵的主子,那更是见不得的。杨桃不知如何说好。   既然杨桃知道病因,可见不是被下毒。慕锦缓和过来,问:“你们打什么哑谜?”   二十缩了身子。二公子平时看着挺聪明的,关键时候却回不着神。他的大掌抚起她的肚子,是比她自己抚更舒服。但这是女儿家的私事,哪能轻易告知。   他面不红气不喘,命令:“杨桃,说。”   杨桃微微脸红,直言说:“二公子,二十姑娘是癸水来了。”   “哦。”慕锦神色自若,“出去吧。”   杨桃听令。   二十想,二公子这下要放开她了吧。他却没有,大掌将她的腹部捂得更紧。她感觉有一股暖流从他的掌心传来。   慕锦搂紧了二十,轻声一句:“你也有疼的时候。”她不是中毒,他放心了。   二十扁扁嘴。   “休息吧,不是说要休息。”慕锦笑了下:“眼睛瞪那么大,没见过美男子啊。”   二十赶紧闭上了眼。说来也是奇怪,自从他大掌将源源不断的热度传给她,她确实舒服许多,冷汗止住了,抽搐般的疼痛缓了过来。   “我娘亲也有这毛病。以前用巨石暖玉烘着就没事了。”他没有暖玉,唯有运用内功,给她渡了渡气。   二十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淡然、平静了,无力地倚着二公子,休息养神。   就在这时,慕锦觉得,有一位姑娘知道他的身世,也不是坏事。   在姑娘面前,他才能说起他的娘亲。寸奔再忠心,慕锦也不会跑去跟他絮叨自己的童年。   偶尔,二十纤细的身子,会和慕锦记忆中的娘亲重叠。明明长相不一样,可是她调皮时,她冷静时,她胆大时,给他一种怀念的感觉。   譬如现在,她疼得冷汗直冒。   慕锦忆起,儿时的娘亲同样有过这般痛苦。   他的娘亲,原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临盆在即,在御花园摔了一跤,险些胎死腹中。   难产大出血,她的身子日渐衰败。他当上了太子,她更加心事重重。她走之前的那两年,每个月要疼上一回。只有他陪在娘亲身边,为她抱玉烘暖。   他小时候不懂,为何娘亲痛苦时,皇上从来不出现。   长大了方知,皇上是九五之尊,阳爻称九,乾卦六爻,至刚至阳。女子癸水是阴水,颇有忌讳。   去他个阴水。   慕锦从来不和人讲自己的童年。于是,慕老爷对外宣称慕锦失忆了。   久而久之,慕锦觉得真的失忆了。儿时的片段,再也想不起来。   唯有某个瞬间。二十的身影会挑动他深藏的记忆。告诉他,那些过去从未离他远去。   “你一定不能背叛我。”慕锦抱紧了二十。 第47章   马车返程,慕锦到了医馆。   大夫给二十仔细把脉,说:“姑娘体质不弱,但寒湿凝滞。是不是膳食寒凉?”   慕锦正想,膳食都一样。   杨桃机敏地想起一事,上前说:“大夫,我家姑娘近日有喝避子汤。”她递了药方过去。   大夫接过,看一眼。“避子汤性味偏凉,偶尔饮之无碍。不宜长期食用。”   “谢谢大夫。”慕锦横腰抱起了二十。   四人回了别院。   二十躺在床上,半梦半醒。   中途,杨桃熬了大夫开的止疼药方。   慕锦扶着二十,亲手喂她。   二公子终于有让她舒心的时候了。她伸手将他抱住。   “怎么这么乖?这么乖都不是你。”话虽如此说,慕锦十分享受她的拥抱。他给她拨了拨头发,“宫中有一秘术,皇上宠幸妃子后,由宫女为妃子推拿,泄其龙种。”   二十蹭蹭他的胸膛。   慕锦说:“以后少喝避子汤。”   她点头。也许是迷糊了,她竟然听得二公子像在怜惜她。   ——   “琢石未归。”萧展瞥目高空,“这座东宫孤迥寂寥。”   清流不敢应声,因为只有主子可以说宫殿寂寥。   这时,门外一人传话:“太子殿下,朱文栋求见。”   “让他进来。”萧展回到了书房。   “臣参见太子殿下。”朱文栋行礼。   萧展问:“琢石何时回来?”   “臣不知。”朱文栋不关心李琢石的去向。   太子赐她太子妃的身份,是因为觉得她可用。萧展的心腹没有将李琢石视为真正的太子妃。   奴才听令主子,李琢石的这般处境,某些程度上可以说是萧展默许的。萧展开口:“今日来,所为何事?”   “回太子殿下,上鼎城的探子回来了。”   “说。”   “林季同无父无母,是一个孤儿。大约七岁或是八岁,被城里一个性情古怪的林大夫捡到,跟在林大夫身边学习医术。易经八卦也是林大夫所授。”朱文栋说:“林季同是早产儿,体质孱弱,有气喘,时不时咳嗽。性子乐善好施,常给当地穷人义诊。”   “性格古怪?”萧展回忆:“我曾听皇上讲,他到上鼎城求医时,也是遇到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大夫。大夫和前皇后有交情,这才答应为皇上医治。”   朱文栋表情严肃:“太子殿下,林大夫名为林意致,和皇上遇到的大夫,会不会是同一人?”   “是的话,太巧了。”萧展若有所思:“上次你说,慕二公子也因体弱去上鼎城求医?”   “正是。”   “那时,慕二公子什么年纪?”   “约莫八岁。与林季同到上鼎城的时间一样。”   “寻的哪名大夫?”   “林意致在当地是出了名的神医。慕老爷千里寻医,寻的正是神医。”   “林季同,慕二公子,同是早产体弱,同是八岁上下,同是一个大夫医治。”萧展缓缓地说:“唯一不同的是,一个至今气喘,一个活蹦乱跳。”   何止活蹦乱跳,听朱文栋的形容,慕二公子没有半分体弱的样子。   萧展闭了闭眼,觉得心悸胸闷。巧合重叠太多,多到他不得不生疑。他挥挥手,“先退下吧。”   “是。”朱文栋离去。   萧展揉揉眉心,接着去了皇后宫殿请安。再问起西埠关一役,为皇上医治的大夫是谁。   “那大夫名叫林意致,是甄皇后的旧友。皇上伤愈即下令,林意致一生不得离开上鼎城。”说到这里,皇后拂拂右肩,问:“怎的问起这事?”   萧展说:“今日想起琢石负伤,有些担心。改日带她去一回上鼎城。”   “林意致没有医德,常常见死不救。除了听甄皇后几句,其他人的话都听不进。”说到这里,皇后忽地笑了。“林意致医术高明又有何用?救不回甄皇后。那女人摔一跤就把身子摔破了。”   萧展笑了下,没说话,不一会儿离开了。   日光倾泻,长长的连廊幽雅宁静。萧展没有感觉温暖,反而跟扑进一场冰雨似的,嘴角狠狠撇低。   回到书房,他坐着抚额。   林意致、慕锦、林季同,诸多巧合?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慕锦和林季同求医那时,宫里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在大火中丧生。   四皇子死得面目全非。   萧展想,面目全非,意即,无法鉴别尸体是不是四皇子。   巧合得很。对前皇后俯首帖耳的林意致,医治了两个和四皇子一样年龄的男孩。其中一个焰如烈日。有一支神秘的精锐护卫。   这嚣张的性情……岂不是像极了四皇子?   萧展身子前倾,猛地扶住了椅子,掌心深深陷进椅子雕刻的龙纹上。   好一会儿,他才觉得疼了,用另一手揉着这手的掌心。   萧展仰望宫殿橑檐:“清流,琢石仍在向阳城?”   “回太子殿下,是的。”   “我也去向阳城听听戏。”萧展想笑,牵动嘴角,却弯不起来。   ——   第二日。   客栈见到萧展,李琢石十分讶然。慕锦再可疑,不过一商人,何至于太子离宫。   萧展拉过她的手,说:“对慕锦,我无法卸下心防。处处有巧合,处处有存疑,处处没有真凭实据。”   李琢石问了一句,“太子殿下这几日睡得可好?”   萧展温和一笑:“你不在,睡不好。”   “太子殿下是疑心难眠。”他一天天的,除了算计还是算计,如何安睡。她想抽回手。   萧展抓得更紧,“若是从前,我大可挟持慕锦亲信或是动用官兵剿匪,擒拿林季同,逼问真相。可你不愿滥杀无辜,我只能暗中查探,耗时费力。事到如今,仅仅死了一名本就活不过今年的暗卫。”   她抬头看着他。   他似是情深万种,“琢石,遇见了你,我已经将一生的良心用尽。”   李琢石不说话,别扭地依在他身边。太久了,他这样伪装爱意太久了。四日前,她传书给他,告诉他,她受了伤。他未曾问过一句伤势。   萧展安静了一阵,问:“那名哑巴小妾是否蠢笨?”   “不。”李琢石推开了他,“她冷静沉着。”   “和慕锦关系如何?”   “无情无爱。她想离开慕府,但颇有顾虑。我希望助她一力。”   “有什么明显的弱点?”   “心地善良。”   萧展笑了,“你终于知道善良是弱点了。何时改正?”   李琢石看了他一眼,“她应该不知慕锦护卫的事,放过她吧。”   “放心,我不杀她。我想见见她。”萧展说:“慕锦疼爱她至今,可见有一定的信任。信任的建立是一生一世,摧毁仅需瞬间。只要我们敲开一下,断了这女人和慕锦之间的那一根线,她日后就能为我们所用。”   “若是他们之间牢不可破呢?”二十虽然没有爱意,可也不曾透露半点自家公子的私事。李琢石觉得,二十恐难被太子所用。   “不会的。”萧展从来不相信牢不可破的关系,包括他和他的父皇、母后。他一路走来,唯一不怀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太子如何断定?”   萧展笑了,没有回答。拉过李琢石,搂住不放。   皇上多疑,皇子多疑。生在那一座宫殿的人,哪个不是时刻提一颗心在走。御花园那座荷花池,历年来沉淀了多少连名字都早已被忘记的宫女太监。   慕锦一定生性多疑。因为,他是萧展的兄弟。   ——   昨日,二十躺了一天,舒服多了。这天下午,她又出去听戏。   临出门前,慕锦拉住了她,逗她说:“不邀我听戏?”   二十勇敢地摇头。她自省,这是恃宠而骄了吧。   这宠爱正是慕二公子给的。他捏一下她的小脸蛋,“去吧。”   她转身要走。   他再拉住,托起她的下颚,逼她抬头。他细看她的眉眼,就是和以前一样的。但……“你上了什么养颜粉?”   二十摸摸脸,比划:“和以前一样。”   “哦,去吧。”   她和杨桃出了门。   慕锦看着二十柔细的背影。   所有无法和慕二公子媲美的女子,在他眼里,都叫平庸之色。可是,怎这阵子见她,越来越漂亮了,眉目清秀可人,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情。他有时看着,移不走眼睛。连在床上,偶尔也想将她脸上的绢帕拿开,仔细看看她为他愉悦的样子。   或许是眼力疲乏了。回去要上掩日楼见几个大美人儿,养养眼。   寸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慕锦身后,“二公子,京城传消息,太子离京,到了向阳城。”   “知道了。”慕锦看着二十身影消失的雕花园门,“这是最后一次给她机会。如若背叛……”“杀无赦”三个字哽在喉间。   “是。”可这机会太冒险。寸奔后半句话也哽在喉间。   ——   二十这回去了茶楼听书。   未曾想,有朝一日,她过上了听书看戏这般富贵人的生活。   说书人醒木一拍:“书接上文。上回书说道,采花大盗好色成性,无名剑客替天行道。二人大战了三百回合。”   原来,寸奔的故事已经编成了戏。二十听得入神。   “二十姑娘。”一声叫唤让她回神。   李琢石今日穿回了比甲,少了女儿家的娇气,飒然生风。“你昨日不是去平山了?”   “回李姑娘。”杨桃解释说:“临时有事耽搁了。”   二十笑了下,转眼见到李琢石身后的萧展。   萧展款款眼神先是落在李琢石身上,再转至二十。原来慕二公子喜好这般清秀佳人。   李琢石给双方做了介绍。四人坐在一桌听戏。   出门前,寸奔叮嘱过杨桃,“记住,寸步不离二十姑娘。”   杨桃谨慎,时刻留意萧展和李琢石。   李琢石说起评书故事,二十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要么浅笑。   萧展说话了:“我学过基本的手语。姑娘若想要聊天,可用手语。”   二十略惊讶,比划说:“公子因何学手语?”   萧展蹙起了眉,“姑娘的手语哪里学的?和常用的不一样。”   二十明白了,这些手势恐怕是二公子杜撰的。也就是说,其他人看不懂,她只能和他交谈。这是二公子做得出的事。二十懒得计较了。   相互手语不同,聊天也就作罢。   席间,有一黑衣男子神色匆匆。   二十见他背上一柄长剑,正猜是否江湖人士。   他到了跟前,弯腰在萧展耳旁低唤:“太子殿下——”   萧展冷眉一横。   男子立即改口:“公子。”   已经晚了,二十听见了。她吓得赶紧低头。她和萧展相邻,男子正是站在二人中间。坐对面的杨桃没有听见这声低唤。   苦了二十。这些大人物怎么回事?一个个说话不分场合的。太子……那不就是四皇子的兄弟?这等身份被她知道,不会又要灭口吧。   “姑娘是不是听见了?”萧展倾身,在二十耳畔问。   她一脸无辜,装作没听见。   “别装傻。”他笑得莫测高深。“我们要借一步说话了。”   二十别无他法,只得和他借了一步。   听完说书,四人到了客栈。   二十无奈听到了萧展的身份,她不想连累杨桃,让杨桃候在院外。   二十跟着萧展和李琢石进去房间。   门关上了,她战战兢兢地跪下。萧展“太子”之名不知真假,万一是真的,她有十条命也不够死。   二公子虽是四皇子,却无官家权势。太子比二公子危险百倍。   萧展先是和善一笑:“我到此是奉旨微服私访,只要你隐瞒我的身份,我不会伤你。”他拿出一枚龙纹金牌。   二十知道,金龙是皇室象征。她连连点头。一定隐瞒,一定隐瞒。只是……二公子那里,说或是不说。   “倘若你泄密我的身份,便是违抗圣旨,株连族人。”萧展语气骤冷:“你家住哪里,我一查便知。”   二十磕头。一定不说,二公子也不说。   “听琢石说,你想离开你家公子。”萧展又变得和善,“如果你保密,我就助你离开。”   二十脸色煞白,连忙摇头,她二指做出走路的手势,再用另一手扣住,表示自己不愿走。   李琢石以为二十畏惧太子威严,和声说:“二十姑娘不必害怕,太子让你走,十个慕家也拦不住你。”   二十赶紧摇头。慕家是拦不住,可二公子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我是可怜你,一个小女人被困在贵公子身边,无名无份。”萧展眉目泛冷:“莫不是,姑娘认为我堂堂太子,怕你家公子不成?”   二十又连连摇头。   离开,二公子不会放过她。   不走,又成了轻视太子威严。   她得罪了两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二十魂不守舍地回到别院。   杨桃将今日一事禀告慕锦。   慕锦当下脸色就黑了,走到二十门外,百般忍耐怒气,进了房间。   二十赶紧板起脸。   他轻问:“今日为何见陌生人,不带杨桃?”   二十比划说:“李姑娘和我说些悄悄话……”她觉得自己这借口太拙劣了。   果然,慕锦说:“杨桃亲眼看着你和李石、李石的男人一起进去。”   二十咬唇。太子说的株连族人,她惹不起。比惹二公子还惹不起。   慕锦拧起她的下巴,“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她摇摇头,比划:“二公子,我什么都没说。”   “李石身份可疑,让你别接近,你不听。现在居然关起门说话了。”   二十学着以前一样,想去蹭他。   慕锦闪过,“这招不灵了。你有癸水,伺候不了我。”他的手很冷,眼神更是凉薄,“你若是背叛我,我一定杀你。”   二十点头。她再也不敢恃宠而骄了。 第48章   “那我现在可以杀你了吗?”慕锦问。   二十猛地抬起了头。   慕锦敛起了所有的表情,眼珠子黑压压的,光一个眼神就扼紧她的心跳。   二十摇头,比划说:“二公子,我没有背叛你。”说着,她又想要下跪磕头。   慕锦及时伸出一脚,抵住了她的膝盖,”不是跟你说过,别动不动就下跪。”   二十弯着身子,不敢直立,长睫颤颤地抬眼。   二公子以前的杀气是张扬的。现在十分沉滞,隐藏得极深。   今日之事,说或不说,衡量得失在太子和二公子的权势上。她如果将太子的真实身份泄密,就是违抗圣旨。   先不说二公子会不会护她。就算是护,无论二公子曾有过如何尊贵的地位,如今只是一介草民,怎么斗得过太子。民不与官斗。太子说的是让她保密身份,没有其他条件,她只要不说,就是听话了。   她确实没有背叛二公子。   慕锦眉泛刀锋,盯着她,冷冷地问:“你今天和他们独自谈了什么?”   二十抿了抿唇,比划说:“二公子,我没有讲你的事。”   “你是不是至今都不知道,‘忠’这一个字如何写?”慕锦走上前,逼近她,“我说过,其他知情者是我的心腹,但你不是。你的忠心无法令我信服,我如何留你性命?”话和她讲过多少遍了,她怎么就还没有对他死心塌地。   两人距离过近,二十感觉到的不是以前搂抱的亲昵,而是步步逼人的严寒。   她的犹豫,慕锦怎会看不出。他萧冷的眼底烧不动怒火,只剩无尽的冰川。他另一手挥起,房门“砰”地关上。   二十吓了一跳,哀求地看他,比划说:“二公子,我真的没有背叛你。”   慕锦嗤笑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   二十委屈了。昨天夜里,二公子时不时抚抚她的肚子。她虽然半梦半醒,但浸染到一阵暖意。本以为,二公子可以让她放心了。   谁知,她刚在太子那里受了欺负,回来又得受二公子的气。   她走到今天这种境地,全是因为这些贵人们管不住嘴。她一个小丫鬟,都知道谨言慎行,守口如瓶。   这些贵人自己兜不住事,却一个个过来恐吓她,威胁她。那些话又不是她想听的,她以前当小丫鬟,日子再辛苦也踏踏实实。谁乐意成日伺候阴晴不定的男人。   可再委屈,受气也得自己憋紧。   二十咬咬牙,比划说:“二公子,对方也和你一样威胁我。我小命一条,不是死在你手上,就是死在他们手上。”她越说,那阵气越难憋:“我要是不跟你说,活不过明日。我要是跟你说了,被对方知道,也活不过明日。”她怎的就这么倒霉呢。   二十少有如此面容,似有无尽哀怨,万般无奈。和惊惶胆怯的可怜不一样,现在更像是诉苦。   他问:“他威胁你?”   二十点点头,比划说:“就跟你现在一样。”   慕锦冷笑:“哦,这是对我不满。”   她摇头,刚才鼓起的勇气又缩了回去。可怜巴巴地低着头。   他看到了她小巧的鼻尖,平和的细眉。“他威胁你什么?”   她比划:“和你一样,要杀我,还要杀我家人。”   “讲后半句就好了,可以省略前半句。”慕锦凉凉的调子。   二十心想,不就和二公子一样吗?威胁的手段、语气,如出一辙。   慕锦坐下了,指间把玩长扇。   她用余光偷瞄他。二公子似乎没有刚刚生气了。她走上前,想示忠。   他不耐一句:“别碰我。”   二十赶紧后退几步。   他更加不耐。他说别碰,没让她滚。她离这么远做什么,真是见着就来气。“过来。”   二十走上前。   慕锦质问:“你是谁的人?”   她比划说:“二公子的。”   “那你在外面受了威胁,应该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他们不就是看她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就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奴婢,才欺负她。   慕锦长呼一口气,隐忍暴躁。“你说你,一天到晚挖空心思想要对付我。跑到外边了,就笨得跟什么似的。”   二十怯生生地看他。   “再问你一次,你是谁的人?”   她再次比划说:“二公子的。”   “那你在外面被别人欺负了,是不是该找我告状?”   好像有些道理,二十点了点头。   “他怎么欺负你?”慕锦说:“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她看他一眼。   “不说的话,我立刻就把你的心挖出来。”慕锦的扇子抵住了她的心口。他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了也不让别人得到。   利器隔着衣服渗出冰凉。二十咽了咽口水。说实话,在二公子这里,死里逃生多了,她也不敢说了解二公子的脾性,她始终没有得到免死金牌。   “说还是不说?”慕锦的扇子往里用力,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心口有轻微的疼痛,她赶紧点头,比划说:“二公子,我告诉你。”   慕锦没有收回手,仍旧抵着她的心口,说:“贪生怕死。”   这不就是他拿捏她的弱点吗?她要是不怕死,她才懒得伺候他,早自绝登天了。她如实答:“李姑娘的公子有一个大身份,他威胁我万万不可不要泄密,否则,就要杀我。”   “什么大身份?”   “他是……是……”   慕锦又给扇子施力了,“是什么?”   太子和四皇子是兄弟,似有隔阂。二十不想牵连到更大的纷争里。得罪二公子,来来去去仍是平民生活,如若卷入皇室内斗,那是分分钟掉脑袋的事。   可是。   她忽然想到,太子出现,是一种不详的预感。万一是冲着二公子来的……倘若她不说,二公子恐怕会陷进被动局面。   于是,她立即卖了萧展。“他是太子。”   她站在了他这边。但这是为了保命,或者别的?慕锦没有把握。他看着她,问:“还有吗?”   二十摇头,比划说:“没有了,我不想听。是一不小心听到的。没办法。”她哀求他:“二公子,你千万别泄密,要是被太子知道了,轮不到你杀我,我已死在他面前了。”   这女人今天居然学会顶撞了。慕锦挑眉:“李石一看就意图不轨,你自己乐呵呵的,又收玉佩又听戏。你有这遭遇,不是活该吗?”   “可是,若是我见李姑娘就逃,岂不更令人生疑。二公子要隐瞒身世,应该是一如往常,佯装不知。我既然不知,自然就不知李姑娘来历不明,不知她意有所图。她来了我就见,不躲不避。否则,她一定以为我知道什么。”二十比划说:“二公子你知道李姑娘别有目的,为何不拦住我出去?你不也希望,我能自然地去见她,消除她的疑心。”   “你有时候很笨。有时候,又不那么笨。”慕锦收回了扇子,“不,你还是笨,太笨了。”   二十闷声不吭。   “笨死了。”慕锦捏起她的脸颊,“在外面被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到我这儿来告状。”居然就那么听萧展的话,连自己主子都想瞒。   慕锦看一眼她的腰间。这趟远行,她没有佩戴腰牌。他问:“你的腰牌排第几?”   二十比了手势:二十。   “别二十了。我给你刻一个新的,笨笨。”慕锦三指捻起她单薄的腮肉。“我的女人只用数字排号。这个笨笨是独一无二的。讲好听的,就是唯一。懂吗?笨笨。”   她讨好地握住他的手。   他捏得起劲,“以后再被别人欺负,知道怎么做吗?”   二十点头。不过,又比划说:“太子有权有势,我害怕。”   “怕什么怕。有权有势了不起吗?太子之位,那是我不要才轮到他。”慕锦顿了顿,“你说你是不是笨笨?”   二十瞄着他。她又从鬼门关回来了,二公子似乎不生气了。   “我发现了,你惹我生气,我就欺负你。欺负了气也消大半。”他看着她的脸。怎捏成歪脸也觉得她变好看了。“你是不是也发现了?”   二十摇摇头,她不知道。   慕锦又捏她的脸颊。“你不知道?”   她不敢摇头了。   “再问你知不知道?”   她只好点头。   “你终于知道了?”   她重重地点头。   “所以,你是想让我欺负你,才整天惹我生气,是不是?”慕锦另一只手也捏起她另一边脸颊,“是不是?”   二十两边脸颊鼓包包的,继续点头。   慕锦说:“一天到晚被你气。有你在,我折了多少年的寿。”   那是不是可以放她回家?她心里这么想,不敢问。   他忽地抱起她,一把丢到床上。   二十连忙摆手,她的癸水还没结束。   “我知道。”他按住她,跟着躺下,“你气死我了,罚你陪我睡一觉。”   她乖乖躺着。谢天谢地,又在二公子手里捡回一条命。   慕锦翻身压住她,看着她的眼睛,再问:“你真的没有和太子说不该说的话?”   二十点头。   “如果他再以死要挟呢?你会不会为了保命出卖我?”   她连连摇头。   “小骗子。”明知她屈服是因为怕死,日后一定是大患。他仍然留了她的命。他刚刚说她活该。或许,他才是活该。“抱着我睡。”   二十抱起了他。   慕锦说:“杀你的心,我一直都有。”   她心底泛凉,手上一软。   他将她的手放回他的腰上,“抱也不知道抱紧点。”   二十抱紧他,耳边听着他鸷狠狼戾的话。   “杀你的方式,我想过无数。”慕锦抚抚她的长发。   她闭上了眼,缩在他的怀里。   “让东西二财把你吃掉,是比较轻松的。”慕锦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然而嘴上出口的话却是:“倘若火烤。看你,细皮嫩肉的,烧起来一定有一股浓香的味道。撒上酱料,就当给东西二财添点美味。”   “我也想过,寸奔将你一剑封喉,让你走得痛痛快快,无忧无虑。可那终究解不了我的恨。给你喂毒、逼你上吊。哪一种方式死去,多少都带着惋惜。”慕锦说到最后,语气也是惋惜的。   二十僵直身子,一动不动。   慕锦掐起她的腰,“我想来想去,死在我的手里,才是你最终的归途。瞧瞧你这柳腰,我早就想拧断了。你这清瘦的手腕,还有这纤细的颈项。”他拨动二十颈背的头发,喃喃细语:“我闻到一阵不知什么样的香气,无法形容,可能是地狱的甜味。还有你这活灵活现的眼珠子,我想仔细钻研。”   二公子能不能别说话了。二十听得发怵。   “杀你的心,从来没有间断过。我有这么多让你惨死的方法,你却至今安然无恙,说明什么?”   她摇头。   慕锦叹气,“我心善。”   二十无言以对。   慕锦话题一转,“他只是告诉你他的身份,没有别的?”   二十摇了摇头。   “明天你去听一场戏。”   她现在不想听了,生怕又听到一些什么不该听的。只盼这些不可说的贵人们,能各自把各自的秘密藏好。   二十分了神,手上的拥抱变松了。   慕锦反过来抱住她。“笨笨,你怎么长得这么瘦?”   她不抱他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给忘了。”   她想要翻身,慕锦扣着不让。“叫什么来着?哦,阿蛮。”他用鼻子碰了碰她的脸颊。“徐阿蛮。”   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笨小蛮。”   二十:“……”   “小笨蛮。”   二十:“……”   ——   二十听了慕锦的话。第二日,又去茶楼听书。   李琢石住的客栈,就在茶楼附近。知道二十喜欢听戏、听书,她无事可做,也过来了。   萧展不爱这些唱戏的、说书的。无非是编故事。   尤其一些皇城秘史,讲得头头是道,其实都是捕风捉影,谣言惑众。但这座城除了听戏,没有其他景色。   何况,李琢石不在,他一人在客栈无所事事。   萧展想会会慕锦。   慕锦终日不出门。   萧展看了一眼二十。   二十知道他的身份以后,见到他就一脸畏怯。坐在他的旁边,她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低头喝茶时,鼻子都像要磕到茶杯里去了。   萧展问:“你家公子出来游玩,为何总让你一人出门?”   杨桃不知萧展的身份,见二十惊惶,杨桃跟着装作怯懦。她轻声说:“我们家公子这两日水土不服。先歇着了。”   二十点点头,下巴一不小心磕到了杯子上。   萧展再问:“主子不舒服,小妾不伺候?”何况,这女人昨日才吓破了胆,今日竟然还敢来听戏?   杨桃说:“姑娘也颇有不适,伺候不了。我们家公子赶我们出来。”   萧展细想杨桃的话,明白了。   阴水为不祥之物。有些主子若在病中,避讳癸水女子。   台上说书人,这日讲的是东周太子的艳史。醒木一拍,说书人说:“那晚,东周太子夜宿青楼,招人非议。青楼女子的姣好身段,将东周太子迷得七魂丢了三魄。”   邻桌有两男人,吃花生,喝小酒,听说书。兴起时,跟着摇头晃脑。   过了一会儿,男子甲忽然说:“说起东周太子夜宿青楼,我想起来。我们大霁太子的成年礼,不也是在青楼度过的。”   二十听到“太子”二字,不仅手抖,身子也微微晃了晃。   萧展眼色一暗,无声地端起茶杯。   男子乙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说:“咱们太子和东周太子不一样。素闻大霁太子温文尔雅,修身养性。宫里亲近的是太监。浮绒香嘛,京城第一大青楼。经验丰富的女子,教导教导生疏的太子。人之常情,常情。”   茶不好喝。萧展放下杯子,发出重重的一声“砰”。   说话的两名男子看他一眼,又继续聊二人的。   男子甲嘿嘿笑说:“大霁太子也是潇洒,去一回青楼,人尽皆知。却没将浮绒香给拆了。”   “太子气量大。”男子乙说。“读书人能跟咱们一般见识吗?”   “那是。”男子甲附和说:“太子心胸广。”   “京城传开了。”男子乙压低声音:“太子不近女色多年。终于成人了,抵不住妖艳女子的魅惑,食髓知味,大战了三百回合都不止。”   萧展手中的杯子“啪“地一下碎了。   二十偷偷瞄了瞄李琢石。   李琢石神色如常,像是在听台上的戏。嘴角浮一朵浅笑。   二十想,李姑娘上回说正在舍弃,或许已经舍弃一半了,于是听太子的成年礼,也无波无澜。   萧展凌冽地看向二十。   若是二十不知萧展是太子,这些仅是远在天边的皇城野史。可因为她知道萧展的身份,听到的便是眼前人的故事。   她表情再正常,他也觉得她是在讥笑。他寒声说:“听够了吗?”   二十连连点头,赶紧放下杯子。   李琢石平平淡淡:“这出太子的戏没讲完,听得好好的。”说的不知是东周太子的,还是大霁太子的。   萧展冷眼扫向二十。   二十仓皇地向萧展行了一个大礼,匆匆离去。她一路惊慌,有时回头张望,生怕萧展追上来。直到走进别院,关上了门。她才弯起了嘴角。   刚才太子黑脸的样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二十指尖捂嘴,藏不住笑。   二公子真是太坏了。   慕锦转过走廊,见到的便是窃笑不已的二十。   月季花下,如一只偷腥餍足的猫。   “笨笨。”慕锦笑了笑。   寸奔没听清,以为二公子叫的是“奔奔”,他头皮发麻,正想这声该不该回应,却见二公子盯着前方的二十。   幸好,二公子叫的这一声“奔奔”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第 11 章,太子第一次出镜,就是浮绒香传说中。 第49章   下午,慕锦终于出了别院。   “走,去集市。”话不多说,他拉起二十就走。   二十早逛过这里集市,也买齐了送掩日楼姑娘的小礼。   不过,二公子想去,二十便陪他去了。   慕锦不是这么想。他走遍大霁南北,二十不过一个居住府里的小丫头,见识不如他广。对着集市的心情,那肯定是新鲜好奇的。他在街头,指着一摊木偶,问:“想不想要?”   木偶栩栩如生,一个梳两小辫子的十来岁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可爱逗趣。这是二十听过的一场戏的机灵丫鬟。   但是,二十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于是,她摇了摇头。一抬眼,见二公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眨眼,看了看那个木偶,再看看二公子的脸色。   二公子不冷不热的。在他手里求生久了,二十尤其关注他的神色,不放过他脸上的起伏。   她猜测,二公子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   慕锦再问:“想不想要?”   二十点了点头。果然,她这一点头,二公子眉上悬着的利剑,就入了鞘,她松了一口气。   慕锦买下了那个木偶。他和摊主说,送到南巷别院。   摊主一见这公子出手大方,哈腰点头。再拿出另几个形态各异的木偶,“公子,瞧瞧这些。”   慕锦直接说,“一并送过去。”   摊主眉开眼笑。   慕锦昨日又研究了风月话本。话本有讲,女儿家喜爱小礼物。像这些他看不上的小玩意,大概是她喜欢的。   于是,到了第二摊、第三摊,二十被迫地点头再点头,看着二公子买了一个又一个木偶。红脸的,黑脸的,白脸的。   早知道二公子今日要买,前几天她就不逛了,将二公子给的金子偷偷藏好。,收为己用。   到了第四摊,二十比划说,“二公子,我有很多木偶了。”   “这才买了三个,怎么就很多了?”   “前几天,我和杨桃一起买了。”   慕锦有了印象。二十的东西放在房间的一个小箱子,他见过。知道是小玩意,他没多看。   她和杨桃逛了几天,买的东西不少,还都是问他要的钱。“买的有什么?”   二十比划说:“向阳城的招牌小玩意。木偶,戏服,还有面具。”   “买这么多,唱大戏用?我以后是不是不用来向阳城,只看你唱可以了。”   二十听二公子这阴阳怪气的口气,似乎又不高兴。但温柔的二公子说过,她想买什么便买什么,她要买一条街那也是可以的。柔情不过几日,二公子又恢复了本性。若是不让她买,现在带她出来这问那问,又是为何?   慕二公子的确不大爽快,问:“这么几天买的东西,有没有什么适合我的?”   慕家吃的用的,都是上等品。这些是平民集市的普通玩意,怎配得上二公子的身份?于是,二十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更冷。敢情她花他的钱买一堆鬼东西,竟然没有一样是送给他的?连礼尚往来都不懂,真是白宠她了。   气归气,话本上的戏还得演完。慕锦带着二十继续往下走。   二十连忙拉住了他,比划说:“二公子,买了好多重复的。”   “我乐意,你管我?”慕二公子正在气头上。狼心狗肺的女人,到了这一刻还不明白,基于礼貌,她需回他一份小礼。   二十赶紧把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松开了。二公子有钱,她也不为他的银两心疼,便由他去了。   走了没几步,慕锦回头,问:“你想买什么?”   二公子这般阴风阵阵,她唯有挑一样东西。前方摊子有刺绣的戏服,她选了一件绣有艳红桃花的戏装。   慕锦眯眼看了一会儿,这花里胡哨的戏服,肯定也不是送他的。他有些咬牙切齿,“好,回去穿上唱大戏给我看。学了手语,就不在我面前唱戏了,可惜。”   二十本就不爱上蹦下跳。二公子自创的手语,她用得十分顺手,省事不费力。   走了半条街,慕锦买了半条街。   再买下去,身后无情无心的女人也不会有半点怜悯的。他开门见山地问:“这趟远行,你带了银两没有?”   她摇了摇头。   “你出一趟门,什么都不带?”   二十眨眨眼,再摇头。   慕锦真想把这颗摇来摇去的脑袋给拧下来。他正考虑,该让二十回送什么。忽地又想起,寸奔曾经说,裁缝房一个叫徐阿蛮的丫头,在他的护卫衣裳,缝了一个香囊。   这事发生了,便发生了。慕二公子自认心胸宽广,早已翻过那座山头。此时心一梗,发现山里又有一池水。他翻了山,却没有淌过这池水。他盯着二十。   二十抿抿唇,在他狠戾的目光下,低了头。   “你没有月银。”慕锦说:“就不让你破费了。你拿手的姑娘家东西,做一件送我。”   她只会绣帕子,心想二公子也用不上刺绣绢帕,但在他的黑脸下,她点了点头。   慕锦这时才觉得自己浮出了池面。再想,那时她还没有见过他这般出色的男子,遇上寸奔难免芳心乱跳——   越想,二公子脸色越难看了。   ——   集市转了弯,走到路中,是李琢石住的客栈。   萧展闲来无事,坐在窗边下棋。   支起的窗户里,传来了喧闹的戏声。   萧展说:“向阳城如戏子一般,浮华轻薄。”不如有皇宫镇守的京城殷厚。   棋局越走越是诡异。萧展起身,倚窗俯瞰街市。一转眼,就见到了二十和慕锦。   萧展上午听了自己的艳史,正要细查那两名满口胡言的男子。然而,二人说完一堆话,就不知去向了。   “琢石。”萧展看着慕锦慢慢走来,心中压迫感越发强烈。   李琢石正躺着,听见了他的轻唤,她翻了个身,没有理。   “琢石。”他这一声调子重了。   每当他这样说话,便是威胁。她坐起了。   萧展淡淡瞥她一眼,“过来看看。那女人旁边的男人,是不是慕家二公子?”   李琢石跟着走到窗前,“我从未见过慕公子。”   萧展笑,“那我便当他是了。”   李琢石稍稍将窗户推开了。   慕锦和二十,一前一后地走着。   慕锦面色寒栗。二十低头,看不真切情绪。   映在李琢石的眼里,不就是一个狂戾的主子与一个受气的丫鬟。   萧展的目光定在慕锦的脸上。四皇子长得颇像皇上幼年,性子也像,所以格外受宠,但是慕锦,长相与皇上不大一样。   萧展心上有疑。他关了窗,“难得慕二公子出门,我们去会会他。” 第50章   慕锦和二十离开集市,和寸奔、杨桃一起,站江岸码头等候船舫。   向阳城的皮影戏在城中对岸,乘船更近。   四人正要登船游览嵊江两岸美景,遇上了游江的萧展和李琢石。   “二十姑娘。”李琢石换了裙装,上一层薄薄胭脂,多几分女儿柔姿。   二十眼睛瞄到后面的萧展,有些畏缩地低下了头。她想缩到慕锦身后,挪了一步,又顿住了。   李琢石转眼看向慕锦,“想必,这位就是二十姑娘的公子了。”   慕锦不说话,眼睛在李琢石的脸上打转。   “二公子。”杨桃解释说:“这位是救了二十姑娘的李姑娘。”   “哦,原来是我小妾的恩人。”慕锦堆起了笑意,说:“姑娘仗义,我本该亲自上门道谢。可前几日,我身体诸多不适。还请见谅。”话虽这么讲,然而,他脸上毫无诚意。   李琢石淡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这时,萧展和慕锦对视了一眼。   李琢石退至萧展身边,说:“这位是我家公子,展公子。”   慕锦笑:“幸会幸会,在下慕锦。”   “慕公子,幸会。”萧展近看慕锦的眉目。可以说像皇上,但其实又不大像。   慕锦问:“展公子和李姑娘到这码头,可是要乘船?”   萧展转向远处船家,“我们来晚了。本想游江到对岸,不过船家说今日已约满,明日才有空。我俩就到处走走。”   “李姑娘既是我小妾的恩人,也就对我有恩。展公子若不嫌弃,与我们一同上船游玩?”慕锦热情好客,说:“我这船也够大。”   李琢石看向萧展。   萧展看着慕锦。   慕锦瞥了回去,勾着一抹轻浮的笑意。   萧展温和地回答:“那就叨扰慕公子了。这趟船费你我二人平分。”   “我慕家有金山银山,不差这趟船费。”慕锦大摇大摆地上了船。   ——   萧展和李琢石是客人,二人坐在船舱中。   慕锦先是倚在边上的船栏,后来索性坐了上去。   二十站在他的旁边,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双手搅着裙子,非常拘谨。   萧展先看二十,发现她的手微微颤抖。再看一眼慕锦,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跟街上地痞似的。萧展问:“刚才听慕公子所言,慕公子来自富贵人家?”   慕锦一手搭在船栏,志得意满,“我不隐瞒,我慕家钱庄遍布大霁,说是金山银山不为过吧。”   萧展恍然大悟,“原来是慕家钱庄的公子,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品貌非凡。”   慕锦收下了“品貌非凡“的赞美,连句道谢也没有。“李姑娘是京城李氏染坊的千金,想来展公子也是家世不凡的人。”   相较慕锦,萧展可谦虚多了。“那倒不是,是展某高攀了李姑娘。”   闻言,二十手更抖了,脚上没站稳,险些摔倒,她连忙扶住船栏。   慕锦横去一眼,“没规矩,懂不懂礼貌?”   二十怯生生地躬身。   慕锦笑了笑,和萧展解释说:“小女人没见过世面,来几个客人就大惊小怪的。”   萧展说:“慕公子带着她远行,想必十分疼爱。”   “切。”慕锦不屑地说:“疼爱算不上。不过,说起女人,我有大把话想讲。寸奔,上一壶好酒。昨天我们才买的那一坛。”   “是。”寸奔在甲板上应声。   “女人嘛……”慕锦贼溜溜地打量李琢石,“原来只说是侠女救美,没想到是貌美如花的侠女。我应该早日见见李姑娘。”   萧展沉了眼,起身走到慕锦的面前,倚在船栏上,顺便遮住了慕锦投向李琢石的眼光。   慕锦撇嘴,“对了,展公子好酒吗?”   “偶尔酌上两口,颇有一番味道。”萧展浅笑,仙姿如画。   “没错,知音,知音。”慕锦笑:“我见展公子一表人才,和我一样,肯定也喜好美酒和佳人。”   寸奔十分应景,呈上来一壶酒,两个酒杯。   朱文栋欣赏强敌,自从见过寸奔的轻功,朱文栋每回说起慕二公子的护卫,说话不自觉就成了重音。萧展听多了,也留意到了寸奔。他问:“慕公子的这名随从,像是习武之人?”   慕锦略有惊讶,“没想到,展公子锐眼过人,莫非也习武?”   “我家姑娘自幼习武,我略知一二。”萧展说:“马步稳健的人,走路大不一样。”   “这是我以前在路上捡的。”慕锦看一眼寸奔,“当年很瘦小,被一群小乞丐追着打。我啊,心善。救下了他。谁料是个练武奇才。”   “哦?”萧展别有深意地说:“慕公子运气太好。”   “是。善有善报,我太有体会了。前几年收了一群退役国兵,我有时喜欢围观打打杀杀。他跟国兵打过,给我逗乐子。也不知哪天,他武艺渐长。”说到这里,慕锦顿了下,“讲这些男人没意思。”   慕锦给萧展递了一杯酒,“我生平爱的,还是女人和好酒。”   萧展接过,道谢。   “我这几年识人不少,但一直找不到像你一样,和我才貌匹配的公子。”慕锦一口饮尽,“成亲讲求门当户对,其实,友情亦然。我欣赏美女,也欣赏美男。”慕锦深深凝望萧展。   萧展稍稍退了半寸。   “我家中有二十几名侍妾,是我从辛辛苦苦,从大霁各城搜寻到的。真的,展公子,你去打听打听,我慕二公子的妾侍,在京城可是大名鼎鼎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慕锦叹气:“后来,为了生意,娶了一个妻子。可这千金小姐,有妻子的名分,仍不知足,将我的侍妾一个两个往外赶。现在留下的,全是那些我早已经玩腻的。而且特别聒噪,整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烦死了。我现在带的这个,胜在安静,不吵不闹。人是笨了点,但也没办法,找不到十全十美的。”   慕锦又倒了一杯酒,再问:“展公子家中有几个美人?”   “展某只有一位夫人。”   “雅人,雅人。”慕锦悄声问:“李姑娘想必销魂得很?”   萧展没有回答。眼前的慕锦如朱文栋所言,不务正业,浮夸好色,没有半分锐利的姿态。可是,隐隐约约,萧展又从慕锦的眉眼里,读出了四皇子的味道。   幼年,两人都小,萧展已经忘记了四皇子的长相。仅记得大家称赞四皇子与皇上是一个模子刻出的。   慕锦的长相和皇上不大相像。可偶尔眉飞色舞的神态,却给萧展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同时伴随巨大的威胁力。   慕锦又说起了自己在赌场时的威风。“岭洲赌场那群小喽啰,敢在我面前耍老千。我就去拆台。为的是什么?扬名,扬我慕公子的名。”   酒过三巡,慕锦的眼里有些醉意,熏红的眼睛带着猥亵,时不时向李琢石扫去。   二十真佩服二公子。演绎纨绔子弟,形神俱佳。这是她在向阳城看过最痛快的一场戏。见二公子活脱脱一个声色犬马,败家流油公子,她心中直发笑。大约,二公子去参加雅戏赛,也是可以捧得名气的。   萧展明白,此趟套不出话。到了嵊江另一岸,他告辞了。“今日多谢慕公子宴请,改日到京城,我再回请。”   慕锦再干一杯,“有缘的话,江湖再见。”   萧展和李琢石二人下了船。   慕锦回到船舱,“他怀疑我了。”   二十慎重地点点头。   慕锦又说:“太子多疑,却也轻敌。能让他千里迢迢到向阳城,说明我真的是一个品貌非凡的男人。”   二十:“……”   ——   四人看完皮影戏,乘船回来。   慕锦和二十走在前。   寸奔跟杨桃落了一段距离。   杨桃问:“那位展公子好像来者不善。”   “嗯。”寸奔只回了这一个字。   杨桃隐约明白,这事需对她保密。于是,她也闭嘴了。   回到别院,摊主们已将各类小玩意送了过来。   二公子挑起那件戏服,拉起二十进房。“穿上,唱大戏给我看看。”   船舱二公子说已被怀疑,二十胆战心惊,以为太子布下了埋伏。结果,二公子该玩的玩,该吃的吃,还有心思看戏。   二十以为,如以前那样,她比划几下,房中跑几步便是了。   “差了些东西。”二公子扇子转了几转,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包药粉,“这是哑药的解药。”   二十:“……”又来了。   慕锦慢条斯理地解释:“上次分量少了一点,所以你只能在床上发声。这次加大剂量。以后我想听戏了,你就可以放声高歌。”   二十:“……”她这样安安静静,不需说话不需应答,很是自在。二公子说话时,她就像在看他的戏。若是跟他聊起来,那她就看不成二公子的独角戏了。   慕锦将药粉倒进了杯中,摇匀之后,端起,“过来,把这杯解药喝了。”   二十观察他的脸色,接过杯子,又是一杯红红白白的水。她闭眼,偷偷倒在了衣袖上。接着,她抚住了喉咙,连忙扶住椅背,才没有跌下。   这女人又是这招。慕锦面无表情地看着,“做什么?要被毒死了?”   二十张张嘴,困难地摇头。配上那件戏服,挺像那么一回事。   他命令道:“今天允许你在这儿说话。”   她依然无声。   “说话。”他抬起她的下巴,“跟我说话。”   二十的嘴巴歇息久了,出口说话反而费劲。她不想说,懒得说。   “小蛮不乖了。”他戳她的脸颊,“不听话,又气我是不是,让你说话,你不说话。我又要折寿了。”   慕锦忘记了二十说话时的声音。床上的“嗯啊”毕竟失真。十五曾说,二十唱西埠关小调格外好听。以前可以听,慕锦不想听。这时心念一动,他就想听她唱几句。   他正要再说话,感觉到门外疾步而来的气息。   若非急事,寸奔不会过来打扰。慕锦卸下了逗弄二十的表情。   门外传来寸奔的话:“二公子,府里出事了。”   慕锦眼色瞬间嚣凌,“进来。”   寸奔推门,“昨天夜里,掩日楼起火了。”   闻言,二十惊耳骇目。她上前迈步,脚底滑了一下。这回不是装的。   慕锦及时揽住了她。   “府里连夜派人,快马加鞭前来报信。”寸奔继续说:“姑娘们保住了性命。不过,或有外伤。”   二十紧紧抓住慕锦的手。夜里……起火……她们伤势如何?   慕锦当机立断:“准备启程回京。”   “是。”   慕锦又说:“传信回去,大夫该请的请,药材该用的用。拿出伺候我的心力,给我医治那些女人。”   “是。” 第51章   “太子殿下,宫里出事了。”   朱文栋是和萧展一起到的向阳城。不过,太子没有危险时,朱文栋藏身他处。这时收到侍卫的传信,他才来到客栈。   萧展和李琢石一人订了一间房。然而,萧展的房间只做谈事之用。就寝时,他只去李琢石的床上才睡得安稳。   见到朱文栋寻来,萧展已有不好的预感。“宫里如何了?”   “皇上抓到了我们的人。侍卫来不及灭口,晚了一步。”朱文栋单膝跪下,重声说:“臣失职。”   “知道了。”萧展闭了闭眼,抚抚额头。   朱文栋继续说:“皇上问,太子何时回宫。”   萧展低眼,思索片刻,说:“立即启程回京。”   “是。”朱文栋应了,欲言又止:“太子殿下,皇上这是兴师问罪了?”   “没事。”萧展摆手,“我和皇上斗这么多年了。你来我往,谁都有失策的时候。接下来,见步行事。”   “是。”朱文栋又说:“太子殿下,慕家也出了事。”   忆起慕锦那一张轻浮的脸,萧展有些复杂,“什么事?”   “慕锦妾室居住的掩日楼,昨天夜里起火了。”   萧展随口问一句:“意外还是人为?”   朱文栋答:“人为。”   萧展稍稍扬起眉角,他没有对探子下杀戮的命令。   “前几日,探子发现慕府有一女子可以利用,就是二夫人苏燕箐。苏燕箐虽是正妻。但目前而言,她是慕锦房中最受冷落之人。另外,苏燕箐嫁进慕家,大病小病不断。探子回报,这其实是慕锦为了逃避圆房,指使大夫设计苏燕箐所致。”朱文栋不甚了解,慕二公子放纵声色不是一天两天了,怎有美人名正言顺的圆房,反而拒绝?果然,风月之事是世间最难解之谜。   朱文栋继续说:“镇南城一赌场和慕锦结怨,探子伪装成赌场的人,说要小小报复一下慕锦。苏燕箐有心记住了,不仅记住,更是付诸行动。纵火一事,苏燕箐擅自主张,我猜,她是想借刀杀人,嫁祸给探子。”   萧展问:“火势如何?”   朱文栋答:“火苗从一个靠外的小妾房间烧起。楼里没有护卫,苏燕箐畅通无阻,毁了半座楼。起火房间的小妾烧着了,她大声呼救,其他女人惊醒,拉她齐齐跑了出去。”   “慕家查出是谁放的火吗?”   “探子回报时,暂时没有。慕二公子在外,无人主持大局,是三小姐出面请的大夫。”朱文栋迟疑说:“慕老爷说,一切等慕二公子回来处置。”   “这二夫人倒是心狠手辣。一把火,足够毁掉一群美人了。”萧展笑了:“让探子继续旁敲侧击,最好能将二夫人拉入我们这边。”   “是。”   朱文栋离去,萧展回到了另一房间。   李琢石坐在窗前,面前摆着的,还是萧展今日未完的那盘棋。   萧展看一眼棋局,说:“宫中有变,收拾收拾,准备回宫。”   李琢石回过头,忽然说:“我才发现,这是一座好城。”可以在这里见到人生百态,比她苦的,比她悲的,风月故事里多的是。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男人唯一的正宫地位,哪怕没有得到他的心,也是走运了。   “你若喜欢,以后我再带你过来。”萧展从前不知,原来她竟喜欢听戏。   李琢石自己看戏是兴致,加上他,就不那么有趣了。听戏,还是和二十那样无声的倾听者才自在。   “这次是皇上召我回去。”萧展说完,没了声音。   李琢石起身,走到他的跟前,“你有些心不在焉。”   萧展笑:“何以见得?”他常年做的是温润姿态,眉清如天上皎月。   “往日说起皇上,你一定会推测其意图。”   “说多了怕你不爱听。”见过慕锦以后,萧展莫名地,想起了许多儿时的事。“我懂事起,母后告诉我,那个皇弟是我一生的对手。然而,父皇没有给我们竞争的机会。皇上疼爱前皇后,将四皇子册封为太子。我的才智不输他,就因为母后不受宠,皇上不会多看我一眼。琢石,你说我没有仁心,其实我身边的人都没有。我们高居权位,何需仁心。”   李琢石安静了。   “六皇子年纪小,斗不过我。宫里只剩下我和六皇子,皇上不得不选我,但——”萧展止住了口。若是,慕锦真的是那个早就该死的四皇子,一切就有些棘手了。   李琢石看一眼萧展。说的也是,从幼年起,太子学的便是算计。她奢求这样一个男子挖心掏肺,是她荒谬了。   “琢石。”萧展将她搂进怀里,“未来有一天,我恐怕要动用你父亲的兵力。”   李琢石靠在萧展的胸膛。   这才是萧展的目的。她的父亲是当年叱咤风云的罗刹将军,兵强马壮,战无不胜。萧展娶她为妻,娶的是罗刹将军的兵力。她不过是他通往帝位的一枚棋子。哪曾想,她在向阳城看戏、听戏,却忽然之间,看破了她和萧展无望的未来。   ——   这趟远行,启程时有雨,返程又遇上了暴雨。   飙风刮得船帆鼓起了肚子。   二十想,这雨若是下在昨夜,该有多好。   慕锦进来。   见到她一手扶住窗棂,一手撑在窗台,探起上半身向外张望。   闪电一晃而过,亮了她半边的脸,又青又白。自掩日楼起火的消息传来,血色就像从她的脸颊剥走了一样。   他上前,从她的身后抱住了她。疾风和骤雨,吹在二人的跟前,又冷又刺。“寸奔说,她们多是轻伤。或许十五会难过些,火是从她的房里烧起的。”   二十抓住了箍在自己腰上的大掌。   十五在青楼卖身多年,被一男子骗走真心和积蓄。年纪不大,却是众女人中过得最心碎的。本就寻死的人,得二公子救助,才过上好日子。遭此横祸,她如何受得了。   “我师傅是神医。”慕锦说:“儿时见他医治过烧伤病人,很是玄奇。如果京城的大夫不行,我就将她送去我师傅那里。”   二十听出来了,二公子这是在安慰她。她后退半步,靠在了他的胸膛。   电闪雷鸣下,一对男女,迎着扑面而来的海水雨水,眺望黑沉夜色。   过了一会儿,慕锦关上了窗,给二十拭去她发上的水雾。   “十五生来美貌,这次灾祸必受打击。”他拿出一包药粉,到桌边再制一杯解药,说:“回去你多安慰安慰她。”   二十比划问:“我喝了这杯解药,开口说话了,二公子不怕我泄密吗?”   慕锦坐下,左手支额,闭上了眼,说,“太子追我而来,应该是查到了线索。在我的思考里,除了你,没有人会是线索。”   二十连忙摆手,“二公子,我没有泄密。”   “嗯。”慕锦睁开了眼睛,“有我意想不到的人,被太子留意到了。下棋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棋子不受控制,整一个棋盘就乱局了。我没想起,这个人是谁。”   二十再次比划:“不是我。”   “知道,不是你。”慕锦说。   二十感动了。二公子这是第一次相信她。其实,前太子和太子,关系如此亲近又危险,难免争斗。她过惯了平静日子,不想招惹官家之事,自然不希望二公子身份泄漏。   慕锦将那杯水推了过来,“我的那些女人,正等你回去安慰,你比手画脚,她们又听不懂。眼下这情况,怎么当了我的女人,就没一个好命似的?太坏我名声了。所以,你得是健全的。否则,别人又给我编排一个克妻克妾的野史出来。”   话才正说着,寸奔过来敲门,“二公子。”   “进来。”   寸奔推门,“船家说,风浪太大,将海水冲上甲板了。前方到了京郊,不如在客栈歇息片刻,换乘马车。”   慕锦应了,“听船家的。”   京郊码头的那间客栈,非常简陋,以前接待的,多是住不起城中的穷书生。   杨桃护着二十进去客栈,自己淋了一身湿。   慕锦不喜欢寸奔紧贴,两个男人双双湿了半身。   才刚进,撞上了人。   萧展和李琢石、朱文栋等人也正是因为这风雨交加的天气,在客栈暂作休息。   慕锦见到萧展,脸上挂起一抹邪笑,“展公子,可真巧。”   “慕公子。”萧展额前头发被淋湿,他随意地向后梳起,露出高阔饱满的额头。他说话温和客气。“没想到,你们也是今日回京。”   “嗯,知音,真的是知音。”慕锦上前,张手想要拍拍萧展的肩,动作过大,看起来像是要拥抱萧展。   萧展后退了一步,拱手抱拳,“确实是缘分。”   慕锦扑了个空,收回手,“我这人记性不好。可是,展公子这脸,我至今不忘。哪怕现在和落汤鸡一样,也是气宇轩昂啊。”   萧展笑了笑。昨日,慕锦眼睛是在猥亵李琢石。而今,萧展觉得自己被调戏了,不禁心生厌恶。   寸奔向客栈掌柜打听了京城官道,回来说,“二公子,东城门地势低洼,骤雨将城门淹浸。今夜马车行进困难。”   “嗯,那边先在这住下。”慕锦看一眼二十,“既是到了京郊,回去也就不到一个时辰。”   二十点点头。   霁东回京城,陆路唯有经过东城门。萧展和慕锦,都被困在了京郊客栈。   许是沾了风雨,二十有头疼。她抚了抚。   二公子最喜欢这样支额。想到这里,二十收起了手,端正坐姿。她不让自己跟二公子一样,懒散成性。   越是头痛,萧展和慕锦之间的关系,越发在脑子里膨胀开来。萧展是太子,权倾一时。二公子再强也只是平民。   不是二十对二公子没有信心,而是双方实力悬殊,她身在二公子的阵营,不免担心。   二十坐得直直的,揉着太阳穴。   慕锦冰凉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给她轻轻按着,“怎么了?”   二十摇摇头。本想说话,万一说话形成了习惯,在该装哑巴的人面前,她怕自己装不下去。所以这时仍是无声地比划:“二公子,如果太子知道了你的身份,会怎样?”   “会杀了我。”慕锦说得轻描淡写,“皇上不愿退位,和太子的关系非常微妙。太子没有对手,皇上退位与否,将来登基的都是太子。不过,倘若有我这样英明神武的男人出现,萧展的太子之位则受到了威胁。哪怕我不想登基帝位,萧展要斩草除根,也不会放过我。”   “问这些做什么?”慕锦瞥她一眼,“你以后逮住机会一定背叛我,你这一株贪生怕死的墙头草。” 第52章   二十闭上了眼。   二公子就是这样矛盾的。一边柔柔按摩她的穴位,一边冷漠宣告她的结局。假如她一定背叛他,他为何又留她到现在?   事情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二十从未预感自己这一根草会倒向哪里。   假想,有朝一日他落魄潦倒,眉目染上颓色……她才想起一点半点,就止住了。她不敢想,也不忍想。   她能活到现在,可见二公子脾气坏,但不是特别坏。毕竟是自己跟的主子,二十希望二公子可以飞扬一世,嚣张到底。   不过,二十这些心底话,没有告诉告诉二公子。反正他自信狂傲,多她一句话,少她一句话,也无妨。他又不是她一个小小奴婢能打击的。   二十闭眼享受慕锦的揉捏,舒服得靠在慕锦的手上。头也不疼了,昏昏欲睡。   慕锦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默认自己是一株墙头草了?”   二十睁开了眼睛,没有回应。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看着我。”   她抬眼看他。   “说你不是墙头草。”心底万分肯定她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可又不知何故,每当形势有变,他就质疑她的忠诚,同时想听听她的立誓,哪怕是谎话,也能给他一个安稳。   二十如他所愿,比划说:“我不是。”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手向下滑,在她的颈项游移。   “哑巴更安全。”二十极力想装成不知情者,少说话,少暴露。万一太子得知她是伪装哑巴,也许就怀疑上她了。   “你就是想和我对着干,是不是?”他的手停在她的锁骨处。就一道横骨,怎也平直得好看起来了。   二十摇头,“我是顾全大局。”   “你懂什么大局?笨死了。”换作别的女人,他让闭嘴就闭嘴,他让张嘴就张嘴。只有她,嘴上说自己多听话多乖巧,做的事没一件让他顺心。给她台阶,她都不知道走。这种笨女人,一辈子当哑巴算了。“该你表忠心的时候,跟闷葫芦一样。”   她以前表得多了,没见他放在心上。二十就这么看着他,有了一个疑问。二公子和太子是弟兄,可长得却不相像。二公子说,他娘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他这是继承了他娘亲的美貌?   慕锦见二十目不转睛,傻愣愣的,正想去戳她的额头,再鄙夷她一句笨。话哽在嘴边,忽然想起什么,他笑着,倾身向前。   俊脸在眼前放大,二十这时才眨了眨眼。   他捧起她的脸,问,“是不是觉得我风华绝代?都看痴看呆了。”   二十长长地闭了闭眼,再比划说:“二公子,你长得和太子不像兄弟。”   “小时候,我师父给我做过推骨术,骨相改了。也许有些我娘亲的样子,但也不会很像。”   慕锦的师父,就是林意致。当年,林意致说,会给慕锦留一个前皇后的印象,没有完全推翻慕锦的骨骼。至于慕锦眉目神采,那是因为生性和皇上一样桀骜。林意致动得了骨相,却改不掉慕锦的心相。   二十比划说:“二公子长这样,原来是捏的。”   “有底子才能捏,像你这种,怎么捏也救不回来了。”   嘴上的话说得顺溜。慕锦再仔细打量二十,她乍看平平淡淡,琢磨一番,越发有魅力。眉眼纤细,鼻尖秀巧,五官拆开的话,不见特色,合在一起就成了耐人寻味。   大约……这是属于耐看的。从前平淡无奇,耐着性子看到现在,发现她的能耐了。   原来,耐看是这么回事。   ——   第二日,雨停了。   ??昨夜暴雨过后,嵊江江水上涨,冲上了两岸。东城门淹浸更为严重。   寸奔施展轻功,经各家各户的瓦梁,回到了慕府。了解了相关情况,他又原路返回京郊客栈。   “二公子。”寸奔说:“六姑娘、十姑娘、十四姑娘受了轻伤,修养便好。十五姑娘的手和腰烧得比较重。大夫说,受损的肌肤需要长时间的医治。”   “嗯。去疤生肌的药材,无论多名贵,能用的都给用上。”慕锦在窗前,远望慕府的方向。   “属下已经吩咐了。”   “这火是如何烧的?”慕锦这么问,心底已有猜测。他的女人们没有家世、没有地位,没有利用价值。萧展不屑浪费心思在毫无价值的人身上,何况,萧展擅长暗杀,不会弄出这么大阵仗。还有谁记恨这些女人,慕锦一想便知。   “关先生说,这事他有责任。”寸奔答:“属下停留时间不长,关先生没有详谈,待二公子回府,他再向你汇报。”   “知道了。”   “二公子,李石的身份已经查明。”寸奔回府时,接到了探子消息。“京城李氏染坊是有一名五小姐,名叫李石。但,有一座将军府也有一位五小姐。酷爱游历,前几日离京去听戏。她名叫李琢石,是当今太子妃。”   慕锦问:“哪座将军府?”   “和皇上一起大战百随的罗刹将军府邸。”   “明白了。”慕锦笑起来,“太子不近女色,去年迎娶新妃无声无息。我以为这个新娘是太子抢来的,不宜声张。原来,结亲的是将军府的人。”   寸奔冷声,“二公子,如此一来,罗刹将军即为太子所用。”   “皇上登基那日,使计让罗剎将军交出了兵符。两位的战场情谊,就在那时淡了。”慕锦回眼,“见机行事。”   “是。”寸奔顿了顿,说:“二公子,东城门大约要到午时才能排尽江水,我已安排马车,只要东城门一放行,即可启程。”   “嗯。”   慕锦闲来无聊,想拉二十去简陋的客栈走走。   她不愿,比划说:“我给二公子缝制小礼。”   二公子心喜,便不打扰她了。他独自走到了后山脚下。   从房间出来的萧展,转眼见到了慕锦的背影。这里是京郊,既是萧展的地盘,办事更方便。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慕锦察觉到萧展的气息,略微沉眸。   “慕公子。”萧展轻轻唤声。   慕锦回头,一脸讶然:“展公子。”   萧展说:“你我困在此地,也是缘分。那日在船舱得你邀约,品尝美酒,今日由我回请如何?”   慕锦笑得轻佻:“酒逢知己,那我就不客气了。”   萧展做出手势,“请。”   二人在后山的长凳坐下。   客栈掌柜呈上了一壶清酒。   简陋客栈的淡酒,闻不到酒香。萧展尝了一口,说:“这都是民间小酒。”   慕锦好奇问:“难不成展公子喝过非民间的小酒?”   “是。和官场打交道,去过宴席。”萧展温温一问:“慕公子富甲一方,应该也结识了几位官家?”   “我不爱区分民间或是官家。”慕锦端起酒杯,闻了闻,“我这人生活单纯,就是富贵。酒嘛,也应该单纯,好酒或者馊酒,无非两种。”   “展某饮酒数年,听慕公子一席话,才茅塞顿开。”萧展笑,长眉舒展,“多年来,一直在搜寻刁钻的酒名,浓郁的酒香。归根结底,也无非好喝或者难喝。慕公子果然是单纯的性子,洒脱。”   “哪里哪里,谬赞谬赞。”慕锦放下了手中酒杯。   “说起来,我也有珍藏的好酒。”萧展说:“这趟行程,适逢我的生辰,于是藏了一坛‘翌日方歇’。这酒是庆祝之用,也当是庆祝你我相识之缘。”说完,萧展喊:“朱文栋。”   “在。”朱文栋出来了,悄无声息,不知在旁站了多久。   “去我房中拿酒来,我要和慕公子共同享用。”萧展看着慕锦。   “是。”朱文栋返身上楼。   慕锦俊脸挂一抹浅浅笑意。   皇上只要喝了翌日方歇,便是酒醉一天一夜。皇上的儿子亦然。萧展饮不了几口,慕锦也是。   萧展正是想用这酒来试探慕锦。   朱文栋来得极快。不一会,他端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为桌上二人倒酒。“公子请。”   慕锦看着朱文栋的手指,虎口茧子厚实,是执剑者。慕锦慢问:“展公子的生辰是何时?”   萧展随口答:“明日。”   “哦,展公子的年岁又大了。”   “慕公子呢?生辰几时?”   “腊月二十。”慕锦微笑,“每年这日,我大哥就为我办一场生辰宴。载歌载舞,美酒佳肴。我大哥是生意人,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可就这一日,再大桩的生意,也不如我这弟弟的生辰宴。”慕锦话中有话。   萧展冷然在心,笑在脸上。他清和地说,“我是独子。多年来走南闯北,听过许多兄弟义气的故事,可手足相残的也不少。艳羡慕公子有一好兄弟。”萧展顿了一下,“但我庆幸自己是独子。”   “展公子是独子,那是不存在兄弟情谊。你我这叫什么呢?知己、知音……”慕锦住了口,“哎呀,我已经醉了,醉倒在展公子的美色里。话都扯远了,远了。展公子见多识广,别介意。”   萧展执起酒杯,“无妨,我敬慕公子是随性之人。”   慕锦看一眼酒杯。   他的生辰日,不是腊月二十。离宫的那一刻,他强迫自己忘记了四皇子的生辰,记住了慕二公子的。   记忆可以修正,宿醉的遗传却不得他法。大夫说,翌日方歇的宿醉,皆因皇上特殊体质。   慕锦继承了这一体质,喝一两杯或许无妨。若是这半壶下去,恐怕就得说胡话了。   ——   一刻钟前。   得知东城门不可通行,二十有一上午的空闲。她在向阳城买了几捆多彩的绣线,这时无事,便想绣一条绢帕打发时间。   才刚在绣帕勾勒图案,门外响起敲门声。   “二十姑娘。”寸奔声音很低。   二十放下针线和绣帕,前去开门。   门前站着的是寸奔。他身后有一个略微驼背的男子。   男子脚穿一双油靴,披一件沾雨的蓑衣,戴的雨笠上有几滴水珠。雨笠压得低,看不清他的脸,只见搭在笠边的手指瘦骨嶙峋。   她疑惑地看向寸奔。   “进去说。”寸奔将门推开了一些,低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旁穿过。   二十机敏,退了两步。   男子闪进了屋里。   寸奔左右回望,四处无人。他进房,迅速地反身关上门。   男子咳了一声。   这声咳嗽在哪里听过。二十紧张起来。   男子摘下了雨笠,一手握拳抵在嘴角,再咳了两下。   二十惊讶,瞪大眼睛看着男子。   男子气喘过来,笑了笑,轻声说:“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慕老爷的亲生儿子,真正的慕二公子——林季同。 第53章   真正的慕锦,也就是后来的林季同,在八岁那年,险些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   京城大夫束手无策。   慕老爷打听到上鼎城有一名神医,妙手回春。于是携子前去寻医。   林意致接待了一位自宫中而来的密探,策划的正是四皇子假死离宫一事。不巧,被登门拜访的慕老爷撞了个正着。   密探要处死慕老爷。   “没想到神医和皇后是故友。”慕老爷先开了口:“神医,我和皇后有过数面之缘。皇后……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林意致拦住了密探的刀,上下打量慕老爷。   慕老爷继续说:“当年,我运红木到西埠关,中了百随商人的奸计。红木被盗,我和几位弟兄困在沙丘荒漠,无水无粮,唯有等死。皇后那时还不是皇后,名叫甄月山。”   听到皇后的名字,林意致有些失神。   “她路过沙丘,救了我和弟兄一命。我当年是一个黄毛小子,要了姑娘的闺名和信物就走了。后来成了京城第一商贾,我回西埠关寻人,才知,她被宫里的人捡走了。”末了,慕老爷声音略低。   “你叫什么?”林意致厉声询问。   “慕飞勋。”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居然是你……”   “她……和神医说过我?”   “说过,说有一个叫慕飞勋的偷了她的发簪。”   “……”慕飞勋澄清:“发簪是我问她要的,不是偷。”   林意致说回正题:“我不医人。瞧那个皇上,我救他一命,他反而将我困在这座山谷。你若是寻医,免谈。不过——”慕飞勋的儿子和四皇子差不多年纪,林意致心生一计。“你要有其他想法,我方可挽救。”   慕飞勋鞠躬,“万事可商量。”   林季同昏睡了过去,脸颊瘦得凹进一块,小肚子微弱地起伏着。   林意致上前,给林季同把了脉,他蹙眉说:“你送得晚了。你胆子也大,敢带一个半死之人,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这里。就不怕他死在半路?”   慕飞勋的手指颤了颤,“他在大夫调养之后,已有好转,这次受了风寒,才病情恶化……”   “那些庸医,给他的进补??不过是为他吊一口气。”林意致松开了林季同的手腕。   慕飞勋说:“我儿命运多舛,求神医施救。”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林意致摇头。   “神医有何条件,我万死不辞。”慕飞勋说完,想要跪下磕头。   林意致伸手挡住,“你辞或不辞,关系不大。真的送得晚了。”   慕飞勋在生意场上能言会道,这一刻抖了抖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擦拭眼睛的湿润,“神医……真的没有一线生机了?”   “我没有办法。但是——”林意致转头看着林季同。   慕飞勋双眼睁大。   林意致说:“后山有一座药池,是我师父在世时所建,用来刺激将死之人。药性谈不上温和,不知对你孩子是否见效。”   “除此之外……”   “别无他法。”林意致见惯了死亡,平平静静,“浸浴七日,有好转才有希望。”   “谢谢神医。”慕飞勋握着林季同的手,刚拭去眼角,又忽地掉下一滴泪珠在林季同的手背。   ——   上天眷顾。林季同熬过了这七日,不再终日昏迷不醒。   林意致呢喃:“这可真是奇迹。”   “我儿可是有救?”慕飞勋追问。   林意致再给林季同把脉,摇头。“难说,我只能尽力。”   “皇后当年给我的信物,我至今留存家中。”慕飞勋坐在林季同旁边,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说:“这么多年了,偶尔有惦记。只是没料到,她成了皇后,过得也不愉快。”   “路是她自己选的,活该。”林意致话中有恨意,凶猛乍起,又再化为遗憾。“月山的身子熬不住了。她担心自己走了,儿子也得跟着去。四皇子年纪小,虽然懂事早熟,可哪斗得过太傅和贤妃。皇上要以大局为重,维系群臣均衡,护不了四皇子周全。月山想施计让四皇子假死离宫。”   林意致走到窗前,“皇上知道,我是月山故友,勒令我终生不得出城。皇上年年派人到药谷查探,四皇子长期藏这里也不安全。月山希望,能寻一户平民人家将四皇子养大。你在京城,和皇宫相近。四皇子从宫中到慕府,路途短,可以掩人耳目,暂避一段时间。不过……”林意致看向林季同,“这孩子,我无法保证他能活几时。他离不开药池,是否要浸泡终生,还是要看他的造化。”   “我明白神医的意思。”慕飞勋起身道谢:“我不求别的,只盼我儿有健康的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火。只要他活着,父子总会团圆的。”   “慕飞勋,你话说得简单,你是否能待四皇子如亲生儿子?”   “当然。”   “你现在说的话,作不得数。”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凭的是信誉。就当我们谈的是一桩生意,我慕飞勋赌上我的信誉,一定护四皇子周全。”慕飞勋抚着林季同的额头,“我儿离不开这山谷,可我得带一个人回去,好让大儿子和三女儿放心。只要我儿健康,我也就无忧了。大霁国土,他到哪里,一样是我的儿子。”   “如果你真的答应,我就让密探回复月山。”   慕飞勋点头,“抛开我儿的病情,皇后曾救我一命,我应该报答她的恩情。”   计划定了。   甄月山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在宫中寻到一名信得过的老宫女。甄月山放火烧了太子的宫殿,让老宫女将四皇子藏在大木箱,交给伪装成戏班的慕飞勋,背出了宫。   又过了半年,慕飞勋和慕锦一起前往上鼎城。   这是慕锦和林季同第一次见面。   林季同早熟,因为身体孱弱,终日躺在房里看书。书读得多,思想广阔。   慕锦早熟,因为在宫中见惯了尔虞我诈。   林季同从慕飞勋口中得知,四皇子的母后即将骨化形销。他体会过娘亲去世的悲伤,瘦小的身子靠向慕锦,稚嫩地安慰几句。   林意致和慕飞勋在讨论皇后的结局,慕锦一脸冷峻和漠然。林季同的安慰反而是伤口上撒盐了。   这天晚上,林季同泡完了药浴,走回楼里。   慕锦半靠在岩石上,仰望月空欣赏风景。   林意致明日即将为他做推骨术,从今以后,慕锦将不复现在的样貌。   林季同拢了拢宽大的衣袍,站在岩石下,仰头问,“你会惋惜你的长相吗?”他太瘦,身形像是小了慕锦几岁似的。   慕锦低头,反问:“你会惋惜将来见不到家人,天天要在这里熏药吗?”   林季同摇摇头,“我要是不在这儿泡药浴,很快就会死,一样见不到他们。”   “我要是不改变样貌,以后被人认出来,不仅我会死,连同师父、你家人,都会死。”慕锦年纪轻轻,说起生死风轻云淡。   “经历过生死,荣华富贵已是云烟。”林季同腼腆一笑,“我爹是好人。我大哥每年生日都会到我的房门前,跟我说生辰快乐。我小妹……听我爹说,长得很是讨巧。我怕把病传染给她,从不让她靠近。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家人了。我拜了神医为师,改名叫林季同。”   林季同不明白,慕锦为何要等皇后去世了再离开。后来看到慕锦偷偷落泪,才知道,慕锦要在这里流尽伤心泪,才能鼓起勇气去当二公子。   二人分别时,九岁的林季同脸上有了些血色,说:“好好待我小妹,尽一个当哥哥的责任。”   慕锦应了,说:“你爹会过来看你的。”   “以后也是你爹了。”林季同笑起来,说:“没听爹说吗?要把你当亲生儿子,严加管教。”   慕锦深深看向林季同,“我也会过来看你。以后,我就是慕锦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为他人所用,林季同喘了喘气,“你以后还是别来了。”   慕锦正要上马车,林季同拽住了他的衣角,问:“你叫什么?”   “萧澹。”慕锦回眼,“我娘亲说,‘澹’有淡泊之意。如你所言,一切皆是云烟。”   林季同笑了。   这几年,两人见过几次。林季同问:“是否善待我小妹?”   慕锦答:“十分善待。”   林季同又说:“可别将魔爪伸向我小妹。”   慕锦笑:“我只收苦命善良的美人。”   一年多前,林季同离开了药谷。他咳嗽气喘不止,但身子硬朗许多。他想去大霁南北走走。   林意致叮嘱徒弟,如有不适的征兆,一定记得回来。   结果,林季同昏倒在灵鹿山的小路上,被福寨大当家捡去,当上了二当家。早听师父说,大霁皇陵阵法奥妙,如能破解血咒,或许以后皇宫就没那么多血腥了。林季同起了兴致,终日研究皇陵。   他这趟出来,没有告诉慕锦。他以为自己过的是林季同的人生,和慕锦毫不相干。   没想到,遇上了萧展的探子。   林季同思前想后,决定去慕府见慕锦。慕锦却出游远行了。慕二公子行程随性,林季同只能静待他的归来。   林季同侥幸地想,既然慕锦如此闲情逸致,那么太子应该没有查到他。   今日,鲁农在慕府门前见到寸奔回来,赶紧通知了林季同。   林季同到慕府打听慕二公子的去向,遭到了拒绝。鲁农冲动,觉得门卫的语气不中听,上去就要抡拳。   门卫嚷嚷要报官。   林季同生怕闹大,引来围观,无奈出示了信物,“求见慕老爷。”   慕老爷这时才知,林季同竟然到了京城。   二人来不及父子情深。慕老爷说:“太子和四皇子在京郊客栈逗留。”   林季同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又苍白了回去。“我没想到,太子已经找上他了。是我的错……我太鲁莽了……”   “不怪你。”慕老爷拍拍儿子的肩,“寸奔回报,太子仅是怀疑。小心应对即可。”   “萧澹身上就有两个证据。”林季同咳了咳,说:“一是遗传自皇上的醉酒,不可饮翌日方歇;二是遗传自前皇后的鼽嚏,鼻子进水则窒息。同时拥有这两种特殊体质的人,唯有四皇子。萧澹和太子相处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如今暴雨成灾,万一……太子将酒醉的萧澹扔至水中,那么身份就暴露无遗了。”   林季同越说越凝重,“我这就去京郊客栈,将师父的解酒药和通鼻丸交给萧澹。”   慕老爷说:“稍安勿躁,四皇子不会轻易掉进陷阱。”   “不,此事因我而起,我坐不住。就怕万一。”   慕老爷又说:“我派人送药去京郊,你别来回跑了。”   “这解酒药和通鼻丸,仅是暂缓萧澹的症状,药效过了,可能更加痛苦。我是大夫,得看着他。”林季同说完就出了慕府。   鲁农背起林季同,一路蹚水到了京郊客栈。   ——   客栈走廊,寸奔遇到了端着酒坛和酒杯的朱文栋。刚吃完早膳,怎么就喝起小酒?寸奔再看朱文栋的动作和脚步,是个练家子。   寸奔有了些揣测,正要找二十给二公子解围,又撞上了从侧门翻墙而来的林季同。   寸奔跟在慕锦身边,和林季同见过面。双方知道彼此身份,寸奔立即将林季同带到了二十房中。   林季同顺过呼吸,说:“太子是从我这里查到了线索,才怀疑的。”   二十明白了。二公子曾说,棋局有意外的人出现。这意外……原来是二当家。   “二十姑娘。”寸奔正色道:“二公子身份牵连甚广。如有闪失,宫里的,宫外的,一个也跑不掉。虽然皇上原谅了前皇后的使诈,可朝廷复杂,皇上有时也无可奈何。”   二十点点头。二公子可千万别在太子面前说胡话。她接过解酒药,急匆匆出去了。   走廊边,朱文栋守在通往后山的出口。   二十转身上楼,到了客栈房间的走廊,她倚在栏杆处,俯看后山的酒桌。   慕锦执起酒杯,正要入口,就见到了她的身影。   她多么庆幸,二公子瞎编了一套只有二人才明白的手语。她比划说:“有解酒药。”   萧展侧眼看过来,问:“慕公子的小妾,学的是哪家的手语?”   “哦,穷乡僻壤地方的。”慕锦一饮而尽杯中酒。   萧展执杯的手没有动,看着慕锦的脸。   “展公子?”慕锦看向萧展的酒杯。   萧展温和一笑?,也饮尽了那杯酒。   二十焦急,二公子再几杯就要醉了吧。她近不了他身边,怎么办?   一转眼,她见到了客栈掌柜的小狗。   ——   慕锦和萧展一起喝了两杯。   二人变得有些安静。   萧展稳了稳思绪,正要开口说话,听见一阵狗吠的声音。   二十惊慌地在走廊疾跑,身后跟着一只呲牙的小狗。   走廊边的朱文栋伸臂一挡,“不可——”   话没说完,二十低腰,从他的臂下钻了过去。   朱文栋厌恶女人,以及狗。偏偏她过去以后,小狗也追了过来。他将小狗踢开,不理会小狗的吠声,迈开大步要去捉二十。   二十翻下栏杆,直奔慕锦的方向。   萧展恶意地伸出一脚,绊倒了她。   眼见二十就要跌个狗吃屎,慕锦接住。两人的手在一瞬间擦过,她手里的药丸滚到了他的掌心。   慕锦满面怒容,呵斥:“不懂礼貌的女人,给我滚出去!”   二十爬起来,可怜巴巴地比划了一堆。   他不耐烦地挥手:“什么鬼东西?”   她赶紧跪地求饶。   慕锦拎起她的衣领,向外一丢,“还不滚?”   二十委屈地拭着眼角,踉踉跄跄地跑了。 第54章   这日,萧展先醉了,白白的俊脸染上了熏红的酒意。   慕锦幸灾乐祸,打趣说:“展公子这么一看,更是绝色佳人了。我曾见过一种白陶玉,清底透红,用来形容现在的展公子格外适合。”说完了,他又再饮了一杯酒。   萧展手肘撑在石桌上,四指按着太阳穴,轻轻地给自己醒神。虽有醉意,可慕锦调戏的话清晰地钻进了萧展的耳朵。堂堂太子,谁敢如慕锦一样,轻浮玩笑。   萧展睁开眼睛,看着慕锦。   慕锦的志得意满像是镶嵌在眉梢,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卸甲。   萧展勉强维持面上的和气:“让慕公子见笑了,我不胜酒力,失陪了。”   “好说,好说。”慕锦起身,扶住了萧展的小臂,关切地说:“展公子,我送你回房。”   “多谢。”萧展不动声色,轻轻拂开了慕锦的手:“不劳慕公子了,朱文栋。”   “在。”朱文栋走过来,立即扶起萧展。   焦黄山岩和鲜绿树林,模糊又颠倒,萧展知道自己撑不住了,他勾住朱文栋的手,脑袋一歪,失去了知觉。   慕锦发出一声“啧啧”。   朱文栋将萧展放在自己肩上,冷然说:“慕公子,我们先行告退。”   “去吧。”慕锦挥挥手,看一眼倾倒的。两人一起喝了不到半坛,剩下的被醉酒的萧展打翻了。“可惜了这一坛好酒。”   朱文栋是武夫,哪怕慕锦这轻佻语气是惯常,朱文栋也觉得折辱了太子。他面色凝重,托起萧展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向前走去。   也正因为,朱文栋的心思全放在太子身上,他没有留意到慕锦的异常。   解酒药缓和了醉意,然而药效和酒意混在一起,慕锦的背上一片凉意。   朱文栋一转过走廊,慕锦迅速地回了二十的房间。   ——   慕锦来不及和林季同说话,疲惫不已,挥了挥手,接着倒在床上,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林季同笑着说:“睡一觉就好了。”他和寸奔去了隔壁房间。   二十继续自己的刺绣。   过了许久,她将绣好的绢帕比在慕锦脸庞。二公子美色惊艳,配上绢帕……尚可,尚可吧。   折上了绢帕,二十低眼看着熟睡的二公子。他卸下了防备,气傲眉峰归于沉寂。   以前她睡得比他早,醒得比他晚。几时能见到这般简单干净的二公子?一副牲畜无害的乖巧样。   二十伸手在他的脸颊上方做出掐捏的姿势。不敢真掐,要是惊醒了他,她就成被欺负的那个了。   让二公子喜欢她的计划,进行到一半就停滞了。她没有情场经验,而且二公子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弄得她跟着一愣一愣的。   二公子疼她、宠她,却又可以在眨眼间凶她,斥她。要是二公子哪天喜欢上了谁,会是什么模样?如是和在向阳城时一样,温柔得令她毛骨悚然,那太可怕了。   二公子睡得这般自在,二十也有了困意。正想休息一下,慕锦忽地睁开了眼,可把二十吓一大跳。   他直盯上方,久久不动。   二十伸出手掌,在他的眼前晃动。   慕锦的眼珠子跟随二十的手,再移到了她的脸上。看清了她,他握住她的手,贴到他自己的左脸,再笑着抚上她的嘴角,低唤:“小美人。”   二十僵住了。   他二指捻起她脸颊,又掐又揉,“怎么变得这么好看?美人,美人。”说个没停了。   她瞪大双眼,跟见了鬼一样。   他抚抚她的额角,捏捏她的鼻子,再搓搓她的嘴角,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可见是醉糊涂了。   刚才,林季同交代,这解酒药的药性猛烈,可能会跟翌日方歇冲突,若二公子感觉不适,一定要唤他过来。   二十想要起身去找林季同,却被慕锦拽住了手。他问:“小美人,你要去哪?”   她单手无法比划,想抽出来,被他牢牢把握。   二人对看了一会。慕锦放开了她的手,半坐起来,抱起她的腰,将她往下一拽。他一手扣进她的发间,另一手轻轻地摘下了那支莺羽发簪,他低声说:“我娘亲告诉我,男子为女子梳发,是一种示好。”   发簪解下,她柔顺黑发散落在他的身上,他轻轻拢起一撮,用五指给她梳了梳,高傲地说:“可你一个无名无份的侍寝,有什么资格值得我为你梳发。”   说得极有道理,二十挣扎要起身。   他一把扣住她的腰,更加狂妄,“可我就想梳,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二十:“……”能和一个醉鬼讲道理吗?显然不能。而且,她真的不能拿二公子怎么样。她唯有安静地趴在他的胸前,聆听他沉稳的心跳。   慕锦的手指顺着她的黑发向下,到了末端,再用手指卷起。调皮的发丝钻出了他的指缝,将清幽送到了他的掌心。   他闻到了可口的香气。这是这个女人独有的,不过,现在比往常更加浓郁。他低头,在她的发间闻了闻,不止是头发的味道,而是她这一个人。   一个香喷喷的美人儿,就在他的眼前。   前一刻,她做了什么事情,他尤其开心,愉悦……之类的词语无法描述了。究竟什么事,慕锦糊涂得想不起来,也就不想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畔问:美人,你是用什么香囊?”   二十抬了眼。二公子一双醉眼,漾着浅浅微光。   她猜,在他眼里,她现在的五官是空白的,是他这颗醉酒的脑袋,擅自填上了美人的姿态。   她没有说话,两人这么静静地看着。   久了,慕锦用鼻尖蹭了蹭二十的鼻尖。   呼吸交缠间,没有喝酒的二十觉得有一股热潮冲上了头。两人在床笫之间什么都做过了。这一刻简单的亲昵,却让她闷热无比。   是了,闷热,脸皮烧得厉害,被他的气息喷得热乎乎的。   慕锦低眸,看着眼前胭脂红了的女人,新鲜桃红的唇瓣让他的眼底坠落成了深海。   有些渴。他知道不是要饮水,就是想吃点什么,于是,他轻轻咬上了她的唇瓣。   二十惊讶不已,眼前只有二公子又密又翘的长睫。推骨术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功夫,可以将一个男人的脸推至这般俊美无瑕。   犹如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咬住,一会疼一会麻。她张了张嘴,又被二公子攫住,灵舌卷上她的牙齿。   她的脑袋也晕了,该是被二公子的酒气给传染了。   两人分开时,呼吸才顺畅过来。停顿一下,慕锦再度覆上。儿时,他娘亲给他炒过一碗竹笋,脆有嚼劲,软可化心。   他狠了,她疼得双手握拳在他的肩捶了捶。他轻缓过来,话语模糊地说:“漂亮又美味,你是哪里来的小美人?”   二公子醉意上心头,呢喃几句,再度睡了过去。   二十抚了抚唇。   腊月二十晚上,二公子亲她的耳朵、她的颈项。自始至终,没有碰过她的嘴唇。她原本还欣喜,自己能留一个亲亲给未来夫婿,现在可好,也被二公子夺走了。   不过,没了就没了,顺其自然吧。反正,她对自由的渴望,已经变在二公子身边寻求最大的自由。   慕锦睡到了午时,醒来见到旁边躺着的二十,习惯性地在她的脸上轻轻捏一下。   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见到她,免不了那捏捏,那掐掐,恨不能把她当面团一样,天天放在掌心搓揉。   想揉就揉,二公子不客气,把二十给揉醒了。   慕锦笑:“起床,回家了。”   ——   为了掩人耳目,林季同没有和慕锦同行。   慕锦和林季同仅说了一句话,“有事回去说。”   鲁农背起林季同,翻墙而去。   东城门已经通行,一行人上了马车。   太子仍然酒醉不醒。   朱文栋在门外远望慕锦。   慕锦潇洒自如,没有理会朱文栋那双阴森的鹰眼。   马车离开了京郊客栈。   解酒药缩短了醉酒的时间,却解不了慕锦的困乏,他有些昏沉,不愿费神思考正事,一手捞起二十,问:“给我的东西,绣好了吗?”   二十点点头,拿出今日新绣的绢帕。本想绣苍鹰、猛虎之类的图,但她没有见过。二公子说了,就她拿手的东西就好,她最擅长的就是花花草草,于是,绣了几株小茉莉。   她展开绢帕,双手呈上。   慕锦眉峰一紧,“这什么东西?”   二十比划说:“这是送二公子的。”   慕锦迟疑片刻,才接过。帕子是上等真丝,手感极好。但——“我要这东西做什么?这不是女儿家的玩意吗?”   二十看着他。绢帕本来就是女儿家的玩意。   “凭什么?凭什么?”慕锦手握绢帕,眉峰又浮现利刃。凭什么给寸奔的是香囊,给他就是一张姑娘小花帕子应付。   这有什么凭什么的,这是二公子自个要的,要得理直气壮,没给她反驳的机会。她依令行事,又成她的不是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慕锦重复着四个字。   二十这下是真委屈了。好歹也是她花了时间绣的,二公子连句道谢都没有,还满脸不快。这种男人救他做什么,就该让太子把他丢酒里浸死。   她挪了挪软垫,越挪越远。   慕锦眯眼,“坐过来。”   她才不理他。要命一条,想要就拿去。   慕锦说:“你到底听见没有?”   没有。她转头向窗外,想要掀帘,猛地被他拽了下,身子侧倒靠在他的肩膀。她坐直了,用力推推他。   他纹丝不动,擒住她细瘦的手腕,眼里闪过戾色的怒意,硬生生忍住。“不要帕子。”   不要就还回来。二十伸手要抢绢帕。   慕锦扬手,不让她抢。“虽然我不要,可你送了,就是我的东西。”   气死她了。二十颤颤唇,比划说:“蛮不讲理。”   “和你讲什么理?我要跟你讲理,早把你灭口了。”他留她性命到现在,本就没有道理。对着她,自然无理可讲。“给你个机会,再绣一个送我。”   二十瞪眼,“你要什么样的花?”帕子是一样的,花色的区分罢了。   “我不要花。”他要一个香喷喷的美人儿,为他绣一个香喷喷的香囊。这些话,二公子哽住喉间,说不出口。   ?二十比划说:“那我给你送一条白绢盖脸。”   白绢盖脸,这不咒他死么。慕锦阴郁地抬起她的下巴。记得今日醉酒的梦中,她的唇瓣和炒竹笋一样味道。   他一口狠狠叼上了竹笋,深深辗转。   正是梦中又脆又软的竹笋味。 第55章   二公子好学不倦,尝到了亲吻的乐趣,叼住二十不放。   左侧车轮滚过一个浅浅的水坑,二十倒在了窗棂边,慕锦顺势压上去。   这时,马车驶过东城门,慢慢停了下来。   城门士兵检查了寸奔的通行文,一名士兵笑起来:“原来是慕公子的马车。”   慕府通行,多少都会塞点银两。久而久之,士兵们见到慕府名号就喜笑颜开。   慕锦这才离开二十的唇。她唇瓣红红肿肿,生起了欲滴的艳色。他听不见那士兵在外说什么,搂住她,在她的脸上啄了两下。怎么就嫩得跟豆腐一样。   二十不敢动,生怕那名士兵掀帘查看。二公子胆子也太大了,士兵说话,他充耳不闻,亏得寸奔应了几句。   城门放行,马车驶入街道,市井喧闹越来越近。   慕锦用拇指轻轻地抚摸二十的红唇。以前,他不知唇齿交缠有何乐趣,吃东西的嘴巴用来品尝女子的唾沫,他嗤之以鼻。   直至今日,方知其趣味。这么亲了几回,二公子胸中郁气散了大半,低语说:“你这唇齿的味道,不觉恶心。这绢帕,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下次,给我绣一个新的……哦,香的。”末了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   二十正想用手背拭唇。   慕锦见她抬手,猜到她的意图。他拉下脸,恶狠狠地威胁说:“你敢擦试试?”   二十深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二公子眼里有火捻在跳跃,她若是擦了,他肯定又会粘过来。再亲下去,嘴巴就要破皮了,于是她放下了手。   慕锦戾色不减,“这是我第一回亲女人,你好自为之。”   说得好像她很稀罕二公子的亲亲似的。他在她的唇上又啃又咬,磕到了她的牙,她牙根正疼呢。   二公子双手捧起她的脸,相互搓揉,将她的五官揉成了畸形,说:“我又发现一个消气的好方法。以后你再惹我生气,我就咬你,把你嘴巴都咬破。”   二十的脸皮真的被慕锦当成了面团。真是气死她了。给他绣了绢帕,还要挨训,又被欺负。   跟在二公子身边,日日生闷气。他说他折寿,她觉得自己才折寿呢。   ??   ——   ??   回到了慕府。   慕锦和二十走到路口,两人一南一北转身,一个往崩山居,一个向掩日楼。   慕锦经过泽楼,向上瞥去一眼。   楼上站着肖嬷嬷。她低头,见到慕锦,立刻行礼。在那张板起的四方脸,嘴角向下画出长长的一撇一捺,没有任何见到主子的礼仪。   慕锦勾了勾嘴角,继续向前走。   自从掩日楼失火,慕老爷派了两名家丁守在泽楼的门前,说是保护二夫人的安全。   苏燕箐向慕老爷道了谢,吩咐银杏日日给家丁送饭送汤。   这时,见到了二公子,两名家丁齐声喊:“二公子。”   “嗯。”转过泽楼,慕锦上了桥。   桥边护卫挺立如松:“二公子。”浑厚有力的声音和普通家丁那一句天壤之别。   “嗯。”慕锦进去了。   树上的关纯良和摇曳暗影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飞入窗里。   寸奔关上了门。   慕锦在长椅坐下:“掩日楼失火一事,烦请关老仔细讲讲。”   “二公子。”关纯良撩起奴衣的长摆,单膝下跪,说:“老奴失责,甘愿领罚。”   “怎么回事?”慕锦摆手:“关老起来说话。”   关纯良没有起,抱拳说:“二公子走后不久,老奴发现,那名马房的探子和二夫人的丫鬟银杏有过接触。”   “嗯。”慕锦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关纯良灰眉白须,抬起一双精光眼睛。“过了两日,二夫人说身子好转,出来走走,在慕府四处转悠,险些进了慕老爷的居处。被护卫拦下,她往泽楼的方向走到一半,又去了马房。我不方便跟过去。既是去了马房,二夫人应该和那名探子搭上了话。”   慕锦敛眸看着手上的玉扇,沉思什么。   “二夫人嫁至慕府,不如在苏家颐指气使,心中难免失衡。探子就是因此,才选中了二夫人当目标。”关纯良低头,说:“老奴万万没有想到,二夫人竟如此心狠。起火那晚,老奴刚歇下,听见掩日楼有凄厉的呼救,赶到时,有一个黑影匆匆离去。老奴目力有限,听那脚步声应是泽楼的人。老奴把十五姑娘扛出门外,另三位姑娘拉起十五姑娘,一起跑了。接着,老奴去泽楼偷听到了二夫人和银杏的谈话。火,的确是二夫人指使,想借烈火,让几位姑娘不死也伤。是老奴失责,本该盯紧泽楼,却疏忽大意了。”   “嗯。”慕锦应了一声,问:“我爹那边如何?”   “回二公子。”关纯良答:“老奴向慕老爷秉明了一切。慕老爷说,他不再插手此事,等二公子回来处置。”   “你既然见到纵火之人,便是人证。这么一来,我休妻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慕锦翘起了腿,左脚搭在右边膝盖,慵懒地靠着长椅,“我早说过这女人娶不得。我爹觉得,苏燕箐只是自私自利,不至于大奸大恶。他真是低估了女人的心性。”   关纯良皱眉,“老奴是想,二夫人是一府千金,何至于和那些无名无份的小妾过不去。”   “我娘亲见过不少品行端正的女人,进去后宫也学会了尔虞我诈,心狠手辣。善行一时易如反掌,行一世却难如登天。何况,苏燕箐本性就谈不上纯良,一旦嫉恨成仇,杀人放火的事也不稀奇了。”慕锦转一圈玉扇,最后定在指间,“这女人我懒得见了。寸奔,文房四宝。”   寸奔过来,答:“是。”   “休书一封,让这位苏家小姐趁早滚蛋。”   “是。”   ??   ——   ???   早些日子,慕锦将花苑给了苏燕箐。   掩日楼毁了大半,几个女人挤在另一边没有波及的房间里。   二十远远见到断壁残垣,焦急地向前跑。   熊火烧尽了野草,没有花植的院落荒凉颓败。   见到这般景象,二十才惊觉自己的不舍。   这时,十四端着一盆水,从十五的房间推门而出。素来上挑的眉尾收紧了泼辣,“回来了,十五在里面。”十四轻淡的调子很是淡漠,其实一把铰刀插在豆腐心上。   十五伤了侧身,这几日侧卧在床。她的右上臂和右腰满布灼伤的疤痕。从前白皙无瑕的肌肤,如今卷起了麻绳般的皱褶。皮肤如同被捆作一团。   二十心疼不已,颤抖地伸手向十五。   十五挣扎坐起,泪涟涟地说:“二十,你可回来了!”   二十抚抚十五。万幸,十五这张妖妍的脸没有伤痕。   十五双眸凄苦又悲伤,“我以后就要这么丑陋地过日子了……二十,我很害怕,我这样真不如死了算了。”   “是吗?”十四重重地放下水盆,说:“要死趁早,别累我们照顾你。”   “你——”十五再也忍不住眼泪,脸埋进二十的怀里了。   “哎呀呀,十四你这嘴巴,说话也不会。”小十匆匆过来,故作轻松,“十五,十四是关心你,不好意思说。”   十四绷起俏脸,“穿上了衣服,谁瞧得见你的伤?你挺直胸膛,跟从前一样是大美人。”   “大家都知道,我身子被烧了……”十五生在青楼,长在青楼,除了一张艳脸、一具娇躯,别的她一无所有。毁容击垮了她的一切。   “谁敢说你坏话,我给你打回去。”十四气冲冲地说:“何况,大夫说了,坚持医治,以后慢慢会好的。”   十五抬头看二十,眼眶浸满了泪水,“二十,你一定帮我求求二公子,千万别赶我走。我不图什么,只要一个角落安生就好。离开了慕府,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我现在这么丑,连青楼都待不下去……二十,求你了。”   二十拍拍十五的背。虽然二公子允许她开口,但萧展的出现,让她惴惴不安,不敢说话。   “十五,你别怕。我们会照顾你的。”小十说:“要不是你的呼喊,我们也逃不出来,你这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肯定不会丢下你的啊。二公子不要你,大不了我们偷偷把你藏起来——”   “长能耐了。”慕锦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懂得合伙算计我了。”   小十煞白了脸,连忙跪下:“二公子,是我失言,我知错了。”她暗恼,二公子走路怎么没有声音似的。   十四跟着跪地,说:“求二公子开恩。”   二十按住了要下床磕头的十五,自己跪下了。   “烦不烦,一天到晚就知道跪。”慕锦冷声命令:“起来。”   三人这才敢起。   他到了床边,低头看十五。   十五伤处上了药,草霜色,如同糊了一层锅底灰。薄透的药膏遮不住纠捩的疤痕。她颤颤地看他,求饶说:“二公子……小十她就是胡说……你别——”   慕锦截断了她的话,淡淡一句,“安心养伤。”   十五愣了下,反应过来再度落泪,“谢谢二公子大恩大德。”   慕锦没有过多情绪,转身走了。   经过泽楼门外,苏燕箐楚楚可怜,唤了一声:“相公。”   他心泛戾气。妾室众多的二公子,这是第一次后院起火。   苏燕箐疾步向前,就要扑在他的怀里。   他退了两步。   苏燕箐险险稳住脚步,颇有哀怨,“相公,县衙定罪之前,尚可自辩,你听都不听我的解释,一封休书就断了你我夫妻情份。”   慕锦撇嘴,鬼跟她有情份。但是,他进了泽楼,瞧瞧苏燕箐这场戏如何演。   银杏为他斟茶,然后和肖嬷嬷退下了。   苏燕箐拭去了眼角的泪珠,“相公,你误会我了。掩日楼的那场大火,和我没有关系。”说完,她想去抓慕锦的手。   慕锦自己玩扇子。   扇子呼啦啦地旋转,苏燕箐缩回了手。   他表情极淡,“哦,那晚,有一奴仆见到你丫鬟在掩日楼边鬼鬼祟祟。”   “相公,我不瞒你了。”苏燕箐轻喘口气,似是鼓起了勇气,才说:“府里有奸细。”   慕锦挑眉。   “那名奸细是从镇南城追随你而来。你在镇南城捣了一间赌场,坏了他们的事。他们记恨在心,派人潜进府里是为了报仇。我……那名奸细威胁我,要我陷害你。我不答应,他就整了这一灾难,嫁祸于我……”苏燕箐哽咽不已,倒抽一口长气,又说:“而你……竟然上当了。”   慕锦冷冷淡淡。   “你离开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是担惊受怕。可我又不知府里谁人可信,谁人有疑,只能等你回来再坦白。那晚,我心神不宁,银杏就去厨房炖煮安神汤。银杏在半路和一人擦肩而过。银杏留意到,那人正是去掩日楼。回来将事情告诉我,我立刻吩咐银杏,前往掩日楼通风报信,谁料……”苏燕箐闭上了眼,“晚了。”   慕锦都想打哈欠了,“别这么造作。女人有什么把戏,我心知肚明。跟我玩这套,你真是不自量力。”有一个女人唱大戏时活灵活现,苏燕箐则非常碍眼。“念在慕、苏两家生意来往的面子上,我不断你手脚。”陷害有多种方式,对苏燕箐,他更倾向不见血腥的。   他真的困了,起身要走。   苏燕箐追上来,拉住他的衣角,“相公……”   “嘘。”慕锦回头,一指点在她的唇上,轻声说:“这称呼已经不是你叫的了。以前,正妻的名份我给你留着。荣华富贵,你享之不尽。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休书给了,早点收拾东西滚。”   “相公……”   慕锦的眼光飘然而轻淡。   苏燕箐强持镇定,“我嫁给了你,你冷落我至今,于心何忍?”   “冷落。”慕锦笑意更深,“我那么多女人,哪一个没有受过我冷落?你嫁之前没去打听打听我慕二公子的风流史?我向来玩一个丢一个。”   苏燕箐凄怨可怜,“我是苏家千金,和你门当户对。”   “苏家千金怎么了?嫁过来不满三个月,本性暴露无疑。”慕锦倾身,伸手在她的脸颊旁刮了下,执起她的白玉耳坠,“瞧瞧,我从前的夫人丑陋成了什么样子?”   “你休得辱我,我嫁过来一直安分。”苏燕箐不再落泪,怨气四溢,“你使计累我小病不断,缠绵病榻。你……如此狠心,叫我怎么咽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就冲着我来,烧她们做什么?”慕锦直起身子,眼前的女人真是臭味熏天。“你是有意思,我冷落你,你百般讨好我。她们躲你都来不及,你反而动她们。你不就是欺软怕硬么。”   “你在狐狸精那儿流连忘返,却忘记了我一颗真心。”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这颗芳心碎一地,再也捡不起来了。我见多了你这样的女人,遇事从不反省自己,过错只在他人。掩日楼的女人除了比你漂亮,还有就是,她们经历的苦难比你多得多。她们日常就是吵几句,打几下。一旦谁遇险,都能设身处地为人着想。你委屈?你这是什么委屈?”慕锦眉眼如月,挂一抹轻佻。“我以前讨厌聪明的女人,现在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我讨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   好比那个笨笨,以她的机灵,如若真要荣华富贵,早就随李家小姐陪嫁去了。她耍耍手段,绝对可以让自己和李家小姐平起平坐,甚至坐上正位。   苏燕箐到底做惯了大小姐,装不了太久的可怜样,她高昂起头,“慕锦,你自己心狠手辣,凭什么要求女子善良天真?”   “我没有的东西,才觉得稀罕啊。”慕锦开怀。   离宫之前,慕锦的兄弟一定相残。后来,慕大公子给了他兄弟关怀。   离宫之前,皇上的女人一定善妒。后来,慕锦将那些受尽苦难,仍然保存善意的女人收进房中。   当然,不是谁都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那些萌生歹意的女人,一一被他送走了。   慕二公子的后院,争斗从来不在女人之中。   他的娘亲告诉他,这世上有些女孩,会将自己的才智用在救人,而不是害人。他在宫里没有见到过。善良的女人活不久,没被他遇到就已经死了。   后来遇到了二十。   一个胆子大得敢和他周旋的女人,一个诡计和良善并存的女人。他如何不好奇,如何不逗趣。 第56章   对于慕锦的这封休书,慕老爷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苏燕箐想要求见慕老爷,再次被拒之门外。   门外的护卫得知她已经不是慕府的二夫人,说了三个字:“请回吧。”客客气气,连“二夫人”的称呼都省略了。   苏燕箐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和不堪。她说是心仪慕锦,相中的是他的样貌和家世,没有深沉的情爱,这小小的心意哪抵得过她自己的千金颜面。   这一时刻,慕锦已经成了苏燕箐心中的切骨之恨。   回到泽楼,肖嬷嬷嘴边的一撇一捺竖得更直了,“小姐,你是千金之躯,更是和昭仪的表妹,何须在这受浪荡公子的气。我长了这般岁数,可太明白一句话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座慕府迟早是要败落的。”   “是啊,小姐。”银杏在旁附和说:“苏家有皇室姻亲,慕二公子不懂得珍惜,有他后悔的时候。我们小姐美貌佳人,有苏家富贵背景,小姐又何须吊在他一人的树上。”   “我已经对他死心了。”苏燕箐抿嘴,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不过,慕锦说得极有道理。娶我的是他,陷害我大病小病的也是他,我真正的仇人,就是他。银杏、肖嬷嬷,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我才不稀罕这么一座地方。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将这男人置之死地。”   “是。”银杏和肖嬷嬷齐声应道。   二人各自收拾,苏燕箐站在泽楼的栏杆外,北望崩山居。崩山居树影重重,哪怕是在白天,也罩着一层灰暗的阴影,如同慕锦这人,无法一眼看穿。   苏燕箐转向南面。   烧了大半的掩日楼让她脸上的怒火加倍燃烧。   这时,二十走出了十五的房间。   苏燕箐想起大婚之日,慕锦就是上了这哑巴的床。二十瘦削的身影映在苏燕箐的眼里,丑陋不堪。   苏燕箐冷笑:“这男的女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回来房间,“银杏,你再去和那名奸细说一说,镇南城的朋友,我苏小姐交定了。”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凡是和慕锦有怨的,她要好好利用。   “是。”   银杏匆匆去到马房,那名奸细已经不在了。   因为苏燕箐在慕锦面前将奸细供了出来,慕锦就顺水推舟,假装自己信了这是镇南城赌场的奸细,将他揪了出来。   就这样,苏燕箐满怀恨意,被赶出了慕府。   ——   自京郊客栈出来,鲁农背着林季同,回到了原来的客栈。   林季同解下了雨笠和簑衣,换上一身衣裳,看着窗外远处的皇城。   鲁农猜到,林季同和慕锦关系匪浅。难怪二当家吩咐寨里兄弟,别要招惹慕二公子。鲁农忆起了二十,他这一鲁莽性情,藏不住心事,犹豫踌躇的时候,已经被林季同看穿了。   林季同咳了咳。   鲁农连忙把窗户关上,“二当家,这里风大,别着凉了。”   林季同笑笑:“你回来就一脸憋话的样子,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鲁农挠挠头,粗气问:“上回我掳回来的那姑娘,日子过得如何?”   “不错。”林季同说两字,又咳了起来。   “二当家,你好好歇息。”鲁农不问了。反正二十日子过好,就行。   第二天清晨,林季同收到了慕锦的传信。   这一日,慕府门前来来回回,走过十几位大夫。原来是慕二公子的一名小妾受了重伤,聘请京城名医过府。   林季同也在其中。他被特别接待,进了慕老爷的书房。   与此同时,尚书之子丁咏志悄悄到了慕府。   四皇子假死计划的几方人马,均已到场。   年迈的老宫女在前皇后去世以后,自刎身亡。宫里,如今只剩下兵部尚书这一条线的人在世。当年老宫女顺利送四皇子,就是经由兵部尚书安排路线。   皇上年纪越大,每年在前皇后的忌日,失神的时间越长。   一年多前,皇上和兵部尚书饮酒谈心,感慨万千说:“朕连自己的皇儿也没有保住,月山……至死都不曾原谅朕。朕这一生,愧为丈夫。”   兵部尚书低身回答:“皇上,我大霁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全是皇上圣明,统治有方。”   这些话,皇上平日听得多,不放在心上。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明君,他也承认,是他辜负了前皇后。“朕的记忆里,月山的长相也记不得了,只能凭御书房一张画像才知,当年原来喜欢这样的美人。”皇上似有醉意,眉目清和。   兵部尚书见状,试探地问:“皇上,若是多年以前,前皇后曾有过错,皇上如今可否原谅?”   闻言,皇上淡笑,笑得无奈又怜惜,“月山逝世多年,尘归尘,土归土。她再有过错,也仍是朕的心上人。朕这一生,阅女无数,可要说真心……寥寥无几。”   兵部尚书蹙眉。他斟酌再三,欲言又止。四皇子一事牵连甚广,不可妄自定夺。于是兵部尚书没再说什么。   然而皇上何其敏锐,从兵部尚书一句试探的话语,听出了端倪。皇上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安排心腹,从兵部尚书查到兵部,再由兵部,查到尚书之子丁咏志。   查了半年,皇上生疑,却没有证据。   一晚,皇上再和兵部尚书聊天,只为寻前皇后当年的过错。   兵部尚书看着怆然的皇上。   前皇后去世的第一年,皇上就白了半头长发。至今已白发苍苍。   兵部尚书于心不忍,终于坦承了当年的真相。   皇上这才得知,太子宫殿的那场大火,是前皇后亲自放的。他切齿愤盈,自己的女人,将自己的儿子放出宫外当了平民百姓。皇上当场摔了酒杯,但是,要给兵部尚书定罪的话却梗住了,皇上一言不发地离开。   经过一夜思考,皇上明白了前皇后的用意。   后来,皇上和慕锦约定,每月到灵鹿山见一面。哪怕慕锦没有前皇后的容貌,皇上也爱慕锦那一张脸。   慕锦不乐意见面。   然而,皇上没有明说原谅兵部尚书、慕老爷和林意致,存有要挟之意。   慕锦对皇上说不上爱,谈不上恨。男人嘛,江山和美人,前者是重中之重。慕锦能够理解。不过,那位美人是她的娘亲,他能够理解,却无法原谅。他不冷不热地和皇上见面。   见了一年,太子察觉了。   丁咏志这天到此,正是说明宫中情况。“皇上发现了太子安排在身边的眼线。”   丁咏志来得急,说完端起茶杯,饮一口,又说:“太子离宫几日,皇上趁机向皇后发难,削了其气势。太子这趟回宫,恐怕又有一场争斗。皇上的意思是,宫中事,宫中了,不要波及平民百姓。他一定会牵制太子。太子一旦将心思放在皇上那边,自然顾不上慕府了。”   前皇后的遗愿是,她的儿子远离宫廷纷争。皇上正在努力完成她的遗愿。   “皇上有心了。”慕老爷一手撑在椅上虎纹扶手,“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之后,这事竟然被太子发现了。”   林季同低头,懊悔不已:“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自以为是,以为改了名叫林季同,我就只是林季同了。我当年也是知情人,却大意至此……”林季同说这样的长句子,喘了好大口气。   在场的四人,只有慕锦慵懒放松,他咬起一个苹果,“事已至此,究其原因已经没有意义。见步行步。”   慕老爷说:“我要去和苏老爷谈一谈,免得,苏燕箐去找和昭仪过来,给我们添麻烦。”   “慕老爷,其实是这样。”丁咏志说:“皇上希望慕府可以多一个皇室背景,知道慕苏联姻,这才宠幸和昭仪。既然慕家已经和苏家断亲,皇上也没有必要接近和昭仪了。”   慕老爷摇头,叹了声气:“我如果早知道,苏家有表亲在皇宫,万万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我们只想当一个平民。”   这也就是为何,慕老爷在知道和昭仪受宠之后,不愿得罪苏府的原因,他担心引来外人窥探。   然而,皇上的想法不一样,巴不得慕府有皇室当靠山。就算苏家没有表亲在皇宫,恐怕也会造一个出来。   这件事上,慕老爷和皇上分道扬镳。   “如今太子有皇上牵制,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丁咏志说:“慕府是安全的”   “我们不宜建立关系。”林季同说:“我回灵鹿山当二当家,有什么动静,可派人到福寨找我。我们设一暗号,免得暴露。”   慕锦拦住了他:“你先别走,我这儿有一个事。”   林季同疑惑:“嗯?”   “我有一个小妾被烧伤了,伤势不轻。”慕锦问:“我曾见师父医治烧伤病人,你行不行?”   林季同答:“我曾在上鼎城治疗过几个,恢复得不错。”   “我这小妾你也见过。”慕锦笑了笑。说来也是缘分,二十进入他的视线,正是那时。   “是……?”   “她曾经被你们福寨抢去,我让寸奔去要的人。”   “嗯。”林季同想起来了。鲁农将这个女人送过来,说是为二当家讨的媳妇。女人长相极其妩媚,跟书上的妖精一样。这般美貌的女子,若是毁容,必是巨大打击。林季同点头答应了。“可以一试。”   慕老爷说:“你既然已被太子发现,不方便留在慕府。”   慕锦问:“师父不是有易容术?”   林季同讪讪地说:“医术方面,我习得师父真传。唯独易容术……没有天赋。”   “既然如此。”慕锦说:“我在向阳城买了几个面具,你就当一回面具怪医吧。”   ——   给十五医治灼伤的面具怪医,二十眼熟得很。不就是二公子在向阳城买的面具?   见那瘦弱的身形,二十知道这是福寨二当家。   十五被这面具骇住了。虽然大夫一副咳嗽不止的疲态,但她听话地配合吃药、敷药。   二公子计划修葺掩日楼,安排几个姑娘搬到了花苑。   二十在掩日楼的房间被烧光了,好不容易积攒的小荷包没了,连偷偷藏起的那几锭金子也熔得古怪。   二十又成了毫无分文的小陪寝。   想起二公子让她再绣一张帕子,她正愁。   花苑,顾名思义,只有花花草草,没有阳刚小兽。其实,送给二公子的话,应该绣一副水仙。这水仙就是自傲之花,和二公子当真般配。   想归想,夏日炎炎,她没有心情。   这日,二十正要给十五换药,听到十五和林季同在一问一答。   十五问:“大夫,我这伤疤以后都好不了吧?”   林季同答:“伤口愈合需要时间。”   “那要多久?”   “快则一年,慢则……咳咳,许多年。”   十五叹了一声。   二十敲门。   “请进。”林季同给十五把了脉,起身,“二十姑娘。”他抬了抬脸上的面具。   二十行礼。   林季同出去了。   二十掀开床幔,给十五擦拭伤处,更换新药。   游玩半个月,发生了不少事,二十心里像是过了半年。她想着明日去南喜庙,求一道平安符。   远行回来,二十住在花苑。   这天正要就寝,有人过来传话,“二公子有请。”   二十匆匆去了崩山居。   今夜,慕二公子出去饮酒作乐。酒席上,他大嘴巴地说自己休妻了。   一群公子哥连连喝彩,“该!娶什么妻啊,徒增烦恼。”   几人都是京城商贾之子,坐吃山空的商二代,没有才能,是京城纨绔子弟的典范。   出来玩,美女是少不了的。作东的那位,请了浮绒香的姑娘过来。   其中就有扈盈盈。她坐在慕锦身边,为他倒酒,为他夹菜。上回落水,沉浮的扈盈盈自己慌得要死,想不起二公子拉她是救她还是害她。水性不佳只是小事,扈盈盈不敢多问,怕拂了慕二公子的颜面。   席间,一个蓝衫公子搂住舞姬,跟着跳舞。   这些纨绔公子,毛病多多。作东那个,醉酒了还会抖落自家伦理丑闻。扈盈盈见怪不怪了。她抬眼看慕锦,只见二公子盯着场上跳舞的男女。她顺着看去。   蓝衫公子伸出舌头,在舞姬唇上舐。舞姬张嘴相迎。   慕二公子放下酒杯,沉思片刻,转眼向扈盈盈。   她吐气如兰,娇艳柔软。   他忆起亲吻二十的滋味,低下了头。   扈盈盈惊讶地看着他无暇的俊脸,她受了蛊惑,闭上眼睛。   即将碰到她,慕锦停住了。品尝山珍海味的嘴巴……吞别人的口水……二公子过不了这道坎。   再看场上交缠的公子舞姬,慕锦意兴阑珊了。没一会儿,他匆匆离席,留下一脸莫名的扈盈盈和一众讶然的公子哥。   回到慕府,慕锦说:“把排名二十的给我叫来。”   和二十亲吻那天,他喝了几杯翌日方歇,也许是酒意迷惑了他,让他觉得她有了香气。   沐浴完毕,慕锦回到房中,二十已经在候着了。明月映在她眉间,清澈平静。   她没太大表情,行一礼,低下了眼。   他又想捏她的脸了。想了就做,他上前掐起她,“两日不见,气色不错。”   二十仰脸看他,二公子有酒气,脸上不起红云,应该只是普通酒水。   灯盏烛火舞动在他的眉眼,火芯烧进了他的眼底,聚成一座又黑又红的深渊。   她眨眨眼。   慕锦没有多话,低头衔住两片艳红。   这是可口的,美味的。也是危险的。   儿时的某些记忆像要汹涌而至?,不过,慕锦沉浸和二十的亲昵中,没有捕捉到这一闪而过的瞬间。   作者有话要说:  古时冶炼技术不高,黄金不是纯黄金,混杂了其他金属。文中指固液共存体。 第57章   慕锦将二十推到了床上。   夏日炎热,床上铺了一层玉簟,通透如灿黄琉璃。二十莹白的肌肤,垫在玉簟之上,明晃晃的。   自从二十来了癸水,慕锦就修身养性,过上了清寡的日子。夜夜抱她在怀,燥动不是没有,偶尔醒了,他忍不住捏捏她的脸,又再揉揉她的手,借此来纾解心中火气。   忍到今日,已经是凭着二公子极端的克制。他本想,回到慕府,将掩日楼的姑娘好好瞧个仔细。见是见到了,美也是美的,他却不怎么提得起兴趣。他就当是远行奔波,淡了心性。今夜,原本寻欢作乐的场面,他觉得百无聊赖。   回来见到这个女人,起了兴致。他拉起二十的手,问:“女人家的东西,干净了吧?”   二十点了点头。   慕锦笑了,低头亲她一口,“真乖。”   他将她的点头理解为迎合。然而,二十只是觉得,横竖不过一觉,公子想睡就睡是了。   这一晚,慕锦将绢帕盖上二十的眼睛。盖了片刻,又扯下了。他用掌心捂住她的双眼。她闭眼。透过薄薄的眼皮,他感觉到她眼珠子在轻微颤动,他松了手。   二十双眼紧闭,紧得连鼻梁都皱起。   他捏起她的双唇,再啄一下,然后将绢帕扔到一边。   好半晌,没有帕子盖下,她偷偷睁开一只眼。   他逮到了,笑说:“以后别盖了。”   少了帕子绢帕的遮掩,惶惑的反而是二十。也许是害怕二公子深邃的眼神,也许是害怕自己的迷蒙,总之她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   到底是契合的二人,嘴上该念的,该哼的,她都有。   思及她癸水的痛苦,慕锦这一晚没有漏进去。以防万一,他双指扣住了她的一个穴位,轻轻按揉。   她腿上一麻,像是被什么小动物咬了口。   他说:“明天不用喝避子汤了。”   二十放心地枕在他的肩上。二公子嘴上喊打喊杀,可是二人越来越亲昵的同时,她觉得他越来越体贴了。崩山居地势优越,冬暖夏凉,而且玉簟清润。二十迷糊中生起寒意,缩进他的怀里寻求温暖。   “夏天你还怕冷?”慕锦梳起她的长发,漫不经心地问:“这座京城你走过多少?”   二十摇了摇头,没走多少,偶尔去一趟南喜庙。慕府没有禁足,不过,一日三餐厨管按时送饭,要是错过了,不好t意思再跟厨房要。她都赶回来吃饭。   慕锦料着,她眼界小,见识浅。“明天我带你到京城走走,这里也有戏楼,有茶楼。哦,还有赌场。不过,这里的赌场和岭洲不一样,规矩多,我不乐意去。”   二十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说什么她都点头。连他的问话也是。   慕锦知道,她八成是要睡了。他拍拍她,“明天想去哪儿玩?”   二十睁开眼,比划说:“求签。”   “什么签?”   “平安符。”   “给谁求?”这才是慕锦关心的。   二十诚实地答:“二公子。”二公子平安,她们这群女人才可以无忧无虑。所谓擒贼先擒王,保平安当然也是先保主子的。   慕锦正想出言讽刺他不信签文,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这道弯挑起一记上翘尾巴,勾进了他的心底。尾尖挠得他痒痒,痒得睡不着了。   也许是因为今晚只做了一次,余兴未了,所以他有一股冲动,和她飞出窗外,赏花赏月,吟诗作对。   想起她大字不识一个,作罢。他搂紧了她:“睡吧。”   ——   第二日,二十换上了一件艾绿长裙。束起盈盈一握的细腰,跟摇曳柳枝一样。   这正是先前慕锦让裁缝房赶制的新衣裳。大红大紫是艳色,这黄啊绿的也煞是抢眼,裁缝师傅就一起做了。   二公子见着她这一身,闪过微妙的小情绪。他怀疑她这颜色在含沙射影。   二十抬头向他,浅绿衬得她肤白如玉。   他问:“这两日,新绣的东西好了没?”   二十比划说:“忙着照顾十五,顾不上。”这是原因之一,二来,是懒。当然,这个不可以告诉二公子。   慕锦撇了撇嘴。堂堂二公子,三番五次地向姑娘家讨东西,实在丢颜面。他克制隐忍,唯有用即将到来的平安符,缓解得不到香囊的不愉。   出了慕府大门。   慕府门前这条路,一边通往街道,另一边是尽头。多是府里的人通行。走上街道,南喜庙在往右的方向。   然而,二公子大步一拐,去了左边。   二十急走两步,追了上去,她张望周围路人,将手指藏在袖下,轻轻扯他的衣角。   慕锦侧头。   她指另一边:“求签是在那里。”   “先带你去吃东街的小笼包子。”慕锦一把抓住她的手,十指交握。不过,这里是京城,他握了一下就放开了。“冬宁说,那一口鲜汁,慕家厨房做不出来。”   二十松了口气,她以为二公子不痛快,罚她不吃早饭。她稍稍慢下脚步,和他拉开了三尺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小笼包子店,在角落坐下。   慕锦看着对面的二十。他昨天仔细观察扈盈盈,依然国色天香。眼前的女人也许是新鲜的另一类型。那就权当他的审美没有退步,而是进步了。   二十咬下去一口包子,香浓汤汁流在嘴里,十分烫口。她张张嘴,一抬眼,见二公子双目炯炯如艳日,直盯着她。   她垂下眼,赶紧将口中的包子咽下。   慕锦笑了,拿出她送的那一条绢帕,轻轻为她擦拭嘴角,“我今天明白你送这帕子的意义了。”   不是她送的……是他强要的,要了又不稀罕。二十自己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之后折叠起来,比划说:“二公子,我洗干净,再还回给你。”   “嗯。”慕锦提醒:“记住,一定要还。”   这帕子本来就是二公子不要的。当然,二十没敢说,连连点头答应。   从前,二十和十一去南喜庙,直来直去,不做停留。今日陪二公子闲逛,这儿看看,那儿走走。   二公子笑问:“你缺什么没有?”   缺钱。二十眼巴巴看着他。   他无情地拒绝了,“没门。”   到了一条南街的小道,灰瓦红砖的店铺忽大忽小,街道跟着时宽时窄。慕锦介绍说,这是村落自建的小铺。   说这话时,两人走过一间豆腐坊。   门前有两个青年,灰蓝粗衣的那个在擦桌,白衣青年生得高大,正在搭棚子。   豆腐坊挂的招牌有“西埠关”三字。   慕锦问二十:“你们西埠关的豆腐有什么特色?”   二十摇头。没什么特色,豆腐是大霁江南的才鲜美可口。   灰蓝青年见两人脚步有所停留,连忙吆喝说:“又香又甜的豆腐脑。”他露出一口白牙,笑看二十,“姑娘,吃豆腐吗?”   这位青年有西埠关的口音,二十很是亲切,回望过去。   男子额上系一条同衣色的汗巾。看清了二十的五官,他露出讶异之色,盯紧她不放。   慕锦上前半步,侧身挡住了灰蓝青年的视线。   灰蓝青年眨了下眼睛,说:“姑娘,你……”   慕锦的眸光利如刀。   灰蓝青年住了口,拍了拍白衣青年,“哥,这姑娘长得很面熟啊。”   白衣青年搭好了棚子,跳下木凳,看了过来,“咦?”他十分惊讶,又带着迟疑:“徐阿蛮?你是徐阿蛮吗?”   二十怔住了。   灰蓝青年嘿嘿笑起来:“我也觉得她长得像……徐阿蛮。”   眼前的两个青年,二十记不起。对方认得她,何况还有西埠关口音,肯定是同乡。   白衣青年拍了拍自己的胸,“我是大东,他是小东。记得吗?我们住同一条街,小时候一起玩过捉迷藏的。”   听到名字,二十想起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三人都已长大,她认不得二人模样也正常。   灰蓝青年,也就是小东,走上前说:“你长得跟你娘很像,我就说面熟嘛……”可她身边的男人一直冷冰冰地盯着兄弟两,怪瘆人的。   遇上儿时玩伴,二十又惊又喜,她?想说话,无从说起。   小东问:“你爹到处在找你,你以前不是在江南打杂吗?”   听到家人的消息,二十更是手忙脚乱,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握拳在嘴边,学林季同咳几下。   大东拿起汗巾擦脸,问:“你是受了风寒,嗓子不舒服?”   二十点头。   “哦。”大东信了,再问:“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啊?”   她到京城好几年了。她比了一个手势。   “哎。”小东笑起来:“我们在这儿有一年多了,没碰上过你,今儿真是巧。”   确实是巧,若不是陪二公子出来,二十根本不走这一条路。她想打听一下家人的情况……可是,二公子笑意盈盈,眼里不见和善。既然大东小东在这儿开豆腐坊,那她以后独自过来打听也无妨,今日就陪二公子了。   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子,同样的,挂一条汗巾在肩上,她见到四人站在摊前,说:“大东小东,赶紧招呼客人啊。”   “娘。”小东回头,“娘,我们遇见徐阿蛮了。”   “徐?……阿蛮?”中年女子定睛打量二十,“真是啊,跟阿丽长得好像。”   阿丽正是二十娘亲的名字。中年女子名叫张翠花,嘴巴说了一句,就接起下一句:“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这衣服真漂亮。你爹找你好几年了。”   听到爹娘的消息,二十激动不已。   “哦哦,要不进来坐?”张翠花热情地招呼,“坐,进来吃一碗豆腐脑。”   二公子哪看得上豆腐脑这种东西,二十这么想着。   慕锦却走了进去。   见他一身鲜衣,还是丝绸布料,张翠花赶紧拿自己的汗巾,往椅子上擦了擦,“坐,坐。”她扬头:“大东小东,赶紧上两碗豆腐脑。要大碗的。”   “好嘞。”两个青年爽快地应声。   二十猜不出二公子的心思。刚刚见张翠花用汗巾擦凳,二公子脸色隐约有变,却还是坐下了。二十怕的是,一回府,二公子让她赔他这一身衣衫。   “这位公子……”张翠花看着慕锦的俊脸,“相貌堂堂,衣着不凡,是京城贵人吧?”   二十点点头。   张翠花继续问:“是阿蛮的……?”   二十指指自己的喉咙,向二公子做了一个手势。这种问题,当然二公子回答才好,给他显摆显摆他奴役她的地位。   然而,二公子展开玉扇,逍遥自在地扇风,没有说话。   张翠花看着眼前年轻男女的表情,猜测,“莫不是……这位是阿蛮的公子?”   二十赶紧摇头。   二公子却说:“正是。”   二十想,二公子恐怕误会了。张翠花口中的“公子”二字是夫婿的意思,不是二公子以为的“主子”。   “啊……”张翠华连连惊叹,“阿蛮真是好福气,找了这么一位俊俏公子……你爹娘知道得多高兴啊。”   二十面无表情地在桌底下踢了慕锦一脚。   他移了移腿。   二十再踢过去。   这女人吃了豹子胆了?慕锦飞去一记冷眼。   “二公子。”二十比划说:“她误会了。她说的公子是——”   “这位公子,你和阿蛮完成了婚配没?”张翠花擦着桌子,眼睛直向慕锦,没有留意到二十的手语。   二十看着慕锦,连连摇头。   慕锦笑,“尚未娶亲。”这话也是真的,他刚休了妻,正妻之位空了。   “下个月,我有西埠关的亲戚过来,正好让他传信回去给阿蛮爹娘。”张翠花热络地说:“仪式啊,要有双方父母在场。没有父母祝福的亲事,多少坎坷些。”   二十拍拍张翠花的手肘,连连摆手,无声地用唇语一字一字说:“我是她的丫鬟。”   “丫……丫鬟。哦……”张翠花大笑:“我以为,这是找了这么俊俏的夫婿呢。坐吧,坐吧,我去给你们盛豆腐脑。”   慕锦刚才没看到二十的唇语,问:“跟大婶说什么?”   二十比划:“说你我的关系。”   “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侍寝二字是不方便对外公开。其实,二十算不上是他的妾室,名不正言不顺,讲出来是不大好。慕锦问:“你想要名份?”   什么叫她想要,她才不想要。   “反正我妻子也休了,你要的话——”   二十摇头,“我不要。”   他的笑意瞬间冻结,“为什么不要?”   她比划说:“我配不上。”   慕锦冷哼,“你很有自知之明。”她说的极有道理,她是配不上。可这道理该是他不要她,而不是她一脸嫌弃。这女人,一不贪财,二不贪色,连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贪,真是不识抬举。   小东听了张翠花的打趣,正在遗憾二十已有婚配,竖耳再听慕锦的话,他乐了。小东无视慕锦难看的脸色,走到二十的身边。“徐阿蛮,你长大了,可比小时候更漂亮。”他左手使劲地擦拭二十面前的桌板,笑得憨憨。   慕锦险些掀起桌板。他的女人漂不漂亮,与这黄毛小子何干?   哪怕她只是二公子的丫鬟,那也是二公子的人。二公子才戴完十一给的绿头巾,心中更加失衡。二十向小东摇了摇头。   还是年长的大东识趣,见那位富贵公子像是从阴曹地府而来,卷有阴风,他赶紧拉走了弟弟。   慕锦看着二十:“你这样的女人,也有众星拱月的一天。”   “哪及二公子。”二十比划说:“二公子是天上皎月,凡人高不可攀。”   高不可攀什么意思?这不就是两人距离遥不可及吗?   二公子的脸更黑了。 第58章   张翠花端上来的豆腐布满大大小小洞隙,和江南的豆腐相比,西埠关的简直称得上粗糙。   豆腐坊开了这么久,京城富贵人家极少光顾,可见不合口味。这种豆腐比江南的便宜,普通人家经济拮据,不追求口感。这家豆腐坊做的是平民生意。   二十捧起碗,拿起汤勺挖一口,笑着向张翠花点了点头。   张翠花跟着笑:“我们的豆腐脑和江南的不一样,我们是大漠土生土长的,喜欢这粗旷豪爽的口味。”   见慕锦的脸色越来越僵凝,大东上前拉了拉张翠花:“娘,你别说了。”   “哎,是,是。”张翠花退下了:“你们吃。”   慕锦一脸贵气相,坐在这里就是活生生的招牌。连贵人都爱吃的东西,肯定有其独特之处。   客人一多,张翠花忙着招呼去了。   二十刚才吃了小笼包子,已经饱了。不过,盛情难却,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慕锦没有食欲,眼睛向着她。她长得娇小,刺绣又是江南姑娘的爱好。粗旷豪爽这般形容,放在她的身上格格不入。   他想起他的娘亲,个性大大咧咧,不在乎男女授受不亲,和林意致成了异性知己。   皇上无法理解她和林意致之间的情感,嫉恨夹杂,于是下令将林意致的一生困在上鼎城。   皇上曾说过,甄月山天生神经粗,怀了孩子之后,心思才细腻起来。然而,越细腻,也离他越远了。   慕锦觉得,二十也有些粗神经。也许是西埠关的水土问题。   小东对二十瞟了好多眼。他拉了一张凳子,坐到二十旁边。   这也是个神经大条的西埠关人,浑然不觉慕锦的凛冽,冲着二十直笑:“徐阿蛮,你弟弟长得高,去年就比我还高了。”小东站起来,伸出手臂比了一个高度。   闻言,二十心喜,脸上堆满笑意。如花儿一般向小东绽放。   慕锦盯着眼前的男女。一个平平姿色的女人,怎么这些男人一个个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小东回忆说:“你妹妹也长大了,越大,跟你越像。好多人上门说亲呢。”说到这里,小东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也想……前去说亲的。”   慕锦拨着碗中的豆腐。本就坑坑洼洼的豆腐,碎成一小块一小块,再被他翻起。大碗中间那几块豆腐,彻底被剁成了渣。要娶妹妹就娶妹妹,对着姐姐笑得这么荡漾。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喜新厌旧。   二十和小东,沉浸在老乡见老乡的喜悦中,顾不上二公子。   小东继续说:“你去当杂役的那几年,你家日子好起来了。听你爹说,你干活勤快,不到半年就涨工钱了。后来有一天,你爹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不知道你被卖到哪儿去了。他找到原来那户人家,想细问,却被揍了一顿。”   二十紧张,比划了一阵。   “你生病了就好好休息,怎一场风寒,咳得嗓子也沙哑了。”小东笑着安慰:“放心,你爹伤势不重,休息了半个月恢复了。你家少了你的工钱,你妹妹想出来干活,你爹怕又丢二女儿,不让她去了。前年,你弟弟去当了挑山工。”   二十聚精会神地听着。这几年日子过得再苦,她也没有忘记家人。刚刚被卖到京城的时候,她托一个识字的丫鬟帮忙写信。这封信石沉大海。又或者,收到回信时,她又被转卖了。   到了慕家这里,三小姐为人和善。而且,三小姐的丫鬟要是有了姻缘,三小姐也同意让丫鬟出嫁离府。二十那时有了盼头。当然,后来的二公子又断了她的盼头。   天无绝人之路。今天遇上大东小东,得知家人平平安安,二十心满意足了。   慕锦那碗豆腐,已经被他剁成了水状,他看着二十弯起的唇角。   这女人对谁都笑容满面,就是转向他的时候,跟没了情绪一样。他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瓷勺碰上瓷碗,发出了一声“吭哐”响声。   二十这才回神看向他,浅笑变成了乖顺。   日光火辣,辣得二公子心烦气躁。   ——   结了账,慕锦走出棚子。   张翠花看着二十:“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跟家里断了联系,在外吃了不少苦吧。”   二十摇了头。   “不过,大户人家的丫鬟日子也不错。这公子,挺喜欢你的,对你着急得很。”   后面这话,不是张翠花看出了什么,而是顺口而出的客套话而已。   却让二十笑意一顿。   正要走出门,小东走过来,一口白牙亮得发光,“徐阿蛮,有空常来啊。”   二十微笑。豆腐脑的口感不及江南的,但这才是西埠关独有的味道。接着,她的脑袋被慕锦给推了回去。   “走了。”阴阴凉凉的二公子在艳阳下自我降温。   她跟着上前。   刚才怕拂了张翠花的面子,二十把慕锦的那一碗豆腐渣也吃了小半碗,撑得不得了,她抚了抚肚子。   慕锦目视前方,大掌往她的小肚子贴了一下,“吃成个球了。”   还不是二公子害的。他从不顾及礼仪,不喜欢吃的东西就不吃,不会体谅别人的好意。   二十打了一个饱嗝。虽然肚子胀,但是她可以给亲人传信了。她心花怒放,对着二公子,也眉开眼笑了。   她的脸上酝酿起娇意,慕锦滚起一阵燥热。   他将二十推到一小巷,旁若无人之际,狠狠地将她抱住,低声在她耳畔说,“什么时候学会勾引男人了?”   她眨眨眼,她还想问,她什么时候勾引过男人?   慕锦慢慢吐字:“再对别人这么笑,我就咬死你。”   二十何其无辜,迅速敛起笑意。   “那个叫小东的,满嘴胡话。说什么想和你妹妹提亲吗?结果对着你笑个没停。一间豆腐坊,没见过几个女人,以为你这样的就是大美人了。”   二公子说二公子的。二十左耳进,右耳出。   见她一句话不回,慕锦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   二十也想说,二公子怎么这么讨厌呢?   她不就高兴了一会儿,他就不乐意了。他就是不想让她舒坦,只要她一高兴,他肯定发脾气。   毕竟在巷道,慕锦没再多说,泄愤地捏一下她的脸,放开了她。   ——   南喜庙的檐梠高高地飞起,两座圆睁双目的威武雄狮俯瞰世间。一支支大红高香,寄托了世间凡人的憧憬。虔诚的信徒跪在白烟缭绕的香坛前,闭眼祈福。   慕锦候在庙外一株槐树下。他不信神明,换言之,他也不信血咒。   树影下的二公子面色不愉。不过,五官的俊俏摆在那里。前来烧香拜佛的姑娘家,免不了向他投去几眼,再羞怯而笑。若是以往,二公子也回之一笑,轻浮挑逗,拨乱不知几家姑娘的心湖。今日他一个也不理会。   和二十出来,二公子就没有顺心的一天。想他从前左拥右抱,闲情雅致。自从这女人出现,他三天两头地大动肝火。一个女人居然能如此可恶。   二十对小东的微笑,仍然印在脑海。慕锦轻轻地摇扇?,将这画面扇走。   远远见到二十的身影。   她拎了拎裙摆,慢慢走下台阶。   慕锦这时又发现,她发上的是翡翠簪,绿得招眼。他继续扇扇子。   二十抬眼向树下,手里拿着两道符,走近了比划说:“二公子,这是给你的平安符。”   前一刻,二公子想的是,一定要惩罚这个不听话的女人。当见到平安符,刚刚如何扇都扇不走的怒气自个儿跑了大半。   长长方方的平安符摊在她的掌心,大约半巴掌大小,纸符由一个鲜黄小布袋包裹。布袋的正面有一朱砂色的符印。   他拿起这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布袋,翻转背面,有“平安”二字。薄薄一片东西,落在他的掌心似是承住了不知名的重量,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另一只手上的呢?”   二十解释:“这是为我爹娘、弟弟妹妹求的。”   既然是她的家人,他就不与她计较了。慕锦收起这个平安符,故意随便一揣,又再提醒说:“记得,早上给你擦嘴的帕子洗干净了一定还我。”   她点头。   慕锦问:“对了,刚才听那些女人说,这座庙求姻缘很灵。”   十一在庙里求过和屠夫的事,二人结局皆大欢喜,也算灵验了。   他又问:“你和十一常来南喜庙,求的什么符?”   二十比划:“平安符。”   “没别的?”   她摇头。   慕锦以扇尖抵住她的心口,“为了表达你的心甘情愿,去,在佛祖面前立个誓,求个签。我就信你对我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二十比划说:“二公子不是不相信签文吗?”   “让你去就去,教你手语是让你说废话的吗?”这女人怎么回事?每次给她台阶下,她都能一脚凌空。   二十看他一眼,听话地去了。就是不知这种强迫求来的符文作不作数。   姻缘签的袋子是红的,在二公子眼里,比成亲那日的灯笼更花红。得了一个平安符,得了一个姻缘符。慕锦扫去今日之不快。   她看着慕锦收起姻缘符,想起了张翠花的话。   二十见过丫鬟和长工相互爱慕的情思,而且在向阳城听了那么多戏。哪个男的喜欢一个姑娘,是像二公子这般的?就连不喜欢李家小姐的那位官人,见到李家小姐时,也要装作情深意切。   喜欢的情愫,不外乎羞涩、温和,再不然就是思念。羞涩和温和……二公子这拽上天的姿态,肯定不是。思念的话,二公子两天没有见她,也不像有思念的样子。   曾听十一说,真喜欢了一个人,见不着想,见着了也想。   二十可没胆子问二公子一句,“你有思念我吗?”她仔细斟酌,换了一句话试探:“二公子,我对你心甘情愿。”   这句话突如其来,他眉峰一挑,“无端示好,非奸即诈。你的眼珠子转得这么快,在想什么鬼点子?”   她摇了摇头,“二公子,我不会背叛你的。”   “哦。”他摆明了不信。   趁他不注意,二十扁一下嘴。二公子眼高于顶,心中只有他自己。他要是会喜欢女人,才稀奇了。花苑和掩日楼的姑娘,也不会痴心妄想二公子的喜欢,因为都清楚他的德行。   二十暗道:若是喜欢,不是应该有求必应吗?可他整日欺负她,训责她。她笑了那么一下,他就拉起臭脸。   “走了。”慕锦又拉了下二十的手,交握了半瞬。   她跟在他的后面。她无从理解二公子生气的行径,但她念着那张姻缘符,偷偷祈求神明,早些让二公子喜欢上她。她这条小命全凭二公子喜怒定生死了。 第59章   十五伤势轻的部位,已经结痂。重伤之处,无法短期内愈合。   林季同在慕府久留,易惹人生疑。他和慕锦商量,不如将十五送到灵鹿山休养一段时间。福寨水秀山清,是疗伤的好去处。   “她的伤势,你可有把握?”慕锦看着林季同。   在崩山居,林季同摘下了面具,脸色苍白得比十五更像病人。当年,林意致本想给慕锦和林季同一起推骨。林季同身子弱,林意致担心他承受不住推骨之痛,于是作罢。   林季同和慕老爷一个瘦削,一个福态,旁人不仔细观察,无法发现二人的相似之处。   “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林季同身子孱弱,他深深明白,大夫不是神仙的道理。他行医多年也没能将自己治好。“我调制了去腐生肌散,可助十五姑娘恢复至六成左右。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的造化了。”   慕锦笑:“把她交给你,我放心。”   “你日后别嫌弃了。这是灾祸、是意外。姑娘家心里苦,面子薄,你嘴巴又歹毒,她就怕你把她赶走。”林季同坐下,“多给她鼓励。人开心了,病魔走得就快。”   “师父的医术,传你不传我。我没有耐性。她曾经想设计我,我早就想将她丢到福寨了。”福寨那群莽汉,多是江湖义士,就算十五陷进匪窝,也没有生命危险。慕锦那天只是想教训教训十五。   不料,引出了二十。   “难怪十五姑娘提到你的名字就发抖。”林季同感慨,“慕二公子的名声,全被你败光了。”想到自己的身份如今成了纨绔子弟,林季同也不愿意回来当二公子了。“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把十五姑娘调养好了,再给你送回来。”   慕锦说:“需要什么名贵药材,可派人来取。”   林季同先走了,由鲁农背起,一路跑去。   十五出行不便。于是,慕二公子和尚书之子相约去灵鹿山游玩,各自带上了小妾。待回程,自有山匪将慕二公子的妾室掳走。   十五得知自己即将离开慕府,楚楚可怜地问:“二公子,我以后还可以回来吗?”   慕锦答,“当然,你此去只是治病。”   “谢谢二公子。”十五说完这话,没有再问了。   她上次被掳去匪窝,见到许多魁梧壮汉,她害怕得不敢抬头。后来在房中坐了很久,终于见到一个不是壮汉的山匪。那些高大男子唤他:“二当家。”   没想到,那个丑陋的面具怪医也是山匪,而且就在她去过的那座山寨。经过这些时日相处,十五知道这大夫面恶心善,也就不担心了自己去到匪窝的处境了。   到了灵鹿山的湖边,马车停在树下。   丁咏志的小妾跳跃在水里,说要捉鱼。   十五靠在另一棵大树,一手扶起侧腰,闭眼感受山林的清风。   这一路而来,丁咏志几乎沉默。直到和慕锦独处在马车,他才开口:“宫里乱了……”   今日见到丁咏志凝重的表情,慕锦早有预感,“嗯。”   “前日,皇上在御花园摔了一跤。”丁咏志抬手,悄悄拉开窗缝,查探四周,说话声音压低:“就摔在当年前皇后摔倒的那一级台阶上。”   他回头看一眼慕锦:“那一级台阶,比其他的台阶高,别的宫女也在此摔过。这不是什么神鬼作祟。皇上崴了脚,没有其他外伤。但是,皇上昏迷时呢喃,这是前皇后显灵,接他回家。”   前皇后如今身在何方?皇上此言大大不吉。   丁咏志继续说:“那天晚上,太监、宫女、御医人心惶惶,全部跪了满地。”   慕锦问:“伤势如何?”   “御医仔细检查了皇上的龙体,几人商量一夜,觉得只是崴了脚。皇上表现却非同寻常,御医们不敢妄下断言。”丁咏志叹气:“伺候皇上的蓝公公说,自从摔了那一跤,皇上夜夜失眠,时常念叨前皇后。就像是……就像是回到了前皇后刚去世那时。”   慕锦沉默了。   “正是皇上和太子较劲时,皇上一摔,对皇后和太子而言,正中下怀。势均力敌的群臣,如今又呈现一面倒的局势。”丁咏志说:“这几日,皇上下了朝就去御书房,谁也不见。我爹找不到机会和皇上详谈。我有些担心太子那边……”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靠皇上牵制太子的势力,过于依赖皇上了。”慕锦说:“我会让护卫乔装成奴仆,安插在慕府周围。你表面上继续寻欢作乐,一切暗地里部署。”   “是。”丁咏志又说:“另外,皇上疏远了和昭仪,苏燕箐跟她表姐诉苦也没用了。和昭仪本来就不是权势之家。”   “嗯。”慕锦已派人,将苏燕箐的所言所行编排到大街小巷。   “对了。“丁咏志想起一事,“蓝公公传信,皇上那天突然说,想见一见四皇子。就是说了一下,又摆手说不见了。”   慕锦和皇上见的这几次面,皇上讲的多是前皇后的事情,甚至有意想将皇位还回给慕锦。   慕锦拒绝了。   见到皇上,慕锦没有体会到当权者的荣耀,反而觉得皇上困在儿女情长和江山社稷之间,矛盾挣扎了一世。   慕锦清晰地记得,他的娘亲送他离宫时,紧紧抱住他,微笑说:“愿我澹儿,有一世光辉的自由。”   ——   过了几天,二十去了豆腐坊。   她和杨桃一起去,谎称杨桃是丫鬟姐妹,自己嗓子沙哑,说的话由杨桃代为传达。   小东拍胸口保证:“放心吧,徐阿蛮,一定给你报平安给徐老爹。”   二十的日子恢复了平静。回慕府的半个月,不及远行一日的境遇。   南喜庙回来,二十觉得自己捕捉到了端倪,二公子真的对她另眼相待。   才这么揣测,二公子就和一群友人夜夜笙歌,十日不曾找她。于是,二十又把将这个端倪给掐断了。她暗讽自己自作多情,二公子何许人也,哪瞧得上她这样姿色的奴仆。   这日,二公子又出去寻欢作乐。   二十不知道,也没有去问。她过自己的日子。   是小六回来说:“二公子寂寞了吧,我见他带回来两个大美人。比我年轻貌美……”   “二公子房中只剩这么几个人了。”树影下,秋千上,小十轻轻晃起,说:“十五出去医治了,我们人老珠黄,早就受冷落了。我问过了,二公子呀,不止今日,这阵子天天出去寻乐子。世家公子哥,除了吃喝嫖赌,还有什么乐子?将来这里又会有成群的女人住进来了。”   “反正只要二公子不赶我们走,我就放心。”小六顿了顿,补充说:“希望新进的美人别是蛇蝎女,我对付不了。”   小十右手卷起秋千绳,半身靠过去,“二公子看女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无非就是吵吵闹闹。你看十四自学拳脚功夫,刚进那会儿,我还怕她过来谋杀我呢。现在不一样相处和睦。”   小六向二十房间瞥了一眼,“二十受宠这么久,一下子遭到被冷落,受不受得住这心理打击?”   “这有什么的,都是人生历练。二公子以前宠过你,宠过我。最后还不是把我们打入了冷宫。”小十裙摆随着秋千飞扬,“十一讲得好,二公子从来都不是良人。”   二十房间的窗户支起了一半,里面可以清晰地听见小六和小十的话,小六和小十却看不到房中人的身影。   二十这时握在手中的绢帕,图案正是一株水仙。   那一条小茉莉绢帕,她送去了崩山居。二公子不在,她转交给了桥边护卫。后来不知给了没,二公子没下文了,不再找她。   她惦记着,自己欠他一条刺绣帕子。她盘算着,绣一株水仙,然后浸染鲜花,不就是二公子所说的香香嘛。   眼下,恐怕二公子早已忘记这帕子了。这样也好,二公子少来烦她,她乐得清闲。   二十收拾起绣盒,将完成了一半的水仙绢帕搁到一边。   她如今身无分文,想托大东小东给家里捎些东西,结果一个铜板也掏不出来。   她唯有典当金银首饰。   京城的当铺多是慕家的,她不敢去,怕被二公子揪出来,吃不了兜着走。其他名号的当铺,不及慕府的大,不及慕府的多,而且离城中远。   这天下午,二十偷偷出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当铺。   小当铺的人见她不会说话,只懂比划,摆明欺负她,先是怀疑她偷窃他人首饰,后来又想将上等的翡翠簪压成低价。   二十摇头,回来了。   回到了花苑,南边的小路有几声轻笑传来,夹杂一道轻佻的男声。二十回眼看去。   来者正是慕二公子。他左拥一个红衣女人,右抱一个蓝裙女人。注意到她,他看了她一眼,转身向崩山居走了。   二十正苦恼银两的事,想着能不能跟二公子讨一锭金,然而……   她沮丧起来,南喜庙的签文刚求签,二公子就将她抛弃了。   走到花苑,二十停下脚步,又回眼看去。慕二公子上了桥,两位美人跟在他的身后,衣香人影。   二公子和二夫人成亲以来,一直都找二十陪寝,连圆房都拒绝了。   如今,二公子有了新鲜女人,二十想,她该轻松了。想归想,眼睛又瞟到崩山居。   二公子进了房,两位美人跟着进去。门悄悄关上了。   这不奇怪,二公子本就是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其新厌旧之人。   二十走进花苑。   讨厌的二公子,祝他溺死在美人香。   ——   “二公子。”门一关上,一左一右的两位美人,媚笑瞬间变成冷然,脸上死一般寂静,低首等待命令。   慕锦坐下,一手搭在椅背,闲适地半靠在椅子上。“今晚你们住到花苑去。那里的女人不懂武功,没有自保能力。有什么情况,见机行事。”   “是。”两人应声。   慕锦静了一会,耳尖听到外面的气息,“杨桃。”   “在。”杨桃立即从侧门进来。   慕锦问:“这几日出去,有什么动静?”   “回二公子,二十姑娘前几日去了豆腐坊,问的都是她家人的事。”杨桃如实禀报:“今天,二十姑娘拿着一支翡翠簪,去了王家当铺,想换些银两捎回家。价格没有谈妥,又回来了。”   “王家当铺?那么远。”可见,这女人穷得慌了。慕锦抬眼看面前的三个女人。都是美女,就是缺了些什么?他挥手,“你们先退下。”   “是。”三个女人都从侧门而出。   门关上了,房中只剩慕锦和寸奔。慕锦又看寸奔。   二公子喜好美人,护卫多是俊男美女。姿色二字,用得好更方便。看着也养眼。   寸奔垂眼,任由二公子打量。   过了一会儿,慕锦起身推窗,坐上窗棂,问:“那名探子供出了多少?”   “这名探子虽有毒药,却无寻死的胆量。犹豫了没吃毒药,其实气势已经输了。”寸奔答:“她供述,自幼在一位朱姓大臣府里训练。今次潜进慕府,目的是查探二公子,顺便寻找那一支精锐的护卫队,再策反府里的人当内应。至于其他,她不知情。属下认为,她的话可信。”   “嗯,暂且留着她的命。”   东西二财几日没有和慕锦相聚,这时格外活跃,两尾食人鱼一起游到了窗前,跃出水面嬉戏。   “二公子。”寸奔面沉如水,“倘若朝中失衡,太子会不会赶尽杀绝?”   “会。”慕锦笑了看东西二财,说:“现在享受的,是风雨欲来的宁静。”   晚上,慕二公子将两位美人送到了花苑。他一手牵一个,笑得风流潇洒,介绍说:“左边的这位,叫叶代真。这小脸蛋儿,圆润饱满。右边的……叫什么来着?”   “二公子,你真是健忘呀。”美人依进慕锦的怀中,仰脸娇嗔:“我是董思灵。”   “哦……对,号牌明日再做。”慕锦转向花苑的姑娘,游移到二十的方向,停顿一下,才又继续扫过去。“这是本公子新纳的两个小妾,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姐妹了。家和万事兴,以和为贵。”   小六几人互看一眼,恭敬地回答:“是。”   二十行了礼,没说话。   二公子说完出了花苑。   众女人各自回房。   慕锦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又回去了。他近日繁忙,几日不见二十。刚才她藏于树影,瞧不见半张脸。他心儿痒痒,手也痒痒。   这时,二十的窗户慢慢支起。   慕锦走到窗前:“你——”   话音刚落,那扇窗“砰”地一下关上了。些许灰尘扑上二公子的俊脸。   慕锦:“……” 第60章   慕锦在意象繁复、雕刻精致的菱花纹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抚去鼻子上的落灰。   这女人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再不教训,她就要爬到他的头上了。   慕锦冷脸,走到二十的门前,飞起一脚。   脆弱的门扇,扛不住二公子的怒气,颤笃笃地晃了晃,撞上了墙,反弹回来,又被二公子踢了一下。接着,门扇放弃了抵抗,彻底靠在墙上。   之前关窗的一瞬间,二十暗惊,自己怎么突然冲动了……   刚才,二公子轻浮地介绍两个新美人,二十就有些闷气。她想,也许是房间封闭,于是开窗透气。   谁料二公子折返到她的窗前,又用那轻浮放荡的调子说话。   她来不及细想,身子自发地做出了反应,伸手将窗户关上。窗户的那一声“砰”,惊了二公子,也惊了二十。她竟然敢让二公子吃灰……   以二公子的心性,估计又要杀她了。短短片刻,她已经想出了数十种二公子处死她的方法。   听到门扇脆弱的哭泣,二十僵直着身子。她没有缩回手,将重量靠在窗上,不让自己示弱畏怯。她抿了抿唇,抬眼向慕锦。   二公子伫立门前,银白月光乍泄,他脸上的五官是模糊的,黯淡的,是驱逐不走的遁影。   二十低下眼,双手交叠给他行礼,看着十分恭敬,前一刻关窗的女人仿佛不是她。   慕锦上前一步,圆月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浓墨。“怎么?厨房给你吃熊胆了,还是给你吃豹胆了?”二公子敛起了轻佻,阴阴柔柔地说,“敢在我面前关窗户?”   她在那时或许是魔鬼附身了。二十这么想,也举手这么比划。看着多么乖巧可人。   “鬼扯。”慕锦才叫魔鬼附身,目露狠戾,“阳奉阴违,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言不由衷,自己选一个,你是哪一种?”   二十不说话,头低得快要垂到了心口。   看着她认错的脑袋,慕锦更加理直气壮。“你看看你自己,再比比新来的两个美人,长得不如别人,脾气不比别人。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你一点长进都没有。”除了更加惹他生气之外。   不说还好,他一说起那两个美人,二十又想起他左拥右抱的得意模样。画面浮现,她的胆子跟着壮了,倏地抬起头,和他对视。   慕锦这才看清二十的眼睛,跟刚才支起的白棉纸窗户一样,透澈干净。好些时日没有见到这双眼,慕二公子琢磨出了想念的滋味。美好滋味晃过一瞬,他又给否定了。这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想念?他忙得很,大忙人,忙得不会想念谁。   鼓起的闷气给了二十莫名的勇敢,她径自坐下,拿起绣盒想要干活。   二公子哪受得住这般被无视,他上前,左手按住了绣盒,浚洌斥责:“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你脾气比我还大?”   慕锦放在绣盒上的手指修长,乍看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然而,二十又在指缝里看到浅浅的茧子。二公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除了玩扇子,没有其他动手的时候,怎会有这么几道茧子?二十蹙眉,思绪飘忽。   慕锦盖住她的手,把绣盒打开,又猛地扣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生什么气?”   厚实的盒盖声音拉回了二十的思绪,她摇摇头。   他加重话音:“问你话。”   她仍旧摇头,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脸漠然。   慕锦要是心狠,手下使劲就能把她的下巴瞬间拧碎。他手指颤了颤,下不了手。深深呼吸,摆出二公子的大度,改为戳戳她的脸,轻声说:“说话。”   她不说。   “说话。”   她就不说。   “……”才讨了平安符和姻缘符,她又耍起莫名其妙的性子了。见她两腮气得鼓起,慕锦用食指一戳,她腮上鼓不起了。像一只泄气的小松鼠。   这份逗趣冲淡了慕锦的怒意,他捧起她的脸,弯下身子,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尽量克制住脾气,缓缓问:“说话,是不是缺钱?缺钱缺得满脸铜臭味。”   二十撇开视线,没有看他。   “想气死我是不是?”慕锦耐性不足,口气有些急了。“说话,谁惹你了?”   没人惹。反正,她今日见二公子就是不顺眼。一个大男人,跟孔雀一样拈花惹草。她推了推慕锦,比划说:“我要休息了。”   闲着也是闲着,而且又好久不见了。慕锦虽然有怒火,也有其他交织的另一层火。他拉起二十的手,“我陪你休息。”   二十比划:“二公子还是多陪陪两房新人吧,她们美丽又听话。”   慕二公子忍不住火了:“你也知道你不美丽,你不听话?”   “二公子请回吧,我好累,想休息了。”二十抚抚额,装作疲乏无力。   慕锦哪受过这等气,“府上美人多的是,我稀罕你一个?”说完就想掉头而去,脚步却生了根,走不动,盼着她的回答。   然而,她比划:“二公子慢走。”   他沉下脸,气冲冲地往外走了,经过那扇半倒的门扇,他伸手一拍。可怜的门扇摇摇欲坠。   二十也气呼呼的。这大晚上,敞这么半扇门,她怎么安睡?   ——   木桥上两个护卫看着阴沉的二公子,低首轻唤:“二公子。”   慕锦没有应声,大步上了桥。   崩山居夜色深沉,逝潭深邃如深渊。   那个女人最终的归宿,只有这一座逝潭。慕锦哼了一声。他气什么?他堂堂二公子,要她生、要她死,不过一句话的事。他气什么?   这么一想,二公子终于呼出了心上的一口浊气。   潭水平静,东西二财潜在深处。一枝暗绿的夏叶轻触水中的圆月,将倒影拂成两半。   慕锦想,她又气什么?一个卑微小侍寝,冲着他发脾气,她不要命了?他早知道,她性子里抹不去四个字:得寸进尺。这种女人宠不得,宠她几分,她就蹬鼻子上脸了。   曾经的花苑,曾经的掩日楼,一个个大美人,哄他依他。二公子就没遇过这么爱惹他生气的女人。若是在习武的初期,他早将她的颅骨给拧碎了。   仅仅是耐看了些,不是倾城少女,犯不着为她大动肝火。   慕锦展开扇子,看着那一株妄图捞月的苍翠钩枝。   她刚才让他去找两位新美人。找就找,难不成他倜傥风流的二公子还非她不可?不过……   她让他去找新美人,他就去找美人,凭什么?她什么身份可以指使他做事??   慕锦站在桥上一动不动。   寸奔经过:“二公子。”   “嗯。”慕锦又看向一株琼枝。不对。慕府是他的地盘,怎么是她将他赶出花苑,而非他将她逐出府。   慕锦收起玉扇,走下桥,又到了花苑。   二十正在扶门。   慕二公子那一脚,踢得狠,踢得准,门梁歪了。无论她怎么扶,这扇可怜的门就是正不回去。   郁闷的二十又见到了二公子的身影。   一张堪比孔雀的俊俏脸,经过门前那座假山,绯红莲灯光影交错,由浅至暗,将他拢成几重墨玉阴影。   她索性连门也不扶了,虚虚掩上就准备歇息。躺在床,听见二公子的脚步声走过。   隔壁是十五的房间,十五的隔壁是……新来的那位董思灵。   二公子平时走路颇为轻巧,今天这脚步?……尤其笨重。   算了,不想他了。二十拉起被子,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没有睡意。   屋外有娇滴滴的女人在说话,“哎呀,二公子。”   最后一个“子”的音调可以从京城拖到江州了。   这让二十浑身鸡皮疙瘩的女声,出自董思灵,“轻点呀……二公子。”   二十把被子盖上头。二公子终于去其他女人房中了,她可算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受他的气。这么想着,她再次闭上眼睛。   董思灵那道尖细的嗓音如同鬼魅,经由关不上的门缝和轻薄的夏被,穿进二十的耳中,“二公子,不行了……不行了。”   二十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什么时辰了,这般吵闹让不让别人睡了?她掀起被子,下了床,使劲一拉门。   “哐啷”一下,门扇磕到了地上。   二十走出房间,欣赏月色。美景宜人,她的眼睛却瞟向一边。   慕锦和董思灵相拥在走廊尽头,他一手揽着美人的纤腰,低笑时忽地抬眼向二十。   二十鲜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她扭过头,不说话,直直向外走。   大不了,她去掩日楼的房间凑合一晚。   才走到假山,手腕被拽住了。   慕锦冷声问:“去哪?”他还没赶她走,她就要离家出走了?   二十挣开了手,礼貌地比划:“回二公子。这里太吵,睡不好。”   睡不好就对了。二公子正在气头上,当然不会让她安睡。他拉起她,闪进了假山。再如何动气,他也知道,他和她的相处方式被外人见到的话,有损他的公子颜面。他把她扣在假山上,掐起她的下巴。她独有的香气飘来,他鼻间舒服了,心口郁气跟着飘散。他拨拨她耳旁的几缕发丝,轻问:“气一晚上了,有完没完?”   二十高昂起头,仰望明月,又被他掰了回来。   “有完没完?”慕锦眼里再次聚拢成冰渣子,“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耍脾气?”   她不说话。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觉得你这条小命保住了是不是?”   二十当然知道,她是奴仆,他是主子。可她有不明来由的闷气,而且不想在他面前憋紧。   “几天不见,脸臭得跟牛粪一样。你说你在我身边还有什么价值?”慕锦双手捏起她的脸颊,“你还有什么价值?说不出来,就赶紧去跳逝潭。东西二财饿坏了,等你的一团肉。”   她不为所动,镇定地比划说:“二公子和太子品酒,是我给你解了围。”他却连声道谢都没有。   “哦,你觉得这是无上的勋章,凭这么一件小事,就在我面前封王了?”   二十懒得理他。   莲灯之下,她红润的双唇更加艳烈。慕锦低头咬了一口,“你不吃教训?把你亲成猪嘴。”   二公子这嘴巴,不知是否亲过那两个美人。二十的俏脸绷得更紧了。   从前,慕锦恐吓几句,她立即畏怯收敛,哪怕是阳奉阴违,她也愿意假装顺从。今天,二十的无名火闹得久了,他也没了耐心。他哪有哄姑娘的时候,他不会哄人,只知道威胁。   威胁不奏效,他就没有法子了。打又舍不得,只好再隐忍情绪,轻咳一下,缓和了语气,问:“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二十看都不看他。   慕锦觉得自己够低声下气了。先前气头上,他说了重话,可他不是回来花苑了吗?他不是又给她饶了一命吗?这女人什么火气,能气这么久。   这时听见了新美人关门的声响,他才想起,自己故意和董思灵嬉戏,吵到二十休息了。他理亏,问:“是不是失眠了?”   二十抬眼。   “好了,好了。”他抱起她,拍拍她的背,“不吵你,好好休息。心情好,人才美。乖,不气不气,把一张小尖脸气成小包子了。”他的手又往她的脸颊捏了两下。   二十也奇怪,她不是三贞九烈,当时被二公子占了,没有想过以死祭奠清白。二公子本就是浪荡公子,与美人亲热应该是家常便饭。今晚又有什么可气的。   她长吁,别气坏了自己。拂开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她推开他,转身回房了。   慕锦想要追过去,又觉得这女人怪凶的,他哄了几句居然还不解气。   今晚就放她一人安睡了。 第61章   丁咏志没有一官半职,仅仅是一个纨绔的官二代。他和慕锦是猪朋狗友,这不是秘密。而他和兵部尚书,二人父子不和,民间也有传闻。   前些日子,丁咏志和兵部尚书吵了一架,负气离家出走了。他打扮成二流子的模样,躲在浮绒香的酒色里。前天和慕二公子花天酒地,醉到半夜,还发起了酒疯。   这一天丁咏志像是宿醉不醒,出了浮绒香,就去找一个纨绔公子。   到了中午,丁咏志乔装打扮,潜入了慕府。   进了崩山居,他卸下酒醉的迷蒙,双眼犀利,连酒红的鼻头都恢复了正常的肤色。刚毅端正的脸上,眉宇间皱起的结,深得如一片刀叶。   “丁公子,二公子在楼上。”寸奔藏在暗影。   “好。”丁咏志上了楼。   “你在楼下,我就闻到熏天的酒气了。”慕锦正在窗边下棋。近日,崩山居门窗多是紧闭的,见不到妖娆的景色,二公子唯有下棋。   丁咏志抬手嗅嗅自己的粗衣,臭到酸了。他坐在了亭栏边:“你这边部署如何?”   “差不多了。”慕锦坐正,“宫里有事?”   “没事我就继续在浮绒香享受美人在怀了,还用穿酸臭衣服过来。”丁咏志笑了下,接着正色道:“皇上龙体欠安。太傅、詹事府以及一些大臣,上奏皇上,可暂由太子代理朝政。昨日,宫里派人传话,皇上同意了。我爹担心太子查到兵部,已经把我离家出走的消息传了出去。”   慕锦看着棋盘上的白棋。   丁咏志长叹一声:“御医说,皇上那一摔,身子无碍,但是摔出了对前皇后的思念。心结难解,这才夜夜失眠,形销骨立。如今,宫中形势很不明朗。”   慕锦的食指和中指,勾起那把玉扇。藏在扇尖的尖利暗器,将他的眼底割裂成一座冥暗山崖。“正如皇上所言,宫中事,宫中了。我早已离开四皇子的身份,一介平民的日子过得比在皇宫时更自在。我本不愿参与皇室纷争,如果不是萧展出现的话。”   慕锦又浮出了对皇城的厌恶。父子斗,兄弟斗,宫里人人都向往那一把龙椅,可是皇上坐龙椅坐到现在,又有多少真正随心所欲的时刻。   丁咏志说:“你没有野心。”   当年,兵部尚书就说,前皇后没有野心,这才输给了贤妃。   “野心?”慕锦笑:“要看你如何理解野心二字。我的野心,是我娘亲的临终遗言。无拘无束,是我娘亲最大的野心。她从不贪图什么西宫之首,她说,跟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没意思。”   丁咏志又叹:“朝中群臣议论,太子也是一位明君。只是,皇上不喜欢,这些年,皇后一直暗示皇上可退位安享晚年,皇上不肯。”   “皇上在位三十余年,现在上了年纪,又龙体抱恙。萧展逼宫?,不是没有可能。”慕锦在棋盘放下一枚黑子。   “皇上也有此思虑。我爹说,兵符还在皇上那里,太子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丁咏志越说,眉间结皱得越深:“现在那位大将军,不比当年的罗刹将军,罗刹将军威名在外,怕就怕,这兵符镇不住他的旧部下。”   “萧展温润形象,入木三分。如果没有对手,孝子这一场戏,他不会不演。”   “坏就坏在,你引起了太子的注意。既然太子用翌日方歇试探你,想必他已经猜到你皇子的身份。哪怕他没有证据,为了斩草除根,他也会紧咬不放。”丁咏志问:“二公子,你要不要再出去游山玩水?”   “不了。”慕锦说:“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家在这里。”   “嗯。”   慕锦执起一枚白子,久久不落。“对了,我听到有皇上废太子的传闻,真的还是假的?”无风不起浪。有这样的传言,说明皇上和太子之间已经剑拔弩张。   “这事不知是谁传出去的,皇上昏迷时嘴上嘀咕一句说,倘若萧展不是太子……之后的话,就没有了。废掉当今太子,则面临一个问题,皇上想另立谁为太子。”丁咏志明白,皇上最喜欢的,仍是四皇子。   “宫里除了太子,就只剩六皇子。六皇子年纪尚小,斗不过皇后和萧展。他就算坐上了帝位,一样被拉下来。”慕锦将手中白子落下。棋盘风云变幻,黑子像是没有了退路。“不管皇上废太子的想法,是真是假,这句话一旦传出,则对我大大不利。”   “是……”   慕锦观看棋盘黑子的局势,“假设皇上要废太子,那么萧展肯定猜到,除了年幼的六皇子,还有一位皇子,在皇上的选择之中。而我这一个已经被萧展怀疑的人,则成了板上钉钉的箭靶。到了那时,他等不到真正确认我的身份,就会下杀手。”   “皇上昏迷的时候,有宫女、有太监,也有御医。皇上后来下令不得外传。宫中人多口杂,已经传出去了。既然到了你的耳中,想必,太子也听到了这话。”   慕锦险险落下黑子,问:“皇上现在还能牵制太子吗?”   “尚且可以。”丁咏志说:“不过,宫里的都是人精。皇上这一病,墙头草自然就倒向太子。”   “萧展代理朝政,皇上有所削弱。”慕锦才拿起白棋,又放下了。“我需要另一方可以牵制太子的力量。”   丁咏志疑惑,“是谁?”   慕锦不答,反问:“你能安排我和皇上见一面吗?”   “可以。”丁咏志这时有了一丝笑意:“皇上早就想见你,但是怕你拒绝。在你面前,皇上只是一个父亲。”   “越快越好。”慕锦用扇子挑动棋盘,“我和皇上商量商量,这第三方人马选谁的好。”   话是这么说,丁咏志揣测,慕锦心中已有人选。“皇上近日无法出宫,我即刻回尚书府,让我爹安排你乔装进宫。”   “嗯。”慕锦说:“另外,我要远行一趟。京城这边,我重新安排部署。”   “是。”丁咏志看着慕锦。   慕锦虽然改了容貌,但此时那倨傲轻蔑的神态,和皇上如出一辙。   兵部尚书曾说:“前皇后低估了四皇子。凭四皇子的心计,足以在诡谲的皇城风生水起。可惜四皇子受前皇后的熏陶,向往自由。”偶尔,兵部尚书也是惋惜的,以四皇子的资质,这是一位绝佳的天子人选。   他叹气,大霁江山没有这份福气。   ——   昨夜,少了烦人的二公子和董思灵的娇嗔,二十翻来覆去,仍然没有睡意。她一闭上眼睛,就忆起和二公子的点点滴滴。   他们不过相处了三个多月而已。二公子的形象,在她眼里颠覆了大半。   之前,他强占她的那一晚,横冲直撞,鸷狠狼戾。他在她的眼里是一只猛兽。   现在的二公子已经不再是一道伏在她心底的黑影。好比昨晚,她可以豁出去在他跟前发脾气,她就看扁了他只会嘴上喊打喊杀。   果然,二公子又放过了她,还搂着她轻声细语,问了好几遍是谁欺负她。府上欺负她最多的就是二公子本人,还是尤其恶劣的那种。不过,他再欺负她,也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心狠手辣的贵人了。   不过,仍然是恼人的放荡公子。   二公子妻妾成群,二十从前盼的是他永远别来找她。   现在她也应该是庆幸的。二公子纳了新美人,就不会来烦她了。不久之后,他就会腻了她……   这么讨厌的一个男人,一辈子见不到,她才欢喜呢。   可又不知为何,想起他的风流劲,她的心口就像划开了一个黑洞,凉飕飕的。   凉透了,二十就将绣一半的水仙花给拆了。反正二公子有新欢,这个小礼她才懒得给他做。   胡思乱想了一夜,到了清晨,终于睡了过去。   起床以后,院落百花如晴天一样,生机盎然。   二十宛然笑笑。既来之则安之,想她刚被卖去当杂役的时候,天天挑柴,柴枝把身子给划破了,流血不止。那时,没人理她,没人关心,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发了一场高烧,她就痊愈了。   她从小出来打杂,无论多艰难的环境,都一步一步挺了过来。   被二公子冷落,在她的过往人生里,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现在不适,是因为陪寝二公子成了习惯。习惯可以戒除,慢慢就适应了。   这份适应,持续了一个上午。   吃了午膳,二公子派人到花园,领二十去了崩山居。   见到二公子,二十的脑袋要么向左,要么向右,反正就是不正眼看他。   慕锦按耐火气,开门见山地问:“气消了没?”   她东张西望的样子,感觉是把命豁出去了,尽情耍她的小情绪,至于生死,全凭他处置。   慕锦来气。他对她还不够宠吗?来来去去那么多女人,几个有她这般的待遇。这个女人简直贪得无厌。   可是,时间紧迫。他连教训她的时间也没有。他背负的,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命。慕家、师父,以及兵部尚书,几方人马在他的船上。“过来。”   二十装作没听见,细看旁边一张精美的圈椅。   慕锦话也懒得说了,接下来的行程,只争朝夕。他一把抱起二十,不顾她的挣扎,把她丢到床上。啄了几口之后,单刀直入。   二十头一回见他这么着急,她犯气,怎么不找新来的两位美人?开始她给他甩脸色,不一会儿,失落在征伐之中。   事后,慕锦揪起二十的嘴角,“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刚游玩回来又要走,难道是为了新美人……   他伸手一戳,把她鼓气的脸给戳扁了。他拉起她的手,“这段时间,好好呆在府里,不要乱跑。”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宫里形势有变。”   这么说,太子那边有所行动了?什么闷气都没有二公子的安危来得紧要。二十反握住慕锦。   “别怕,我在府里留了人。”慕锦俯身亲亲她的脸,“我走以后,会有一个和我差不多身段的男人易容成我的样子。你记得和他保持距离。否则,你就死定了!”   二十点头,比划说:“二公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慕锦笑了,堵了一个晚上、一个上午的郁闷,这时才舒坦了些。“你什么也不会,能帮什么忙。”   说的也是,她只是个奴仆而已。二十低下了眼。   慕锦抬起她的下巴,“以后安定了,我教你认字。”   二十眼睛一亮。她没想过,自己这般下等身份,还能有认字的一天。她比划:“谢谢二公子,我以后一定好好学。”   他伸手盖住她亮晶晶的眼睛,生怕自己再看下去舍不得走。“气消了没?”   她摇了摇头。两位美人还在,她莫名的气闷没有消散。不过,她明白大局为重,这些脾气只是小事罢了。   真是一个气包子。慕锦捏捏她的脸,“我晚上就走。”   二十抬眼。这么着急吗?   “我先去一趟皇宫,之后再走。”剩下的,他没有再说。   二十也不想知道太多。   慕锦侧躺着,按住她的某个穴位,轻揉,“我离府的事,一定保密。”   她慎重地点头。   “回来教训你。”离别在即,他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临行前,二十把南喜庙的平安符系在二公子的玄青比甲。这一道符,她是真心求的。   慕锦几乎不穿暗沉衣服,这时披上黑袍,扬起一阵肃杀的戾气。“等我回来。”   说完,他跃下崩山居的暗道,和寸奔一起离开了。 第62章   人皮面具拈了一撮长胡子,眼皮上画了两道皱纹,眉峰挑动时,皱纹跟着动,抬起了老态的眼皮。   面部乔装完毕,慕锦重心前倾,背脊稍稍驼起。   最后穿上了尚书的官袍。   俨然成了兵部尚书的样子。   慕锦走出屏风,丁咏志看呆了眼。他拍一下慕锦的肩:“你可真有我爹的神韵。”   穿着便服的兵部尚书咳出两声,对着神似自己的一张脸说:“四皇子此行珍重。”君臣有别,无外人在场时,兵部尚书一律称呼四皇子。   慕锦坐上兵部的轿子,独自进宫。   马蹄声在冷清的宫门前踢踢踏踏。   侍卫拦住了,“来者何人。”   慕锦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将令牌递了过去。   “尚书大人,失礼了。”侍卫放行。   阔别多年,慕锦重新进入这一座皇城。   宫门前,青碧玉柱在宫灯下映出两只蛟龙,一上一下,追逐狠斗。   门前侍卫的官服比慕锦离宫前更红。   慕锦没想到,自己居然记得这些。关于皇宫的记忆,极为微弱。当了慕二公子,他在京城到处游玩,从不接近这里。   他在刻意地遗忘。   他当年是从西宫门走的。   八岁的慕锦抱着甄月山,问:“母后为何不走?”   甄月山抚抚他的小脸,叹气:“我累了,不想走了,走不动了。”   他知道,这一走,就是生死永别。他连她的陵墓都无法靠近。   她是前皇后,葬在了皇上已修建一半的新皇陵。   马车过了宫门。   慕锦又回到了儿时的鬼门关,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和死亡擦肩而过。   这么一想,皇宫还有一位六皇子,真是皇后手下留情了。   到了第二道宫门,慕锦下了马车。   东宫、西宫在慕锦眼里,无非是里面的谁谁不同。除此之外,雕梁画栋,碧瓦朱檐,一座一座有何区别?   到了皇上的寝宫。   蓝公公候在殿外,恭敬地行礼,“尚书大人,这边请。”   “劳烦蓝公公。”慕锦故意哑声。   蓝公公左右张望,这才进了宫殿。   屏退了闲杂人等,这里的都是皇上的亲信。   到了皇上寝宫,蓝公公在门外细声说:“皇上,尚书大人到了。”   “进来。”哪怕是抱恙,皇上也不怒而威。   蓝公公推门,待慕锦进去,他又关上了门,候在门外放风。   见到慕锦的瞬间,皇上几乎起身相迎,生生克制住了。   慕锦开口:“皇上。”   “免礼。”   慕锦开门见山地说:“臣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失眠大半个月,皇上脸色有些疲惫,“说。”   片刻,慕锦出来了,又悄然离宫。   送走了慕锦,蓝公公回到皇上身边。   皇上笑了:“澹儿啊,无事不登三宝殿。讲没两句就走。不过,他肯来见朕一面,算他有心了。”   “皇上,臣扶你歇息。”蓝公公上前。   “蓝公公。”皇上忽然问:“澹儿易了容,是不是也跟朕有那么一点像?”   “是的。”蓝公公笑笑:“四皇子骨子里就是皇上您的心性,一模一样。”   “对,一模一样。朕每回见他,就会想起在西埠关和百随交战的情景,朕当时就是澹儿这般年纪。月山啊,真是美极了。”皇上扶住蓝公公,“朕近日在想,要是以后见到月山,她不肯原谅朕……朕该如何是好?”   “皇上……”蓝公公眼泛泪花,“前皇后心善,她早原谅皇上了。”   “不,不。以前我觉得她原谅朕了,但是在月山摔跤的地方摔了一跤,朕知道,她没有。她心善,可也心狠。”皇上说:“但愿,今夜可以睡一个好觉。”   ——   “清流。”萧展翻开了另一本奏折。   清流应声:“臣在。”   “什么时辰了?”   “回太子殿下,亥时了。”   灯下,萧展眉目如玉。他一边执笔在奏折上批注,一边问:“皇上的病情有无好转?”   清流回:“御医说,皇上是心病,太思念前皇后了,以致夜晚睡不好,白天睡不着。”   闻言,萧展笔上顿住,“摔在御花园,摔出心病来了。前皇后走多少年了?皇上纳新妃,生龙子,一样没有落下。到了这把年纪,深情又给谁人看。”   清流低首,不敢发话。   萧展执笔写完,又说:“皇家男儿,没有心没有情。皇上把他教诫我们的话给忘了。”   清流静静地听。   萧展合上了奏折,扔到一边,“这些税帐,自己算不清也敢呈上来。”他起身。   清流上前,为萧展披了一件外袍。   萧展走到棋盘前,“从向阳城回来,我心底有一件事。”   清流问:“太子殿下所言何事?”   “倘若四皇子真的在世,为何这么多年没有动静?”棋盘陷进了死局,萧展重新执子,也无从下手。“他就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让?”   “这……”清流迟疑片刻,说:“太子殿下,四皇子也许有自知之明,深知斗不过殿下的才智,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啊。”   萧展将白子把玩在掌心,“母后说,前皇后虽然聪慧,却不喜争斗。得知要和众嫔妃争宠,她索性连皇上也不要了。把皇上气得,连升几位嫔妃。就是因为特殊,皇上才对她另眼相看,惦记了这么多年。”   “那……”清流说:“四皇子遗传了前皇后的性情,才灰溜溜地离宫了。”   萧展没有改变棋局,走出了书房,问:“琢石呢?”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已经歇下了。”太子日理万机,这个太子妃只顾自己吃饭睡觉,清流不禁为太子心疼。   萧展只有一名妃子,李琢石没有后宫之忧,自然无所事事。   “太子殿下。”清流趁机说:“皇后白天差人送了几卷画像过来,说……”   萧展回了一眼。   “皇后派人传话说……”清流鼓起勇气,“这几卷画像是朝中大臣闺中待嫁的姑娘,太子可以从中挑选几位,充盈后宫。”   这个话题比朝政更让萧展烦心,“我尚未登基,后宫之事,以后再说。”   “皇后派人又说,如今局势,要是多拉拢几位大臣,太子势力不就更加牢固?”   “怎么?”萧展冷脸一甩,“我这太子是要牺牲色相,才能坐稳帝位?”   “臣不敢……臣失言。”清流躬身,直抖唇。   “兵符在皇上手里。罗刹将军自有一支精锐兵马,不受兵符约束。琢石是罗刹将军的女儿,对我芳心暗许。”萧展解释了李琢石的利用价值,“应付一个女人够累了,其他的暂且不谈。”   “是。”   ——   翌日,下了早朝。   朱文栋候在东宫。   萧展猜到了有事。他屏退其余人,和朱文栋进去书房。   朱文栋行礼。   萧展坐下了,“免礼。”   “谢太子殿下。”朱文栋横眉如刀,说:“慕锦休掉的妻子苏燕箐,前些天开始,日日在我们上次去的茶馆逗留。”那里曾是朱文栋接收情报的场所,后来撤掉了。   萧展抬眸:“皇上大病,和昭仪威风不起来了。这位前二夫人,没有利用价值了。”   “臣原是这么想。不过,苏燕箐天天上到茶馆,大不寻常。”朱文栋说:“前日,臣派一人跟她套话,她坦白说,是听了慕府那名探子的话,才寻来这间茶楼。她的目的是要找慕锦寻仇。苏燕箐被休以后,民间传出风言风语,她的名声彻底败了。从前,求亲的男人踏破苏家门槛,如今只剩贪财的穷书生。她恨慕锦恨得咬牙切齿,想和我们结盟,一起对付他。”   “原来存了这般心思。”萧展笑了笑:“那么,她如何助我们一臂之力?”   “苏燕箐不愿说,说要见我们的主子。昨日,探子继续试探,她才说,她知道慕二公子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故作神秘,不肯讲。探子将她擒了过来,她花容失色,全部招了。”朱文栋说:“苏燕箐怀疑,慕锦喜欢那名哑巴小妾。苏燕箐想挟持哑巴小妾,间接打击慕二公子。”   萧展以为,苏燕箐可以说出慕锦的惊天大秘密,譬如他的身世之谜,哪知,只是无聊的男女情爱。萧展表情淡淡,“女人就是这样,情爱至上,把女人想得比什么都重要。”   “是。”朱文栋最烦男女情爱。干大事的男人,不会轻易被女人左右。   “我心中对慕锦的猜疑有八分,他就是四皇子。假若我的猜疑是真,四皇子绝不会深陷小情小爱。”李琢石面前,萧展伪装款款深情,但是面对心腹,他直言道:“妄图用女人打击四皇子,可笑至极。”   “是。”朱文栋转述苏燕箐的话,“苏燕箐说,她本来不信。是那日,苏府管家上街买豆腐,见到慕二公子和哑巴小妾牵了手,十指交握。”   管家回去,将此事禀报苏燕箐。   苏燕箐灵光乍现。她嫁到慕府之后,慕锦一直睡在哑巴小妾的床上,没有找过其他妾室。她再回忆,自己在泽楼上,曾见过慕锦和哑巴小妾打情骂俏。   苏燕箐不确定慕锦对哑巴小妾有几分真心,但是,凡是二公子在意的,都是苏燕箐嫉恨的。哪怕二公子仅有一丁半点的在意。   因此,她才想将这事告诉慕锦的仇家,要是能将慕锦和哑巴小妾一并除掉,就最好了。   萧展正翻着昨日那一本税帐错漏的奏折,听到朱文栋的话,抬起了头。   朱文栋继续说:“苏燕箐一人一口咬定,慕二公子对哑巴小妾情根深种。恳求和我们合作,对付慕锦,削削他的气势。”   苏燕箐的话,萧展半信半疑。   萧展从来没有想过,二十会是慕锦的弱点。   皇上对前皇后思念十几年,算是深情了。可是前皇后去世,皇上仍然立一新后。因为群臣上奏。   在向阳城,萧展想利用二十,挑拨她和慕锦的关系。萧展没有杀她的意图。他虽然不是良善之人,却也不是杀人狂魔。二十的利用价值在于可以亲近慕锦。之后宫中有变,萧展匆匆回宫,顾不上挑拨离间了。   萧展无法想象,二十是慕锦的软肋。就像萧展自己,从来不认为李琢石会是他的弱点。因为太匪夷所思了。   萧展心底讥笑苏燕箐。女人真是天真,妄想和江山比较轻重。   朱文栋也是无情无爱的男人,他无从分辨爱或者不爱。他说:“太子殿下,纵观历史,不是没有红颜祸水。倘若当年有人拿前皇后的安危,想要威胁皇上的话——”   萧展打断了朱文栋的假设,“江山和美人之间,皇上一定会选前者。皇上喜欢前皇后,但是,他更喜欢帝位和江山。”   朱文栋噤声。   萧展问:“我们慕府探子在哪里?”   “不知去向。”朱文栋知道,凶多吉少。   萧展低语,“这枚棋子已经毁了。”   “太子殿下,我们如何处置苏燕箐?她以为,我们是镇南城赌场的人。”   “不理。”萧展隐隐有火气,“如果慕锦真是色迷心窍的昏庸男人,那他不配当四皇子。”   一个后宫三千的皇上,摔一跤成深情丈夫了。   风流成性的慕二公子,吃碗豆腐就情窦初开。   简直荒唐。   萧展回了房间,一眼见到倒在椅子上的李琢石。她脑袋歪向一边,闭了眼,脸上一片祥和。   他快步上前,拉起她的手。   手指是冷的。   这一瞬间,萧展跟着冻了一下,寒意从她的指尖传到他的掌心,沿左臂而上,直至他的心口。他颤颤手,伸到她的鼻下。   有呼吸,是暖的。   萧展失笑。他刚才是怎么了?这里是戒备森严的东宫,她能有什么危险?好端端的人儿当然有呼吸。   他轻轻扶正她的脑袋。   李琢石瞬间醒了,睁眼看着温和浅笑的萧展。“太子殿下。”   他说:“到床上去睡吧。”   她摇摇头,“不睡了,不困的。”她说完要起身。   他双手撑住两边扶手,颀长身子将她困在椅子上。   李琢石蹙眉,“太子殿下?”   “近日政事繁忙,冷落你了。”萧展略有歉意,“今天陪你走走。”   “走哪去?”她笑了:“太子殿下,你无需这般委屈自己。我的嫁妆就是一座将军府,我爹一诺千金,从不食言。”   “琢石,在我心里,你不仅仅是一座将军府。”他低头轻吻她的脸。   她常说,他不爱她。   可是他不爱,她一样对他赤胆忠心。世上就有这样的傻子。   朱文栋说得是,历史上不是没有昏庸好色的君主,为红颜怒发冲冠。   苏燕箐所言,虽然荒唐,不妨一试?   试试那个轻浮无礼的慕二公子,是不是真的蠢到将女人放在心尖上。 第63章   慕锦走了。   小六几个毫不知情。自从二公子休了苏燕箐,小六笑开了花,“这下没人欺负我们了。”   小六不再担惊受怕将来的生活,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日子。   新来的两位美人,常在花丛里搔首弄姿。   二十免不了见过几回,想到慕二公子轻浮的脸,她回房关上了窗。   假慕锦沉迷两位新美人的姿色,一晚一个。对小六几个,他只言语调戏了几句。   假慕锦给二公子戴的绿头巾,不知二公子介意不介意。   那日,假慕锦过来花苑,手执一把米白长扇,兴起之时,他招了几位美人一起吃饭。   其余女人没有发现,这个二公子不是真正的二公子。   二十第一次见到这个假慕锦,暗自惊愕。原来江湖易容如此神奇,乍看之下,这男人和二公子一模一样。   不过,二十细细观察,假慕锦手上的茧子比真正的二公子更粗厚。虎口铺了一层比肤色偏黄的茧子,像是被硬生生切过,蜕皮之后非常粗糙。   “来,乖。”假慕锦给董思灵夹菜,“吃鱼片。”   二十又发现了,假慕锦扬眉时有一种刻意,没有二公子那由内而外散发的傲气。   二公子的色气叫轻佻。   假二公子的叫猥狎。   哪怕顶着二公子的俊俏脸,假慕锦也比不上二公子天生的倨傲。   二十收回了目光,没有再向假慕锦看一眼。   小六几人,不曾和慕锦日夜相处,对着同样的一张脸,她们就信了。   第二天,小十和丫鬟聊天,得知了一个消息。“慕老爷和慕三小姐回乡探亲了。马总管装了两大马车的东西,听说有一车都是金子。这应该就是衣锦还乡吧。”   小六听到一车金子,眼睛一闪一闪的。不过想想,二夫人走了,二公子也无需遣散她们,自然也没有一车的金银珠宝了。   二十跟在慕三小姐身边时,听过三小姐说起自己家乡。   慕老爷少年到京城闯荡,生意红火了,将家乡的爹娘接到了慕府。家乡其实没有什么亲人。   这样的节骨眼上,慕老爷和慕三小姐突然回乡,再联想二公子此趟远行。二十又想到,大公子去了东周谈生意。   换言之,慕府的主子一个个离开了,只留下假二公子坐镇。   山雨欲来。   二十只在慕二公子的院落走动,没有出府。   过了两天,小东到了慕府。他上个月所说的西埠关亲戚,是他的大舅,今日早上到了京城。   小东想和二十见面,被守门护卫拦下了。   小东悻悻然,传话给二十。   他的大舅说,徐家弟弟想要换一个工钱多的活计,本来约好和大舅一同上京。不过,徐家弟弟挑山的工钱没有结算。   大舅定了行程,没再等徐家弟弟,自己先到了。   知道二十出府不便,小东又说:“麻烦转告徐阿蛮,过几天徐家弟弟要是到了,我再跟他一起过来。”   二十又惊又喜。没料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了亲人了。她离家时,弟弟才几岁,现在长得比小东还高了。   她笑得晚上睡觉都弯起嘴角。   二十交代守门护卫,如果小东再来慕府,一定叫她出来,见上一面。   第二天,小东没有过来,来的是张翠花。   她远远看见这座壮观的家宅,回了回头,一路走来步子匆忙,甚至有些踉跄。   两名护卫横眉冷眼。   张翠花鼓起了勇气,说:“我是来找二十姑娘的。我是豆腐坊的张翠花,跟你们二十姑娘是……老乡。”   护卫点头,回去给二十传话。   将到大门前,二十扶了扶发簪,才踏过门槛。本以为,徐家弟弟已经到了,结果只见到张翠花。二十怔了怔。   杨桃寸步不离,读懂了二十的疑惑,杨桃问:“张大婶,怎不见二十姑娘的弟弟?”   张翠花额头落下一滴汗,她用手背用力一抚,皱眉说:“阿蛮,你弟弟伤了腿。”   二十听了,心急起来。   张翠花继续说:“也是造孽啊,才到京城,经过铁匠铺,遇上铺老板和老板娘吵架,飞起锤子就砸到了。”   二十赶紧拉拉杨桃的衣袖。   杨桃意会,问:“伤势如何?严重吗?”   “伤到筋骨,人送去医馆了。铁匠铺老板也吓坏了,跟去了医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张翠花这些话说得很喘,“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二十想到慕锦之前叮嘱的话,有些犹豫。   张翠花小腿抖了下,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过几天他伤好了,我带他来见你。”说完转身就走。   二十走下了台阶,拽住张翠花的衣角。二十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侍寝,上回在向阳城,太子没有杀她,想来,他没有把心思放在她这种小人物之上。她担心弟弟的伤情,回头看了看杨桃。   杨桃不知慕锦的真正身世,她和二十想的一样,仇家不至于找二十的麻烦。杨桃说:“二十姑娘若要去医馆,我陪你去吧。”   二十沉浸在自己的焦虑里,没有认路。直到走了一段路,她才生疑,这去医馆的路,为何越来越偏僻了?她停下了脚步。   静止的一刻,窜出几名精瘦的黑衣男子,其中三名攻向杨桃。   与此同时,张翠花抱头蹲下,哭喊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上有老下有小,命都攥在他们手里。阿蛮,对不住你啊!”   二十退了退。   二公子,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   萧展下了早朝,出宫到了别院。他一个大忙人,到这里是为了衡量二十。在向阳城里,他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记得是一个清秀佳人。   今日细看,也仅是清秀佳人。   世上哪有情深不渝,慕二公子不会沉迷这样的女人。就算把二十凌迟至死,慕锦也未必会在意。不但不在意,还会讥笑他萧展的幼稚。   萧展失笑。他竟然听信了苏燕箐的话,抓了个无用之人回来。他转身要走。“暂且将她留在这里,好好养着。”   “是。”黑衣人应声。   宫中的李琢石得知此事。她向来不喜这种殃及他人的做法,问:“为什么要连累一个无辜的小妾?”   “琢石,我做事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萧展扶住李琢石的肩,定定看着她,“她和慕锦亲近,她就不是无辜的。”   “她只是一个哑巴,不懂武功,没有家世背景,如何阻碍太子殿下的天子之路?”李琢石挣脱了他的钳制。   萧展改为执起她的手,说:“琢石,这之后的路还很长很长,你心肠太软。我早和你说过,妇人之仁是大忌。你将来是要当皇后的,应该明白人善被人欺的道理。前皇后的结局就是前车之鉴。”   李琢石叹气。其实,前皇后才是真正的自由。   “你啊。”萧展一把将她拽进怀中,“要是能有我母后一半的手段,我就放心了。”   李琢石没有说话。   ——   二十昏沉沉地醒来,慢慢转动眼珠子。映入眼前的,是一张精美的床幔。   床幔之外,大房间有三扇木窗,刺眼的阳光斜斜而下。   是黄昏了。   二十再次暗骂自己轻易中计。若是二公子因此遇险……她就成罪人了。她学着慕锦的动作,捏起自己的脸。   二公子没有说错,她是一个笨笨。   她狠狠捏了几下,才放开。接下来,唯有见机行事。   过了不久,有一个黑衣人推门进来,粗嘎地吼:“起来,吃饭。”   二十坐了起来,颤抖不已,见到黑衣人方正的脸,她更是吓得紧紧拽住了床幔。   恐惧、胆怯,这是黑衣人在二十脸上读到的情绪。他没有其他话,重复说:“吃饭。”   二十缩起身子。   黑衣人森然:“吃饭。”   她慢慢地踩下地面,眼珠子像是要脱眶而出。   黑衣人见多了这种胆小的女人。有些倒在他的剑下,眼睛再也合不上。“不会杀你,吃饭。”   二十畏怯地点点头,左脚绊右脚地往前走,险些摔在地上。她赶紧扶住桌子,看他一眼,才借力坐下。   黑衣人放下饭菜,关上门,出去了。   菜色丰富,有鱼有肉,有青菜,更有香喷喷的白米饭。   对方说暂时不会杀她,这饭菜应该没有毒吧。   想归想,她不敢动筷子。   过了一会,黑衣人再进来,寒冰一般的调子响起:“不想死就吃饭。”   二十立刻埋头扒饭。对方身份不明,她除了听令,没有别的选择。哪怕这是毒药,她也吃下了。   杨桃……如何了?那三个黑衣男人,她一人能打得过吗?   慕府出事了吗?   忧心忡忡过了一天。   翌日,二十见到了李琢石。   二十没了在向阳城的笑脸,面上又惧又气。李琢石上前一步,二十后退两下。   李琢石停了脚步,安抚说:“二十姑娘,你别怕。太子殿下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对。萧展判断一个人的生死,衡量的是对方是否能用。对于低微的蝼蚁之人,他确实是不屑动手的。   二十双手抱住膝盖,将头埋了进去,细弱的肩膀一颤一颤。   李琢石于心不忍,说:“我问了门外的黑衣人,他没有接到杀你的命令。你就当在这儿散散心,离了慕锦,你也自由了。”   二十计上心头,跪膝而行,上前用双手握住了李琢石的左手。   李琢石手上也有茧,不比二十这干苦力的柔软。   二十抿了抿唇,满面凄楚,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伸出一手,用两只手指竖起,模仿人腿行走的样子。   李琢石问:“你是想要逃跑?”   二十当然不会把目的讲得这么坦白。她无奈,张了张嘴,又沮丧地低下了头。   李琢石再问:“你可识字?”   二十摇头。说不得写不得,她用嘴巴一字一字无声说:“我家公子。”   李琢石读懂了,“慕锦?”   二十站起来,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雪白,再委屈地退后。退到了一半,她将衣襟拉得更大,膝盖抵住床沿,她一下子跌倒在床上。想再起来,又被一股力量压制。她绝望而空洞地看着上方,双腿不停踢踏,再左右摇头,使劲用双拳往上捶打。   像是有一人将她狠狠禁锢。   上次乘船,李琢石第一次见慕锦,就觉得他满脸嬉褻,令人生厌。她猜测问:“你家公子……强占了你?”   二十停止了无谓的挣扎,紧紧闭起眼,咬紧了下唇,眼角滑出一滴泪珠。她拢起衣襟,双臂抱住自己,无声地啜泣。她越哭越难过,扑到了李琢石的肩上。   房间里充斥着破锣嗓子的哭声。 第64章   李琢石绷紧了表情,“在向阳城,你说你不走,是因为受到了他的威胁?”   二十满脸泪水,哭得鼻涕都流下来了,她指指自己的嗓子,再捂住自己的嘴巴,使劲地挣扎。然后,哭得更为惨烈,五官扭在了一起。   “难怪你不喜欢你家公子。”慕锦放荡不羁,强占民女,仗着财大气粗,以为无人治得了他?   李琢石陷进和萧展的情感纠葛,对于女人格外同情。二十这么一个反抗无力的弱女子,在李琢石眼中尤其可怜。况且,二十是被慕锦强占的,李琢石体会过被强占的痛苦,自然对二十另眼相待。“你放心,等日子平静了,太子殿下会放你离开的。我当初答应要助你离开慕府,说到做到。”   二十感激不已。身在敌营,第一步就是和二公子划清界限。别让太子以为,她对二公子忠心耿耿。越忠心,死得越快。   接下来,二十得想想,如何攻破李琢石的心房,逃离这里。   ——   那天,杨桃见到张翠花,感到奇怪。   杨桃是孤儿,因长相标致才被慕锦捡去训练成死士。暗卫训练的是听令行事,少有自行主见。她不识人间真情,但是见过别人生离死别时的失态,以为张翠花的冷汗是担心徐家弟弟。正如二十也没了平时的冷静。   二十被掳走,杨桃知道自己死期已到。暗卫任务失败,唯有死路一条,二公子不会放过她。杨桃不敌那三名男子,转身逃出大街。她衣裙上都是血迹,有她自己的,也有黑衣人的。   路人纷纷让路,好心的上前问:“姑娘,去医馆吗?”   杨桃提起一口气,没有说话,怕没回到慕府,这口气就散在空中。终于回到了慕府。她只说了三个字:“出事了……”那一口气吐出,昏迷在护卫的手里。   这时的慕锦对此事毫不知情,因为他在西行的路上。   二十在慕锦心里的地位,恐怕除了寸奔,谁也猜不到。假慕锦无从判断,不敢妄自定夺。一边让信使快马加鞭,前去追赶慕二公子,一边差人寻查二十的下落。   二公子和寸奔轻功加快马,信使哪里追得上。   太子的别院对外是商人居处,探子一时查不到。   黑衣人中,一个长相普通的瘦小男子,乔装在慕府小路门前卖了几日凉糕。他回禀朱文栋:“朱大人,慕二公子这几天和新纳的小妾狎昵,要么去酒坊作乐,要么去茶楼听戏。哑巴小妾的失踪,慕二公子表面上没有在意。”黑衣人讲得严谨,他见到的只是表面上。   朱文栋回宫禀报。   萧展眉心一道竖纹抹平了。皇家的后代本就不该为女人所困。冷血无情的慕锦,才配得上当萧展的对手。沉浸儿女情长的男人,皆是废物。   如此一来,二十没有用处了。   萧展讨厌二十。乍听她是慕锦的软肋,萧展就对她产生了恶意。   紧接着,到了别院,二十如同一只惊弓之鸟,除了哭泣和求饶,什么也不会。萧展厌恶胆小怕事的女人,对她的不满添了几分。   以及,李琢石常去别院和二十见面,和二十交谈甚欢……不对,不能说交谈,那女人是一个哑巴。   萧展面前的李琢石不多话,哪怕她心仪他,也从不倾诉衷肠。但她自言自语般和二十聊天。   萧展越发觉得二十面目可憎。   才这么想着,萧展对群臣的奏折也起了厌意。他走出书房,拐角处遇上了李琢石。   “太子殿下。”她换上了一身劲装,分明是要出宫。   萧展眉眼弯弯:“琢石,这么巧,你我真是心有灵犀。”   “嗯。太子殿下,我有事出宫。”二十是哑巴,李琢石向她说起心事反而坦然。旧事憋在心里成了心结,苦水倒了出去,本以为无解的死结莫名松软。   李琢石怜惜二十在慕府的惨状。同时,她有些羡慕。二十虽然担惊受怕,但心是她自己的。李琢石束缚在东宫,无论身心,从来没有过快乐。   二十的苦痛是短暂的。李琢石的见不到尽头。   “琢石。”萧展拦住了李琢石,“我和你到御花园走走。”   “我想尝尝东街的小笼包子。”   “近日你每天都出宫,我身边空落落的。”太子说起情话,面不红气不喘,春风拂面。   李琢石笑了,没有掀起眼睛的一丝纹路。   他淡了表情,倾身看她的脸,隐有威胁:“别又是去见那个哑巴。”   “太子殿下,我和那位姑娘特别有缘,从初识开始,就可对她倾吐心事。”李琢石说的也是实话。她没有朋友,在这座东宫,也没有宫女伺候。她认识了二十,碰巧二十又口不能言,是一个守口如瓶的倾听者。   萧展一哂:“你有何心事?说与我听听。”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我这些都是女儿家的琐事。我先出宫了。”   李琢石转身,衣袖轻轻擦过萧展。瞬间而逝的冰凉,他身边空落落的,手里也空了,尚未细想,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她惊讶回了头。   萧展长眉染上一抹冰凌,“我发现,你越来越冷落我了。”   李琢石无语。太子冷落她是常有的事,她冷落他,仅仅两三个月而已。太子殿下养尊处优,受不得冷落。她笑起来,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你再去别院和那个女人聊天,我一定杀了她。”萧展声音低不可闻,一字一字说得非常缓慢。   “太子殿下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我说了,她从来不无辜。而且,你见她的时间太长了。”比见他这太子的时间更长。李琢石从来只会将眼睛放在他的身上,现在却被哑巴女人抢走了。   “我独来独往这么多年,难得遇上投缘的人,想交一个自己的朋友。”   “你不需要。”她只要看着他一个人就足够了。   萧展是一个城府极深的男人,面上温润如玉,和颜悦色,从不将自己的情绪显山露水。这狠厉的眼神,更是难得一见。李琢石缓了语气,说:“我晚上就回来。”   他敛眉,想再拽她。   她轻巧地闪避,走下了台阶。步伐飒然,大刀阔斧的背影如同一个男人。   他不喜欢过于英气的女人,而且,太子的尊严不允许他再去挽留。   李琢石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   萧展眼里凝结成冰。   那个哑巴女人该杀了。   ——   李琢石察觉到了萧展不多见的狠戾,他的杀意千真万确。她当机立断,跟二十说:“我今天送你出去。”   二十没料到,这么快就可以逃走。   “我爹自小把我当男儿养育。他说,李家女儿要比男子更明爽,不可踏着女人的尸体争名夺利。从前,太子殿下造了不少杀孽。我为他积福积德,他杀一人,我救一人,他现在不喜沾染血腥了……”李琢石的目光像是穿过了深深庭院,落在那座明黄宫殿。   二十静静地听着。她正是看中了李琢石心存善意,才想凭借她的力量逃走。不过,李琢石这么放走她,会不会受到太子的指责。   二十指了指李琢石。   李琢石说:“我对他还有用处,他不敢杀我。”   那用处没了呢?二十想问,又不知如何表达。   李琢石拿出一套自己的旧衣,“你的衣裙不方便走动,这是我从前的裤装。你换上了,从侧门走。”   她提笔在纸上画了一张地图,“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向西而行,有一条白墙巷道,巷道外有一幢红墙灰瓦的小屋,那是我娘以前住的,太子不知道的。这把钥匙你拿着,先到那里暂避一段时间。”   然后,她又拿出两张纸,“我为你准备了新身份,你是李氏染坊五小姐遣散的丫鬟,这是你约满的卖身契。另一张是你的出城公文。”   二十小心翼翼地收下,顺便记住两张纸的区别。   李琢石又递过来一袋银两,“拿着,赶紧换衣服吧。”   李琢石假装发脾气,赶走了院外的黑衣人。   黑衣人再瞧不起李琢石,她太子妃的身份摆在那,他们不得不听令。   侧门而出,二十向李琢石行一大礼,转身跑走,纤细的背影如风般轻盈。   李琢石笑了:“保重。”   ——   小屋无人居住,门上的那把锁铺满了灰尘。门锁锈迹斑斑,钥匙插进去,要大力才能转动。转到一半,被锁孔的锈迹卡住了。   二十越来越着急,左手的锁头陷进了她的掌心,她使出了全身的劲,“咔嚓”一声,终于拧松了铁锈。她回身往来时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进去关上了门。   落下门闩。   这里距离太子的别院不远,从路程来说十分危险。一般而言,逃离是向外而走。比腿脚功夫,她比不上那些黑衣人,所以她应该是躲,而不是跑。留在京城,反而能暂避一段时日。   院子像是被人洗劫过。   树枝乱七八糟横在地上,掉在地上的晾晒长杆早已被枯叶掩盖。   她到水井处看了一下。井水虽然铺了落叶,但底下的水是清澈的。   房子荒废了许久。她手上一扶,门扇上就出现了五个清晰的指印,指腹沾满了灰尘。   屋里比院子更乱,椅子、桌子东倒西歪,值钱的东西早被洗劫而空,剩下的是连小偷也不要的。   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一张孤苦伶仃的凳子,一个掉了半扇门板的木柜,一张前后上翘的硬床板。   二十拉了椅子坐,刚坐下去就发现,这椅子有一只腿快要断了。她就坐到了床板中间。重量压上去,前后两边翘得更加高。   房子虽然旧,但也比风餐露宿好太多了。   二十关紧了门,安静坐着。   住处是有了,吃的暂时没有。她不敢出外,接下来怕是要饿肚子了。早知把早膳的几个包子藏起来。   突然获得了自由和新身份,一时之间,二十不知该回去慕府,还是独自远走高飞。   回去的话……要面对二公子的喜怒无常和他的风流成性,以及二公子和太子之间的皇室纷争。   如果远走高飞……她还是徐阿蛮,什么皇子,什么太子,通通和她无关。   可是,她知道二公子太多的秘密,他不会放过她的。太子和二公子有仇,也不会放过她。同时,她又担心,太子和二公子会不会迁怒她的家人?   那两个男人都是权势滔天的身份。   二十叹了一声,平淡的日子子仿佛遥不可及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找到一块柜里的破布,再拿断裂一半的木桶打了井水,慢慢收拾这间小屋。   走一步是一步了。 第65章   小屋只有井水可以喝。   二十找了一个烧黑了的锅,用钻木的方式生了火。烧开水,饿了就喝。满肚子水,鼓鼓的,却还是饿。   她摘了院子里的树叶,用布包住,勉强当被子保暖,再拿出柜子里的破床单。躺到半夜,迷糊睡了过去。   梦中有一大只鸡腿,她张嘴咬了上去,听得二公子“啊”了一声,抬眼一看,这鸡腿原来是二公子的小臂。   二十先是沮丧,接着蹭到了二公子身边,“二公子,我想吃鸡腿。”   二公子瞥她一眼,“伺候我舒服了,再给你鸡腿。”   于是,她变身狗腿子,给他左捏捏,右揉揉。   二公子搂住了她,称赞说:“真乖。”   正盼着他能赏一只鸡腿,二十馋得醒了过来。   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鸡腿,更没有二公子温暖的怀抱。她鼻子一酸,缩起身子,把破床单拍了拍,裹得更紧了。   已是夏末,秋日越来越近,晚上凉意爽爽。   她只能缩在破烂被子里,怀念二公子温暖的拥抱。后来她把自己的衣服一并盖了上去,仍然冻醒。   她格外想念好吃好住的慕府。   二公子知道她被抓了吗?他肯定心急如焚,怕她泄露他的秘密。他可能……巴不得她被太子杀了。   这么一想,二十也生气。她落到如此境地,一切都是因为二公子。她当丫鬟再累,也不至于总在鬼门关徘徊。   肚子“咕噜噜”地响。   再这样喝水下去,二十就要成为肚子胀死却又饿死的人了。   第二天早上,二十在院子四处观察。没有大鱼大肉。这里见到的不是草,就是树。   她走上前,发现其中一棵是榆树。   榆钱儿,余钱儿。   二十回厨房拿了一把锅铲,蹲在树下刨树根。   记得爹爹说过,以前家里穷的时候,他上山刨过榆树根。树根密密麻麻,吃了一根还有一根。爹爹还说,将树根吹干,再捣碎碾轧,可以碾出榆树皮里的面粉。徐家穷苦的时候,就将榆树面粉做成面条。   二十咽咽口水,越刨越起劲。小铲子刨了大半天,挖出一截半尺宽的树根。她摘了榆叶,和着面粉一起蒸熟了。不管美味不美味,先填肚子再说。   过了两天,二十偶然听见了鸟叫的声音。   有肉!   她快步走出房间,见到一只小鸟停在交错的树丫上。蹦左边,跳右边。青绿交接,斑斓的羽毛,在二十眼里烧成了澄亮的烤鸟色泽。   她抬起长长的晾衣杆,试图将小鸟打下来。   小鸟抬抬脚,轻蔑地看她一眼,展翅飞走了。   二十气馁,又吃了一天树叶和树根。   再去刨树根时,她发现,另一棵树的绿叶丛里有一个鸟窝。   矮树枝繁叶茂,鸟窝被绿叶盖住了。她之前惊喜可以吃榆树叶、榆树根,没有细看这一株。   树虽矮,也比二十高。   二十将椅子搬到院中,用破被单的一端绑在椅子上,另一端拴在树干上。她举高长杆,摇摇晃晃地捅了捅鸟窝。   外边的鸟蛋滚动,再被长杆戳中,落在了破床单上。鸟蛋跟着晃了两下,二十连忙捡起。   于是,今天的树根面,在葱绿叶子多了一颗小小的鸟蛋。   这几天,二十没有外出,她担心被黑衣人逮到。   太子可不比二公子好忽悠,还是等李姑娘过来通风报信再走。   ——   李琢石无法通风报信了,她被困在了皇宫。她从来没有为了谁而背叛过萧展。以前她会劝他放下屠刀,而非先斩后奏。   萧展一边让黑衣人全城搜捕,一边平和地问:“哑巴女人躲去了哪里?”   李琢石躺在床上,侧身背向他,没有吱声。   他看着她劲瘦的背影,“为了一个外人,你就要跟我置气吗?”   “没有置气。”李琢石比他更平和,“我觉得这样躺更舒服。”   他上前扣住了她的肩,脸上的笑意散了,“我发现,太子妃越来越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   “太子殿下多虑了。”   “太子妃越是这样,哑巴女人的死期越是接近。”   李琢石叹了一声气,翻身过来,“我难得交一个朋友,你也要将她杀害吗?”   “你有了我,还需要什么朋友?我不也一个朋友都没有吗?”萧展二指捻起李琢石的耳垂,在她耳畔细语:“皇上失眠,身子大不如前,帝位将来一定是我的。到那时,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哑巴女人哪有资格当未来皇后的朋友?”他该一早就把二十杀掉。这样,他的女人就没有朋友了。   李琢石不想再听他的未来。   萧展又说:“上次,你让我饶甄妧妧一命,我听了你的话。这次,我想杀了哑巴女人,你为什么不可以听我的?”   一个救人,一个杀人,这能一样吗?李琢石偏头。   “琢石。”他硬把她的下巴扳了过去,几乎绷了多年伪装的温柔。   她闭上眼睛,“太子殿下,我困了。”   他的手伸进她的被窝,“我陪你。”   那幢小屋,是李琢石娘亲以前的房子。嫁到将军府,房子就废弃了。她只在小时候去过一次。   萧展自然不知那间小屋。   太子生气,正说明二十是安全的。李琢石放心了。   ——   慕锦和寸奔日夜兼程,到了大霁和百随交界的酆乡。   此趟西行的目的地是百随,慕锦要去见那名当质子的五皇子。   这位五皇子是贵妃所生,小了慕锦半岁。当年这位贵妃不受宠,两国相交交换质子时,皇上一眼就选中了五皇子。   皇上有后悔过,应该把萧展送走的。   这么多年,贵妃不争不抢,尽心服侍皇上,盼的就是皇上将五皇子接回国。使者年年来报,五皇子机智过人,英勇果敢,颇有当年皇上征战沙场的风姿。   慕锦和皇上商量,第三方牵制太子的人选,优先是五皇子。   皇上说:“你先去和他谈谈,如果他想回来,朕再派使者到百随交涉。”   慕锦这才到了西埠关。   信使沿着寸奔留下的标记,骑一匹千里马,在客栈追上了二公子。   幸好追上了,那一匹千里马精疲力尽,停在客栈时险些膝盖一软。   信使将二十被擒一事禀报寸奔。   闻言,寸奔神情有瞬间的凝滞。众人皆知,二公子风流无情,最不在乎的就是女人。按理说,别人万万不会用女人来要挟二公子。   但……事已至此。   寸奔连忙去禀报慕锦。   慕锦正躺床上睡安稳觉。听见敲门声,懒洋洋地起床,“进来。”   寸奔进来,转身关上门,一脸肃穆:“二公子,慕府信使来报。”   “嗯。”慕锦将床头的平安符系在腰上。那女人系得结尤其别致,一个小结系得跟蝴蝶展翅一样。他却不行。“什么事?”   这一道符,寸奔是亲眼看着二十给二公子别上的,二公子睡觉也不离身,放在枕头下。寸奔低下头:“二公子,二十姑娘被抓走了。”   慕锦听到“二十”两字,嘴角正要上扬,随即僵在了半空。他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信使说,是五天前了。”   慕锦的手指动了动,想牵旁边的什么,手上是空的。他见到搁在桌上的长扇,下了床,一把拿过来,“哗”一声展开。扇了扇风,他力持镇定,却又不见悠闲,他合上了扇子。“杨桃呢?”   “杨桃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从暗卫的职责来讲,杨桃已经失职。不过,寸奔补充了一句话:“她撑着一口气回到慕府通风报信。”   慕锦狠狠地将扇子丢到一旁,冽厉地说:“我临走前就跟她说,不要乱跑,不要乱跑。这女人永远学不会听话。”他拽住椅子的扶手,像是失了力气,重重地跌在椅子上。“这下好了,终于吃教训了。”他以手支额,闭上了眼睛。   “太子为何要针对二十姑娘?”寸奔感觉到,二公子的气息十分紊乱。   “脑子抽了。”慕锦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说:“这女人从不让我省心。”他又睁开了眼,一手捻起腰上的平安符。薄薄的一个小布袋,仿佛留有二十的余香。他双手握起,不再说话。   房间里沉寂着。寸奔敏锐地听出,慕锦在轻轻喘气。这不是素来运筹帷幄的二公子。寸奔的担心成真了,二公子有了不应该存在的弱点。   “五天了。”好半晌,慕锦坐直了身子,“要招的,能招的,这女人估计已经招了。”   “二公子,二十姑娘是个哑巴,我猜太子抓她的原因,不是想要问话。”   “也许萧展不是,但这女人……墙头草倒戈得比谁都快。”倒戈也好,招了的话,她就尽可能保命。命保住了就好。   慕锦的话中也听不出有追责的意味。二十贪生怕死,是他早认定的。她就是这样,说谎了眼睛也不眨一下,什么谎话都信口开河。   “二公子,我想……”寸奔抬眼看慕锦,“太子会不会想以二十姑娘来要挟你?”   慕锦心里一跳,迅速反驳:“可笑!一个女人哪能要挟得了我?”   话音刚落,他想起儿时有一天,他的娘亲生病。皇上很久没有出现。   娘亲病好了。又过了许久,皇上才过来。   甄月山懒得搭理皇上。任凭皇上如何说好话,逗她笑,她都面无表情。   小慕锦见到的皇上,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皇上被赶了出来,无奈地牵起小慕锦的小手,“澹儿,好好照顾你的母后。”   小慕锦稚声问:“母后生病,父皇为何不来见她?父皇不喜欢母后了吗?”   “不喜欢。”这三个字,皇上说得极快,更像是在反驳自己。皇上抚着小慕锦的脑袋,“澹儿,情爱是一把双刃剑。天子是不允许有弱点的。你也是未来的天子,要谨记朕的教诲。一旦遇上祸水红颜,立刻斩草除根。无牵无挂,才是杀伐决断的皇家男儿。”   这一段话,曾经有那么一个片刻,就要冲出慕锦的脑海,可是他沉浸在和二十的亲吻,没有察觉。   寸奔问:“二公子,我们的行程要变动吗?”   “五皇子多年在百随,朝中仍有他部署的眼线,可见他有心回国。当年,五皇子没有选择,去百随成了质子。他缺少的是和太子竞争的机会。如今,我就给他这么一个机会,将萧展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鹬蚌相争,我当一个自在的渔翁。我们跋山涉水到这里,是为了让五皇子加入我们的阵营。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慕锦顿了下,“打乱计划。”   男人应该大局为重。 第66章   慕锦气息平静了,又是云淡风轻的二公子。他笑看寸奔,“去准备晚膳吧。”   主子这么说,寸奔不便多言,退下了。   酆乡是两国交界,商贸来往密切,到处可见百随的男男女女。开放彪悍的百随姑娘,袒露手臂不足为奇,更有露出小巧足尖的。一走一回眼,嫣然又娇美。   窗前的慕锦在想,也许可以带一个百随美人回府。   本该是活色生香的情景,他却涌起了烦躁。   这边的女人再美丽,再雪白,也不如那一个香喷喷的小美人。   念头乍起,这些披肩薄纱的百随女子也就失去了趣味。   慕锦关上了窗,心中思索,明日过了国界,该如何联系五皇子?接着又如何与之谈判?五皇子会要什么条件?哪些该答应,哪些该拒绝。   问题一个个列在脑海,慕锦乱得慌,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甚至觉得自己此行荒唐无比,千里迢迢到这儿,结果却失去了那一个女人。   他在长椅坐下,闭眼靠着椅背。   每一个帝王的登基,免不了横尸遍野。她一个卑微的小丫鬟……怪就怪命运了。   她这么狡猾,明白识实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只要她招了一切,萧展就会留她一命。可是万一……她守口如瓶,没有泄露四皇子的身份,太子一怒之下,会将她灭口吗……   慕锦紧紧皱起了眉心。   这是第一次,他无法静心思考所谓的大局。他想到的是那个女人鲜血淋漓的尸首。   五天了,或者她早已经——   慕锦摇了摇头,停止深想。   从寸奔离去,只过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无比漫长又拖延。慕锦起身走到窗边,狠狠推开窗扇。   远处是被山峰咬了一口的斜阳,缺了的一角犹如下撇的嘴角。霞光染上的不是喜庆的艳红,而是悲凉的血色。   慕锦想要挂起一抹轻松的笑意,牵动脸部时,发现自己脸上、手上,连同心底蔓延出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看着斜阳,感觉过了一年半载,才听见敲门声,“二公子,晚膳准备好了。”   “嗯。”慕锦回神,发现远山上的夕阳只落了一半。   “二公子,出国公文办妥了,明日即可启程。从百随国界到百随京城,快马需一日。我已备马备干粮——”寸奔布好饭菜,看了慕锦一眼,倏地住了口。   “嗯。”慕锦坐下,执起筷子时,才惊觉自己手背上有一滴透明的水珠。   像是房间的屋顶漏了雨。   ……   “二公子,属下先行告退。”寸奔离开,给慕锦一个独处的时间。   慕锦慢慢地吃饭。   远山彻底吞噬了落日。山峰的余晖,是夕阳挣扎时溅飞的鲜血。看,天上残阳,地上高山,也离不开自相残杀。凡人的生死更加微不足道了。   慕锦坐了许久,又招来寸奔问:“今夜能否启程去百随?”   寸奔说:“百随夜晚风沙大,不方便赶路。”   “嗯,休息去吧。”   “是。”二公子是聪明人,自会衡量利弊得失。   半夜,慕锦整装待发,敲开了寸奔的门,“回府。”   寸奔没有意外。二公子做事果决断然,当他犹豫的那一刻,寸奔就隐约猜到了二公子真正的选择。   临上马,慕锦回头看了一眼百随的方向。   和五皇子的谈判不一定会顺利。明天过境百随,到京城还需一日,若是谈判来回切磋三五次,那又要耽搁几天。   晚几天回去,还是早几天回去,区别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尸首冰冷或者温热。   若是皇上口中的皇家男儿,慕锦应该义无反顾地向百随出发。   可惜,走不动。   大局是重。然而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人成了重中之重,他竟一无所知。   起初就是觉得她好玩、有趣。乍看聪明,却傻气到舍己为人。他好奇,是否真的如他的娘亲所言,宫外真有聪明也不害人的女人。之后,那个女人越来越漂亮。五官没有改变,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变漂亮了,一下子成了小美人。   假如当初,他知道她会成为他的牵挂,他一定会在最开始的那天,不对她好奇,不与她斗气,甚至,杀了这个女人。   一切太晚了。他现在舍不得杀,更加不愿别人动手。   慕锦和寸奔从慕府出发,走到这里花了七天的时间。如今赶回去又是几天的行程。   两人深知,二十凶多吉少。   慕锦怎么也不愿将那一个“死”字说出口,觉得他不说,她就还活着。   背叛他也好,只要她活着。   每隔两座城,慕锦和寸奔就换一匹千里马,向京城疾去。   ——   返程比去程更快。   有时慕锦宁愿飞上屋顶,抄近路而去。巡逻的捕快差点以为是江洋大盗。   接连数十日长途跋涉。   慕锦内力浅,又因二十的生死而心乱,气息不再沉稳。   寸奔有些担心,说:“二公子,要不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慕锦摇头,“快到京城了,先回慕府再说。”他隐约感觉到了自己气急攻心。   习武时,他已过了十岁。他在上鼎城的时间不多,无法修炼内功心法。林意致告诉他,他的这门武功来自从前的邪教秘笈。无需扎实的内功,但性情寡淡方无大碍。   这门功夫真正适合慕锦,在甄月山的熏陶之下,他淡泊名利,少有失态的时刻。心平气和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慕锦脚下飞驰,按耐住对二十的担忧,抚平心底的惊涛骇浪。然而一个趔趄,轻盈的身子踏了一个空。   “二公子。”寸奔连忙上前托住了慕锦。二公子急于求成,武功路子耗损心脉。同时,寸奔也明白,在没有得到二十的消息之前,二公子是无法平静的。   “不碍事。”慕锦定了定心神,他再次提气,向前方奔去。   第二日,慕锦回到了慕府。   丁咏志乔装过来,说:“太子在京城东西南北方向都有别院。”   假慕锦回报:“这几日护卫在京城暗访,可疑的别院有几座。但……没有二公子的吩咐,属下不敢贸然行动。”   “嗯。”慕锦简单回应。他落座,闭目养神。   假慕锦讲得有理,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打草惊蛇。谁也不会。   下午,暗卫来报,太子城南的别院有几位武功高强的侍卫,伪装成家丁样子守门。院里还有黑衣人出没。   慕锦立即吩咐寸奔,带上几个精锐护卫,潜进了城南别院。   慕锦戾气重,杀意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几个黑衣人双目暴突,死不瞑目。   然而,没有找到二十。去了太子其他的几座别院,也不见二十的踪影。   这时,慕锦的心已经静不住了。他和丁咏志说:“给我盯紧萧展。”   “是。”丁咏志顿了下,迟疑地问:“二公子是要和太子当面抗衡吗?”   二公子从前都是以退为进,不和太子直接冲突。丁咏志今天见到二公子,所闻所见皆是杀戮之气。能让二公子动气,恐怕那失踪的小妾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子。   慕锦推窗,冷眼望着逝潭,说:“他动了不该动的人。”   东西二财仿佛听见了二公子的话,张一口利牙,吃下水中的生肉。   丁咏志暗自心惊,二公子话里的意思,莫非是对那名女子……   丁咏志的焦虑在于,二公子有了女人这个累赘,做事就会绊手绊脚。但他也欣慰,二公子终于明白佳人作伴的美妙滋味了。   ——   李琢石在床上躺累了,开了窗透气。见到他信步走来,她回到床上,侧身背向他。   初时,萧展尚能保持面上的温润。不一会儿,就会敛起笑意,动用威胁的手段。   她软硬不吃。他说他的,她闭眼睡觉。   萧展忍不了多久就会走出她的房间。   才到书房,朱文栋来报:“太子殿下,别院里的黑衣人神秘惨死。”   “神秘惨死?”刚在李琢石那里受了气,萧展本就没有好脸色,听到这一消息,他的眉尖生硬地覆坠。   “是。”那些是朱文栋辛苦训练的暗卫。少了几枚棋子,他眼里流出狠恶。“几个死于一剑封喉。另外的则是头骨碎裂。”   “查出是谁了吗?”那一座别院,本是困着二十。杀手因何而来,萧展已有猜测。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慕锦居然敢派人擅闯太子的地盘。   “臣失职,对方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朱文栋说:“来者武功高强,且心狠手辣。臣揣测……是慕锦那支隐藏的护卫。”   “简直无法无天了。”萧展猛地拍桌,“朱文栋。”   “臣在。”   “彻查此事。”萧展身上罩了杀气,吐字冰寒:“如遇阻拦,格杀勿论。”   “是。”朱文栋领命而去。   萧展起身,想去李琢石的房间,走了几步,脚步生生地停住了。他贵为太子,在她面前和颜悦色,已是善待了。要他在她面前倾吐心底的愤怒,他万万做不到。   萧展很久没有受挫,哪怕和皇上斗智斗谋。有时,皇上逼近几分,萧展也会在下次将自己退后的几步走回去。一来一回,其实,双方打成了平手。   慕锦屠杀别院,等于是宣战了。萧展的胸口如同梗了一根鱼刺。他常年的浅笑,早已消散。他需要一个宣泄的途径。“清流。”   “在。”清流连忙答应。   萧展也要杀戮一番:“安排一下,我明天去围场狩猎。”   “是。”   ——   丁咏志得知太子去围场的消息,立即通知了慕锦。   二十生死未卜,慕锦听到“太子”二字,就有一团火焰从黑暗的深渊上升。   丁咏志极少见到慕锦这般阴狠。二公子也真是,凡事爱走极端。要么满不在乎,要么郑重其事。   人一旦走上极端,就拉不回来了。但丁咏志仍然劝说:“二公子,太子终究是太子,若是没有万全之策,恐怕……”   “此事因他而起。他将我的小妾劫走,为的就是逼我出手。”慕锦说:“如果我可以牺牲一个小妾,继续当我逍遥的二公子,我一定不会贸然行事。”问题出在,他无法牺牲这一名小妾。   “二公子,贸然向太子宣战,以后我方就被动了。”   “这一战是早晚的。哪怕我不是真正的四皇子,萧展也会置我于死地。”   “现在皇上可以牵制太子,我们还有退路。若是公然挑衅……”   “没时间了。拖一日,她多一日危险。”慕锦说:“正因为有退路,才能赌一把。”   丁咏志叹了一声气。哪能想到二公子也会一怒为红颜。他本来的悲喜交杂,现在是悲大于喜了。 第67章   萧展由一众侍卫护送,骑马而来。   远远见到入口前的人,萧展拉了拉手里的缰绳,扬起手。   “停下。”朱文栋回头说。   侍卫们齐齐勒马。   围场前的侍卫早已不知所踪。   慕锦拦在围场的门前。白衣白马,黑眸黑发,五官和皇上不一样。可是萧展总是时不时从中见到皇上的神态。   两方人马相互伫立。   还是萧展有礼貌,他微微一笑,说:“慕公子,这么巧,又见面了。”   慕锦没了往日的调笑,冰眸看着明黄衣袍的萧展,“我的人呢?”   萧展讶然,装傻问:“慕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慕锦勾起一抹冷然:“我的人呢?”   这一记上钩,像极了皇上。萧展扯了扯嘴角,隐现厌意,“我猜的没错,你果然是那个谁。”那个谁,无需明说。双方心知肚明。   这时,慕锦身下的骏马扬了扬蹄。   马嘶声是一支号角。   朱文栋上前,半个身子挡住了萧展。   寸奔笔直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只是执剑的手紧了紧。   萧展摆出太子的威严:“敢闯皇家围场,你真是胆大包天。”   “我的人呢?”慕锦问。   真被苏燕箐说中了,哑巴女人是慕锦心上的小妾。越是接近真相,萧展的脸色越是下沉,想起李琢石为了那个哑巴女人,和自己冷战数日。   区区一个女人,就可以让慕锦沦陷,这哪有半分萧家男儿的决断。这般懦弱的对手,萧展从来都不屑一顾。在此之前,萧展有想和慕锦叙旧,此时没了心情。他轻声和朱文栋说:“杀。”他早就想杀慕锦了。   朱文栋拔剑,一群侍卫军跟着做出迎战的架势。   一时间,马蹄声起,长嘶不止。   慕锦那边的十几名护卫,个个面无表情,睁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定定看着侍卫军。   先动手的是朱文栋,伴随一声清脆的剑鸣,林道两旁飘落几片绿叶。他从马上飞起,直奔慕锦的门面。   寸奔旋身飞空,用剑鞘拦住了朱文栋的长剑。   朱文栋少有表情,这时盯紧寸奔剑鞘上的狼纹,忽然牵动起不常动的脸颊,笑说:“实不相瞒,我等这一刻等了许久。”   寸奔懒得细想朱文栋话中的意思,把剑向上一抛。利剑感知了主人的意图,轻松地脱鞘。   朱文栋如愿以偿,终能和寸奔一较高下。   慕锦扬起马鞭,骏马向前疾跑。   有几名侍卫军下马,齐齐上前,出剑阻拦。   骏马长嘶,从禁卫军的头顶一跃而过。   就在禁卫军要返身保护太子的时候,那群一动不动的护卫终于有了动作,上前挑选自己的对手。   慕锦骑马到了萧展的跟前。   萧展狩猎马甲的鳞片在阳光下划出道道利光。他不再伪装温和,而是冷冽地看着慕锦:“你今天是不要命了。”   “我的人呢?”慕锦继续问。   萧展冷笑:“你输了。”   “我的人呢?”慕锦来来去去,问的只有这一句。   “妇人之仁是大忌。”萧展怜悯地说:“萧澹,你输了。”   这从接到信使的那一刻起,慕锦就一直心神不宁,问了几句,仍然没有得到二十的消息。他失去了耐性,手里的长扇画了一个圆,飞身冲向萧展。   四皇子走了以后,萧展开始跟皇家禁卫军头领习武。皇后当时想的是,如果皇上一直不肯退位,武艺高强的太子在逼宫之时更有魄力。平日随皇家禁卫军出行,萧展少有与敌交手的机会,动作稍稍比慕锦慢。不过回神之后,萧展立即反击。   慕锦又问:“我的人呢?”   萧展心底涌出一股突如其来的怒意。苏燕箐的话成了真,萧展更是万般质疑。当年群臣称赞的多谋四皇子,如今因为一个女人而失了判断。   这一对兄弟,皆有满腔的怒火,萦绕在心口。   萧展以剑横挡慕锦的玉扇,呵斥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胸无大志。和那些好色的昏庸君主无异。”   慕锦漠然,旋转了扇间的暗器。锐利的尖刺差点划上萧展的脸颊。   萧展俯仰闪避,眼睛又见到一道暗光。堂堂四皇子,武功路子竟然和见不得光刺客一样奸险狡诈。萧展越见越有火:“你沦落至此,再也配不起四皇子的身份。”   倒是可笑,这话像是恨铁不成钢。   眼见太子面露怒容,连连后退,和寸奔缠斗的朱文栋以为太子不敌慕锦的攻势,正要脱身,却被寸奔横剑阻拦。   寸奔手里的剑如流水般自如,如烈风般狂啸。   朱文栋心中大骇,寸奔年纪阅历不及他,武功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朱文栋厉声问:“你师承何人?”   寸奔不语。这是他的事,无可奉告。   二人的缠斗,寸奔稍占上风。   慕锦和萧展之间,同样是慕锦进,萧展守。“我的人呢?”慕锦只重复这四个字。   萧展退到林边,忍无可忍对二十的厌恶,冷冷两个字:“死了。”   二十的生死,一直是一个问号。太子别院里没有搜到二十,慕锦侥幸想,也许萧展把她藏到了宫中……也许,萧展另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别院……   萧展的一句话,正正揭露了慕锦不敢设想的局面。   擒人数十日,萧展没有向慕府发出任何的宣战。要么她没有用处,要么……她人不在了。她是有些小聪明,只要能逮住机会一定会求生为主。但是,萧展不会轻易地被她的大戏糊弄过去。   二十死亡,是一个合理存在的结局。   慕锦执扇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从慕锦木然的眉眼窥得一丝裂缝,萧展靠在树干,气定神闲继续说:“苏燕箐和我说,哑巴小妾可以牵制你,我就抓了。然而,你没有动静。她是一个哑巴,吃得又多,我不乐意养一个没有用处的女人,也懒得再送回去,就把她杀了。”除了最后一句,萧展前面说的都是事实。若不是李琢石插手,他的确已经杀了二十。   接连奔波,夜晚少眠,慕锦都撑了过来。一句“死了”,却崩断了他多日来紧紧绷着的一根弦。筋脉里有几股猛烈冲力的气流在滚动、在奔跑,想要冲破束缚,破体而出。慕锦上乘的武功,这时反而成了最大的反噬。因为他已经无法心平气和了。   慕锦抬起眸。   萧展沉下了心。慕锦这般屠杀的气势如同一个麻木不仁的杀手。萧展还想说什么,忽然见到慕锦消失了。   眨眼间,慕锦又窜到了萧展的跟前,握起萧展手里的剑,反手一推。   剑刃刺进了萧展的腰腹,再捅了个穿。   萧展也是活该,他以为慕锦失了心神,就稍稍松懈了。   “太子!”朱文栋不敢恋战,挨了寸奔一刀,匆匆赶至萧展的跟前。   慕锦转眼,另一只手探向朱文栋的肩颈。   趁这个空档,萧展连退数步,捂住鲜血直流的腰。他喘了喘气,发现面前的慕锦很不对劲,眼角、嘴角不受控制地牵扯,脸上有几条青筋忽隐忽现。扭曲的五官,苍白的脸色衬得一双眼眸漆黑无光。   朱文栋挡不住慕锦的杀气,唯有防守为主。   寸奔大感不妙:“二公子。”他唤不回慕锦的理智了。   邪功反噬,走火入魔。慕锦手指不自觉抖动,头疼俱裂的时候,他想起自己要找一个人。   她去哪儿了?   瞬间,他飞进了围场。   寸奔紧随其后。   两个一白一黑的身影如凌空苍鹰,被借力的树枝刻一道重重的深印,林间纷纷落下大片的薄叶。   前方是枝繁叶茂的密林。若是二公子进去,恐怕更难寻其踪迹。寸奔必须在此之前拦截。   “二公子。”寸奔喊道。   慕锦充耳不闻。真气逆流,不将这个杀气发泄出来,他怒意难平。   寸奔忽然换了一个叫法:“二十姑娘。”   果不其然,慕锦的脚步顿了一下,狠狠地踢向旁边粗大的树干,接着回了头。   寸奔逮住了空档,提速冲了上前。   慕锦没有葱绿的林间见到某个女人的身影,他深知被骗,冷冽的双目仇视着寸奔。脑海里又晃过萧展的一声:“死了。”   “二公子,得罪了。”说是迟,那时快。寸奔将刀鞘甩出,瞬间出剑。   慕锦认不得寸奔,只知寸奔说了谎话。这里根本没有二十姑娘。   杀人是慕锦的强项,寸奔要以退为进,躲不过致命的攻击,手上、肩上连中数招,危急之中,寸奔又喊:“二十姑娘。”   慕锦收起手,竖耳聆听,再四处张望。那个女人去了哪里?尚未细想,慕锦被击中了。   弑杀太子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这里拖延越多时间,慕府里的众人则更加危险。   寸奔背起昏迷的慕锦,向慕老爷的旧居而去。   ——   丁咏志收到了宫中眼线传来的消息,先是去了慕府。不见慕锦和寸奔。   慕锦刺杀太子,回慕府反而是拖累。   接着,丁咏志去了慕老爷的旧居。   寸奔为慕锦传渡了真气。   慕锦面无血色,白的将近透明,脸上一道道青筋清晰地浮现出来。   “怎么这么冲动?”丁咏志问。   “这不是二公子的本意。”寸奔说:“二公子数十日没有好好休息,耗尽了真气。又加上忧心二十姑娘的安危,这才出了意外。”   “话不多说,赶紧逃命。”   “丁公子,宫中如何?”   丁咏志说:“皇上龙颜大怒。”   何止大怒,一国之君简直失态了。病了近一个月,皇上中气不足,却仍怒斥了一句:“大逆不道。”   坐上天子之位,皇上也经历过双龙夺诸。他近日远离朝政,想起曾经的弟兄,夭折的大皇子、二皇子,以及其余四位皇子。皇上多年忙于朝政,没有闲心念过兄弟儿女。皇族冷漠的亲情,在生病时忽然变得深厚起来。   皇上昨日才跟蓝公公说:“萧澹安心恬荡,萧展争强好胜。当年,如果月山不设计四皇子假死一事,三皇子、四皇子在宫中一起成长,说不定能培养手足之情。”   正遥想当年,突然就传来了太子被四皇子所伤的消息,皇上如何不震惊?如何不动怒?   寸奔又问:“太子伤势如何?”   “非常严重,二公子那一剑把太子的腰腹刺穿了。”丁咏志顿了下,“皇上下令封锁了消息,皇上的心还是偏袒二公子的。”   杀伐是历代皇族避无可避的纷争。皇上在位,太子就已经集结党羽,培养门人,可见其也在提防皇上。   皇上对太子的集权颇为不满。无心权势的慕锦,反而让皇上愧对前皇后,一度想将皇位归还萧澹。   丁咏志又说:“不过,宫中人多口杂,瞒不住的。况且,禁卫军见到了,朱文栋见到了。这都是太子的党羽。”   “丁公子,麻烦你安排府里的其他人离开。”   “我刚去了慕府,通知了关老。”丁咏志看一眼慕锦,“二公子如何了?”   “少时,二公子急于求成,跳过了三段内功心法。他不修内力,只练招式。以前也曾经走火入魔。”   “会伤及性命吗?”   “这要问林神医。”   “林神医应该要来京城了。”丁咏志说:“林神医曾撰写江湖医书,书中有一剖腹术。当年皇上出征战场,身中数箭,其中也有一支箭穿破了身体,的确是林神医妙手回春。太子的伤势,御医束手无策,可皇上不愿请神医出山。朱文栋领不到旨意,擅自出宫去请人了。”   丁咏志又说:“我爹觉得,这是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过,上鼎城到京有几日的行程。林神医进宫救治太子之前,皇后的人恐怕要向慕府下手。”   “二公子有我。”寸奔沉稳如山,“其他护卫已经回府,丁大人有需要可随时差遣。”   “养病千日,用兵一时。我为二公子筹备的兵马是时候出来了。”丁咏志抱拳:“保重。”   “丁公子也保重,后会有期。” 第68章   小屋的日子干净又空寂。   偶尔墙外有小孩的笑声响起,划破小巷的宁静。   若不是可以听这些稚嫩的笑声,二十几乎与世隔绝了。   她偷听他们的嬉闹,没有从中找到有用的信息。也是,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子,哪会讨论国家大事,玩的都是过家家的把戏。   李琢石一直没有消息。   再这样啃树根也不是办法。没有油,没有盐,光啃树根、喝井水。   二十养圆了的下巴,又成了尖锥儿。   这天,她做了决定,出外探一探风声。她在树下挖了一些泥巴,沾着水往脸上擦,又把上衣裤子往泥土里滚了一圈,弄得脏兮兮的。之后胡乱地拉扯头发,翘得乱七八糟了,再将前额的头发拉下来,遮住半只眼。   她利用井水的倒影照了照。又丑又脏。   门外静悄悄,没有动静。二十轻轻地拉开门闩,将门开了一半,探头左右张望。   地上有一堆小孩子玩过的泥巴,两边堆满了落叶,无人清扫,巷子跟荒地一样,难怪无人经过。   二十匆忙给门上了锁,再抓了把灰尘,铺在门锁上。   她低了头,仅用眼角余光打量路人。   见到一个馒头摊,她两眼发光。   馒头老板皱眉,挥手:“去,去,别站在这里。”   越馋,肚子的“咕噜咕噜”声越大。二十塞了铜板过去。   馒头老板见到一张污垢的脸,真以为她是乞丐,“想不到这年头,乞丐也有钱了。”他接过铜板,用一旁的荷叶给她包了三个馒头,“走吧,走吧。”收了银两,老板说话不那么粗嗓了,嘟哝说:“脏兮兮的,几天没洗澡了?不要挡着我做生意。”   二十疾步到了街角,用满是泥巴的手包着荷叶,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个馒头。   走来两个和她差不多装扮的男人,比她腥臭,比她邋遢。灰衣男脚上的鞋子只剩下两根绳了,大步走来,差点甩掉了鞋子,他问:“你是哪来的?”   二十抬眼,向后缩了缩。   灰衣男继续问:“交了保护费没有?”   她不明白他的话,摇摇头。   “保护费没有交,你就敢在这吃馒头?”灰衣男瞪起一双眯眯小眼,“新来的吧?”   一个黑衣男跟过来,比灰衣男更瘦,更年长。他垂涎地看着荷叶里的馒头,“小兄弟,能分我一半吗?我……我一天一夜没吃了。”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二十抓起馒头,递了过去。   “识相啊你。”灰衣男又说:“我们这条街上的乞丐都归张老三管,你回头上他那交保护费。否则,你不准在这条街乞讨。”   二十把另一个馒头给了这个絮絮叨叨的灰衣男,小跑走了。   敢情这乞丐也是一门生意?   她要换一个方便出门的装扮才行。   接着,二十去了成衣铺和胭脂铺。   开门做生意,有钱就是爷。哪怕二十再邋遢,只要拿出银两,铺子老板就堆满笑意。   回程时,遇上了一群官兵。二十吓得往反方向走,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小屋。   第二天,黄昏时分。   二十穿上了新买的粗布裙,将自己的脸涂成枯黄色,两道眉画得又粗又长,额上用比肤色更深的养颜粉添了两道皱纹,再在嘴角点上一颗大黑痣。最后绑上一个已婚的发髻。   在新买的小铜镜一照,果然跟中年大婶似的。   十五曾说,二十化妆简陋。   二十不懂如何变美,丑化却十分自然。   她想,若是慕府无事,就到百随过一段日子。她有了新身份,只要黑衣人不追过来,官兵应该查不到她。   二十走进一家客栈,故意压低嗓子,“小二。”很久没有说话,嗓子像是停了一口痰,又干又涩。   “来了。”店小二殷勤地说:“大婶,想吃什么?”   这声大婶让二十安心了些。“上一只鸡,一份牛肉,一条蒸鱼,一盘青菜,两个……三个米饭。”   这瘦不拉叽的大婶食量挺惊人。店小二应道:“好的,稍等。”   二十坐在角落,尽量不引人注意。   客栈是闲谈的地方,尤其最近京城有大事。不一会儿,旁边就有人说起了慕家。   二十耳朵尖尖。   一人说:“慕家到底出什么事了?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啊。”   “是啊。”另一个人说:“紧接着,官府就来人把慕家给封了。”   二十吃惊,双手在桌下交握。   这时有第三人插进了话:“慕家的事确实蹊跷。得罪了官家啊,门上贴了封条,还有官兵在外把守。我猜这是被抄家了。”   二十这时才知道,慕家的天已经塌了。封条,抄家……莫非四皇子假死一事已经暴露了?她忐忑不安。   “大婶,上菜了啊。”店小二端了几盘菜。   再怎么慌,肚子还是要填的。   周围的几人仍在讨论慕府,说曾经的辉煌,侃如今的落魄。   大鸡腿不是期待中的味道了,二十想,这么些天过去了,二公子回来没有?要是一回来就遇上慕府门前的官兵,岂不是自投罗网?   二十不敢贸然向路人打听慕府的消息,想到了罗小蝶。   这是二十在京城唯一的朋友了。   她仍然打扮成大婶的模样,晨雾蒙蒙时,依着当时罗小蝶留下的住处,到了猪肉铺。   铺子大门仍然紧闭,院子里有几道暗黄灯光,亮在了东南角。   二十敲了敲门。   罗小蝶和肖有贵每天不到卯时就起来杀猪。但是,从来没有人这么早光顾过猪肉铺。   罗小蝶微怔,问:“谁呀?”   二十粗着嗓子回答:“老板,我家孩子十几日没吃上肉了。我刚才赚了银两,赶着给孩子熬一碗肉汤。”   罗小蝶看向肖有贵,“你去问问。”   “嗯。”肖有贵擦了擦手,轻手轻脚地到了门边。门外的二十,在灰蒙的天空下,确实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打开了门,“大婶,这么早?”   “是啊。”二十用衣袖拭了拭汗,“我清晨给人倒夜香,刚结算工钱,就赶过来了。家里孩子生了病,我这难得有钱,就想……”末了,拭汗的手变成了拭泪,可怜兮兮的。   肖有贵说:“哦,再等等。刚刚杀了猪。”   “小兄弟,我……可以进去等吗?外面风大,我……”   “行。”肖有贵不是坏人,听见倒夜香的大婶家中有生病孩儿正在等待肉汤,他起了怜悯之心。   罗小蝶没了从前的光鲜,可眉目更为婉约。乍见二十,她蹙起了眉。“你……”毕竟是一起生活过的姐妹,二十再乔装,罗小蝶也不至于认不出来。   “是我。”二十恢复了清脆的声音。   罗小蝶拉起二十:“进屋说。”   肖有贵明白了什么,上前灭掉了一盏烛灯。   进了屋,罗小蝶低声问:“二十,你去哪里了?慕家的人到处找你。”   二十长话短说:“我被抓走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你的嗓子没事了?”   “嗯。十一……小蝶,你知道慕家发生了什么事吗?”   “惹到官家了。”罗小蝶回忆说:“十四她们坐马车出城那天,经过我的铺子。车夫下来,给了我一封信。我认得是小六的字迹。信上说,慕家得罪了大人物。小六几个猜,苏燕箐被休,名声败了,京城又陆续传她从前的坏事。苏燕箐前去昭仪表姐那告一告状,慕家就遭难了。小六通知我一声,让我做个准备。毕竟……我也是慕府出来的。”   二十问:“二公子呢?”   罗小蝶答:“二公子和十四她们一起走了。”   二十蹙眉,不知走的这位,是假二公子,还是已经回程的真二公子。   罗小蝶继续说:“京城现在很危险,官兵到处盘查。虽然城里没有张贴慕家的通缉令,但是官兵找的应该就是慕家的人。”   如此一来,迟早会查到那间小屋。二十再问:“没有连累到你吧?”   罗小蝶摇头,“慕府人多,家丁丫鬟来来去去。他们顾不上追究了。”   “嗯,我要尽快出城。”   “没有公文,出城不好走官道。林路又危险,你一个姑娘家……”   “我有办法。”   买了猪肉,二十回去了。这般危急,她知道不该在猪肉铺久留,给罗小蝶带来危险。   早铺陆陆续续开门。   朝阳光辉铺满长街。有一道长长的黑影拉到了二十的脚边,又细又尖,如同一柄聚集黑气的利剑。   二十放慢脚步,停在一间早铺前。   那道影子停下了。   她扶扶自己的发髻,继续向前走。   身后那人不远不近。她走快两步,他跟着快两步。她要是慢了,他也慢下来。   二十走进街角的米粥铺,指了指锅里。   老板意会:“好。”   那道影子的主人走了进来,用比她更粗的嗓子说:“老板,来碗粥。”   二十心儿怦怦直跳,佯装镇静,坐下时不经意地转头,扫了那人一眼。   那人也是中年。男子蓝色上衣的袖口绣有几片米白补丁,嘴上留两撇小胡子,眉毛过长,眉尾如同柳树一般松垮地下垂,眉心纹路非常锐利。   太子的手下都是精瘦青年,这男人……莫不是瞧上她中年的姿色了?   老板给二人分别上了一碗米粥。   二十抬手抚额,躲开中年男子的目光。可是那道目光如影随形。她低下脸,想要躲进这碗粥里。   趁着中年男人吃粥的时候,二十放下碗,起身离开。   走了没多远,不见他跟过来,她松一口气,以为摆脱了他。谁知,路过另一间铺子时,又看到了细长的影子。   完了,逃不掉了。   二十咬牙,向人多的集市走去。她越走越快,小跑起来。   对方身形极快,追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唤了一声:“二十姑娘,果然是你。”   二十猛然回头,这才见到,如杨柳拖沓的长眉下,是寸奔的一双修眸。 第69章   那天在围场里,慕锦和萧展的对话,凭寸奔的耳力,听得明白。   寸奔来不及细想太子的话,就追慕锦而去。后来感觉到了不对劲。   二公子问了数句二十的去向,太子避而不答,却又忽然蹦出一句“死了”。   二十的死亡不奇怪,奇怪的是,萧展和二公子过招时的神情、语气,隐约有一丝赌气。   这口是心非的调调,寸奔在二公子身边见过。   寸奔不放弃任何希望,派了几名暗卫继续寻找二十,同时安排一个眼线蹲守罗小蝶的猪肉铺。   二十在京城不认识谁,慕府已撤,唯剩罗小蝶。   这天,胡搅蛮缠的二公子醒了,说要大鱼大肉。二公子时常昏睡,偶尔睁眼就有一堆古怪的要求。像是清醒,又满嘴胡话。   忠心耿耿的寸奔大清早下山了。   猪肉铺的眼线告诉他,有一个女人在铺子没开门时就过来买猪肉,进去了好一阵子。   寸奔亲眼看着她走出铺子。   拎一串猪肉的那个女人,身形纤弱,走路姿势和二十颇为神似。她绑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发髻。   寸奔观察她的双手,光滑不见皱褶。于是,他跟了上去。   结果真的就是二十。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寸奔的胡子一动一动的,“二十姑娘,请随我来。”   二十低头跟上去。   两人去了一家玉器店,再由老板示意,进了内室。   关上了门,寸奔问:“二十姑娘,近日你过得如何?”   二十张了张嘴,忽地又闭上了。本来她想,哑巴是一个明显特征,开口说话反而不易惹人注意。哪知又遇上了二公子的人。不知道二公子是否允许她开口,她无奈看着寸奔。   寸奔明白她的顾虑,“二十姑娘但说无妨。二公子的身世,太子知道了。”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   于是,二十把被抓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寸奔。   “难怪,我今天发现二十姑娘的背影比原来更加细瘦,不敢辨认,才跟了你许久。”寸奔说:“二十姑娘,我们这就去见二公子。”   二十沉默了。   寸奔大约猜出,她有思乡之情,但是二公子需要她。寸奔按住了柜子边的一块白玉。   一道石门缓缓打开。   寸奔做了一个手势:“二十姑娘请。”   眼前这深幽的暗道,就是上天的预言了,又要伺候二公子了。二十抿抿唇,问:“二公子还好吧?”   寸奔提起一盏灯笼,走进了暗道,“二十姑娘,这有几级台阶,当心。”   下了台阶,他才回答她的问题:“二公子现在脾气不大好。”   二十习以为常。二公子的脾气有哪一日是好的?   “一会儿见到了,如果二公子有杀气,二十姑娘千万离得远些。”寸奔言尽于此。   台阶上的二十差点一脚踏空。   寸奔不讲废话,他的忠告一定是诚心的。言下之意是,二公子比从前更加可怕了?她被抓走这么久,二公子疑心病重,肯定要怀疑她泄密给太子,才连累了慕府,诸如此类。   ——   经过一条村落,再上山,到了半山坡。这里是慕老爷曾经的旧居。建有三座小竹屋,门前用一排竹木围成了小院。   好山好水的地方。   寸奔说:“二十姑娘,你先在这候着。”   二十点头,看着他推开绿竹木门,进去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寸奔出来了,说:“二公子睡着了。二公子受了伤,我去为他熬药。”   受伤?二十追问:“严重吗?”   “还好。”寸奔拎着药包去厨房。   二十前去探望。   慕锦正昏睡在床上。   二十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二公子,发现他也瘦了。面如白雪,衬得长眉更黑。她近日吃土吃多了,觉得二公子的唇色也变得土土的。   二公子脸上唯一的红润是左眼角的一抹暗红。这不是胭脂,倒像是……血迹。   几时能见到二公子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整一个憔悴的病秧子。   跟着二公子就相当于和黑白无常建立了长久的交情,连二公子自己也逃不过宿命。自从上了二公子这艘贼船,无论二十想把桨划向何方,都是逆浪而行。久而久之,她心态越来越平和,既来之则安之了。古人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比起她独自逃命,有二公子跟着一起躲,死了有人垫背,就不那么不甘心了。   欣赏完二公子的病态,二十转身踏出了门槛。   背后传来一声:“谁?”   二公子醒了?二十惊喜地回头,来不及堆起狗腿的笑,就见二公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她而来。快如闪电之时,她茫茫然,只见眼前有另外一道影子掠过。   “二十姑娘,当心。”说话间,寸奔接下了二公子的一掌。   听到“二十姑娘”四个字,慕锦无动于衷。寸奔骗过他许多次,他不再相信寸奔了。   交手的二人,二十看不清楚,只觉电闪雷鸣。若是寸奔来得晚些,她已经魂断二公子的掌下。她近似逃命般跑了出去。   慕锦只以流食维系体力,不敌寸奔,而且他的功力日渐丧失,寸奔快速而熟练地制住了慕锦。   将慕锦放回床上,寸奔走出房间,唤道:“二十姑娘。”   二十怔愣在翠竹边,看一眼关闭的竹门,轻问:“二公子他……怎么了?”   “二公子武功反噬,失了心智。”寸奔简单地解释。   “失了心智?”她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   “二公子练的是邪门功夫,如若心性不定,极易走火入魔。”寸奔没有告诉二十,二公子是得知她的死讯才气急攻心。二公子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寸奔不想给二十增加愧疚负担。   二十不懂武功,以为寸奔话中的意思是,二公子不是习武的料,于是惨遭反噬。她叹息,二公子怎么就这么逞能呢?   “我们没有离开京城,是因为二公子的师傅林神医被请到了皇宫。只有他可以医治二公子。不过,要等二公子心平气和了才行。”寸奔难得说这么多话:“林神医交代,每日熬些安神的汤药稳住二公子的脾气。”   “喝了多久药了?”   “已经两天。”   可见药效不大。刚才二公子那哪是脾气坏,根本就是一个杀人魔。   寸奔报喜不报忧,没有多说,又要继续去熬药。   “还是让我来吧。”顿了下,二十说:“二公子动不动就要杀人,我住这儿安不安全?”   “二公子目力减退,一时没有认出二十姑娘。”   也是,她现在还是中年大婶的装扮呢。二十这时才吐出梗在心口的闷气。   她本该发愁自己这条小命。然而扇着药炉,闻着药香,她半分心思不在自己的安危上。二公子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遭受如此痛苦,已经是一个大教训了。   她不知道叹了几声气。哀叹和药炉的烟气一样,飘于半空,久久不散。   寸奔担心慕锦失手杀了二十,没有再让她进房。   二十站在窗前,想看又不忍看,眼睛到处瞟。   听见寸奔在说:“二公子,吃药了。”   慕锦没有应声。   二十转头看去,见到二公子抬起了手,又猛地坠下。   寸奔正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药。   二十别过头,然后跑了出去。   她曾以为,二公子这么跋扈的性子,这辈子也不会有失意的时候。见他沦落如此境地,她尝到了酸酸的滋味,就像是半夜冻醒,想念二公子时泛起的委屈。她心目中的二公子是骄傲的,是狂妄的。平安符是她的真心,她希望二公子一直好好的。   慕锦昏睡到傍晚。醒来了,从枕下摸出一个东西,紧紧抓在手里。   寸奔再次介绍:“二公子,这位是二十姑娘。”   慕锦侧躺在床。从开始的上当受骗,到现在的马耳东风,他一直闭眼,假装睡觉。他筋脉耗损,脑子混乱,想也想不清,只知握紧掌心的一片薄布。   二十洗净了脸,恢复成本来样貌。她谄媚地上前,等待二公子的训斥。   然而,慕锦一动不动。   寸奔又说:“二公子,这真的是二十姑娘,你回头看看。”   慕锦觉得吵,他谁也不想见。他记得自己在找一个人,这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但他偶尔又清醒,这个人永远回不来了。   “二公子。”寸奔又说:“二十姑娘做了一碗长寿面,你要不要尝尝?”   长寿面?慕锦这时才睁了眼,接着他皱紧眉,抱怨说:“天黑了也不点灯。”   寸奔眼底拢起阴霾,“二公子你……说什么?”   “天黑,天这么黑,怎么吃面?”慕锦不悦地翻过身。   寸奔的脸色罕见地苍白。   二十僵了下,看到二公子的眼底仿佛漾有一座血池,艳得诡异。她抬手到他的眼前,手指微微颤抖,再晃了晃。   慕锦的眼珠子定在前方,“我的人呢?我的面呢?为什么不点灯?”   “二公子,你先休息。”寸奔给二十使了一个眼色。   慕锦哼了一声,闭上了眼。   寸奔和二十走出门外,说:“昨日二公子流有血泪。几年前,二公子练武不慎攻心,曾有这症状,但不影响目力。”   二十惶惶地听着。   “事不宜迟,我去一趟尚书府,看有没有办法见到林神医。”寸奔冷静沉着,说:“二十姑娘,村落有我们的暗卫,我调派两个过来……”寸奔住了口,移开目光,低头向地面。   从前的啜泣、大哭都是二十保命的小手段。   这一刻,她溢满了委屈的酸涩。二公子该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却被迫坠落了凡尘,沾了一身泥。   她委屈,是为二公子委屈。   二十用手背拭去了眼角一滴泪,“早去早回。”   ——   山上来了两个眉清目秀的青年。   二公子喜好美色,护卫多是青年、美貌的女子。可是再俊、再美,二公子也见不到了。   思及此,哀叹像是困在二十的喉间,时不时冒一声。   寸奔走了大约半个时辰。   慕锦醒了。眼底如诡谲乌云。正是狂躁时,极具破坏力。   一名护卫沉声:“二十姑娘,你还是退避到外面吧。”   保命要紧,二十的脚下跟生了风一样,最后靠在一株修竹边。   风吹竹响,沙沙沙沙。一展晴空,一片翠林。   她发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和二公子分别时,他身段颀长,长袍飞扬,像极了她儿时见过的将领雕像。西埠关老百姓称之为罗刹,是大霁有名的常胜将军。   原来,二公子在那一刻,在她眼里竟是这么威武的……   房间的打斗“呼哧呼哧”地响,拉回了二十的思绪。听着听着,她蹲下了身子,抱起膝盖,把脸埋进去。   进了沙子的眼睛将她的衣袖润湿了。直到打斗声安静了,她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   慕锦体弱,打不过护卫。但脾气还是要发的,恶狠狠地将护卫训了一顿。   其中一个护卫出来说:“二十姑娘。”他停顿了,欲言又止。   二十回眼。   护卫继续说:“二公子饿了,二十姑娘方便的话,能不能给二公子煮个饭或者下碗面?”   这边没有一个女暗卫。男的个个都不会做饭,寸奔请了山下村落的大婶,早中晚过来煮饭。   二公子不满意大婶的厨艺,挑三拣四,来来去去已经换了几个大婶。   走了的大婶告诉其他人,这儿住的那个病美男,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摔碗摔盘子。哧哐哧哐的,而且嘴上直嚷嚷要杀人。   村子小,这几句话不到一个下午就传遍了。   于是,没人上山做饭了。   二十简单地和面,下了油盐,撒上葱花,再调了一杯西埠关的酱料。   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端到了慕锦的跟前。 第70章   慕锦恼火:“为什么不点灯?”   护卫愣了下,正想回答。   二十急急地冲了进来。   二公子脾气本来就差,失了心智以后更加喜怒无常。寸奔不在,两名护卫对二公子多少有顾忌。   二十担心,二公子得知自己双目失明,一时无法接受,将这座竹屋给拆了。她试探地开口说:“二公子,今晚烛灯用完了,暂且将就一晚上吧。”   慕锦转头向她,诡异的妖红已经褪去,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你是谁?”   “二公子,我是掩日楼的二十。”二十闷闷地回答。   话音刚落,他黑漆漆的两颗眼珠子牢牢锁住她,其中暗藏狠绝的戾气。   护卫十分警觉,“二十姑娘,快逃。”   慕锦勾出一记冷笑,避开了护卫的擒拿,脚下仅一步,迅捷地闪到二十的跟前。明明眼睛已经看不见,他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的杀气清晰可见。二十连滚带爬地想往外走。   慕锦伸出一脚,正好踩住了她的裙子,“谁派你过来冒充她的?简直自寻死路。”   她求饶说:“二公子,我没有冒充,我就是掩日楼的二十。我……”她没有带号牌,向护卫示意了一下。   护卫垂手附和说:“二公子,她确实是二十姑娘。”   慕锦笑意更冷:“那个女人不会说话,你是什么东西?”   “二公子……”二十跪起,扶住他的手,“二公子,我原来不会说话,可是,可是……嗓子现在好了。”   慕锦回握她的手,扣住她细瘦的手腕。那个女人很瘦。眼前握住的更瘦,跟皮包骨似的。他从她的手腕摸到手肘,到她的手臂,再到她的肩。沿着肩,顺着颈,捻住她的耳根,再勾勒腮骨,掐住她的下巴。   那个女人吃好睡好,下巴圆润。这尖细的下巴不是她。   他想杀了她。又隐约闻到了清雅香气,和梦中香喷喷的仙女一个味道。   二十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慕锦松了手,退了一大步,鼻尖的香气淡了,他说:“胆敢冒充那个女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这时,另一护卫冲了进来。   寸奔有交代,二十如果死在了这里,二公子就彻底无治了。   那名护卫迅速地抵住了慕锦袭向二十的那只手。   二十又躲到了竹林里。   这一次,她捂上耳朵,不去聆听慕锦和护卫的打斗。哪怕两人在床上共眠过多少个夜晚,如今她不当哑巴了,二公子就不认得她了。   二十抓住一株竹子,使劲摇晃,同时大喊:“啊……”   这么发泄一声,她又重重地叹气。二公子生病了,不怪他。   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卫过来了:“二十姑娘,二公子请你过去。”见她不大相信,护卫接着说:“二公子吃完了那碗面,说要见你。”   二十眼睛亮了亮,二公子是不是已经从汤面中尝出她的手艺。   她脚步轻快了些,到了房间敲敲门,讨好地唤道:“二公子。”   两个护卫紧随其后。主子时不时发疯,他们跟着提心吊胆。   慕锦听到她的声音,抬起了头。脸上风平浪静,前一刻要取她性命时的凶煞仿佛另有其人。   一天里,二公子有那么一时半刻是清醒的,但大多时候讲胡话。   慕锦问:“那碗面是你煮的?”   “是。”看着二公子没有焦距的眼睛,二十把先前的失落咽进肚子里。二公子身处险境,她不可以沮丧,败坏他的心情。越是困难,越不能哭泣给上天瞧不起。   “和我娘亲做的一样味道。”这时的二公子像是正常的。   “二公子喜欢就好。”二十看了看身后两个护卫。   一个护卫点点头。   她这才缓缓地走向二公子。   慕锦皱了下眉,伸手在前摸一下,“天这么黑,为什么就是不开灯?”   看来二公子也不是完全清醒。二十回答:“明天就下山买烛灯回来了。”   慕锦抬抬手。   她顿住了脚步,身子后仰,唯恐那一只手断了她的命。   然而,二公子只是扶了扶他自己的额头,“明天我还要吃这碗面。”   二十笑了笑,“好的,一定给二公子送上。”   慕锦又问:“为什么我在床上睡这么久,也没有力气?”   二十左手抓右手,抓得指甲扣进了掌心。脸上仍然笑盈盈的:“明天我给二公子煮两碗面,吃饱了……”她咬了咬唇,使劲眨眨眼,挤掉了即将夺眶的泪水,“二公子吃饱了,就可以健步如飞。”   慕锦抬头问:“你是不是美人?”   反正二公子也看不见,她就权当自己是了。她肯定地回答:“是。”   “如果你是个丑八怪,我一定把你杀了。既然是个美人,留着给我煮面。”   “谢谢二公子。”   虽然天黑黑不亮灯,但慕锦准确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两名护卫十分紧张,互视一眼,正想上前,却见二公子将二十拉到了床边。“坐。”   她听话地坐下。   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上,低闻她的颈项。这几天他一直在寻找这一阵香气。   那个经常用“二十姑娘”来欺骗他的大骗子,带了许多的香囊过来。茉莉的、牡丹的、海棠的,烦燥得不行。药汤就更臭更苦了,美其名曰安神助眠,简直荒谬。   他抚过身边女子的长发,指尖的发丝镇定了他慌乱已久的心。他闭上眼,双手揽住她的腰,平复躁动。体内那一阵一阵狂袭的真气渐渐缓了下来。   两名护卫识趣地背过身去,只用耳朵留意二公子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慕锦忽然问:“你是谁?”   二十回答:“二公子,我是二十啊。”   “胡说,她不会说话。”他抓起她的手腕,强调说:“她也没有这么瘦。”   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有何特质是二公子记忆尤深的。灵光一闪,她说:“二公子,还记得你身边唯一的笨笨吗?”   他问:“你知道?”   “我就是啊。”二十笑:“我很笨的,不笨的人怎么会被抓走呢。所以我就是笨笨,唯一的笨笨啊。”   “你不是。”他冷然:“笨笨是我的人,你什么身份敢自称笨笨?”   他扣住她手腕的力气在加重。她闭嘴不说话了。   这几天慕锦经常昏睡,脑子非常混沌。他在焦急地寻找一个人。弥漫几重黑雾的未知领域,他独自迷路,徘徊。直到现在,迷路的那一座深渊渐渐有了轮廓,前方尽头有一只薄薄的身影。   正要向前奔跑,多日的疲惫却袭上心头,慕锦拉着二十躺下,将脸埋在她的肩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寂静的山林听得见清风,听得见落叶,更听得见二公子平和的心跳。   二十不知道走火入魔的医治方法,但是,平心静气肯定比气急雷霆更加宜人。   两名护卫走出房间,站在门边不远处。   过了许久,慕锦醒了,手上箍住二十的腰,又问:“你是谁?”   二十惊醒,睁开了眼睛。她不禁佩服自己,躺杀人魔的怀里也能悍然入梦。   四处无人,房里只剩她和一个随时狂性大发的男人。   她抬头看慕锦,撒娇说:“二公子,我是二十啊。”   他冷漠反驳:“你不是。”   “……”   “她不会说话。”   有理讲不清。她只好换一个别致的称呼,“二公子,我是笨笨啊。”   “自己说自己笨,那你是挺笨的。”   她不反驳。   慕锦勾起她的秀发,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二公子说了,二十不会说话。会说话的就不是二十。   慕锦沉默片刻,又恼火了:“你到底是谁?有什么资格睡在我的床上?”   二十连忙起身。   他扣住她不放,关切地问:“天这么黑,你没有烛灯,要去哪里?”   二十所有的闷气都消散在这句话里。她笑了笑,偎依向他,“二公子,我哪里都不去。”   “哦。”他不甚在意似的,然而手上紧了紧,几乎掐进了她的腰里。   她告诉他:“我怕黑。”   他讥嘲她:“没出息。”   “又怕冷又怕饿。”冻了十来天,饿了十来天,掉了好几斤肉。   慕锦又想讥笑一声,却倏地住了口。仔细想了想,冒出一句:“为什么不怕我?”   “我怕……”怕他六亲不认送她下地狱。   “那你为什么不跑?”   “因为你是二公子。”二十窝进他的怀抱,“二公子,你好暖和啊。”   “哼。”一脸不情愿,但是二公子任由她把他抱得紧紧的。   游荡于深渊的他,终有力量浮上了岸。   ——   寸奔回来了。   两名护卫前去禀报。   寸奔知道二公子遇到二十会慢慢恢复,不过,没想到如此之快。   护卫继续说:“之后不久,二公子又睡了过去。”   “嗯。”这是因为二公子日渐虚弱。   二十收拾了自己的房间,听到寸奔和护卫说话,连忙走到院中。   两名护卫任务完成,离开了竹屋。   “寸奔。”二十上前,“那名神医如何了?”   寸奔没有见到林意致,只是通过兵部尚书传递了书信。“二十姑娘,目乃神窍,肝之苗。二公子七窍郁结于肝,以致失明。”   二十问:“二公子会不会承受不住双目失明的打击?”   以前,二公子无论遭受再大打击,也能潇洒自若。然而这时的二公子……寸奔用以前的事实来安慰二十:“少年时,二公子走火入魔,也曾目力下降,后来恢复了。”   “二公子练的什么武功?既然已经遭过罪,也不谨慎些。”   “习武要从小开始,二公子起步晚,没有足够的时间修炼内功。他在民间当了公子,可始终有一层隐藏的身份在。这么些年来,二公子不是没有过危险,也不是没有被泄密的时候。那些都灭口了。”二十是唯一活命的。   二十叹气。她也是急了,这时候了追究这些有何意义。“林神医什么时候过来呢?”   “他被困在了东宫。太子伤重,御医们束手无策,太子的人亲自去上鼎城将林神医请到了皇宫。”   朱文栋这一趟先斩后奏,皇上勃然大怒。不过,林意致人已到了皇宫,又有御医赞其医术。皇上发了脾气,最终没有追究。   寸奔说:“太傅、詹事府、皇后都在盯着东宫。在太子没有痊愈之前,林神医无法出宫。”   二十心惊胆战,“刺杀太子”这一项罪名够二公子死上十次了。二公子有时古古怪怪,做事不合常理,但事关四皇子身世,则非常谨慎。和太子过招几回,都是从容应对。二十仰头问:“二公子向来冷静沉着,为什么会刺杀太子呢?”   “说来话长。”对于喜欢长话短说的寸奔来说,其中因由过于冗长,还是由二公子本人自述为好。 第71章   寸奔回到了林意致的话题。“林神医做了剖腹术,太子的伤势已经处理完了,不过太子熬了几天高烧,非常虚弱。事关重大,皇上要均衡太子党羽的势力,下旨封了慕家。但,正在京城盘查的官兵,应该是太子党羽派来的。林神医焦急二公子的伤势,信中有说,二公子心魔不除,神医也无计可施。”   林意致曾经讲过,他是大夫,不是神仙。他的医治,多是病者和医者齐心合力,否则事倍功半。就好比,林季同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也是因为他对药浴的吸收才调理了体质。这不完全是林意致的功劳。   二十说:“我有让二公子平静的方法,至少刚才试过一回。二公子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也没有杀我。”   “嗯。”寸奔拿出一个小瓷瓶,“二十姑娘,这是林神医调配的丹药。每晚给二公子服下,有助他修复心脉,我也会每日为二公子渡气。林神医若是获得离宫的机会,就能立即医治二公子。”   “万一……”二十问:“太子心狠手辣,病愈之后杀了林神医,怎么办?”   “林神医医人不是没有条件的。他在剖腹术中动了手脚,如果太子想灭口,林神医有方法应付。”寸奔说:“林神医说,二公子静心休养,别再恶化,是可以康复的。”   她点了点头,“二公子喜欢我的厨艺,这几天就由我做饭吧。”   “麻烦二十姑娘了。”   二十又想起一个疑问:“二公子不是远行和别人会合吗?那人能帮忙吗?”   寸奔咳了两下,“有些事,等以后二公子亲自告诉二十姑娘吧。”   “好。”二十也就不问了,寸奔说了“以后”,可见二公子的病是有希望的。“以后我把要买的菜说给你,麻烦你到山下集市了。”   寸奔应声:“好。”   二十问:“对了,杨桃如何了?”   “她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二公子并没有下令惩戒杨桃,寸奔就把她交给关纯良了。   二十放心了,同时也明白,太子出了事,黑衣人自然无心再寻找她。她才能在小屋躲那么久。她又问:“李姑娘呢?她安全吗?”   寸奔说:“李姑娘正在宫中照顾太子,她是太子妃。”   李琢石从来没有和二十讲过自己的身份,二十以为,李琢石是太子养的小妾,没想到居然是妃子。“太子的伤……能治好的吧?”千万别死……   “林神医一定会全力医治太子。”如若太子因二公子而死,那么慕家就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   昨天的丹药非常有效,二公子一晚上都没有出来折腾。   二十也在另一间房睡了一个有棉被的觉。   细想之下,还是逃难,但是一群人一起逃,和她一个人孤孤单单躲在小屋,大不一样。   她端起一碗面,走过去,对房里半坐的人亲切地说:“二公子,我给你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慕锦觉得累,躺了回去,直直地看着上方,问:“为什么我起床的时候,天总是黑的?”   “这里山高,把太阳挡住了。”二十放下了那碗面。   慕锦气恼:“胡说八道。”他发现了,这女人满嘴谎话,和那个爱骗他的男人一样,也爱骗他。“那个天天说谎的男人呢?”   二十微愣:“谁天天说谎?”   寸奔自觉地在门边敲了敲门:“二公子。”   慕锦问:“外面是天黑,还是我的眼睛黑了?”   二十看着他。   二公子坐了起来,倨傲的眉尾变得平平缓缓,一双俊目如一潭死水。眼珠转动时,只是水面小小的波纹。   “二公子。”寸奔正在斟酌话语。   慕锦说:“休得再骗我!”   寸奔低首:“是二公子的眼睛黑了。”   慕锦的双手猛地抓紧了被子,唇角绷得紧紧的。   二十深怕他情绪起伏,连忙说:“二公子,不怕不怕,我们已经去请神医了,是一名悬壶神医。”   “你又是谁?”吵死了,又没问她话。   “我……是笨笨啊。”   “笨笨是你叫的吗?”慕锦竭力克制了心底的郁躁。   “那我就叫……”二十低下声去:“明明吧……”   慕锦不是不动气,只是现在更重要的是,他饿了。他不耐烦:”我的面呢?”   二十走到床边,给他穿上鞋,说:“二公子,我扶你过去。”   慕锦伸手给她。   她牵上了,忽地想起两人十指交握的时候。   慕锦也是脑海里晃过什么回忆,反握她的手,在她的指腹摩挲。他坐下了。   二十说:“二公子,来先吃面,吃饱了,心情自然好。”   正要将遥远的记忆拉近,她的话让他的注意力一跑,从前的那段日子又被推远了。他说:“不要在我吃面的时候说话,烦不烦?”   她闭上了嘴。   他伸手:“筷子。”   她本想喂他,谁知道二公子眼盲心不盲。她递了筷子过去。   慕锦另一只手捧起碗,低头见不到面条,筷子在碗里空捞。   筷子捅过面条,刺了个破,戳在碗里,发出“叮叮”的声音。   寸奔见状,说:“二公子,让二十姑娘喂你吃吧。”   慕锦放下了筷子,抬头转头向二十:“她怎么不自己说?”   二十扁嘴,是二公子让她闭嘴别烦他的。她在旁边坐下,主动开口:“二公子,我来喂你吧。”   二公子“哼”了一声,张开了嘴。   她夹起一撮面条,送进他的嘴中。   慕锦细细咀嚼,知道自己瞎了,他懒得睁眼,索性闭上了。   他喜欢这碗面条的味道,也喜欢身边女人的清香。但他不喜欢男骗子和女骗子站在他的面前一唱一和。   于是,他厉声把男骗子赶走了。丝毫不怜惜寸奔早上才用内力为他疗伤。   慕锦留下了这个女骗子。   二十仔细地观察二公子的表情,得知失明,二公子没有太大的反应。林神医的安神药,安得过分了些。   慕锦不是不在意,而是他正在思考其他事情。他现在一根筋,无法一心二用,失明的事情被他排在其他之外,自然表现不出反应。他问二十:“你和那个大骗子是什么关系?”   “他是二公子的护卫,我是二公子的丫鬟。”二十以为,这么说,她和寸奔都是下人身份,可以满足二公子高高在上的威严。   二公子心里想的却是,护卫和丫鬟,听着很是般配。他猛地一拍桌子,“不吃了,烂面条。”   这碗面条不就是被二公子戳烂的。二十哄道:“要不,我再去给二公子煮一碗?”   “不吃了,不高兴,本公子要睡觉了。”慕锦起身,向前探手,往床边摸去。   二十扶住了他,关切地问:“二公子,哪里不高兴了?”   “要你管?”什么都要问,笨死了。   二十说:“好好好,我不问。二公子,我伺候你躺着。”   慕锦顿了脚步,恶狠狠地说:“你得是真伺候才好。”   “真的伺候,真的伺候。二公子想我怎么伺候,我就怎么伺候。”二十给他脱鞋。   慕锦拍拍旁边的床,命令道:“给我躺着。”   二十听话地躺了上去。   他缓了口气:“我睡你也睡。”   两人齐齐躺下。   慕锦搂住了二十的腰,眼睛看不见,动作倒是很利索,而且捕捉得非常精准。昨天晚上,他也想让这个女人过来给他抱一下。谁知,大骗子给他喂了一颗不知什么东西,他就不省人事了。   骗子,真的是个大骗子。   如今佳人在怀,二公子心花儿又开了,双手双脚跟八爪鱼一样,扒住二十不放。说:“那个男人是大骗子,你可不要上当,他骗了我好多次。”每次说谎“二十姑娘”,让他提起希望,又跌进更大的失望。   “好。”二十同情寸奔,天底下属他对二公子最忠心,竟落得骗子的称呼。   “别理他。”顿了下,慕锦问:“我问你,大骗子长相如何?”   二十答:“不及二公子的一根小指头。”   二公子满意极了,想将眼前的女人搂进自己的心坎里。   过一会儿,二公子开始动手动脚了。然而这一动,他又不愉快。   白米团瘦了,小了。   前一刻,他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他多日寻找的那个女人,可这小白米团,让他起了疑心。   他放开了她,独自平躺。   “二公子?”二十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二公子而起伏不定。她轻声问:“二公子,你睡着了吗?”   “别靠近我。”他对不是那个女人的女人没兴趣。   二十挽起他的手臂,撒娇说,“二公子。”   他抽出了手,“下床去,不用你伺候了。”   他一本正经的,她只能听话爬下床。   女人香一散,慕锦吸了吸鼻子,莫名发慌。他问:“人呢,还在吗?”   二十当然没有走,听到他的叫唤,她连忙过来。   慕锦说:“再过来躺着。”   折腾人是二公子的本性,二十习惯了,回到他的身边。   慕锦忽然伸手,从她的手臂慢慢地摸上她的脸。从她的额头到鬓角,眉毛到鼻尖,脸颊到嘴唇,他仔细地在心中勾勒她的五官。   这是一张并不浓郁的脸,瘦得像是……像是……   慕锦灵光一闪。他刚认识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下巴尖尖,瘦不拉叽的。   狂喜乱舞,他咽下喉间的腥甜。“你是二十?”   二十笑答:“我是啊,二公子。”   “你是笨笨?”   “我是啊,二公子。”   慕锦皱眉:“我的笨笨是大白米团。你怎么这么瘦?”   她回抱他,“二公子,我饿了好久。十几天没有吃米饭,光啃树根吃树叶。”本不想在他面前叙述自己那段孤苦的日子,但他这么一问,她的委屈涌上心头,就想腻在他的怀抱。   哪怕他失了心智,她仍然将他当靠山。   慕锦心疼地抚她的脸,难怪瘦得不是圆润脸颊了。他轻轻地将她的头发别至耳后,“别怕,别怕。我让大骗子给你炖千年人参,给你补身子。”   “有我在,饿不了你了。”说着说着,他疲乏地睡了过去。   直到午时才起。   二十早就醒了,见他眼皮掀动,她笑了笑。苦中作乐地想,这么听话的二公子难得一见。   慕锦想捞人,抬了抬手,嘟哝说:“我为什么越来越抱不动你了。明明你那么瘦。”   二十咬咬唇,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就像他曾经胁迫她拥抱他时一样。她笑:“二公子,你抱不动我,就由我来抱你。我从小当杂役,力气大得很。”   “别怕,别怕。”她的泪水滑落在枕上,“别怕,别怕。” 第72章   慕锦在咽了几口喉间腥甜之后,终于把梗在胸间的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铺在米白的丝绸被上,红得发黑,触目惊心。   二十的脸跟着苍白,连忙唤了寸奔过来。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慕锦躺在床上,脸上何止没有了血色,一根一根青筋几乎要冲破薄薄的皮肤,割裂他的五官。   乍看之下,如同天山皑皑白雪下画出了一道道地缝。   为了消除她的疑虑,寸奔又以曾经的事实安抚,“二公子上次走火入魔时,也有这般景象。二十姑娘要是害怕,可暂且回避。”   二十别开了眼,没有再看二公子。她不是害怕,她是于心不忍。她走到竹林下潺潺而过的溪边,洗了一把脸之后,让自己从二公子的境遇里恢复过来。   阳光晒干她脸上的水印,微风拂去她眼角的泪珠。   二十振作了,回去见到寸奔迎面而来。   他问:“二公子是情绪有波动才引起这般反应。二十姑娘,你和二公子前一刻谈了什么?”   “也没谈什么,他问我是不是二十,我说是。二公子应该是信了。后来,二公子说,他越来越没力气抱我。寸奔,若是神医再不来……会不会一天一天地没力气?”怕就怕等到神医来的那一天,已经回天乏术。她从前不是这么悲观的人,这两天看着二公子越来越虚弱,她止不住胡思乱想。   寸奔不是大夫,他也只见过慕锦上回走火入魔时的情景。那时有林意致在场,慕锦过两天就恢复了,如今时间拖延,寸奔也不知结果。但是,他说:“二十姑娘,你要相信二公子。至少,吐了这一口淤血,二公子,有了要出去走走的念头。”   二十讶然。   “二公子在这里躺了好几天,都没出过门。他不想动,不愿动。”寸奔说:“山下沿路有护卫放风,村落里我也安排了人。二十姑娘,你可以陪二公子下山走走,他说躺累了。”   不管怎么说,二公子想散心也是心情好转的迹象。二十笑了起来。   ——   第一天。   二十准备扶起二公子下山散心。   二公子还没走出竹屋,抬头迎向日光,问:“今天有太阳吗?”   “有啊,艳阳天呢,二公子。”二十的手掌抵在额头,眯眼向蓝空。她笑容可掬。   “哦,好天气,出门走走。”二公子说了这句话,走了不到十步,又说:“走完了,好累。”他回去躺在了床上。   二十:“……”   ——   第二天。   寸奔不知去哪里找了一个木匠,造了一把轮椅。   二公子这时又说:“走,出去散散心。”   二十不敢让他自己走,伺候他在轮椅坐下,慢慢地推着他向前走。   慕锦懒洋洋地说:“早知有这样的东西,我就不天天躺在床上睡大觉了。出来走走,见见风景也好。”   “是啊。”二十笑着应声。也没纠正一个瞎子能见多少风景。她拿被子,给他盖好了腿。   夏末初秋,二公子这般弱不禁风,要是着凉了,就雪上加霜了。这么想着,她又给他加盖了一层被子。   慕锦皱了皱眉,“你想捂死我啊。”盖得跟他下半身残废了似的。   她哄他说:“二公子,山上凉快,竹林那条路,风飕飕的,你要保重身体。”   “哦。”不知是安神丹药起了疗效,还是二十同眠让二公子舒坦了,这两日,他少有脾气,偶尔还会清醒地问几个犀利的问题。   比如,他记得二十欠他一样东西。突如其来地质问:“欠我的东西呢?绣好了没?”   二十答:“二公子以后身子好了,要多少我都绣给你。”   “凭什么现在就不给我?”问是这么问,但他没有几天前的狂躁。“不理你了。”   无论如何,二十欣喜于二公子的平和。她站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接着,双手扶着轮椅的把手,慢慢向前。“二公子,我们出去走走啊。”   寸奔担心山路倾斜,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   路上,二十给二公子讲述沿途风景:“二公子,这里有一片竹林。”   “哦。”慕锦不甚热络地回话。   “二公子,这里有一条小溪,有几条小鱼在嬉戏。”   “哦。”   “二公子,山坡上有漫山的野花。”   慕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又不是一生下来就瞎了,山上这些寻常东西我自己不知道?”   二十不说话了。二公子有力气发脾气就好。   走了一段沉默的路,二公子不痛快了,问:“你怎么不说话?”   二十如实回答:“这座山没有稀奇的景色。树啊,草啊,花啊,水啊。二公子都见过的。”   慕锦懒得说话。   无趣的女人。   要是有一个精通琴棋书画的千金陪伴,赏花踏青之时可以吟诗作对。哪像这个女人,山坡长出的无名野花,她就两字:野花。怎不遥想一下,比喻成牡丹、海棠、茉莉等等,让他徜徉花海。   归根结底,这是一个无趣的女人。不过,有这无趣的女人在身边,他这两日除了吐几口血,没有其他的病痛。   一个有趣的男人才般配一个无趣的女人。可见,他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男人。   ——   慕锦和二十都有变装。   哪怕往自己的脸上画皱纹,粘胡子,二公子也要保持一定的俊俏。他自己不忘花枝招展,却又对二十说:“你就画一个丑丑的大婶吧。”   于是,二十又成了嘴边大黑痣的中年女人。   山脚下,迎面有几个路人。   其中一个身穿石榴红裙,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风韵十足,走起路纤腰一扭一扭,裙摆飘逸。   美妇人先是注意到慕锦的脸,她瞟了一眼过来。接着,目光转到他被子掩盖的下半身,她抿嘴摇摇头,带有惋惜和遗憾。   二十想,幸好二公子见不到这女人,否则遇上这般轻视,二公子又要动气了。   美妇人走了过去。   慕锦问:“是不是有妖娆女人经过?”   “是啊。”二十握紧轮椅把手,加快了脚步。眼瞎了还分得清妖娆不妖娆,果然本性难移。   他又说:“香气几里路都闻得到。”太刺鼻了。   二十低问:“二公子说我香喷喷的,我是什么香气呀?”   “米饭香。”   “……”早知不问了。   过了一会儿,慕锦一手支在轮椅的扶手上,抵住额头,“我有些困了。”   “二公子,我们回去吧?”   “嗯。”他闭上了眼,喃喃低语:“越来越困了。”   二十温柔地说:“困了就睡吧。”   上山的路走得颇为吃力。寸奔上前接过轮椅,稳稳地上坡。   慕锦支额睡着了。   二十给他拉起滑下的被子。   二公子这样的公子哥,或许会在闲暇之余比较劈柴伐木的勇猛。可惜,他连走路都成问题了,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轻易可夺她性命。   曾经的阎罗王,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其中的落差,连二十也难以接受,二公子却像是迈过了这道坎。   昨天,寸奔把轮椅推到竹屋。   二十唯恐二公子觉得难堪。毕竟,轮椅都是瘫痪之人所用。她正和寸奔商量,该如何让二公子乖乖坐上轮椅。   二公子坦然接受了,直说自己懒得走。   二十猜不到二公子对自己身体的忧虑有几重,反正她的愁思可能比二公子更多。   二公子这几天问的。   要么是:“面煮好了吗?”   要么是:“有饭吃了吗?”   他从来不曾问,这双眼睛能治与否。   二十以为自己是一个乐观向上的人。可和二公子相比,她还是输了一大截。   ——   第三天。   吃了早膳,寸奔去了集市买菜。   二十推轮椅下山。   二公子昨天早早歇下了,今天起床神采飘逸,说要到山下转悠转悠,感受村落的人气,回归世俗。   二公子说的,二十一律照做。   走在村路,慕锦睁一双无神的美眸,一会左看看,一会右看看,做出了欣赏美景的样子。   不小心又遇上了昨天那位美妇人。   美妇人今日的薄腰带,箍得柳腰细若无骨。   慕锦正向着她。   美妇人抛了一个动人的媚眼,抿唇笑了笑,朝二十嘴边的大黑痣投去挑衅的一记冷眼。   二十面无表情,抚了下自己的大黑痣,继续走自己的路。   瞎了眼的二公子,跟半身残废的男人没两样了,居然也能招蜂引蝶。   二十扁扁嘴,皱皱鼻,二公子之前新纳的两位美人号牌没来得及做,慕府就出了事,清醒的二公子有没有在某一个瞬间惋惜那两位美人?   肯定有,就一浪荡公子哥。   走了一阵,二公子说:“你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普通的山啊水啊,啰嗦讲一堆。到了这里,你为什么不说说村子里有没有美人?”   二十正想起那两位新美人,二公子又本性暴露了。真是去哪都不忘好色的本性。她低头瞪着他的后脑勺:“这村里,谁能美得过你二公子呀。”   她这一句话是假笑出口的,可是二公子乍听欢心,来不及仔细分辨,他弯了弯眼,说:“这话中听,回去有赏。”   远处另一条岔路,走过一个挑担的菜农,担上两箩新摘的青菜叶子。鲜嫩欲滴,比寸奔在集市上买回来的更亮更绿。   二十说:“二公子,那边有一个卖菜大伯,菜叶很新鲜。我去买几把青菜,中午给你炒菜吃。”   “哦。”既是为他着想,慕锦格外宽容,“去吧。”   “二公子。”二十把轮椅推到宽敞的路边,叮嘱说:“你留在这里,千万别跑。等我回来啊。”   “嗯。”他挥挥手。   二十转身去岔路追卖菜大伯了。   慕锦独留原地,聆听村落的动静,以及过往路人的窃窃私语,他们无非是对他这坐轮椅的男人好奇。   慕锦当没听见这些议论,将注意力放在更远处的“咯咯咯咯”声。   那是……母鸡?   他扶起轮椅的木轮,施力向前向后滚动了两下。双臂无力,推得十分费劲,只前行了一丈。   他放弃了。前方路道不熟,万一不小心滚进沟里,可就狼狈了。   若是关纯良,没了眼睛依旧跑得飞快。   慕锦没有那样登峰造极的顺风耳,但习武多年,也练就了听声辨位。他闭上眼,耳边没了四周的嘈杂声,只剩一群老母鸡在欢蹦。   那个女人买菜,他就去抓母鸡。   天作之合。   轮椅走不动,慕锦索性不用轮椅了,掀开腿上的被子,他站起来,直直面向母鸡的方向。   距离不远,甚至很近。而且没有围墙阻拦的微弱回声。   他和鸡群正坦然相对。从他这里施展轻功飞跃,易如反掌。他的轻功无需借用内力,几丈的距离,喘喘气也能行。   思及此,他向上一跃。   慕锦知道前方没有围墙,但是,他不知道有一排栅栏,飞去抓鸡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被尖栏绊住,险些摔倒在鸡群中。   幸好,他反应迅速地半空旋身,再缓缓落地。   养鸡的女主人目瞪口呆,看着二公子从天而降,翩翩如仙子下凡。她上下打量,这偷鸡贼长相俊美。读书人讲的“鹤立鸡群”,就是这意思吧……   女主人没有出声。   男主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蹭蹭地跑出来,大喊:“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敢偷鸡!来人哪,有贼啊!”   二十听见了叫喊,生起不详的预感,回眼一看。   空空的轮椅上哪里还有二公子的身影?   再顺着叫声望去。   那个被众母鸡包围的白衣男人,正是二公子。   二十拎起青菜,连忙跑了回去。   眼见男主人举起扫帚就要打向慕锦,她吼道:“住手!”   二十冲过去,双手展开护住了慕锦,嘴上说:“对不起,这是我家的少爷。他一不小心到了贵宅……”   女主人眯眼看着二十的大黑痣,“谁家不小心,能不小心到掉到我们家鸡窝啊。”   “对不起,对不起。”二十拿出了碎银,“这就当是赔偿吧。他真的只是不小心。”   有钱好说话。男主人见二十连连道歉,也不计较了。“好在只是到了我们的鸡窝,要是去了隔壁家的猪棚,那不得一身脏兮兮的。”   “是,是。”二十牵着慕锦离开鸡棚,扶他上轮椅,“二公子,你偷别人的鸡做什么?”   “我没有偷。”慕锦云淡风轻。   “那你跑去别人的鸡棚里做什么?”   “我是去拿。”   “……”二十又问:“你拿别人的鸡做什么?”   “炖汤。”更加理直气壮了。   二十叹气:“二公子是不是爱喝鸡汤?”   “不爱。”   二公子嘴上说不爱,但二十惦记上了,回去一定让寸奔买一只鸡回来炖汤。   二十推他走上山路,“二公子,你不是走不动了吗?”   “胡说八道。”慕锦按住她的手,倏地站起来给她看,再纠正:“我不是走不动,是走不远而已。”   她捡起掉地上的被子,“二公子,你给我坐好。”   他坐了回去,又说:“我现在知道那里有栅栏。明天再去,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一只鸡回来。”   二十板起脸,“手心摊开。”   “做什么?”   “摊开。”   慕锦摊开了手。   她在他的掌心打了一下。他是病人,她不敢大力,而且,打在他的掌心,她的手掌也疼的。   他蹙眉:“你不是我的丫鬟吗?造反了?”   “我当丫鬟的都知道,不可偷抢掳掠,你一富贵公子哥跑去偷鸡。丢脸死了。”   二十又想再拍一下,慕锦合上了掌心。他好心给她抓鸡补身子,她居然训他。他别过头:“好心当成驴肝肺,饿死你算了。” 第73章   萧展第一次尝到开膛破肚的滋味,全拜慕锦所赐。   林意致为萧展医治,问话不会超过十句。   林意致是慕锦的人。如果不是朱文栋自作主张,萧展也不想求助林意致。   萧展和皇上一样,认为御医为国之医者,林意致只是一个江湖郎中。   于是,在林意致完成了剖腹术,萧展就将他安排到他处,由御医继续医治。   这天,萧展半靠在床上。   床边摆有一个棋盘,盘上仍是他去围场之前的那一局。他已找到破解之法。落下一枚白子,棋盘死局逆转。   他听得一声:“太子殿下。”   自从萧展受伤,李琢石一直在这里照顾萧展,困了就睡在长椅上。   一个时辰以前,皇上过来东宫,说和萧展商谈要事。   李琢石这才回自己的房间睡了一觉。   睡醒起来,皇上刚走。   李琢石担心,萧展和皇上聊这么久,会不会精神欠佳,于是又过来了。虽然怨恨他的无情,但她是有情人,做不到幸灾乐祸,不管不顾。   萧展抬眼看着她,伸出了手。   李琢石将手放在他温热的掌心。   他轻轻握住,绽开迷人的笑意,“琢石,你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才能恢复得这么快。谢谢。”   她说:“是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亦是林意致说的。   萧展运气佳,伤处险险避开了腹腔。否则,就只能见阎王了。   萧展怜爱地看着她:“在慕锦那一把剑刺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帝王之路走到尽头了。谁知道,峰回路转。”   李琢石隐隐听出了什么,“殿下的意思是……和皇上谈妥了?”   “皇上刚刚在这里和我聊了一个时辰。说来可笑,我们父子生活在同一座皇宫,却只在这一个时辰里面,说了些心里话。不过就几句而已。”   萧展和皇上斗了这么多年,图的是对方失意,而非就此丧命。争斗是皇上骨子里不可退去的号角。   皇上到了这年纪,不曾真正了解萧家男儿的羁绊是敌是友。萧展亦然。倘若亲人,却彼此算计。若是对手,得知萧展受伤,皇上又心有不舍。   萧展说:“清流。”   “在。”清流躬身走来。   “把棋盘撤走吧。”   “是。”清流上前撤走了棋盘,再给李琢石搬了一张椅子。   李琢石看了清流一眼。她这个太子妃在东宫备受轻视,没有萧展的命令,清流何曾搬过椅子。今天是头一遭。   她没有客气,坐下了。   萧展拉着她的手不放,“琢石,天子之位,终是我的了。”   他病弱的脸上飞扬起征战的风沙。这个男人奄奄一息之际,也不曾有一时半刻放弃帝位。李琢石说:“恭喜太子如愿以偿。”   “太子妃将来便是皇后娘娘。”萧展轻声说。   皇后娘娘四个字,在他的口中讲过无数次,每一次听着,李琢石都感觉和自己非常遥远。她连当一个太子妃都当得平庸至极,哪有掌权后宫的威严。   “等我伤愈,皇上便退位了,由我登基天下。”说到这里,萧展觉得好笑,“我在朝中部署了这么久,拉拢了多少皇上的人马,却没有料过,可以和皇上不动干戈,夺得帝位。”   李琢石笑了。这样的话,将军府的兵马似乎也没了用武之地。   萧展抚上腰腹的伤口,“我以前逞强好胜,再辛苦再艰难,也不曾失落颓靡。这一次意外,竟成了莫名的苦肉计,让皇上动了恻隐之心。也算因祸得福了。”   李琢石安静倾听。   “昨日,林意致恳请我允他离宫。在我威胁之下,他道出了缘由。慕锦那天是走火入魔了。”萧展笑了:“时日拖延,慕锦将筋脉尽断,武功俱失。如今他连眼睛也瞎了。林意致着急要出宫,是想为其医治。”   “太子殿下答应了吗?”李琢石想,二十这时应该离开京城了。   “我萧展这一世,只这一记重伤让我铭心刻骨。当时,我发现慕锦不对劲,有猜疑他是否失常,却没料到,他竟然窝囊到是因为女人而走火入魔。天下女人,不过棋子。”萧展褪了几分伪装,话就脱口而出。他忘了眼前的李琢石也是一名女人。   李琢石勾着嘴角。伪装深情的太子殿下,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真面目,她是庆幸的。他伪装太久,她都替他疲惫。   萧展及时住了口,看着她的笑容,补充了一句:“除了你之外。”   她笑得灿烂,没有说话。   他察觉到她的反常,轻轻捂了捂伤口,微微喘气。   她扶住了他,低问:“伤口还疼吗?”   “偶尔。”萧展靠在她的肩上,“垂危之际,我曾见到了你。见到你的眼泪,我拼死拼活地从鬼门关走了回来。琢石,有你我才能度过这一难关。”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琢石说:“太子殿下日后一定洪福齐天。”   萧展抬眼:“林意致说,慕锦已经又疯又傻。我无法放心。朱文栋搜查多日,不见慕锦的踪迹。虽然我不想见林意致,但是,伤口拆线仍然需要他亲力亲为。等他没有了用处,我就放他出宫。他一定会去找走火入魔的慕锦,到时候,一网打尽。”   “嗯。”李琢石不关心慕锦的生死,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一个玩弄女人的纨绔子弟罢了。   萧展说了这么多,也没有感受到李琢石对他即将称帝的欢喜。她是从何时起,变得这么无动于衷的?   他记忆里的李琢石,仍是她以他为天的样子,一双眼睛时时停留在他的身上。他有时厌烦,但思及罗刹将军,她又变得可爱了起来。   ——   二十终究是担心二公子的病情。   寸奔则镇静许多。   另一个镇静的,是慕锦本人。   这一天,二公子自己扶着轮椅在院中转悠,转得很慢。他双手紧握住轮子的圆杆,慢慢地向前推进。   二十坐在院中的岩石上,偶尔发出惊叹声:“二公子好棒啊。”   “哇,二公子一下走了好远。”   慕锦横过去一眼。“吵死了。”   二十微笑。前两天,二公子去偷鸡、去宰猪。以至于山下村子的人,见到二公子都忙不迭地躲闪,生怕自家有什么东西被他惦记上。   二十会赔钱,会道歉。二公子闯的祸,她一一补上。   寸奔去了李琢石的那间小屋,将她留在那里的衣服和银两拿了回来。   出城公文,以及新身份的契满约,二十藏在了衣服的内兜里。   不知道二公子的险境之前,她做足了出城的准备。后来见到二公子的病情,她一时也走不掉了。   过了几天,林意致托兵部尚书给寸奔送了一本武功心法,以及一封书信。   信上说:“寸奔,皇上已决定将皇位传给太子,将来日子恐怕不太好过。这本武功心法是慕锦所练。我大大小小的武功秘籍,收集不少,他却相中了这本邪门秘笈。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我亦有责任。待他心平气和,你传授他最后三段心法。若能将逆流真气调整回来,配以丹药,可修复心脉。眼下关键的是,让慕锦心智归位,再观其形势,计划我们下一步如何走。”   寸奔合上了这封信。   太子正在康复,二公子却深陷危机。他们这方群龙无首。   自从二十回来之后,二公子脾性收敛。和二十讲话,语气像是薄怒,气息却十分平静。   这一本武功心法是西北雅族的秘笈。   雅族多是女子,所以招式轻巧,不讲究力量。不过,雅族习武的女子大多薄命。归根结底,这些女子多数是动情失了心态。   武艺越高,反噬越烈,寿命越短。   林意致曾告诫说:“情深不寿。”   那时的慕锦志得意满:“大霁天下,不会有我喜欢的姑娘。”上一次发作,因他初初习武,无法自抑。后来经林意致指点,无药自愈。   这一次,才是真的起了心魔。   ——   寸奔和慕锦闭门修炼。   两名青年护卫上山保护二十。   二十坐在岩石上曲膝托腮。度日如年,一天天的天亮,房门没有动静。   护卫解释说,“少林高僧的闭关,一关就是好几年。”   二十听得十分玄乎。   第四天,寸奔拉开了那一扇门。   二十几乎跳了起来,连忙冲出房间,想问,又不敢大声。唯恐声音一亮,便会惊跑了好消息。   寸奔嘴唇略显苍白,面色淡了许多。“二十姑娘,二公子正在歇息,晚上醒了后,肚子会很饿。”   二十笑:“我这就去准备晚膳。”   寸奔说:“今晚夜色明亮,二公子说,就在院中吃饭了。”   二十以为,寸奔所说的修复心脉,就是已经将慕锦救了回来。她喜笑颜开,哼着西埠关小调,将一盘盘菜端了上来。   中秋将至,圆月高挂。庭院挽起了灯盏,明月堂堂,竹影深深。   二十嘴角上扬,看着二公子的那间木屋。   门开了,她笑得眯起眼睛。   见到的却仍然是轮椅上的身影。她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寸奔将二公子推了出来。   她怔怔然,看着清冷的二公子。   慕锦眼珠子定定的,捕捉到她的气息,“怎么回事?见到我也不伺候了?”   他说话的语气有了从前的冷然,以及上扬的调调。那是肆意的二公子独特的尾音。   二十笑了,“二公子。”她发现,他的眼珠子没有恢复灵动。   二公子还是瞎的……她低了低头。   寸奔轮椅推到桌边。   慕锦抬眼,向着二十的方向,问:“没跑啊?”   她竟有些想念这上扬的调子。   慕锦撇了撇嘴角:“你这样的鬼心思,得知我失势,肯定脚下一溜,要么出城,要么出国了。”   被猜中了心思,二十面上哪敢承认,连忙摇了摇头,想起他见不到,又说:“二公子,我怎么会跑呢?我一直都在乖乖地等你回来啊。连饿肚子都会想起慕府里的大鸡腿呢。”   听她这谄媚的声音,慕锦就知道她在说谎。“你只有落难的时候才想得起我。”无情的女人。   慕锦:“没空教训你,先吃饭。”因为他饿坏了。   二十端起碗,看着眉目清醒的二公子。   说实话,她在二公子生病期间,欺负过他,教训过他,不知道二公子记不记仇?   她的眼睛一寸一寸,近乎贪婪地在慕锦脸上游移。她心喜,虽然二公子仍坐着轮椅,可是不会再去偷鸡、宰猪了。   二公子真的回来了。眼睛失神,但是眼角已经挂上了原来的倨傲。   寸奔在慕锦面前放了两个碗,用来装汤和装菜。   慕锦慢慢地用筷子试探,再慢慢地夹菜。   之前是二十喂他,见这般情景,她没敢问要不要喂。   慕锦吃完了一碗饭,问:“寸奔,宫中形势如何?”   “二公子,尚书大人说,皇上和太子秉烛夜谈之后,达成了一致。”寸奔已经吃完,放下了筷子。“皇上龙体抱恙,忙于朝政,又遭遇太子和二公子手足相残的事,萌生退意,想要安享晚年了。”   慕锦左手握起勺子,舀汤到口中。“鸡汤不错。”一口汤之后,他继续说:“当年皇上和兄弟夺嫡才登上帝位。到了年纪,又成了慈爱父亲。我一介草民,也没有逃不过皇室命运。皇上倒好,将这些纷争推给皇陵血咒了。”   迁都京城,就是告诉百姓,几位皇子的夭折是天灾,非人祸。是不是意外,只有皇上自己清楚了。   “尚书大人说,皇上坚持隐瞒二公子的真正身份,想完成前皇后的遗愿,让二公子当一世逍遥公子。”寸奔说:“可是,将来皇上退居太上皇,太子执政。皇上就无法再牵制太子了。”   “嗯。”慕锦夹到了一块巨大的肉,“这是……鸡腿?”   二十答:“是啊,二公子,给你补身子。”   慕锦将菜碗推到她那边:“给。”   二十正静静地听着国家大事,忽地一愣。   慕锦说:“大鸡腿。”幸好慕府有大鸡腿让她念念不忘。   “谢谢二公子。”知道二公子正和寸奔说正事,二十不敢打扰,静静地吃饭。   慕锦吃完了一碗饭,喝了一碗汤。说:“萧展疑心极重。他一旦怀疑我,不拔掉心中刺,是没办法高枕无忧的。很多东西搜不到证据,他最后的决定也是,宁错杀不错放。他喜欢伪装温润做派,让朝中大臣觉得他一步一步有理有据。哪怕是杀人。”   寸奔问:“二公子,我们能否再去百随,找五皇子合作?”   “不,如今皇上已经允诺了太子帝位,五皇子不会听我们的了。他最大的心愿是回国。将来萧展称帝,五皇子还盼着大霁的回国圣旨。”慕锦笑了:“就算当初我说服了五皇子加入阵营,我也不是完全放心。皇子之间皆是亦敌亦友,我能和五皇子谈的,也仅是利益。当初计划的是,暂缓萧展的注意力,让他和五皇子争斗一番,我捡个便宜。然而,这便宜,我捡或不捡,和萧展的一仗都避无可避。”   二十蹙眉。听二公子的话,皇上、皇子之间是一阵腥风血雨。   慕锦问:“慕府其他人安置得如何?”   寸奔说:“由马总管、陈副管家分批乔装,藏在京郊的几座山村里。暂时安全。”   “今后的事,从长计议。”说到这里,慕锦忽然笑了,向二十的方向转一眼。“回想起来,我的行刺十分畅快。太子尚未登基,我这一剑下去,皇上在旁牵制,萧展更加对我恨之入骨了。”   “这辈子大约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在他身上留一个窟窿。”二公子弯起俊目,笑里藏刀。“刺得好,刺得极好。” 第74章   二公子清醒了是好事。   可二十??想起两人偷鸡摸狗的日常,反而有些尴尬了。   “二十姑娘。”寸奔到了厨房外,“二公子有请。”   二十湿漉漉的双手在裙上擦了擦,迟疑地问:“二公子的腿和眼……”   “心法有助于修复心脉,至于其他,要等林神医来了。二十姑娘,你不必太过忧心。二公子知道自己腿不能行,目不能视。”寸奔牵起一抹罕见的笑意,“我十岁起跟在二公子身边,犹记得林神医交代我的话,除非自困,否则谁也困不住二公子。”   二十松了口气,走到慕锦的房间。她还没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她推开门。   慕锦仍然坐在轮椅上,前方摆了一杯茶。他的眼睛转向她。   “二公子。”二十垂首。   “嗯。”慕锦这么应了一声。   她的眼睛到处乱瞟。回到了慕锦离府之前的记忆,两人完成了一场激烈的柴事,接着,二公子就走了。   到了木屋以后,二公子古古怪怪,她也跟着古古怪怪。要是二公子失忆……那就太好了。   慕锦没有失忆,但他假装失忆了,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二公子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可见,他也不一定记得自己干过的傻事,讲过的蠢话。“回二公子。”二十毕恭毕敬地说:“是寸奔带我过来的。”   “哦。”慕锦应得冷淡:“听说你瘦了不少?”   二十老实说:“饿了十几天,就成这样了。”   他说:“过来。”   她走上前。   慕锦抬起了手,抬到一半无力地放下了。   二十伸手拉起他的手,乖巧地看着二公子。   “我离开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别乱跑。”慕锦松开了她的手,轻轻打在她的掌心。   接着,两人愣了下,不约而同想到,偷鸡那天她打他掌心的情景。   二十狐疑……二公子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慕锦不说话。   两人忽然沉默了起来。   二十想,是二公子叫她过来的,应该是他有话说。她等着他开口。   然而,慕锦也没什么话说,只是习惯了有她在身边,有事没事就招呼她进来。   诡异的沉默过后。   他咳了一声,问:“今天穿的什么裙子?”   她回答:“回二公子,我穿的不是裙子。”   他伸手向前摸。   她抓起他的手,扯起裤子给他捏。   慕锦捻了捻,料子是上乘,但,“哪来的裤子?”   “李姑娘送的。”   慕锦讨厌不男不女的李琢石,冷下声:“明天给你买几套新衣服,这件扔了。”   “哦。”   接着,又是沉默。   慕锦:“……”   二十:“……”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慕锦,他又咳了一下:“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她斟酌地问:“是什么方面?”   “什么都可以。”二公子难得如此大方。   于是,二十问:“二公子,我们是不是有危险了?”   慕锦没想到她在意的是这个,过了好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说:“嗯,很危险。”   “那我们要怎么办?”   他正想呛声,仔细辨认了这句话,说的是“我们”,这意思就是要共患难了。于是,他掩了掩轻勾的嘴角,说:“见机行事。”   “太子要是做了皇帝,大霁天下都是他的了。”她眼珠一转,问:“我们要不要逃出大霁?”   慕锦放下了手,说:“这是其中一个方法。”说完不想她太担心,又补充说:“不会让你再遇险。”不会再让萧展握住他的把柄。   说起这事,二十惭愧地低下头,“二公子,这事我也有责任。”   当然有。如果慕锦没有经历过走火入魔,他会将她臭骂一顿,狠训一顿。   他刺杀太子为的什么?不就是因为太子说她死了。   她活着,已是最大的幸运,慕锦就不计较那些小事了。从决定去围场,到刺杀太子之间,他都不是从前运筹帷幄的二公子,反而像是唱戏里边讲的,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庸君主。   不过,这个女人似乎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前些日子得她关心,但换作是十五或者谁,她也一样悉心照顾,因为她心善。   慕锦好半晌没有说话。   二公子没说不追究她被抓的过错。万一他真的失忆,想不起她曾关怀备至照顾他……二十主动认错:“二公子,我错了。”   慕锦思路被打断了,说:“也没错。”就是可恨了点。本应该她先将他放在心上,而非他在前。   不过,她既是丫鬟,就算她对他不上心,她也仍然是他的人。   逃不掉的,一辈子困在这里了。   慕锦说:“以后由你照顾我的日常起居。”   二十点点头,“好的。”   他慎重其事,“我枕边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她又点了点头,“好的。”   “你有什么想法什么心愿,可以讲。”慕锦抬头,“如今关系不一样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二十蹭到他的身边,捶了捶他的肩,撒娇说:“我的愿望就是二公子平顺安康。”鬼知道二公子现在是什么脾性,拍马屁就对了。   狗腿子一样的话,摆明就是谄媚奉承。这个女人有什么好?不会琴棋书画,不懂风花雪月,慕锦自己也没明白,怎么就掉进她的陷阱了。   说起陷阱,西域有一种蛊术,名叫噬情蛊。那些爱而不得的男女,为了栓牢对方,施展噬情蛊,控制其心智。中盅者只认定下蛊者,眼睛里再也见不到其他人。   这般情景,和他何其相似。   慕锦发问:“你听过西域蛊术没有?”   “听过。”   “你会?”   “不会。”   西埠关和西域虽然都有一个西字,但西埠关偏向西北方,西域则是日落之都,相邻一个小国。西域女子极为耍泼,驯服男人颇有一套。   二十说:“二公子,我家乡离西域好远呢。”她要是有驯服男人的本事,早把他骗得团团转,由她一统慕府了,哪还会当一个小丫鬟,任他差遣。   慕锦除了自损的伤势,没有其他疼痛。想来,这个女人没有机会在他的心底下蛊。   曾经的认知里,找不到理由解释他一怒为红颜的因由。唯一可以说得通的理由,大约就是瞎了眼,正如他此时。   慕锦叹了一声,说:“原来我这双眼睛早有征兆。但是,我不知道,这是瞎眼的征兆。”   他一叹气,二十跟着紧张:“什么征兆?”   “就是觉得你——”他停顿了,就是觉得她越变越好看,越看越入迷。他没有读懂上天给他的暗示,这不,眼睛瞎了。   静默片刻,慕锦拉起二十的手,“事已至此,我也无可奈何。”他的语气真的无可奈何,“我只能将你囚禁在我的身边。”   二十:“……”这不就和从前一样吗?   “你若是真心诚意,日子也好受些。若是心不甘情不愿,你就可怜了。”慕锦怜悯地说:“我要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如果我得不到……”   他示意她蹲下。   她下蹲,和他平视。   慕锦抚上了她的头,说:“我会无所不用其极,抢夺也好,强占也罢。”他的手指梳起她的头发,指尖停在她的耳畔,轻声说:“我的人,终究是我的。得不到也只能毁在我的手里。”   又来了……二公子又魔障了。生病的二公子喜欢偷鸡,喜欢抱怨,但是憨实坦然。   眼前这一个阴阴凉凉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二公子。   慕锦捏起二十的脸:“一切就看你的造化了。”她对他上心,那就是两情相悦。她若不是,那他只能偷抢掳掠。“你应该庆幸,我没有更加歹毒——”   二十看着二公子近在眼前的双眼,他的眼珠子对不上她的,可是深渊的诡异感暗藏其中。   要是更加歹毒,他就对她下药、下蛊,令她死心塌地。可惜了。慕锦长叹:“我啊,心善。”   “是是是。”二十应道。只要不喊打喊杀,她任由他胡说八道。   慕锦顺着她的耳畔到她的下巴。这段时间,她吃好睡好,下巴尖儿有了些肉。他笑了起来:“这里胖得圆一些,看起来会更漂亮。”   “好的,二公子,我一定努力吃。”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二十:“……”这已经是二公子问的第三回。   “哦,阿蛮,想起来了。”慕锦又问:“姓什么?”   “……”二十仍然没有回答。   “哦,姓徐,”二公子又是自问自答:“徐阿蛮,笨小蛮,小笨蛮。你这名字怎么编都好听。”   “谢谢二公子。”在清醒的二公子面前,二十可不爱自称笨笨。   “你在我的院子是排第几的?”   寸奔整日叫“二十姑娘”,她就不信二公子记不住。   “哦,二十。”慕锦说:“以后也不用叫二十了,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把掩日楼的号牌扔了吧。”   “谢谢二公子。”   就这样,得二公子令,二十做回了徐阿蛮。   “安定了之后,剩下的小六几个,任凭你处置了,你要喜欢,可以留着她们。你要是想遣散,我一人送一马车金银。”   “好的。”寸奔是贴身护卫,在慕府权力很大,她一贴身丫鬟,权力也不小。   徐阿蛮笑了笑。小六最是惦记的,就是一车金银珠宝,如今有了二公子的允诺,姑娘们可以衣食无忧了。   她转念一想,贴身丫鬟的话?回不了家吧……寸奔从十岁起跟着二公子,忙东忙西,累得跟狗一样,过年了也没有休息过。   “二公子。”徐阿蛮小心翼翼地问:“贴身丫鬟的话,过年了,有探亲的假期吗?”   慕锦点头:“有。”   她眯起眼睛笑了,“真的呀?”   “我也跟着去,不就有了。贴身二字,懂吗?”   “二公子,等以后局势平静了,你也去西埠关走走。”   “嗯。”慕锦上个月才从西埠关回来,要不是她出事,他还能出国去趟百随。“扶我去休息。”   徐阿蛮连忙扶他过去。   “你以后就睡我旁边。”顿了下,他说:“过段时间我身子好了,再和你共赴巫山云雨。”   “二公子,你这身子要养好久吧?”徐阿蛮问得无心。   “……”慕锦听得心梗:“我走火入魔……元气大伤……”   “哦,我给你炖汤补身子。”劈柴不劈柴,徐阿蛮也不介意,有暖被子就行。   他命令道:“我抱不动你,自己来抱。”   “哦。”她搂住了他,藏进他的怀抱,安然入睡。   慕锦轻拨她的黑发。   来日方长,闲着也是闲着。以前对付的,除了男人,还是男人。今后他要征服的是这一个女人。   ——   醒了,慕锦习惯性去摸枕下的薄布。   薄布里装了南喜庙的平安符。   他将平安符拿了出来,摸索着放到徐阿蛮的手上。   “二公子。”门外传来寸奔的声音。   “嗯。”慕锦应声。   徐阿蛮嘟哝:“二公子?”她揉了揉迷糊的眼睛。   门外寸奔又说:“该运功疗伤了。”   徐阿蛮回到了原先的那间木屋。   在慕冬宁身边,徐阿蛮也是贴身丫鬟。不知为何,到二公子身边当上贴身丫鬟,她萌生出一种升官的滋味。   二公子以前没有贴身丫鬟,崩山居所有事务都由寸奔负责。想来也是,二公子身世隐秘,能跟在他身边的,定是知情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卫来敲门:“徐姑娘。”他的称呼已经变了。   徐阿蛮立即前去开门。   护卫拿着一个大包袱:“这是昨天二公子吩咐给你准备的绣线和丝绸。徐姑娘要是觉得烦闷无聊,可以打发时间。”   “谢谢。”她笑着接过包袱。   护卫恭敬地离去。   她想,二公子睁一双空洞洞的双眼,煞是迷茫,不如给他缝一条遮眼帕子。这样推他下山散步的时候,也给那些向他抛媚眼的姑娘们瞧瞧,这是一位有眼疾的公子,别再垂涎了。   徐阿蛮选了一片白色的丝绸,雪白得跟二公子病态的脸色一样。   二公子不喜欢花花草草,那就绣一个平安符图吧。   今天早上,二公子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说:“小蛮也平顺安康。”   她在白色丝绸的角落绣了一枚小小的绯红符印。   徐阿蛮不自觉地弯起一朵微笑。   说公子讨人厌,是真的。可她也不忍见到他落魄颓废。二公子嘛,拽成一个阎王姿态才适合他。   祝她的二公子平顺安康。   ——   寸奔上午下山。   到了中午,带了一个人过来。   那个男人戴一黛紫发冠,穿一青莲衣裳,络腮胡挡了半张脸,一双像是抬不起的眼睛向徐阿蛮看过来。   寸奔介绍这是林神医。   徐阿蛮连忙上前行礼。   “这是……”林意致看着她。   寸奔说:“林神医,这位是徐阿蛮。徐姑娘是二公子的贴身丫鬟。”   林意致抬了抬眉:“他竟然招了贴身丫鬟?今年怪事一桩连着一桩,我马不停蹄地见了一桩又一桩。”   既然是神医来到,徐阿蛮在厨房又加了一道菜。   寸奔过来:“徐姑娘,林神医中午要为二公子医治,不宜饱腹,他吃些斋食就行了。”   “哦哦。”她问:“二公子呢?我给他炖了参汤。”   “二公子今日不可进食。”   话音刚落,徐阿蛮见到外面有两个护卫,抬了一个木桶进去慕锦的房间。   寸奔解释,“这是给二公子泡药浴之用。徐姑娘,我先陪二公子了。”   当二十当久了,称呼从“二十姑娘”改口为“徐姑娘”,她反而有些不习惯。   二公子不问她有没有背叛,又让她当贴身丫鬟,在二公子心里,她是和寸奔一样的忠仆了吧。 第75章   徐阿蛮舀了青菜,端到了院中。   这时,林意致粗浓的络腮胡不见了,刚刚那半抬不抬的小眯眼,变成了浓眉大眼。   这乔装术比她的厉害多了。   林意致长相极为年轻,皮肤少有皱纹,看不出和慕锦跨了一个辈分。他卷起袖子坐下,看向徐阿蛮:“真是太阳西边儿出来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之后,他坐下了。端起了碗,又说:“慕锦居然为了救一个女人,公然向太子宣战。月山泉下有知,该是……”这话停顿了,顿了很久。   徐阿蛮一颗心提了上去。   林意致低头吃菜,吃完了这碗青菜,才将自己停顿的那句话说完:“月山泉下有知,该是惊喜。”   门前的寸奔听到了林意致的话,当然也见到了徐阿蛮惊讶的脸。寸奔猜到了,二公子没有将真相告诉她。   无他,因为二公子就是这样的人。   之后林意致一直没有再说话,他进去慕锦的房间,关上了门。   徐阿蛮坐在岩石上,托腮看着那扇木门。她想通了某些事,但也纠结了另一件事。她向寸奔询问林意致的话是否为真。   “徐姑娘。”寸奔俊挺站在岩石下,“这事本该由二公子告诉你。”   寸奔这么说,那么林神医的话便是真的了。徐阿蛮懊恼:“这事的确是我的错,连累了二公子……”   “二公子没有怪你,徐姑娘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   寸奔讲得轻松,一切因她而起,才让二公子置身险境。徐阿蛮低头:“因为我的疏忽,酿成了大祸。而且,我没有能力弥补这一个错误……”   “世上没有一个人完美无错。人过一世,无非一个个选择,神仙也有糊涂的时候,何况是人。”寸奔淡然:“二公子下棋,有时遇到一场平和的局面,也会突然走一记险招。二公子和太子的这一战,在所难免,仓促行事是狼狈了些,但也没有走到死局。”   “寸奔,你人真好。二公子被我害成这样,你还安慰我。”安慰得她更加内疚了。   “你没有胁迫二公子救你。和太子交战,是二公子自己的决定。”   “我要是有你这么冷静就好了。”   “这些是二公子的意思,我只是转述而已。”二公子就是这样,说话非得拐弯,有时候弯拐得大了,别人听起来就曲解他的原意。二公子又不屑解释。   徐阿蛮再问:“二公子真的没有怪我?”   “徐姑娘,二公子霸占了你,又强迫你卷入他的纷争,你见到二公子沦落至今,可有幸灾乐祸?”   她摇摇头,“以前的事,我也有错的……我当初不知道他是四皇子,以为只是一个无能的假少爷,好骗得很。”那时的二公子确实好骗。她怎么骗他,他都不杀她。   “真要追溯原因的话,你是一个普通的丫鬟,若不是二公子将你纳入房中,你在三小姐身边平静安宁,不至于遇险。再追溯更久远,如果二公子没有假死离宫,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寸奔,你是如何练就这般冷静的?”徐阿蛮甚至觉得,寸奔比二公子更从容不迫。   寸奔忽然笑了下:“我曾经做过错事,只是二公子不计较罢了。二公子对自己人非常宽容,徐姑娘,你慢慢就会明白了。”   ——   两个时辰之后,林意致出来了,接着又掩上了门。   徐阿蛮没有见到慕锦。   门缝里烟雾缭绕,泡药浴像是泡得升了仙似的。   林意致没有明说慕锦的病情,反而和寸奔讲起了宫中的事。描述了皇上白发苍苍,林意致哈哈大笑:“皇上和我是同辈,然而我站在他的面前,年轻貌美。所以说,帝王之位坐得还不如我这个山野村夫自在。月山若是见到现在的皇帝,怕是要捧腹大笑。”   寸奔静静地听着,没有附和嘲笑皇上的话题。   林意致又讲起萧展,“我和太子说,我在他的腹中留了一样东西。太子气得脸色发黑,但是不敢杀我。”   林意致笑声清朗:“我一趟进宫,气得两父子差点吐血。值了值了。不过,宫里有一阵怪味,杀父子,杀兄弟,杀后妃。权势的滋味不是谁都闻得惯的。难怪月山住皇宫住得病了。”   说完了,林意致看着徐阿蛮,“你去里边,和慕锦说说话,别让他睡过去了。”   “好的。”徐阿蛮忙不迭地走了。   林意致这时才和寸奔说:“这女人有何过人之处?”   寸奔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林意致长叹一声气:“那日我问皇上,月山有何过人之处?皇上勃然大怒,说我直呼前皇后闺名。不过,我连说了十句‘月山’,皇上也没有砍我的头,而是将我的问题反问我。其实,我希望月山平凡普通,谁也看不上她,只有我喜欢。”   寸奔说:“二公子的心思和林神医是一样的。”   “你小子长大了,连他的心思你也懂?小寸奔,有姑娘了没?”林意致弯起贼笑。   “属下一生追随二公子。”   “……无趣。”   ——   “二公子呀。”徐阿蛮坐在木桶旁,托腮看着被药浴熏红的慕锦。   他的身子跟蒸熟了的河虾一样,脸上青筋滚动,推行他的五官,眼角被吊了起来。   “你以后要变得漂亮呀。”   慕锦蒸得心烫,她的话像是天边降了道雷。   她说的什么话?她也不瞧瞧自己的样子……不是,好歹她是小美人。   刚才,林意致一边下药,一边念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我英俊不凡,却独身至今。你混小子比我先有了眷属,早知就把你推骨成丑八怪。我见到你的那姑娘了,挺漂亮的。月山泉下有知,一定为你高兴。”   慕锦笑了笑。   娘亲当然高兴了,她喜欢的儿媳,正是小美人那样的。   有些小聪明,没有大野心。见到他落得这般境地,她依然能笑能说。他最怕大哭大悲的女人,情绪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这不,她正跟他说:“二公子,这水把你烤熟了。”   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   “二公子,你说你,不是习武的料又爱逞能。”   他撇了撇嘴,懒得理她。   “二公子,你为什么要去练邪功呢?”   慕锦终于说:“你很啰嗦。”   徐阿蛮顿了下:“二公子,你别说话,有一根筋扯住了你的半张脸,一张嘴,脸就歪了。”   “……”他闭上了嘴。   她笑了笑,“乖啊,病好了就又是俊美二公子了。”   过了一会,徐阿蛮又问:“二公子,你为什么要冲动和太子决斗呢?”   等到她问这个问题了,慕锦想回答,又觉得难以启口。喉咙滚了几下,最后镇定自若地说:“我乐意。”   福至心灵的一刻,徐阿蛮从慕锦的三个字里听出了三十个字的意思。   她是二公子眼里的“自己人”了。   她双手交叠,搁在木桶上,近看二公子的脸。一张五官牵扯的獠牙兽状,却比太子温润的脸更加和颜善目。   目力下降以后,慕锦都是凭耳力辨位,捕捉到她轻薄的呼吸,他问:“你靠这么近做什么?”也不怕被他扭曲的五官吓到。   “二公子,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说自己心善了。”心狠和心善并存,她的二公子就是古古怪怪的。   慕锦冷哼一声:“我要跟你算的账,一笔一笔都记着。现在收拾不了你,日后有你好受的。”   她才在心底夸奖二公子,他又故态复萌。“二公子记了有多少笔呢?”林神医说了,不可让二公子睡过去,于是她顺着慕锦的话题问。   “送我的东西,至今没有见到。”   徐阿蛮连忙回答:“绣了,绣了。上午我就已经绣好了。但是……我不知道林神医今天要过来为二公子医治。我绣的是一张盲帕。二公子病好了,就用不上了……”   又是帕子。除了这姑娘家的玩意儿,她就玩不出新的花样了。不过,比起那些茉莉帕子,盲帕算是贴合他的病情了,这是独独为他而绣的,唯一的帕子。二公子心理平衡了一些,“嗯。”   药水熏得他昏昏欲睡,应了这么一声,没再说话。   徐阿蛮见到他闭起了眼睛,又问:“二公子,还有其他的帐要跟我算吗?”   “嗯。”是有的,不过慕锦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还有什么呢?”她追问道。   “忘了。”他动了动嘴皮子,两个字呢喃在双唇之间,似睡非睡的样子。   徐阿蛮情急之下,说:“二公子,我被太子抓走了,你是不是担心我背叛你?所以要跟我算账?”   “哦。”他将要进入梦境,听见“太子”二字,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但他没有听清一整句话,蹙起眉:“什么?”   “二公子,我知道你许多的秘密,你不放心我。对不对?”   “嗯,你贪生怕死,一定会为了保命背叛我。”   “……”徐阿蛮瞪他,原来二公子一直没有完全信任她。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太子心狠手辣,你也只剩背叛我这一条路可走了。怪不了你。”宽容的二公子如是说。   “你知道我会背叛你,为什么要让我当贴身丫鬟?”   慕锦说:“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也就无所谓背叛不背叛一说。   徐阿蛮这会儿听明白了,问:“二公子,就算我背叛了你,你也会来救我吗?”   “嗯。”   “为什么?”   “我乐意。”他要救谁需要听取别人的意见吗?慕锦当了这么多年的平民百姓,可骨子里的妄为是天生的。   “二公子,我没有背叛你。”徐阿蛮低声说:“虽然我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是……我不想让二公子陷入险境。”   “哦。”十分敷衍的一句。   “二公子,请不要质疑我的忠诚。”徐阿蛮严肃地说。   慕锦勉强提神,“你要是真的忠诚,就别说话了。让我睡会儿觉,我脸皮扯得够难受了。”   “神医说了,泡药浴的时候千万别睡过去。”   “他骗你的。”   “……”   “他是怕我无聊才让你进来陪我。”   “……”   “我真的困了,先睡一会儿。”说完,慕锦靠在木桶上。   “二公子,神医说……”   “别听他说,我要睡觉了。你负责加柴。”慕锦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继续加柴,就是真把二公子当猪烤了。   想归想,徐阿蛮还是给他添柴。   二公子认定她一定会背叛,却仍然跑去救她。思及此,她的心情一下子就冲上了屋顶,直奔万里云霄。   她对着面前这一个青筋横突,连人样都称不上的二公子,弯起了月牙儿般的笑。 第76章   药浴减缓了慕锦的疲乏,睡了一觉,恢复了些体力。   他五爪一握一放,感觉指尖的力量在慢慢汇聚。   林意致说:“太子走运,那一剑没有伤及腹腔,所以才保住了性命。你呢?也是走运,筋脉没有崩断。将来康复是无碍的。”   “嗯。”慕锦握拳,力量没有完全回来,他又松开了。   林意致继续说:“我这趟出宫,太子同意了。可是,为了摆脱太子的跟踪,我花了好一番的功夫。太子现在应该又在宫中生我的气。”凡是说起刺激皇族的事,林意致就笑声不断。   皇宫断送了甄月山的一切,林意致厌恶那一座座宫殿。如果不是为了替慕锦补过,林意致才不会答应医治太子。   这些阴险狡诈的男人,死了便死了么。   林意致笑了一会,又说:“我为太子医治,捡回了我这条老命,同时让皇上有了赦免慕家的理由。不过,太子对你恨之入骨,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给他下了一片毒。他中剑性命垂危,我没有给烈性毒药。一片毒并非不可解,太子已在民间搜寻名医。他当下杀不了我,将来却未必。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慕锦抬头:“我暂时在这儿休养一段日子。慕府的人安排出去了,我就放心了。”   林意致叹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逃不开与太子的恩怨。”   慕锦淡然:“皇族的命运。”   林意致问:“你的眼睛是否有好转?”   慕锦摇了摇头,“没有。”   “这里不是药谷,许多草药找不到。我只能选相近药性的,见效就缓慢了。”   “嗯。”   “别灰心,为师若是找到合适的药材,就会为你配制丹药。”   “嗯。”慕锦应得漫不经心。   看这也不是担心的样子,林意致没再说话了。   接着,寸奔推轮椅,将慕锦送去了徐阿蛮的房间。   徐阿蛮连忙起身相迎,“二公子,本该是我服侍你。”   慕锦摆摆手,“你爱怎样就怎样了。”顿了下,他问:“对了,你不是说为我绣了一张盲帕?”   “嗯。”她问:“但是……二公子,你泡了药是不是有好转了?”   “你以为他叫神医,他就真的是神仙了。没那么快,你绣的东西总该用上的。”   徐阿蛮拿起绣帕,“二公子,你坐。”   慕锦坐下。   她轻轻地把绣帕绑在他的眼睛。绣有平安符的一角正好在他左耳边。她笑说:“二公子,你会平平安安的。”   “真心话?”   “嗯。公子平安,丫鬟跟着平安。”   说的是有道理。但两人的身份在语境中过于疏离。慕锦笑:“今天药浴无聊,我倒是想了许多。其实,我这样的贵公子方为良婿。”   “……”良婿二字,再如何误解,也放不到二公子的身上。不过,跟着二公子,衣食无忧是真的。   世间没有两全其美。既要真情,又要富贵,太贪心就会人财两空。   “你听向阳城的戏话,讲那些书生小姐的故事。赶考时,书生多是真心诚意,如果高中状元,则大多成了负心郎。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我就不一样了。我从小到大都在富贵之中,名利的诱惑,对我而言微不足道。我这样的翩翩公子,难道不是最佳夫婿?”   正因为二公子满不在乎,所以嫁给他的结果是:“嗯。可能被冷落,可能被休妻。”   慕锦绷起脸,“你怎么这么讨人厌呢?”他还在病中,她就不知道挑一些好话讲,哄哄他这个病人。想到自己将这个女人放到了心上,更是气人。   她连忙改口:“是是是,二公子是天底下的最佳夫婿。”   “言不由衷。”   徐阿蛮不知道如何说了,沉默起来。   慕锦又觉得烦,他冷下语气:“我要是再心浮气躁,吐出一口黑血,你就自己提头去见林神医。”   徐阿蛮连忙掩了掩嘴巴,说:“二公子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一个病人。”   “我这不在脸上蒙着帕子?我身受重伤,连站都站不稳了,下半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这张讨厌的脸。”说完这一句,他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   “二公子你别气,你是一个好夫婿。真的,嫁给你是很好的。”她再强调说:“真的很好。”   “嗯。”他倾身,“说来听听,如何个好法?”   “你想呀,你的后院和睦,没有争斗。在你家的日子是十分舒坦的。”   “哦。”   “吃穿不愁,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多少女人盼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二公子就是心善,才建了这么一座后院,大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他扯了扯眼上的平安帕。怎么听她说话,越听越来气呢。他靠在轮椅上,“你闭嘴吧,让我安静。”   徐阿蛮立即闭上嘴,主动上前为他捶肩。   好一会儿,慕锦忽然蹦出一句:“我以后不会讨不到妻子吧?”   “怎么会呢?二公子长得俊俏,又有家世。生病是一时的,病好了,前来说媒的媒婆就要踏破门槛了。”   他忍耐脾气,“说了这么久,没听过你讲起你的亲事?”   因为她没有亲事。若是二公子仁慈些,等她年纪大了,他就换一个贴身丫鬟。到了那时,她才有寻觅佳婿的自由。若二公子霸道些,也许就将她遣至厨房当厨娘。她只能孤独终老。   总而言之,她的未来仍然牵在二公子的手上。   二公子再宠溺她,两人始终相隔主仆身份。二公子是良婿也好,负心也罢,她一个卑微蝼蚁的下人,与他毫不般配。哪怕贴身丫鬟和贴身护卫一样,同是跟在二公子身边,她也远远不及寸奔的才学。   她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没有足以匹配二公子的家世。二公子所说的佳人,应该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徐阿蛮有些失落,不过想到二公子为救她,敢和太子对峙,她又笑了起来,“想不到那么远。”   “不远了。”慕锦一脸冷漠,“你年纪也到了,虽说人生的情爱不是唯一,但既是终身大事,是该考虑了。”   徐阿蛮猜测,他是不是担心他落下残疾,娶不到姑娘。她善意地安慰:“二公子,你别担心,现在走不动。以后慢慢的,先走十步,再走二十步,接着百步、千步,总能恢复的。眼疾的话……听林神医的意思,不会治不好的。二公子将来还是可以迎娶佳人的。”   “闭嘴,你烦死人了。”慕锦将轮椅转了个半圆,想要往外走,滚了几下轮子,又停住。“推我出去走走。再在这里听你说话,我又要吐血了。”   “哦……”徐阿蛮不敢多说,依令行事。   ——   夜半时分,轮椅滚动的声响再轻再小,也无法在这寂静的山林彻底隐藏。   寸奔一向浅眠,耳尖微动就起床了,他披上外衣出去。   月光下,慕锦右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左手支额。听见动静,他稍稍转向寸奔。   寸奔的脚步近乎无声,上前低问:“二公子睡不着吗?   “可能前几天睡太多了。”慕锦说:“推我到外面走走。”   翠竹旁,银月穿不破黑压压的竹林,仅有微弱的灯盏如纱罩一般拢紧二人。   “明日就是中秋,你下山置办些东西,不能少了团圆的气氛。”慕锦左手勾了勾平安帕的结。   徐阿蛮白天给他系上的时候,将结打得颇为雅致。他的手不如她的灵巧,绑得有些拖泥带水。夜风吹起一条飘扬的白巾。   “是。”   慕锦问:“我爹有没有消息?”慕老爷对外说是归乡,其实是藏在别处。   寸奔:“慕老爷回信,一切平安。”   “嗯。”慕锦放开了把玩帕子结的手,“寸奔。”   “在。”   “我也当了回莽夫,一时冲动连累了众人。你们是否对我有怨言?”   寸奔正色道:“二公子,和太子一战,除了你遭遇反噬,其余人均安全无忧。属下何来怨言?”   慕锦扯了扯嘴角,“我走火入魔是自作自受,怨不了谁,不过株连慕府,不能说是一个好主子。”   寸奔面不改色:“我跟了二公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我英明一世,怎的就因为一个女人……”慕锦低笑,没有再说。   “二公子,我认为,生死相许的情意十分难得,该是庆幸。”   “嗯,该是庆幸。”慕锦仰头,帕子里一片黑暗。“我娘亲没有寻得如我这般有情有义的郎君。现在里面睡大觉的那个女人,捡了大便宜,还一副傻样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烦不烦。”   “或许……可以旁敲侧击?”   “我贵为四皇子,怎么也得是她先倾慕于我。我们如今是通缉犯,亲事暂时办不成,有的是时间让她先低下头颅。”总之,不能是他这贵公子先向她示好。“不过,这事萧展反而帮了一个忙。若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这么微不足道的女人竟上了我的心。”   “恭贺二公子喜得良缘。”   “良不良缘不清楚,早晚被气死是真的。”慕锦敛起脾气,忽然问:“寸奔,你说这女人有何过人之处?”   “属下不知。”   慕锦笑了笑:“也是,你若知道,便是你心仪她了。”   不是二十被劫,致使慕锦失了冷静的判断,他也不明白自己心仪她。他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结局,却没来得及细究对她上心的因由。   若说徐阿蛮有哪里不尽人意,大约就是她驽钝的心思。想起她讲的媒婆和佳人……慕锦说:“明日中秋之宴,让她一人忙活去。”   “是。”二公子的口气,正是神似太子讲出二十“死了”时的赌气。 第77章   徐阿蛮一早起来开始忙碌。   慕锦推轮椅到厨房外。明明是心仪的姑娘,他也能硬生生鼓出一阵不快。他顺了顺气,笑问:“今天来不来给我添柴?”这一记遮掩双眸的笑容,十分狡诈。   徐阿蛮木然:“对不起,二公子,我要给你做你喜欢吃的。”   他挑起眉峰:“听着不是那么情愿啊。”   “愿,情愿,我是二公子的贴身丫鬟,哪敢不情愿呀。”她端着一大篮子的菜叶走出来。   慕锦蒙了帕子,侧耳细听她的动静。   他没有说话,她也不开口。   秋风拂进二人之间。   凭着心中所想,慕锦似乎见到了她发丝轻舞,鼓腮闷气的俏丽。自重逢以来,他至今未曾正经看她一眼,饶是平时,见着她也心念微动。这时见不到了,更是想念得很。“咳咳。”他咳了两下,“过来。”   徐阿蛮放下了手里的菜,抬起头。   这张盲帕选的色泽过于雪白,衬得二公子的脸在阳光下更加晶莹。她暗叹了一声气,现在对二公子越来越撒不出脾气了,想起他因她的疏忽而走火入魔,她心中便有内疚。既是内疚,就尽量顺着他的要求。她起身,走到轮椅边。   慕锦探手:“人呢?”   徐阿蛮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被一把握住。   二公子喜爱揉捏她指腹的习惯延续至今。   她刚刚洗了菜,清凉的井水浸在掌心,带走了温热。   慕锦触到一片凉意,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冷?”   “现在是秋天,二公子。”徐阿蛮平静地回答:“再过个把月就入冬了,会越来越冷的。”   话虽这么说,可面前的是自己的心上姑娘,再气她不开窍、不识趣,也要照顾她吃好穿好。知她是不解风情的性子,就算让她忙死,她也未必能识破他的心意。他将她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转头向西北方,喊了一声:“寸奔。”   忠心的寸奔随时待命,房门立即打开,“二公子。”   慕锦说:“给她烧热水,别让她再碰凉水。”   “是。”寸奔应声。   待掌心里的小手回暖,慕锦才放开了徐阿蛮。他抬了抬头,在漆黑之中勾勒她的轮廓,“伺候我是你的份内之事,但你要照顾自己的身子。我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你累垮了,上哪找人去?”   徐阿蛮点头,“是,二公子。”   慕锦又说:“虽是中秋之宴,但今时不同往日,别铺张浪费了,几人份量即可。”   “是,二公子。”   他表现得有些过分关心了,于是他坐直身子,云淡风轻地说:“去忙吧。”   徐阿蛮退下了。   她负责做菜,寸奔在旁烧水,二人难免聊几句。   慕锦听着又不对劲了。她这时没有谄媚,和跟他说话时那种委屈求全的狗腿样很不一样。他又喊了一声:“寸奔。”   “在。”寸奔走出来。   “你光会烧水,帮不上忙。”慕锦说:“到山下请一个大婶,给她打打下手。”   “是。”   寸奔离开之后,慕锦又喊了一声:“你也出来。”   “二公子,稍等。”徐阿蛮的话从里面飘出:“我先把菜盛到碗里,不然就糊锅了。”   “哦。”她不听他的命令,他反而弯起了笑。   除了听戏,慕锦没有见过其他的真情男女。既是真情,当然是他心情怎么舒坦怎么来了。   徐阿蛮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揣测二公子的心思,她忙得团团转,满脑子的鸡鸭牛羊。末了,还要给二公子做一份中秋小饼。   山下来的那位大婶是另一村子的,才听闻山上这一户人家,问:“小姑娘,今天这几口人的饭菜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忙啊?”   徐阿蛮“嗯”了一声。   “你们这儿要不要多请一个丫鬟啊?”大婶走近徐阿蛮身边,降了音量:“瞧那位随从,长相气质非常人所及,我猜你家公子是大户人家啊,是不是多几个丫鬟伺候才好呐。”   徐阿蛮摇了摇头。二公子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大婶深深叹气,讲起自家的清贫生活,说:“多一个子女就多一张嘴吃饭,我跟我那老伴——”   话未说完,寸奔冷然的声音从门外飘过来:“徐姑娘,二公子说午时开饭。”   大婶连忙闭上了嘴。又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你们的随从说话的语气和主子似的。”   徐阿蛮不予回应。   大婶讨了个没趣。   下山前,大婶丢下一句:“小姑娘,听大婶一句劝,这些公子哥就算相中一个姑娘,也是贪图新鲜。你一个人霸占了丫鬟的位子,新鲜不了多久啊,不如多几个姐妹,一人做一道菜,省时又省力,哪用请我这妇人上山帮忙呢,是不是?”   大婶见徐阿蛮是个小姑娘,才从这边劝说。要是这姑娘自述做不来这么多活,也许这家主子就多请一个丫鬟了。   徐阿蛮听得懂这话的意思。   可是,她又不奢望二公子的未来。   二公子想贪图就贪图吧,她当丫鬟的,又反抗不了当主子的。   ——   慕锦比徐阿蛮更介意大婶的话。这是明明白白在说他将来会始乱终弃。   他冷峻的脸向着大婶的背影。   大婶如芒在背,险些摔了一跤。回头望见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眼睛蒙了帕子,她才知,这家公子残废又瞎眼。她急急向外跑。   直到山头没了脚步声,慕锦才转回头。他在原地候了许久,没有听见徐阿蛮有异常。   吃饭时,她上菜、舀汤井井有条,坐在旁边跟他讲话:“二公子,这是你喜欢的肚尖。”尾音似乎还有些笑意。   慕锦一肚子火,升上胸腔,又盖回肚子里。   这里的几个男人,深知慕二公子的脾性。   林意致至今未娶,孤身一人。他可以凭对甄月山的思念度日。   泡药浴的时间里,林意致劝说:“治病首要是舒心。别闷声闷气。她人是你的,你将来有一辈子的时间跟她耗。她要再不开口,大不了就熬死她。”   “多将心思放在给我治病上。自己一门亲事都讨不到,出什么鬼主意。”药浴熏得慕锦面目狰狞。   “凭为师的才貌,娶妻生子那是眨眨眼的事。”林意致慢条斯理地说:“我救过多少貌美如花的女子,以身相许的更是不计其数。可惜,都不是那一个。”   “若有选择,我也不希望是这一个。”事已至此,没得选了。   “我觉得徐姑娘人挺好。”   “这件事我知道,不劳师傅惦记。”   “酸不溜秋的,给你添一把柴。”林意致说:“徐姑娘人也挺笨的。”   自己的姑娘轮不上其他人说她一句缺点。慕锦哼了哼:“她聪明的时候你没见到,机灵着呢。刀子再钝也有磨利的一天,给她些时间。”   ——   也许是因为圆月的清辉,徐阿蛮觉得二公子的双眸有了几许浅亮的光泽。她重新给他系上盲帕,打上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慕锦尤其喜欢她的手艺,左手把玩蝴蝶结,说:“今年的中秋冷清了。”   林意致摆手:“对我来说,很热闹了。”他将往年和林季同赏月的琐事讲了出来。   慕锦笑问:“福寨现在如何?”   “一切安好。”林意致执起筷子,夹了一块鱼片,“嗯,味道鲜甜。太子的心思一直追随着你,其他人他也看不上。”   这句话颇有些古怪,徐阿蛮觉得嘴里的鲜汤也有了怪味。   林意致没有多谈林季同,反而讲起江湖轶事。   真正的江湖比戏话里更浮夸,抑扬顿挫的低嗓幽然飘在空中。讲到精彩处,林意致忽然止住了,眼睛微眯。   徐阿蛮听得入神,这一中断,她抬头看了林意致一眼。   瞬间,寸奔收起了筷子。   慕锦捉住了徐阿蛮的手,“一会儿有什么事,别离开我的身边。”   徐阿蛮跟着这句话而提起了一颗心。   安静了许久,她见到汤汁上漂浮的肉碎轻轻晃动。面前三个男人的表情十分安静。安静得很不寻常。   寸奔执剑,说:“二公子,此人冲这里而来的。”   “嗯。”慕锦一直没有松开徐阿蛮的手,轻捏安抚她,说:“没事,就一匹马。”   竹林飒飒,溪水潺潺。除此之外,徐阿蛮什么也没有听见。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在山林中响得宛若一首镇魂曲。她敛起表情,和其余三人一样,不发一言。   骏马一声长嘶,马上的人没有发出声音。直到一个浓雾般的身影出现在竹林边。   慕锦侧耳:“这脚步声哪里听过。”   马匹嘶鸣,来者披一件斗篷。斗篷迎风而起,张牙舞爪地裹住他魁梧的身子。踏进几步,他脸上暗影重重,说:“二公子。”   这是丁咏志。   林意致神情一松,笑了:“团圆之夜不在家中吃饭,跑上山来,不会是尚书大人将你赶出了府吧。”   “我这趟前来,是……”丁咏志看一眼徐阿蛮。她在他的眼里,依然是外人。   徐阿蛮接收到他的暗示,主动开口:“二公子,我先退下了。”   慕锦松开了她,“备多一副碗筷。”   “是。”她起身离座。   丁咏志衡量厨房到院落的距离,再判断普通人能否听见石桌上的要事。   丁咏志沉默的时间有些久,慕锦察觉到了,说:“无妨,说吧。”   丁咏志月色下的一张脸,各种情绪交杂,眼底映月翻浮。他在寸奔和林意致之间落座,面向慕锦,又低又慢地说:“四皇子。”   他唤回了慕锦真正的称呼。   此言一出,慕锦忽然有了预感。   丁咏志说:“皇上驾崩了。”   慕锦的眉心显而易见地起了一道折。   林意致执起酒杯的手定在了半空。   寸奔看着丁咏志。   丁咏志将这三人的表情一一扫过,“一个时辰之前的事。”   这事发生得极为突然。   从蓝公公急召御医进宫,到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也就一个多时辰。   过程更是极为玄乎。蓝公公说,皇上正在御花园赏月,闻见一阵花香,他叹:“这正是月山生前的味道。”   话说了没多久,皇上忽地伸手向前方,喊了一句:“月山。”脚下趔趄,一步踏空,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不仅蓝公公,在场的宫女太监,说词和蓝公公一样。众人清晰听见皇上深情地呼唤前皇后的姓名。   皇上之前生病,也正是因为在御花园跌了。   这又是一跤。御医说,皇上这是皮外伤,不知何故而昏迷不醒。御医们除了跪地磕头,别无他法了。   就连国师、神官也到了。   丁咏志叹气:“招魂术、通灵术,宫里阴风阵阵,也没能唤醒皇上……” 第78章   中秋宴上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徐阿蛮握紧手里的筷子,紧得长棍掐进了她的掌心。   她不是要偷听,而是丁咏志那一声长叹,如一支开弓箭窜进她的耳朵。她手里的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唯有躲到角落,不再听那四个男人的正事。   之后,除了丁咏志偶尔略高亢的嗓音,其余三人说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   几人谈完了事情。   慕锦高声问:“人呢?我让你备碗筷,是要备到明天去?”   徐阿蛮这才走出来,“哎,来了。”   丁咏志没有心情品尝中秋小饼,匆匆离去。马蹄声声几乎冲破了竹林。   徐阿蛮几次抬眼观察慕锦的神色。有帕子蒙了眼睛,二公子就算落泪也不丢脸的,她会装作没看到。   散了席。   徐阿蛮想要回房,被唤住了。   慕锦的轮椅没有动,其实,他的饭菜刚才就没有动过了。他说:“过来这边,陪我坐坐。”   “好呀。”二公子醉酒时说的大多是他的娘亲,他与皇上的关系,有些疏离。徐阿蛮在想,自己应该装作没听见丁咏志的话,还是要表示自己偷听到了。   她将轮椅推到石凳边,自己坐在石凳。如二公子所言,她陪他坐坐。   说要赏月的慕锦眼前一片漆黑。   徐阿蛮时不时侧眼,猜测他是否悲痛。   其实,她多虑了。慕锦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一张帕子干干净净。   他沉默。   她陪着他沉默。   许久,慕锦轻问:“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圆很大?”   “是呀,二公子。有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儿会更圆更大的。”二公子不提伤心事,她也不提。二公子要聊月亮,她就跟着聊。有才学的女子,在中秋佳节也会吟诗作对。她什么也不懂,唯有告诉他,这月亮圆不圆,这月亮大不大。   思及两人的差距,她觉得二公子讲的极是,她就是一个无趣的女人。在他需要安慰时,她也不太能讲体恤的话。   慕锦忽然向她伸出了手。   她明白他的意思,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将她的小手拢在掌心,“我八岁多离开了皇宫,直至去年,才和皇宫再有牵扯。你信不信?我在慕府的日子里,不曾思念过皇上。”   “二公子说,我自是信的。”她这时的小手比他的暖和,忍不住反握住他。   “丁咏志或许比我更难过。”慕锦面无表情,就连这一张雪白的平安帕,也被月光染上了灰白的冷酷。   “嗯……”难怪刚才听丁咏志说话,有些哽咽。二公子反而心平气和。由此可见,那座皇宫可以讲君臣,却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可是。”慕锦顿了顿,“要说完全没有情绪,却也不是。”   她静静地听他说。   “去年,兵部尚书一时心软,将我的身世坦白。我本不愿见皇上。对我而言,他是一个不讨喜的陌生人。但他是一国之君,慕府上上下下的项上人头,都攥在他的手里。他亦是以此要挟我。我娘亲从小教导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时不是非得逞能。慕府的安危,才是大局。我和皇上约在灵鹿山皇陵见面。我爽约了三回。去年至今,我跟他见面没有超过十次。但是……”慕锦越说越低。   徐阿蛮倾身才听清。   慕锦说:“我每回见他,就觉得他比从前更憔悴。我深深感受到,皇上已经老了。他跟我见面时,大多问我娘亲的事,说来可笑,我娘亲生前在皇宫,皇上时常冷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却执着要知道她的每一件小事。我心怀恶意,讲了许多娘亲的伤心事。有一回,皇上竟然别过眼拭眼泪。”   徐阿蛮又看向慕锦眼上的帕子。   “我那时不心疼他。但是……”慕锦这一停顿,停了很久,才道:“老百姓说,这是一位明君。你道,明君走了,我是不是该难过?”   “二公子,这要问你自己的。从前,我们西埠关险些被百随大军给踏平了。皇上亲征,带领大霁将士逐退外敌,还我们平静。我们家乡建有大霁将士的雕像,正是因为老百姓感激平息战乱的皇上。不过,他不是我爹,我仅是大霁子民,我这是……一个子民给他说话。”徐阿蛮有些懊恼,自己这嘴巴,还是安慰不了二公子。“若是为二公子着想,我想他不是一个好爹爹。”   “一个真正的政治家,须得压抑内心的脆弱,方能英明圣哲。兵部尚书说我有称帝的才能,可和萧展一战,我知道我不会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亲情,友情是我的牵绊,却恰恰是一个帝君的阻碍。皇上是一个杰出的政客。正如你所言,他是大霁的恩人,我是子民,应为大霁失去这一明君而难过。”慕锦说:“我想,我心里确实是难过的。”   她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帕子,遮住他的双眼。“二公子,我陪你再坐坐。”   “冷吗?”慕锦问。   徐阿蛮摇摇头,“二公子,你给我买了好多厚衣裳,我都穿上了。”   他应声:“我对你多好。”   “是呀,二公子你对我真好。”   慕锦没有再说话,靠着轮椅,将她的小手牢牢地握紧。   徐阿蛮记得今晚的月光,初初是冷酷的,后来,银光洒在了二公子脸上,柔和又温润。   她知道公子长相出色,今晚才知,原来是越来越好看了。   ——   中秋夜,皇宫乱作一团。   皇上早有安排,留有一份遗诏。   蓝公公正在宣读诏书。   诏书正是当初皇上和萧展秉烛夜谈的那样,帝位是当今太子的,同时,皇上赦免了兵部尚书和慕府的欺君之罪。   萧展跪在门前,心不在焉。直到蓝公公提醒,他才回神,接旨。   转眼见到了跪伏满地的嫔妃、太监和宫女。萧展心中自问,皇上……真的就这么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发一言,忽然一抬眼,见到了殿门前的女人。   李琢石在等他,这是头一回。而且,她穿了一袭宫裙。   萧展凝望她素白的衣裙。皇上驾崩,天下缟素……皇上真的走了。   她向他伸出了手,眼里有不忍。   她自幼舞刀弄枪,指间有粗茧,不如温婉女子柔软似水。萧展却觉得自己攀住了一根浮木,俯在她耳边低喃:“我从未想过……皇上竟然这么走了。”   李琢石扶住他的肩,怜惜地说:“太子殿下。这里风大,我们回去说吧。”   他牵起她的手,安静地向前走。   门扇关上,挡住了徐徐秋风,也将团圆月光推挡在外。   萧展看着跳跃的宫灯芯火,失了温润的笑意。“琢石,你道,我今晚难过吗?”   “皇上和太子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太子该是难过的。”她探了探他的脸颊,触得一片凉意。   这对父子斗了这么些年,李琢石总觉得皇上和太子是最好的对手,却不是最坏的敌人。   萧展叹了一声,弯了弯唇,又挂上了微笑。“我是悲喜各半。他是皇上,我降生这世间,我坐拥这东宫,我享受这荣华,都有他的一份力。可是,他没有给过我亲情,今晚见到皇上床前悲痛欲绝的嫔妃们,我万万掉不下这一滴泪。我若是落了泪,更能称为孝子。那一瞬间,我的眼眶十分干涸。心中想的是,我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陌生的父皇落泪?我见着天上的圆月,更觉讽刺。团圆团圆,皇上……真会选日子。”   “太子殿下,喝口水。”李琢石斟了杯热水,递到萧展面前。   他没有接,笑看她,“琢石可知,我喜的另一半?”   她放下杯子,给他行了一礼,“恭喜太子殿下如愿以偿。”   萧展眸子亮了亮,牵起她的手,“你宫廷礼仪,总共也就行了两回。”   李琢石浅浅笑了笑。   “皇上走了,我才坐得上那把龙椅。我曾想,大霁这一把龙椅,必定是兵变才能成为我的。今天,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反而有一丝怅然。”说到这里,萧展抚抚腰腹上的伤口:“我终究不喜欢苦肉计。”   “太子殿下是好胜的棋者,希望棋逢对手,可是皇上让你一步棋,何尝不是他的父爱。”   萧展摇头,“他的遗诏上有我,也有慕锦。对我是寄予严格的执政期望,而对慕锦,则是宽容体谅。腰伤日日在提醒我,我还有一个对手。”   李琢石问:“太子的意思是,不会放过兵部尚书和慕府?”   “兵部尚书和慕府,我没有兴趣。我时常惦记的是萧澹。”萧展勾了一抹笑,卸下伪装的温和,这一记狡黠有了丝慕锦的味道。“皇上想让慕锦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平民,遗诏赦免的是幕府。慕锦名叫慕锦,可他不是慕府的人。他是萧澹,他是四皇子,他是夺我太子之位的前太子。”萧展细细端详李琢石的表情,“我这些话,你是否不赞同?”   “慕二公子成不了气候,太子殿下何必屈尊,将他视为对手。”   萧展没有回答,转身拿起刚才那杯水。连他自己也不知,他对慕锦是单纯的恨,或是恨其懦弱。   李琢石心底暗叹。萧展是政客,亲情又怎能束缚他?她问:“太子,你拿到大霁兵符了吗?”   “琢石,大霁国军不会是罗刹军的敌人。当年,罗刹将军功高盖主,皇上担心他起兵宫变,才收了他的兵符。你是我的人,罗刹军和大霁国军同样为我所用。”萧展笑着搂住她,“你又何需担心。”   ——   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月十六,萧展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清顺。 第79章   皇城飘来一团飞腾的乌云,犹如苍天黑了脸,向人间掷下一道沉重的影子。   影子落在了御书房。   “皇上。”清流欲言又止:“刚才,皇太后派人来问,问……”问的事,皇上肯定不高兴。   萧展从奏折里抬眼:“问什么?”   清流咬咬牙,豁出去了,“问的是皇上纳妃一事。”   为了李琢石父亲的那一支兵马,萧展唯有迎娶李琢石。如今,不听话的罗刹军成了皇太后的忧患。群臣之中有先皇的心腹,萧展该是拉拢各方势力的时候。   纳妃也是结盟。   皇太后给萧展物色了几个大臣的女儿。她当妃子时,对皇城后宫颇有怨言。轮到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她只想为儿子谋取最大的利益。   听到“纳妃”二字,萧展稍稍沉了脸色:“朕即位没几天,就要沉溺女色了吗?”   “臣知罪。”知罪又如何,清流不过一名小小太监。皇太后传话,他不敢不传。   此事既是皇太后挂心,自然不会只托一名太监传话。   第二日,萧展前去皇太后寝宫请安。   皇太后直截了当地问:“皇上,这皇后之位,你作何打算?”   萧展浅浅地笑:“朕只有一名妃子。待完成了登基仪式,朕就筹备封后大典,立琢石为后。”   皇太后抿了抿唇,又皱起眉:“你已经当皇上了,跟太子那时是不一样的。后宫立的不仅是女色,其中也有群臣的派系。皇上成了一国之君,难道就忘了哀家从小教导你的话?”   “朕若是忘了,就坐不上这帝位。”萧展眼尾敛起,像是飞天燕收起了羽翼。“琢石陪朕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朕不能忘恩负义,抛弃发妻。”   “知你有义。可也要挑选贵妃、嫔妃。李琢石从小被当男儿教养,不懂宫廷礼节,哪有国母的姿态。”皇太后顿了顿,没有等到儿子的回答,她涌出一阵惊疑,追问道:“皇上莫不是……对那名女子上了心?”   萧展失笑,“太后多虑了。”   “那是为何?”   “当年,罗刹将军交了兵符,毅然辞官,从此不为朝廷所用,私下训练自己的兵马。先皇念及和将军的旧情,不予追究。”   罗刹将军战功赫赫。先皇收回兵符,其实是要将兵符一分为二,自己和罗刹将军各执一半。既可维持二人友谊,又可提防罗刹将军谋权篡位。   罗刹将军脾气倔,不等先皇解释就走了。先皇只好另立将军,将另一半兵符给了那位大将军。   先皇已离去,皇族的半边兵符,落到了新帝的手里。萧展笑了笑:“太后,朕想将罗刹军收编为大霁国军。”   “原来皇上未雨绸缪。”皇太后跟着笑了,“也是,罗刹将军性子执拗,若不是先皇仁慈,早将他赶尽杀绝。待罗刹军收为己用,就算李琢石不满皇帝纳妃,她无权无势,皇上不必在乎她的怨言。”   萧展敛眉,皇太后所言亦是他想的。但如此直白讲出来,他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他少有如此心绪烦乱的时候。   ——   宫中在筹备登基仪式。   李琢石觉得自己与这座皇宫的隔阂越来越长。她向皇太后请安。清晰可见,皇太后的眉角、眼角、嘴角吊了几挂不耐。   在东宫,萧展免了她的一切礼仪。当上皇妃,不如以前自在了。是太子妃时,哪怕萧展的门客见她不顺眼,念及她背后的罗刹将军,也给几分薄面。如今萧展政权、兵权在握,她就成了山野妃子。   萧展数次微笑和她说,登基仪式过后,就是封后大典。然而,她从不仰羡“皇后”这一称呼。统筹西宫?她何德何能。   萧展才登基,御书房就放了几卷待嫁姑娘的画像。无一不是家世显赫的倾国美人。一国之君须得雨露均沾,哪怕先皇再喜欢甄皇后,也仍将江山放在首位。   贪图帝君的真情,是李琢石给自己铐上的枷锁。   碧空万里,云卷云舒。皇城交错的宫檐,像极了一座镇压塔。   李琢石的素裙迎风而起。她闭上眼,似乎听见西北方响起了玉碎般的凤鸣。   凤鸣?哪儿起的?才要细听,旁边传来一声:“琢石。”   萧展走来,越走越近,上弯的笑容跟着越淡。   李琢石卸下了宫装,只是随便束了发,黑丝迎风舞动在她的脸颊边:“皇上。”其实,她更喜欢“太子殿下”这一称呼。   萧展轻斥:“身为皇妃,这般模样成何体统?”连一个宫女都比她精致。   “臣妾知罪。”她低眉。   听到这一句“臣妾”,他叹了声气,挥退了太监和宫女,走上前抚起她的长发,说:“朕不愿别人见着你这么散漫的样子。”   “皇上。”李琢石忽然说:“太后让我劝劝你,多留意那些画像上的姑娘们。”   萧展手指一顿,发丝在他指尖滑过。“琢石,朕一诺千金。你将来就是大霁国的皇后娘娘。”   “臣妾明白。”她笑了。   他越来越不喜她这样疏离的笑意,按住了她的一边嘴角。   她疑惑:“皇上?”   他牵起她,哄她道:“别胡思乱想。你在朕心里的地位,从来没有变过。”   她仍然笑,轻问:“是唯一吗?”   若是以往,萧展可以面不改色回答一个字:是。然而触及她冰凉的双手,在一瞬间,他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皇太后的训诫停在他的心中。历代独宠后宫的君主,没有一个是好结局。   李琢石久久没有等到回答,她不再追问,回头再看西北方。   远方的凤鸣更清晰了。   这是西风在长啸。   ——   寸奔去了一趟尚书府,回报说:“慕府门前的封条已经撤了。”   “嗯。”慕锦靠在轮椅上,蒙了一张胭脂色的帕子,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艳色。   这是徐阿蛮闲来无事绣给她自己的。昨日,二公子的帕子浸湿在药水中,他就抢了她的,也不顾帕子绣的是姑娘家的小花朵。   林意致半靠岩石晒日光,言不由衷地叹道:“新帝即位,善心大发啊。”   寸奔:“尚书大人说,赦免慕府是先皇的遗诏。只是,倘若尚书大人不能为新帝所用,恐怕尚书一职也坐不久了。”   慕锦:“嗯。”   “新帝向尚书大人承诺,不会迁怒尚书府。”寸奔迟疑了一下,“尚书大人还说,要论执政才能的话,新帝不输先皇。”   “嗯。”慕锦时不时应声,表示知道了。   寸奔:“二公子,新帝的赦免独独缺了你。”   慕锦笑了:“萧展记仇,我给他捅了这么一个刀剑窟窿。他当然不会因为先皇的遗诏而既往不咎。”   “新帝已下令追缉伤他的刺客。那刺客名字叫做萧四。”云层飘走,寸奔站立的角落现出了明媚的阳光,“二公子,我们成了朝廷钦犯。”   “不,只是我。刺伤萧展的是我,责任落到我一人身上,不失为一个好消息。”慕锦转向林意致:“师傅。”   林意致懒洋洋地睁开眼,“有你这个闯祸的徒弟,为师这几日憔悴了许多。”   慕锦:“跟着我危机四伏。师傅上了年纪,还是分头行动更好。”   “行,我先回上鼎城。”林意致坐起,一手搭在左膝:“你的心脉已经稳住了,之后的医治须得药谷才有草药。留在这里,确实没有意义。”   慕锦再问:“寸奔如何?跟师傅走,还是和我一道?”   寸奔坚定地回答:“属下誓死追随二公子。”   慕锦忽然转头。   正在厨房做饭的徐阿蛮心底一阵发慌。   这些男人就是这样。有时关起门来窃窃私语。有时又高谈阔论,她想不听也难。四个人之中,二公子安排了林神医和寸奔的去向,剩下的唯有她,她要往哪里躲?   才想着,二公子已经在唤人了,“你呢?”   徐阿蛮假装不知二公子是在唤她。   寸奔走来:“徐姑娘。”   躲不过了,她只好出去。她佯装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一脸迷茫。   寸奔解释说:“徐姑娘。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独独漏了二公子。二公子成了朝廷钦犯。留在他的身边,或有性命之忧。徐姑娘作何打算?”   徐阿蛮抿了抿唇。贴身侍卫都说了誓死追随。她要是贪生怕死,二公子会气得将她就地正法。她想了想,嗫嗫开口:“我任凭二公子差遣。”   “过来。”慕锦向她的方向招了招手。   她立即过去。明知他看不见,也堆起满脸狗腿子的笑意。   他问:“你这些年,除了当丫鬟,有没有遇过其他大事?”   “没有了。”她一生最坎坷的日子,就是遇上了二公子。   “你的生活乏善可陈,没有惊天动地的经历?”   “嗯……”所以别让她跟着送死。徐阿蛮眨巴着眼,满心期待地看着他。如果二公子有良心的话,应该会放她离开的。她不及寸奔的武艺,跟着就是个累赘。   然而,二公子从来没有良心可言。“给你一个机会,做一次朝廷钦犯,值得你回味一生的了。”   她就是当一辈子的小丫鬟,也不想当朝廷钦犯。她垂死挣扎:“二公子,我不懂武功,跑得慢,死得快。万一……”   “不会有万一。”慕锦截断了她的话:“有我在,别人伤不了你。”   徐阿蛮:“……”瞎眼的二公子讲出这句话,可信吗?   “就这么定了。”慕锦又玩起了她给系上的蝴蝶结,笑了笑:“寸奔,准备准备,我们要开始逃亡了。”   自己这条小命还剩多少时日?徐阿蛮觉得不多了。她忧心忡忡,晚上躺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   慕锦被扰得睡不了,“想什么?”   她回眼,真心诚意地问:“二公子,我们要是被抓到了……”她很怕死。   “没那么容易被抓到。朝廷钦犯在逃的有几百号人,好几个逃十几年了。”慕锦勾了笑,捞起她的腰:“你想去哪儿玩?”   “没有……”别人没被抓到,不代表他也是。二公子是不是没有明白朝廷钦犯的意思?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   “那路线就交给我了。”慕锦摩挲那一截细弱无骨的柳腰,起了兴致,“我们很久没做了……”   徐阿蛮拍掉他的手。她可算明白了,难怪不肯放她走,原来逃亡中还惦记那档子事。   他又缠上来,“你能不能自己坐上来?”这下声音不仅低,还转成了沙哑。   “二公子,你要好好休养。”她一句话噎住了他,“山下大婶在议论你是残废呢。”   慕锦:“……” 第80章   慕锦走火入魔以后,失了力气,提不起兴趣。同时,林意致也有告诫,养伤期间切忌剧烈动作。   除了牵牵小手,慕锦和徐阿蛮就只是字面上的共枕而眠。   经林意致的调理,续上了筋脉,慕锦虽还走不得路,可那里恢复得尤其迅速。   刚刚跟徐阿蛮说的话,只是慕锦乍起的心念。哪知,立即就生龙活虎了。他冷静地忍耐,好一会儿也憋不回去。于是他伏在她耳边低喃:“没办法,时间太久了。”   和她那回,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耳边热气腾腾,二公子呼吸重了。徐阿蛮嘟哝:“我怎么坐呀?我又不会。”从前她都是不出力的,眼一闭,手一摊,交给二公子就可以了。   “不坐。你这么笨,我怕给你坐坏了。”慕锦捉住她的手:“手给我就行了。”   他这样一说,徐阿蛮猛然想起,在二公子喜欢的风月话本中,她见过某些场面。她抬眼,见他憋得病态脸泛起红润,她担心他憋出其他毛病。   于是,她依了他。   这一晚,徐阿蛮才真正细看那把斧头。鬼使神差的,她忽然问:“二公子,你劈过那两个新美人吗?”说到底,这两人她多少还是介意。   慕锦一时没想起她口中的两个新美人是谁,“……嗯?谁?”   她清了清嗓,说:“就是那两个没来得及做号牌的。”   慕锦这才明白,说的是两个女暗卫。她俩正在京郊保护小六几个。他招两人进花苑,本就不是用来侍寝的。   事实上,自从和苏家小姐成亲那一晚,他进了徐阿蛮的房,就没再找过其他女人了。   “没有。”慕锦摸到旁边的帕子,拭去徐阿蛮手上的东西,抱起她的腰,郑重许下承诺:“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徐阿蛮双手搭上他的肩。她不敢问,为什么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在大霁国,像二公子这般长相出众,家世富豪的公子哥,多是妻妾成群。从常理来说,二公子这句话是不可信的,就像他嘴上要杀她,杀了一百遍,她也安然无恙。   可是……她好像又将他的话当真了。二公子这句承诺,宛如一棵种子钻进她的心底,落地生根。   二公子现在是朝廷钦犯,尊贵的身份跟着烟消云散了。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跌落凡尘是有些可惜,但如此一来,他跟她就不再是云泥之别。   思及此,徐阿蛮又有些窃喜的。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想当朝廷钦犯,或是不想。   都怪二公子,把莫名其妙的毛病传染给了她。   ——   第二天,林意致离开了,说要去灵鹿山见一见林季同。   他走之后,寸奔开始为接下来的日子做准备,顺便给慕锦换了一张更加轻巧的轮椅。   初初,徐阿蛮提心吊胆。跟了二公子就是一条不归路。   过了几天,见慕锦和寸奔悠然自得,她慢慢放下了心。她将衣物和绣盒收拾好,只等二公子一声命令,立即亡命天涯。   这日,慕锦醒得很早。他搂住身边的小女人,埋在她的发间。   这是无论什么香囊都无法媲美的幽然女人香。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间,她痒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窗外落下的仍然是浅淡月光。她打了一个哈欠,“二公子好早呀。”   “今日皇上出殡。”慕锦说得又轻又缓,似是含在唇边的字句。   徐阿蛮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抱住他,拍拍他的背。   他喜欢她无言的温柔,“我们今天出去走走,到京城送送他。”   秋风起,她贪恋他的怀抱。“二公子,我都听你的。”   慕锦笑了笑,想将这小小的女人揉到心里去。“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一个秘密,只有先皇、神官以及我知道。”   横竖她已经知道了二公子的许多秘密,多一个少一个,她也还是朝廷钦犯,没差了。   “先皇的陵墓在另一座山。那是他自迁都以来,就开始为自己建造的陵宫。那里现在只葬了一个人。”   徐阿蛮猜出了什么:“难道是二公子的……”   “嗯,是我娘亲。”慕锦说:“先皇的棺木下葬以后,神官会布下阵法,封锁陵墓。从此以后,无人能够进出。和先皇同墓而眠的,只有我娘亲。其他的妃子,甚至现在的太后,都无法同葬在那座陵宫。先皇葬礼完毕,这事就不是秘密了。”至于皇太后会如何动怒,早不在先皇的考虑之内了。   徐阿蛮问:“二公子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在我那日往西埠关出发之前。我当时觉得荒谬。皇上不过在御花园摔了一跤,却像是大限将至似的,讲起了陵墓。我回想起来,觉得先皇的死不是无迹可循。”   徐阿蛮瞪大了眼。   “他累了,想下去陪我娘亲。皇族的命运便是如此,国大于家。先皇将江山社稷惦记在心,凡是威胁到他帝位的,他统统可以割舍,包括感情。”慕锦说:“我离宫之时,曾问我娘亲,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娘亲笑了笑,拒绝了。她那时虽然病了,可是,走出皇宫,至少能在临终前享受一段自由的时光。她正是明白,先皇是一个真正的大政治家。她给予体谅,所以,将自己的全尸留在了皇宫。她虽体谅,却又不愿我步入先皇的后尘,于是送我离宫。”   徐阿蛮轻声说:“二公子,我听过你娘亲的许多故事。甄皇后是一个好皇后、好母亲,应该也是一个好妻子。”   慕锦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问:“你想当皇后吗?”   徐阿蛮摇头,两人额头磨蹭了几下。她如实回答:“我不奢望大富大贵,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嗯。”他亲了亲她,“我也觉得,一国之君天天在皇宫里走来走去。太无聊了。”   ——   先皇驾崩,此为国殇。从京城到皇陵,送葬的队列浩浩荡荡,由国师神官开路,和尚道士一路诵经。   慕锦坐在酒馆的二楼。   出殡队列这条街外的路上,那边里人山人海。这一条街则冷冷清清。   徐阿蛮倚栏眺望。   葬队的盛势越来越近,她说:“二公子。”   “酒呢?”慕锦问。   她将酒杯放到他的手中。   慕锦执起酒杯,向遥远的葬队敬了一杯酒。   饮尽这一杯酒,慕锦与先皇的最后一面就结束了。正如他所言,二人没有深厚的父子之情。   先皇偏袒慕锦,更多的是因为他是甄月山的儿子,而不是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儿子。   拥挤的街上,陆续可见拭泪的百姓。   徐阿蛮轻轻拉住慕锦的衣袖。二公子说得没错,先皇真的是一位明君。   轮椅留在了玉器店。这一路走来,慕锦出了不少汗。   徐阿蛮发现他连掌心也沁出了汗,关切地问:“二公子,累了吗?”   “很久没有走这么长的路,腿脚跟不上。”   她用帕子给他擦拭脸上密密的汗,问:“要不先去旁边坐一坐?”   慕锦问:“还有多远?”   寸奔刚才在前方为二人开路,折返回来:“二公子,街口有一群官兵在盘查。”   按理说,葬礼队列已经走了,官兵应该跟着一同离去,却仍有盘查,寸奔说:“恐怕新帝已有猜到,二公子会来见先皇最后一面。”   慕锦说:“附近都有围观的百姓,我眼睛看不见,走路又不方便,容易暴露。”   这时,徐阿蛮见到了缩在街角的两个乞丐。她才发现,这里离她藏身的小屋不远。“我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是李姑娘的娘亲住过的屋子。我在那里躲了几天,太子的人都没有追过来。”   慕锦侧眼:“想不到,也有我依靠你的一天。”   她笑:“我知道二公子上知天、下知地,可偶尔也有一些不知道的事呀。”   他摸上她的脸,捏了捏,“你这张嘴,就是狗腿子的嘴。”   ——   徐阿蛮开了锁,进了院子。她谨慎地关上了门,再落了锁。   她正要扶着慕锦走。   慕锦却没有动,伸手拦住她。   寸奔向前走了三步,挡在慕锦和徐阿蛮前面。   徐阿蛮明白过来,赶紧缩在慕锦的身后。   刚刚她留意了门锁,锁把的方向还是她离开时摆出的样子,这说明没有人开过这门锁。寸奔过来拿衣服,说是翻墙进的。不过,他可以翻墙,其他习武者也可以。   她后悔了,自己又让二公子置身于危险之中。   才这么想着,门里有暗器袭来。   寸奔轻松地挥开了。   暗器直直钉在了门板上,发出沉沉的“嘟”一声。紧接着,又有几枚暗器袭来。   寸奔用剑柄一一挡开。   慕锦拍了拍徐阿蛮的背:“别怕。”   徐阿蛮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有所减轻。林神医交代说,二公子在康复之前不可动武,否则刚续上的筋脉再断就不好办了。二公子才说她有了用处,这一刻她又成了累赘。她懊恼,咬了咬唇。   慕锦察觉到了,轻声哄道:“没事。”   话音才落,一柄长剑如风般卷向寸奔。   他只用剑鞘与之过招。随着一声剑鸣响起,他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微讶:“李姑娘?”   闻言,徐阿蛮抬起了头,才见,李琢石一身男装,戴了一个简单的男式发冠。她冷冽地看着寸奔。   这边三人都做了乔装,李琢石认不出来。   “李姑娘!”徐阿蛮惊喜唤道。   李琢石转眼:“你是?”   徐阿蛮摘掉了脸上的大黑痣,再抹了抹脸上的假皱纹,走上前:“李姑娘,我是二十啊。”   “二十姑娘?”李琢石收起了剑,“进去说。”   徐阿蛮扶着慕锦走过去。   寸奔退回屋子,掩上了木门。   街外的喧闹掩盖了这里的动静。 第81章   未来的皇后娘娘会在先皇葬礼这一隆重仪式上趁机逃跑了。   李琢石自己也没有想到。   一切只是一个巧合,以及在那一巧合瞬间的念想。离宫的最佳时机,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两次。若是为后,更是锁在深宫。先皇的葬礼是难得的大好机会,皇城上下沉浸在先皇驾崩的哀思中,无人顾及她。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寻找的理由。自萧展登基以来,她用处不大了,众人也不留意她。她在东宫不喜欢束缚,萧展顺了她的意,没有安排宫女太监服侍。现在是皇妃,依然如此。   他笃定,她离不开她。   她蔑视他的这份笃定。   李琢石深知,自己再不走,将来就要在这座深宫,和自己心爱的男人慢慢地将这一份感情耗尽,直至因爱生恨。这般结局不是她想要见到的。   萧展已经称帝为王,李琢石不会没脸没皮地要求他不得纳妃,不得另娶。   她在他身边这么些年,经历过芳心的暗许,也有过少女的失落。由始至终,他只有她一个女人,因此,她在东宫受再多的委屈,也可以想成这是因为他没有情、没有心。   一旦他另娶新妃,她就再也无法忍受这一份委屈。她与其留在宫中和他反目成仇,不如相忘于江湖,给彼此留一份尚且平和的回忆。   葬礼上多一个诵经的道士,没有引起谁的注意。李琢石混进了葬礼队列。   她没有计划,出了宫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来到了这间小屋。   没来得及细想今后的打算,就遇上了徐阿蛮等人。   李琢石观察,徐阿蛮从发饰到衣裳,是中年人的模样。   可是,除了慕锦,其余的人萧展已经不追究了。徐阿蛮不至于还在逃亡。   李琢石又看向旁边的两个男人。   坐着的那一个,蓄着短短的胡须,剑眉星眸,眼角有几道深深的尾纹,但也遮不住俊俏的底子。   刚刚和她交手的那一位,正抱剑倚在门前,衣服上布满补丁,眉毛和胡须拉得老长,眉目看不真切。外表是中年男子,不过刚才唤她的那一句“李姑娘”,是清亮的年轻嗓子。   李琢石将徐阿蛮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再度打量两个男人,问:“二位是……”   徐阿蛮正想说话。   慕锦先开了口:“问别人的身份之前,不是应该先自我介绍?”   李琢石没有回答。这男人的声音她想不起,这上扬的尾调,她却记得清晰。   慕锦向来不喜这个不男不女的李琢石,既然她不答话,他也懒得开口。   僵在一旁的徐阿蛮尝试打破屋里的尴尬,说:“要不我去烧水?”   “哪里有水?”慕锦随口问。   徐阿蛮回答:“院子里有一口水井。”   慕锦向寸奔的方向转了转头。   寸奔立即会意:“徐姑娘,还是由我去打井水吧。”他转身走了出去。   一主一仆,主子高傲如孔雀。李琢石猜到这两男人是谁了。萧展受伤时,她听朱文栋讲,慕二公子气急攻心,疯魔了。她拉着徐阿蛮转身要走。   慕锦听到二人的脚步声,冷声问:“去哪里?”   李琢石推徐阿蛮去房间,自己跟着进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残破的门扇摇摇欲坠。   李琢石看一眼破门板,低问:“你怎么没有逃走?”   徐阿蛮用手掌捂住了李琢石的嘴巴。二公子自从有了眼疾,听力越来越敏锐。她担心,被他知道她有出逃的念头,免不了一顿惩罚。   徐阿蛮这般反应,李琢石更加怀疑慕锦逼良为娼,她叹了叹气:“你怎么又遇上了他?”   徐阿蛮小声答:“说来话长。”可别让二公子听见她俩的对话。一个小丫鬟意图逃跑,简直是找死。   李琢石再问:“你的嗓子好了?”   徐阿蛮点点头,“已经没有问题了。”   “那就好。”李琢石笑了笑。笑出声之后,她抚抚自己的嘴角。原来自己许久没有自然地微笑了。   徐阿蛮跟着笑,露出一排皓齿,“李姑娘,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呢?皇宫有大事,你不是应该在宫里吗?”   “皇宫尊卑有伦,先皇的妃子都没有资格送葬,哪轮得到我。”   也是,越是富贵的大户越是多规矩。徐阿蛮又问:“李姑娘在皇宫,日子过得舒服吗?”   “以前说不上好,但从今往后,可能会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李琢石的笑容变大了。   “恭喜李姑娘。”   “你呢?作何打算?”   “我一个丫鬟哪有什么打算呢?”   “我和你很有缘分,几次不期而遇。我可以跟你一同出城,游遍大江南北,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徐阿蛮怔然。刚才,她以为李琢石只是出宫走走,之后就回宫做皇后,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现在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待她细问,房里破烂的门板直接脱离了门框,裂成了脆弱的两半,歪倒在墙边。   门外响起慕锦凉凉的调子:“我的人,我倒要看看你能把她带到哪里。”   李琢石冷然,走出了房间,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桌旁的男人。   萧展被慕锦而伤,险些丧命,李琢石是心疼的。偶尔又觉得,萧展权势倾天,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慕锦这一剑,挫挫天之骄子的锐气也好。   然而,慕锦终究是萧家人。李琢石面对皇室萧家,增添了更多的不悦。“二十姑娘迫于无奈屈服你,我却不会。我生平最看不惯你们这些流里浪荡的公子哥,仗着家世强占民女,肆意欺辱。要是没有了家中的金山银山,恐怕连街上的乞丐也不如。”   徐阿蛮胆战心惊。二公子现在不宜动武,但李姑娘这番话,二公子恐怕是忍不住了。她连忙站出来,挡在了李琢石面前,低声下气的:“二公子,李姑娘是气上头了。她不是气你,她呀,刚才在街上见到一个流里浪荡的公子哥,正欺负人,她迁怒你了。”   “到我这里来。”慕锦当然不信徐阿蛮的解释。   “是。”她立即过去,主动拉起了他的手,缓缓安抚。   慕锦抬头向李琢石,轻嘲:“我和她的事,哪轮得到你来开口。”   李琢石拉住了徐阿蛮的另一只手,火上浇油:“他如今是朝廷钦犯,二十姑娘犯不着跟他一起受苦受累。”   慕锦脸都黑了,没想到公然与他抢女人的,竟然是一个女人。他按耐住脾气,缓缓向徐阿蛮说:“你自己告诉她,是不是自愿跟着我的?”   徐阿蛮连连点头,“是啊。”   李琢石冷笑:“慕二公子难道以为,用威胁恐吓的手段强占民女是一件风光的事?”   慕锦抓紧徐阿蛮的手,扣得牢牢的,甚至抓疼了她。   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他松开了手,“伤着了?”   “没有,没有。”徐阿蛮再度尝试打破慕锦和李琢石之间诡异的气流,“李姑娘,你误会了,我是自愿跟着二公子的。”   “李姑娘,你误会了,徐姑娘是自愿跟着二公子的。”徐阿蛮说完之后,打了井水的寸奔跟着进来,重复了一遍。   一人一句,空气里的僵凝被冲破了。   李琢石刚才忍不住冲动,想起这是皇室萧家的兄弟,她不由地升起一股怨气。她嘴上针对慕锦,何尝不是将对萧展的怨恨,寻一个宣泄口。   皇室萧家男儿,皆是无情无心。   慕锦一肚子气:“寸奔,陪我到外面院子坐一坐。”顿了下,他面向徐阿蛮:“你去煮水。”   不得不说,李琢石的话刺到了慕锦的心底。他不曾仔细回想,他和徐阿蛮的开始很不美好。他此时心仪她,将来也一定宠溺她,他几乎刻意地遗忘了曾经的恶劣。   慕锦身边有寸奔。寸奔不会多言主子的是非。唯有李琢石这一外人,可以毫不客气指着慕锦的鼻子。   徐阿蛮进掩日楼,确实是因为被他强占了。   素来理直气壮的慕锦,对此表示理亏。同时,他也庆幸徐阿蛮不是追究过去的性子。   寸奔搬出那一张破椅子。   慕锦坐下,一手扶在榆树旁。伸手就要拉扯平安帕的蝴蝶结,想起今日外出,没有遮帕子。   原来,徐阿蛮躲在这儿时,有安排出城逃跑,只是被寸奔撞见,才计划失败了。她留在他的身边,也是因为在他的恐吓之下。“寸奔,假如你是一个姑娘,是否会喜欢我这样的公子?”   寸奔沉默了很久,无法接受这一个假设。“二公子,属下不是一个姑娘。”   “算了。”慕锦不问了。问了也没用,若是姑娘家始终无法接受二公子,二公子也不会放人的。   “二公子,水烧好了。天凉了,来一杯热水吧。”笑盈盈的徐阿蛮出来了。   慕锦向她伸手:“过来扶我。”   寸奔识趣地退开了。   徐阿蛮小跑过去,拉了慕锦起来,正要松手时被他握紧了。   慕锦揉揉她的肩:“我一直欠你一声道歉。若不是李琢石刚才几句话,我几乎忘了曾经的事。”   徐阿蛮讶然。他是主,她是仆。她之前伺候的大小姐们,做错事污蔑她的不是没有,也不见谁给她道过歉。当主子的瞧不起当奴仆的,她从来不敢奢望卑微的自己可以得到二公子的道歉。   “徐小蛮,我向你道歉。”   她呆了呆,不知作何回应,硬挤了一句:“我叫徐阿蛮。”不是徐小蛮。   “不过。”慕锦又说:“你原不原谅也还是逃不掉的。威胁和恐吓的确很不风光。可我要的是人,何须在乎风光不风光?”   徐阿蛮:“……”这才是二公子会说的话嘛。 第82章   事到如今,坦白自己当初的恶意,也是道歉的诚意之一。慕锦说:“我那时是真的想杀你。”   这一句话,寸奔也曾经说过。徐阿蛮觉得自己当初胆儿真肥,总以为二公子好骗,将他骗了又骗。“二公子的身世讳莫如深。你没有真正杀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戏话里有说,世间男女要是放不下前尘恩怨,多是落得凄惨的结局。”他不愿横在两人之间的过去,成为一根棘刺。“你要是对曾经的事有怨言,尽管开口。我错的,我就认,你错的……”慕锦停了一下。横竖都是认错,认一个错和认两个错也没差,他接着说:“要是你错的,这回也当是我错了,一并跟你道歉。”   要让徐阿蛮从过往的记忆里揪错,她也数不来多少。骨折的伤早已经好了。反而是二公子落得残废的下场。她再落井下石,那就太绝情了。二公子是为了救她才向太子宣战。恩怨是一笔糊涂账,真要计较的话,过往欺负她的丫鬟、小姐,难不成还得一一回去报复吗?徐阿蛮说:“二公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好好养病,早日康复。”   “你果然是笨笨。”他二公子亲自给人道歉,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好机会,她居然不懂得珍惜。他轻轻抱住了她,“你呀,笨笨。”   ——   李琢石见到了在榆树下相拥的一对主仆。   慕锦除了气色较差,说话有些气力不足,其他不像是走火入魔。他怀抱佳人,一脸舒心的样子,着实碍眼。   李琢石又回了屋。   寸奔坐在缺了一只腿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水。   椅子的确缺了一只腿。坐与不坐又有何区别?李琢石站在一边:“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是朝廷钦犯。”   寸奔抬了眼,应声:“嗯。”   他的假眉毛太长,她连他的眼珠子也看不清。“那你更应该清楚,只要你们还在大霁国土,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最终也会被抓回来。”   寸奔继续喝水。   “和其他的朝廷钦犯不一样,你们是皇上的眼中钉。文武百官,哪一个不想拿慕锦的项上人头到皇上跟前邀功。”李琢石说:“我观察了,慕锦就是把你当忠犬一样奴役,他到处闯祸,烂摊子交给你收拾。以前他家境殷实,你的日子应该过得去。现在不一样,每一座城都贴满了他的通缉令。你跟着这样的主子,只有死路一条。”   寸奔不发一言,低了眼,垂了头。   “我计划和二十姑娘一同游历。你要是想摆脱这个不中用的主子,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新身份。”李琢石劝说:“皇上的忠臣曾言,你是一个习武奇才,年纪轻轻,武功已经高深莫测,你要是脱离奴籍,在江湖上肯定可以闯一番名气,犯不着伺候一个朝廷钦犯。”   寸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仍然一声不吭。   李琢石见过这样忠心耿耿的护卫,比如朱文栋。可是,朱文栋将萧展奉为信仰,萧展也回以尊重。上回在向阳城的船上,慕二公子讲起这位奴仆,言语之中满含蔑视,这样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地方值得追随。   李琢石找了另一个破杯子,跟寸奔一起喝水。她一边喝,一边说:“二十姑娘已经将你们公子的底细告诉过我。”   寸奔执杯的动作顿了下,才继续。   “慕二公子整日游手好闲。”   寸奔又抬眼。这些就是徐姑娘所讲的二公子底细?   李琢石说:“慕锦府上妻妾众多,大多是强取豪夺,行径犹如禽兽。”   寸奔沉默。   “京城人都知道,慕二公子的兴趣就是美酒和佳人。多年纵情声色,身子早垮了。否则,怎么突然走火入魔了。”李琢石讲得头头是道,“在你们面前,慕锦打肿脸充胖子,找大夫,进补药,维持面子上的雄风。其实这些事,只有女人才知道他身子虚或不虚。”   这一杯水,寸奔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斟酌,是否要告诉李琢石,二公子和他的武功不相上下,如果他的可以称之为高深莫测,那二公子也是登峰造极。她所讲的话,隔着一层门板和院落的距离,根本瞒不住二公子的耳朵。   寸奔这边尚在考虑。   那一边,落满灰尘的门板发出了痛苦的悲鸣。   慕锦牵着徐阿蛮,一脚踹开了门。前一刻苍白的脸色这时已经转成浓郁的墨黑,如一座深渊。失了光泽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向着李琢石。   可怜的是,道二公子是非的徐阿蛮,耳力不及慕锦,没听到李琢石的话,自然对屋里诡谲的氛围感到莫名。   寸奔咳了两下,“徐姑娘,这锅水喝完了,你再去煮一锅吧。”   “好的。”徐阿蛮拉拉慕锦的手,“我去厨房烧水,二公子你好好坐着。就坐着呀,好好休息。”她真怕他将这屋顶给掀了。   慕锦先前发誓,不再追究往事。他可以对徐阿蛮宽容,换作李琢石,就没那么宽广的胸怀了。   待徐阿蛮的脚步声进了厨房,他轻声说:“我没有不杀女人的原则。”   李琢石回了一句:“慕二公子,败在我剑下的二流子多的是。”   无论是二公子或是李琢石,哪一方受伤,难过的都是夹在中间的徐阿蛮。寸奔出声提醒:“二公子,徐姑娘正在烧水。”   慕锦冷笑,”我有办法让萧展的女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话音像一只钩子,钓上的是李琢石的一条命。   正在这时,厨房传来一声“哐啷”响声。   慕锦瞬间敛起杀气。   徐阿蛮走了出来,讪讪地说:“锅烂了……”   他走向她,关心地问:“烫到了吗?”   徐阿蛮迎上前,主动握住他的手,“没有,水还没烧滚,锅就烂了。”   “别烧水了。”慕锦摸到她手上的水迹是温的,放下了心,唤道:“寸奔。”   “在。”   “你去外面探探路。如果官兵已经走了,我们立即出去。”   “是。”寸奔在李琢石面前展现了他高深莫测的轻功,眨眼间不见人了。   ——   徐阿蛮拉起慕锦到了院落,享受秋日的洗礼。   慕锦旧怨难平,又添新怒。   她小心翼翼地问:“二公子,你是在生李姑娘的气吗?”   “没。”他没好气地回答。   “那……”那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徐阿蛮连忙认错,“二公子我错了,早知我就不带你来这里了。”她也没有想到,二公子和李姑娘之间一下子就剑弩拔张了。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听听她跟李琢石说的那什么话?说他纵情声色,虚不受补。前几日体谅她,在她用手之后,他就结束了。回想起来,他真是太仁慈了。这有什么好体谅的,再体谅下去,她心底已经把他的雄风给熄灭了。   “二公子,我被太子抓去,是李姑娘放我出来的。不然早就被太子给杀了。李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不是坏人,你和新帝有什么恩怨,不至于迁怒于她吧。”   “没什么,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方法。你问一个别的问题,再问我生不生气,我就真的生气给你看。”   于是,徐阿蛮问:“二公子,我们以后都要这样到处躲藏了吗?”   就不能问些温婉的问题?慕锦搂起她,反问:“你真的不想当皇后?”   “不想啊。我觉得,一国之母要像李姑娘那样大气。”   “她哪里大气。”不及他的小蛮一分。   “二公子,我想到处走走,开开眼界。跟着你一起逃亡,也能长见识吧。”   “如果你有机会当皇后,还是不想要吗?”   “不想啊。甄皇后那么优秀的女人,也逃不过深宫高墙。我无才无能,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很满足了。”   慕锦摸到她的脸颊,疼爱地亲一口:“听你的。小蛮一定平平安安。”   ——   寸奔回来,将城里的情况回报:“二公子,城里那些官兵盘查的是一个道士。”   慕锦半靠在椅子上,“道士?”   “是的,从送葬队列逃走了一个道士。”寸奔向李琢石扫了一眼。   “哦,你是否对这道士有眉目了?”   “二公子,如果属下没有猜错,应该是皇宫有人假扮成道士出逃。官兵正在全力追缉此人,连城门都封了。属下沿路询问,官兵讲的都是道士,没有提及朝廷钦犯。”   李琢石听到一半,皱起了眉。萧展应该还在先皇新陵,怎么这么快就发现她不见了。   “李姑娘。”慕锦笑得颇有深意:“刚才,你说我是朝廷钦犯,四面楚歌。原来你也是,真巧。”   李琢石冷冷地甩了一个眼色:“我不在通缉令上。”   慕锦说:“你是皇妃,私自出宫这个罪名虽比不上我刺杀太子威风,但你也听到了,官兵盘查的是道士,而非我这俊雅绝伦的慕二公子。”   徐阿蛮担忧地看着李琢石:“李姑娘,是不是因为我的事,连累了你?”   “不是。离开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任何人无关。李琢石说完进了房间。   徐阿蛮跟了过去:“李姑娘,我们跟着二公子在逃亡。你也被追缉,要不跟我们一起走?多一个人,也多一个照顾。”   “他——”李琢石才起了一个头,忽地改变了称呼。“皇上不会惦记我太久的。皇上之所以动怒,是因为我长期以来是被动的一方,今天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心有不甘。皇上很快就会迎娶新妃,入宫当妃子的,个个都是大美人。美女在怀,他自然想不起这一份不甘心了。到了那时,天高地阔任我行。”   徐阿蛮:“李姑娘你可以跟我们走一段路程,等到你安全了,我们再道别。外面官兵那么多,城门又被封锁了,你一个人太冒险了。”   李琢石犹豫。   徐阿蛮笑了:“你别介意二公子。他呀,嘴巴不会说中听的话。可他不是坏人,虽然以前对我做过坏事,不过,我对他也做过坏事,相互扯平了。他也饶了我一命。”   两个男人在门外,将两个女人的谈话听了个明白。   慕锦先是欣喜徐阿蛮对他的赞美之词,接着,他捕捉到李琢石的话中透出的信息。   李琢石逃跑,是因为萧展迎娶新妃。   新帝执政初期,和朝中大臣建立牢固的政治关系尤为重要。但是,事有轻重缓急,先皇葬礼未完,萧展就锁城追缉逃妃,是为了什么?   若慕锦没有这次走火入魔,他不会想到某一个答案。   因为他经历过,情不知所起。   慕锦笑:“风水轮流转了。” 第83章   徐阿蛮这边和李琢石讲完,正想该用什么理由让二公子带上李琢石。   才出来瞎编了几句,二公子就同意了,表示理解:“哦,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起上路也无妨。”   徐阿蛮双眸一亮。说不定,走火入魔的治疗正是剔除了二公子的佞邪,所以他越来越好说话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李琢石冷眼瞥向慕锦:“这只是二十姑娘的提议,我需要考虑考虑。”   慕锦靠在门上,面向她,却又没将她放在眼里。“李姑娘,我既是皇上的眼中钉,就不在乎给他多钉几颗钉子。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我可以给小蛮一个面子,和你化干戈为玉帛。”   徐阿蛮看他一眼。这面子可大了。   慕锦:“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游山玩水,我自是欢迎。当然,我也不强人所难,你如果拒绝,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没有见过你,你也没有见过我们。你慢慢考虑,我们还会在京城多待几天。小蛮,回去了。”   既然官兵追捕的不是朝廷钦犯,慕锦就大摇大摆往外走了。   李琢石始终看不惯慕锦的傲气。萧展是太子时,也不如慕锦这般目中无人。   慕锦这个性,倒是和罗刹将军口中的年少先皇,十分相像。   那,萧展的温润又是像谁?   李琢石连忙将思绪从萧展的名字中抽离,说:“二十姑娘,逃命不是游山玩水,还是要三思。”   “谢谢李姑娘。”徐阿蛮笑笑:“我是二公子的贴身丫鬟,他是逃犯,我也只好跟着逃了。”   “相比之下,我觉得慕锦的那位随从更加可靠,你日后遇上什么危险,记得跑到他的身边。”李琢石可不认为,慕锦这样的绣花枕头,可以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嗯。”徐阿蛮同意李琢石的话,寸奔是一个完美的男人。二公子则缺点太多了。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这句话本来徐阿蛮想问的,结果被抢先了。她回答:“二公子行刺太子,有我的一份责任。二公子是为了救我才走火入魔。他身子虚弱,一定要有人照顾着。”当然,如果二公子不是逃犯就最好了,毕竟她真的怕死。   朱文栋当时送萧展回来,说的是,慕锦图谋帝位,趁皇上生病之时,在宫外围场将太子一军。   朱文栋没有提及徐阿蛮。   李琢石担心萧展的伤势,那时不曾细想朱文栋的话。如今她才想明白,萧展挟持徐阿蛮,是为了逼慕锦。   但……这岂不是证明,徐阿蛮在慕锦心中颇有地位?   李琢石:“慕锦是为了你受伤?”   “是啊。”虽然难以置信,但因为是寸奔所言,徐阿蛮就信了。   一怒为红颜,真是只有在民间长大的四皇子才会做的事。若是萧展,怕是要将前因后果算计一遍。   思及此,李琢石苦笑了一下。   道了别,她看一眼慕锦和徐阿蛮相偕离去的背影,再抬头看美不胜收的清空,心念一动,“稍等。”   她喊出了这两个字,又词穷了一阵,才问:“你们有没有办法带我一起出城?”   慕锦停住了:“我既然邀请你加入我们,自然有一条后路。”   “好。”李琢石改变了主意:“我跟你们一起走。”   “寸奔,把你的长眉毛给她贴上。”慕锦拍了拍徐阿蛮,“你的大黑痣还在不在?”   “在。”正在徐阿蛮的嘴角。   慕锦问:“李姑娘穿的可是道士的衣服?”   “不是。”李琢石离宫前就换了男装,之后套上道士服。先前的那件道士服,已经被她埋在了土里。   慕锦:“换完装,我们就离开。”   ——   先皇的葬礼浩浩荡荡。禁军开路,旗仗、奏乐紧随其后。   历代君王驾崩,新帝会从宫中挑选嫔妃一同陪葬。但先皇有令,不得再活埋妃子。于是,葬礼仅有皇太后随行。   从京城到山下,沿途有稻穗、玉米,一路黄里透红。这是丰收的秋日,也是先皇统治之下繁荣的大霁国。   上了山,雾色缭绕,混沌的乌云浮浮荡荡,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   萧展在表面上是一位孝子。比起那位不知流亡何方的四皇子,萧展尽足了孝道。   但他又是心不在焉的。   今日早上,从宫中出发时,他鬼使神差地向前方跪地的和尚道士扫了几眼。其中一个身影让他颇为介意。正要细看,神官提醒他:“皇上,先皇该启程了。”   萧展压下了这一份惊疑。那人不会是李琢石,只是相似罢了。她该是好好地留待在宫中。   想归想,他吩咐朱文栋,回去查探李琢石的去向。   朱文栋轻功回宫,又再轻功回来禀报:“皇上,皇妃不见人。”   不见人?那就去找。萧展差点向朱文栋说出这句,是耳边的哀乐让他回了神。   若是在葬礼上捉拿那个道士,则是对先皇大大不敬。随着老百姓越来越拥挤,这就是逃跑的大好时机。   萧展立即命令朱文栋,封锁城门。   朱文栋退下去安排了之后,很久没有再回复。   萧展一直在等待朱文栋的出现。   “皇上,小心地滑。”听见清流这一声提醒,萧展才知道,原来下了雨。这雨,上了山没多久就下了,他没有察觉。   这一场葬礼很是突如其来。突然上山了,突然下雨了,突然封棺了。萧展犹如灵魂出了窍,听着和尚的呢喃,他被不知谁请到了陵墓边。或许是清流,或许是神官。   萧展回眼,哪里都不见朱文栋。他仰望雨中的天空。   李琢石走了也好,她个性刚烈,忍不了皇城的三宫六院。与其两人反目成仇,不如……   “就这么去吧。”皇太后哽咽不已。   对,就是这句话。“就这么去吧。”萧展重复了一遍,却不是向着先皇的棺木。他低眼观察脚下的山泥,闻不着雨后的芬芳,只见泥泞的洼地。   下了山,雨就停了。萧展无需再表现他的孝道,收起了伪善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皇上在气什么,连萧展本人也不知道。   从大局考虑,李琢石的离开其实是一个和平的结局。皇帝纳妃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她一定责怪他始乱终弃,他也一定厌恶她打滚撒泼。   她不告而别,反而是一种体贴。   然而,他是一国之君,谁敢在一国之君的地盘不告而别?   萧展找遍了李琢石的所有房间,不见任何书信。   薄情寡义的女人,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给他留下。同样,也没有带走什么。   萧展和清流说:“她当我这座皇宫是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清流一脸惶恐,跪下请罪。   萧展失笑:“平身。”   清流起来了,却不敢再看萧展愠怒的龙颜。   萧展封锁了李琢石离宫的消息,对外说她生病了。   皇太后不见李琢石过去请安,勃然大怒,一状告到了清顺帝的跟前。   萧展温和地解释:“太后,皇妃身子抱恙,这几日正在休息。”   “皇上,先皇念及罗刹将军的战功,赐他‘一世兵王’的名号。但他早已不为朝廷做事,养出来的女儿是一个山野丫头。”皇太后诸多不满:“以前,李琢石是太子妃,不给哀家请安,找借口说要为皇上办事,哀家就随她了。如今她成了皇妃,每回过来还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皇上,西宫后位要三思啊。”   “太后。”萧展淡了笑意:“朕的后位早已许给了她。一诺千金,也曾是太后对朕的教诲。”   皇太后极为不悦。   萧展懒得再理,去了御书房下棋。   一盘又一盘的棋局,都是和局。正如他和李琢石。   皇宫的蓝天空荡荡的,空得高阔,也空得寂寥。萧展招来朱文栋询问,李琢石现在还有没有用处。   朱文栋如实回答:“皇上,她手上有罗刹令,可以调动罗刹将军的兵马。但她是女儿家,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逃跑也是造反。”萧展这一句话含在嘴里,低不可闻,仅有他自己听见。   “先皇的兵符已经传给了皇上,就算罗刹将军不满女儿遭受冷落,可皇上有大霁的精锐国君,何以为惧?而且——”朱文栋顿住了。   萧展看着棋盘:“继续说。”   朱文栋:“而且,皇妃对皇上情深似海,就算她受了委屈,也不会起兵造反。”   萧展这时抬了眼,“难道朕对她用情不深?”   朱文栋噎住了。皇上表面对李琢石温柔和悦,这是因为皇上仍是太子时,没有兵权。若要逼宫,唯有依靠先皇纵容的罗刹将军培养起来的罗刹军。一旦兵权在握,皇上又哪还看得上小小的罗刹军。   总而言之,李琢石已经没有了用处。   “朕以为朕表现得足够深情了。”萧展看着棋盘的白子,喃喃说:“原来还没有骗到她吗?”   ——   李琢石在竹林走了一遍,观察这座山的山势。从玉器店的暗道通往竹屋的小路,她记得明明白白。   寸奔依然在准备出逃的路线。何时走,怎样走,如何乔装,如何蒙混,下一座城的落脚处在哪,都没有向她隐瞒。   李琢石疑惑。这些大事小事,究竟是慕锦的授意,还是随从替主子安排的计划?   寸奔避而不答。   几人中,徐阿蛮是一个听令者,负责煮饭。   村里大婶准时上山给徐阿蛮烧热水。   对此,徐阿蛮解释说:“二公子不让我碰凉水了。”   李琢石讥嘲:“黄鼠狼拜年。真心疼你的话,哪会差遣你在厨房做事。”   “因为二公子喜欢吃徐姑娘煮的饭菜。”寸奔从慕锦房中出来,回了这么一句。   慕锦正在房中泡药浴。   李琢石到了山上才知,慕锦的眼睛受了伤。凭他睥睨天下的气势,她哪里猜得到这是一个瞎子。   过了三天,李琢石才问:“你们就这么相信我?觉得我不会将你们的藏身之处泄露给皇上?”   慕锦惬意地晒太阳:“小蛮说你是个好人,我暂且相信。”小蛮小蛮,叫惯了也顺口得很。   “逃命的应该是我们三个。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为何不送去安全的地方过平静的日子?”   慕锦哼道:“我的女人轮不到你来安排。”   “我和你才是皇上的目标,何必牵扯无辜的人进来?”李琢石说:“她是一个局外人。”   “她是我的女人,不是局外人。”   李琢石和慕锦八字不合,说不了几句,她就去竹林练剑了。   慕锦向徐阿蛮伸出手,等到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握紧了:“你可别想跑,跑了我就打断你的双腿。我们一人一张轮椅,双双把家还。”   “哦。”徐阿蛮敷衍应声。这些威胁在她眼里和纸老虎一样。况且,她没有想跑,毕竟放不下又瞎又瘫的二公子。   “跟着我的确比较凶险。”他亲了她一口,“这是你的命。要怪,就怪上天让你遇见了我。”   “是,一切都是上天的错。”她懒得和他计较。   他笑着把她拉到了怀里。   李琢石收起剑,进来见到院中男女相握的手。   萧展牵过她无数次,却不曾十指交缠。   徐阿蛮是一个拖累成朝廷钦犯的小丫鬟,不过,总有几个瞬间,李琢石很是羡慕徐阿蛮。   慕锦时常揉捏她的小脸蛋,又粗鲁地为她添衣保暖,再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   就这么不经意想起了萧展,李琢石执剑的手紧了紧:“慕公子是不是想策反我起兵,造反皇上?若是如此,你恐怕要失望。”   “李姑娘多虑了。我没有造反的计划。”慕锦狡黠一笑:“你只管逃跑就行了。” 第84章   离京日子定了。出行方式,几人有些异议。   慕锦要从城门离京,而且一路要坐马车直至目的地。   李琢石则建议走灵鹿山皇陵暗道,避开官兵的盘查。   慕锦直接一句:“我走不动。”   李琢石冷眼扫过去。她也费解,一个坐轮椅的男人怎敢胆大当逃犯。   寸奔解释:“李姑娘,皇陵机关重重,比起城门的盘查,阵法陷阱更加凶险。而且,二公子不宜翻山越岭。”   李琢石看一眼蒙眼睛坐轮椅的慕锦。和这样的当盟友,唯有走城门了。   第二天,四人到了玉器店。   玉器店老板姓董,是慕府老刘管家的私交。他是生意人,经常出入城门,他说:“前几日守在城门的是皇宫禁军。昨日,禁军才走。我和西城门的官兵有交情,你们可以从那里出城。”   慕锦和寸奔沉着自若。   徐阿蛮先是有些担忧,但见二公子笑意盈然,她也放下了心。   局促的反而是李琢石。萧展撤了禁军,那是不再追缉她了?   慕锦说:“新帝登基大典在即,皇宫上下忙成一团,正是我们离京的时机。”   先皇葬礼,萧展可以分心。但事关自己,萧展就顾不上别人了。   李琢石一边希望萧展忙得顾不上她,一边埋怨他坐拥江山,过于绝情。这一生要花许久的时间才能走出这一个男人的情思。   董老板和四人一同出城。寸奔驾着董老板的马车,剩余三人在另一辆马车上。   到了城门。   守城官兵见到了玉器店的字号,走上前跟董老板寒暄:“出城呀,董老板。”   “是啊。”董老板掀起了马车帘。   寸奔递了官文。   守城官兵呵呵一笑,看过之后,望了一眼马车:“董老板,不好意思,最近宫里走了人,查得很严啊。”   “明白,明白。”董老板下了马车,笑问:“宫里还能走人?”   “是啊。上头交代了,严查。”守城官兵向马车张望。   董老板上前,往守城官兵衣袋里塞了银两。   守城官兵嘿嘿一笑。   这是董老板出入的老规矩,二人心照不宣了。   守城官兵看向后面那辆马车,“听说,这个比朝廷钦犯的罪都重,龙颜大怒。”   董老板走到那辆马车旁,“这是我家小儿,最近身子不大好,犯了病。”他掀起了帘子。   咳得厉害的是慕锦,露出一张泛白到几近清透的脸。   守城官兵盯着慕锦的脸:“董老板,儿子病得这么严重,还出城啊?”董老板妻妾众多,子女有十来个,守城官兵记不住到底几个儿子几个女儿。   “没办法,大夫说可能会传染,先送他到城外别院。”董老板又指了指,“旁边照顾的两个都是他的小妾。”   一人嘴角有一颗大黑痣,很是显老。另一个年轻一点,垂着头,面色蜡黄。   守城官兵拿出了李琢石的画像,仔细地比对。“走吧。”   马车出了西城门,走了好一段路,徐阿蛮才问:“就这么放行了?我以为当逃犯一定是东躲西藏的。”没想到还能坐马车。   “城门官兵大多收商人的好处,运气好,还能遇上见银子就放行的。不过,巡捕就不好骗了,将来可能还会遇上朝廷侍卫、赏金猎人。”慕锦看一眼李琢石,“皇上现在心思不在我这边,我也算侥幸了一回。”   李琢石在京城没有朋友,除了罗刹将军的府邸,她无处可去。萧展猜到她可能乔装成百姓,却不知她和慕锦凑到了一起。   李琢石抬眼:“我们不是去西北吗?”   慕锦说:“我们先去江州。”   ——   既是江州,徐阿蛮不免想到了小九。   莫非,二公子落脚的地方是小九那里?小九已经成亲,和二公子早断了关系。徐阿蛮不怎么介意。   哪知,二公子躲藏的地方,不在杏花巷子,而是江州闻名的千里飘香。   江州盛产名酒,这名字听起来,徐阿蛮初初以为是酒馆。到了之后,花香扑鼻,门口站几个娇柔的美姑娘,笑如黄莺,玲珑有致。   这千里飘的,是女人香。   李琢石当下脸就黑了:“我早说过,慕二公子好酒好色,已经是朝廷钦犯了,还要上青楼寻乐子。”   寸奔似乎闻不见花香,面上依然是冷峻的护卫。“徐姑娘,李姑娘,我们要在这里住几天。”   这句话若是由二公子说,徐阿蛮肯定要生气。但是寸奔讲起来,却十分正直,仿佛这里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栈。   寸奔解释:“比起客栈,这里更安全。”   四人的食宿,安排在青楼的后院。   赶了这么一程路,慕锦困乏,一到飘香就歇息了。   寸奔如一株天山青松,点缀繁花锦簇的园子。   青楼一位美姑娘送了午膳过来,放下盘子,娇滴滴询问:“二公子呢?”   寸奔回:“休息了。”   美姑娘看一眼徐阿蛮和李琢石。   二人没有卸妆,仍是易容的老气模样。   美姑娘掩嘴一笑,“二公子——”尾音能从青楼门前花拉到后院的泥土里。   寸奔冷冷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美姑娘退下了。   美姑娘话断在半截,勾动了徐阿蛮的心。二公子过惯了声色犬马的日子,跟江州的青楼这么熟,恐怕是光顾了不少次。不,不是不少次,是许多次。   二公子本就是放荡的人。她再腹诽也改变不了。   李琢石被花香熏得头疼,拉起徐阿蛮进房:“萧家的男人,一个温柔体贴,一个放荡不羁,其实,骨子里都是冷血的。我担心,你跟着慕锦久了,讨不到好处。”   徐阿蛮眨眨眼:“我只是个丫鬟。”   “你俩抱着那样,你还是丫鬟啊。”慕锦真是白白占了便宜。李琢石越想越火:“男人的心能安定多久,谁都不知道,连他自己也是。”好比,萧展承诺给她的唯一、永远,他应该有些真心,只在那一刻。   徐阿蛮没有问李琢石遇到了什么矛盾,才瞒着皇上逃出宫。“李姑娘,你深爱皇上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李琢石怔了怔才回答:“深爱,心爱。”   徐阿蛮问:“那你能不能讲讲,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   “心上有他,想他、念他,事事以他为先,以他为重。爱到可以为他牺牲一切。”顿住之后,李琢石心底苦笑,再炽烈,结局也是一别两宽。“徐姑娘,你对慕锦的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以前,有一个长工说喜欢我,对方喜欢,那我就礼貌地喜欢回去吧。不过,见到他,我没觉得开心。有一回,他想拉我的手,我就跑了。之后就没有男人再喜欢我了。”徐阿蛮说:“我本想逃到百随,找一个宽阔男子嫁了。可二公子出了事,我又跑不掉,恐怕以后也还是和他一起的。”   “慕锦难道没有说过甜言蜜语哄你吗?”萧展再违心,该哄的,还是面不改色地说给李琢石听。   徐阿蛮摇了摇头:“二公子哪会说好听的话,不杀我就是大恩大德了。你说的想念,我有时也有。躲在小屋里,晚上冻得醒了,就怀念二公子暖和的被窝。后来,二公子神志不清,我也为他忧心。”因为,骄纵狂妄的二公子,才像二公子。   “慕锦没有给你许诺未来吗?”李琢石皱眉,怎慕锦和萧展的表现截然不同?   “二公子说,以后我是他的枕边人。他又说,我只是贴身丫鬟。他的眼睛瞎了,走路又慢,他担心以后娶不到妻子。我后来窃喜过,二公子娶不到妻子的话,是不是会娶我呢?”说到这里,徐阿蛮捂嘴笑了笑:“每回这样想,我就觉得自己脸皮好厚。”   “他这样的公子哥,也就傻姑娘才愿意嫁。苏家小姐嫁了,落得凄惨下场。”   “苏家小姐放火烧楼,二公子才把她休了。二公子再娶妻的话,我就是被逐出府也好过见着二公子的亲事。但我应该祝福他的人生的。”徐阿蛮转向李琢石:“李姑娘,你明白吗?”   “嗯。”李琢石同样祝福萧展,有一座和睦的三宫六院。   “山上只有男人,我不好将女儿家的心事告诉他们,我只看过戏话,里边的公子和二公子也不一样。”   李琢石问:“徐姑娘想留在他身边?”   徐阿蛮答:“二公子让我留,我就留了。我和李姑娘不一样,我是下人。我没有资格喜欢二公子的。二公子要是把他的喜欢分我一点点,我或许能留得久一些。”   “慕锦一路上很照顾你。”李琢石又补了一句:“我说的是现在。”   李琢石:“你是女儿家,出身卑微,怎么也得是他先喜欢你,一天天的,当贴身丫鬟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二公子好像对我有点儿什么。但他没有明说,我可能想多了。其实,我很害怕。以后二公子病好了,又娶一个千金大小姐,我得多难过。我很害怕这一份难过,宁愿自己没有喜欢他。”徐阿蛮忽然叹了一声气,沮丧地说:“我是不是也不自由了?”   李琢石忽然笑了。她明白为什么慕锦喜欢捏徐阿蛮的小脸蛋了,鼓腮时圆滚滚地可爱。“要说慕锦不在意你,又怎么会为了救你向皇上宣战?可若在意,又怎么不承诺你的未来?”   又是一阵花香飘散。李琢石捂捂鼻子:“总而言之,你先守住自己,再试探试探他。”   徐阿蛮点头。   也是,现在是逃犯,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可不能稀里糊涂的就走完一世。 第85章   林意致给慕锦留了丹药,说是增强功力。   慕锦服完一粒,浑身有劲。药效过了就困乏嗜睡。   连寸奔也担心,“二公子,你为何恢复如此之慢?”   慕锦也不知。   慕锦醒了,伸手一捞,枕边无人。回过神,他在枕头下拿出那一道平安符,小心地揣进腰间。坐起后,听见柔情滴水的呼唤:“二公子呀。”   这甜腻腻的一声,是他想念的声音,却不是他熟悉的语调。听起来很是诡异。   他向着声音的方向皱起眉。这女人说话像是沾了蜜一样,无事献殷勤:“中邪了?”   徐阿蛮:“……”真的,就算她偶尔觉得二公子有那么一丁点的意思,都会在他的不解风情之下溃败。   青楼美姑娘娇将“二公子”三个字喊到滴下水来。   徐阿蛮学了一把,二公子毫不领情。她的满腔柔水回泼成一盆冷水:“吃饭了,趁热吃。”很不礼貌。   但木讷生硬的一句话,才是慕锦心中的心上人。   吃饭到一半,他问:“怎么不说话了?”   徐阿蛮托起腮,不冷不热的:“没什么好说的呀。”   慕锦说:“随便说点什么。”否则,听到的都是房间以外嘈杂的庸脂俗粉。   “哦。”她硬挤了个问题:“二公子,你这病一天治了一天,有没有好转呀?”   “有,我坐轮椅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但你躺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呀。”徐阿蛮脱口而出。说完了,又想自抽嘴巴。二公子不会讲中听的话,其实她也是。   慕锦:“……”这才是他的小蛮。之前那声那嗲嗲的调子,抖得他直冒鸡皮疙瘩。他解释说:“我幼时习武,偷懒跳过了几段心法。正好趁这段要废不废的时期,将这一段心法练回去。”   “二公子,嗯……”字句藏在喉间,徐阿蛮有些犹豫。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不是你的性格。”   “以后二公子病好了,就可以……”吐了吐字,最终还是憋了回去,徐阿蛮笑着说:“就可以当一个能跑能跳的朝廷钦犯了。”总不能直接问,能跑能跳之后还上青楼找姑娘吗?这就已经不是试探,而是明示了。   “……”慕锦继续吃饭。   徐阿蛮憋了一阵,又问:“二公子,我还有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上。”   “想问就问。”   “你后悔行刺太子吗?”   “不。”   她追问:“哪怕现在成了逃犯?”   “嗯。”   “为什么呢?”要接近核心答案了。   “后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宁愿多花时间想想将来。再说了,刺或不刺,他也不会让我好过,刺他一窟窿我舒坦得很。”慕锦回答:“而且你是我的人,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徐阿蛮:“……”算了,和二公子没什么好交流的,她今天放弃了。改日再和李姑娘商量,应该选什么样的问题适合酝酿男女气氛。   青楼的美姑娘像是计算好了时间一样。这边慕锦刚放下碗筷,她就过来敲门:“二公子呀。”   “嗯。”慕锦应了一声。   徐阿蛮绷起了一张俏脸。怎么,同样一声“二公子呀”,别人就不是中邪了?   “我是阿莲呀,方便让我过来给你收拾房间吗?”美姑娘的娇软是天生的,无论是称呼还是句子,软腻腻,像是一团甜糯米。   “嗯。”慕锦还是应了一声。   徐阿蛮坐不住了,狠狠瞪慕锦一眼,将他的饭菜收走,生硬地说:“二公子,我先给你收拾碗筷。”   “我——”慕锦正要说他也出去,却听见她脚步声又重又急,不给他说话的时间,就走了。   他想拉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徐阿蛮和糯米美人擦肩而过,她目不斜视,把碗筷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接着回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一道关门声,像是回到了两个新美人进花苑的那天。她起伏的情绪是如此相似,连赌气的嘴脸都一模一样。现在还不是二公子娶妻,光是看他和其他女子眉来眼去,她都烧得像是腹中有一团火向上冲。若是二公子真的成了亲,她这一团火恐怕会从腹中烧到心底。   从前,徐阿蛮亲眼目睹二公子和掩日楼的其他女人调情。她很是庆幸,巴不得他永远别来。   不知何时起,她变得自私了。这样一来,她更加不敢将感情放在二公子身上。她怕,以后连小六几个,她也记恨在心。   二公子喜好美人,未来还有很多年,或许有二十几、有三十,徐阿蛮不想见到自己面目狰狞的样子。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开门。”慕锦追来了。   徐阿蛮双手握拳,握到指甲刺进了掌心,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前去开门。“二公子,什么事呀?”她尽量保持该有的礼貌。   他摸门进来:“我睡醒了,你陪我说说话。”   “哦。”   慕锦侧听她的声音,向她伸出手:“徐小蛮,扶我过去。”   “我叫徐阿蛮。”她一肚子气,不想给他好脸色。气二公子的同时,也气自己。二公子和寸奔是她身边最熟悉的两个男人,相比之下,寸奔完胜。她却把自由给了二公子。   岂有此理,气死她了。   慕锦挑眉:“说,你是不是又包子脸了?”   “不是。”徐阿蛮气呼呼的。   慕锦上前一步,听声辨位,将她拽到身边中。他的手沿着她的手臂向上走,到她的下巴一戳。小包子又漏气了。“你是吃包子长大的是不是?说,又生什么气?”   “没有。我一个丫鬟,哪敢生二公子你的气呢?”   “你这口气是丫鬟吗?比我还像主子。别以为我现在看不见,就给我甩脸色。你这个不称职的丫鬟。”   “我在三小姐身边当丫鬟的时候,三小姐经常赞我心灵手巧。”徐阿蛮不但甩脸色,还冲他龇牙咧嘴:“是你把我抢了去。”   “你在她身边说话也这么冲吗?”慕锦捏起她的脸,舍不得放,又揉了揉,“在我这里,你才可以蹬鼻子上脸,翻身做主。给你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懂得珍惜,闹什么脾气。”   “我哪里翻身做主了?”还不是受他断腿威胁。   “你还没翻呢,你都要骑到我头上了。一天到晚鼓包子。”他托起她的下巴,“可惜,我看不见。一定鼓得跟只小松鼠一样。”每当见着她这样,他的气也就消了。   她推开他的手,“你别捏了。”   他又覆上去,“我的人就是给我捏的。”   “寸奔也是你的人,你怎么不捏寸奔去?”   慕锦脸一黑:“你又发什么脾气?”   她还是不吭声。   他摩挲着她的下巴:“是不是李琢石说了我的坏话?她最爱挑拨离间了。”   “李姑娘才不是这样的人。”   “反了你。”慕锦拍了拍徐阿蛮的腰:“你是谁的人?帮一外人说话。”   “李姑娘也不是外人。”   “在我们之间,她就是外人。”   谁和他“我们”,他还不如跟门外的美姑娘一起“我们”呢。   阿莲缓缓走过,脚步声很轻,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印在窗纸上的侧影纤柔别致。   慕锦正思考,怀中女人今日怎又凶起来了,凶得他都治不住。   阿莲在说话:“寸奔公子,碗筷我也收走了。”   这一声如莺歌般的叫唤,惊醒了慕锦。   徐阿蛮闹脾气也不多见。   以前他如何威胁她,她就是气闷呛他几声。   这么直白的怒气,仅有两回。这两回的情景之中,都有其他美人在场,也有几声娇滴滴的“二公子”。   慕锦心念一动。   左心口上,经林意致调理,却仍久久不散的一团郁气,忽然向外游走。他又感觉到了真气的腾冲,但不像当初走火入魔似的,遏制不住般膨胀。   喉间涌起了腥甜,他咽了咽。   筋脉的流动越来越急,像要撞破某一道屏障。   慕锦连忙推开了怀中的徐阿蛮,紧接着,口中吐出了一股浓郁的黑血,溅在地上,触目惊心。   “二公子!”徐阿蛮大惊失色,喊道:“寸奔快来啊!二公子又吐血了!”   林神医到山上以后,慕锦一直心平气和,少有起伏。徐阿蛮也曾想,二公子天天泡药浴、吃药丹,为何还是有气无力的。   寸奔几乎是瞬间闯进了房间,一手他扶住慕锦,“二公子。”   地上的那滩黑血,颜色没有上一回的厚重,溅起四周,连成一片。   慕锦咳了两下,再吐了两口。   黑血喷上了徐阿蛮的手上,她顾不上擦拭,哽咽道歉:“二公子,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   明知道公子不宜动气,她却又憋不住怨怒,她确实不是称职的贴身丫鬟。   慕锦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吐了这几口,他的功力真正回来了。   林意致为他稳住了心脉,却始终无法催发他的生机。林意致以为是草药的问题。   寸奔探向慕锦的脉象,“二公子,这……”他为慕锦传渡真气时,外力和内力之间始终相隔一道阻力,然而此时,仿佛月明风清,两股内力相融,一同倾注到了慕锦的筋脉。   慕锦笑了笑:“因祸得福了。”   徐阿蛮掏出帕子,给他拭去嘴角的血迹,急切问:“二公子,你感觉怎么样?”   慕锦抬眼,“好极了。”他拉起她的手,沾上了自己的血迹。“我总叫你笨笨,自己却也刚刚才参透武功心法。”   原来,他和他的小蛮早已两情相悦。是他不识情字,绕了一圈大弯路。   西北雅族的武功路子,因情成魔,亦因爱复生。死去的疯魔族人,缺少的是两情相悦这一剂良药。 第86章   慕锦回了房。   寸奔再次为其运功渡气,确定慕锦已无大碍。寸奔说:“恭喜二公子。”   “我刚才想了许多。”慕锦忽然说:“就是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我娘亲的死和先皇生病的原因。”   寸奔安静。   慕锦继续说:“我娘亲在御花园摔了一跤,落下了病根。宫中御医说,她的身子已经调养过来了,但是心病无药可治。先皇动怒过数回。”   寸奔不常听慕锦说起娘亲。   慕锦:“师父告诉我,我娘亲是在深宫里熬死的。从前在西埠关,她身子健康,怎么折腾也活蹦乱跳的。进了皇宫就大不如前了。寸奔,你说熬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   “大约是心有念想,不舍也不得。”   “师父回我四个字,情字伤人。我那时是不信的。现在细想,我娘亲在深宫之中求一份先皇的怜爱,求而不得,自然伤心伤身。这一个情字,累了她的一生。”慕锦顿了一下,“先皇也在御花园摔了一跤。御医说没有外伤,养了一个多月,突然走了。他一生杀伐果断。和我重逢以来,越是回忆我的娘亲,越是衰老。情这一字,将一代帝王也给熬死了。”   “二公子运气好,没有步上先皇和甄皇后的后尘。”寸奔比谁都清楚慕锦的性子。二公子有先皇的孤傲,也有甄皇后的贞仁,无情却也有义。没有江山社稷的责任,自由自在。   “西北雅族的这门邪功,也没那么玄乎。秘笈上写,无情无爱方能到达上乘。说白了,心病难治,练不练这门武功都一样。我娘亲不是习武之人,也并非走火入魔。她若是有两情相悦,也不至于落得惨淡的结局。”慕锦转头向寸奔:“回信给师父。我身体无碍,让他老人家别担心了。”   “是。”   “对了,我的盲帕呢?”   “二公子,你的眼睛?”   “已经见到了光,但不清晰。还要些日子恢复。”慕锦笑:“正好练练关老的听声辨位。”   寸奔了走出房间。   徐阿蛮迎上去:“怎么样?二公子恢复了吗?”   寸奔答:“徐姑娘,二公子功力回来了,不过还有些虚弱。”   “这边能炖补品吗?要不我上街买药材和食材,给二公子补补身子。”   “这些自有人安排。”都已经是女主子了。天气渐冷,二公子以后会更加不舍得让她下厨。   “哦。”   寸奔看一眼徐阿蛮的裙摆,“徐姑娘,你也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然后陪陪二公子,他大病初愈,要再歇息几日。”   “好呀。”徐阿蛮转身,小跑而去。裙摆上点缀的血迹反而像一只飞鸟。   李琢石抱手靠在树下。她习惯女扮男装,刚进青楼,招了不少姑娘的眼。嗓子也有些偏沉。“这青楼,又是你们二公子的地盘?”   “不是,是慕老爷一位友人的。”   李琢石蹙眉,“慕老爷是京城第一富商,居然也逛江州的窑子?”无论是谁,对于逛窑子的男人,李琢石都比较介意。   “慕老爷做生意,上至皇室,下至平民,都有结交。”自从接了四皇子这一烫手山芋,慕老爷就预到了会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三教九流的朋友,慕老爷尤其多。   李琢石问:“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寸奔说:“过几日。”   ——   慕锦靠在床头,端一张清隽的侧脸。   徐阿蛮见到他仍蒙着红帕子,多少有些失落。   他转向她,拍了拍床边。   她跟着坐下。   有她在身边,慕锦止不住笑意,拉起她的手。   他若是早知,上回她生气是因为他和董思灵调情,他会欣喜,更多的,也许是骄傲。没有走到走火入魔的这一步,他不会明白,原来自己舍不得杀她、心痒痒见她,皆是因为喜欢。   因此,他该有那么些感激萧展。   二公子径自笑得古怪。实在是,对徐阿蛮而言,越是温柔的慕锦,她越觉诡异。她静默不语。   慕锦寻了一些平常话题,柔声开口:“你家里几口人?”   问得诡异,声调更是没有二公子的跋扈。她看他一眼,答:“我爹,我娘,还有我弟弟妹妹。我是长女。”   “我们往西北走,会途经你的家乡。”   “真的呀?”徐阿蛮眼睛亮了,也泛起止不住的笑意。   听见她带笑的声音,他笑得更加温柔。“但是,我们走到那里的时候,皇上的登基大典已经结束了。萧展心高气傲,让他耿耿于怀的人,我算一个。至于李琢石是不是另一个,我要赌一把。因此,我们此行不能冒险到你家中拜访了。”   “哦。”徐阿蛮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了。   “但是。”慕锦又说:“我们可以远远地看一看。另外,我会安排你家人的生活。我的金山银山还在。”   自从慕锦的通缉令贴上城墙,慕府就宣布和慕锦断了关系。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就连萧展都不信。   徐阿蛮抬头,“二公子,要是皇上不放过我们?我们是不是这辈子就要一直逃了?”   慕锦反问:“怕不怕?”   “二公子不怕,我就不怕。毕竟皇上要抓的是你。”通缉令上只有二公子一人,她应该不算钦犯吧……   “没良心的。”说是这么说,慕锦却笑了。指尖跳上她的脸颊。这小脸蛋儿可比西埠关的豆腐更嫩滑。“萧展坐上了龙椅,就不会轻易杀我。我死得痛快,他反而不痛快。”   “为什么这么说?”   “杀一个人太容易了,何况他是一国之君,要谁死就一句话的事。这过程没有足够的心理享受,满足不了他。击溃一个人的意志,才是漫长又有趣。我们是兄弟,同样流有先皇的血液。换作是我,我也更喜欢折辱他的尊严。”   徐阿蛮:“……”先皇骨子里好像也不大寻常。   “他是太子时,杀我是防我夺位。他既已称帝,更想见到的是我有朝一日向他投降。”   “二公子,你们的兄弟情很别致呢。”听得她面无表情。   “我讨厌他,但也说不上恨。他放过了慕府,说明只将我视为对手。国君多的是整治商人的办法。终究,慕府只是保了命。我爹深知其道理。”慕锦又说:“如果萧展没有如我所想,那么在乎李琢石的话,他会是一个和先皇一样出色的好君主。不过,我就是要赌。”   “赌什么?”   赌他爱而不知,求而不得,拥万里河山,享一世孤单。不过,慕锦没有回答。“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好日子说起他?”   也是,“那就不说了。”   “现在还生不生气?”   “二公子的那一口血,把我的怒气也给吐出来了。”有什么怨气,等他痊愈了再发了。   “不气了?”   “就是小事,没什么可气的。”明知二公子这般性情,她还是跳了坑,她气得更多是她自己了。   慕锦咳了咳:“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徐阿蛮敷衍地回答:“气二公子呀,气你说我是不称职的丫鬟。”   他又气又笑:“顺序错了,我说你是不称职的丫鬟,是在你生气之后。现在是问你一个生气的原因。我吐了几口血,把你的气给喷出来了,以后你再生气,我没有血可吐,怎么哄你?你是不是生气到明年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公子平时欺负我多了,我的委屈堆积成山,今天就爆发了。”二公子纠结这个气不气的问题做什么,她都不计较了。   “牙尖嘴利,避重就轻。”慕锦抱着她,才训了这么两句,幽香扑鼻。“我们很久没做了。现在什么时辰?”   “时辰不知道,大太阳还在就是了。”李姑娘所言极是,二公子浪荡轻浮,并非良配。还不如多和寸奔说说话,看自己的一颗心,能不能撤离二公子这棵歪脖子树。徐阿蛮好言相劝:“二公子,等你身子痊愈有力了,这里就是青楼,多的是美姑娘。”   “听这口气,又生气了吧。”以前他怎么就没听出来,她这一股酸醋味。   “二公子好好歇息,我先走了。”她扶扶发簪,就要起身。   慕锦一把搂住,抱了个满怀,“笨死了,你为什么就这么笨。”他说得明明白白,以后的枕边人就是她,又哪还会找什么美姑娘。“我是第二回到这青楼。”   想来第一回得劲得很。“哦。”她是淡然处之的徐阿蛮。   “青楼老板是我爹的友人。我爹觉得若我遇事,可到此避难,才带我过来见一见。”慕锦枕上她的肩,“我和这里的姑娘没有一点关系。”   “那……”徐阿蛮嘟哝:“阿莲叫你叫得那么酥软。”   “她再酥也是一送饭的。”   “你也应了啊。”她学着酥了一回,他就冷冷回她“中邪了”。   “她给我干活,我答应她一声罢了。”他抬头,清了清嗓子。关于男女之间的亲昵细语,他总是不大自然:“以后,咳,就那,你……咳咳,替我答应她一声。”   “二公子,我可以给你收拾啊,煮饭啊。”   “你别干这些了,这里有厨娘。”   “贴身丫鬟不就干这些么。”总不能光床上干活,下了床就当闲人吧。   “你……笨死了。”脑子就不知道转一个弯。叫是贴身丫鬟,可他这辈子就她一个贴身丫鬟,贴到他心尖上去了。“我让你别干就别干。”   “哦。”   “等日后安定了,我上你家拜访你爹娘,之后你就不是贴身丫鬟了。我去见苏家老爷的那回,敷衍了事。”慕锦郑重地说:“但见你爹娘,不是。” 第87章   这已经是慕二公子讲过最直白的一句话,盼着可以敲醒徐阿蛮的木头脑袋。   结果过了好半晌,也不见她有所回应。   他正思考要再说什么。   徐阿蛮忽然说:“哎,李姑娘在叫我呢,二公子我先走了。”极为镇定自若的一句话,仿佛他刚才那一句拜访爹娘,就只是字面上的拜访。   慕锦的脾气还没发出来,徐阿蛮脚下跟抹了油一样,溜了。   慕锦:“……”气死他了!   李琢石当然没有呼唤徐阿蛮,是徐阿蛮在那一刻强烈呼唤李琢石。   徐阿蛮匆匆到了李琢石的门前,敲了敲门,双手捂上脸颊,又热又烫。她压下声音:“李姑娘,是我呀。”猫着身子跟做贼似的。   李琢石正在窗边,眺望皇宫的方向。“进来吧。”   徐阿蛮推门进去,两步并一步地走去,忽然又返回,关上了门。   这般仓皇,李琢石疑惑地问:“怎么了?”   徐阿蛮看了一眼敞开的窗户,前去探头张望。   四处无人。   她才说:“李姑娘,刚刚二公子和我说了一番话。”她三言两语地简述了一遍,殷切地问:“李姑娘,你对情爱的见识比我多,你给我说说二公子话中的意思。”   李琢石细细将慕锦的话在心底过了一遍。一个贵公子拜访一个丫鬟的爹娘?“这……不就是提亲吗?”   徐阿蛮瞪大眼,“真的是提亲呀?”   “话中的意思是这样的。”李琢石不明白的是,提亲也就两个字,怎说得如此弯弯绕绕。   徐阿蛮捂了捂嫣红的脸颊:“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李琢石想起这一路,慕锦的态度看着高傲,却又嘘寒问暖。徐阿蛮在厨房稍稍碰了冷水,他都要拉起她的小手搓揉一番。而且,他极其喜爱捏揉徐阿蛮的脸颊。   李琢石曾问:“脸蛋儿疼不疼?”   那时,徐阿蛮笑说:“二公子看着捏得狠,其实我都不疼的。”   李琢石总是在见到慕锦和徐阿蛮的画面时,想起她和萧展。她听过许多萧展讲过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却从来不曾见过,萧展有像慕锦对徐阿蛮那样亲密的举动。   眼前这一个含笑姑娘才是芳心初许的少女。   李琢石说:“徐姑娘,你说我对情爱见识比你多。其实,真正获得的感受,我比你浅薄许多。”   “没有,没有。”徐阿蛮摆手,“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跑来问你的。而且,二公子要向我提亲,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李琢石笑了,她都想捏捏这一小姑娘,“我见过多少千金大小姐,可若我是男子,我更愿意和你这样的姑娘携手一生。我不了解慕锦。这几日和他一同逃亡,觉得他是一个随心所欲的男人。他喜欢谁都不奇怪,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我明白了,谢谢李姑娘。”   “客气什么。”   徐阿蛮又匆匆往外走,“二公子应该在等我的回答,我先走了。”她小跑出去了。   途中险些和开门的寸奔撞到。   寸奔连忙后退:“徐姑娘当心。”   徐阿蛮拎着裙摆,怔怔看向他。   这眼神不对劲。寸奔谨慎地再唤一声:“徐姑娘?”   她回神:“寸奔,我去陪陪二公子。”   寸奔眉目清隽,沉静寡言,从来不会做像二公子行刺太子这般冲动的事。这么高雅的一株青松,她怎么就瞎了眼吊到二公子那颗歪脖子了。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到了慕锦的房间。   慕锦冷起调子,“还回来干什么呀?”走了就别再回来。   她立即道歉:“二公子,对不起,我又忘了,你生病了。”   “你一天到晚有没有记过我的事?”他剖白心迹的话,想必她一句也没有记住。   “李姑娘找我,肯定是急事嘛。”   “我耳朵比你灵,我一句声都没听见,你是听见鬼叫了。”   “二公子,我……我和李姑娘说完了。”徐阿蛮坐在床边,“接下来的时间,我陪你聊。我们刚才是说到哪里了?”   慕锦赌气:“不想说了。”   徐阿蛮:“……”那她只能安静地在这里挨训。   慕锦忍了忍。忍一时心浮气躁,退一步郁郁寡欢。忍什么忍。他向她摊开了掌心。   他还没有说话,徐阿蛮已经自觉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说:“我认了。”自己相中的姑娘,再笨他也认了。“以后不会再有青楼姑娘,就……”他握拳抵唇,模糊地说:“你就是……我的枕边人。”后边三个字几近无声。   她却忽然听清了,愣在当场。   慕锦回到贵公子的骄傲,“你明白了吗?”   “哦。”   慕锦:“……”   二人再度沉默,他又问,“你没别的话要说了?”   “哦,没有。”徐阿蛮仍在震惊中。以前,二公子要杀她,她脑子转得极快。谎话张嘴就来。这时二公子想将她收回唯一的枕边人,她的脑子反而转不动了,僵硬地只会“哦”。   慕锦松开了她的手:“我要睡觉了,别烦我。”   徐阿蛮:“哦。”   他翻身闭上眼,想自抽一嘴巴。   明明想的是,一定要她倾心于他。怎么一时没忍住?由他先说出了口。   戏话中讲,谁先爱上谁就是输家。慕锦至今没有认过输,连和萧展一战也没有,当了朝廷钦犯也没有。唯独在此时此刻,他在一个小丫头面前输了。   ——   晚上,徐阿蛮抱膝坐在浴桶之中。   一会儿又要和二公子见面了,她该怎么办?   她捧起热水,拍向自己的脸颊。   从前,徐阿蛮盼着二公子喜欢她,好让她捡回一条命。等到他真的喜欢上了,她又感到迷茫。明知二公子不是好男人,却又为他的心许而心喜。   她抚摸到自己上扬的嘴角。该是欣喜的,四皇子喜欢她,几乎可以和李姑娘一样尊贵了。也是害怕的,不知他可以新鲜多久?一年?两年?   她需得到二公子更多的承诺才行。   胡思乱想,直到热水成了温水,她才起身。   和在山上竹屋一样,徐阿蛮有自己的房间,但每晚还是跟二公子同床。   下午一闹,双双见面,多少有些尴尬。   她若无其事地唤:“二公子。”还是从前小丫鬟般的语气。   慕锦蒙了平安帕,手指动了动,最终将帕子拉下,几乎盖到他的鼻尖。“嗯。”说完了,又清了清嗓子:“早些休息。”   “嗯。”徐阿蛮仍然若无其事,爬上了床。   香气飘过慕锦的跟前。   之前正是他吩咐青楼给徐阿蛮抬一桶热水。他是不想管李琢石,但徐阿蛮说,李琢石也是奔波了一天一夜。慕锦勉为其难地为这颗将来的棋子,又叫人抬了一桶水。   身边的是出浴的小美人。   徐阿蛮躺好了,看了慕锦一眼。换做以往,二公子会过来搂住她的腰,有时还会埋在她的肩上,偶尔再讲一些不中听的话,挠得她脸颊痒。   这时等了许久,温暖的胸膛没有靠过来。   慕锦用被子将她裹住,他自己换了另一床被子。   同床异梦就是这样吧,徐阿蛮扁了扁嘴。   夜晚寒凉,有男人给她暖暖床,比她一人舒服多了。她的小脚缩了上来,整个人躲到了被窝。   没多久,她又听到了二公子的咳嗽。   咳了好几下,慕锦低低地说:“今日之事有些唐突,你要是没放在心上,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徐阿蛮睁眼看着被子上的大红花。她张了张嘴,发现她的喉咙也哽了一团棉花,她有样学样地咳两声:“哦。”   他瞥她一眼,“你就回这么一句话,你咳什么咳?”   “这不嗓子不舒服吗?”徐阿蛮掀开了被子,探出了自己的上半脸。   “哦。”他以牙还牙,也只回了一个字,盖上被子准备睡觉。   二人同床这么久,这是最尴尬的一晚。烛火都将是感知了这双男女的僵凝,跳跃的舞姿静止,忽然熄灭了。   只有明月穿过纸窗,端详床上各裹一张被子的一男一女。   徐阿蛮又把头缩进了被窝。闭了眼一会儿,毫无睡意。   寂静的黑暗中,二公子的话尤其幽然:“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   “嗯……我不知道怎么说。”她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   “哼,长这么大都没听过那些话吧。”   “也不是。”徐阿蛮又露了半张脸,“以前有个长工说要娶我的。”   慕锦追问:“慕府的?”   “不是。我以前当丫头的时候。”她仔细回想,“高高壮壮的,笑起来有一口白牙,手臂上还能鼓起一只小老鼠。”   “印象深刻。”二公子又凉凉了。   “第一回嘛。”但是长工的五官她记不得了。   “这么说,我的就不稀罕了?”   “哪有啊,二公子这么尊贵的人,还是头一回呢。”她暗自窃笑。   “但你的反应很冷淡。”   “因为我是淡然处之的徐阿蛮呀。”说得挺骄傲的。   这一句真是勾住了他的心,他伸出手,准确地捏上了他的脸:“我也是淡然处之的四皇子呀。”可惜,他说不出她那般俏皮的尾音。   徐阿蛮笑了笑:“二公子呀,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我呀?”反正一室漆黑,就让她厚脸皮一回好了。   慕锦又咳嗽了,咳了半天,咳不出答案。于是沉默不答。   她敛起了笑意。刚才好不容易缓解的僵凝,又被二公子这几声给咳回去了。   他的手仍然放在她的脸上。   徐阿蛮面无表情地问,“二公子,你不是说,我这脸无一可取之处吗?”   “是啊。”   他给了肯定的答案,然后立即感觉手下的小脸蛋鼓起来了。“我已经长得这么好看,天天见自己就足够了。对了,我还有寸奔,我想见真正的美人,见他一眼又不难,甚至可以命令寸奔一直站在我面前。”慕锦没有说的是,在他和寸奔初识时,他的确就这样欣赏过寸奔清秀干净的长相。   徐阿蛮:“……”   慕锦又说:“你跟着我,就是我的小美人。不比寸奔差。”   徐阿蛮:“……”二公子将她和寸奔放在一起对比,真是抬举她了。   “你呢,给我忘掉什么长工。一口白牙我也有,鼓着小老鼠的手臂你想见,就自己上来摸。”二公子的调调回来了,“总而言之,以后记着我就行了。”   “二公子,你以后也不上青楼了?”   “我有小美人了,还上什么青楼。”   “那小美人以后老了,丑了,起皱纹了,长黑斑了。青楼的美姑娘每年每年都是花容月貌。你也不去了?”   慕锦这会儿听出了她的意思,他的两只手伸过去,连同被子将她拽到自己的怀里。“我又不是贪图美貌的肤浅之辈。”   “那二公子是贪图什么呀?”徐阿蛮可好奇了。   “哼。”他喜欢她怒气冲冲的包子脸,喜欢她贪生怕死的谄媚样,也喜欢她捶打被子的郁闷气。活生生的姑娘,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煞是迷人。可他不打算告诉她,免得她骄傲。他反问:“你呢?你贪图什么?”   “我?”徐阿蛮不自觉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好声好气地说:“我先说好呀,我可不贪图二公子的财色。”   “哦,别的呢?”   “别的,也没什么好贪的呀。”实在是,比起寸奔,二公子太恶劣了。她也想不到二公子有什么比寸奔好的优点。   慕锦:“那你——”是了,他说了半天,都是讲他对她如何。他这是被她套话了……他冷笑:“你要是对我没有什么,怎么会见到我和其他女人就生气。”   “反正,我不贪图二公子。”她从来不对他抱有奢望。要不是在猪肉铺遇上了寸奔,她早已离开京城了。可见,她对二公子不是势在必得。   慕锦迅捷地从他的被窝滚进了她的。   她回到了他温暖的怀抱。   他掐一把她的腰:“口是心非,表里不一。”   “才不是。就是……有的话,很好。没的话也不强求。”   合着就是,他付出的心没有她给他的多。慕锦心有不甘。没有占到她的心间,那要站到她的腿间。他不想再和她说话了,她生来就是气他的。再说几句,怕又要郁结不散了。他直接翻身上去。   徐阿蛮推了推他,“二公子,你大病初愈。要——”   “要你。”慕锦斩钉截铁。他力气恢复了,得劲得很。   戏话里不是说,男子心仪姑娘,该是温柔和悦。怎地二公子劈柴伐木的力气比从前更加粗鲁了。   好在,她已经懂得其中奥妙。   这才和他颠倒在床。   二公子的喜欢呀,好像还不错。 第88章   二人自始至终,也没有说出真正的喜欢。但是,也到了这时,才像是慕锦所言,关系不一样了。   他将话说在前头:“我想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你若是没有和我一样的心境,或者你的心意比我的心意少,那都是你的不幸。因为我不会放过你。”   徐阿蛮斜斜地瞥他一眼。这和戏话里追求姑娘的男人差太远了。不过,跟着二公子逃亡,她说不上有多么悲伤,就好像和他在一起,无论什么身份,她都可以接受。甚至有时暗想,二公子眼睛失明,腿脚不便,反而贴近了和她的距离。   第二日,徐阿蛮脸上漾着胭脂红,嘴角扬着花儿笑。满腔话语不知何处说,唯有找上了李琢石:“二公子承诺,以后只有我一个枕边人,他将来还要上我家去提亲。”   李琢石跟着笑。她见识再广,也是第一回见皇室子弟向奴仆提亲。她情绪很是复杂,但肯定的是,她有为徐阿蛮欣慰。   “嗯。”徐阿蛮低了低头:“我知道,二公子没什么好的,但就是觉得开心。”   “你开心就好。”李琢石看向窗外。离京之后,她回望皇宫的方向,总觉得那边的天地笼了一层薄雾。“譬如那位皇上,权倾天下,不羁之才。当年还是太子时,他途经街道,俊美样貌招来许多姑娘家的心。其中也有我。后来,我嫁给了他。外人见得光鲜,夫妻鹣鲽情深。然而,酸涩只有我明白。同样的道理,可以感受慕二公子对你情意的,唯有你自己。”   慕锦承诺得了一时,不一定可以履行一世。但见徐阿蛮满面春风,李琢石不再说什么。   徐阿蛮点点头:“我再想想,应该会明白我为什么欢喜二公子的欢喜。”而且,一辈子很长,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思考这一个问题。   ——   这一天下午,寸奔领了一位姑娘到青楼的后院。   李琢石先见到了。姑娘长相很是娇丽,和眉清目秀的寸奔一起,倒是般配。   徐阿蛮从转角过来,惊喜地唤了一声:“小九。”   小九在江州开了一间酒馆,经营多日,少了些在慕府的柔弱,多了几分利落。“二十。”   寸奔解释说:“她不是二十姑娘了。”   既然二十现在成了徐阿蛮,那么,当上老板娘的小九,自然报上了原名:周觅海。   慕府里,二人少有来往,离开之后,反而有了故人情怀。徐阿蛮和周觅海相互问了近况。   末了,周觅海说:“先前,慕老爷托人给我送了书信,大致讲了慕府的事。我今天有成就,也要多谢二公子那一车的金银。这份恩情,我还是记着的。所以寸奔找我,我就跟过来了。”   李琢石看向寸奔:“是什么事?”   寸奔说:“过两天,我们会和周姑娘相公的友人一同前往百随。”   慕锦之前说逃往西北。西北曾是罗刹将军的沙场,李琢石想去见见父亲口中辽阔的边疆,答应了慕锦。但,慕锦没有告诉她,他们是过境百随。   寸奔继续说:“周姑娘的相公是百随人士,周姑娘酒馆少不了她相公的经营。她相公和百随商人来往密切,可将我们安排到途经江州的百随商队。我们乔装成百随人士,一同西行。”   李琢石眉眼冷冽:“我爹曾与百随大军对战数月。我是他的女儿,誓不进百随。”   休战以后,先皇亲自下令开通商贸之路,不过,将士后代铭记的是先辈的鲜血。   寸奔:“李姑娘再考虑考虑。”   四人吃完了晚饭。   李琢石才说:“我思索了许久,仍是那句话,罗刹将军的后代不可出走百随。我生在大霁,死也只在大霁,绝不离开大霁国土。”   慕锦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筷子:“李姑娘,你可以继续考虑。”   之所以聚一桌吃饭,是为了细讲出国计划,否则,他也不爱和李琢石一起吃饭。   慕锦:“我要提醒你,我们只能趁登基大典之前离开大霁。一旦天坛祭祀礼毕,朝廷就可以分心给我们了。”   李琢石起身离座。   慕锦:“当然了,李姑娘要想回宫,可以随时走。我还是那句话,你要走的话,就当我们之间从不认识。”   李琢石向外几步。   慕锦补了一句:“皇上许你殊荣,以你罗刹将军女儿的身份,你回去了就可以享尽一生富贵,何必东躲西藏。于你而言,回宫是最好的选择。”   李琢石脚步顿了一下。   慕锦:“先皇葬礼结束,全国各城已陆续挑选美人进宫选秀。李姑娘可要早些做决定。否则,后宫之首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李琢石回了房。   徐阿蛮拍了一下慕锦的肩。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拍了之后,她也愣了愣。   慕锦侧头。他昨天告诉她,眼睛仍未恢复。这时像是看着她,盯紧的却是她的头饰。   徐阿蛮收回手:“李姑娘是向往自由之人,你怎劝她回去?”   慕锦不答,反问一句:“你拍我做什么?”   徐阿蛮无辜地抬头望月光:“拍拍你怎么了?你以前踩我肩膀,我都没跟你算账呢。”   “……”一句话噎住了慕锦。   寸奔识趣地起身:“二公子,属下先行告退。”说完不待慕锦同意,他就走了。   慕锦蹙眉,又松开:“你这力气跟拍蚊子一样。明天拿一把锤子。我伤你几回,你捶我几回。”   “二公子,真的呀?”徐阿蛮一边问,一边再拍他的肩。   “不给你做出补偿,以后还不知道要被你说多少次。”慕锦抬起右肩给她:“既是我的错,我自然认了。”   “我就说说啊。”徐阿蛮说:“李姑娘和皇上的故事比较曲折。李姑娘很喜欢皇上,但是皇上有三宫六院,现在又要选秀了。李姑娘曾说,她离开了皇宫才叫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   “哦。”比起李琢石的感受,慕锦更关心萧展的。   “李姑娘的爹爹和百随大军打过仗,她不想去百随,我觉得情有可原。”徐阿蛮试探地问:“二公子,你有没有办法给李姑娘寻一个安身之所?”   慕锦:“我是朝廷钦犯,我自己都往外跑了,我还给她找地方?”   徐阿蛮又戳了戳他的肩,凑到他脸边,鼓起包子脸,“二公子。”她温香的呼吸撒在他的脸颊。   慕锦:“……”   “我想了想,你以前干过的坏事,不如换一个方法给你抵消。”她嘟嘟哝哝。以前哪敢这么说话,这时就是仗着他对她的心意。   他很受用她的撒娇:“说。”   “第一,给李姑娘寻一个去处。”见他没有发怒,徐阿蛮趁胜追击:“第二三四五六,以后再想。”   才短短一天,她就恃宠而骄了。慕锦不紧不慢地说:“你这是爬到我头上当主子了。”   “哦,你要继续当主子也可以,我就是小丫鬟嘛。”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给她找去处?有这地方我自己不住,跑来跑去嫌死得不够快。”   “可是,你看,你刺杀曾经的太子,一直没有被抓到呀。你在山上还大摇大摆地下山呢。到这青楼,天天晒太阳赏月光,逍遥极了。”徐阿蛮蹭蹭他,施展小美人计:“二公子,你肯定有办法的吧。”   蹭得他心猿意马:“一会回房给我蹭。”   “哦。”她不敢蹭了。   慕锦将她搂过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在你心中无所不能。”   “二公子怎么想高兴,就怎么想了。”无所不能的是寸奔吧,逃亡路线是他一人在安排。二公子都不管事的。   “冲着你这一份景仰,我唯有给李琢石一个落脚处了。”   “好呀。”徐阿蛮笑弯了眼。   怀中佳人像是娇艳的花骨朵儿。慕锦轻问:“经这一事,对我有没有什么更浓烈的情意?”   徐阿蛮淡然:“没有呀,还是那样,可有可无吧。”是否可有可无,尚待细思,但嘴上肯定不给二公子骄傲的底气。   “那就强取豪夺了。你又逃不掉,我懒得跟你计较。”慕锦低头寻到她的唇,亲上去:“就喜欢你不情不愿,却又劫数难逃的样子。”   徐阿蛮:“……”   ——   敢和萧展叫板的,恐怕只有慕锦了。   李琢石见寸奔有条不紊的计划,答应了一同前往西埠关。她又说:“我只留在大霁。到了西埠关,我们就分道扬镳。”   寸奔低头查看地图:“二公子会另寻一处地方,李姑娘安定之后,我们就各奔东西。”   分道扬镳和各奔东西,亦是一个意思。李琢石同意了。   寸奔在地图上圈了几个点。他又在安排西埠关的出境路线。   李琢石眯起眼。其中一个点,似乎是边疆驻军?“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慕锦胆敢和一国之君作对。你们是不是有别的计划?”   “李姑娘多虑了。”寸奔抬头看她一眼:“人各有志。二公子从来没有一统天下的念头。”   “也是,从来都是皇上以为四皇子想要与他夺权。”李琢石呼了一口气:“都是他以为。”要不是她亲眼目睹慕锦的散漫,她亦怀疑,这是慕锦故意隐藏势力的一种伪装。   “皇上的才华,定会让大霁繁荣昌盛。”寸奔实话实说。   “我以为,你们和皇上是敌人。”   “是敌人,但也要承认,新皇更适合当一个皇帝。”这也是二公子不起兵造反的原因之一。帝位不仅是个人恩怨,而是事关天下福祉。   寸奔盖上了地图:“李姑娘,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一会儿要去周姑娘的酒馆,从那里混进商队,前往西埠关。” 第89章   江州城中,门口四个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竖有一高杆,杆上立旗:九馆。   “九”是小九的九。   一行人早上到了酒馆。   周觅海将几人领至偏厅,说:“二公子,你就在这候着。商队都是中午过来。不过,视情况有时也会前后相差两刻钟。”   “嗯,多谢了。”慕锦难得道一声谢。   周觅海笑了:“二公子客气了。”   徐阿蛮的眼睛在慕锦和周觅海之间溜了两圈,接着定在窗外飘扬的旗子上。   周觅海顺着看了旗子一眼:“对了,二公子,我这儿酿的酒,可是一品香。我盛几壶过来,给你在路上解解馋。”   “谢谢了。”慕锦话不多,说的都是客气话。   徐阿蛮伺候了他那么久,没听过他一句谢意。她跟着周觅海到了酒窖。   前天,周觅海没有找到和徐阿蛮独处的机会,这时她才问起:“你和二公子,事要成了?”   徐阿蛮摇头:“还没成。”就是嘴上说成了,提亲的事也是要以后安定了才能成。   “我离开花苑的时候,二公子就独宠你一人。如今,我已经成家立业了,陪在二公子身边的还是你。”周觅海走向里边的酒坛子,“你呀,是二公子身边受宠时间最长的人了。”   酒坛口飘出浓辣的酒香。   徐阿蛮问:“你对二公子还有余情吗?”   “如果恩情也算情的话,那是有的。男女之间的嘛……我已经有相公了。”周觅海抬起酒坛到桌上:“你也见到了我相公,很高峻的男子,十分疼我。我能将酒馆开起来,多亏了二公子。但要经营下去,就是我相公的功劳了。”   “嗯。”徐阿蛮笑了笑:“上回你给小六捎了信,小六把你和你相公的事,跟我们说了。”   周觅海一边舀酒,一边回忆:“给你们捎信时,我刚新婚。离开慕府,回到江州,我就开了酒馆。可一个姑娘家做生意,总要被欺负。我偶然碰见了他。我相公曾在百随经商,知道很多生意上的窍门,我请他给帮忙。一来二去,我们就相中了。”   “他不计较你的过去,又愿意助二公子离开,可见是一个心胸宽阔之人。”话虽如此,这位周相公也避开了和二公子的见面。   周觅海:“我和他讲过自己和二公子的事。百随男子不大介意伴侣的过去,和大霁民风不一样。”   徐阿蛮点了点头,“嗯。”   “来,这是一壶。”周觅海闻闻壶口,“希望二公子满意。”   除了‘翌日方歇’,其余美酒二公子都喜爱。   周觅海又问:“对了,你跟着二公子去了百随,小六她们怎么办?”   “跟着二公子比较凶险,小六几个回慕府了。”徐阿蛮咬下唇,悄悄地说:“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说呀。”周觅海笑起来:“酒窖就你和我,有话大胆讲。”   徐阿蛮还是轻声:“你从前和其他姑娘吵架,是因为喜欢二公子吗?”   周觅海摇酒的动作顿了顿,她也压低了声音:“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喜欢过二公子。”   徐阿蛮淡然:“二公子他有什么值得姑娘家倾心的。”   周觅海眉眼弯弯:“是了,你以前在掩日楼对二公子避之不及,不知道二公子多受欢迎吧。”   徐阿蛮以前巴不得别人将他二公子抢了去。   “拿我来说,要不是二公子将我接进慕府,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周觅海说:“我家就住在江州杏花巷,我还是远近闻名的酒馆西施。可是,被江州恶霸给相中了,他害死了我爹娘,还想将我抢去做妾。他糟蹋过好多姑娘,被逼死在他家,更无处申冤了。我当然不从,他在大街上把我扇了几掌。是二公子救下了我。后来,我上县衙告状,得罪了恶霸一家。我待在这里也遭罪,就跟着二公子回了慕府。”   说完这一段,周觅海又浮出了笑意:“二公子长得玉树临风,对我又有救命之恩,说没有心动过,那是假的。”   说话间,又盛满了一壶酒。   徐阿蛮盖上了壶盖。“我也不知道,我和二公子的事将来能不能成。要成了,又能不能成一辈子。虽然他说,以后就我一个了,但他……”   “我明白。”周觅海经历过慕锦,当然知晓女儿家的心思。“二公子尤其喜爱收留命苦的姑娘,你担心他将来见异思迁。但二公子从来没有给过我们承诺,他只是给我们一个安定的生活。我想,二公子的那一声承诺,不是对谁都讲得出口的。”   徐阿蛮:“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没觉得他有多好。”   周觅海:“他不爱我们,但别的该关照的,也都关照了。在慕府时,觉得他喜怒无常,经常吓得我们胆战心惊,但我后来想了想,二公子很少真正伤害我们。十五是青楼女子,在青楼差点被恩客鞭打至死,她求二公子救命,外边的男人都讥笑二公子,说满大街是他的连襟。十五何尝不难过,但二公子也没理会风言风语,给十五赎了身。后来二公子动怒,是因为十五给二公子下套。”   徐阿蛮叹声:“我遭罪,也是因为犯了他的大忌。”   周觅海:“二公子不是真正的大好人,做善事,讲好话,大约是不能了。但他也不是大恶人,像江州恶霸那样,逼良为娼的事,二公子也不会做。”   “你这么一说,我想明白了。”李琢石对慕锦不大了解,曾经的花苑姑娘,才真正点醒了徐阿蛮。   周觅海:“我进府的时候,二公子说过,只要我的心没有变坏,他就保我后半生吃穿不愁。我想,二公子招进来的姑娘,一定都不是坏心肠的。”   “这几壶酒啊。”周觅海盖上了酒坛子口:“祝你和二公子百年好合。”   ——   宫中一切井然有序。   新帝日理万机,日子和从前没有什么不一样。   要说不同的,就是他成了皇帝反而独自入眠。但这是因为女子不可夜宿龙床,而非因为李琢石的离开。   至于萧展睡梦中有没有呼唤谁的名字,只有清流知道。   清流从不作声。   萧展也不询问。   真的,日子和从前没有什么不一样。最多就是天灰了,云薄了,风也淡了。宫檐外一片秋意。   秋意,免不了萧瑟。   一片毒已经解了。明明登基没有多久,萧展的太子时期,似乎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   他极少想起李琢石。除了朱文栋偶尔回报:“皇上,没有找到皇妃。”   “嗯。”萧展大多只是应一声,低头翻奏折。连带的,他忙得没时间回想和慕锦的恩怨。   朱文栋偶尔回报:“皇上,没有慕锦的踪影。”   “嗯。”萧展不觉得失落,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一个穷途末路的人,还能造反翻天不成。   萧展年少的梦就是天子之位,心愿达成了,想象中的欣喜若狂没有发生。或是因为,他早知自己一定称帝为王,于是十分平淡。寻常日子罢了。   有一日,萧展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问,皇妃何时才能过来请安,是病得不行了?还是借故推脱宫中礼仪。   这时,萧展才像想起了李琢石,笑:“太后,琢石缠绵病榻。朕也有些时日没见到了,待朕今晚前去探望。”   皇太后心中盼着,李琢石最好一辈子都在病榻上过了。请不请安是其次的,她只是不想李琢石好过而已。   萧展走了。皇太后招来清流,问:“皇上可曾仔细翻阅送去的姑娘画像?”   “回太后。”清流恭敬地回答:“皇上说,待登基大典结束再做商议。”   这像是萧展的妥协。于是,皇太后欣慰一笑:“皇上既是有意,哀家就放心了。”   这天晚上,萧展真的去了李琢石的寝宫。   冷冷清清的一座宫殿。在东宫时,给她安排的那间房比这里更加温暖。   萧展忽然问:“清流,皇妃生病有多久了?”   清流答:“回皇上,皇妃是在先皇出殡那日抱恙休息。”   萧展看着紧闭的房门:“是,睡得不起了,才没有出来迎接朕。”他推开了门,里面空空荡荡。他看着垂下的床幔:“让她继续歇息吧。”   “是。”清流回了一声。   萧展转身走下台阶,又回望了一眼。他记得,在熟悉的场景里,她曾问他:“太子殿下,昨晚一直喃喃细语,可是做了什么梦?”   然而,萧展毫无印象。哪怕她说他念到谁的名字,他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梦见过谁。   就是从那时起,他觉得李琢石的小问题越来越多。他不耐烦女儿家的小心思。他不喜欢豪迈的女子,同时也不喜欢细腻的女子。她似乎一下子同时拥有了两种个性,皆是他不喜的。   萧展收回了视线,走出了殿外。   出了几步,他说:“给皇妃安排几个宫女和太监。没人陪她说话,这里太冷清了。”   “是。”清流听令,没有多嘴。   前几日,朱文栋直来直去地问:“皇妃不是逃走了?怎么是生病了?”   因这一句话,皇上对其避而不见。清流看在眼中,关于皇妃的一切,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离宫也好,抱恙也罢。   总而言之,皇上见不到人。   几天以后,朱文栋有急事禀报。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萧展才允了。   “皇上,臣知罪。”朱文栋见到新帝,立即跪下。   萧展瞥他一眼:“平身。”   “谢皇上。”朱文栋起身,却也像清流一样,躬了半截身子。   “什么事?”萧展这几日不想见朱文栋。自从皇上出殡那日开始。朱文栋就没有给萧展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都没有。萧展懒得见。   朱文栋说:“皇上,有慕锦的消息了。”   萧展抬眸。比起听到慕锦的行踪,他更想听另一个。但哪里也不见她。“他在哪儿?”   朱文栋:“据西埠关城军回报,慕锦入了西埠关。”   “西埠关是甄皇后的家乡,他去那里也不稀奇。”   朱文栋低了头,眉头紧皱。他以为,皇上会在意慕锦的去向,可听这平淡的口气,像是对慕锦失了兴趣。“皇上,是否要派刺客前去追杀?”   “追杀则不必,追捕确实必要的。”萧展靠在椅背。   “是。”   “他走火入魔一事如何了?”   “城军回报,慕锦的眼睛蒙有一张帕子,确有眼疾,有时也坐轮椅代步。”   “派人将他带回来。”萧展笑了:“朕想问问他,当朝廷钦犯是什么滋味儿?”   “是。”朱文栋转身要走。   萧展唤住了:“朱文栋。”   “臣在。”   “别把慕锦杀死了。朕近来对什么事都缺乏兴致,忽然盼着这一乐趣。待登基大典结束,朕要好好款待他。”   “臣领命。” 第90章   越往西北,山林越消瘦,只见光秃秃的挺立树丫。   长啸的西风简直要将苍天都给掀掉。   没有入西埠关之前,徐阿蛮搓着手,跳了跳,和慕锦说:“到了我的家乡,二公子就可以见到比京城更高阔的晴空了。”纵然寒风瑟瑟,她脸上也洋溢了归乡的微笑。   慕锦用自己的手给她暖手:“嗯。”西北的房子不及京城的密集,自然是高爽而辽阔。   商队停在山边歇息。   徐阿蛮张开双臂,站在黑空之下,乌沉沉的云朵仿佛能将这具玲珑身子吞噬。她笑喊:“西埠关,我回来了!”   慕锦手指勾动眼睛上帕子,顺着声音走去:“可别跑了。”经过乌漆麻黑的这些日子,他耳力极尖。   “哦。”她回来了。   在酒馆和周觅海说完那一番话,徐阿蛮不再比较二公子比寸奔更为出挑的是什么。   她欣赏二公子蔑视皇权时的傲气,欣赏他颠连潦倒时的沉着,欣赏他肆意张扬时的潇洒。   这就是一个不是大善人的二公子才有的。   徐阿蛮被慕锦的披风裹起:“二公子,我们真的会经过我的家门吗?”   “当然。”慕锦为她取暖:“不过,只能暗中给你家安排,让他们过一个好年。”   “嗯。”对于徐家来说,过一个好年已经是温暖的日子了。   “来年春天,我们会在百随过年。之后局势安定了,我再上门拜访你的爹娘。”慕锦由始至终,也没有将“提亲”二字讲个明白。   徐阿蛮笑了笑。心知肚明就好了。   入了西埠关,商队一行人越裹越厚。   呼呼的北风将领头的商人的脸颊吹得像腊梅一样。这一行人中,他的大霁语讲得最为流利,说:“我们已经入了关,离百随很近了。百随比这儿还冷,你们大霁江南的丝绸裹不住暖,最好在这买几件毛大衣。过境百随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是西北风。”   这晚,商队夜宿客栈。   四人去了集市,添置衣物。   西埠关多少有些口音,徐阿蛮在京城多年,口音变了不少。拐一拐弯,却又找回了家乡的感觉,她的笑声越发爽朗。   这时,慕锦转向李琢石:“李姑娘,你对于西埠关的风土人情是否满意?”   寸奔早和李琢石说过,慕锦会给她一个安身之处。过了酆乡,就不是大霁国土了。李琢石即将离开。她说:“只要是大霁,我躲在东,或者躲在西,都很满意。”   慕锦说:“按照商队的行程,我们后天就要过境。这两日,我会给你安排妥当。”   李琢石问:“慕公子,我是皇上的女人,你给我安排,就不怕再犯欺君之罪?”   慕锦轻飘飘地回:“我已经是朝廷钦犯,砍一次头,或是砍两次头,又有何区别。而且,我是看在小蛮的面子上。”   李琢石一路见慕锦和徐阿蛮偶尔拌嘴,偶尔相拥,她相信慕锦是因为徐阿蛮的原因才出手相助。   李琢石抱拳:“慕公子,我曾经对你颇有成见,是我的错。我们李家人恩怨分明,你的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报答。”   “李姑娘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报答了。”慕锦说:“对了,我要提醒李姑娘。你既是皇上的女人,出门就别自称本名本姓了。我给李姑娘一个新的身份。”   李琢石沉默了片刻,说:“我想,如果慕公子志在权位,恐怕皇上无法这么轻易地坐上龙椅。”她就算再蔑视慕锦,这一路行程,也明白慕锦的人脉之广。   慕锦笑:“皇上不是一个暴君,他留给后人的,更多的会是政绩。他一定可以为大霁建立盛世繁荣。一如先皇。”   既然慕锦无意夺权,为何又收揽这么多的护卫。李琢石没有询问慕锦,而是悄悄问了寸奔。   寸奔说:“以防万一。若是没有一列护卫,二公子连命也保不住。”   这话说完过了一个多时辰,李琢石明白了这个道理。   四人回程的途中。   徐阿蛮和慕锦手牵着手,说:“二公子,到了这里,我好想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妹妹。”   “嗯。”   “我想和他们说话,但是我成了逃犯,他们知道了一定很担心。”徐阿蛮叹了一声:“只能远远地见一眼了。”   深知她的思乡之情,慕锦说:“连累你了。”   “二公子,你终于会说这句话了呀。”先前还将朝廷钦犯这一名号当荣誉似的。   “哼。”   寸奔和李琢石跟在后面,和那对打情骂俏的男女拉开了一段距离。   寸奔寡言。   李琢石也无话。   寒风漫漫,街道冷清,没几个路人,两边的铺子关门关得早。   徐阿蛮说:“二公子,我们也回去吧。晚上风好大,怪冷的。”说话的时候,几缕长发抚在她的脸颊。   慕锦伸手,拨去了她凌乱的发丝。   徐阿蛮笑起来。以前不觉得,现在才知道二公子的“动手动脚”是一份亲昵。   在一个瞬间之后,慕锦抱住了徐阿蛮,眼尾轻轻向后扫。   寸奔停下了脚步,轻声说:“李姑娘,有刺客。”   李琢石细听:“人数还不少。”   大约有十几人,步子十分轻巧。皆是蒙面黑衣,疾速奔来,锋利的剑尖折出了月光的残酷。   李琢石喃喃说:“会不会是朱文栋的手下?”   “不管是谁,反正冲我们而来的。”寸奔执剑:“李姑娘,刀剑无眼,你到旁边避一避吧。”这说的是客套话,他知道,她一定会迎战。   果然,李琢石上前一步:“既是冲我们而来,我岂有不迎战的理由?”   刺客没有不伤女子的原则,冷眼看着面前的两人。   两人穿的都是男装,其中一个似男似女。   寸奔有意将黑衣人引开,攻势极为凶猛,逼得黑衣人连连后退。   在李琢石的眼里,徐阿蛮手无缚鸡之力,一直是一个无辜的局外人。于是,李琢石跟着寸奔一起,将黑衣人逼离这一条街。   黑衣人察觉了寸奔的意图。   慕锦要活捉,其余皆可杀。几个擅长生擒的黑衣人,飞回了慕锦那边,剩下的牵制寸奔。   对手少了,寸奔反而不敌,开始向李琢石的方向后退。   李琢石狠狠地踢向和自己交手的黑衣人,想去给寸奔解围,却被他那边窜来的两个黑衣人缠住了。她的武功不及寸奔,又被多名黑衣人围攻,节节败退。   混乱中,有谁向李琢石击了一掌。   她顿时气血翻涌,四肢像是被卸了力,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黑衣人正要一剑刺去。   寸奔及时以剑格挡,叫唤:“皇妃。”   黑衣人听见这一句,连忙收起了剑。   地上的李琢石面色苍白,双唇微抖,她连指尖都没了知觉:“我……”艰难地吐出这一个字,她脑袋一歪,不省人事了。   黑衣人面面相觑,就怕这是真的皇妃。主子说了,皇妃一定要毫发无伤。   杀手习惯杀人,而非救人。毫发无伤的任务,比活捉慕锦更难。   寸奔手指探向李琢石的鼻间。然后他冷眼瞥向黑衣人:“你们杀了皇上的妃子。”   黑衣人是在搜寻皇妃,画像有,名字有。可李琢石做了乔装,和画像上的模样有差别。而且月色朦胧,黑衣人接到的命令是捉拿慕锦,哪想到还有一个皇妃。   李琢石不知是生是死,黑衣人想上前抢人,直击寸奔。   寸奔一跃而起,离了李琢石几步。   为首的黑衣人仔细端详她的样貌,虽有皱纹、有胎记,但五官的确是皇妃。   他赶紧查探她的呼吸。   没了……   他想给她把脉,被寸奔一剑横过:“休得再碰皇妃的尸体。”   黑衣人咬牙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李琢石。   皇妃死了,他们也活不了。今晚的任务已经失败了。   ——   说回慕锦这边。   被黑衣人拦住时,慕锦拍了拍徐阿蛮的背,安抚说:“别怕,有我在。”   刺客的长剑将月光斩断,碎裂的幽光在徐阿蛮眼前闪过。她慌得闭上眼。   街道上,几人拉成了细长的影子,这些影子灵巧的闪现,寂静的夜中,长剑和长剑相碰的尖锐,将啼叫的鸟儿都吓跑了。   徐阿蛮觉得自己飘了起来,有风在耳边呼呼地过。她脚不沾地,只靠慕锦紧扣她纤腰的手而转动。她在害怕,但知道自己不可以让二公子分心,于是紧紧地咬住了唇,将所有生死的恐惧,咽回自己的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四周安静了。她才探了探头。   安静是安静,不过,眼前有五个黑衣人挡住了前方去路。   徐阿蛮不自觉地抱紧了慕锦。二公子脸上蒙有一张帕子,这无疑告诉了刺客,他有眼疾。在这样生死的关头,是不是要呢喃一句:但求同年同月同日起死?想归想,她没有说话。   慕锦先开了口:“徐小蛮,我还欠了你一件事。”   这是临终之言了吧。她眼眶有些红了。   “在岭洲赌场,被两个粗莽大汉抢了风头,我心有不满。今晚,终于可以了却这一遗憾了。”   徐阿蛮:“……”有什么事,能不能等安全的时候再说。   慕锦轻轻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帕子,晚风吹起帕子的一边,再拂过他的眉梢。   月光落下,一双清眸明净澄亮。   徐阿蛮怔怔。蒙了许久的朵朵桃花,乍见竟这般迷人心窍。   慕锦弯起笑,他上前,将她护在身后,轻蔑地看着那几个黑衣人:“不自量力。”   说话间,慕锦如鬼魅一般,潜到一个黑衣人的跟前,飞起一脚,再抢了黑衣人的剑。“我不喜欢用剑。因为一旦我用剑,杀人就轻而易举了。”   “小蛮,闭上眼。”他手腕轻巧,执剑上挑。   徐阿蛮听话地紧紧闭上眼睛,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围除了风声,就是剑鸣,以及黑衣人的惨叫。   后来,又安静了。   慕锦一双手牵起了她:“本想让你见识见识本公子的威风,又怕你晚上噩梦。”   “二公子,你杀人了吗?”   “没有,让他们跑了。”   徐阿蛮这才睁开了眼睛。   慕锦又说:“跑了才好。”放跑刺客,才能将皇妃的消息传回给皇上。   徐阿蛮仰头:“二公子,你武功很高吗?”   “嗯。”面对她的崇奉,慕锦谦虚地应了一声。   “有多高呀?”   “走火入魔之前,练到了第七重。再修心法,突破了第九重。”   她不懂这些,问:“和寸奔比呢?”   “不分胜负。”   “好厉害啊。” 徐阿蛮的眼神不一样了,亮晶晶的。连语气也不一样了,喜滋滋的。   慕锦:“……”   敢情在她心里,是因为寸奔厉害,他才跟着厉害。 第91章   慕锦后悔,刚才让徐阿蛮闭了眼,就该让她见一见她男人如何以一敌五。   遗憾。   才了却一个遗憾,慕锦又添了另一个遗憾。   徐阿蛮一直向着他笑,眼睛里漾起月光的涟漪,给他的心花浇了一片柔水。   慕锦忍不住,低下啄了啄她的唇。   寸奔是他亲自挑选的护卫,她称赞寸奔,也是对他这名主子表示敬意了。   二人手牵手往回走。   李琢石仍然没有醒。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损姑娘的名节。寸奔将她放回了床上,就出来了。   慕锦和徐阿蛮回来了客栈,寸奔跟着进了慕锦的房间,关上了门。“二公子,计划完成了。”   “嗯。”慕锦应声。   徐阿蛮问:“李姑娘没事吧?”   慕锦:“没事,她昏过去了。”   慕锦故意放出入关的消息,是在前日。   和民间的传信大不一样,城军有飞鸽传书。从西埠关到皇宫,飞鸽需半天时间。   朱文栋再派西北的刺客,花了一天时间赶上了商队。   按此推算,今晚刺客返消息回宫,明日中午前,宫里可知道了。   慕锦:“皇上的人已经追过来了,我们明天一早就送她走。”   徐阿蛮没有意见,她都是听二公子的。   逃亡了这么久,经历过这一晚,徐阿蛮才算遇到了刀光剑影。   将来就是这样的生活了吧。她没有后悔的余地,今晚面对黑衣人的围剿,她真的有和二公子同生共死的念头。   都想抱他合葬了,想必她对他喜欢得很。   躺在床上了,徐阿蛮好久没有入眠。   慕锦搂住她:“还在害怕?”   她摇了摇头:“没有。就是……”   “什么?”他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这么一个小人儿,他天天抱也不觉得腻。   徐阿蛮狐疑地看着他:“二公子,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呀?”   “就是在生死关头,突然眼前一亮。这就是上苍的旨意吧。”慕锦气定神闲。   徐阿蛮:“……”肯定在骗人。她握拳捶了他一下:“我真是白白为你担心了。”   他一掌包住了她的拳头,抓到唇边亲一口:“就恢复了一两天。”   她横他一眼:“不信你。”   慕锦又亲她的小拳头:“两三天。”   徐阿蛮收回手:“明明是你的错,怎么还来占我的便宜?”   “我们是两情相悦。我占你的便宜,你不也占我的便宜?”   “油嘴滑舌。”徐阿蛮抬起脚踢他:“你原来的二三四五六,还没有补偿呢。你又犯了错,你说我以后还怎么信你呀?”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膝盖被她踩了一下,他反而笑了:“我居然让这么可爱的小蛮为我担心,为我忧虑。我有罪,我也知罪。说吧,想我怎么补偿?”   “你以为你道歉,我就会原谅你了?”   “那你想怎样?”   徐阿蛮推了推他:“睡地上去。”说完把他身上的被子卷走。冻死他好了。   慕锦失了佳人在怀,立即认错:“给我个机会,以后一定为你的二三四五六七好好赎罪。”   她的被窝瞬间滚过来一人,她斥责:“你怎么跟无赖一样?”   “我赖也是赖我的女人。”   还真的跟无赖一样了。“哼。”   “好了,别生气了。”慕锦怜爱地托起她的小包子脸,“早点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哦,我先睡了。有找你算账的时候。”说完了,她又窝在了慕锦的怀里。   ——   慕锦的逃犯身份,商队一无所知。刺客已经追了过来,几人就不再和商队同行了,以免牵连无辜。   和领头商人道别,慕锦给了他三锭黄金。   领头商人掂着金子,依依不舍。   寸奔买了一辆马车,前往西北边疆。   起得早,走得急。李琢石憋了一早上的话,在马车上才问起:“昨晚是怎么回事?”她再不济,也不至于一掌就昏。   马车颠簸,泡不了茶。   慕锦拿起水壶,啜一口才说:“李姑娘,昨天晚上,李琢石已经被皇上派来的刺客杀死了。”   一切配合恰到好处,包括黑衣人。   黑衣人乍听寸奔说这是皇妃,思及自己的任务,肯定有所分心。   寸奔抹在李琢石鼻子的闭息粉,就是要让黑衣人在失去冷静之时,确认李琢石的死亡,却又不给黑衣人把脉的机会。   似是而非,生死不明。有黑衣人受的了。   李琢石看向寸奔:“这么说,昨天你是故意不敌对手,将黑衣人引向我了?”   “是的。”寸奔坐在马车门边:“李姑娘,冒犯了。”   “既已是盟友,为何不将计划告诉我?”害她白白挨了一掌,至今还疼。早上,她就觉得这一掌是寸奔所为。掌击只是外伤,若是杀手刺客的袭击,哪会手下留情。   寸奔没有回答。   慕锦:“仓促之间的计划,寸奔也是见机行事。”   李琢石又问:“这是要将我带去哪里?”   “李姑娘可曾听说,驻守西埠关边疆的左飞华,左将军?”   “当然。我爹当年在西埠关和百随大战,这位左将军是我爹的旧部。后来,我爹和先皇闹矛盾,辞了官,左飞华就升为左将军了。”李琢石说:“当年,左将军想跟我爹一起走。我爹直言,他辞官只因先皇的不信任,属个人私怨。我爹劝左将军回军为国效力。之后就很少听到左将军的消息了。”   慕锦:“左将军一直留在西埠关。我想将你送去驻军营,由左将军关照你。”   “左将军?”李琢石那天猜得没错,寸奔在地图上画的圈,就是驻军营。“他是大霁将军。”既是大霁将军,就是皇上的武官,又如何收留逃妃?   慕锦:“他当年跟罗刹将军征战沙场,和先皇也有些交情。左将军视先皇为信仰,而我是先皇的四皇子,就算我没有兵符,这个面子,左将军也还是给的。”   他话说得轻巧,李琢石却皱了眉:“为什么你会认识左将军?”   “其他的就不便多说了。”慕锦说:“小蛮让我给你寻一个安身之所。你藏在军营之中,皇上也想不到。巡捕或是刺客,更不会去军营搜查一个女人。你是罗刹将军的后代,当男兵也成、当女将也行。左将军都会对你特殊照顾。”   李琢石为从前的自己失笑。慕锦岂是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他的倜傥不羁,正是先皇的影子。她忽然说:“慕公子,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商议正事时,徐阿蛮大多静默。听到李琢石的话,她看了慕锦一眼。   慕锦对她回之一笑,又转向李琢石。“李姑娘多想想自己的将来吧。”   李琢石:“慕公子不想听一听我的猜测吗?”   慕锦:“我们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说正事就好。闲聊就免了。”   “先皇的遗诏上赦免了慕府和兵部尚书。先皇应该想到,皇上会将你视为萧家人,而不是遗诏中赦免的慕家人。我百思不解的是,先皇生前深爱甄皇后,怎会让甄皇后的儿子在他走了以后,受皇上剿戮。”李琢石说:“我如今明白了,先皇给你留了一个左将军。俗话有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营都以兵符为令。可是,历史上有几位名将,麾下士兵不认兵符,只认将领。先皇给你留的最后一个选择,是左将军。”   慕锦顽皮一笑:“李姑娘跟皇上久了,喜欢想些有的没的。”   “驻守边疆的士兵一辈子也见不到皇上,皇命遥远,于是只从将令。而且,这里的是实战士兵,比起京城待命的更为善战。”李琢石笑了:“若是四皇子有意逼宫,恐怕左将军的这几万精兵,就足够颠覆京城了。”   “李姑娘,我无意留名史册,当打仗好玩么。”慕锦说:“送你去左将军那里,是我的安排。至于你去留或不留,要看你自己的决定。”   李琢石又有什么理由不留呢?她藏在哪,都不如住在大霁军营安全。   而且,这是大霁边疆,是她祖祖辈辈守护的国土。她可以不是皇上的人,但她一定是大霁的子民。   她甘愿为这万里江山,战死沙场。   ——   将到驻军营。   徐阿蛮坐到李琢石的身边,轻声说:“李姑娘,你要保重。”   “你也是。”李琢石在徐阿蛮的耳畔说:“你别纵容慕锦。他既许你承诺,在他当真的时候,你就可以尽情地欺负他。”   “我欺负了,二公子欠我好多好多东西。他说一定会还给我的。”徐阿蛮同样低声:“李姑娘,你真的决定在军营生活了吗?”   “对你来说,或许不可思议。但是,我爹曾说,我们将军府是冲锋陷阵的金戈铁马,是斩将搴旗的坚甲利兵。这里才是我的天地。”   “李姑娘,你真的好厉害。”徐阿蛮双眸发亮,“我以后跟着二公子认字,要是认的字多了,我给你写信,给你讲讲百随的风土民情。”   “好啊,那我也给你回信。”李琢石笑。这算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二公子说,我们以后会回来大霁的。要是回来,我一定过来见你。”   “皇上记恨慕锦的那一剑,但他日理万机,将来纳妃封后,又哪能天天想起慕锦。而且,要抓慕锦可不容易。”   徐阿蛮点点头,她也是才知,二公子原来很厉害。“李姑娘真的放下皇上了吗?”   “见不到他,有些想念。见到了他,将来就连想念也不会有了。人呢,得给自己留一点美好的回忆,不要将结局走得太残忍。”   马车停在了离军营一里路的郊外。   左飞华双眸如鹰,黝黑脸上有一道刀伤:“见过二公子。”   这是他和慕锦第一回见面。先皇曾有令,若是四皇子被三皇子逼至绝路,左将军需助四皇子一臂之力。   不过,慕锦也没有走到绝路就是了。   先皇不知,慕锦已有一支护卫队,是丁咏志多年招兵买马收揽的。为了保住四皇子,慕老爷和兵部尚书各自做了准备。   “左将军,这位就是罗刹将军的女儿。叫……”慕锦转向李琢石:“叫什么了?”   “李成玉。”琢石成玉。   改成这样,萧展一猜就猜到了。但慕锦也懒得管了:“左将军,麻烦你了。”   左飞华:“臣领命。”   离别在即。   李琢石问:“徐姑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徐阿蛮笑:“当然了,南喜庙。”   “林鸟巢破无依,罗刹鬼踞关西。”李琢石跟着笑了:“这都是命。”   这里是她的天与地。西风怒号,万里碧空亦灿如春光。 第92章   接到刺客的回信,朱文栋矗立在窗前,将这一只可怜的信鸽给捏死了。   李琢石常常对萧展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姿态。她的离宫,对皇上而言利大于弊。朱文栋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可巍峨的皇城,在他的眼中是绝对的命令。   任务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朱文栋进宫面圣,却扑了个空。   一个小太监说:“回朱大人,皇上去探望皇妃娘娘了。”小太监不是萧展的近身太监,听过皇妃,从未见过。   知情的,早知李琢石走了。不知情的,觉得皇妃娘娘卧床已久,病入膏肓了。   前几日,朱文栋也扑了个空。   但那时,萧展正在房中。   门外的清流拦住了朱文栋,好心地低声提醒:“朱大人,你要是没有皇妃娘娘的好消息,就少些过来吧。”   人来了,消息没到,皇上不高兴。   人来得多了,消息一直没到,皇上十分不高兴。   朱大人武力高强,却总看不穿皇上的脸色。   朱文栋有了些疑虑。他以为,皇上只是表面对李琢石情深款款,难道还有更深层的意义么。   他不识人间情爱,自然得不到答案。   御书房外,刮在朱文栋脸上的寒风,凛冽刺骨。   前方,皇上回来了,正和清流说:“这么久了,皇妃有请御医吗?”   “请了。”清流一本正经地回答:“御医说,皇妃娘娘并无大碍。”   “那朕就放心了。”萧展转眼见到肃立的朱文栋。   朱文栋心底一慌:“臣叩见皇上。”   “进去说吧。”萧展温润清雅,眼里不夹杂碎风。   朱文栋却觉得,门外的阴风吹得更冷了。   萧展坐上椅子,轻问:“是不是行刺慕锦有结果了?”   “皇上,任务失败了。”朱文栋跪地请罪:“慕锦跑了,而且……”   “嗯?”慕锦跑了,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他有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萧展这时在想,这个寸奔究竟是何来历。   “而且,皇妃也跟在慕锦的身边。”   萧展上扬的唇角僵住了。   朱文栋继续说:“臣派去的杀手眼拙,失手击中了皇妃。”什么夜色黯淡朦胧,什么皇妃做了伪装,这些借口,朱文栋都不会讲。   萧展彻底敛起了微笑。   朱文栋反而坦然了:“皇妃当即没有了呼吸。”   萧展静默,许久许久。   大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   房间里有风,时间却又像是静止一样。   清流垂首,上前关了窗。   朱文栋跪地,静待皇上的发落。   风像是停了,萧展才回了神,他笑了起来:“朱文栋,你在讲什么胡话?皇妃明明就在朕的皇宫。朕刚才才去探望她。她病得久了,少有走动。你见不到人就编排皇妃生死,该当何罪?”   朱文栋大骇:“皇上!”   萧展起身:“下去吧。以后少上这里来了。”   “皇上。”朱文栋磕头,“皇上,臣恳求你——”   “出去。”萧展冷然。   朱文栋悔恨莫及。他这才明白,皇上至今也不愿接受皇妃离宫一事。   清流过来请人了:“朱大人,你先出去吧。”   朱文栋抬头看了一眼背向他的萧展:“臣罪该万死。”   “出去。”萧展吐出了两个字。   接着,门被关上了。   清流也有不安,抬眼向萧展:“皇上。”   “朕当是什么重要的消息。朱文栋竟然也道人是非了。”萧展若无其事,坐下翻看奏折。   霁东发大水了,江南揪出了一个贪官污吏。忧天下之忧,才是一个帝王的责任。   生病的女人应该由御医去医治。   文武百官面前的皇上一切如常,或者说,比从前更加高雅如月。   登基大典临近,萧展忙于政事,几日都是大半夜才上床休息。   冬天要来了,龙床也冷了。久久没有睡意,他起了身。   “皇上。”清流惊醒,连忙上前伺候。   “清流,朕许久不见皇妃。”萧展仰望孤月。“每回过去探望,她总是避而不见。从前,琢石不是一个闹性子的人。自从生了病,脾气越来越大了。”   清流为萧展披上了外袍。   这倒提醒了萧展,“将要入冬了,明天命人给皇妃添置冬衣。”   清流垂首:“是。”   “色泽要艳丽的。她穿素衣的样子总是有一些苦相,这不吉利。”萧展叹了声:“她将是大霁的国母。朕担心,她的病身子如何参加封后大典。”   清流的背脊冷汗漉漉,什么也不敢说。   登基大典的前一日,皇上再度从床上惊醒,之后又去了皇妃的寝宫。   他走得十分匆忙。   清流跟在后面,胆战心惊。   朝廷上下为登基大典筹备了近一月,若是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清流思索了许久,却想不起有谁可以阻拦皇上。连皇太后也不行。   萧展面色冷峻,急冲冲地踏进了李琢石的房间。   宫女和太监一脸惶恐,跪了满地:“皇上。”   李琢石的床幔一直是垂着的,萧展不曾掀起过。   他挥退了宫女和太监。清流退到了门外。   萧展缓缓地说:“琢石,明日就是朕的登基大典。你知道,朕之前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你是朕唯一的妃子,难道你也要赖在这里,不为朕下床走走吗?”   床幔里没有任何声音。   他长叹一声气:“你究竟是在不满什么?你与朕说说。若是合理的,朕便允了你。”   依然没有回应。   萧展压低声音:“琢石,你是不是因为生病消瘦,才不愿见朕?”   晚风拂过床幔。床幔飘了飘。   萧展笑了:“我已让宫女给你炖熬千年人参,你养好身子,将来封后大典定是冠绝天下。”   床幔仍在飘。   萧展伸手拉起了床幔,掀开之后,里面空无一人。他的笑容成了怒容:“来人!皇妃呢?去哪儿了?”   清流推门进来,跪扑在地:“皇上。”清流忍不住了,直说:“皇上,朱大人说,皇妃她已经被一掌击毙了……”   房门大开,烛灯摇摆,床幔迎风飘舞。   萧展觉得有一股冷风灌进了心口,他猛地跌坐在床上。   “皇上。”清流跪着上去搀扶。   萧展摆手:“你们出去。”   “是。”清流又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萧展低身,在枕上找了许久,才捡到了一根长发:“听说夫妻是要结发的,你怎么只给我留了一根……”   她从少女长成女人,陪伴他走完青宵路,却在尽头丢下了他。   这一晚,皇上夜宿皇妃的寝宫。   清流在门外慌张不已,担心皇上连登基大典也顾不上了。   翌日天明,皇上出来了,他神色如常:“皇妃闹了性子。今日登基大典,她就不去了。”   萧展步下台阶,龙袍背影挺拔秀颀。   这一座皇宫,是他儿时执拗,无论如何他也要走下去。一如先皇。   万人之上的清顺帝,宫中有一病弱的皇妃。无人见过她。封后大典也是清顺帝一人完成了仪式。   清顺帝常流连皇后寝宫,朝中上下说,这位皇后娘娘是祸国红颜。   但盛世如大霁,红颜祸了谁的国?   ——   送走了李琢石,慕锦三人向徐阿蛮的家乡小镇出发。   寸奔遣走了车夫,自己驾着马车,一路西行。   徐阿蛮对路边的野草也要解说一遍。“这里的路,我小时候跟着爹爹来过。”   无论她说什么,慕锦都笑吟吟应声。   归乡情怯,离家门越近,徐阿蛮反而放下了帘子:“二公子,你已经给我家安排好了吗?”   “嗯,一夜暴富容易遭妒。我安排了人住你家隔壁,逢年过节会给你家帮帮补补。”丁咏志要是知道自己招揽回来的精锐护卫,在给二公子打杂,恐怕也要气急攻心。   徐阿蛮笑:“我们家过年的时候,能吃上羊脊架就很高兴了。”这么些年,不知道家中一年能吃几回羊脊架。   “以后,你们家不仅可以吃羊脊架几家,还有大鱼大肉。”   “二公子,你不回你娘亲的家乡看一看吗?”   “不去了。她走了这么多年,尘归尘,土归土,家乡也没有亲人了。”   “嗯。”徐阿蛮转了转眼珠子,蹭到慕锦的旁边:“以后,我的亲人……”她低下了声:“也可以是你的亲人呀。”   慕锦低笑:“你这话……是不是当我一家人了?”   她别开了眼,嘴硬地说:“也不是,你还没拜访我爹娘呢。”   他指着她的心口:“你这儿是把我当一家人了。”   “我可说好了。我爹娘你以后还是要见的,见了我们才叫……”她咳了咳:“才叫成了。”   “等大霁皇帝万念俱寂之时,就要怀念我这一个才貌双绝的兄弟了。”慕锦笑得可坏了:“我们回来气死他。”   “我觉得皇上也不坏,说了放过慕家和兵部尚书,就真的不追究了。”徐阿蛮故意横他一眼:“通缉行刺皇上的刺客,也是人之常情。”   慕锦一下子就捏住她的小脸:“皇上追捕的,是你未来的相公。”   “还没成呢。”   马车经过一间茶馆,在骁勇的战乐之后,转成了悠扬的乐声:“攒沙苍苍撞北荒,寒鸦慌张让春光。”   慕锦竖耳:“这是攒沙阵的曲儿吧?”   “是呀。”这是家乡才听得到的战乐,徐阿蛮笑眯了眼:“其实也是西埠关小调的后段。”   慕锦泛起了温柔的笑意:“听我娘亲唱过。”   徐阿蛮猛地想起了:“二公子,你也听我唱过。”虽然她那时唱得都发抖了。但他称赞她唱得不错。   慕锦问:“什么时候?”   “腊月二十,你醉酒那一晚。”   ——   徐阿蛮的纤腰被慕锦的大掌扣住。   他吐出的字都带着酒气:“这碗面是你煮的?”   她点点头。   “生辰宴……有谁在唱曲儿。”慕锦醉醺醺地说:“你也给我唱唱。”   情急之下,徐阿蛮哼了这首攒沙阵的曲儿。   二公子又看了她很久,然后抱起她,讲起他的娘亲……   ——   徐阿蛮一直以为,二公子缠着她不放是因为那碗长寿面。今日方知,原来还有这一首小曲勾起了他的思念。   那一晚的事,慕锦完全不记得了。他这辈子只霸占过一个姑娘。他承诺说:“你的二三四五六七,我将用一世偿还。”   徐阿蛮趁机追加约定:“那,你的一世只有我一个人的。”   慕锦郑重地答:“只有你一个。”   “多一个人,我都不理你的。”要是再遇上落难的美貌姑娘,她也不答应的。   慕锦再重复:“只有你一个。”   徐阿蛮扶住发簪,故作叹声:“勉为其难,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了。”   这时,寸奔开口说:“二公子,拐过这个路口,就是徐家的门口了。”   徐阿蛮连忙掀起帘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慕锦将她搂了回来,收了收帘子。   她明白了,她不能暴露自己,以免家人担心。   寸奔将马车慢下速度。   徐阿蛮透过帘子的缝隙,见到了自己的家门,就是她离开时的那一道门,只是更加褪色了。   马车缓缓而过。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家门。   慕锦心念一动:“寸奔。”   寸奔:“在。”   “时候尚早,在这城里绕几圈吧。”   “是。”寸奔挥了挥马鞭,将马车转了一个弯。   徐阿蛮扑在慕锦的怀中,“二公子,谢谢你。”   马车再次来到了徐家门前。   这时,出来了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后边跟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少年少女正是清澈年华,漂亮耀人。   徐阿蛮又惊又喜:“二公子,那是我的弟弟妹妹。长得可真好看呀。”   慕锦的眼睛落在徐阿蛮花儿般的笑脸上。   他也笑了。   慕锦坐拥的,是徐阿蛮眼里的峰峦河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不明白小曲儿那段倒叙的,可回看第 8 章。   番外就是小两口的日常了。 第93章 百随之行   到了杜鹃城,天气已经入了冬。   过境的领队人:“按照往年,再过十来天就有初雪了。大冷天,各位要去哪啊?”   慕锦:“到这游玩。”   领队人:“冬天的美景要再走几座城。杜鹃城,城如其名,来年杜鹃开花了才好看。”   西北风刮得徐阿蛮脸颊生疼。   慕锦触了触她的脸,跟冰一样。“不走了,在这里过冬。”   几人租了一个小院子,请了一个会讲大霁语的大爷当杂役。在这座杜鹃城暂住了下来。   杜鹃城靠近国界,来往商人有大霁的,有百随的,集市比较繁华。   这位大爷给讲了些百随的风情。讲得最多的是,在百随当姑娘家可舒服了,到了待嫁的年龄,至少有两个男人,任君挑选。若不是徐阿蛮已有婚配,凭她的样貌,有成群结队的百随男人过来求亲。   大爷的女儿,当年在四个人之中选了现在的相公。   百随男多女少,但姐儿爱俏这一个道理,放哪里都行得通。   不过,慕锦这种眼泛桃花的男人,不受百随姑娘的喜欢。她们偏爱寸奔这般眉清目秀,沉着冷静的老实人。   寸奔一人夹在慕锦和徐阿蛮小两口之间,大爷有些同情,于是透露出去,寸奔至今尚未婚配。   姑娘们心花怒放。   慕锦戏谑地说:“寸奔,不如你在百随入赘好了。你看那些姑娘家,为了勾引你,天寒地冻也要露一截雪白的天鹅颈,把命都豁出去了。”   “二公子。”寸奔面无表情:“属下是大霁子民。”   徐阿蛮到这里,本想当待嫁姑娘,却被慕锦强行拉了所谓的婚配。   那些垂涎寸奔的百随姑娘,对徐阿蛮很是友善。不过,两国语言不通,极少交流。姑娘们唯有托大爷传达爱意。   热心肠的大爷将那些小礼物转交给了徐阿蛮。   这是姑娘家的心意,徐阿蛮让慕锦转交寸奔。   慕锦笑不可仰,丢给了寸奔。   寸奔又丢回了徐阿蛮。   吃的用的,三人一起分了。   穿的,大多堆在了一间客房。   姑娘家越送越多,寸奔直言拒收。   大爷就不好代收了。   于是,那些姑娘们挂院门口了。   百随姑娘向男子示爱,丝毫没有羞涩,这儿还有热辣辣的女子求爱曲。   姑娘们热情如火。寸奔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冰寒,过了几天,他已经不出门了。   徐阿蛮不懂百随语,如果不是跟着慕锦出去,她也不出门。   天气冷了,慕锦懒得走,要么下棋,要么品茶。   只有那个大爷,来来回回地跑。   徐阿蛮喜欢上了这样宁静的日子。这一日,她问:“二公子,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呀?”   慕锦:“大风大雪的,赶路不方便。过完年,等杜鹃花开了,我跟你到其他的地方走走。”   “嗯。”她脱了鞋,整个人躺进了被窝。无处可去,天寒地冻,她现在最喜欢的是睡觉。   慕锦正说了别的话,发现没有回应,回头一看:“小蛮?”   她已经睡得酣然。   他给她裹紧了被子。走出房间,又听见院子门外有娇俏的女声。   以前没发现,寸奔这么受姑娘的欢迎。   慕锦去了前厅。   “二公子,你来得正好。”寸奔泡了一壶热茶:“这还是我们大霁江南的茶叶。”   慕锦弯着不怀好意的笑:“外面那些姑娘,你一个也没看上?”   “没有。”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慕锦端起了茶杯,闻了闻茶香。果然大霁的茶叶才合味。“你也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要是有喜欢的姑娘,我可以为你做主。”   “属下没有。”   “百随姑娘性格开放,配你这一个闷葫芦,正好互补。”慕锦酌了一口茶,忽然抬眼:“这么些年,你都不近女色,莫非是对男人……”   “属下没有。”寸奔看一眼慕锦,补了一句:“二公子大可放心。”   “闷,从小到大你就闷。”可慕锦也是相中了寸奔的寡言。   不想,这么闷的男人,到了百随受到一群小姑娘追求。   品茶到一半,慕锦想起,徐阿蛮曾经给寸奔绣过一个香囊。   主子的女人,寸奔不会争抢。   可徐阿蛮既然送过香囊,就意味着……曾对寸奔动过心。   慕锦忽然觉得,姑娘们对寸奔的尖叫忽然变得刺耳了。他的徐小蛮是否也像这些百随姑娘一样,在心底为寸奔呐喊,为寸奔痴迷。   她得知他的武功和寸奔不相上下,才对他刮目相看。慕锦心底不是滋味儿了。   说到底,徐阿蛮的香囊,慕锦一直没有得到。他沉默地放下了茶杯,匆匆回房。   寸奔见怪不怪了。   ----   徐阿蛮迷迷糊糊地醒来,就见慕锦坐在床边,一个劲儿盯着她猛瞧。   她揉了揉眼睛:“二公子,什么时辰了?”   慕锦回得有些淡漠:“申时了。”   “哦。”还没到晚膳的时间。她翻了个身,又闭上眼。   他戳了戳她:“有事。”   “哦。”徐阿蛮半梦半醒,敷衍地应了一声。   慕锦咳了咳:“你最近闲着也是闲着,以前说欠我的东西,就这几日给我绣了。”   “哦。”她也没有仔细听,将脸埋进了被子里。冬天躺被窝简直是神仙日子。   “小蛮。”他又戳了戳她。   徐阿蛮因为这一句话才从梦中清醒。她已经懒得纠正,她的名字叫徐阿蛮。小蛮就小蛮吧,反正也就二公子一人唤。“嗯?”她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将被子往下拽了下,露出来小巧的上半脸。   他俯身,在她额上亲一口,“我欠你的,一直在努力偿还。那你欠我的呢?”   徐阿蛮愣了愣:“我欠你什么了呀?”   他又亲一口,几乎想掀开被子一起躺了。“之前,你给我绣了几张帕子。可是,还欠了一样东西。”   “哦。”可她之前答应的,也就是帕子。花色不同而已罢了。“二公子,你是想要花呢,还是草?我老实告诉你,什么老鹰啊老虎啊,我可不会绣。”   “我要什么老鹰老虎。”慕锦走火入魔的时候,寸奔给找了许多的香囊。那些味道呛鼻得很,“我要味道清雅的。”最好跟他家小美人一样的。   “啊?”徐阿蛮这下才醒了。   笨死了。慕锦直说了:“大霁姑娘给情郎的定情信物。好像是香囊?”   “哦。”也是,她和二公子定了情,两人之间送个信物,很是合理。“不过,这里没有花,我采不了香花做香囊。只能买些现成的香囊回来,拆了里面的香包当底料。”   “好。”   既然她已经答应了送定情信物,慕锦觉得没必要再计较她给寸奔送的那一个。   寸奔是在他的眼皮底下,俘虏了她的心。但寸奔已是一个过去。他也有她来不及参与的过去。   话虽如此。   那天晚上,吃了饭,屋外飘起了雪。   徐阿蛮才想爬到炕上去,忽然被慕锦拉住了,“今日我很有兴致。”   徐阿蛮:“……”二公子的这句话,在她的想法里,与劈柴无异。   两人已是情投意合,她每回都可以攀上云雨巅峰。大冬天热热身子,也是好事。她也不推辞。   以前脸上蒙有帕子,现在才知,二公子也有意乱情迷的时候。   她没有告诉二公子,他为她着迷的样子,让她为他着迷。   徐阿蛮正要解衣。   慕锦却说:“下来。”   她瞪起了眼:“炕上才暖和。”不在炕上她不做。   他把一个暖袋塞到她的手里,“下来。”   徐阿蛮只好下了床。   慕锦给她穿大袄,又给她戴上羊毛帽。她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独露一张小脸蛋。尖下巴又养圆了。   他笑:“像只小松鼠。”   今晚二公子的兴致不是劈柴,而是和寸奔比武。   慕锦把玩着那把玉扇,卷起的风,令雪花避开了长扇。   寸奔执剑而立。   徐阿蛮抱着暖袋,靠在门框。为什么非得这时候比武?   慕锦向她回眸一笑:“我和寸奔上一回比武,是在数年前。这几年,彼此各有长进,切磋切磋也无妨。”   寸奔应声:“是。”   徐阿蛮:“……”这不就是欺负寸奔听话,不懂反抗么。   慕锦展开了长扇,   寸奔拔剑出鞘:“二公子,得罪了。”   慕锦笑了笑。   徐阿蛮把暖袋抱得更紧。这有什么好比的,结果,她猜都猜得出来。要么平局,要么寸奔输了。寸奔当护卫的,哪敢赢主子。   衣袍翻飞,玉扇和长剑相抵,再配以二人的俊美侧颜。月夜风雪,也成了天山巅峰上的美景。   徐阿蛮看着慕锦。二公子是轻浮了些,多是漫不经心。于姑娘家而言,寸奔沉稳踏实,更适合托付终生。百随姑娘喜欢听话可驯的相公,争先恐后给寸奔送礼物。   徐阿蛮这下明白了,为什么二公子直言讨香囊,一定是见寸奔的追求者如狂蜂浪蝶,二公子觉得自己颜面丢了,想在她这里讨安慰。   徐阿蛮笑起来。这是她的相公,是要由她来哄的。   ---- 第一回做香囊,徐阿蛮的绣工在,这也是轻而易举的活计。   大爷上街,买了一堆香囊回来。   徐阿蛮闻味道,拆了一个檀香味的香包,选了一张大霁素白丝绸,再在边角绣一个平安符,然后缝成了香囊的样子。   她送给了二公子。   慕锦若无其事地接了,“绣得不错。”又若无其事地踹揣在怀里,再若无其事地搂她入眠。   这反应,就比寸奔收到姑娘家礼物时要和善那么一点点。   过了两天,有一个百随姑娘,打听到大霁送香囊的习俗,在院门前挂了一个小香包。   大爷收进来:“又是给寸奔公子的啊。”在这里,最为寸奔亲事发愁的,当属这位大爷。   寸奔冷漠地说:“从哪挂的,放回哪里。”   大爷背向慕锦,低声说:“寸奔公子,别难为情啊。男大当娶,女大当嫁。你相貌堂堂,一个人挤在那对恩爱夫妻中间,大爷我知道你心里的苦。”   寸奔仍然回绝:“谢谢大爷的好意。”   这时,慕锦走了过来,掏出了徐阿蛮送的小香囊,扬在寸奔跟前,炫耀地问:“寸奔,你瞧这一个,香不香,巧不巧?”   寸奔看了一眼:“徐姑娘的手工,当然灵巧。”   慕锦的笑有那么一瞬停下:“以后,这灵巧的绣工都是我的了。”   “是。”这一直都是二公子的,也没见徐姑娘有送东西给其他男子。   正是这时,寸奔忆起自己和徐阿蛮初见时的乌龙,再看二公子得意洋洋的笑。   原来,自己成了主子的假想敌……   作者有话要说:   萧展琢石,我再想想。 第94章 百随之行   比武赢了,香囊也有了。   天气这般晴朗,慕二公子这般痛快。   寸奔再推波助澜一把:“二公子,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每回寸奔这么说,慕锦知道不是好事。上回这种口气,还是补药一事。“若是我不想听的,就别讲了。”   “此事本该由徐姑娘告诉你比较妥当。”但是,寸奔也知道自家主子是什么别扭性格。恐怕徐阿蛮做了这一个香囊,也不知道二公子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慕锦笑了:“我相信你不会乱说话。”   “当初给属下缝制香囊的姑娘。”寸奔停顿,像是故意吊人胃口。   慕锦仍在笑,手里晃着徐阿蛮送的香囊。人是他的,心是他的,寸奔不过是曾经一点小小的心动,没什么好介意的。慕锦心底正告诉自己。   寸奔停顿得够久了,才说:“当初给属下缝制香囊的姑娘,名叫荷花。”   慕锦:“……”荷花是谁?总之,不是小蛮。   寸奔继续解释:“这个名叫荷花的姑娘和徐姑娘一同在裁缝房……”   慕锦哪里听得进去,旋风一般卷走了。   寸奔住了口,看着二公子的衣角消失在门边。他仰头望天空。没想到,二公子暗地里与他怄气呕了这么久。   慕锦几乎是飞进了房中。   徐阿蛮猛地一瞪眼。原来二公子也有和寸奔一样的轻功。她刚才懒洋洋靠在炕上,要睡不睡的,这时坐直了身子,才想说话,就被慕锦一把抱住了。   她惊愕:“二公子。”炽烈的情绪向来不属于二公子,他是云淡风轻的,除了在床上,其余时间都有些克制,最多就是捏一捏,揉一揉,这样突如其来的相拥,像是……中了邪。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问:“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慕锦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又是若无其事:“没什么。”   徐阿蛮看他一眼,没有多问。她近日总是困乏,醒了没一会儿,又想睡了:“二公子,我先睡一会儿。”   慕锦皱眉:“你一天到晚怎么总是睡觉。”以前也睡,来了百随睡得更多了。   “在这里没什么干啊。”有时候发呆发着,她也困了。在大霁时,干活、煮饭,人勤快,精神足。逃亡到百随,什么也不用干,她天天躺着越睡越多。她有时感叹,自己这莫非就是丫鬟命?一享福就嗜睡。当初在南喜庙,算命先生说,她和李琢石都是富贵命。如今一个逃亡出国,一个驻留军营。但是,又不能说不是吉签。   慕锦用手背贴了贴徐阿蛮的额头。没有发烧。   徐阿蛮打了一个哈欠,眼皮直打架,说:“二公子,我真的很困,先睡了。”说着就躺回了被窝。   他问:“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懒,没事干,只能睡觉了。”她怕他担心,又说:“二公子,我没事,睡睡就好了。”   “嗯,睡吧。”慕锦把被子给盖好,看了看窗外的北风天。   她是不习惯这么寒冷的天气,才整天躲在炕上睡觉吧。   ----   三个年轻人足不出户。   身强体壮的刘大爷看不惯年纪轻轻就懒惰成性。   那天,女主人走出房间。   大爷连忙过去,念叨几句:“夫人,你们从大霁到百随,就是为了在这儿睡觉的?”   被这么直白一说,徐阿蛮赶紧问:“我们不知道杜鹃城有哪里好玩的呀。听之前的领队说,这里没有冬景可看,要等春天花开了才漂亮。”   “哦,他们说的是冬季景色。你到一座城,不光是看景,还得入乡随俗嘛。”大爷指指天:“雪停了,明天是杜鹃城的庙会日。那边有酬神、竞技,可热闹了。杜鹃城虽然冬天没有看头,但有吃的、有玩的,你们总不能在离开杜鹃城的时候,别人问起这儿好玩吗?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你们天天在睡觉。”   说得极有道理,徐阿蛮都不好意思了,于是跑去问了慕锦。   慕锦也觉得该带她出门了,再睡下去又要变成嘟嘟了。“雪停了,去逛逛吧。”   晚上,慕锦问寸奔:“明天出不出门?”   出门的话,则会招来热情的百随姑娘。百随不比大霁,那些姑娘就不知道含蓄二字如何写的。   “明日我乔装出门。”来到杜鹃城,寸奔第一次觉得自己走在街上像一只待宰的肥猪,周围许多屠夫磨刀霍霍。   大爷说,追求寸奔的姑娘最近走了几个,留下的大约三四个比较执着的,其中一个长相十分妖艳。   凡是貌美的女子,和寸奔站一起都很是般配。寸奔俊俏,但是气质低调,他可以陪衬任何美貌的姑娘。   慕锦则不一样,长相如他的性格般张扬。他可以笑若桃花,也可以眉泛冷锋。这座城,只有那些特别有征服欲的姑娘才喜好狂放不羁的男人。   这一天,寸奔做了伪装,慕锦成了三人之中最为出色的一个,手上牵着一个裹得跟熊一样的女人。   徐阿蛮戴了一顶厚帽子,蒙了一张大口罩,只露一双眼睛,还因大风半眯着。   慕锦沿路也招姑娘家的注意,但极少遇到从上而下、从左到右的打量眼光。这边的女人不好这一口。   慕锦懒得管那些姑娘,他走几步,就转眼看徐阿蛮。   她穿得厚实,羊毛大袄包得圆呼呼的,他看着就想将她搂在怀中使劲揉捏。他捏了捏她的脸:“以后我们冬天都到百随来吧。”   徐阿蛮抬眼:“为什么?”百随在大霁的西北边,冬天冷太多了。她从前在西埠关也没见过这么早就下雪的。   慕锦说:“你这样穿好看。”好看极了。这时不像小松鼠,像一只小白熊。   徐阿蛮:“……”她今天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手笨脚笨,居然还好看了?   继续走了这么一段路,她觉得好久没有出门,脚步也重了。她拉了拉慕锦的手:“二公子,我们离庙会还有多远啊?”   “大概再走一刻钟就到了。”慕锦停住了脚步:“怎么了?”早上,她欢天喜地说要逛庙会,现在一张小脸也垮了。   她说:“有些累了,不太想走。嗯……也不是不太想走,就浑身没劲。”   “那就不去了。”慕锦回头向寸奔:“我和她先回去。你去请一个大夫过来。”   “是。”寸奔立即转身而去。   徐阿蛮想说什么,猛然泛起恶心,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似的。她拖着缓慢的步子往回走:“二公子,我真的好累呀。”以前她哪敢喊累,现在有什么说什么,蹬鼻子上脸。连大爷都说,她的大霁相公看着散漫,但和百随男人一样疼娘子。   慕锦拉起她的手:“我背你回去。”   她爬上他的背,枕在他的肩,嘟哝说:“二公子,我以后可能当不成小丫鬟了。”因为她变懒了。   慕锦说:“那就当主子。你想要丫鬟伺候,也可以找一个。”   “再说吧。”徐阿蛮不想有太多人横在自己和慕锦之间。寸奔是识趣的心腹,不该打扰的时候,他绝不出现。要是多一个小丫鬟,就不一定了。她可不想和二公子只能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她双手搂紧慕锦的脖子。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蹭在二公子的背上,像是普通的一对夫妻。她弯了弯嘴角,闭上眼睛。   ----   寸奔领了一个大夫过来。   大夫给熟睡的徐阿蛮把脉,然后起身恭贺:“恭喜,夫人这是有喜了。”大夫笑呵呵的。   有喜?慕锦:“……”   寸奔又难得地在主子脸上见到了绝妙的表情。   慕锦怕吵到徐阿蛮:“大夫,借一步说话。”   领着大夫到了偏厅。   慕锦又没声了,低头走了神。   寸奔只好代主子询问:“多久了?”   大夫说:“从脉象上看,有月余了。”   那就是在逃亡路上怀的了。慕锦低声嘟哝:“怎么怀上的?”每回云雨之后,他都给她按穴排出,怎么还能怀上。看来,这宫廷避孕之法也有疏漏。   这句被大夫听见,他愣了一下,看看慕锦,再看看寸奔,一时不知床上睡的女子是哪位的夫人。大夫捋捋长须:“这就要问二位了。”   寸奔立即解释:“那是我家公子的夫人。”   大夫这又转向慕锦:“初孕女子嗜睡很正常,不必担心。”   “大夫。”慕锦脸色有些复杂:“这……需要如何照顾?”   “夫人除了嗜睡,有无其他不适?”   “经常乏力。”   “有无反胃恶心?”   “暂时没有听她讲起。”   “我给夫人开几剂安胎药。”接着,大夫又说了些平日的照顾。   慕锦听两句,明明记住了,又怕记岔了。他叮嘱:“寸奔,你记下。”   “是。”寸奔看二公子额上有了汗,立即凝心静听。   大夫交代完就走了。   慕锦在椅子边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坐下。又差点坐空了。   寸奔唤一声:“二公子。”   慕锦缓缓说:“我有计划,在百随玩一段时间,接着过境到东周。东周靠海,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海。”   “二公子,徐姑娘是现在有喜了。”不是一直有喜。“将来也可以和二公子游历四国。”   慕锦支额,又失神了。   寸奔想起一事:“对了,二公子。属下请大夫回来时,收到一人送来的大霁信件。关于皇上的。”   慕锦这才坐直了:“大霁国君如何了?”   “两国通信迟缓,这一封皇上登基礼毕的信件,今日收到,已是大典过后一个月了。”   “萧展到底肩负天下责任,无法和我一样撒手不管。”   寸奔斟酌问:“二公子,李姑娘一事,你真有把握?”   “罗刹将军非朝廷武官,萧展想与之结盟有其他方法,凭他的傲气,不是基于某些心思,不会屈尊降贵迎娶民女。”慕锦说:“不过,我没有十成把握。六七成左右,所以才赌一把。等封后大典再看萧展的反应。”   “是。”   慕锦抬眼:“大夫交代的你都记下了?”   “是。”   “感觉这是一件比当朝廷钦犯还棘手的事。”慕锦表情凝重。打打杀杀,他不在话下,照顾孕妇就一无所知了。   “寸奔,去请一个人过来照顾。”说完,慕锦起身:“算了,此事非同小可,我亲自去请。”   “二公子,你我都走了,谁照顾徐姑娘?”寸奔上前:“二公子,莫慌,徐姑娘只是有喜了,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   慕锦若无其事地说:“我没慌。”   寸奔看一眼主子,不说话了。 第95章 百随之行   床边,慕锦给徐阿蛮拨开了发丝,指尖停在脸颊。   他和她正是温馨期,若有选择的话,他希望二人在三年或者五年之后才生孩子。既然孩子来了,就要更改逃亡计划了。她不宜长途跋涉,他决定在百随定居一两年。   徐阿蛮睡的时间很长,长得足够慕锦回神。   她睁眼向他笑:“二公子。”睡醒了,好像力气又回来了。   “嗯。”慕锦云淡风轻地说:“你个笨笨,自己的身子如何也不知道。”   她坐起来,“寸奔请的大夫来过了吗?”   “嗯,来过了。”他很平淡。   她狐疑他的语气:“大夫如何说?”   “大夫说,你有喜了。”慕锦若无其事。   徐阿蛮目瞪口呆。   “莫慌。”慕锦说:“既来之,则安之。”   “怎么怀上的?”当时二公子可是说好的,他有宫廷避子术,讲得天花乱坠,可保他一夜几回都安全无忧。她就没有再喝避子汤。从大霁到百随舟车劳顿,月事迟迟没来,她觉得是疲惫所致。哪里料到,是二公子这个祸害精。   慕锦才正想酝酿温情的一刻,被这么一问,他淡淡地说:“天晓得。”他还想知道呢。   徐阿蛮抱起了被子:“我们还没有成亲,就生孩子了?这一前一后的顺序反了。”她心底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待嫁姑娘。   “跟你爹娘求亲一事,要缓一缓了。”慕锦考虑:“要不,我和你在百随办一场亲事?”   徐阿蛮摇了摇头,“还是要我爹娘在场才算办亲事呀。”得到爹娘的祝福,她更加心安理得。   “那只能以后再办了。”慕锦说:“我妻子的名份肯定是你的,时间早晚而已。这里的人都以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背地里不会有闲话。”之所以这么说,是怕她过不去未婚生子这道槛。   徐阿蛮忽然用食指抵住他的脸:“二公子,你不会突然不要我吧?”   他笑着承诺:“不会。”   “哦,就信你一回。”徐阿蛮双手交叠,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刚才的惊诧一下子没了,生起了微妙的欣喜:“这里面,有我们的骨肉了?”   “嗯,我们的骨肉。”从前,慕锦没有传承的想法,他是皇室子弟,不可轻易留下子嗣。如今他算是被逐出了皇族,和平民丫头传宗接代,又有何妨。   天生的母子牵绊使然,徐阿蛮接受了上天的惊喜,笑得合不拢嘴了,忍不住问:“二公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希望生一个女孩。”慕锦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我娘亲小时候告诉我,她想生一个女儿。”   公主远比皇子快乐,快快乐乐地长大,找一个称心如意的驸马爷。   慕锦:“可惜她生了一个儿子。我要是个女儿,我娘亲也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我们就生一个女儿吧?”徐阿蛮笑得弯起了眼。   “嗯,儿子也行。你生的就好。”慕锦说:“不过,我要书信回上鼎城,找师父问一问,有没有万无一失的避子方法。”佳人在怀,他血气方刚,又不想给徐阿蛮喝寒凉的避子汤,万一再突然怀孕,这得要生到什么时候。   “哦。”徐阿蛮抚抚自己的肚子,一个小孩子,长大想她,也像二公子。该是一个漂亮的丫头。   ----   这一座院子是租的,慕锦本想住到明年春天就走。   计划有变,慕锦让寸奔到城里问问,有没有富人家的楼阁别院想要出售。   房子要大,园林也要有。等徐阿蛮的肚子大了,就在自家赏景。   接着,请了一个会讲大霁语的中年大婶,姓陈。   陈大婶生过三个孩子,有儿子、有女儿,清楚孕期的一切日常。   银两给的多,陈大婶心知这家是贵人,照顾徐阿蛮的起居很是细心。除了日常三餐,以及安胎药,陈大婶每晚炖煮补汤。   徐阿蛮变“嘟嘟”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她的脸蛋显而易见地变圆,身子慢慢地丰腴起来。   慕锦将大掌搁在她的肚子上:“不许欺负娘亲。”再揉揉她的脸:“嘟嘟。”小脸蛋儿长了肉,捏起来格外有劲儿。   爱捏就捏吧。徐阿蛮自顾自睡觉。   半个月之后,城郊一个嗜赌成瘾的公子哥,为筹赌资,变卖了一座别院。   慕锦极快地接手了,退了这一院子搬进去。   过了不久,寸奔收到了大霁皇帝封后的信件。   慕锦笑问:“皇后娘娘是谁?”   寸奔说:“就是皇上的皇妃。”该是正在军营的李琢石。   慕锦抬起眼:“这么说,我可能赌中了。”   “二公子,皇上的意思是,假装李姑娘人在皇宫,赐她后位?”寸奔再看信中:“但,选秀一事也在进行。”   “从大局出发,新帝为巩固势力,应该将这一个后位留给更加有用的党羽,但他还是给了离宫的李琢石。这样一来,群臣如何信服,皇太后肯定也会施压,将来纳了妃,谁不想争抢这空无一人的西宫之后?”慕锦啧啧有声:“皇上的日子可不好过。”   “没想到,皇上立一无人后位。”明明可以延期封后大典。   “萧展对李琢石的确有一些小心思。只是不知轻重如何。”   “二公子,现在我们怎么做?”   “萧展骗我一回,这个仇我还是要报的。”慕锦说:“待小蛮生产再说。”   ----   过年了,追求寸奔的姑娘们走得差不多了,妖艳姑娘也回家过冬了,   这一个妖艳姑娘,眼睛里藏有轰轰烈烈的故事。   徐阿蛮有些惋惜,告诉寸奔:“那个跟妖精一样姑娘,是最后一个走的。”   寸奔问:“徐姑娘说的谁?”   “妖精一样的姑娘,最美的就是她了。”   “不记得。”寸奔不是羞涩腼腆,而是他真的不曾望那姑娘一眼。不止那一个姑娘,其他的也是。   徐阿蛮:“……”是了,寸奔眼里只有二公子。   少了叽喳的姑娘家,刘大爷进出别院,有些寂寞。他一边扫地,一边直言:“寸奔公子比百随的严冬还要刺骨。”   其实也不算。在徐阿蛮眼里,寸奔是一个从不发脾气的温顺绵羊,一点也不刺骨。   刘大爷说:“我们过冬了,穿上大袄身子就暖和。可是寸奔公子啊,他刺的是骨,刺的是心。心底缺了一个洞,嗖嗖地进风,穿再多的大袄,盖再厚的被子都捂不热了。”   这倒也是,寸奔对一切姑娘都没有兴趣。   徐阿蛮问过慕锦。   慕锦算计得好:“寸奔一人正好给我们带孩子,我可以跟你去到处走走。”   徐阿蛮:“……”孩子还没生,孩子他爹已经在计划丢下了。   春天,杜鹃城的花儿开了,别院的园林春花遍地。   身子的不适越来越多,孕儿的喜悦越来越浓。徐阿蛮心里和孩子说话,感觉肚皮里的娃儿跟着在动。   慕锦将她的肚子当成了真正的人,每日对她的圆肚子讲四书五经。连徐阿蛮睡过去了,还在低喃。   炕上被窝,一个即将当爹的,一个还没出生不知男娃女娃的,常有悄悄话。   徐阿蛮腿部的肿胀下不去,由慕二公子亲自为她按腿。   从皇宫到慕府,四皇子的显赫,二公子的富贵。慕锦养尊处优这么些年,这是第一次伺候人。   圆滚滚的肚子已经六个月大了。徐阿蛮垫高了脚跟,半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慕锦。   她不知道,自己的眉眼有没有成为娘亲的样子。二公子越来越温和,看这圆肚子的眼神像极了一个慈父。   慕锦手下轻捏,说:“你要听陈大婶的,不要只躺在床上睡大觉。”   “嗯。”徐阿蛮懒懒地应声,好一会儿像是感知了他的心情:“二公子,陈大婶给我讲了她生三个孩子的故事,我听完了,一点也不害怕。我被照顾得这么好,没事的。”   慕锦说:“我娘亲在皇宫,宫女太监一大群人,伺候得可好。”   “可是,照顾我的是二公子,伺候甄皇后的却不是先皇。”徐阿蛮笑说:“陈大婶说,孕中女子思虑过多则会郁结难愈,若有不快之事,一定不要藏在肚子中,这是给孩子添堵。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快。我相信,二公子以后一定对我好的,逃犯也有回去的一天。”   慕锦:“什么都别想,以后有我在。”   “二公子,你也别想太多。是我怀了孩子,这几个月怎么你比我更愁眉苦脸。”她笑嘻嘻的。   “谁愁眉苦脸了?”慕锦横她一眼。   徐阿蛮学着他,轻轻捏起他的脸,“就你这张脸。”   “徐小蛮,我这辈子少有惧怕的时候,哪怕我是朝廷钦犯,与一国之君为敌,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只有我和寸奔两人,我们当一辈子的朝廷钦犯都无所谓。只有你,才是我害怕的。”   甄月山在生产时大出血。这段时间,慕锦看着徐阿蛮,时有心神不宁。甄月山爱儿子,将生子时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但那些宫女太监,都曾亲眼目睹,大盆大盆的血水从甄皇后的房中递出。   近日,慕锦总将房中女子想成了他的女人。他说:“和你讲这些,徒增你的烦恼了。”   “陈大婶说我身子健康,又还年轻,一定顺顺利利的。”当丫鬟这么多年,徐阿蛮对世事看得很开。“这几个月你瘦的比我胖的快,你才是思虑过度。”   接下来的几个月,慕锦梦中偶尔还有血水。   这事之所以比当朝廷钦犯更棘手,因为生子这一道关,唯有徐阿蛮独自煎熬。 第96章 萧展萧澹   春天来了,杜鹃城花红柳绿。   徐阿蛮偶尔到城里走走。   春天又走了,迎来了夏树苍翠。   徐阿蛮挺着大肚子,不再出门了。   慕锦一点也不想看杜鹃城的春花、夏花开了之后美成什么样子,他只关心徐阿蛮的大肚子。   他天天牵着她在别院长廊散步。   二人十指交握,他就遥想将来的游历,“东周跟我们大霁的江河不一样,那里有一片大海,茫茫无际,水可与天相接,海的尽头像有另一个天下。”   徐阿蛮心怀憧憬,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说:“二公子,孩子大了些,我们就可以和孩子一起去呀。”终归觉得,将孩子丢给寸奔,太欺负人了。寸奔一个尚未婚配的翩翩少年,要是身边带一个奶娃娃,再热烈追求的姑娘见到也要跑一半吧。   到了徐阿蛮待产的日子,慕锦重金请了一个稳婆,住在别院。   徐阿蛮常常在窗边遥望南方。有时,嘴上哼唱几句西埠关鼓舞人心的歌谣,和肚中的孩子说:“西埠关是爷爷曾经打仗的地方,攒沙阵令敌人闻风丧胆。等以后安定了,娘亲带你回家乡。娘亲相信爹爹,一定会给我们母子舒心的日子。”   临盆在大半夜。   徐阿蛮睡到阵痛连连,捂住肚子醒来。   这阵子,慕锦睡眠极浅,她还没出声,他就警觉地醒了。“小蛮?”   徐阿蛮痛得咬唇:“二公子,我好像要生了……”   “稳婆,稳婆。”慕锦喊:“她要生了。”   一切早就准备就绪,慕锦一喊,稳婆立刻就过来了。   慕锦看着门扇关上,听着徐阿蛮低声的叫喊。又想起了老宫女回忆甄皇后难产那一日的情景。   老宫女说:“甄皇后的痛哭声,一整座寝宫都听见了。她哭了多久,皇上在门外转了多久的圈。皇上本想推门进去,可他贵为天子,女子血水乃是大忌。是吧,一国之君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老宫女长叹了一声。   慕锦转了身走到廊柱边:“寸奔。”   “在。”寸奔上前。   慕锦轻声说:“陪我站一站。”   “是。”   徐阿蛮的痛呼盖住了稳婆生硬的大霁语。   慕锦手指颤了颤:“听稳婆说,女人产子的疼痛不亚于炼狱之苦。”   寸奔说:“二公子,徐姑娘是一个坚定的母亲。她一定可以撑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慕锦忍不住了:“我进去陪陪她。”   寸奔看着慕锦推门而进。不将俗言忌讳放在眼里的,才是二公子。   ……   “恭喜少爷、恭喜夫人,这是位千金啊。”稳婆大声恭贺。   徐阿蛮被慕锦牵着手,苍白脸上尽是汗珠,她就知道,她的二公子不是先皇,她又怎会走甄皇后的老路。她轻轻回握他满是冷汗的手掌。   她的二公子呀,越来越会疼人了。   慕锦俯身,在她脸上亲一口:“小蛮真勇敢。”   她虚弱地一笑,回吻他,“二公子,我们有女儿了。”   过了这一刻的温馨,徐阿蛮抬头向稳婆:“我的女儿呢?”   “这呢,夫人,是个漂亮的千金。”稳婆抱上前来。   小娃娃皱成了一团。   没有推骨之前,慕锦也继承了先皇俊美的底子。见到这女娃娃,他嘀咕:“这是我的女儿?跟猴子脸似的。”凭他的美貌,怎么也该生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才是。再不济,像他的小美人,那也是半个美人胚子。   徐阿蛮:“……”当爹的会不会说话呢。   稳婆只会简单的大霁语,说不了几句,费劲地想怎么解释。   慕锦说:“算了,既是自己的女儿,再丑也认了。”   徐阿蛮:“……”   ----   这一年夏末,徐阿蛮诞下一女,取名为慕念山。   和寸奔一起,一家四口在百随又住了一年多。   没有大霁的追兵,也没有暗派的刺客,平平安安,又到了临近过年时。   寸奔回来园子,听见了歌谣。   徐阿蛮抱着一岁多的女儿,在长廊一边走,一边哼唱西埠关小调:“慌张让春光……”   奶娃娃的五官像极了推骨前的慕锦,将来定是绝色美人。她一边啜泣,嘴上发出“噗噗”的声音,一边用小手拍打身上这件厚厚小花袄。   袄上绣有“念山”二字。   徐阿蛮已经学习认字了,笔迹仿慕锦仿得有七八成,剩余的两三成,是她独有的娟秀。   寸奔唤:“徐姑娘。”慕锦和徐阿蛮没有办亲事,寸奔的称呼一直都是姑娘,而不是夫人。   “嗯。”徐阿蛮回头,拉起女儿的小手摇了摇:“念山,寸奔叔叔来了。”   奶娃娃听不懂,但是跟着娘亲摇小手。   寸奔明明仍是少年的模样,却已成了叔叔辈。他进了慕锦的书房。“二公子,收到了大霁的来信。”   慕锦正在擦拭衣服。才抱了女儿一会儿,就被她“噗噗”喷了口水。“通缉令还在吗?”   寸奔说:“城墙上还有,不过皇上没有派人出大霁追捕。”   慕锦抬眼:“大霁的皇后,还是从前的那一位吗?”   “是。”   “没想到,皇上坚持了这么久。”   “上回的选秀,皇上挑了几个女子进了宫,算是堵了一部分大臣的口。”寸奔说:“而且,皇上这两年着重国事。信上说,霁东发大水,老百姓死伤严重,原因查明是堤坝工程偷工减料,皇上龙颜大怒,惩处了一群欺君瞒下的贪官污吏,也趁机削弱了一派的势力。”   “我该是庆幸,那一剑没有杀死皇上。皇上自幼为皇权而谋,但他是真正想为大霁国书写辉煌的人。先皇留下左将军这一助力,给我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其实,皇上登基才是大霁的福气。”慕锦不擦女儿的口水了:“李琢石那边呢?”   寸奔说:“李姑娘仍在左将军的军营。但不知她是否知道,皇上册封的皇后娘娘是她自己。”   窗外,朗朗清空下,他的妻子正在哄他的女儿。“我从前不相信,我会遇上一个女人,还会生下孩子。如果只有我跟你,在大霁当朝廷钦犯躲个数十年,也自由自在。”慕锦说:“如今我有妻有女,该给她们一个安定的生活,而不是披着钦犯的枷锁,不曾上门提亲,没有明媒正娶。这个傻姑娘,听我一句话,就心甘情愿为我养儿育女。我不能再自私地当一个逃犯了。”   寸奔低首:“属下听凭二公子的安排。”   慕锦看着徐阿蛮和女儿,笑了笑:“准备准备,我们要回大霁了。”   “是。”   ----   慕锦没有做乔装,他一出现在西埠关,就被城军发现了。   半天之后,朱文栋收到了飞鸽的传信。   朱文栋立即进了宫。   他和皇上关系疏远了,原因还是两年前那件事。   朱文栋不明白,若是李琢石仅是抱恙卧床,那么,她仍留在宫中,就不存在刺客失手的事。但是,皇上却又处置了那一群行刺李琢石的刺客。当然,就算皇上不处置,朱文栋也不会再留那一群人。但皇上……究竟觉得皇后娘娘是生还是死?   关于这一个疑问,朱文栋问起清流。   清流想敲开朱文栋的脑袋瓜子:“朱大人,你跟在皇上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明白?别再问皇上皇后娘娘的事了。”   之后,朱文栋就没再问了。他拿着飞鸽传书,到了御书房。   “臣参见皇上。”朱文栋行礼。   “什么事?”萧展对朱文栋有些冷淡,但没有削去他的官职。   朱文栋严肃地说:“皇上,慕锦回来了。”   这一个名字听起来已经很遥远。萧展极少想起慕锦,想到慕锦,不免忆起刺客行刺的那一晚上,连累了她。于是,慕锦也被尘封在回忆里。萧展不言不语。   朱文栋看一眼皇上:“慕锦从百随入境到大霁,被城军发现,现在正在押解回京的途中。”   “押解?”萧展有了些回应。   朱文栋:“是的,城军发现之后,立即带兵将他拘捕了。”   萧展这时才正眼看了一下朱文栋:“这么轻易?”   “是的。”朱文栋顿了下,不知为何,他这大老粗忽然觉得,接下来的话可能皇上不爱听。   “继续说。”   朱文栋便说了:“慕锦说,只要不伤及其妻女,他自愿放弃抵抗。”   萧展眉心一紧。短短两年,在他为大霁子民劳心劳力的时候,慕锦有妻有女了……没四皇子何以沦落至此。萧展冷然:“他到京了,押来给朕见一见。”   “是。”有一滴汗从朱文栋的额上滑落。皇上究竟是记恨慕锦行刺,还是嫉恨他家和美满?   这……得再向清流请教请教。   ----   阔别两年,兄弟两人都有了些变化。   萧展曾有的温润换成了帝君的不怒自威。   狂放不羁的慕锦,也多了几丝成熟。   “草民叩见皇上。”慕锦该有的礼节都有。   萧展扯了扯嘴角。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丝嘲讽的笑,颇有慕锦的风范。“为何回来?”当初慕锦出现在西埠关,萧展多少猜到,慕锦是要离开大霁。   慕锦敛眉:“草民为了妻女今后的安危,特前来向皇上请罪。”   妻女二字,令萧展的额角跳了两下。“来人。”   “皇上。”门外的清流走来。   萧展看着慕锦:“斟一壶茶,给他上座。”   “谢皇上赐座。”谢完了,慕锦就不客气地坐下了。   萧展将其他人挥退出去。   大殿只剩下两兄弟,又静了一会儿,两兄弟暗暗将对方打量完毕。   萧展说:“你终究是输给了朕。”   “是。”慕锦话不多,回答的语气听起来虔诚,但眼角眉梢总有少年自得。“皇上说的极是。”   慕锦的这一抹狂妄,与先皇如出一辙,时时提醒萧展,这是先皇生前最疼爱的皇子。“朕一直想杀了你。”   “成王败寇,悉听尊便。”慕锦说得慢条斯理。“不过,我这趟前来,也是想和皇上谈条件。毕竟,我已有妻女,我的女儿——”   萧展打断了慕锦的话:“你凭什么和朕谈条件?”   慕锦眉峰一挑:“凭我是见到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的人。”   萧展像是被龙椅上的龙爪勾住了心,心底凉了一下,他半晌没有说话,接着猛地起身,疾步到慕锦跟前,弯腰抓住了慕锦的衣领。   两人相距半尺,慕锦清晰见到了萧展抽跳的额角。慕锦一哂:“皇上想不想知道,皇后娘娘的尸身葬在哪里?立的又是什么碑文?”   “住口!胆大包天的贱民。皇后安康,岂容你胡言乱语。”只要一声令下,皇宫的禁卫军即可送慕锦归西。萧展极力压抑胸中滔滔怒意,迟迟没有喊人。   “皇上莫不是忘了,两年前,皇上派人到西埠关暗杀草民,草民巧合和皇后娘娘同行,于是连累皇后娘娘惨遭不测。”   “你……胡说!”萧展抓住慕锦衣领的手背青筋暴起。   慕锦补充:“那晚月色朦胧,皇后娘娘不知被谁击中一掌,当场没了呼吸。”他没有说谎,李琢石当场没了呼吸。不过,之后又有了。   那天过后,萧展将朱文栋的飞鸽传书信看了又看。   刺客说,皇妃倒地不起,没有了呼吸,来不及查探脉搏。萧展觉得这里有不对劲,他不确定她的生死。但是,朱文栋的刺客招招致命,她极有可能当场毙命。   萧展不再细想,仅告诉自己,她没有死。他见不到她,是因为她病卧在床。   萧展编排了一个完整的前因后果。   慕锦却残忍地撕掉了谎言的幕布。   萧展吐字如冰:“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 第97章 萧展萧澹   萧展的眉目有了和先皇一样的凌厉。   萧展杀戮的脸近在眼前,莫怪乎,信上说龙颜大怒。这一威怒何止刀光剑影,更是伏虎降龙。   慕锦一动不动:“皇上宅心仁厚,如真要赶尽杀绝,草民这两年不会这样安乐。”   “萧澹,朕忍你忍得够久的了。”当上国君的萧展哪里还受过这等气。杀慕锦易如反掌,没有皇上的命令,慕锦走不出这座皇宫。但是……   “草民感激皇上的不杀之恩。”慕锦顿了顿,又问:“皇上难道不想知道,皇后娘娘那一天晚上究竟如何?”问得挺认真,也很严肃。但如果能卸下眼角的笑意,这话更具说服力。   萧展接收到的是来自慕锦的嘲弄。他表面不动声色,手背青筋却暴露了心思。“朕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哦,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慕锦低眼:“要杀要剐,任凭皇上处置。可怜皇后娘娘,最后一夜走得悲凉。”   明知慕锦这话是故意的,萧展仍没有克制住,手上一松,猛地后退了一步。   慕锦直视萧展:“一人做事一人当,希望我的项上人头落地之后,皇上能够饶过我的妻女。”   萧展忍住澎湃的心潮,居高临下地蔑视慕锦。   慕锦继续说:“回来大霁,听城军讲起,皇上近年颁布了几个利民政策,受到百姓无比爱戴。有皇上这一明君,是百姓的福气。而我身为大霁子民,甘愿认罪。”   萧展讨厌萧澹的傲气,也讨厌失了傲气的萧澹。四皇子不该前来认罪,从他为了女人疯魔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萧展想要打败的四皇子了。   冲天鹰隼不战而败,下海蛟龙玩物丧志。   “呵。”萧展坐回了龙椅。这一把龙椅是他一人的争斗,他斗志昂扬地游荡在无人的战场,原来对手懒得望他一眼。   太子时期,担心先皇将皇位传给四皇子,萧展偶有念头绝杀萧澹。杀气闪过就闪过了,萧展没有付诸行动。   后来,萧展登基称帝,杀死萧澹已没有意义。所以通缉他为朝廷钦犯,逼得他有家归不得。   然而,萧澹又组成了一个家,女儿也生了。朝廷钦犯当得如此自在,天底下还有谁比萧澹更可恨。   不,当然有。   霁东的那一场决堤洪水,令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有的更是家破人亡。萧展那时翻着奏折上的伤亡人数,再看当地官员营私舞弊,贪得无厌。   他赫然而怒,去了皇后寝宫。他与床幔说:“琢石,你道我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你该见见,这些领朝廷俸禄的蛀虫杀了多少大霁百姓。我要他们的命,又何须仁义。”   朝廷贪官污吏远比慕锦更可恨。   与此同时,萧展又回忆起。   大霁和百随休战之后,初初几年断绝了来往。战乱的西埠关民不聊生。那里是边疆,京城贸易走到那里已是尽头了。   先皇有意和百随通商,遭到了许多大臣的阻挠:“两国既有宿怨,为何还要通商?”先皇一意孤行,和百随签订了商贸文书。这带动了西埠关的经济,两国往来商人多,老百姓有了各种各样的营生。大臣们这才明白皇上的苦心。为了振兴西埠关,先皇甘愿和交战国勾销恩怨。   萧展缓缓说:“男人应以大局为先。”帝王以江山为重,他或许可以试着和慕锦谈谈条件。这不是妥协,是为了大霁。   慕锦坦然自若:“我可以为了我的妻女上刀山下火海,这亦是我的大局。”   “有一日,先皇与朕秉烛夜谈。朕以为,先皇会嘱咐朕留你一命,他却没有。皇家子弟得天下,舍亲情,舍友情,又舍下爱。”萧展手握扶手:“先皇他真的舍弃了吗?御花园那一摔跤,要了一代君主的命,听起来十分荒诞。而你为爱走天涯更是可笑。”说到最后,萧展真的笑了。   “皇上大爱无疆。”跟徐阿蛮相处久了,阿谀奉承的句式,慕锦也信手拈来。   萧展觉得十分讽刺,到头来只有他一人舍弃了一切。那一个可以和李琢石花前月下的少年萧展,恍若隔世了。   少女李琢石又是什么时候不见了?   “念你有妻有女,若是命丧黄泉,留下孤儿寡母。又是平添大霁的愁苦百姓一名。”萧展这话说得生硬:“朕可以饶你一命。”   “谢皇上不杀之恩。”慕锦一脸感激。   再感激也带着虚伪。萧展沉眼,静静思索。   慕锦也安静。   两兄弟在几句话间达成了某一种和谐,却又继续挖掘对方于自己有利的条件。   萧展先打破了沉默:“朕也有条件。”很是神奇,在将慕锦和贪官污吏比较之后,萧展发现自己可以在转念之间放下私怨。   在萧展的眼底,慕锦见到了算计:“皇上请讲。”   “皇后娘娘是生……”萧展哽了下,“是死?”   “回皇上。”慕锦诚恳地说:“草民和皇后娘娘同行西埠关,两年前的记忆或有错漏。但是,当场没有呼吸,这是皇上的刺客也确认过的。”   萧展气急,险些攻心:“呼吸可以闭气,刺客却没有查探心脉,你个刁民,休得再诳骗朕。”   慕锦轻轻勾了勾唇角,这一幕似曾相识。但萧展又不是曾经的慕锦,萧展有其责任,他也不敢成魔。慕锦问:“皇上可以给我什么?”   萧展冷笑:“朕可以赦免你的欺君之罪。你既有妻女,也不想当一辈子朝廷钦犯,累妻女东躲西藏。”   “是。”慕锦脸上有一抹温柔,像是陷进了某个回忆里。“从前我心高气傲,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有了妻子,妻子贤惠。生了女儿,女儿可人,见她们一眼,心底就像揣了一瓶蜜。可惜,上京途中路途坎坷,她们留在了西埠关。而我尚未来得及拜访我的岳父——”   萧展忍无可忍,又打断了他的话:“说正事即可。”   “是。”慕锦正色:“草民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请皇上赦免草民的通缉令。”   萧展质问:“那你又可以给朕带来什么?”   “皇上。”慕锦恭敬地回答:“皇后娘娘的坟就立在西埠关,坟上飘有一条长/枪的红缨,皇上若想去见见,草民可领路前行。”   萧展像是被卸了力气,好半晌没有说话。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眼睛像是坠在了深潭里。再抬起头,他又摆出了帝君的威严,盯着慕锦:“除了刚才一事,朕还有条件。”   慕锦仍然坐在椅子上,差点习惯性支额:“皇上请讲。”   萧展说:“朕要的是你。”   慕锦客气回道:“我们是亲兄弟,有违常伦。”   萧展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继续说:“这些年,你过得逍遥,想必背后的势力都还在。”   “皇上,我原来是靠慕家的金山银山混日子,逃亡之后偷了些银子,勉强维生。我的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跟着我吃苦耐劳。”慕锦指指身上的囚服,“我沦落至此,难道是在牢中拉拢党羽么?”   真的,若不是慕锦这一指,萧展都没有注意慕锦的囚服。凭慕锦这睥睨天下的姿态,将囚服穿成了龙袍一样。   萧展说:“你若为朕所用,朕就和你谈条件。”   慕锦笑:“我乃一介草民,有什么用。”   “一个商家胆敢收养假死离宫的皇子,胆子就够大了。之前慕府被封,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朕不觉得这是普通的商家。朕这两年一心一意忙于国事,自问无愧先皇,无愧大霁。”萧展誓要让先皇明白,他才是皇子之中的真天子。“治国不是只凭国君一己之力。朝中文武百官各有各的党羽,后宫几位嫔妃,每一个的背后都有靠山。朕坐上这位,同样要防止大臣谋权篡位。霁东洪水一事,朕深知,铲除朝廷中的昏官亦是刻不容缓的国事。朕相信你将来也不会夺朕帝位,便要借你之力,为大霁百姓谋福。”   慕锦看着萧展。萧展真的不一样了,哪怕心系李琢石的生死,也能冷静联想到朝中政治。萧展一边劳心大霁天下,一边清除朝中异己,他的决心越大,受到的阻力也越大。他更要收揽利己势力,与他方均衡。   “皇上,草民不愿参政。”宫中的尔虞我诈,慕锦不是玩不来,而是厌烦。   “你可继续当你的慕二公子,朕正是想要民间义士。”慕锦有先皇血脉,朝中几位对先皇忠心耿耿的重臣,当年曾力挺前太子。萧展不愿慕锦进宫,免得节外生枝。   慕锦问:“皇上不问皇后娘娘的山坟,立于何处?”   “皇后娘娘一直在朕的皇宫。”萧展不愿多谈:“容你考虑三天。这三天,你不得离开京城。”   慕锦起身,行一礼:“草民告退。”他是大霁子民,为这一国君行崇敬之礼。   萧展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慕锦迈出门槛时,唤住了:“慢着。”   慕锦停下,回了头。   “皇后娘娘……走得是否辛苦?”萧展的问话含在唇间。   耳尖的慕锦听到了,回:“不知道。”   “那就算了……”   ----   慕锦走出了皇宫,上了守在宫外的马车。脱了囚服,换上一件干净的外袍。   回忆刚刚所见的萧展。皇上的鬓角已有一丝白发。   慕锦以为自己脱身凭的应是李琢石,萧展想到的却是国事。   慕锦说:“我是输了。”   萧展才是英明的大霁国君。   先皇在九泉之下该是欣慰,他的太平盛世后继有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展琢石的结局,在这里给一个开放式的。   原想写一段两人的前传当番外,写了下发现篇幅较长,暂时搁置了。   以后有想法的时候,再写他俩的完整故事。 第98章 成亲上集   逝潭里的东西二财,在慕府被封的时候,不知以什么为食。   两只圆头圆脑的小东西游过来,活蹦乱跳,用尖利的牙齿欢迎主人的回归。   慕锦下了桥:“寸奔,给喂几片生肉,估计饿坏了。”   花苑里只剩下了小六,小十和十四。   她们也算是跟着慕家同生共死了,在慕家得罪皇家时,也没有半路撇清关系。   慕锦看着三个美姑娘,如实说:“我即将去西埠关提亲。你们想要什么,除了我这个人,其余都可以。”   几人面面相觑。西埠关,不就是二十的家乡?   小十向小六挤眉。   小六回了一个眼色。   三人在城郊避难时,以为二公子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小六偷偷和小十窃喜,二公子要是不回来,她们就赖慕家一辈子了。   结果,二公子竟然回来了。   二公子这人三天两头得罪贵族,小六觉得自己这条小命折腾不起,于是盼着离府。既是二公子说,什么要求都可以,小六也就不客气,二指伸出,要了两马车的金银珠宝。比出手势之后,她又心虚地收回。   “好。”慕锦同意。   趁胜追击,小十和十四也跟着伸出二指。   “好。”慕锦也应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花苑,三个美姑娘又静了一会。   小十才开口,一脸“我早知”的表情:“我说过,二公子和二十之间不简单,有故事。现在信我了吧。”   “我们这是捞得比小九还多了?”小六惊诧,又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十四回头看一眼院落:“我们是最后的人了。”   “嗯。”小六喜笑颜开:“十四,你要回哪里?”   十四又向掩日楼的方向看过去:“暂时无处可去,我先到罗小蝶的猪肉铺买几斤猪肉。”   小十坐在石凳:“我们以后只能抱着金银过日子了,我居然也成了一个嗜财的俗人。”   小六笑起来,跟着坐下:“我们有才有貌,还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银两,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日子啊。虽说留在这里过得也不错,可我也想去买一个百随相公。小九不是说了吗,百随男子会疼人。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可以使唤的男人。”   小十摇头:“我还是喜欢大霁的公子。”   “那你就去买大霁的公子。”小六骄傲地说:“放眼京城,恐怕好多大霁的公子还没我们富有。”   “小六,你除了钱能不能讲一些其他的,比如真情。”小十长叹:“千金难买真心人。”   小六仍然高昂着头:“男人有腿自己会走,我们建一个小钱库才是长长久久。”   小十点头:“是有道理,但我还是想找一个真心人。”   小六拍了拍小十的肩膀:“那你慢慢找。”   两人说了这么多,十四忽然问:“那十五呢?”   小六和小十互看了一眼,小六说:“她在山上一直没下来。”   小十摩挲下巴,莫测高深地说:“不简单,有故事。”   十四又说:“二十和十五关系好,二公子应该不会为难十五的。”   小六的圆眼睛忽然睁大了,跳起来说:“二公子会不会给十五……三车?”小六后悔了,刚才应该伸出五个手指的。   “你呀。”十四笑斥:“还是想一想以后怎么不被人骗钱吧,我的富有大美人。”   ----   二人达成了共识,萧展赦免了慕锦朝廷钦犯的罪名。   慕锦和寸奔前往西埠关。   临近西埠关,慕锦联系慕府当地的钱庄,置办彩礼。接着,一些人浩浩荡荡的,往徐阿蛮的家出发。   从百随过境,徐阿蛮就已经带着女儿回了家。   不见男人,只有自己的女儿和一个奶娃娃。   徐爹和徐娘担心女儿遭了欺负,生下一个父不详的孩子。   徐阿蛮笑着解释说:“爹、娘,孩子的爹是京城人士,我和他的故事说来话长,我跟他在百随过了两年,孩子也是在百随生的。回来大霁,他先回京准备聘礼去了。”   徐弟弟和徐妹妹围着徐阿蛮笑:“大姐,这小娃娃真漂亮啊。”   京城和西埠关一来一回,足足有十来天的路程。   徐爹听了女儿的话,日日在门口翘首:“这些纨绔子弟,会不会始乱终弃啊……”   徐阿蛮说:“不会的,他一定会回来提亲的。”二公子一定可以跟皇上和解,堂堂正正上门求亲。   徐爹叹了一口气:“当初把你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本想到了十五六岁,就将你赎回来。在当地找一个男家。谁知你失了音讯,爹娘到处寻找,不见你的踪影,原来你去了京城。”   徐阿蛮拉住徐爹的手:“爹,我这些年也很想念你们。”   徐弟弟和徐妹妹很喜欢逗弄奶娃娃。   “叫舅舅。”徐弟弟说。   小娃娃摇了摇头:“帖帖,帖帖。”她刚学说话,只会喊几个音。好一阵子没有见到自己爹爹了,她想爬到徐弟弟的肩上,寻找自己爹爹。   可把徐弟弟吓了一跳,连忙抱住这小小的孩子。   “苏苏,苏苏。”慕念山也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苏苏”,“帖帖”不见了,“苏苏”也不见了。她扁了扁嘴:“娘……”   徐阿蛮赶紧把孩子抱过来:“乖,娘在这里。”   “帖帖,苏苏。”慕念山的小手抓着徐阿蛮的衣服,嘴里叫着,眼睛骨碌碌地转,就是不见慕锦和寸奔。   徐阿蛮抱着女儿走出去:“爹爹和叔叔回家了,过几天接我们回去。”   小娃娃听不懂,一个劲儿地叫着,双腿蹬着徐阿蛮的怀抱。   屋里,徐爹拉着徐娘说:“这门亲事,提与不提又有何差别,孩子都有了。”   徐娘轻轻说:“旁边几户人家,说我们大姑娘被人糟蹋了,生了个奶娃娃回来。孩子的爹要是不过来提亲,女儿的声誉就更糟了。”   徐爹皱起了眉:“阿蛮说,对方是大户人家。京城第一富商的儿子,可能相中我们家阿蛮吗?这些公子哥我也见到过,玩弄小丫鬟的感情,拍拍屁股就走人。我在阿蛮面前,不说这些话,怕伤了她的心。”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提亲的人也没来。   徐娘说:“老徐,女儿欢欢喜喜的,我们跟着相信一回,京城到这路途遥远,也许什么事耽搁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徐爹抿唇,下了决定,“不管怎么说,若是对方不来提亲,我们就将这小娃娃养了吧。”   徐家的生活显而易见地宽裕了,这多得邻居的帮忙。两年前,搬来的新邻居在路上受伤,被经过的徐爹救了,为了感激,邻居送了一袋银子,逢年过节,还常常送些小礼过来。   徐爹和徐娘正在忧愁大女儿的终身大事。   第二天,街头奔来了几人,大声嚷嚷说:“徐老爹,来了,来了。”   徐爹怔怔:“什么?”   另一人说:“城里来了一位大官人,抬了长达几里路的聘礼,是来向你们徐家提亲的!”   徐爹和徐娘连忙出了门。   一个小朋友指指路口:“还没到呢,在前一条街,转一转弯就能见到了。”   聘礼的队伍还没有走到这一条街,但是邻里们已经议论纷纷了。   “徐老爹,你家闺女真是有福气啊。”   “大官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真实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婿啊。”   “徐大丫头母凭女贵啦!”   徐妹妹立即回房:“姐,念山她爹来了!”   正在床上蹬腿的慕念山像是听懂了这一句话,腿也不蹬了,肉嘟嘟的双手双脚使劲向床外爬:“贴贴……”   徐阿蛮在床头拦住了女儿,抱起她:“念山,爹爹一会就来了。”   “娘。”慕念山的手握住了徐阿蛮的发髻,向外探身子,却又出不去。她眼睛一皱,猛地哭了起来:“贴贴……贴贴……”   徐阿蛮拍拍女儿的背:“爹爹很快就来了,见到不乖的念山,爹爹要生气。”   慕念山哪管生不生气呢,她见不到爹爹不高兴,哭得哇哇声。   徐弟弟进来了,一脸激动:“姐,我看到姐夫来了。”果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跟画里的神仙一样。   徐阿蛮抱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慕念山走出屋子,“念山不哭了,爹爹来了。”   慕念山瞪大眼睛,见到一人影,那是她的帖帖。她双手向骑白马缓缓而来的慕锦握起小拳:“呀……呀……贴贴……”   周围路人围观这一位俊俏的郎君,大赞徐家丫头好眼光。   慕念山在热闹声中停止了哭泣,双腿乱蹬,两个小手掌互拍在一起,破涕为笑,跟着人群的声音起哄:“贴贴……苏苏……”   徐阿蛮一手托紧女儿:“娘不是跟你说了吗,爹爹一定会回来的。”   慕念山扶着徐阿蛮的肩膀,扭来扭去。“帖帖……”   眼见女儿又要哭,徐阿蛮上前了几步。这门亲事,她被女儿逼得比孩子的爹还着急似的。   徐爹上前拦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这不合礼仪。   “爹爹来抱念山了。”徐阿蛮边哄女儿,边说:“念山吵着要见她爹。”   慕念山呵呵一笑,伸手去抓徐爹的手。   见到可人的孩子,徐爹也乐了:“念山乖。”   慕念山抓完徐老爹,又回头向慕锦,肉肉的双手着急地挥舞。   慕锦的白马到了徐家。   门前站着他的女人和他的女儿。   慕念山大声喊:“贴……贴……”她看向后面:“苏苏……”   慕锦哑然失笑。   寸奔面无表情。   慕锦翻身下马,站在徐爹面前:“徐老爷,在下慕锦,京城人士,倾心徐家大姑娘——”   话还没完,慕念山又哭了。她的爹爹不抱她了。   徐爹赶紧说:“哄孩子,先哄孩子吧。”孩子都有了,这门亲事还能反对不成?   慕锦转向徐阿蛮,向慕念山展开了怀抱。   徐阿蛮把女儿交给了他。   慕念山立即不哭了,把自己的鼻涕眼泪蹭在自己爹爹的衣裳上,小手拽住他的衣领,在他怀里踩来踩去。踩了一半,她又爬上慕锦的肩,向着寸奔:“苏苏……”   寸奔只应了一声:“嗯。”性格使然,他几乎不逗孩子。   慕锦一手托着女儿,再转向徐老爹面前求亲。   这门亲事,求得断断续续。因为慕念山时不时蹦一句:“贴贴……”   见爹爹不理她,只跟徐爹说话,十几日不见爹爹的慕念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哇哇大哭。泪水糊脸时,揪起慕锦的衣服擦。   春绿满枝,树下有老人、适婚男女,以及闹腾的幼儿。   求亲男子的衣服被女儿踩得皱巴巴的,留有几道鼻涕和眼泪。   徐家门前,景美如画。 第99章 成亲下集   许是和百随交界,商贸密切,西埠关的民风跟着粗旷。   提亲那日,寸奔跟在慕锦之后,未料被媒婆给盯上了。媒婆上徐家来问,“大官人的随从有无婚配?”   徐娘老实地回答:“应该没有。”   媒婆又问:“有无心上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京城来的,说媒应该在京城,你别操心了。”   “哎,你家闺女不是远嫁京城了么。”媒婆笑得合不拢嘴:“这位随从也是俊俏夫婿。极好,极好。”   接着,再来了两三个媒婆。   寸奔在京城多年,从未遇过如此直白的眼光。他只是徐家的客人,媒婆们频繁拜访,寸奔觉得叨扰了徐家。他准备出外逛逛,避开媒婆。   昨天,慕念山听了西埠关小调,回去笑呵呵地直敲床板。没一会儿,小手给拍红了,又哭了起来。   慕锦见寸奔出门,交代说:“念山喜欢上了敲鼓,你上街看看有没有小孩子玩的小鼓。”   春末微热,街上有些百随姑娘,露一截皓腕,惹来大霁姑娘的眼,招了大霁男子的神。对此,寸奔见怪不怪了。炎夏时,百随到处可见袒胸露臂的姑娘们。   路边有一小玩意摊档,寸奔正在选小鼓,忽然有人拿起小鼓,敲在他的耳边。敲得很轻。那人用带有百随口音的大霁语说:“苏苏?”   “苏苏”是慕念山给寸奔的称呼。从外人口中说出来,颇为古怪。   从她戴的发饰,额上的珍珠,以及比起大霁姑娘要稍稍清凉的衣着,寸奔猜得出这正是百随姑娘。   姑娘的红唇弯一抹笑:“我曾听别人这么叫你。”   她五官夺目,妖媚劲和二公子掩日楼的十五有些相像。寸奔不记得自己有见过她。他收回了视线,和摊主交易完,转身就走。   姑娘追了上去,和他肩并肩:“苏苏,我和你在百随见过。”   寸奔不发一言。   “我给你送过香囊?大霁是叫这个吧,有味道的。”姑娘的大霁语讲得比较慢。   徐阿蛮曾说,有一个最后走的姑娘送了香囊。她说得没有错,这姑娘是和妖精一样,眼睛弥漫有深山的妖气。   姑娘笑盈盈地说:“你长得合我心意,你觉得我呢?”   “不合。”寸奔更欣赏含蓄的大霁女子。   姑娘笑得灿烂,刚才是迷雾中的山妖,这时拨开了云雾,艳绝无双。“合适不合适,了解了才知道。以后要真不合适,我不会勉强你。”   火辣姑娘就是这样,若是和她搭话,她就缠着不放了。她跟了他一路,手上时不时敲敲小鼓。   到了转角处,寸奔趁着人群,轻功疾闪。   眨眼间,姑娘跟丢了:“哎,人呢?”   比起姑娘,寸奔更喜欢钻研武学。太早成家就会如二公子这般,年纪轻轻就和奶娃娃为伴。   ----   有慕念山的捣蛋,亲事就这么定了。   这一个家,有甄月山小厨房的味道。   徐娘说:“西埠关也有西埠关的美味,捎一些回京城,逢年过节腊着吃。”   慕锦拉起徐阿蛮说:“我娘亲也像你娘亲这般温柔。”   徐阿蛮:“以后我们也成为念山温柔的爹娘。”   婚期定在三个月后,徐阿蛮先跟着慕锦回京,徐爹几人过一段时间再去京城。路上,慕锦一行人绕去了驻军营。   马车停在离军营五里路的郊外,徐阿蛮远远见到李琢石驾马奔来。她晒黑了不少,乍看像一个秀气的男子。但一身铠甲,英气勃发。   徐阿蛮迎上前去:“李姑娘,你这样子可真好看呀。”   李琢石翻身下马:“你们被赦免了?”   “是的。”徐阿蛮怀中的小娃娃伸手要去抓李琢石的铠甲。   李琢石稍稍后退,温和地说:“小心别伤了手。”   徐阿蛮连忙抓回女儿的手。   小娃娃好奇地看她一眼,一手指着李琢石的铠甲:“娘,呀,呀……”   徐阿蛮解释:“这是保家卫国的盔甲。”   “灰灰,甲,甲。”慕念山跟着学话。   见到这女娃娃,李琢石训练到扎硬的心跟着柔软:“你的女儿真可人。”   “李姑娘,你这两年过得如何?”   “策马西风,豪气干云。”李琢石轻描淡写。   徐阿蛮低声:“二公子说,皇上应该猜到你是假死了。”   忽然听到这一个人,李琢石笑了笑:“往事随风。他是一个好皇帝,边疆军营的士兵也听得到皇上这两年的铁血政绩。”她骄傲,她喜欢的男人是心怀家国的天之骄子。   “皇上……”徐阿蛮才想说,皇上册封的皇后是李琢石。   “徐姑娘。”李琢石打断了徐阿蛮的话:“李琢石死了,她和皇上的故事就结束了。我在这里很开心。”她拉拉慕念山的小手,笑看徐阿蛮:“祝你们百年好合。”   二人说了些彼此的近况,就此道别。   这一见面,下一次又不知是何时了。   徐阿蛮回到马车,将女儿交给了慕锦,回望李琢石策马而去的背影。“二公子,你说皇上在意李姑娘,可是李姑娘好像已经放下了。”   慕锦说:“这是他们的事,我们不便多说。天子治国,离不开底下的文武大臣,皇上自有他的考量。”   慕念山在爹爹的怀中乐不可支,扒着他的衣领:“贴贴,有灰灰。”她使劲地想,“灰灰”过后是什么,想到了:“有灰灰甲,甲。”   “盔,盔甲。”慕锦纠正女儿。   “灰,灰甲。”慕念山跟着读。   徐阿蛮看着眼前父女情深的一幕:“二公子,我们走到现在真的很幸运了。”   “我不是皇上的性格,你也不是李琢石那样的女人。男女之间说到底,除去大是大非,讲的就是合不合适。”   徐阿蛮上前,靠在慕锦肩上:“我以前也不知道,原来我和二公子也能合适。”   “我在成长,你也在成长。”慕锦说:“不过,他们没有长到一起。”   ----   回到慕府的日子,和从前大不一样,安静的崩山居有了慕念山的笑声。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包括逝潭里的东西二财。   有了一个小娃娃,徐阿蛮也闲不下来。慕念山正是学说话的时期,大人说一句,她就在旁跟读。   有一天,十五回来了,身边跟着林季同。   林季同和慕锦不知商量什么事,关上门说起了悄悄话。   十五和徐阿蛮一同在园中散步。   十五看着叽叽喳喳的慕念山,问:“为什么不请个奶娘呢?”   徐阿蛮抱着女儿:“自己的孩子恨不得时时刻刻见着。”   十五逗了逗慕念山,“女儿这么可人,我将来也想生一个女儿。”她之所以在山上那么久,正如小十所言,和林季同成了。   “我没有大愿望,一直盼着有一个心疼我的男人。我出身卑微,本来不指望了,可上天让我遇到了二当家。”笑意柔和了十五狐媚的五官:“他不嫌弃我是青楼女子,愿意将我娶进门。也不嫌弃我身上有烧伤的烙印。就……很疼我了。”   徐阿蛮由衷地为十五高兴:“说起来,你也是我和二公子的媒人。”   “那时,山匪将我抓上山,也是扔在二当家的房间,我哪里知道原来这是我的良人。”十五笑叹:“绕了这么一大圈,还是碰上了。”   林季同和十五在慕家吃了晚饭。   慕老爷问,“现在一切太平了,要不要回来慕府住?”   林季同说:“我在寨里住惯了,以后常下山来看你。”   晚上,徐阿蛮哄了女儿睡觉,问起慕锦:“今天二当家过来,是不是向十五提亲了?”   “嗯,他想让十五从慕府出嫁。”慕锦说:“不以我妾侍的名义,就从冬宁的丫鬟身份。”   二人躺下,中间是肉嘟嘟的慕念山。   慕锦说:“我已在筹备我们的婚事。”   “嗯。”徐阿蛮将女儿的被子盖上去。   慕锦轻轻用手捏一下女儿的小鼻尖。“我们最大的阻碍就是这个小丫头。”光是提亲,都能闹腾一上午,要要是爹娘忙着成亲,小娃娃不得哭个昏天暗地。   慕念山皱了皱鼻子,往娘亲的怀里钻。   徐阿蛮笑了笑:“这也没有办法,念山才一岁多,你和她讲不通道理。”   “成亲那一天,我们要把小丫头丢出去。”   “女儿也是你祸害我生出来的,你怎么光想着自己的喜事。你丢女儿,能丢去哪里?”   “我请了一个奶娘,以后,小丫头就跟奶娘一起睡。”   “可是,念山从出生以来没有离开过我身边,见不到我,晚上会哭的。”   慕锦横她一眼。有了这孩子之后,他俩的亲热都是在白天。每逢这时,孩子就丢给寸奔。事毕,再把孩子接回来。每一个夜晚,小丫头都横着两口子之间呼呼大睡。他一年多没有搂过自己的妻子睡觉,都快忘了夜夜相拥的滋味了。“你怎么不说,这一年多我们同床异梦,这样下去夫妻感情要破裂了。”   徐阿蛮:“……”多了一个女儿,怎么还成了同床异梦?   “就这么定了,小丫头跟你睡到成亲前一夕。”慕锦拍拍女儿软绵绵的身子:“她是我的女儿,要体谅为父的艰难。”   ----   大婚当日。满目所见,凡是能沾得上红的颜色,都在这一日绽放到了极致。最为艳丽的,当属新娘子。   有一哭泣的小娃娃,在慕府回廊使劲呼喊:“娘……贴贴……”   皇城里,萧展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问:“今日是不是慕二公子娶妻?”   清流回:“是的。”   萧展远眺西北方,许久许久过后,他悠然长叹:“也许,是朕输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有缘的话,江湖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