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窈窕如她》作者:尤四姐   文案:   这是一个出家王爷,被强行拽回红尘的故事。   *设定恐怖,但文很甜,莫怕莫怕。   *每日早8点更新,所有完结文尽在作者专栏   *感谢@逆也Nemo封面人物授权。   *作者微博@O尤四姐O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尉烟雨/萧随 ┃ 配角:谢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   立意:青春没有失败,只要亮出风采。 第1章   天气很好,冬日晴朗的午后,空气不那么凉。日光穿过镂空嵌琉璃的殿顶静静泼洒下来,斜望过去,能看见半空中无数浮动的,金色的粉尘。   “对于上国所遇的难处,不知国主有何高见?”   冠服俨然的使官拄着旌节,和颜悦色看着膳善国主。国主到现在才发现,见了很多次的上国使节,笑起来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国主摸了摸额头,“膳善国依附上国,向来是上国最忠实的属臣……还请尊使替孤指条明路。”   使节略沉默了下,高深一笑,“指路不敢当,在下多年往返上国与贵国之间,说句托大的话,和国主算得上半个朋友……”   国主听了忙摆手,“岂止岂止,尊使过谦了。”   这是附属国的客套话,使节并不在意,只是对插着袖子感慨:“昔日战神,横扫六合无一败绩,何等风光。如今却要遁入空门,实乃国之损失,社稷之大不幸!太后得知后夙夜难寐,思之再三,才命小臣出使贵国。国主,这可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太后娘娘说了,只要劝得楚王殿下回头,一应旧俗全可打破。国主想,仅凭连年上供,哪里能够长久。还是联姻的好,连了姻就是自己人,上国自然对贵国多加拂照。”   国主忽然缄默了,视线慢慢游走,望向殿外如钩的流云。   一应“旧俗”,指的是膳善国女子不可为正妻的规定。   这片土地上,零星分布着十二国,其中天岁最强,膳善最弱。当年国主还是皇子的时候,太师在他面前放了两张地图,一张玉山林立,黄沙千里,是膳善的山河图。另一张以粗壮的黑线勾勒,大国小国相接,像手艺不佳的厨人做的饼子,表面烤得参差错落,斑斑驳驳。   太师管第二张图叫“寰宇”,让他找膳善所在。彼时国主还不识字,胖短的手指杵在巴掌大的那块疆域上,“这里。”   太师露出欣慰的笑,“殿下胸有大志,幸甚幸甚——这是天岁国,我们膳善……”太师比划了一下,“小了那么一丁点。”   国主听了,转而指向鸡蛋大的那块疆域,“这里?”   太师强颜欢笑,“再……小那么一丁点。”   于是国主把手指挪到了豆大的那块疆土上,“难道是这里?”   太师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颤巍巍掐了掐小指的指尖,“再……小那么一丁点。”   国主难以置信地看向芝麻大的那一块,见国土之逼仄,写下两个字都异常艰难,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是的,膳善就是这么小,还不及天岁的一个州郡。至今能立国没有被吞并,得益于祖辈忍辱负重,历年不断向天岁输送各种填房、爱妾、暖床婢。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不公平,国土狭小就算了,生而为人的先天条件也注定处于弱势,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曾经国主的愿望,是成为平平无奇的小国中的一员,然而老天不给他这个机会,偏要膳善国名扬天下。膳善何以出名?一是盛产美玉,二是盛产飧人。   何谓飧人?这十二国内有三类人,大部分是普通人,剩下的两类,一谓之“飧”,一谓之“镬”。也许乍说难以理解,但只要留意,从字面上就能看出端倪。老祖宗对于称谓的确立,真是不走半点弯路,顾名思义,飧是晚餐,镬是煮肉的容器。这两者的关系,大抵就是猎物和捕食者的关系。飧人甜美,对镬人充满致命的吸引力,并且镬人天生没有味觉,只有飧人能打开镬人的味蕾。   尝一尝,这个词儿香艳又满含血腥暴力。当国主弄明白其中缘故的时候,对于膳善两个字,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可口的小吃,老实的食物,悲哀,实在太悲哀了!   天岁的镬人无定员,产生随机,小小的膳善,就算全员飧人,也难以满足天岁庞大的胃口。好在天岁有严格的律法,保证镬人不得进犯膳善国,当然也有另一条规定,天岁人不得娶飧人为正妻,毕竟香喷喷的小食,作为爱妾更符合国情。   然而没想到,这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定还有被打破的一天。国主惊讶之余开始飞速盘算,膳善国确实需要一个有地位、有能力的大国女婿。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国主还在犹豫什么?”使节大力怂恿,“如果楚王不是战神,如果战神没有看破红尘,太后怎么会孤注一掷?国主登基后三次向上国敬献美人,每次都号称是公主,但没有一位货真价实,大家心里都有数。楚王出身尊贵,国主这次可不能再以次充好了,在下听说,扜泥城中有位丹阳公主,是国主一母的亲妹妹?”   国主咽了口唾沫,“确……确实。不过公主自小体弱,且脾气娇纵不好相与……”   后面的话,国主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使节挑起眉毛,笑容里全是“你看着办”的深长意味。   这就是人在屋檐下的无奈,国主纠结了很久,最终妥协了。在安顿完使节过后,命人把公主叫来,忽然想起父王临终前的嘱托,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撕扯。   膳善在列强眼里轻如鸿毛,这样的小国,想存续下去,只有紧紧依附上邦大国。代价当然必须付出,先帝对他的要求并不高,只有一点,别让自己的至亲成为那些镬人的盘中餐。再不起眼的皇族,也有他们的骄傲。   国主当时满口答应,他想总不会有这一天的,膳善国皇族中出产飧人的几率本来就低,目前只有一位公主,他觉得自己一定有办法保护这个妹妹。   谁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上邦大国的楚王竟然要出家。国主摸着滚烫的额头,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公主说了。   惠风和暖,艳阳高照,殿宇前甬道两腋的池水如同两块镜面,折射出天顶逶迤而过的云朵。   国主颓然坐在大殿一侧的圈椅里,过了很久,听见甬道尽头传来清脆的铃声,有些心虚地抬起眼,看着那个穿着红地联珠对鸟纹锦衣的姑娘,从水波那头款款走来。   公主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烟雨,据说母后生她之前,梦见了一场杏花微雨。女人总是执着于这种小情调,可惜国主给妹妹准备的几个好养活的名字,一个都没用上。不过公主的美丽,确实没有辜负母后的期望,她有春雪做的骨肉,辛辣火热的身条和五官。她是个矛盾体,这种长相天生携带无数绮丽的遐想,男人觉得是个梦,女人觉得是个恐怖故事。   其实飧人和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国主心酸地想,无非大美,对于镬人来说,可以破解那种不会要命,但又无法摆脱的痼疾。   高级的病人需要高级的解药,国主看着公主的眼睛,觉得很难开口。挣扎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气,说:“你跪下,我有件事求你。”   做惯了国主,连求人都高高在上。公主侧目看他,国主发现有语病,重新打扫了下喉咙道:“那个……今日上邦大国派遣使节入膳善,带来一个消息,你猜是什么?”   公主摇头,纤浓的眼睫下,眼波澄澈如海。   国主无措地扣着膝盖骨,努力组织语言,“也不是多要紧的事,上国的楚王想出家,太后不答应,打算从我们这里选出一位能人异士,规劝楚王打消念头。”   公主聪慧,立刻就明白了,“楚王是个镬人?”   国主脸上讪讪,答案显而易见,毕竟膳善国哪来的能人异士,能拿的出手的,除了玉匠就是飧人。   “飧”这个字眼,公主向来很排斥,它就像烙在脸上的烙印,提起这个字,立刻便让人联想到案板上的肉。既然镬的暗疾需要飧来治,为什么飧要叫飧?叫天人、元君、谪仙子,不好吗?   国主语重心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了膳善的繁荣安定,皇妹你就去吧,孤封你做镇国长公主。”   公主想了想,这些虚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天岁是上邦大国,膳善除了依附它,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自己作为公主,为国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不过她并不了解飧人以身伺虎的细节,战战兢兢问:“那个镬人,不会吃了我吧?”   她的眼睛,是世上最明净的眼睛,不管那张脸有多妖艳,只要那双眼睛望向你,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坦荡。   国主说不会,“镬人又不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他们只是没有味觉。换句话说,飧人是调料,只要他舔你一口,保管他重拾做人的乐趣,一猛子扎进滚滚红尘里,再也不想出家了。”   公主不太相信,“舔我一口,有这么大的功效?”   国主颔首,“绝对上头。”   公主松了口气,抚掌说:“那容易,想办法让他舔一口,我就可以回到扜泥城,继续当我的公主了。”   国主开始思量,到底是自己没有解释清楚,还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尝一口不过是开门的钥匙,其后的狼血沸腾才是重点……阿弥陀佛,要不得要不得。   “孤想,既然舔都让人舔了,干脆留在上国,继续发展感情吧!”国主真挚地牵住了公主的手,“上国的楚王,是令十一国闻风丧胆的人物,可能因为造的杀业太多,忽然大彻大悟,才想遁入空门做和尚。我们膳善国,实在是太小太微不足道了,正需要这样一位盖世英雄撑腰。况且上国太后松口,只要你劝得楚王回头,就破格让你当正妃。”   国主觉得前景不错,公主却吓得腿软,“楚王杀人如麻,你居然想让我嫁给他?”   国主尽量劝说,“他已经弃恶从善了,恶人穿白衣,才叫有魅力。”   公主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泪雾,“还有转寰的余地么?”   国主说没有,“上国点名要丹阳公主,孤也不敢弄个人来冒充你,所以只有请皇妹勉为其难了。”   公主听罢,长长叹了口气,本以为能安安稳稳躲在这王城里,不必像其他飧人一样沦为贡品,如今看来是太乐观了。   也罢,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   公主掖掖衣襟,昂首走出了大殿。人活于世,哪个不是重任在肩。   国主没想到妹妹居然这么好说话,顿时打了鸡血一般,运足了气朝外喊:“皇妹,烟雨啊,为了你个人的前途和膳善国的荣耀,只能成功,不许失败!记住了,要当楚王妃,不当暖床妾……”   话还没说完,门外飞进一只一拃长的绣鞋,不偏不倚,正砸中了国主的脑门。    第2章   公主歪在美人榻上,案头摆了一摞关于天岁的记录和文献。她一本本翻阅,试图从字里行间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世界,可是看了半天,通篇充斥着强大、富庶、恢宏、威严,似乎除了这些,再无其他了。   关于镬人的记载也是五花八门,有的说气壮而声细,有的说晓勇而多疑。   公主的手指顺着一排小楷移下来,“身长而腿短……身长而腿短是什么鬼?”   婢女绰绰想了想,“个子全被上半身占去了,剩下两条腿……”张开两指比了一寸,“只有这么点长。”   公主眼前发黑,倒回榻上,足尖勾着的软鞋一挑,划出个流丽的弧度,落在莲花砖上。   她没有穿罗袜,一双玉足洁净温软。绰绰是公主十三岁那年,被送进珠宫伺候公主左右的,头一回为公主洗脚,那一眼终身难忘——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脚,纤细小巧又圆润,踩在包金的盆底,隔着一层水幕看,像观音裙裾飘拂下,踏浪而来的惊鸿一现。   其实不光脚,脚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公主美成了一种异象。   膳善国是十二国中的边缘国家,这样的小国,除了抱紧上国大腿,还得有精神信仰。膳善国从上到下信奉大鹏金翅鸟,那是种比凤凰低调,但比凤凰更金光闪闪的神鸟。曾经有画师画了金翅鸟的拟人像,那眉眼,那身段,不是公主殿下是谁!   不过你要是以为所有的飧人都是绝色,那可是误会了,护城河上放吊桥的班领,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他也是飧人。所谓的飧人,到底是靠什么确定的?据说是气味。这种气味只有镬人闻得见,只需一阵微风,一个眼神,不知不觉间就锁定了目标,然后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绰绰把软鞋捡回来,端端正正放在脚踏前,挨在边上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公主把书盖在了脸上,“今晚国主要宴请天岁使节,等大宴过后,才能定下出发的时间。”   “届时王公贵族们,照例会携女眷一同参加吧?”   公主说必须的,谁让膳善国太小,人口太少。其他十一国未婚的女孩子是不会在公开场合露面的,膳善国例外,不是因为男女平等,是因为需要人撑场面。   绰绰的头子很活络,她说:“贵女之中不是也有飧人吗,如果上国使节相中了别人,那公主就不用去了。”   公主却是个正直有担当,且坚信膳善国民都重情重义的人。拽下脸上覆盖的书道:“扮丑?让使节看了摇头?那不行,就算侥幸不用去上国,往后在扜泥城也不好混。我相信膳善的子民都爱戴我,只要我有需要,他们一定会勇往直前,甚至自告奋勇替代我。越是这样,我堂堂一国公主,越是不能寒了子民的心。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气节,什么叫社稷为重!”   公主一番大义凛然,热血沸腾俏脸滚烫。   绰绰顿时自惭形秽,自己要是能有殿下这样的觉悟,早就平步青云,当上宫女领班了。   “那殿下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能丢了膳善国的脸。”绰绰说得铿锵。   公主点头,坐在妆台前洗脸傅粉。宫人替她贴上面靥,描上花钿,为显周到隆重,绰绰还取来了百鸟鸾裙。   十分好,非常好,公主站在铜镜前上下打量自己。她已经可以想象一众勋贵满含敬仰与不舍的神情,作为公主,具备如此大无畏的舍身精神,绝对无愧于天地。   于是公主盛装走进了光明殿,那是皇室举办大宴的地方,一百零八盏宫灯,照得殿内明亮如白昼。   宾客们都到了,国主和上国使节也落了座。百无聊赖的使节,正琢磨夜光杯里的酒是用哪种葡萄酿造的,不经意间一瞥,被宫门上现身的人勾住了视线。   作为天岁出使列国的官员,什么样的天姿国色没见识过,膳善公主艳名远播他也有耳闻,但从没想过,世上能有人美得这样猖狂。   好得很、好得很!使节站起来,满脸欣慰地望着公主,“楚王殿下的后悔药来了,社稷有望,国之大幸啊……”   国主虽然一向对公主的美貌有信心,但见使节两眼直勾勾,心里也发虚,“尊使不是镬人吧?”   使节呛了下,发现自己失态,打着哈哈说:“在下要是镬人,早就参军了,上国太后也不会派我出使贵国。”边说边赞叹,“公主殿下果真绝色,与殿下一比,在座的贵女个个粗鄙如尘土。”   绰绰搀着公主,主仆两个呆呆看向那些丑得千奇百怪的贵女,心头溢满愤懑与悲凉。   绰绰说:“殿下失算了。”   公主努力平稳住几欲耷拉的唇角,自言自语着:“说好了爱戴我的……要扮丑通知我一声嘛,搞得我这么不合群。”   岂止是不合群,简直是鹤立鸡群。所以事实就是公主被辜负了,虽然贵女们很心虚,但可以看出,个个眼神坚定毫不后悔。   公主叹了口气,别致的佳人神情落寞时,也显出一种孤高的美。她勉强冲上国使节笑了笑,“请问尊使,楚王殿下知道贵国太后要替他安排王妃吗?”   使节说不知道,想了想又补充:“毕竟劝得殿下放弃出家的念头,才能当王妃。”   就是说还得经受考验?公主觉得不值,但看见国主殷殷期盼的双眼,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我对上国的楚王殿下略有耳闻,听说他……脾气不好?”公主绞着手里的帕子,别别扭扭地说,“恐怕我愚钝,不能讨得楚王欢心……”   “殿下多虑了,我们楚王殿下是最和气的人。尤其决心皈依后,待人都透着温存,殿下要是见了他本人,就相信下臣的话了。”使节极尽诱哄之能事,到底佳人难得,也许嗓门大点儿就能震出公主两行泪来,因此一向话锋犀利的使节拿捏着嗓子,语调格外温和。   国主懂得眼下处境,就算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拿亲妹妹填窟窿,碍于国小势弱,也只有忍气吞声。   他涩涩看了公主一眼,涩涩说:“传闻嘛,不可尽信……”   “皇兄见过楚王吗?”公主问。   国主摸了摸鼻子,“没有。”很快找了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人家楚王率领二十万铁骑南征北战,见过他的,都曾受过大军压境的待遇。我们膳善是天岁忠实的属国,孤很庆幸没有见过楚王,没有见过楚王的国主,才是有福气的国主。”   这么听来实在是无可指摘,公主有点泄气,转头问使节:“尊使打算什么时候返回上国?”   使节说:“下臣这趟出使的任务圆满达成了,自然越快回去越好。主要是情势逼人,老和尚一刀下去,头发掉下来容易,长起来很麻烦。”   公主怅然点了点头,自己肯定是得跟着使节一起走的,这生活了十七年的国家虽然小如雀卵,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么。此去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且前途茫茫,说不定会被人做成下酒菜,如此一想,着实悲哀。   无论如何,送去天岁国的人选定下了,贵女们顶着怪腔怪调的妆,纷纷过来安慰她,恭送她英勇就义。说到底她跳了火坑,别人就不用跳了,大家还是十分感激她的。   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公主心情不佳,应付得很不耐烦。终于大宴结束了,公主从光明殿里走出来,刚下台阶就看见兵马大元帅迎上来,从啷啷作响的铠甲下掏出一把妆刀递给她,“殿下带上这个,必要的时候可以自保。”   公主把妆刀接过来,紧紧握在手里。这位掌管着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的大元帅,是她儿时的好友,如果她不用去上国,不出意外的话,她将来的驸马人选应该是他。   公主张了张口,悲戚地说:“我走后,你要多加保重……”   大元帅颔首,表情有点痛苦。   就在公主考虑要不要把心里话说开,对这段心照不宣的感情来个交代的时候,大元帅痛心疾首说:“我下个月成亲,本来还想邀请你参加婚宴的,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公主呆住了,眼眶里含着的热泪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落下来。   “哦,你要成亲了?”公主失落片刻,很快挤出个得体的笑来,“我居然才知道,恭喜恭喜!”   兵马大元帅沉默了下,“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公主说不必,“送了反倒有离愁,你就当我去精绝度春假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公主很有风度地微微颔首,绕开他往珠宫去了。   成队的宫人挑着宫灯在前面引路,绰绰借着灯光觑了觑公主,紫藤花步摇温柔地垂挂在公主鬓边,公主垂着眼,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绰绰小心翼翼问:“大元帅要成亲了,殿下很难过吧?”   公主唔了声,“还好啦,其实我也没有多喜欢他。”   感情不浅不深,远没有她想象的感人,低落一会儿就过去了。让她茫然的是将要远行,却发现身后空空无人可留恋。仿佛她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膳善的亲朋好友,只是生命里短暂的过客罢了。   还好她有一帮皇侄和皇侄女,光明殿设大宴,他们就在御花园里设小宴。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看见她来了,站起身一个个报晓般大喊:“皇姑!”   公主被簇拥着拽进人堆,大皇女把一支雁翎箭塞进她手里,“皇姑陪我们玩投壶吧!皇姑四体不勤,可以放宽条件,准你在一丈之内投。”   公主额角一跳,这些小孩真是目中无人!   瞥了瞥三丈开外的青铜壶,她连姿势都懒得摆,牵着袖子随手一抛,箭羽旋转着,箭身笔直插进了壶里。   那帮孩子哗然:“皇姑运气真好!”   投壶运气好,不代表簸钱运气也好。皇子们把她拽到了另一边,往她手心里放了五枚大钱,“我们来赌阴阳面,阳面多者即为胜。皇姑以前没玩过这个,第一次就用五枚吧,以后再慢慢添加。”   公主一向娇滴滴,软绵绵,连子侄们都习惯迁就她。公主不服,把二皇子手里剩下的五枚也抠了过来。十个大钱装进竹筒里摇晃,最后“咔”地一声扣在桌面上,打了个哈欠对绰绰说:“回吧,我困了。”   绰绰搀着公主摇曳走远,走出了一副深藏身与名的气势。   皇子皇女们这才把视线投向那个竹筒,大皇子上前揭开,筒下十个大钱整齐摞成了一摞。大家目瞪口呆,二皇子伸出手指一枚一枚摊开,摊到最后一枚,赫然发现所有大钱居然清一色的,全是阳面朝天。 第3章   扜泥城外,送亲的排场很大。   以前膳善向上国敬献美人,打的虽是皇亲国戚的旗号,但真正的皇家血脉屈指可数。这次不一样,这次出使的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国主为了给公主壮行,很守信地加封了公主为镇国长公主。   小国的长公主,乍听封号很唬人,其实没什么含金量,也就是聊胜于无,满足国主急欲补偿的一片心罢了。不过国主对于妹妹的不舍倒是千真万确,他看了眼盛装的公主,繁复堆叠的袆衣,让公主窈窕的身形扩大了一圈。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居然不敢确定障面后的人是不是公主了。   公主戴着凤冠,上有翠盖,下有珠帘。面孔被遮挡着,只见光影错落间,间隙处偶尔闪现的一小片皮肤。   国主想叮嘱公主几句话,看不见脸,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于是把她面上珠帘掀到一边,这才看清那熟悉的眉眼,忽然悲从中来,哽声说:“皇妹,孤对不起你,母后临终把你托付给孤,孤没能保全你。”   公主不知道该说什么,怅然看了他良久,“我要是混不下去了,还能回来吗?”   国主愣了下,很快点头,“你不回来还能去哪儿?”边说边瞥了瞥十步开外的使节,压低嗓门对公主说,“十二国中只有膳善国出产飧人,灭了膳善,对天岁也没有好处,真要是走投无路了,咱们可以赌一赌。”   公主听了大大感动起来,她从没想过给膳善招祸,看重的只是国主的一个态度。   “不过不到那个地步,还是不要回来为好。你看看那座皇城……”国主回首指了指,“那些建筑,天岁大军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它泡化了。”   公主顺着国主的指尖望过去,膳善国虽小,审美却不含糊,皇城内的屋舍都是纯白色的,环拱着中央葫芦金顶的皇宫,呈现出一种圣洁清高的气象。   这么美好的故土,怎么忍心让它生灵涂炭。就算国主不说,她自己也会掂量。   公主抬起手,打算把珠帘放下来,国主喊了声等等,一面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个三寸来宽的臂环,扣在了公主的手腕上。   公主垂眼一看,“嫁妆?”   国主说不是,“这是国师连夜研制出来的,里面装了娑婆树的树皮,能暂时中和你身上的味道。天岁国镬人太多,孤怕你还没到楚王面前,就被人劫走了。”言罢握了握公主的手,转头向使节郑重托付,“尊使,孤把公主交给你了,路远迢迢,请尊使费心照应。孤这妹妹平时娇惯,她连稻子和麦子都分不清,上国不能对她要求太高。如果她没能完成重托,不要伤她的性命,请把她还给膳善,孤替她养老。”   这是屈服于现实的哥哥,最后能为妹妹做的了。公主并不怪他说她五谷不分,就凭最后两句话,她也要振作起来,不让哥哥失望。   “陛下等我的好消息吧。”公主提起厚重的裙裾,转身登上了车辇。   使节向国主行了一礼道:“国主放心,天岁是礼仪大国,绝不会有意为难公主殿下的。时候不早了,国主请回吧,我等也该启程了。”   国主颔首退到一旁,看着使节跨上骏马,高擎起旌节。护送公主的车辇被前后簇拥着,缓缓走向远方。   国主迎风直掉眼泪,“她一定很恨孤,都没有开窗再看孤一眼……”   皇后拢着脖子上的狐裘安慰国主,“天太冷,开了窗户,寒气就进去了。”   国主听了,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便擦干眼泪不哭了。   ***   从膳善国到天岁国,一共六千五百二十里路,这段路程须得一步一步走出来,不是疆域图上滚弹子,咻地一下,就能从扜泥城滚到天岁城。   公主一辈子没有受过舟车劳苦,整整三个月,每天都在摇晃的车辇里,每天都度日如年。某天走得厌烦了,自己绝食生闷气,后来扛不住饿,使团架着篝火烤肉的夜晚,她从车厢里走了出来,发现大地已经披上了一层绿,这一走,从隆冬走到了仲春。   “嗨呀,时间过得真快。”公主围着小围嘴,膝上铺着油毡布,布上搁着一块羊腿肉,边吃边感叹,“我在车里闷了太久,怎么没有早点出来走走!其实白天赶路,晚上吃肉,也挺好的。”   使节说:“殿下是千金之躯,自然不能和莽夫们一起吃喝。不过山高路远,偶尔出来透透气,也不错。”   公主微微一笑,“那我明晚还出来……明晚吃什么?”   使节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馕饼、酒酿、烤骆驼。”   对于吃惯了珍馐的公主来说,这些东西原本不具备吸引力,但是出门在外,一切要求都相应降低了,公主居然觉得那些东西必定别有一番风味。   绰绰撕下一块肉递给公主,公主放进嘴里斯文地嚼着,半晌问使节:“尊使府里可有我们膳善人啊?膳善女子最温柔,喜欢孩子,也会带孩子。”   天岁国的达官贵人以养飧人为荣,飧人纵使不能成为正妻,有命活下来的也可以成为爱妾。公主只带了几个近身伺候的人随行,到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首先要做的当然是联系国人。   使节摇头,笑道:“下臣官衔不高,且又不是镬人,朝廷是不会赏赐膳善美人给我的。一般美人们都入王公府邸,他日殿下成了楚王妃,自然就能见到她们了。说句实话,飧人在我们凡夫俗子眼中,和平常人无异,若我们也去争夺飧人,那岂不是暴殄天物吗。老话说得好,美人配英雄,楚王殿下是上国的脊梁,只要殿下能劝他放弃出家,那殿下就是天岁的恩人,太后娘娘必定兑现承诺。”   公主接过绰绰承上的手巾掖了掖嘴,一双美目流转,月色下有惑心的力量。听使节的极力撮合,笑着说:“我倒很相信上国的诚意,只是我们走了太久,万一楚王殿下已经剃度了,那可怎么办?”   使节说不会的,“楚王殿下有个会写诗的朋友,他担保会拖住楚王的。”   公主哦了声,“楚王南征北战,还有时间交诗人朋友,真是交游广阔。这诗人是男是女呀?”   “是太尉家的公子。”使节道,“虽会作诗,也会打仗。早前跟随楚王殿下在军中待过几年,这两年太尉上了年纪要人照顾,他便弃武从文了。”   公主笑起来,笑得千娇百媚,抚掌说:“上国歌颂武将的诗,我也学过两首,我背给尊使听听?”   使节连连说好,“要在上国生活,必先融入上国的文化,殿下真是有心了。”   公主站起来,整了整衣裙,含蓄而娇羞地娓娓吟诵:“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但使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   公主念完,使节石化了,边上围坐的随行官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   绰绰大力鼓掌,“好,背得好!”   绰绰的一声吼,惊醒了使节,他讪讪跟着鼓掌,口是心非地称赞着:“殿下懂得融会贯通,他日大有可为啊……”   公主显得很谦虚,“上邦大国的诗就是好,不是五个字就是七个字,不像我们膳善,都是大白话……”边说边转身,婀娜地朝车辇走去,“啊,膳善难能可贵,草木丰盛肥美,牛羊成群结队……”   被震得找不着北的随行官讶然惊叹:“学得也太杂了,这样都能串成一首诗?”   使节的笑容意味深长,“诗虽背得歪了点,背后隐喻却有趣得很,我相信楚王殿下一定会喜欢她的。”   ***   可惜刚踏上天岁的疆土,就听见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楚王殿下确实一心向佛,已经在达摩寺落发出家了。   使节如遭电击,紧握马鞭大喊:“这是哪里传出来的谣言?楚王殿下出家,陛下答应吗?太后娘娘答应吗?”   公主掀帘的手放下来,和绰绰交换了下眼色。   使节焦急不已,回城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从华阳驿赶回上京,三天的路程只花了两天不到。   他不能置信,自己跋山涉水终于带回了飧人公主,居然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一入城门,就拽住守城戍兵追问:“楚王殿下出家了吗?楚王殿下何在?”   得到的答案令人悲愤,殿下心意已决,朝中十二位重臣联名挽留,都没能让楚王殿下回头。   使节站在安化门前仰天大哭,嘴里伊利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公主的心情却出奇地好,她打帘走下车辇,温声安抚道:“尊使,这是天意啊。既然楚王殿下不再眷恋红尘了,何不放开手,让他从此天地广阔,也算对他多年征战的褒奖。”   使节抬起红红的泪眼,自知失态,忙卷袖擦了擦。   公主和颜悦色,掖着手说:“这趟远赴上国,我见了世面,实在不虚此行。原本善意的初衷未能实现,只怪天不遂人愿,尊使尽力了,我也尽力了,不必勉强。楚王殿下已经皈依,你我都无能为力。”边说边拱手,“那就此别过吧,我回去了。”   一趟远行虽然身心疲惫,但还有返回的可能,就不算太坏。公主悄悄松了口气,可正当她准备转身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铭袍的人疾步从直道那头赶来,一手掩口,俯在使节耳边窃窃低语。   公主唯恐有变,忙拽了拽绰绰衣袖,准备溜之大吉。然而刚迈出两步,使节的嗓门便洪亮地响起来,“殿下请留步。太后已然为殿下安排好了住处,殿下难得来上国,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无论如何先歇息两天。”   公主的心情一落千丈,不明白人都出家了,还想怎么样,总不能让她和佛祖抢人吧!她本来还打算推辞两句,话没出口,乍然感觉芒刺在背。疑惑地扭头一瞥,见热闹的街市旁三三两两聚集着好些男人,那眼神幽幽,不加遮掩地盯着她,像草原上伺机而动的狼群。   她咽了口唾沫,终于意识到这里杀机四伏,和膳善不一样。懂得审时度势的公主立刻从善如流,“承蒙太后娘娘厚爱,不知安排哪里供我们下榻呀?”   使节答得很欢畅,“一客不烦二主,当然是楚王府。” 第4章   楚王出家了,却让她住楚王府,这上国太后果然懂得开源节流,也许不久的将来,楚王府有望改造成四方馆。   连日奔波确实累人,先歇歇脚也好,况且没有上国官员的保护,恐怕想走出天岁边境都难。公主很快接受了这个好提议,并且整顿好心情,高高兴兴带着绰绰重新登上车辇,一路往楚王府进发。   上邦大国就是上邦大国,自打入关起,沿途的壮阔风景就令公主诧然,如今进了都城,愈发感觉膳善小得可怜。   天岁的富庶繁华,就如书上描写的一样,食肆酒肆鳞次栉比。一层堆叠着一层的翘角飞檐上错落挂着幌子和灯笼,车马从底下经过,能听见鼎沸的人声,也能看见凌空的美人靠上,画着浓妆,身着艳丽衣裙的姑娘。   “绰绰,我梦里好像来过这里。”公主趴在窗口欢喜地说,“这里的人都很有钱,也很悠闲。”   绰绰啧啧,“如果我们不是从膳善国来,挑个门脸做买卖,从此扎根下来,也蛮好的。”   可不是嘛!公主喜欢这里的花团锦簇,以前以为素静即大美,没想到见识了雕梁画栋,那种富丽和充盈才更令人向往。   天岁内城越走越繁华,道路两旁的高楼之间架起了天桥,从底下仰望,天被两侧苍黑的木柞结构压缩成了窄窄的一线。披着披帛的女子从头顶走过,薄纱罗被风吹起,两端飘飘然高飞,像壁画上随时腾空的飞天。   公主看得兴起,冷不防听见有人吹口哨。绰绰吓了一跳,忙拽回公主,把支窗放了下来。   “殿下还是小心点儿吧,娑婆环的药效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天岁国的男人好可怕,要吃人似的……如果楚王也一样,那殿下是不是什么都不用做,站在他面前,他就自愿还俗了?”   绰绰想事情比较简单,公主盘算着,“那也未必,毕竟人家是大人物嘛。大人物是很有原则的,光站着应该不够,起码得笑一笑。”   主仆两个被各自的想象逗乐了,捂着嘴,欢快地揶揄了一通。   不过这大国真是大啊,楚王的王府居然抵得上一座膳善王城!公主踏上楚王府的地头,就被王府高大巍峨的门楼唬住了。她转头看了使节一眼,“我实在想不明白,楚王为什么一心要出家。”   有钱有地位,家还这么大,这是多想不开,才打算吃斋打坐,青灯古佛。   使节矜持地微微一笑,“也许是遇不见有缘人,所以才对这滚滚红尘丧失了兴趣。”   王府府门大开,两队穿着葱绿半臂的婢女鱼贯出来迎接,见了人便深深福下去,袒领半遮半掩,往下一瞥,煞是壮观。   王府里的女人都这样了,还是留不住楚王,可见这位楚王是座难以翻越的高山。公主的自信心很快就熄灭了,她觉得困难不一定需要克服,试着适应它,一切烦恼就迎刃而解了。   公主心安理得地迈进楚王府,打算在这里借住几日,等时机成熟就回膳善去。   “楚王殿下在达摩寺出家吗?平时不会回府居住吧?”公主站在院中环顾四周,院子中央栽了好大一棵紫荆,足有三丈多高。正值花期,一树繁花开得蓬勃热闹,枝丫伸展的范围内,琳琅落了满地落英。有花有树,高楼广厦也被称托得很有情调。   使节眼下倒是心平气和了,掖着袖子道:“楚王殿下怎么说都是皇族,朝中要是遇上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他还是会回城的。佛性大善嘛,度众生之苦,是出家人的本分。”   “上国歌舞升平,我看太平得很。”公主莞尔,舒展着眉目说,“劳烦尊使回禀太后一声,烟雨不便久留,过上三五日就回去了。回去后一定向膳善子民大力颂扬天岁大国风范,努力推进两国贸易往来。”   使节听后,脸上露出了一点为难之色,“殿下是聪明人,明人面前,我就不说暗话了。之前太后娘娘派遣内侍,带来了大内的意思……”   公主的心慢悠悠提了起来,“大内的什么意思?”   使节斟酌了下道:“大内的意思是公主殿下迢迢而来,不能让殿下白跑一趟。大内很中意殿下,殷切希望殿下成为我帝国的王妃……出了家还可以还俗,只要殿下功夫深,何愁楚王殿下不眷恋红尘。”   公主忽然哑口无言,心道果然上邦大国思想开明,觉得世上万物没有什么不可逆,只要愿意,一切皆有可能。   公主吐纳了下,扮出个笑脸来,“贵国大内的意思是,让我去引诱一个出家人?我们膳善虽是不起眼的小国,尊严也不能容人这样践踏吧!”   使节忙摆手,“不不不,公主殿下千万不要误会,实在是因为满朝文武束手无策了,才请得殿下相帮的。殿下听下臣一言,既然人已在天岁,殿下作为飧人,回是回不去了。若是殿下不愿意挽回楚王,那别的王侯,殿下可愿屈就?”   这是一桩不用思考,就知道亏得血本无归的买卖。巴结住楚王,好歹还能挣个王妃的头衔,换了别的王侯,娶飧人做王妃的可能不成立,公主就真要给人做暖床妾了。   公主认命了,端端扣着两手正色道:“我想了想,能劝人重拾雄心为国家效力,也是功德一桩。那就尽我所能试一试吧,楚王殿下几时回朝,请尊使提前知会我一声。”   使节眉开眼笑,“一定一定,公主殿下就等着下臣的消息吧。楚王府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殿下在王府必会如鱼得水。万一有不合心意的地方,直接告知王府奚官,王府众人一定会尽全力配合,以期令殿下后顾无忧。”   使节说完,抱着他的旌节,一摇三晃回皇城复命去了,剩下公主带着仆从们不知何去何从。   好在奚官很快上前接应,向公主俯首一拜道:“下臣魏婠,负责王府一切琐碎事宜,殿下有事只管吩咐,下臣一应照办。”   公主舒了口气,转头打量这位奚官,本来以为王府里管事的都是男人,没想到她竟是个女的。   “那日后就仰仗奚官啦。”见她一味低着头,公主又笑着问,“奚官怎么不看我?”   美人面前相形见绌,奚官毕竟也是女人。早在公主进府门的时候,她便一眼看见了她,以前总听说飧人美艳,各家府邸往来也曾见过几位王侯爱妾,美则美矣,实际并没有那么惊艳。然而这位不一样,货真价实的公主,俨然把膳善国所有的奇巧囊括在了一身,就算不是镬人,也要折服于她的魅力和万种风情了。   奚官抬起眼,笑得十分赧然,“殿下天人之姿,令人不敢直视。”   公主对自己的美丽,觉悟不算太高,这张脸她看了十七年,每天早上起来顶着一蓬乱发,在梳妆妥当之前,并不觉得有多好看。   绰绰比较关心吃住,向奚官行了个礼道:“请问贵府如何安排我等食宿啊?”   奚官“哦”了声,“下臣早就为殿下预备了卧房,卧房居高临下,风水绝佳,视野开阔,请殿下随我来。”   一行人跟着奚官走向一座精美的楼阁,在踏上台阶之前,奚官回身冲身后的人笑了笑,“我已为殿下带来的人安排了别的住处,这座楼原本是供楚王殿下起卧用的,就算王府中人,平时也不敢随意踏足这里。”   众人立刻站住了脚,边上婢女上来引路,公主的随从们便拐了个弯,被带往别处了。   绰绰仍旧搀着公主登楼,这楼宇着实建得雄伟,奚官边走边道:“自从楚王殿下痴迷佛学,一年中有大半年云游在外。后来在达摩寺跟随悟真法师研习佛法,索性就不回王府了。下臣是想,殿下若能居住在楼内,也许能借殿下气运,感化楚王殿下。”   从使节抵达膳善,游说国主献出公主起,这位楚王就一直贯穿她整整三个月的旅程。到现在走进了他的府邸,住进了他的寝楼,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只局限于他是男人,是镬人这两点。   一个舞刀弄剑的武将,反正长相基本不用追求了,象眼鹰鼻络腮胡,最坏至多如此。公主决定打听些刚需的问题,“不知楚王殿下的名讳是什么?今年春秋几何啊?”   奚官牵着袖子,将公主引进了一扇髹金雕花直棂门,一面道:“使官大人居然没有告知殿下吗?上国国姓萧,楚王殿下单名一个随字,小字长留,今春正满二十四。”   二十四岁,年纪果然不小了,青春岁月在战场上度过,老了退出朝堂出家做和尚。前半生的杀伐用后半生的修行弥补,大起大落间就是一辈子,或许这楚王真有颗超然物外的心。   “萧随,萧长留……”公主喃喃念叨,在铺满金丝地衣的卧房内转了一圈,“楚王殿下的名讳倒是很别致。”   奚官说是,“殿下生母出自长山刘氏,长山离都城万里之遥,刘妃思念家乡,因此给殿下取名叫长留。”   所以啊,大国帝王的后宫里人真不少,公主本以为楚王是太后所生的,原来并不是。   奚官说完这些,向公主长揖了一礼,“殿下一路劳顿,好好歇息吧。下臣过会儿命人送些果子点心来,等晚膳时分,再将膳食送进殿下卧房。”   绰绰把人送到门外,等奚官一步步去远了,回身趴在栏杆上眺望,“这上邦大国比我想象的要好,殿下看,那个白色的尖塔,是不是楚王殿下出家的达摩寺?”   公主踢了凤鞋,已经倒在床上了。枕席间弥漫着一股沁人的香气,这种熏香膳善国没有,深吸一口,睡意便滚滚而来。   “管他呢,有要紧事也不许吵我,等我睡醒再说。”公主抱着枕头咕哝。   绰绰道是,正好她的包袱还没收拾,见公主呼吸匀停,便退出寝室,轻轻关上了直棂门。    第5章   “轰”地一声,附近寺庙的暮鼓敲响了,隆隆的鼓声贴地而走,翻滚着,闷雷般一路横扫过街市里坊。   公主在被褥间扭动一下,半梦半醒间,脑子昏沉沉的。   以前在膳善,实在没有这样的困扰,时间过得很慢,白日十分冗长,公主每天的生活就是读一点书,学着做一点简单的女红。国主只有她一个妹妹,对她的要求很低,只要她能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对于韭菜炒蛋是先放韭菜还是先放蛋,这种深奥的问题国主觉得没有必要探讨,反正公主永远不会下厨。   于是公主被养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是整个膳善皇室公认的,不接受反驳。   公主心里不大服气,但混吃等死是作为公主的美德,只好默认了。午睡的时候,她梦见了扜泥城外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坐在宝座上,四周堆满马奶葡萄的场景。正感叹葡萄粒粒饱满如同橄榄石,珠宫墙上的云母装饰掉落下来,那么老大一块,差点砸到她的脑袋。   公主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撑着身子坐在被褥间,看檐下光影往来。   体态曼妙的婢女挑着灯笼轻悄走过,光瀑温柔打在蒙窗的鲛绡上。包金龙头钩向上顶起,光也随之缓缓升高,只一瞬,雕梁下便有成串的光点,不激不随地,在夜幕的称托下兀自生辉。   直棂门被人蹑手蹑脚拉开,绰绰把头探了进来,见公主已经醒了,大力招手说:“殿下快来看,这儿能看见整个都城的夜景。”   公主披上披帛,趿起软鞋往外走。这楼果然像奚官说的地理位置绝佳,高站一隅就能遍览全城。公主说“哦哟”,帝都不愧是帝都,连天的霓虹纵横交错,串起了十里夜市。苍劲的楼宇或巍峨或嶙峋,乍看上去,像梦里光怪陆离的异域。   公主一手支着栏杆,托腮说,“上国的夜景,比我们扜泥城强点儿,真想出去逛逛。”   岂止是强了一点儿,公主实在太卖家乡面子了。   绰绰微微前倾,半个身子悬在楼外,闭着眼睛享受清风拂面,“这可不是膳善国,殿下不能随意出门。再说楚王又不在,殿下逛个什么街。”   公主觉得纳闷,“楚王不在,我就不能逛街?”   绰绰说:“一般书里都是这么写的,男女要增进感情,才相邀一道逛街。”   公主白了绰绰一眼,“少看些杂书吧,年纪轻轻不学好,谁说逛街非得男女同游?”   绰绰嗫嚅了下,“那殿下说怎么办?”   公主抬起左手,腕上的手环在灯下回荡出柔和的光晕。   娑婆树的树皮长得像月桂树皮,就算不能完全掩盖飧人的味道,也可以中和后挥发向四面八方,借以扰乱镬人的判断。   “怎么样?走不走?”公主问。   绰绰还有些犹豫,“今天刚入城,路边上那些男人都直勾勾盯着殿下,还冲您打口哨。”   公主大度地宽慰她,“那是被本公主的美貌迷晕了,只要我戴上面纱,没人会在意我的。”   说干就干,公主胆儿大,绰绰胆子也不小,她替公主重新绾了个简单的螺髻,顶上插了支滴珠的簪子。为了让外面的人一眼就看明白她们的来处,还悄悄弄来两件婢女的公服,给公主穿戴起来。   公主站在铜镜前照了照,袒领太宽大,找快帕子盖在胸前再系上裙带,这么一来就齐活了。然后和绰绰一人一块面纱别在鬓边,绕开了有鱼等人的视线,从绰绰探好路的后门溜出去,一下子扎进了人潮里。   带着绰绰在街头闲逛的公主由衷赞叹,天岁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周边列国狼烟四起的时候,这里却歌舞升平,俨然人间乐土。看看这叫不出名目的水果,还有胡商手里华贵的绫罗,堂堂的公主自觉见识浅薄,属实惭愧。   绰绰东看看,西摸摸,“殿下还想回膳善吗?”   他乡再好,也会思念故土,可惜公主的情况比较复杂,要想回去,恐怕得等楚王百年后了。   公主买了两个柿子插上苇杆,递了一个给绰绰,面纱掩盖下边走边嘬,“我回不去了,上国不会放人的,但你可以回去。你和有鱼她们,不必陪我苦守,想走就走吧,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吃遍山珍海味、奇瓜异果,你放心,这个苦我受得了。”   绰绰说不,“我们都是忠仆,绝不会抛下您的。那些苦让我们去吃就好了,我们愿意为殿下分忧。”   公主听罢目光流转,眸中精光也一闪而过。   “这样啊……”她状似遗憾地嘟囔,“如果决定了,那就留下吧。”   膳善国的宫人,大概是全天下最自由的宫人了,不像其他十一国全靠服役,膳善的宫人是雇佣制的。入宫之初签上一张契约,在宫中供职三到五年后,契约期满发放奖励,去留随意;中途离职者,俸禄全部扣除之外,再追加一笔赔偿金,也可以天高任鸟飞。   虽说不是全无制约,但愿意赔款的还是能够随时离开,公主离乡背井,总得先摸清身边人的打算。   绰绰和有鱼跟了她很久,又是一个赛一个的贪财惜命,必定是不会离开的。至于其他人,她也不强求,真想回膳善去,非但不需要缴纳罚金,还可以赠送回去的盘缠。   唉,真是个佛心的主子,公主吸溜着柿子想。   街道上行人熙攘,间或有男人目光锐利地望过来,想必是嗅见飧人的气味了。这时候公主难免心慌,但依旧高昂着脑袋,骄傲地从那些窥伺的视线里佯佯走过。   绰绰战战兢兢紧随公主,拽着她的袖子说:“殿下,还是回去吧,这街市到处都是陷阱,万一被那些镬人看破了……您入楚王府的消息没有宣扬出去吧?要是人人都知道了,那咱们还穿着这身衣服,不是不打自招吗?”   公主呆了呆,忽然明白了什么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双美目瞪得溜圆,吸了口气道:“你怎么不早说?”   绰绰毛虫般杂乱的眉毛皱了起来,以示失算。此时周围的气氛似乎也有变,一种不易察觉又真实存在的危险气息极速蔓延,蛰伏在暗处的人影也开始蠢蠢欲动。   公主拉着绰绰慢慢后退,就在她打算看准时机发足逃窜的当口,长街那头传来一阵清越的、金属撞击的声响。   也就是那一声,周围的暗涌像潮水一样顷刻退去,公主抬眼望,见灯火辉煌处有个白衣僧人站在那里,他穿芒鞋,戴白纱帷帽,看不清五官,只觉得通身闲云散淡,人挺拔得松竹一样。   刚才的声音,应当出自于他手里的九环锡杖。以前公主对和尚的想象无非那颗圆溜溜的光头,却没想到这上邦大国的高僧竟有那样清华的气韵,和涤荡人心的圣洁力量。   “殿下,镬人都散了。”绰绰颤声说,“那位大师救了咱们。”   公主点点头,本想过去道谢的,可那僧人却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背影,和锡杖杵地激荡起的阵阵声浪。   绰绰不敢再逗留,拽着公主便走,所幸楚王府不算太远,加紧步子一盏茶光景就到了。   等踏进楚王府才大大松口气,绰绰抚胸道:“今天要是没有那位大师出手相救,殿下恐怕要被人片成鱼片码盘了。不知他是哪家寺庙的高僧,要是知道来历,也好去庙里布施……”   公主劫后余生,反正挺高兴,“还好本公主福大命大。我以前看画册,上面的外邦和尚都穿着偏衫,脖子上挂着拳头大的佛珠,我以为天岁的出家人也是那样。刚才那位的打扮倒很儒雅嘛,看来楚王殿下做了和尚,好像也不怎么糟。”   有鱼听了她们的经历只管生闷气,不是因为公主盲目外出遇险,是因为她们出去竟然不带上她。为了提醒公主,她不断在一旁比划拳脚,嘴里“呼呼”地伴奏着,“要是我在,一定打趴那些镬人!”   公主自知理亏,点头不迭,“这次事发突然,失策失策。”   有鱼的拳头带着风,呼啸而至停在绰绰面前寸许,绰绰的刘海都被气流带动得飞起来,有鱼淡淡提出了疑问:“那个僧人,会不会就是楚王?”   大家都怔住了,公主思忖过后说不会,“楚王在达摩寺出家,天岁近期又没有战事,世上僧人多了,未必是楚王。”   绰绰说对啊,“楚王也是镬人,他一定闻得到殿下的气味,怎么能岿然不动?”   这厢正议论,奚官匆匆赶来,进门便一脸肃穆对公主长揖,“听闻殿下只身外出了,是下臣的疏忽。殿下初到上国,若是想体验天岁风土人情,大可吩咐下臣,下臣好派遣随从护送殿下。殿下是我楚王府的上宾,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下臣万死也难辞其咎。幸而殿下安然回来了,下次万万不能孤身走动……”   绰绰在边上听奚官说了半天“只身、孤身”,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那个……奚官大人,我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奚官什么都没说,调转视线瞥了绰绰一眼,顿时让绰绰感受到一股浓浓的轻蔑情绪。也许在奚官看来,不劝阻公主还颠颠跟着瞎跑,这种不知轻重的婢女,有也诚如没有吧。   绰绰讪讪,有鱼却问奚官:“听说楚王殿下回上京了?”   有鱼自诩公主身边半个谋士,偶尔也有出人意表的小机灵。   没想到奚官“哦”了声,说是,“下臣此来正是要告知殿下,楚王殿下回京了。夕日北方大军属楚王掌管,上次楚王殿下落发,本意要将兵权交太尉代管,太尉大人称病不接,一直拖延至今。这几日又到整顿边军的时候了,太尉大人不得不受命,因此大内传召楚王殿下还朝,交接军务。”   也就是说,今天街市上遇见的云游僧人,说不定真是楚王?   公主摸了摸下巴,发现国主难得说对了一次,恶人穿白衣,确实有魅力。 第6章   说是这么说,发生如此巧合的几率不高。刚才那个僧人在街头摇了摇锡杖,后来就不知所踪了,公主问奚官:“达摩寺距离上京有两百里吧?楚王殿下回京后住哪里?还回王府吗?”   “依楚王殿下的脾气,恐怕宁愿借住在城外寺庙,也不会回府来的。不过殿下放心,大内一定会想办法,为二位殿下独处创造有利条件。”奚官说着,含蓄地笑了笑,“殿下,那天使节大人的话,下臣也听见了,下臣觉得很有道理。殿下是膳善国公主,不同于以往贵国敬献的美人,我等殷切希望殿下的归宿,合乎殿下尊贵的身份。所以殿下……”奚官向公主握了握拳,“下臣看好您!就算楚王殿下是块铁,凭殿下的绕指柔,定能将楚王殿下熔化的。”   奚官说完这通激情澎湃的话就走了,公主站在那里叹了口气,“每个人都很有信心,觉得我一定能拿下楚王。”   其实这些自私的上国人,回避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飧人对镬人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口腹之欲的诱惑。   膳善历年送来的女孩子,基本都和家乡断了联系,飧人在天岁的境遇很糟糕,不是进了镬人的被窝,就是上了镬人的餐桌。   在天岁皇帝和太后看来,就算楚王出了家,只要引他破戒,这和尚就当不成了,不管是色戒还是杀戒。她这位公主是多功能的,有身份,可以亵玩,还可以溜牙缝。最双赢的局面是还俗的楚王娶她为妃,所以放在公主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冒着生命危险,取悦楚王。   绰绰和有鱼同情地看着她,公主振臂挥了挥手,“来呀,把我露得最多的衣服找出来!”   绰绰得令开箱翻找,很快把一套藕丝衫子藕丝裙送到了公主面前。   这套让人浮想联翩的衣服,是临出发前皇后给她准备的。皇后说男人都是这么肤浅,只要你长得够好看,穿得越少他越喜欢。公主入天岁,最首要的任务是诱惑楚王,出家不出家问题不大,和尚和太监不一样。   于是公主换上了那身衣裳,朦胧一层薄纱下玉体若隐若现,连绰绰和有鱼看了都脸红。   公主说如此方有备无患,“楚王回来通知我一声,我就穿成这样去见他。”   有鱼似乎很犹豫,“目的是不是太明显了?”   公主婀娜地走了两步,回头嫣然一笑,“我可以假装进错了房间。”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楚王。   “不过楚王大抵不会回来。”公主拽了拽衣襟说,“明知我在他府上还回来,说明他不是真心想出家。”   这么一分析,似乎很有道理,大家也都放松了精神。   这时门廊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娇柔的嗓音响起,说:“殿下还未用饭,奚官吩咐,特送了上国有名的几样菜色,请殿下尝尝。”   门前侍立的人上前,把食盒接了进来。之前赶路连吃了三个月的馕饼和羊肉,现在急需锅里烹制的食物改善胃口,公主每样菜都挑了一点,其余的让绰绰带出去,赏给了随行的人。   酒足饭饱,时候不早,夜市上的灯火渐次阑珊,公主洗漱过后,揉着眼皮爬上床。奚官办事很周到,将她卧房的帐顶布置成了拱形,看久了,让人联想起膳善皇宫的殿顶。   出门在外,甚是想家,公主思念那个不怎么靠谱的哥哥,也很记挂兵马大元帅的新娘子,不知他们婚后的生活幸不幸福,新娘子长得好不好看……   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很奇怪,她午后一觉睡到天擦黑,照理说夜里不那么容易入眠的,谁知一挨枕头就睁不开眼了。   天岁的仲春,好像比膳善更热,蝉翼般的明衣也穿不住,她摸索着,黑夜里脱了个干净。   越睡越热,越热越渴,公主做了个梦,梦里有一棵巨大的菩提树,树下站着一位白衣的僧人。   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菩提树的枝叶上缀满露水,水珠顺着叶子的脉络慢慢滑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僧人的肩头。公主渴得发狂,紧紧盯着水珠滚落的轨迹,在它将要没入僧人的交领时,把嘴凑了上去。   仿佛一滴水,就能拯救一条性命。她把露水吸走,觉得意犹未尽,咂咂嘴,伸出舌头追舔了一口。   痒……   从心底里泛出的痒痒,需要狠狠的挤压搓磨才能扼制。她分不清梦里的僧人是楚王,还是街市上遇见的那个和尚,反正树摇叶动,无数的露水落下来,张嘴承接不雅观,她想了想,还是像刚才这样吸吮比较好。   把手探上去,拿腿勾住他,公主惊讶于自己的无耻,原来仪态万方的她,还能干出这种事来。   僧人六根清净,很抵触她的痴缠,试图摆脱她,终究没有成功。   公主咕哝:“我可是膳善第一香,别有眼不识泰山……”   那个僧人最终成了一座移动的水库,她隔一会儿就去舔一口,解渴又解乏,身心都异常满足。   这才是人生啊,公主愉悦地想。脑子里知道这是梦,梦里怎么舒服怎么来,管他呢。   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阴暗的一面,对于公主来说,玷污圣洁很禁忌,也很刺激。她甚至对勾引楚王这件事跃跃欲试,当然前提是楚王的长相必须过得去。   说起长相,她怀里的这个僧人究竟长着一张怎样的脸,始终看不清楚。她努力掀动眼皮,可惜眼皮有千斤重,神志在昏聩与清醒间拉锯,最后她放弃了,使劲拱了拱脑袋,把脸拱进了僧人的衣襟里。   僧人说“阿弥陀佛”,开始诵经,喁喁的梵声夹杂着血液流动的声响,公主感慨,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好听的细乐。   还有心跳,浩大却平稳,高僧果然是高僧,梦里也如此坐怀不乱,真是令人景仰。   至于这个美梦后来如何,想不起来了。晨钟敲响的时候,公主睡得正酣畅,只是这钟声恼人,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公主蠕动了下,似乎有点不对劲。再蠕动一下,分辨出她抱住的被褥有胳膊有腿,还很温暖。   公主终于睁开了眼,一片精壮的胸膛撞进视线里来。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头顶上方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秀骨清相生得朗朗,曙光穿过琉璃洒在床头,把他的眼睫染成了银色。大概是公主的动静太大吵醒了他,那眼睫微微一颤,像羽毛扫过人心尖一般。然后她看见一片宁静的海,海面上泛出泠泠的月光……因为他生得过于好看,公主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他了。   公主受惊,这人也吓得不轻,虽没有像公主一样手脚并用爬到床尾,但那眼中深海分明掀起微澜。然后他撑起身,公主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这人没有头发,是个和尚。   公主简直被气笑了,原来上国创造的机会就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一觉醒来,发现和尚上了她的床,还有没有王法?   当然她知道这和尚就是楚王,气愤过后乜眼打量他,他精着上半身,胸背的肌肉线条匀称,甚至可以说很有美感。那颗光光的脑袋配上僧服必定清冷出尘,但只穿一条僧裤,就无端泄露出一丝又禁又欲的气息来。   楚王是个镬人,且吃斋念佛很长时间了,这王府上下真不怕她羊入虎口。好在公主临危不乱,拽过被子掩住胸口,在确定这个镬人自制力强大,强大到不愿多看她一眼的情况下,小心翼翼说:“楚王殿下,我是贵国接来引你回归正道的膳善公主,你听说过我吧?”   遗憾的是大师置若罔闻,垂着眼睫捡起僧袍,姿态优雅地穿上了。   他不理她,公主不死心,“楚王殿下,咱们第一次会晤就如此……与众不同,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鄙国虽是弹丸小国,殿下三更半夜闯进我的闺房,到底不合规矩吧?”   那个背对她的人低着头,宽宽的领褖包裹出洁净利落的脖颈,微微向下俯身,双手合什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光是罪过就行了?想起这半夜的渴,还有这半夜的同床而卧,公主打铁趁热,好声好气说:“楚王殿下,既然你已经破戒近了女色,不如就此还俗吧,也省了大家的手脚。”   那人不动如山,语气虽和软,但字里行间透出冰雪般的凉薄,“贫僧唐突了殿下,自会在佛前忏悔,三日三夜参禅诵经,求佛祖宽恕,虔心为殿下祈福。”   公主心道祈福这种事,要应验实在太费时了。王府乃至朝廷上下,花了这么大的力气硬把两个人凑在一起,这回轻易放弃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因此公主的脸皮必须厚,必须拿出昨晚那股痴缠的劲儿来。   她裹着锦被走下脚踏,金丝地衣上的脚趾分外俏丽可爱。一步步走到他身后,为了充分体现飧人的甜美,公主捏着嗓子娇滴滴说:“求佛不如求己,殿下举手之劳就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麻烦佛祖呢。”她忍着鸡皮疙瘩,又叫了声殿下,“本公……我,我远道而来,可全是为了殿下。殿下知道我的处境,出家人慈悲为怀,何不度一度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谁知他视她如洪水猛兽,往后退了两步,垂眼道:“ 贫僧会向太后谏言,放殿下回膳善国的。也请殿下谨记,贫僧已剃度出家,法号释心。”   公主干瞪眼,发现这种有强大信念的人,真是油盐不进。   使节送她进王府的那天就已经明说了,她是飧人,回膳善是绝不可能了,跟不成楚王就得给人当媵妾,就算楚王说情,大内本着不浪费的宗旨,自会给她安排去处。公主不知道天岁的皇亲国戚都长什么样,反正干净又漂亮的镬人很少。与其冒险,不如牢牢把握机会。然而他态度坚决,要扭转一个人的信仰,哪里那么容易。   公主使出杀手锏,低头看了眼娑婆环,“大师既然入了佛门,必定心如磐石,经得起考验。”说着解开了臂环上的机簧,随手一抛,抛出去丈余远,然后抬起那只雪拥的臂膀,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舔了你半夜,你也该还礼了。来,舔我一口,只要你敢舔,我就放你离开,绝不纠缠。”    第7章   不管是楚王也好,释心大师也好,这辈子大概从未遇见过一个女人,敢这么要求他的,何况这女人还是个飧人。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身量很高,从侧面看过去,只看得见那清爽的下颌,和天光下鸽蛋般通透的皮肤。   命中注定的猎物,想在捕食者面前完全放松是不可能的。公主悄悄吸了口气,把胳膊往前递了递,脸上带着掘强的神情,锦被下的脚趾紧张得直抠地。   好害怕,害怕佛陀一念成魔,扭过头来照准她的脖子来一口,那可什么都不用说了,小命玩儿完,就可以下地府找父母团聚了。   团聚固然开心,但断气的过程想必不会太美好。她已经设想出伤口鲜血如瀑的场景,绝代风华的公主倒地后双腿绝望地连蹬几下,无助的样子,像只中了箭的兔子。   不敢想,想多了脚趾都快断了。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在镬人面前卖弄,差不多是自寻死路,可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大师的底线在哪里。   他的侧脸冷漠,对香喷喷的胳膊不为所动,公主暗暗为他叫好,这定力,属实异于常人。   “我是个飧人。”公主壮胆又提醒他一下,“而大师是镬人,镬人从小没有味觉,山珍海味如同嚼蜡,生活一定索然无趣吧?我能解大师的困惑,只要你尝一尝,就知道活着是为什么了。”   一个镬人要拒绝飧人,其实很难,别说那些没尝过滋味的,就算开过了荤,对飧人也还是有孜孜不倦的渴望。   该有多坚定的意念,才能控制住天性里的冲动。公主恍惚产生一种赤足在火堆上跳舞的错觉,热血上脑,七魄离体。她紧紧盯着他的喉头,如果他咽一下唾沫,就说明大师这家出的失败,早晚得还俗。   飧人有多香,不是镬人,很难理解那种感觉。譬如你饥肠辘辘以水续命,虽不至于很快饿死,但也永远得不到满足。飧人是可以让镬人摆脱饥饿感的美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魔障,有时候佛魔一线,修为和定力不够,这深渊踏了便踏了。   结果公主举得手都酸了,他的表情和动作,竟连一点细微的变化也没有。   晨光照过来,照在他朴拙的芒鞋上,他身姿舒展,神态安然,公主忽然品咂出了立地成佛的空旷无垠。   “飧人与镬人同属万物,万物平等,生杀予夺皆是业障。贫僧已翻旧日之恶,皈依正道而得解脱,殿下不必再费心了。”他眉眼坦荡,甚至微微带着一点清浅的笑意,合什一拜道,“上国大开方便之门时,殿下便回来处去吧。天岁不是久留之地,望殿下珍重。”   这么高深的话,听得一头雾水。公主的视线落在那双缠绕着菩提子的手上,他的双手骨相优美,手背上却有刀伤留下的狰狞疤痕——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和尚!   原本还想和他商讨一番的,谁知他说完就迈出了门槛,袍裾一拂走远了。留下公主一个人呆站在那里,走了?就这么走了?不是说好了舔一口的嘛……   抬臂嗅嗅自己,公主自言自语:“究竟是我不香了,还是大师的嗅觉失灵了?”   猛想起了昨晚上朦胧香艳的经历,她对大师上下其口,这样的惊涛骇浪都浸泡过了,光伸一条胳膊请人家品尝,大师心里八成在冷笑——就这?   公主咂咂嘴,反正佛陀的味道她先尝过了,皮质光滑,肉质紧实,岿然不动不像假正经。至于自己呢,虽然被看光了,但也不觉得羞愧,反正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内情,以大师的佛性,应该不会对外宣扬公主的腰有多细,屁股有多圆吧!   忙了一晚上,睡在一张床上都没成功,情何以堪。公主无趣地摸了摸后脖子,打算先把衣服穿上。可是环顾一周,发现屋子里的摆设不大一样,这间卧房,好像不是她先前睡的那间……   也就是说……是自己上了人家的床?公主讪笑,果然热情大胆。释心大师发现她从天而降,吓得肝儿都要碎了吧,还得想方设法保持理智冷静,这高僧不好当。   正在公主唏嘘的时候,绰绰和有鱼赶来了,绰绰哭丧着脸说:“王府的人在饭菜里下了蒙汗药,我们都被迷倒了,难怪殿下被带进楚王的卧房,谁都没有察觉。”   有鱼很自责,“凭我的敏锐,不应该中计的呀……殿下,您失身了吗?”   公主额角一蹦哒,暗道这个心腹真是心直口快,一般不是该问,“大师破戒了吗”?   绰绰显然也很好奇,和有鱼一样,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公主抚了抚额头,为顾全面子,含糊说:“就差一点儿。”   “哦,悬崖勒马。”绰绰说,“箭在弦上硬是不发,高僧不愧是高僧!”   有鱼看待事情的切入点比较务实,“不管发与不发,他和殿下同床共枕是真事吧!男人和女人睡了一晚上,殿下的名节已经被他玷污了,他非但不负责,天亮后拍拍屁股就走了?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公主裹着被子恍然大悟,“对啊,应该让他负责,我怎么没想到!他还没走远吧?现在追还来得及吗?”   公主说着就要往外冲,可惜走了两步发现自己没穿衣裳,顿时又气又恼,恨得跺脚。   这时奚官从外面进来,神情是失望的,但依旧大力鼓舞公主:“没关系,殿下小试牛刀,不成功也在情理之中。”   公主因为下药的事,正想兴师问罪,奚官送上门来,她便寒声质问:“上国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膳善再不济,每年也向上国敬献美玉和飧人,我堂堂的一国公主,初到贵国就被迷晕送上了楚王的床,你们顾及过膳善国主的面子吗?”   奚官忙诚惶诚恐地摆手,“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这是下下策,却也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殿下想,有人相识于踏青泛舟,有人相识于檐下避雨,这些开头都平平无奇且费时费力,而两位殿下呢,相识于枕席之间,起点已经比别人高了一大截。下次再见,就可以绕过那些拐弯抹角,直接商议终身大事了,真可谓快刀斩乱麻,符合我上邦大国一贯的雷厉风行。”   公主唾弃,“说了一大套,为什么不干脆给楚王下春药?”   奚官说:“下了啊……”忽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出口的话又收不回,只得在公主震惊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安抚,“殿下恕罪,都是为了大局着想,殿下心怀天下,必定能够见谅的……话又说回来,楚王殿下的修为已达药石不侵的地步,这点超出了下臣的想象。那药,是照尚药局压箱底的方子研制的,按理说不会出错啊……”   公主暗道那楚王简直是个怪胎,对飧人都不感兴趣了,一包春药能奈他何?   公主伸出两指往下一比划,“谁让你们没有双管齐下!”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绰绰和有鱼惊讶于殿下对自己够狠,奚官的惊讶是另一种技术手段跟不上的灰心,“对啊,双管齐下了,殿下您昨晚用的药是双份的,除了蒙汗药,还有春药。”   哇,用心之险恶,堪称下作!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的药失效了。公主仔细回忆了下,其实小小的冲动还是有的,只不过没到如狼似虎的地步。她的冲动只是渴,楚王自控力惊人,就算心猿意马,也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   不过自己究竟把人家舔到什么程度,已经无从考证了,公主多少觉得有些吃亏,对奚官说:“女子的名节很要紧,我既然已经和楚王同床共枕过了,楚王就得负责。我看这样吧,索性操办一场婚礼,不管是下药还是诱哄,把楚王弄回来,与本公主拜堂成亲再说。一旦生米煮成熟饭,楚王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他再想出家,就是不折不扣的负心汉,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对不起我。”   奚官意味深长地瞅着公主,公主的牺牲精神值得夸赞,小算盘打得也是真响。她此来天岁,唯一的目的就是当上楚王妃,眼下什么都没干成呢,就妄图一步到位?   是啊,只要当上王妃,地位稳固,安全问题也就不用发愁了。至于楚王还不还俗,随便啦,别说空守个名分,就算抱个牌位度过余生,公主也会欣然接受的。   奚官的眼皮,很为难地眨动了几下,“话是这么说,可殿下昨晚出师不利,禁中早已得知了。楚王殿下是征战沙场多年的战神,要是靠逼迫有用,陛下又何必派遣使节,千里迢迢赶赴膳善呢。”   所以聊进死胡同了,公主泄气地垂着肩,觉得前路茫茫,很难顺利走完。   “战神果然是战神,连外表都会骗人,细皮嫩肉的,给本公主一种很好说话的错觉。”   奚官咳嗽了下,讪讪道:“貌柔而心壮,不是诚心要骗人的。公主殿下既然见过了楚王殿下,那么印象一定不错,且不急,这次同床,下次就可以有点实质性的进展了。只要楚王殿下放弃出家,陛下答应立即为两位殿下操办婚礼,君无戏言,殿下放心。”   这种下保的话都是有前提的,问题在于根本不可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公主觉得无能为力。   她晃了晃手臂,语调委屈,“我把娑婆环都摘下来了,镬人的嗅觉最灵敏,可是楚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公主那一扁嘴的小模样别说男人,连奚官看了都感到一阵心疼,于是放柔了语气道:“心理防线是需要一点一点攻破的,下臣对您有信心。”   有信心……信心又不能当饭吃。   公主垂头丧气问:“兵权的交接,昨天顺利完成了吗?”   “必须没有。”奚官道,“总得推脱再推脱,刁难再刁难,才能延迟殿下返回达摩寺的行程。公主殿下还有机会,经过昨晚的奇异经历,楚王殿下很难不对您印象深刻。打铁趁热,下臣已经为您准备好了马车,将车停在楚王殿下必经之路上,到时候怎么安排,全凭殿下发挥。”   公主就有这点好,胜不骄败不馁,被打倒一次不算什么,很快就能再站起来。   她阴恻恻地笑了笑,“佛门的清规戒律那么多,想办法让他破几样,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脸念阿弥陀佛。” 第8章   “好好好!”奚官激动地拍着巴掌,“我就知道公主殿下有大智,接下来不管殿下如何安排,下臣一律无条件配合。”   毕竟大家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只要楚王殿下还俗,与膳善公主顺利大婚,到时候论功行赏,不说官升几级,俸禄翻倍是跑不了的。   奚官高高兴兴去了,公主也裹着被子回了自己的卧房。绰绰伺候她换上衣服,一面为她画眉,一面问:“您打算怎么办?”   公主扶扶鬓边钗环,“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一词包罗万象,有鱼在边上听着,就知道公主其实压根儿还没想好。   不过昨晚上的风云际会,就算没有亲眼得见,光凭想象也能猜到是怎样一种易燃易炸的刺激景象。有鱼摸着下巴琢磨,“这楚王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殿下这样的绝色和他共度了一晚,他一早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公主心力交瘁,“世上竟然有这么不知变通的人,他说他在佛前发过愿,发愿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经常发愿,又经常反悔,金翅菩萨也没怪罪我啊。”   绰绰龇牙一笑,“怎么没怪罪,所以您被罚到上国当诱饵了。”   公主托腮叹气,“没想到扭转一个人的信念那么难。这上京有没有地位又高又痴情的人?只要不让我当小妾,我可以退而求其次的。”   有鱼说殿下就别异想天开了,“楚王虽然顽固,但有一桩好处,昨晚没有乱性也没吃了殿下,这样的镬人比金子还贵重,打着灯笼都难找。”   这话倒是不假。公主想了想,一拍桌子站起身道:“出发!别说他还在上京,就算往达摩寺去了,我也要追上他!”   说走就走,公主的决心不容小觑。她带着绰绰有鱼登上了奚官准备的马车,车夫认得通往大内的路,快马加鞭,一柱香时间就赶到了朱雀街。   朱雀街是京城中枢的主干道,笔直通向皇城。至于那座皇城究竟有多壮观呢,这么说吧,马车前一刻还疾驰在艳阳之下,后一刻便闯入一片无边的阴影里。跑了好久回望,阴影之外阳光如瀑,皇城门楼投射下蜿蜒嶙峋的线条,将大地分割成了一明一暗两个世界。人在底下行走,渺小如同蝼蚁。   马车终于在宫门前停下,公主下车后扶着幕篱仰头看,之前在楚王府的眠楼上隐约窥见过皇城一角,当时就觉得华丽壮观,没想到近在眼前时,那种恢宏的压迫感愈发逼人。   看守宫门的将领一身铠甲金光闪闪,压着刀上前来,粗声道:“宫禁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停留。”   因幕篱罩住了全身,无法分辨纱幔后是什么人,本以为一声呵斥能把人凶走,不曾想纱幔交接处探出青葱十指,微微一挑,轻纱后露出一张艳冠天下的脸来。   那张脸颠倒众生,美得不似人间物,带点轻轻的闺怨,蹙着一双秀眉说:“将军见谅,我是膳善国公主,看时候差不多了,来接我家楚王殿下回家。”   这段话可算是自来熟的最高境界,简明扼要地把和楚王的关系阐述得清清楚楚。反正全天岁都知道上国皇帝把膳善公主弄进了楚王府,要脸办不成事,公主已经决定自损八百,单方面营造声势了。   金甲神也算见多识广,然而公主一露金面就彻底把人惊呆了,花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单膝点地向上拱手,“不知贵人驾到,末将造次了。贵人是来接楚王殿下的?殿下一刻之前已经出宫了,贵人来晚了一步。”   公主怔了怔,“出宫了?”边说边抽泣起来,“他说好让我来接他的嘛……”   金甲神一阵发呆,轻纱落下,公主娇媚的嗓音和委屈的语调却隔不断。   “贵人别……别急。”金甲神结结巴巴说,“楚王殿下进宫直接面圣,据说放下虎符就告退了。殿下来时没有骑马,离开也是徒步,贵人若想追赶还来得及……殿下向西直行,想必是往金光门上去了。”   果真京城没什么可让他留恋的,他要回达摩寺了。   公主匆匆返回车上,气恼地说:“上国皇帝怎么不多留他两刻,这不是为难本公主吗。要想发展感情就得多相处,人都跑了,我还当个鸟蛋楚王妃。”   公主悠哉悠哉混日子的时候极尽优雅,一旦逼急了,说话就不那么中听了。   一个心如磐石的和尚,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生拽回红尘?昨晚她连衣裳都脱了,人家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没准上国的思路打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们不该找女性飧人,该找男的才对。加上下药的举动让萧随生了戒心,干脆扔下虎符就走,以后再想祸害他,岂不难上加难?   “怎么办?咱们跟上去?”有鱼跃跃欲试。   绰绰苦着脸,“没准备换洗衣服和盘缠,山高水长,靠讨饭填饱肚子吗?”   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公主咬唇想了想,对有鱼道:“你来赶车,让车夫回去给奚官报信。上京以西二十里有个临泉驿,楚王必定要在那里停留……咱们先他一步赶到那里,布置个陷阱等他跳进来。不拘多少,让他犯上几条戒律,到时候咱们手上有了话柄,好和他谈条件。”   绰绰和有鱼听了,对公主的缜密大加赞赏。有鱼说:“我们来时没看见什么临泉驿呀,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公主瞥了她一眼,“奚官说的。”   所以刚才的抚掌叫好能收回吗?绰绰和有鱼交换了下眼色,无奈地耸了耸肩。   好在公主擅长纸上谈兵之外,还很有想法,僧人远行不靠车马,拿脚步丈量河山也是一桩修行。如果按照速度和行程换算,她们的马车至少能提前一天到达临泉驿,一天的时间足够布置了。公主的意思是要让楚王重新体验一回人间繁华,当然是没安好心,因为佛门除了杀生、邪淫等大忌外,还有若干清净戒,诸如不饮酒、不观歌舞倡乐等。   奚官的办事效率确实可圈可点,车夫把公主的要求带回去,奚官一丝不苟地执行了。等到公主一行人赶至临泉驿时,驿站内投宿的商旅都被清了场,大堂正中央架起了高台,台上也铺好了红底金边的绒毯。   绰绰捧着托盘送到公主面前,里面是一身舞裙、全套璎珞,还有指铃足铃。   公主胸有成竹,“乐师都就位了吗?”   有鱼说是,然后迟疑地打量公主,“您多久没有跳过舞了?腰杆子行不行?”   对于跳舞,公主绝没有不行一说,她的肢体生来柔软,别人苦练掰断了腿,她随意一踢,就能踢过头顶。   天赋这种东西,不服不行,公主除了吃喝玩乐,最在行的就是跳舞。膳善人出了名的能歌善舞,虽然她一向是坐在宝座上观舞的那个,久而久之看多了,可以跳得比那些伎乐更好。   独舞阵仗不够大,三个人一同换上了衣裙。绰绰和有鱼是充数用的,但盘上了灵蛇髻也有模有样。   公主的行头比较复杂,最后一个出来,出现即艳光四射。她怀抱琵琶,翠羽半臂红裙似火,金丝面具下美目流转,跳脱盘绕间披帛飞扬。她赤足行走,步履缠绵极尽姸态,要不是认识了她太久,真会误以为飞天坠落了凡尘,一言不合蹦起来就要跳上一曲。   看看天色,太阳快下山啦,据探子来报,楚王殿下已经行至前面三道河,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只有进驿站投宿。   公主紧张得直咬牙,“好啊,终于来了……”   之前的暗亏吃完,轻易就放他离开了,事后越想越后悔,怪自己没发挥好。现在再来一回,可得把握机会扳回一局。   公主给躲在大门两掖的人使眼色,只要楚王进来,即刻把门关上,确保他有来无回。待一切部署完毕,公主得意地叉腰而笑,出家做和尚就是这点不好,被人算计了也不能生气,更不能像以前似的举刀就砍,砍了可就破戒了,佛门净地容不下手握屠刀的弟子。   派出去侦查的人回来了,拖着长音说“报”,“楚王殿下已到虎跳门,距此仅二里之遥。”   公主道好,搓了搓手,“再探。”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说楚王殿下下了官道,直往驿站来了。   公主简直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忙趴在窗口看,来了、来了……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斜斜铺陈过来,那个白衣的僧侣仿佛踏光而行,晚霞晕染了他的袍裾。九环锡杖随着他的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据说这声音是用来祛除邪祟和蛇虫鼠蚁的。   公主看了绰绰一眼,“那天晚上的僧人……”   “就是楚王殿下。”绰绰笃定地说,“缘分啊!”   公主忽然生出了点愧疚之情来,原来人家真救过她,自己却弄出了盘丝洞的架势,等着他自投罗网。   铁环摇动的清音越来越近,公主从缝隙里看清了他的脸,宁静、温和、慈悲。如果不是他的志向决定她的命运,公主由衷觉得他很适合干这行。因为极少有人能锤炼出飘然出尘的气韵,也许他是真放下了,才会显得如此洁净广大,佛法无边。   要不算了吧,破坏人家的修行太缺德了,公主忽然犹豫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白衣的样子,让她莫名觉得亲切。仔细想想,可能因为扜泥城也是白色的,看见他,就让她想起了家乡。   公主晃神的当口,九环锡杖被摇响了,这回不再是轻微的碰撞声,是“啷啷”的一串。   “嗯?”公主再看,发现他在篱笆门前停下脚步,只是摇动手里的旃檀杖身。公主纳罕,“他这是干嘛?怎么不进来?”   一旁的王府家仆压声说:“摇杖等同敲门,意思是不进来了,里面的人要是方便的话,可以自愿给出家人布施。”   公主瞠目,“难道我们被发现了?”   绰绰说不能吧,“要是发现了,早就绕道了。”   这话也在理,公主随即给驿丞使眼色,让他出去招呼,无论如何先把人骗进来再说。   驿丞得令,用力吐纳平稳心绪,然后扬着抽筋般的笑容,热情地迎了出去。   “大师……”驿丞把奉承大人物的看家本事全拿了出来,上前点头哈腰说,“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快进去歇歇脚,我命人给大师现做斋饭,再预备上三天的干粮和水……大师快请进吧。”   可惜释心并未接受他的好意,轻轻躲开了驿丞试图接走包袱的手,合什一拜道:“贫僧满身尘垢,不便入内,只要乞块薄饼就够了。”   驿丞愣了下,“那怎么行,天快黑了,大师不得找个落脚的地方吗?”   落日余晖下的人法相庄严,抿唇微微一笑,“出家人行走四方,心中有净土,处处可安眠。”   驿丞被堵了回来,虽然大师话里的禅机超然物外,但他想起驿站里膳善公主圆睁的凤眼,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游说。   “临泉驿是驿站,驿站开门就是为迎八方客,为倦足的过往官员商旅提供食宿的。佛门讲究方便,我们驿站也讲方便,方便对方便,方便到家啦,大师说是不是?”驿丞咽了口唾沫又道,“驿站简陋,不过让大家能有片瓦遮身而已。大师进门喝碗热汤,再用两个素菜,美美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再走,有什么不好?”   窗后探看的众人简直要为驿丞的口才叫绝,这么能言善道的人,留在驿站做个没品的驿丞实在可惜了,要是跟着使节出使各国,必定能蒙得人找不着北吧!   然而这些话并没有让释心动容,他还是婉拒了,退后一步道:“出家人五蕴皆空,不往喧闹处去,不与尘客同食同席,若是驿丞不方便,那贫僧就不叨扰了。”   他说着转身要走,驿丞没办法,喊了声大师留步,赔笑道:“既然大师不愿入内,那请稍待,我进去准备准备。”边说边快步返回了驿站内。   “怎么办?”驿丞睁着芝麻大的眼睛问公主,“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肯进来,总不能来硬的吧。”   人家十几年行伍,来硬的没人是他的对手,再说在座各位也没谁有这个胆子敢招惹他。   公主摆了摆手,“先给他准备干粮,不许多给,就两个馒头。”   驿丞得令,往伙房去了。有鱼问公主:“那咱们怎么办?要不然现在就冲出去,强迫他看咱们跳舞?”   公主忖了忖,“我怕阵仗太大,吓着他。万一他逃,你有手段阻止他吗?”   有鱼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不经意间回头看了绰绰一眼,见她趴在窗口,沉浸于释心大师的美色无法自拔,嘴里喃喃念叨着:“这个镬人,长得比飧人还像飧人……如果殿下真能成为他的王妃,也算天作之合啊。”   公主嗤笑了声,交易而已,什么天作之合。   很快驿丞便拿油纸包着馒头出去了,交到释心手里,讪讪说:“只剩这两个了,请大师见谅。要不然您还是随我进去吧,里面斋饭管够……”   可惜大和尚不上套,只说多谢,长揖道了句阿弥陀佛,就转身离开了。   大家眼巴巴看着公主,公主说:“此人手段太高,本公主心很累。”   有鱼摸了摸头上钗环,“又让他跑了?好歹干点什么吧!”   公主把视线调向他离开的方向,傍晚的火烧云散开了,褪尽了,夜幕渐渐升起来。驿站方圆十里,没有任何住户人家,释心大师既然不肯投宿,那就只有住在荒郊野外。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节,公主扬声吩咐驿丞:“去烙几个韭菜饼,本公主亲自给释心大师送去。”   韭菜壮阳,真是用心险恶。等到韭菜饼子出锅的时候,公主把饼子包上,左手拗着小包袱,右手提着盛酒的葫芦,坐上她的马车,一路赶到了释心大师参禅打坐的小河边。   车子远远停下,这里的风景还不错,星垂四野,夜合八荒,大师到底是皇族出身,骨子里的诗情画意从未磨灭。   就像现在,他在河边生了一堆火,柴火兀自燃烧着,他结印而坐。火光泼了他满怀,连他的脸也像镀上了一层金色。因为长相喜人,公主不觉得他的光头碍眼,反倒觉得清爽利落。   公主的装扮没变,穿上一双绣鞋,挑着灯笼涉草而过。荒野上的草叶边缘有细细的锯齿,拉过公主小腿细嫩的皮肤,一阵刺痒。   轻轻走过去,大师恍若未闻,公主觉得自己这回掌握了主动权,扬着笑脸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他袍子上,“大师,新出锅的饼子,吃两个?”   他是盘腿而坐,饼子放置的位置有点尴尬,因此只得睁开眼,把包袱搬到一旁,合什一拜说:“多谢施主。”   公主龇牙笑了笑,娇声道:“别叫施主啊,叫我烟雨吧。烟雨是我的乳名,离开膳善后,就没人这么称呼我了。我和大师不见外,早晚是一家人,大师这么称呼我,显得贴心。”   火光温暖,公主的眼睛晶亮,她的身上有种对立又和谐的特质,比如长着一张妖艳世故的脸,神情举止却又天真烂漫。   无奈释心大师并不正眼看她,四大皆空里装不下她。他依旧温文有礼地向她行佛礼,“施主布施,贫僧感激不尽,但是天色已晚,荒郊野外多蛇虫,施主请回吧。”   公主碰了个软钉子,并不气馁,蹲在他面前问:“大师,你们佛门中有没有规定,不能因为布施得少,就有意推辞谢绝?”   她在攻克这位大师时,已经彻底不戴娑婆环了,竭尽所能地散发着飧人的诱人气息,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   释心自矜、温和,却疏离,“布施皆是善因,广结善缘者,没有厚薄贵贱之分。”   “那就好。”公主欢欢喜喜说,“大师,我布施一段飞天舞,你可不能辜负信女的盛情,不看就是违反了佛门的规定。”   她是有目的的胡搅蛮缠,也不知道她究竟纠结了多少党羽,这里身姿妖娆刚摆出架势,远处便吹起了悠扬的筚篥,打起了雄壮的羯鼓。   公主匆忙把葫芦放到他面前,“我还给你带了水,这水洁净,喝这个。”然后抬高臂膀起范儿,半臂与留仙裙之间露出了一捻柳腰。飞天舞庄严玄妙又灵动,腰肢抛送间多少秋波暗递……   结果人家不为所动,眼观鼻鼻观心,居然诵经去了。   公主十分不满,“大师,我跳得不好吗?”   释心垂目道:“出家人不观舞乐,施主见谅。”   “跳舞就不算布施啊?我摸着黑给大师助兴,明明很有诚意。”公主气恼道,“你刚才说的,布施不分厚薄贵贱……哦,你一个出家人,还打诳语?”   原本好好的清净夜,被她搅得鸡飞狗跳,释心轻吁了口气道:“贫僧该说的话,早就和施主说明白了,我与施主不可能同行,何必苦苦纠缠。”   公主听了他的话,倒也不焦躁,依旧轻歌曼舞着,臂上纱罗被夜风吹向他,仿佛一条赤练蛇,从他身旁灵巧擦过。   “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被迫来天岁,这件事就算你不知情,一切也因你而起,你脱不了干系。”公主的脸,在篝火下散发出惑人的魅力,她的嗓音低低地,像威胁又像诱哄,“本公主费这么大力气不容易,如果最后送去给其他镬人打了牙祭,大师念十辈子佛,也赎不了这个罪孽。还是还俗吧,好好当你的楚王,或者你先还俗娶了我,然后再出家,也是一桩功德啊,如何?”   释心指尖菩提不急不缓地拨动,大概觉得她对一个向佛的人提这种要求,无耻至极。不过出家人忌嗔怒,她的神来一笔和无礼,他都包涵了。   “若是施主愿意,贫僧修书给旧友,让他调拨人手,护送施主回膳善国。”   “然后呢?天岁皇帝一怒之下向膳善发兵,到时候尸横遍野,大师的罪孽深重,不妥吧?况且我也很喜欢你的王府,楼建得实用,饭菜也很好吃……”公主起先还耐着性子边跳边和他闲聊,最后发现一切努力都像石子投进了水里,这下子终于生气了,“喂,我累死累活忙了半天,你居然看都不看,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好歹给我点把柄,让我逼你还俗啊!”   公主这一喊,喊出了心里的委屈。一国公主沦落到色诱别人的境地,难道不悲哀吗?天岁国全是些自大狂,就会压榨她这个弱女子。千言万语化成眼里蒸腾的水汽,公主努力忍住,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别开脸自言自语抱怨:“跳了半天,渴死了……”   释心把葫芦递了过去,公主随手接过来,拔下塞子狠狠灌了一口。   正宗的烧刀子,无比火辣地一路从喉头燃烧进胃里,公主愣住了,发现是酒却来不及吐,“咕”地一声咽了下去。   这回眼泪真的流出来了,她一手捂嘴,一手深恶痛绝地指点着他,“佛门中人!慈悲为怀!”   赔了夫人又折兵,一重又一重的打击,让公主感受了世道的艰难。   “布置好了驿站你不进来,偏要引我追到这里。黑灯瞎火,蚊子又多,那草还割肉……”公主气咻咻提起了裙子,“你看看我的腿,全是血印子,你坑死人了,知道么!”越说越难过,公主仰脖大哭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受这等屈辱!不就因为我是飧人吗,飧人活该被你们镬人当猴耍?再说你一个食肉的,当什么和尚,知不知道自己很多事,很矫情!”   释心莫名被这天降神兵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向佛日久,并不气恼,只是看她大泪滂沱,不免有些同情她,站起身合什道:“这件事确实因我而起,我自会上书陛下,表明我的决心。施主回膳善去吧,天岁绝不会兴兵进犯膳善,贫僧可以向施主担保。”   公主吸了吸鼻子,“担保?你要是在朝,我相信你的保证,可你如今下野了,凭什么担保?”   这就陷入了僵局,公主根本信不过他。彼此苦熬不是办法,释心好言道:“施主还是回去吧,荒野杂草丛生,施主不宜在此久留。”   公主郁塞道:“我久留也是因为你,我被草划伤也是因为你。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去吧,这红尘中还有很多有趣的人和事呢,想想锦衣玉食,想想高床软枕,还有……”边说边抛了个媚眼,“我。”   释心已经忍不住想扶额了。   他向佛,倒也一帆风顺,顺利地参透了,顺利有了慧根,如果不出意外,日后参禅打坐,静水无波,大彻大悟后跳出五行之外,一辈子转瞬就过去了。现在来了位膳善公主,这公主胡搅蛮缠的本事天下第一,短时间内恐怕还打发不掉。住持曾说过,修行之路磨难重重,大概这就是磨难的开始吧!    第9章   好在只是磨难,纵然坎坷些,也算不上劫数。   释心觉得有必要和这位公主开诚布公谈一谈,便道:“施主来上国,应当听说过贫僧的过往,贫僧昔日杀业太重,如今放下屠刀,天岁少了一位战将,十二国便多了许多太平,这是我唯一能为天下苍生做的。贫僧一心向佛,且心如磐石绝无更改的可能,施主就不要苦苦相逼了。”   “那我的处境应当怎么化解呢?”公主歪着脑袋说,“我只有一条路能走,大师拯救天下苍生,唯独不拯救我,太说不过去了吧!我告诉你,你爱天爱地,那都是空泛的小爱,爱我这种给你带来麻烦的,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大爱,只要说服了自己,你的修行就炉火纯青了。心中有佛也不一定要出家,在府里辟个地方,造一尊佛像,天天对着他念经,不也一样嘛。”   和一个身在俗世的人讨论佛性,完全就是无用功。公主看见他遗憾地抬起眼,那双眼睛不像浸泡过战争的凶险,眼眸纯净,甚至带着点无辜的味道。说不定大师心里在思量,这位公主长得还不错,脑子却不大好。   公主再接再厉地忽悠,“舍弃小爱,成就大爱,听我的,准没错。”   她一通胡说八道,顺利让释心哑口无言。他的视线移下来,从她的脸上落到她身上,若有所思问:“虫袤鼠蚁算小爱还是大爱,该不该度化它?”   公主能感受到他视线的转移,每移动一分,她心里的激动就高涨三寸。   终于啊,终于他开始关注她的身材了。公主不自觉挺了挺胸,只觉得浑身发烫,心头跳得砰砰作响。这是一种很恐怖,也很刺激的体验,他似乎真的被她说动了,开始认真考虑她口中的大爱小爱了。   公主掖了掖鬓角,将腰拉伸出一个撩人的弧度,扭扭捏捏说:“蛇虫鼠蚁当然算小爱,怎么能和本公主相提并论。”   释心没有再说话,向她行了个标准的佛礼。   公主纳罕,恍惚觉得里头暗含了某种隐喻。他刚才看了她的留仙裙一眼,难道她的裙子有什么不妥吗?她迟疑地低下头,小心翼翼朝下半截看去,边上篝火哔剥,火光映照她的舞裙,有一瞬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裙裥间似乎蛰伏着一个黑色的阴影。   公主一慌,定睛细看,终于看清一只天牛爬上了她的裙角。那天牛黑底白花,猖狂地竖着两根竹节一样的触须,块头足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公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有鱼,护护护……护驾!”   暗中观察的有鱼旋风一样卷到公主面前,见公主口齿不清地叫跳,闹了半天才弄明白其中缘故。   膳善和天岁不一样,天岁多雨水,草木茂盛,也滋养万物。膳善气候更炎热干燥些,沙地里的蝎子随处可见,但这种长着可怕花纹的昆虫,实在是难得一见。   模样嚣张也就算了,关键是咬人,据说被天牛咬一口,能疼上三五天。   有鱼果断脱下鞋子,抬手就是一鞋底子,顺利把天牛打了下来。公主已然不敢再在野外呆着了,有鱼扛起她就跑。只是公主不服气,努力昂起脑袋叫嚣:“萧随,你给我等着!”   狠话是最后挽救尊严的手段,至少让自己落荒而逃起来不那么难看。   可是败了就是败了,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所有计划全部泡汤,公主觉得自己太不幸了,那个人是上天派来克她的。   她被打击得一蹶不振,坐在驿站里嚎啕大哭,“我要回膳善,哪怕杀我的头,我也要回膳善!”   公主发起脾气来一向很认真,膳善再小,终归是个国,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不顺心起来连国主都照揍不误,当真在上国混不下去了,国主也不会怪她。   有鱼向来对公主唯命是从,蹦起来说:“那我们收拾收拾,连夜出发。从这里往西五百里是马岭,过了马岭再行一千里就是萧关。萧关之外的胡狐国没有镬人,只要到了那里,咱们就安全了。”   可是这一千五百里,没有扈从护送,怎么走得出去?   公主起先吵闹着要回去,但冷静下来,也知道只是自己一时的气话。如果真的能回去,早就接受萧随的提议了,回膳善并不难,但擅自回去会带来怎样的恶果,实在不敢想象。   原本这雀蛋般的小国就依附天岁而生,只要天岁皇帝愿意,随时可以把膳善变成天岁的都护府。到时候尉氏怎么办?这个羸弱但存续了几百年的古老皇族,不能毁在她手里,所以她只有咬紧牙关继续和萧随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有鱼问走不走,只等公主一声令下。   公主看着她,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走什么走,睡觉。”   公主是带着情绪入睡的,这一夜零碎的梦不断,一会儿梦见被一人多高的天牛追杀,一会儿梦见萧随在她走后熄灭了篝火,从她站过的地方摘下一片叶子,放在鼻下贪婪地深嗅……   这世上还有镬人不痴迷飧人,真是出妖怪了!镬人追寻飧人是天性,萧氏王朝的建立严格控制了这类人,要是往前倒推五十年,镬人比狼群可怕百倍,他们用不着训练,天生就是杀人机器。因此公主就算在梦里,也不会相信萧随对她毫无兴趣,说到底还是她逼得不够狠,办事不够绝。   有一个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公主经过一夜的脑内跌宕,天亮的时候生出一计,捶着床板召唤她的幕僚们,“我想明白了,既然要拿自己做饵,就要豁得出去。”   绰绰呆呆问:“殿下有什么好主意?”   绰绰简单的思维里,已经很难想象出比同床共枕更极致的办法了。连这招都不好使,还有什么能够让楚王动容?   有鱼则比绰绰聪明一点点,她长长哦了声,“我知道!解决问题要从根源上出发,从楚王是镬人这点上出发。殿下,难道您打算割下自己一块肉,想办法夹到楚王的馒头里吗?”   公主嫌弃地瞥了瞥她,“那得多大一块肉,又不是要做肉夹馍!”   有鱼和绰绰交换了下眼色,“那殿下说,打算怎么办?”   公主把手探下去,慢慢抚了抚自己的小腿。   “出家人普度众生,总不会见死不救吧!前几次都是小打小闹,楚王拒绝欣赏,本公主的满身才艺没机会施展。我仔细想了想,其实可以用最土的土办法,达到最佳的效果。”   两位幕僚对这个所谓的土办法充满好奇,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色诱更土的了。   绰绰道:“殿下请讲,我们给殿下完善完善。”   公主虚张声势地咳嗽了一声,“给本公主找条毒蛇来,越毒越好。本公主中了蛇毒,到时候释心大师就得替我吸毒疗伤,如此一来顺理成章尝到了本公主的甜美,镬人的本性也就被调动起来了。只要他懂得了不出家的好,决意还俗,然后和本公主夜夜笙歌,那么本公主就能顺利当上楚王妃了,哈哈哈哈……”   公主的得意,从那一连串的笑声中倾泻而出,绰绰有鱼听了半天,纷纷拍手,“一环套一环,果然精妙!精妙!”   理想很丰满,没有什么比让镬人尝到飧人血肉更直接的了,但是公主的牺牲未免大了点,让毒蛇咬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鱼抱着胸嘀咕,“不过我觉得,楚王好像并不是那么热心肠的人,比如那只天牛都爬到您裙子上了,他还冷眼旁观。”   公主有些难堪,“人家问我该不该度化虫蚁,我当时没领会他的意思。如果我说应该,他大概就把那只天牛捉下来放生了。”   话虽如此,绰绰免不得忧心忡忡,“您是公主,身娇体贵,万一被蛇咬出个好歹来,或是楚王施救不及时……咱们将来回膳善,怎么向国主交代啊?”   这个问题很严重,决定了幸存者能不能心安理得归故里。   有鱼见公主不说话,立刻道:“殿下先别急,等我去物色一条合适的蛇,毒性得适中,必须留下足够的时间让楚王救您。”   然而蛇若是不够毒,显不出效果,不弄出个伤口发黑半身麻痹来,释心大师能搭理你吗?   公主陷入两难,一方面觉得这次的计划天衣无缝,必定奏效,一方面也忧心自己的小命,毕竟萧随是她见过最不解风情的镬人,在他眼里也许连男女之分都没有,会动会喘气的,统称为“苍生”。   最多情也最凉薄,这种人实在难以拿捏。这回要是再不成功,公主已经想好了,把绰绰和有鱼全遣回京城去,她就赖上他了,跟着他一起当行脚僧。他坐她也坐,他卧她也卧,等到了达摩寺,她要上老和尚面前告状,诬陷他始乱终弃。反正她的霉运因他而起,那大家鱼死网破好了。   这么一想,立刻又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公主打发有鱼,“快带人出去找蛇,我要活的。”   有鱼道是,出门招呼奚官派来的人,在驿丞的带领下往驿站后面的荒地里去了。   绰绰给公主换了身衣裳,唏嘘着:“还是在膳善的时候好,国主对殿下放任不管,殿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呢,跑到天岁受这等苦,昨晚喂了蚊子,今天还要挨蛇咬……”   谁能不怀念当初混吃等死的日子,公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等废柴,还有重任在肩的一天。   她这个人,平时没什么大志向,也不懂什么叫忧患意识,但她有一点好,就是爱国。为了膳善的将来,为了江山能传到那些管她叫皇姑的孩子们手里,她必须拼尽全力让释心变回楚王。家乡的亲人们不知道她的艰辛没关系,反正她所做的一切用不着谁歌功颂德。再说家国大义已经慢慢转变成了个人恩怨,不管用什么方法,她立志要成为萧随的噩梦。   终于有鱼拎着一只麻布袋进来了,里头活物蹿得很欢实,有鱼往前一递,“绿瘦蛇,模样像竹叶青,毒性不强,殿下可以用演技弥补不足。”   公主蹙了蹙眉,“还有别的吗?”   有鱼迟疑了下,慢吞吞返回门外,又提溜进另一个袋子,“银环蛇,天岁毒性最强的蛇,被它咬后伤口会有轻微肿胀,如果医治不及时,一到两个时辰就会毙命。”   公主听罢,毫不犹豫接过了绿瘦蛇的袋子,豪迈地一挥手,“出发!” 第10章   公主轻车简从,跟了释心大师十多里路。   出家人不乘坐车马,一双草鞋一根锡杖外加一只小包袱,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这一路公主仔细观察他,很奇怪夕日战功赫赫的王爷,是怎么做到撇尽繁华,还原成生命最初的面目的。他没有盘缠,一路都靠化缘,那些布施的人家不富有,但对于出家人,抱有最质朴的信任。或是一碗薄粥,或是几个馒头,送到他面前,他绝不挑剔,十分虔诚地双手合什,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再赶一段路,找到一棵大树,坐在树荫底下,按着佛门严格的要求,诵经进食。   那时候你看他,绝没有一般行脚僧风餐露宿后的风尘仆仆,他身上的衣袍始终洁净,他的脸上没有尘垢。虽然公主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人,当将领时号令群雄,出了家安于化成一粒沙,随风飘泊,棱角分明。不信你去揉捏他,看不见的细微处锋芒不减,揉得用力点儿,还可能割伤你的手指。   公主长长叹了口气,“人家一心完成出家这个伟大志向,我不依不饶作梗,其实很不应该。”   “殿下打退堂鼓了?”有鱼点头,“也好,我们收拾收拾,回家吧。”   有鱼是比较赞成临阵脱逃的,毕竟对方身份不一般,手段不一般。一个人的气场有多强,普通人感觉不到,她这种略懂一点武学皮毛的,稍微走近点就“万千寒毛尽折腰”。第六感告诉她,这个人不好惹,跟到这里放弃,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公主无法随心所欲,必须顾全大局,“天岁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想好了,不成功便成仁,楚王不还俗的话,我就在达摩寺边上找家尼姑庵出家。他做和尚我做尼姑,说不定将来还有机会发展一下。”   绰绰说“哇”,“殿下是不是喜欢上他了,这样的昏招都想得出来!”   公主揉了揉太阳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此本公主也算开了飧人在天岁当尼姑的先河,将来史书中还能记上一笔,‘膳善公主尉氏苦恋楚王,求而不得出家为尼’,你们看,也算有名有姓。”   有名有姓是不假,但与事实出入有点大,有鱼问:“殿下您不要面子的吗?”   公主斜靠着车围子,窗口的日光温柔晕染她的眉眼,公主的皮肤透出帛缎一样细腻的质感,抬手抹了一把面皮,“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你以为天岁的史官会记录‘膳善公主为抵抗命运毅然出家’?”公主无聊地笑了笑,“面子这种东西,没有那么重要啦。”   当然走到这步,说明黔驴技穷了,为了避免这种惨况的发生,现在还是得努力一把。   有鱼驾着马车,悄悄绕到了释心大师必经的前路上,公主拎起蛇袋跳下车,回首吩咐:“你们走远些,有熟人在,我放不开手脚。”   熟人面前下意识矜持,萧随面前就不一定了。反正奉旨勾引,她就喜欢大师摆脱不掉,又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   公主在路边翘首盼望,来了来了,听见锡杖上铜环撞击的声响了。说句实话,她们一直尾随他,凭他多年的作战经验,不会没有察觉。公主心里还是有些怕他的,一则他是镬人,二则人家年纪也比她大。让她有恃无恐的,不是太后的密令,也不是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佛门的清规戒律罢了。   “佛法广大,就让信女得偿所愿吧。”公主蹲在路边默默念叨,“佛门中少了一个和尚没什么,天岁少了一位楚王,我就要遭殃了。”   仲春的天气,逐渐开始炎热了,午后的黄土道尽头,涌动着空气加热后的灼浪。灼浪的那一边,终于出现了白衣芒鞋,头戴白纱帷帽的身影,公主心头一阵激荡,努力按捺住雀跃的心情,手忙脚乱扯开了装蛇的布袋子。   公主本人,确实不按常理出牌,她怕虫,但并不怕蛇。膳善出产一种珍珠蛇,通体珠光色,能长到手腕一般粗细。公主曾经养过一条,欢天喜地养了半个月,最后因为带出去晒太阳,没有及时收回来,被膳善六月的大太阳晒死了。   至于绿瘦蛇,毒性轻微可以忽略不计。那蛇长得漂亮她也知道,公主对于漂亮的东西从来不抱成见,在颠倒袋口倒蛇的时候,她甚至还放轻了手脚。   “噗”地一声,蛇落地了,公主低头看,扭成一团的蛇体,为什么不是绿色的?   公主有点懵,明明说好了是绿瘦蛇,难道临上车的时候拿错了?被王府来的人调包了?   反正可以确定一点,这是一条强壮的银环蛇,布袋里的暗无天日没有让它晕头转向,一但接触地面,立刻找到了方向,脑袋一昂就打算往草丛里逃窜。   公主哪能放它走,释心就要来了,关键时刻没了蛇,后面的吸毒疗伤就无从谈起了。所以她眼疾脚快,一下踩住了蛇尾,心里还是犯怵的,毕竟这蛇有剧毒,万一释心大师不会治蛇毒,那她岂不是命悬一线了吗。   结果就在她犹豫的当口,这蛇闪电般扭转身子,冲着她的脚脖子来了一口。公主愣住了,没想到计划进行得那么顺利,在她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一切居然发生了!   蛇咬完了人,一溜烟消失在了草底,公主不知是受惊的缘故,还是中了蛇毒的缘故,身子一崴就倒下了。   释心白袍翩翩,终于经过面前,发现是她,神情波澜不惊,已经习惯了她每次莫名其妙的出现。   公主虚弱地打了个招呼:“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佛门中人最和气,他行了一礼道:“天气虽暖和,施主也不能席地而坐,快起身吧。”   他说完就打算离开,公主一阵头昏眼花,斜斜撑着身子,不甚娇弱地捂住胸口,轻喘道:“大师,我不是有意席地而坐,是被蛇咬了,起不来了。”   此话一出,他果然顿住了脚步,但鉴于她之前三番四次乖张的所作所为,大师对她还是存有戒心的。   “施主被蛇咬伤了?伤在哪里?”   公主施施然牵起裙角,把脚踝露了出来。   原本想象中,纤纤的小腿嫩如笋芽,被蛇咬伤那处泛出些微的红来,总体来说是极其秀色可餐的。可谁知道,这银环蛇的毒发作得又快又狠,两个牙洞血赤呼啦,周围的皮肤呈荔枝纹,才一眨眼工夫,脚踝一圈全黑了。   公主一看,眼前顿时金花乱窜,失声恸哭起来:“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不用截肢吧?”   释心本以为她又在耍花样,但亲眼看见伤处,就知道假不了了。   “阿弥陀佛,得罪了。”他边说,边扔下锡杖和包袱过来查看,伤口边缘触之坚硬,不像一般的蛇毒。   公主觉得呼吸困难了,好在神志还清醒,见他撕下一片袍角,用力扎住她小腿的上半截,她努力喘了两口气说:“大师,蛇毒走得太快……来不及了,快为我吸毒疗伤!”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贼心不死。释心根本不理会她,只垂眼问她:“是被什么蛇咬伤的?”   公主气若游丝,“我叫不上来名字,黑一截白一截的,看长相就知道脾气很差。”   他低着头,两道浓眉轻轻一蹙,自言自语着:“银环……”   公主说:“别管是什么蛇了,正常的救治流程不是吸毒血,然后上草药包扎吗?大师,你要是再不抓紧时间,我就要毒走全身了……唉哟,我胸口好闷,喘不上来气了。”   释心替她把脉,抬眼看了看她面色,中了最烈性的蛇毒,还能说这么多话,可见这毒未必能危及她的性命。   她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对毒不敏感,仿佛是身体里缺少了某根感知的神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具身体能够自行分解毒素,最后真正引起反应的,大概只是一小部分。   譬如她上回中春药,奚官不会手下留情,必定给足了量,结果经过她自身的稀释,半夜时分无非渴得厉害,人混混沌沌有些迷糊罢了,并没有到非弄个男人做解药的地步。这回的蛇毒,毒性在最短的时间内堆积在伤口周围的皮下,少量上行,引起气短,不会致命。现在救治,无非是清理伤口,甚至你不去过问,过上两个时辰也会自行消退的。   公主热切地望着他,“大师,你还在犹豫什么?”   释心不说话,拿清水给她冲洗了伤口,然后往她手心里放了一颗药丸。   公主觑觑这药丸,崩溃地说:“大师你别开玩笑,我中了蛇毒,不是感冒。你不给我吸毒,就给我一颗药,难道这是大罗仙丹吗?”   释心合什道:“这药益气,吃上一颗,对施主没有坏处。”   “益气?”公主愈发纳罕,“乌鸡白凤丸?”   释心像看怪物似的看了她一眼,“清心大造丸。这是达摩寺僧人常备的药,每位僧人云游,必要随身携带。依贫僧之见,施主的伤没有大碍,吃一颗药,再歇息一会儿,自然就会痊愈。”   “没有大碍?”公主觉得受到了愚弄,“我被世上最毒的蛇咬了,两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一定会毙命的。难道大师觉得我老是找你麻烦,烦不胜烦,因此打算见死不救,好永绝后患?”   公主被自己的推测吓到了,忽然发现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可能。这人在出家之前杀人如麻,真的逼到那个份儿上,多条人命也不算什么,反正这伤口又不是他咬的。   于是惊恐地盯着他,他果然沉默不语,公主觉得大事不妙了,“你怎么不说话?”   释心道:“分辩无用,不如不说。”   公主的那双大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你真不打算再挽救我一下?好歹咱们一张床上睡过,还是你记仇我轻薄过你,我一死,就可以死无对证了?”   那种尴尬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他叹了口气,“施主不会死的。”   公主说:“我不信,我明明有中毒的症状。”   释心把视线移到了半空中,凝视着碧蓝的天幕,仿佛这样才能放空一切,保持平静。   “施主若是不信,两个时辰之后再看。反正贫僧也没有更好的救治办法,若是两个时辰之后施主西归了,贫僧会负责让施主入土为安的。”   天啊,这是什么黑心和尚,宁愿刨坑埋她,也不肯为她吸蛇毒。不过他如此戒备,如此抗拒,是不是证明他也怀疑自己,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干出些什么来?   公主对自己中了蛇毒这件事忧心忡忡,但脑内思绪庞大翻江倒海,想到最后差点笑出来。   “那我就信你一回,再等两个时辰。”公主端庄地说,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许走,就在这里看着我,我要是不行了,你好立刻渡气救我。” 第11章   想得还挺长远,没办法,公主就是这么未雨绸缪。   释心大师的手很是温暖呐,虽然他不动声色从她掌下挣脱出去,公主依然品咂到了属于男人的博大,以及令人心安的靠谱坚定。   滋味其实没有太大变化,公主陶陶然想,上次睡梦中纠缠他的时候,他比现在更可亲可近些,她还记得那撩人的身段,和软硬适中的肌肉……现在想起来,还有血脉喷张的余韵。   唉,真奇怪,都说飧人是镬人难以化解的诱惑,为什么现在她觉得这个镬人对她也是一样?是不是被那群天岁人逼迫得太久,已经从反抗慢慢转变成享受了?还是自己也向往那种天地广阔,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楚王做到了,所以她打心底里崇拜他?   总之佛门就有这点好,慈悲是真慈悲。他拒绝她的碰触,但人并未离开,稍稍腾出一段距离,因为午后的阳光逐渐西移,小小的树荫遮挡不住日光了,他抽出一把油纸伞,绷直了臂膀把伞架在她头顶。   公主忽然有点感动,“大师,你的手不酸吗?你要是不反对,我可以靠在你怀里。”   释心没理她,一手结印,阖上了眼睛。   有一种人格,沉寂而强大,公主想象得出他坐在马上,面对无量敌人时目空一切的样子。现在这双杀敌的手用来给她打伞,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公主还是有良知的,很真诚地说:“大师,你不要怪我,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非我所愿,我是被逼的。本来我在膳善过得好好的,是你们的太后派遣使节来,连哄带吓唬的,把我带到上国来。我在这里很不习惯,水土不服你知道么,还得排除万难想方设法引诱你,我也很不容易,还请你体谅。”   也算开诚布公,释心微微点了下头,表示理解。   公主发现这是个很好的开端,彼此坦诚,聊得可以更深入一些。   “我问你个问题,你能闻到我的味道吗?”公主抬起袖子扇了扇香风,“我一直很怀疑,究竟是你的鼻子失灵了,还是我作为飧人太失败?为什么咱们都离得这么近了,你还可以参禅打坐?”   可惜释心充耳不闻,神情安然仿佛入定一般。公主不死心,仔细盯着他的脸问:“大师,你饿不饿?心里对我有没有歹念?平时会做春梦吗?”   释心大师的额角一跳,可能是忍无可忍了,淡声说:“施主若是没有不适,那贫僧就可放心赶路了。”   公主一慌,立刻拖过他的包袱枕在脑袋下,一手虚弱地盖住额头,痛苦呻吟起来,“我的头好晕啊……心口也疼得厉害……”   插科打诨是不能够了,会吓跑他。公主仰天看向远方,伞外的世界好明亮,蓝天呀、绿草呀,还有不时飘过的云朵。莫名让她想起家乡,想起那个穿着重甲,带她奔跑在绿洲上的兵马大元帅。   不过公主的多愁善感没能持续太久,他的包袱上有淡淡的檀香味,她嗅着那股好闻的味道,不到一柱香就睡着了。   中了蛇毒,还能安安稳稳睡觉的人,心少说也有磨盘那么大。连公主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说一句没有大碍,她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之前想好了让他吸蛇毒的,想好了让他尝尝飧人的滋味的,谁知计划永远都在变化。公主睡着的前一刻还在思量,不能就这么又让他蒙混过关,这次说什么都要来真的了。   没想到这一觉睡得很长,等她睡醒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   公主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毫无症状,连刚才气喘的毛病都消失了,现在神清气爽,浑身充满了力量。   不应该啊……她悄悄把腿从裙底伸出来,原先发乌发黑的病灶已经不见了,要不是伤口处有两个牙洞,她甚至想不起来究竟哪里被蛇咬了。   怎么回事?难道那条蛇是假的啊?明明说是最毒的蛇,为什么睡了一觉,毒竟自行消退了?   公主气不打一处来,越想越不甘心,平白被咬了一口,一切又回到原点,那她忙了半天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老天爷看她太闲了,有意消遣她吗?   这时候就得如有鱼说的那样,到了她用演技创造机会的阶段了。公主在释心的注视下两眼一翻,躺倒下来,双手扣住自己的脖子,两腿用力地连蹬好几下,痛苦地抽搐着,“我喘……喘不上气了……”   如果不熟悉她的伎俩,大概真会被她蒙住,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位长得人模人样的公主,会如此没有包袱地演绎中毒窒息的桥段。可释心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多,根本不会轻易上当。   他揣着两手问:“施主想让贫僧怎么样呢?”   公主演得十分投入,“渡……快渡气……”   她甚至想好了,他要是真来渡气,她就趁机对他这样那样。反正也不是没有经验,所谓一回生两回熟,公主对接下去可能发生的情况满怀憧憬。   然而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释心沉默着收起油纸伞,大概因为举伞时候太久,胳膊僵直了,动作分明有些迟缓。   公主从眼缝里偷觑他,心里焦急,到底这种抽筋式的演技需要力气,演久了很累人。又撑了一会儿,终于绝望了,她说:“大师你心真狠啊,这样的人是成不了佛的。”   释心一派淡然,“贫僧不求成佛,只求内心可得超脱。”   他说这话的时候,饱含大彻大悟的味道,公主挺欣赏这种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唯一遗憾的是,短时间内无法把他占为己有,她撑着身子扭头看他,“大师,你见过我这么可爱的姑娘吗?”   释心一窒,浓密的眼睫交织得愈发紧实了。   公主腼腆地笑了笑,“你当战神的那几年,是不是每天都在怀疑人生,不明白好姑娘都去哪儿了?现在做了和尚,像我这么美的公主不远万里赶来投怀送抱,会不会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心高气傲,自说自话,这样的姑娘确实难得一见。释心大师终于被她气得脑子疼了,抬起眼看着她,平静地说:“施主,贫僧出家了,出家人修心养性,难免让你觉得很好说话。你言语上多番戏谑我,也就罢了,如果遇到别的镬人,还请施主小心为上,毕竟不是每个镬人都有出家的打算,镬人有多危险,施主应当有耳闻吧?”   这算赤裸裸的恐吓吗?公主倒真的被他吓住了,不是因为他的话,是因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将夜的节点上,像伺机而动的狼。   这个镬人,不是要变身吧?公主心头哆嗦了下,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背起包袱重新上路了。   “喂!”公主喊,“你就这么把我扔下了?”   释心回身向她行个佛礼,“施主自会有人来接,贫僧还要赶路,就此别过了。”   公主追了两步,“我毕竟是个姑娘,你好意思留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外?万一没人来接我,那怎么办?”   可他恍若未闻,一步步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缓行,身影慢慢融进了无边的辉煌里,慢慢看不见了。   绰绰和有鱼赶来的时候,公主正呆呆望着天边的夕阳。有鱼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沉重地叹气,“殿下又在楚王面前现眼了。”   公主跟着叹气,“只能说他运气太好。”   绰绰道:“死活不上套,战神到底是战神,比我们想象的聪明一点。”   公主点头,这回倒没有气急败坏,只是转头告诉有鱼:“你给我的那只口袋,里面装的不是绿瘦蛇。”   有鱼目瞪口呆,“弄错了吗?我分明记得是啊……”细一思量,顿时恍然大悟,“两只口袋经了驿丞的手,是他偷偷调包了,果真居心叵测,看热闹不嫌事大。”   所以说啊,天岁人哪里真把膳善人当人看,这么一比较,萧随居然是最有人性的一个。   绰绰瞪着眼上下打量她,“殿下被银环蛇咬了?楚王不用替您吸毒疗伤,就把您治好了?”   说起这个就很怪,那么毒的蛇,咬了她一口,她居然安然无恙,也不知道是那条蛇半吊子,还是释心给的药丸有奇效。   公主望向他远行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个楚王,人好像还不错,我被蛇咬伤后睡了一觉,他一直替我撑伞遮阳,撑了有两个时辰。”   有鱼诧然:“臂力这么好?那其他部位的力量也一定不会差。”   公主和她相视,彼此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绰绰比较老实,她还在惆怅,“这位大师心胸博大,油盐不进,我看算了吧,殿下您恐怕当不成楚王妃了。”   这个问题就比较现实了,不是能不能当上楚王妃,是当不上的话,该何去何从。   有鱼想了个办法,“实在不行咱们回上京吧,走走后门争取进宫。凭殿下的美貌,上国皇帝必定会痴迷,反正都是当妾,进宫当妾比较有体面,运气好的话当上贵妃,还可以和皇后叫叫板。”   公主一琢磨,是条出路,当不成你的妻子就当你嫂子,堪称完美报复。但是设想虽好,实行起来很困难,没看见她进了天岁之后,太后一次都没召见过她吗,可能里面隐含两种可能,一是觉得从属国公主,区区飧人不配;二是怕她出现在皇亲国戚们面前,引发皇室镬人的争端……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忧伤地想,长得美果然麻烦,什么都没干,就成为那些女人的假想敌了。   绰绰问:“殿下觉得怎么样?拿个主意吧!”   公主摇摇头,视线又投向远方,“膳善屁点大的地方,哥哥都有十来个女人,天岁皇宫建得那么恢宏,上国皇帝的后宫少说也有上百人吧!我不喜欢和那么多女人抢男人,思来想去还是楚王更适合我。”   “可是楚王太难搞……”   “只有本公主养不活的宠物,还有本公主搞不定的男人?”公主踌躇满志,将胸挺得雄伟壮观。   绰绰和有鱼腹诽,那兵马大元帅伊循呢?青梅竹马十几年,到最后说娶别人就娶别人了,公主连爱情的边都没沾到过,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第12章   无论如何,公主为自己谋取灿烂前程的决心之大,完全超出了绰绰有鱼的想象。   在膳善皇宫养尊处优,活到十二岁还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公主,进入天岁之后简直改头换面。以前公主意志薄弱,想做某件事,一旦遇到一点坎坷,扔下一句“算了”,这件事就翻篇了。如今的公主为了不去给人当妾,可谓有勇有谋什么都豁得出去。那么多的馊主意,不管是被人坑了还是自愿的,面对楚王时都表现出了不俗的勇气。就算楚王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钉子碰,她也毫不气馁,想方设法创造时机,其执着,不亚于土财主盯上了美娇娘。   奚官派来的那帮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为避免队伍过于庞大,公主打发他们回去,只留下两个护卫远远同行,以便遇到意外的时候能够及时护她周全。飧人在天岁,行动毕竟不那么自由,在她还没成为楚王的爱妃前,她得小心保住这条小命。   天已经黑了,今晚上月色不佳,乌云成片从头顶奔涌而过,好像要变天了。   公主坐在车里向前探看,黑暗中一星灯火乍明乍灭,从村落外的荒野上经过,幽幽地,散发出鬼魅般迷离的气息。   这人不会打算通宵赶路吧?难道为了摆脱她,着急想回达摩寺?到时候山门一关避而不见,她就拿他没办法了?   如此看来,得在他赶路的途中多出幺蛾子才行。公主摸了摸下巴,“仅仅是尾随,不方便我施为,必须想办法和他朝夕相处。”   绰绰道:“殿下说吧,想怎么干?”   公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干大事还是得靠人,那些爬虫不靠谱。我的计划是找两个人假扮镬人追捕我,只要我逃得够快,就可以毫发无伤飞奔进大师的怀里。届时佳人落难,圣僧救美,你情我愿,天衣无缝……你们觉得怎么样?”   有鱼想了想,慢慢鼓掌,“妙计、妙计!但是殿下,巧合太多次,楚王不会看穿您的伎俩吗?”   公主破罐子破摔,“难道他什么时候没看穿过我吗??   这倒是实话,不管过程有多假,公主和楚王多一刻相处都是实实在在的收获,暂时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没关系,起码先混个脸熟。   “那我们上哪儿弄人假扮镬人?”绰绰回身朝车后看了眼,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但是知道夜幕掩盖下,有王府扈从在暗中保护着她们。   有鱼质疑:“不会让那两个假扮吧?他们是王府的人,楚王肯定认识他们。”   还是公主比较聪明,“用不着他们出面,让他们花钱找人来扮。这种工作既不用出力,来钱又快,多的是人愿意接活。”   彼此一合计,没有人提出异议,于是第二天一早,这个计划就准备开始实行了。   王府扈从,办事效率就是高,公主吩咐的事很快就办妥了,回来拱手复命:“卑职等再三查验了,那几人全是附近村落里的平头百姓,绝不是镬人,对殿下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请殿下放心。卑职已命他们埋伏在前面的草垛子,五里之外有个破庙,按照脚程来算,楚王殿下今晚必定在那里歇脚。到时候公主殿下会被追赶入寺,他们畏惧楚王只得四散,接下来种种……殿下请自行发挥。”   公主点头说很好,草垛、破庙,落魄的公主和高僧……想想真是个香艳的好故事。   公主待屏退了王府扈从,正色告诉绰绰和有鱼:“这次事成之后,我就不回来和你们汇合了,想办法留在他身边,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何愁奸情不能发生!像现在这样,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想说句话还得制造机会,太麻烦了。”   “可是……”绰绰讷讷道,“您散步走上半里路就喊腿疼,从这里到云阳达摩寺还有一百多里,您的腿不想要了?”   公主笑得有点暧昧,“你放心,只要让楚王爱上我,他一定舍不得我吃苦,到时候可以让他背我。”公主设想得无比美好,差点笑出声来。   绰绰和有鱼面面相觑,之前听她赌气提起,说要跟他走到达摩寺,当时大家都没往心里去。不曾想这回来真的了,路远迢迢没有代步,娇生惯养的公主会不会坐在地上哭闹,还真说不准。   然而决定做了,计划也开始实行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马车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又行了半日,天色渐渐转暗的时候,野地里出现了无数高矮错落的灰影,每个都是拱形的顶,就着昏暗的天幕看,像一个个巨大的馒头。   “这就是草垛子?”公主诧异地嘀咕,“这么多……”   膳善国不搞农耕,因此也没有这么大的柴禾堆。这里应当是附近几个村落专用来堆放秋收后的秸秆的,日久年深堆起又用不完,于是内层潮湿,外围不断扩大,连连绵绵,总有四五十个。人走在其中,像走进了奇怪的世界,要不是脚下还有干草,会误以为闯进了乌尔禾雅丹。   公主从车上下来,往前看,隐约能看见草垛子尽头的荒庙,释心也如设想的那样,确实打算在此停留过夜。她站在原地算了算,即便是从这里开始追击,跑进荒庙应该也用不了多久。   于是摆摆手,让他们都离开,绰绰和有鱼恋恋不舍,“殿下,您一定要多保重。如果计划又失败,别硬拼,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公主却下定了决心,“天岁人的书上说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我够惨,有良知的出家人是不会不管我的。”   公主决然迈上了征途,因为知道圈套是自己设下的,因此步伐十分从容。   当然了,天光朦胧下的预估,难免会出一点差错,距离荒庙的真实距离,要比公主预想的远一些。   “啪”地一下,挺大一个雨点子,砸在了公主光洁的脑门上。   公主抬手摸了摸,懊悔下车的时候没带雨伞,看样子要淋雨了。不过淋雨也没关系,浑身湿漉漉的美人撞进怀里,那才叫刺激。公主甚至已经设想好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大师,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是不是你在想我?”看吧,无形中撩一把,就算成了佛也遭不住。   脚下加快点,不知道那些安排好的人埋伏在哪里,当然出其不意的效果更好。公主左顾右盼,心情雀跃,只等草垛后面窜出几条人影来,她好拔高嗓门大呼救命。   雨点慢慢下得密集起来,好在四月的天气很暖和,雨打在身上也不觉得凉。公主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草垛子顶端覆盖的茅草一阵轻晃,然后六七个人从草垛背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定睛看,个个身强体壮,公主简直要为王府扈从的办事能力叫好,这样的体格才像镬人的模样。   “辛苦各位,好好干,事成之后另外有赏。”公主向他们拱了拱手,饶是戴着面纱,一双眼睛也美得如同曜石一样。   可是那些人没说话,脚下蹉着,上前了半步。   一种奇怪的危机感忽然弥漫,那些人半低着头,看不清面目,但危险的气息从每寸骨节下泄露出来,公主心想要不要演的这么逼真……难道夜路走得太多,真的遇见鬼了?   天顶忽然有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些人的瞳底,他们的眼睛在强光下呈现出斑驳的金色——镬人!   公主头皮发麻,来不及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转身就跑。可她身上的味道是最好的指引,紧紧钓住那些镬人的味蕾。她知道镬人追上来了,就在身后,仿佛一勾手就能逮住她。她只有亡命狂奔,原来专心逃命的时候根本抽不出空来喊救命,怕一喊,气就岔了。   公主呜咽闪躲,这草垛子阵像个迷宫,永远走不到尽头。她想往荒庙跑,想去找释心,可她找不到庙里的火光了。绰绰有鱼还有王府的那两个扈从,早已经不知去向,公主觉得这下子真要完了,再也用不着费尽心思勾引楚王,那个远在六千里外的家乡,她也回不去了。   雨下得好大啊,胡乱撞进眼睛里,那些镬人紧追不舍,公主不敢回头看,也没想到自己在生死一线时那么能跑。然而力气渐渐用尽,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公主绝望地想,不知道这草垛子风水好不好,将来有人说起这段历史,也会为公主瘗玉埋香,而感到无限惋惜吧!   跑不动了……要不然不跑了吧……   正犹豫要不要放弃,恍惚看见泼天的雨帘里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那样圣洁的颜色从暗夜中突围,简直就像佛祖降临。   公主大喜,不顾一切地跑向他,完全忘了他也是镬人。   又是一道闪电,巨大的能量仿佛要撕裂天幕。公主看清他的脸,那双眼睛也是金色的,比追赶她的镬人更纯净,更鲜亮。   公主忽然踟蹰了,开始担心他和那些镬人会不会结成同盟。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自己岂不是死定了,到最后连渣子都别想剩下?   但不知为什么,追猎她的镬人也停在了五步之外,似乎有些畏惧似的,并没有扑赶上来。   释心一把将她拽到身后,与那些镬人对峙,一面凉声道:“庙里的火堆上烧了热水,施主先去暖暖身子吧。”   万道雨箭坠空,雨水从他鼻尖眼睫滴落下来,淋湿的棉麻布料紧贴肌理,看得见僧袍下蓄势待发的肉体。   公主忍不住哆嗦了下,现在的释心大师真的和之前所见不一样。那种佛法庄严的气象褪尽了,电闪雷鸣中变得又邪又狠戾……是不是现在的他,才是释放了天性的他?   公主觑觑那些黑衣的镬人,小心翼翼问:“我走了,那你呢?”   他大概觉得她太啰嗦了,漠然看了她一眼,“那施主留下,贫僧先走?”   “嗳别……”公主抱着胳膊讪笑,“我走、我走……”   后面的情况她就不清楚了,反正没听见他们说话,也没听见刀剑拼杀的声响。   公主跑进荒庙后四下打量,很宽绰的佛堂,偶尔有几处漏雨,佛堂上方还留着一尊佛像。天岁信奉的各种佛,公主都不知道出处,也认不得那是什么佛,只觉得慈眉善目,长得令人心安。   到这里就算安全了,公主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衣裳全湿了,又沉又冷贴在身上。   卷起裙角拧了拧,层叠的轻罗上拧出好大一滩水来。火上是架着个瓦罐,里头咕咚咕咚翻滚着热水,可她没心思管那些,倚在门旁向外张望。可惜夜色如墨,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释心大师现在怎么样了。 第13章   释心大师出家前是战神,曾经率领二十万大军横扫八方,区区几个镬人,应该难不倒他的。   不知道他剃度之后,拳脚功夫有没有变得生疏,如果打起来,不会吃亏吧?   公主倚门探看,觉得自己像个等待丈夫夜归的女郎,虽然荒庙破败了点,但那种愁肠百结,可说有模有样。   怎么还不回来……公主等得脖子都长了,忽然想起他已经出家了,不能打架,不能见血光。要是那些镬人不把昔日战神放在眼里,看准了他的软肋拿捏他,那他念再多阿弥陀佛怕也不管用了。   不行!公主怒发冲冠,想吃了她没关系,不能欺负老实人!立刻气咻咻四下查找,在墙根找到一截腕子粗细的木棍,掂了掂很趁手,公主抄起来就打算冲出去。   恰在这时,黑洞洞的世界仿佛豁开了一个口子,那个身着白衣的人缓步从雨帘后走出来,见她抄着木棍,淡然问:“施主要做什么?”   公主尴尬地哦了声,袅袅婷婷把棍子抛进了火堆里,“添柴。”   他走进来,浑身湿透了,雨水顺着僧袍的下摆滴落,很快在芒鞋周围滴出了小水洼。公主看见他衣襟下鼓胀的胸肌,奇怪他身上总有某种强烈的冲突,明明佛法庄严,却又诱惑无边。   公主脑子里蹦出“妖僧”两个字来,啧啧,身材真好啊,半遮半掩,更有情趣。以前说起神佛,说起僧侣,公主都觉得神圣不可冒犯,但自从和释心大师打了交道,她就喜欢上了正邪拉锯,鸡血上头的奇妙味道。   公主眨了眨美丽的眼睛,“大师,那些镬人呢?”   释心在火堆旁坐了下来,“跑了。”   公主挨过去,轻声问:“怎么跑了?是吓跑的?还是被你打跑的?”   释心拿树枝挑了挑火堆,细碎的火星子顺着轻烟飞扬起来,瞬间熄灭。湿透的僧袍交领紧扣脖子,他抬手扯了下,公主立刻眼尖地窥见了他的锁骨——嗨呀,这男人,真是肥瘦匀称呐。   橘黄的火光,把他的面目晕染得柔和俊秀,他垂着眼睫说:“佛门不可动武,靠感化。”   公主差点笑出来,“感化?我觉得超度更直接……”   话还没说完,发现他抬起了眼,公主立刻正襟危坐,正了正脸色礼貌地向他颔首,“今晚多谢大师,要是没有你,我现在已经成了那些镬人的盘中餐了。”   不听劝告,阴魂不散,释心对她的评价不外乎这两点。只是看她弄得狼狈,不好再去质问她,便调开视线道:“施主没有记住贫僧的忠告,不回去根除蛇毒,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公主说:“我来找你啊。”   明人面前就不用说暗话了,公主觉得大师有大智慧,自己再耍小聪明,显得自欺欺人。   世上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实话实说,公主据实交代了事情的经过,最后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弄假成真,这件事恐怕得问你王府上的扈从。不过我是下定决心来投奔你的,你看……”公主张开两臂,愉快地说,“为了配合你,我特地穿了白衣,这样看上去比较和谐。大师你细品品,我是不是很有诚意?”   她擅长把人带进沟里,释心闻言望了她一眼,她的皮肤在篝火下仿佛上等精瓷,言行和办事风格莫名其妙,但湿透的衣衫下曲线玲珑美好……   他很快转过头去,捡起木棍把瓦罐挑了下来,“贫僧与施主不同路,施主还是回上京去吧。”   “ 你要去的地方,就是我的方向,我们永远同路。”公主靦着脸笑了笑,“再说上京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家。我回上京也是住进你家里,那换成在这里投奔你,不是一样吗。”   这样的辩证堪称天衣无缝,释心居然一时语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了。   他皱眉,公主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心地宽慰他,“大师,看开点儿吧,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神奇。你应该庆幸,有那么关心你的家人,他们不远万里把我请来挽救你,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动吗?”   公主盯着他的脸看,希望能看见哪怕一丝情绪波动,结果很遗憾,大师置若罔闻。   公主有些词穷,半晌叹了口气,“好吧,我上次的提议,让你先和我成亲再出家,你可否再考虑一下?我在你府上不能长久借住,要是哪天楚王府被征收了,那我没名没分的,岂不是要去给人当小妾?”说起这个,难免失落,公主低下头嘀咕,“我是膳善货真价实的公主,怎么能去给人当小妾!虽然你们天岁人是更喜欢小妾一点啦,可我也不能自降身份呀……”   她喋喋说了很多,释心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难处。正打算再和她商议,公主忽然蹦出一句话:“要不这样吧大师,你把你的楚王府过到我的名下?反正你们出家人,钱财房产都是身外之物,与其让那么大的府邸空关着,不如我替你看管,你看怎么样?”   释心看她的眼神,透出浩大的冷漠,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贪的女人吧!   公主表示出此下策,没有办法,殷切希望释心大师给个答复。释心凉声道:“王府本来就是陛下赏赐的,赠给施主也没用,王爵不在了,陛下随时可以收回。”   公主得到这样的回答,热血顿时凉了一半,身上的衣裳捂得难受,到这时才想起来,“国家大事暂且不谈,咱们先把衣服弄干再说吧。”   释心听了,起身摘下佛堂里老旧的幢幡撕成长条,一段一段连接起来。放置烛台的灯树正好用来栓住两端,很快便在火堆边上搭起了简易的晾衣架。   公主抚着两臂打量,毕竟是姑娘,不好意思先脱,便对释心道:“大师先请?”   释心沉默了下,倒也不做作,抬手解腋下衣带,见她还眼巴巴看着自己,只得提醒她:“请施主暂且回避。”   公主不情不愿转过身去,咧着嘴说:“大师不必拘谨,我们膳善的姑娘和你们天岁的不一样。膳善人豪放,没有那么多教条,盛夏的时候在孔雀河里洗天浴都没关系,所以就算你在我面前脱衣,我也不会介意的。”   背后的释心大师窸窸窣窣忙于宽衣解带,没有应她的话。公主不由觉得惋惜,心想如果这堆火生在他背后多好,火光把人影投射在墙上,他在干什么,就一目了然了。   倒也没等多久,就听他说好了,公主转回身,看到硕大的僧服挂在绳上,恰好把他的身影挡了个严实。不过大师还是慈悲的,把架子架在了自己这边,火堆让出来,留给公主取暖了。   公主很感动,边脱衣裳边热心地招呼:“大师,你坐得这么远,会不会着凉?还是坐到我这里来吧,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对面的释心在不在翻眼,她无从得知,只听见他不带感情的嗓音,说:“施主不必客气,天岁是礼仪之邦,讲究男女大防。”   这就是话里有话了,公主有点生气,不过对于还不那么熟悉的人,通常是越生气,语调越柔和。   于是公主捏着嗓子戏谑:“我们膳善人虽然生性豪放,但胜在民风淳朴,不像你们天岁人,见缝插针,花样百出。”说完娇声一笑,“其实大师对我过于防备了,我也是一番好意,怕你着凉。毕竟现在还没入夏,你把火让给我,自己坐在背阴的地方,万一生了病,谁来保护我!”   前半句话,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倒打一耙,释心大师想必无言以对了,干脆没有再理她。   公主手里拎着脱下的湿衣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胡乱拧了两把,马马虎虎挂在了绳子上。   低头看看,裙子湿了,小衣也湿了,裹在身上难受得慌。公主压声问:“大师,你脱裤子了吗?”   释心正结印打坐,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心绪,又被她的刁钻问题撬得悬浮起来。   公主仔细听,听见那头的人轻舒了口气,说没有,“施主,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不知施主的随从现在哪里?若是你愿意,贫僧可以护送施主去找他们。施主出生高贵,没有受过这些苦,还是回去吧,别为难自己了。”   公主带着哭腔说:“我倒是想找他们,可是之前分手的时候已经说好了,等到了云阳再和他们汇合,他们恐怕已经先我一步上路了。所以啊,大师你不要再费心劝我了,我现在成了光杆,你要是不带着我,我活不过三天。你们出家人讲大慈悲,发善心不分男女吧?我一个柔弱的小女子,今后能不能活命全靠你了,你可不能丢下我。”   她诡计多端,话里有几分真假,谁也说不清。释心道:“明日贫僧带施主进城,城内有我几个旧部,可以托付他们送你回上京。”   公主说不行,“我那么香,不管到哪里都会引得镬人垂涎三尺。我信不过别人,只相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简直是秀才遇到了兵,二十万大军也没她一个难应付。   释心慢慢抬起头,望着苍黑的屋顶顺气,“贫僧是出家人,出家人不与女色同行,还请施主见谅。”   公主咦了声,“佛门不是说色即是空吗,难道大师眼里我还是女色?”越说越欢喜,似乎轧到了一点苗头,遂撩起垂挂的僧袍探了过去,“大师,其实你镬人的心不死吧……”   还没说完,一片白色迎面飞来,释心大师慌乱中拽过中衣,蒙住了公主的脑袋。 第14章   嗬,檀香味的!   公主起先被这不明物体罩了个满头满脸,一时没闹明白缘故。后来深嗅一口,发现这绝对是大师的贴身衣物,当即心情愉悦,欢快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跟她示好吗?佛门弟子就是不寻常,她本来以为出家人崇尚含蓄之美,没想到释心大师如此热情奔放,果然是带兵打过仗的。   释心的语气带着几分薄怒,“施主这是干什么?”再三再四的心里建设,敌不过她的没脸没皮。   被里衣蒙住了脑袋的公主,无助地划拉了几下手,“我也正想问大师是什么意思,拿贴身衣物盖住我,我会忍不住误会你的。”   释心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几次的交锋,虽然有惊无险敷衍过去了,但她水滴石穿的毅力实在不容小觑。像刚才,他是真的慌了神,随手拽过一件衣裳就扔了过去。因为下半身的裤子虽在,上半身还精着,在女子面前衣衫不整,是佛门大忌。   究竟怎么才能摆脱她?他不能直视她,余光瞥见这个四肢着地的人,脑袋从僧服的开叉处探过来,那模样真像山精野怪。他的脑仁儿突突地跳动,真怕她就此扑过来,忙转过身子双手合什,仓惶念起了佛号。   公主知道自己冒进了,到底还是缩回脑袋,顺便把他的里衣挂在了绳子上。为避免冷场,公主哈哈笑了两声,“我说了膳善人不拘小节吧,看把你吓的!大师放心,我是好人,我也不吃人,我就是想找你说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通常我说完一句,就该你了,可惜公主等了半天,那头又沉默了,她不由泄气,撅了根枯枝,蹲在地上无聊地画了几笔。   “成佛的路上一定很寂寞吧,不要紧,我陪着你呀。”   “人有信仰是好事,不过我还是比较希望你能还俗娶我。你现在跟我不熟,所以有点抗拒,等我们深入了解后,你会发现和我在一起过日子很有趣。”   她一个人也能说得热闹,释心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忍耐再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施主,贫僧该做晚课了。”   公主哦了声,“你做你的,我自言自语,你就当没听见好了。”   树枝燃烧的时候,有炭火短促地爆裂,公主靠着抱柱,胸怀温暖,背后一片清凉。   这下雨的夜啊,外面雷声阵阵,檐下珠帘断线,她喜欢雨点砸在瓦楞上的声响。   “大师,你以前有过喜欢的姑娘吗?”公主想起了她的兵马大元帅,这两天追赶释心大师的途中,恶补了一本关于促进男女感情的巨著,书中写明了,有些人对自己的感情不自知,必须尽早出现一个情敌,才能加快他正视自己的进程。   不管怎么样,公主决定先把自己置于一个比较吃香的位置,即便想破了脑袋也只有一个青梅竹马,但情敌不在多,在精,经过大力加工,还是可以很有威胁性的。   公主咳嗽一声,给自己壮了壮声势,“我有过一个很要好的竹马,他的名字叫伊循。他是前任大元帅的儿子,我们四岁那年结识,十三年的友谊啊,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来上国,我应该会和伊循成亲的。你不知道,我离开王城那天,伊循哭得多惨,他本来打算亲自护送我来天岁,被我婉言谢绝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既然不能给人家一个将来,何必拖累人家呢……”   公主说着说着,忽然一阵心酸,心酸的是自己堂堂一国公主,长到十七岁,居然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表达过爱慕之情。苍天啊这是为什么,是她不够美吗?还是她性格不够好?明明应该不乏追求者的,结果等到要用时,竟然还得费脑现编。   公主摸了摸因为吹牛而滚烫的面颊,“反正我在膳善是很受欢迎的啦,王城的老幼妇孺都很崇拜我。你看我俩也算门当户对,你有什么好为难的!今天是黄道吉日,加上孤男寡女衣服都脱了,要不然咱们现在就拜天地成亲吧,我不嫌弃你没有头发。”   公主说到最后自己都笑了,怎么考虑都是合情合理,对面的人没有道理拒绝。   果然那边的人晚课做不成了,用惊奇的口吻询问她,“施主,你真的是一国公主吗?”   这是对她身份的怀疑,还是对她人格的侮辱?   公主道:“大师,我身上流着尉氏皇族高贵的血,是正宗的膳善公主。你别因为我比较健谈,就对我的血统存疑,你们上国使节都杀进皇宫要人了,我们国主是本分人,不敢掺假。我有一句话,说出来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家?你看你一出家,把我害成这样,本来我在膳善自由自在,不知道多快活,如今跑到这荒郊野外,还要被镬人追杀。”   公主惆怅地倒了半天苦水,本来也没指望得到他的回应,没成想释心大师竟然良心发现了,沉默了良久,说是,“这件事虽非贫僧所愿,但因贫僧而起,一切罪过都在我,是我害了施主。”   公主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有时候心里不平,只是不平没有得到一句暖心的话罢了。既然他这么有担当,公主便大度地原谅他了,“没关系,祸兮福所倚嘛,我也趁机出门长了见识,而且贵国把仪表堂堂的大师配给我,我也不算太亏。”   顿了顿,公主又问:“大师既然觉得过意不去,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想好了,你我成亲之后,你大可去实现你的理想,我过继一个儿子承袭你的王爵,这样楚王府就可以保住了,可谓一举两得,你说呢?”   然而这些歪门邪道,大师不认同,“贫僧只想无牵无挂皈依佛门,施主……对不住了。”   公主知道她的想法不会被采纳,因此倒也不觉得有多失望。大不了日久生情吧,道路虽然漫长,却可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未来还是可期的。   她又换了个路数,避免太过直接,吃相难看,打算和风细雨地和释心大师聊一聊家常。毕竟感情也可以从点滴之中培养,不要每次都火急火燎的,对肝不好。   公主支起裙子烤火,一面悠哉道:“大师和我说说镬人吧,知己知彼,下次方便我逃脱。”   释心沉吟了下,“施主想知道什么?”   公主偏头问:“镬人真的没有味觉?吃肉和吃馒头,嚼起来一样吗?”   透过半湿的衣料,隐约能够看见他的轮廓,他端端打着金刚坐,身板挺得笔直,果然修行靠的是自律,公主曾经试过那种坐姿,不消一刻钟,腿就麻得走不了路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清风吹过广袤的原野,“镬人的确没有味觉,降生就是如此,多年来早就习以为常了,贫僧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世间万物,各有所求,有的镬人可以一辈子不知道盐的滋味,有的镬人却心有不甘,想方设法也要医好这个顽疾。”   “那大师想吗?”公主好心地表示,“我就在这里,只要你愿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你的难题。”   公主向来不喜欢兜圈子,话音才落,一只胳膊就伸了过去,“借你舔舔,只要一口,包你药到病除。你不知道加了盐巴的东西有多好吃,就算吃素,芋头蘸椒盐也是人间美味啊。”   释心看见那弯雪臂穿过僧袍,悬在那里,他嘲讪地笑了笑,不知道这位公主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如果一切像她说的那么容易,怎么会有无数镬人舍生忘死建功立业,以期得到飧人作为赏赐?   飧人对于镬人,是类似阿芙蓉的药物,沾了就上瘾,如何仅仅满足于舔一口?饶是他这样强大的自制力,在她靠近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心猿意马,只是他羞于承认,不敢相信多时的修行不堪一击,也绝不认为自己的意志敌不过口腹之欲。   隐忍和失控,就在一念之间,只要牢牢守住底线,就出不了岔子。   他轻轻喘口气,调开了视线,“施主自重,出家人不食荤腥。”   荤腥?公主听他这么说,简直要误会自己是只生猪,立刻大大地不满起来,“大师这么说话,我可要生气了。”   生气之前先打声招呼,这是公主的习惯。她收回手,瞪着僧袍后朦胧的身影道:“我生起气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没办法,公主就是娇纵,大师还是哄一哄我吧。”   生气了要人哄,这是公主的权利。但释心大师显然没有这个觉悟,公主等了等,等不来他的好言相劝,便阴恻恻说:“你信不信我过去和你谈谈心?”   释心无可奈何,“施主别生气。”   真是毫无诚意毫无意境的一句安慰,却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让步了。   公主觉得起码是个好开端,男人是需要引导的,今天说“施主别生气”,明天也许会说“施主我爱你”了。   如此一想,前途一片光明。公主面带微笑,宽和地说:“既然大师相劝,那我就不生气了吧。不过我还有个问题,你告诉我,飧人到底是什么味道?我自己嗅了嗅,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   有些事实就像水面上飘落的宣纸,不去触碰它,它可以停留很久。但若是有意按下去,浸润只需一瞬。   释心向来避免深思这个问题,但她提及,他的脑子很快便给出了反馈。   那种香气,很难具体形容,但就像生了钩子般,影响你的思维和判断。譬如一个永远饥饿的人找到果腹的肉,病入膏肓的时候得到救命的良药,不用深思熟虑,你就是需要他。镬人靠近飧人的时候,会不停分泌唾液,吞咽……吞咽……会分不清到底是出于狩猎的本能,还是爱欲……   心头急剧地跳动起来,越是细想,被压制的渴望越是高涨。他徐徐松开紧握的手,尽量以平淡的语调告诉她:“大概是一种果子香,仅此而已。不要试图去了解镬人,也不要靠近他们……性命攸关,请施主切记。”   公主慢吞吞嗯了声,“我记住了……不过大师例外,对吧?” 第15章   不管谈论什么,最后的话题还是会转移到他身上。   释心略顿了下,正色道:“施主,贫僧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公主说知道,“我也是认真的。像刚才那些镬人围捕我,要不是你,我已经被他们抓走了。可见镬人和镬人还是不一样的,你也是镬人,却对我不感兴趣,连我送上门来你都不屑一顾,大师的这种反应,真是伤透了本公主的心。”   她不是不知道危险,是抱怨他这个镬人太难搞。   在公主看来,镬人就该有镬人的样子,自控力可以强大,但偶尔也得让人有可乘之机啊。他这样铜墙铁壁,公主觉得很为难,两个人从相识开始到现在,所有能发生的离谱的事都发生了,却扭转不了释心大师的初心。到底是他练出了铁石心肠,还是她自身的魅力不够?公主对此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你一定受过情伤。”公主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是不是你喜欢的姑娘当上了你的嫂子或婶婶,你万念俱灰遁入空门,上国皇帝为了补偿你,才把我弄到天岁来的?。”   女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天马行空,尤其这位公主,思维更是不着边际。   释心说没有,“贫僧只是厌倦了杀伐征战,想修行避世,做个云游僧人。”   公主有些失望,觉得他一定没说实话。这种出家的原因太官方了,难道会有人自曝厌烦了梳头,才剃度做和尚吗?   公主托腮道:“大师,我怎么没在你头顶上看到戒疤?没有戒疤,说明你还没发终身之誓,随时可以蓄发吧?”   释心不知道这位膳善公主看了多少中土书籍,连那么冷门的知识她都有涉猎。虽说不受戒疤还有其他原因,但她确实说中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倒也有理有据。   “烫戒疤需要资历,待参透了几重佛理,或是入寺满一年,才会由年长的僧人主持受戒礼。贫僧资历尚浅,且宿业未消,方丈说暂时不宜受戒……”   公主立刻听明白了,“果然得道高僧啊,他一定是看出你尘缘未了,所以特地给你留了个转身的余地。本来就是嘛,你从富贵丛中来,带给别人兵祸,却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怎么参禅悟道,怎么普度众生。”   她字字句句直插痛肋,一心想劝他还俗,修行之人最不愿意受到这种干扰,释心重新结起了印,垂目道:“明日我送施主进城。”   公主不答应,“城里全是镬人,你不会想借刀杀人吧?   可惜他下定了决心,任她怎么说都不为所动。公主纠结了半天,最后气呼呼入睡,大概因为受了太多惊吓,连梦里都是被镬人追杀的情景。   真实的恐惧,真实地感受到有滚烫的气息围绕着她,野兽喉咙里翻滚的咕噜声,也清晰地在她耳边回荡。她猛地一惊,睁开了眼,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雨已经停了,天还黑着。   公主勾起头,见那厢的释心穿上了僧衣,正靠在墙边打盹。她先前淋湿的罩衣,不知什么时候也盖回了自己身上……   公主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支起衣裳飞快往下瞥了眼,发现个不得了的秘密,这位大师很大胆,大胆到居然敢给裸着两条胳膊的她盖衣裳!不过再看看那张漂亮又正直的脸,怀疑人家趁机揩油,好像有点小人之心了。   先不想那么多,公主悄悄坐起来,悄悄把衣服穿上,荒野破庙不像家里,想好好睡一觉都那么难。她抻胳膊伸袖子的时候脖子痛,背也痛,动作大一点儿,身上骨节还会咔咔作响。   公主呲牙咧嘴,大半夜开始感慨人生,活着为什么这么艰难!火堆烧得只剩余烬,下过雨的后半夜寒浸浸的,她有点冷,想去释心身边取暖,想靠着他睡觉,可是她不敢。飧人得有飧人的觉悟,永远不要看轻一个镬人。白天他还算正常,万一夜里狂性大发,趁她睡着照着她的脖子咬一口……那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还是老老实实躺回去吧,看一眼释心大师,佩服他连睡着了衣衫都那么齐整。她没见过他上阵杀敌的样子,就是觉得他温文尔雅,不像个武将。   后来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睡得正香的时候,听见脚踩枯枝的声响。眼皮阻挡不住天光,天亮了。   公主睡眼惺忪坐起来,人还在前仰后合,叫了两声绰绰,没人应她,她睁开眼,才想起堂堂的公主殿下,昨晚开始风餐露宿了。   对于释心来说,身边多个人很麻烦。往常天蒙蒙亮就该动身了,今天却碍于她,拖延到这个时候。   火堆上烤了馒头,瓦罐里有热水,他说:“施主收拾一下,吃点东西就出发吧。”   公主还没醒透,摇摇晃晃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佛堂。外面有口残破的水缸,她站在水缸前低头看,水面上赫然倒映出一个满头乱发的人,她吓得瞌睡虫都飞了,瞠目结舌看了很久,然后从鬓角揪下了一截枯草。   这个鬼样子,还想勾引人,简直痴心妄想!公主悲伤地蘸了点水,把头发捋顺。好在这张脸不打折扣,整理干净,还是个艳光四射的绝色佳人。   公主自我陶醉一番,烟视媚行挨到释心身边例行询问:“大师今天有兴趣领略酸甜苦辣吗?”   释心说没有,不动声色移开一点,从火堆旁取了个馒头递过去。   公主接过来,看这馒头表面烤得金黄,似乎很好吃的样子。她说谢谢,斯文地掰下一块填进嘴里,发现只有馒头皮脆香,里面的面团是实心的,公主费劲地嚼啊嚼,嘴里淡出鸟来。   公主的公主病发作了,她只想吃馒头皮,剩下一个雪白的面团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眨巴着眼睛望望释心:“大师……”   释心抬了抬眼睫,重又垂下去,“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公主赧然说:“我知道啊,可就是吃不下了……”   对面的人没有办法,接过她的馒头装回包袱里,把自己手上的又递了过去。   公主面红耳赤,“你这是打我脸啊?”   释心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一个馒头皮吃不饱,把这只也吃了。”   公主捧着馒头,无端觉得有点感动,低头说:“大师,你好像我娘。”   释心太阳穴蹦了下,没有说话。   公主抽出自己的手绢,把馒头皮剥下来,一面嘀咕:“公主的坏毛病就是多……世上除了我哥哥,就只有你这么惯着我。”   多别致的套近乎,释心尴尬没关系,自己不觉得尴尬就行了。公主嘴里说着,毫不见外地把馒头递还给了他。   他接过来,低头咬了一口,大多时候他不愿意说话,他是皇族出身,即便出了家,骨子里的上等教养也不会磨灭。公主的想象中,镬人都像野兽一样,吃饭狼吞虎咽,还会发出护食的呜咽。可是看到他,就推翻了一切毫无道理的揣测,明明镬人也可以自在从容,活得高贵优雅。   他慢慢把那个馒头吃尽,然后整顿行装,取过锡杖说“走吧”。   公主跟在他身后,走出荒庙就看见远处绵延的草垛子,一座连着一座,不像昨晚雷电交加时的阴森恐怖,反倒有种淳朴自然的韵致。   只是公主还有些忌惮,昨晚那些镬人究竟是怎么离开的,释心没有正面回答。   恍惚想起闪电照亮的那张青白的脸,满满皆是震慑,公主当时不懂得,为什么他没有开口就会令人心惊胆战,现在回忆起来,才明白所谓的震慑,其实是杀气。   一个有杀气的和尚,释心大师果然不简单,所以他说靠感化,显然是在敷衍她。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公主边走边嘟囔:“我不进城,我要跟着你。”   他充耳不闻,提着他的锡杖,一步步走得坚定。   公主愁肠百结,亦步亦趋跟着他,哀声说:“我在上国谁也不认识,我只认识你,你把我交给陌生人,不会问心有愧吗?”   释心道:“贫僧是出家人,带着施主上路不方便。施主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镬人照看,回头让守军套了马车送你回上京,奚官自会接应你。”   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有背景的和尚照样手眼通天。   公主老大的不情愿,哼唧着似哭似笑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跟你说,世上可没有第二位像我一样的公主,敢硬着头皮劝你领略人间美好,你怎么不知道珍惜我!”   前面走着的释心没有理睬她,放眼眺望远处的天顶,雨后的天空被洗刷一新,天更蓝云更白了,即便绕道进城,也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   公主刁钻古怪有铁证,但还不算让人头疼。他甚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她一直紧跟在他身后,因为飧人的气味是最好的指引,五十步内比任何味道都要鲜明。   关于飧人,以前没有在意,他征战十二国,其中只有膳善,天岁的铁蹄从未踏足过。那个小得芝麻般大小的国家,实在没有征伐的必要,一则他们的疆土无法引发强权者的占有欲,二则膳善出产飧人,正是天岁王朝紧缺的。   膳善就像镬人的粮仓,谁也不会想去炸毁自己的粮仓。天岁对这个附属国只有一点要求,每个出生的婴孩都必须经过镬人官员的鉴定,以确定膳善国内飧人的具体数量。   吃与被吃,猎与被猎,像个怪诞的魔咒,永远横亘在这两类人之间。只要心静如水,她的存在不会对他造成太大困扰,当然如果她不在,那是更好。   进城的时候,释心的帷帽戴在了公主的头上。   他和她一起站在城墙边等待,守城的将领接报说有达摩寺的僧侣求见,筷子都来不及扔,就匆匆赶了过来。   天岁上下的武将,哪一个不知道楚王,但凡是他吩咐的事,用不着多费口舌,对方就应承下来了。   守城的校尉说:“大师放一百二十个心,标下一定平安将公主殿下送达王府。标下给大师立军令状,若有闪失,听凭国法处置。”   释心道了句多谢,转头对公主说:“施主若想回膳善国,可以去太尉府,找一个叫萧庭让的人,他会想办法安排好一切。”   公主打起纱罗,愁眉苦脸问:“是你那个会写诗的武将朋友?”   释心点了点头,“遇见任何麻烦,都可以去找他。”   他嘱咐完,头也不回往城门上去了。公主叹息着目送他走远,回身正遇上校尉探究的目光。   想必太后利用飧人化解军事危机的消息,天岁上下都传遍了吧!那校尉看不清帷帽后的脸,也还是努力窥探。   公主朝他拱了拱手:“全当没见过我,就此别过。”   她打算等释心稍稍走远再尾随上去,然而刚要迈步,被拦住了去路。   校尉的态度很真诚,揖也作得很深,“末将受楚王殿下之命,护送公主殿下返回上京。虽然殿下将来有可能成为王妃,但楚王殿下的话还是要听的,请公主殿下不要为难末将。”    第16章   到底是谁为难谁?简直有理说不清!   公主估算着释心的脚程,心急如焚,“本公主是贵国太后专程接回上国来的,你不知道吗?”   校尉说是,“末将略有耳闻。”   “既然有耳闻,那你还有什么道理阻拦本公主?难道你不希望楚王还俗,愿意他继续当和尚?”   校尉说万万不敢,“我等为楚王殿下马首是瞻,殿下出家,大军群龙无首,我等殷切盼望殿下还俗,重新执掌兵马。”   公主说很好,“你我的心愿是一样的,那就不用多费口舌了,赶紧让我走吧,晚了就追不上他了。”   可是校尉说不行,“末将职责在身,答应了殿下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公主开始感到头疼,“照你这么说,听从命令比让楚王获得幸福更重要?你这是愚忠啊,被皇帝陛下和太后知道,会杀你头的。”   但是天岁将领的固执,又一次让公主大开眼界。校尉说:“就算杀了末将的头,末将也坚决听令于楚王殿下,请公主殿下见谅。”   公主被气了个倒仰,看着那张孔武粗糙的脸,忽然悟出了一个了不得的道理——楚王在军中的地位,显然比皇帝高。   功高盖主啊,乖乖,难怪要出家,自己强行用美色诱惑人家,是不是有点不道德?不过公主的罪恶感眨眼就自我排解了,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人,是没有资格替别人考虑该吃荤还是该吃素的。她只要圆满达成任务,甚至可以不当楚王妃,仍旧回她的膳善去。哥哥说好了要给她养老送终,如果哥哥死在她前面的话,她还有皇侄们,回到亲人身边,比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好。   结果这个不知变通的武夫,成了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她再想理论,他居然扬声吩咐准备马车,然后大步流星走开了。   公主站在那里,满心愤懑无从排解。回头望望,城墙那么高,这座小城虽然不及上京之万一,繁华气象却也自成一体。   街市两旁的木柞楼阁对起,岁月沉淀出苍黑的色泽,天岁的建筑都是差不多的结构。忽然一片朱红的披帛从高楼上飘下来,气流对冲后上下翻飞,飞出了缠绵迤逦的味道。   公主仰着头看,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亭台上探出无数个脑袋,朝她这里望过来。城池入口的大片广场霎时变成了一方舞台,到处都是窥伺的眼睛。公主的心悬起来,像落进了陷阱里的猎物,不知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单纯看热闹的,又有多少是镬人……   校尉去而复返的时候,带来了一驾马车,及一高一矮两名武侯。   校尉向公主拱了拱手,“原本应当由末将亲自护送殿下,可惜军中忽有要务,抽不开身。这两人是我的亲信,让他们护送殿下回上京,出不了岔子的。殿下请上车吧,要是赶得急一点儿,后日就能抵达王府。”   公主大叹了口气,咬牙看着这个榆木脑袋,“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一路跟到这里,你坚持要把我送回去,倘或将来陛下怪罪,一切罪责都由你承担。”   校尉不置可否,只是比了比手,“殿下请登车。”   公主负气上了车,马车摇晃,驶出城池,她推开小窗回望,释心应该往背道的方向走了,彼此出发的时间间隔了一柱香,他步行,不会走得太远。   说句实话,这人是真凉薄,就这么把她扔在城里,像货物一样任人安排运送。好在这两个不是镬人,她从他们身上察觉不出危险的气息。正考虑要不要想个办法遁逃,车门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武侯递进一个竹筒来,“路远迢迢,殿下喝口水吧!”   公主正有些渴,便拔下塞子灌了两口。   奇怪啊,这是水还是酒,怎么喝完有些晕乎乎的?公主暗呼不妙,别不是水里下了药吧!   果然驾车的武侯推开车门朝里探看,公主忙闭上眼,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一个说:“昏死过去了,调头吧。”   另一个战战兢兢,“到底行不行?这个身份可不一样,万一上面查下来,要出大事的。”   公主脑子昏沉,但没被彻底药倒,大致听出来了,这是两个做飧人买卖的。天岁镬人太多,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偿所愿,既然有市场,就有人愿意铤而走险,毕竟镬人渴求的是飧人,那些普通人,渴求的是金银。   高个子的武侯还知道担心,矮个子的却一条道走到黑,哼了声道:“身份再不一样,也是个飧人。楚王不要她,谁会关心她的死活,丢了就丢了。到时候王府的人以为她在楚王身边,楚王以为她回上京了,下次楚王入京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隔上三年五载,膳善公主的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案子无从查起。”   公主听完他们的对话,狠狠唾弃他们的人格。真是黑了心肝,什么钱都敢赚,什么人都敢倒卖。可怜自己一国公主,真要卖去给人当小妾了,虽然她坚信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到达“爱妾”级别,但她来上国的初衷,是要打破飧人不能成为正妻的传统,壮志未酬,怎么能给膳善丢人。   努力提了提气,可惜手脚有千斤重,现在想跳车逃跑不太现实,也许再等一等,像上次中了蛇毒一样,缓上半个时辰,应该就可以自如行动了。   公主眨着干涩的眼睛想,自己一定和这上邦大国犯冲,短短几日内中过蒙汗药,中过春药,被蛇咬过,现在又遭人下迷药,虽然每次都很不幸,但每次中毒都不深,她开始怀疑不是他们的毒失效了,是自己有抵抗毒性的异能。   毒不死又打不垮,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公主的心情很复杂,让她耿耿于怀的居然不是自己即将被倒卖,而是矮个子的那句“楚王不要她”。   两个武侯开始商讨卖她的价格,“之前几个至多不过一千两,这可是上等货色,要价可以高一点。”   高个子说:“那卖一千六百两吧。”   矮个子不解,“为什么是一千六百两?”   高个子道:“一人八百两,比较吉利。”   矮个子短促地笑了声,“这个价太低,你大胆往上加,出个顶破天的价。”   一个犯罪组织里总会有人求稳,高个子问:“那两千两怎么样?不能再多了,再多恐怕他们不肯收,货就砸在手里了。”   矮个子很有信心,“不收?有的是人抢着要。这位可是膳善国的公主,血统高贵,品相绝佳,低于五千两不能卖。”   车厢里的公主叹气,这些人真是有眼无珠,开价八千两,人家都不带还价的。   只是这回要被卖去哪里,他们没说,想必是个很有规模的飧人市场吧!难怪那些送到天岁的女孩子都没了消息,应该有相当一部分不见天日,再也没法和家国取得联系了。   马车赶得很急,一路向北进发,过了有半个时辰,隐约听见狗吠,应该快到了。公主动动手脚,这时候四肢的力气恢复了五成,只要看准时机,逃跑绝对没有问题。   马车的速度忽然放慢,大概要过关卡。公主小心翼翼推开一道窗缝,看见两个蓄着胡子衣着华贵的人,领着几个家仆打扮的站在一座土楼前。那座土楼建得雄伟,门楣上却悬挂白幔,大门两旁吊了两排白纱灯笼,上面写着巨大的“奠”字。   有人死了,不耽误活着的人乐观生活,这种态度还是值得肯定的。公主听见他们交谈,卖方似乎早就知道她的来历了,直截了当说:“开价吧。”   高个子按照之前的决定,壮着胆子张开巴掌,“五……”   矮个子笑着压下他的手,自己伸掌一正一反翻了个面,“堡主,这个数。”   边上有人怪叫起来,“一万两?你们怎么不去抢?”   高个子也愕然,同伴出的天价让他不敢想象,他像买方身后的那群人一样,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矮个子不着急,笑着说:“这笔买卖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做的,和以前的不同。里面的人差点配了楚王,堡主要是怕吃亏,可以先验货。若是验货后看不上,我们不搞强买强卖那一套,堡主请回,我们另寻买家。”   这就是没有商讨的余地了,连公主都没想到,自己居然那么吃香。一万两,不管在天岁还是膳善,都是很大一笔数目,公主觉得这桩买卖大概谈不成了,不过也很认同矮个子,觉得自己确实值这个价。   矮个子领着那堡主过来了,公主立刻趴倒,把脸埋进臂弯。   车门打开,日光照进车厢里来,因看不清脸,一根拐棍杵在她肩上,略略把人挑起了一点。   也就是这惊鸿一面,买主当即拍了板,示意身边的人给银票,对那两个武侯说:“把人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公主心头有点慌,但还得静观其变,以期有逃脱的机会。两个婆子过来,不由分说把她架进了大门,里面冲天的纸钱味熏得公主嗓子直发痒,更可怕的还在后面,那堡主站在堂前长吁短叹:“邀儿早殇,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他生前没尝过飧人的滋味,死后就带一个去吧!我和他母亲,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让他五味俱全地离开,也不枉他来我们家一趟。”   那厢装晕的公主简直五雷轰顶,溺水一样吸了口气“醒过来”,“我怎么了?我在哪儿?”然后先发制人,向堡主连连道谢,“一定是这位老者救了我,多谢多谢!我是膳善国公主,也是贵国皇帝陛下内定的楚王妃。今日楚王把我交代给旧部,让他们护送我回上京操办婚事,不想落入了奸人的圈套。幸好本公主遇见了好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单是楚王殿下,连膳善国也会感激尊驾的……”   公主口若悬河,试图扭转局面,可不知为什么,这位死了儿子的堡主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公主迟疑了下,“……楚王殿下,尊驾应该知道吧?”   堡主说知道,“我和他有仇。”   公主的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冤家这么路窄,不会……吧!” 第17章   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官场战场一样,树敌太多,弄得不好就得罪人。对方明面上碍于身份地位不能把你怎么样,可一旦落到人家手里,那可就是吃肉吮骨,悉听尊便了。   公主这回的算盘打错了,本想借着楚王的声威,先震慑拉拢一下买主的,结果那么巧,人家居然是他的仇家。公主顿时有种错付的惆怅感,强颜欢笑道:“其实本公主和楚王也不对付。我是迫于无奈才来天岁的,尊驾应该知道吧?本公主实在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一边修行一边呲妞,哪里有半点出家人的样子!这样,为了表示感激,本公主单方面酬谢尊驾。我们膳善国出产美玉,上国大部分的玉石都是膳善进贡的……当然,进贡不可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要是尊驾愿意,膳善可以提供货源,让尊驾成为天岁最大的玉石商,尊驾看怎么样?”   公主殷殷期盼的目光,满含做成买卖的诚意。   灵堂上的所有人大概都没见过这样的公主,一个个惊讶地望着她。在大众的印象里,公主都应该高高在上,遇到危险两眼泪汪汪,这位不是,虽然美貌惊人,言行却像个奸商,由此足见附属小国处境艰难。   堡主听她长篇大论,最后并没有改变主意,他高深地看着公主道:“殿下不必游说了,鄙人不缺钱,对玉石生意也没兴趣。我前几日刚死了儿子,我的儿子是个镬人,他天生没有味觉,到死都不知道糖是甜的,我不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我花大价钱买下公主,就是为了让公主殿下陪我儿子走完最后一程,所以殿下不要误会是我救了你,好听话说得再多,也得乖乖殉葬。”   公主目瞪口呆,殉葬,多不友好的字眼,不能再商量一下吗?   她转过头,看向供桌上方巨大的灵位,“谢邀?好名字……不过尊驾何不考虑一下本公主的身份,我是一国公主,你拿我给令公子殉葬,不怕他福泽不够损了阴德,将来投不了胎?”   谢堡主勃然大怒,厉声道:“一派胡言!你若不是公主,还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呢。我儿配得上最好的,他是我的独子,独子你知道吗!”言罢转头下令,“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带下去梳妆!阴阳生看好了吉时,倘或错过了,我饶不了你们!”   这回再没有公主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几个妇人七手八脚把她押进了灵堂边的耳室里。怜香惜玉,不存在的,她想反抗,换来更大力度的压制,公主身娇体贵,哪里经受过那个,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你们竟敢这么对本公主,不怕掉脑袋吗!”   公主放狠话,但反抗无效,雪白的香粉,玫红的胭脂,照样一层又一层往她脸上扑。公主眼看着自己的脸变得喜气洋洋面目全非,滚下的两行热泪在脸上开凿出深深的沟渠,砸在妆台上,泪水表面竟然还浮着一层脂粉。   外面谢堡主和夫人正面无表情地商议,到底该把这位公主塞进谢邀的棺材里,还是另外给她置办一口。谢堡主的意思是让他们同棺,这样谢邀需要的时候,唾手可得。   谢夫人并不赞同,“本来以为找不到合适的飧人,才封了棺,现在开棺,岂不是会惊动邀儿?再说已经第七日了……”谢夫人心疼得直流眼泪,“天这么热,开棺会伤了孩子的颜面,你于心何忍!还是另外准备一具棺椁吧,并排放进墓室里,她逃脱不掉,到了地下一样伺候我儿。”   谢堡主到底还是听了夫人的话,商定之后将公主拽出来,命人端来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把刀,一根绳子,还有一包砒霜。谢堡主说选吧,“选一样结果自己,比活埋进墓里强。”   公主试图再争取一把,“你们不能随意掠夺别人的性命,要不然看看上天的意思?我们来掷骰子吧!”   谢堡主说不用了,“无论如何你都得下去陪我儿子,选吧,不要耽误了落葬的吉时。”   公主无语凝噎,谁也没告诉她,上邦大国流行用飧人当随葬品。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纪,没蛊惑到释心,也没当成楚王妃,却要在这不知名的地方给人陪葬,不知国主有朝一日得知了,是什么感想。   “看来今天难逃一死了,也罢。”公主叹了口气,“不过我有个要求,我们膳善的习俗是,死前生人回避,死后不许封棺,否则灵魂会化作厉鬼,吞吃其他魂魄,你们也不想令公子反被我吃了吧?”   谢堡主虽觉得小国事多,但人家都愿意下去伺候他儿子了,这点风俗还是可以尊重的。   谢夫人点头,示意公主选一条路。公主无可奈何,只有挑砒霜碰碰运气。   但愿前几次的症状轻微不是一场误会,否则这次可死定了。公主一面吞毒一面思量,书里每到这个时候都有英雄救美的,她的英雄在哪里?释心大师指望不上,伊循又娶了别人,自己在这世上是朵无人怜爱的娇花,果然人间不值得。   好在这砒霜无色无味,入口即化,不算难以下咽。公主吞完后,有一瞬产生了看破红尘的想法,躺进他们替她准备的棺材里,开始回忆生平。遗憾的是除了吃喝玩乐,她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原来这十七年真的白活了。   不过白活也是活,活着声色犬马,还有好多乐子,就这么不声不响死在谢家堡,死不瞑目。   摸摸刚才藏下的妆刀,还好,还在。公主掩盖在大红喜服下的手攥紧了它,然后看着棺盖落下来,切断了午后的天光。   充分尊重每一位死者,是谢家最后的美德,因为砒霜是上等砒霜,毒死一头牛只需要指甲盖大小一撮,公主足足吞了五钱,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谢家人胜券在握。   附耳贴在棺壁上听,里面没有动静,看来这小娇娘是死得透透的了。谢堡主长舒口气,和夫人欣慰地对视了一眼。   棺材里的公主昏昏欲睡,这毒让她的肠胃痉挛了一阵子,难受自然是难受的,但绝不到濒死的境地。难受过后开始犯困,她小小眯瞪一会儿养精蓄锐,待棺材颠簸起来,透过妆刀撬开的微小缝隙往外看,太阳似乎已经下山了,下葬的吉时也该到了。   一路吹吹打打,公主涩唏嘘,自己出行还没有过这么大的排面呢。她想好了,只要棺材落了地,立刻掀开棺盖发足狂奔。老天对万物都是公平的,克扣你一样,总会赐予你另一样技能,飧人的血肉香甜没错,但飧人跑得快呀。   终于棺身下沉了,公主心头一阵雀跃。她慢慢转身趴下,屈起两条腿,试图顶起棺盖。谁知发出的力,又被反弹了回来,满心的希望忽然被浇灭了,她发现这棺盖根本顶不开。   这下子公主真的想哭了,今天不会死在这儿吧!她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谢家人的哭声和铙钹声被阻隔在世界的另一端,她只好抬手敲了敲棺材板,“有人吗?我还没死,你们谢家有别的镬人没有?我想给他当小妾……”   如此卑微的屈就,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公主心想完了,她怕是直接被埋进墓里了。   那位叫谢邀的大哥就在旁边吧?公主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却不敢出声,怕不小心引发尸变。她只有沉住气继续自救,因为棺盖有松动,至多部分固定,于是咬紧牙拿背扛住,抽出妆刀沿棺盖一圈划过去。中途遇到阻力,摸索着用刀尖一点点挑断,快了……快了……最后再发一回力,这次居然成功了!公主蹦出棺材,看着割断的大红绸子喜极而泣,他娘的,简直比出娘胎还要欢喜。   墓室里燃着一盏长明灯,这是唯一的一点亮,谢老哥的棺椁居中放置着,上好的阴沉木,发出乌油油的光。   公主抬头看看,墓室不大,青砖拱顶。谢堡主再疼爱这个独子,墓葬规格也不敢逾越,因此除了陪葬品堆得满满当当,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天岁的墓,大多有封土堆,也就是说墓门之外还有很厚的一层土,要想出去,就得挖出一个洞来。于是公主哭哭啼啼砸碎了一个陶罐,趁着墓门砖缝间的米浆还没凝固,抠出了几块砖,然后开始奋力刨土。   墓室之中一灯如豆,朦胧照亮阴森静谧的四周,唯有沙沙的一点轻响,和公主偶尔忍不住的悲怆呜咽。   太倒霉了,史上最倒霉的公主就属她。公主刨累了,想停下休息的时候就回头看一眼,谢邀那口漆黑的棺椁是她重新振作的动力。这密闭的空间像一个容器,再耽搁下去油灯该灭了,人也该喘不上气窒息而亡了。   那厢墓外,月色照得四野澄明。   一片清辉下,有个白衣的僧人蹲在墓前刨挖,他的身侧已经堆起好大一抔土,他背向月光,脸没入阴影里,只看见瘦削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   出家人挖了别人的墓,这是何等的罪过,也许会下阿鼻地狱,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命关天,再不加紧就来不及了。   刨挖的工具是就地取材,粗壮的桑树枝干将他掌心磨出血来,好在夯土并不深,约莫又开挖了三尺左右,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嚓嚓的声响。他忽然松了口气,知道墓里的人还活着,也在努力,担心再大力挖掘会弄伤她,便抛开树干,蹲下用手刨挖。   终于泥土松动,露出了一个小孔,接下来大片坍塌,里面霍地伸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来。就着月光看,乌眉灶眼满脸泥泞,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她吓了一跳。   公主手脚并用爬出墓室,一下瘫倒在地大口喘气。心里说不尽的委屈,但委屈里还夹带着一丝欣慰,没想到释心大师良心发现,居然来救她了。   一个往内一个往外,狭路相逢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在破土的前一刻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盏长明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如果没有他,她应该坚持不到挖穿夯土层了。   释心蹲在她身边,什么也没说,默默看着她。   过了好久公主彻底活了过来,偏过脑袋,带着哭腔问他:“我这样,不算二婚吧?”    第18章   她是个奇葩,释心早就知道,但事关生死,他以为她死里逃生后会痛哭崩溃,会心态失衡,然而没有。   公主依旧很坚挺,从一个磨难中全身而退,立刻整顿心情,又以积极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了下一轮的战争。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很明确,先确定好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以便更好地定制合适的攻略。   出家人毕竟是善良的,释心开解她:“施主是遭人算计,不是自愿陪葬,一未定情二没有婚书,自然不算二婚。”   公主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边说边幽幽瞥了他一眼,“大师,你又坑了我一回,欠我的债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就算我是二婚,你也得认。”   说起这个,确实让他亏心,他蹙眉道:“贫僧没想到,军中会出这样的败类。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把我带在身边多好,我就不用经历这种事了。“公主说完,忽然想起来应该装柔弱,于是尾音马上化成呜呜的悲哭,“吓死我了,他们给我灌了砒霜,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还来救我,我总算明白你的心意了,你心里有我。”   她自作多情胡扯一通,趁他不备钻进他怀里,借机搂住了他的腰。   全身心地放松了,抱住他立刻就有了安全感,真奇怪,这是个镬人啊!   夸张的呜咽转变成细微的抽泣,这回哭得比较实在了,公主勇猛是不假,此时也确实需要一个怀抱来抚慰受伤的心灵。毕竟这场经历太玄妙,喝毒殉葬,还被埋进墓里,公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头一回穿上嫁衣,竟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位大哥也挺无辜的,被迫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弄得坟头上开天窗,无端在别人的人生中露了一回脸,也算不负他的大名。   公主见缝插针,身心舒爽,释心大师却如临大敌,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将她从身上扒了下来,“施主万万不可。”   公主眼泪汪汪,“你这人,念佛念得没有心了?我被人倒卖也是因为你,你害了我这么多次,安慰我一下怎么了?”   他拂袍转过身去,那模样仿佛自己不干净了,得念几句经,才能洗清一身红尘浊气。   公主恼怒地瞪着他,“大师,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劝你不要不识抬举。既然把我从墓里挖出来,当着谢大哥的面,你得给我个说法。”   结果话音刚落,墓室里的长明灯居然熄灭了。有常识的都知道是风吹灭了灯火,但饶是如此,公主也还是吓得蹦了起来。   彼此终于都意识到,这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墓门没有了墓砖支撑,无法往上填土,释心便找来树枝纵横编织出一张网,把掏出来的土又填了回去。   公主在边上看着,“下两场雨,这墓就塌了吧?”   释心念了句佛号,“因果循环,祸福相承,前人不修德行,后人常历涅槃。”   公主听明白了,这叫报应,不过佛有更高深的说法,不像她这么直白。   释心办事终究留了一线,他把先前刨土用的木棍靠在了谢邀的墓碑上,算是给谢家人提了个醒。谢堡主要是聪明的话,勘查一下封土堆,就知道墓里出了变故了。   这地方不能久留,释心问公主:“施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公主说:“江湖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见他迟疑,又补充了一句,“和你一起。”   这回他没有再推脱,经过了刚才的种种,他悟出一个道理来,这么蠢的人不放在身边,好像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况且这次的意外确确实实是因他失算造成的,他心里也有愧疚,所以把她带到云阳和她手下的人汇合,他便尽了人事了。   他背起包袱,提起了锡杖,“走吧,尽快离开这里。”   公主一喜,忙提着裙裾跟上去,先前的恐怖经历没有给她留下太大的阴影,她卷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我忘了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被他们埋进墓里了?”   他说碰巧,“贫僧路过这里,听说谢家堡弄了个飧人殉葬。送碑的人说,是从泾阳城送来的,贫僧疑心是施主,所以跟来看看。”   当然实情隐瞒了半句,据送碑的人描述,那是个绝色的美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论相貌她确实无可挑剔,外人第一眼看见她,绝对只重视她的容貌而忽略了她的脑子,所以他心里知道,必定是她无疑。   只是来得太晚,墓门已经封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挖开墓穴,但愿砒霜的药力也能被她中和,这样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事实证明公主确实是个福将,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居然真的活了下来。她爬出墓穴的时候,他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就如她说的,这趟要是出了差池,他难辞其咎,生生害了她的性命,还吃什么斋,念什么佛。   他敷衍得好,公主也没想那么多,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快活。   看看这云高月小,天地广阔,月光将山川道路都蒙上了一层银蓝色。她痛快地吸了口气,清凉的空气充盈她的心肺,她背着手兴高采烈说:“天不亡我,安排你挖出了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助你渡过情劫的。”   释心不由头皮发麻,忍了再三,长呼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要是愿意,可以再回墓里去,就当贫僧没有来过。”   公主听了,顿时大声娇嗔起来,“你太坏了~”   那缠绵的音调,简直像开水煮沸的铜吊,释心额上薄薄起了一层冷汗,幸好夜深了,野外行走的人也少,否则被人听见,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她是个不小的麻烦,如果释心大师的人生是一部小说,那么公主绝对是最大的反派。然而修行之人不开杀戒,他要化解这段孽缘,只有度她。可佛也得度有缘人,她这种类型的顽石,基本可以不抱希望了。   放眼看向前方,释心拿锡杖指了指,“前面有个山坳,到了那里可以歇歇脚。”   公主跟着远眺,“露宿啊?露宿好,露宿有情调。”   她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坚决地向着目标进发,就算是反派,也是个认真称职的反派。   他们在浅滩边停留下来,公主坐在石头上,托腮看他在附近捡柴禾,“你和谢家堡的人有什么宿怨?我求情的时候把你抬出来,人家一点都不买账。那个谢堡主听我说起你,愈发想要弄死我,可见你以前一定深深伤害过人家。”   释心将干柴架好,低头打火镰点火,一簇簇的火星短促照亮他的眉眼,他淡声道:“贫僧十四岁带领大军南征北战,这些年手上积攒起的人命太多了,已经无法一一追溯。那些自称和我有仇的,必定都各有苦楚,可惜贫僧却记不得了,只有虔心修行,以赎往日的罪业。”   公主摆了摆手,“话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仇未必是你结下的。二十万大军呢,有人行差踏错,罪过全算在你头上……”她看了他的脑袋一眼,意味深长地点头,“难怪要落发。不过我看谢家堡很有来头,这仇有很大可能是你亲自结下的。”说罢暗暗嘀咕,出家之前坏事肯定没少干,十一国的国主都以没见过他为幸事,就算现在一副和善面孔,也掩盖不了曾经恶贯满盈的黑历史。   以身饲虎,公主觉得自己很伟大,牺牲了自己一人,能换来膳善和天岁的联姻,将来可以在老家青史留名。   不过他能来救她,还是很令人欣慰的。公主看见他的僧袍上沾染了泥土,添柴的掌心也伤痕累累,娇纵惯了的公主不懂得怎么用恳切的语言表达感激,起身扭捏了下,“我来照看火堆,你去洗洗吧。”   释心抬起眼,一张斑驳的脸闯进视野,她的面目堪称惨不忍睹,铅粉、胭脂、泥巴在两颊糊成一团,该去洗洗的是她。   “施主先去吧。”他重新低下头,“洗把脸。”   公主愣了下,忽然明白了释心半天不拿正眼看她的原因。   她尴尬地笑了笑,摸着脸边走边道:“奸人欺我辱我,照样盖不住我的天香国色……”   公主走到河滩边,月色如练,可惜照不清水面的倒影。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变成了什么鬼样子,但看见水里游鱼转身时银色的鳞片,一闪一闪,数量繁多。   河岸边上,释心在认真烤他的饼子,出家人行走在外,随身的干粮无外乎这些。原本凉的也能吃,但为了照顾公主的口味,只好在火堆边上搭个架子热一热。   饼子飘出香味的时候,他朝河滩的方向望了眼,恰好公主洗净了回来,朱红的嫁衣映着雪白的脸,那脸真是生得妖异,在这荒郊野外,有种虚幻飘渺的美。   美则美矣,却也不拘小节,她光着两脚,裙子都湿了。将袖子高高挽起,袒露着两臂,一只手里拎着鞋,一只手里拎着一条鱼。   释心看着那条不屈扭动的鱼,合什念了句南无波罗密多。   公主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我刚才洗脸,这条鱼老是引诱我。我已经两天没沾荤腥了,今天又饿了一天……我想吃鱼。”   释心无奈地望着她,“施主,你不该杀生。”   “可是我想吃它。”公主有些委屈,“你吃斋念佛,我又不修行,我怎么不能吃鱼?”   释心无言以对,看见鱼的背脊被穿透了,疑惑地问:“这鱼是施主扎的?”   公主立刻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当然。本公主是投壶好手,别说一条鱼,就是大师的心,也能一扎即中。”言罢眯起一只眼,咻地一声,朝他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第19章   释心木然看着她,有时候真的忍不住怀疑,如此无聊且幼稚,是不是当公主的权力。   萧氏也有公主,个个都是天之骄女,个个被教导得端庄大气,他从她们身上,没有发现过这样跳脱的性格。这位膳善公主是个异类,也可能关外小国民风奔放,对女子的教条没有那么刻板,因此养成了她一身的倔骨,和百折不挠的决心。   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劝他还俗,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让彼此更多缠绕。他活了二十四年,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娇弱却头铁,耿直却执拗。她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但智商明显跟不上计划,有时候失算失策,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既是可怜又是好笑。   释心调开视线,指了指边上的饼子,“施主还是拿干粮果腹吧。”   公主说不要,“我为了抓鱼,裙子都弄湿了,不能白忙一场。那些饼子你吃吧,不用担心我。”   她边说边蹲在一旁,找了根树枝穿过鱼的身体,把它架在火上。饥肠辘辘的时候,盯着鱼的双眼闪闪发光,看着鱼鳞被烤得翻卷起来,期待着鱼能飘出肉香。然而没有,一切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嗅见烧焦的味道,非但不香,还泛出奇怪的腥臭。   释心早就搬了地方,挪得离她八丈远了。公主坚持两面均匀烘烤,无奈烤了半天没有成效,绝望地扭头问他:“为什么我的鱼不香?”   释心正打坐念经,隔了好半天才勉强应了她一声,“施主没有刮鳞,也没有将鱼肠祛尽……阿弥陀佛,还是不要折磨这条鱼了。”   公主这才知道,烤鱼原来还有那么多讲究,当即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这和尚坏的很,看她错误操作,也没有及时提醒她一下,分明就是不愿意她当着他的面开荤。   公主把鱼扔到一旁,生着闷气取下枝丫上的饼子,咬一口,长吁短叹一声,“大师,你破坏我吃鱼的兴致,是怕自己经不起诱惑吧?那条鱼对于我,是不是像我对于你一样?你忍住不动我,所以也希望我不去吃那条鱼,对吧?”   释心入定,没有对她的话作出任何回应。   公主倒也无所谓,本来就是胡诌,根本不指望他能一问一答。   饼子淡而无味,偶尔品咂出一点干香,镬人就是这样的味觉。其实她很好奇,楚王地位显赫,过去的年月里,上国皇帝就没有赏赐过飧人给他吗?是他受过情伤,还是天生就没有那种渴求?   公主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打算费心琢磨了。今天经历了一场冒险,花光了所有力气,刚才洗脸的时候掌心骤痛,原来被瓦片割破了皮肉也没发现。现在她急需睡觉补充体力,可是荒郊野外无处安眠,便挨到他身边,小声说:“大师,我困了。”   释心只得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袈裟铺在地上,将伞垫在包袱下,给她提供了一张简易的床榻。   条件极其恶劣,但在这种环境下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公主小心翼翼坐下,很客气地让出了一半,“要不然你也来挤一挤?万一夜里冷,你可以抱着我取暖。”说完无耻地笑了下。   释心抬起眼,一双冷静敏锐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无情无绪,“不必。”   公主失望地哦了声,面朝他侧身躺了下来。   月色从他头顶倾洒,他静坐的时候真像佛龛里的佛。公主牵了牵他的袍角,“大师,你不会半夜扔下我,自己跑了吧?万一谢家堡的人发现我不见了,连夜追杀我怎么办?”   释心说不会,垂手拽了拽,想把袍角从她手里拽出来,无奈没有成功,便由她去了。   这样的时节,将要入夏了,在野外过夜倒也不算为难。公主蜷着身子,把他的衣角压在脸颊下,然后安安稳稳闭上了眼睛,嘴里咕哝着:“这是我们共度的第三夜……大师,总有一天你会离不开我的。”   永远不着边际地快乐着,永远充满自信,她是真的认为这个镬人对她不构成威胁,所以才敢这么放肆。   合什的双手压紧了几分,她身上的气味幽幽,似乎有淡淡的血香,随着一呼一吸缓慢扩散。月色下冥想的人轻蹙了下眉——这夜太漫长了。   有时候他睁开眼,或是观察一下四周,或是看看火堆燃烧的情况,不经意看见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是血红色的,很古怪,仿佛亘古不变,本来就是那个模样。   他须得尽快定下心神,才能让澎湃的本能冷却下来。公主一点都不了解镬人,也不知道镬人发狂后会怎么样,他本不该让她离得那么近,不过有意借她锤炼意志。如果有朝一日在面对飧人时能够真正心静如水,那么就是参透了,得到大升华了。   公主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能让她半夜醒来的,除了想喝水,就是想尿尿。   月亮爬过头顶,吊在西方天际的时候,她在一片浩大的静谧里睁开了眼。释心大师的袍角还在她脸颊下枕着,她有些煎熬,犹豫了很久才揉着眼睛撑起身子,拿另一手捅了他一下。   释心行军多年,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只要有一点动静,立刻就会惊醒。   “怎么了?”他醒后的嗓音单寒,面色也有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公主的手指无措地隔着袈裟触动底下的小石子,支吾了半天才道:“本公主想……如厕。”   释心显然呆了下,“那施主去啊……”   “本公主害怕。”公主看看黑洞洞的四野,风吹过枝头,呜呜的呼号像鬼怪的夜哭。她转回视线,厚着脸皮说,“你陪我去。”   无论是剃度出家后,还是王爵在身时,从没有人对他提过如此无理的要求。释心表情虽然控制得当,脸却绿了,他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不见外,不见外到把他当成保姆看待。这种让人欲哭无泪的生物,居然大摇大摆存在在这世界上,看来以前真的小觑膳善了。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为难,“施主,男女有别,贫僧实在不方便……”   “你就陪我一下,可以站远一点,让我看得见你就好。”公主赧然说,“我也不愿意啊,这不是没办法嘛……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这种事确实紧迫也无奈,他只得站起身,带她走进林子。   此处月影重重,草木茂盛,公主说就这儿吧,然后扭捏了下,“大师先替我清清场,我怕有蛇虫。”   释心大师似乎认命了,没有表示任何异议,转身走进了草丛里。好人做到底,顺便给她踩踏出一片空地,这样就不怕草顶着裙子了。   他走出来的时候,是一张生无可恋的脸,什么都没说,拿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公主说谢谢,“你慢慢往前走,走得不能太快,也不许回头。”   月光下白色的身影,松柏一样站得笔直,他背向她,一步步向前走,边走边喁喁诵经:“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   公主挺满意,觉得这种处理方式很好地避免了彼此尴尬。毕竟她的脸皮再厚,也是个姑娘,姑娘半夜求他带着如厕已经很不要面子了,再让他听见什么不雅的声音,那以后怎么好意思继续为难他。   不过半夜在山野间如厕,对公主来说是第一次,有点丢人,但又是一场很奇特的经历。   四下望望,月亮挂在中天,远近的山峦只剩黑影,四周树影婆娑。释心大师应该是觉得无法再直视她了,一边念佛,一边渐次走远。   身后的草丛里偶尔发出窸窣的声响,公主心里发慌,忙起身追上他,边跑边回望,仿佛暗处蛰伏着一只野兽,随时会扑上来撕咬她。   她拽住释心的袖子,“不是让你慢慢走嘛……你等等我。”   释心低头看看她的手,眼神有些嫌弃。   公主意会了,松开他把手别到背后,心说这和尚真讲究,风餐露宿了这么多天,席地而坐时也没看见他掸土啊,这些细节上却那么计较!   她讪讪笑了笑,“吃喝拉撒不是人之常情嘛,谁还没有三急呢。大师当年征战四方,在军中一定很苦吧?以前我不懂,现在算是深有体会了,方便我更加理解你。”   释心没有说话,默默回到原来的地方,默默打坐。公主一个人唱单簧有点无趣,挨过去道:“你行军的时候有人伺候吗?我看那些高僧身边都有个小沙弥,为什么你没有?”   释心半夜不爱说话,她喋喋不休,吵得他脑子疼,便凉声道:“贫僧也在反省,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就没有那么多不便了。”   公主怔了下,细一斟酌,这话在理,如今是瓜田李下你知我知,要是中间夹了一个,反倒不利于她施展拳脚。   “那还是没有的好,成全了大师的苦修。”公主说得真切。   释心抬起眼,淡淡看向她,“施主,现在是子时前后,你要是想睡就躺下,要是没了睡意,咱们可以接着赶……”   话还没说完,公主就躺倒闭上了眼睛,嘴里梦呓似的呢喃:“刚才做梦,梦见吃肉……我得继续睡,看能不能接上。”   释心无可奈何,有时候这人一团孩子气,照着世俗的说法,白瞎了这倾城模样。   解决了个人问题的公主,后半夜睡得比较踏实,虽然没有再梦见吃肉,但梦见了扜泥城外大片的沙棘。   天将亮的时候,四野鸟鸣啾啾,她刚睡醒那一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坐起身环顾了一圈,神识才被拉回来。   心满意足伸个懒腰,偏头看,看见释心一手支着脑袋,正靠在一块大石头旁打盹。清晨的山坳间有极薄的雾气弥漫,他的脸也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轻纱。公主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看了半天,最后亮嗓子喊了声:“天亮啦,起床啦。”   她的大嗓门入耳,释心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公主喜欢看他凝视时的眸子,清澈克制,把一切破绽隐藏得滴水不漏。   昨晚那件小事让公主略感难为情,但也只是略感罢了,洗漱一下,吃了点东西,公主依旧兴致盎然,“出发吧!”   包袱里的干粮不多了,今天得去化缘。释心默默背起行囊,拄着锡杖上路,这次必须去人烟密集的地方,有了人家才好解决温饱。身后这个累赘如今是吃他的喝他的,本来行脚僧只需负担自己,现在却要养活这闲杂人等,修行愈发不易。   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困扰,到了人多的地方,流言蜚语忽然多起来,因为公主穿着大红的嫁衣,两人走在一起,很容易让旁观者联想出一段旖旎的奸情来。   果然路边的小孩大喊大叫:“哇,快看,花和尚骗了人家的新娘!”   公主心头一蹦,透过幕篱下的纱罗看向释心,他依旧低眉垂首,因为清瘦,下颌线条清朗分明。   这些倒霉孩子就是讨厌,和尚不能凶他们,公主打起纱罗冲他们龇牙,“关你们什么事,走开!”   那些孩子略噤了下,然后兴高采烈更大声地起哄:“和尚骗了个美人,和尚要还俗了!”   本来这种闲言碎语不用理会,但传的人多了,严重影响释心大师的清誉,化缘变得有点艰难,甚至会吃闭门羹。   古道热肠的大妈语重心长:“都这样了,不如还俗谋个生计吧!年轻轻的身强力壮,干什么不能挣钱,不说大富大贵,起码养活人家,也不枉人家跟你私奔一场嘛。”   释心蒙受不白之冤,面红耳赤,公主“啧”了一声,“我说什么来着,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她这种幸灾乐祸的嘴脸,堪称小人,释心冷冷回头看她,“施主本可以解释一下的。”   公主一脸无辜,“解释什么?说我是飧人,被强迫殉葬,大师这个镬人连夜刨坟救了我?还是说我是膳善公主,上国接我来作配楚王,而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和尚,就是楚王本王?”   释心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惨然看着她。   公主笑得人畜无害,“我看那位大妈说得很对,还是还俗吧,你看你连化缘都化不到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坚持不到达摩寺。”   释心并不理会她,打算动身赶往下一个村落。   可是两村之间总有十几里,饿着肚子赶路也不是办法。公主拽住了他,拍拍胸脯说:“还是我去吧!我们膳善未必一定要男人养家,女人也可以大有作为,你等着,我讨饭养你啊。”    第20章   公主说干就干, 如果身在膳善,她可能还有公主的包袱,拉不下这个面子向别人伸手。但在天岁, 她觉得毫无障碍,并且有水到渠成的丝滑感。   公主敲开了一家农舍的院门, 开门的是个农妇, 因公主一身喜服戴着幕篱, 古怪地上下打量她,还没等公主开口,斩钉截铁地说:“我家没钱没粮没衣裳, 如果敲门是为了以上三样, 免开尊口,自重。”   公主碰了个钉子,对方哐地一声关上了门, 要是脚缩得慢些,就被她夹住了。   公主吓了一跳, 委屈地嘀咕:“没有就没有嘛, 那么凶干嘛……”   转而又去下一家,云气纹镶滚下探出青葱二指, 屈起来笃笃叩击门扉,“请问……有人在家吗?”   这回来开门的是个老头儿, 一头白发满脸沟壑,如果看见和尚, 也许会叫一声“圣僧”, 但是看见一身喜服的姑娘,想了半天说:“我家没有儿子,你走错门了。”   公主忙道:“我不是来找人的, 我赶路路过贵宝地,身上没有盘缠,腹中饥饿,能否请老者施舍一顿斋饭?”   “扁担?”那老头的嗓门一下拔得八丈高,像隔着山头和人对话一样,摇头晃脑,“我家没有扁担,竹竿要不要?”   敢情是个聋子?公主有点灰心了,但还想再试一下,“没有斋饭也不要紧,有没有馒头锅巴韭菜饼?再不济,山芋土豆也行啊。”   老头儿歪着脑袋努力听了半天,“蒜泥白肉?哎呀多谢啦,老汉痛风,不吃荤腥,小娘子的好意心领了。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对了,你是谁家媳妇呀?”   公主欲哭无泪,知道这家也没戏了,摆了摆手,失落地离开了。   “走啊?”老头儿探出半个身子招呼,见她去远了,哼了声道,“年纪轻轻不学好,穿件嫁衣就装逃婚。这年头的骗术越来越高明了,真当我老汉没见过世面呐!”   那厢公主饱受打击,边走边嗫嚅:“讨个饭怎么这么难……这上邦大国的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果然我这种人间富贵花不该进村,我该进城。”   进城的机会就多了,公主甚至开始盘算,要不要进赌场玩上两局。凭她的手艺,十赌九赢,不单可以吃饱肚子,住上好的客栈,还可以置办一辆马车,让她和释心边走边唱。   然而理想虽丰满,现实却不允许,城里镬人多,赌场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危险更大,她不能自找麻烦,到时候可不是陪葬这么简单了,就地割肉取血,那小命就没了。   她只得挨家挨户接着行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弄得这么狼狈。   和尚带着一个新娘进村的消息,大概到处都传遍了,这个村子里的人只相信眼睛看到的,没有深挖背后故事的兴趣。公主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游走在村间小路上,回想刚才的豪言壮语,原来“讨饭养你”的誓言实现起来也那么难。   正当公主悲伤绝望的时候,巷子里走出个衣着朴素,一块方巾兜住头脸的村妇。   那村妇拗着一只篮子,到了公主面前把篮子一递,“请。”   公主眨巴着眼打量对方身形,似乎有种淡淡的熟悉感。接过篮子掀起盖布一看,满满一篮吃的,有包子薄饼还有牛肉干。   公主鼻子顿时一酸,“你们没有先去云阳吗?”   农妇倒吸一口凉气,“我变装如此彻底,还是被殿下看出来了?”分明是有鱼的声音。   公主撕了块牛肉填进嘴里,“你们不动脑子的吗,世上有谁会布施这些……不过本公主真的饿惨了,好几天没进半点油水,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有鱼见公主眼泛泪花,懊恼地说:“殿下受委屈了,早知道草垛子那晚功亏一篑,还不如另外想办法。”   公主没有去追究真假镬人的事,反正知道王府那些人比她更急功近利,就算真的弄了一帮镬人来,也不是不可能。她只是好奇绰绰有鱼的行进路线,“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遇上了?”   有鱼说并不是巧合,“我们一路都在关注着殿下。殿下被埋进谢家的墓里,我们比楚王更早知道,为了给楚王机会英雄救美,我们特意让铸碑人把消息透露给了楚王。如果他不施援手,我和绰绰准备好了锹和锄头,我们会把殿下的尸首挖出来妥善保存好,带回膳善的。”   公主听得感慨良多,“你们果然是本公主的好忠仆。”   有鱼点点头,“我等永远效忠殿下。殿下穿着这身衣服不方便,我们还替殿下准备了换洗衣物,殿下可以找个僻静的地方换上。”   可是公主却摇头,阴险地笑了笑,“这件嫁衣是我致胜的法宝,我要穿着它,一路走到达摩寺去。到时候天下人都知道释心和尚带着别人的新娘子私奔了,我要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有鱼恍然大悟,“实在是高啊殿下!哦对了,为了让殿下和楚王多多互动,我们包下了农户的一块红薯地。天岁气候燥热,红薯成熟得比较早,殿下带着楚王一起挖红薯,感情便能突飞猛进。”有鱼说着,掏出了两把细齿的小钉耙递过去,“请殿下见机行事。”   公主嗯了声,“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本公主一定会在他回到达摩寺前,引诱他把清规戒律犯个遍,嘿嘿。”   有鱼捧场地颔首,回身朝村外一指,“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十字路口拐弯往西,地头插着稻草人的,就是我们承包下的红薯地。殿下大可甩开膀子挖,如果楚王在挖掘红薯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农户生活的快乐,我们可以出钱买下一间农舍,让二位殿下先成个家,然后再回到楚王府吃香的喝辣的。”   公主说好,拍拍衣襟,从篮子里抓了几个馒头兜在怀里,然后拎着小钉耙,和有鱼确认眼色之后错身而过,仿佛从来就没有任何交集。   只是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释心已经化来了两碗粥,端端正正放在大榕树下的石桌上。他还是那种云淡风轻的样子,盘腿坐在一旁细数菩提,头顶枝叶间洒下细碎的日光,每一道光都有一丛韵脚,极温软地,打在他的衣袍上。   公主顿住步子看了会儿,脑内开始描摹他长出头发的样子,每一根发丝上都缠绕着世俗的快乐,生活本该是那样的啊。   终于他察觉到有人投来目光,慢慢睁开了眼,公主忙跑过去,朝他摆动一下小钉耙,“我遇见个热心肠的人,给了我几个馒头,还愿意把他家红薯地借我们挖挖。”边说边探头看桌上,“这是你讨来的?”   释心更正她,“是化,不是讨。”   果然皇亲国戚出身,骨子里太过骄傲,用词分得明明白白,和尚伸手叫化缘,乞丐伸手才叫讨饭。   公主说好好好,和他一人一碗分着吃了。他是个温文有礼的人,把吃完的碗筷清洗干净送还人家,最后合什长揖,“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布施的汉子接过碗筷,朝公主忘了眼,然后满含深意地冲释心一笑,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   释心已经不愿意过多解释了,道过谢后急于离开,带着她往村口去了。   公主提着小钉耙跟在他身后,“大师,你有没有觉得村子里的生活也不错?”   释心说不,“每个人有各自的追求,有的人受困于执念,有的人只想大彻大悟,跳出三界之外。”   公主算是听出来了,受困于执念,说的分明是她。   “我也不想有执念,以前我是个洒脱的人,在膳善也没有天敌,每个臣民都很喜欢我。可是自从来了贵国,有人拿做妾威胁我,有人要吃我,生存环境之恶劣,难以描述。”公主无奈地摇了下钉耙,“算了,不说了,就让我一个人默默咽下苦果吧……”说完希冀地问他,“大师,今天想知道糖和盐的分别吗?”   释心的神情千年不变,说不想。   抬头看向远方,山峦之间云霭沉沉,他轻吁了口气道:“这里距离云阳还有一百六十里,贫僧一个人赶路,十日之内就能抵达。现在多了施主,脚程显见变慢,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误了达摩寺法会。”   公主听了直瘪嘴,“你又想撇下我?”   释心调转视线看向她,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有东西。   公主一阵心虚,暗道绰绰有鱼出现在附近的事,难道被他发现了?一个人太难糊弄就不可爱了,公主担心他接下去还有说辞,忙东拉西扯抬臂一指,“快看,红薯地到了!”   一阵风吹过,红薯藤上的叶子沙沙摇曳,公主三步并作两步,提着裙裾蹦下去,蹲在一株藤蔓前翻来覆去查看,看了半天纳罕地挠头,“还没结果子吗?什么都没有啊……”   释心走进田垄间,弯腰拔起一株藤,底下琳琅牵出了好几个红薯,“有些作物的果子长在地底下,浅表的随根茎拔出来,长得深的,就得想办法掏挖。”   这个容易,有工具。公主说我来,举起小钉耙,一下扎进了土里。   不知是土太干硬,还是这一下用的力太大,公主“唉哟”了声,松开手看,之前挖墓被陶罐碎片割破的伤口重又裂开了,掌心鲜血淋漓,顺着掌根流下来,滴落进土里。   公主惊恐大叫:“大师,我流血了!”   释心怔住了,手里的红薯不自觉落在地上。这信号像个魔咒一样,忽然让他乱了思绪。   流血了……流血了……他猛打了个寒噤,仓惶转过身去。 第21章   “世间离生灭, 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一切法如幻, 远离于心识,智不得有无, 而兴大悲心……”   他念诵佛经, 毫无从容可言, 念得又乱又急。   庄严佛法,已经无法在此时涤尽他心里的尘垢,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修行是够的, 但在嗅见空气里的血腥味时, 还是坠落到濒临失控的边缘。   明明都是人,人人生尔平等,却不知道为什么, 飧人的血肉对于镬人,具有那样可怕的吸引力。   他的脑子在嗡嗡作响, 口中唾液在极速分泌。食色性也, 食色相伴而生,但如果要论轻重, 食毫无疑问在色之前。   中了药的那晚,他们曾经在一张床上共度, 那时候药性在他体内掀起一场霍乱,公主在他身上点火, 可他就是有那么强大的自制力, 让一切本该发生的没有发生。   这次却不一样,他不知道公主是不是有意的,反正那血的气味钻筋斗骨, 渗透进他的每个毛孔里。他忽然发现自己以前之所以能够自控,并不是修为无懈可击,而是没有真正经受最强烈的诱惑。   现在是了,他忍得浑身肌肉僵硬,忍得略低下头,脖子就咯吱作响。对猎物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他似乎很难突破这个瓶颈。她和他说话,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他开始害怕,怕脑子忽然不受控制,会像野兽一般扑向她。   公主永远有这个毛病,该算计的时候精明,该精明的时候,却又大大咧咧。   过去十七年里她从没受过半点伤,也没有眼睁睁看见自己流过这么多血。她惊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叫释心来替她包扎,他又有意避让,她只好哭哭啼啼自己拽过裙带裹住伤口。   手心又疼,心里又怕,公主仰起脖子大放悲声:“失血过多不会死吧?大师,你快来照顾我啊。”   然而任她怎么卖惨,释心完全不为所动,公主的哭声暂歇时,居然听见他在诵经,什么观自在菩萨,什么照见五蕴皆空,什么度一切苦厄……   她古怪地追着他的朝向旋转,“大师,佛门不能见血光吗?大师……”   无奈他一直逃避直面她,这就让公主十分不解了。   “你怎么了?我只是流了点血,还没死呢,你不用现在超度我。”   他没有听她的,毫无理由的逃避反而激发公主的好奇心。最终公主以强硬的姿态蹦到他面前,咄地一声道:“和尚你心里有鬼!好好的站在地头念经,难道撞邪了?我挖红薯挖得旧伤复发,你都不管我,我流了好多血,你看……”   公主那只血乎乎的手往他面前一伸,释心针扎似的大退了一步,那种由衷的抗拒不用口头说出来,从他下意识的动作就能窥见一斑。   公主愣住了,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忽然有了了不得的发现,释心大师怕血。   但所谓的怕分很多种,如果说一个征战沙场的人见不得血光,显然是不可能的。设想一下好好打着仗呢,咚地一声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战神岂不是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释心大师的“怕”,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怕。他应该是有别的忌惮,有时候恐惧,说不定源自于不愿意承认的深深喜欢。   啊,公主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智者,脑内偶尔蹦出来的高端见解,足够震惊她自己。   她试探着又往前伸了伸手,“大师,你怎么不说话?你都不心疼我的吗?”   释心脸上的线条冷硬,因为控制过度,显出一种不自然的意味来。他退后半步,“施主自重。”   公主内心不能说不紧张,但自重这词一出,她立刻就知道释心大师已经到了破戒的边缘。   看看能不能一鼓作气,突破这道防线。公主为了达成任务可说不知死活。   “你……想不想尝尝?大师,镬人对飧人起歹念是天经地义的,你不要压制自己的天性。”她咽了口唾沫,胸口鼓声震天,还是卷起袖子,勇敢地把手臂探到了他面前,“你不会伤害我的,对吧?我可以借你吸一口……吸完之后,我们好好谈谈?”   释心一直低着头,日光斜照过来,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公主努力撑着手臂,这次不能再像上回那样功亏一篑了,她甚至拿手扇了扇风,靦着脸撩拨他,“你闻闻,香不香?”   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机械地抬起眼看向她。那无暇的面孔无暇的臂膀,被鲜红的嫁衣称托得如此惑人,观之可口……   公主看见他眸中寒光一闪,脚下不再退缩,反倒向前了一步。   他的嗓音压得低低的,那种音色分明很性感,却又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施主,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他轻声说,仿佛情人间的耳语,“贫僧修为不够,参不破无量法门,施主要是执意舍身布施,贫僧便笑纳了。可是……布施过后,施主还有没有命活下来,贫僧也说不准。和尚最终还俗了,娶的不是你,施主舍命为他人作嫁衣裳,值得吗?”   公主起先听那几句话,觉得又欲又刺激,十分带感。但是越到后面越不是滋味,当得知可能会危及性命的时候,她就开始迟疑了。   和尚破了杀戒,当不成和尚,只能继续做楚王。她牺牲自己成全了上国皇帝和太后的心愿,膳善除了痛失一位公主什么好处也没捞到,下年继续进贡美玉,进贡更多的飧人?   这么一算,买卖太亏了,可她还犹豫,想再试一次。   公主稍稍退后了半步,勉强笑问:“你快忍不住了吗?你会伤我性命吗?”   他的神情泄露了他的欲望,那张脸一改往日的温雅,眼神变得无比贪婪。   “贫僧很渴……”他盯着那纤细的脖颈,喉结因吞咽滚动,“贫僧想咬断施主的脖子,想吸光施主的血。”   公主终于知道害怕了,她捂住自己的脖子,连连后退好几步,“你、你、你……冷静一点,我们也算有几分交情,你别乱来!”   他的本意只是想吓唬她,释心这样告诉自己。吓唬她,把她吓跑,让她回到同伴身边去,这样对各自都好。可是她太固执,要是不用极端的方法,她绝对不愿意离开。   他饥肠辘辘,行尸走肉一般,抬起手指试图去抓她,指间缠绕着菩提子,回龙须穗子在风里摇摆。   其实他知道,一切都不是装的,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他要压制的只是自己的渴望,忽略那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假装没有听见她血管里奔流的血潮。   公主很惊慌,大眼睛里吓出了两汪眼泪,“大……大师,你和那些镬人不一样……”   “不一样?”他阴森地笑,“你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他作势摆出攻击的架势,忽然向她扑去,公主嗷地一嗓子,眨眼逃出去几丈远。   只是还不死心,站在原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嘀咕:“你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嘛,你想喝血,我可以挤在你的钵里,你也用不着咬我脖子啊……”   他心里生气,又是一纵,这下她决定先避风头了,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天地一片浩大,有长风过境,吹得四野草木萧萧。   他站在地头轻喘,松开手时,掌心一片清凉,连背上都湿透了。   还好,最后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癫狂追上去。脑子里曾经席卷过的庞大欲念,现在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个空壳,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无力地跌坐在田埂上,弓着身子,把脸埋进双膝间。过了好久才逐渐缓过来,抬头四下望望,南北悄无一人……我佛慈悲,他的失控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那个麻烦走了,总归是好事,他站起身轻舒了口气。这红薯地也不便再打扰,他垂手去捡小钉耙,木柄上的血迹让他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拾起来,将两把并排放在地头,合什向空旷的红薯地拜了拜,然后背起包袱,转身继续上路。   ***   那厢公主坐在车上一语不发,绰绰有鱼盯着她看了半天,“殿下,您在琢磨什么?”   公主沉沉叹了口气,“本公主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怀疑,我长得那么好看,和他朝夕相对,他没有沉迷于我的美貌,只贪图我的血,我要这绝世容颜有何用!”   有鱼说:“殿下不要气馁,不管是血还是脸,只要有一样能勾住楚王,您就成功了一大半。”   公主托腮望着窗外的远山,新的问题涌现出来,“不知道他对血的来源有没有具体要求,比如那个……本公主的月事……”   三个人都沉默了,彼此相顾,红着脸笑了笑。   所以镬人就是麻烦,平时都好好的,一闻见血就发狂。公主在他身边逗留了两天,本来以为可以一路跟到云阳,通过相处彼此间增进感情的,结果可好,说不上是真的事发突然,还是他处心积虑,有意想吓跑她。   绰绰仔细替她包扎好了伤口,一面问:“殿下还打算回去吗?”   公主想起他那双眼睛,不由瑟缩了下,“本公主觉得还是先养好伤,再去找他不迟,到底当王妃重要,保住小命更重要。”   绰绰和有鱼都觉得这是明智之举,然而公主经受打击后,一蹶不振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们的马车和释心大师保持着二里远的距离,一路向西,从正午走到了日暮。   公主没有停止忧伤,看了两个心腹一眼,喃喃自语:“本公主想给你们改名……”   绰绰有鱼纳罕,“改叫什么?”   “一个叫远远,一个叫不够。”公主泫然欲泣,“因为本公主不配。”   这就是主人失恋,手下遭殃吗?公主已经彻底自信不起来了。   有鱼没接她的话,绰绰眨巴着眼睛说:“殿下小睡一会儿吧,过会儿就开饭了。”   公主摇摇头,又对着远处的风景长吁短叹:“好山好水好无聊,想家想床想和尚……”   可见伟大的诗人都得有丰富的感情经历,尤其经受过情伤之后,能够创造出旷世佳作。   顶马脖子上的铃声在山脚下悠悠回荡,公主的内心也随着铃声起起伏伏。   其实那句想和尚,确实是她内心真实的写照,毕竟命运无法改变的时候,学会顺从才会过得比较滋润。不过那个人对你身上的血强烈敏感,这个就很为难了,将来每个月七日不能相见倒是小事,万一要生孩子,那可怎么办? 第22章   当然那么羞人的事, 公主没好意思和绰绰有鱼商量。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喜欢释心大师的,有时候看着他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她连头胎生男还是生女都想好了。   从这里到云阳用不了几天, 公主很有忧患意识,知道他只要一进庙门, 她再想见他就难了。可是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他张牙舞爪打算吃她, 公主虽然很想和他融为一体,但这种“融为一体”,不是那种“融为一体”。   公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绰绰给她包扎上了, 刺痛还在,当初挖土的时候确实伤得很深。试着握了握掌,隐约听见了伤口崩开的声响, 公主“嘶”地吸了口凉气,引得绰绰有鱼一阵紧张。   “怎么了?”绰绰忙拽过她的手查看, “殿下还疼吗?”   马车檐角吊着一盏小小的风灯, 橘黄的灯火照亮公主的眉眼,公主的神情难得那么决绝, 咬着牙说:“来呀,给本公主取个碗。”   有鱼和绰绰对看了一眼, “殿下又有什么妙计?”   公主沉重地说:“他要喝血,我打算给他挤一碗。”   绰绰有鱼彻底呆住了, 绰绰说:“殿下, 那是血,不是奶!您要挤一碗,命还要不要了?”   有鱼痛心疾首, “殿下,我和绰绰还得靠您领工钱呢,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在上国也混不下去。”   公主惨然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重任在肩,便退一步道:“碗好像确实大了点,那换个杯子吧!”   绰绰只得去翻找,找出一个白瓷的茶盏递给公主,再三规劝着:“殿下,一小口让他尝尝鲜就行了,可不能胡来。记住咱们的目的是让他还俗娶您,不是让您成为他的移动伙房。”   公主说明白,决然解开了手上包裹的白布。   这伤口真是血淋淋啊,公主一阵头晕。不行,不能看,她唯有偏过身子,把掌根贴在杯口上。用力握握拳,感觉温热的液体汩汩流下来,公主边挤边哭,边哭边说,“为了我的王妃头衔,拼了!”   娇生惯养的公主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好不容易挤了半杯,绰绰赶忙替她重新包扎,扭头催促有鱼:“快追上楚王,趁血还热乎着。”   车马的速度,比起步行要快许多,有鱼奋力扬了两回鞭子,终于看见有人在道旁停留,生了一堆火。   马车不敢靠近,远远停在一棵大树后头,绰绰表示殿下的伤口还没愈合,动作大点就有崩裂的危险,还是有鱼去,送一杯血,表明一下公主的态度,如果释心大师愿意的话,欢迎还俗。   有鱼带着公主的希望出发了,虽然很惧怕战神的威严,但剃了光头的战神有清规戒律约束,且镬人对普通人不感兴趣,应该不会对她构成威胁。   有鱼端着茶盏,走到打坐的释心大师面前,有模有样单手向他行佛礼,“阿弥陀佛,请!”   可惜那个人犹如佛前的金刚,端端坐着不动如山。有鱼壮胆叫了声大师,“请问您睡着了吗?”   对方并不理会她,她摸了摸鼻子,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大师,这是我家殿下的一点心意,绝无添加的天然好味道,请大师笑纳。”   其实送血给出家的镬人,完全是一种挑衅的做法,有鱼怕挨打,没敢再逗留,放下杯子转身就跑了。   三个人躲在大树后窥探,看了好久,也没见释心大师有任何动作。   有鱼说:“楚王真的痴迷殿下的血吗?还是之前全靠装,为的是吓跑殿下?”   公主有点气愤,“这个人很奸诈,一定是你们不小心泄露了行踪,被他察觉了,这才出此下策。”   唉,果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过话又说回来,公主回忆一下当时田垄上的情形,他的那种濒临失控不像是装的,如果说对她的血一点都不动凡心,说出来自己也不信。   公主打算去一探究竟了,到底是什么缘故,总得弄清楚。然而刚蹦出去,就被有鱼拽了回来,两个智囊如临大敌,“殿下三思啊,万一楚王放长线钓大鱼,那您可就死定了。”   公主听了很犹豫,但最终不服输的劲头还是占了上风,压手让她们稍安勿躁,自己整了整衣衫,从大树后走了出来。   公主的脚步轻盈,像猫,到他对面站定了,就着篝火仔细分辨他的眉眼。还好,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仍旧不敢走近,便学着那些妖俏女人的样子,一手撑腰摆出一个撩人姿势,兰花指朝天边一点,“月亮上有个吴刚,快看!”   无奈这种拙劣的小伎俩骗不了人,释心大师禅定了,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公主站在那里等了半晌,最后忍不住上前几步,蹲在他足边扯扯他的衣襟,“你是赶不走我的。”   结果这招也不管用,他把自己铸成了铜墙铁壁。公主苦恼地上下打量他,见他双手对扣,结了个定印置于身前,这回她有办法了,一不做二不休,把手嵌进了他掌心里。   “哎呀,大师你别拽着我呀,孤男寡女的,叫人看见多不好。”边说边扭起了身子,一串婉转的鼻音,充分显示了被人吃豆腐后的欲拒还迎,“嗯~”   这下子释心大师该没辙了吧,公主得意地想,谁知他只是撤开了手,面上表情依旧。   公主娇嗔,“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你怎么不看看我?大师你睁开眼嘛,我带了你想喝的东西,你瞧……”她像个引诱圣僧的妖精,柔若无骨倚在他腿边,纤纤玉指捻起杯耳,一手扯下杯口覆盖的手绢,娇声说,“大师,请……”   “吧”字还没出口,公主愕然发现那血因搁在火堆前受热,已经凝结且变了颜色。   这可是忍痛好不容易控下来的啊,公主鼻子一酸,“你吃血豆腐吗?”   释心大师这回终于睁开了眼,公主听见他冷漠的嗓音:“贫僧没想到,施主还敢来。”   他肯说话,就表示还有希望。公主抿出一个笑,笑容里满含少女怀春的意味,“大师太小看我的决心了。过去几日我们不是相安无事吗,大师偶尔遵从一下本性,我觉得挺好的。”   释心看着她,感到深深的无力,“施主,镬人是飧人的天敌,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之前的事好像还没让你看清,贫僧和那些镬人一样嗜血嗜杀,只不过入了空门才有所收敛罢了。”   她的身上仍旧残留着鲜血的气味,这味道让他不适,他站了起来,退后几步向她合什,“不管怎么样,回上京去,回王府去,贫僧想办法让施主长久住在王府,如此施主可满意?”   公主脑子里飞快盘算,好像是个不错的条件,可以考虑考虑。然而一位舍弃了王爵出家的战神,一位不能再为国家出力的王爷,在朝中的余威能够维持多久,实在说不准。   她想得比较长远,不光眼前,还得考虑十年二十年之后。到时候大师不知所踪,天岁皇帝开始清点财产,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晚景岂不凄凉?   所以公主很坚定地拒绝了,“要我回王府可以,我们一起。”   释心看怪物一样看向她,“施主听不懂贫僧的话吗?”   公主笑了笑,“是大师一直对我的渴求置若罔闻。”   释心沉默了片刻,细想想各有各的诉求,确实很难说谁对谁错。膳善公主从接触上国使节起,一直被灌输阻止楚王出家,就能当上楚王正妻的思想,其实她不懂飧人在天岁的境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膳善人,太容易轻信别人。”他手里盘着菩提,缓声道,“施主对这趟上国之行,过于乐观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历年膳善进贡的飧人,到最后都和膳善断了联系?因为飧人在镬人眼里始终是猎物,这两类人即便一开始产生感情,也不可能长久结为伴侣。萧氏王朝有过一位镬人太子,他与飧人之间的爱情曾被传颂一时,可是到最后,飧人还是败给了太子的口腹之欲。如今活下来的飧人,其实没有一个是跟了镬人的,大多是朝中勋贵为了彰显身份出资豢养。那些飧人,过着笼中雀一样的日子,施主还不明白么?”   公主也知道飧人在天岁的处境堪忧,但没想到居然会坏到那样地步。   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没有一个飧人跟了镬人?哪怕不做小妾,做侍婢,也没有吗?”   释心摇头,“没有,一个也没有。”   “那上国使节怎么言之凿凿,说只要我成功劝你还俗,皇帝陛下就下旨赐婚……”她错愕着,忽然明白过来,“因为他们不信我能活着嫁给你?”   释心唇角含着一点笑,“他也想试一试,是不是真的没有一个镬人,能够抵抗飧人的诱惑。”   公主目瞪口呆,终于悟出了一个真相,“那个镬人太子,就是上国皇帝?”   释心没有正面回答,低垂的眼睫里带着悲天悯人的味道,合什道:“施主,贫僧言尽于此,是去是留,还请施主自行斟酌。”   他本以为她回瞻前顾后,甚至会绝望大哭,然后立志回膳善去,岂知并没有。   公主的语调是庆幸的,“还好没听有鱼的馊主意,要是进了宫,死得一定比现在快。大师,天岁处处都有镬人,我又能躲到哪里去?我觉得你和上国皇帝还是有区别的,他没当过和尚,不懂得什么叫克制,你当过,你懂啊。像今天这样,你只要拖住自己,让我有机会逃跑,我们的相处就会很融洽。我已经想好了,成亲之后我会让人定做一把带锁的椅子,同房的时候把你锁住。你要是想咬人,我还可以给你准备个玉丸塞口。反正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只要你我心中有爱,何惧世界颠倒黑白,大师,你要相信我的智慧。” 第23章   什么智慧, 全是歪门邪道,有理说不清。   她想得很容易,只要绑住他, 不让他在亲密的时候作出什么危险的举动,就可以愉快地过日子了。其实这位满口虎狼之词的公主,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 什么是爱。   摆脱不掉, 确实让人苦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急切地想做成一件事,想远离她, 想立刻回到达摩寺去。   他看着这个娇娇小小, 却活力无穷永不言败的姑娘,居然感到棘手且可怕。当年他横扫六合的时候,对膳善皇族也有耳闻, 公主的父母在一次出游途中双双坠崖而亡,那年她应该只有六岁。   她懵懂着长大, 因为没有母亲, 没人告诉她,她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勉强被人带到天岁, 她也是孜孜不倦地冲着一个方向努力,一门心思要当他的王妃。   如果换作以前, 他有很多办法让她知难而退,甚至可以杀了她永绝后患。可现在入了佛门, 佛门弟子不动杀心, 他只有费尽口舌说服她,“施主,你有那么多选择, 你适合更好的,何必一辈子提心吊胆,时刻担心枕边人会吃了你。一对男女结成夫妇后,如何才能感情和睦,相伴白首,施主知道么?”   公主纤细的食指搅动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答得十分顺溜,“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释心大师噎了下,说不是。   “夫妻能够长久融洽,靠的是信任。施主应当找一个不让你担惊受怕的人,一同起卧一同用膳,喜欢的时候可以拥抱……”   公主听见和尚说这个,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大师你动春心了?吃喝睡觉还有抱抱,不该从你这种高僧口中说出来呀。”   她是有意让他难堪,他虽然有片刻的不自在,但很快便重整了情绪。   “人间苦乐本就是如此,没什么可避讳的。”他真挚地向公主合什,“施主,别在贫僧身上浪费力气了,贫僧已经出家,这辈子都不可能还俗,就算还俗,也给不了施主想要的生活。”   公主自动忽略了自己不爱听的话,抚掌说你看你看,“都想到还俗了,可见本公主潜移默化改变了大师的心意,大师你高兴吗?”   高兴个鬼!释心暗想,但没有说出口。   他只得重新整理思绪,为了将来不受她骚扰,另谋了一条生路。   “贫僧有位至交,今年二十五,出身名门,尚未婚配……”   公主掀了掀眼皮,“萧庭让?”   释心颔首,“他虽然是武将出身,但精通文墨,而且脾气很好,不是镬人。如果施主愿意,二位可以先见上一面……原本出家人不问红尘中事,但若能促成一段好姻缘,那么贫僧愿意牵线搭桥。”   他说得一本正经,简直让人误会大师大爱无疆。公主却看出了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兄弟就是用来垫背的。   公主搔首弄姿,“可是大师,我怕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不合大师朋友的胃口。你也知道的,飧人在上国不能为正妻,我的理想就是当正妻嘛。你说靠我这脸、这身材,能不能让大师的朋友对我另眼相看?”   公主的想法是这样,先骗得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人人都说她是绝色,释心大师六根清净,眼又没瞎,万一她送个秋波被他接个正着,一下子叩开了大师的心门,他忽然决定珍惜她,带她回家成亲,那也未可知呀。   如此一想,妙哉妙哉。公主已经准备好大师收回之前的话了,可释心大师的反应并不像她预想的那样,他把视线挪到火堆上,“贫僧的朋友只重德行,不贪图美色。”   公主说:“那可惨了,本公主根本不知道德行是什么。”   释心忽然发现她和他,在某种程度上很相似。坚如磐石,不接受别人的干扰,最终的目的也从来不会动摇。   公主从他眉宇间看出了淡淡的无奈,想必大师觉得她很没有慧根吧!那个不重要,公主冲他笑了笑,“大师,无处可逃,不如喜悦。”   释心轻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无需再费口舌。”   公主说别呀,“你的那些话我都听进去了,绝没有藐视大师的意思。只是请大师体谅我的难处,大师还俗只是放弃个人爱好,而本公主退缩,失去的可是生命啊。与其被别的镬人拆吃入腹,还不如便宜大师,好歹我们也算熟人,你咬我的时候会轻一点吧?”   对牛弹琴,孺子不可教,释心漠然坐回火堆前,漠然又闭上了双眼。   公主歪着头想,他的一闭眼比关门还好使,再想让他搭理你,恐怕绝无可能了。   公主蹑手蹑脚坐到他身边,打算故技重施,然而刚伸手,释心就把两掌垫在了身下。   公主干瞪眼,“大师,你办事要不要这么绝?”   释心不理睬她。   公主怀恨在心,赌气说:“眼睛闭上了就不许睁开,睁开即是偷窥本公主,我要上达摩寺找老方丈告状!”   别逼急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因为这种人容易恶向胆边生。   公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管他魂儿在不在,肉身在就行了。   于是嘴里喊着“大师我来了”,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大师你好香好洁净啊!别害怕,一回生二回熟,本公主会温柔一点的,嘻嘻。”   还嘻嘻,简直无耻之尤!   释心下意识想躲,但她仿佛长了八只手,一方面上下乱薅,一方面把毛茸茸的脑袋贴在了他胸口。   侧耳听听,公主说:“大师你心跳得好急,一定是本公主太有魅力。”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能抵一个诸葛亮,公主在实施罪恶计划的时候,抽空将一手别在身后,对大树后面观战的绰绰有鱼张开五指比了个笊篱,然后松紧松紧抓握两下,最后竖起大拇指,意思是让她们看准时机,完成露天捉奸的计划。   绰绰有鱼交换一下眼色,信心满满地点头,接下来就看殿下的了。   公主扒着释心的胸口,仰头看了看他的脸,心里还是很服气的,觉得这人定力真好。   不过金刚体也怕绕指柔,公主决定把从书上看来的本事都拿出来,先把嘴唇贴在他耳垂亲了亲,咻咻的气息喷在他耳廓,她娇声一笑,“大师,我手段高明吧?”   不知死活的猎物,舍命试探底线。他感觉到那潮湿滚烫的嘴唇在颈边游移,慢慢地挪动、挪动……挪到正前方,在他喉结上俏皮地吮吸了下。   他脑子里轰地一声响,气急败坏。可他不敢睁眼,因为不知道睁眼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曾经他也轻视这个离经叛道的公主,觉得强压环境下的飧人不久便会屈服,会积极地要求回到膳善去。结果这人是个异类,她胆大包天无恶不作,她是磨难是劫数,是他修行途中的拦路虎。更可恨的是这拦路虎不能除,只能感化劝阻,而当慈悲不管用时,他就被逼到了绝境,强行被压制的邪念也开始蠢蠢欲动。   公主呢,觉得诱佛是件挺好玩的事。释心这回棋差一招,弄得如此被动,这不能怪别人,怪他自己爱闭眼睛。   不过他真是她见过最干净的男人了,膳善炎热,不管国主也好,大臣们也好,身上总有一种热腾腾的汗味儿,倒是这位大师,一路风尘仆仆,气味居然还那么清新。   公主嗅了嗅,咕哝道:“我也没见你洗澡呀,你都不流汗的吗?”说着探寻未知的兴趣大起,“不行,我得仔细检查一下,是不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手便伸进了他的袈裟里。释心被她骚扰得邪火渐起,可她又不听劝告,无所畏惧,情急之下一记纵劈将她劈晕,起身连说了几句“罪过”,背起包袱提起锡杖,慌忙离开了那里。   绰绰有鱼因离得远,起先见公主软软瘫倒下来,两人会心一笑,心说殿下真他娘是个人才,幕天席地毫无心理障碍。   然而公主倒地后,释心竟然收拾行李仓惶遁逃了,她们这才发现出了问题,别不是公主不留神被吸干了,出人命了吧!   绰绰有鱼吓得肝胆俱裂,大喊殿下,狂奔到公主面前。公主这回是真吃了瘪,有鱼在探过她命门之后,发现她是被敲晕了,反正公道一时半会儿是讨不回来了,两个人只得先将公主搬回车上。   “打女人的男人不是男人。”有鱼狠狠说,“我们殿下这样的可人儿,他怎么下得去手!”   绰绰哭哭啼啼给公主扇风,“这个秃驴不好惹,我看还是算了吧。”   倒也没过多久,公主幽幽醒过来,看看绰绰,又看看车顶,摸着脖子说咦,“我刚才不是正摸大师吗,怎么回车上了?”   有鱼斩钉截铁说:“不干了,我们回膳善。”   绰绰把刚才的经过告诉了公主,抽泣着说:“殿下被人打啦,那秃驴好狠的手段。”   公主半天没回过神来,到这时才发现脖子隐隐作痛,原来释心逃脱的手段就是打晕她。   明明更危险的人是他啊,他凭什么先出手?公主抚了抚自己的脖子,泫然欲泣,“我又没亲他的嘴,也没脱他裤子,他这样对我……难道因为我再纠缠下去,他就要忍不住了?”   公主的脑补能力堪称一绝,无论多悲伤的事实,都会有令人欣慰的新发现。   比如挨打这种事,到底是男人对女人单纯使用暴力,还是江湖中高手过招的常用手段,是有区别的。反正公主很自信,坚决认为经过自己的努力,离释心大师失守仅一步之遥了,否则他不会这样不顾风度逃之夭夭。   公主说很好,“释心大师要在沉默中变态了。有鱼,咱们追上去,打完人就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第24章   后来的事就比较奇怪了, 有鱼快马加鞭追赶,结果追了将近二十里,都没有再发现释心的身影。   公主大惑不解, “难道是我们跑得太快,跑过头了?要不放慢些速度, 万一他追不上我们呢。”   绰绰和有鱼一向什么都听公主的, 说慢些就慢些。有鱼的小皮鞭只是偶尔轻拂一下顶马的马臀, 这马的脚程已经比骆驼还慢了,又蹉跎了大半天,释心就像一滴露水, 蒸发得一干二净。   公主终于明白了, 一个人要真想躲着你,有的是办法。道路千万条,通往云阳不光有陆路, 还有水路。   公主靠在窗口,弃妇般的失落情绪不断高涨, 苦闷地咕哝着:“别人嫁人都很容易, 为什么我就那么难!我堂堂一国公主,一路摸爬滚打从上京追到这里, 佛祖都快被我感动了,偏偏他没有, 是我的方法不对吗?你们还记不记得国相的孙女?就是那个一脸麻子还有狐臭的小丫头,十四岁那年就有人排队登门求亲, 我呢?”公主哭出来, “我活到十七岁都没人要,实在太失败了。”   公主确实很可怜,但是看她痛哭的样子, 却又极其好笑。   绰绰强忍着安慰她:“殿下是金枝玉叶,谁那么有自信,敢向国主提亲。”   有鱼说对啊,“国相的孙女相亲之后都没有下文,直到今年才嫁给了自己的表哥,据说是因为国相答应送他两百亩地作为嫁妆。所以殿下,您一定要看开点,您不是没人要,是国主没有宣布您的嫁妆。如果国主答应送人家两座玉矿,驸马候选人一定会从王治排到阳关。”   公主听完,哭得更大声了,“想我一国公主,有钱有貌有地位,还要落得贴钱找男人的下场……”   绰绰愁眉看着公主,叹了口气,“归根结底,因为殿下是飧人。飧人是医治镬人的良药,即便嫁作人妇也有可能被掳走,所以国主答应上国使节的请求,肯定是为了以毒攻毒。”   公主翻了个白眼,这哪里是以毒攻毒,分明是送羊入虎口。楚王如果愿意娶她,那些镬人还不敢轻举妄动,楚王若不肯娶她,她就是死路一条。拐了个弯还是回到原点,除了继续纠缠释心,公主的人生无解。   哭过悲过,壮士仍需努力。   公主平了平心绪道:“他有心躲我,这一路上不可能再遇见了。咱们也不用找他了,直取达摩寺,先他一步赶到,给他个惊喜。”   惊不惊喜不知道,反正惊吓肯定是跑不掉的。   不过绰绰有鱼绝没有二话,研究过行军图后,小鞭子甩得啪啪作响,顶马撒开四蹄,狂奔向了远方。   从上京到云阳,步行需要二十日左右,路程已经过半,驾车至多再有五日就能赶到达摩寺。   娇滴滴的公主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变得十分顽强,赶路再辛苦也没有抱怨。可人马经得起颠腾,车却经不住,在经过一处弯道时舂断了车轴,一个轱辘先她们一步跑了。有鱼大惊,忙拉住缰绳,失去了平衡的马车还是栽在了道旁的野地里。   公主和绰绰灰头土脸爬出车厢,浑身上下检查一遍,还好没有磕破皮。   有鱼蹲在车前检查,失望地说:“上邦大国的马车质量还不及我们膳善。”   抱怨归抱怨,修还是得修的,恰巧前面有个车行,有鱼过去请来了修车匠,那修车匠看了一眼,“车轴断了,这里没有上好的轴木,先拿普通的顶一顶吧,换一根三十文。”   有鱼看看十步开外的公主,她和绰绰顶着一块大布,布的四角勉强够着地面,乍看像个帐篷。反正三十文也不算贵,有鱼便没有请示,点了点头说:“换吧。”   修车匠嘴里应着,一面扭头打量,只看见小帐下的四只脚。有鱼的脾气暴躁,迈腿凶神恶煞地挡在前面,“劝你别看,里面有麻风病人,看多了小心被传染。”   修车匠闻言讪讪笑了笑,扬声唤徒弟,让他把配件扛过来更换。   修车的时间比较长,有鱼刚开始还在一旁查看,后来便坐到路边上休息去了。隔了好一会儿,听修车匠喊好了,跑了车轱辘的马车终于重新站了起来。   有鱼检查过后付了钱,通知公主和绰绰上车。修车匠站在车旁,扬着笑脸提点:“下个镇子在十五里开外,日落之前你们赶不到。”   有鱼迟疑了下,“这里附近有镇子吗?”   修车匠说有,“前面三岔路往南二里有个镇子,镇上有吃有喝有住,要什么有什么。”   有鱼道了谢,驾车跑起来,回头问绰绰,干粮还有多少。   绰绰翻了下包袱,只剩两个饼子一捧花生,公主抱着膝头说:“我想吃樱桃糕了。”   别的方面可以受委屈,吃上决不能委屈了自己。于是戴起娑婆环,娑婆树皮的功效还在,出入市集问题不大。有鱼奉命调转马头往小镇上赶,跑了有一柱香工夫,看见个牌坊一样的门头,上面写着巨大的四个字——水流流水。   绰绰挠着头皮琢磨,“到底是叫水流镇呢,还是叫流水镇?”   别管他什么镇,能买到樱桃糕就行。   公主隔窗朝外张望,上国是真的富庶,就连这样的小镇都是五脏俱全。   要进镇子了,进去就得花钱。保管财物的绰绰开始翻找,可是翻了半天也没找到钱袋子。起先以为只是记错了地方,后来越找越急,连公主都慌起来,“别告诉本公主,咱们一贫如洗了。”   绰绰嘴里说不会,心里却开始绝望,来来回回找了四五遍,确定钱全没了。她白着脸问有鱼:“到底是翻车的时候丢的,还是修车的时候落在车里,被那两个修车匠偷了?”   车外恰巧有人经过,听见了主动搭话:“你们上套了,那两个人是惯犯,专设陷阱坑你们这些过路的远客。”   有鱼一听怒发冲冠,“我找他们去!”   “没用,人早跑了。”   三个人干瞪眼,“那可怎么办?”   车外的人说没办法,“最近的衙门离这儿七八里远,那些人得了手,起码十天半个月闭门不出,根本拿不住他们。我劝你们还是另想办法挣盘缠吧。”边说边抬手一指,“前面有个夜市,常有需要短工的店家出来招揽人手,三钱五钱的,多少能应个急。”   三个人合计了一番,面子这种身外之物一点都不重要,不管怎么样得去碰碰运气。王府的那两个护卫来无影去无踪,天知道还在不在,求人不如求己,先攒够几个包子钱,赶到云阳再图后计。   于是马车驶入了夜市街道,人来人往灯影错落,这小镇的夜晚居然出奇热闹。招募短工的不少,粗略数数得有二十来个,统一举着写有“聘”字的木牌。只是大多工作不合适,都是体力活儿,公主和两个娇奴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一问要扛粮袋、砸地桩,脑袋纷纷摇得拨浪鼓一样。   不过倒有一个赚钱的机会,非常适合公主殿下,干起来既不费力,给的价也很高。   有鱼说:“殿下试试吧,咱们能不能吃上饭全看您的了。”   公主扬了扬眉,“画画呀,不在话下。”就是这么自信。   话音方落,一个扎好的纸人被递了进来,大红披帛绿裙子,扎得喜气洋洋。   公主悚然,想起谢家堡的遭遇,一阵恶寒,嫌弃地拿手拨弄了下,“这算哪门子的画画,我可没干过这个。”   过来谈生意的纸扎店老板不停游说:“异曲同工嘛,画纸人也是画。小店今日接了一宗大买卖,手上活计来不及完成,这才打算找两个帮工。我跟你说,我们是按画工定酬劳,画张脸,再画几笔衣裳的褶子,能赚三钱。今天这单,玉女要绝对漂亮……”边说边打量了公主两眼,“要是照着你自己的样子画,画一个给二两。”   二两啊,不少了,能买好些吃的,也勉强够她们坚持到云阳了。只是有点晦气,但公主向来不信鬼神,便伸出了三指一划啦,“给三两就画了。”   纸扎店老板略一沉吟,右拳击左掌,“成交。”   谈妥了就动笔,公主舔唇开始作画,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剪水双瞳,小鼻子又挺又翘。活儿要么不接,接了就得做好,公主拿出了给自己化妆的耐心,末了在齐胸襦裙上方画了根开叉的线,这纸人立刻变得性感又丰满。公主右手往外一递,左手探了出去,那纸扎店老板验货后觉得十分满意,当即就给了三两。   公主表示愿意再画一个,对方摇头,“一个足够了,专情的人比较长寿。”   公主心想人都死了,还长寿,是打算在阴间常驻,再也不投胎了吗?反正交易结束,钱也进账,只做成这一笔也是赚的,遂拱拱手,就此别过,拿着三两银子置办了好多吃的,最后还剩下二两。   公主仰在车里,边吃樱桃糕边感慨:“天生我才必有用……”   因为小镇上人多眼杂,不知里头有没有潜伏着镬人,为了尽可能避人耳目,还是决定连夜上路,走上一段,再择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夜。   马车在黑洞洞的林间小道上慢慢前行,头顶树木参天,只有车角一盏风灯,在这浩大无边的世界里发出迷梦的亮。   忽然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红光,想必也有人赶夜路。大家起先没在意,等走近了才看清,挑灯的几个人穿着吉服,腰上系着红绸,那样子鬼气森森,荒郊野外看着十分瘆人。   有鱼心说不大妙,摸了摸垫在屁股底下的弯刀。   马车不能停,怕停了打草惊蛇,最好能错身而过,谁也不招惹谁。可那些人似乎是有备而来,在相隔三丈远的地方停下,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这些人很有规划,排列出一个规整的方形,中间站着一位身形风流,却披着红纱看不清面目的男子。   车里两个脑袋探出来,一左一右摆在有鱼两侧,有鱼扬声吆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麻烦让一让。”   对面挑灯的说:“夜行迎亲,恕不避让。”   公主都是被活埋过的人了,还怕他们作梗?当即喊回去:“装神弄鬼,信不信撞死你们!”   众人集体沉默,弄得公主有点尴尬。   最后队伍正中间的人终于出声叫了声“娘子”,那语调,既欣喜又有点羞赧。   公主和绰绰有鱼面面相觑,公主问:“他叫谁娘子?你们谁在外面惹了风流债,人家逼婚来了?” 第25章   绰绰有鱼一脸茫然, 纷纷表示洁身自好,从不在外粘花惹草。   既然她们两个都不承认,那么第三人就值得怀疑了。   惊奇的目光霎时落在了公主身上, 绰绰和有鱼说:“反省一下你自己。”   公主眨着眼,从头到尾又回忆了一遍, 确实她简单的感情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于是很好心地告诉他:“你认错人了, 我们这里没有你的娘子,快让开,别耽误我们赶路。”   可惜对方队伍纹丝不动, 中间那个人说:“没有认错人, 你就是。”   “什么?”公主有点恼火,“你们这个镇子人心这么险恶的吗,偷了我们的钱袋, 现在又想来抢人?”   气氛开始剑拔弩张,在公主高声呵斥的时候, 身后窜出两条黑影, “噌”地一声拔剑相向,原来那两个王府护卫并没有走远。   “楚王府办事, 尔等让开!”护卫嗓门洪亮,随时准备作战。公主赚钱的时候他们不便打扰, 遇到了危险,还是得第一时间现身保护她的安全。   然后对家“噌噌”七八声, 明晃晃的刀尖向前, 刀身在灯笼的映照下发出寒光。   眼看要打起来了,对方还人多势众,这就比较难办了。   正在公主考虑如何脱身的时候, 那个叫娘子的人很有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抬手压了压道:“都是一家人,不得无理。”   哇,这就是一家人了?这骗子套起近乎来,手段居然那么熟悉!   公主蹙眉看过去,不知道他接下来还有什么对策,那人比了个手势,身边的人尽数后退,他却迈前了一步,柔声说:“娘子,你我行过礼,有过婚约,我叫你娘子天经地义,你就不要推辞了。”   公主大惑不解,脑子飞快转动起来,看了看绰绰有鱼说:“难道国主另外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我怎么不知道?”   绰绰和有鱼比她还迷茫,纳罕地摇摇头。   对面的人显然有点着急了,拍着胸口说:“我啊,是我啊!娘子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我说出名字,你一定记得。”   公主戒备地看着他,“敢问尊姓大名。”   “谢邀,”那人说,“谢家堡少堡主……”   他话还没说完,公主便怪叫起来:“我去,闹鬼了!”一面疯拽有鱼,“快跑、快跑!”   鬼是没有人权的,有鱼抄起鞭子一甩,对面众人顿时被撞了个人仰马翻。   马车摸着黑极速奔驰在林间小道上,惊起了道旁树顶上停歇的昏鸦。轰然一片嗡鸣,无数翅膀拍打,掀起巨大的声浪。   绰绰哆嗦着说:“那是真鬼还是假鬼?谢邀是谁?是谢家堡那个死了的少堡主吗?”   绰绰的旧事重提,吓出了公主一身冷汗,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说:“他们抓我陪葬那天,谢堡主说他儿子都死了七天了,谢夫人怕他烂了,才没有开棺把我塞进去。我以前以为人死如灯灭,没想到这谢邀在天这么有灵。”公主说着都要哭出来了,“我被鬼盯上了,他要抓我回去,这下可怎么办?”   挂在车厢两侧的王府护卫说:“公主殿下是我们楚王殿下的,只要有标下等在,那只鬼再来,我们把他砍成八截,殿下别怕。”   公主听了稍感安慰,但人和鬼斗,恐怕不是对手。   “快去达摩寺,我要找释心给我驱鬼。”公主呜咽着说,“我招惹上脏东西,他也有责任。鬼的阴气那么重,都是晚上出没,我觉得释心大师应该夜夜和我同床共枕,以保本公主安全。”   情况这么紧急,公主还满脑子色情思想,车外的王府护卫暗暗感慨,果然陛下和太后的眼光独到,找到这么一位百折不挠的神人,楚王殿下还俗有望。   绰绰一直回头看,担心那些鬼会跟上来。原本马车跑得快,心里还有些侥幸,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可当那几个红点再次出现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狠狠闭了两下再看,发现那些红点越来越近,她绝望地哀嚎起来,“他们跟上来了,我们逃不掉了……”   大夜里遇鬼,离天亮还有很久,今晚怕是要命丧黄泉了。   公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做好了最悲壮的准备,“如果实在打不过他们,你们就别管我了,各自逃命去吧。”   本来以为绰绰和有鱼一定不会抛下她不管的,谁知那两个没良心的说好,“我们会每年给殿下上坟的。”   公主气得倒仰,刚打算开口骂她们,那些鬼已经策马赶超,把马车逼停了。   谢邀的马踏着小碎步上前来,歪着脑袋问:“娘子你跑什么?”   公主和绰绰有鱼缩成一团,“你……你不要过来……”   王府护卫不信邪,执剑跳下马车向谢邀攻去,被他身后的随从拦截了。   谢邀翻身下马,一步步朝马车走来,边走边摘下发髻上覆盖的红纱,嗓音里带着委屈的声调,说:“娘子,我没死,不信你摸摸,我身上是暖和的。”   其实对于公主来说,不管他是不是鬼,都一样可怕,因为谢邀本身就是个镬人。在这之前公主也唾弃他盖着红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嫁人,现在他把红纱摘下来,纱后的下半张脸带着金丝编成的面罩,只露出一双含情的丹凤眼,顾盼之间水光潋滟。   公主怔了怔,“别以为戴个嘴套,就能骗取本公主的信任。”   谢邀长长呃了声,“通常我们称之为口罩,不是嘴套。”   不管叫什么啦,鬼已经够危险了,镬鬼杀伤力更可怕。   有鱼壮起胆子挡在公主前面,“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谢小堡主,我们殿下无端被你们埋进墓里已经很倒霉了,不向你们谢家堡讨公道是我们殿下宽宏大量,你们非但不感激,还不依不饶追上来,想干嘛?讨那一万两买人的银子吗?”   “告诉你,我们没钱!”绰绰也叫嚣,就是这么穷横,天不怕地不怕。   谢邀摆了摆手,“误会误会,我不是来要债的,是想与娘子永结秦晋之好。”   公主说:“结什么,你一个镬鬼,还敢肖想本公主?”   谢邀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无奈来,“我说了,我是人,不是鬼。只因那日和天山第一刀约架,被击中了上星穴,家里人以为我死了,就给我装棺停灵了。后来我爹买人给我殉葬,我那时候隐约听见一些,但神志还不清醒,无法呼救。幸好下葬后娘子刨洞逃了出去,谢家人第二日发现封土堆被人动过,打算重新安葬我,我才得以有机会重见天日。我能活着出棺,全都是娘子的功劳,因此我决定放下江湖恩怨,先解决我们的私事。”   有了来龙去脉,是人是鬼才算水落石出。   公主感慨:“七天不吃不喝居然没饿死,你命够大的。”   谢邀谦虚地摆了摆手,“之前我虚长了几两肉,身上储备较多,紧要关头能扛饿。”   这一饿,饿出个好身材来,倒也不枉一死。   不过公主还是很惧怕他,躲在有鱼身后说:“谢小堡主,你我是阴差阳错打了一回交道,你爹买下我,我引他们救回了你,就算两清了。你要表达的感激,本公主收到了,萍水相逢就此别过,没有其他事,本公主就继续赶路了。”   谢邀说那不行,“娘子不要叫我谢小堡主,可以唤我小字知虎。我长途追寻是为了给你个交代,毕竟你穿上了我谢家的喜服,就是我谢邀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这里说完,王府护卫不干了,一面拼杀一面大骂:“要点脸吧,不讲先来后到的吗?我们楚王殿下才是公主殿下的正夫!”   谢邀听了,脸色不豫,从那双眉毛打结的程度可以看出来。他沉默半晌,公主以为他会勃然大怒,谁知他竟然松口说也行,“他要做正夫,那就让他做,反正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还俗。”   公主的下巴险些掉下来,“喂,你们到底再说什么!”   谢邀忽然扬手,向她抛过一样东西来,公主以为是暗器慌忙躲避,结果落在面前的是一把钥匙。   谢邀道:“你忌惮我是镬人,我此番追求你,你一定不肯答应。但我是很有诚意的,为了表明我的态度,我把钥匙交给你,没有这把钥匙,我永远卸不下面罩,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钥匙落在车板上,公主和绰绰有鱼低头看,彼此交换了下眼色。   公主疑惑地问:“你都把嘴锁上了,还怎么吃饭?”   结果谢邀翘起手指一掀,嘴部正前方打开了个一寸来宽的小门,“进食开启,平时关闭,边缘作无缝设计,既方便又美观。”   车上并排坐着的三个人齐齐为他的智慧鼓掌,公主心想这么好的创意,可以拿来借鉴一下,等将来释心还俗,就再也不怕他忽然暴走,咬她一口了。   只是眼下面临的难题,还是得先妥善解决。从来没有过追求者的姑娘,在忽然遭遇示爱时,一般都是先震惊,后高兴,再考虑接不接受。如果此人不合心意,即便是婉拒,也不会疾言厉色,毕竟很感激人家的一番美意,让她白纸般的人生不显得那么枯燥和不紧俏。   公主也是这样,她一改之前的粗鲁,柔声道:“谢小堡主的美意,本公主心领了。上国有没有二夫侍一女的例子我不知道,我们鄯善国原则上一夫一妻。像刚才那位护卫说的,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是来上国做楚王妃的,别人就不考虑了,谢谢。”   谢邀有些着急,“娘子,不管你考不考虑,都已经和我死同穴了,我谢邀从不负人,这次一定要给娘子一个交代。”   公主被他“娘子、娘子”,叫得头皮发麻。她张开五指往前一比,“谢小堡主,本公主是遭人贩卖,被迫给你陪葬的,我们之间照理说是残害和被残害的关系。你别再这么称呼我了,我跟你说,不是谁都有资格管我叫娘子的。”   谢邀沉吟了片刻,“你心里只有楚王吗?”   公主毫无疑问地点头,“没错。”   “可是楚王并不喜欢你,我在墓里都听见了。”   被人揭了伤疤,公主枯着眉啧了一声,“这叫情趣,看来你不懂,我就不和你过多解释了。本公主着急赶往云阳,不能在这里虚耗时间,谢小堡主,麻烦让一让。”   谢家堡在泾阳也算名门望族,谢邀的出身让他顺风顺水了二十年,从未受过任何波折。本来以为这位膳善公主得知他死而复生,会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的,谁知预料出现了偏差,她还是一心想着那个秃驴。   谢小堡主忽然对人生产生了怀疑,要是论先来后到,明明是他和公主先举行了仪式。哪怕他当时躺在棺材里,也是光明正大,合乎公序良俗的呀。   “你不能这么对我。”谢邀说,感受到一股淡淡的,遭遇背叛的忧伤。   那些打斗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放慢了过招的速度和力度,十几只耳朵竖得笔直,分明在偷听这里的进度。   谢邀对于被拒,倒没有特别大的愤怒,无非人生计划被打乱了而已。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手下看笑话也不太好,于是他灵机一动,说这样,“做不成夫妻,结个异姓兄妹好吧?谢某人在江湖上也算有点地位……”边说边压低了嗓音,“给个面子。”   那自然是没说的,亲戚不嫌多,公主蹦下车,爽快地对着长天跪下了,“今日我和知虎兄结拜为兄妹,愿天地作证,当哥哥的不能对妹妹起歪心思。”   谢邀撩袍下跪,“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我当,世上无人再敢欺负公主殿下。”   双双磕头拜下去,就算礼成了。   公主站起身,拍了拍膝头道:“知虎兄,我们的钱袋,该还给我们了吧?”   谢邀说:“好的,姐妹。”将那个绣着对眼纹的袋子交到了她手上。   绰绰和有鱼惊呼起来,“原来一切都是小堡主设的局?”   谢邀两眼一弯,“这不是为了安排公主画纸人,勾起公主陪葬的回忆嘛。”说完怕公主追究,不敢再继续下去了,十分体贴地说,“既然我都追到这里了,不如送你去云阳吧!姐妹你要是能把楚王拿下,他就是我妹夫,以前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公主和心腹们合计了一下,觉得队伍里有个镬人,好像是件很不错的事。有他护送她们去达摩寺,路上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公主说好,“那就有劳知虎兄了。不过你们谢家到底和楚王有什么深仇大恨?”   谢邀道:“也不算深仇大恨,不过是靖王把我姑姑介绍给楚王,楚王看不上她,这门婚事没结成。我爹觉得受了侮辱,单方面结仇,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反正当不成姑父当妹夫,谢小堡主觉得赚到了,人生真是兜兜转转,充满了趣味性啊。 第26章   谢邀说:“姐妹, 这次就看你的了。原则上来说,我很欣赏你这种一往无前的决心,希望你不要铩羽而归, 一定要坚定地完成自己的人生理想。”   公主说会的,“好看的人一般都很好命。”虽然国主老说她的美貌是拿智商换的, 她也并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 只是心胸比别人开阔了些,但一点都不傻。老天特地赏赐的这张脸,就是为了让她成为释心大师的噩梦。   反正有了谢邀的加入, 队伍壮大了很多, 一行人开始向云阳进发。托谢邀的福,公主在连着风餐露宿十几日后,终于在客栈吃上了一顿好饭, 睡上了一夜安稳觉。连绰绰有鱼都很感激他,说谢小堡主是泾阳活菩萨, 不但会付钱, 还会安排好她们的吃穿住行。   不需要动脑子费力气的生活,是绝对美好的生活, 有鱼已经不用再顶着烈日赶车了,和公主及绰绰坐在车厢里吃花生闲聊。偶尔撩起窗上的细纱往前看, 谢小堡主一身绿衣撑着白伞,圆滚滚的马臀扭动, 他细长的身子也跟着节奏轻摇, 看上去像一条绿瘦蛇。   有鱼捻着花生衣,有感而发:“其实我觉得这位小堡主挺好的,殿下也可以有第二种选择。这次赶到达摩寺, 要是释心大师实在不愿意还俗,殿下就嫁给谢小堡主吧!”   义兄这种职业灵活机动,朋友之上,兄妹未满,随时可以调整位置,如果公主殿下愿意退而求其次,他肯定不会推辞。   然而公主的信念很坚定,“本公主的人生没有失败两个字。我觉得释心大师已经对我动心了,只要我再加把劲,他就会是我的掌中物。”   公主向来如此,浑身上下充满没来由的自信。不过再回头想想,释心为了脱身,都使出了打晕人的昏招了,由此可见公主的推测,隐约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现在释心大师怎么样了?没有公主骚扰的一路,是不是快活似神仙?公主很期待再和他重逢,这次一定要杀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无路可逃。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赶路的途中公主也和谢邀交换心得,“你说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让那个镬人对我欲罢不能?”   谢邀和她并排坐在路边的枯树杆上,面罩依旧戴着,口水咽得震天响,“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让镬人欲罢不能。”   公主扭头打量他,他双眼直视前方,那喉结滚动匆忙,像鞠球落进了奔涌的溪水里,载浮载沉,要灭顶一般。   公主往边上让了让,“我想起来了,你爹说你没有尝过飧人的滋味……你给我冷静点,千万别乱来。”   谢邀说知道,“别太小看我的自制力。”   “那你咽什么口水?”   “咽口水是本能,谁让你长得甜美。”谢邀很懂说话艺术,在阐述真相的同时,不忘赞美她一下。但见公主依旧保持警惕,遂叹了口气说放心,“我们小时候看见别的孩子吃糖葫芦,也会馋得流口水,但你不能不问情由上去就抢。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懂规则,否则和禽兽有什么两样?”然后边说边招手,“来呀姐妹,坐得离我近一点儿。我是因为难得闻见飧人的味道,才会变得这样。只要多闻闻,闻习惯了,口水自然流不出来了。”   公主选择相信他,还是挪了回来,“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谢邀想了想道:“我跟你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各自的打算。如果飧人的魅力对他不起作用,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怒刷存在感。”   公主搓着手道:“我已经刷过好几轮了,渐渐也掌握了一点技巧。但是上回彻底把他吓跑了,他要是躲进寺里,那我岂不是永远见不到他了?”   谢邀说未必,“就是个铁桶,我也能给他钻出个窟窿来,别说一间寺庙了。”   公主双眼顿时雪亮,“知虎兄,你有什么妙计?”   谢邀举起一手作指点江山状,公主满含希望准备洗耳恭听,结果他吸进去的气又吐出来,尴尬地笑了笑道:“我还没想好。”   公主顿时萎靡,垂下脑袋,胡乱在地上画圈。谢邀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不要着急,等到了云阳,我想个办法让你混进达摩寺。这里离云阳还有七十里,马车得走上两天,这两天你不能不高兴,女孩子发愁就不好看了。”   谢邀和大多镬人不一样,他有比较细腻的心思,在泾阳素有妇女之友的美誉,因此和公主相处起来没有半点隔阂。   公主听了他的话,摸着下巴喃喃自语:“混进去也不能长久,我得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便于我长期自由出入达摩寺。”   谢邀随口道:“办法多的是,和尚们总得吃喝拉撒,人多事也多,事多机会就多。”   就是这无心的一句,忽然给了公主启发。她站起身高兴地蹦哒了两下,“知虎兄,我想到一个好办法,可以名正言顺进入寺庙。”   谢邀对她的计划很好奇,“是什么?先给我透露一下?”   公主却长发一甩跑开了,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等着瞧吧。”   谢邀看着她的背影发懵,心说真是个机灵的小可爱,达摩寺在天岁寺庙中的级别很高,想混进去恐怕不容易呢。   无论如何,公主殿下高兴就好。谢邀两手交扣在颈后,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大家连赶了好几天路,此刻正三三两两聚在大树下修整进餐,等歇够了,再重整队伍继续出发。因为公主心里酝酿着绝妙计划亟待实行,这回脚程加快了些,第三日晌午时分,就进了云阳城。   云阳是天岁人的圣地,因达摩寺名扬天下。谢邀赶着公主的马车,带她到山门前溜达了一圈,不用开窗,车厢里已经装满了浓郁的迦南香。   谢邀叩了叩车门,“要不要进去上柱香?”   公主说不要,车门开了小小的一道缝,一只眼睛凑在缝上,躲在谢邀身后远远窥望,“我不能现身,免得被人看见,坏了我的计划。”   她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到现在都没透露,谢邀也不追问,充分显示出一个完美备胎的过硬素养,“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公主望着香烟缭绕,黄墙黑瓦的庙宇,沉吟了下道:“知虎兄,你替我打听一下,庙里的蔬果是由哪些农户供应的。”   谢邀回过神来,“姐妹,我好像知道你的计划了。”   相视一笑,心照不宣。谢邀的手下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达摩寺的采购链摸清了。   “城郊有很多信佛的农户和豆腐坊,达摩寺日常的果蔬都是他们供给的。其中有一家农户,上年男人病死了,庙里为照顾遗孀,平时采买最多。”   谢邀听了一拍巴掌,“寡妇,不错!”   公主却犹豫,“菜上有虫,我害怕。况且现在这个时节收成正好,菜农不合适。”   谢邀不明白了,“收成好不好吗?可以每天往返达摩寺啊。”   公主摇了摇头,天光倒映在她眼底,那眼眸微转,如落入深碧中的月亮。   “给我准备几箱豆腐,黄昏我要送进寺里去。”   谢邀愈发迷茫了,边上随从也很犹豫,“公主殿下,一般送货都是在清早,您黄昏送豆腐,有什么讲究吗?”   公主望向山门,微眯了下眼,那一瞬的神情简直像个蛇蝎美人,“我想找庙里的主事谈一谈。”   这是打算借着送豆腐单刀直入吗?谢邀摸不清她的路数,既然她已经拟订了计划,那就这样实行吧。   几箱豆腐好搞,花上三钱银子就买来了。小小的担子摆在客栈门前,门内的公主一直没有出现,连绰绰有鱼都关在里面,不知究竟在捣鼓什么。   等了好久,门终于打开了,谢邀迎上去叫了声姐妹,“你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然而屋里并没有公主的身影,倒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裙,头上包方巾的女人站到了他面前。这乡野女人皮肤黝黑,右边脸颊上有颗硕大的黑痣,痣上还长着寸来长的毛……   谢小堡主退后了半步,惊声道:“请问你哪位?”   农妇眨眨眼,眼睫间满是狡黠。谢小堡主这才认出她,讶然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男人对化妆术永远一知半解,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胎。公主把黑痣剥下来让他看了眼,谢小堡主方才确定她不是毁容,而是易装了。   公主提着裙子迈出门槛,把豆腐担子担上肩,叫绰绰有鱼来看,看她走路的姿势怎么样。   一排人在她背后审视,杨柳细腰,迈起步子来摇曳生姿,这种身材活脱脱豆腐西施,不看脸光看背影也能过一辈子。   有鱼不得不纠正她,“不是这样,步子迈得大一些,力使在两条腿上,腰和屁股不能扭。”   公主起先无法领会其中诀窍,经过有鱼再三的示范,终于略微有了改善。自觉已经很不错了,回头问大家,“现在呢,怎么样?”   结果那群男人个个直眉瞪眼,谢邀倒还算如常,但金丝面罩下有血渗出来。公主呆呆看着他,谢小堡主吸了吸鼻子,说“很耐看”。   总之走得太妖娆,不具备农妇的敦厚朴实,公主练了好半天,勉强通过了有鱼的考核。到了送豆腐的时候,公主的肩膀早就疼得抬不起来了,但依旧咬牙挺直了腰杆,由谢邀护送到了后山山脚。   “我已经打探好了,寺里没有镬人,都是普通人,你进去不会有危险。释心和尚还没回达摩寺,不过按脚程算应该也快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算怎么样,但作为兄长,我会全力支持你的。”谢邀按了按她脸上的痣叮嘱,“小心点,我就在这里等你消息。如果发觉不妙就高声呼救,我即刻带人冲进去救你。”   公主颔首,“知虎兄,多谢你了。”   谢邀摆了摆手,“凭我们的交情,谈不上。”   公主大力匀了几口气,担起担子一步步攀上台阶,那娉婷的背影,再次让谢小堡主惆怅不已。   手下的人递来一方手帕,谢邀打开面罩上小门,伸进去擦了擦鼻子。   手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小声问:“少爷,您从新郎沦落成媒人,可惜吗?”   谢邀的视线始终没有转移,语气显得冷静清醒。   “她很美是没错,我愿意和她结拜,愿意为她做很多事,但是一辈子戴着面罩生活,不太现实。当初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我只想到解决进食的问题,却没来得及考虑个人卫生……”谢小堡主说着,忽然声调里带出了哭腔,“我已经好几天没洗脸了,趴着睡也不方便……现在只希望她能成功,我打算要回钥匙,做原来的我了。”   那厢公主进了山门,见到了伙房主事。   主事掌管寺庙内三百余僧侣的吃饭问题,属于很说得上话的大和尚。平时采买事宜他也负责,但大抵交代手下僧人协理。听说有个卖豆腐的要见他,反正做晚课的时间还没到,便答应过来见一见。   先合什,道一声阿弥陀佛,大和尚问:“往常送豆腐都是赶早,施主今日怎么这时候送来?”   公主低着头,悲戚道:“大师父,郊外豆腐坊众多,竞争激烈。我无父无母,家里又没了顶梁柱,小作坊就要经营不下去了。这是我做的最后几箱豆腐和香干,特送来给大师们添斋菜,结个善缘。”   大和尚慈悲为怀,听她这么说,很同情她的遭遇,“这样吧,施主照旧回去做豆腐,每日送五箱来,算本寺向你采买的。”   公主缓缓摇头,“豆子都被垄断了,买不到黄豆,我做不成豆腐了。”顿了顿道,“大师父,我听说寺里伙房也招人手,我手脚勤快,什么都愿意干。大师父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事由,我不要工钱,只要有顿斋饭吃,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大和尚很为难,“佛门清净地,只怕不便啊。”   公主忙道:“大师父,我面容丑陋,男人嫌我长得丑不要我了……大师父行行好,我佛普度众生,救救快饿死的我吧!”   大和尚看看面前的这位大妈,荆钗布裙,一边脸颊长斑,另一边长个大痦子,说实话相貌令人不敢直视,确切来说还是符合救助标准的。   于是拨着菩提忖了忖,“伙房里有做杂务的小沙弥,也有负责蒸饭炒菜的僧人,只是早晚课前,时间比较紧迫……这样吧,施主就负责给全寺僧人分发饭菜,到时候不需施主走动,僧人们自会统一排队打饭。活儿还算轻省,个人时间也充裕,施主看,这份工作能不能接受?”   还有什么可说的,完全符合公主的想象。她破涕为笑,连连道谢,“信女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晚聆听梵音,涤荡心中尘垢。多谢大师父,多谢大师父……我一定好好干,报答大师父的大恩大德。”   大和尚含笑合什,“施主明日一早就上工吧!”   公主扬着那张丑脸微笑点头,自此堂堂的公主殿下,就要在达摩寺后厨展开食堂大妈的新画卷啦。 第27章   公主凯旋而归, 回到客栈后向谢邀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达摩寺的大和尚是个好人,本公主三言两语的,居然就答应让我进伙房帮忙了。”公主捋着痦子上的黑毛感慨, “很好,一切顺利, 释心大师回寺后上食堂打饭, 看见我一定会高兴得哭出来的。”   设想一下那个场景, 公主殿下就忍不住想仰天大笑,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她回来后对着镜子照了下, 肩头油皮都蹭掉了一块, 如果不能成功,她就要怀疑先贤的话了。   谢邀当然很为她高兴,“我跟你说, 只要混进去,就可以谱写释心大师和伙房大娘的爱恨情仇了。”   绰绰却没有那么乐观, 愁眉苦脸说:“殿下您分得清蒜苔和韭菜吗?您连小米和大米有什么不同都说不上来, 进了伙房恐怕不消一柱香就被戳穿了。要不然您再去问问,能不能带两个同伴进去打下手?”   公主说不行, “那大和尚是看我长得丑,才松口让我进后厨的。你们两个年轻貌美, 进去搅乱了小和尚们一池春水,那达摩寺可办不下去了。”   有鱼说:“大师们参禅悟道, 不是得经受得住美色考验嘛。我们自愿提供, 每天在寺里晃悠两圈,闲暇时候还可以帮着摘菜洗碗,扫地擦桌。”   谢邀嗤笑, “得了吧,和尚们清心寡欲敲木鱼挺好,何必特地弄两个女人进去庸人自扰。至于五谷不分,豆腐娘只要认得黄豆就行了,谁规定必须知道小米和大米的区别,是吧姐妹?”   公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太阳都下山了,想去粮油店认五谷也来不及了,反正凭着她的聪明才智,进了山门可以边干边学。   对未来的畅想,公主已经不限于在食堂打饭了。要是干得不错,慢慢可以发展业务,比如安排那些僧人的住宿,分发一下被褥呀,定期检查一下卫生什么的,从吃渗透进住,释心大师还想逃出她的魔爪,除非他不在达摩寺出家。   不过公主也注意到了,谢邀的情绪似乎不高。虽然他一直坚持为她叫好,但快乐不达眼底,有些心事重重的。   “知虎兄,你怎么了?肚子疼啊?”   谢邀说没有,两道眉毛拱得老高。不过很快又转变了语气,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有点想家而已。”   公主恍然大悟,“你离家有十来日了吧?我这里已经稳妥了,你回去吧。”   “回去是要回去的,不过你那里还没有定数,现在回去我不放心。”谢邀说着,摸了摸脸上的面罩,“我一直担心一件事,你离楚王那么近,真的不害怕吗?他可是镬人,而且是战斗力最强,级别最高的镬人,万一他失控对你下手,没人救得了你,你知道吗?”   公主的小命,总在丢与不丢之间来回拉锯。这个问题她也曾考虑过,担心当然是有的,神奇的是她居然不怕。一切都要归功于他们之间开了个好头,交道从床上打起,双双被下药的情况下,同床共枕一夜都没被吃掉,因此公主对释心大师建立了强大的信心。   “他现在改吃素了嘛,再说从你的墓里逃出来之后,我和他一起赶了好几天路,吃睡都在一起,他要是想打我主意,我早变成花肥了。”   谢邀说“哦”,摸着自己的面罩,意有所指地沉吟:“换了我,一定也有这样的恒心,姐妹你相信我吗?”   公主斜眼打量了他半天,“别以为姐妹姐妹叫得亲热,我就会消除对你的戒心。本公主只相信我的释心大师,不相信你们这些巧言令色的镬人。”   谢邀愣住了,“我和那些要吃你的镬人难道是一样的吗?你都没有心的吗?”   公主当然知道他的好处,只是成心想逗他。这些天也是因为有了谢小堡主,她们才能顺利抵达云阳,这位姐妹结交的,还是十分有益的。   公主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等我明日进了达摩寺,就把钥匙还给你。”   谢邀一再暗示,就是想引她关注一下他的面罩,终于公主不负所望,主动提起了,却不知为什么,他反而又觉得有点亏心了。   “嗐!”他遮掩着摆手,“不谈这个,钥匙是我自愿交给你的。”   公主扬眉一笑,“总不能一直锁着你的嘴啊,再说知虎兄,你也该刷刷牙了。”   ***   公主安顿好了绰绰有鱼,第二天早起入寺上工,可能因为前一夜太兴奋没有休息好,导致第二天险些迟到。   绰绰连揉带喊地把她弄下床,给她洗脸梳头上妆。公主闭着眼任她揉搓,全都准备好了还不肯睁眼,最后是有鱼一声喊:“释心大师昨晚回达摩寺了!”才把公主彻底惊醒。   慌忙穿鞋换衣裳,赶到山门前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公主把钥匙归还了谢邀,说:“知虎兄,这几天多亏你了。等我成功后,把你介绍给我哥哥,让你做天岁最大的玉石供应商。”   膳善基本上只有美玉拿得出手,不管对谁,公主许诺的都是让他当玉石供应商。   谢邀握着钥匙点了点头,“搞不搞玉石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你进去后人身有保障。我在客栈包了长期客房,如果达摩寺混不下去了,就回云来客栈,然后派人传话给我,我得了消息,立刻就来接你。”   公主说好,摁了下黑痣向山门走去。忽然“当”地一声,寺庙的晨钟被敲响了,拱形的山门由两个沙弥合力推开,谢邀目送着公主,独自走进了那片梵声里。   寺庙里的秩序井然,公主看着十几位僧侣列队从长廊上经过,每个光头都不一样。不得不说,那么有世俗气的公主,身处这圣境中时,也感受到了心灵被涤荡的快感。青山绿树还有白衣的僧侣,这里远离红尘,好像一下子放空了内心,人也变得耳聪目明起来。   “施主可是尉大娘?”   公主回身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站在对面廊庑上,合什向她拜了拜。   “主事已经吩咐过了,尉大娘来了便往后厨去。”小和尚躬了躬身,“大娘请随小僧来吧。”   公主对大娘这个称呼,报以了礼貌克制的微笑,边走边腹诽,这些和尚的眼神是不是都有问题,说被男人抛弃,就成大娘了吗?脸忽略不计,没看见她身材多窈窕吗?还有这柳腰,扭两下谢小堡主的鼻血都下来了,他们居然管她叫大娘,再不济叫声“嫂子”也可以啊。   当然不平归不平,初来乍到意见是不能提的,公主懂规矩。   她跟着小和尚进后院伙房,毕竟提供三百多僧侣饭食的地方,只觉大得惊人,甚至比膳善的光明殿还要大。那炉灶是巨型的,锅子也是巨型的,十来个灶头一齐上阵蒸包子,白茫茫的烟雾填满整间伙房,人像走在云里一样。   一不留神,对面有僧人捧着大叠饭碗杀到,公主忙闪躲,僧人一阵风似的错身而过,很快便又消失在无边的蒸汽里。   小和尚见她迷茫,笑着说:“大娘初来,一时不习惯,等熟悉了伙房上饭的流程,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过会儿会有师兄把粥桶注满,搬到前面长桌上去,大娘只负责打粥和分发馒头咸菜就行了。”   公主嗳了声,左顾右盼,“小师父,寺内所有僧人都会来伙房打饭吧?有没有哪些高僧,是需要另外预备好送进禅房里的?”   小和尚说:“大娘叫小僧圆觉吧。寺内僧侣一般都是亲自来打饭,连老方丈八十高龄了,也是每日到伙房用斋饭。”   公主点了点头,又接着刺探,“你法号叫圆觉,那么释字辈的,是你师叔还是师侄啊?”   这回小和尚微停顿了下,仰头道:“释字在达摩寺不排辈,只有一人冠这个法号。大娘认得释心大师?”   “啊啊啊……”公主忙心虚地摆手,“不认识,只是以前听说过,据说此人来历不一般……那个,本公……那个,粥桶已经搬到前厅去了,不说了,我上工了。”   公主麻溜遁逃了,边走边庆幸,还好跑得快,不然就露馅了。看来以后还得多注意,不能急功近利,万事得慢慢来。反正她有大把时光骚扰释心大师,这回是瓮中捉鳖,不怕他躲到天上去。   公主喜滋滋系上围裙,迈进了前面僧人进餐的厅房。   给她安排工作的年轻和尚也挺客气,见到她合什一拜,说阿弥陀佛,“有劳大娘了。”   公主说:“好好好,举手之劳。”一面拎起了粥桶里的铜勺,掂一掂,份量还不轻。   在伙房里做事的都是圆字辈,之前的叫圆觉,这个叫圆慧。圆慧卷起袖子给公主做示范,两勺米粥,半勺雪里蕻,一个馒头,是僧侣们早上的餐点标配。   公主看着他打了两份,手稳得很,果然经验老道。后来圆慧便让到一旁,示意公主动手。公主也不矫情,都混成这样了,可以暂时忘了自己的身份。粥汤舀起来,馒头分派起来,起先还哆哆嗦嗦乱晃,等打过了二三十份,渐渐掌握了技巧,这项工作就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每一位到她面前的僧人,她都要抬眼看一看,可惜没有她要找的人。再朝前望望,队伍排得很长,还是很有希望的。于是重新振作起来,左手能写字的特长也得到了发挥,右手干累了换左手,干得可谓风生水起。   只是可惜,直到最后一个和尚端着粥碗咬着馒头离开,公主都没能等到释心大师。她不死心,转头问圆慧:“这就完了?寺里的大小师父都来齐了吗?”   圆慧说齐了,端起自己的那份准备去找座位,公主表示不对,“寺里一共有三百四十七位僧人,今天只来了三百四十五位。”   圆慧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这大娘不一般,居然把人数清点得这么仔细,当即对她肃然起敬,“大娘你真是太有心了!是这样的,西堂大师父这两日正辟谷,还有一位入上京办事还未回来,因此今天只有三百四十五人。”   公主有点失望,这人为了避开她不惜绕远路,大概真的怕透了她吧?   不过没关系,他早晚会回来的。在这之前公主决定先适应庙里的生活,顺便和主事讨间小柴房解决住宿问题。毕竟这庙里没有第二个镬人,相对安全,普通人是闻不见她身上气味的,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身份。只要在寺里住下,那么一去九进一,等于同居,释心大师八成要高兴坏了。   公主嘿嘿笑起来,边笑边喝粥,一旁的圆觉问:“大娘,你在笑什么?”   公主回过神,忙说没有,“我是觉得打饭的工作我能胜任,高兴的。”   圆觉颔首,“不过这才是早饭,午间有加菜,会更忙一些。”   公主说不要紧,“我们农户人不怕辛苦。”当然脑子里有别的算盘,旁敲侧击着,“我刚才听圆慧大师说,释心大师入上京办事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过几日不是有法会吗,所有僧人都要参加吧?”   圆觉虽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对释心大师那么关注,但还是据实回答她,“今年是释心大师剃度的头一年,他必然是要出席法会的。左不过这两天,无论如何会回来。”   那就放心了,公主充满了干劲,闲散的人生忽然找到了方向,从没有这样积极向上过。   到了第二天,终于有好消息传来,说释心法师已经回寺,往禅房拜见方丈去了。公主心头忍不住一阵激动,强自按捺住,如常进行开饭前的准备,惊喜必须给得出其不意。   伙房前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公主右手拿铲左手握勺,在长桌前摆开了架势。   队伍没有那么整齐,参差的人群慢慢移动,公主打了鸡血般在几百张面孔之间搜寻。有时候预感引领,总觉得他应该会在那个方位出现,结果一张盆大的脸挡住了一半视野。   公主有点嫌弃,暗暗撇嘴,正灰心呢,那大脸盘移开了,露出后面那张眉清目秀的脸。   公主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响,阔别多日,释心大师好像比之前更俊俏了。不知是因为洗漱过后的缘故,还是靠兄弟们衬托,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沉寂、清嘉、气宇不凡。   满世界的僧人仿佛都凭空消失了,公主眼里只看得见他。草草给排在前面的和尚打了饭菜,暗数着五、四、三、二、一……来了!他来了!如此心甘情愿地到她面前来了!   打了上千份饭,公主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握每份饭菜的份量,一铲子下去八九不离十,不会厚此薄彼。   然而轮到他,饭铲多掘半分,菜勺也不颠了,咔地一下扣在他碗里,量之大,令左右的人惊诧。   释心这才察觉,疑惑地望向这位新来的大妈。大妈目光慈爱,表情温暖,咧嘴笑起来,痦子上的黑毛迎风招展。   释心眼前顿时发黑,端着餐盘的手也开始隐隐发抖,要不是现在艳阳高照,他真会以为活见了鬼了。    第28章   “大师, 别来无恙啊。”公主秋波暗递,自觉倾城。   释心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眼神错愕地望着她。怪这饭堂混浊的空气掩盖住了她飧人的气味, 他居然是走到面前才发现她的。   公主当然有很多衷肠想跟他诉一诉,比方那天他一掌劈得她多痛, 她痛定思痛后觉得不能放过他什么的。不过现在人多, 寺内所有大小和尚都在, 暂时不方便把两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暧昧关系公诸于众。在做人方面,公主还是比较厚道的,逼良为娼的事不能干, 要干也得释心大师心甘情愿。   他们眼神顾盼之间全是戏, 边上的圆慧追问:“大娘和释心大师认识?”   释心不语,重又垂下了眼。他向来高姿态,也做好了公主胡说八道诬他清白的准备, 谁知并没有。   公主说:“有过一面之缘,那天我的豆腐摊子被人撞翻了, 是释心大师替我扶起来的。释心大师真是个好人啊, 就是看上去瘦了点。”边说边往他碗里又加了几块豆干,“大师长途跋涉一定很辛苦, 多吃点儿,要是不够, 大娘再给你添。”   公主笑眯眯,笑出了彼此交情不一般的意味。   作为伙房打饭一线, 量多量少都是有弹性的, 全在那一抖勺之间。有时候人情往来,连佛门净地都不能避免,世上哪里来绝对的公平, 要是真讲公平,就没有释心法号不排辈,老方丈给他另立一字的事发生了。   上百双眼睛看着,未必没有人犯嘀咕。释心看看堆得像小山的菜碗,这是来自伙房大妈的关爱。   公主满目柔情,那张刻意丑化的脸惨不忍睹,但袅袅眼波间,仍有看得见的万种风情。   释心低了低头,道一声阿弥陀佛,端着托盘转身寻坐处去了。公主望着那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背影,摇头感慨:“瘦!太瘦了!”   边上的圆觉不明白大娘对于瘦的定义到底是什么,轮到一个真正精瘦精瘦,瘦得两颊都凹进去的沙弥打饭时,大娘垂着眼皮,连看都没看一眼,漠然扣了一勺豆芽,份量精准,无可指摘。   很多时候吃大锅饭就是这样,不要指望打饭的能多给,只要不少给就是天大的运气。心态平衡,皆大欢喜,饭堂吃饭才会吃得快乐。   通常伙房办事的人,得等所有僧人都打完了饭,才轮到他们动筷子。公主的工作终于完成了,捧着自己的小碗观望,见释心对面的位置正好空着,便兴高采烈跑了过去。   扫扫袖子,施施然坐下,释心没理会她,但吃饭的动作微顿了下。   公主扒了口饭,悄声问:“大师,见到我是不是很尴尬?”   的确很尴尬,他知道自己甩不掉她,她的阴魂不散,她的韧性,全部超出了以往他对一国公主的理解。但越接近达摩寺的时候,他觉得希望越大。他期待寺规森严,能拦住她前进的步伐,结果证明是他太乐观了。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她能这样毫无障碍地出现在山门内,并且精准直击腹地,拿起了伙房的饭勺。   他能怎么办?太难太难了……有时候难得他怀疑人生,他的修行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无奈的是,还不能戳穿她。她乔装打扮,博得了所有僧人的同情。她说他是“好人”,好人就好人吧,总比开口诬陷他,管他叫“夫君”强。   释心吸了口气,如果这深稳沉静的身体是由看不见的弦丝紧拽支撑的话,刚才打饭一抬眼看见她的瞬间,就已经断了一半。   他问出了此生最绝望的问题:“施主,你究竟想怎么样?”   公主无辜地说:“不想怎么样,找了份工作养活自己而已。”   这个人是真的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竟然轻而易举就打进达摩寺内部来了。他开始灰心,甚至一度觉得暗无天日,过去十余年征战沙场,再强大的敌人都未曾让他这样气馁过,他实在点拨不了她的冥顽不灵,也度化不了这个毫无慧根的人。   她不依不饶,是不是想讨个说法?他只得放下面子,主动向她解释,“上次的事,并非贫僧本意。当时施主走火入魔,贫僧是不得不出此下策,伤着了施主,还请施主见谅。”   公主唔了声,“走火入魔?”无赖地笑了笑,“没错,我是对释心大师着了魔。”   释心蹙眉,很快扫视左右,唯恐别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但这个动作做完,他立刻就后悔了,心浮气躁不成体统,看来是该到佛祖面前忏悔去了。   好在他能自控,调节心态的能力也很强大,便问公主:“施主不打算回上京了吗?”   公主坦荡地嗯了声,“大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在这伙房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自信。果然人不能游手好闲,必须通过劳作找到活着的价值。本公主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闪闪发光,这两天帮着淘米扫地,虽说有些辛苦,却过得十分充实。”   释心听她说完,忽然觉得她入寺似乎也不是坏事。   环境可以重塑一个人的心境,过去她娇纵跋扈,没吃过苦,因此不屈不挠心比天高。来到达摩寺,寺里青灯古佛,粗茶淡饭,要什么都得亲力亲为,她逐渐适应这样的日子,返璞归真后,也许就此脱胎换骨了也不一定。   释心道:“施主能这么想很好,稍稍劳作,修身养性,假以时日会发现不一样的大我。”   公主赞同地冲他眨了眨眼,“大师懂我。”   这就是她刚才忽然发掘的新战略,强攻不得,可以智取。   一位需要受菩萨和释心大师点化的公主,红尘中一粒浸泡过蜜糖的沙,看似活得无忧无虑,其实内心是空虚的。和尚喜欢讲小我大我,公主就陪他念念阿弥陀佛,毕竟是奔着成亲过日子去的,先交交心,谈谈理想,当他发现达摩寺外的世界也有一个理解他的人,就不会一门心思非出家不可了。   啊,公主觉得自己真是个懂得剖析人心的小天才,她现在也是有工作有责任的,不是毫无价值的社会闲散人员了。这达摩寺里没有其他镬人,人身相对安全,每天早中晚还能见释心大师三次,显然比在外面追着他跑省心多了。   公主欢欢喜喜吃了块豆干,奇怪仔细嚼一嚼,居然嚼出了肉的味道。   她惊诧不已,拿筷子一指,压声问:“斋菜里怎么会有肉?”   释心道:“这是素肉,初一十五民间布施的,口感像肉罢了。”   公主恍然大悟,看看,人多么善于在夹缝中寻找活着的乐趣。出家人不能吃肉,就做出类似肉的素菜来,既不破戒又成全了斋菜的多种口味,真是一举两得。   公主问:“你吃素肉吗?”   释心以为她又要往他碗里加菜,便说不吃。结果他话音才落,就见公主的筷子伸过来,把他碗里的素肉夹走了,边吃还边说:“浪费是可耻的,我来帮你一把。”   终于这举动引来了邻桌僧人的侧目,一个个都愕着两眼,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释心无可奈何,同行的几日,公主和他分食的次数多不胜数,彼此都已经习惯了,但在别人眼里却很怪诞。新来的伙房大娘竟然会从释心大师碗里夹菜吃,这对于知道释心来历的众僧侣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的爆炸性发现。   公主终于也察觉不对劲了,当即将错就错,喋喋说:“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挑嘴,素肉怎么了,它是素菜不是肉!阿弥陀佛,别糟蹋了善男信女的一片好意……哎呀,你不吃,大娘帮你吃,看嘛,明明很好吃……”   所以这是出于长辈的勤俭持家?类似发现孩子吃不完,顺理成章清理战场?这么一想倒也说得通,不过就是释心大师这“孩子”年纪太大了点,大娘的关爱用在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违和感。   释心的强大,强大在内心恒定,无论引来多少侧目,他都能岿然不动。   公主呢,可是当着膳善全军发表过讲话的,三百人的小阵仗完全不打怵。   当局者光明磊落,别人就无话可说,她饭量小小,几口素菜一个饭团就吃饱了。圆觉是个好孩子,见她吃得少,探身过来问:“大娘,我的素肉你要吃吗?还有你为什么总喜欢把饭捏成饭团?”   公主忙摆摆筷子,谢绝了他的好意。她只和释心大师不见外,不是和所有人不见外。别人碗里的东西怎么能乱吃,吃了释心大师会不高兴好吗。   至于饭团,公主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不爱吃饭,我娘就把米饭捏成团,说吃多了会长得像饭团一样白胖白胖……”   后来这个奇怪的习惯一直保留下来,反正她也不觉得麻烦。将来有朝一日,有个人愿意无偿给她捏饭团,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圆觉哦了声,证实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果然大人的话不能尽信。”   公主一怔,扭过头瞪着圆觉,“你这是什么意思?讽刺我长得黑吗?”   圆觉说没有,赶紧闷头扒饭。   释心已经吃完了,都没招呼公主“慢慢吃”,放下筷子收拾好餐盘,起身走出了饭堂。   公主也没往心里去,之前进伙房帮工,因为释心大师一直不回来而悬心。现在他人在达摩寺,公主如今是四平八稳,内心充满安全感了。   这是种很神奇的感觉,像那时候在野外风餐露宿,有他不害怕被其他镬人袭击。现在混迹于人堆里,公主自觉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性格,有了释心这个比她更不擅交际的人托底,她偶尔的孤独,起码有个人能理解。   反正很开心就对了,下半晌没什么要紧事,午饭过后伙房也有小沙弥打扫,她作为不收工钱的善女子,那些重体力的活儿用不着她干。让她帮着打饭,是硬给安排的事由,要不然没道理在庙里混三餐。   公主吃完了饭,愉快地到处溜达一圈消食,恰好遇见主事大和尚,忙热络地上前合什一拜,“大师父是大忙人,我有事想与大师父商量,竟一直没找到机会。”   主事两手数着菩提,笑道:“明日有法会,许多琐事需要张罗,这两日确实一刻也不得闲。施主找贫僧有何事啊?”   公主站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枝叶间直射的日光晃眼,她稍稍避了避,一手搭起凉棚遮挡,很真诚地说:“承蒙大师父一片善心,收留信女在寺里。这两天我给伙房帮工,诸位大小师父也都照应我,可我吃得多干得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主事很和善,虽然不明白一个黑成那样的人为什么还怕晒太阳,却也主动把避阳的地方让给了她。   “施主不必有负担,寺庙大开方便之门,别说施主是出了力的,就是那些老弱不能行动者,我们也当伸援手。”   公主点头不迭,“话虽这么说,我每天只管打饭,工作实在太轻省了。大师父知道的,我遇人不淑,闲下来就想东想西,于身体不利。所以我想,是不是能为寺里多分担一些,比如管理一下沙弥的住宿,大师们的禅房。冬天领被褥,夏天发凉席什么的,也算信女为寺里多做了一分贡献,大师父觉得怎么样?”   不能打击任何一个急于实现自我价值的人,这是主事大和尚抱定的宗旨。他想了想道:“施主若是有这个想法……恰好管理禅房的僧人要去栲栳城搞佛法交流,那贫僧暂且就不指派别人接替,先由施主代管吧!禅房平时基本没什么事,等于是挂个虚职。寺里的僧侣个个都有很强的自理能力,施主只需偶尔给他们分发些青盐之类的物品就可以了。”   公主说好好好,“都交给我,我些许认得几个字,记账不成问题。”   主事颔首,顺手交给她两把钥匙。两间库房里存放着日常用品,公主在成卷的凉席间翻找,挑了两卷最光滑,毛刺最少的往腋下一夹,便往释心的禅房去了。   提前两天入寺不是没有好处的,起码可以先探清他下榻在哪里。释心的住处和普通僧侣不一样,大概碍于他身份的缘故吧,也或者方丈对他是否能够长久出家存疑,并没有给他安排大通铺,而是在柿子林尽头,专僻了间禅房给他。   公主走在青砖铺就的小路上,小路蜿蜒很有情调。那间青瓦禅房离后山不远,处在地势稍高的位置,一段直道一段台阶。现在是初夏,如果到了深秋树叶落尽,红柿子挂满枝头的时候,应当是另一幅古拙的风景画。   公主站在台阶上四下望望,沉醉于这没有天敌的青山绿水。正身心自在的时候,眼梢瞥见释心从禅房里出来,一手拿着书,一手捻着菩提,看见她出现,分明往后退了一步。   啧,这么害怕干什么!公主堆了个笑脸,满含诗意地说:“这里景致真好,本公主忍不住畅享,将来柿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在树下搭个桌子,抬头一口柿子,低头一口螃蟹,那日子,必定像神仙过的一样。”   没有生活常识的人,连发言都是如此五毒俱全。   释心说:“柿子和螃蟹不能一起吃,吃了会闹肚子。”   公主听了,满脸纳罕。她的身体天生能融合一些古怪的东西,以前并不知道自己有这项异能,等到了天岁,莫名其妙中了几回毒,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才想起小时候吃东西真的毫无忌讳。   “柿子和螃蟹不能一起吃,原来是真的啊。”她喃喃自语,“我那时候还以为绰绰骗我呢,因为我吃过,并没有闹肚子。”   释心倒有些怜悯她,“以后多听人劝吧,犯冲的东西少吃,吃多了对脑子不好。”   犯冲的东西吃多了,不是应该对肠胃不好吗,为什么影响的是脑子?   公主本来挺感动,以为释心大师终于想起关心她了,结果听到这里就有点不高兴,娇嗔道:“我虽然耿直了点,但我也不傻,大师借机内涵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释心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山林间有风吹来,初夏的季节仿佛未到达这里,气候的转变,只有草木知道。   天气很好,半山以上日光大盛,半山以下山色浓得像墨一样。释心大师白衣翩翩,风吹过他胸前的佛珠,那木色纹理间掀起淡淡的檀香味,这样出尘的人,如果蓄上发,定会有名士般的风流蕴藉。   公主抱着欣赏的态度望着他,他大概是察觉了,整了整袖子问:“施主来我禅房,有何贵干?”   公主经他一提点才想起来,忙示意他看腋下草席,讨好地说:“我给你铺床来了。大师不知道,我虽然贵为公主,但自小的愿望是当个贤妻良母。你看我已经进了伙房,可以照顾你吃,刚才主事大师父又把管理僧侣住宿的重任交给了我,以后我还可以照顾你住。人间琐事一半由我负责,你看我们多有缘。”   公主笑得爽朗,伙房大娘又兼禅房管理员,果然技多不压身。人一旦有了底气,腰就挺得直,进他禅房看一看是职责所在。公主迈进门槛后,四下打量了一番,这禅房不大,布置得清爽简洁,东侧有打坐的蒲团,西侧是床榻,条件看上去很艰苦,但出家人讲究的就是简朴。   公主很庆幸,好在现在天暖和,铺草席比铺褥子简单多了,于是摆开阵势准备大展身手。   谁知刚想动手,草席就被他接了过去,释心说:“不必劳烦施主,贫僧自己来。”但是面对两条草席,他又有些彷徨。   公主见他迟疑,很好心地告知他:“另一条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从古至今大概从来没有过自备寝具的公主,明明身份高贵,却又如此卑微。公主在和释心大师打交道的过程中,渐渐找到了适合相处的方法,那就是装可怜。出家人有个共性,无条件同情弱小,总想用自己博爱的胸襟感化一切妖魔鬼怪。如今这妖魔鬼怪变得可怜又无助,释心大师是不是应该割肉喂鹰,意思一下?   “我……”公主开始酝酿情绪,“我六岁没有母亲,一个从小没有母爱的孩子,内心伤痕累累,就算锦衣玉食也无法弥补这些缺憾。没有母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造成我胆小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只有在大师身边,我才能感到一丝丝的安慰。我听说大师的母亲也去得早,所以你十四岁便率领军队南征北战,其实你也缺爱,我懂。”公主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们可以给彼此安慰,寒冷的黑夜里互相取暖。大师,何不解开你的心结,敞开你的心房?虽然你是镬人,我是飧人,也不妨碍我们和平相处,爱上对方……”   到最后竟有点害羞,其实“爱”这个字眼,说出来比做出来更需要勇气。   公主含情脉脉瞥了眼释心,谁知他表情空洞,只道:“施主不必多言,带上你的草席,回去吧。”   奇怪,他居然一点都没被感动吗?公主傻眼,“你念佛念出了铁石心肠?”   不过想想也是,哪有和尚会光明正大让女人住进自己的禅房,她本来也是碰碰运气,心里知道希望不大,因此被拒绝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   一计不成,她又生了一计,“草席还是留下吧,我有空的时候过来睡个午觉也行啊。还有我这脸……”公主摘下痦子,吹了吹那根黑毛,“一天七八个时辰带妆,脸也受不了,你得容我偶尔到你这里卸个妆,等准备晚饭的时候再打扮上。”   释心很想问她凭什么,但摘下痦子那块露出了皮肤本来的颜色,对比周围黑得发亮的,这块简直像白癜风一样。   这人为达到目的,真是不择手段。释心别开了脸,“柿子林虽然鲜少有人来,施主在也万分不便。贫僧的心意已经和你说过多次了,请施主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公主笑眯眯的,把痦子又粘了回去,“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本公主没得选。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我听了会不高兴,不高兴起来谁也哄不好,我脾气很大,连我自己都怕。”   释心大师果然沉默了,看来是被她镇唬住了。公主有时候很庆幸自己的身份,因为这个头衔,她所有的蛮不讲理都可以合理化。   见他不表示反对,公主就很高兴,望望禅房外的青山,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忙了半天都没顾上喝水,好渴……”   说着转身去够桌上的茶壶,不料那么凑巧,释心大师的手也探过来。公主知道,他是听见她的自言自语,打算给她倒水吧!   看看这手,骨相清秀,指尖洁净带着禁欲的气息,眼看要和她碰上了,微顿了下,试图折返。公主这回动作比脑子快,想都没想就握了上去,这一握,心头顿时大跳,和以前死皮赖脸的厮磨不一样,居然握出了一种情窦初开的味道。 第29章   他的手看着那么清瘦, 手背上还有蜿蜒的伤痕,可他的掌心是柔软的。掌心软的人心也柔软,没想到这个昔日杀人不眨眼的战神, 会长着这样一双温情的手。   公主下意识又紧了紧,不知他是呆住了, 还是别的缘故, 居然没有立刻挣脱。停顿的那一瞬, 就像私定了终身,公主黑黝黝的妆容很好地掩盖了两颊的红晕,脑子晕陶陶, 喝醉了酒一般。   然而也就是须臾, 释心回过神来,白着脸挣开了,转过身去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   公主有点尴尬, 他的一转身和一闭眼都可以在无形中筑起一堵高墙。她穿不过去,这不是脸皮厚薄的问题, 是人性的壁垒, 她要是硬闯,恐怕会脸先着地。   “那个……”公主无措地搓了搓手, “我不是故意的,是它自己握上去的。”   他不说话, 背着身低着头,《金刚经》念得喁喁的。   这就是不愿意理她了, 公主失望地想, 释心大师再次被轻薄,一个镬人在飧人面前混成这样,一定觉得很丢脸, 很委屈吧!   得给他时间自愈,公主蹉着步子说:“我走了,你晚上记得来打饭,我给你留好吃的……不来就是心里有我,你可一定要来。”   公主带着淡淡的惆怅走出禅房,外面山风席席,林间鸟鸣啾啾,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了来时的心境。公主失魂落魄地想,别不是恋爱了吧!   怎么会呢,他们之间属于交易关系,她是被迫来上国的,也是被迫纠缠这个和尚。这一路上她带着戏谑的心情,不断把脖子放在铡刀底下试探,到现在变成一摸小手就胆战心慌,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主高一脚低一脚,走得四肢不协调,从后院藏经阁经过,扫地的武僧看见了唏嘘不已,“真可怜,这大妈还有佝偻病。”   公主没理他,浑浑噩噩走进伙房,大灶上已经蒸起了新一轮的馒头,热气蓬蓬,云山雾罩,像极了公主现在的心情。   圆觉搬着蒸屉经过,看见她便“咦”了声,“大娘到哪里去了,半天没见到你。”   公主说:“心里难过,找个地方静静。”   圆觉刚入寺不久,没法熟练运用佛经劝人,忖了忖道:“大娘你是个聪明人,从那颗聪明痣上就看出来了。不要庸人自扰,缘来缘去都是命中注定,阿弥陀佛。”   公主看了圆觉一眼,“如果抛弃我的男人痛改前非,又想赢回我的芳心,你说我该怎么办?”   圆觉翻眼,“别问我,我还是个孩子。”说完便转身走了。   对啊,公主想,孩子知道什么,果然人的悲喜都不是相通的。不过公主真不是多愁善感的脾气,她疑惑了一阵子,看站在灶头上的伙房僧人挥舞着大铲子往菜桶里装菜,看了一会儿,就把之前的种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外面敲起了暮鼓,开晚饭的时候到了,公主照旧站在长桌前挨个儿给僧人们打饭,然而直到饭菜都见了底,释心大师也没有出现。   公主举着铜勺心想,释心大师很有骨气,完全不怕她误会。她只好偏头问圆慧:“释心大师怎么没来吃饭?”   圆慧随口道:“我先前见他进了有悔殿,今晚大概不会来打饭了。”   据说有悔殿是僧人犯戒之后,静心思过的地方。公主不明白,不过就是摸了一下手,释心大师就觉得自己脏了?那初次交锋还是在床上,他岂不是得把自己的肉都片下来,以保证自己一尘不染?   男人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公主郁塞地想,多大点事,竟连饭都不吃了。没办法,她只得拿帕子包了两个馒头揣上,问明白有悔殿在哪里,趁僧人们全在进餐,溜过去给他送饭。   转了好大一圈,终于在一棵巨大的古树后找到那座僻静的殿宇,遥遥看去,心头不由生怯,殿内灯火辉煌,四壁却雕满怒目金刚。殿宇正中是一座巨大的,慈眉善目的佛像,那佛垂目凝视蒲团上跪着的人,释心的背影在佛光普照下,有些伶仃的模样。   公主挨到檐下,打算进去看一看。正想抬腿,佛堂一侧走出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   释心恭敬地向他合什,叫了声西堂长老。公主努力听,隐约听见他们之间的一点谈话,老和尚问:“何以心生悔恨?”   释心道:“神不得清净,心有魔障。”   老和尚数着菩提道:“心有魔障,即是心有挂碍,世间法不空,与般若有挂碍,等于眼中有沙,肉中有刺,故有凡夫生死、颠倒梦想。”   释心垂首说是,“请长老点化。”   老和尚道:“真正的清净心,是不念过往,不住肉相皮念,物来则应,过去不留,你做到了吗?”   释心沉默了下,附身说没有,“弟子六根不净,尚能见世间之恶,也动过杀念。”   老和尚叹了口气,“欲得清净心者,断五法可得圆满。什么是五法,一贪欲,二嗔恚,三昏沉睡眠,四掉悔,五疑。这五法中,第一法最难,功名利禄,红粉骷髅,步步皆是业障……”   公主听了半天神仙对话,发现和尚不好当,那些深沉的禅机,没有点文化真听不懂。   不过她听懂了红粉骷髅,这红粉骷髅指的不是她吧!难道老和尚也打听市面上的消息,知道上国皇帝弄了个飧人来破坏释心的修行?   公主躲在莲花抱柱后看,想看释心怎么应对,本以为会继续向西堂长老讨教,结果他合什只说了句“弟子罪孽深重”。   他因迎接西堂长老,侧身面西站立,满室灯火照亮了他的侧脸,那轮廓看上去无端有些忧伤。   公主想起暴雨那晚,王府护卫找来的村人全变成了镬人,释心让她先回荒庙,后面的事没再要她过问。他刚才说起了杀心,难道那些镬人真被他杀了吗?还是她几次三番不知死活,他也曾在她没察觉的时候,想过彻底解决她这个麻烦?   公主小小灰心了下,如果是后者的话……其实她一直以为红薯地那回,他是有意吓唬她的,结果他在佛前忏悔,看来一切都是真的。   怎么办,有点害怕……公主转身背靠抱柱,茫然看见古树枝叶的缝隙间,一弯小月时隐时现。犹豫了片刻,又悄悄探出头去观望,见他重新跪在佛前,接着忏悔去了。   手里的馒头渐次凉下来,公主心想算了吧,现在进去怕有生命危险,于是蹑手蹑脚潜走了。   佛前的人听着那脚步声渐去渐远,微微叹口气,闭上了眼。   ***   第二日是达摩寺一年一度的万佛法会,这法会规模宏大,基本天岁境内所有数得上号的寺院,都会派遣精通佛法的高僧前来作佛学方面的交流。   上邦大国重佛教,四海之内信佛的人也多,因此不光是佛教的盛会,也是各方百姓参拜祈福,聆听佛音的好机会。   公主站在后院的矮墙上往前看,啧啧感慨着:“人真多啊,都是来看和尚念经的。”   圆觉抱胸说:“多,多如恒河沙数。”   公主扭头看了看他,“你不也是和尚吗?圆慧都上前面大殿做准备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说起这个,圆觉有点不好意思,“我连《地藏经》都还没背下来,本来师父想让我跟着圆通师兄起坛超度亡灵的,都怪我没出息,师父就决定不让我到人前现眼了。”   公主哦了声,“你剃度多久了?”   圆觉说:“小半年,就在释心大师前一天。”边说边沾沾自喜,“要是论资排辈,我还是释心大师的师兄呢。”   公主也学他抱着胸,长长叹了口气,“天分这种事,真是无法强求。你看人家都做首席了,你还和我老婆子一起在后厨帮忙……以后别说能当人家师兄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圆觉惨然望向她,“大娘,你真是个通透人。”   公主说:“过奖过奖。”一面眯着眼睛眺望,这里正好能看见释心,他就站在西堂长老的下首。   天岁是十二国中最富有的国家,僧侣的海青也和其他国家不一样,清一色莲子白,外罩鲛青袈裟。袈裟纵横的经纬间镶金银丝,日光大盛下熠熠生辉,称得那人风华无两,就算没了头发,也是一身清贵气象。   公主揣着两手喃喃:“释心大师真是鹤立鸡群啊。”   圆觉无情地打断了她的幻想,“大娘,别以为小僧看不出你喜欢释心大师,小僧奉劝你一句,还是不要生觊觎之心的好。连方丈大师都说过,释心大师若能静下心来研习佛法,他日必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得道高僧。释心大师有慧根,小僧苦口婆心,是为了让大娘免受伤害。”   公主嘁了声,“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本大娘只是有感而发,有的人生来厉害,以前做战神,横扫六合无一败绩,现在做和尚,阿弥陀佛也念得那么漂亮……”   就是不太容易上套,潜在的攻击性也强了点。昨晚有悔殿里他说自己起过杀心,公主夜里就寝前,门闩足足确认了三遍。   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公主甚至不知道和他共度的几夜里,他究竟冲她磨牙霍霍了几回。似梦非梦的时候,老感觉有野兽在身边打转,不会正是释心大师在贪婪嗅取她的芬芳吧!   公主颓丧,看了看圆觉,他自己都没闹明白为什么出家做和尚,解不了她的人生困惑。于是她从矮墙上跳了下来,拍拍袖子打算上前面观礼。今天绰绰和有鱼会混在人堆里进来,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们了,虽然她们俩的智商加在一起都没有她高,但集思广益,攻略大师的路上才不会那么孤单。   公主顺着倚墙的台阶爬上广场,那是个绝对巨大的平台,僧侣们开始举行法会,一个个端端趺坐,香烟袅袅间梵声震天。   观礼的人是真多,善男信女们随着诵经的声浪合什垂首,这时候要找人不难,到处乱逛的人群里,肯定有绰绰和有鱼。   果然,公主一眼就看见她们,那两个人进寺庙像逛街一样。她们身后还跟了几个人,有王府的两名护卫和谢家家仆,也有摇头晃脑的谢小堡主。   公主很意外,忙迎上去问:“知虎兄,你怎么还在云阳?”   谢邀说:“我得确定你一切都好,才能放心离开啊。”说罢目光匆匆从她脸上调开了,“姐妹,你今天还是丑得如此清新脱俗。”   公主摆摆手,权当他夸她化妆技巧好。   众人在铺天盖地的光头里面搜寻,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在最醒目的地方找到了释心大师。   谢邀是第一次见到威名远播的楚王,同为男人,攀比的心立刻就被对方的美貌燃烧得滚烫。谢邀拧着眉眯着眼,不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释心大师啊,平平无奇……平平无奇嘛。”   瘦下来的胖子果然格外自信,遥想知虎还是胖虎的时候,哪敢如此口出狂言。   他刚说完,身后的两位王府护卫便重重哼了一声,“谢大侠,麻烦你尊重一下我们。我家楚王殿下风华绝代不接受反驳,你竟敢说他平平无奇,先拿镜子照照自己!”   随意攻击人家的长相,是很没有格调的,尤其还当着人家手下的面。   公主和绰绰有鱼遗憾地望着他,谢邀自觉无趣,隔着金丝面罩摸了摸鼻子。   有鱼问公主:“殿下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公主就悲伤,把昨晚释心和西堂长老的对话大致转述给他们,最后背靠砖墙优柔寡断地说:“计划很顺利,我已经把触手渗透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必须朝夕面对我。可是他一到佛前忏悔,我心里就打鼓,怕他先和佛祖打过了招呼,然后开始考虑该把我清蒸还是白煮。”   绰绰和有鱼交换了下眼色,绰绰更担心她的安危,哀声说:“殿下还是别留在寺里了,跟我们走吧。”   有鱼却有另一番见解,“万一释心大师忏悔的重点,是不知不觉爱上了殿下呢……”   嗯?众人眼睛顿时一亮。   谢邀这时候充分发挥了义兄的作用,上前一步道:“这还不容易,试一试就知道了。”一把牵起公主的手,一路挤到了观礼的人群前。   法会持续的时间虽长,但中场有休息,那些念了半天经的僧侣都得喝口水,喘口气。   释心从蒲团上立起来,转身朝须弥座后走,谢邀见缝插针拉着公主赶上去,亮嗓子喊了声释心大师,“请留步,在下有件私事,想和大师聊一聊。”   释心闻言脚下一顿,那回身一顾间,真有日光清朗,花香透体之感。   不过人太淡漠,泠泠的目光望过来,先看了眼公主,再看一眼谢邀,合什道:“不知施主有何指教?”   谢邀虽也佩服他长得不错,但气势上绝不服输,踱着八字步到了他面前,眉眼弯弯道:“指教不敢当,想请大师指点迷津罢了。大师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其实你我打过交道,这交道还不浅呢,大师曾经扒过在下的坟头,当着在下的墓穴,对我烟雨妹妹说过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本来苦主找上门来,这位一心修行的大师总该有点表示,起码脸上浮起点愧疚的表情吧,结果他连眉头都没皱一皱。   “施主是谢家堡少堡主?”   “对啊,正是区区在下。”谢邀挺了挺腰杆子,“释心大师,你扒我坟头的事,看在你救人的份上可以不计较,但你当着我的面,暗示烟雨妹妹不算嫁人,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你的一句话,妹妹她现在不认可我们的关系,我想请问你一下,破坏人家夫妻感情,在你们佛门算什么罪过?”   公主此时演技爆发,哭着向释心求助,“大师,你可不能见死不救。这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长成这样,他也不嫌弃我。虽然他一片真情我很受感动,但我不能朝秦暮楚啊,我可是正经姑娘。你看你看,他一路对我拉拉扯扯……”边说边冲谢邀挤眼,谢邀会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公主哭得更惨了,“我是个弱女子,又背井离乡的,遇上这种事没人给我做主,我可不要被这蒙面怪抓走。”   谢邀嗬地一声,“蒙面怪?不露真容,你们不知道本少爷出水芙蓉!”   说罢气恼地甩开了公主,探手伸进怀里一通摸,摸到了那把纯金打造的小钥匙。钥匙杵进锁眼里,往左一扭又往右一扭,成功打开了脸上的面罩。   谢家堡能工巧匠连夜打造的面罩,最大程度上解放了双手,打开前半边,后半边仍旧可以牢牢附着在后脑勺。谢小堡主的动作身形堪称风流,鬓边垂落的发丝被风吹得飞舞,他连身子带脑袋地顺风一摇,然后缓缓抬起了头。   公主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全貌,金丝面罩下的半张脸,没有辜负上半部分的眉眼,谢小堡主确实有几分骄傲的资本。不过风流归风流,面罩边缘在他眼下勒出了一条一指宽的规整红痕,小堡主的那张脸,便是骄傲里透出野性,野性里又透出点搞笑来。   众人皆沉默,谢邀说:“怎么?被本少爷的美貌惊呆了?烟雨妹妹,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认个错,我就带你回家拜堂。你不是要做楚王正妻吗,嫁给我,将来我让你做堡主夫人。虽然没有爵位,但有江湖地位,怎么样,考虑一下?”   他的话半真半假,其实也带着试探的成分。毕竟他还是挺喜欢公主的,如果公主看见他的容貌临时改了主意,他立马就可以带着她回谢家堡。   释心的视线落在了公主脸上,忽略那满脸的乱七八糟,至少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她似乎对这位谢家少爷颇有几分心动的意思,他也不是看不出来,他们在里应外合唱双簧,但公主那颗简单的脑袋,好像时不时会忘了自己的飧人身份,也忘了这上邦大国危机四伏,再好的镬人,都有危险的一面。   他回过身来,双掌合什向谢邀行了个佛礼,“出家人救一切苦厄,令尊买人殉葬本就是恶行,施主再不依不饶,那就是助纣为虐。尉施主在天岁的处境,施主应当知道,今日若是带她回去,来日便是殉葬一样的下场,贫僧不打诳语,是耶非耶,尉施主心中自有论断。”   谢邀不干了,“大师,你看看我这面罩,还不能证明我的诚意吗?再说你一个出家人,好好念你的经就行了,别多管闲事。今天本少爷要带我烟雨妹妹回家成亲,但是烟雨妹妹又比较想当楚王妃,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两条路摆在面前,一是大师还俗娶她,二是大师别再插手,让她跟我双宿双飞。大师慈悲为怀,选一条吧。“   这是摆明了要难为他,原本他完全可以不管,但公主要是落进谢邀手里,最后会不会假戏真做,谁也说不准。   释心朝公主望了眼,“贫僧是方外之人,不该插手红尘中事。施主,膳善人在天岁的种种境遇,贫僧曾和施主提起过,究竟是去还是留,请施主自己定夺。”   公主迟迟啊了声,“让我自己做主吗?大师不强留我?”   强留她,然后就给了她话柄,将来张嘴闭嘴“我为你拒婚,我为你留下”,他想起那种局面就头大。再说佛门中讲究随缘,如果强行扭转别人的意志,那么一场修行就全白费了,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却连最基本的法门都没能入得。   那边的法会稍作修整,就要再度开坛,轻灵的云磬声传来,他平下心绪道:“施主,勿将自己置于水火,人心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又是“叮”地一声,第二遍云磬打过,离开的僧侣就该归位了。   他不得不返回法座上,这里就算不能令他放心,似乎也无法再做更多了。   他俯身行个佛礼转身离开,身后的谢邀叫嚣:“大和尚,你装什么善类,别忘了自己也是镬人!”   公主看着释心的背影,见他广袖翩然去得匆匆,看来刚才的告诫言尽于此,她要是选条不归路,他也不会再管她了。   公主对插着袖子,不忘给自己打气,“……爱是克制。”   谢小堡主摸着下巴道:“恕我直言,他既想做好人,又舍不得修行,到最后不是做个花和尚,就是走火入魔。”   公主听完,觉得有点刺激,赧然问:“我选花和尚可以吗?”   谢邀瞥了她一眼,“姐妹,你想得倒挺美。也可能是不小心做了花和尚,然后羞愧自责以致走火入魔。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吧,天下镬人都一样。别看他表面沉稳,其实内心慌得要死,不停告诉你镬人很危险,暗示你应该留下,可他忘了自己也是镬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结果他还没笑完,就被公主抬手一扇,打开的面罩迎面飞来,咔地一声又锁上了,吓得他心头一激灵,唯恐自己的鼻子会撞上。   公主说:“你走吧,我打算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谢邀本来以为她看见他面具后的全脸,至少内心会产生一点动摇,结果见多识广的公主殿下居然毫无表示。   他无奈地转了两圈,“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个秃驴有什么好,真不明白你们姑娘的眼光。你不走就算了,我明早要回泾阳。”   公主说好,随口对他表示了一下关爱,“你空手而归,你爹不会骂你吧?”   这话问到了痛处,作为谢家堡唯一的正统男丁,谢邀虽然稀有,但从小也没少挨他爹的各种语言暴力。什么养头猪都比你强,什么烂泥扶不上墙,天天听着,像吃炒豆子一样……唉,不谈了。   “上次我假死,隔着棺材板听见他哭得很伤心,我相信他还是爱我的。”谢邀背着手,视线在她脸上巡视了两圈,“我走后,你自己要小心,但愿下回见你,你能把自己搞搞干净,长的太丑真的会影响食欲。”   谢邀摇摇头,带着所有人回云来客栈了。   今天的法会,简直是扰乱民间生活秩序,他们回到客栈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掌柜伙计全去达摩寺观礼了。谢邀百无聊赖,下午睡了一觉,后来院子里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吵醒了他,出门看,天都黑了,他的手下弄了辆马车回来,说少爷死而复生没多久,必须少骑马,躺着回家。   他慢悠悠绕车查看,他的手下边套车边感慨:“少爷你人真好,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   谢邀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飞了还不算,谁也没想到我会和鸭子结拜……”   正说着,掩着的院门忽然被推开了,众人回头看,一身白衣的释心大师迈了进来。   谢邀有些纳罕,“大师是路过啊,还是来化缘?”   释心面无表情地向他行了个佛礼,“请问谢小堡主,尉施主现在人在哪里?” 第30章   谢邀一脸纳罕, 开什么玩笑,公主明明留在达摩寺好吗。   难道她耍花招,有意躲起来, 想试探释心大师的反应?和她共处过几天,甚至有点暗恋她的谢小堡主很快就意会了, 把手里盘弄的鞭子扔给手下, 抱着胸, 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很有些调侃意味地冲释心说:“大师不是方外之人嘛,不见了一个爱慕你的女人而已, 犯得着连夜跑来质问我?”   释心是上过阵, 杀过无数敌人的战将,人命就像磨刀石,把他打磨成了一柄利剑。虽说达摩寺的僧侣生活渐渐让他收起了锋芒, 但那铁刃不锈,刀锋依旧吹毫可断。他身心从容的时候是一派随和气度, 只要有事令他警觉, 那种寒霜般的危险气息便不自觉地倾泻出来,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他的嗓音压低了半分, “谢施主,贫僧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请问尉施主如今人在哪里?”   谢邀的气势眼看要被压下去,十分的不服气, 抖了抖肩道:“要你管。你这和尚怪得很, 让你还俗你不还,却要把她困在身边。怎么,每天骗她给你多打二两饭, 感觉很好?”   说完这些挑衅的话,其实谢邀心里还是很虚的。楚王虽然出了家,剃光了头发,但他的内里没有变,约束他不造杀孽的人只有他自己。如果他决定越过那条线,按照天岁国的等级制度来说,他甚至用不着过堂应讯。   权力如此之大,还能如此自控,谢邀觉得他应当是由衷热爱佛学这项事业的。   释心看着眼前人,却很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和这种无关痛痒的揶揄。   公主执拗冒进,是因为她年轻,而这谢邀行走江湖多年,本不该陪着公主瞎胡闹。之前他们一唱一和,他明知道是试探,法会结束后还是四处留意了公主的去向。他知道她不可能轻易离开,起先不见她,他倒并不担心,料是伙房事多,她忙她的去了。可是一直到晚饭时分,都没见她再现身,问了伙房的僧人,说排桌的时候人还在,后来不知怎么不见了,连饭都没打,可能觉得工作不合适,不告而别了。   可是他知道,凭她那股水滴石穿的劲头,绝不会轻易放弃。或许她是听了谢邀的主意,有意想让他着一回急。但谢邀是镬人,她要是傻乎乎跳进别人张开的网子,那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她消耗的了。   无论如何,现在只要找到她,确定她还活着就行。释心合什道:“贫僧有几句话,想同尉施主说,说过了便走,请谢施主通融。”   谢邀斜了斜眼,“大师真是忍辱负重,我说话那么难听,你都不打我……实话告诉你吧,公主不在我这里,她今天根本就没跟我下山,人还在你们达摩寺,你再仔细找找吧。”   释心说不在,“贫僧已经让人到处找过了,并未找到她。还请施主据实相告,她人究竟在哪里。”   谢邀傻了眼,“那我怎么知道!我说了不在,你怎么不相信人呢。难道就因为我是镬人,嫌疑最大?你来问我要人,我还问你要人呢,你把我姐妹弄到哪里去了?”   释心没有闲工夫听他胡搅蛮缠,四下看看这院落,也仔细分辨了空气里的气味,确实没有飧人的痕迹。   “今日是达摩寺办法会的日子,山门大开,八方宾客云集,前来观礼的镬人有多少,难以统计,万一她落进别人手里,恐怕凶多吉少。”释心说着,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一行人是什么时候下山的,公主的两名侍女在哪里?”   谢邀看他神情严肃,到底收拾起了玩世不恭,心头也升起一点恐慌来,打了个手势让人去叫绰绰有鱼,一面道:“大师返回法座后,没过多久我就下山了。你不要怀疑我,我要是想对她下手,还用等到今天?再说如果我当真掳了她,也不会留在这里等着你找上门来,早就找个地方准备一碟调料,把她当零嘴吃了好吗。”   结果这话引来了释心冷冷的凝视,吓得谢邀舌头一顿打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回过神来,“诶,释心大师五蕴皆空,这么关心她干什么?”   为什么关心她,因为她也是一条命。这飧人在这遍地镬人的地方横冲直撞,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她。如果她确实是跟着谢邀下山了,至少还能确定她的去处,但如果她是寺里失联的,那么她的下落就真的成谜了。   这时绰绰和有鱼赶来,一来便问:“大师,我家殿下不见了?”   释心点了点头,“二位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她?”   绰绰说没有,“殿下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们没过多久就下山了。”边说边哭,转头问谢邀,“谢小堡主,殿下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   谢邀一口气堵住了嗓子眼,“你们一个个的,人不见了就来问我,问题不是我干的呀……”气恼起来,大声传唤随行的人,“别愣着了,赶紧出去,沿着下山的各条路打听,看有没有人见过公主殿下。”   众人得令,忙打着灯笼跑出了院子。   谢邀懊恼地嘀咕:“要是找不到她,这锅我得背一辈子。”快步赶回屋里摘下了佩剑,再赶回院子里的时候,释心已经不见了踪影,他问有鱼,“释心大师跑了?”   有鱼颔首,忧心忡忡说:“殿下不会真的出事吧?我看释心大师也急得很,万一真的被镬人抓走了,这次恐怕没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了。”   ***   有鱼是乌鸦嘴,说得又丧又精准。   一桶冷水从天而降,把公主彻底浇醒了。有一瞬她甚至不敢睁开眼,因为感觉到扑天盖地的恐怖气息,她自己心里明白,这回算是完了,又着了镬人的道了。   “真香!”夸张的鼻息在她耳边响起,一个臭烘烘的脑袋靠到她颈边嗅了嗅,遗憾又庆幸地说,“云阳地面上咱们都跑遍了,居然没发现还漏了一个。这是上等货,一闻味道就知道,到时候血里掺水,一杯卖他五十两,一块肉少说也得二百两。我看看……”边说边愉快地计算,“就算她一百二十斤好了,起码能卖两万四千两……”   公主虽然害怕地缩在墙角,却也没忘了纠正他,“大哥,你太乐观了,我只有八十斤……”   “嗯?”满脸横肉丝的镬人转过头来,那双金瞳在灯下闪闪发亮,龇着牙咆哮,“老子说一百二,就是一百二。你再啰嗦,自己抬头挑把喜欢的,老子这就给你放血!”   就这一声暴吼,把公主吓得魂飞魄散。除了那个雨夜,她还没有这样近距离接触过镬人,镬人的体型一般比较庞大,是天生适合作战的人种,有些镬人发育过剩,肩背和双臂肌肉虬结,看上去简直像座小山。   “别别别……别杀我……”公主哭哭啼啼说,“我们……我们可以谈谈。”   再提玉石供应商,对方应该不稀罕,要是提楚王,又不知道他们和他有没有仇,公主一时进退维谷,觉得人生的明灯忽然黯淡无光了。   那强壮的镬人见她哭,凶神恶煞地冲她使眼色,示意她看头顶上。   公主惨兮兮抬起头,才发现铁墙上方挂满了各色刀具和铜管。铜管比较奇特,顶端统一连着漏斗,成排地伫立着,像一朵朵盛开的喇叭花。   都是凶器啊,公主耷拉着嘴角忍着哭想。现在情况紧急,得把抽泣流眼泪的时间节省下来,充分发挥她口若悬河的技能,为自己争取哪怕微乎其微的一点生存希望。   红着两眼的公主看看眼前的镬人,体型庞大,相应的脑子肯定不怎么发达。又看看一直站在屋角,摆弄着铜莲花的人,这人外形相对正常,也许可以从他这里打开口子。   于是公主小心翼翼叫了声:“那位大哥,咱们谈谈好吧?”   那人闻言看过来,角度一转换,公主才发现他的另半边脸全都垮了,像烧化的蜡向下倾泻,最终凝固,左眼和鼻子持平,下颌耷拉在左肩上。   公主咽了口唾沫,本想说一句打扰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容貌丑陋的人一般比较敏感和自卑,如果有可能的话,还可以试着和他共情一下。   “我想请问,二位知道泾阳谢家堡吗?”公主想起谢邀总说江湖地位,那么谢家在黑道上总有一点影响力吧!   那人走过来,右眼一眨,左眼有延迟,随后也眨巴了一下。   好像有反应啊,公主虽然紧张得筛糠,但依旧很勇敢地尝试周旋,“你们不是要钱吗,我和谢家的少堡主很有交情,我可以打个欠条,金额随你们填,然后你们把欠条带过去交给他,他会给你们钱的,你们看这样好吗?”   其实就膳善的经济实力来说,赎一位公主花上十万八万两银子不算什么,只要让她顺利逃出去,她很快就能筹措到这笔钱。   她是十分真诚的想打商量,结果这张怪异的脸上浮起了半个微笑,“牵扯上谢家堡,然后引谢家来抢人,你好坐山观虎斗,是吗?你说自己和谢邀有交情,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谢邀也是镬人,难道你们之间有奸情?”然后那笑容就变得比较高深了,“谢小堡主的口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独特了?你这张小嘴叭叭的,很会扯谎嘛。”   那只盘弄过铜莲花的手,顺道拐过来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一捏不要紧,指尖感觉到粘腻的触感,原来这脸皮上附着着很厚的一层油彩,经过刚才冷水浇头,已经逐渐有了融化的迹象。   大力地擦,妆不太好卸,但经过一通揉搓,也卸了个七七八八。   仿佛拂去了蒙住珠玉的灰尘,还原出了底下本来的光彩,就算公主咧着嘴哭得毫无形象可言,两个镬人也从她的皮肤和五官轮廓,看出了惊为天人的容色。   他们竟有些不知所措,这飧人看来似乎和以往的不一样。他们是做黑市交易的,从各种渠道弄来落单的飧人放血割肉零售,卖给那些需要解开味蕾枷锁的镬人。今天去达摩寺,本来只是想混进人堆里随便观察一下,没想到发现了这个丑飧人。因她长得磕碜,料想是被抛弃的,当时也没多想,随便找个扫地僧人传了句话,就把她骗出来了。   这是个多不知疾苦的傻白丑啊,居然不疑有诈,他们拿麻袋一套,扛起就走,前后用时不到一盏茶。   本来以为白捡了个荷包,结果没想到擦干净了居然长这样。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令人心慌,漂亮得一看就知道来历不一般。再联想达摩寺种种,楚王不是在这所寺庙出家吗,难道这飧人好死不死的,和楚王有关?   两个镬人面面相觑,大个子说:“怎么办?要不然把人放回去吧,免得惹麻烦。”   歪脸不语,眼中精光微闪,沉默了半晌才道:“这麻烦不惹也惹了,现在把人放回去,万一她供出我们,一大帮子人全得玩完。”   公主忙说不会,“我嘴很严的,只要你们放了我,我一定对今天发生的事绝口不提。”   然而这话谁会相信呢,那两个人怔怔盯了她很久,这世上很多事,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做了就是做了,半道上补救,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几乎只需一个眼神,很快就达成了默契,从刚才的提心吊胆又变回了尽情狂欢,大个子说:“现在可不是上等了,是特等,价格还能再翻一番。”   歪脸的镬人打量公主的眼神,是无法掩藏的贪婪。他舔了舔唇说:“这种极品还是第一次遇上,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先尝尝。”   公主哭得很大声,她奢望自己的哭声能惊动周围的人,有谁正义感大盛,能从天而降救一救她。   两次落难,走向完全不一样,现在想来第一次可算是神仙待遇,不过就是吞一包砒霜不给水,这次恐怕连个全尸都保不住了。   公主伤心至极,以前有智者说过人性本恶。飧人在镬人眼中,就像普通人看鲛人一样。神话书里记载东海鲛人能泣珠,鲛油燃灯千年不灭,于是陆上的人就满世界捕捞鲛人,其实从古至今,贪婪是共通的。   她抽抽搭搭,双手被绑住了擦不了眼泪,只能努力扭过脖子在肩头上蹭,边蹭边说:“要不然你们再考虑一下吧,其实我来头很大,如果人无缘无故失踪了,他们一定会找我的。”   “来头大?”歪脸说,“有多大?膳善公主是吗?”   公主被他抢白了,顿时噎了下,“大哥你很嚣张啊,知道我的身份,还不打算放了我吗?”   那歪脸的镬人又笑了笑,“我承认,公主殿下来头确实大,但飧人公主的身份,在这上邦大国份量不算重。往年膳善进贡过多少位公主,恐怕数也数不清了,这次就算是真的金枝玉叶,楚王他没有还俗的打算,别说是膳善公主,就是膳善太后也不管用。”   遇见了无耻的人,除非你能比他更无耻,否则你永远吵不赢他。   公主承认自己没有这些不要脸的镬人无耻,他们穷凶极恶,一心要她的命,就算磨破嘴皮子,他们也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打算最后再争取一下,“能不能给我个无痛的死法?给我杯毒酒,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了此残生,行吗?”   大个子说不行,“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放心吧,我们不会让你死的,至少不会让你一下子死透。”语毕不由分说,上前拎起公主夹在腋下,大步走出了刑房。   公主本以为他们要换个有桌子的地方,商量怎么在她身上动刀子,结果他们将她转移到了另一个更为可怕的去处。   穿过幽深的长廊,已经听不见半点虫蝥的叫声,这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任何生命存在。   公主是大头冲下被带进屋子里的,她努力想记住来路,想看清周围的环境,但可惜灯火晦明,无法准确分辨。   终于那个大个子把她扔在了地上,公主晕头转向,勉强撑起身看,一看之下头皮发麻,这里不是什么餐房,而是一间大得脚步声略急些,就能听见回声的仓库。穿过钢铁铸起的栅栏,她终于弄清了刑具墙上挂着的铜喇叭,究竟是什么用途的了。   屋子的深处,所有铜喇叭一个个规整地竖立着,铜管底下放着碗,漏斗上方吊着垂首赤足的人。一个喇叭对应一个人,那些人不知被吊了多久,有男有女,好像都已经奄奄一息了。原来这里是飧人的屠宰场,他们不会让你一下子断气,会喂你喝水,也会给你点吃的,然后每天没完没了地,从你身上榨取血液。   失血过多的人,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这样日复一日悬在半空中供他们取血,直到最后他们彻底把你榨干。   恐惧感几乎撑破公主的胸膛,她惊慌失措,试图逃离这里,却像小鸡似的被他们抓了回来。   她蹬腿哭喊,“他们都是飧人吗?你们对我的子民做了什么!你们这些禽兽,本公主早晚让你们血债血偿!”   可是那两个镬人哈哈大笑,没人在乎她的恐吓。   歪脸的拖来一件铁坎肩强行给她穿上,这铁坎肩背后有个环,把人往上一送,就牢牢吊在了钩子上。公主呼救踢腿,那张美丽的面孔梨花带雨,歪脸的镬人沉醉地望着,越来越满意这次的意外收获。   她挣扎,就不容易取血,大个子拿来木栓铐住她的双脚,把鞋摘下来一扔,那双青嫩嫩的玉足简直像件巧夺天工的神作,看得那歪脸的镬人癫狂嚎叫起来。   “快,快拿刀来,这第一血必定非比寻常……”   取血的小刀子长得像片柳叶,灯光再昏暗,也折射出清冷的光。   公主惊叫:“等……等等……总得先给我洗个脚吧……”   话没说完,足心忽然骤痛,公主在眼泪迷蒙中看着自己的血汩汩流进漏斗,又缓缓注满小碗,那两个镬人急切地咽着口水,两眼放光。 第31章   公主的一口精气从脚底下那个口子泄出去, 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人之将死……人之将死……想做的事没有做成,想回去的地方也没能回去, 回头想想这十七年,就像做梦一样。   脚心的伤口疼得发麻, 不知是不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 从脚尖开始一点点凉上来, 那只右脚几乎失去了知觉。有巨大的呼吸声充斥了整个空间,不知道是那些镬人的,还是被吊着的那些同伴的, 公主费劲地分辨了半天……哦, 原来是自己的。   屋子四角的火把发出颤动的光,整个屋顶布满回旋的光晕,公主无力地转动眼珠, 她看见有序排列的那些飧人,一张张濒死般寒冷的侧脸。他们都闭着眼睛, 刚才自己发出那么大的动静, 他们都没有看一眼,也许听见了, 却掀不动眼皮,只剩一口气吊着。   公主感到彻骨的寒冷, 这上邦大国好可怕啊,膳善人在这里如同身处炼狱。自己遇见的是释心, 已然很幸运了, 虽然他到最后都没有受她诱惑,但至少他没有动她,她还活着。   货真价实的公主血, 味道一定不错。公主悲伤地看着那个歪脸的镬人,珍而重之端起了血碗,觉得自己像只鹿,鹿血在人类眼里也是大补。遥想当初,她也控了一杯血下来想引释心上钩,结果天不遂人愿,最后居然便宜了这个变态。   那镬人喉头滚动,如饥似渴把血灌进了胃里,喝下去的一瞬他是愉快的,笑容挂在他的半边脸上,他甚至回味地咂了咂嘴,表示味道好极了。   公主耷拉着嘴角,从细细的眼缝里看见那镬人身上发生的变化,本来以为满足的饱腹感已经是最大的反应了,没想到血会在他身体里发酵,慢慢上脸,然后打通了奇经八脉般大汗淋漓,垮塌的半边脸颊也极速抽搐起来。   哗,包治百病吗?那可完了,这一吃上瘾,她产血的速度恐怕跟不上需求了。   “哐”地一声,镬人手里的碗盏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大个子过去看他,羡慕地说:“老哥,快乐到升仙吗?我也弄杯试试……”   公主的颊畔滑下清泪,想象以后的日子,恨不得现在即刻就死了。   大个子举着柳叶刀,就要往她左脚的脚心划拉,忽然身后的歪脸镬人开始手舞足蹈,大个子高兴得嗷嗷叫,“好几年没看见你这么兴奋了,来呀,快活呀!”   结果话音刚落,歪脸直挺挺倒下了,四肢痉挛,口吐白沫,这症状不是发了癫痫,就是中毒了啊!   大个子慌了,扔刀过去查看,恐怖的还在后面,一探动脉,发现他居然死了。   大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懵了半天一跃而起,跑出去大喊:“快来人啊,出事了!”   七八个人匆匆跑进来,七手八脚探鼻息推搡,可惜这位老哥一动不动,已然回天乏术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是不是吃了什么?八成又乱喝酒了吧?”   大个子说没有,“今天全天都在达摩寺转悠,哪来的酒喝!中午在庙里吃了布施的佛菜,一直饿着肚子到现在。刚才看那个新得手的飧人成色不错,喝了一杯血而已……”   话说到这里,众人的视线都转移到公主身上。看了半天热闹的公主气息奄奄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啊,长成那样,肯定有暗疾,正好今天病发而已。”   看似有几分道理,但大个子坚持,说老哥是喝了那丫头的血后变得不正常的。   大家将信将疑,站在底下仰头看,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小飧人,惊弓之鸟般躲避他们的视线,仿佛多被他们看一眼,就会掉一块肉似的。   “她?”其中一人嗤笑,“不要怀疑自己的生产工具好吧!难道她会有毒吗?咱们手上经历的飧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了,从没听说过这种谬论。”   可那大个子是个死脑精,固执地认为就是公主害死了他们的老大。   其他几人被闹得没办法,站在铜喇叭旁的镬人随手端起铜管下的盘子,那里面有残留的血,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擦了擦嘴道:“我倒要看看,这飧人能有什么毒!一天神神叨叨的,牛一样的块头,黄豆一样的胆……”   话还没说完,仰天也倒下了,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症状和之前的歪脸镬人一模一样。   余下的人大惊,围上去掐人中掐虎口,可惜回天乏术,死了还是死了。这下所有人都惊恐地望向公主,颤抖的手指指向她,“你究竟是什么鬼,难道是传说中的蛊人吗?”   公主自己其实也被吓到了,本来以为那些服下的毒都被中和了,毕竟自己少许症状然后消退,对自身从未造成影响。没想到那些毒一直在体内盘桓,都扩散到血液里去了。   思及此,公主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上回释心没有喝她的血,否则毒死了楚王,那膳善国还不得被天岁灭了吗。自己这样的体质,说不上是福还是祸,就现在来说,至少这些镬人不会再放她的血了,那么对于释心呢?她想逼他还俗只有靠色诱,并且似乎不能再以自己的血肉帮他恢复正常人的味觉了。   那些镬人弄了个大麻烦回来,钱赚不上,还一口气痛失了两个同伴,可说是一场无妄之灾。他们开始商议,究竟应该怎么处理这个飧人,杀了太可惜,毕竟长得那么漂亮。但若是留下,除了浪费粮食,想不到其他妙用。   “要么……”其中一人犹豫着,提出一个建议,“带回家做小妾?伺候伺候洗脚?”   可是没人敢冒这个险,这是个毒人,血能叫人丧命,那其他的呢?分界在哪里?做小妾总会有点亲密举动,万一亲一下就倒地不起,那她就算再倾国倾城,也没人消受得起。   “我看还是杀了为好,老大和老五都因她而死了,你们色胆包天,还敢弄回家做小妾?”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噌地抽出了刀,刀锋向前,明晃晃直逼过去。   公主说别呀,“一场误会,肯定是一场误会,我长得细皮嫩肉,怎么会是毒人!是不是你们的碗盘本来就有毒?或者你们之间有奸细,借我之手除掉你们的老大,也说不定呀。”   女人挑拨离间真是一把好手,被她这么一说,众人竟真的犹豫起来。   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比毒人更像毒人。   两条人命已然损失了,刀头舔血的日子,生死本来就是那么回事。但一个飧人的价值却是不菲的,就像开了钱庄一样,今天放点血,明天放一点,等到无血可放时再割肉敲骨,从头至尾一顿操作,少说可以赚上几万两。   那么谁的嫌疑最大?   公主给其余几人使眼色,暗示他们祸首是大个子。有人不信,也有人信以为真,“老四,今天是你一直和老大在一起,吵着闹着说这飧人有毒的也是你。”   大个子火起来,“放你妈的屁,我毒死了老大,也轮不到我当家。”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的视线又转到老二身上。   老二惶然,“看我干什么?一帮大男人,全被这小娘们耍了,搞起自相残杀来,你们昏头了!”   老二到底是老二,关键时候能起到定海神针般的作用。他阴狠地看向公主,咬着后槽牙道:“一口气撂倒了我两个兄弟,还想挑我们起内讧,可以啊。本来还想留下你赏玩赏玩,现在看来还是送去见阎王的好。”   他抽出腰刀就要砍过来,公主吓得闭紧了眼睛,嗟叹呜呼哀哉,小命就到今天了。   然而刀锋还没接触脖子,外面就有人喊起来,说来了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已经冲破了第一重关卡,往库房杀过来了。   这些人一听事态紧急,也顾不上解决公主了,留下两人照看,其余的全持刀跑了出去。   被吊在半空中的公主脚虽没了知觉,但脑子转得飞快,她努力和那两个人搭讪,“找我的人杀上门来了,早晚会攻进这里的。你们要是想活命,现在就放我下来,到时候我求个情,放你们一条生路怎么样?”   “闭嘴!”那两个镬人吼,“再敢啰嗦,一刀宰了你!”   公主委屈巴巴,觉得这些人全无怜香惜玉之心。好在有人来了,也许是婆婆妈妈的谢小堡主返回达摩寺找她,发现她不见了,发动人手四处搜寻她。她本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她失踪,她这辈子摆脱不了这悲惨的命运了,却没想到希望来得挺快。自己吃了这一点苦倒还可以忍受,那些膳善的子民经年累月被吊在那里取血,不知能活下来的还有几个。   仔细听,刀剑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攻进来救她了。人被吊在半空中,那种日子很不好受,加上之前被取了不少血,一旦没人和她说话,神志就昏沉沉的。公主垂下头,觉得自己快要坠进梦里,眼皮也睁不开了。   忽然一阵闷响,像一块巨大的肥肉从高处砸落下来,公主费力睁开眼,看见入口的铁栅栏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僧人犹如神兵天降,出现在明与暗的交界处。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努力眨了眨眼,这下子看清了,确实是那个熟人,是那个释心和尚。   公主没有见过他动武时候的样子,记忆里他总是谦和斯文,或是沉默或是避让。可这次他独自闯进来,不用刀戈只用双拳,揍起人来不费力气一般。那些强壮的镬人冲向他,他动作轻盈,简直让人怀疑他担心弄脏了衣裳,借力打力顺水推舟,甚至没让人看清招数,那两个镬人就被击倒,站不起来了。   公主老泪纵横,心头一放松,神志愈发飘忽了。他上前把她摘下铁钩,公主觉得自己柔弱得说不动话,只是偏头靠在他颈间,嗅见他的味道,就觉得自己安全了。   释心不语,劈开了她腿上的枷锁,见她脚底被割出寸来宽的口子,这对于娇滴滴的公主来说,恐怕已经是要去半条命的刑罚了。还有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那些吊在半空的人形,不知还能不能被称之为人,整间屋子充斥着浓郁的腥臭味。他见过尸横遍野,却也不及眼前的一切震撼。天岁因仰仗镬人作战,对于镬人捕杀飧人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如今的地下黑市发展成这样,着实令他惊讶。   那两个镬人挣扎了半天,终于站起身,再次抡刀冲过来。释心抬脚将一旁的木桌踢过去,那两个镬人齐齐被撞飞,木桌也应声而碎,他合什朝那两个昏死过去的镬人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公主无法自己走路,精神也萎靡不振,释心弯腰把人抱起来,正要带她离开,公主弱声说:“那些飧人怎么办?不能随意把他们交给别人了。”   释心道:“施主放心,贫僧已命王府护卫前往官衙钦点人手,把这些飧人运回楚王府调养。等他们恢复了体力,再命人护送他们回膳善。”   公主听后鼻子发酸,咧嘴哭着说:“我们膳善人,在你们上国真是受尽了屈辱。你知不知道天岁恃强凌弱,你也有责任?”   释心将她抱出仓房,边走边道:“是,贫僧确实有责任。”   对嘛,要是没有他横扫八方,天岁哪能制霸十二国,那样明目张胆地要求膳善给天岁进贡飧人。可是就算他认错认得毫不含糊,局面也已经形成了太多年,显见的不平等早已无法改变,公主能做的就是尽力保护好膳善的子民,尽可能让他们免于受到伤害。   所以症结还在这个和尚身上,他无兵无权,公主就没有话语权。只有让他回到原来的位置甚至爬得更高,她才能庇护天岁境内现存的飧人。   公主搂着他的脖子问:“这么重的罪孽,你觉得愧疚吗?”   他无情无绪地向前走,甬道两旁的火舌卷动着,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说是,“贫僧罪孽深重,常怀愧疚之心。”   公主说既然如此,你就赎罪吧,“把你自己赔给膳善,本公主代表膳善接受你的歉意,怎么样?”   说着说着就以权谋私了,释心知道她的老毛病,因此没再理会她。   外面谢邀他们正和戍守的镬人打得难分难舍,释心带着公主从一旁绕开了。公主觉得奇怪,“谢小堡主也是来救我的,我被救出来了,至少得告诉他一声吧!”   释心说用不着,“那两个被贫僧打晕的人会醒过来,醒过来了自然告诉他,是贫僧带走了施主。”   消息当然不难传到,公主嘀咕:“这是做人的道义嘛,人家毕竟救我一场。”   结果释心垂眼看她,眼神冷冽如坚冰一般,“施主,贫僧再三告诫你远离镬人,谢施主也是镬人,请施主不要忘了。就算再信任他,也要记着人心隔肚皮,镬人失控,不过弹指之间。别因为在一个墓里埋过,感情就格外亲厚,施主之所以有那样的遭遇,也是因为他是镬人,而你是飧人。”   公主被他长篇大论说得脑子疼,但他占理,态度又不和善,公主只好悄悄嘟囔:“得理不饶人,肯定是为了掩饰心虚……”   谁知释心大师的听觉格外敏锐,寒声道:“如果施主不是因为贫僧才被迫来上国,贫僧也不会过问施主的生死。如今你既然追到达摩寺来,人在寺里不见了,贫僧就不能不闻不问。”   公主挨了一顿教训无话可说,但她注意到一个细节,“是大师最先发现我不见的吗?你怎么会发现?难道法会一结束,你就着急到处找我啊?”   反正只要他不否认,她就觉得离成功又近了一步,可以自顾自高兴两下。   只是脚底好痛,痛得她冷汗直流,为了忍住不和他哭闹抱怨,她吸着凉气说:“大师打架的时候真帅。”   释心抱她跃上矮墙,应了句“过奖”。   饶是那么高冷的人,挨夸的时候也会分神,然后悲剧发生了,这仓库本来就建得隐秘,到处都是明沟暗河。仓库为避免潮湿,地势还选得比较高,释心抱着公主从后墙上跃下来,明明看着是平地,结果着地之后,发现是一片泥沼。   这下子就尴尬了,释心的大腿以下陷进了泥里,公主是被他打横抱着的,屁股因惯性往下一沉,像秃笔杵进了墨汁里,只觉屁股一凉,浸出个又圆又厚实的泥印,恰好完美勾勒出公主俏臀的形状。   释心没想到,凭自己的身手,这次居然栽了,站在泥坑里好半天,一动都没动。   公主搂他脖子的胳膊紧了紧,努力让自己的屁股脱离泥坑。天上一汪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公主看见释心大师面无表情,大概这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无尽的唏嘘和悲凉吧!   “现在……怎么办?”   释心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没有后路,只有前进,于是趟过这片泥地,登上了彼岸。   黑灯瞎火,四野茫茫,释心说:“翻过这座山就是达摩寺,现在是子时,如果运气够好,能在天亮之前赶到。”   公主说行啊,“只是我走不了了,得劳烦大师背我。”   到了这步,也没有其他选择了,释心将她放下,换了个姿势继续负重前行,公主趴在他背上感慨:“早知道和知虎兄他们汇合多好,人多力量大,他一定有办法把我弄回去,就用不着你背得这么辛苦了……”   公主是最会趁火打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高手,凑在他耳边又问:“大师,你累不累啊?累的话咱们还是回去找他们吧!”   释心说不累,“施主须得和谢小堡主保持距离。”   公主哦了声,过了良久幽幽蹦出一句写实诗来:“月夜空山美人,和尚步履销魂。”   释心的双臂分明一僵,认识她这么久,终究还是不能适应她时不时的歪理邪说。   如果她就此抒发完情绪不再多言,那也算了,偏偏她还不罢休,“大师,你说我这诗编得怎么样?”   释心无奈道:“很押韵。”   公主高兴得想笑,可是脚心的阵阵刺痛让她分神。她想起毒死了两个镬人那件事,很遗憾地告诉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大师,以后你只能觊觎我的美色,不能再想着饱口腹之欲了。我有毒,剧毒,要是敢吃我,你可能会死的。” 第32章   这事对公主来说, 确实不算多坏,没有性命之虞的日子是很值得享受的,所以她说这话的时候, 语调里满含遗憾但又庆幸的味道。   释心听了,沉默良久才道:“那些毒会在你身体里囤积一段时间, 但不是永远, 最后会被中和的。对于知情者来说, 确实会有忌惮,但对于不明真相的镬人,施主依然是个美味的飧人。还请施主继续好好保重自己, 不要仗着自己有这项异能横行无忌。今天那些人取血, 只是在你脚底划个口子,若明天划的是脖子,那么就算你的血肉能毒死人, 自己先死了,便没有意义了。”   公主不由有些失望, “还是会消耗掉的吗?我以为能永远留在我身体里, 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自放一杯,请那些想害我的人品尝呢……”说完发现不对, 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上次请你喝,我是无心的, 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有存毒的本事。话说, 大师是知道我的血有毒,才坚决不喝的吗?”   释心叹了口气,觉得她的问题有时候真的很笨, “贫僧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能吃荤腥,更不能喝血。”   公主哦了声,“出家其实挺无聊的……不过没关系,有我,本公主会充实大师的僧侣岁月。”   释心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赶不走甩不掉,发现她出事了还得不辞辛苦来救她,就是这样一个累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自己醒悟,放弃纠缠他。   可是后来公主好半天没说话,隔了很久,轻轻吸了口气说:“我的脚好冷。”   眼下已经是初夏时节,山里气温虽偏低,但也不至于会冷。她的冷,很大程度是因为失血,因为疼。   释心只得将她放在道旁,自己蹲下来检查她的伤口。   女孩子的脚很精贵,膳善民风开放,或许不讲那些俗礼,但就天岁来说,看了姑娘的脚,必是要对姑娘负责的。要说他是否严格恪守了佛门的规矩,其实也未必,很多事因为轻重缓急的划分,似乎是可以稍稍逾越的。像现在,道一声阿弥陀佛,说一声得罪了,便将那只玉足捧在了掌心里。   公主的脚,娟秀玲珑,像敦煌壁画上慈悲的女菩萨。但和尚看见的不是色相,是色相后的实质。   他卷着袖子,小心翼翼替她擦了刚才溅到的泥渍,公主不经疼,擦一下便瑟缩一下。   他抬头看看她,月光下也看得见她脸颊上挂着的泪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抽泣,努力忍住了,只说了句“疼”。   他重新低下头,擦拭的动作再放轻些,因为忍痛,公主圆胖的脚趾无措地抓紧又放松,看上去像四五岁时,最最可爱的孩子。   其实这足,应当是脚踝上戴着金铃,踩在狐裘织成的地毯上的,不该出现在荒郊野外,更不该受伤……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残留的血迹和淡淡的腥香,还是会激发出他一点本能的反应。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思绪被扯得太远,他强自拉回来。定了定神,隐约听见有潺潺的流水声,便背起她循声寻访水源。   月下的小溪,在林间泛起跳跃的银芒,他替她清洗伤口,拿僧袍擦干了那只湿漉漉的脚,然后问她好些了没有,“等回到寺里,让药僧替施主好好看看。”   公主说不,“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来历,这样会影响我的前途。”   说得很委婉,实际是怕老和尚阻止她妨碍释心修行,把她赶出达摩寺去。她只有继续丑着,继续平凡着,这样才能安安稳稳在寺里扎根下来。   当然,食堂大妈和释心大师的纠葛,还是必须谱写的,只要发挥得好,可以成为云阳大妈热议的话题。公主发现自己大多时候还是很注重“名”的,在老家务求青史上有她,在云阳,则要成为大妈们心中的神话。   释心没有办法,只得考虑回去讨了药,自己给她包扎。   “现在觉得怎么样?可以继续上路吗?”他抬头看看月亮,怕耽搁下去,天亮前赶不回寺里。   公主当然是存着一点小心思的,她比较希望给寺众一点暗示,启发他们更大胆的猜测。于是有意磨磨蹭蹭,一会儿说血虚头晕,一会儿说小腿抽筋。   释心蹲在她面前,好耐性都快被她用完了。正常的交流好像达不到效果,他便哄孩子似的安抚她:“贫僧一直觉得,施主是位不娇气的公主……”   “嗯?”公主抬起晶亮的眼睛,“大师不会是想说,本公主皮厚扛揍吧?”   所以女人真的太难相处了,明明两点之间直线最近,她偏要走个蛇形,再自以为是胡乱理解一通。   然而公主心里还是高兴的,不娇气,是对这高贵身份最大的褒奖。   和尚真是慧眼独具,而且头光面滑讨人喜欢,公主出其不意,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嘴里感叹着:“大师对我真好,除了我哥哥,你是第二好的人啦!”   她孩子气的举动,惹得释心大惊,他一面挣脱一面大念阿弥陀佛,“不可……施主请自重……”   公主坚持了半天,最终还是被他强行摘了下来,气咻咻坐在那里,怨怼地看着他。   怨也没用,他脸上神色淡然,可是淡淡的最伤人。   “你要拒绝我到几时啊?我脚疼得要命,必须用其他更厉害的刺激分散注意力。大师,你想不想破色戒?”   释心已经没脾气了,他说:“施主,你是姑娘,姑娘要懂得矜持。”   公主不以为然,“矜持是做给外人看的,在你面前我不要矜持,我比较喜欢发散天性。”   又黄又暴的天性,实在不可取。释心道:“等回到寺里,贫僧给施主送几本经书吧,闲时读一读,可以修身养性。”说罢又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了,请施主忍一忍,伤口必须用药,不能再耽搁了。”   他重新背起她,继续朝着月亮落下的方向进发,因为怕她冷,广袖严严包住了她的双足。   公主趴在他背上,百无聊赖地和他搭话,“你看你手上有道伤疤,我的脚底也会留疤,好巧啊,我们越来越像了。”   释心当然不理她,公主也不气馁,枕着他的肩头说:“你这辈子,没和其他姑娘这样亲近过吧?”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仅仅是听着,赶路的过程中也不觉得寂寞。如果说亲近,此生大概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毕竟世上没有那么多奇葩,如此不要命的飧人,也只有她一个。   他背负着她,继续前行,月色如练,天顶星河璀璨,山路两旁有树影晃动,枝叶向上伸展着,在风里摇得款款。   公主问:“那些办黑市的镬人,会受到惩罚吗?”   释心说会,“官府会杀一儆百,也会还那些飧人公道。”   “可是飧人在上国的处境就是艰难,你之前告诉我的,我听过就听过了,没往深处想。谁知道……”公主轻轻哽咽了下,“镬人怎么就不能克制一下呢,为什么不能像谢小堡主说的那样,再馋也得尊重别人,不能看见别人的糖葫芦就去抢啊。”   释心倒有些意外,“谢施主这么说过?”   公主说是啊,“所以我觉得他人不错,有正义感,而且知识面也很广。”   释心没有再说话,他的看法不变,镬人再好也是镬人。这类人天性中带有嗜杀的成分,譬如自己,追求清净心,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自省禅定,有时候不经意间也还是有恶念滋生,然后就必须费更大的心力去阻止它。   不过要说耐力,他的耐力是真的惊人,背着公主翻山越岭都不带休息的。公主中途提醒了他几次,说大师你累不累呀,需不需要在路边坐一下,他说不必,倒不是一心为了赶路,是真的不累。   于是背后的公主暗暗咋舌,偷着在他肩膀上捏了两下,哇,是真的壮!公主想起暴雨中半含半露的美,一双爪子开始蠢蠢欲动,装作不经意地碰了碰他的胸肌——哇,确实大,比有鱼的大!   释心怎么能不知道她的花样,她得寸进尺,就要向腹肌伸出魔爪,他蹙眉告诫她,“不许乱摸。”   背后的人扭了扭身子,那火辣辣的身材可不是白长的。   释心唯有叹气,最近他经常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境地。每到这时候就安慰自己,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就当她是个不讲理的孩子,是母妃肚子里没来得及看见世界的弟弟,不要苛责她,众生皆苦,而她苦中带甜就是了。   翻越一座山,尤其还负重,脚程要比想象的慢很多。他背着她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朦胧欲亮的时候,赶到了达摩寺的后山。   后山常年只有一个年幼的小沙弥看守,开启的机会不多,偶尔有僧侣通行,从这里进寺庙,可以不惊动任何人。   释心待要上前敲门,公主说等等,脱下半臂蒙住了脑袋。脸上的妆被那个歪脸镬人蹭了,就这么进寺庙,怕庙里的僧人不认她。   等她收拾停当说好了,释心才上前叩了叩门环。很快那扇乌油油的小门打开了,小沙弥合什一拜,“释心大师回来了?”   释心颔首,扶着公主跨进门槛,再一抬头,面前出现了伙房全体僧人,个个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们。   释心一惊,僧侣们瞅瞅他,又瞅瞅打饭的大妈,神情比释心大师还要尴尬。   释心毕竟见过大风大浪,清了清嗓子道:“怎么都在这里站着?”   还是圆慧沉稳,行了个佛礼道:“今日十六,是菜农送蔬菜的日子,我们在这里等交接。”   释心诧异地转头看了公主一眼,她拿衣裳盖住了脑袋,看不见她的脸,想必一定躲在衣下偷笑吧!伙房什么时候进菜,她是知道的,难怪极力游说他从后门进去,看来又是她的奸计。   僧人们一头雾水之余,当然要揣度大师和大妈昨晚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二位一夜未归,是参加什么活动去了吗?   看看释心大师,明月皎皎的大师,从来不着污垢,清冽如山巅的白雪。这回弄得下半截浸透了淤泥,时间可能有点长,泥巴都干涸了,斑斑驳驳附着在僧袍上,很有不拘小节的癫狂。   大妈倒还好,衣裳稍稍溅了几处泥星,鞋没了,穿着一双罗袜。不过这罗袜有点大,不确定是不是释心大师的,反正就是一脚着地,一脚踮着,看上去像只丹顶鹤。   圆觉说:“尉大娘,你还好吧?”   公主的声音从衣服下传出来,“好啊,好得很……诸位大小师父这么早进菜啊,真是辛苦了。”   圆觉又问:“大娘,你蒙着头干什么?”   公主道:“我还没洗脸,怕师父们看了害怕。”   这是多么哀伤的自知之明啊,知道自己丑,尽量不妨碍到人家。   本来大家都抱着一点桃色的想法,误会大师和大娘之间有点什么,但想想大娘的尊容,再看看释心大师的脸,就知道这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看来是寺庙修行太无聊了,以至于胡思乱想,这二位之间能有什么呢,释心大师慈悲为怀,可能帮大娘解决什么实际困难去了。   于是让出一条通道来,让大师和大妈通行。然后目送一下是基本礼貌,结果眼尖的僧侣们发现,大妈粘上泥巴的部位那么神奇,正面看着没什么问题,原来问题全出在腚上了。   从人体形态和当时受力的姿势上推断,僧人们得出一个结论:“公主抱!”   无法想象释心大师抱着尉大娘时,是怎样一种奇妙的心情,圆慧发出由衷的感慨:“释心大师口味挺重啊!”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风光霁月的释心大师,竟会和食堂打饭的大娘发展出一段不可告人的关系。可见人不能单身太久,太久了心态失衡,连看见一只母蚊子,都会觉得眉清目秀。   鉴于公主的伤不愿意让药僧查看,释心只得去药房讨来金创药,用清酒重新替她清洗伤口。   公主在窗口大呼小叫:“啊啊啊……好疼,你轻点嘛……”   从屋角经过的僧人缩脖伸舌,不敢逗留,快步跑开了。   自然而然的,寺里会流传一点某某和某某私交甚好的闲话,大多数人是不相信的,但不信归不信,不妨碍大家心照不宣。   闲话也传到了方丈耳朵里,方丈穿过长长的眉毛,看了表示忧心的长老一眼,“管好你自己。”   上面的人没什么表示,下面的人当然也就消停了。然后就有比较理智的人发表了看法,“真的,我从来不信这种谣言,释心大师的人品有谁信不过?信不过的站出来,我刚研习了新棍法,过两招练练手呗。”   还有坚定的大妈党,“恕我直言,圆慧师兄看人下菜碟,长老们的饭菜永远比我们的多。只有尉大娘,坚决做到了公平公正,给长老打菜抖一下,给我们打菜也是抖一下,就冲大娘的人品,我必须站她。”   流言传来传去,公主显现出了少有的沉着冷静。   脚底的伤还没好,她踮着一只脚在食堂继续给僧众打饭。圆觉在边上搭手,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向她打探,“大娘,那天晚上你和释心大师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天亮才回来?”   公主乜了圆觉一眼,“小小年纪,管大人的事干嘛?《地藏经》背出来了没有?真打算在后厨当一辈子伙头僧啊?”   刚说完,对面释心大师过来打饭了,瞬间几百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他们的一举一动。公主依旧扬着笑脸看向他,“大师,上次你给我的经书,我有几处不太明白,回头去向你讨教啊?”   释心有意推脱,“施主还是请教弘忍大师吧,早晚课都由他主持,弘忍大师对佛学有独到的见解。”   可惜公主并不听他的,没心没肺地笑着,往他碗里打了满满一勺丝瓜毛豆。   “信女比较喜欢你……”她大喘了一口气,“讲经的声调。”   竖起耳朵的僧侣们高高吊起的胃口,到最后还是倒尽了。这大娘说话停顿那么长,是不是在开玩笑!   以现在的情况看来,释心大师好像是被动接受的一方,尉大娘属于主动出击那类,但也不排除释心大师表面高冷,内心烧得都快炭化了。毕竟要是他真的不乐意,尉大娘也不能强行绑架他一夜。   世风日下啊,一位如此被看好,甚至将来很有可能继承方丈大师衣钵的高僧,经受住了万恶的钱权诱惑,却逃不出食堂大妈的温柔陷阱,细想之下怎能不叫人唏嘘。   释心大师打完饭不多久,主持方丈也来了。这时恰好菜盆刚刚装满,热气腾腾送到了公主面前,公主抬眼一看,那长眉善目的老和尚笑得慈祥,忙狗腿地舀起一大勺菜扣进了方丈碗里。   “方丈大师,今天的素菜很新鲜,您多吃一点。”   方丈笑着说好好,“尉施主进后厨帮忙也有段时间了,一切都还适应啊?”   公主心下纳罕,一般方丈都是打了饭就走,很少会趁这个时候和她闲话家常。但既然问了,她也不能不回答,变透过热腾腾的蒸汽大力点头,“托了各位大师的福,信女能够很好地适应寺里的工作,和后厨的小师父们合作也很愉快。”   方丈很欣慰的样子,“那就好啊……对了,老衲听说施主受了伤,还是让药僧看一看的好。我们的药僧,是关内道二十一大寺庙中,连续三年拔得药王大赛头筹的,药学方面很有造诣。”   公主被菜盆上方的蒸汽熏得躲避不开,一面刮手一面道谢,“方丈大师这么忙,还抽空关心信女的伤,真令信女感动不已。我这是小伤啦,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不麻烦药僧大师了。”   “这样啊……”方丈沉吟了下,忽然压低了嗓音,“那么,施主可否告知老衲,那天你和释心一夜未归,干什么去了?”   公主目瞪口呆,没想到堂堂的住持方丈也这么八卦,当即吱唔起来,“其实也没……”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有东西掉进了菜盆里。公主迟疑了下,弯腰定睛细看,发现是个指甲盖大小的异物,表面还有挺长一根黑毛,看上去有点眼熟的样子……   公主心头咯噔一下,暗呼不好,忙拿手捂住了脸颊。再抬起头看,一众僧人个个骇然看着她,公主感到了无边的尴尬,讪笑道:“那个……我求了个土方子去痣,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哈哈……” 第33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虽然大娘的去痣一说勉强蒙混过去了,但表示疑惑的人还有很多。   究竟是这痣出了问题,还是大娘真的跌入了爱河, 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貌了?原本那么丑的人,忽然得到了天仙的垂青, 势必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形象, 以期配得上人家。   看来大妈和大师的恋情, 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没想到佛门如此清净地,也能滋生出这样扭曲的爱之花来,一向心静如水的僧侣们, 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世俗的快乐。即便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份心情也比当事人更雀跃。   阿弥陀佛,佛门生活还能如此多姿多彩,全托了大师和大妈的福!   方丈基本已经无语了, 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提醒她:“那个……尉施主啊,你的看上去伤口还不小呢, 小心感染哦。”   公主尴尬地点点头, “多谢方丈大师关心。”   出糗了,搞得全寺上下瞩目了, 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几丈开外的释心默默旁观了片刻,最终叹息着重新低下了头。这种局面该如何化解, 他也不知道,可能只有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了。   但寺里主事的几位长老忧心忡忡, 还是找到老方丈,打算讨论一下这件事的严重性。   “达摩寺一直是二十一寺中寺风最好的出家圣地,现在寺内流言四起, 搞得一众僧人七上八下,方丈大师不觉得应该约束一下吗?”   方丈两指捻着长眉道:“十方长老觉得应当约束谁啊?”   十方长老说:“依我之见,把尉施主遣出寺去,最为妥当。”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方丈抬起头来,“尉施主入寺至今没有行差踏错,一直本本分分给全寺上下打饭,且不收取工钱,何故把她遣出寺去?”   另一位能忍长老说:“流言都满天飞了,方丈大师应当听说了吧?”   方丈那双永远显得无神的双眼,此时闪烁出了智慧的光芒,“流言四起,不去惩罚散布谣言的人,却要驱逐身陷漩涡之中的苦主,佛是这么教你们的吗?老衲当了二十多年住持,如今是越来越觉得,僧人素质一代不如一代了。佛经背不出来,议论花边新闻比谁都兴奋。”   老方丈这么一说,在场的长老们都讪讪然,本来口舌是非也是佛门大忌,方丈点到了根源上,说的一点都没错。   方丈激进过后,眼神又空空的,淡然注视着门外群山道:“老衲之所以不去过问这件事,就是为了考验我寺僧人对红尘琐事的态度。心中有佛,身心自在,心中无佛,一地鸡毛。再说无端劝退尉施主,岂不是表示,连老衲都认为她和释心之间确有其事吗,那么事后释心当如何自处,你们可想过啊?”   这么一来长老们果然都沉默了。释心身份不一般,佛门中虽然常说众生平等,但他出家之前功勋卓著,这是不可否认的。其实长老们也不明白,那个发愿要参禅悟道的人,心念如此坚定,怎么会和食堂大妈沾上边。释心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能忍长老道:“释心的修行,方丈大师是否还得加以点拨?他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千万不能让他误入歧途,受心魔所累啊。”   方丈摇头,“修行路上逆境恶缘重重,必要靠个人的信念消业障、成德行、开智慧 。如果尉施主是他的磨难,就让他自己克服去吧。克服不得说明他佛缘太浅,尘缘未了,不如欢欢喜喜重新入世,红尘中修行也是修行,未必一定要在佛堂。”   高僧的境界就是高,这才是佛说的随缘,绝对洒脱的爱谁谁。不一意孤行,不矫枉过正,红尘中多一位战神,和寺院内多一位僧侣,价值是差不多的。   长老们对方丈大师很佩服,既然方丈这么说了,各部门僧侣只要管好自己的课业就行了。大家正想离开,却听见方丈大师纳闷地嘀咕:“……这尉大娘,难道有什么过人之处?”   尉大娘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脸皮厚,脑洞大。   她一瘸一拐,借着检查卫生,在各处禅房转了一圈,最后转啊转的,顺理成章转到了柿子林。   那时候释心正打坐入定,她进门没打招呼,抽出藏好的草席铺在一旁,毫不见外地躺下了。   “唉呀……还是这里最舒服。”她四仰八叉,长叹了口气说,“先前食堂里的变故,你都看见了吧?当时方丈大师就在我对面,吓得我肝都快碎了。都怪这痦子材料不好,之前那个丢了没能找回来,这个一熏热气就掉了……”   回头看看,他双手结印恍若未闻,公主也不在意,抽出铜镜上下打量,心道也好,今天痦子掉了可以是个开头,过两天斑也祛了,慢慢皮肤也变白了,和尚们就会相信一个至理名言,恋爱中的女人最美,她和释心大师的恋情,变相也就坐实了。   哈哈,公主咧嘴无声大笑,到时候老和尚总不能借口她太美,把她驱逐出寺吧。她这朵达摩寺之花可以自由自在地招摇着,盛开在饭堂和柿子林尽头。释心大师如此知情识趣,八成不好意思留在寺里,给其他僧侣造成困扰,这么一来不还俗也得还俗,自己真是个曲线救国的小天才。   公主越想越高兴,翻来覆去一阵烙饼,先给自己庆了功。午后正是容易犯困的时候,她高兴了一会儿便睡着了,白日梦里出现了释心大师,他蓄上了头发,穿着天岁亲王的大科绫罗,骑着高头大马,带她回娘家。哥哥得知后感动极了,哭得大泪滂沱……   睡梦中的公主陶醉地笑,油彩蹭在枕头上,白色的枕巾斑驳了一大块。   释心禅定结束,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个原本长痦子的地方,为了逼真特意填上浅一号的油彩。若说公主性格大大咧咧,倒也不是,她甚至很精细地勾勒了肉红色的增生,就算凑近了看,去痣成功也有理有据。   窗外不知哪里飞来了两只鸟,啾啾叫得热闹,他调开了视线,放眼群山横卧。这片山峦最美不是现在,等天凉了,秋尽入冬,该落的柿子落完了,最后剩下的那些愈发红艳。下过头一场雪,漫山遍野的白,红柿子是雪景图上朱红的印章,稀稀落落几点,像无数文人雅士的落款。   岁月静好,想去泡上一壶茶,没想到一动就惊醒了公主。她迷茫睁开眼,长眼睫扇动了几下,孩子般揉着眼睛盘腿坐起来,“你干什么去啊?”   释心道:“泡茶。”   公主唔了声,“不用忙了,本公主不喝茶。”   就是这么自来熟,完全不给你反驳的机会。   “你等我缓一下……”她睡醒后得有一段时间的恢复,才能理清脑子里混乱的线头,“我是干嘛来的,肯定不光睡午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那些救下来的飧人,还没被送回上京。知虎兄托人传话给我,说他们身体太弱,现在不宜移动。他们毕竟都是膳善人,我想去看一看他们,大师能陪我一道去吗?”   其实释心并不赞同她抛头露面,但事关鄯善国,据她自己说深受百姓爱戴,既然百姓出了事,她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谢施主还在云阳吗?”释心问。   公主说是啊,“出了那么大的事,他知道我回了达摩寺也还是不放心,想见一见我。”   释心的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直觉这谢邀总是阴魂不散,必定是有所图。他倒不是对谢邀抱有成见,只是从镬人的天性出发,下意识对他多加防备罢了。   “施主的伤,怎么样了?”   公主是不拘小节的脾气,他话音方落,她就脱下鞋袜往前一蹬,“你看。”   那圆润如珠的脚趾再现,释心脸上显出难堪的神色来,他是担心她的伤口没有痊愈,万一不小心崩裂了,血腥味又会惹来麻烦。不过还好,药僧的金创药有奇效,两天光景就收缩了血口子,红肿也消退了。   公主拿手摁了摁,“已经不疼了,只是走路的时候不太方便,若是大师陪我去……”她嬉皮笑脸道,“还背着我好不好?”   她往前一探,释心便往后仰了仰,合什道:“寺里有头驴,施主可以骑驴。”   公主有点失望,“驴哪有大师好……”   好在公主不矫情,也不嫌骑驴难看。释心大师是请不动的大佛,不到紧要关头不肯出马,这次能答应她,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那就说定了,明早早课过后就出发。大师是和我一同走呢,还是另约一个地方,在山门外汇合?”   一同出发自然是不能的,释心大师也怕流言蜚语,虽然自己知道和公主之间清清白白,但在别人眼里,大师和大妈早就是一段风流佳话了。   他忖了村道:“在山脚界碑处汇合,施主可以先走一步。”   公主道好,起身拍拍裙裾,把草席卷起来,仍旧收进衣柜夹角。   看日头坠向西边山头,到了伙房预备晚饭的时候了,正打算回去,听见释心唤了她一声。她回头靦着脸笑,“怎么,大师是舍不得本公主吗?本公主还要打饭,要不这样,你给我留个门,等伙房收工了,我摸黑过来。”   一只脚受了伤,还有野心夜奔的公主,那份毅力是值得肯定的。只是释心自动忽略了她的话,漠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示意她脸上的妆花了。   公主却愕然,释心大师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热情奔放的吗?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主动求亲亲?啊啊啊,公主喜极而泣,难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释心大师终于被她的真诚打动,打算还俗,和她轰轰烈烈一场了吗?   此时的公主娇羞不已,搅着手指,扭着柳腰,如一泓蜿蜒的清泉一样流淌到释心大师身边,在他纳闷的注视下,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   释心慌了,骇然道:“施主自重!”   “自什么重……”公主扭捏着,甜美地冲他飞了一眼,“不是你让我亲你的嘛。”   释心太阳穴突突地跳,“贫僧什么时候让施主亲我了?”   公主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这个动作,不是让我亲你,是什么?”   误会……实在一场误会。释心扶额叹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每每感到无言以对,这种心力交瘁,是难以缓解的一种阵痛,她真的可以让你濒临崩溃。   他缓缓吸了口气,缓缓放空自己,等心情平静些了才道:“贫僧的意思是,施主脸上的油彩蹭掉了,如果不补上,恐怕会在伙房的僧人面前露馅。”   公主明白过来,也觉得有点难堪,但看在自己还是占了便宜的份上,讪笑一下反咬一口,“那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做那种模棱两可的动作,肯定是希望我误会。”   释心合什站在门边,手上缠绕着菩提,眼观鼻鼻观心,“贫僧永远不会要求施主做那些,贫僧是出家人,望施主谨记。”   公主打开释心书桌的抽屉,里面存放着她置办的油彩、铅粉,还有小铜镜。她一手把着铜镜,一手娴熟地给自己上妆,嘴里曼应着:“话别说得太满,万一将来你改主意了,怎么暗示本公主都接收不到,到那时候你会后悔的。”   她说完,“咔”地一声阖上了粉盒,仍旧把东西放到原处。罪过罪过,一个和尚的抽屉里放着女人化妆的工具,释心大师早就不干净了。其实他态度强硬,心还是很软的,譬如嘴上说着不要,她亲了也就亲了,亲完至多招来他一通埋怨,她不痛不痒地敷衍过去,也就相安无事了。   就是那种悲愤的神情,会泄露他心中的不满。公主准备出门的时候他还抿着嘴唇垂着眼,于是她干脆在他面前站定了,很公平地说:“你要是觉得自己吃了亏,那就亲回去。”   说着把脸往前一递,他自然避她如蛇蝎。公主恶作剧式的娇声一笑,步伐轻盈地蹦出门槛,一时忘了自己脚底的伤,扎扎实实踩上去,然后吃痛“唉哟”一声,歪歪斜斜往柿子林那头去了。   “这大娘如狼似虎。”藏经阁前扫地的武僧说,“她在柿子林逗留了一个时辰。”   “应该是在钻研深奥的佛法。”另一个武僧说。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双掌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   公主自然是不在乎这种闲话的,反倒是闲话越多她越高兴。至于释心大师呢,谣言对他毫无杀伤力,可能除了公主的死皮赖脸,他可以刀枪不入。   第二天公主起了个大早,替圆慧他们装好馒头,提前告了个假,“我今日要进城一趟,家里出了点事,得过去看看。中午要是赶不回来打饭,请圆通师父替我一替,等我回来,给你们带粽子糖吃。”   这个倒是小事,圆慧道:“大娘的脚伤还没好吧,进城可有段路要走,大娘会骑驴吗?”   公主说当然,“遥想当年,我策马奔腾飞驰在大漠上……”忽然发现言多必失,忙打住了,摆手说,“反正就是会骑马啦。骑马和骑驴差不多吧,所以没问题的。”   圆慧慢慢点头,对这位神奇的大妈有了新的认识。   她是因为家穷,被男人抛弃吃不上饭,才进寺里做帮工的。可是从很多小细节上会发现,她那些技能和癖好,都不是穷苦人家配养成的。就比如骑马,普通百姓家为了务农方便,一般都养骡子,养马的很少,她家养的却是马,且马不用来拉车拉货,居然还能“策马奔腾”,这种见识可不像个寻常做豆腐的大妈。   不过怀疑归怀疑,谁也不会去深究,公主顺利借到了毛驴,翻身上驴,甩着小鞭子往山下界碑去了。   其实她前脚下山,释心后脚就出了山门,约在山脚碰面是不假,他也怕她中途再被心怀叵测的人盯上,到时候又得费心营救。   她在前面,摇着鞭子赶着小毛驴,公主骑驴,能骑出分花拂柳的味道。他在后面跟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以确定她在他能够保护的范围内。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被麻烦着,麻烦成了习惯。这个因他来到天岁的人是他的责任,她需要的东西他给不了她,但在他能力所及处,至少保她性命无虞。但这种保护,不确定能持续多久,也许等她灰心了,离开达摩寺了,一切的因果循环,就算告一个段落了吧。   毛驴蹄声哒哒,短促地叩击着青石路,公主在驴背上花摇柳颤,赶往前面的界碑。间或碰见上山礼佛的人,人家老远就双手对合向她行佛礼了,她有点意外,这些善男信女好虔诚,在他们眼里,连伙房帮忙的大妈都是沾着仙气的吗?   公主忙夹着鞭子合什回礼,可是错身而过,人家的双手还是没放下来。   她不由失望,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   意兴阑珊地回头看一眼,这才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个穿着白衣,头戴帷帽的僧人。早晨的凉风微微吹动障面的白纱,白纱首尾相接处露出一点缝隙,纱后的脸在晨光下沉寂剔透。   行人向他行佛礼,他便站住脚回礼。有风钻进广袖下,僧服流云般涌动,大师真是不染尘埃,如皑皑山巅白雪啊!   公主高兴地摇动起小鞭子,欢喜地叫了声释心大师,“你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吗?来得好快呀!” 第34章   可是释心大师并不接她的话, 也可能是碍于人多眼杂吧,人前的释心大师,是放弃了帝裔身份的高僧, 光凭这一点就自带光环。所以他不搭话,公主还是很理解他的, 他们就这样各走各的, 公主赶着小毛驴走在五丈开外, 释心大师拄着锡杖跟在身后。不用回头,仔细听铁环摇动的声响,就知道他在不远处。   只是公主初来云阳, 还不认路, 走到岔道口就不知该往哪里走了,所幸有释心大师,在后面遥遥指路, “前方五十步,左转”, 可算实实在在的高德和尚。也因为他的指引, 公主才顺顺利利找到了暂时安顿那些飧人的地方。   这是官府安排的临时住处,以前专门用来收留流浪人员的。大概因为赶往衙门报案的是楚王府的护卫, 因此地方官员格外重视,收容所四周安排有大量的守兵, 公主和释心被看门的拦在槛外时,门内很快有官员迎出来, 老远便撩袍下跪, 伏地泥首道:“卑职云阳太守徐源,恭迎楚王殿下大驾。”   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到处流传着哥的传说, 这就是释心大师现在的状况。   公主撅着嘴嘟囔:“这太守只给你请安,有点不尊重客人啊,本公主好歹是膳善国的正牌公主。”   释心打起帷帽上的面纱,斜斜乜她又调开视线,那样子有点像冲她翻了个白眼。   公主不屈,“嗳,你瞪我干什么……”   她在叫嚣的时候,释心已经举步迈进门槛,走到太守面前,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徐大人请起。贫僧法号释心,如今皈依我佛,早就不是什么楚王了。请徐大人莫遵俗礼,拿贫僧当个寻常僧人,等闲视之就好。”   徐太守哪里敢,当年他入上京,曾经有幸一睹楚王风采,那时的青春少年郎,意气风发跨马扬鞭,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现在享够了人间富贵,厌烦了杀伐剃度出家,人家还是天之骄子,谁敢对他等闲视之。   徐太守连连说“不敢”,到这时才见释心身后跟着个黑得锃亮,满脸雀斑,但身材火辣的姑娘。   他迟疑了下,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来历,刚想发问,就听释心淡声道:“这位是达摩寺伙房帮工的大娘。大娘素日旁听佛法,心有大慈悲,这次听说了这桩惨案,执意跟来看看。”   公主听他这么介绍自己,怨怼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也并不反驳,毕竟释心大师隐瞒她的身份,是为了尽量减少麻烦。   于是公主堆了个笑脸道:“大师说的对,老婆子就是来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一个前凸后翘,脖颈修长的年轻姑娘,非要称自己“老婆子”,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受到过创伤。徐太守敷衍地笑了笑,拱手说:“大娘有心了,昨夜大批飧人运回来,确实让本官手忙脚乱了大半夜。后来人都安顿下来,也一一命大夫诊断了,眼下一切井然有序,多谢大娘。”   反正是跟着楚王来的,宰相门前七品官,太守对别人可没有那么客气,但对这位伙房大妈,报以了上宾一样的待遇。   这时偏厅有人出来,一看见公主就招呼:“姐妹,你还好吧?”   公主忙迎了上去,释心虽觉得她又忘了他的叮嘱,心里有些不称意,但也不便多说什么,转头询问太守,“那些飧人的救治情况如何?”   太守枯着眉摇了摇头,“昨夜送到这里,就死了三个。剩下十二个,大多只剩一口气吊着,其中两个略好些,能够简单说两句话。”顿了顿道,“殿下……哦不,大师,如今朝中对于镬人的约束愈发松散了,当初大师在,军纪严明,地下黑市也没有那么猖獗。现在大师下野,镬人得不到有效的监管,为非作歹者越来越多了。”   这也是无法回避的现状,中朝依靠镬人作战,镬人的待遇向来比普通人高。面对狼群一样的下属,必须有铁腕加以镇压,才能维持太平。天岁懂得统兵的皇族几乎没有,他放弃了那个大将军的职务,镬人也就基本失控了。   释心叹了口气,回身朝敞开的大门望了眼,飧人过多,他不便进去,只得在院子里等候。隐约听见公主的哭声,他心头拧了一下,仍是无能为力,现在能做的,好像只剩诵经为这些无辜的飧人祈福了。   屋里公主站在地心,哭得脸上妆都花了,“没想到,我们膳善人在上国竟活得这么凄惨……怪历代国主没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子民,都是尉氏的错。”   绰绰和有鱼跟着鼻子发酸,“殿下,这不是膳善的错,也不是国主的错。我们膳善实在太弱太弱,天岁伸出一根指头就能把我们捏扁,国主也是没办法,我们全国的兵力,才两千多人啊。”   公主捂着脸大哭,“那飧人怎么办,继续被送进天岁,继续被那些镬人鱼肉吗?我们长得香,又不是我们的错。”   公主因这满室垂危的国人痛哭流涕,扒着门框的谢邀在槛外安慰着:“姐妹你别难过,大环境就是这样,谁也无法改变。你不要恨所有镬人,冤有头债有主,要恨就恨院子里站着的那个,千万不要恨我啊。”   谢邀急于撇清,难免口不择言拖别人下水,廊下的王府护卫好心地提点:“谢小堡主,活着不好吗?”   屋里的公主现在确实仇视所有镬人,她惨然打量每一个僵卧的国人,大概是哭声惊醒了尚有意识的幸存者,一个男性飧人呻吟着睁了睁眼,公主忙上前慰问,“喂,老乡,你感觉如何?”   那人两眼好不容易聚焦,勉强看了她一眼,“你是谁啊?”   “我啊……”公主比了比心,“我是你们的公主尉烟雨啊。”   “胡说……”那个男人很唾弃她的样子,吃力地喘息着,“长得这……这么丑,也好意思冒充公主殿下。”   公主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在无边的悲伤里,品咂出了一点小小的骄傲,无论如何在子民们眼里公主殿下貌美无边,她变装后因为太丑而被否定,反倒让她感到欣慰。   公主搓了搓脸颊,露出油彩下精瓷一样的肤色,“看看,我真是你们的公主。”   那男人定睛看了半天,悲从中来,“真的是公主殿下……”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公主不住地安抚他,只听那男人连哭带说:“殿下,那些镬人不是人,本来面对女镬人,我还可以占性别优势,没想到那些男镬人男女通吃,妈的老子来到这里,差点贞洁不保。后来因为反抗激烈被卖到黑市,连着被他们放了半个月血,能活到现在真是造化。殿下,我想回家,殿下……”   他大泪滂沱,看得公主心如刀绞。公主抹着眼泪说:“放心,先养好身子,一定会让你回家的……话说,你为什么会来天岁?历年很少进贡男子啊。”   那男人起先有点不服气,“和亲还搞性别歧视,看不起谁啊!我是自己来的,一为开阔视野,二为发财,毕竟上国的机会比较多……”说完在公主和绰绰有鱼鄙视的目光下,羞愧地低下了头。   自己送上门,活该!不过话又说回来,从来没有人科普过飧人在天岁的境遇,大家一直以为至多不能当正妻,当个爱妾还是可以的,因此对这富庶的上邦大国充满了幻想。现在懂得了,后悔却来不及了,只有让他们返回膳善警醒后人,至少减低因无知而飞蛾扑火的损耗。   公主叹息着,悲凉四顾,还有一个清醒过来的女性飧人。她抬起手臂使劲地够,“殿下……公主殿下……”   公主忙过去握住她的手,“我在……我在……”   那姑娘双眼灼灼看着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殿下可认得我?我是……是灵渠王的女儿,当初还是……顶了您的名头,来到天岁的。如今看见殿下弄得……弄得和我一样狼狈,我也就气顺了。殿下,想办法回膳善吧,回去……别再让国主敬献飧人了。”   公主听她说完,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是啊,有多少姑娘是顶着公主的名头进入天岁的,而膳善这代的公主,其实只有她一个罢了。她们每一个都是她的分身,每一个都为她分担了痛苦。公主不是个爱揽责的人,但看见国家的子民成了这样,她还如何心安理得地活着。   有鱼见她难过,扯了扯她的袖子劝她不要自责,“膳善惨的不是穷,而是小。小国向来会挨打,如果不抱天岁的大腿,我们早就被周边的国家吞并了。殿下如今是自身难保,真正的公主境遇也这么糟,普通的飧人又怎么好得了呢。”   “是啊。”绰绰道,“殿下还是出去吧,这里有我们照顾,还有官府的大夫不分昼夜坐诊。他们是太虚弱了,好好调养几天,慢慢就会恢复的。”   公主无可奈何,只得退到门外。   那厢谢邀见她出来,温声问:“姐妹,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公主摇摇头,心情已经跌进谷底,开始对一切产生质疑,“知虎兄,飧人在你们镬人眼里,是不是就像钩子上的一块猪肉?你们从来不会拿我们当人看吧?”   谢邀知道她这回大受打击,不能再插科打诨了,立刻很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可从来没有这么看待你,你在我心里是正正经经的人,和我没什么不一样。其实人分好坏,镬人也分善恶,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至少我和大和尚还算正常,姐妹咱三观可得正。”   公主当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她只是难过,忍不住怨怪命运罢了。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镬人和飧人之分呢,都是普通人,不要有弱肉强食,那多好!”她说着,沮丧地叹息。抬眼望见释心,他也正望向这里。这人入了佛门,似乎没有什么大喜大悲了,他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便再关切,也是一副到此一游的样子。   公主调开了视线,吩咐绰绰有鱼:“好好替我照顾他们,等他们身体复原了,楚王答应送他们回膳善。”   绰绰急道:“殿下,干脆咱们一块儿回去吧。这里到处都是镬人,你就算躲在达摩寺也不安全。”   公主沉默了良久,才又摇头,“我不能回去,回去之后,就不单是再派遣别人顶替公主了,膳善会变成天岁的都护府,镬人就可以长驱直入……到那时候怎么办?城里的八千飧人就是死路一条,谁也救不了他们。”   绰绰和有鱼愕然窒住了口,原来公主想的远比她们要多。   既然身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公主说完,垂着两臂走向释心。他一直专注地凝视着她,看她慢慢走来,不知该说什么好,思量半天,道了一声节哀。   公主艰难地牵了下唇角,“大师,我好像帮不上什么忙了,还是回去吧!”   释心颔首,正要转身,听见谢邀喊了声大和尚,“本少爷打算大批量生产面罩了,你要不要?要的话,给你个内部价啊?”   释心没理他,撩袍迈出了门槛。   回去的一路上,公主都没有说话。释心牵着毛驴的缰绳,几次透过面纱瞧她,她都是满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从城内到达摩寺,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出发的时候日影西斜,等抵达山脚,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还好今晚月色尚佳,林间山路笼着一层深蓝色,没有灯笼照亮,也不妨碍赶路。可是公主叫等等,翻身下了驴背,自言自语着:“骑驴比骑马累多了,让我自己走两步。”   释心不语,放缓了步子等她并肩而行。公主一直是个快乐的姑娘,他也习惯了她不时在耳边叽叽喳喳,今天这样沉默,让他有些不安,总觉得宁静过后,要出大事了。   “施主……”他斟酌着,唤了她一声,“谢施主之前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事有好坏,人分善恶,普通人中未必没有用心险恶之辈,你……不要因那件事,仇视所有镬人。”   公主似乎是需要时间消化这个事实,半晌才道:“我明白,毕竟镬人也好,飧人也好,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我不憎恨所有镬人,像你和谢邀,你们都是好人。先前绰绰劝我回膳善,我也犹豫过,可我不能走,我还得等着你还俗,等你继续当回楚王,重新整顿镬人,想办法不要再让他们残害膳善子民了。”   她说罢,不见他应她,便带着浓浓的哭腔,有些孩子气地追问,“你究竟什么时候还俗嘛,给我个期限好不好?萧随,你们这上邦大国若是从镬人烂起,那其余十一国就要生灵涂炭,天下也就要大乱了。你出家,讲小我大我,舍弃你的清净梦,好好监管你手下那些镬人,何尝不是成就大我,我说的是不是很在理?”   可他也两难,官场无尽的争名逐利和权力倾轧让他厌倦,好不容易脱离出来,再想入世,过不得自己这一关。   公主见他不动摇,气极也怨极,破罐子破摔般胡乱撕扯他的衣裳,愤愤说:“你吃不了我,那就破色戒好了。如果牺牲一个我,能让你重新做回楚王,我什么都豁得出去。”   她胡乱拿唇亲吻他,唇瓣滚烫,带着迷乱决绝的味道。   他起先也躲避,然而躲不开,又怕弄疼了她,便干脆入定般站着,任她随意施为。   得不到反馈,这才是最绝望的。公主力道也小,气得揉搓了他一顿,就没有力气再出击了。   从蛮力地推搡,到气恼捶打,最后力殆抵着他的肩头大哭,公主好像把平生的力气都用尽了,只是呜呜咽咽,悲伤欲绝,可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推开她,等她哭累了,自己停下了,他才退后一步,转身合什自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公主弄不懂他们的佛法,也听不懂他们的经文,但她知道一点,要让这个一心向佛的人还俗,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前面能够看见达摩寺院门上的灯笼了,要是依她以往的风格,必定想方设法让守门的僧人察觉端倪,这回竟没有。她从他手里夺过了毛驴的缰绳,寒着脸对他说:“我先进去,大师再等一等吧,反正你皮糙肉厚,不怕喂蚊子。”   她说完,便独自往山门上去了,留下释心一个人站在黑暗里。走了好长一段路再回头看,那白色的身影依旧在那儿,公主忽然难过起来,这秃驴的心念那么坚定,那就让他做一辈子秃驴好了。 第35章   公主闭了闭眼, 眼角的那点泪水,很快便挥发了。   上前叩了叩门环,一个小沙弥将门开启了一道缝, 朝外望了眼,发现是她, 奇道:“大娘这么晚才回来?”   公主嗯了声, “出了点事……不说了、不说了……”一面晃着脑袋, 把毛驴牵进了后院柴房。   回到她的小屋子后,仔细卸下脸上的妆,公主在生活方面还是个比较精细的人, 带妆过夜, 对皮肤不好。   看看外面明月高悬,也不知道释心大师回来了没有。身为镬人却那么听话,让他站那里, 他就真站那里了,不是应该追上来, 说还俗不还俗的, 再考虑一下嘛……唉,管他呢, 公主失望之余,决定至少绝情上两天。凡事总要有对比, 他才知道以前她给打的饭,份量有多足!   蹬了鞋, 公主倒头大睡, 夏天的夜里门窗紧闭,也还是有些热的。公主睡前把窗支起一半来,躺在床上, 能看见天顶璀璨的星河。   这月色和膳善的,应当是同一片吧!受了这么多的罪,难免有些想家,想念那个胆小怕事的哥哥,想念那些老觉得皇姑没有生存能力的子侄们,也想念王城中无所事事咸鱼一般的生活。   不过说来奇怪得很,寺院里的蚊子也是慈悲的蚊子,一晚上开着窗户,竟然没有下嘴咬她。公主觉得很神奇,仿佛发现了佛法的高深奥义。谁知扭身下床,看见床前的青砖地上密密麻麻铺满了一层蚊蝇的尸体,公主懵了会儿,才想起自己的血有毒,叹了口气穿上布鞋,一切收拾停当后,趁着天色未明,赶到了伙房里。   自从进了寺庙,别的好处没有凸现,就是作息规律了很多,再也别想睡到自然醒。   圆慧看见她一脸菜色进来,纳罕地问:“大娘怎么了?昨晚上没睡好?”   公主说没有,摸了摸额头,瓮声道:“开着窗户睡觉,好像有点着凉了。”   不过问题不大,公主帮着拌咸菜,长筷子搅得风生水起,一面搅动一面吸鼻子。   还是圆觉年轻眼尖,盯着公主讶然惊呼:“大娘,你的脸怎么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以前哪能叫好好的,就这大花脸,也只有蒙混蒙混这些没见过美女的和尚。   公主佯作娇羞地托了托自己的下颌,“前两天我不是把痣给去了吗,那方子能去痣,当然也能祛斑。我给每粒祖传雀斑都来了点药,现在正处于蜕变期,别着急,再过两天就会有大改变的,你等着瞧。”说罢龇牙笑了笑。   公主觉得自己造假的手法堪称一绝,精细地把斑点画大了一圈,周围再描出红肿貌,这是为了以后变美打前战。不触底,如何反弹?那些傻乎乎的和尚大多单纯,不懂得化妆技巧的高深。改变需要一点一滴地积累,等他们习惯了她的越来越丑,自然就顺理成章接受她的越来越美了。   于是大家留心观察她的脸,看完之后纷纷摇头,“不懂你们女施主到底在想什么,把脸弄成这样,不疼的吗?”   “女为悦己者容,你们可能没听说过。”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好啦,以后等你们有了喜欢的人……哦,不对,等你们有机会出去云游,看见更多的姑娘,就能理解我的意思了。”   那厢粥已经注满粥桶,天边晨曦也慢慢爬上了窗纸。寺里的晨钟夹裹着庄严,当地一声奔涌向四面八方。对面廊子上出现了僧侣们的身影,列着队,井然有序地缓缓向饭堂移来。   公主今日凤体违和,鼻塞,热气上头,打粥的手也有点抖。通常抖得多了,再补一勺,基本可以保持每位僧人都能吃饱。可等到释心大师打粥时,尉大娘哆嗦一下,哆嗦掉了半勺。然后丝毫没有弥补的意思,夹起一只馒头咚地一下搁在他盘里,左手舀了勺笋丁炒雪里蕻随意一扣,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扬声叫:“下一位。”   众僧眼风往来如箭矢,大家都在暗暗嘀咕,看来吵架了啊。释心大师一时不能适应尉大娘的态度转变,怔怔踟蹰了会儿,直到后面的僧人挪上前来,他才有些惆怅地转身走开了。   圆觉爱打听,挨过来悄声问:“大娘,释心大师得罪你了吗?”   公主说:“没有啊。”   “那你今天怎么这么苛待他?”   公主换了个惊讶的表情,“我哪里苛待他了?众生平等,小和尚你的经都白念了。”   公主说完,感受到了谁都不爱的畅快。后来自己吃饭,端着碗筷坐在了离他八丈远的地方,眼梢瞥见他默默一人吃完,默默一个人离开,有好事之僧悄然嘀咕,“释心大师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公主凉薄地牵唇一笑,高僧不需要舔狗,高僧需要独自美丽。   不过公主的感冒,在早课之后有越来越明显的症状,四肢酸痛,头昏脑胀,一心只想找床。可能也有前几天受了惊的缘故,紧绷的弦没有放松,到现在终于扛不住了。没有办法,只得称病告假,回到她的小屋里躺着。   人在生病的时候就特别想家,绰绰有鱼又不能在她身边照顾,连喝口水都得自己倒。越想越委屈,唉声叹气唏嘘,自己从众星拱月的公主,混到如今没钱没权没地位,全是拜释心大师所赐啊!   一定是上辈子有仇,才让她在这辈子遇见他。公主翻个身,夹着她的小被子昏沉沉睡过去,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了。窗外的一束日光辛辣地打在床前的地面上,她勉强支起身,看见桌上摆着一瓶药,几碟小菜,还有两个搓得圆圆的,白胖胖的饭团。   公主愣住了,抱膝坐在床上看了半晌,忽然闷头呜咽起来,没想到这辈子会有人愿意无偿给她搓饭团,上一个这么干的,还是她亲娘。原来释心大师也不是铁石心肠,这种不声不响的体贴最打动人,公主决定放弃冷落他的计划了,就为了这两个搓得那么用心、那么好看的饭团。   人家的一片心意,不能辜负,公主胃口小,只吃了一个,另一个拿手绢裹起来,想留到晚饭吃,又觉得舍不得。吃饱了肚子再用两颗药,重新跌下去昏睡了两个时辰,等醒来的时候,感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公主没别的强项,就是体质好,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伤风咳嗽都能出人命。这世上的病症,好像没有一样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她热热出了一身汗,再坐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碰上有几个小和尚要领芒鞋,她打开库房给他们清点了几双,略一耽搁就到晚饭时分了,忙匆匆赶往饭堂。   到了那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圆慧说:“大娘今天不适,打饭的事交给小僧。大娘先去吃饭,吃过了就回去休息吧。”   公主道了声谢,站在伙房门口观望。乌泱泱三百多人的队伍蜿蜒了好远,她一一看过去,奇怪居然没有发现释心。   藏经阁是柿子林的必经之地,问了扫地的武僧,武僧道:“鸠摩寺方丈向我们方丈借《大般若经》,那本经书是活佛留下的孤本,我们方丈不愿意,就让释心大师现抄一本,拿去敷衍多智方丈。”   公主哗然,“还带这样的?自己造假骗人?”   武僧摇头,“不是啊,友好佛学交流罢了。多智方丈和我们方丈是师兄弟,一般自己人是可以坑一坑的,对外人就比较客气了。”   公主哦了声,“鸠摩寺方丈法号多智,我们方丈呢?”   “多能啊。”武僧愉快地笑了下,“多智多能,完美!”   还真是的呢,公主奉承地点头,又闲聊了几句,到伙房挑了两个包子揣上,便大摇大摆往藏经阁去了。   达摩寺的藏经阁,其实是座很大的塔楼,但因经书实在繁多,阁内角角落落都堆满了,从四周向中间积压,只剩个三尺见方的空地,置一张桌子一盏油灯,用来供人抄写经文。   公主顺着台阶往上,木地板一路吱扭作响,踏上平层就看见他在书海中坐着,一身白衣一尘不染。   有一种人,即便已经很熟悉了,也还是让人觉得不好亲近。他分明察觉有人来了,却没有抬一下头,公主站在那里,却不知该怎么和他搭讪,只好幽幽地不停叫他:“大师啊……释心大师,萧随啊……楚王……”   释心皱了皱眉,手上未停,嘴上到底应了她:“施主,现在正是晚饭时间,你来藏经阁做什么?”   公主踱着方步走进了阁楼,“作为伙房兼仓管大妈,必要确保每一位僧人有饭吃有衣穿。听说大师在临摹《大般若经》,我特地来给大师送两个包子。”还没等他回话,她一改之前的粗犷,扭着细腰,捏着调门自顾自说,“大师若是忙,腾不出手来,本公主也可以喂你。大师,萝卜馅儿的大包子,热腾腾的。来,张嘴,啊……”   她就那么黏上来,释心只好停笔避让,再三地说:“这是佛门清净地,施主请自重。”   他不吃,公主有点恼,举着包子悍然看着他。灯火下的公主身材曼妙,面如夜叉,叉腰而立,影子投射在墙上,要是忽略了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像个高级的美人觚。   “不要老是说自重,我一点都不重。别看我曲线婀娜,其实只有八十斤而已,你再说我重,我会很尴尬的。”她一通胡扯,在他对面坐下了。手里的包子不死心地往前又递了递,“长夜漫漫,不吃东西会饿得睡不着,睡不着了会胡思乱想,和尚胡思乱想容易走火入魔,那就不好了。还是吃一点吧,再赶工,东西还是要吃的,耽搁这么一点点工夫,方丈大师不会怪你,听我的。”   听她的,多少事都得砸锅。释心提笔在砚台里蘸了蘸,一面道:“贫僧不饿,多谢施主好意。”   “怎么会不饿?我错过了午饭的点,就饿得前心贴后背,还好你给我送了吃的。”公主说着,满心的感激涌了上来,把包子搁在一旁,扒着桌沿问,“大师,那两个饭团是你给我捏的吧?捏得那么圆,真是有心了。”   释心依旧神情漠然,垂着眼说:“施主有稚子之心,况且又着了凉,若是捏个饭团就能让施主大开胃口,那么贫僧义不容辞。”   公主就喜欢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越是显得正经,她就越有破坏的欲望。   “按你们佛门的话,这叫什么来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公主托腮笑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娘当年曾经留下过遗言,说将来只要有人心甘情愿给我捏饭团,那人就是我的良人。你看,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证明你我确实有缘。饭团我也吃了,大师的手捏出来的,果然比我自己捏的好吃多了。”   她又来胡诌,释心根本不信她,“贫僧要是没记错,施主的母亲是薨于意外。既然是意外,哪里来的遗言。”   公主脸上蓦地一黯,语调变得很伤感,“是啊,我阿爹和阿娘是意外坠崖身亡的,人既然没了,生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遗言,你有意见啊?反正我阿娘叮嘱过我,遇见那个愿意给你捏饭团的人,就嫁给他吧!你看我都没有问你捏的时候洗没洗手,足见我不嫌弃你啊。”   胡搅蛮缠,还要人对她感恩戴德,这公主病确实不轻。释心无奈地摇头,“好了,施主放过贫僧吧,贫僧还有经书要抄。”   公主不答应,“放过是不可能放过的,我要留下陪你。”   他的眉梢微微一扬表示腹诽,可是公主却喜欢他这种神情,很灵动,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你说,长辈的遗言,我们为人子女的应当遵守吧?”她好言好语道,“大师慈悲为怀,一定会助我行孝的,对吧?”   这话释心哪里敢答,自然是紧抿嘴唇死不开口。   公主见状,忽然悲从中来,捂住脸呜咽:“你、你、你……你坚持不答应,是不是因为其中有什么内情?难道我阿爹和阿娘坠崖,是你们天岁的阴谋?你我有杀父弑母之仇?”   女孩子发散起思维来,是件很恐怖的事,她能把子虚乌有的事描摹得有鼻子有眼,并且自己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释心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施主,一切不负责任的推断都是罪过,天岁从未迫害过你的父母,贫僧与施主之间,也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深仇大恨。”   没有吗?公主一个人演绎了一出狗血桥段,她甚至想到了如果一切揣测都是真的,她该怎么忍着锥心之痛,面对这个她不得不坚持勾引的男人。   还好没有,她抚着胸庆幸不已。自己的东西不心疼,手上用的力也大,这一顿好揉,那波澜壮阔在交领下简直呼之欲出。   “施主快回去吧。”释心的嗓音里已经浮起了一丝绝望,“小病初愈,需要多多休息。”   公主说不要,“你别总是赶我走,让我看着你,比吃人参还大补呢,我乐意。”   她乐意,别人却遭了罪,释心见赶不走她,便不再理会她,自己执笔继续抄经。对面的公主捧脸痴痴望着他,自言自语着:“我那天只是和圆觉随口一说,你就记在心上啦……大师,其实你情根深种,心里早就有我了。”   这方面她总是用肯定的语气,以显示自己胜券在握。释心面上虽平淡,暗中却在苦笑,她像个孤勇的孩子,坚定地为了一个目标披荆斩棘,甚至只求结果,不问对错。   心里有她,怎么能够有她!她不知道镬人的需求是无止尽的,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   公主不懂他的苦恼,把面前的馒头往前推了推道:“我今早少给你打了半两粥,是我的错漏。晚上给你送吃的,算我对你的补偿,这下两清了,你可不许生我的气。”   其实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公主也不明白,为什么刁难了他,自己心里却惴惴的。想来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小公主,一辈子庸庸碌碌,但也没做过坏事,之前份量一直给得足,就克扣了这么一次,他还没说什么,自己倒先心虚了。   释心的视线只盯着笔尖,公主说了半天,他充耳不闻,大约在他看来,她的一切刻意接近,都是极其荒唐的。但公主有韧劲,今晚良辰美景,是个适合约会谈心的好时机,应该多多勾搭促进感情才对。   公主心想,山不来就我,那我去就山好了。   于是直起身子,慢慢在席垫上膝行,那柔软的腰肢,柔软的眼波,把四周的空气都渐渐点燃了。   “大师,我也擅长临摹,你要是累了就歇一歇,我来替你,好么?”压低的气音在他耳边回荡,那张五花脸妩媚地一笑,纤长但黑黢黢的柔荑向他伸了过去。   释心的眼睫垂得更低了,心里大念佛号,但人像坠进了深渊,向上仰望也看不见天。   说不定今晚能成功,公主暗道老娘真是媚骨天成,这和尚软的不吃,就吃硬的。刚打算游蛇一般地偎到他身旁,谁知外面忽然传来了方丈和十方长老的声音。   这下别说她了,连释心都变了脸色。公主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方丈和长老一定是来捉奸的。”   她的用词从来都是那么扎心,释心来不及纠正她,环顾四周,这藏经阁到处都是书籍,看来看去只有一个地方能藏身。慌乱之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忙拽过她示意案底。   公主虽然前凸后翘,但身条柔软,见状一个箭步滑躺进去。还好她动作快,这厢人还没彻底躺稳,那厢方丈和十方长老就进来了。 第36章   方丈进门的时候还在嘟囔:“每每总是这样, 当初在白云山修行,他就眼馋肚饱爱抢老衲的东西,到现在熟练运用了‘借’字诀, 借去的经书、法器一样都不还,再把《大般若经》给他, 将来后世弟子要看经书, 岂不还得向他鸠摩寺开口?”   释心定了定神, 起身合什向方丈和长老行礼,方丈宣泄了心中不满,已经痛快许多了, 冲释心颔首, 问他经书抄得怎么样了。   释心道:“已经抄到第四卷 ,今晚若是连夜赶工,明早应该差不多了。”   方丈说好, 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继续。   探头来看, 释心果然不愧是帝裔贵胄, 临摹经书上的字迹,可以做到以假乱真。方丈自然是很满意的, 和十方长老交换了赞许的眼色,如果不出意外, 释心将来应当会传承他的衣钵,接过他的住持禅杖。所谓技多不压身嘛, 技能越多越可以玲珑应对其他寺院, 别以为出家修行就算走进了纯净无垢的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老方丈立世六七十年了, 早就参透了这层禅机。   不过释心年轻气盛,还是觉得无法理解,提笔问:“方丈大师为什么不和多智法师约法三章?借经不要紧,到了时间就派人取回,若不答应就不借,也不必特意弄个拓本蒙混。”   方丈摆了摆手,“这你就不懂了,和别人能这么办,和他不能。当初我们拜在一位师父门下,他自小就心眼多,善于钻营,师父让打两个时辰的坐,他半个时辰就跑一趟茅厕,所以师兄弟们都管他叫多痔。和他打交道,不能以平常手段待之……”   方丈说着,发现释心坐得有些不安宁,一直在调整坐姿,便道:“怎么?你腰不好啊?”   释心说没有,“弟子只是有些……有些腿麻了。”   十方长老慧眼如炬,偏过头打量他,无奈书案挡住了他的双腿,只看见他腰背挺拔,坐得笔直。   “既然腿麻了,就活动活动吧。”十方长老说,“方丈大师让你抄经,也是为了磨练你的意志。《大般若经》里有大智慧,你抄完了经书,自然能领略其中殊胜玄妙。”   释心道是,可这时候哪里敢挪动,只道:“弟子还是快些抄完,也好尽早给多智法师送去。”   方丈笑了笑,满脸的褶子随之舒展,对插着袖子说:“他是最小的师弟,老衲一向让着他,一让就是五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捉弄他呢,痛快!”   老实人,会因为难得反抗一回而扬眉吐气,公主很明白那种心情。可是方丈和长老一直不走,这案下地方实在小,她蜷得太久浑身难受,起先还尽量吸腹和释心的腿保持距离,到后来实在不行了,慢慢依偎上去,抱住了他的膝头。   释心动作分明一顿,笔尖的一撇因分神写飘了,待要把纸抽出来作废,案下的一双手顺着他的小腿摸上来,若即若离地触碰,像一条诱人入魔的蛇。   释心激灵了下,抽纸的动作也狠狠一停顿,那种无所适从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急出了他一身热汗。   方丈自然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本着关心门中弟子的宗旨,方丈体贴地问,“释心,你很热吗?要是热就脱了吧,反正这里没有外人。”   释心艰难地摇了摇头,“弟子不能脱……心静自然凉,弟子是抄经抄得太急了……”不经意间一瞥,发现公主的裙裾露出了一角,忙不动声色塞回案下。心里也怕被他们发现,还好,方丈仍旧和颜悦色,想必神不知鬼不觉。   十方长老是督察寺纪寺规的,对一切细节观察得十分仔细。因释心的心不在焉,一下看见了案上拿手绢包着的包子,眼神扫了一圈,意有所指道:“抄经再忙,饭还是要吃的,光是两个包子只怕吃不饱……是谁给你送来的啊?”   这时公主把手伸进了他的僧裤,在他小腿上捏了一下,表示十方长老好厉害,肯定怀疑上她,只差没有亲口点名了。   释心不能阻止她的动作,也不能在方丈和长老面前说假话,便垂首道:“尉大娘见弟子没有去伙房,特意给弟子送来的。”   十方长老心领神会,转头看了方丈一眼,结果方丈完全没有接收到,兀自点头夸奖,说尉大娘尽职尽责,一位不要工钱的帮工,办事如此仔细周到,考虑给她颁个善男信女奖。   公主愈发得意,手指向上攀爬,指尖在释心大腿上描了一朵花。   释心的心都拧起来了,担心这疯丫头做出什么过于不道德的事来,霎时面红耳赤,手忙脚乱。   十方长老眼尖得很,笑着问释心:“怎么看你汗毛倒竖?是不是对尉大娘的工作不认同啊?”   这趟没轮到释心回答,方丈说:“尉大娘好好打饭,释心好好念佛修行,谁也不碍着谁,不必强行牵扯。一念缘起,一念缘灭,佛说随缘,管得着吗!天色不早了,回去睡觉吧!”边说边往外走,边走边道,“累了就明日再抄,等抄完了送到鸠摩寺去,老衲不爱听那和尚絮叨,释心替我跑一趟吧!”   释心道是,因能脱离公主的魔掌而庆幸不已。还好还好,还好方丈和长老要走了,如果再多逗留一会儿,不敢想象公主接下来会做出什么。   他站起身恭送,看着那两盏风灯顺着长亭去远,这才长出一口气,低声对案下人说:“出来吧。”   公主扭啊扭,移出了那个狭小的空间,可她不起身,翘着腿连声哀嚎:“唉哟,我的小腿抽筋了,大师快给我扽一扽啊!”   释心不理会她的苦肉计,寒着嗓子说:“施主,你确定是脚抽筋了吗?贫僧以为是你的手抽筋了。”   这话真是太损了,他根本就是不满意她刚才乱摸,才有意这样挤兑她。公主讪讪把腿放了下来,嘀咕着:“你这人……案下地方那么小,你把人家塞进去,还不许人家乱动。本公主虽然柔情似水,但毕竟不是真的水,和你有一点身体接触,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释心无话可说,后悔先前的不理智,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把她藏起来,明明可以正大光明面对方丈和长老的。   公主的理解里,慌忙藏人说明做贼心虚。她刚才没有故意戳穿他,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要是当时顶翻书案,方丈大师和十方长老看见她跪在释心腿间,如此刺激又百口莫辩的场面,不等释心解释,方丈就会把他逐出寺庙了。   有时候公主觉得自己还是很仁慈的,她希望释心能够自愿还俗,而不是弄得身败名裂,在行业内混不下去了,才迫于无奈不做和尚。   不过释心这人就比较无情了,他应付过了方丈和长老,就开口打发她。公主也打算回去洗洗睡了,但临走之前想起方丈的话,便回头问他:“你要上鸠摩寺去吗?鸠摩寺离这里有多远?”   释心知道她的算盘,在她点题之前截断了她的想法,“施主还有重任在肩,伙房打饭少不了施主。施主就留在寺里尽心办事吧,贫僧去去就回。”   公主当即说不行,“我堂堂公主,整天弄得一身菜味儿,全是因为你。你要是不在,我留在寺里干什么,真的为拿善男信女奖啊?再说人心隔肚皮,万一有人知道了我的底细,把我抓起来趁机威胁你,凭你我的交情,你是救我,还是不救我?”说完深明大义地又追加了一句,“为了避免麻烦,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免得你途中想我又见不到我。你不知道相思有多苦,真的,带上我,我是为你好。”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释心大师百思不得其解。他也考虑过带她一起走的可行性,但这事在僧众眼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到时候流言蜚语更上一层楼,只怕连方丈都信不过他了吧!   他缓缓摇头,“不行,这次说什么都不行。”   公主赌气看着他,知道这人太坚定,他不答应的事,就算磨破嘴皮子也没有用。既然此路不通,那就换条路走,公主抿了抿鬓角道:“好吧,你去鸠摩寺,我去收容所。那些飧人都是膳善子民,我身为公主,照顾一下自己的子民也是应当的。”   她说完,一甩头发走出了藏经阁,估摸他今晚上必定能抄好《大般若经》,最迟后天会出发,她得回去打好自己的小包袱,到时候先他一步请假出寺,半路上再来个偶遇,他想不带她都难。   公主盘算得很好,安安稳稳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如常到饭堂打饭。队伍缓慢移动,释心随人潮而至,将要到面前了,忽然偏身掩口打了个喷嚏。   啊哈,感冒啦?圆慧和圆觉对视了一眼,传染得这么快的吗?   只是不敢肯定,但见释心大师眼下有青影,精神也不太好的样子,圆觉便讨乖地问了句:“大师昨晚连夜抄经,今早要不要多拿一个馒头?”   释心摇头说多谢,鼻音浓重,端着托盘走开了。   圆慧和圆觉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大夏天的,也不是感冒多发的季节呀。昨天尉大娘起不来床,今天释心大师就打喷嚏鼻塞了。了不得,了不得!他们和尉大娘一起共事都好好的,释心大师和她该有多亲密,才能这么快被传染啊!   调头看看挥动着饭勺的大娘,没了那颗碍眼的大痦子,面容分明清秀了不少。不过黑了点,雀斑也密密麻麻,其实论五官,尉大娘也算是个美人哩。   就是脾气不太好,把眼一瞪,“咸菜都没了,你俩在看什么?”吓得圆慧和圆觉忙去搬菜盆。   饭后公主找到了主事大和尚,说得告几天假,“家里出了事,强盗打上门来,一家子伤亡惨重,我得回去照顾几日,怎么说都是亲戚一场。”   一位吃不上饭,被迫来寺庙食堂打工的大娘,听说家人遭难之后毅然决然不计前嫌,在主事大和尚看来,这是人格光辉的表现。   “那就去吧。”大和尚说,“食堂打饭的工作,永远为施主保留。”   公主心虚之余感激涕零,“多谢大师父了,我一定快去快回,尽量少耽误差事。”   没了后顾之忧,就可以放心大胆出寺了。走之前她还特地到藏经阁前转了一圈,扫地的武僧见她背着包袱,扬声问:“大娘要出门啊?”   公主嗳了声,“有事回去几天,老婆子不在,大师们吃好喝好啊。”   公主宣扬了一通,转身朝庙门上去了。当然她也怕死,并不敢走太远,在下山必经的路上猫着,等释心出现。   山野间不知何时起了风,公主仰头一看,要变天了。正打算展开油布顶在脑门上,忽见一个和尚疾步从台阶上下来,锡杖杵得急,铁环啷啷作响,帷帽上的白纱也飘拂起来,眉眼间难掩忧色,分明是在追人啊!   公主意气风发,咄地一声跳出来,“大师行色匆匆,是奔着谁去的呀?”   释心站定了脚,看见她在面前,悬起的心逐渐降落,徐徐落回胸膛里,轻吸了口气道:“贫僧要去鸠摩寺送经书,这么巧,恰好遇见了施主。”   他的目的地确实是鸠摩寺,但因她而不得不改变行程也是事实。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是近来好些规则在不断放宽,也许遇见她真的是个劫数。这横冲直撞的人,办事不讲章法,在天岁又无依无靠,如果他再袖手旁观,她的小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玩丢了。   “骗人。”公主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细碎的金芒。小女儿情态尤其别致,缠绵地扭动身子,蹭过去、蹭过去……腼腆地牵了牵他的袖子,“大师明明是奔着我来的。”   释心看了她一眼,然后调开视线,望向云翳沉沉的天空。树顶已经有沙沙的雨声了,他说:“前面有个土地庙,去那里躲过这场雨再说。”   顺着山路往下,拐个弯,果然看见他说的土地庙。公主本来以为起码得有一间小屋,可谁知道那庙不过两张八仙桌大小,前面伸出个两尺来宽的屋檐,仅能供一个人容身而已。   “这可怎么办?”公主摸着后脑勺,忽然灵机一动,“要不我们俩抱在一起吧,抱得紧一点儿,正好能塞进去。”   她自觉天衣无缝,建议也很得当,可释心还是一张冷漠脸,让她别胡言乱语,且扬了扬下巴,“施主快进去吧。”   公主没办法,弓着身子对土地菩萨拜了拜,然后小心翼翼挨到檐下。刚想问他怎么办,见他默默抽出雨伞,笔直站在了庙旁。公主心里倒有些感动,她发现释心好像慢慢充当起了家人的角色,爹娘过世之后她有哥哥,哥哥鞭长莫及的时候,释心就出现了。   夏季的雨不单是雨,还伴着隆隆的雷声。天顶上闪电蜿蜒撕破云层,电光火石间忽来一声惊雷,常震得公主手足无措。   公主战战兢兢觑他,他面色平静,仿佛天地间的所有变化都和他无关。公主有些内疚,抱着柱子说:“对不起啊,要不是我不看天气胡乱跑出来,也不会连累你淋雨。”   然而释心大师不接受她的歉意,“贫僧是奉命赶往鸠摩寺,盛夏变天常有,施主完全没有必要因这件事自责。”   他话刚说完,轰然一声惊雷,简直要毁天灭地一般。公主吓得惊叫起来,结结巴巴说:“大……大师,你这样露天站着太危险,还是进来吧。”   那纯白的油纸伞,每一根伞骨上都缀着两颗菩提,大雨冲刷伞面,水便顺着菩提倾泻而下。伞下的人,面孔被映得皎若银盘,那一低眉的样子,很有菩萨的慈悲宝相。   “贫僧进来,施主出去吗?”   公主听了一怔,疑惑为什么这话和她设想的不一样?当然他既然提了,那就得斟酌一番,公主思忖半天,别开脸装模作样喃喃:“唉哟,这雨下的……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伞面低下几分,释心在伞后轻轻扬起了唇角。很好,自保第一,这才是最正确的认知,起码危急时刻不会拖人后腿。   只是女孩子似乎喜欢那种细微的温存,喜欢那种点滴之间的柔软。雷声响一次,她就靠近一点,先是抓住他的僧袍,然后牵住他的袖子,最后来寻觅他的手指。   他怎么能和女子有这样的接触,忙撤开了手。她便有些失望,惨然看着他说:“我怕打雷,你让我牵着你,好不好?”   那双眼睛一定是神佛眷顾过的,干净明澈没有任何欲望的杂质。她哀求你,你若不答应,就显得你狠心。释心挣扎了下,把手腕上缠绕的菩提串退下来,一头攥在自己手里,一头递给了她。   公主接过来,无比骄傲地肯定,释心大师快要被她攻略了。话又说回来,他真的很会啊,彼此的手没有接触,但中间有那串菩提子连着,就是这种欲说还休的小动作,无形中狠狠撩了公主一把。公主心头小鹿乱撞,双腿一阵发软,连那连天接地的雷声,好像都变得温柔多情起来了。 第37章   一时雨散云收, 公主还拽着那串菩提不肯松手。   天空被洗刷一新,太阳从枝叶间照射下来,这土地庙前便出现无数细细的光瀑, 每一丛都能找到来历似的。公主刚才接了雨水,一点点擦净了脸, 这时人面桃花, 说不出的秀致妩媚。只是不去看他, 身子扭出个娇羞的弧度,轻轻转一转,无限风情全在那一转里头。   释心入定般, 垂着眼道:“施主, 雨停了。”   公主嗯了声,“大师和本公主躲过了一场云雨。”   释心大师的心跳漏了一拍,“施主, 话不是这么说的,应该是贫僧和施主云雨……不对……”   “大师和本公主云雨了一番?”   释心忽然感到灰心, 为什么云偏要和雨扯上关系!他被她的虎狼之词搅得头晕, 待捋清了才道:“是贫僧和施主经历了一场大雨……”他加重了语气,“是大雨, 不是云雨。”   公主说哦哟,“你们天岁人说话怎么那么复杂!大雨和云雨有什么区别, 乌云来了就下雨啊,云和雨本来就是一家。”   他已经不想和她说话了, 拽了拽菩提道:“施主, 已经不打雷了,你可以撒手了。”   公主哦了声,有点失望的样子, “其实我觉得,大师若是不方便和我牵手,用这个办法也不错。你看毕竟江湖险恶,咱们多一些牵扯,也更便于你保护我。”她冲他眨了眨单纯的大眼睛,“我可是镬人眼中的香饽饽,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被人绑架了。”   如果可以,天上掉下个神人弄走她吧!他承认她有时候很可爱,但是相较于她的刁钻麻烦,那点可爱大部分都该被抵消掉。不是身处他这个位置的人,很难感受到那种力不从心,左手是修行,右手是她这个大包袱,专心数菩提,就兼顾不了她,她真是老天爷派下来折磨他的,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刑克。   不理她,对她视若无睹,她也不会放过他。他只好抬起手上的禅杖,把另一头送到她面前。   “其实贫僧可以凭借施主的气味,确定你在不在附近,不一定非要这样。”   公主说不对,“我告诉你,坏人有很多办法扰乱你的视听,我们俩还是串成一串,这样我的胆子能大点儿,你也可以放心了。”说罢抓上了他的禅杖。   还嫌自己不够大胆?释心腹诽着转过身去,像牵着一个瞎子般,带她走在下山的路上。略沉默了会儿问:“施主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要是料得没错,她应该不假思索赖定了他,说跟他上鸠摩寺去。可他的预计不知怎么出了差错,公主道:“我上收容所去呀,说好了的,去照顾那些身心受创的子民们。”   她以退为进,一面纯良地笑了笑,“绰绰和有鱼都在那里,要是运气好,说不定知虎兄也在。你放心,我去了那里不会寂寞。”   去和一个自控能力未知的镬人汇合,那叫“运气好”?两声姐妹一叫,就让她失去了方向,公主殿下不该是那种不管不顾,意气用事的人啊……   哦,不对,她好像从来就是那种人,对善恶的判断全凭自己的喜好。自从她几次三番涉险,他越来越觉得不能放她单独行动,那两个侍女没什么手段,保护不了她,王府护卫也不行,身手平平,遇上超过三个镬人,他们就不是对手了。   左右都是死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枷锁。释心无可奈何,望着远处的群山暗暗叹了口气,“鸠摩寺离这里约摸七十里路,步行来回需要八到十日。如果施主愿意,可以与贫僧同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也是个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好办法。”   啊,看吧,释心大师拐骗起少女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公主歪着脖子想了想,“大师是很诚心地邀请本公主同行吧?”   释心的唇角微微往下一捺,没有回头,怅然说:“是啊。”   “大师是觉得一路上寂寞,有了我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公主做伴,旅途才不显得那么枯燥乏味,是吗?”公主厚着脸皮问。   释心无力地闭了闭眼,“是啊。”   于是公主换了个勉为其难的语气,说好吧,“本来我想去和知虎兄谈谈做面罩的细节,既然大师这样诚心诚意邀请我,看在我们这么有交情的份上,就先答应大师吧。”   公主哈哈笑了两声,发现和释心大师打交道不能一味冒进,得懂得用策略。他好像很忌惮其他镬人,在他眼里所有镬人都具有攻击性,他信不过别人,只相信自己。那么能者多劳,既然是他自愿的,她就可以心安理得赖在他身边,反正这次是他强行挽留她的。   公主又开始细盐慢洒,“你说,要是方丈和长老得知我们俩同行,会有什么感想?”   释心的叹息里透出了一丝绝望,“不知道。”   他是确实不知道,这种无厘头的纠缠持续了那么久,他从一开始选择隐瞒,其实就错了。然后一步错,步步错,不得不找无数的借口不断圆谎。他出家的初衷是回归平淡,现在看来平淡了吗?反而越来越慌,越来越乱。   公主想了个好办法,“不如和方丈坦白吧,就说我是一个工具人,上国皇帝用来阻挠你出家的。而我……”公主拍了拍胸脯,“我也会向方丈大师坦白,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然后难题就交给方丈了,让他选。”   好一招难题转移啊,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结果。对于她来说,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但他呢?已然和她有了那么多纠葛,就算佛心依旧,恐怕方丈也会觉得他不再适合修行了。   阿弥陀佛,这个祸害!释心牵着禅杖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茫然。   公主比较善于开解人,她觉得活着就该快活,“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如果方丈说达摩寺不收留你,那咱们就收拾收拾,回楚王府当王爷吧!”   说到底还是上京比较好,公主是朵富贵花,应该开在王气鼎盛的地方,而不是暮鼓晨钟的寺院里。这段时间公主把这辈子能吃的苦都吃了,前两天她甚至跟能忍大师学习了打草鞋。天地良心,以前绫罗做鞋,经纬稍粗一些她就觉得硌脚,现在倒好,掌心里握饭勺握出了六个茧子,一天八百回穿梭在达摩寺的前院后院,那双娇小玲珑的脚都快跑成扁平足了,释心大师不用无尽的爱来回报她,她就觉得自己亏了。   可在释心看来,做回楚王比出家当和尚更难。如果回去,不上则下,或许连性命都难保。她不知道,让她来蛊惑他的人,其实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希望他还俗。   他不爱说话,很多事都藏在自己心里。公主跟在他身后,透过薄薄的轻纱看见他微微低下头,虽然自己纠缠了他那么长时间,但他对她来说仍旧是个谜。   “大师,我们聊聊以前的事好不好?”公主试图刺探军情,“聊聊你的爹娘啊,兄弟姐妹啊,还有你带过的大军,打过的胜仗。”   释心半晌没有说话,隔了好久才道:“前尘往事,贫僧已经尽数忘了。”   公主说怎么会,“你只是剃度出家,又不是割了脑袋喝了孟婆汤,怎么会全忘了!”   一般拒绝谈及私事的人,都是等着对方先说。公主决定施压,她要是说完了他再闭口不言,那就是人品不好。   “我啊……”公主开始侃侃而谈,“我家庭幸福,父母哥哥都爱我,如果说什么最不幸,就是幼年父母双亡了。不过还好,我还有哥哥,哥哥虽然胆小怕事,但直到我长大成人,他都一直护着我。往年膳善进贡飧人,全是打着公主的旗号,不到万不得已,哥哥是不会让我出使的。这次天岁使节逼到门上,哥哥保不住我了,所以我一点都不怪他,我是心甘情愿到天岁来的。其实……膳善的子民没有那么爱戴我啦,我有一个青梅竹马,在我出发之前告诉我,他要娶亲了,新娘不是我……那时候我就想,还好我要去天岁了,否则眼睁睁看着他成亲,那我该多尴尬啊。”她边走边摇头,“情路坎坷,情路坎坷啊……不过大师没有让我失望,洁身自好的大和尚,家里又没有妻妾,我得不到你,别人也得不到,这样我就不会输了,说起来也满好的。”   她讲自己的过去,轻描淡写,一点都不伤情,但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哪一样不该令人刻肌刻骨。释心听她说完,自然也知道她的小算盘,揭过了自己的伤疤,就该轮到他了。   雨后的山间小路,青石板被冲刷得很干净,偶尔踩踏过落叶,脚下绽出青嫩嫩的脆响。   他说:“贫僧的来历,施主应该都知道。我生于帝王家,行七,有十一个兄弟,五六个姊妹。兄弟姊妹间感情稀松,来往不多,太子继位后,我便统领镬军,为他开疆拓土,扫清前路。我经历过大大小小四十余场战事,从无败绩,因为一直胜利没什么意思,后来就决定出家了。”   公主听完目瞪口呆。“就这样?”   释心说是,“就这样。”   公主觉得他蒙混得太没诚意,人生比她还顺风顺水,构不成出家的理由。   “说点伤心的。”她一径诱哄,“总得有点难过的事,才让你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要不然这家出得不合逻辑啊。”   释心笑了笑,“出家是顿悟了,想远离尘世喧嚣,找一个清净处安放灵魂,为什么非得经历磨难?”   公主哑了口,纠结了半天道:“那就说说你母亲我婆母,她的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释心喃喃:“我母亲……”忽然发现不对劲,“你什么?”   公主心安理得说:“我婆母呀。反正我以后要嫁给你的嘛,这样称呼比较方便。”   释心回头看了她一眼,“施主,贫僧不打算还俗,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公主老神在在,“不着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等你呀。”顿了顿又摇锡杖,“上回我听奚官提起一点,说你母亲出自长山刘氏,所以你的小字叫长留。可你现在出家了,她要是还在,一定会很难过,长留留不住,辜负了这么好的名字。”   说起那个小字,倒让他恍惚了一阵子,长留啊,乍然听上去像隔着前世今生一样。如果说辜负,确实辜负了母亲的希望,但她人已经不在了,长留不长留,有谁在乎呢。   公主见他不说话,把锡杖往前杵了杵,“大师,你还记得我婆母吧?”   释心耳根子发烫,她的脸皮厚,自己听上去却羞臊得慌。   “施主别这样。”他难堪地抗议了下,才又缓声道,“我母妃……曾经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当初宫内派遣八抬大轿前往长山接人,一路换了两千多名轿夫才将人迎进皇城。她自入宫就风光无两,三千宠爱在一身,却也树敌三千,强敌环伺。后来生下我,我落地便封王……小小年纪,有什么资格封王……她薨时,我不在上京,据宫人说是难产而死,那年她刚满二十八岁……”   公主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还是听出了情绪的起伏,也许对于释心大师来说,唯有母亲的死,是他永远解不开的心结吧!   三言两语,就是一个宠妃的一生。公主生在皇族,虽然膳善是个小国,但后宫的明争暗斗她也见识过。女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攀比,比美貌、比衣服首饰、比受宠多寡。有幸胜出的树大招风,然后成为众矢之的,手段差点的小命怎么丢了都不知道,所以说啊,后宫就是女人的坟墓。   公主遗憾地说:“有的人像流星,光彩逼人只有一瞬;有的人像炒栗子的砂,翻滚一辈子,却越磨越光滑。大师你别难过,说不定我婆母已经找到好人家托生了,你念了那么多的经,也是在替她攒功德呢。”   她三句不离“我婆母”,释心刚开始还想纠正她,到后来也就由她去了。她的论调有时候很新颖,也不知流星和炒栗子的砂是怎么混到一处去的,她张口就来,也能说得煞有介事。   他慢慢沉淀下来,语调里没有喜怒,“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施主若是不提,贫僧几乎要忘了。人生如朝露,过眼尘灰,毋需挂怀。”   公主却说不该忘,“有些事忘了,就没有根了。须得好好记着,就算四大皆空也得记着。”   释心没有再说话,这胡搅蛮缠的公主,有她处世的一套方法,部分见解还是很在理的。   行行复行行,正走到一处山腰,从这里能看见群山峻岭,雨后新阳照得满世界坦荡。他停下步子看了会儿,山岭间仍有雾气环绕,走在树荫低下尚不觉得热,若是无遮无挡,那烈日炎炎下暴晒,大概会脱一层皮。   所以只能循着山路走,前面的山野也不能完全称之为山野,人的智慧无穷尽,天岁人把村落和城池搬进了大山里。穿过前面的山谷,到了夜里能看见一丛丛的灯火,那是山里的夜市,俗称鬼市,夜里赶路经过,便不会觉得乏味。   只是公主的脚力毕竟不如他,走一程就要停下歇一歇,懒散得不想再活动时兀自惆怅:“应该把毛驴借出来的……”   然而让行脚僧牵着一头驴赶路,也不大像话,公主便调笑打趣,“大师,是你让我陪你上鸠摩寺的,我要是走累了,你可要背我。”   这回释心没有表示反对,因果循环,就因为他不放心让她去谢邀身边,才有了被她拿住把柄的被动,万般皆是命,只好认了。   “人多的地方……不行。”他斟酌再三,别扭地提出来,这是他的底线。   公主原本并没有抱任何希望,听见他松口,惊得手里水壶差点都丢了。   “什么?”她卷着袖子擦了擦嘴问,“大师,你答应背我吗?”   释心有些不自在,别开脸道:“施主长途跋涉,未免辛苦。要是中途停下修整能恢复体力最好,要是不能,贫僧也不介意负重走上一程。”   这下子公主高兴了,搓着手说:“好好好,大师慈悲心肠,信女有福了。大师别怕,我不沉的,以你的体力,背着我走上二十里不成问题。”   这是对他体力的认同吗?说不沉其实一直是她自欺欺人,她坚称自己只有八十斤,但对照她的身材,应当不止。   释心是个较真的人,“前面市集上有秤,施主可是对自己有误会啊?贫僧可以带你去称一称。”   公主蓦然拉长了脸,眼神僵硬地调转过来,不悦道:“释心大师,你在怀疑我的体重吗?没人告诉你,女孩子的体重不能乱打听?你还要带我去称,你存的什么心?”   释心确实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会有那么多忌讳。他只是务实,想弄清楚罢了,既然她不答应,那就算了。   继续上路,路上多了个人确实热闹,但大多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吵。   原本以为公主无时无刻都会没心没肺地快乐着,但不知为什么,第二天她就显得有些发蔫了。走上不多步就要歇一歇,后来渐次和他拉开了距离,他停下等她,她便向他摆手,示意他不必管她。   他终于还是顿住了步子,“施主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病了?”   公主半弯着腰,倒退了好几步,“没有。”   他见她形迹可疑,想过去替她把脉,她慌忙跳开了几丈远,哭丧着脸说:“你别过来,我这两天香味可能有点大,你靠我太近,我怕你会狂性大发。” 第38章   释心起先并没有理解她的话, 见她按着肚子,以为她肚子不舒服。结果公主冲他挤眉弄眼,“香味啊, 你不明白吗?你们镬人不是喜欢飧人的血吗……”   这下他终于理解了,才知道她忽然反常, 是有原因的。   女人……真的很麻烦……   释心尴尬地站在那里, 无措地摸了摸额头, “其实没有施主想象的那么严重,毕竟那是……那是……”   “是污血,所以没有那么香吗?”公主赧然抠着指甲说, “那就好, 害我心里一直担忧,怕给大师造成困扰。”   释心也不知该怎么表述,公主的这个问题实在是触到了他的盲区, 一个从来不曾和飧人姑娘近距离接触过的人,无法想象她们在不便的日子里, 对镬人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他只是信得过自己, 并且上回有过红薯地的经历,对自己的定力也有了认识。这次就算公主到了芳香四溢的日子, 他应当也可以控制自己的欲望。   小心翼翼分辨,还是那种熟悉的, 带着点花果香的味道,并没有什么特别, 所以他更加笃定。   公主却不乐观, 红着脸说:“我要扩香之前,肚子一般会疼上两天。所以现在还没到时候,我是未雨绸缪, 先提醒一下大师啦。”   释心的镇定自若背后,面具究竟龟裂成了什么样,公主不知道。她只知道大师以一种包容一切的博爱胸襟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表示:“施主若是行走不便,可以停下多歇一会儿。”   公主讪笑了下,“这样可耽误大师的脚程了,不好意思啊,因为我,拖累到你了。”   释心摇头,“方丈没有规定往返的时间,路上就算耽搁了几天,也没什么大碍。”   对于云游的僧人来说,夏季是一年四季中最方便的时节,除了蚊蝇的困扰,其他诸如吃喝睡觉,要比天寒的时候省心太多。但是现在多了个人,又逢这样的日子,眼看天要黑了,便找了个开阔地,默默生起了一堆火。   他的钵是铜制的,可以用来烧水,他大概知道女人在这样的日子不能接触生冷,等水烧开了再略凉些,他端过去递给她,一面道:“离前面的市集还有半天脚程,等到了那里,贫僧去买红糖和姜。”   公主目瞪口呆,“你一个和尚,还知道这些?谁教你的?你怎么知道这个时候要喝姜糖水?你以前是不是有过女人?”   说到最后,简直有点绝望,这人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释心见她嘴一扁,情绪酝酿上来,随时有开哭的准备,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忙道:“没有,贫僧的母亲以前也有这个毛病,贫僧是看见宫人这么伺候她的,所以照本宣科……”   那还好,公主松了口气,捧着热乎乎的钵,小心地嘬了一口,“啧,大师真是和我不见外,你看我们共用一个碗,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一定会误会。”说完自顾自点头,“不过本公主喜欢这种误会。”   释心沉默着,把视线调向了树顶上的小月。   不见外么?确实是不见外。他以前总是孤身一人,习惯了寂寞,习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她以蛮横的姿态闯进来,以绝对坚韧的毅力坚持到现在,因为已经出家的缘故,难免人情留一线,她就跻身在那一线里头,慢慢钻研扩大,到现在已然可以大摇大摆进出……到底哪里出了错?   她冲着他笑,灿若骄阳光芒万丈,照进他阴霾丛生的生命里。很多时候自己下不得狠心,需要被动接受别人的安排,修行的最大好处就是压制住了他性格中暴虐的成分,能够温和容人,结果那么巧,就容下了这个野蛮入侵的公主。   行动力一流,并且内心强大的公主,当然也有小琐碎、小细腻。就像这回,嘴里还在调侃着,精神却很不济。一手端着钵,一手又去捂肚子,慢慢弓起身子,弓得像只虾一样。   他有些悬心,“施主还好吗?要是撑不住了,贫僧背你去找大夫。”   公主白着脸摇头,“老毛病了,每回就数这个时候最难受。我听嫂子说,这种病症成亲之后自然会好,所以为了治好我的病,大师早点娶我吧!”   释心被她逼婚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慢慢可以过滤掉那些关键字眼,只是好奇,“为什么成亲之后就能治愈?”   公主说不知道,“大概因为不通则痛,成亲后疏通了,想必就好了吧!”   释心窒了口,发现这个问题问得太傻,这塞外来的公主,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向她请教,最后得到的结果必定耸人听闻,还不如自己琢磨,给自己留点脸面。   公主察觉释心大师脸上稍纵即逝的腼腆,对这表现可说是相当满意。她笑了笑,“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体不就是那么回事吗,现在讳莫如深,成亲之后比谁都在行。”   说着“哎哟”了声,只觉小腹里一阵阵绞痛,痛得她冷汗都出来了。   她搁下铜钵,艰难地看了他一眼,“我没力气了,让我靠着你好不好?”   释心见她鼻尖上沁出汗来,似乎不像装的,但果真让她靠着,又不合佛门规矩。正两难,她自己挪了过来,抱着肚子一头扎在他胸口,不容他反抗。他没办法,只得让她暂歇,可是公主一直哼哼唧唧,人也蜷缩起来,最后把脸枕在了他大腿上。   大约这样可以好受点吧!他也顾不上念阿弥陀佛,只是就着篝火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她蹙着眉,短促地喘气,那种奄奄的样子,无端让他害怕。   释心一直哑声问:“施主,贫僧带你去找大夫好吗……好不好?”   公主摇头,脸颊在他腿上滚动了几下,姿势难受。   他想了想,拿出袈裟给她披上,愿菩萨宽宥他,这样有规制的法衣曾席地铺过,如今又到了她身上,要是按照佛门的规矩,他早该被逐出寺庙了。   只是不得已,她症状厉害,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细节菩萨不会追究的。好在疼痛的顶峰似乎缓慢过去了,她的表情也不似之前那么痛苦,他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精神终于能够放松下来。   公主呢,这辈子还没有过这么厉害的月事前兆。以前到了日子,在香软的床上高卧着,抱着她的小被子,再捂上个汤婆,基本可以顺利度过。现在环境不容许,山野间湿气重,没有好闻的熏香,也没有绰绰有鱼在边上支应着,只有一件袈裟一个不知冷暖的和尚,见她疼得厉害才让她靠着,等她略好一些,恐怕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好惨啊,史上最惨的公主,为了顺利嫁人,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别的公主招驸马,要不金銮殿上择贤能,要不来个家族联姻,最不济还可以站在画楼上抛绣球,有谁像她这样,追着和尚漫山遍野跑,根本一点面子都没有好吗,小国果然没人权。   身体欠佳的公主这时候就很感性,好伤心啊,伤心得想瘫倒,伤心得想诈死了。然后她就一动不动,样子像昏死过去了一般。释心大师真是个大铁锤都砸不弯的钢铁直男,他居然拿手试了试她的鼻息,确定她没咽气,也就任她趴着,不管她了。   唉,心力交瘁的公主失望之余昏昏欲睡,一脚刚要迈进梦境里,忽然感觉鬓边有细微的拂动。那是极轻极轻的一点动作,带着试探的意味,轻到粗心一些就会忽略。   原本公主也有些迟疑,大概是弄错了吧,但略过了会儿,那种触感又来了,将她的头发绕到耳后,她甚至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和袖笼中檀香的味道。   怎么了?释心大师吃错药了?公主有点慌,却没敢睁开眼。和尚不是不近女色吗,释心大师向佛的心那么坚定,给她捋头发,是出于什么考虑?   反正她没胆子去问,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整夜。   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释心问她肚子还疼不疼,她说不疼了,只是一双眼睛忍不住打量他,试图从他的言行举止里,找出昨晚的佐证来。   释心正垂眼收拾包袱,很仔细地将他的袈裟折叠起来。大约察觉到她的目光,手上动作停顿了下。   公主忙调开视线,但心头的疑惑还在,不过一弹指的工夫,便又望向他。   释心大师倒仍旧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转头问她:“施主有事吗?”   公主说没有,讪讪理了理头发,结果不消多会儿,那满带疑惑的目光又来了。这下不由他不忐忑,他心里自然是有些发虚的,却还是和颜悦色地问她:“施主难道有话要和贫僧说吗?”   他几乎已经做好准备了,无非围绕昨晚的那点差错展开。他到现在也还在后悔,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样的动作,是拿她当孩子,还是当小猫小狗了?   她一直趴在他腿上,那种淡淡的幽香仿佛催情药般,一丝一缕往他鼻子里钻。他那时候神思好像有些恍惚了,情不自禁伸出手,触碰了她两下。   阿弥陀佛,罪过,他应当向佛忏悔,可后来竟忘了,竟睡着了……有些事是不能往深了想的,无非夜深人静一时糊涂,过去便过去了,不要追究,彼此相安无事最好。   可是以公主的脾气,应当没有那么好糊弄。他想了很多应对的办法,来迎接她刁钻的问题,但是她却没有,想必也不敢确定吧,挠着后脑勺,只说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   释心松了口气,“一切梦境不过是醒时的臆想,当不得真。”   “不能当真啊……”公主惆怅地喃喃,“其实还挺真的。”   好在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说不追究,就大大方方绕过去了。   只是她担心的扩香问题,好像确实有点严重,严格来说并不是血的味道,是一种从肌理间散发出的辛辣又甜美的气息,比以往要强烈好几倍。即便她戴上了娑婆环,也起不到太大的压制作用,彼此间相隔了五丈远,他也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种气味。   公主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毕竟女孩子不方便的日子,被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实在很不像话。但也没办法,本来这两种人就是异类,能够在这种时期近距离接触且容忍飧人存在的,或许世上只有释心大师一个吧!   “喂!”公主遥遥喊,“大师,你还好吧?有没有百爪挠心,牙根痒痒的感觉?有的话你喊一声,我好随时逃命。”   释心在尽量克制,也在尽量学着习惯。之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飧人对于镬人来说,会有那么强大的吸引力,到现在他才深切懂得,那是最原始的一种本能,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没有飧人,镬人活不下去。   他的喉头滚动,心头也发烫,但他知道必须忍耐,因为除了留在他身边,她无处可去。   他数着佛珠,缓缓舒了口气,“贫僧还行,施主不要走近就好。”   还行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说明随时会发狂?公主现在觉得很后悔,她不该忘了日子,就这么没头没脑跑出来。怪自己以前不留心,有绰绰和有鱼她们在,日子近了她们会准备,从饮食到用度,全由她们打点,自己是半点不用操心的。关于具体的时间,她总是记不太清,这次也只是象征性地往包袱里塞了一卷草纸。现在纸用完了,就比较难办了,虽然丢脸得很,这个难题也必须得解决。   “那个……”公主吱唔着说,“我们在前面小镇停留一下,买点东西好吧?”   其实释心不赞成她停留,人多的地方太危险,尤其现在这个时候更不宜抛头露面。但女孩子的心事他不懂,他只能试着找一找解决的办法,便问:“施主要买什么?贫僧可以代劳。”   啊,这个不太好吧!公主红了脸,犹豫再三才道:“也不是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就是……要多多的草纸,多多的棉花。”   释心站在晨光里,人有点石化。   确实,草纸和棉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一个和尚去买,多少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可也没办法,用终归是要用的,前面离半山的市集不太远,过去只要半个时辰。如今非常时期,把她放在哪里他都不放心,只好下决心出资租借一辆小马车,让她好有地方藏身。自己则牵着马缰,可以不急不徐地,替她置办她需要的东西。   天岁的草纸和文房用的纸不一样,不在纸铺里售卖,而是在胭脂水粉铺。一个光头的和尚跑到胭脂铺里去,可想而知是件多令人惊讶的事。   有路人开始窃窃私语:“真是世风日下,和尚逛水粉铺子,八成有相好的了。”   有人说那也未必,“和尚没有家里人啊?拿了月钱可以给姐妹买嘛,哪个像你,就知道相好的,见识浅薄,人品低劣!”   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但释心并不在乎那些闲话,他合什向发懵的店铺老板念了声阿弥陀佛,还没开口,那店铺老板一伸手阻止了他的话,“不用说了,我懂。”   释心纳罕地看他拿出了一排花花绿绿的锦盒,个个只有手掌大小,往他面前一推,“大师,这是昨天刚到的,全是上等胭脂,大姑娘小媳妇年度爱用物。我知道你们出家人不容易,选吧,要是拿不定主意,我可以给大师出谋划策,结算的时候优惠多多,不容错过。”   那老板把脑袋压得很低,扭头朝上观望他,两只小眼睛晶亮。   释心八风不动,即便再尴尬的境遇,也是一身深寂的清冷,退后半步道:“施主,贫僧是来买草纸的。”   老板啊了声,“草纸?我们有黄栌纸和白棉纸,大师要哪样?”   其实买这种东西更劲爆,说明阶段已经不一样了,胭脂水粉这种骗小姑娘的东西只是初级。   老板笑得花枝乱颤,释心蹙着眉,纠结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个白棉纸来。老板问要多少,他照着公主的吩咐,说“多多的”。于是老板高呼一声好嘞,“大和尚要白棉纸一捆,供七日所需。”   这下连路上经过的都停下了,众人咋舌不已——哇,这和尚有两把刷子嘛!   当车门被打开,释心大师沮丧地把草纸搬进车厢时,公主就满含歉意地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大师,这是锤炼你的时刻,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就大圆满。”   释心看着她,叹了口气,牵起缰绳又赶往下一处农作物集散地。   棉花要去籽,要洁白无暇,这是公主的要求。原本光顾棉油店铺很正常,毕竟和尚也需要弹被子的,可是释心要的只是一小包,这就难免引发别人的畅想了。   伙计是个半大孩子,一面给他装上,一面笑道:“大师,这么一点棉花可弹不了被子。要不要再多称个三五斤?前面就有弹棉花的地方,小的可以免费给你送过去。”   释心摇头说多谢,“贫僧弹枕头。”   小伙计低头看看手上……怕不是要弹个婴儿枕?怪事年年有,和尚都有孩子了,难怪民间总有花和尚的传闻,原来都是真的。   释心顶着伙计古怪的目光走出铺子,将棉花送进车内,公主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裹连连道谢,“本来以为荒山野岭没有这些东西,没想到居然买全了。大师,你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的,本公主对你有信心。”   释心无言以对,但知道她后顾无忧,便觉得刚才的经历也算值得。   他收回手,关上了车门,回身却见对面街角站着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些人先是定眼看向这里,见他留意他们,便佯装无意地散开了。   公主透过门上缝隙,轻声说:“都是镬人吧?”   释心嗯了声,牵起缰绳驱赶马车,“此地不宜久留,咱们上路吧。” 第39章   一个镬人和尚带着一个飧人女子, 这样的组合可说是很奇特了。   但这天岁境内,出家的镬人只有一个,上国皇帝特地派遣使节拐来了膳善公主, 这种消息宣扬出去,不说天岁上下, 至少天岁的镬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往深了想, 你是不是会感到恐怖?失去了兵权的楚王沦落成普通的镬人, 身边如果还留着这样一个香饽饽,那些从镬军中脱离出来的兵痞们,即便刚开始犹豫观望, 但对昔日战神的畏惧, 真的能敌过口腹之欲吗?他们会盘桓,会小心试探,直到伺机而动。   用十个百个镬人对付一个镬人, 这叫借力打力,总出不了差错。这段修行之路越走越坎坷, 对公主不闻不问, 她的小命绝对不保;若是慈悲心大发将她留在身边,她会像个诱饵一样, 源源不断引来无数觊觎和灾祸。   释心牵着马缰走在山路上,太阳明晃晃照得人睁不开眼, 他抬手扶了扶帷帽,望向前面的山坳。要是脚程赶得及, 今晚就在那里歇下, 前后有山遮挡,左右都是退路。他已经开始不得不考虑,一旦有突发的情况, 应当如何应对了。   而车里的公主相较之下比较放松,这马车小而简陋,她一点都不嫌弃。人躺在车板上,脑袋从车厢里探了出来,嗳了声道:“大师,车辕不好坐,你可以骑在马背上。去鸠摩寺的路还很远,山一程水一程的,天又那么热,你小心中暑啊。”   释心没有应她,锡杖杵在地上,激起一片清响。   公主自认为还是比较体贴的,她在路上撅了两只芭蕉叶,正好可以用来给他打扇。于是只见一条细细的胳膊悬在半空中,对着他一通猛摇,摇得帷帽上白纱飞扬,释心的侧脸便显露出来。公主趁机从底下向上窥望,看见了,立刻嘿嘿地,笑得十分欢畅。   释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果然年纪还小,一副孩子气的天真烂漫。不过这种没来由的快乐,好像也能感染人,他微微扬起一点笑意,边走边道:“这一路恐怕会遇上点小麻烦,万一势头不妙,施主一个人先逃命。”   公主原本还笑着,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笑不出来了,“你都说是小麻烦了,还用得着逃吗?再说像我这种情况,逃到哪里都是个死,我要和你死在一起。”   这乌鸦嘴,胡言乱语起来不讲半点忌讳。释心调开了视线,眯着眼睛望向远方,其实她说得也对,她没了人保护必死无疑,让她先走又有什么用。但愿战神还有余威,让那些游荡在乡野的镬人不敢挑衅,但果真逼到了极处,无路可退,也只有一战了。   好在置办了这马车,委实方便许多,公主有了代步,不会再五步一停,十步一歇了,赶路的效率大大提高。夜里露宿也会变得更从容,不必担心女孩子席地而睡沾染寒气,也不用再委屈他的袈裟法衣。   就是解决起个人问题来,仍旧免不了尴尬。公主殿下怕黑,非常时期,如厕也更多一些,每到这时候,就是释心大师发挥妙用的时候。先去替她踩点,辟出安全洁净的地方,然后插上准备好的一块木板,那是公主经过小镇时花两文钱专门购置的,据说挡在后面,不担心屁股走光。   公主窸窸窣窣正忙,释心便靠着不远处的大树抬头仰望夜空。近来镬人的混乱让他心里起了杂念,身在方外心系红尘,这修行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纯粹了。   “不许偷看我!”间或传来公主的警告,女人是不是都这样一惊一乍?   释心蹙眉,习惯性地说:“贫僧不会。”这话不知已经回答了多少遍,从之前的“施主放心,贫僧是出家人,绝不会做这等龌龊事”精简到如今四个字,而这四个字也已经说倦了。   公主终于拎着小木板出来,但是神色不佳,哭丧着脸说:“大师,我的裙子弄脏了。”   释心不明所以,她扭身牵过裙子让他看,臀上一片树叶大的血渍,那样明晃晃地,出现在莲子白的凤尾裙上。   “早知道我就不该穿白色。”她气恼不已,“我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释心最近常因她的举动尴尬,她到底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虽然进天岁是奔着勾引他来的,但认识得越久,她好像越会忘记性别差异,在他面前也不扭捏,更不知道藏拙。   一个和善的和尚,宽容慈悲不具有攻击性,她想起来便问一句“大师今天还俗吗”,其余时候和他相处,恐怕和对身边的侍女没什么两样。   因为不讨厌,所以愿意亲近,其实和喜欢或爱无关。   释心还得宽解她,“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要紧,洗一洗就好了。”   于是马车的车顶上支起了一根竹竿,湿漉漉的凤尾裙像旗子一样在夜风里飘扬。   公主碍于自身带毒的缘故,已经无法向释心大师下黑手了,色诱又不见成效,反倒没了心事。只是例行在言语上轻薄他两句,人瘫在小小的车厢里,露出上半截身子,支着脑袋冲他眨眼,“大师,更深露重,进来和我一起睡吧!”   和尚双手结印静心打坐,身形浸入月影下浓重的蓝,还是那样佛法庄严,无欲无求。   他入定了,今天的奋斗暂时告一个段落。公主打了个哈欠,蜷身缩回了车厢里。以前觉得虫蝥鸣叫很让人心烦,后来从富贵窝蹦进了山野寺庙,时间一长又发现虫鸣很有野趣,虫叫得越欢,她就睡得越香。   释心念完一轮心经,再睁开眼时夜已经很深了。不知怎么,漫山遍野都昏昏的,流云奔涌得飞快,一弯弦月偶尔露面,边缘也是血红的,看来又要变天了。   山谷里是地势最低的地方,就算盛夏时分也常会有霜露。他看了眼马车,车门大开着,公主侧身而卧,两手垫在脸颊下,用来盖身的衣裳滑落在一旁,几夜共度下来,他知道她的睡相并不好。   他起身走过去,打算替她重新盖上,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车厢狭小,气味被圈禁在一个空间里的缘故,走近便有浓郁的血香迎面而来。   那香,像重拳击中他的太阳穴,撕扯他的神志。他扶住车辕勉强站立,只觉身体里的血潮一阵阵倒流,耳朵里听见吱吱的声响。也许是神魂破了个洞,也许是胃口忽然变得像饕餮一样,他只觉得饿,前所未有的饿,饿得不知该用什么来填饱自己,然后两眼不由自主盯紧了眼前人。   今晚的公主,秀色可餐。以前她恃美扬威,是种捉摸不住的,灵动的美;现在她睡着了,沉静温软,就算简易的马车,也睡出了高床软枕的舒适感。   香的人,充满无边的诱惑力,他不做什么,就闻一下,闻一下应当不要紧的。   他凑过去,凑得近一些,那飧人特有的香气幽幽,能打开奇经八脉般……他阖目品咂,天顶滚动的雷声也惊不醒他。   闪电划过天际,他睁开了眼,眼底泛起琥珀色的光。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颊上点了点,年轻的皮肤紧致饱满,他也曾见过不少飧人,但没有一个及她品貌上佳,就算有时候她的行为像脱缰的野马,也不能否认她的美丽。   如果她攻克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个普通人,应当早就成功了吧,世上很少有人能抗拒她的美。只是可惜……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彼此缠绕,各自都不能如愿。   其实他不该碰她的,但指尖细腻的触感让他着迷。他的脑子里一面梵声大起,一面却充斥着无比的欲望,那种诱惑是挣不开的枷锁,促使他眷恋地移动指尖,想象着热油流淌过羊肉的画面。   忽然指尖陷入一片温暖,他悚然睁开眼,公主正叼着他的食指冲他狞笑,口齿不清地说:“哼哼,我总换抓到你了。”   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刚才的绮思一下子消退得干干净净,他慌乱地想要后退,但指尖骤痛,公主咬着他不肯放口,非要他给她一个说法。   “我好好的房发大闺雨……你摸完就喊跑……”她坐起来,咬定他的手指恶狠狠说,面对他眼底的琥珀光,视死如归。   释心难堪至极,极力闪躲着,“施主,贫僧是中了邪,入了魔,造次施主,无地自容。”   “我不寡……”她握着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护责!”   释心被她咬得生疼,狼狈地打着商量,“施主先放开贫僧,贫僧……可是个镬人啊。”   真不明白这飧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真是一丝一毫也不肯退让。他可能是史上混得最差最没面子的镬人了,因一时失控被拿个现行,然后就被这飧人紧追不放……羊竟然反过来咬狼,是这世道真的变了吗?   公主起先是打算得理不饶人的,结果他提起自己是镬人,她才猛然想起来,打雷的雨夜他好像和平常不一样。   到这时才知道怕死,讪讪松开了牙,但还是觉得应该提醒他一下,“本公主有毒,你要是想吃我,先考虑清楚自己有没有命消受。”   释心收回手,暗暗松了口气,可面对她的虎视眈眈,他理不直气也不壮,且那句有毒,彻底打破了他隐约的幻想。   “施主,贫僧失德……”他合什向她行佛礼,“是贫僧修为太浅,唐突了施主,待回到达摩寺,自会向方丈大师忏悔,自愿进铁浮屠闭关思过。”   “那你以后要改法号,叫失德和尚吗?”公主说,“别做那些表面文章,你闭关思过,对本公主又起不到任何补偿作用,那思不思过,和我有什么相干?”   释心理屈词穷,张了张口又颓然,最后叹息,“那施主说,贫僧应当怎么赎罪?除了还俗娶施主,其他的都好商量。”   这不是把她最希望的结果阻断了吗,公主霸道一笑,“我真是第一次听说,赎罪还带讨价还价的。释心大师,你可是达摩寺下任住持的待定人选,像我这种缺德的人,最喜欢看你佛心失衡,道体尽毁了。你不还俗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先确定关系——你放心,我一定坚守秘密,绝不告诉别人,你看怎么样?”   释心向后退了一步,闪电划过,照亮他的眉眼,他白衣森然,指间菩提缠绕,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缓缓摇头,说不可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公主简直不明白他在矫情什么,“摸也摸过了,亲也亲过了,连一张床上都睡过,你就别装了。难道你还要搞得到身子得不到心那套?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其实有点暗恋我。”   污言浊语,实在荒唐。关于这点,释心是绝不会承认的,他只是一径重复着:“贫僧修为不够,压制不了天性,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你这是敢做不敢当。”公主从车上迈了下来,“别拿什么天性来搪塞我,你刚才摸我,我能感觉到你对我是有感情的。”她向他走去,边走边道,“大师,你别躲啊,真汉子就要直面困难。其实你不是不喜欢我,是怕经受不了舆论压力,别担心,我不怕你们天岁的流言蜚语,让我来承受这种痛苦,你就对外宣称是被迫的好了。”   公主走到他面前,他身量那么高,她需仰视他,才能看清他的脸。   电光一闪而过,她看见他眼里烽火粲然,感慨这人真会长,每一个部位都长在了她的审美上。   出身高贵,长得好看,有坚定的信仰,最重要还是个雏,遇见这种男人绝对不能放过。公主见他闪躲,抢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许动!我们谈谈将来。”   他果然不动了,虽然不抗拒,嘴里却念念有词,全是她听不懂的梵文。   公主也不计较,自顾自说:“你是镬人,这点无法改变,我想好了,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喝一回毒,你对我只能有‘那种’欲望,不能吃我,是不是很好地解决了吃和被吃的难题?像我这种人,比较贪图享受,还是喜欢当公主,或者楚王妃。如果你觉得上国待不下去,可以考虑入赘我们膳善,膳善人热情好客,只要说你是来和亲的,必定个个把你当成亲人一样。”   她的蓝图勾画得很巧妙,但在释心听来,第一点就不现实。   “施主,你不能再喝毒了,那种东西对身体不好,囤积在体内,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公主听了点头,“那就不喝了,反正还有其他办法。到时候我跟知虎兄讨个面罩来,现在匠人工艺那么发达,早晚能解决洗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言罢柔若无骨地依偎过去,“这个以后再说,来,你先抱我一下。”   她带着一股浓浓的甜香袭来,他甚至来不及退让,她就强制性地搂住他的腰,扎进了他怀里。   啧,释心大师的腰好细,精干又结实。公主嗅着他身上的檀香,愉快地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他分明显透露出抗拒的意味来,就让她有点不喜欢了。   “大师,你刚才有没有趁我睡着偷摸我?”   释心不能否认,黯然说是,“贫僧不该。”   “既然不该,就得补偿我。”公主义正辞严,“先从抱抱开始,你要是敢不抱,我就到处喊冤,污你清白。”   果然是很吓人的恐吓,释心无奈看着她,她扭动身子叫嚣:“搂着我的肩背,要很有诚意地把我压进怀里,觉得自己很爱我。”   他已经被逼到无路可退了,带着崩溃的语调说:“施主,贫僧是出家人……”   公主说别闹,“只要你抱抱我,刚才的一摸可以一笔勾销。我跟你说,横竖都是你赚了,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当然公主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她只是给他一个机会看清自己的内心罢了。被道德束缚住,怎么能酣畅体会爱情的快乐,万事开头难嘛,哪怕是被迫的,一旦尝到了甜头,释心大师一定会对她欲罢不能的。   唉,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给捕猎者下套啊,这人还不情不愿的,明明吃亏的是她好吗!   公主气恼起来就要胡搅蛮缠,“你不抱我,我可要叫了。荒山野岭虽然没人听得见,但是老天爷听得见……”   这招很管用,他的手终于抬起来,似乎不知道拥抱的姿势到底是什么样的,别扭地落在她背上,虚虚拢着双臂,是很轻很轻的份量。   天顶闷雷滚滚,又一道闪电划过,短暂地照出相拥的身影。公主不胜唏嘘,“你看你,和尚不像和尚,还不肯还俗。”又嫌他抱得不专业,扭扭身子说,“用点力嘛,我又不是纸扎的,现在怕压坏了我,以后怎么办?”   她的话让他脸颊发烫,不让她如愿,短时间内势必不得太平。他狠了狠心,果然用力搂住她,就当她是军中的兄弟,或者拿她当挚友,女人除了骨架小一点,身上香一点,其实和男人没什么两样。   “可以了吗?”他按捺住焦躁问。   公主说不可以,“这种抱抱是有内涵的,你要细品。”   还得细品……小小的年纪,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么多花样。   他被迫停顿,渐渐适应后,浑身的僵直渐趋舒缓,似乎从心底最深处,勾起了一点温柔的情愫……还有她颈间的馨香,随着体温一蓬蓬向上蒸腾,他的神思有些恍惚了,甚至产生一种拼死吃河豚的冲动。   正在疯与不疯间挣扎,忽然天顶一滴巨大的雨星砸下来,“啪”地一声,正砸中他的脑门。他一惊,从混沌里挣了出来,慌忙推开她,连退了好几步,合什道:“施主,够了……这下你我两清,自此各不相欠了。” 第40章   哇, 这和尚太会讨价还价了,这就两清了?问过她的意见吗?   “大师不去做生意,可惜了。”公主晃着脑袋说, “我本来觉得我们可以再多多交流一下的……”见他一脸决绝,仿佛刚才受辱了一样, 公主就知道再说什么都是白搭。   罢了罢了, 总算有了一点转折, 穿着衣服拥抱,这还是生平头一次呢。公主觉得很满意,至少感觉还不错, 大师的体格当然是没的说, 抱起来很趁手,也很满足。她把耳朵贴近他的胸膛,能听见他因紧张和难堪而急促的心跳, 她知道他是活生生的,哪怕身为镬人, 也和她没什么不一样。   啪……雨点砸下来, 正落在公主鼻尖上,抬手摸了摸, 好大的一滴,下雨了。夏天真是多雨水, 尤其山岭间,云散云收没什么规律可言。   公主从晕陶陶乐颠颠的感觉里抽身, 活跃的脑子也渐次冷静下来, 待要钻进马车,忽然想起她的裙子,忙大喊:“哎呀, 我的衣服还没收呢!”   释心被她一招呼,抬眼看向车顶,雨前一阵风,吹得那白色的裙子降旗一样飞扬。他身手矫捷,跃上车顶把裙子取了下来,人在高处视野更广阔,加上镬人夜视的能力要比一般人更强,只消一瞥,立即便发现林中有黑影在攒动。   那是些训练有素的镬人,黑暗之中眼眸发出金色的光,见他出现,一瞬便隐匿进树后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带着公主上路,不管沿途多小心,她的气味都掩盖不了,最终会招来无尽的觊觎。那些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他们的,也许是上次她落进镬人手里,也许更早。这种威胁防不胜防,会一直如影随形,既然选择保她小命,就注定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   他跃下车棚,雨点恰好密集起来,他将裙子递进车厢里,吩咐她关好车门。   公主探着脑袋招呼:“大师,进来躲雨吧,这回我不碰你了,你放心。”   释心不语,转身照旧拿起雨伞,在车外站着。大雨倾盆而下,转眼雨雾迷蒙,草底的水珠飞溅上来,打湿了他的袍裾和芒鞋。   一道闪电划过,伞沿微微抬起一点,镬人的眼眸在黑夜里倒映出一片寒光。他凝神听,能够分辨出雷声雨声之外的第三种声响,起先是试探,后来便是急促的一串移动。再等一等,也许他们发现暴露了,今夜的突袭暂时取消,他听见枯枝踩踏的动静渐渐去远,退潮一般,快速退到树林那头去了。   袖笼中紧握的拳头松开了,能够不战,自然是最好。只是心里也懊悔,怪自己察觉得不够及时,他情不自禁的举动,和与公主纠缠不清的那一抱,想必都落了那些镬人的眼。这下子证据确凿,这条修行之路势必愈发难走了。   公主偎着车门,朴拙的门框后露出半张艳丽的脸,轻轻叫了他一声:“大师,刚才有镬人,是吗?”   他有些意外,距离林子有一段距离,不知她是怎么察觉的。   公主说:“山野间散养的羊,都能预感到狼群的威胁,我们飧人也有这个能力。我闻到他们的味道了,其实镬人对我们来说也有特定的气味,便于我们分辨该不该撒腿逃跑。”   释心迟疑了下,“镬人的气味……是臭的吗?”   他这是在担心自己会熏到她?公主摸了摸下巴,“也不能说是臭,就是有种淡淡的腥味,像鸡蛋清。”   鸡蛋清?释心不说话了,微微别过脸,嗅了嗅自己肩颈的味道。   公主笑起来,“不过镬人和镬人还是有不同的,别人很腥,你却不是。还有知虎兄,他也没有那种怪味,我想镬人散发的气味一定和心性有关,有的人捕猎的欲望太强烈,反倒熏人,你和谢邀心境平和,所以你们的气味洁净。”   释心听着,并不觉得这种夸奖有什么值得高兴。他结下佛缘已经整整两年了,剃度之前是俗家弟子,云游四海参禅悟道,早就摒弃了凡心。两年的修行,到最后不过和谢邀一样,难道谢邀天生有颗超脱的心,还是她本就高看他一眼,才会不实地抬举他?   他心下有疑惑,但也不便询问,好在今晚不会再出差池了,可以平安度过。   暴雨下过了一阵,很快便停了,乌云散去后,一弯小月悬在天心。   赶往鸠摩寺的一路,后来倒还算顺利,接下来两天也没出什么纰漏,第三天临近晌午,马车赶到了寺院山门前。   这时倒面临了一个很大的难题,鸠摩寺和达摩寺不一样,达摩寺寺规虽森严,但处处透出人情味来。鸠摩寺则不然,这里的住持方丈很忌讳女人,鸠摩寺每到浴佛节,大多接待的也是男性香客,女客只准在大雄宝殿进香,不得四处闲逛。   “可能这个多智方丈受过情伤。”公主啧啧说,“那么讨厌女人,难道他是男人生的?”   释心朝山门上望了望,鸠摩寺的规格很高,虽然在达摩寺之下,但就山岭中的寺院来说,建筑规模也算宏大的了。   他们所在的这片广场,东西约有百步宽,四野开阔,不远处也有僧人守门站班。他转身对公主道:“贫僧不便带施主进山门,要委屈施主在车内稍等片刻。天气炎热,但请施主务必忍耐,千万不能踏出马车半步。”   公主摇着芭蕉扇说知道啦,“我不会出去的,但你要快去快回,就算方丈邀你用斋饭,你也得想办法推辞,记着我还没吃呢,你要回来和我有难同当。”   她有时候就是小肚鸡肠,大概世上女人都这样吧!   释心道好,“说定了,半步也不离开马车。”   公主点头不迭,挥着扇子打发他:“去吧去吧。”   他这才背起包袱往山门上去,尤不放心,特意拜托了守门的僧人照看马车,才举步迈进门槛。   多智方丈听说达摩寺派遣僧人护送《大般若经》来,忙放下手上的琐事迎了出来。人还没到跟前,放眼一看是释心,顿时笑得像花一样,老远就打起了招呼,“无量寿佛,这是谁?不是老衲的师侄吗!哎呀,只听说无能……多能师兄派了僧人送经书来,没想到竟然是释心师侄,哈哈哈……真是有失远迎啦。”   释心合什行了个佛礼,多智方丈生得胖头大耳很有福相。早前他曾来过达摩寺,释心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但也算不上熟悉。佛门中广纳有缘者,修行的却都是俗人,因此也并不是个个视权财如粪土,红尘中的一些规则,多少会影响这圣土净地。   就像多智方丈,叫师侄叫出了一股亲热的况味,未必不是看重了他俗家的身份。释心还是淡淡的,“本寺住持命小僧来给方丈大师送经书,《大般若经》七十二卷全数在此,请方丈大师接收。”   他放下包袱,双手承托着,恭敬递了上去。多智方丈此刻对经书的兴趣远不及对他的大,接过来后嘴里说着客套话,多谢多能师兄慷慨相借,等寺众研习完就亲自送还云云。最后笑着问:“师兄身体还好吧?老衲借经书,不会把他气得一病不起吧?”   师兄弟之间的角力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佛门寂寞,互相找找茬,似乎也是种乐趣。   释心道:“方丈大师言重了,住持说将经书交给方丈大师暂为保管,很是放心。”   所以只是暂为保管,表示以后还得还回去,多智方丈听是听明白了,但照不照做,就是自己的事了。   他哈哈笑了两声,“老衲就说嘛,师兄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好书共享,一起进步嘛。那个……”顿了顿,又换了个话题,“我们鸠摩寺打算在泾阳开个分院,你在泾阳应当有交情不错的同僚旧部吧?目前建寺的土地文书批不下来,师侄可否代为斡旋斡旋?”   释心听罢,合什摇了摇头,“小僧早就跳出红尘,与官场断了来往,这件事恐怕无能为力,还请方丈大师见谅。”   多智方丈脸上的笑容像水面荡起的涟漪,缓缓消散了,口中答应着:“哦、哦……也对,师侄一心向佛,这种情操值得肯定,是老衲强人所难了。”   释心还惦记着公主的安危,不愿意多做停留,退后两步行了一礼道:“小僧已顺利将经书交付方丈大师,这就回去向本寺住持复命了。”   多智方丈礼貌性地表示了一下挽留,“师侄路远迢迢而来,何不休息一晚再走?”   释心道:“小僧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方丈大师了。”   他复合什一拜,退出了廊庑,多智方丈看他向山门走去,迟迟叫了声:“要不吃了便饭再走?”   他已经跨出门槛,飘然去远了。   顶马在大树下打着响鼻,嘴唇一掀,露出一排齐整的大板牙。释心见马车还在,心里是笃定的,顶着烈日到车前,叫了声施主道:“事都办妥了,这就启程返回达摩寺吧。”   可是奇怪,车内没有人应他,他心头一踉跄,以为又是公主的恶作剧,只要他打开车门,就会看见她得意的笑。然而不是,不大的车厢里分明空空如也,她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居然不见了。   他的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响,有些难以置信。人呢?不是说好了不乱跑的吗,人呢?   他四处张望,以为她不会走远,总在附近某一处,可惜看了一圈,都没能找到公主的身影。   他开始慌了,匆匆奔向广场边缘,边跑边喊“施主”,山野间回荡起他的喊声,却没有公主的回音。   他急且灰心,还好他记得她的名字,便扬声唤:“尉施主!尉烟雨……你在哪里?”   如石沉大海,只有松风阵阵,并不见公主现身。他简直要怀疑之前的种种共处只是一个飘忽的梦,她其实从来没有和他同行。   他急得五内俱焚,那些稳重端方全不见了,寻她不着,便去山门上责问那个答应他照应马车的僧人。岂知守门的早就换了人,小沙弥一脸莫名,仰着脸说:“师兄换班前,并未交代小僧看管马车呀……小僧倒是看见两个黑衣人带走了车上的姑娘,只是那位姑娘没哭也没喊,小僧以为他们相熟,所以也没在意。”   没哭也没喊,那是她怕死啊。他甚至能够猜到那些镬人的话,“敢叫就咬死你”,公主出于自保,只好束手就擒。   一伙来历不明的镬人,从鬼市一直追踪到这里,看准了他进庙才把人掳走,可说是处心积虑。他追问那小沙弥:“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你看见了吗?”   小沙弥抬手一指,“顺着那条岔路,往后山方向去了。”   他来不及考虑其他,回身解下马背上的车辕,提起锡杖翻身上马,便朝着小沙弥指引的方向狂奔而去。   ***   那厢公主盘腿坐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怎么这么倒霉,又被抓……又被抓……你们这些镬人,到底要干什么……”   她已经坐在那里哭了半个时辰,源源不断的呜咽声,哭得两旁的镬人起疑,难道抓错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顾形象的公主!   公主确实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看上去可怜又邋遢。   若是换了姿色平平的女人,这模样早就因为有碍观瞻被砍了,但她过于甜美,一般坏人对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的姑娘,也会存那么一丝丝怜香惜玉之情。   座上托腮的男子看了她好久,从她开哭到现在,一直保有很好的耐心。终于等到她哭累了大换气的时候,他从上首走了下来,玄色绫罗的袍摆上锈满了银丝的云纹,一路缠绵拖曳着,走到她面前,递出了一方手帕。   公主看了他一眼,这人长得还不错,高鼻深目,唇边始终带着一点笑意。在平常人看来,一定觉得他是个气质高贵,脾气不错的王孙贵胄。但在公主眼里,他的笑意掩盖不住周身的杀气,他装得再和善,也同谢邀那种真实的没心没肺不一样。   公主没有接他的手绢,“阁下想干什么?就算往帕子上洒了蒙汗药也没有用,这种药对我不起作用,别白费心思了。”   那人哦了声,似乎很惊讶,“公主殿下还有御毒的能力?”   公主又瞥了他一眼,“御毒不会,我们膳善盛产曼陀罗罢了。阁下既然知道我的来历还抓我,看来很有胆色嘛。我告诉你,我可是上国太后特意请来办大事的,你们抓了我,太后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人听了,似乎并不在乎这点震慑,笑道:“太后如何处置我们,不劳殿下费心,我现在只想知道,殿下的大事办成了吗?”   公主警惕起来,暗暗也琢磨,他们抓了她来不放血也不割肉,就把她放在地心干看着,不符合绑匪的原则。现在又这么在乎她事办没办成,可见这些镬人冲的是释心,并不是她。   “阁下,打个商量好吧,我们膳善有钱,我可以赎回自己吗?”公主一本正经地问,心里也知道,不过白费口舌罢了。   那人果然摇头,“公主殿下只要回答,你与释心发展到了哪一步,我再考虑放不放你。”   问题是她不知道该回答有奸情好,还是没有奸情好。这人是敌是友也不用掂量了,敌人无疑啊。   公主决定不理他,重新调动起情绪,绵绵地哭起来。这一通无止尽的呼号,足够把人哭出心理障碍。   “殿下别哭了,小心哭坏了眼睛,大和尚不喜欢。”   公主说你别痴心妄想了,“我是不会把自己的隐私告诉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人脸上的神色果然不太好了,直起身子道:“殿下既然不肯说,我也不强逼你,咱们就等着看吧,看释心会不会来救你。”   公主心头怦地一跳,想来这才是他们的目标,就等着释心自投罗网。当初镬人不都是他的手下吗,看他现在没权没势了,就这么急于报复,果然当上司的都会被人记恨。   她有点不敢想象,释心万一真的来了,他们会怎么对付他。自己和他认识了这么久,知道那和尚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容易激发人的保护欲,公主立刻大义凛然擦了眼泪,挺胸说:“你们不用等了,释心不会来的。我整天缠着他,他都快烦死我了,要不是碍于出家人不造杀业,他早就把我大卸八块了。”   无奈这话对方并不相信,“殿下和他月下相拥,可是实实在在的。”   公主苦笑起来,“那是因为他对我垂涎三尺,被我抓住了。我扬言要告发他,逼他抱我的,要透过表面看真相啊老兄。你不也是镬人吗,难道闻不见我的香味?”   要论香味,确实浓烈芬芳引人沉醉,要不是他们都开过荤,恐怕没人能抵御得了她的诱惑。   公主换了个真诚的表情和面前的人交流,“我这么单纯的人,是不会说假话的。聊了半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啊?”   通常坏人肯定躲躲藏藏,不敢顶着真名实姓作案,公主也没指望他会答复她,却没想到这人的胆子比牛胆还大,启唇道:“萧放。”   公主噎了下,“萧放?你和萧随是什么关系啊?”   萧放笑了笑,“我们是兄弟,他行七,我行八。”   公主微顿了下,长长哦了声,“难怪你一出现就叫人七上八下,原来都是自己人。那正好,我请大家喝杯血,交个朋友吧!” 第41章   能喝她血的人, 必然来者不善,公主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绝顶,如果萧放不喝, 说明他也许知道她的血有毒;如果喝了,那必然不是好人, 毒死活该。   其实帝王家的子女, 和平常百姓人家不一样, 他们出生在帝国的中枢,最基本的荣华富贵满足不了他们。他们要扩张自己的势力,要更大的权。她的国主哥哥曾经老实和她交代过自己的心路历程, 说还好她是个女孩。妹妹可以厚养善待, 如果是兄弟,恐怕会为皇位挣得头破血流。   当然现在天岁的皇位好像是用不着争夺了,但也不排除兄弟之间有宿怨。这个老八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 一看就没安好心,除非他把她掳来, 是为了帮助释心更快认命。   然而助攻, 根本用不着带一大队镬人。天岁大军里有八成都是正常人。游戏不注意安全,那就不对了, 说明他根本不怕镬人失控,会错手杀了她。   萧放摇头, “殿下太客气了,在擒获你之前, 我的人马个个酒足饭饱, 多谢殿下好意。上次殿下落入黑市匪徒之手,本王也略有耳闻……据说殿下在获救之前,凭一己之力撂倒了两名壮汉?”他笑着, 慢慢凑近公主,在她耳边嗅了嗅。   这一嗅,真有通体舒坦的感觉,仿佛七窍都被打通了。萧放闭上眼睛品味了下,再睁开眼,瞳底琥珀色的光芒一漾,压着嗓子说:“我好像能够明白七哥的心情了,公主殿下真是个有趣的玩具,即便能看不能吃,也可以留在身边作为消遣。”   公主因他轻佻的动作,愤愤然拽了下衣领,“你乱闻什么?本公主是谁都可以随便闻的吗?贵国太后让我劝楚王还俗,阁下横插一杠子想干嘛?你不尊太后的命令,难道想造反啊?”   萧放被她疾言厉色一顿指责,起先愣了下,愣完嗤地一声笑起来,“看样子公主殿下对七哥很忠贞啊。造反?我又不带兵,何谈造反。倒是你的楚王殿下,当初就是为了避这个嫌,才遁入空门的。”   公主终于证实了一个至理名言,反派都是用来揭露真相的。   自从使节进入膳善骗婚,满嘴说的都是楚王多么光辉灿烂,她踏进天岁后各种忙于诱惑他,居然从来没有深挖过他出家的原因。   好个秃驴,上次说胜仗打得太多没意思才想出家,结果事实根本不是那么简单。这上国皇帝也是真贱,人家都躲到寺庙里去了还不放过,把她弄来劝他还俗,难道是想试探释心,验证他口中的四大皆空到底是真还是假?   公主闹不清里面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摆手道:“不管啦,反正我们膳善誓死抱紧上国大腿,太后和皇帝陛下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这样无缘无故抓我是不道德的,将来我要是嫁给你七哥,你好意思面对我这个嫂子吗?”   萧放听了朗声笑起来,“殿下不是说楚王不会来吗,怎么又想和本王攀亲戚?其实当初听说膳善送了位真公主来,我就觉得这个计划不会成功,你想想,萧随大权在握时,那么多趋炎附势的文武官员,难道没有人向他敬献过飧人吗?他明明有很多机会,为什么不开荤,到现在还嚼着白菜帮子,不知酸甜苦辣?”   这个问题确实让公主费解,不过想着这王八八王应该也没什么好话,便道:“他洁身自好,碍着你啊?别在我面前说他坏话,本公主恋爱脑,听不进去你的挑拨离间。”   这下萧放脸上的笑彻底不见了,公主在他手下面前不给他面子,让他十分下不来台。于是霍地站起身道:“因为他母亲是飧人的后代,他身上流着飧人的血,就算他自身是第一等类的镬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公主彻底懵了,半天发出一声感慨,“我佛慈悲,原来飧人还能生出镬人来,这也太可怕了!”懵了半晌才想起来问他,“敢问令尊先帝,是镬人吗?”   萧放说不是,“先帝是普通人,刘妃的母亲是膳善人。飧人血统在皇室低人一等,所以刘妃的出身被篡改过,这样七哥封王才能名正言顺。”   公主恍然大悟,释心的洁身自好,也终于有了合理的原因。   原来他和膳善有那么一点渊源,顶级的镬人有个飧人外祖母,人生真是充满戏剧性。不过天岁镬人产生得也太随机了,普通人也有可能生出镬人来,那么将来她和和尚成亲,会生出个什么怪东西?   不敢想,想起来觉得有点可怕,“楚王是不是生下来就得隔离?如果吃过她母亲的奶,也不至于到现在都不知道糖是什么滋味吧。”   萧放说:“刘妃不算纯粹的飧人,只是身上带了点飧人的血统罢了。不过这点却导致了七哥对飧人忌口,所以我说公主殿下不可能成功,还是不要在他身上白费工夫了。不如跟着本王吧,本王最解风情,也懂得公主殿下离乡背井的不易。只要殿下愿意,本王给殿下建个金屋,可以限制任何来历不明的人出入。”   不就是铸个金丝笼把她关在里面吗,他说得很好听,还是想拿她当鸟雀养。   “公然撬亲哥哥的墙角,是不是有点不道德?”公主道,“虽然本公主忽然变得抢手起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以后见到楚王会很尴尬,所以还是算了吧。”   她盘腿坐着,一本正经思忖的小脸,看上去精致又动人。   萧放饶有兴致地打量她,这位飧人公主,像个集齐了天地灵气的至宝,每一个小细节都值得品咂再三。他以前见过的女人,那种混浊世俗的美,是用锦衣华服堆砌起来的,剥光了只是一堆死肉。而她呢,素衣素服不着脂粉,天然的弯眉绣目,天然玲珑的檀口,就着灯火看,那皮肤剔透得像鸽蛋般……他有些忍不住了,要不是因为她有毒,他甚至想去咬上一口。   不过公主殿下倒很重情,每天跟在萧随屁股后头跑,也跟出了一厢情愿的感情。   “哪里来的尴尬。”他垂手在她肩头抚了抚,即便她暴脾气地挣脱了,也不妨碍他的好心情,“我们再等一个时辰,如果七哥不来,说明他佛心坚定,不可能还俗,你就跟着本王回上京吧。要是他来……你也不必担心,因为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去他坟前上一柱香,也不枉你们相识一场。”   公主讶然,“听你这意思,你还想杀人啊?他得罪你了?”   萧放偏过头,似乎认真斟酌了下,“倒也没有,只是小小考验他一下罢了。”   “考验一下就要人命啊?你们好歹是兄弟,兄弟之间应该团结友爱。”   萧放像听了笑话一样,拿桧扇掩住口道:“公主殿下也是皇族出身,听说过帝王家有什么兄弟之情吗?七哥的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如果不来,两下里相安无事,以后他就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当他的和尚,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搅他了。可他要是来了,想必离还俗也不远了……”他弯下腰轻声耳语,仿佛这内情只告诉她一个人般,笑道,“天岁容得下释心,容不下楚王,我这么说,公主殿下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啊,明白你们全有病。”公主唾弃道,“人家好好在寺庙修行,你们非勾得他春心荡漾,然后好有借口杀了他。说来说去你们不就是想除掉他嘛,装什么正人君子!”   听她说完,萧放高高挑起了眉,唔了声道:“本王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公主很不客气地说是啊,“反派死于话多,你小心点吧。”   恰在这时,门外有人疾步进来,压声向萧放回禀:“殿下,楚王来了。”   公主一听,说不出的悲喜交加,这大和尚总算还有点人性,没有撇下她独自回达摩寺去。但他现在来,不是摆明了自投罗网吗,她又觉得他有点一根筋,皇帝和太后的企图他应该比她更清楚,还傻愣愣跑过来救她,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这次要是成功把她救出去,公主想好了,一定要借机以身相许。   可是还没等她感动完,就听萧放扬声下令:“把膳善公主给我吊起来。”   公主被那些镬人像抓小鸡子似的抓起来,嘴里连呼我去,“萧放,你不是说要包养我的嘛,到了紧要关头就这么对我?”   萧放示意手下堵住了她的嘴,仰头看着她高高升起来。她说不出话了,只剩呜呜的悲鸣,他含笑安抚她:“委屈殿下片刻,等解决了楚王,后话咱们再细谈。”   然后暗堡的门被轰然推开了,那个手执禅杖的人出现在门外。身后日光大盛,看不清他的脸,只照出那一身磊落的轮廓,乍一看,真如神佛一般。   萧放倒也坦荡,并没有回避,负手直面释心,扬声道:“七哥,我们又见面了。”   释心没空和他闲话家常,看了公主一眼道:“放她下来。”   “为什么?”萧放揶揄,“一个飧人罢了,也犯得上七哥亲自出马?我记得七哥落发那天,咱们曾经约定过,入了空门就不要回头,七哥不是亲口答应过吗?”   释心迈进门槛,一步步走来,锡杖杖身底部的铁纂拖过地面青砖,发出跌宕的声响。   公主一直紧盯着他,从他亮相,就发现他和平常不一样。镬人在身形上果然占尽了优势,公主见惯了和煦谦让的释心大师,却从不知道他面对恶战时会是什么模样。只见他束紧了身腰,那件禅衣一改往日飘逸,竟有种战袍般的气度,将他的下半身拉得极长。   暗堡里熊熊的火把照亮深邃的眉眼,他不说话,面孔有种半佛半魔式的诡异气象。公主这刻才领略了他当年的风采,战神当如是啊,这才是叱诧风云,横扫八方的楚王。   萧放似乎也有些畏惧,一个人獠牙收得太久,会让远观的人忘了威胁,他居然想不起他出家前的样子了。直到现在才如梦初醒般,他笑起来,“怎么?七哥是打算为这飧人一战吗?”   “放她下来。”释心又重复了一遍,禅杖抡在手里,抡出了长剑的姿态。   萧放仰起头,又看了公主一眼,“七哥难道对这飧人动情了吗?为了一个女人,打算和兄弟刀剑相向。”   释心冷冷望向他,“贫僧是出家人,本来不问红尘中事,你何故要招惹我?”   他杀气渐起,跟随萧放的镬人见势开始蠢动,暗涌般从两掖包抄过来。   要论身手,萧放或许不是他的对手,但如今萧随已经不是楚王了,没有三千护卫,也调动不了镬军,萧放自恃人多,倒很有挑衅的兴致。   “既然是出家人,就不该贪恋美色,这膳善公主七哥要么?如果不要,就转赠小弟吧,如此美人,放在你达摩寺里也是暴殄天物。”萧放笑道,“七哥往日纵横十二国,知道飧人只能充当玩物。若是她跟了我,将来怎么处置她,当然也全凭我喜好,七哥就不要过问了。”   公主被吊在上面,又气又痛嗷嗷叫。她想骂萧放无耻,她是人,又不是个物件,轮得着他们萧家兄弟“你不要我要”?这是欺负她堵住了嘴说不出话,要不然她就骂他个狗血淋头,再问候一下他令堂大人。   还好这么长时间不是白相处的,释心说出了公主的心里话,“你要将她据为己有,问过她的意思吗?”   萧放一哂,“她的意思不重要,待我收拾了你,再带她回上京剥皮放血腌着吃。任她毒性再强,腌上两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退无可退,无需再退,因为他知道公主落进别的镬人手里,下场不会比萧放说的强。   剥皮放血再腌肉,连吃法都想好了。这些话彻底触怒了释心,他提起锡杖道了声“罪过”,杖头上铁环震动起来,啷啷一阵骤响,未等刀剑近身,便向那些扑来的镬人攻了过去。   柔和面貌的释心见得太多了,大抵会忽略他战场上的残忍乖僻,谁也没想到锡杖在他手里,竟然可以运用得像剑戟一样。   那些用刀的镬人,不管是速度还是力量上,都差了他一大截。刀短杖长,倏忽之间雷霆万钧杀到,刀脊“当”地一声被击成两截,还没来得及应对,便一拳招呼在胸前,直挺挺打了个肠穿肚烂。   所以还是小看了战神,两年没有握剑的双手,战斗起来熟练依旧。萧放带来的几十个镬人护卫,不知到底是人数不对,还是战斗力在释心面前实在太弱,短短一盏茶时间便纷纷倒地不起了。   杀红了眼的释心向萧放逼来,萧放抬剑抵在了吊住公主的绳结上,唇角扯出个扭曲的笑,“七哥想看美人风筝是什么样的吗?”说罢便砍断了绳索。   这暗堡太高了,房顶离地面少说也有三四丈。公主本来就恐高,这下子吓得胆都要碎了,人失去牵制从高处坠落下来,惊吓过度失声尖叫,连嘴里塞口的布都叫掉了。   那么高摔下来,不死也会瘫。释心见状自然要去接住她,结果有镬人趁乱一刀劈来,他下意识转身将公主护在胸前,背上却中了一刀。那种皮开肉绽的声响,简直像闷雷一样。只是也顾不上疼,反手拿住了那个袭击他的镬人,手上一折,便折断了那人的脖子。   杀心大起的和尚,双眼在暗处像虎豹一样。杀人这种事是有瘾的,开了头就很难停下来。他陷入癫狂,那些镬人的血渐得僧服上淋漓一片,门外有长风吹进堂内,火盆里的火旗呼啦啦狂摆,照出他邪得狰狞的眉眼。他看见那些镬人狼狈地护送萧放离开,原本他可以赶尽杀绝的……   浑浑噩噩中听见公主的哭声,她在那里哭得一蹦三尺高:“大师,你背上的血流得像河,别追了,你会死的!”   他站住了脚,神志慢慢恢复,才发现背上痛得发麻,伤口像破了个洞似的,冷风嗖嗖直往里头灌。   公主团团转,一面尖叫着怎么办,一面扯过堂上悬挂的帘缦用牙撕成条,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包粽子一样捆扎了起来。   血还在往外溢,释心瘫坐下来,她跪在他背后使劲按住,这时候反倒能够冷静了,像在自我安慰般,喋喋说着:“没事的,只要止住了血就没事了……镬人流点血不算什么——是不是啊,你说句话呀!”   战场上出身入死那么多回,身上带点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释心沉重地闭了闭眼道:“不要紧,小伤而已。”   可是他流了好多汗,公主卷着袖子给他擦拭,不多会儿袖子便湿了。她憋着一口气,把心里的惊慌都憋了回去,待压制住了血才敢抬眼看他的脸。   现在的释心大师有点虚弱,公主看着那气息奄奄唇红齿白的样子,奇怪居然看出了另一种味道。   “失血过多你应该很苍白啊,怎么血色还这么好?你现在……反抗不了吧?”   这不对劲的话,招来了释心没好气的一瞥。   公主忽然发现自己失言了,忙一叠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起邪念的,要坚决抵制趁人之危的不正之风。”再看看不远处横七竖八的尸首,公主惨然说,“好家伙,大师你造杀业了!你看是打算瞒过方丈继续在达摩寺修行呢,还是跟我回膳善?我可以让哥哥撤了伊循的职,让你当兵马大元帅,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第42章   没什么可考虑的, 公主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情愿招赘。可是那膳善小国,全国兵力只有两千多人, 两千多人阻挡不了天岁的铁蹄,如果皇城里的人不肯放过他, 躲到膳善, 只会给膳善带来灾祸。   释心轻喘了口气, “大开杀戒,是不得已而为之,回到达摩寺后, 贫僧会如实回禀方丈。届时是去是留, 请方丈做主。”   公主愁眉苦脸看着他,“你这人,做和尚的决心这么坚定吗?人家都杀上门来了……”见他乏累地闭上了眼, 她只好打住,摸摸他的光头道, “不说你们家那点骨肉相残的破事了, 说点高兴的?”   释心不满意她摸头的手法,趁他受了伤, 摆明了想恃强凌弱。   他堵着气,歪了歪脑袋, 结果公主一道秀眉高挑,嗯了声问:“大师, 你的脖子也受伤了?不行, 看来我得给你检查一下身体,免得你隐瞒病情。”说着卷起袖子,就要往他怀里掏。   释心终于认输了, 说别闹,“贫僧伤势这么重……施主你有点人性吧!”   公主听了,哎呀了声,“还能回嘴,说明你精神不错……”不过还是收拾起了戏谑的心,忽而又多愁善感起来,悲怆地蹲在他面前说,“释心大师,我几次三番遇到危险,你会不会觉得心烦?上次落到黑市的坏人手里,这次又是萧放……下回呢?你还会来救我吗?”   释心深浓的眼睫交织着,微微开启一线,从那一线里头打量了她一眼。   “施主遇险,是怀璧其罪,生而为飧人,不是施主的错。怪只怪镬人猖獗,朝中缺乏有力管束,罪过都在上国。若是施主下次再遇险,贫僧也还是会相救的。”   公主听了,简直有点想哭,这种三观和五官一样正的男人,真是人间尤物。   她吸了吸鼻子说:“感谢你明知有诈,还不顾一切赶来救我,为了报答你,我将来一定嫁给你……”见他一惊,大概是牵扯到了伤口,立刻皱眉忍痛,公主忙道,“好了好了,看你高兴的!不聊这么刺激的话题了,我们得想一想,怎么才能回到达摩寺……”   好在那匹马还在,公主把它牵过来,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扶释心上了马背,嘴里自顾自感慨着:“好家伙,大师骑马不用鞍,真英雄啊!”   释心知道她脑内又翻滚起了乌七八糟的想法,当初第一次在街市上看见她,那时的公主就算吮着柿子,也很有帝裔凤种的端庄。他以为她会和萧氏所有公主一样,既世故又老成,偶尔放肆,大多时候满含表里如一的傲慢,结果并不是。她看了很多杂书,知道很多正经公主不知道的邪门知识。不光如此,她还擅于活学活用,面对他时,开起黄腔来毫不含糊。   他叹了口气,哪怕受了伤,她也没打算放过他。还好她是个人,要是托生成了妖精,早该被镇压在锁妖塔下了。   公主不知道释心大师暗里这么腹诽她,她牵着马缰往回走,这里离鸠摩寺有段路,所幸隐约能看见青葱掩映下的黄色山墙。   “大师,你可不能睡着。”公主不时抬头看看他,见他脸色发白,人也有些摇晃,提心吊胆怕他会晕厥过去,“等到了鸠摩寺,让寺里的和尚替你上药,再好好包扎一下。”   释心却说不必,“马车还在广场上,套了车不要逗留,尽快离开这里。”   公主迟疑地应了声,想必他觉得鸠摩寺也不安全吧!那位多智方丈身上有太多的浊世气,这种人会不会因一点好处出卖他,谁知道呢!   反正照着他的吩咐总没错,人在有依靠的时候这不行那不行,一旦失去了依靠,则变得孔武有力,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公主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套车,她把释心安顿在车厢里,三两下就把马镶了进去。当初她坐车时,他不肯和她同乘,现在他动不了了,公主一点都不见外,十分愿意和他挤在一起。   小皮鞭一甩,公主娇叱一声“驾”,马车跑动起来,她喃喃盘算着:“我们得先去市集买点药,再找个驿站给你擦洗擦洗。”   释心仍旧不赞同,“到处都有镬人,不能去市集。”   公主自然也怕,但他背上的刀伤不能一直捂着。现在天热,不上药不换洗,恐怕会溃烂的,所以她咬牙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不住驿站,但必须买烧酒和金疮药。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的,娑婆环现在能够压制我的味道,只要我动作快,不会引起镬人注意的。”   果然到了集市上,公主戴好手环之余,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结实包了起来,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跳下马车后左右查看了一番,然后背靠着砖墙,偷偷模摸蹭进了药房。   药房的掌柜一见客人的打扮,立刻就会意了,朝伙计一使眼色,伙计马上迎了上去。   “姑娘……”伙计压低嗓子,一副了然的样子,“是不是要抓那种药?”   公主讶然,心道这不是药店,是算命铺子吧,连她要抓什么药都知道?于是也压低了嗓子说:“对,要消肿化瘀的,药效越强越好。”   伙计点了点头,“客人放心,我们这里的方子是祖传的,保准一包下去就见效。”   公主颔首,“最好是不需要煎制那种,赶路不方便。”   伙计说知道,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药粉放在她面前,“虻虫十个,炙后研成粉末,用温酒送服就行了。”说完又追问了一句,“几个月了?”   公主被问得一头雾水,“没几个月啊,就今天的事。”   伙计啊了一声,“今天的事?这也太有自信了吧!”   公主终于发现,彼此说的可能不是一件事。当即瞪着那个伙计道:“什么自信不自信,受了伤还自信?你这小伙计这么做生意,你老板知道吗?”   伙计啊了声,“姑娘你到底要买什么药?”   “金疮药啊,消肿化瘀的,你以为什么?”   伙计立刻臊眉耷眼地挠了挠头,“买金疮药你包得这么严实干什么,我还以为姑娘要的是‘那种’药……哎呀,该打!”说着轻轻在自己面皮上抹了一把,重新堆起笑脸道,“姑娘少待,这就给你准备。”   公主另加了药酒和纱布,付完钱临要出门的时候,那伙计趴在柜台上又叫了声,“姑娘,那个氓虫,要不要带上一包?万一将来用得着呢……”   公主狠狠啐了他一口,“你姐妹才用得上!我家郎君有担当得很,要你这混小子瞎操心!”   公主骂骂咧咧回到车上,赶着马车去酒铺又沽了一壶烈酒,释心见她不高兴,便问她怎么了。公主正有探他话音的意思,鼓着腮帮子抱怨:“刚才那个药店伙计,非要给我兜售堕胎药。我说了不要,他偏说备着以防不时之需……大师,佛门里堕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吧?你是向佛之人,一定不会让本公主堕胎的,是吧?”   释心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空洞的神色,双手合什,像被污染了耳朵似的,一身正气地呼了声“阿弥陀佛”。   唉,这人就是这么无趣,公主甩着鞭子想。马蹄笃笃,她勉强能够赶车,但基本不认路,走在山林间四处看看都一样,最后还是释心指引,才走出林子,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停在了山坳里。   他背上的伤,不知怎么样了。公主看他虽然气色不佳,但精神还可以,以为没有什么大碍。结果解开了缠绕的绦子,才发现皮开肉绽,那伤口足有四五寸长。   释心脱下僧袍等了半天,不见她有动作,便吸了口气道:“这点小伤,贫僧还忍得住,施主不必犹豫,动手吧!”   公主贪婪的目光,这才从他肩背上移开。虽说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身子吧,但每次他一脱,就有种恍若初见的新鲜感。   公主把巾帕叠起来,递到他面前让他咬住,烧酒浸透了纱布,却不敢立刻压上去,犹豫了下才道:“可能会很痛,你要忍住。”   绽开的创口没有得到缝合,烈酒浇上去,那种剧痛可想而知。公主看见他背上的肌肉一阵痉挛,伤口分裂的皮肤剧烈跳动起来,可他却没有发出一声呜咽,只是汗如雨下,很快浑身便湿透了。   公主心里慌乱,手上却不敢懈怠,不住安抚他,“好了,就快好了……”烧酒消过了毒,再撒上金疮药,拿干净的纱布替他包扎起来。待一切完成,释心大师像从水里捞上来的,公主也已经大汗淋漓,鬓角的头发都湿透了。   只是这件僧袍不能再穿了,公主撑开那个豁口,半张脸都能从里面透出来。   释心靠在车围子上虚弱喘息,公主蹦下车,到溪水里绞了把帕子,仔仔细细替他把上半身擦拭了一遍。   他略有些抗拒,直说罪过,公主充耳不闻,举着帕子靦脸问:“大师,你的腿也湿了吗?本公主一并替你擦了吧!“   “不……不必了……”释心慌忙回避,小小的车厢里温度骤升。   公主原本带着点促狭的心思,但考虑到他毕竟伤着嘛,也怕他躲得太激烈又崩裂伤口,只好耸了耸肩,就此作罢。   好在他包袱里有换洗的僧袍,公主取出来打算给他换上,他别别扭扭接过来,僵着胳膊自己穿上了。   公主啧了一声,“该摸的摸了,该看的也看了,包扎好伤口大师又是一条好汉,和我见外起来了呢。”   释心不说话,大概觉得无地自容吧,面向车围子打坐,一个人面壁思过去了。   公主也不管他,蹦下车自己去溪边洗漱。月亮升起来了,从弯弯的一线,又变成了半个饼子。公主趁着月色在溪边拾柴,虽说天热可以不点火堆了,但有火光就觉得心安,否则这荒郊野外,谁知道有没有狼。   然而点火和赶车不一样,赶车只需必要的时候拉一拉缰绳,剩下的路程马自己也会走。点火则需要技巧,公主把柴禾堆成了一堆,蹲在那里努力地打火镰,可是火星子四溅,收效却甚微,打了老半天,柴禾上连一点燎焦的痕迹也没有。   越是生气,越要发狠点燃它,越是发狠越无法成功。公主大受打击,气恼之下孩子一样哽咽,最后手指擦在镰口上,高温烫伤了一小块皮肤,她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释心听见她的哭声,只得下车查看,女孩子流眼泪好像不需要太充足的理由。他数着菩提问:“施主,为什么哭?”   公主仰着脸,直着嗓子说:“我点不燃这堆柴禾,还烫伤了手指,你看……”   她把手抬起来给他过目,他定睛细看,指腹上确实烫出了米粒大的一块疤。再去看她手里的火镰,只有铁片和火石,别说火绒了,连一撮软草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殿下,确实不能要求她太多。怪他自己疏忽弄伤了,否则哪里用得着她来引火。   他慢慢蹲下来,接过了她手里的火镰,打开铁盒的背盖,里面有柔软的火绒。扯出一点来放在火星飞溅的方向,吩咐公主准备软草,“枯枝太硬,没有大些的火源,点不燃它们。”   公主就像个傻子似的,呆呆看着他轻易让火绒燃烧,然后蔓延向她揪来的枯草。火势大起来,塞到柴堆底下,不多会儿就见青烟升起,树枝开始灼烧,发出哔剥的声响。   就这么简单?公主很崇拜地望着他说:“大师是火镰,本公主是火绒。大师一点,我就着了。”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煽情的机会。   释心看怪物一样看了她一眼,“施主自重。”   公主扭了扭身子,“我才不要自重,再重的话,下次你徒手接我,两条胳膊都别想要了。”   反正就是对现在的体重很满意,和释心相处的过程也无可挑剔。   回到楚王府舒舒服服当王妃一直是她的理想,但如果王爷实在不肯回去,她就陪着他在达摩寺蹉跎上两年也无所谓,反正他想修成正果是不可能了。   既然有火,那就可以烤饼子了,公主很贴心地照顾释心大师,还替他准备了热水。   不过树林里偶尔有惊雀,双翅拍打的声音也极响,每到这时公主就警惕地四下观望,悄声问:“萧放会不会卷土重来?”   释心咬了口饼子摇头,他们一直在试探,不确定他是不是彻底放弃了杀戮,结果证明没有,那么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现在的萧放,也许已经在赶回上京的路上了,他必须先回禀这次的所见所闻,再拟订如何应对这很有可能还俗,重新执掌大军的楚王。   公主见他摇头,心放下了一半,啃着饼子打探:“萧放这次是奉上国皇帝的命,有意试探你的吧?其实不管你还不还俗,他们都容不下你,可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还不如当个闲散亲王。”边说边摇头,“最惨的就数我,好好在膳善当公主,天降任务把我弄到天岁来。要是真让我当王妃就算了,可他们明明连你都要杀,这不是坑人嘛!不过他们要是杀完了你,为堵天下悠悠众口,照样扶植我当王妃……”   释心的视线起先落在燃烧的火堆上,听她顿住了口,便调转目光来看她。   公主衡量得失后,有了认命的倾向,“我觉得也行。毕竟这个提议我早就和你商量过,先成个亲,让我霸占这个名分,以后你归你我归我,可以互不干涉。”   释心重新又去盯着火堆了,这火焰让他心境平和,相较于她,他还是更愿意看火。   公主“咦”了声,“你都不在乎的吗?我这么说你不难过?”   释心垂眼道:“出家人四大皆空,红尘琐事,无关痛痒。施主的提议毫无道理,反正贫僧是不会答应的。”   这种回答多无情啊,彼此相处了这么久,也没能让他改变心意,真是失败。   “其实我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激将法你知道吧?我想做楚王妃,可是没有你,我还当个蛋的王妃啊,早晚会被上京那些人给谋害了。”公主吃完最后一块饼子,扑了扑手道,“说真的,要是你打定主意死都不还俗,我希望佛也能度一度我,我上隔壁尼姑庵做尼姑去。”   释心合什说阿弥陀佛,“我佛不度傻瓜。”   公主点了点头,“嗯……嗯?”忽然发现他居然内涵她,顿时不平起来,“大师你怎么骂人呐?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到方丈面前告状啊?”   释心说完这句就再也不出声了,本想捏了手印打坐做晚课的,可背上伤口越到夜深,越是痛得鲜明。他不得不两手撑住膝头,连喘气都小心翼翼,唯恐牵扯上它。   公主见他这样,当然也不能再和他斗嘴了,起身去搀扶他,嘟嘟囔囔说:“要不是看你受了伤,我肯定揍你一顿……还是到车里歇着去吧,更深露重,伤口不宜受寒,受了寒会作病的,就像月子病一样,缠绵一辈子。”   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些歪话,他现在体弱,也不便去反驳她。她执意搀他进车里,原本他是不愿意的,男人家只要有个平整的地方栖身就行了,又不是女人,怕受寒。可他拗不过她,只好勉强登上了马车。   坐定后,他愧怍道:“施主,贫僧占用了你的马车,今晚上委屈你了。”   公主十分大度的样子,“不委屈不委屈,我一点都不介意。”边说边坐进车厢另半边,然后关上了车门。   释心骇然看着她,“你……做什么?”   “睡觉啊。”公主无邪地说,“野外蚊子很多的,我睡在你边上,帮你吸引蚊子的注意力。你夜里要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叫醒我。”说完愉快地笑了笑,四仰八叉躺下了。 第43章   释心大师当然不能答应, 他正襟危坐着,简直不明白这件种事为什么会发生。   “施主,你怎么能够……贫僧是出家人!”   公主听了, 支起脑袋无辜道:“我也没怎么呀,环境艰苦, 大师就不能克服一下吗?你看这车厢还算宽绰, 躺下我们两个没问题。来嘛, 别不好意思,又不是第一次,犯得上这样扭捏作态吗!”   她是天底下最不拘小节的姑娘, 是看准了目标就一条道走到黑的公主。释心本来以为她如此好心, 愿意让出马车供他过夜,其实是高估她了。她步步为营,请君入瓮, 到最后还给你扣一顶矫情的大帽子——男人家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洒脱。   她的身子扭出了一弯妖娆的曲线,眼神飘忽妩媚, 一手搭在自己的臀上, 眨着眼睛说:“大师,我可是香香的, 对你们镬人有助眠的功效,你不想试试自己耐力的极限吗?”说着缠绵地招手, 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反正以后都要同床共枕的嘛, 来躺下, 早点适应心不慌。你看本公主都舍命陪君子了,你还纠结什么?”   释心真是个执拗的和尚,他也不多言, 挪动身子试图下车去,结果公主绷直脚尖,挑住了车门上的拉环。   他气恼地回头看她,公主咧嘴笑了笑,“和尚不能生气,你一生气就犯嗔戒,再加上前面的妄语和杀戒……我看你还是自愿还俗吧,自愿的比较有面子。”   被她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确实坏了好几项清规戒律,每一项都是不小的罪过。   菩提子在手里攥得发烫,他转过头,不再去看她,隔了很久才道:“施主,萧放的出现,总能让你明白上京的意思了,你还打算留在天岁吗?有没有考虑过回膳善去?”   公主挑起一绺头发,在指尖慢慢摇摆着,仔细思忖了他的问题,有些无奈地说:“从被他们挑中那刻起,本公主就没有退路了,像我们这种小国,区区的公主牺牲就牺牲了,没有人会在意的。你们兄弟间的问题一天不解决,我就得陪练一天,我说句大实话啊,除非你还朝,权大势大,到时候做主放我回家。或者你被他们害死……你死了我好像也活不成,唉,所以释心大师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你活着我才能活着……原来你我的命运早就捆绑在一起了,你说巧不巧?”   释心无言以对,她似乎很善于苦中作乐,不断被镬人算计也好,顶着满脸油彩在食堂打饭也好,人生忽然变得如此跌宕,她也不埋怨。恪尽职守地引诱他,孜孜不倦地攻略他,这是她的目标。等到发现上国目的不纯,利用她试探他的佛心,最后也不会给她好下场时,她立刻审时度势决定紧紧依附他,因为这上邦大国人心险恶,她能相信的,只有眼前这个和尚了。   释心垂首道:“贫僧还是下车吧,以防敌人偷袭。”   公主推开了小窗,“从这里看也一样。再说你打架那么狠,他们应该不敢再来招惹了。”打了个哈欠,她终于崴倒下来,抬手盖住了眼睛说,“荒山野岭,蛇虫又多,喂蚊子就算了,要是被蛇咬一口……大师,你能抵御蛇毒吗?”   好像不能,毕竟不是谁都有中和剧毒的能力。她执意不放他下车,他如今身负重伤,也无可奈何,犹豫了再三,谨慎地占据了小小的一角,谨慎地开始打坐,这种方式已经是他最后的坚持了。   公主从眼缝里瞥见他,丝毫不给面子地嗤了一声,“负伤打坐,真以为自己是罗汉金身?”话音才落,粗鲁地拽了他一把。   受了伤的释心大师极易推倒,公主惊讶地发现,他的腰该硬的时候是真硬,该软的时候软得当仁不让。   他还是为难地躺了下来,得避开了背后的伤,因此不能仰卧,只能侧躺。   公主的眼睛在黑暗里比镬人还要亮,她说嘻嘻,“大师,今天我们算正式同床共枕了。以后你还俗,就算没有娶我,也一定要记得我呀。”   释心皱了皱眉,“别胡说。”   可是公主那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他否定的究竟是哪一个?公主粗壮的神经忽略了该深挖的信息,她只在乎眼前的快乐,怕他会背过身去,提前警告他:“我睡相不好,你要是背对我,可能会伤上加伤。”   释心不语,挪了挪充当枕头的包袱,尽量往后避让。正想闭上眼,公主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就着微光看,亮晶晶的双眸,牙齿发出瓷青色的光,猛一看,叫人心头一撞。   “施主……”他有些沮丧,“你干什么?”   公主说没干什么,“看看你脸上有没有痛苦的表情。”   说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释心蹙眉,“贫僧为什么要痛苦?”   公主表示痛苦分很多种,不太好意思说,反正人不后撤,继续霸道地杵在他面前。   究竟谁是飧人,谁是镬人,真叫人弄不清楚了。照理来说她应该忌惮他,害怕他靠近才对,谁知现在情况发生逆转,公主殿下果然头铁。   他像她新得的玩具,受伤失去了战斗力容易摆布,她更加爱不释手。他退无可退,她越靠越近,终于她的鼻尖贴上了他的,轻声说:“大师,现在四下无人,月亮和星星也看不见我们,你悄悄告诉我,你对本公主动情了吗?”   释心想扭头,但她先他一步捏住了他的下巴,“真汉子敢于光腚骑马,你可别想骗我,马在外面听着呢。”   释心耳根子滚烫,难堪地说:“施主,你放过贫僧吧。”   公主狞笑一下,“你在开玩笑吗?”   他不回答,公主想或许他是有点喜欢她的,要不然也不会冒着危险多次救她。   这小小的车厢,真是个调情圣地,公主觉得靠那么近,呼吸有点困难,但是不能放弃,一撅嘴,亲到他了。   啊,小鹿乱撞,心要蹦出来了!还没等释心有反应,她呜地一声,蜷缩起来捧住了自己的脸。   “我的初吻没了,被你夺走了……”   释心无语问苍天,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自己凑上来,做出这样的事还反咬一口,女人真是猛于虎。   “这……不算……”他僵硬地辩解,“至多算刮蹭……”言罢就后悔了,老天爷,他到底在说什么!   公主觉得难以置信,“不算?你的嘴经常和别人刮蹭吗?那要是实在不算,只好再来一次了……”   这次是有备而来,反正空间很小,容易施为。正想实打实地来一口,谁知释心大师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升上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公主一口亲在他手背上,对他大为唾弃,“你真的……很没有男子汉的风度。男人不是应该岿然不动,任尔东西南北风吗!”   可也没有一条律法规定,男人就该被女人乱亲吧!释心捂着嘴说:“施主,你再这样,就是逼贫僧下车了。”说着便要挣起来。   “嗳,算了算了……”公主到底还是放弃了,“躺着吧,我不碰你了,本公主打算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这回倒是说话算话了,朦胧中看见她抱着胸,悲壮地仰天躺着。思考一下也是好事,人无思考不进步,释心暗里松了口气,乏累地闭上了眼睛。   眼不看,口不言,慢慢听觉和嗅觉就会变得更灵敏。她的气味,充斥这狭小的空间,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尝试,仿佛一头扎进飧人的海洋,被这甜腻的味道紧紧包裹起来。   其实他并不知道真正所谓的甜,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这就是甜。本来他以为一个人要去思考人生,总得花上一段时间,没想到不多会儿就听见公主平稳的呼吸声,入睡比他还快。甚至含含糊糊说了句梦话,“大师你别跑,先把裤子脱了吧”。   释心当即一口老血涌上来,喉咙里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味道。   转头看看她,不知道她究竟又在做什么不正常的梦。几次三番落进镬人手里,没有让她产生任何心理阴影,照理来说应该噩梦连连的,没想到她如此坚强,梦里都充斥着调戏他的桥段。   这世道真是乱了,飧人都可以那么嚣张。还是因为自己太好说话,反倒助涨了她的气焰?可修行的人大抵温和,所以那些把她吊起来,拿她当饵,要取她血肉的镬人,都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   夜深了,虫蝥的鸣叫也不似刚才激烈,这夜变得有些昏昏的。他渐渐能够适应公主的气味,浓烈芳香熏灼下,也可以做到不动口腹之欲。   正要睡去,一只脚以横扫千军之势,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向他压来。公主夹惯了她的小被子,她把释心大师当被子,拿她的腿长,结结实实丈量了一回他的腰围。   释心当然是抗拒的,几次把她的腿搬开,可不多会儿她又来了,怎么都躲闪不开。到后来他开始怀疑她是故意的,不堪其扰之下叫了声施主,“求你背对贫僧吧,贫僧想睡觉。”   公主睁开眼,云里雾里地望着他,“怎么了?疼得睡不着吗?”嘴里说着,探过手臂搂住他,“让本公主来给你安慰。”   和一个睡得五迷六道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讲。释心茫然睁着眼,听公主在他耳边微微打起了鼾,这情景真像一个霸占了美好的贪官污吏,心满意足后的酣畅。   睁眼到天明倒不至于,只是这一晚释心睡得并不好,醒来后只觉腰酸背痛。当初征战沙场,野外扎营就地一躺便是一夜,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这次坐起身,能听见骨骼归位的声响,他轻轻吸了口气,人也有些木然了。   公主随后也醒了,先是扣身趴下,然后撑臂跪坐起来,懵头懵脑揉着眼睛说:“你怎么看上去有点发蔫啊?昨晚没睡好?”   释心也没否认,只说:“伤口疼,睡不着。”   公主忧心地看了他的后背一眼,“我先去给你弄点吃的,等下再给你换药。”   照顾一个伤员,公主可说是无怨无悔,毕竟大和尚痊愈了,才能更好地保护她。她忙前忙后,打水给他擦脸,把当年伺候珍珠蛇的热情全拿了出来。释心很不习惯受她照顾,再三婉拒,她表示别客气。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她扒在他边上嬉笑,很有讨夸的意思,摇头晃脑问:“大师,你看我以后会是个贤妻良母吧?”   对于贵族女性来说,日常琐碎不需要亲力亲为,能做到像她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点了点头,“这次贫僧受伤,辛苦施主了。”   公主摆手说:“哪里的话,我们这么熟了,照顾你是应该的。”   公主大大咧咧,好像把昨晚车厢里的小动作忘了个一干二净,面对起他来,毫无半点腼腆之心。反倒是释心,见她看过来,无端会觉得有点心虚,仿佛占便宜的人是他,就如公主说的,他夺走了她的初吻,还睁眼说瞎话,谎称是事故。   好糊弄的公主,却还是高高兴兴的,摇着马鞭赶着马车,奔跑在晨曦里。路过鬼市的时候不敢多作逗留,只买些必要的食物作为补给,天好热,有时候一人一竹罐酸梅汤,就这么走走停停,渐渐已经进入了云阳地界。   释心大师的伤口经过五六天的修养,已经渐趋好转,至少消了肿,拿手压一压,也仅剩轻微的一点刺痛。   达摩寺就在前方,才离开几日而已,居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公主勒住马缰,停在山门外的林荫道上,回头问释心大师:“咱们怎么回去?你先走,我随后再来?”   前后脚离开寺庙,又前后脚返回,其实任谁都会起疑。他们就这么欲盖弥彰着,仿佛能够瞒天过海。   释心大师答应了,不过略作了一点调整,“还是施主先行一步,贫僧看着你进去。”   鸠摩寺前稍稍的一停留,她就落进了萧放手里,他再也不敢涉那样的险了,还是自己断后更安心。   公主说成啊,放下了马鞭,回身在包袱里翻找。因为出门忘了带油彩,总得找件衣裳顶在脑门上,才好避人耳目。   岂知一扭身,眼梢瞥见了两个光头和尚。她一怔,对方更是吃惊,走上前不大敢相认,最后看见了车厢内的释心,终于见鬼一样惊叫起来:“尉大娘!”   公主傻了眼,这下子好像真的穿帮了。她毕竟是伙房风云人物,达摩寺每一位僧侣都吃她打的饭,尉大娘的形象已经深入僧侣们的骨髓,轻易磨灭不了了。   “嗳……”公主笑得讪讪,“这么巧,你们也刚回来?”   然后两个和尚不说话了,暧昧地看看她,又看看释心,心里得出一个结论,恋爱中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释心无奈,只得下了马车,对公主道:“施主一起进山门吧,该来的躲不掉。”   那两个和尚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心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和方丈摊牌了?释心大师真是好样的!   公主也是这么觉得,赧然着,扭捏着,踩着莲步跟在他身后,穿过前面的大雄宝殿,进入了僧侣活动的后院。   伙头僧们看见她,如此天壤之别的打饭大妈,吓得手里锅铲都掉了。   圆觉目瞪口呆,“尉大娘,你那个方子借我抄抄好吗?这么神奇的效果,日进斗金没有问题,我们一起为达摩寺创收吧!”   圆慧一干年长的僧人,则在尉大娘面前显得极端不自在起来,一个个摸脑袋抻衣服,眼神飘忽着,不敢再直视她了。   谁也没想到,以往那样平庸甚至有点丑陋的大娘,离寺半个月后,竟然像换了个人。他们感慨神仙方子功德无量之余,也由衷钦佩释心大师的眼光,到底见过大世面的,发现了这么一块上佳的璞玉,雕琢一番,大娘就变成和氏璧了。   美人在前,都是年轻男子,虽然六根清净,但眼睛没瞎,谁也无法忽视这种炫目的色相。正心慌意乱之际,院子那头传来脚步声,是方丈和长老们端着饭碗,准备来打饭了。   一大帮人也不排队,食堂纪律什么时候这么松散了!方丈清了清嗓子,“干什么呢!”   僧人们立刻散开了,像层层莲瓣舒展,最后露出了核心的人。   方丈处变不惊,踱步过去向公主合什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女施主,进香请往佛堂。”   公主向方丈回了一礼,“方丈大师,是我,我是尉大娘。”   方丈啊了声,这才仔细打量她,终于从那五官里窥出了熟悉的痕迹。   “这是什么神仙方子,不单能去痣,还能美白?”方丈讶然说,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鬓角部位,“老年斑能不能去?”   长老们显然比方丈正经,他们透过事情的表面,看出了背后的隐患和荒唐的真相。   什么去痣美白,人家分明本来就长这样!这种容色的女人,只能出现在帝王家,所以这尉大娘打从入寺,就是奔着释心来的。   “释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十方长老沉着脸,看向释心,“你严重影响了寺纪寺规,事到临头,还是老实交代了吧。”   方丈和一众僧人一样,诧异地看向十方长老,这么愉快的时刻,为什么要弄得苦大仇深的。   释心神情平和,轻舒了口气,合什向方丈和长老参拜,“弟子释心,确实有内情隐瞒了方丈和诸位长老。请方丈和长老们移驾议事厅,弟子要如实回禀。” 第44章   要如实回禀了啊, 他会说些什么?会把他们相处的细节告诉方丈吗?虽然他还没向她表白过,但公主觉得,释心大师多少是有点喜欢她的。   这是个看热闹的好时节, 尤其还和自己有关,公主腼腆地揉着衣角, 偏着身子从肩头给释心暗递了个秋波。现在的心情嘛, 说起来有点紧张, 像自由恋爱后被人撞破,不得不向长辈摊牌一般,很具禁忌的快感。   当然午饭是吃不成了, 但是寺众纷纷表示一顿不吃不要紧, 大家十分踊跃地想参加议事堂的旁听活动,以至于方丈在前面走着,后面洋洋洒洒跟了一大堆人。   还是十方长老比较有威严, 猛然回头一瞪,把所有尾随的僧侣瞪得止步当场。十方长老没好气地说:“经念不好, 听八卦最在行。我看看谁再跟来, 再跟来罚他面壁思过半个月,有不信邪的可以试试看。”   此话一出, 当然再也没人敢凑热闹了。伙房的掌勺僧人为了缓和气氛,哈哈了两声, “好了好了,开饭的时间倒了, 大家都回去吧!今天有饭后水果, 甲村的大妈送了二十个西瓜,等吃完了饭,大家再一起吃瓜。”   于是谈正经事的人去议事堂了, 闲杂人等都撤回饭堂吃饭。   公主跟在释心身后,那模样真像村里被发现偷情的小媳妇,要被浸猪笼前的彷徨。   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释心拿眼尾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老方丈迈着八字步,年纪越大,颈椎越不好,脑袋往前探着,脖子上的菩提串因步伐惯性,左右狂狼地摇摆。   终于进了议事堂,这是间很宽绰的禅房,上首对联一边写着“嗡阿咪惹吽嘎恰罗”,另一边是“嗡嘛智牟耶萨列德”,中间一个硕大的“南无阿弥陀佛”。方丈在堂前坐了下来,几位长老分列两旁,释心带着公主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有过堂应讯的感觉。   “有何实情要禀告啊?”方丈手上盘着佛珠,长眉低垂,眼皮子也耷拉了一半。   释心向方丈和长老们行了个佛礼,“弟子隐瞒了实情,日夜难安,今日要向方丈大师悔过,请方丈大师责罚。一切因果,都从弟子俗家身份上来,弟子执意入空门,满朝文武人人反对,太后献了一计,命使节入膳善国,请来了镇国公主劝弟子还俗,这膳善公主就是尉大娘。”   公主被点名,骄傲地抬头挺胸,表示没错,自己就是尉大娘本娘。   方丈和长老们其实也听说过一点关于膳善公主入天岁的传闻,但当时谁也没想到,这黑黢黢满脸雀斑的女子,竟然是公主本人。   主要还是被狭隘的认知束缚了思想,毕竟这么不要面子的公主太罕见了,他们想过某一天可能会有一个排场很大的女人来叫门讨人,却没提防公主会这样大摇大摆进入他们的后厨房。   方丈无限钦佩地看了公主一眼,“真是个人才啊……”   公主刚想说过奖,长老便咳嗽了一声,以此提醒方丈注意态度。   方丈会意了,重新整顿一下表情问:“然后呢?”   释心不卑不亢道:“尉氏公主奉命劝弟子还俗,而弟子一心向佛,发愿绝不动摇。但公主是飧人,难免会引镬人垂涎,且她在上国无依无靠,既然入了山门,对她也算一重保障,因此弟子并未向方丈和长老们坦白,弟子有过。这次前往鸠摩寺,公主执意随行,弟子也默许了,在抵达鸠摩寺当日,公主遭宁王萧放劫持,弟子与之恶战,造了杀业,自身也负了重伤……”他褪下僧服,将背上伤口展露给方丈看,“弟子本不愿如此,无奈宁王苦苦相逼,弟子若不出手便难以自保……弟子行差踏错,自知罪孽深重,一切惩罚都受得,请方丈大师下令。”   那个……释心一脱衣裳,露出精壮的肩背,别说公主,连方丈和长老都一阵艳羡。不过他穿得很快,也没给太多机会让他们饱眼福,方丈遗憾地收回视线,开始认真思考他的话,“宁王?你们不是兄弟吗?”   世上骨肉相残的事情太多了,况且宁王和释心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公主插了句嘴:“就因为是兄弟,才对释心大师赶尽杀绝呢。”   话不用多,一句就足以让大家品咂了。方丈数着菩提说哦,“老衲想起来了,宁王和陛下才是亲兄弟……”说罢一笑,“肯定是宁王恃宠而骄。”   是不是恃宠,大家心里都有数,方丈的话不过是为打个圆场,毕竟翻出幕后黑手是皇帝,那就很忐忑很尴尬了。   所以接下来呢?释心在等方丈的处置,而方丈显然还在晃神。   长老不得不站出来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虽说错不在你,但佛门本是清净地,太多的争端杀戮,会玷污了这片圣土。”   释心微叹了口气,说是,“弟子一身是非,与佛无缘。”   “那倒也未必。”方丈抬起头道,“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佛说管得住自己管不住别人,难道别人向我挥刀,我就该引颈待戮吗?所谓的杀业,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十方长老犹豫了下道:“佛门与官场势力产生牵扯,到底不好。”   方丈嗯了声,“文武百官不用上香拜佛吗?古往今来出家的官员多了,就因为他们走过仕途,佛门就要关方便之门?”   方丈的观点很鲜明,释心可以继续在达摩寺出家,就算杀了几个寻衅的镬人也无关痛痒。这和释心的来历不无关系,人家怎么说剃度前都是战神,战神有个把仇家,是天经地义的。   长老们无法,遂将视线移到了公主身上。   “这位女施主……”   “叫我尉大娘好了,长老。”公主狗腿地说,“本公主在达摩寺伙房工作得很顺利,也很有成就感。服务僧侣们的日常饮食,让本公主找到了生命的价值……我说真的。”   十方长老都快被她绕晕了,赶紧言归正传道:“贫僧说的不是这个,是尉施主不便再在伙房帮工了。”   “为什么?”公主惶然问,“为什么之前我扮丑,可以留在伙房打饭。现在我以真面目示人,反倒要被辞退?你们不是讲究色即是空吗,难道本公主长得好看也有罪啊?”   长的好看当然不是罪,但……这件事确实很让人为难,没看见她出现在食堂,那些僧人们一个个如坐针毡吗。严重扰乱僧侣们的日常修行是不道德的,几百条人心不能一一约束,只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   方丈和长老不说话,公主焦急地看向释心,刚同生共死过,这人不会不管她吧!   还好,他还是开口替她求了情,“方丈大师,尉施主是飧人,除了达摩寺,她无处可去。请方丈大发慈悲收留她,容弟子些时候,再考虑如何安置她。”   方丈有些动容了,看了各位长老一眼,“尉施主是飧人,走出达摩寺,恐怕活不过半日。我等是修行之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看着办吧。”   “话虽如此……”能忍长老说,“尉施主留在伙房,还是不妥。”   公主急于表明态度,“没什么不妥的,我之前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和寺内僧众相处也很融洽。”   方丈顺理成章接了话,说是啊,“如果修行之路因这点小事就被扰乱,那么足以证明此人心不诚,可以离开达摩寺,上武当山另寻出路去了。”   反正这庙里方丈最大,只要他说可以的事,基本不用长老们复议了。   方丈拍拍膝盖站起身道:“尉施主可以继续留在伙房帮工,但与释心之间必须避嫌,寺庙里流传出那些闲言碎语,到底不好听嘛。至于释心,人生道路千万条,究竟哪一条才是你该走的,再好好想想吧。”   释心道是,合什行礼。公主本来打算跟他庆祝一下顺利留寺任职的,谁知他不发一言,跟随方丈和长老们一同走了。剩下公主一个人,忽然觉得有点孤单。   再反观一下之前种种,咦,好像和她设想的不太一样?方丈没有劝释心放弃修行,释心也没把她多番骚扰调戏他的事实告诉方丈,所以方丈大度地表示让他们避嫌,这件事就算完了?   雷声不大,雨点也没有,公主本来隐隐希望释心被劝退,回到上京正面迎击皇城中那些人的……可惜,小火苗被方丈的慈悲心给浇灭了。   既然佛缘未了,那也没办法,公主照旧上饭堂里去,接过了圆慧手里的锅铲。   很奇怪,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今天的僧侣们个个连眼睛都不抬,几百号人鸦雀无声,打饭纪律空前的好。   公主一勺土豆扣在了僧人的碗里,对方单手行佛礼,“多谢施主。”   这回连尉大娘都不叫了,公主转头问圆觉,“他们怎么了?”   圆觉正在啃一只梨,抽空回答了她一句,“紧张,害羞,谁让大娘变公主,麻雀变凤凰。”   唉,公主忧伤地拂了下鬓角,人美果然是麻烦。庙里纯情的和尚那么多,方丈留下她,对寺众确实是不小的挑战。   圆觉因为还小,不懂其他大和尚的细腻心思,他只管向公主打听,“膳善很热吧?这么热的地方,大娘是怎么做到皮肤白皙的?”   公主斜了他一眼,“因为天生丽质啊,再说公主又不需要晒太阳,我们出行都有华盖的嘛。”   圆觉哦了声,再三打量她,“听说大娘是飧人,我看你和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啊,镬人究竟为什么会觉得你们好吃?还有释心大师就是镬人,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们每天都要互虐自虐一百遍,是不是很刺激,很疯狂?”   公主觉得现在的孩子,真的是太早熟了,什么刁钻的问题都问得出来。于是没好气地说:“我和释心大师相敬如宾好吗,他是高僧,觉悟自然比你高多了。哪个像你,吃饭的时候还吃梨,当心贪多嚼不烂,过会儿胃胀气。”   圆觉很受伤,苦着脸道:“明明人家都说公主很有礼貌,待人很温暖。”   公主笑了笑,“那个人一定没见过真正的公主。你们天岁的公主怎么样我不知道啦,我们关外的公主就是这么直爽。”   圆觉被她怼得无话可说,但依然很勇敢地问了一个所有僧人都好奇的问题:“大娘,你和释心大师相处得怎么样?方丈大师答应让你留下,是不是默许你们两个偷偷交往了?”   说起这个,公主就悲伤,但是悲伤不做在脸上,很正人君子地极力撇清着,“怎么会,这是佛门圣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把释心大师当成什么人了!本公主迫于无奈,从上京追到这里是为让上头的人看见我有多努力……我们膳善是小国嘛,小国的处境,你懂的。”   公主暗示了一番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律,自觉已经做足了表面文章。至少这个节骨眼上不给释心大师添乱。作妖得等风平浪静之后,毕竟他现在刚犯了那么多戒,万一长老发难坚持赶他离寺,她再火上浇油,到时候和尚会记恨她的。   既要得到人,也要得到心,公主就是如此精于算计!   然而未确定关系,让僧侣们都松了口气,就算当八百年和尚,也难遇上这么个倾国倾城的打饭大妈,必须珍惜这段时光。感情生活匮乏,就说明职业生涯可以很长。如果哪天公主真的和释心大师好上了,那离辞职结婚还会远吗?   至于公主,相当记挂释心背上的伤。这几天都是她亲手换药,给他擦洗,到了时间就习惯性地操心。   可是方丈说了要避嫌,这就很令公主为难。她坐在伙房外的台阶上,手帕里包着两个捏好的饭团,又不能去柿子林,只好呆呆眺望柿子林的方向,心里充满了忧伤。   伙房里的伙头僧们在吃瓜,籽吐得噗噗有声。不多会儿圆通走出来,那是个头脑不算太复杂的僧人,长得黑黑胖胖。见她在那里发呆,叫了声尉施主,“你怎么不进去吃瓜?”   公主摇了摇头,心烦意乱。   圆通一瞅她手里的东西,立刻很贴心地询问:“施主不便走动,没关系,有我啊。交给我送,使命必达。”   公主心下一喜,“圆通师父,你愿意替我跑腿啊?”   圆通摸了摸肚子,“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消食。施主要送什么,都准备好,柿子林离这里又不远,我可以替你跑一趟。”   公主一听忙说好,把饭团交给他,另外往他手里塞了包药,“释心大师背上豁了个好大的口子,你既然去了,就顺便替他换药吧。”   圆通捏着药,小眼睛瞧了公主一眼,“哦,之前一路都是施主在给他换啊?”   老实人原来也爱听八卦,公主一脸无可奉告,“圆通大师,你问的太多了。”   圆通立刻露出一个讪笑,“我多嘴了……好好,我这就去,施主放心吧。”   午后闷热,一点风也没有,释心在窗前燃了一柱香,窗户大开着,一线轻烟直上,触到上方的窗屉子,荡漾起一圈涟漪,转眼又消散了。   柿子林白日绵长,就这样波澜不兴地度过,仿佛外面的尘嚣都和他无关。   他在蒲团上打坐,虽然方丈没有定他的罪过,但毕竟犯了杀戒,心里难免悔恨。正要入定,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一瞬就把他从无尽的经文里拽了回来。   柿子林很少有人踏足,这个时候来的,除了她没别人。但是这足音……似乎又不像她,他仔细分辨了下,抬起眼时,人也到了门上。   果然不是她,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看圆通向他行佛礼。   “大师,尉大娘派遣小僧来给你送东西。”   圆通拎起手绢晃了晃,这肉红色的帕子对角打结,加上里头装的是两个饭团,看上去有点……嗯……有点内涵。   不过不管啦,他把饭团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又掏出纸包道:“大师,大娘很担心你的伤,但她不能来,没法替你换药。不过你放心,大娘托付了小僧,一切让小僧代劳。”   圆通已经做好准备,等着看一眼释心大师传说中的好身材了,结果他却把纸包接了过去,捏在指尖摆弄了下道:“多谢你,我背上的伤已经差不多愈合了,自今日起可以不用换药,劳烦你带话给尉施主,替我多谢她的好意。”   圆通有点失望,搓着手道:“这样啊……那小僧回去转告大娘。”说罢挪了挪边上的小包袱,“大师没上饭堂用饭,大娘说这是刚搓的饭团,里面特意加了榨菜和紫菜,让大师趁热吃。”   释心仍是说声多谢,“先搁着吧,我还不饿。”   不过在圆通看来,大师的精神好像有点萎靡,难道是因为公主没来,他失望了?   作为一个慈悲为怀的和尚,不能对这种失望视而不见,于是圆通好言道:“大娘还有一句话托小僧转告大师——风里来雨里去,大娘和你在一起。”   释心愣了下,这种语气确实是公主的风格,但从黑胖的和尚嘴里说出来,透出一种莫名诡异的违和感。   该怎么回应?听了便听了,似乎不大妥当,他只得正色嘱咐:“以后不能传这样的话,尉施主是红尘中人,可以口无遮拦,你我都已经出家了,传来传去,惹人笑话。”   圆通挨了训有点讪讪然,边说是,边朝门外退去,“那什么……不妨碍大师打坐了,小僧告辞。”   释心看着白袍的和尚从蜿蜒的小路上去远,没入了浓重的绿色里。他略出了会儿神,又望了望矮几上的小包袱,慢慢阖上了眼。 第45章   ***   寺庙里的岁月无惊无扰, 如果能就此安稳地度过余生,其实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公主照旧勤勤恳恳在伙房帮工,以往抡锅铲汤勺的时候,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然而现在换了一张脸, 那样美丽的容貌挥汗如雨, 除了让众僧感到钦佩之外, 也格外凸显出与民同乐的情操。   尉大娘身为公主不容易,为了追求爱情必须付出那么多,更不容易。   开饭时候一到, 饭堂外面排起了长龙, 很多放不下手上工作经常拖拖拉拉的僧侣,也变得异常积极起来。十方长老在一旁看着,胡子直往脸上翘:“看看这些弟子,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正是盛夏时节,达摩寺周围生长了很多奇花异草, 这些僧侣几乎人人手里有花, 到了公主面前腼腆地说一声“施主辛苦”,然后就献上一朵花。   能忍长老说:“这是为了表达我寺僧众的热情好客。说到底尉大娘也是邻国公主嘛, 公主在食堂打饭,小小和尚受之有愧。”   十方长老叹了口气, “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怪?”   话刚说完,轮到方丈大师打饭, 慈眉善目的方丈从袖笼里抽出了一支荷花来, 花骨朵含苞待放,看上去像刚摘的,一面递给公主, 一面道:“尉施主,你长期不要工钱不太合适。老衲和主事师父谈了谈,还是应该给你支付月钱的,有了钱,才好买买姑娘爱的花儿粉儿。”   十方长老悲怆地扶住了额头。   能忍长老见他脸上浮起了绝望之色,伸手搀了他一把,“师兄,你怎么了?”   十方长老艰难地呻吟,“头晕……”   眼皮子掀起一线,从那一线中看见公主双手接过了方丈的花,含笑说:“谢谢方丈了,我不要工钱,在庙里做义工是在为自己积福,将来我一定会有福报的。”   方丈说那必须的,“老衲替施主看过面相,大富大贵不在话下。”   公主爽朗地哈哈一笑,自我调侃道:“只要能无惊无险活到寿终正寝,我就很高兴了。”   方丈端着公主多给的笋芽,心满意足地去了,后面轮到几个青年和尚,一个个生得头光面滑,来前还专门修了眉毛,看着公主的两眼粲然发光,说:“尉施主,达摩寺偏远,进城不方便,我们是负责采买的,经常往来市集。要是施主缺什么,就告诉小僧们一声,我们可以替施主捎回来。”   公主说好,“多谢多谢,等我想起要什么,一定麻烦师父们。”   就这样,摆放菜桶的桌上很快堆起了一大捆鲜花,公主心里哀叹,每一个见她的人都要放上一枝花,怎么感觉那么不吉利呢……   不经意抬眼一看,发现释心大师到了面前,他依旧是淡淡的模样,一手端着托盘,指尖从袖口露出纤长的一截,腕上缠绕着碧玉菩提,底下青绿的回龙须穗子被风一吹,丝丝缕缕轻扬起来。   公主看了眼他的另一只手,手里空空,便问:“大师,花呢?”   释心抬起眼,漠然道:“没有。”   公主说怎么能没有,“很多大小师父都给我送花了,你不送,难道为了显示你特别一点啊?”   释心抿着唇,那双眼睛带着微凉的味道,有些傲慢地调开了视线。   公主立刻投降了,他确实比较特别,就不要计较花不花的啦。   公主给他舀了多多的豆芽,还另外逼出一点汤汁来加进他碗里。刚想让他好好注意伤口,后面的和尚便往前一步,把释心大师挤到一旁去了。   如今的公主,在伙房里大放异彩,所有僧人都拿她当寺花,让她重温了在膳善时候众星拱月的感觉。   释心端着托盘寻了个位置坐下,不多会儿方丈移到他对面来,边吃饭边问:“释心啊,这两日自省,悟出什么禅机来没有?”   释心垂首道:“弟子在对战的时候杀心不灭,这两日一直因此困顿,开始怀疑自己向佛的心,是不是还如以前那样纯粹。”   方丈从碗口上抬起了眼,“老衲还是那句话,引颈待戮不是慈悲之道,你的所作所为只要对得起佛祖就好。”说罢舀了口汤,咕地一声咽了下去,“不过……你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那问题就不简单了,需好好想想,究竟是这次的变故让你认清了自己的前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或事。”   释心忽觉耳根辣辣燃烧起来,“方丈大师……”   方丈摇了摇筷子,“别忙否认,当初你入佛门,老衲就不太赞成,所以另外给你立了个释字辈,合则合,不合则散,缘来缘去都讲缘法。老衲虽然是方外人,但也不忌惮有一颗红尘心,佛祖心中坐嘛,用不着假模假式的。”   释心七上八下,经方丈一指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不足了。   “怎么了?怎么不吃?”方丈嚼着豆芽菜说。见他出神,知道是年轻人看不透的缘故。作为过来人,他探过头,压着嗓子告诉他,“不彷徨的青春是不完整的青春,想当年老衲有个诨名,你猜是什么?”   释心迟疑了下,“请方丈指教。”   “芳心纵火犯。”老方丈有点得意地说,“老衲年轻的时候,可是二十一寺中出了名的俊和尚。”   释心木讷地看着面前皱纹满脸的方丈,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他的话。方丈啧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老衲不配吗?”   释心回过神来,忙道不是,“弟子只是……觉得意外。”   “意外什么。”方丈咬了口馒头道,“山下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很有眼光,她们认为念佛不长久,如果合适,还俗就还俗了,我佛不缺一个和尚。”   “那方丈大师可曾动摇过?”   “当然啊,老衲曾经真的动过还俗的心思,可当我准备接受那个姑娘的示爱时,人家嫁给了隔壁村的秀才。”方丈摇了摇头说,“她觉得我不动凡心,我觉得她耐心不够,想来想去还是佛祖最好,永远在那里不离不弃,于是老衲就把毕生献给了佛学事业。至于你,老衲看出你尘缘未了,尤其有那么个障碍存在,你的修行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方丈所指的障碍,当然就是公主。人的眼睛是身上最现实的器官,略有姿色的姑娘都能让人多看上两眼,这么一个女菩萨戳在面前,你还想怎么样?   “老衲不是劝你还俗,只是告诫你,身不动心不动,方能成就大圆满。尉施主很有恒心,你须得更坚定,更无情,才能了却这段尘缘。”方丈说完,叼着筷子又转到长老那桌,商议寺内事物去了。   释心转头望向公主,她忙忙碌碌笑靥如花。那些僧侣们……平时看着都是老实守规矩的,现在的举动却那么反常,他甚至能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出贪婪的意味来。   是啊,寺庙里不光都是向佛的人,还有作奸犯科后为了避世,扬言立地成佛的大奸大恶之辈。   山门外的事是前尘往事,不足为道的几乎没有人再会提及,所以这些僧侣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心向善的,谁能说得准?   他叹了口气,收拾碗筷站起身,今天地藏殿有超度亡灵的佛事,中午休息一个时辰,下午法事还要继续。   三百多僧侣的饭食都分发完毕了,圆觉端着餐盘过来,见他要离席,响亮地打了声招呼:“大师吃完了?”   释心点点头,“去西佛堂温习经书。”   奇怪,说完这句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前言不搭后语的,仿佛是为了向谁交代去向似的。   圆觉是孩子,没有想那么多,释心大师略作停留就走了,他也没太在意。坐下后恰好身边还有空位,便想给尉大娘留一个,可是一回头,发现大娘人已经不在原地,伸头张望,一片裙裾飘过门外抱柱的拐角,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躲一闪,尾随释心大师去了。   那轻俏的脚步声,一声声像敲在心门上,他听得见她鬼鬼祟祟的步伐,脚下便也放慢了些。   终于身后的人喊:“大师,你等等。”   他停下步子回头,淡声道:“施主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公主搓着手说,“就是刚才看你瞪了我一眼,想问你为什么。”   释心很纳罕,“贫僧并没有瞪施主啊……”   公主迟迟哦了声,心道不说你瞪我,没法展开下面的话题。然后很顺理成章地问他:“大师,你瞧见那些大和尚对我有多热情了吧?那是一种久违的,万众瞩目的感觉,让本公主无比的满足和快乐。”   释心却给她浇了盆冷水,“施主在食堂打饭,自然万众瞩目。站在城楼上和站在饭桶前不一样,施主何故满足快乐?”   公主噎了下,“这话说起来就没意思了,还不许人家自我陶醉一下吗?”   有些话,他刚才就很想说,无奈人多不便作罢了。既然现在她追到这里来,他出于道义,也不得不提醒她一下。   “施主是觉得收了那么多花,很高兴吗?送花之人背后的居心,你知道吗?施主年轻貌美,容易引人觊觎,这世上不光只有镬人危险,普通人起了贪欲,比鬼更可怕。”他说了一通,可能语气焦躁了些,公主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他忽然意识到了,便放缓了语速,合什道,“但愿施主能记住贫僧的话,贫僧是一片好意,全为施主着想。不要出了镬人的虎口,又被有心之人盯上,寺众泱泱三百余人,每一个都难辨善恶,还需施主自己保重,千万不要被人算计了。”   他说了半天,从气急败坏到故作镇定,只差表直说寺里没好人了。公主听出了其中玄机,“大师,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释心怔了下,“一派胡言。”   公主正想和他理论,这时圆通恰好跑来通传,说:“尉施主,有人来探亲啦。”   “探亲?探我?”公主问,“是谁,报名字了吗?”   圆通说:“是个戴口罩的男子,带了两个年轻姑娘。尉施主要不要去见一见?不见的话我去把他们轰走。”   公主说不,“是知虎兄带着绰绰有鱼来看我了!”二话不说提裙就跑了出去。   她在进入达摩寺后,为了不让身份穿帮,尽量不和绰绰有鱼有联络。现在她们正大光明来探亲,难道是寺里有内应,知道她的身份已经曝光了?   无论如何,他们能来看她,这让她非常快活,一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管往山门上狂奔。   只是待要走近,她也顿住步子仔细观望,镬人太狡诈了,上回她就是被骗了,说有人给她送东西,她没顾得上细问就赴了约,最后落进歪脸那帮人手里。这次务必要看明白,见谢小堡主搔首弄姿,有鱼抱胸站在一旁,绰绰正拗着包袱踮足张望,一看就知道错不了。   “嗳,殿下!”绰绰看见她了,蹦起来挥手,“殿下来了!”   三个姑娘跑到一起,胡天胡地转了一通表示欣喜,谢邀在边上看着,眉眼弯弯满脸慈祥。等她们的热乎劲过了,才好言好语说:“姐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月不见我觉得自己要相思成疾了。”   谢小堡主说话向来着三不着两,公主也习惯了,只是奇怪,“你怎么还在云阳?不是说要回泾阳去的吗?”   谢邀说回去过了,“哥哥我还相了两个亲。”   公主说恭喜,“这次来难道是宣布婚讯的?”   “别提了。”谢邀晃着脑袋说,“相亲之前我想好了的,差不多就行了,毕竟再找个像你一样的太难,我得适当放低要求。结果见了人,我才知道太难将就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和长相。所以我就赶到云阳来了,看看你这里进展怎么样,释心大师要是再不为所动,我就打算带你走了,免得以后达摩寺屠寺,你留在这里遭殃。”   公主讶然,“什么屠寺啊?达摩寺是天下第一寺,谁敢来屠寺?”   谢邀眉毛挑动了几下,做了个讳莫如深的表情,“还能有谁,当然是权大势大之人。天下第一寺有什么关系,天岁修行的人多了,这批不行换一批嘛,还怕达摩寺倒闭了啊?”说着矮下嗓门说,“我有独家消息,宁王回上京告了释心一状,说他是假出家,暗中勾结二十一寺图谋不轨。宁王在鸠摩寺撞破了释心奸计,释心对他赶尽杀绝,这话在朝堂上堂而皇之晤对过了,陛下虽然没有松口处置释心,宁王却率领了帐下镬军,要来达摩寺擒拿释心回去对质。达摩寺僧人敢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公主傻了眼,“这都是什么鬼,宁王应该叫娘王,还颠倒是非嚼舌头呢?”   谢邀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政治的残酷,姐妹你纯洁善良,还是当堡主夫人比较好。等将来我再努力一把,弄个武林盟主做做,到时候你就是盟主夫人,你看怎么样姐妹?”   结果谁都没接他的话,有鱼说:“殿下,上国皇族窝里斗起来了,正是我们回膳善的好时机。反证我们没什么可收拾的,现在就出发吧。”   谢邀发现不对,大叫起来,“有鱼姑娘,你太不厚道了吧,不是说好了劝公主跟我走,让我先安顿你们的吗。”   有鱼瞥了他一眼道:“谢小堡主,你是镬人,镬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你骗走了我们,接下来想怎么样。我们谁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   谢邀刚要反驳,错眼一看,见一个身影白衣翩翩,飘然出现在莲花门上。他笑了笑,对有鱼道:“镬人诡计多端,你问问释心大师,看他承不承认。”   绰绰忙拽了有鱼一下,对于这位释心大师,她们一向存着畏惧之心。有一种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味道,这种人脾气不佳,不好招惹,她们敢和谢小堡主插科打诨,在释心大师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公主回头惨然看了释心一眼,“大师,要坏事了,没想到你们天岁堂堂王爷,居然像个市井妇人一样,还搞栽赃陷害这一套。”   释心脸上神情木然,他在朝这些年,见了太多的倾轧,似乎谁也逃不过这个怪圈。只不过没有想到,他都已经落发出家了,为什么还是有人不肯放过他。萧放的出现,预示着不太平,他回到上京之后不借机挑起风浪来,岂不是辜负了御弟的头衔。   谢邀虽然视释心为情敌,但这个时候还是比较同情他的,“大和尚,你打算怎么办?你们萧家人个个都不是善茬,你们要是打算开打,容我带走我姐妹好吗?你放心,我会善待她的,我家里没有兄弟,堂姐堂妹们也互相友爱,她到了谢家,会很受欢迎的。”   释心清冷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带着讥嘲和不屑,启唇道:“谢家最危险的,不就是谢小堡主你吗。”   没错,谢家只有他一个镬人,虽然他是个不成器的镬人,从没参过军,但他也是谢家独苗,是谢老太君的掌上明珠。   谢邀很不服气,撑着腰道:“你这是在内涵我吗?枉我跑了这么多路,特地来通风报信。”   有鱼虽然有些惧怕释心,但她的首要任务是保全公主,便拽了拽公主的衣袖道:“殿下,这是上邦大国的内政,我们不过是附属国的人,不便参与。我看我们别再耽搁了,这就走吧,释心大师慈悲为怀,不会有心让您趟这趟浑水的。”   公主不说话了,那目光里饱含无限唏嘘和不舍,一双美眸盈盈望住他。   他几乎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也对,他一向欣赏她这点,生死关头保命要紧,先己后人,绝不给伙伴添麻烦。   他轻舒了口气,“施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大师你放心,我和那些鸟不一样,我会留下和你并肩作战的。不过咱们可不可以先商量一下,要是这次你能够重新掌权,就答应放我回膳善好不好?”公主赧然说,“我离家太久,有点想家,想哥哥了。” 第46章   释心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的诉求竟然是要回膳善。那她之前那样卖力地蛊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让他还俗重新执掌军权吗?既然如此,一口一个要做楚王妃, 也是不得已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果然女人心海底针啊,他凝眉看她, “施主回了膳善, 就不管其他飧人的死活了吗?”   公主说不会, “我另外想到一个好办法,等将来时机成熟,召集有孕的飧人在上国开一个乳母院。到时候新生的镬人都可以送来乳母院喝一口母乳, 这样就解了镬人不知五味的痼疾, 从源头上掐断了问题的发生。每一个镬人都曾受过飧人的喂养,至少下一代的镬人就不会再想着吃飧人了,儿童是未来的希望嘛。这世上好东西那么多, 只要懂得了酸甜苦辣,正常人是不会愿意吃飧人的。如果真有那些喂不熟的白眼狼, 大师就把他们抓起来, 全部砍头。反正天岁镬人多的是,拉几个典型以儆效尤, 从此我们膳善和上国,就可继续融洽地相处了。”   她这一番说出来, 首先得到了谢小堡主的极力捧场。   “姐妹你真是好样的,小脑瓜子这么灵活, 居然想到了如此治标又治本的办法。对啊, 母乳是娘身上的精血所化,哪个受过飧人喂养的再想伤害飧人,那就连畜牲都不如了。大和尚,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要是你能活到重新掌权,不妨考虑一下?至于回膳善嘛,我觉得不用那么着急,姐妹你先去我们谢家堡体验一下生活,如果实在过不惯上国的日子,再由我亲自护送你回膳善好了。”   公主没有发表意见,当然不回答就表示不答应。既然决定要和释心大师并肩作战,再上他们谢家堡去,难道要和谢老堡主叙旧吗?   有鱼对谢邀的鄙视又加重了几分,“谢小堡主,情况这么危急,你不要只顾着拐骗我们殿下好吗。殿下不肯走,宁王带着镬人又快杀到了,我们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应对吧,不能真让那些镬人屠寺吧!”   公主看了眼释心,“大师你说怎么办吧,要不然咱们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释心听了觉得好笑,这细胳膊细腿的,究竟拿什么和那些牛高马大的镬人拼?其实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气量大的君王或许能容功高盖主的王爷避世出家,气量狭小的,即便思量再三,最后也无法战胜自己的心魔。   他摇了摇头,“车到山前必有路,施主不必忧心。眼下有大批镬人正赶往云阳,施主还是尽量不见外客的好。该说的话说完了,就回内院吧。”   他和颜悦色,对谢小堡主似乎也不带半点针对,但所谓的“外客”又是什么?   谢邀不屈,“我和我姐妹是插香拜过把子的,谁是外客?要论亲疏,你才是好吗。”   然而大和尚不再搭理他了,数着菩提转过身,云淡风轻地往大殿方向去了。   绰绰有鱼眼巴巴盯着公主,“殿下,这可怎么办?”   公主正彷徨,谢邀不带任何私心地说:“镬军大批杀到,你一个飧人在这风口浪尖上,恐怕无法自保。倒不如先回避回避,哪怕等他们打完了你再回来,也不算临阵脱逃。”   可惜公主不认同,她说:“知虎兄,你带着绰绰和有鱼先走吧,如果释心大师这次在劫难逃,我大概也要完蛋了。”一面转头吩咐绰绰有鱼,“我要是死了,哪怕就剩骨架子,你们也要把我带回膳善去。我欠你们的工钱向国主讨要,国主到时候会赏你们的。”   有鱼怅惘不已,“这时候谈钱干什么,明明可以逃脱的,殿下为什么一定要留下?那个和尚,看样子也没有多舍不得殿下,何必陪他同生共死。”   公主说你不懂,“我是飧人,要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跑,最后谁也别想逃脱。但要是本公主留下,就显得本公主比较重情义,如果和尚还俗重新做回楚王,说不定他会看在我讲义气的份上,对我们膳善另眼相看。”   公主紧要关头很有舍身成仁的勇气,谢邀崇拜地说:“不管大和尚对不对你另眼相看,反正我是对你另眼相看了。姐妹你放心,如果你涉险,我一定想尽办法营救你,不会让你死的,”   公主冲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有你这样的姐妹,肯定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总之谢谢你,我就是变成鬼也会记着你的。”   谢邀脸上僵了下,“变成鬼就不用记着我了,活着的时候多想着我点儿就行了。”   公主挥了挥手,同他们话别,自己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跑进了山门里。   进门之后四下寻找,一时没找见释心。圆通整天在寺院里溜达,公主便叫住他,向他打探。   圆通往禅房方向指了指,“小僧看见释心大师找方丈去了。”   公主便急急赶往方丈禅房,只是到了门外,不敢进去旁听,唯有挨在廊下等待。   门里正在商议,释心把朝中局势和自己的处境合盘告诉了方丈,方丈沉吟道:“挣不开心魔的不是你,是他们。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些皇亲国戚一肚子坏水……我不是说你啊。”   释心颔首,愧怍道:“弟子在达摩寺出家,未能报答方丈大师的知遇之恩,如今竟还要连累达摩寺,实在罪孽深重。”   方丈道:“达摩寺虽然是天下第一寺,终究也受朝廷管辖,属于公家单位。老衲这些年住持本寺,不瞒你说,月俸还是云阳太守发放的呢,反正当的是萧氏产业的家,他们真要颠覆达摩寺,也随便啦。不过要屠寺,那老衲可不能答应,我寺众共三百四十七人,哪一条不是活生生的生命,容得他们践踏?他们若是敢滥杀无辜,那就问问我达摩寺的武僧答不答应吧。”   这一顿宣誓般的发言,说得义气干云,垂垂老矣的老方丈,也有护持寺众的决心。当然,要是能够不战,当然是不战为好。方丈眨着眼睛对释心道:“依老衲之见,你莫如先避避风头吧!老衲有个师弟在武当山修行,你去找他,他自然会替你安排的。”   释心有些纳闷,“方丈大师的师弟怎么会在武当山?”   方丈哦了声,“老衲没告诉过你,当初我们师兄弟一起拜在净空祖师门下,我那师弟尘心不死,背着师父正式谈了一场恋爱,被师父逐出师门,后来就上武当山入道了。”   不用说,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释心点了点头,“没想到……”   方丈问:“没想到什么?”   他回过神来,正色道:“没想到前辈们的人生经历也是如此多彩。”   方丈笑了笑,“那当然,谁还没年轻过!”   “可是弟子不能离开,宁王既然发话要屠寺,弟子不在,正好让他反咬一口,说达摩寺有意藏人,那达摩寺就万劫不复了。”释心说着,很虔诚地向方丈合什一拜,“弟子在寺中修行一遭,是弟子与达摩寺的缘分,不曾想最后会给达摩寺招祸,一切本非弟子所愿。红尘中的这把业火既然烧进了这清净地,弟子再留在寺里,恐怕也不得安生……”   方丈看着他,最终怅然道:“红尘中修行也是修行,你在哪里都能做到最好,老衲对你有信心。”   释心阖目行了个佛礼,没有再多言,提袍迈出了方丈禅房。   出门便见公主站在那里,惶惶然望着他。他略顿了下,错身从她面前经过,公主嗳了声,忙追上去问:“大师,你和方丈说了半天,是不是准备还俗啦?哎呀,这次宁王歪打正着,我冤枉他了,他其实是膳善安排的卧底吧?”   她说着,居然仰脖笑了两声:“天助我也……”   释心无奈地叹了口气,“施主真是天塌下来都能笑得出。”   公主说:“要不怎么办?你又不肯避风头,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哭哭啼啼也是一天,高高兴兴也是一天,况且我觉得我不会这么短命的,大师当了这么多年的战神,也不会平白死在宵小手里。你会还朝,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对吧?”   可能是这种没心没肺的快乐能感染人,他也并不觉得镬人压境是多么可怕的事。   往柿子林走去,迎面山风习习,盛夏已经过去一大半,再有三日就立秋了。他站在小坡上向禅房眺望,柿子树的枝丫上挂满了青色的小果子,岁月无惊,他本来还盼望着能见千山暮雪,红柿子挂满枝头的,现在看来……好像等不到那时候了。   “施主决意回膳善去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她这个问题。   公主对插着袖子说:“是啊,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来上国整整走了三个月,后来一直忙着搞事业,一晃眼大半年都过去了。狗不嫌家贫嘛,虽然家里没有爹娘,但我有哥哥嫂子啊,我也想我的珠宫,你没看见我的宫殿有多奢华,墙壁都是用大片云母贴成的,我在膳善,算是个比较受宠的公主。”   说来说去,舍不下富贵荣华,谁不想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在达摩寺里她不光学会了自己洗衣服,还得记账打饭,等将来老了回味回味,也是段愉快的经历吧!   “这上国,没有什么令施主留恋的吗?”   在她心里,不断引诱他是在搞事业,这公主看似手段高超,其实她什么都不懂。   公主偏头想了想,“有啊,上国的东西很好吃,每个不想吃我的人都很有意思。比如你和知虎兄,还有方丈和圆觉他们,你们都是好人。如果宁王不来捣乱,我还想看看柿子林下雪时候的样子呢,一定很美。”   她也记挂着柿子林的初雪,所以有时候人的快乐是相通的。   他眯着眼,望得更深更远了,曼声说:“当初来上国,施主心里是不是满怀怨恨?”   公主说:“怨恨谈不上,出来逛逛也挺好。就是上国太危险,还好我命大,遇见了大师,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我可能早就死了……嗳,你不要老是背对我说话,回头看我一眼啊。”   微风中昂首而立的释心大师,果然风华绝代,公主每回都是唱单簧,说过就罢,也不指望他能回应她。但这次他竟应了她的要求,那一回眸,干净得像达摩山上的泉水,大概念佛涤荡心灵,菩提和白衣,就是最高级的点缀。   一阵风吹来,吹得他颈上佛珠的穗子翩飞,穿过纷扬的流苏,他看见她的脸。   她言笑晏晏,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快乐着。世上应该没有比她性格更好的人了,他心里也暗想,如果换了一位公主,是否能够长期保持热情,去温暖一个清高桀骜的人?大概是不能的。   一路行来,其实各自都不容易,如果她要回去,那么便让她回去吧。天岁镬人遍地,她留在这里也危险,不如回膳善,回到亲人身边,过她习惯的日子,将来找个合适的人,走她正正经经该走的路。   只是有略略的遗憾,她在天岁露过面,所有镬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公主,回到膳善去,她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吗?她的驸马,又能不能保护好她?   太多的疑问,却也只能如此了。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待贫僧平息了这次变故,就安排人送施主回膳善。施主说的乳母院,似乎也有可行性,贫僧会好好考虑的。”   公主含笑点了点头,带着庆幸的语调说:“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以前我们膳善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得,受尽了上国的压榨。以后有了大师,不管你是继续当楚王,还是取皇帝而代之,念在咱们的旧情上,总会给膳善一条出路的,是吧大师?”   释心抿唇笑了笑,转过视线,又望向远处的群山。   有白鹭成行飞过,像浓墨的山水画上留了白,人的思绪拽不住,要从那点滴之间穿透过去。   公主的强颜欢笑,其实释心大师看不见,她暗中也着急,他不躲不闪,怎么应对那些即将到来的镬人大军?   上次萧放带了五十名随从,没有占到任何便宜,那么这次呢?想必会调五百甚至五千,战神就算体力再好,也招架不住那么多人。   “那个……”公主犹豫着说,“我好像忍不住要乌鸦嘴了,要是八王真的带着帐下镬人杀到,我们是不是只有送命的份儿?大师,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他们会把我生吃了的。”   释心静静地听,听完了像在聊别人的事一般,问:“早知如此,为什么不答应跟谢施主走?至少可以多活两日。”   公主嘴上抹了蜜似的,不假思索地说:“因为知虎兄靠我近点儿就流口水,而大师即便和我同床共枕,心跳都不会杂乱,我相信你。”   释心脸上浮起一个空空的笑,心跳不会杂乱,怎么会呢。就算修行再深,终究也是个凡人,凡人突破了安全距离,便忍不住心慌不自在,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后来的几天,寺内的生活依然照旧,念经打坐,青灯古佛。不过宁王要上门寻衅,甚至扬言血洗达摩寺的传闻,也渐次在寺内流传。有胆小的僧人暗暗抱怨释心给寺院带来兵祸,但是更大一部分僧人却佩服他的担当,明知祸到临头也不闪躲,这是对全寺僧侣负责。   于是各有准备,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开始酝酿,连圆觉这样的孩子,都在僧服下别了砍刀。   公主作为一个经常会小命不保的飧人,在经过了最初的惶恐后,把生死也看得很淡了。她问过释心,“要我做点什么?等那些镬人来了,把我吊在山门前的梧桐树上吧,我来当诱饵,挑起那些镬人的内战怎么样?”   倒是个不错的离间主意,可是训练有素的镬人兵士,不是那么容易策反的。   提议被否决,公主觉得自己好像对这场对决没有任何帮助,那就好好服务僧侣们的伙食吧。   伙房里蒸了好长的馒头,一个个切了片,拿到太阳底下晾晒,说是便于保存,可以做干粮。   这日公主端着笸箩走在寺外的广场上,伙头僧拿芦苇扎的帘子架起了晒台,正准备倾倒馒头片,忽然听见山路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大家直起身回望,见道路尽头先是露出了几个戴着兜鍪的脑袋,前额上两个鸟翅装饰,嚣张地竖起来老高。   随着马蹄渐近,身子也慢慢露出来了,果然是乌泱泱一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两三百的样子。   圆觉见势悄悄往后退,飞快溜进了山门内通风报信。几个伙头僧上前,把公主护在了身后。   “什么人,兴兵擅闯达摩寺!”掌勺师父大吼一声,有地动山摇的气概。   领头的镬人分散列于两旁,后面一身朝服的萧放驾马上前来,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表情和嗓音,扬声道:“当今圣上御弟、京畿道总兵、宁王萧放。”   公主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头衔还挺长,越长的人越会装。”   当然她刚说完,萧放的视线便集中在了她身上。一改之前的飞扬跋扈,带着点诱哄的语调道:“烟雨公主,咱们又见面了。上次分别匆匆,没来得及和你道别,心里一直牵挂着。今天好不容易重逢了,到本王身边来,跟本王回上京过好日子去,怎么样?”   说完还“啧啧”了两声,像招猫逗狗一样。 第47章   公主躲在掌勺师父身后大声回嘴:“好日子?是你自己的好日子吧!八王爷你可真有脸, 本应该兄弟情深的,被你搅和成这样。不是一个娘生的,好歹是一个爹生的吧, 你这么刻意为难我们释心大师,皇帝陛下知道吗?”   皇帝陛下当然是知道的, 当初楚王声望达到顶峰, 禁内本想按个罪名除掉他的, 谁知他忽然剃度出家,打乱了皇帝的计划。   一个欲杀而杀不得的人,是眼中钉肉中刺, 让皇帝辗转反侧了整整两年。原本他要是果真信念坚定, 舍弃了三千繁华永世藏身空门,也就算了,结果弄个膳善公主去试探他, 他嘴上说着不要,却和小美人纠缠不休, 到哪儿都要带在身边。作为嗅觉敏锐的政治家, 皇帝陛下知道大事不妙了,如果再不先下手为强, 他要是起了反心,那收拾起来就麻烦了。   好在虎符已收, 他的兵权也解了,京畿的守兵由宁王接管, 皇帝料想这回万无一失, 所以宁王爱怎么耍,全随他高兴吧!   不过耍归耍,责任还是得分清的, 宁王个人行为,必须和上国皇帝陛下无关。   宁王的回答也很妙,“打狗,还要惊动陛下?”   所有僧人听了都摇头,这御弟京畿道总兵宁王殿下智商好像不怎么高,骂亲兄弟是狗,自己是什么?难道是獾吗?   萧放却不以为意,骑着高头大马,视线朝山门内瞟了一眼,“萧随人在哪里,叫他出来说话。”   公主心里其实没底,看看这乌泱泱的镬人,个个臭气熏天,真要是打起来,恐怕会把达摩寺踏成平地。但是本着吵架输人不输阵的宗旨,她挑衅地叫嚣:“你人多了不起啊?气势汹汹的,说要见谁就见谁啊!”   宁王的坐骑随主,暴脾气地喷了个响鼻,摇头晃脑的模样,可能以为自己是狮子。伙头僧才区区几个人,也敢和镬军对阵,不得不说达摩寺的僧人都是不畏强权的正派人。   正在两帮人胶着不下的时候,山门内传出禅杖杵地的声响,是袈裟俨然的方丈率领僧众来应战了。   方丈说:“阿弥陀佛,佛门圣地,不应动干戈,宁王殿下率领帐下来我达摩寺,难道是来进香的?”   方丈说完,他身后武僧光着涂成铜色的膀子,手持棍棒摆开了架势。   萧放嗤笑了声,“要动手的可不是本王,明明是你们达摩寺的僧人。看看,一个个拿着棒子,本王的人可没有亮出武器。”   方丈回头看了眼,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武器吗?”   萧放觉得老和尚大概是老糊涂了,“不是武器是什么?”   铜人武僧们整齐划一地回答:“打狗棍。”   打谁谁就是狗,好家伙,比宁王耍嘴皮子实际多了。   萧放受这些僧人顶撞气坏了,暴喝一声“大胆”。   “多能方丈,本王看你年事已高,不和你计较,你可不要倚老卖老,带领寺众造反。”萧放说罢,看向释心,皮笑肉不笑道,“七哥,躲在一帮和尚身后做缩头乌龟,可不是你的作风。我们兄弟之间的恩怨,还是不要牵扯上外人,我们自己私下解决,不伤大家的体面,这样不好吗?”   释心还是那样八风不动的样子,合什道:“施主若是想叙旧,就请下马入山门,无需大动干戈,造这种不必要的声势。”   结果说完,萧放笑了,“七哥,你可真是粉饰太平的高手,都这样了还装什么。你身手好,小弟甘拜下风,上回的五十护卫奈何不了你,这次我带了五百,有本事你把这五百也撂倒。哦,忘了说一声,要是这些黄澄澄的武僧胆敢动手……”他拿马鞭指点了几下,“就视为违抗朝廷,聚众谋反。到时候别说你,就是这达摩寺,也会列为贼窝,百年香火毁于一旦,你萧随就是千古罪人。”   说得很透彻了,后果也很严重,这些僧人果然面面相觑起来,萧放得意地一哂,看他们还敢猖狂。   落了单的萧随真很可怜,没人为他出头了。萧放苦着脸冲他笑,笑出了千刀万剐的可恶味道。   释心却并不慌,“你来拿人,是受了皇命吗?手上有没有陛下圣旨?”   开玩笑,这个怎么能有,凭宁王在朝堂上的一面之词就定了昔日战神的罪,皇帝岂不成昏君了。   萧放说:“用不着陛下发旨,你如今是一介草民,本王想缉拿你就缉拿你,谁敢置喙?”   此话一出,萧放就落了下风,公主在人堆里狐假虎威嘲笑,“这么说来就是个狂妄的王爷,因私仇登门找麻烦嘛。”   萧放震怒,凌厉的目光朝她望来,伙头僧们如临大敌,张开两臂把公主挡得更严实了,“保护我方施主!”   萧放已经完全没了耐心,什么二十一寺领头羊,区区一个达摩寺,早就不在他眼里。他咬着槽牙,挥鞭直指释心,“把这帮秃驴给本王拿下!”   身后的镬军兵士得令,马蹄笃笃骚动起来,可是奇怪,前面开道的将领却纹丝不动,连那些宁王部下欲冲锋,也被边上的兵士拦住了。   萧放诧然,“你们没听见本王的话?本王让你们抓人!”   岂料还是枉然,那些镬人置若罔闻,几位将领反倒出列,单膝点地向释心拱手,“标下等,恭请楚王殿下安康。”   在场的僧众见这逆转都懵了,铜人们身上油彩被太阳一晒,泛出一层蜜色的油光来,手里这棍子怎么拿都有点别扭,干脆扛在肩上吧!   公主到这时才松了口气,对啊,她好像忘了镬人都是楚王的旧部,他们一起出身入死十余年,除了上下级的关系之外,还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当初渠勒之战时,一支镬人陷入敌军包围,大战在即原本应该舍弃他们的,是楚王带领百人将他们救出来。不巧得很,这支镬人后来被京畿道收编,正是宁王现在带领的这队人马。   兄弟见兄弟,宁王算个屁,这就比较尴尬了。战神入了空门,但声望还在,除了那些逃服兵役的,但凡留在军中的,谁也不会忘了往日的辉煌。   “你们……”萧放简直不知怎么应对眼前变故,“你们不是发过愿,誓死效忠本王的吗!”   释心替他们答了萧放的疑惑,“镬军誓死效忠的是天岁,不是你,也不是我。”   众人都望向他,他的芒鞋迈前一步,雪白的袍裾在风中猎猎摇摆,虽然往日的峥嵘都已经掩藏在僧袍下,但那张脸,依然是旧部们熟悉的脸。   “八弟,你刚才有句话说错了。”他淡声道,“我虽然剃度出家,但我是皇族血胤,是先帝亲封的楚王,没有人敢质疑我的身份。你自小念四书五经,没有忘记兄友弟恭这句话。你的‘恭’,是兵临城下,带领人马践踏我的修行地,然后妄图擒住我,找个背人的地方杀了我。我问你,陛下知不知道你的计划?我把你押到陛下面前,你猜他会怎么发落你?”   萧放的坐骑蹄下大乱起来,但他倒驴不倒架子,硬着头皮说:“你帐下大军,早就被拆得四分五裂,既然缴了兵权,你敢擅自调兵就是谋逆。”   可释心却一笑,那笑容颇有朗日清风的味道,似乎眼前遮挡了多年的乌云豁然散开了,他说:“我哪里调兵了,带领麾下逼得人走投无路的是你,不是我。”   他现在你我相称,再也不是一口一个“贫僧”了,公主看他们暗潮汹涌,忽然体会到了修成正果的快乐——好啊,她在达摩寺吃糠咽菜的日子就快到头了,等回到上京,可以先吃两只烧鸡,再吃两只烧鹅了吧?   这时寺前的小岔路上奔来了十几个身影,手里提着刀,在两方人马之间左右观望,“打起来了吗?打不打啊?”   是谢小堡主和他的手下。   宁王一双鹰眼阴鸷地看向他,“你是何人?”   谢邀怔了下,得罪了皇亲国戚好像不太好,趁乱站边是可以的,现在泾渭分明,他裹乱岂不是找死吗。   还好他带着口罩,谢邀从没这么庆幸过有这样一件神器傍身,当即把刀收起来,若无其事地背着手道:“本少爷谁也不是,就是个路过的。”   萧放懒得理这无厘头的人,只管虎视眈眈对释心道:“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出家人,难道还要插手军中事物?”   释心轻叹了口气,“原本我是打算一辈子守在达摩寺,再也不离开了,可你为什么苦苦相逼呢。既然这古刹无法收留我,我也只好回来处去了。”   萧放先是一愣,然后便纵声大笑起来,“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这不就是你所盼望的吗。七哥,你还是这么虚伪,我真是没有看错你。”   释心没再和他多费口舌,其实得知他带领镬军来捉拿他,他便知道最后无非这样收场。   或许连那些镬人都有预感,他这个家,不会出得太久,就算他自己心甘情愿,在当权者眼里,他仍是随时会兵变的危险人物,只有赶尽杀绝才能彻底放心。可惜宁王太笨,自小就有顾前不顾后的毛病,听人随口起个誓,就觉得别人的肉能贴到自己身上来了。   英姿飒爽的指挥者很快沦为阶下囚,几个高壮的镬人将萧放拽下马,听候楚王发落。   天色也不早了,现在出发,走到山脚下就得准备扎营,释心回身向方丈行了一礼,“再叨扰方丈大师一晚,明早弟子再启程回上京。”   方丈说:“叨扰倒是没关系,你夺了宁王的兵权,恐怕让人借题发挥。”   释心淡淡一笑道:“弟子不夺兵权,仍旧是宁王押解弟子回上京。”   至于到时候宁王是否还会一口咬定他有谋逆之嫌,那就不一定了。   两名兵士解下腰带,将宁王的双手捆扎起来,公主在一旁看着,无限感慨地说:“这次的部署,从一开始就错了。应该把人马分成几路,每一路都由自己的亲信带领,把达摩寺团团围住后,捉拿方丈和长老,逼他们交出释心……”   她没说完,就遭萧放狠狠瞪了一眼。   确实部署错误,光顾着耍帅,犯了兵家大忌。但是这种错误犯可以犯,被一个小丫头指出来,就非常令人不开心了。   谢邀是公主的忠实拥趸,他啪啪鼓掌,“大和尚应该庆幸,姐妹你不是他的仇家。”   公主笑着拱了拱手,“还是你有眼光。”   那厢躲在半山腰的绰绰和有鱼终于也赶来了,万分庆幸地说:“居然没有打起来?本来以为会厮杀一个时辰,然后血流成河的。”   总之兵不血刃是好事,一行人都转移进了山门。   达摩寺不愧是天下第一寺,容量够大,安顿了大半的人马,剩下一小部分在大殿前的广场上搭帐篷,伙食有伙房提供,斋菜馒头都由僧人们运送。   公主起先有些害怕,毕竟那么多的镬人,一人咬她一口,她可就剩骨架了。可是没想到,镬人军纪原来那么严明,就算寺庙的香火气掩盖不住她的香味,那些镬人还是规规矩矩,因为知道膳善公主是楚王殿下的。   打仗就得这么四两拨千斤,在释心大师和方丈及长老议过了事后,公主跟在他身后问:“你是不是早就留了后手?否则今天的危机化解得太简单了。”   释心没有回答,摇着两袖,慢慢向柿子林里走去。   蜿蜒的小路上,每隔六七丈就有个膝盖高的石亭子,里面燃着灯。灯火在夜色里跳跃,照得这青石路也一漾一漾的。   公主的脚步声不远不近总在身后,他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施主还跟着干什么?”   公主正好有话把儿,“满世界都是镬人,我跟在你身边比较安全。”   他便也不说什么了,不急不慢地,朝他的禅房走去。   “其实现在开始,你可以不叫我施主了,你都准备还俗了嘛……”公主亦步亦趋说,“叫我烟雨吧,或者叫烟烟,雨儿也可以。”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释心还是摇头,“在佛门中一日,我就是一日佛门弟子。”   公主也不强求,待他走进禅房,自己也侧身挤了进去。   释心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施主的侍女呢?”   公主说:“在我房间。”   “你有人做伴,何必跟到这里来?”   公主想了想,讪讪笑起来,“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习惯了,习惯跟在你屁股后头跑。”   可是这种习惯,很快便会被纠正的,离开天岁,相隔六千余里,不再见他,渐渐也就忘记了。   他转身从檀木盒子里取出一支线香,牵起袖子点燃了,那一星微芒在沉闷的暮色里红得腥腥然。即便是再微小的光,好像也能照亮他的眉眼,公主坐在一旁看,看那红光映照在他眼眸,多像个半佛半魔的妖僧。   她很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换了以前,早就上来兴风作浪了,这次却没有。   没有很好,可以有一段静谧的时光。然而又空落落的,似乎哪里缺失了,少了一股灵动活泛,人便如暮色一样,沉沉向下坠去。   沉默了很久,公主哑声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他抬手摘下了支窗的小棍,淡声说:“在其位便要谋其政,也许又会像以前一样,浴血沙场,征战八方。”   “可是十二国中已经没有需要你平定的战事了,上国皇帝容不下你,这是不是叫作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公主的观点永远那么直接,“要不然篡位,自己做皇帝吧,然后多多照拂我们膳善。”   她龇牙笑了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施主心里,只有膳善国。”他轻牵了下唇角。   公主说是啊,“做人最大的美德就是爱国嘛,就算我只是平民百姓,我也牵挂自己的国家。”   她说完,回头再思量一下,他只回答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却对她前面的提议充耳不闻,究竟是没有留意,还是不想回答?   应该是不想回答,他是个有城府的人,走一步想三步,也许早就算到了今时今日。满朝文武都知道战神退隐,结果萧放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弹劾他,摆明了是皇帝授意的,那么他重新还朝,就有理有据了。   公主被自己的脑补惊呆了,怔忡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谋朝篡位的野心来。可惜什么都没有,他干净清透,还是之前她认识的释心大师。   释心瞥了她一眼,和她相处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她的脾气,思想复杂,脸上却藏不住,做了什么坏事都一目了然。   她呆滞了很久,看来又在小人之心了。他也不去管她,自顾自地收拾他的东西,经书、佛珠,还有他当初剃度之前带进来的俗物。   “施主早些回去吧,寺里不同往日,耽搁得太晚不安全。”   公主却说不,“我今晚就住这里,你也知道镬人多嘛,绰绰和有鱼保护不了我,我只有和你睡一间屋子才安心。”   其实是想抓住他出家的尾巴,过了今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别说,她忽然又觉得他做和尚也挺好的,至少心静如水,远离红尘中的那些不正之风。   他慢慢抬起眼来,那双眼睛里含着些微嘲弄,“你知道我要还俗了吧?还俗之后,便没有不食荤腥的戒条约束了。现在的我,和外面那些镬人没有任何不同,你不害怕吗?”   这么一说倒真的有点害怕,他不肯还俗的时候她追着喊着欺负他,一旦他做好了准备重入红尘,那她怎么办?   公主咽了口唾沫,装模作样思考:“欸,我忽然想起来,我也有包袱要收拾……那我就不打扰大师做最后的晚课了……”边说边往门上去,“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话刚说完,人就窜到了门外。   释心怅然看她脚步匆匆走向柿子林那头,什么信任……都是自欺欺人啊。   转头望天顶,今晚没有月亮,星辉也格外暗淡。   他轻吁了口气,摘下颈上菩提放在桌面上,细脆的一串坠落的声响,这佛门岁月,就到这里了罢。 第48章   有些人就是那么奇怪, 好像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他自己是否有决心,暂且不知道, 但是他身边的人,比他还要笃定。   公主回到自己的卧房, 哼着小曲儿收拾自己的包袱,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物件, 两盒香粉,一盒玉容膏,还有一支螺子黛。首饰也可说寒酸, 为了符合尉大娘的人设, 特地置办了两支银钗,插在头上略嫌土气,后来宁愿拿木笄绾发, 也没有再用过。   绰绰和有鱼替她打包好了衣物,站在一旁看她, “殿下, 您之前不是发愿要做楚王妃的吗,现在楚王还俗了, 您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公主说:“做人要有眼力劲儿,如果他是因为本公主的勾引还俗, 且和上国皇帝之间兄弟情还在,我是得继续留下争取当上王妃。可他这次还俗是因为上国皇帝要杀他, 兄弟之间就差撕破脸了, 我再留下会很危险。本公主向来讲原则,坚决不干涉他国内政,主要还是因为大国搞起内战来, 我们小国撑不住。”   绰绰恍然大悟,“果然殿下审时度势,有好处第一个报到,有灾祸第一个逃跑。”   公主不满地嗯了声,回头道:“你这么说,我会觉得你在吐槽我。”   绰绰嘿嘿笑了两声,说哪儿能呢,“我这是在赞美殿下。”   有鱼反而有点惆怅,“万一……我是说万一……楚王一鼓作气抢了他哥哥的皇位自己做皇帝,殿下这一走,岂不是吃了大亏?说不定留下可以做皇后。”   “哇!”公主说,“没想到你如此利欲熏心,上国的皇后都是根正苗红大家族出身,我们凑什么热闹。”   有鱼一听很不服气,“要论出身,这上国除了萧氏皇族,还有谁能和殿下相比?您是鄯善国公主好吗,虽然我们膳善小了点,但也是有名有姓的国家,尉氏在十二国里都排得上号,难道还不如天岁那些门阀?殿下不要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话是这么说啦。”公主归拢着她的发绳道,“吃亏就吃亏在人种上,飧人在上国连正妻都不能当,我就不指望当皇后了。你想想,天岁皇宫那么大,里面鱼龙混杂。万一哪个妃子是镬人,皇帝上她寝宫走动,发现殿里到处血赤呼啦,本公主的脑袋就摆在八仙桌上……皇后被妃子吃了,想想就很可怕。”   如此说来确实危险,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做皇后了。回到膳善去,三季在扜泥城内闲散度日,春天去精绝城度春假,其实还是满幸福的。   有鱼替她的包袱打了个结实的结,“我们什么时候走?明天吗?”   公主摇头,“明天不行,胜负未定,现在就走不太好。我要看准时机,起码讨得他一句承诺,以后不让膳善再进贡飧人,只要他点头,那我就可以放心回膳善了。”   公主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对未来满怀希望。绰绰铺开席垫,纳罕地问她:“殿下和楚王殿下相处了这么久,彼此之间都没发生奸情吗?”   绰绰真是个大胆的小姑娘,问的问题很尖锐,直达靶心。公主无奈地笑了笑,“要是有奸情,我早就假装怀孕逼他还俗了,可是……他好像真的没喜欢上本公主,我空有如花似玉的容貌,人家不吃这套,我有什么办法。”   “那殿下喜不喜欢他?”   灵魂拷问,让公主略略沉默了下,半晌才道:“他长得很好看,能力也很强。”   有鱼两眼发光,“殿下说哪一方面?”   公主想起他不用马鞍骑马,腰也挺得笔直,便暧昧地一咧嘴,“各方面。不过人家是镬人,镬人审美和我们不一样,可能他不喜欢我这款的吧。”   所以就很遗憾,公主殿下混了那么久,只是混了个眼熟而已。   不过能回膳善还是可期的,三个人把行李都归置好,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床见所有人都已经预备起来了,释心倒还是原来的样子,一身僧袍,腕上缠着菩提。   他走到方丈和长老面前,肃容合什一一行礼,“弟子释心,两年前入山门修行,承蒙方丈大师和诸位长老教导点拨,佛学上未有所成,深感愧对方丈和长老。原想潜心研习的,可事到如今,怕我这满身尘垢,玷污了清净之地,已经没有脸面继续留在佛门了。今日起弟子蓄发还俗,重入红尘,方丈和长老的教诲弟子永记于心,至死不敢相忘。”   他摘下颈上佛珠,双手承托着送到方丈面前,那是达摩寺僧人统一发放的念珠,既然交还,就表示再也不与达摩寺相干了。   方丈和长老们不胜唏嘘,原本看重的好苗子,果然还是留不长久。   方丈把佛珠又推了回去,“留下做个念想吧,也不枉你入了空门一场。”   那厢公主也有要话别的人,圆觉、圆慧、圆通他们。   伙头僧们当然无限惋惜,大娘和大师没有确定关系,本以为可以维持现状多留公主一段时间的,没想到幸福去得如此之快。   圆慧赧然笑着,“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了,施主多多保重吧。”   圆觉说:“和大娘共事的日子,小僧很快乐。”   圆通点头不迭,“能为施主跑腿,小僧也很快乐。”   公主觉得自己这一遭还算成功,至少在职期间,各位同僚都很喜欢她,虽然她有时候摸鱼偷懒,大家也以极大的爱心包容了她。   “没有想到,来上国后会遇上大家,这也是缘分啊。本来还想邀你们去上京玩儿的,可惜我不日也要回膳善了,膳善离这里六千多里,真像圆慧师父说的那样,只能后会无期了。”公主笑着说,眼底有点点泪光。其实公主是个比较感性的人,她有时候看书上写话别,也能看出两眼泪花来,进入达摩寺后厨将近一个月,还是和大家很有感情的,如今要离开了,心头就忍不住发酸起来。   不远处的释心听着她的话,脸上神色一黯,略略低下了头。   不像是有意说给他听的,公主殿下明哲保身,想回膳善是认真的。那时追着他说要做楚王妃,原来并非出于本意,如今他还俗变回楚王了,她第一桩想到的却是要回家……   镬将上前来,拱手向他回禀:“殿下,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启程了。”   他颔首,转身看了公主一眼,也不多言,提袍迈出了山门。   从云阳到上京,这条路很让公主记忆犹新,来的时候千辛万苦,一半的路程靠双脚,既要被镬人追杀,又被抓去殉葬,简直不堪回首。现在原路返回,终于有宽绰的马车了,能够舒舒服服,躺在车里闲聊打瞌睡。   谢小堡主是那种出身太好,志不在做官的富二代,他完全没想过和楚王搞好关系,只管骑着马,跟在公主车旁。他的全部兴趣就是和公主说说话,然后见缝插针地重申自己的想法,表示愿意和公主永结秦晋之好。   可惜公主有一项异能,可以自动过滤不想听的。她只关心回到上京之后,怎么圆了扣押宁王,接管镬军的谎。毕竟正常程序应该是顺从宁王押解,然后进京对质,像现在这样有不臣之嫌,皇帝会看不出来吗?   谢邀是男人,男人的眼界比较广,他摇着马鞭懒散地说:“本来就心照不宣,皇帝又不是傻子。宁王这草包要是能和楚王抗衡,过去就没有战神这个说法了。所以只要意思意思,面上能交代过去,皇帝陛下不会追究的。两年而已,楚王的威望不减,甚至有很多大臣因为镬军一盘散沙,而更加怀念楚王统兵的日子。据我的推断,楚王还朝后,声势会进一步壮大,说不定真的就……”   取而代之这种话没有依据不敢胡说,但已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了。   公主长长哦了声,“那就好。”探出脑袋朝队伍前列看了看,那个穿着僧服骑在马上的人,看上去还是熟悉的背影,她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   现在该叫楚王殿下,叫萧随了,释心大师已经成了过往,再过一段时日连提都不会被提起,仿佛这个人从世上消失了,即便他只是蓄上了头发,换了个称呼,也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是以前的和尚了。   公主觉得惆怅,怔怔望着他,他似乎感觉到了,回头看了一眼。彼此视线一交集,公主立刻挤出个笑来,他仍是淡淡的,略顿了会儿,又转回身去了。   “看吧,这就是王爷的逼格。”谢邀不屑地说,“我告诉你,现在是王爷,等将来更上一层楼,会更加眼高于顶的。姐妹,我看你还是听我的,跟我回谢家堡吧。他要是准备打江山,你留在楚王府太危险了,就你那八十斤的肉,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公主想了想,说不行,“我要见证奇迹,毕竟很少有附属国公主经历宗主国改朝换代的。”   谢邀还在喋喋不休,“见证奇迹也用不着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吧!”   结果车里的人一脸尴尬,摸了摸鼻子,视线飘忽着,一忽儿在车顶,一忽儿在车底,就是不看他。   谢邀有点得意,“怎么,终于认同我的话了?”   马车的车窗对开着,他说完,不经意间朝对面看了眼,发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另一侧窗口。光头楚王轻飘飘一个眼风投过来,曼声道:“楚王府的守卫一向森严,谢小堡主不必担心。”   哎呀,没有什么比背后说坏话被正主听见更叫人下不来台的了,还好谢小堡主够机灵,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哈哈了两声,“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我姐妹在你府里没有照应……这样吧,我也在贵府上借住两天,你放心,我足额缴纳食宿费用,绝不会占你半点便宜的。”   结果楚王不给这个面子,虽然不至于疾言厉色,但那股骄傲的劲儿,把萧氏王爷的目下无尘,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本王刚还俗,习惯了粗茶淡饭,恐怕慢待谢小堡主。”   这已经是婉拒了,他毕竟不是粗人,说不出太过无礼的话。   然而谢邀要是懂得知难而退,就不是欲图称霸武林的谢小堡主了。   他大手一挥,“不要紧,我可以自己点餐,让酒楼给我送上门来。楚王殿下不必担心我们的饮食,只管办你的大事去吧,我会照顾好我姐妹的。”   他说什么都会带上公主,这种逼婚不成反做了干哥哥的桥段,被他演出了贴心贴肺的味道。   对面的人没有再说什么,唇角微微牵动,不知是玩味还是嘲笑。手上马缰一抖,轻喝了声“驾”,又上队伍前面去了。   谢小堡主扬了扬眉毛,“看吧,恼羞成怒了。”   公主说:“知虎兄,你可要悠着点,人家现在不是和尚了,不怕开杀戒。”   谢邀眨巴了一下眼,先是一怔,后来才壮胆挺胸,“怎么会呢,楚王可是战神,一向以军纪严明著称。他要是敢杀我,谢家堡就写大字报拉横幅,发动门下弟子到处喊冤。”言罢压低声说,“官场人物和我们江湖儿女不一样,他们最讲究名声了。这些皇子皇孙里,谁的生世最可怜,谁就能获得大众的同情。我跟你说,当今圣上是皇后的儿子,排行老大,是不是很顺利?而我们楚王殿下生母早亡,才一点儿大就入军中磨练,十来年战功赫赫,名扬天下,我觉得他很适合当皇帝。在当上皇帝前,可不能因为嫉妒,对情敌大开杀戒。”   公主和绰绰有鱼听得直翻白眼,世上哪有这样自诩情敌的人。   不过论谢小堡主的脸皮,也是厚到了极致,他果真蹭进了楚王府,站在院子里四下打量,往公主当初住过的眠楼上一指,“这里风水好,视野佳,就这里吧。”   奚官说不行,“谢小堡主,这是两位殿下的眠楼,外人是不能随便进入了。”   谢邀一听,越发咋呼起来,“什么两位殿下的眠楼,没名没分的,你们硬把人凑做一堆,恐怕不太好吧!”   奚官是常年服务于王府的官员,没见过这样喜欢干涉人家家事的人,当即愕然望向公主,“殿下,这人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公主殿下当初入上国,说好了是作配我家殿下的。现在楚王殿下还俗了,公主殿下的任务也完成了,应当即刻筹措,准备大婚才对。”   公主听了讪讪一笑,转头望向大门外,喃喃着:“去宫中面圣,不会受人刁难吧……”   奚官却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殿下之所以担心,是因为不了解我们殿下早前大杀四方的丰功伟绩,但凡熟知一点,自然对楚王殿下信心满满。殿下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过不了两个时辰,楚王殿下就会回来的。下臣作为王府奚官,现在只想知道,二位殿下的婚礼什么时候可以准备起来?”   婚礼啊……公主说起这个很茫然,毕竟她现在就想回家。   “楚王殿下还秃着呢,讨论婚事为时尚早。”公主为了继续在王府混吃混喝,当然不能立刻推得一干二净。   奚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那个……公主殿下,难道不愿意当王妃吗?”   “没有、没有。”公主忙摆手,“我的意思是这件事不着急,等楚王殿下回来,咱们再行商议好了。”边说边拽绰绰有鱼,“赶紧的,给本公主沐浴更衣。我已经很久没好好洗澡了,闻闻……身上都馊了。”   主仆三人在膳善女侍的簇拥下,很快登楼回房去了,留下奚官百思不得其解,“公主为了我们殿下,都追到达摩寺去了。这几个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道还没产生感情吗?”   谢邀抱着胸嗤笑,“人的感情成因很复杂,不是谁发号施令,就能碰撞出爱的火花的。”   “然后呢?”奚官对这个油头粉面的武林败类很没有好感,“二位殿下没有火花,和你谢小堡主更不会有了。阁下护送公主殿下回府,下官很是感激,但一个男人死皮赖脸住在另一个男人府上,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我们上京有很多优质客栈,下官可以为阁下及随从订好客房,费用问题阁下不必担心,全由我们楚王府承担,阁下看怎么样?”   谢邀嗬了一声,“好大的手笔啊,你是觉得我们谢家堡会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我住在你们楚王府不是为别的,就为了保我姐妹的安全。”   奚官皮笑肉不笑,“安全?一个镬人扬言要保飧人的安全,说出来恐怕没人信。这世上只有我们楚王殿下有如此定力,当初中了……”差点说漏嘴,赶紧舌头打个滚,囫囵蒙事,“嗯药……也坐怀不乱,世上有几人能做到?”   谢邀目瞪口呆,“你们楚王府的人,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坑,没事吧你们?”   正说着,见萧随从门上进来,仍旧一席僧服,一身清高味道。   奚官忙上前行礼,欣慰地含笑长揖,“殿下……恭迎殿下回府。”   萧随点了点头,既像是交代奚官,又像是通知谢邀:“本王随宁王进宫面见了陛下,陛下得知是宁王顽劣,说了好些宽解的话。本王杀戒已破,不宜再修行,自今日起还俗重袭爵位,重整战神旧部。太后体恤,也为兑现当初诺言,下旨赐婚本王和膳善公主。你及早预备起来吧,宫中会择黄道吉日,本王要办个最隆重的婚礼,迎娶公主殿下。” 第49章   谢小堡主彻底呆住了, 绵长的一声“不”,叫出了绝望的味道。   “这不合常理啊,太后为什么要给你们赐婚?可见里面有阴谋, 大和尚你要好好考虑一下。”谢邀极力游说,“再说你看看你自己, 连头发还没长全, 结什么婚啊!就你这样的, 穿上了喜服也像和尚,那种观感……不太好啦。还是推掉吧,或是过上个十年八载的再说。男人大丈夫应当以事业为重, 这个时候娶亲, 会耽误很多大事,老方丈要是知道你还俗第一件事就是娶亲,一定会吐血的。”   萧随听他絮叨了半天, 丝毫不为所动,转头吩咐奚官:“中朝的旨意不能违抗, 该置办的先置办起来吧。”   奚官欢欢喜喜说了个是, 然后狠狠白了谢邀一眼,才转身办事去了。   谢邀显然非常失望, 发现劝阻不了他,一脸怅然。   萧随转过视线来, 看了这不受欢迎的客人一眼,和颜悦色道:“公主路远迢迢从膳善奔赴上国, 本来就是为了和亲, 谢小堡主所谓的不合常理,指的是哪一点?至于穿上喜服像不像和尚,不劳阁下费心, 我身在王府就是楚王,没人敢说半句闲话。两国联姻不是儿戏,推辞或暂缓都绝无可能,就不要再作无用的劝导了。”他说着,顿下复想了想,“如果料得没错,不过是这半个月内的事,谢小堡主暂且别回泾阳,留下喝杯喜酒吧。毕竟公主在天岁没有亲友,你也算半个熟人。”   连日子都差不多定下了吗?谢邀大觉惆怅,人恍惚了半晌,断断续续听到他的话,反正话里除了得意还是得意。   多么无奈的结局,最终赢家还是他。他要娶公主了,还俗的释心大师真是无耻之尤啊,这才几天,就把佛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还要留他喝喜酒,这哪里是喜酒,分明是醋!   谢小堡主本来计划公主回膳善,他反正闲来无事,可以送她一程,顺便培养一下感情,说不定公主中途想通了,跟他回谢家堡了呢……结果现在鸡飞蛋打,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天岁这种集权国家,真是没意思透了。   “半个熟人……”谢邀悲伤地反抗,“凭什么是半个?你不要得意,她第一次穿上嫁衣是为我,第二次才轮到你,如果我是你,就很尴尬。”   萧随并不生气,脸上带着一点笑,对他的无礼报以了极大的宽容。   “本王出过家,愿意善待每一个人,但也请谢小堡主自重,不要说那些容易令人产生歧义的话。”   他不想多费口舌了,向谢邀一颔首,佯佯从他身旁走过。谢邀气得倒退两步,好在手下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   他的随从是一路跟他走到今天的,亲眼见证过主子的苦恋,便劝慰他,“少爷,你节哀吧。”   谢邀听了,惨然看了看那张毛孔粗大的脸,悲声说:“节哀?怎么节得了!本少爷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手下怕他一时想不开又死了,忙道:“机会也不是没有,可以等他们和离。到时候不单抱得美人归,还和楚王攀亲做了连襟,想想真是一箭双雕,赚大发了。”   胡说八道,连襟是这么用的吗,没文化果然很可怕!   谢小堡主狠狠唾弃了他一番,“回去报个班,好好学学《白虎通》。你这么文盲,连累本少爷也跟着你没面子。”   随从摸了摸鼻子,“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留在这里看他们成亲,对少爷打击太大了,还是回泾阳去吧,接着相亲,好姑娘大把大把的。”   谢小堡主是捧在堡主夫妇手心里长大的,虽然经常被他父亲骂得狗血淋头,但生活条件优渥,致使他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回吃了亏,落了下乘,心里一股拧劲儿上来,极端难受地干嚎:“我不要好姑娘……我要我姐妹……”   在楚王府撒泼不是办法,几个随从七手八脚把他拉出了府门。走得踉踉跄跄的小堡主,产生了一种被棒打鸳鸯的痛苦,边走边哭,“烟雨啊,我的姐妹,我的爱……”   那厢眠楼卧房里,绰绰听着谢小堡主的哭声渐去渐远,回身松了口气说:“终于走了,这位少爷真是个戏精,他在王府里纠缠不清,奚官都快疯了。”   公主对于好姐妹一向很有耐心,坐在妆台前慢慢梳头,边梳边道:“他是性情中人嘛,也是镬人里的奇葩,就算浮夸了点,但他心眼很好,没有坏心思的。”   有鱼正想说公主向着他,忽然见楚王出现在门外,一时噤了口,和几个侍女一同恭敬行礼,退到了一旁。   然而他并不进门,刻意避男女之嫌,隔门叫了声“殿下”。   其实这声殿下叫得很别扭,之前施主长施主短的,已经养成了习惯,现在猛然间改口,总有种不情不愿的生硬感。   公主倒不介意,她仍是高高兴兴的,站起身说:“大师,你回来啦?宫里没有难为你吧?”   萧随说没有,“只是殿下,别再称呼本王‘大师’了……”   “哎呀,我一时忘了,罪过罪过。”公主笑着说,提裙走到门前,“你怎么不进来说话?”   她刚出浴,水润的模样,比新发的笋芽更清透。   明眸皓齿自不必说,因地上铺着地衣,她不愿意穿鞋,光着脚便跑到他对面。那双洁净的玉足天质自然,以前他没有细看,到今天才发现,这年轻的姑娘,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精美。   不过两年的清规戒律和男女大防,让他习惯性避开了视线。他微侧过身子,想要合什的双手中途又放了下来,于是两眼望着走廊尽头,迟迟道:“我带了个消息,来告知殿下……宫中下旨赐婚,可能要麻烦殿下嫁给我了。”   公主起先还乐呵着,乐呵了一半,看见绰绰有鱼和众人瞪着大眼看向她,她才把他的话重新过了一遍脑子,“嗯?什么?赐婚了?”   她本来盘算着要回膳善的,连准备几辆马车都算好了,谁知突生变故,搞得她措手不及。   公主口是心非地说:“麻烦倒是不麻烦,打乱了本公主的计划而已……贵国做主的的人可真奇怪,明明这种节骨眼上,怎么还想着做媒呢。”   说到最后有点泄气,本来她承载着做嫡妻的热望来到天岁,确实巴望当上王妃,享一享上邦大国的荣华富贵。可是楚王现在处境尴尬,他们让他成亲,是不是为了给他嫁接一条小辫子,以便将来随时抓一抓?自己只是个小国公主,他们拔根汗毛都比她腰粗,万一真的政变打起来,那她岂不是没活路了?   她的脸上藏不住事,他看着她,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殿下只需配合我演一场戏,事后殿下要回膳善,本王派遣重兵护送你。”   公主相对来说还是个比较重情义的人,听说他是为了敷衍上头,立刻觉得自己很有这项义务。于是点头说好,“本公主最会演戏了,保证让他们看不出端倪。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他们是在有意折辱你,你是战神嘛,宗族中从没有娶飧人做正妻的。飧人在镬人眼里是盘菜,不管多爱吃,也不会娶菜做王妃。”   她是通透人,很多时候大而化之,但不表示她麻木。飧人受歧视,在食物链最底端,他们让他娶她,完全是旁敲侧击提醒他,他血统不纯,是飧人和普通人的杂种。   他笑了笑,“我心里有数,殿下不必担心。只是委屈你,可能会面对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和事,到时候你不必顾忌,就按着你的脾气去处理,有本王给你撑腰,你只管尽情施为。”   公主一听,这种打怪的事她最感兴趣,当即抚掌说好,“我有公主病,你知道吧?”   他说是,“我知道。”   公主点头,“那就好,我要是过激了,你不能骂我。”   既然请人帮忙,哪有责怪别人的道理,萧随颔首,“本王不会让公主殿下平白辛苦一场,待事情平息后,我许你飧人不再被镬人鱼肉,膳善人出入天岁,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公主听了,欢喜得尖叫了一声,“你说真的,不骗我?”   他慢慢笑起来,“我以王爵担保。”   公主回身拽住了绰绰和有鱼,“你们听见了吗,楚王殿下答应我了,他要是敢反悔,我们就写大字报挂他。”   所以说损友不能交,她从谢邀那里没学到别的,学到了谢家堡惯用的抗议手段。   一切都谈妥了,便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他说:“今晚上宫中设宴,庆贺骨肉团圆。殿下届时随我一起去吧,酉时三刻,我来接你。”   她的高兴,余韵有点长,好像顾不上理他,草草嗯了声,又忙着和她的贴身侍女庆贺去了。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微微牵动了下唇角,转身朝他的书房走去。   这座楼,原本是作他起居用的,他的书房卧房都在这里,卧房更是和公主下榻的那间相距不远。待他走到廊庑尽头,甚至拐了个弯,还能听见她的欢呼声。   公主当然兴奋,尉氏努力了几代人都没有实现的理想,到她这里终于有了盼头。萧随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的,毕竟出过家的人,骨子里总有一诺千金的信用。   可是高兴过后,绰绰却提出来一点疑问,“成亲这种事,好像不能造假吧,当晚要入洞房的。既然成了亲,殿下为什么不留下?反正大元帅已经有了新欢,您回去也是孤身一人,不如留在上国,致力于改造飧人的生活环境呀。”   公主怔忡了良久,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他只说让我配合他演一场戏,没有挽留我啊,那他可能觉得我该回膳善去吧!你们想,飧人在镬人眼里是上不得台面的,他真的娶了我,必定会被别人笑话。所以啊……”公主笑着,嘴角却是往下一捺,“我还是回膳善比较好。我们关外儿女,不在乎什么头婚二婚,将来我还可以找到好驸马,活得像朵花。”   不单能找到好驸马,更会因为牺牲自己换来飧人的安全,把雕像竖立在扜泥城中心的广场上,让膳善后世子孙都来瞻仰她。   公主的民族大义,是驱策她满怀热情完成任务的动力。原本下午她该睡个午觉,好好犒劳自己的,因为入夜要进宫赴宴的缘故,为了能够光彩照人震惊那些皇亲国戚们,她用珍珠粉调成糊,加上了杏仁油,美美地给自己敷了个面膜。   侍女举着五六套衣裙来让她挑选,她来回看了很久,也定不下来该选哪一条。反正萧随在府里,就把那些衣裳全都送到他面前去,看看哪一套能投上国皇室所好。   “你刚复职,手头不宽裕,我服装自备吧。”公主进了他的书房,站在他面前说。   那一脸惨白,看上去真瘆人。刚才她闯进他书房,把他吓了一大跳,要不是知道这王府里没有比她更离经叛道的人,他可能会把她当成刺客,一脚踹过去。   只是也不敢看她,因为实在太可怕,他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些衣裙上,最后选了一套他觉得好看的,反正宴上其他人的想法,一点都不重要。   “就那件有暗花的吧。”他说。   公主听了,接过那件暗红色的衣裳往自己身上一比划,“大师你果然有眼光,这件衣服性感不失端庄,大气不失妩媚,颜色还特别显白。你看……配上我的身段,是不是特别撩人?”   萧随看着,头皮一阵发麻,衣服是不错,但衬上那张糊满面膜的脸,看上去有种阴间的美。   他胡乱点了点头,忍了半天才问她:“殿下为什么要往脸上抹这么厚的粉?”   公主心想直男思维,当然不懂这种东西的妙用。   “我在达摩寺的时候总往脸上涂油彩,皮肤吃了很多不健康的东西,现在好不容易回来,当然要滋养一下,这样可以让本公主保持青春靓丽,延缓衰老。”   她说话的时候粉质龟裂,簌簌往下掉,有些飞到他书桌的桌角,他拿手指沾了一点,在指尖慢慢研磨,“珍珠粉?”   公主说对啊,“南疆的珍珠,你们上国女人用来做装饰,我们膳善皇宫用它研粉敷脸。膳善女子在保养皮肤方面,向来不差钱。”   萧随对这些东西不大了解,“白色的东西,都可以拿来敷脸?”   公主说:“差不多啦,就连白术、白芍、白茯苓都可以。不管是名字带个白,还是质地发白,也不管是便宜的还是名贵的,只要运用得当,都可以成为美容的良方。”   言罢摸了摸脸,“哎呀不说了,都干了,我要回去洗脸。你晚上穿什么?记着为了衬托我,不能穿得太艳,不然显不出我的美来,反而像两个套娃。”   她吩咐完一通,很快又一阵风般回到自己卧房,卸下脸上珍珠粉,又擦玉容膏让皮肤缓一缓。等一切准备就绪,公主便凑在铜镜前,开始仔仔细细描眉画目。   女孩子这方面的手艺最佳,颊上多扫一层胭脂,是个娇羞的小娘子,眼尾晕染一笔,便是个妖娆带着丝丝邪气的狐狸精。   鲜亮的衣裳当然要用美丽的妆容来配,公主绾了个堕马髻,披上披帛,锁骨和脖颈间大片袒露的皮肤若隐若现,往镜子前一站,宝刀不老,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这是多久没这么打扮过了啊,想想之前穿着粗布的衣裙,把脸和双手涂得漆黑,真是万分心疼自己。好在还有出头的一天,她喜滋滋转了两圈,等抬头时,看见萧随出现在门上。他还是白衣的打扮,不过衣裳款式不同于之前,王爷嘛,光是那一组玉带钩,就价值千万。   其实男人的穿着无非如此,稍加妆点,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公主仔细打量他,穿戴上虽然华贵了,但他指间仍旧缠着菩提,仿佛是个身在红尘的菩萨,即便璎珞满身,也佛心不减。   不过这佛,好像不太懂人情世故,他说“走吧”,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   公主有点不满意,“我盛装打扮你都没有表示的吗?至少点评一下啊。”   这样的容色,还有什么可点评的。他顿了下,矜持地说:“很美。”   短短两个字,应该把他所有能够搜罗出来的溢美之词都概括了,公主很理解他,越是惊艳,越是语言匮乏。   他走在前面,她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前登车,他早前用过的车,极尽奢华之能事,翠羽盖顶,珠玉结梁。   太阳一点点下坠,落到了西边钟楼的屋脊上,一片浩大的落日余晖加上这身穿红衣的人,把这宽敞的车厢也映衬得格外绚烂。   精心打扮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样,除了她天然的味道,还有浓重的脂粉香。以前他觉得这种香气俗丽,但现在又不这样认为了,到底偏见这种东西要不得,不了解所以不喜欢,是最狭隘的思想。   公主端端坐在车上,偶尔偏头朝外看一眼,“快到了吧?”   萧随说快了,静下心来,数起了念珠。   公主有时候爱挑事,她拿袖子朝他扇风,“楚王殿下,你已经还俗了,也没有那些戒条约束你了,你现在看着我,有没有别的想法?觉得饿吗?”   他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垂着眼皮道:“我已经闻惯了你的味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新奇的了,放心吧,我不会吃你的。”   公主讪笑了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马车终于驶入一片无边的阴影里,公主抬头看,那宫门的门券高大得像插进了半空中似的。门洞里又要跑好久,等到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敛尽,马车刚好跑上宫城内的天街。   提裙下车,脚下的每一块方砖都比她的身量还要长,远远看见无数的灯笼升起来,那宫殿群是庞然大物,人在这里渺小如蝼蚁,看久了,会激发出人的巨物恐惧感。   他向她伸出了手,“殿下不要害怕。”   公主说:“开玩笑,我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好吗。”然后把颤抖的手,塞进了他掌心里。 第50章   见惯了大阵仗的公主, 到底也有害怕的时候。   萧随转头打量她,她目不斜视,一张一本正经的小脸, 头颅高昂着,宣誓般说:“你放心, 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的。”   国再小, 公主就是公主, 她必须用她庞大的气场,来撑起小国的尊严。   萧随没有说话,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那股颤抖倒是渐渐平息了, 但很快又热气蒸腾,简直要从指缝里喷出热气来。   她扭啊扭,从他掌心挣脱出来, 在衣裙上擦了擦手又重新塞回去,然后扭头冲他龇牙一笑, “不好意思啊, 天太热,手汗有点多。”   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活生生的人, 她美得像个瓷娃娃,但她也食人间烟火。很多细枝末节都能体现出她的鲜活来, 她和很多帝王家的女人不一样,她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美, 也没有因美丽而衍生出来的骄矜。   皇城的天街很长, 广场也很大,他们需穿过紫宸门,才能到达宫城内的太液池。   天岁设家宴一般都在太液池上, 恰逢眼下闹秋老虎,水面上清风徐来,暑气便能消了一大半。   “今日皇亲贵胄都在,萧家的镬人很多,有男有女,你要小心,不要离我太远。”他边走,边低声叮嘱她,“届时我会一一提点你,若是普通人,我在你手背叩击一下,若是镬人便两下,你要留意。”   这是猎物进入狩猎场了啊,想想即将迎来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目光,公主就觉得心在痉挛。   勉强说声好,语不成调,“你家那些镬人……都友好吗?不会看见我这香饽饽就扑上来咬我吧?”   萧随说:“他们不敢,毕竟对我还有忌惮。”这话说出口,好像有些过于傲慢了,便换了个柔和的语气道,“不论品行好坏,终归出身帝王家,起码的脸面还是要顾一顾的。所以殿下放心,他们不会扑上来,若是敢造次,我立刻带你回家。”   哇,看来楚王殿下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苗子,公主觉得心里踏实下来,有他这句话,她是真的不怕了。   再往前一程,有内侍上来见礼引路,顺着一条蜿蜒的河堤一直走,前面就是太液池。那池子中央有座小岛称作蓬莱,上面建了个蓬莱殿,远看过去灯火辉煌,其间云鬓霓裳往来不绝,加上殿宇邻水而建,乍一看,真有海上仙山的风采。   上邦大国的达官贵人果然懂享受,很会玩,公主跟着萧随登上蓬莱岛,他们甫一露面,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一大堆人不远不近地站着,视线在他们身上巡视,尤其是公主,仿佛闯进了异世的入侵者,有面目和善的,当然也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   “嗳,七哥来了。”五公主年纪还小,个头也不高。天岁女孩不排序,因此姐妹堆里行五,在大排行里就很靠后了,基本每一个都比她年长。   五公主一副天真模样,因骨架子小,显得没什么杀伤力,可萧随却在公主手背上叩击了两下,示意她是镬人。   “这位就是膳善公主?”五公主笑着说,入夜后灯火映照,她的眼底有琥珀色的光。看见了稀罕物件一样,仔细盯着公主瞧了两眼,最后发出由衷的赞叹,“天呐,这位公主好漂亮!”   漂亮自然不用说,公主人还没到天岁,艳名早就在上京传开了。不够美,怎么有资格去把一个修行者拽回红尘,虽然公主从不认为萧随是为她还俗的,但在其他人看来,这个锅就得她来背。   萧随笑了笑,向公主介绍,“这位是五公主,天岁最小的公主。五公主聪明伶俐,父皇在时,很受父皇宠爱。”   公主颔首致意,毕竟都是公主,职务也差不多,就没有必要显得很热络,在这种上等人的圈子里,越端着架子,越显得高级。   后来陆续又有好几个宗室来搭讪,萧随都暗中一一向她做了介绍。不过进宫头一件事,就是拜见太后和帝后,萧随便带她穿过了重重人墙,一路走到了蓬莱殿深处。   上国最高的统治者,就坐在那高高的御座上,等着他们来参拜。萧随作为大将军王,能让皇帝深切感受到等级区分的机会不多,大概也只是下臣拜见君上的那一弹指间吧。   萧随是个遵守游戏规则的人,他站在台阶前,像往常一样拂袍跪了下来,向上拱手道:“臣弟随,携尉氏公主,叩见吾皇万岁。”   至于公主呢,虽然胡天胡地长大,在膳善时候和哥哥也不讲尊卑,但对于宫廷规矩还是深谙的。   萧随跪下,她便温驯地跪在他身旁,抡直胳膊做了个致敬长生天的动作,“膳善尉氏,恭请上国大皇帝万福万寿圣安,太后娘娘及皇后殿下金安。”   多省事,免得一个接一个地跪拜,她干脆把所有人一口气都点了名,接下去是骡子是马,该怎么溜就怎么溜吧。   来自蛮夷小国的公主,毕竟不能以那么严苛的教条来要求。上国皇帝很和煦地说了句“平身”,公主和萧随相携站起来,到这时才看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两旁带着挑剔目光的,盛装出席的尊贵女人。   皇帝比起萧随,年长了好几岁,大概得有三十五六模样。略略发福的长相,眉眼间隐约和萧随有些相似,但因为轮廓没了棱角,有种中庸却又老谋深算的意味。   太后呢,老年的妇人,面相不太善。年轻时候应当既多疑又犷悍,到老了勉强想挤出一点国母的慈爱来,但眼神掩盖不住攻击性,和当初公主设想的那个酷爱做媒的太后模样相去甚远。   至于皇后,也就那样吧,传统簪缨世族出身,要兼顾美貌和德行很难。皇后略有几分姿色,但风度差强人意,并且盛年的女性总是不自觉带着攀比之心,原本是瞧不起公主的,一个小小飧人,再美又能怎么样!但忽然发现这种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便鄙夷之余,又烧心起来。   皇帝是个笑面虎,他倒是一派温和气象,笑着说:“好不容易骨肉团圆,都是族中至亲,就不要做场面上的客套了。当初长留出家,朕是夙夜难寐,唯恐将来不好向父皇交代,如今你还俗,又有了如花美眷,朕的心结解了,今晚上咱们兄弟必要敞开了喝两杯。烟雨公主也不必拘谨,既入了我萧家门庭,就是自己人,可以多多结交命妇们,她们自会照应你的。”   可是好多命妇是镬人,这点就已经诸多不便了,公主为了保命,一把抱住了萧随的胳膊,以一种没羞没臊的语气说:“多谢大皇帝陛下,我和我家王爷难分难舍,王爷在哪里,烟雨就在哪里。”   此话一出,众人讶然,果然是小国来的,如此臭不要脸,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所谓的宗室,其实也不全是萧姓,有时候七大姑带着八大姨。毕竟皇家聚会,出席的全是顶级贵族,有些和萧氏沾着一点关系的官眷,也会想方设法争取露脸,如果有幸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至少身家和地位是不必担忧的。   譬如萧随,堂堂的亲王,又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到现在都是所有适龄少女的梦中情人。他还俗的消息一经传出,上京城内都沸腾了,大家都在揣测,不知哪家高官门楣有这样的荣幸。结果人进城,不消半日宫里就发了赐婚的旨意,那个菜人居然真的堂而皇之霸占了他,要做他的王妃了。   一时膳善公主成了全民公敌,众人都虎视眈眈地,等着看她究竟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结果人来了,又妖又媚的绝色佳人,大家一口气泻到脚后跟,既是蔑视,又是嫉妒起来。   菜人!菜人!菜人!骂她一千遍都不解恨。如果她见好就收就算了,居然当着陛下的面秀起恩爱来,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世上竟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人,果然是小国不讲脸面体统。”有人暗暗讥讽。   虢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哭起来,“随哥哥就这么被个飧人拐走了吗?飧人怎么能做正妻呢,万一不小心被谁吃了,那随哥哥岂不成鳏夫了……”   也有人不说话,望一眼公主的背影,就拿手绢掖一下鼻子。这种动作只有同为镬人的同伴能懂,手绢捏着一角,垂下的部分较长,这样能够优雅地吞咽,以防被别人发现。   “不过这位烟雨公主,倒是香得很呢。”十王笑着说,拿手肘顶了顶边上的人,“庭让,你闻见没有?”   传闻中出现了多次的萧庭让,终于在此刻闪亮登场。他是太尉的儿子,他老子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为他拟订了人生计划,将来当个诗情画意的武将,承袭祖辈的衣钵。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两年太尉上了年纪,得了哮喘还伴有老寒腿,于是他索性弃武从文,办起了诗社,顺便在家照顾年迈的父亲。他和萧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果说当初是什么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军队的,就是上京暗涌翻滚,传出了皇帝要铲除萧随的消息。   身上有军职,行动不方便,要是继续在北地从军,怎么在宁王调动人马时,提前和镬军旧部通气,又怎么让萧随顺理成章重返朝堂。萧随这人他太了解了,会打仗,也懂权谋,但他太不积极,或者说,永远在等待时机。   曾经他以为他会孤独终老的,毕竟战打得太多,容易性冷淡。现在好了,遇到个如饥似渴比他还像镬人的公主互补,两种不同的性格,碰撞出了滔天巨浪。   他看着灯火辉煌下的那颗光头,欣慰地长叹了一口气,“这老哥能和女人看对眼,不容易。”说罢警惕地转头看十王,“你别乱来,再香也不能妄动,那可是你未来的七嫂。”   十王说自然,“飧人多得是,不差这一个。让我惊讶的是这膳善公主好手段,居然能拿下七哥,她真不怕被七哥给……”   这老十有的时候脑子就是一根筋,如果老七自控能力那么差,公主恐怕来不及害怕就一命呜呼了。能走到今天,说明已经多番磨合,磨出了包浆,再去做这种无谓的假设,分明就是杞人忧天。   那厢肃王咋咋呼呼吆喝起来,“喝酒喝酒,庆祝七弟还俗……”   一帮男人都聚了过去。   五公主趁乱拽出了公主,笑道:“男人喝酒,殿下可以不必参与。来来来,我们女眷在一起聚聚……”言罢忽然一怔,深吸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莞尔,“说实话,你可真香。”   公主哈哈笑了两声,“自带香气,没有办法,我也苦恼得很呢。”   萧随果然没说错,晚宴上的镬人确实有点多。那些女人们个个着装优雅,妆容精致,夜色掩映下,双眼像一盏盏小灯笼般,时刻闪耀着狩猎的光。   有些话,其实还是说开了为好。公主扭动着纤纤的腰肢,跟随众人往露台上去,边走边道:“不过我这香,是能闻不能吃的。我知道飧人在上国处境危险,于别人或者是如此,于我可不一样。”   那些贵妇们觉得她故弄玄虚,撇着嘴嘲讪:“殿下大可不必刻意唬人,你虽是飧人,我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毕竟要看楚王殿下的面子嘛。”   公主笑了笑,款款摇动她的羽扇,调开了视线。   五公主被吊起了兴趣,追问:“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我看殿下除了比她们更美,没有其他差别啊。”   公主的羽扇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飞扬的凤眼来,“我有毒啊,你们没听说吗?”   众人噤住了,纳罕地交换着视线,居然真拿这样的借口来唬人。   虢国郡主娇声笑起来,“殿下要不是使节亲自迎回来的,本郡主简直要怀疑你是哪个戏班的出逃伶人了。有毒?你当我们都是傻子,拿这种贻笑大方的话来捉弄我们?”   公主美眸一转,充分显示出“我美,我说的话都对”的气势来。边上正好有个琉璃鱼缸,里面游弋着两尾锦鲤,她把一根手指杵进水里,漫不经心地划拉了几下,立刻那两条鱼就开始浮头,再过一会儿直接翻起了白肚,把边上围观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果真有毒吗?在经过一阵热烈的讨论,有人笑得更不屑了,“雕虫小技,只有骗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妇人。一定是你袖中毒药,趁大家不备洒进了鱼缸里……好啊,你携毒进宫,该当何罪!”   公主看看这不知出处的贵女,卷起袖子舔了下另一手的手指,然后又将手杵进了相邻的鱼缸里,“看一看来瞧一瞧,袖子里什么都没有,谁再敢随口诬陷,本公主就要考虑让她尝尝鲜了。”   她话才说完,又一缸鱼翻了白肚,这下所有人都哗然,齐齐后退了一步。菜人忽然变成了毒人,顿时让这些身处食物链顶端的镬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公主依旧笑得很优雅,要的就是困境中杀出重围的颠覆感。   这次她是有备而来,憋足了劲儿,要给这些贵妇贵女们一个下马威。其实现在她身体内的毒被代谢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但她能中和毒性的能力不减,毒药都可以整包吞,舔上那么一舔,根本不在话下。于是她出发前,在自己的十根手指上都抹了毒,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刚才这番表演,果然吓住了她们,至少她们在对她垂涎的时候,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消受。   皇亲国戚们得出了一个结论,难怪她敢在楚王身上下功夫,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吃掉,原来是这个缘故。   本以为她和往年进贡的飧人没什么差别,即便宁王府确实流传出膳善公主自带毒性的传闻,谁也没有当真。岂料现在亲眼见证了,才明白所言非虚。   一个带着毒的,不能作为食物的飧人,天生具备吸引镬人的能力。尤其她还长得这么美,在场诸位的心境从轻蔑忌惮,变成了防备和愤怒,看来她不单要祸害楚王,还会祸害皇族中其他男人。   怎么办,总要给她点厉害看看,不能让她春风得意。   天岁压制十一国,靠的是武力,所以天岁不论男女,小时候都有练习弓马的习惯。女眷们除了赏花赏月,也设置一些竞技类的游戏节目,大家就比比射箭吧。膳善公主的细胳膊只会搂男人的脖子,细腿只会缠男人的腰,这种真刀真枪的活动,恐怕她连弓都拉不满吧!   为了碾压她,贵女们这回纷纷上场,靶子两掖密密支起了宫灯,她们站在一片辉煌里,绑住袖子挽弓射箭。   “咄”地一下,正中红心,立刻引来一片欢呼。然后便骄傲地瞥一瞥公主,“殿下,轮到你的。”   公主看了看她们的射击距离,至多不过三丈远,射中了这种靶子,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吗?   “我不太会射箭,在膳善的时候连投壶都玩得很少,还是不用了吧……”公主小小谦虚了一下。   大家怎么能放过看她出丑的机会,极力地怂恿着:“不过是游戏,射不中也没关系。”   一个眼风过去,两名内侍托着漆盘过来,盘上放着两张弓和对应的箭,一把更大更粗,是男用的,一把小巧玲珑雕工精美,一看就是女用的。   “殿下,挑吧。”众人含笑看着她。   公主的目光在两把弓上流连,抬手选了把大的。   哎呦,人小心不小,这下怕是连弓都拉不开了。贵女们捂着嘴窃笑,一面调侃,“殿下真是力拔山河气盖世。”   公主笑了笑,“大家切磋交流,要是脱了靶,诸位不要笑话我。”言罢退后十步,搭箭拉了满弓。   小小的个子,能拉开成年男人的角弓已经令所有人叹为观止了,结果她两指一放,箭矢“嗖”地飞出去,穿云破雾般射中了靶心。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她从托盘中又取一支箭,拉弓追了一箭,大概因为冲击力太大,女性游戏用的靶子竖立没有那么坚挺,在第二箭中之后,箭靶往后一仰,“咚”地一声倒下了。 第51章   “哎呀, 侥幸、侥幸……”公主假惺惺地捂着嘴,身子腼腆地扭动了两下,那动作看似无比婉约妩媚, 可谁还不知道,她是个金刚公主!   那些旁观的贵妇和贵女们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 她双臂的力量居然如此惊人。   五公主说天啊, “殿下真是天生神力!”   公主说还好啦,“你们可能也听说了,我为了追我家长留, 在达摩寺的伙房里帮了一个月的工。我的力气是当初抡饭勺抡出来的, 你们谁要是羡慕我这臂力,可以上达摩寺进修一下。”   众人听完她这番话,个个脸上显出了鄙夷之色。   想想这膳善公主, 也怪可怜的,倒追楚王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堂堂公主都上厨房做帮佣了, 要是换了她们,可舍不下这张脸。女人嘛, 应该是柔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 像她这样能拉开男人用的弓,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虽然箭术是不错……女人要那么好的箭术干什么, 又不用上阵杀敌。反正这膳善公主好粗鄙, 楚王好吃亏,这样的女人脱了衣服不知道怎么样,也许肱二头肌比楚王还要大……想想都叫人倒胃口。   既然射箭的比赛毫无趣致, 那还是换个玩儿法吧。   虢国郡主道:“我就说了,这种舞刀弄剑的游戏,本不该在晚宴上举行的,好好的宴会弄得那么兵戈气!还是玩投琼吧,谁的点数多,谁就赢。”   公主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上国的闺中游戏原来那么匮乏,什么投琼,不就是掷骰子嘛,这个早是她玩儿剩下的了。   那帮贵妇和贵女们却很有兴趣,一个个攥拳撸袖的,准备大显身手,甚至连不便参加的皇后,都派了身边的长御来一较高下。   长御是正经女官,和一般的宫人不同,所有人都要卖她几分面子。不过投琼的不确定性太大,谁也不敢保证会掷出什么样的点数,至多到时候手势收着点,多了少了,全凭运气。   她们摆起了架势,这回是带着赌资入场,人人都得拿出几样东西来做本。邀公主入席,语带嘲讽地说:“公主殿下过不了几日就是楚王妃了,做王妃的人可不兴那么小气。来吧,快坐下,身上有碎银的拿银子出来,要是没有,簪环首饰也可以。”   公主直摆手,“我们塞外小国的人,哪里会玩这个,我就不参与了,你们玩吧。”   那怎么行,几个贵女笑道:“越是不会才越要玩。”不玩怎么看她输得人仰马翻呢。   几个人很热情地拽她入座,公主便也没再反对,气定神闲等着她们开局。   从上首开始,逐一地掷骰子,以点数比大小,最多的三轮不过掷出了十五点,大概自觉赢定了,轮到公主时只管皮笑肉不笑着,“殿下,大家都出了本儿,你呢?你出什么?”   公主想了想,摘下腕上的镯子放在面前,“就拿这个吧,这是我们膳善出产的美玉,水头足,盘上两天就发光。诸位看看,要是有谁家做珠宝买卖需要货的,上楚王府来说一声,本公主牵线搭桥,一定比市场价便宜。”   果然是小国公主,连这种时候都不忘拉关系做生意,众人嘴里含糊应着,不断催促:“殿下先投琼吧,其他的话容后再说。”   公主无奈说好,别人都是一局投一个,慢慢累积点数,她是一手抄过三个,扣在掌心里摇动几下,最后往银盘里一抛,三个骰子骨碌碌疯狂转动,她装腔作势一拍桌子,喝了声“着”!   边上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再看盘中,三个骰子每个都是六点朝上,这一下子就已经是十八点了,这么说来,这神神叨叨的公主又赢了?   不能吧,一切都是巧合吧,绝对是手气太好,误打误撞的。   众人显然对这局的结果持否定态度,嘀咕着:“人人都是一次投一个,公主殿下一次投三个,三个骰子彼此牵制碰撞,投出了十八点不足为奇。”   真是从没听说过这种歪理,明明是骰子越多难度越大好吗。可是有人不服气嘛,那就打到她们服气为止好了。公主道:“刚才那局不算,不妨再来一局。按着你们的规矩,一次掷一颗骰子。”   众人道好,重又抖擞起了精神。   说句实在话,公主对这种游戏真的毫无兴致,不过看着桌面上那些琳琅的首饰,倒勉强可以一战。   随手一抛,骰子进了银盘,顺着盘壁跑了一圈,公主又是一声“着”,定睛细看,准确无误的六点。接下来的两个基本都是一样的招式,一样的一声大喝,一样把大家吓得心头一蹦哒,次次都是六点,简直邪门了。   大家终于明白过来,公主常胜的精髓就在那一声“着”上。这局大家都输得灰头土脸,长御把面前的碎银推到对面,风度不失,笑着说:“公主殿下真是好手段。”   公主继续谦虚着:“险胜、险胜……”   又连下几局,别人面前的本钱越来越少,公主面前堆成了小山。   终于这种失衡的状况让那些贵妇贵女们忍不住了,不顾形象地一捶桌子喝声“着”,公主倒吓了一跳,但惊吓过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最后的胜负板上钉钉,桌面上但凡活动的资金都到了公主面前。   “没想到出来吃个饭,还能赢个盆满钵满,实在不好意思。”公主笑眯眯说,“我今日出门没带侍女,这些东西也拿不下,本来就是热闹热闹的,没必要真金白银。各位的首饰,各位仍旧拿回去吧,以后都是一家人嘛,就当我借花献佛,送给大家的见面礼吧。”   她说完,负着手慢慢走开了,颇有隐世高手的风采。留下几个贵女在一旁感慨:“这飧人公主,有点东西……”   “胸襟不错,难怪楚王会看上她。”   虢国郡主因为一早就暗恋萧随,本来吵着让她祖母做媒的,没想到被这飧人捷足先登了,心里正憋着一股火。听见她们这么议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有东西,什么胸襟不错,拿回了自己的首饰而已,瞧把你们高兴的!”   偏头看那个飧人,她独自走到邻水的台阶上洗手去了,这黑洞洞的夜,身边又没带一个侍女,不正是下黑手的好时机吗。   娇俏佳人,临水照花,小手划拉别提多惬意吧!虢国郡主慢慢走到她身后,盘算着吓唬吓唬她,万一吓得落水了,再捞上来就是了,好歹挫一挫她的威风。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看着这背影,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啊!忽然恶向胆边生,原本准备拍打肩的手,调转个姿势变成了推。可谁知道就在她发力的那一瞬,公主居然让开了,结果悲剧了,虢国郡主收势不住一头栽进了水里,轰地一声,激起了好大的浪花。   公主站在台阶上,满脸的单纯震惊,大声呼救:“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好在殿前的内侍多,郡主至多喝了两口水,就被捞了上来。   落水的贵女,看是没法看了,头发散了,胭脂花了,水萝卜一样竖在那里嚎啕大哭。   外面的动静引得殿里喝酒的人纷纷出来观望,郡主在所有人面前丢了丑,哭得愈发厉害,指着公主道:“是她!是她推我下水的!”   一瞬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公主身上,公主扎扎实实感受了一回人心险恶。   “我推你干什么?你落水,我第一时间叫救命,早知道被你反咬一口,我应该看着你淹死才对。”公主气咻咻说完,见萧随走出人群关切地望着她,便立刻朝他奔了过去,委屈地嘟囔,“明明我在洗手,她从背后扑过来,自己一头扎进水里,和我有什么关系!”边说边抬袖子给他看,“我要是推了她,自己的袖子怎么会湿?她冤枉我,王爷要替我做主。”   萧随说不要紧,安抚了她两句,回身道:“陛下,公主的脾气臣弟知道,她从不背后坑人,要坑也是明面上,请陛下明察。”   公主愕了下,发现到底是当过大师的人啊,替人开脱起来果然有理有据。   皇帝摆了摆手,“这点小事,何须你大动干戈在朕面前陈情。”   太后的话却有深意,含笑说:“算了,年轻孩子闹着玩,不必当真,带郡主下去换身衣裳重新梳妆就是了。”   这种方式的打圆场,分明默认了是公主推的。公主自然不服气,正要反驳,萧随却暗暗拽了她一下。   “公主殿下天资聪慧,正直端方,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蠢事来,臣敢打包票。她是膳善人,对她心怀成见者数不胜数,但既然是陛下赐婚,臣就要敬重她,不让她平白受委屈。今晚的家宴上镬人太多,和她犯冲,如此臣还是带公主先行告退吧,免得扰了大家的雅兴。”   萧随说完,便拱手长揖准备退群,如此一来众人诧然了,虽说他少年得志满身傲气,但在出家之前还有所收敛。这回倒好,剃光了头发,三千烦恼丝没了,性格也愈发张扬起来,为了女人说走就走,这是色令智昏,还是借机有意和陛下唱反调?   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战神,要是皇帝忽然驾崩,继位的小皇帝都得拜托人家摄政呢,就姑且当他色令智昏好了。   皇帝一径安抚,“大可不必,这次中途走了,以后的家宴难道都不参加了吗?七弟是名门闺秀的心头好,烟雨公主难免受人嫉恨,朕和太后都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走也不大好意思,那就勉强留下吃席吧。这回公主再不和他分开了,紧挨在他身旁坐着。帝王家宴,觥筹交错,有歌有舞还有胡人的杂耍,起先好好的,公主还赞叹天岁皇宫里的厨子手艺不错,然而最后一道菜端上来,却彻底令她崩溃了。   这是飧人饼,是每个镬人桌上最后的一道压轴菜。萧随在大宴前就打听过了,明明说这道菜已经取消了,结果到最后,竟又一次堂而皇之摆上了餐桌。   公主坐在那里,感觉身体已经融化了,只剩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还在勉强运转着。她狠狠盯住盘中殷红的饼子,那味道一阵阵飘上来,熏得她几欲作呕,原来飧人的肉被烹饪后,是这样的。   他们让萧随娶她,又在她面前公然吃飧人,这帮混蛋究竟想干什么?她心里攒着一团火,随时能点燃她的暴脾气,她想掀桌子,想指着那些不要脸的镬人叫骂,可是她不能,不能图一时的痛快,给膳善带去无边的灾祸。   “殿下……”萧随低低唤了她一声。   她抬起眼,眼里大颗的眼泪凝聚着,看得他心头作痛。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无声地问他,他微微摇了下头。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过了这一段,总会有讨回公道的一天。   只是这种低落的情绪,一直围绕着她,回去的路上她也不愿意说话,一个人靠着车窗,茫然看向夜市正热闹的街头。   “今天难为殿下。”他哑声说,“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参加那种筵席了。”   有些伤害虽然不是切身的,但能剐杀人的精神,公主的心境虽然总是很开阔,但涉及了膳善,涉及了飧人,她比谁都要一本正经。   “你要安慰我吗?”她僵硬地调转视线,“其实用不着,我知道飧人在天岁就是这种境遇,运气好的能活命,运气不好的只有成为盘中餐。我在想……贵国皇宫的后厨里究竟养了多少飧人,好想进去看一看……”知道不可能,自己又摇了下头,“算了。”   他想对她说抱歉,但他开不了口。车外的风灯斜斜照进来,她的影子投射在他身旁的锦垫上,他犹豫了下,将手移过去,在那轮廓的边缘轻轻触摸,然后翻转手背,让她的影子落在他掌心。   窃窃的,不为人知的一点小动作,她并不知道。他的心慢慢升起来,升到喉头,仿佛呼吸略用力些,就会把心呼出来。   公主还在沮丧着,一路垂头丧气到了府门前,然后垂头丧气下车。绰绰和有鱼上来搀扶她,她摇了摇头,一个人摇摇晃晃登上眠楼,往她的卧房去了。   萧随的目光追随她,不敢现在去打搅她,也许睡上一夜,明天就会好了。   他在院里的紫荆树下站了很久,看着她卧房里的灯光慢慢暗淡,才转身走出了王府大门。   ***   次日谢小堡主一大早就登门了,阶级和阶级之间是有壁垒的,他本来觉得江湖又大又酷,在他心里最最高级,结果皇宫里举办大宴,他却想尽办法也混不进去,才知道江湖在权力面前算个屁。他担心公主羊入虎口,多情了一晚上,萎靡了一晚上,因此第二天天刚亮就赶到了楚王府,站在眠楼下大声喊姐妹。   公主出来的时候顶着一蓬乱发,嘴里叼着柳条,满嘴青盐的泡沫,口齿不清地说“干嘛”。   语气不太好,肯定是挨欺负了,谢邀说没啥,“来看看你好不好。”边说边突破奚官的阻挠,自说自话跑上了楼。   公主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脸色也不太好,他认真看了她半晌,“怎么了姐妹?是昨晚在宫里吃瘪,还是大和尚对你动手动脚了?”   这人满脑子黄色废料,公主白了他一眼,“那个皇宫,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进去了,那些镬人禽兽不如,除了大师,没有一个好人。”   谢邀明白过来了,“你引起萧家兄弟抢夺了?他们个个都对你垂涎三尺?”   公主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手脚发凉,“萧氏的镬人个个酒足饭饱,连饭桌上都有飧人做成的饼子,怎么会为区区一个我,乱了阵脚。”   谢邀了然了,难怪她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原来是遇见了过于残忍的事。可是这国家运转到今天,弱肉强食已经成了王道,她只要继续留在上京,就得不停遭受锥心之痛。   “所以我说,还是跟我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不必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打交道。大和尚不是慈悲为怀吗,不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吗,只要他说不愿意娶你,皇帝也不会难为他。”谢邀摸了摸自己的口罩,“其实我觉得,我已经能和大和尚一样,对你做到不动口腹之欲了,不信我把面罩摘下来试试?”   公主说别,“我饱受打击,你别再刺激我了。其实我是舒适圈里待了太久,忘了镬人的险恶,这天岁国真黑啊,统治者是一群食人魔,想想真可怕。”   谢邀说就是,“世上哪还有我这样和你称姐妹的镬人,你是认识了我,才对天岁放松了警惕,这么说来都是我的错。”   应该说像他一样热爱揽责的镬人真不多,公主看着他,叹息着在他肩上拍了拍,“姐妹,你吃早饭了吗?”   谢小堡主才发现自己是饿着肚子来的,刚才一边抒发自己的愧疚之情,肚子一边咕咕叫。   正想张嘴邀她共进早餐,奚官从门外进来,瞥了谢小堡主一眼,把嘴一瓢,然后径直走到公主面前,往她手里放了个圆圆的罐子。   公主纳罕:“这是什么?”边问边揭开了盖子。   里面装的全是粉末,谢邀悚然,“你家王爷什么癖好,给人送骨灰坛?”   奚官愈发鄙视他了,啧了声道:“不懂不要瞎说好吗,这是我们楚王殿下送给王妃的面膜粉,用料精细,耗资巨万,这小小罐,是一村人一辈子的口粮,出手不可谓不大方,殿下快试试吧。”   谢邀愤愤不平,“一村人一辈子的口粮?楚王简直是贪官污吏!”   公主却很高兴,捧着坛子说:“楚王殿下真是太有心了,看我昨晚不高兴,今天就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时候也顾不上早饭了,随口吩咐绰绰和有鱼带谢小堡主到街口吃包子,自己立刻准备起来,打算试一试这贵妇级的面膜。 第52章   白色的粉末, 研磨得极细极细,细得像面粉,拿两个指头对捻, 丝毫没有颗粒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做成的。反正肯定是好东西, 楚王殿下做和尚的时候就靠谱, 这回肯定也错不了。   公主舀了两匙放进小银碗里, 然后加上玫瑰露调和,看看这质地,手指头插进去, 仿佛置身温柔的海洋, 好东西果然不一般。   公主喜滋滋地用刷子蘸取,一层层往脸上涂抹,高级的东西本身不带任何味道, 明明如此强大,却又甘当背景, 比起珍珠粉淡淡的咸腥味, 她更喜欢这种低调奢华有内涵的东西。   左一层来右一层,边上的奚官十分欣慰, “殿下您涂面膜的样子好幸福。”   幸福吗?公主整张脸紧紧绷住,只有嘴唇在动, “如果有人送你价值连城的面膜粉,你也会很幸福的。这世上如果有什么能让人立刻忘了烦恼, 那肯定是钱啊。”   不过萧随这人真的很细心, 当初在达摩寺的时候就给她搓过饭团,现在从她这里打听到了美容的奥秘,转天就给她送了一盒上好的面膜粉, 这种合作伙伴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公主哼着小歌,把调好的浆糊都糊在脸上,这种粉质的份量有点大,沉甸甸坠向下巴,好在公主有办法,边敷边仰起脸,让它停留在脸颊上,一面倒看奚官,问她楚王殿下在哪儿。   奚官掖着手说:“殿下这阵子有点忙,昨晚上一直在军中议事,天亮才回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命下臣给殿下送面膜粉,我们殿下还没这么在意过一个姑娘呢,恭喜殿下,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遥想当初,公主围着一床锦被站在楚王殿下卧房里,楚王殿下已经扬长而去,留下公主气涌如山,实在有点凄惨。现在终于翻身了,调教得堂堂战神花心思准备这种东西,不容易啊不容易。   公主摆了摆手,“毕竟我这么美又这么有恒心的公主,世间难找嘛,他要是再挑三拣四,就活该打一辈子光棍。”脸上的糊已经慢慢凝固,竖起脑袋也不会往下掉了,公主站起身说,“我找他去,让他看看效果,顺便和他道谢。”   她挽着披帛,袅袅婷婷向萧随的卧房走去,其实他们离得很近,不过一层楼上分属东西。   很奇怪,这种居住情况,居然从来没人提出过异议,每天很顺理成章地各回各的住处,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住得不远。   公主轻俏地从廊子这头走向那头,经过窗下的时候,萧随刚整理好衣袍,从屏风后踱出来。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眼一顾,震惊自然是没有的,但见她如此领情,已经敷上了他送去的东西,欣喜之余,心头也有些紧张。   公主的粗线条,经常让她忘了女孩子应该具备的娇羞,她跳进门槛,大马金刀一叉腰,“你看!”   萧随望了她一眼,启唇道:“殿下今日生机勃勃,容光焕发。”   其实让一个直男去赞美女人,是件很煎熬的事,公主明白这种痛苦,就像当初嫂子换了新做的华服给哥哥看,问他有什么不同,哥哥说“你的鼻毛有点长”一样。男人的思维和女人不在一条线上,楚王殿下能挤出这两个词来,已经比哥哥强太多了。   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脸,面膜粉表面渐渐形成坚硬的壳,果然和以前的珍珠粉不一样。对于楚王殿下的体贴,公主还是很感动的,她搅动着手指,扭了扭身腰,“谢谢你的礼物,本公主很喜欢。这粉凉凉的,敷上去很清爽。”   萧随垂眼道:“殿下不必客气,昨天晚宴上的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让你见识了无数丑恶的面目,在你心里……恐怕萧家没有一个好人吧!”   公主说不会,“我和知虎兄也说起过,萧家全员恶人也不要紧,反正只要你是好人就行了。不瞒你说,我本来有些害怕,怕你还了俗,不像之前有清规戒律约束,会贪恋我的美色,馋我的身子——我是说想吃我啦。现在看来还好,你是个端方君子,连知虎兄偶尔也会夸奖夸奖你。”   萧随一笑,能得情敌一句夸奖,倒确实是不容易。   公主见他慢慢踱到书案前,展开了一封卷轴,凑过去看,是一副行军布阵图,图之大,囊括了大小十二国。   公主眯着眼睛仔细找,找了半天,在一片黄沙中找到了膳善,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字要是写得大点儿,头顶那两个耳朵就要从边框里伸出来了。再看看天岁国,不吹不黑起码有百十来个膳善那么大。公主难过地叹了口气,终于深切明白为什么那些皇亲国戚如此骄傲了,他们吹口气,膳善怕是都要被黄沙埋了。   萧随将十二国图重新卷起来,又展开了京畿的布兵图,公主这才发现京畿周围驻扎了那么多的军队,密密麻麻,每一处都有标记,看上去像这块地生出了无数触须。   “哪些是你的人马?”公主小心翼翼问。   他抬起手指想指点,发现数不过来,便笼统地一划,“到处都是。”   公主抬起白惨惨的脸,眨巴着眼睛看他,“到处都是……你的势力很大嘛。”   他似乎一直不能习惯她离自己太近,眼神总是在闪躲,公主有点失望,“大师,你这是怕我,还是害羞啊?”   他说没有,关于这两点,是决不能承认的。虽然每次见她,心里总是莫名悬着,他一个人仔细斟酌了很久,也许是出家的后遗症,在他还是和尚的时候她穷追猛打,以至于他到现在还时不时地担心,一个惹她不高兴,她会奋勇地扑上来……   可能是他脑补得太厉害,也可能是他想得美吧,现在的公主一心想回家,十八般武艺反倒收起来了。他略略感到沮丧,穿着僧袍的时候不能回应她,现在脱下僧袍,她却从这场游戏里脱身出来了。   “你……和谢邀……”他略顿了下,“谢小堡主似乎志在必得,难道你曾经给过他承诺吗?”   公主啊了一声,“本公主这么有魅力,从来不需要给谁承诺。怎么了?是不是知虎兄总往王府跑,你不高兴了?”   他笑了笑,“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万一你们两情相悦,过几日我们大婚,岂不是棒打了鸳鸯吗。”   公主忍不住发笑,这人怕是和尚当得太久,当傻了。   可能是脸部表情太丰富,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了……是什么呢?公主盯着地上的面具想了好久,最后发现,是她脸上的面膜脱落了。   “你送了我什么?”公主讶然瞪大了眼睛,“是不是送了我石膏粉,你这狗男人!”   萧随被她骂懵了,“这不是石膏粉……”   “那是什么嘛!”公主哭着说,蹲下拿手叩击了一下,“硬得邦邦响,我居然拿它敷了脸,你想害我毁容,得不到就毁掉吗?”   公主脑子里交织出了一部虐恋情深的戏码,于是越看越觉得这个光头有黑化的可能。   萧随张口结舌,“贫僧怎么会……我……这不是石膏粉,是我拿我的玉带钩磨成的玉粉啊。”   公主彻底石化了,玉粉?没听说玉能拿来敷脸的啊,这是什么美容新招式!   萧随则感到无比沮丧,昨晚上去军中议事,他特意请萧庭让找了个打磨玉石的工匠,一点点将他的玉带钩磨碎,磨成极细的粉末。   当时庭让看着价值连城的宝贝化为乌有,眼泪都下来了,“那是先帝留给你的啊!”   他的心里倒很安定,物件本就是供人用的,他的配饰多的是,只有这组玉带钩成色最好,拿来磨成粉,应当功效最佳。   结果好像好心办坏事了,公主揉着眼睛,哭哭啼啼说:“玉是不能敷脸的,你是笨蛋吗?”   他也有些气恼了,“不管是名字带白,还是质地发白的,都能用来敷脸,这话不是殿下说的吗?珍珠能磨粉,羊脂玉也是配饰,质地发白,为什么就不能?”   这下公主居然哑口无言了,对啊,为什么珍珠可以,羊脂玉就不能?可是事实胜于雄辩,珍珠粉一洗就掉,这玉粉不用洗,能完完整整抠出一张脸来,两种东西从本质上就有不同好吗。   公主气呼呼地,看着他直喘气,“汉白玉还能造房子呢,你见过谁拿珍珠造房子吗?你这个叫做狡辩,枉我这么相信你,你居然拿玉粉给我敷脸,苍天啊……快看看我的脸有没有变形?”   他心烦意乱捧住她的脸仔细观察,好在没有,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鼻子红了,难道是玉石过敏?   忙卷起袖子给她擦擦,公主纳闷地问:“你干什么?”   他说:“你的鼻子红了……”   公主从他手里夺出了脸,愤然大喊:“我哭了嘛,鼻子当然会红啊!”说完长发一甩,气急败坏回自己的卧房去了。   越想越难过,简直遇人不淑,过两天还要嫁给他,往后岂不是要被他坑死了吗!看看这小罐子,圆溜溜的,谢邀说得没错,像个骨灰坛,这人居心太过不良了!   绰绰和有鱼吃饱喝足回来,发现公主居然正坐在杌子上哭,顿时大吃了一惊,有鱼说:“殿下,难道楚王趁我们不在,非礼您了吗?”   公主眼神呆滞,“你觉得这种事情能让我哭吗?以前不都是我非礼他?”   绰绰忙去绞了帕子回来替她擦脸,边擦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说了,我们才好给您分析呀。”   公主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最后委屈地干嚎:“这上国是待不下去了,我要回膳善!昨天让我受了这奇耻大辱,今天又想害我毁容,我还总说萧随是好人,看来是我瞎了眼!”   反正公主的拧劲儿上来,一时半会儿谁也劝不住,其实往好了想,说不定只是认知偏差呢。   绰绰极力地安抚她,“楚王殿下要是真想害您,我觉得用不着拐弯抹角,明明有很多办法,何必大费周章磨一罐子玉粉,难道要在您脸上砌座大雁塔啊?”   有鱼的想法则开始变得复杂,半晌大喝一声“不”,在绰绰和公主惊讶的目光下,压着嗓子说:“就算楚王是故意的,我们现在也不能回去,说不定这是一个圈套,就是为了让您一气之下逃婚,然后上国就有足够的理由攻打膳善,抢走我们的矿山和所有飧人,殿下可不能因小失大。”   公主其实也在权衡该不该回膳善,叫嚣着要回去不过是一时气话,都到了这份上,昨晚应该把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都得罪了一遍,没了楚王撑腰,走不出天岁的边界。   公主叹了口气,摸摸自己的脸,心里充满悲凉。这花容月貌,居然遭受了如此荼毒,萧随真是罪孽深重。   不过再回头想想,刚才那面膜掉得那么完整,岂不是把她的脸型都拓下来了?事发突然,她走得太急了,应该再去探探底细,起码问明白这玉粉是从哪儿来的,万一他也是被人坑了呢。   于是草草绾了发髻,重新顺着廊庑往他的卧房去,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自从回到上京之后,他好像一直都很忙。   屋子的门倒是开了半扇,秋天的日光已经不似盛夏时候炎热了,透过滴水下的竹帘,在门前的莲花砖上洒下斑驳的虎纹。   公主提着裙子进门,压声叫他,屋里静悄悄的,人又出去了。她在地心略站了会儿,想起自己也曾经在这卧房里睡过一晚,那时候真好,光溜溜的和尚任她予取予求,她的青春岁月,还是很有福利的。   不能细想,想多了口水都要流下来,可惜那时候的没脸没皮,没法沿用到现在。因为彼时仗着有戒律约束,大和尚不敢把她怎么样,现在的楚王重新变回战神,毕竟有杀伐决断的地位和手段,小小的膳善公主不敢造次了。   偏头看看刚才面膜掉落的地方,东西已经不见了,难道是被侍女收走了吗?公主不太甘心,负手到处转了一圈,最后在床榻边的矮几上,找到了她刚才掉落的那张脸。   还别说,拓得真不错,至少脸的大致轮廓是有了。公主把它带回去,颠来倒去地打量,忽然玩性大起,打算给这脸上个妆。玉粉应当是上等玉石研磨的,凝结后的色泽很不错,朝窗举起来,竟然是半透明的。公主仔细给它敷了一层粉,又上了一层胭脂,只是眉毛眼睛和嘴巴都空着,她想了想,拿桃花纸把那些洞都填满,然后画上了和自己一样的眉毛和眼睛。   有鱼叼着手指问她:“睁眼不好吗?为什么要闭着,又不是关二爷。”   公主说你不懂,“美人闭眼才令人遐想。”当然还是对自己的画工不太自信,相比寥寥几笔的睫毛,眼珠子难画多了。   至于嘴,得画个美美的樱桃口。公主蘸了口脂,小心翼翼点上,终于全部完成了,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虽然绰绰和有鱼表示很可怕,比在水流镇上画纸人还可怕,但公主觉得很不错,并且兴高采烈找了个支架,把这张特别的美人脸,支在了萧随床边的小几上。   奚官的办事效率很高,整个楚王府像一架运转有序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公主有时候无趣,趴在栏杆上向下看,院中那些内侍和侍女整齐列着队穿过庭院,这王府的所有人都很忙,唯独她,闲来无事,等着当新娘。   又一队侍女昂首挺胸,搬着托盘从院门上进来,每一个托盘都拿红布蒙着,奚官在边上指引,不经意抬头看见公主,便遥遥一拱手,“殿下,下臣正要来拜见殿下。”   公主哦了声,站在廊下等待,奚官领着那些侍女上来,含笑道:“殿下的喜服送来了,是楚王殿下命上京最好的匠人班底,日夜赶工做出来的。要是换了平时,这套喜服得花两个月时间,可咱们王爷是什么人呢,那些匠人知道是给战神大婚预备的,才七天而已,就做成了。”   一群人簇拥着晕头转向的公主进门,不等她发话,上来替她脱下了身上的半臂。   左一绕右一绕,披上了大绶和小绶,腰上还有繁复的玉佩组。等打扮停当后把公主推到镜前看,镜子里照出一个盛装的佳人,脑袋上插着巨大的金钗,看上去像一架挂满了绿色绸缎的灯树。   “你们上国的审美不行嘛。”公主摇了摇头,“大红大绿,不如我们膳善素净。不过奚官这阵子忙坏了,等我去楚王殿下面前给你邀功,他会重重赏你的。”   公主说话不带拐弯,这样热情奔放的西域公主,反倒比上国那些不敞亮的贵女更好相处。   奚官笑着揖手,“殿下客气了,这是下臣的份内。下臣八年前进王府当值,不瞒殿下说,一直担心王爷会打光棍,没想到老天不远万里送了殿下到王爷身边,这是我们全府上下的福气。殿下和王爷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应该知道我们王爷是实干派,话不愿意放在嘴上说……殿下,今日那罐子粉,王爷临出门的时候告诉下臣,是碾碎了先帝赏赐的一套玉带钩做成的。”奚官说着,讪讪咧了下嘴,“拿玉碾碎了给人做面膜,确实……那个什么。下臣要是早知道,绝不会赞同他这么做的……”   可是公主却没来由地一阵感动,看向妆台前的小罐子,喃喃说:“这秃子不声不响的,不会暗恋我吧!” 第53章   奚官像听见了了不得的异闻, 诧然瞪大了眼睛望着公主:“殿下,您不会才发现吧?”   公主啊了声,“ 你的意思是我猜中了?”   一向聪明的公主殿下, 怎么也有迟钝的时候,奚官表示惊讶。   “下臣以为殿下早就知道了, 难道还没有吗?我们楚王殿下, 以前满脑子都是军队, 从来不管生活上的琐事,这次带了殿下回府,连您每天的伙食都是王爷特意吩咐过, 按着你们膳善口味烹制的, 说这样能缓解公主殿下想家。喜欢一个人,可以从方方面面体现出来,不单是行动, 连眼神和语气都能窥见一斑,您细品品?”   公主一脸茫然, “他说话的语气不是一向这样嘛, 轻得很,怕会说疼了人家似的。至于眼神……”公主悻悻然说, “他都不怎么看我,难道怕看多了会长针眼吗?”   奚官却说这就对了, “眼神越是闪躲,内心戏越足。殿下想想, 王爷看别人的时候, 是不是双眼如炬,不卑不亢?至于为什么不看您,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殿下猛于虎,二就是害臊。别看我们王爷南征北战,天下共仰,其实他生性腼腆,很像当初的刘妃娘娘。他不会花言巧语哄骗女孩子,对女性向来不了解,所以要是做出什么奇葩的事来,还请殿下包涵。殿下,您是我们王爷的第一个女人,第一个总是比较刻骨铭心……我知道殿下要说和王爷之间清清白白,其实清白不清白的,只有您自己知道,毕竟睡在一张床上舔遍了王爷全身的,只有您一人啊。”   公主简直呆住了,没想到王府里的人就是这样理解她的,她虽然确实对萧随伸出过魔爪,但舔遍全身这种话,有点夸张了啦。   公主很尴尬,“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只有胸口……”她拿两指一比,“这么一点点而已。”   奚官笑得慈爱,“殿下不必向下臣解释,反正下臣是十分乐见其成的。殿下只要告诉下臣,得知了王爷暗恋您,您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无动于衷,还是有一点心动呢?”   啊,这个得好好考虑一下。   绰绰和有鱼也定眼看着她,公主脸上升起了两片红霞,点着两指,扭扭捏捏说:“我这个人呢,向来不是个无情的人,一般人家如果表示暗恋我,我也会酌情考虑一下的。”   绰绰和有鱼听完相视一笑,谢小堡主如果在场,一定会气哭吧!   终究是有情和无情的区别,公主在楚王面前刷了这么长时间的存在感,且不管楚王究竟是怎么想的,公主首先肯定把自己感动坏了。现在有了回应,那是意外之喜,是公主殿下辛勤耕耘了半年,终于得到的成果,那还有什么说的,当然你好我好大家好,生活才圆满嘛。   奚官堆出了百万媒婆的专业笑容,“殿下真是下臣见过的,最最善解人意的公主。世上最难得,是两情相悦的人能结成夫妇。公主殿下再过两日就要嫁给我们王爷了,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婚后生活一定会幸福美满的。”   公主低调地摆了两下手,未来路远,暂且不下定论。   不过类似暗恋表白之类的话,还是得正主自己来说才显得有诚意,旁观者自我理解一番得出的结论不算数。   公主便开始等着萧随主动来找她,她使尽浑身解数纠缠了他那么久,终于到了有收成的时候,好歹也得体验一把被追的快感。女孩子有人喜欢,当然是很得意的事,心里漾着蜜,四下无人的时候站在铜镜前高举两臂吼一声,“我尉烟雨也是有人爱的了”,顿觉扬眉吐气,连那种如临深渊的恐惧,也变得淡如轻烟了。   可是从白天等到晚上,萧随都没有出现,公主等得有点不耐烦,便命人去打听他回府没有。派出去的侍女很快带回了消息,说楚王殿下午后带着一队人马出城了,今晚回不回来,说不准。   公主有点失望,放下手里盘弄的泥人,叹了口气。   回到上京的日子,还没有在达摩寺时快活,至少那时候人多事忙,放眼一看全是光头的和尚。和尚们是普通人,对她不构成威胁,不像现在,煌煌帝都满城镬人,她的娑婆环药效逐渐减弱了,如今是连门都不敢出,这样的日子就像笼中鸟一样,逐渐让她觉得无趣起来。   天黑透了,她趴在围栏上远眺,上京依旧繁华,到处张灯结彩,风里隐约夹裹着细乐,一阵阵地,像水浪一样涌来。   那些人间烟火,离得都不远,可惜对她来说却有看不见的高墙,把她阻隔在了另一端。   “还是膳善好啊……”公主喃喃说,“想出门的时候就可以出门,不担心背后有人扑上来咬我脖子。”   绰绰和有鱼一左一右趴在她身旁,绰绰问:“殿下是不是觉得心里很空虚?以前能想方设法追着释心大师跑,现在只能关在这高楼上。”   公主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霓虹,看得出神。过了好久才道:“人家现在不做和尚了,不用念经打坐,有其他正事要做。我想得很明白,我们这种小国来的人,尤其还是飧人,在这上国不会有什么大作为,要想改变飧人的现状,全靠楚王殿下。身家性命都指望人家了,就别抱怨空虚不空虚了,再空虚也比被人做成下酒菜强。我是在想,有什么办法能溜进皇宫的后厨看看,如果里面有我们膳善人,至少把他们救出来,别再让那些厨子割他们的肉了。”   看着同胞被残害,这件事怎么能不叫人耿耿于怀。公主起先还因萧随晚归而惆怅,可是不多会儿,她又发现和民族大义比起来,这点私情不过是渣渣。   “你们说,他近来在忙什么?”   公主两眼炯炯,惆怅一扫而空。   绰绰和有鱼交换了下眼色,“殿下不会是想去军中吧?那里全是镬人,您这一去,是打算给那些将领送点心吗?”   唉,小丫头目光短浅得很,哪里明白她心里的盘算。公主兀自嘀咕着:“我得合计合计,合计合计……”边说边负着手,慢慢踱进了卧房。   月亮已经爬过中天,向西沉去,街头的灯火却还未熄灭,沉甸甸的雾气弥漫街头。有快马经过,马蹄飒踏搅乱了气流,水雾便现出回旋的痕迹,翻滚着,极快地跟随马蹄奔涌。   楚王府的府门半开着,听见大门外有马嘶鸣,门里的人很快迎了出来。   萧随被一群人簇拥进门,解下身上斗篷随手一扔,管家眼疾手快接住了,一面弓着身子问:“已经丑时了,殿下长途奔波,可要准备些小食啊?”   萧随说不用,转头望向眠楼,“本王走后有没有人来过?公主殿下心境如何?”   管家说:“殿下请放心,谢小堡主后来没再来过。我已经吩咐门房,以后但凡谢小堡主出现,就说王妃不在,他要是赖着不走,我们就打断他三条腿。”   这个主意当然不错,不过可行性不大,谢家堡毕竟是武林门派,谢邀自小练武,虽然根骨差了点,但身手勉强还是可以的。   “尽力劝退就好,动起手来不好看,也会惊动公主殿下。”   管家一叠声说是,“还有一件事,锈庄把王妃的喜服送来了,王妃穿戴过后很满意,面露喜色,表示要赏赐大家。”   说完有点心虚,把赏奚官改成了赏大家,这也算假传圣旨吧!   其实哪个高门大户里没有一两本隔手账呢,楚王府油水不大,是因为永远只有一位主人。现在好了,殿下总算要娶亲了,有了王妃的日子美滋滋,尤其这王妃还是个神经大条的异国公主,因此像管家这样的小机灵鬼,就有了可乘之机。   萧随颔首,未必没有看出端倪,但他依旧允了,“就照王妃的意思,给府里所有人看赏。”   管家一听喜笑颜开,压着嗓子说了声“是”,将王爷一路送至眠楼的台阶前。   萧随上楼,因楼梯是木制的,不敢走得太大声,怕吵醒了她。登上三楼的廊庑时,明知道她不会在门前,也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说不上是为什么,有时候心里莫名牵挂,甚至会怀念出家的日子。彼时岁月静好,他没有繁琐的公务,也没有庞大的计划,整天就是念佛悟道,有大把的时间供她发挥才能。现在太忙了,经常早出晚归,彼此能够见面的机会很少,连她试穿嫁衣,他都没能亲眼看一看。   有些情愫,忍着忍着就发酵了,在心底慢慢滋生,死水也能生长出苔藓来。他送的玉石粉弄巧成拙,没来得及得到她的原谅就又匆匆出门,不知她现在气消了没有。   他带着一点惆怅回到自己的卧房,简单洗漱后便往内室去。正要登上脚踏,忽然看见床边的矮几上放着那张面具,是她的轮廓,缺损处经过了加工,闭着双眼,眼皮上勾勒了胭脂,底下一张大红唇,一眼看上去鬼气森森,半夜里十分瘆人。   他怔忡了很久,看着这张古怪的面具,像她又不像她,从一开始的惨不忍睹,逐渐看顺了眼,好像又变得十分有趣和耐看起来。   他走过去,蹲在它面前,拿手指触了下它的脸颊。这个公主虽然丑了点,但是不会反抗,也不会骂他狗男人。将来她要是真的回膳善了,他留着这个面具,总算是个念想。   只是缺了一段香气……他觉得遗憾,忽然开始想念那种味道。有些事他一直瞒着她,其实他从来就不是心无尘垢的,即便端端打坐念佛,表面上看上去静水无波,血却在翻涌,他抗拒不了她的香味,时间越长越上瘾。   那种欲望不是出于饥饿,他自己明白的。飧人对镬人的吸引力,除了口腹之欲,就是另一种难以启齿的觊觎。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没必要装糊涂,他到现在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是的,他想要她,尤其夜半时分,想得发狂。   镬人就是如此龌龊,他握紧拳头嘲笑自己,以前恪守寺规,不能行差踏错。现在他走出那个洁净的世界,身在万千污浊里,还有什么能令他却步?   他的面色渐渐发凉,灯影绰约中直起身来,转身走上了长廊。顺着廊庑往前,尽头就是她的卧房。她身边的侍女不能在眠楼过夜,这个规矩从她抵达上京就已经立下了,所以他知道,那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就去……看她一眼,看看她睡得好不好。   他借着月色推开她的门,他当然知道这门不是为他留的,是为明天清早上来伺候的侍女。公主起得晚,又不肯睡眼惺忪起床开门,于是门不上闩,当然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对他的信任。   结果他辜负了她的信任,就这样长驱直入进了她的闺房。   公主侧身躺在高床上,背对外,如云的秀发铺满整个引枕,只看见秀气的耳廓和半侧纤细的脖子。因为睡相不好,大半张被子滑在脚踏上,只剩下一个角,被她顽强地拽住,她把自己蜷成了一只虾,堪堪缩在被褥能遮盖的范围内。   他提起袍子上前,坐在她床沿,把垂落的被子拽起来重新替她盖上。静静的夜,她身上的香气静静弥漫,闭上眼深嗅一口,世上没有一个镬人能抗拒这种诱惑,以前他不能,以后更不能了。   公主睡得熟,她没有太沉重的心思,睡眠质量上佳,可能只有忽然的雷声雨声才能惊醒她。   她翻了个身,这回是仰天躺着了,姿势豪放了点,但因此衣衫落拓,又格外显得香艳。那灯笼锦的被褥,衬出洁白无暇的皮肉,明衣的衣领大敞,香肩从领口挤了出来——原来女人的肩头那样玲珑,小小的,可能还填不满他的手心。   她呼吸匀停,颈间动脉跳得隆隆,香气是从那里蔓延出来的。他鬼使神差凑过去一些,告诫自己不能妄动,就闻一闻,像以前那样,只是闻一下,应该不会出事的。   有时候自控能力再强,好像也未必能够做到事事听从脑子的安排。他将一手抬起来,撑在她身体的另一侧,然后畅享美味般摆开架势,沉醉地低下了身子。   他能听见她的心跳,和动脉里血液流淌的声响,简直像阿芙蓉上瘾,闻之不足,想把她揉成一团,塞进心房里。他想自己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多少日夜的苦苦挣扎,没能彻底让他断绝尘缘。如果不是这次趁着宁王相逼还俗,他也许真会变成一个耻辱的叛徒,将这颗向佛的心掏出来,扔进泥泞里践踏。   她姿容旷世,那红艳艳的唇,似乎总在无声邀约他。他觉得羞耻,可又忍不住心猿意马。不敢让她知道,怕自己的清高在她眼里变成伪装,那么就彻底沦为筵席上那些人的同伙了。   无奈佳人太过美丽,只要一晃神,便会令人沉沦。他向她靠近些,他知道这样做太过无耻,就算再憎恨自己,也压制不住那股急于接近的欲望。   如果不出意外,马车上那夜同样的“剐蹭”或许会重演。他离她越来越近,看着她的脸她的唇,在他眼前无限放大,就在将要触碰的那一瞬,忽然窗外传来“砰”地一声,然后一簇烟花凌空盛开,五彩的光投射在窗纸上,映出一片绚烂的光带。   他吃了一惊,接二连三的烟筒激射声,一声高似一声。唯恐她会惊醒,他忙退下脚踏,甚至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思,逃出了她的房间。   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公主迷迷糊糊的喊声:“绰绰,谁家这么无聊,后半夜放烟花啊……”   他匆匆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心有余悸,待心境平稳些后,才拖着步子走回内寝。   途中路过一面巨大的黄铜镜,镜子里倒映出一个半僧的身影,穿着宽敞的素衣,头上已经薄薄生出一层黑发。他站在那里看了会儿,竟有些认不清镜中的自己了,其实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圣洁的高僧,只是个满身杀孽,去寺院镀了一层金的肉体凡胎罢了。   第二天清早,外面才传回消息,说昨夜丑时容贵妃生了一位皇子。小皇子出生便有隐约的乳牙,萧氏皇族中镬人日渐壮大,皇帝大喜,燃放了那些烟花,是为庆贺小皇子的降生。   萧庭让抚着下巴问:“陛下一共养育了几位皇子?”   萧随道:“加上昨夜这位,一共有七位了。”   “人家只顾开枝散叶,再看看你……不过也不必着急,你后日就要娶亲了嘛。”庭让边说边一笑,“嫂夫人骁勇,配你正合适,到时候咱们来个双喜临门,不知镬人和飧人结合,会生出什么来?”   萧随没去钻研这个问题,低头看着面前的茶盏,里面两片叶子各自飘零,仿佛相隔万里。   “我答应过她,大婚过后放她回膳善……她每天都在想家,留在天岁对她也不好,她想回去就回去吧。”   萧庭让觉得莫名,“既然举行过婚礼,就是你的妻子,他日你要是……她会变成靶子,这十二国内,有的是想算计她的人,你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这个他何尝不知道,但圈住她,未必能让她快乐。   他慢慢摇头,轻轻吹了口水面上的茶叶,勉强把它们凑在一起,也是离心离德,背道而驰。   “届时在关外派遣驻军就好了,或者她在膳善住腻了,会自己回来,也说不定。” 第54章   这算什么?留守丈夫?萧庭让设想过很多次, 关于萧随婚后的情景,那样一位杀伐征战当饭吃的将军,可以对妻子多番呵护宠爱有佳, 磨碎玉带钩豪掷千金博得美人一笑也没什么不能理解,但善解人意到“爱你就让你飞”, 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出家这两年不是在达摩寺修行, 难道是偷偷报了男德班?关于膳善公主使尽了千奇百怪的手段引诱他还俗, 这点他也听说过,本以为萧随看多了这种把戏自然不动如山,可谁知老房子经不得火星子, 轻轻一点, 他就烧得没鼻子没眼了。   “看来公主不是等闲之辈啊。”萧庭让说,“你这么喜欢她,没有让她知道吗?”   萧随有些脸红, 调开视线否认,“什么喜欢不喜欢, 你不要胡说。”   “不喜欢还把先帝赏的玉带钩磨碎了, 让人家拿去擦脸?你这话说给靖王听,问问他能不能相信。”萧庭让边说边拍他的肩膀, “男人大丈夫嘛,敢做就要敢当, 区区一个女人而已,看把你吓成这样。喜欢就让人家知道啊, 你要是不敢说, 我来替你说……”   他言罢就要站起身,被萧随一把拉住了。   “茶要凉了,先喝茶吧。”   “我兄弟的终身幸福要紧, 喝什么茶啊。”萧庭让挣脱了他的手,萧随越是阻止,他越是憋着坏地戏弄他。   终于他还是松口了,难堪道:“你别多事,我不想让她知道。”   萧庭让简直惊脱了下巴,“为什么?你是自卑吗?不应该啊,你名扬四海,多少人对你既敬且惧,你是王爷里的杠把子,将军里的大拿,世上居然有让你害怕的人,难道那膳善公主是个仙女吗?”   硬说是仙女,其实也不为过,至少在他心里,公主就像膳善的图腾大鹏金翅鸟一样,光辉灿烂无人能及。   人陷进那种感情里,会变得患得患失,和平时大相径庭。倒也不是不敢让她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怕他的喜欢会变成牵制她的枷锁,让她停留得心不甘情不愿。   天岁的铁蹄,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他几次路过膳善,都没想到王城里原来还有个她……其实两国之间离得不算太远,六千多里路,快马加鞭,两个月也能赶到。   他提起茶壶,往庭让杯中蓄了点水,“我的私事,你就不要过问了,该怎么处置,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只要关心一件事,城外的六部人马,是否都准备妥当。”   萧庭让说是,“六部人马严阵以待,只等你一声令下。”   他垂眼长叹了口气,“十二年了……我终究还是做了乱臣贼子。”   这南征北战的十二年,看似风光无限,却也是屈辱的十二年。   十二年前他母亲死在产房里,当初接生的宫人事后被赶尽杀绝,只剩下一个装疯的,逃过了一劫。   后来他辗转找到那个宫人,软硬兼施想尽了办法,才套出实情。明明那时候孩子已经进了产道,明明能够生出来了,是皇后派去的稳婆,生生又把孩子推了回去。他的母亲和弟弟就这样死于非命,一个宠妃的死因也变成了宫廷中最寻常的难产,父皇呼天抢地一通,最后只能接受现实。   这些年他隐忍蛰伏,为害死他母亲的人征战八方,就像存钱一样,一点一滴先积累起来,到最后砸开存钱罐,一切仍旧是他的。不过上邦大国和蛮夷国家不一样,谋朝篡位也讲究名声。皇帝和宁王在他出家之后仍旧苦苦相逼,又将膳善公主许他为妻,在朝中大臣看来,楚王是被逼到了绝路上,若要反,也反得有理有据。   萧庭让知道他所有的过往,也懂得他的不易,萧随情绪低落时,他便不遗余力地开解他,“别这么说,不是每个皇子都配做皇帝。如今的陛下资质平庸,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一起在太学读书的时候,就数他每天被老师骂得最多。有一回他气得摔帽子,说宁愿没有生在帝王家,话传到先帝耳朵里,先帝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   可是做皇子也讲究先来后到,最先出生的皇长子最有优势,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当今陛下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就算他是个草包,皇位也是他的。   萧随捏着茶盏,淡然笑了笑,这些年诸国要不是忌惮有个战神,天岁也到不了现在的全盛时期。   家大业大,该算旧账了,趁着大婚这日所有人都疏于防范,举兵直下重玄门,胜负荣辱全在此一举,不能有半点差错。   “这件事谋划得太久,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他喃喃说,略沉默了下才又道,“如果成功,公主去留随意;如果不成功,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送她去乌孙。”   他话刚说完,便听见亭子外的乌桕树后,传来枯枝踩踏的脆响。转头看过去,一个身影慢吞吞挨了出来,公主拿羽扇挡住了下半张脸,很老实地招供:“我刚来,从萧诗人的‘先帝抽了他一顿鞭子’开始,你们前面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   萧庭让看了萧随一眼,打趣道:“萧诗人?这个称呼真别致。可公主殿下还是听见了不该听的话,你说怎么处置?”   公主吓得一噤,“大哥,会写诗的人不能这么狠心。我这个人口风很紧的,在达摩寺那么久,最多和他搞搞暧昧,从来没在老方丈面前挑拨离间,可见我人品很好。”   萧庭让打量了她一眼,扭头问萧随:“她说的是事实吗?”   萧随嗯了声,“属实。”   “既然如此,那就看在殿下即将和楚王大婚的份上,姑且不予追究了吧。我今日登门,还没有拜见过嫂子……”萧庭让又换了个笑脸,边说边长揖,“我和长留是十几年的好兄弟,我们之间的感情,比亲人还要亲。嫂子往后有什么用得上庭让的地方,只管吩咐,千万不要客气。”   公主挨他连叫几声嫂子,堆起个假笑,冲他回了一礼。   本来她赶来见萧随,是为了印证奚官昨天的话,她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暗恋她。结果她刚走近亭子,就听见他们在议论。前面谈了些什么,她确实没听真切,但萧随的那句去留随意她听明白了,什么暗恋明恋,分明就是奚官会错了意,胡说八道。   好气啊,她都已经准备好了听他说花言巧语了,结果人家事业为重。好吧,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她龇牙冲萧庭让笑了笑,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本公主想起来了,先前我对楚王殿下穷追猛打的时候,楚王殿下不胜其烦,曾经和我提起过一个叫萧庭让的,说要把我介绍给他……原来萧庭让就是阁下?”   公主说罢,打量了萧庭让两眼,不胜娇羞地拿扇子挡住了口鼻,又一摇三摆地走了。   这不就是自己难以脱身,拿兄弟来顶包吗。虽说这包是个甜蜜的包,但作为一个有气节的官二代,是决不能食嗟来之食的。   萧庭让义正辞严地对萧随说:“谢谢你在最艰苦的时刻还想着我,朋友妻不可欺,虽然我们穿一条裤子长大,这种事我也不会做的,你放心。”   结果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楚王殿下赶了出去。   公主边往回走,边气呼呼地嘟囔:“去留随意,他们天岁满世界都是吃人的怪物,难道我很愿意留在这里啊?还要送我去乌孙,我自己不长脚的吗,哪个要他送!”   绰绰和有鱼站在一旁,看公主直接气成了一只河豚。   这不就是恋爱中的女孩最好的写照吗,敏感多疑,易燃易爆炸。   可惜楚王对公主的多情视而不见,他好像不知道女人有时候也享受男人的独断和专治,在她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强行替她做一回决定。去留随意这种话,是女孩子最不爱听的,换个说法就是爱留留,不留就走,怎么?难道他天岁有香饽饽啊,如此没有诚意,公主当然选择回家。   不过回去之前,得先把那些水深火热中的子民救出来,好让他们重回故里。   公主的脑子平常要么不用,用起来简直有经天纬地之才,她敏锐地发现萧随这次是真要反一反了,那么所谓的大婚完全就是一个幌子,是用来麻痹那些皇亲国戚的手段。   不管是外站也好,内战也罢,没有一场战斗能做到纹丝不乱。萧随执掌的,是战斗力最强的镬人,一旦普通的镬人士兵攻进了皇城,那么御膳房里的那些飧人,岂不是完全没有活路了吗?   公主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自己势单力孤,当初跟到天岁来的只有几个婆子和侍女。如果想在兵荒马乱下冲进御膳房救人,就得有一帮身手了得的人,来帮她开拓前路。   找萧随?公主不太愿意拿热脸贴冷屁股,将来他稳坐钓鱼台,她率领国人返回膳善时,彼此能够心平气和笑着道别,就已经很不错了。   无奈她在上国认识的人不多,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谢邀了。谢邀无论如何也是谢家堡的少堡主,一个有野心当上武林盟主的人,怎么能没有几个撑场面的手下。   于是公主亲笔写了一张喜帖,让人给谢邀送去,内容非常客气且毫无破绽,说“知虎吾兄,明日小妹大婚,请带上你所有的手下,莅临王府痛饮三大杯。”   王府护卫找到谢小堡主下榻的客栈,把喜帖交到了他手上,谢邀展信一看就哭了。   “世上还有比我更惨的人吗,曾经给我陪葬的姑娘要嫁人了,新郎不是我。我辛辛苦苦追了她好几个月,结果今天接到请柬,还不是请我一个人,是请大家,我的心里能不难过吗。”   他捶胸,捶得梆梆作响,边上的人说:“少爷手下留情,别捶出了肺结核。其实您也没有多专情啦,中途您不是还回去相了两次亲吗。”   谢邀呆住了,眼泪挂在脸上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拆本少爷的台吗?再啰嗦,这个月的月银全部拿去充当贺礼,不然空着两手,你好意思到战神府上喝喜酒啊?”   这下一众手下果然不敢说话了,怕一不小心又捅了谢小堡主的肺管子,连春节的带薪休假也取消了。   结果好死不死,这个送请柬的护卫,恰好是那两个护送公主到云阳的护卫之一。   他以一种睥睨的态度对谢邀说:“谢小堡主,在下一路见证了你吃瘪的全过程,从冥婚对象降级为姐妹,你也算天岁史上第一人了。不过不要悲伤,毕竟你的对手是楚王殿下,你输也输得光彩。我们王妃念旧,说给小堡主安排了主桌,能以王妃娘家人的身份出席,虽败犹荣嘛,你就看开点吧!”说完嘿嘿两声,压着刀大踏步走了。   谢邀瞪着那个护卫的背影,脸红脖子粗地叫嚣:“这楚王府果然可恶,连个护卫都敢光明正大嘲笑我!”气完之后痛定思痛,回身大手一挥,“明天有多少人去多少人,不许随礼,我们要凭一己之力吃垮楚王府!”   有白食吃,当然是好事。次日大家刮了胡子洗了头,高高兴兴前往楚王府,当然高兴的人里不包括谢小堡主。   王府的府门上设了登账的桌子,每来一位宾客,管家就大声诵报礼金的数量,然后由一旁的账房登账。   “台院钱御史,随礼八十两。尚书省孙仆射,随礼八十两……”见谢小堡主进来,嗓门愈发洪亮了,“谢家堡少堡主,随礼……多少来着?”   谢邀一甩手,“都是自己人,谈钱伤感情,楚王殿下这次结婚就算了,等下次……下次我送双份。”说着快步溜了进去。   甫一进庭院,他就开始找公主,院子里搭起了好大的青庐,那是作为新人拜天地用的,一般新娘子坐帐就在这里。   谢邀闷头就要往里闯,被门口站班的女官们拦住了。大喜的日子不能生气,因此女官们满面笑容客气地劝阻:“贵客现在不宜进去,我们王妃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只等吉时一到,就和楚王殿下行礼拜天地。”   唉,新郎另有其人,谢小堡主怅然站在那里,扬声说:“姐妹,你就要嫁给别人了,也不知道你将来过得怎么样。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要是过得好,请你忘记我;要是过得不好,一定要来谢家堡找我。”   谢小堡主难过得连饭都吃不下,心想留下也是伤情,不如露个面就告辞吧。谁知刚走了两步,有鱼追了出来。   有鱼今天擦了胭脂,还点了口脂,平时看惯了她凶悍的样子,乍见她涂脂抹粉,让人浑身上下觉得不对劲。谢小堡主定眼看了她半天,看得有鱼腼腆起来,最后他说:“这个口脂的颜色不适合你,擦了显黑。”   显不显黑不知道,反正有鱼的脸色确实是黑了。她粗声粗气道:“我们殿下说了,让谢小堡主吃好喝好,你要是现在走,就是不够朋友。”   谢邀啊了声,“不让走?可是我很受伤啊……”   “是谁姐妹长姐妹短的?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姐妹,你受了哪门子的伤!”   有鱼说完,拉着脸又返回青庐了。   青庐里盛装的公主探头朝外看,“人留下了吧?”   有鱼说是,“谢小堡主情绪低落得很,昨晚上肯定没睡好,两只眼袋那么大,赶上我们装饼的腰包了。”   总的来说,谢邀算是个重情的人,彼此除了在墓里埋过一回,要往深了说,没有更刻骨铭心的交情。但看他,这段时间几乎一直守在附近,贪图美色之外,应当也是有些真情的。   公主觉得有点愧对他,回报不了他什么,遇上这种危险的事还要麻烦他。她事先并没有和他明说,一是不敢泄露天机,二也得见机行事,如果他为难,这件事就作罢了。   至于萧随呢,他要借着婚礼掩护办他的大事,好歹也该事先知会她一下啊,一直隐瞒不说,还不是因为信不过她吗。可见之前说要回膳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她现在就想着把她能够找到的飧人都凝聚起来,如果萧随取皇帝而代之,那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带着她的国人返回膳善了。   公主定了定神吩咐:“你去打探打探,楚王殿下人在不在府里。”   绰绰领命,抽身退出了青庐。   因为公主的情况特殊,和亲公主不像本土的姑娘,有娘家可以出嫁,因此少了迎亲的环节。现在宾客盈门,正是大家等着新人行大礼的时候,王府的女官进来通报,说几位王爷陆续到了,内城也派了总管前来道贺。   公主偏头朝外看,青庐外暮色低垂,天也暗下来了。   绰绰从外面进来,小声说:“我转了一圈,连眠楼上都跑遍了,没有找到楚王殿下。不过眠楼高,能看得很远,王府四周好像有重兵把守……”   正说着,忽然一声尖细的鸣笛声响起,一线金色的光点冲上半空,在昏沉的天幕上炸出了玲珑的烟花。   公主知道,萧随是不会出现了,重兵围住王府,是为了控制这些前来道贺的宾客。   她霍地站起身,摘下发冠按在了绰绰头上,又手忙脚乱脱下喜服塞进她怀里,“你顶住,我要去完成我的伟大壮举了。”   绰绰吓得舌根都麻了,“殿下,我觉得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公主说不必考虑,“我已经让管家买通了一个给内城送肉的屠夫,他知道关押飧人的地方。”   有鱼是速战速决的脾气,从席垫下抽出两把弯刀,和公主一人一把别在腰上,然后替公主整理了一下裙裾道:“殿下太显眼,不宜出现在人前。您在西边那根抱柱后等我,我去把谢小堡主叫来,如果他答应,我们就潜进皇宫救出我们的同胞,干他娘的萧氏王朝!” 第55章   糊里糊涂的谢小堡主被有鱼请了过来, 一眼看见抱柱后躲躲闪闪的公主,顿时激动又感动,浑身筛着糠走到公主面前。   “姐妹, 你怎么出来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如此不顾形象躲在背人的地方和我见面, 难道你改主意了?打算和我私奔?”   前面一长串话, 就是为了有力印证最后那两个字, 谢小堡主自作多情起来,天地都要为之变色。   公主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其实我找你来, 不是为了这个。”公主环顾了左右一圈, 压声问,“你今天带了多少手下?”   谢邀顿时老脸一红,“十七八个吧!我是想楚王大婚千载难逢嘛, 况且王府手笔那么大,肯定不在乎多添几张桌子的……怎么了姐妹, 你问我有多少人手干嘛?”   十七八, 人数已经很可观了。于是公主道:“我想让你带上你的人马,跟我进趟内城。”   谢小堡主愈发呆滞了, “进内城?难道你要连夜请求陛下撤销赐婚?请求就请求,带人手干什么?皇帝陛下要是不答应, 你还想逼宫啊?”   边上的有鱼听不下去了,不知道这人是有意装傻还是什么意思, 干脆抢在公主之前说:“谢小堡主, 别打太极了。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殿下探清了消息,说宫内御膳房关押了很多飧人, 公主殿下想救他们出来,可是苦于没有帮手,想借小堡主和你的手下一用,不知小堡主意下如何?”   所以有鱼就是干练,说话直达靶心,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正常和谢邀交流。   谢邀看了公主一眼,表示求证,公主狠狠点头,拍拍腰间,“我刀都别好了。”   谢邀有时候是情绪化了一点,但他绝不傻,公主大婚当夜能够从青庐中跑出来,说明新郎官根本不在王府内。难怪他找了一圈,连萧随的影子都没找到,看来楚王殿下是办大事去了。   不用点破,他已经明白了,“姐妹,你是想趁乱把你国的人搞到手,因为你怕萧随会反悔,是吧?”   当上了皇帝的人可和做大和尚时不一样,人家要稳固朝纲,说不定第一件事就是拿飧人大肆嘉奖。   公主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着他道:“一句话,去不去?”   谢邀说:“当然去。你不光是我的姐妹,还是我的女神。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充分显示了我对你用情至深。”   说罢不等她催促,屈起手指打了个口哨,那些手下一听招呼,立刻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王府外围已经被重兵包围了,我们想出去,恐怕不那么容易。”公主道,“后花园有道矮墙,要不然咱们跳墙吧!”   谢邀说不行,“你跳墙,正好跳在守军面前,万一对方是镬人,那你可就完蛋了。”语毕微顿了下,有点心虚地说,“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主要因为王府管家不让我来看你,所以我自己发掘了能够畅行无阻的好办法。那个……从这里一直往西,有个堆放杂物的仓库,仓库旁边的墙脚被野狗刨了个很大的洞,可以供一个人进出。只要爬过了洞,沿着外面的河堤走,就能通往望仙街。”   真是个雪中送炭的好消息,不过大家的笑容里也带了点其他的意味。   谢邀啧了一声,“你们这些人,能出去就行了,管他什么途径。大丈夫能屈能伸,胯下之辱都受得,爬个狗洞算什么!”   谢小堡主把众人带到仓库旁,墙根果然有个洞,一人进出完全不成问题。   公主喃喃:“看来王府监管不是很严啊,这么大的洞,都没人发现的吗?”   谢邀没敢说,其实那个洞之所以这么大,他也有一半的功劳。原本是打算监视萧随对公主好不好用的,没想到紧要关头居然成了突出重围的生门。   一大帮人开始鱼贯往外爬,一探出头来,看见河对岸人影憧憧,那些守军举着火把,就在对面观望。   好在水边有芦苇,秋后的芦苇枯黄了大片,但叶子还在,大家便借着这个掩护,一路弓着身子跑到了望仙桥下。   这里已经绕出了守兵的包围圈,且离谢邀下榻的客栈不远。今天是赴宴,身上没带兵器,正好赶回去抄家伙。   有兵器有马,就可以大肆作为了。其实这时候城中已经乱了,毕竟调兵遣将,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进行。   隐约听见风里传来厮杀的呼号,众人快马加鞭往宫城赶去。公主之前买通的那个屠户不知道在不在,恐怕一乱,就只顾逃命去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们赶到飞龙厩的时候,一个缩着脑袋的身影从墙后挨了出来。应该是对今天的变故始料未及,哭丧着脸问:“来的可是村南一枝梅花发?”   这是接头的暗号,公主说是,“你居然没跑,是个守信用的汉子。”   屠户一见公主的容貌,立刻被震得三魂离了七魄,要不是人多,还以为大夜里遇见艳鬼了。   正在他看得出神的时候,谢邀横跳到了面前,恶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屠户讪讪摸了摸鼻子,这时候才想起来抱怨:“不是说就带个路吗,怎么让我撞上楚王造反了……好家伙,天兵天将尘土飞扬,差点没把我给吓死。我不管,加钱,不加钱我就不干了。”   果然利益当前,任你长了张天仙似的脸也不顶用。   公主说好,“再给你加二百两,别废话了,赶紧带路。”   天岁皇宫的北门正门是重玄门,重玄门到玄武门之间有个夹城,此时重玄门已经大开,玄武门及内城各个要隘都有重兵把守,但因这夹城实在没有太大价值,因此只有几个小兵随意巡逻。   屠户悄悄拿手指了指东边的明义门,边上有个角门直通宫人伙房。别看这伙房不起眼,却是进入护国天王寺的必经之路。几乎每一个具有一定规模的宫城内,都会配备各种小型寺庙,以供宫城内的人参拜。这护国天王寺以前香火还算旺盛,后来因为地处过于偏僻,渐渐没了人气,最后变成了关押飧人的地方。   屠户连说带比划,“就在前面……”   话还没说完,身后响起呼喝声:“什么人!”   还好谢邀的手下够灵敏,没等那个兵卒大声喊起来,果断敲晕了他。   夹道又窄又长,大家摸着黑走,简直要走到地老天荒似的。   终于前面有亮光了,进门一看,护国天王寺内负责看守的人早就跑了,连供台上的香炉和铜烛签也一并带走了,寺内一片狼藉,只留一盏灯笼吊在铁钩上,在晚风里摇摆着,吱扭作响。   鸦雀无声,不太正常啊,难道连飧人也跑了吗?   谢邀摘下灯笼,顺着屠户的指引向前探路,穿过前殿,后面被改造成了一个个羊圈般大小的隔间。隔间当然没有门,只有粗壮的木栅横亘着,木栅后露出一双双悬望的眼睛,但在发现谢邀是镬人后,一瞬都惊恐地缩进了角落里。   谢邀唉了一声,“我虽然是镬人,但我是好人啊……”   公主在院子里奔走,让她们不要害怕,然后接过谢邀手里的灯笼照亮自己的脸,“你们看看我是谁!我是膳善公主尉烟雨,我来救你们了!”   起先大家是不相信的,毕竟能来天岁的,谁不是顶着公主的名头。可是再看她的脸,就算很少有人见过公主真容,起码公主的美名都听过。能长成那样,造不了假,众人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上前,扒着栅栏打量她。慢慢有人呜咽起来,“殿下……是殿下……我见过她……”   一时哭声四起,但很快就被谢小堡主和手下们用嘘声镇压了。   “没到哭的时候,怕哭声引不来镬军啊?”   谢邀一面说,一面招呼手下打开栅栏,能拽开的就拽开,拽不开拿脚蹬,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把这些被关押的女子都救了出来。   点点人头,共有十一人,个个皮肤细腻,长相上佳。当初膳善自欺欺人式的给她们按上了各种高贵的身份,指望她们来到上国后,至少愉快地开启爱妾生涯,谁知最后竟像进了屠宰场一样,每天提心吊胆着,怕皇亲国戚们哪天一高兴,自己就被点名加菜了。   十一个姑娘围上来,向公主哭诉:“殿下,我们原本有十六人,现在只剩我们几个了……”一面指向一个小圆脸,“贵妃生了儿子要办大宴,如果殿下不来救我们,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圆脸的姑娘大哭,“我妈给我算过命,说我命大。”   也有人战栗着提醒大家,“外面不是打起来了吗,新帝若是登基,我们谁也逃不了。”   新帝很可怕,庆功的大宴耗材巨万,不管是谁登极,肯定又是新一轮的杀戮。   有鱼押着弯刀,挨在门边查看,夹道里仍旧静悄悄的,便挥了挥手,“殿下,趁镬军还没顾得上这里,咱们快走吧。”   于是谢邀一干人等先去开道,也不知是不是谢邀的嘴开过光,在他嘀咕完“这也太顺利了”之后,便迎来了攻城的大军。   无数的火把,无数披着铁甲手持长矛的人,在他们迈出夹道的同时,锋利的长矛怼到了他们鼻尖。   看看阵仗,现在反抗好像没什么用了,谢邀只得举起双手打商量,“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们是友军。”   “友军?”带兵的将领骑着马,马踏小碎步,在阵前来回走动。镬人将领作战时,兜鍪上有铁制的眼罩,他抬起眼罩眯起眼,这才看清了谢邀的脸,哦了声道,“还真是熟人呢!谢小堡主,你不在王府喝喜酒,跑到这里凑什么热闹?”   谢邀定眼一看,这人居然是达摩寺前临阵倒戈的那位将军。从云阳到上京,一路上也算有过交集,还好还好……至少不会被他们一刀砍了,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他赔起了笑脸,“樊将军,让他们把矛放下吧,别误伤了友军。我不是来凑热闹的,是来为楚王殿下分忧的。”边说边胡乱往后指了指,“这御膳房好黑啊,偷偷扣押了那么多膳善送来和亲的姑娘。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谁也不应该被吃,你说对吧?所以我决意救出她们,为楚王殿下立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名声……那个……前面的大战谁赢了?”   樊将军笑了笑,笑容里有自得的味道。他们是平定了前朝,重新折返打扫战场的一支,谁赢谁输,还用得着说吗。   樊将军乜眼扫视了谢邀两眼,“你一个镬人,好心来救飧人于水火?别不是想混水摸鱼,捞点好处吧!”   镬军哈哈大笑起来,“与其让你占便宜,不如我们自己快活快活。”   是啊,为楚王出身入死,如今大获全胜,弄几个飧人犒劳三军,应当不是多难的事。公主怕的就是这个,这时候的萧随,恐怕正在含元殿和太后他们清算以前的旧账,手下这些人都是他的得力战将,就算真的瓜分了那些飧人,萧随新帝登基,总不会因这种小事大杀功臣吧!   飧人们知道大事不妙了,纷纷呜咽起来。公主咬咬牙,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扬声道:“樊将军,这些都是我膳善的子民,你们要是想动手,先问问本公主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公主拔刀的时候被裙带牵住了刀把子,即便拔得不那么顺畅,也丝毫不影响她举刀时的威风凛凛。   众人眼巴巴看着公主傲然站在队伍前列,这种护卫本国小民的勇气,倒比扜泥城里的国主更有担当。   对面的樊将军一看是她,哪里敢造次,忙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躬身长揖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下臣一时失言了,还请殿下恕罪。”   要是论怕,区区一个飧人公主,当然不能对任何人造成威胁,但她一直和楚王在一起,这次又举办了婚礼,即便两个人各自从婚宴上脱身出来,也不能否认他们险些结成夫妻。   楚王对这位公主,和对其他人大不相同,有没有情不敢妄加揣测,但必须宁可信其有。公主手里的刀可能杀不了别人,不过要是刀锋朝向自己,那问题就大了,谁也吃罪不起。   公主朝明义门上看了一眼,“还请樊将军通融,放我们离开。”   樊将军很为难,愁眉道:“外面兵荒马乱,殿下现在出内城反倒有危险,不如留在这里,等楚王殿下处理完前朝的事,再来安排这些飧……这些姑娘们的下场。”   下场?这是什么鬼词?众人面面相觑,发现武将大部分是粗人,没什么文化,很多时候一不小心,就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公主说不,“请樊将军放我们走,楚王殿下要是怪罪,我自己去领罪,绝不连累樊将军。”   樊将军很少和女人打交道,尤其是上司的女人,他实在拿捏不好应该拿什么语气来跟她沟通。于是无措地搓着手道:“殿下,您打算去哪儿啊?带着这么多飧人,就像带着个金库走在大街上一样,会很危险的。”   公主想了想道:“我们回王府。”   樊将军无害地交叉起十指放在腹前,和声说:“王府的宾客里,恐怕有一半是镬人,您确定要带她们回王府吗?不说别人,就说这谢小堡主,他也是镬人,谁知道他半路上会不会见色起意、见利忘义、以一己之力坑害你们所有人。”   谢邀听完,气得大叫起来,“你不要挑拨离间好吗,我和我姐妹的感情那么深,怎么会坑害她!再说我们谢家堡有钱有势,想要飧人,用得着本少爷出来拐骗吗?骗人很费脑子的,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花那个力气!”   实在是说得有理有据,连公主都要忍不住为他鼓掌了,“所以樊将军还是放我们走吧,我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她们。”   比如说眠楼,那座楼外人是不能上去的,萧随这一反,是要改朝换代了,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担心自己的前程都来不及,哪个还有心思琢磨飧人是该红烧还是清蒸!   可惜这樊将军是个杠头,他说不让走就不让走。抬手一挥,身后的兵士分散开来,将这夹城团团围住,然后他说:“殿下,本来发现你们偷窃国家财产,应该将你们就地正法才对。可您是楚王殿下最亲近的人,下臣等不敢造次。请殿下少待,下臣这就派人请示楚王殿下,是去是留,请楚王殿下定夺。”   这个就有点尴尬了,等于他在前方厮杀,自己在后方捡漏。公主其实不大愿意把这件事捅到萧随面前,就算以后肯定会穿帮,也不要现在被拿个现形。   “樊将军,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   结果还没等她说完,重玄门上就有人接了口,“商量什么?”   众人惶惶然望过去,萧随一身银甲,率众从宫门上走了出来。   前朝的羽林军刚被剿灭,就有消息传到他这里,说公主殿下从王府潜了出来,现在人在夹城,据说救出了所有被关押的飧人,正和樊将军对峙,要求将飧人都带出内城。   他没办法,处置了一半的事物只好暂缓,先来解决她这个棘手的麻烦。   甫一出宫门,就见公主雄赳赳气昂昂,举着弯刀正威胁樊镇。他叹了口气,过去接下她手里的刀,回身吩咐:“将这些人都安置在拾翠殿,派人好生看管,不许镬军接近半步。”   身后的将领得令,把这些飧人全都引进了凌霄门。   接下来就该处置她了,他蹙眉道:“殿下,你好大的胆子啊。”   夜色深浓,雾气回旋,他的眉眼也匿进了薄雾里。   公主手里空空,尴尬地摸了摸后脖子,“你不是没在王府吗,我也跟出来看看。”   他点了点头,“那么你要忙的事,现在忙完了吗?”   公主心道忙了一半而已,人还是没能带出内城,如今充满了白忙一场的惆怅。   萧随见她不答,抬头望了望天顶朦胧的小月,自言自语着:“不知吉时过了没有……”   公主没顾得上咂摸他细腻的心思,兀自讨好地说:“你接下去会很忙吧?我们留在这里,会给你添麻烦的。你看,这上国以后就是你说了算了,我以前做下那么多的孽,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说完没心没肺地龇牙笑了笑,“我现在就想知道,殿下以前的承诺还算不算数?我已经把人都召集好了,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能不能让我尽快带她们回家?” 第56章   他怔住了, 今晚一鼓作气攻破了重玄门,拿下了含元殿,本来以为她会替他高兴的, 却没想到,她的第一个请求, 竟然还是要回家。   他知道她想家, 离开膳善已经整整一年了, 在天岁经历的种种都让她失望。她没有想过等他回去拜堂,其实攻下内城对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若是她愿意等, 这里快速解决完了, 照样不耽误行大礼。   结果她有她的计划,他并不是完全不知情,但是她坚持要去做, 那么他也乐于成全。只是她对过往种种似乎很觉得抱歉,她来纠缠他, 想尽办法引诱他, 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错的吗?   “当初你是奉命行事,所有一切都不是你自愿, 是吗?”   公主十分羞愧,遥想当初扰人清修, 对人家无所不用其极,他是脾气好, 才容忍她到今天。眼下天岁皇帝倒台了, 所有黑锅当然由皇帝来背,公主点头不迭,“想我堂堂一国公主, 本来做不出那种死皮赖脸的事来,还不是因为他们施压嘛。我为了保命,为了荣华富贵,当然得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   她眨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那眸子黑白分明,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真诚的。   他心里有很多疑问,离开上京之后,他们的每一次接触都是实实在在的,还有赶往鸠摩寺的途中,点滴的积累,难道也是受制于人吗?这位公主殿下真是天真又无情,明知他不能触犯戒律的情况下,花样百出引诱他;在他夺得皇权,能够随意支配这个国家的时候,她却不想当他的皇后,只想回家了。   “我答应过你,不再让膳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不相信我吗?”   公主哪敢说不信,忙道:“我当然相信,所以我来救这些子民,知道你不会怪罪我。只是你的计划要是早告诉我多好,可你既然不肯透露,那我自己当然要做打算。”说完畅快地朝四处望望,笑道,“好了,尘埃落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嫉恨你了,看来还俗还是大有好处的。”   萧随沉默下来,兵变的成功只让他欢喜了片刻,感情上的事不能妥善解决,这不顺遂就一直挂在心上。   “你愿不愿意留下?”他说,“留在我身边,不要回膳善去了。”   公主心头蹦哒了一下,有些忸怩地说:“我是膳善人,就算镬人再也不猎杀我了,我在天岁也无亲无故啊……”   她话里是留了一线的,等他说愿意做她的亲人。   萧随也不负她所望,颔首道:“有我,我可以做你的亲人。”   要来了……是不是要来了?大庭广众之下表白好像满有诚意的,如果他现在说喜欢她,离不开她,那公主可以考虑留下。   结果等了又等,他除了愿意做她的亲人,就没有其他了。   所以和直男沟通就是累,公主满怀着希望说:“我要是留在天岁,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那你呢?这个唯一对你来说,会不会很难?”   跳过了谈婚论嫁这步,直接商讨起以后的婚姻生活,公主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   就像她之前担心的,天岁的门阀基本以镬人居多,后宫里做不到一个镬人也没有。就算他能够力排众议让她当正妻,小妾天天眼巴巴流着哈喇子,那也不是办法。   再说她在乎的人要是去搂别人,她心里也会不好过,所以以公主的脾气还是适合招驸马,不太适合在天岁当什么大老婆啦。   不知是不是现在谈论这种事不合时宜?反正他犹豫了下,没有立刻回答。公主倒并不意外,本来就是很无礼的要求,你怎么能让一个将要做皇帝的人担保,将来必须一夫一妻。   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公主笑着说:“其实回到上京之后,我在王府里憋坏了,经常怀念在达摩寺的日子。我这人生性散漫,办事又没有章程,不能活在条条框框里,还是回膳善比较好。将来你要是愿意,来我们膳善度春假吧,我不去精绝城了,留在王城里等着你。膳善的春天气候很宜人,有好吃的沙棘和马奶葡萄,到时候我多准备一些款待你。”   一旁的谢邀很感兴趣,探着脖子问:“姐妹,我可以一起去吗?”   公主心头失落,但依旧扬着笑脸,大方说好,“我们膳善人最热情好客,朋友来了有好酒,想喝几斗喝几斗。”言罢十分知情识趣地对萧随说,“这里的摊子还没收拾完,明天你应该有更多的事要忙,既然我的人不让我带走,那我就先回王府吧,等你手上的事忙完了,我们再详谈。”   说不定详谈之后会有转机,毕竟希望还是得有的嘛,不在别人拼事业的时候拉人家谈感情,是膳善民族的传统美德。   萧随这头,确实有太多的后续要忙,江山易主不是搬鸡蛋,从这只篮子搬到那只篮子这么简单。那些军队、宗室、朝臣、门阀,以及皇城内的人上人应当如何处置,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有些计划不动则已,若大动起来,便有无尽的麻烦。   他心里有好多话,想找个机会和公主细说,但不是现在。于是转头吩咐身边的参将:“把公主殿下平安送回王府。如今内城已经在我掌握之中,不必扣押那些宾客了,放他们回去。各个府邸派人严密监视,若是有谁胆敢妄动,领兵校尉有先斩后奏之权。”   参将道是,上前来向公主比手,“殿下,请。”   公主倒有些懵,走了两步回头看萧随,那一身甲胄透出生人勿近的寒光,连那张脸在兵戈的映衬下,也泛出妖异残酷的气息。   好在他没有为难谢邀,只道:“上京是官场,不是江湖,谢小堡主是江湖中人,不宜在上京逗留太久。今晚的事,念在你不是主犯,就不予追究了,快回泾阳去吧,在本王还没改主意之前,速速离开上京。”   他说完,便转身往玄武门去了,剩下谢小堡主干瞪眼,不屈地蹦哒着:“他这是什么意思?上京难道是他开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手下捂住了嘴。几个人杀鸡抹脖子阻止了他的牢骚,“少爷您说对了,上京从今往后就是他开的了。快别说了,再说下去该给谢家堡招祸了,老爷要是知道您今天干的事,非把您吊在旗杆上往死里揍不可。”   一行人七手八脚把谢小堡主扛起来,不顾他的反抗,火速跑出了重玄门。   他们前脚走,后脚宫门就轰然阖了起来。好险,要是跑得不够快,今天怕是别想出来了。   那厢公主被人送回了王府,奚官和绰绰在府门上候着,见她一露面,慌忙迎了上来。   奚官哭丧着脸说:“殿下,全府上下守卫如此严密,您究竟是怎么跑出去的?还好您没出什么意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下臣是活着好呢,还是不活为好啊!”   绰绰上前搀扶公主,小声问:“殿下,找到那些被关押的人了吗?”   公主叹了口气,“找到了,可是没能带回来,换了个地方,照旧关押在宫里。”边说边摆摆手,往自己的卧房去了。   忙活了大半夜,上床的时候已经子时了,公主没有睡意,召集了她的智囊,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办。   “殿下喜欢楚王殿下吗?”绰绰问。   公主怔忡了会儿,发现这个问题她居然还没有好好考虑过。   “一件事做了太久会养成习惯,一个人勾引了太久,当然也会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公主盘腿坐在床榻上,摸着下巴说,“像我这种博爱的人,总是比较多情。不过我好像喜欢释心大师更多些,因为他嘴里叫着‘不要不要’,暗里受用得不要不要,我就觉得很带感。本来他要是继续当楚王,我还可以和他切磋一下,如今人家要当皇帝了……天岁皇帝啊,想想咱们国主,听见有人提天岁,就慌里慌张找不着方向,天岁皇帝对小国来说,就像神佛一样高高在上。”   有鱼比较一针见血,“这么说来,殿下是怕了?不想和楚王殿下继续搞暧昧了吗?”   公主脸红了下,“也不是,刚才我不是问过他吗,他没有答应把我当成唯一的亲人,那就说明他以后还会有很多其他亲人,那本公主的地位就比较尴尬了。我们这些人先天有缺陷,打不过镬人,留在上京不是找死吗。而且君心难测,以前他当大和尚的时候纯得很,现在动辄喊打喊杀,我有点适应不了。”   有鱼说明白了,“殿下就喜欢玷污圣洁,离开膳善的时候闷闷不乐,看见释心大师的光头之后却如鱼得水,难怪后来都没听您抱怨过。”   公主噎了下,“你这人,说话不会委婉点吗,我喜欢圣洁,难道有错啊?”   绰绰和有鱼纷纷表示鄙视她,这是多么变态的嗜好,那个受尽她欺辱的人现在要当皇帝了,她心虚,怕秋后算账,因此才着急想回膳善。   “殿下不是约了楚王殿下好好谈一谈吗,如果谈得不错,我觉得您可以考虑留在上国当皇后。”   上国的皇后?那个词好像离她太遥远了,天岁是镬人的天下,一个飧人要想在这里当皇后,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公主枯着眉惺惺作态,“本公主这么向往自由的人,要是天天被圈禁在深宫里,可能会发疯的。”   皇后的桂冠和外面无垠的天地,她到底喜欢哪一样?好像用不着考虑,肯定是后者。但若是把皇后桂冠和释心大师对换,那么应当就变成前者了。   绰绰和有鱼是了解她的,公主这个人看着很深情,其实她的感情大多不达心底。就像她念念不忘的初恋伊循大元帅,公主年少时候的花痴对象一直是他,但在得知兵马大元帅要另娶他人了,她好像都没难过满半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说明什么?痴情和多情,只在一线之隔,公主是当之无愧的痴到深处自然花。现在的天岁新任皇帝,恐怕已经得不到公主的宠爱了,齐大非偶不算,楚王还做不到呼天抢地说今生只爱公主殿下一人,那么他俩的前路可能就不容乐观了。   于是第二天,绰绰和有鱼默默收拾起了包袱。公主嘴上说得硬气,人却像块望夫石一样,独自坐在檐下,从早晨坐到了傍晚。   萧随没有回来,做皇帝实在太忙了,自从回到上京,这种忙碌就没有中断过。   落日静静洒在身上,深秋时节的黄昏,太阳已经没有什么热度了,她开始想念柿子林,如果他们现在还在达摩寺,柿子树枝头的果子,应当都已经变黄了吧!   多奇怪,皇宫里长大的人,却有颗那样奔放的心,如果有人为公主做评估,她一定是最不适合这个岗位的。   公主站起身,慢吞吞在廊子低下踱步,想了又想,如果以后一直要过这样的日子,她能不能忍受?答案是不能。   那就算了,她搓着手,耸肩大叹了一口气,回身招呼绰绰和有鱼:“多置办些干粮,还有过冬的衣服和毡毯。我明天进内城一趟,找萧随商议一下回膳善的具体细节,要是来得及,咱们后天就出发。”   趁热打铁,不能再拖延了,或许他人逢喜事,那些不怎么占理的要求也能得到满足也说不定。   公主第二天果然赶到了宫门上,费尽周折才进入内城。上次赴宴是在北苑的太液池,经过中朝外沿匆匆一瞥,只是笼统地觉得很大,并没有太深切的体会。今天萧随人在宣政殿,她才有幸进入中朝,看看这金碧辉煌的宫阙啊,柱子是包金工艺打造的,两条巨大的游龙浮雕鳞鬣奋张,人站在底下,仿佛随时会被吞噬一般,区区一个宣政殿,就能抵一座膳善王城。   比不了,比不了,这上邦大国实在太有钱了。公主自心底里发出感叹,自觉膳善和天岁差距太大。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脚下的金砖清晰地照出了他的身形,他掖手叫了声殿下,那种淡淡的语气,和当初叫施主如出一辙。   公主陡然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惆怅感来,看他走近,振作起精神打趣问他:“入主了宣政殿,这种万人之上的感觉怎么样?”   萧随一哂,“不过如此。”   确实不过如此,早前还没有兴兵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爱权的,站在云巅之上俯瞰人间,是每个皇子的心愿。可是等他做到了,看着这空旷而奢靡的宫殿,他才发觉今日种种是多年积怨的发泄,他不过想替母亲和未能出世的弟弟报仇而已。   如今大仇得报了,这江山社稷掌握在他手里,好像并未让他感觉有多快乐。只是一个重担落在肩上,本能地去挑起来,就像过去十几年一样。   不过她来了,倒像长夜之中看见了曙光,他不自觉放轻了嗓音:“对不住,这阵子太忙了,没顾得上问你,在王府住得习惯不习惯。”   公主道:“习惯啊,我这个人适应能力强,就算你把我扔在荒漠上,我也能活得很好,何况王府里锦衣玉食,我吃得好睡得好,别提多舒坦。”   他慢慢颔首,“那日大婚,我没把当天的计划告诉你,确实是我失策。”   公主却大而化之一摆手,“算了,这种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能理解。本来我还替你担心呢,见你得偿所愿,我也替你高兴。”   “那咱们……”他觉得有些难以开口,酝酿了好久才道,“若是你愿意,择个黄道吉日,重新举办婚礼。”   公主愣了下,不明白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直男示爱,撇开了一切繁琐的细节直奔主题,觉得只要再办一次婚礼就可以把人留下了。   她笑起来,“你要娶个飧人当皇后吗?到时候满朝文武纷纷谏言,你的脑仁儿每天被那些言官搅得嗡嗡作响,时间一长就生怨恨,我可不想有朝一日变成你的累赘。你还是好好当你的皇帝吧,只要实施仁政,对我们膳善网开一面就好了。”   他听了她这番话,还有些不敢置信,她究竟是怎么做到全无留恋的?   “你来,仅仅是为了替膳善求情吗?”   公主说不是,“要是你没有异议的话,明日我就想带着我的子民们返回膳善。天要凉了,早一天启程就早一天抵达,再拖下去车队会走在暴风雪里的。我来是为了向你借些人马,这一路上还是得有人护送,要不然我们没办法顺利回家。”   所以只是来借人顺便辞行的,他看着这张妖且媚的脸,现在不应该正是她发挥才能,使尽浑身解数爬上皇后宝座的时候吗?如果她愿意,甚至不用做太多,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他就可以成全她。为什么她变得这么云淡风轻,那个娇俏惑人的公主哪里去了?   他想问,终究说不出口,只能低头沉吟:“哦,你要回膳善,不愿意留下……”   公主现在满心沉浸在回家的快乐里,欢欢喜喜说:“等以后镬人戒掉了吃飧人的坏毛病,有机会的话我再来上国看你。那时候你可能已经儿女成群了,我也应该拖家带口了吧!”   她畅想未来,居然还笑得出来。萧随问:“你就没有半点留恋吗?”   公主看着他的脸,本来还笑着,慢慢那笑容隐匿进了遗憾里,“如果你还是释心大师,我真会舍不得你,毕竟我没成功,觉得很不甘心。现在你是上国皇帝了……皇帝是用来敬畏的,像我这种弹丸小国的公主,就不染指你了。”   他听完,忽然发现有什么离他而去了,挣扎了良久,徐徐长出了一口气,“好,我会点一队人马护送你们回膳善,只是我没想到……”他惨然笑了笑,“你这么绝情。” 第57章   公主无辜地眨眨眼, 无情吗?其实她一点都不无情。   她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变成了在上邦大国讨生活的外乡客,时刻还要警惕被追杀被吞吃, 她容易吗?虽说自从和释心大师相识开始,就一直处在你追我赶的愉悦气氛中, 亢奋归亢奋, 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委屈的。   凭什么她总是热脸贴冷屁股?凭什么他总是一副圣神不可侵犯的姿态?要是可以, 公主也想高冷一下,而不是他说我们结婚吧,她就受宠若惊说“好啊好啊”。   “本公主倦了。”公主笑着说, “以前是没得选, 我得想办法完成任务嘛。现在你都站在宣政殿了,我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该激流勇退了。你放心, 凭你的品相,以后会有很多姑娘抱着你大腿, 求你怜爱的, 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从本质上来说,本公主是个比较有追求的人, 在天岁这段时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摘下你这朵白莲花……”   公主没羞没臊地说出了心里话, 西域儿女,私生活方面没有那么保守, 一个女孩子一生, 也不是只能嫁一个丈夫。   说实话她曾经很馋释心大师的身子,至今还记得草垛子那晚倾盆大雨,释心大师淋得水鸡似的, 一颗锃亮的光头,和一身偾张的肌肉。那时候她真想撕开那身僧袍,欣赏一下大师光溜溜的样子。可惜啊可惜,他严防死守,连烘衣服时她想偷窥一下,都被他按了回去,那点兴头被浇灭,致使她一直懊悔到现在。   有些机会错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看看现在的他,冠服端严,头上也长出了头发,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调戏的人了。倒不是说不喜欢他,就是缺了一段滋味,像飧人缺了一段香,便引不起镬人的兴趣了。   不过萧随还像以前一样容易脸红,那双眼眸云山雾罩,似乎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往前迈了一步。   “你现在还是这样想法吗?”   干什么?公主心头生怯,一个飧人想睡镬人,好像有点不知死活。   为了掩饰心虚,公主干笑了两声,“你知道的,我这个年纪还处于青春期,青春期容易冲动,应该正确进行引导,所以那时候大师拒绝我是对的。现在我已经幡然悔悟了,想起前事,羞愧难当、痛不欲生……我不敢了,你千万别和我计较。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要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萧随因她前半段话失望,但她的后半段话又让他重新振奋起了精神。他盼着事情还有缓和,便殷切地说:“只要是你提的要求,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   公主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不枉咱们你侬我侬了一场,有交情果然好说话。是这样的,我们膳善姑娘每一个都是应贵国召唤来到贵国的,现在我们就要回去了,不知上国能不能给我们一笔遣散费,以作我们返程的盘缠?”   萧随怔住了,“你的要求就是这个?”   公主说对啊,“路远迢迢,偶尔总要住个客栈。”   她的脑回路很多时候让人摸不透,经常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他又不忍心和她讲条件,只好换了个协商的语气,尝试引导她,“我会安排使节专程护送她们返回膳善,每个人另有一笔不菲的补贴,保她们余生衣食无忧,甚至可以给她们每人发放一面令牌,将来她们的后世子孙来到天岁,只要持令牌就可受到优待……你看如何?”   公主说太好了,“有大将之风,不愧是你!作为公主,我应当也有份,而且起码比她们高一点点,是吧?”   有好处从不落下,这是公主的追求。萧随的脸色不大自然,“殿下何不大胆畅想?不止高一点,其实可以高很多很多……”说罢含蓄地笑了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公主说明白,“兄弟你果然够意思,我没有看走眼。”   和谢邀称姐妹,和他论兄弟,在她心里他和谢邀是一样的吗?   萧随说不出的沮丧,略平复了下才又道:“这些人是冠着公主之名来到上国的,若是严格追究,足够办她们欺君之罪,贵国更是要冒得罪宗主国的风险。我如今网开一面,全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公主殿下应当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吧?”   公主的脑子终于运转起来,看他的眼神渐渐起了提防,“你好像话里有话啊,以你我的交情,不应该搞政客那一套,这么做会令我失望的,你知道吧?”   萧随八风不动的脸上有了裂纹,他被她说得噎住了口,发现不动情的尉烟雨,简直像块顽石一样难以感化。   好在他有急智,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作势吸了口气,“有东西钻进我眼睛里了……”   正常情况下她应当过来替他吹一吹,曾经的公主悟性是很高的。   结果公主四下看看,“连风都没有,能有什么钻进你眼睛里啊?”   但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公主还是很热心地走到他面前,拽了拽他的衣襟,示意他蹲下来一点。   萧随心头急跳起来,几乎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设想了一遍,只要她有所行动,他就好好抱紧她,好好亲吻她,痛快释放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   终于她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彼此相隔不过一尺远,他能够听见她的鼻息,闻见她特有的香气。正心猿意马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见她一只手从他眼梢一闪而过,然后一把揪住了他的眼皮。   “可能是睫毛掉进眼睛里了……”她拿另一手掰开了他的下眼睑,仔细查看他的眼珠子,一面感慨着,“这睫毛是把双刃剑,平时可以替你挡住风沙,一旦掉进眼睛里,最大的异物也是它……”看了一圈,很真诚地告诉他,“什么也没有。”   萧随被她抻得眼睛发酸,如此英明神武的人毫无形象可言,连边上侍立的内侍都看不下去了,纷纷低下了头。   果真没有这个心思,便再也温存不起来了,他悲哀地发现以前那个对他满含热情的公主不见了,这种从云端跌入深渊的落差,实在让他感到难以适应。   当然,例行的吹气环节不能少,公主撅嘴呼地一声,萧随反射性向后一仰,那张俊秀的脸上写满了狼狈。   公主说:“这就好了,再试试,还觉得不适吗?”   他摇摇头,那股沮丧遮掩在了转身的瞬间,与幸福失之交臂的遗憾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想他抓不住那个人,彻底把她弄丢了。   公主呢,觉得今天的会谈还算成功,人马借到了,连遣散费也一并争取到了,总算不虚此行。既然目的达到了,继续留在这黄金打造的牢笼让她透不过气,便客气地欠身行了一礼道:“多谢殿下了,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殿下只管忙你的吧,天寒岁暮,不必相送。”说完潇洒地摇着袖子,大踏步走了。   所以一场闹剧就此收场了吗?他看着她走远,这个万事不打心上过的人,半路上发现墙角有朵细小的花,竟还有兴致停下看了很久。可惜最后还是走了,她走得心满意足,他却觉得心头缺失了一块。   不久萧庭让赶来和他商量就位大典,喋喋说着:“太史局看准了时间,下月初十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用来筹备,应当差不多。”说了半天,发现萧随心不在焉,便纳罕地问,“怎么了?万事俱备,你怎么反倒闷闷不乐了?”   萧随回过神来,扶了扶额道:“诸事庞杂,有些心烦罢了。”   可他心烦的究竟是什么,萧庭让多少知道些,“刚才公主进宫见你了?怎么说?还是执意要回膳善吗?”   萧随点了点头,“来借人马,顺便筹措回乡的盘缠。”   萧庭让也觉得头疼,“这位公主也太耿直了,如今这局势,她留下难道不好吗?为什么非回去不可?”   萧随叹了口气,自嘲地一笑,“不贪恋权势,和那些庸脂俗粉果然不一样。”   这不过是句自我安慰的话,就算不是庸脂俗粉也非他所有,等人一离开天岁,过去种种就全随风飘散了。   萧庭让对他的表情分析了半天,“你是不是很舍不得她?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留下她?你手上有的是权,有的是办法,明明有很多借口可以暂缓她的归期,你为什么不利用起来?”   萧随沉默了很久才道:“我试过了,她对我似乎……热情大不如前了。”说着顿下来,这不长的一段话,颇费了一番工夫才说完整,“听她的意思……比起现在的我,她更喜欢以前的释心。”   萧庭让目瞪口呆,“你不就是释心吗?这膳善公主真是个鬼才!”   任谁也想不明白,不喜欢皇帝喜欢和尚,这是什么奇怪的口味。难道还俗之后,长出头发的释心就不是释心了吗?还是她就喜欢那种竹杖芒鞋走天涯,跑到哪儿都得化缘的生活,却享受不来生杀予夺尽在吾手的快感?   这是一种受虐体质吧,喜好那么特别的吗?   萧庭让说算了,“既然公主无心,你也不必强求,只怪彼此没有缘分,过了这个村,还会有很多连锁店,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女人遇见得太少,以至于一位膳善公主就让你失魂落魄。听我的,多经历一些女人,你会发现不一样的人生。废帝后宫有许多今年新选的家人子,你去挑两个,今晚一过,保证你明早忧愁全消。”   温柔乡是治愈情伤的最佳疗法,萧庭让作为过来人,很有这方面的发言权。   天岁的贵族男性,一般十五六岁就要学习开枝散叶的本事,萧随是因为刘妃故去得早,这方面的启蒙被耽误了。加上他自己常年在军中,以至于这么一把年纪还是处男,说起来真是叫人笑痛肚皮。   但是作为好兄弟,他必须忍住不能笑出声来,毕竟萧随也是要面子的。他只有好言好语地引导,虽然这以毒攻毒的手段不高明,却是最有效的好办法,只要他肯照着他的吩咐去做,绝对可以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然而萧随不赞同他的提议,几乎连考虑都不曾考虑,就自动忽略了。他宁愿去关心废帝,问一问萧衡今天情绪如何,萧庭让道:“还在哭太后,咒骂你篡位弑母。”   “弑母?”萧随哼笑了一声,“夏太后是他萧衡的母亲,和我有什么相干?且再让他咒骂几天,过两日送他们母子团聚就是了。”   对于政敌从不心慈手软,但一个膳善公主却让他愁眉不展,有些人啊,就是太重感情,人为地给自己制造困境。   也许他的没兴致是因为怕麻烦,兄弟适时推一把很有必要,于是萧庭让自作主张挑了两个姿容上佳的,送进了他暂作寝宫的含象殿。   正是将近黄昏的时候,丈余高的殿门被推开,洒下了一地金色的光瀑。两个纤纤的身影从门上进来,起先有些怯怯的,但见榻上小憩的人睁开眼,反倒不怎么害怕了。   传闻中的战神,本该像牛头马面一样恐怖,这些深闺里听着战神大名长大的女孩子,对他有原始的敬畏。后来及到年长,被召入宫,也从来没有机会得见战神真容。没想到一朝城破,楚王入主皇宫,她们被选中进来伺候楚王,原以为威名赫赫的战神是个三头六臂的模样,谁知竟是个俊俏的年轻人。于是献祭的恐惧变成了羞赧,连脚下步子也缠绵起来。   因楚王还未即皇位,她们依旧称他为“殿下”。身姿绰约的女孩子跪伏在地心的栽绒毯上,“婢子叩拜楚王殿下。”   上首的人坐起身,台阶前一架错金银狻猊香炉的顶端袅袅飘出轻烟,这黄昏下的殿宇,烟雾缭绕。   他的嗓音单寒,“是怀化将军让你们来的?”   那两个宫人道是,“将军说天气转凉了,含象殿清冷,让婢子们伺候殿下左右。”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后宫的妃嫔来说,何尝不是这样。她们这些人本该发往宫外看守皇陵的,能被选出来伺候新帝,是老天赏赐的机会,决不能轻易错过。   因此当楚王叫免礼时,她们站起身交换了下眼色,也不等他吩咐,便壮胆靠了过去。   楚王先前出家,才刚刚蓄发,短硬的发桩间看得见青白的头皮。她们柔若无骨地偎上来,负责调教的尚宫早就传授过她们撩拨男人的手段,即便没有机会实践,到了紧要关头也可以熟能生巧。   萧随不习惯这些女人的味道,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俗丽的脂粉气。她们靠过来,他就觉得窒息,甚至连她们身上的热量都是错的,令他难以忍受。   他启了启唇,“退下。”并不疾言厉色,但透着生冷的气息。   两个宫人一噤,忙抚膝退到一旁,不敢造次,只拿余光悄悄瞥向他。   大殿里一室静谧,隔了一会儿才见他从枕边摸出个物件来,慢慢走到她们面前,将手里的东西扣在了其中一人的脸上。   是个面具,然而太小,脸颊不贴,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也都不符合。那层壳勉强盖在脸上,旁边的人看上去,觉得同伴简直像个借了脸的怪物。然后便听见楚王喃喃自语,“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怔愣之间这张面具又换到了另一个人脸上。   还是不相符,如果这是从别人脸上拓下来的,很难想象那是个怎样的绝色,五官轮廓才会长得如此精致玲珑。   萧随最终还是斥退了她们,有珠玉在前,其他皆是粪土。   奇怪,当初公主的行为比起她们过分百倍,他却从没有真正厌恶过,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吧。他开始担心,将来每一个到他面前的女人,他都会拿这张面具去衡量,如果没有一个能契合,他是不是永远不满意?   或者……今晚应该抽空回去,再厚着脸皮和她商讨一次。可她去意已决,先前多番的明示暗示她都含混过去了,想来她对这个长出了头发的萧随没有任何留恋,也或者她还惦记着以前的青梅竹马?   他心里乱得很,新旧交替有无数的事要忙,他却无心恋栈。手头的事办了一半便扔下了,胸口攒着一团火,披星戴月返回了王府。   奚官一见他回来,便要上眠楼通禀公主,被他抬手阻止了。他站在紫荆树下仰望,见她屋里的灯还亮着,略犹豫了一会儿,撩袍踏上了楼梯。   拾阶而上,在走廊里便听见她们主仆的对话,公主问:“我的斗篷呢?从膳善带来的那件……”   绰绰窸窸窣窣翻找,半晌高呼一声:“在这儿!”   有鱼应当正给公主收拾妆匣,喃喃自语着:“有一说一,上国的胭脂是真好,着色能力超强,洗脸都洗不掉……真可惜,今天太忙了,没来得及上街,要不然买它个十盒八盒,带回去送姐妹……”   说起姐妹,就有人想起谢邀,她们又开始因他被迫离开上京而遗憾。   最后绰绰问:“殿下不觉得舍不得楚王殿下吗?”   公主略顿了下,发出了一声悲怆的感慨:“他已经不是我的释心大师了……”   萧随转过身背靠着墙壁,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竟然嫉妒起了以前的自己,那个法号叫释心的和尚。   她始终不肯留下,似乎不满足她亵渎高僧的愿望,她就死不瞑目一般。遇上这样执拗的人,是不是非得生米煮成熟饭,让她无可抵赖,她才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他轻叹了口气,垂着两手,慢慢走进了廊庑另一头的黑暗里。 第58章   次日公主等一行人准备出发, 十几辆马车排成了长龙,停在楚王府的大门前。   奚官愁眉苦脸道:“殿下,不回去了好不好?你们膳善有的东西, 我们天岁也有啊,非要回去干什么!下臣听说膳善除了春天, 夏秋热得像火炉, 冬天又冷得钻筋斗骨, 这种气候哪里宜居嘛!还是上国好,四季分明,夏天有冰鉴, 冬天可以转移到南方, 对于身娇肉贵的殿下来说,上国简直就是天堂。”奚官劝得很动情,“还是不要回去了吧, 这里除了美好的回忆,还有割舍不下的人。将来殿下要是想亲人了, 可以传召膳善国主和王后来上京看您……殿下, 天气越来越冷了,往北走天寒地冻, 会冻坏您美丽的皮肤的。”   奚官的极力挽留,没能撼动公主的心。   她摇摇头, 向奚官道谢,“在上京的这段日子, 承蒙你照应了。虽然之前你给我下过药, 但那也是奉命行事,本公主心胸宽广,不会怨怪你的。至于膳善, 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早就习惯了,上国再好也不是我的家,我离开扜泥城太久了,该回去了。”   她嘴里说着,其实双眼还是会四下望望,盼着萧随来送一送她。   结果等了又等,不见他的踪迹,可能分别没什么好说的,她又客套过一次表示不必相送,所以他就真的不来了吧!   算了,不来就不来,来了反倒有离愁别绪。   公主含笑对奚官说:“楚王殿下忙得很,我就不去向他辞行了,请奚官代为转达我的感激之情,请他有空来膳善玩。”边说边由绰绰搀扶着,登上了来时乘坐的马车。   马车动起来,公主仰头看看车顶,说“真好”。这车里的软装具备膳善特色,现在起才切切实实有了回家的感觉。   公主对插着袖子盘算,“我们来时走了三个月,回去可以慢一些,就算四个月好了。抵达膳善边境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还可以拐到金翅神庙去拜佛。”   金翅神庙啊,春天有盛大的浴佛节,往年都是公主主持的,第一瓢圣水也是由她来舀。今年要是赶得及的话,可以不必错过,听扜泥城的老人说,只要连着主持满八次,就可以获得美满的姻缘。公主从十一岁那年开始浴佛,今年不错过,就能得到金翅大神的庇佑了。   绰绰觑了觑公主,“殿下没有不高兴吧?”   公主知道她指什么,摇头说没有,“回家是好事,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现在恨不得一脚迈回膳善去,我的那些皇侄们,一年不见,一定长高了许多。”   公主顾左右而言他,大家都听得出来,有鱼比较直接,嘀咕着为公主鸣不平,“楚王殿下真不应该,好歹相识一场,起码抽空来送个行啊。殿下别难过,咱们还没出上京呢,说不定人家在城外等着,因为碍于城内手下太多,他有依依惜别的话也说不出口。”   公主哈哈一笑,“我本来就没指望他来送我……”   嘴上说着,其实心里知道,她明明是盼着的。可惜他没来,她自然感到失落,但有鱼这么一说,公主又觉得希望就在前方,说不定那人真会在城外等着她,毕竟他的性情向来内敛,心里想什么,嘴上未必愿意说。   后来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们闲聊,马车渐渐到了城门上,她就开始悄悄盼望。   萧随说话倒是算话,果真派遣使节送她们返回膳善,有使节在,通关就变得很简单,光是靠刷脸,甚至不必出示文牒,城门上便可畅行无阻。   前面的官道上隐约出现了一队人马,公主心头激动了下,猜测是不是萧随来道别了。然而越走越近,那份激动也逐渐凉下来,那些人穿着黑底蓝滚边的衣裳,分明就是谢家堡统一着装。   为首的谢小堡主策马迎了上来,“姐妹,听说你今天回膳善,我特地来送你。”   公主还是很高兴的,至少在天岁这么久,交到了谢邀这样的朋友,在她离开的时候还会想着来送她一程。   公主推开窗,笑得眉眼弯弯,“知虎兄,你不是被驱逐出上京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谢邀说:“不让我在上京待着,我在城外不碍着他什么吧。有本事发话把我驱逐出天岁啊,我就到十一国拉横幅,说天岁皇帝容不下情敌……”边说边嗤笑,“他不敢。”   对谢邀来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令他苦恼,直线走不成,最多绕点弯路,一样能够达成目的。他本来是想送她回膳善的,因为赶路途中最适合产生感情,且能凸显他英勇的男子气概,可惜事发突然,不得不改变一下计划。   “姐妹,我可能没办法送你回家了。”他有些难过地说,“我刚接到通知,下月初一有武林盟主选拔大赛,我为迎接这个机会努力了三年,还想最后搏一搏。这样,你先上路,你们车队走得慢,我一天能赶两百里。等我参加完了大赛,用不了几天就能追上你,要是那时候我夺得了盟主桂冠,见到你家里人也比较有面子,万一你哥哥一高兴,把你许配给我也不一定,嘿嘿。”   谢小堡主有谜之自信,当现实与理想产生冲突的时候,他小脑瓜子一转,就发现世上无难事。他最大的好处是不执着,不着急,充分利用统筹计算法,把所有问题按从急到缓的顺序排个队,所以他的人生永远不疾不徐,每天都可以过得很充实。   公主摆手,“你不必送我,看见前面的使节没有,萧随钦点了他送我们回去。你只管参加你的大赛,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对你有信心。”   谢小堡主重重点了下头,“借你吉言……”说完了脑子才反应过来,咦了声道,“我情场不算失意吧,毕竟萧随也没有得意啊。”   也就是一场三角恋没有赢家,这样的结果对谢小堡主来说居然出奇地好。   公主笑了笑,“说得惨一点,老天爷会同情你。好了,就此别过,你快回泾阳吧。”   谢邀是个感性的人,他追了一程,喃喃叫着姐妹,“路远迢迢你要多保重,等我打完了比赛,一定追上你。”   公主含笑挥挥手,关上了车窗。   车队逶迤,顺着官道弯曲的弧度慢慢去远了,谢邀身后传来轻俏的马蹄声,他连头都没回一下,丧气地说:“这样你满意了?”   萧随牵了牵唇角,“出关之后天寒地冻,不让你送是为你好。本王答应过你,只要你不去膳善,就助你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这样的交换条件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有什么不好?”   谢邀心里有气,拉着脸道:“我也没有那么想当武林盟主啦,只不过想在我爹面前证明自己而已。你现在仗着有权,不许我送烟雨,让她满心惆怅地踏上归途,你于心何忍……”   他还没说完,一旁的萧庭让便喝了声大胆,“谢邀,别仗着脑残胡说八道!你就算再恨你爹,也不该连累谢家满门。”   谢邀说哦哟,“你们还想玩满门抄斩这手啊?请问罪名是什么?膳善公主心灰意冷回国,天岁皇帝吃不到葡萄阻拦情敌?”   萧庭让被他说得发噎,无可奈何地看了萧随一眼。   萧随有良好的修养,并不会为这种事动怒,能阻止谢邀没脸没皮的纠缠,他就放心了一大半。毕竟返回膳善的路太长,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万一公主忽然觉得谢邀也不错,闹出个两情相悦来,届时后悔可就晚了。   所以要未雨绸缪,只要能办成这件事,谢邀的出言不逊他也可以包涵。   “庭让,你派人把谢小堡主的事安排妥当。”他吩咐完萧庭让,转头乜了谢邀一眼,“当上武林盟主,就好好经营整顿吧!这些年江湖太乱,黑市上的飧人交易不单要靠朝廷打压,也要靠江湖人士铲除。你不是看重公主吗,看重她就替她做些实事吧。她最痛恨镬人猎杀飧人,他日我颁布禁令,只能控制明面上的交易,要想彻底杜绝,还需武林正道共同抵制。”   谢邀一听,忽然觉得这武林盟主不是空有名头,原来也有事可干,顿时打了鸡血一样,高声道:“我为我姐妹,可以赴汤蹈火。谁要是再吃飧人,小爷我挑断他的手筋脚筋,盘在洗脚盆里腌咸菜!”   发表了一通豪迈的宣言之后,拔转马头向泾阳方向狂奔而去。   护驾的侍卫们远在十丈开外,萧庭让问萧随,“感觉如何?”   初冬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垂着眼睫,不论什么时候,那眉眼间总有种慈悲无争的味道。   “对我来说,帝位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她说怀念在达摩寺的日子,我又何尝不是。当初剃度出家,在你们看来是以退为进,而我确实很想参透那种无欲无求的大智慧。甚至我宁愿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再也不要当什么王爷,当什么战神了。”他说着,眼睫微微颤动了下,那侧脸在日光下愈发显得沉寂清高,“可我生在萧家,别无选择,宫廷倾轧不上则下,即便是躲到方外,也绕不开命运。现在与我为敌的人,已经尽数被我剐杀殆尽,我没有天敌了,是不是就能继续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呢?”   萧庭让笑道:“如果你想过的日子是执掌天下,垂治四海,我觉得你可以。”   萧随抬起眼,轻捺了下唇角,稍稍沉默后忽然道:“你觉得老十怎么样?”   萧庭让吃了一惊,吮唇斟酌道:“老十暴烈有余,宏阔不足,你和他是兄弟,你比我更了解他。”   萧随看着膳善车队离开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做皇帝了,这江山谁要,谁就拿去吧。”   萧庭让说别开玩笑,“厉兵秣马十几年,最后一哆嗦也哆嗦完了,你现在说不想做皇帝,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可是勒马北望的那个人说:“我反萧衡,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做皇帝无非纵容镬人猖獗横行,还没到民不聊生的地步。我走到今天这步全是因为私欲,我要为我娘报仇,仅此而已。”   所以现在大仇得报,连志向也一并丧尽了,以后天天在朝堂上喊“今天又是不想当皇帝的一天”,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萧庭让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不说话,出神地看着车队逐渐变成一串黑点,逐渐消失不见。   萧庭让明白过来,“其实……爱情和事业一样重要……是吧?”   萧随调转视线,看了他一眼。   萧庭让摸了摸鼻子道:“你别看我,我是不是说中了你的心声?我的天啊,要是让你那些忠心耿耿的拥趸知道,他们爱戴的战神如此胸无大志,明天宫门外应当全是静坐的人了。我发现你真的很别扭,玩什么爱她就让她走,要是换了我,夺宫当晚就让人打扫甘露殿,直接安排她住进去,然后为欢庆胜利喝上两杯,喝多了抱着同眠,这事不就成了吗。要是她还想走,必须不准,谁知道会不会带走凤子龙孙,须得留下观察十个月,才能再行定夺。然后十个月里做尽爱做之事,从事发当天起重新计算……你想想,她今生还有机会回膳善吗?回也是回娘家,陌上花开就接她缓缓归,谁能说你处理得不好?”   好友的一番话,听得萧随发怔,当萧庭让以为自己的见地终于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却换来他一句:“巧取豪夺,不是君子所为。我不会强迫她,我要她心甘情愿。”   萧庭让看着他,终于松开拽住缰绳的双手,绝望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脸。   “她会不会心甘情愿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是个姑娘,绝不愿意和你这种人谈情说爱。空有堂堂好相貌,情商低得令人发指,人家是公主,你知道何为公主?就是那种值得男人倾尽天下来疼爱的姑娘。你不表白、不挽留、不哀求,就这么让人走了,然后看着人家的背影告诉我,你不想当皇帝?”   萧随眨着眼,似乎一辈子没听过如此让他茅塞顿开的话。萧庭让和他大眼瞪小眼,一手比划,“爱要大声说出来。”   他应当是听懂了,脸上神情瞬息万变,张着嘴喃喃:“爱……”   “大声说出来!”萧庭让抬手给他加油鼓劲。   他简直像个哑巴,“爱”了半天,最后气馁,“看着你,我说不出来。”   萧庭让一口气泄到了后脖颈,再回头时膳善车队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便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萧随没有说话,拔转马头一抖缰绳,策马返回了城内。   ***   初冬时节,早晚虽凉,白天赶路倒也并不慌张。   从上京到萧关,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如果说膳善距离天岁六千余里,那么上京到萧关就占了一半。   起先上路,没走出京畿繁华之地,每隔二百里就有一个驿站,打尖吃饭还算滋润。直到过了马岭,再往西越走越苦寒,经常行上五百里,才能遇见一个歇脚的地方。   还好车上都备了小帐篷,荒野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以生篝火露营。粮食是充足的,唯一不足就是冷,大家围着火堆烤火,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口公主私藏的烧刀子,辣辣喝下去,从喉头一路燃烧进胃里。   使节摇着头说:“下臣从十二国接了一辈子人,还没有过送人回去的先例,殿下算是开了先河,往后《天岁书》上应当会记下这一笔。”   公主端端吃她的羊肉,掖了嘴才道:“全赖楚王殿下仁慈。家乡的亲人一定没想到大家还有回家的一日,只是间关万里,走在最冷的时节,这一路怕是要害大家吃苦了。”   那些姑娘们对公主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公主现在是大家的女神,绝不允许她有任何妄自菲薄的言辞。   “若是没有殿下,我们已经填进镬人肚子里了,哪还指望能够回家。”   “冷怕什么,我们不怕吃苦,就是连累殿下,跟我们走在冰天雪地里。”有人惋惜地说,“原本殿下可以留在天岁,享尽荣华富贵的……”   公主大度地笑了笑,“本公主到哪儿都享荣华富贵,上国虽好,我也怕住久了会水土不服。还是回膳善,狗不嫌家贫嘛,再说我们膳善也不算贫。”   总之大家对回家都充满了热望。像现在,这么多国人聚在一起,聊得高兴起来可以说膳善话。乡音最亲切,哪怕风餐露宿,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熬。   篝火哔剥作响,木头烧成了炭,细小的火星顺着烟雾飞扬,火光掬了满怀,胸前热腾腾的。   公主问绰绰:“我们走了多久了?”   绰绰仔细掰着手指计算,“我们是上月二十四出发的,到今天……恰满一个月。”   公主哦了声,“日子过起来真快……萧随已经登基了吧!皇帝登基是不是要戴通天冠?要不然他头发还没长长,看上去会有点好笑吧?”   她自己想象一番,捂着嘴笑起来,可是笑到最后竟然觉得有点悲凉。   “他会娶皇后吗?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公主靠在有鱼肩上唉声叹气。   不管怎么样,都是她勾引过的人啊,抱过、亲过、舔过,最后也没有属于她。便宜不能长长久久占下去,终究是件遗憾的事,回忆起当初,只剩下惘然……   唉,伤情呢! 第59章   有鱼能理解她的伤感, “殿下,您现在的感觉,像不像自己辛苦开垦的荒地, 最后种上了别人的庄稼?”   公主说对啊,“他面对我的时候三贞九烈, 做了皇帝说不定就变得很放荡。毕竟皇帝要生很多孩子, 他是重任在肩, 不得不干,然后慢慢咂出滋味来了,觉得这种事很有趣……”公主越想越伤心, 有种亲手种的菜, 便宜了别人家猪的惆怅感。   有鱼叹了口气,抬手抚抚公主的肩,以示安慰。   “殿下别着急, 去了个释心大师,说不定还有动心大师、窝心大师呢……等下路过金翅神庙的时候仔细留意一下, 咱们膳善本土的和尚也有长得不错的, 他们不像上国的和尚这么死心眼,看看他们绣花的僧袍就明白了, 还俗起来毫无压力。”   公主呆滞地看着无星无月的天边,本土和尚没能引发她的兴趣, 她喃喃自语着:“我喜欢穿白衣的僧侣,还喜欢达摩寺的芒鞋, 释心大师光脚穿芒鞋的时候, 脚趾头看着好性感。”   有鱼兜天翻了个白眼,连脚趾头都觉得性感,真是没救了。   “那您为什么不和他说呢。”有鱼道, “把您对他的痴迷通通告诉他,说不定他一感动,愿意入赘我们膳善也未可知。”   公主干笑了两声,“本公主向来不靠说,一切都靠做。他都接收不到我的信号,说明没有缘分,不必强求啦。”   公主说完,站起身转了两圈。朔风凛冽,吹得人脸皮发疼,公主紧了紧她的狐裘斗篷,边转边道:“回家就举办个选婿大典,本公主要公开选驸马。长得不好看的不要,头发太长的也不要,头发长见识短……男人又不是女人,长那么长的头发干什么!”   公主现在极其愤世嫉俗,悼念了一番往昔岁月,摇摇晃晃钻进帐篷睡觉去了。   失恋的人总是比较脆弱,帐篷里挂着小小的风灯,绰绰和有鱼看她来回烙饼,那不甘翻身的动作,像皮影戏一样投射在雪白的帐布上。   公主终于吹灭了灯,独自躲进黑暗里舔舐伤口去了,作为她的智囊团,绰绰和有鱼表示同悲。   这一行,上国派了十五人的队伍护送她们,寒冷的冬夜,男女虽然分成两处烤火,但天寒地冻阻挡不住火热的情愫。同行一个月,看对了眼的男女开始眉目传情,绰绰和有鱼无人问津,两个人碰了碰杯子,怅然干下了这杯孤独的酒。   天上有什么落下来,落到脸颊上瞬间消融。绰绰仰头望向天顶,空中仿佛扬起了细细的粉尘,慢慢地,逐渐地壮大,然后撒盐一样,均匀地降落下来。   “下雪了!”欢呼声此起彼伏,膳善虽然也下雪,但每年初雪也还是令人惊喜不已。   膳善姑娘一般都能歌善舞,高兴不高兴都可以跳上一曲。不知是哪个护卫弹起了口簧,姑娘们便应着琴声踏歌,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在荒烟蔓草的原野上,这寒凉的天气也变得多情起来。   琴声淙淙,伴着姑娘们愉快的笑语,在草原上无尽回荡。   渐渐地,踏歌声中混入了隆隆的声响,仿佛大地也颤抖起来,要不是离山很远,还以为雪崩了呢。   众人都察觉了,惶恐地面面相觑。护卫们回身操起了兵器,终于肯定那种异响是马蹄声。   有鱼忙抽出弯刀挡在帐篷前,公主从帐中探出脑袋,又被她压了回去。   细雪纷飞,转眼一队人马到了面前,那些人个个蒙着脸,蒙面的布上抠出了两个洞作为瞭望口,咋咋呼呼大笑:“有肥羊,还这么多只,老天爷开眼了!”   包围圈越缩越小,有鱼从公主的帐篷前移开,和众人挤在了一起。那些人只管盯着眼前的猎物,帐篷被他们抛在了脑后,其中一人打了个口哨,欢快地说:“老大,不虚此行啊,现在可是一飧难求,我们这群土匪,这回要发财了。”   被团团围住的护卫们满头黑线,管自己叫土匪的人真少见。再看看他们的着装,分明和边军一样,看来又是一群监守自盗的家伙,自欺欺人蒙着面,就以为别人真把他们当强盗了。   护卫们拔刀,明晃晃的刀尖向前,将姑娘们护在身后。   使节上前一步,拱手道:“各位英雄,不管你们是不是同僚,本使只有一句话要说——我等是奉大皇帝陛下之命,护送膳善女团回国的。天岁境内戍边军队一概不得为难,否则军法处置,这是皇命。请各位高抬贵手,放行吧。”   对面马上的蒙面人“嘁”了一声,“朝中选拔官员也太不讲究了,不识数的都能当使节?你那是一句话吗?明明好几句了好吗。”   “我们一向不听劝,就是这么有性格。再说我们不是边军,我们是土匪,蒙着面呢你们看不到?难道瞎啊?”   首领说的话,立刻引来边上兄弟一片叫好。   “抓住飧人发大财,兄弟们别怂,就是冲!”   “等等!”首领高叫,“膳善女团不是有个公主吗,谁是公主,站出来给本头目看看。”   帐篷里的公主心急如焚,虽然不在包围圈内,却也不能独善其身。正打算有难同当,人群里的绰绰站了出来,“本公主就是!”   公主愣住了,没想到贪吃贪睡不爱干活的绰绰如此大义凛然,紧要关头愿意代主赴险。   蒙面的这帮人大眼瞪小眼,他们不是镬人,分辨不出飧人的气味,只是上下把绰绰打量了一遍,最后发出了由衷的感慨:“难怪陛下要退货,这公主姿色太平庸了,做个暖脚婢,都嫌胸部不够大。”   绰绰一听,愤怒异常,“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不能人格侮辱。”   蒙面的头目说耶,“公主殿下有点泼辣,我喜欢。”   手下们纷纷附和,七嘴八舌指点,“这个丹凤眼,看上去好有味道……那个鼻子大,一看就很富贵,可以带回家镇宅。”   使节慌忙摆手:“各位,人生苦短,不能要钱不要命啊。这些姑娘若是少了一位,中朝都会追究的……”   对方不耐烦起来,“少废话,叼到嘴里的肉怎么吐出来?乖乖束手就擒,别给老子讨价还价!”   这伙人为数不少,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开打。雪沙沙地下,双方对峙了很久,直到有人说:“妈的,老子手好冷!”   为首的嗓门拔得很高,“算上女团,你们撑死了只有三十来个人,知道我们有多少?足足八十人!硬碰硬你们是没有胜算的,除非你们有漏网之鱼,赶到二十里外的原州通知官府,否则你们永远不可能逃脱,知道吗!”   公主刚想迈出帐篷的脚又缩了回来,八十人啊,看来真的不是对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父王给她的教诲。身为飧人就得保持低调,以卵击石是最愚蠢的做法,公主只得缩回帐中勉强按捺。   使节权衡再三,终究还是打算放弃抵抗了,“大家和和气气地,别动手可以吗?”   对方头目说可以,“先放下兵器,万一造成误伤就不好了。”   使节没办法,只得示意护卫们扔下手里的刀。   那些蒙面人终于满意了,表示这还差不多,弹冠相庆了一番,驱赶着众人往平原那头去了。   雪还在下,篝火也在燃烧,但这旷野上只剩下公主一个人,她爬出帐篷的时候欲哭无泪,不知该何去何从。   “二十里外的原州……”公主喃喃盘算着,“二十里外……”   可是这荒野莽莽,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又该往哪里走?   那些兵匪把人押走了,坏事当然要做绝,连马车也一并赶走了,公主独自站在那里,只余两堆篝火,和错落分布的一个个帐篷。   天上下着雪,荒郊野外一个人也没有,公主呜咽了下,却不敢发出声,怕招来野狼。想了想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烧的柴禾,本来打算借它照亮前路的,谁知走了两步火就熄灭了,她只得退回来,重新钻进帐篷里。   这一夜真是无比的煎熬,公主心急如焚,不知道好不容易救出来的人又会被贩卖到哪里。黑市上飧人的境遇比宫里更糟糕,就算萧随发布禁令不得贩卖飧人,对这泱泱上国数以万计的镬人来说,依旧是治标不治本。   她只有眼巴巴等着天亮,中途昏昏然眯瞪了一会儿,很快又惊醒。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微明,爬出帐篷后见地上薄薄积起了一层雪,天上连只飞鸟都没有,就别指望能遇见什么人了。   这一路因为有使节带路,公主从未关心过行程和路线,现在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实在不知道原州该怎么走。反正原地不动也是等死,还不如随意挑个方向。   于是公主系紧斗篷上路了,脚下绣鞋踩着积雪嘎吱作响,没用多久鞋就湿透了。她一个人奔走在苍茫的旷野上,以前只知道天岁地大物博,没想到幅员能那么辽阔,单是这萧关内的平原,就大成了无人区。   雪又下起来了,风也有点大,公主的斗篷被吹起了一角,寒风直往小腿肚上撞。   天寒地冻,冻得公主直想哭。她吸了吸塞住了一半的鼻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赶。   忽然风雪茫茫中出现一个身影,从上到下一裹白,连脑袋都严实包了起来。公主一看喜出望外,一面大喊“等等”,一面追了上去。   及到近处,才发现是个僧人,拄着锡杖背着包袱,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公主心头忽然被撞了下,有一瞬产生一种错觉,这是释心大师回来了?   然而不可能,释心大师已经改行做皇帝了,天岁境内的僧侣都是一样的打扮,这里离栲栳城应该很近,说不定是达摩寺派来做佛法交流的高僧。   不管他是谁,问路最要紧,便上前行了个标准的佛礼,“大师,请问原州城怎么走,可以替我指个路吗?”   这僧人居然长着和释心大师肖似的眉眼,因风大雪密,眼睫微微含起来,那眸子便深浓得像一片澜海。   他还了一礼,“施主走错方向了,原州城在萧关以南。”   公主愣住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僧侣居然连声音都和萧随一模一样。难道是自己太想他了吗,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哦……”她口中曼应着,小心翼翼看了他两眼,“大师这是往哪里去啊?”   正想问他顺不顺路,那和尚说:“原州。”   公主顿时两眼放光,“那也……太巧了……”一阵寒风吹来,吹得公主直打噎,这下连唯一一个好用的鼻孔也塞住了,她不得不拿围脖把脸整个兜起来,热络地说,“大师,你和我的一个朋友好像啊,既然这么有缘,不如结伴同行吧!”   僧人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   公主跟在他身后,仔细打量他走路的姿势,要是硬往萧随身上靠,似乎也有点像。可光是像,又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和尚都不是释心,释心已经还俗了,就算再像,也只是影子而已。   公主又开始担心绰绰她们,那十一个女孩子落进了贼人手里,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她心里焦急,走得也快,同行的僧人终于忍不住和她攀谈,“施主行色匆匆赶往原州城,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一提这个,公主鼻子便发酸,“我的同伴被人抓走了,我要去原州城找官府报案。据说原州城离这里有二十里路,我……快走不动了……”   她的嗓音里隐隐带着哭腔,听上去甚是可怜,那僧人略沉默了下道:“前面有个市集,施主若是需要,可以租借一辆马车。”   公主说太好了,“本……姑娘正有此意。”   顿了顿,那僧侣又说:“贫僧化缘只能化些斋饭,化不来马车,施主若是需要代步,恐怕得出资购买。”   提到钱,就得有所警惕了,公主略显寒酸地说:“我身上没什么钱,勉强只能凑出半两。不知半两能不能租借到马车,先去谈谈价吧。”   边说环腰的一圈钱袋子边撞击腰臀。那些强盗虎得很,光顾着抓人,居然没去帐篷里搜一搜。萧随给每个人的遣散费,基本都留在帐篷里了,她走前转了一圈,钱财满满当当缠了满腰,好在大部分都是银票,要全是碎银子,那可真是要人命了。   不过公主很懂得财不可露白这个道理,半道上遇见的和尚不知秉性,万一是个江洋大盗入佛门避难的,得知她身上有钱,谋财害命怎么办!   于是公主步步提防,甚至刻意和这僧侣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她敬而远之,反倒引得对方好奇,和尚问:“施主说有个朋友和贫僧很像,究竟是怎么个像法呢?”   公主唔了声道:“就是一种感觉啦,其实也不怎么像。”反而越看他越有杀人越货的可能。   他说的那个市集,就在前面不远处,透过风雪已经隐约能够看见鳞次栉比的屋舍,于是公主打算过河拆桥,笑道:“大师,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我要去市集,你可以继续去原州。”   和尚抬了抬眼,“施主不是要去原州吗?原州路远,你一个人上路恐怕不便。”   公主忙摆手,“不碍的、不碍的……我可以买幅地图,再买个罗盘,找到原州不成问题。”   和尚略沉默了下道:“贫僧也要去市集化缘,施主若是不愿与贫僧同路,就请先走一步吧。”   公主心想糟糕,闹得不好被盯上了,看见她孤身一人觉得她好欺负,万一劫财劫色,那岂不是美好人生就此要画上句点?可是没法摆脱,只好硬着头皮死扛。公主这时候不讲什么风度了,既然他这么说,她就加快步子跑动起来,希望能远远把他甩在身后,至少拉开一些距离也好。   跑得气喘吁吁,暗暗以为够远了,谁知一回头,他就离她六七丈而已。没办法,再加紧点步子,这回总可以了,结果再一回头,他不近不远,仍在那里。   公主终于感到大事不妙了,回身说:“大师,多谢你好心护送我,出家人不宜离女色太近,会被人家误会的。信女不忍心带累大师的名声,还是桥归桥路归路比较好。”   隔着风雪,对面的人没什么表示,只是双掌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   公主有点着急,“你阿弥陀佛也没用,姑娘看多了,色就是色,空也是色,会做不健康的梦,真的。以前我那个朋友就是这样,现在都还俗了,每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大家都为他感到惋惜。”公主胡扯了一通,最后说,“大师一看就是正派人,千万不要步他的后尘。”   可惜她说了半天,对面的人不为所动,拄着锡杖笔直地站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   风渐急,吹得他僧袍翻飞,锡杖上铁环啷啷作响。那虚虚包裹住头面的棉布也松动了,一端高高飞扬,障面后的脸终于显露出来,蔚然的眉眼,深秀的面貌,仅仅是一道目光,就有“薄吹消春冻,新旸破晓晴”的美好。 第60章   公主呆住了, 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那个人……应当在千里之外的皇城里做皇帝,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乍然看见这张熟悉的脸, 真让她觉得恍惚,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又还原成了初见时候的样子, 一身洁白的僧袍, 胸前挂着佛珠。那神情仪态, 确实和当初的释心一样,不喜不悲地望着她,也没有任何阔别重逢后的欢喜。   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又摸摸额头, 不烫啊,应该没有发烧,不会出现幻觉。她定眼细看了他半晌, 最后把视线落在了他脑袋上,“又剃光了?没有头发很冷吧?”   对面的人说还好, 合什微微低了低头, 公主惊讶地发现,他的头顶上竟然烫了戒疤。   这就是说……又出家了?明明应该做皇帝的人, 怎么会重新出家?   “大师,你在搞什么?玩制服诱惑吗?你的岗位这么空闲, 还可以请假?”   公主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感觉,是失而复得吗?也不算吧, 就是觉得很惊奇, 很意外。天岁真是强盛到能够乱来的地步,当权者可以一会儿出家,一会儿篡位, 一会儿又玩角色扮演吗?   细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因为眼睫够长,好像可以承接千钧的重量。那雪片随着他眨眼曼妙地开合,他微微抿出一个笑来,“贫僧不做皇帝了,还是更喜欢方外的生活。施主走后,贫僧又去达摩寺求老方丈重新为我剃度,方丈说我不贪权势,大彻大悟,为我授了第一枚戒疤。”   公主半张着嘴,怔忡了好久,“皇帝说不当就不当了吗?你这样,会不会招人暗杀?”   公主想得比较多,虽然膳善一百年内从未发生过任何骨肉相残争夺王位的事,但公主的杂书不是白看的。一个功高盖主的人,只要活着不是就该招人忌惮吗?他还可以卸下兵权重入空门,难道她以前理解的弱肉强食都是误会吗?   释心的神情一派平和,淡声道:“帝位唾手可得,贫僧也不要,说明当真可以舍下前尘,如果新帝够聪明,就不会刻意为难我。”   好像没错,逼急了他,他就蓄发披上铠甲,到时候再召集旧部打他个落花流水。上一任皇帝轻易就被他拱下台了,新皇帝屁股还没坐热,有了前车之鉴,应该不会想不通去招惹他的。   “那你……”公主眯着眼说,“不在达摩寺好好念经,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抬了抬眼,不遮不掩道:“贫僧亏欠施主,心中不安,施主要回膳善,贫僧愿意一路护送,直到施主平安抵达家乡。”   哇,这个真的有点出乎预料,公主看了他良久,也不知是出于“老子的青春又回来了”的感动,还是被寒风吹冻了鼻子,眼里一酸一热,眼泪险些流下来。   “其实大师不必愧疚,我们的旧账早就两清了。强迫我来上国的不是你,你被我纠缠了那么久,也算受害者。我跑这一趟收获颇丰,至少我救出了幸存的子民,明明是赚了的。”   可他却摇头,“欠了就是欠了,佛门讲究因果循环,带着愧疚之心修行,所有功德都是无用,必要偿还殆尽了,才能得大圆满。”   公主听他说了半天,对于什么功德大圆满一窍不通,不过他既然坚持要补偿,那就随他好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车队同行的人全都下落不明了,她要赶快赶到原州城,找官府报案救人。   公主转身往小镇上去,嘴里嘀咕着:“你下的令不顶用,边关照样有人贩卖飧人。这下可怎么办,她们落进人贩子手里了,不知这次又要被卖到哪里。万一流落到黑市,被人割肉取血,那还不如死了痛快。”   她急匆匆往镇子上赶,释心大师跟在她身后,边走边道:“施主,被擒获的人里不是有使节吗?使节游历十二国,什么样的人和事都经历过,自然有他解决的办法,你不必太悬心。”   公主微顿了下,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沉浸在这场变故里,好像都没有认真思考过。经他这么一说,她立刻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才发现其中有些说不通的地方,那些绑匪要的只是飧人,把使节和护卫全带走干什么?难道不该就地解决,杀了那些碍事的人吗?   她纳罕地调转视线,穿过风雪,杀伤力有点低了,但也依旧让释心一阵心虚。   “你们上国的边军,办事比谢家堡的人还要奇葩。带走所有人,偏偏落下我,好像是有意让我落单的。难道这么做,是为了促成某种巧合吗?”   释心的眼睛里有光微微一闪,沉默了下道:“边军常年在边关戍守,边关孤寒,可能冻坏了脑子。”   “啊,这么说来还真是……”公主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总要往原州去一趟,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才能放心。   所以买车买马,一样都不能少。这回公主付钱的时候不用抖抖缩缩了,也不用担心同行的和尚会来谋财害命,顺畅地成交,顺畅地登上了马车。赶车自然是释心大师的差事,她就坐在车厢里,抱着膝头,发了一路的呆。   觑觑他的后背,总觉得他忽然现身不简单。   他好像不怕冷,寒冬腊月的天气,僧袍依旧很单薄。宽宽的领缘包裹着洁净的脖颈,清爽利落的模样,即便手上沾染过鲜血,也可以一副自矜且清高的姿态。   大约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了吧,他略微回了下头,问她冷不冷。   公主说不冷,然后就是半晌无话。   他心里有些失落,现在的公主再也不必背负引诱他还俗的重任,所以对他有些爱搭不理的。原来这才是本来的她,以前想方设法和他纠缠,其实很是辛苦吧?   本来他追赶到这里,终于出现在她面前时,那份激动之情无法言说。他设想过她惊喜的样子,就算是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旧友重逢,应当也是高兴的,谁知并没有。她首先关心的是他脑袋冷不冷,怎么离了岗,那些扑上来的拥抱或是痛哭流涕,原来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他叹了口气,“施主怎么不说话?”   公主唔了声道:“我的鞋子湿了,后悔刚才没有买双新的。”   好在车里准备了毯子,公主脱下鞋袜,把脚包了起来。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她问,“把我送回膳善,然后呢?”   他摇着马鞭,抬头望向前面的远山,“不知道,或者就在十二国游历吧,反正没有归路,也不需要拟订归期。”他意有所指地说,“天岁皇权的争夺一向激烈,贫僧在漩涡中心沉沦多年,只要离开那里,不拘是哪里,都可以是安乐窝。”   公主差点冲口而出,邀请他入赘膳善。但再一想不太好,人家卤门上点了戒疤,说明连老方丈也认同他了。公主这人属于嫉妒心比较强的,好东西不一定要占为己有,退一步,只要不便宜别人,她心里就好过了。反正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让释心大师独自美丽也不错。   “那就在我们膳善过春假。”她热情地邀约,“往年我爱去精绝城,那是我母舅的辖下。今年你要是在扜泥城停留的话,我可以推迟行程。”   释心眉间隐隐的期许霎时土崩瓦解,他有些无措,“施主真是……热情好客。”   公主笑了笑,“对我们十一国来说,你可是大人物,能有幸请你做客,以后在十一国就能扬眉吐气,那多好!我们膳善国太小了,邻国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只要大师肯作停留,哪怕住上两天,别人往后也不敢瞧不起我们。“   释心苦笑了下,“施主不愧是镇国公主,凡事都为膳善考虑。”   公主说,“没办法,小国多艰嘛,夹缝里生存很不易,你们上邦大国是不会明白的。”   那么往后,是不是都要在讨论两国民生里发展感情了?释心大师有些忐忑,一切和他设想的都不一样,他很想问一问,她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路远迢迢追上她,却发现她对他毫无兴趣了。   他手里攥着缰绳,心里像油煎似的,只是不能说,那点疑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他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杀敌无数,可是情场上简直是蹒跚学步的水平。他瞻前顾后,不敢任性,好像很多安排很多发展都和初衷背道而驰,他不知道应当怎么扭转这个局面了。   这时雪下得愈发大,风雪扑面,二十里路很难在一天之内赶完。行至拓岭的时候咫尺皆迷,连前面的官道都看不清了,恰好不远处有个驿站,他只得勒住马缰,回头道:“不能走了,等躲过这场风雪再赶路吧。”   可惜这驿站破败不堪,东北角的屋子已经塌了,门扉大开着,无数的雪落进去,门槛内的青砖上白了一片。   公主跟在释心身后进门,大堂内桌椅凌乱,拿手指头抹了下,桌面厚厚一层尘土,看来这驿站已经废弃了。   公主负着手四下看看,“没酒没肉没馒头,要饿肚子了啊。你们上国平富不均啊,边关连驿站都经营不下去,这里就没有路过的商旅吗?”   释心垂手,将倒下的凳子扶了起来,一面道:“天岁地广,有些路线确实冷门得很,一年之中或许只有三五人路过,长此以往,就没有继续开办下去的必要了。”   其实废弃了也好,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正急需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光容他充分准备,看准了时机再行试探。   柴禾是现成的,撅断了凳脚拍碎了桌板,捡些散落的稻草就能点火。   火堆热闹燃烧起来,把这阴沉昏暗的大堂一角照亮了,他腾出一片空地让她坐下,自己翻找出包袱里的饼子,架在火上烘烤起来。   公主看着饼子表面的芝麻在火焰下噼啪爆炸,不无感慨地说:“这情景好熟悉啊,没想到还有和大师一起烤火吃饼的一天。”   嗯,就是很怀旧,虽然时隔不久,却也像前世今生一般。   公主低下头,搓了搓冻僵的小腿肚,鞋子还湿着,罗袜也没有捂干。正想该不该脱下来烤干它,和尚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脖子,在她震惊的注视下摘下她脚上的袜子,广袖一挥,将她那双冻得鸡爪般僵硬的玉足搂进了怀里。   公主心跳如雷,咽了口唾沫说:“大师,你这么做不犯戒吗?”   他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忍看施主忍冻挨饿。”   公主眨巴了两下眼睛:“把脚搁在火堆前,其实也能暖和起来的。”   他说不能,“脚心热了,脚背还是冷的,不及贫僧胸怀,热量分布均匀。”   公主直呼好家伙,释心大师大发慈悲的时候,居然如此酷且霸道。   他自己大概也有点不好意思,将视线移到火堆上,并不看她。公主的双脚被他仔细抱在怀里,忽然想起那些穷奢极欲的皇亲国戚,冬天爱拿美人乳捂脚,自己在这荒山野岭居然也享受到了这种待遇,真是出乎预料。   他的胸怀温暖,停留了片刻,暖意便蔓延上来。公主扭了扭脚趾,隐约踩到他坚实的腹肌,他也感觉到了,脸上神情依旧,腰却微微后仰了些,取下叉住饼子的枝丫,向她递了过来。   公主伸手接了,茫然咬了一口,寒冬里日短,才酉初时分,天就渐渐暗下来了。   “不知道雪会下多久,如果今夜下上一晚,那明天更没法赶路了。”公主望着门外昏沉的天色喃喃,“绰绰和有鱼她们……不知道怎么样了。”   释心只让她别着急,“使节见多识广,自然有办法化解这场危机。”   公主点了点头,略过了会儿,忽然问:“你说那些兵匪,会不会是受人指使的?”   他眼神闪烁,却掩饰得很好,捡起一截枯枝挑挑火堆,平心静气道:“边军的军权,这两年交到太尉手上了,太尉有了年纪,庭让又不管那些,现在军纪无人整顿,可能有点乱。等再过一阵子吧,新帝自会管束的。”   公主倒有些伤嗟,“我本来想着你做了皇帝,能够大力改善上国那些陋习,没想到你视皇权如粪土,居然扔下江山社稷不管了。以后会怎么样呢……”公主捧着脸道,“新皇帝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肯定会厚待镬人,那我们这些飧人,岂不是更加死无葬身之地了吗。”   越想越觉得悲凉,气馁地抽回了自己的脚。   释心怔忡了下,发现一切似乎又是他的错,他错得太多,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了。   “施主觉得,贫僧不该再次剃度出家吗?”   公主瞥了他一眼,“倒也不是,人各有志嘛,大师果真心里有佛,就好好参禅悟道,争取成就果位吧。”   释心有些怅然,她好像不知道,他是为了满足她变态的癖好,才重新披上袈裟的。   “贫僧现在看着施主,好像有种错觉,从鸠摩寺送完经书开始,一切都是一场梦。天岁没有改朝换代,飧人依旧水深火热,施主还与贫僧同行,贫僧依然是那个释心和尚……”   他说的时候目光泠泠,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所有都没有改变,南柯一梦,醒后如常,其实那样也挺好。他确实不眷恋权势,反倒是这种微咸微甜的滋味更能撼动他的心。虽然他并不确切知道咸甜究竟是怎样一种味觉,仅仅是想象,面前这个姑娘就包含了所有。   公主听他说完,啧啧了两声,“大师,你要写诗吗?是不是和萧庭让处久了,会传染到他的文学素养?”   释心脸上一僵,瞬间败下阵来,要挽回一个女人的心,好像真不是那么简单。   有利用价值和没有利用价值,确实是两个极端,他现在已经不敢笃定她喜欢不喜欢他了,犹豫了很久才问:“施主看贫僧,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公主打量了他一眼,“一样啊,一样秀色可餐,你是唯一一个本公主不害怕的镬人。不过也有些不一样……”   她摸着下巴,眯眼一遍遍审视他,把他看得心悬起来,最后将视线落在他头顶上,“这个戒疤,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着便崴过身来查看,先是伸出一根手指触摸,果然摸到边缘一点增生,确确实实的一个疤。   “疼么?”公主问,“那么老粗的香烫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的指腹柔软,在他头顶流连,那细腻的脸颊离他只有寸许远。他嗅见她的味道,是那种阔别的,熟悉的味道。他闭上了眼静坐,唯恐一点动作都会惊扰她,让她误会他反感她的触碰。   他说:“不疼,心中有挂碍,神思都在那处,皮肉上的痛可以转移,根本不算什么。”   公主哦了声,他说话一向高深,她没那脑子去逐字逐句分析。只是奇怪,她喜欢摸那光光的脑门,他的头发刮得很干净,但仔细摸,指尖还是能够分辨出一根根极细极短的发桩。那发桩刮过指腹,有种心痒难搔的感觉,她听见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甚至她能感受到他血管里奔涌的血潮,仿佛某种冲动到了临界点,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要万劫不复。   公主心里咚咚跳起来,仔细想了想,离每月不便的日子还有好几天,身上也没有磕破的地方,应该不至于引得他迷失本性吧!   气氛微妙,也有点尴尬,公主后悔自己手贱,为什么要去摸人家的戒疤。   如果现在收回手,是不是太生硬了?于是她想了句礼貌又不失风趣的赞美:“大师,你的头光溜溜的,好圆啊。” 第61章   此话一出, 气氛顿时像寒冬里的肉汤,彻底凝固住了。   脑袋好圆?这是什么奇怪的赞美!和公主打交道,必须习惯她的语出惊人, 释心难堪地说:“贫僧的母亲生贫僧的时候……没有难产。”   公主怔了下,恍然大悟, “那藏经阁前扫地师父的头型潦草, 肯定是他娘生他的时候没有生好。”   简直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 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吐露心声抒发感慨, 她以为他要作诗;他想让她发现他的不同, 她又惊叹起了他的戒疤,进而夸奖他头型长得不错。   其实虽然确实没话找话,但公主的赞美是真心实意的。要看一个男人长得过不过关, 就看他剃了光头的样子好不好看。释心大师是达摩寺中长得最好看的和尚,好看到公主觉得他要是蓄上了发, 可能都没有现在这么好看。   光头又禁欲的男人, 是真的够味。公主嘿嘿笑了两声,举起饼子大大咬了一口, “你不当皇帝是有点可惜,但比起皇帝, 更适合当和尚。”   公主一高兴,甚至哼起了歌, “小和尚, 脱光光……头光光……”   释心垂着脑袋,叹了口气。   公主吃完了饼子,从瓦罐里倒出热水喝了两口, 因昨晚一夜几乎没睡,这时候就犯起困来。   她把装银票的袋子整整齐齐码好,码成一个枕头的形状,然后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下,“我躺下,大师不介意吧?”   她果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从不会问他介不介意,不由分说枕在他腿上睡,也大有可能。   曾经他严守清规戒律,不大适应她动作比话快的习惯,现在再想追忆那样的日子,却又成了奢望。   他摇头,勉强笑了笑,“贫僧再续上点柴禾,这样施主睡着便不会冷了。”   公主躺倒下来,说多谢大师,“你追了我们一路,昨晚上合过眼吗?要不要一起躺下?”   释心心里的声音在大声说“好啊”,以至于他真的认真考虑了很久,犹豫了很久。但他不是那种厚得起脸皮来的人,且为了体现高僧的德行,就得故作矜持,要是现在顺势躺在了她身边,那剃发烫戒疤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他摇了摇头,“施主休息吧,贫僧替你看着火。”因这温柔,自己小小感动了一下。   公主也不是无知无觉的,她两手合什枕在脸颊下,侧身蜷着身子说:“你刚才问我,和以前相比有什么不一样,我现在看出来了,你比以前更有人情味了。”   他听了,抿唇笑了笑。爱天下苍生的时候,其实最无情,执着于小情小爱的时候,就会变得有烟火气。   “睡吧。”他轻声说,起身到门外查看马车,顺便把毡毯取下来。天逐渐黑了,雪地泛出莹莹的蓝,风雪没停,附近也没有水源,便挑块干净的雪地舀了一钵雪,回来加热煎汤。   公主大多时候心思不沉重,昨晚被扔在荒郊野外,已经是她此生最难熬的一晚了。严重缺觉,所以倒下不多会儿就睡着了,不像他,常年在军中历练,三天三夜不睡觉,对他来说并不难。   她不知道,昨晚他就在离她不远的那片黑暗里,静静守着她。那两堆篝火燃烧,她在明他在暗,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见。心浮气躁的公主每隔一会儿就爬出帐篷四下张望,嘴里念叨着“天怎么还不亮”,然后丧气地又钻回去。他也抬眼看天顶,穹顶昏暗,雪在后半夜停了,将到四更的时候两堆篝火彻底熄灭,他便略微靠得近一些,因为害怕看不清她。   将铜钵里的雪加进陶罐,重新把罐子捂在炭火里,转头看了公主一眼,她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兼具孩子的烂漫,又有女人的风情。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睡容,但观之不足,每一次都如初见一样令他惊艳。   他把毡毯张开,膝行到她面前,小心翼翼替她盖上。不知她是不是渴了,伸舌舔了舔唇瓣。他怔了下,耳根子灼灼燃烧起来,慌忙退后一些,退到了原先自己坐着的地方。   心头乱得很,恍惚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交锋,除去街市上的惊鸿一瞥,就数中了药的那晚。也不知是怎么忍受下来的,明明那时候不是全无感觉的。她像一条蛇,把他当成了树,无数的激荡在他身体里一次又一次爆炸,想来那时候就已经破色戒了,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低下头苦笑了下,遇上她真是个劫数,乱人心神,打断他的修行,越是逆境,她越有迎难而上的决心。然而现在,彼此间好像遇到了障碍,他得想办法重新燃起她当初对他的热情,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心里有无数疯狂的念头,却又担心唐突了她。   “释心啊……”她忽然叫了他一声。   他忙转头看她,她闭着眼,半天没有再出声。   原来是做梦了,梦里还记得叫他的名字,总算不枉这大半年的相处。   “脑袋这么圆……蹴鞠吧……”   她忽然又咕哝了两句,这下子他脸了黑,还没来得及消化的感动,被她无厘头的话打击得粉碎。   看来她对他意见很大,要拿他的脑袋蹴鞠?他气得挪过去,伸出两指来要捏她的鼻子,把她活活憋醒,结果将要触及的时候,他又怯懦了,那气势汹汹的指尖换了个动作,极轻极轻地,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   她的皮肤温软,细腻得像孩童一样,他收回手,心里觉得满足,即便什么都不做,就守在她身边也好。   寒风呜呜地吹过檐角,东北角上的破洞纷扬洒下雪沫子,寒冷被火堆驱散了,时间也仿佛凝固下来。他在一旁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合衣躺下,半夜的时候感觉寒浸浸的,睁眼看见她还在熟睡,只是篝火葳蕤没有太多热量了,便操起边上堆积的桌腿,顺手扔了过去。   次日醒来,公主已经在驿站的后厨看了一圈,空手而规,苦恼地对他说:“什么都没有,连吊在梁下的大蒜都只剩杆子了。”   释心朝大堂另一端看了眼,无奈道:“这驿站废弃了太久,即便有什么吃的,也被老鼠啃食干净了。”   公主气得踢了脚地上的枯草,“别让我看见这些老鼠,看见了就抓来烤了。”   释心果然惊讶地望着她,“施主,老鼠是不能吃的。”   公主无趣地咧了咧嘴,“泄愤而已,别当真嘛。”   说着背手到门上查看外面的景象,昨夜北风紧,雪倒是下得不甚大,但是极冷,比前一天更冷。马车的轱辘上结了冰,她拿小棍子到处敲了敲,转到廊下问那匹马,“兄弟,你饿吗?”结果马打了个响鼻,吓了她一大跳。   释心抱着一摞干草回了,正听见她和马说话,当即便有些不高兴。   “施主,你称呼贫僧兄弟也就罢了,为什么管这马也叫兄弟?”   公主才发现这人挺记仇,“众生平等啊大师,我一视同仁,难道不行吗?”   他不说话了,寒着脸把草料送到马前,心里仍是忿忿地,怪她人马不分。   公主还要招惹他,追着他说:“大师,你这个不对啊,怎么还搞物种歧视呢。它任劳任怨,光脚走在雪地里给我们拉车,你怎么能看不起它?”   释心蹙眉道:“贫僧没有看不起它,只是觉得施主对贫僧和对马是一样称呼,不大妥当罢了。”   所以男人真是小心眼,特别是光头的男人。   公主说:“那我以后叫你姐妹,这样总可以了吧?”   结果他又不高兴,“贫僧是男人,不是谢小堡主,不和施主称姐妹。施主还是叫贫僧法号吧。”   公主有限的脑容量,想不明白释心大师为什么会这么别扭。他和谢邀由来不对付,什么叫“贫僧是男人,不是谢小堡主”,言下之意就是谢邀娘里娘气,不是纯爷们儿?   哇,释心大师高,实在是高,又踩谢邀又踩马,再次出家之后要上天啊!   公主摸了摸鼻子,不打算继续和他辩论了,荒郊野外相依为命比较重要,再说和他比嘴皮子,她未必胜得了他。   “嗳,大师你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公主靦脸笑了笑,哪里不一样说不出来,就是更加眼里不揉沙,果然是一只脚踏上过皇帝宝座的人啊。   释心垂着眼,蹲在火堆前收拾东西,不想去分析她话里的含义,只道:“施主昨晚可是梦见贫僧了?”   公主心头趔趄了下,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难道是睡梦中流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被他发现了吗?   至于昨晚的梦,她想了好久,实在想不出究竟做了什么内容。越是未知越是可怕,于是公主战战兢兢问:“我是不是说梦话了?我说了什么?又在试图亵渎高僧吗?”   释心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冷的,欲语还休。   公主提心吊胆了半天,结果他调开视线说“算了”,一面堵着气,将包袱拎上了车。   “雪积得不厚,路上慢一些,傍晚时分能够抵达原州城。”他接过马鞭,站在车辕旁,示意公主上车。   公主嘴里应着,却因他的态度忐忑。终于笨拙地爬上了车,他驱策顶马走上了官道,公主戳了戳他的后背问:“大师,男人是不是每月也会有几日心情不好?”   他没有理会她,抖抖缰绳,喝了声“驾”。   身后的公主苦闷又纳闷,以前的释心大师很有耐心,红尘琐事从心上汤汤流过,绝不会引发他太多的反应。现在性情大变,看来不是昨晚没睡好,就是她梦里的淫言浪雨骚扰到他了。   公主有点羞愧,讨好地在他背上捋了两下,“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他让了让,一本正经道:“施主别这样,男女授受不亲。”   公主干瞪眼,受惯了冷遇的人没什么气节,想了想摘下自己的围脖戴在他脑袋上,好声好气道:“大师赶车辛苦,别受了寒。”   这下他倒是没有再拒绝,公主也看不见他唇角隐约的笑意。   经历了一些事,好像大家都有所改变了。公主以前明明是那么敏锐又自作多情的人,现在却变得有些迟钝,不知该不该理解为对他信仰的尊重,难道因为那个戒疤,她反倒决定成全他了?   成全他,便不在乎自己的姻缘了吗?   马车在寒流里艰难地行进,好在雪停了,风也逐渐变小,他动了动冻得发僵的手指,偏过头问:“施主回到膳善后,有什么打算?”   公主道:“打算倒也没什么打算,继续过原来的日子。以前除了度春假,我没有机会出远门,这次跑了一趟上国,也遇到很多险象环生的事,将来熟人面前,我能吹一辈子。”   释心犹豫了下问:“你想过自己的姻缘吗?当初使节出使膳善把施主带回天岁,十二国中恐怕无人不晓了,如果听说你险些作配楚王,会不会对你将来的婚事有影响?”   公主心道释心大师担心得还挺长远,他有这份心,就不能再怨怪他这个始作俑者了。   公主善解人意地说:“你不必担心,凭本公主的美貌,有的是人上门求亲。我们西域十一国不像你们天岁,对婚事看得那么重,比如知虎兄,居然因为在一个墓里埋过,就哭着喊着要娶我,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别说你我没有成亲,就算成了亲,我也不愁嫁。等回去之后我就公开招驸马,你要是多逗留几日,说不定还能喝上我的喜酒呢。”   他听了,牵着唇角哼笑了声。她不是要请他喝喜酒,怕是想气死他吧!说好了更喜欢释心,更喜欢和尚的,等他剃了头发重新穿上袈裟,她丝毫没有重温旧梦的意思不算,居然想招驸马的好事去了。   “贫僧不能喝酒,施主忘了。”   公主哦了声,笑道:“我真是忘了,这样,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总之意思到了就行了。”   他已经气得不想搭理她了,只好放眼远看群山,远山远水看得心胸开阔些,便不会为了这个突然闭塞的榆木脑袋苦恼了。   只是路上湿滑,有的地方结了冰,马车行过困难重重,唯一的办法只得放慢脚程。不过还算幸运,天色将近黄昏时,终于赶到了原州城。   天岁的城阙都是差不多模样,远看看去像蛰伏在地,却张开双翼的巨鹰。城内一色对起的高楼,底下是青石板铺就的路,有专门的人员进行清扫。车轮到这个时候才算确确实实接触到了地面,加紧往县衙赶,彼时正是要闭衙的时候,两个衙役已经将门阖上了一半。公主心里急切,匆匆便跳下了马车,扬声大喊等一等。   那两个衙役顿住了,下班被拖延是很令人着恼的事,便粗声粗气道:“等什么等,报案不懂规矩的吗!”   公主揭开了面纱,拱手道:“对不住了,我是外邦人,有要紧事求见太守,劳烦两位替我通传。”   那两个衙役起先态度不佳,但看见公主的容貌,顿时大吃了一惊。人就是这么现实,如果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就算有时候办事不按章程来,也有捷径让你达到目的。   “原来是外邦人,难怪长得和我们天岁姑娘不一样。”其中一个衙役换了张笑脸,殷勤道,“小娘子是哪国人,何事求见太守,总要说明白了,我才好替你通传。”   公主待要开口,释心上前,不动声色将她护在身后,然后合什行了个佛礼,“二位只管通传,待见到太守大人,我们自然自报家门。”   那两个衙役起先见了公主饶有兴趣,正要好好搭讪两句,见这和尚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时败坏了好兴致。天岁是个比较注重佛教的国家,僧侣不论在哪里都很受尊重,即便和尚和美人走在一起,说不定有些不可告人的小故事,却也不好刻意作梗,便潦潦行了个礼说少待,疾步进去通禀了。   不一会儿太守便冠服整齐迎了出来,未到面前,遥遥在中路上叩首迎接,高声道:“原州太守周尚温,恭迎二位殿下。”   公主看了边上的光头一眼,有这颗标志性的脑袋,真是省了好些事。楚王出头,就没有膳善公主什么事了,她听着释心向周太守讲述使团被劫持的细节,太守歪着脑袋听了半晌,最后说:“巧了,昨日有个缇骑逃出来报案,下官派遣守兵一举端了土匪的老巢,救出了上京官员若干,和一大堆漂亮姑娘。不知楚王殿下说的可是他们?”   这事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了,公主有些意兴阑珊,“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周太守说早走了,“换了十几匹耐寒的马,置办了好些干粮,姑娘们哭着闹着要回家,使节本来打算修整一晚的,实在被她们闹得没办法,今天一早就上路了。”   公主冷笑了下,“这意思是他们不管我的死活,自己跑路了?”   逻辑根本说不通,就算使节愿意走,绰绰和有鱼也不会答应。所以究竟是这太守说谎,还是有人暗中安排了一切?   释心合着双掌,双眼望天,“施主为了救出那些飧人,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没想到她们脱困之后竟抛下施主自己走了……”边说边摇头,“人心难测!”   周太守点头不迭,“可不是吗。二位殿下晚来了一步,真是太不凑巧了。眼看天要黑了,今晚上恐怕还有一场大雪,我们官署正好有间空房,下官这就命人收拾起来,二位殿下将就一晚吧!”   太守兴高采烈地说着,毫不做作地瞥了释心一眼,脸上笑靥如花。 第62章   可是公主摇头, “太守大人,你这官署只有一间房,却要留一个姑娘和一位高僧过夜, 分明是想毁高僧的清白啊。我这人还是很讲原则的,条件艰苦的时候可以将就, 条件允许当然要高床软枕。”边说边朝萧随挥了挥手, “大师, 你留下过夜吧,本公主有钱,可以住高档客栈, 不会委屈自己的, 你放心吧!”   她说完,十分潇洒地摇着袖子,往大门上去了, 心里的火却越拱越高,要是再留下, 她可能就要忍不住骂人了。   其实打从萧随一出现, 她就知道其中有诈,没有抵达原州前她还在观望, 毕竟随意冤枉了出家人不好。可是直到原州太守说了那番话,她才终于断定, 是萧随刻意安排了这出戏,有心让她落单而已。   所以这秃头到底要干嘛?为了演一场戏剃光了头发, 脑门上还烫个疤, 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天岁的皇帝究竟是谁在当?他果真让了位,自己心甘情愿出家云游四海吗?   反正越想越气,没有办法愉快地相处了。公主现在只想回家, 这秃子花样百出,难道是要阻止她回膳善吗?   又不说爱她,又不承诺这辈子只要她一个,这男人真是又贪又渣。他想把她骗回去,然后搞一大堆女人来和她争宠,这臭不要脸的死秃子,还妄图坐享齐人之福,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公主脚下生风,走得很快,边走边思量,孤身一人要怎么才能安全回到膳善。原州距离扜泥城少说还有三千里路,如果撇下萧随一个人回去,到底有没有可行性?   他跟了上来,锡杖杵地的声响一直紧随着她。他的嗓音也清朗依旧,悲天悯人地说:“施主……这边关乱得很,你独自在外过夜很危险,还是你住官署,贫僧另外找地方吧。”   公主咬牙切齿,心道装吧装吧,谁还不是弄情的高手呢。镬人对飧人动辄垂涎三尺,飧人对镬人可没有那种奇怪的需求。她现在就想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顶着个假和尚的身份,不会是之前被追上瘾,还想继续吧?   想得倒挺美,公主扭头看了他一眼,寒声道:“他们都走了,我得想办法追上他们。大师要是愿意,就上车一起走,要是不愿意,就留在原州城里过夜吧。”   岂知他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一下,一撩僧袍跃上了马车。看看天色,夜合八荒,他攥着马鞭道:“施主不愿意留宿在城里,那就在城外过夜。城外有茶寮,咱们在那里喝碗热茶吃点东西,再走不迟。”   公主说:“不吃不喝,就这么上路。”   他微顿了下,说好,“那出城之前采买些干粮和日常所需的用品,以备路上要用。”   公主现在是他说什么都不痛快,一梗脖子,“不要,什么都不买。反正大师有现成的干粮,你饿了吃我就好。”   这下萧随被她的话堵住了口,心里也明白,这场低级的骗局蒙混不了她。她有时候是有点脱线,但她绝不傻,这错漏百出的绑架,原本就没有经过精心的编排,他甚至盼着她看出端倪,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他希望她满足,各方面的满足。那些飧人放回了膳善,她可以留下,留在他身边和他生儿育女,一同治理这个国家。   以前他亏欠了她很多,虽然她并不完全走心,但他也知道她委屈。一个人从哪里丢了面子,就要从哪里找回来,他想补偿她,她要禁忌就给她禁忌,她要高僧就给她高僧。甚至以前她用在他身上的手段,只要有必要,他也愿意照原样偿还她,这样还不行吗?可她明明发现了蛛丝马迹,却不戳穿他,难道是又生了一计,打算将计就计,绑架他回膳善吗?   公主的小心思颇多,很多时候难以猜透,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对于她的各种不配合,他至多说一句“施主你有点叛逆”,便顺着她的意思,驾马把车赶出了城。   下雪的时节,天上星月俱灭,只余顶马脖子上的铃声啷啷地,在混沌的天地间回荡。   城外的雪不至于封路,但行走还是有些困难,及到他说的茶寮附近,马不愿意再走了,任你怎么驱策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无奈地回头看了公主一眼,“不是贫僧不愿带施主赶路,是马看不清前路停下了。”   公主叹了口气,其实知道雪天赶路为难的是自己,闷气可以小小地生,伤筋动骨就不好了。于是傲慢地推开半边车门,探头朝外望了一眼。雪沫子又在飞扬,茶寮的灯火在黑夜里格外明亮,公主抬手指了指远处,“那一排排的灯,是什么?”   萧随道:“是个供商贩留宿的客栈,恐怕不合施主的要求。”   这个时候就不要挑剔了吧,顶马不肯走,总不能在雪地里戳一晚上,人没冻死马冻死了,回去的计划岂不是又泡汤了!   公主表示不嫌弃,也不必在茶寮顶着西北风喝茶了,生拉硬拽把马拖进了客栈。   在外漂泊了两天,一进大门就有暖流扑面而来,即便看这厅堂古朴得堪称寒酸,至少用不着风餐露宿,就已经很好了。   掌柜的迎上来,可能和尚和美人的组合让他十分想不通,但还是热情地接待了,搓着手问:“二位客官,是打尖啊,还是住店啊?”   公主说都要,“上一斤牛肉,温一壶好酒,再来两个小菜。”   掌柜说得嘞,扬声高呼:“牛肉一斤,好酒一壶,另加小菜两盘……”说罢扭头又问和尚,“客官是要一间房,还是要两间?我们有豪华双人房,八尺大床任君翻滚,巨大落地窗,保证原州第一缕阳光直直打在床上。另外我们还附赠双早,鸡蛋油条抄手随意挑选……客官看,要不要来一间?”   所以在旁观者看来,能和姑娘走在一起的和尚,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花和尚。如今打扮成和尚模样行骗的人不少,掌柜见多识广,对这世上一切阴暗了如指掌。如何投其所好,是开门做生意第一要务。管他素的还是花的,只要能赚钱,就算浑身色彩斑斓,照样伺候得舒舒服服。   掌柜这话一出,大堂里正用饭的过路客商都竖起了耳朵。   公主有点尴尬,萧随神情却坦然,“要两间房,热水炭盆俱全就可以了。”   他说完,边上的听客“嘁”了声,表示真会装模作样。   有人大声地议论:“现在这世道,真真假假看不透。我们村上来了个漂亮的小寡妇,那大长腿子,能夹死个人。说要找个老实男人过日子,把全村男人迷得丧魂落魄,其实个个她都愿意相好,钱财收了不老少,就是不让人得手。后来有个叫王二狗的受不了,给她下了药,拖到野地里想干那事,你们猜怎么着?掏出来比王二狗还大,哈哈哈,女人不是女人,小和尚也未必是小和尚啊。”   公主坐在不远处的八仙桌旁,听见他们嘴里不盐不酱地调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拍下手里的筷子霍地站起身大喝:“哪家的狗没戴嚼子胡乱攀咬,不会说人话,就剁碎了喂猪吧!”   这一声喝,惊呆了刚才嬉笑的众人。印象中越漂亮的妹子越软,没想到这却是个刺儿头。瞧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板起来居然十分有威仪。但姑娘毕竟只是个姑娘,身边没有扈从,就靠那个细皮嫩肉的和尚,可吓唬不了跑江湖的人。   挨了骂的那个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站了起来,被女人奚落是件十分丢面子的事,当即咋呼着一拍桌子:“小娘……”   “们”字还没出口,一截筷子箭矢般射来,击中了他的嘴唇。他慌忙拿手捂住,一面呜呜地比划,再拿下手时,嘴唇已经肿得香肠一样了。   对面桌边的和尚慢条斯理从竹筒中重新抽出一双筷子,偏头吩咐跑堂的:“一碗阳春面。”   掌柜的呆怔了半晌,慌忙安抚两边:“行走在外都不容易,莫伤和气、莫伤和气……”一面吊高了嗓子叫,“一碗阳春面,再给各桌加一盘卤水花生米,算我孝敬各位客官的。”   跑堂的接了令,忙进后厨知会,不一会儿几个伙计齐上阵,每桌都送了一盘花生。和尚要的阳春面也送到了面前,清汤寡水上横卧了一窝丝,一把葱花就是全部的点缀。   众人被刚才不动声色的震慑唬住了,谁也不敢造次。和尚是世上最神奇的生物,大慈大悲的同时身怀绝技,他觉得有必要开解你的时候,愿意你和苦口婆心,要是不愿意搭理你,说不定直接就把你干飞了。   公主刚才一怒之下怼了个不知底细的路人,其实心里也有些慌,本来不知该如何收场,却被这秃子化解了,大大松口气的同时也五味杂陈,有靠山的感觉真不错。   只是看他惺惺作态,又觉得心机真重,明明是个假和尚,面对满桌荤菜居然还能淡定地吃阳春面。不过再转念想想,其实他也挺可怜的,到现在还不知酸甜滋味。那些山珍海味对他来说味如嚼蜡,牛肉和光面的口感,大概就是一个耐嚼,一个筋道吧。   公主草草吃了几口,便站起身让掌柜带着上楼了。走到楼梯的拐角时低头看了眼,他端端坐着,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这边城野店让他坐出了帝王家宴的味道,果然气势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算他剃了头,披着袈裟,也是和尚中最霸道的存在。   他吃完了,搁下筷子,取手巾优雅地掖了掖嘴,然后抬眼迎上她的目光。   公主一阵心虚,忙调开了视线。在这种占理的情况下态度就得傲慢,要显得从容不迫,仿佛刚才看他只是睥睨众人时不经意的路过,他根本不值得她的目光为他停留。   公主昂着她高贵的头颅,走进了掌柜指引的客房,伙计很快捧了炭盆进来,掌柜掖着手说:“客官少待,过会儿就让人送热水过来。我们城外小店,粗野的过客比较多,有慢待之处还请客官担待。那个……大师的客房就安排在小娘子隔壁,半夜有什么需要,也好照应。”说罢笑了笑,“真的不考虑升房吗?其实两个单间加起来,价格和双人间差不多,只要多加半两银子,就能享受最优质的服务……”   公主冷冷看这他,看得掌柜的嗓音渐次矮了下去,她叉着腰道:“那位大师可是高僧,不过偶然和我同路罢了,怎么,你们这店看见男女同行就要开双人间吗?究竟你这是客栈,还是其他什么不健康场所?你再啰嗦,可别怪我报官了!”   掌柜忙摆手,“一场误会、一场误会,生意人一切以盈利为目的,劝小娘子升房只是良性建议,你要是不接受,我们也不强迫。”看来生意是谈不下去了,那个和尚又不好惹,见势也不敢继续游说了,忙赔了个笑,呵腰退出了客房。   和尚也上楼来了,掌柜点头哈腰一顿让礼,绝口不提升房的事,等他们各自关上房门,才长出了一口气。   伙计手里提着端炭盆的夹子,朝他们的卧房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不知这两人是什么来头。   掌柜很在行,压声道:“近来达官贵人流行进寺庙深造,就因为当今陛下出过家,弄得出家都成一种潮流了。往后店里来了和尚,千万记得好生款待,闹不好人家的一根寒毛比我们腰还粗,我们这种没办过营业执照的小店,得罪不起那些大人物。”   伙计诺诺称是,忙又下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掌柜踱着方步,躲回了柜台后。   夜渐渐深了,大厅里吃饭的食客也各自回了卧房,只剩柜面上还燃着一盏油灯。   客栈晚上是不闭门的,尤其这种寒冷的冬夜,常有夜半进来投宿的过客。掌柜这些年习惯了夜班,越到深夜越精神,沏上一壶茶,慢悠悠查看账册每日的入账出账,每一笔盈利都令人振奋。高兴起来上伙房翻找出客人没动过的茶食,一面吐槽着这些人真浪费,一面愉快地塞进嘴里犒劳自己。   回来的时候,见小伙计站在柜台前,正仰望二楼。   “炉子都快熄了,还不去添煤,傻站在这里干什么!”掌柜气得低低呵斥了一声。这伙计当初刚来的时候,手脚勤快得让掌柜以为找到了春天,结果干的时间越长,越是花样百出精于偷懒。这大半夜的,中了定身术一样戳在这里,不想干活也用不着吓人吧!   岂知伙计嘘了一声,向二楼的客房指了指,“老板,你看……那和尚一直走来走去,到底在干嘛?”   掌柜纳罕地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果然一个光头的影子慢慢投射在糊门的高丽纸上,然后转个身,影子逐渐缩小,又缓缓走远了。   掌柜唏嘘着摇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少说得起三四次夜。”   小伙计未经人事,不解地问:“起那么多次,尿频吗?”   掌柜说“去”,“毛还没长全,问那么多干嘛!等你以后想讨媳妇了,自然就知道了。”   小伙计摸了摸鼻子走开了,掌柜复望向和尚的房间,喃喃自语着:“都急成这样了,介绍大床房还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   次日一早,各房宾客纷纷下楼吃早饭,掌柜特别留意了大和尚,他眼下有青影,但脸上没有倦色,年轻就是好啊。   掌柜假装不经意地和他搭讪:“大师昨晚没睡好吧?”   本来以为他多少会有点尴尬,岂料完全是掌柜想多了。   大和尚抬起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施主这店里不干净。”   掌柜啊了声,惊恐道:“不干净?我这店子从来没出过人命案子啊,怎么会不干净?大师会开天眼吗?难道是我上月刚刚过世的老娘回来了?”   人家可能觉得他是个白痴,冷冷地调开了视线,“有老鼠。”   掌柜的噎了下,才明白他说的不干净,是最原始的那种意思。   因为闹老鼠,所以夜里被吵得睡不着?可惜不是想姑娘呀。不过也不排除他为了保全面子,有意给自己找台阶下。   掌柜龇牙道:“大师是不是听错了,小店养了五六只猫呢,从来不闹耗子……”   刚说完,一只筷子长的老鼠飞快蹿了过去,公主嗤地一笑,也不去下掌柜的脸,只说:“劳驾替我们准备一包干粮,再来一壶烈酒。给我的马加草料,过会儿我们就退房。”   掌柜嘴里应着,回身朝门外看了眼,“昨晚虽没下雪,可天色还阴沉着呢,二位何不再住一夜,万一走在风雪里,那日子可不好受。”   这回却是和尚说不必,“有远路要赶,不能耽搁。麻烦照吩咐准备好东西,另要一条棉被,替我们搬上车。”   一条棉被啊……掌柜暧昧地笑笑,“好的,客官。”   公主到现在态度还是冷冰冰的,喝了碗薄粥就自顾自出去了。   绕着马车走了两圈,又问掌柜买了一套锅勺,毕竟有那么远的路要赶,万一途中遇不上驿站,总不能一直靠干粮充饥。   掌柜的人倒是不错,装了一小袋炭交给公主,说天寒地冻的,留着路上取暖。   公主道了谢,回身的时候见那秃子正在往车轮上绑麻绳,据说有了这个,雪地里行车才不至于打滑。   向东方看了看,云翳沉沉,看不见半点日光,不知能坚持多久,少不得半道上再遇一场风雪。   公主叹了口气,算算时间,写回膳善的家书哥哥应该早就收到了,说不定派来迎接她的人已经在路上了。等出了天岁的边境,再走上一程,应该很快就能遇上了吧! 第63章   从原州到萧关, 也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好在天色逐渐开旸了,及到下午的时候天空像破开了一个口子, 从背后露出一片日光来。虽然那光瀑离他们很远,但看在眼里, 心里便是笃实的。   路上积雪不能融化, 马车的车轮滚过, 碾碎了一地薄冰。向后望去,是一条翻滚出泥泞的,蜿蜒的车辙。官道两旁的树顶上却洁净清冽, 霜雪把枝干染白了, 阳光偶尔照射,冰棱反射出一片晶莹的光。   高高的琼树对起,狭长的官道俨然通往天际, 大雪封山的天气,路上往来的行人也少, 偶尔遇见一两个, 也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本来面目。   释心大师好像有点咳嗽, 咳起来很自矜,抬起肘弯把脸埋进去, 那僧袍宽广的袖笼飘摇,灌了满袖天风, 连带肩头的衣料都在翕动。   公主瞥了瞥他, “你着凉了?”   他说没什么大碍,“以前在军中,腊月里下河行军也挺过来了。”   公主捺了下唇角, “那时候年轻啊,现在一把年纪了,就不要提当年勇了吧!”   他听后沉默了下,半晌才道:“只隔了两年而已……”   “两年已经很久了,二十八和三十就大不一样。”   他被她怼得有点懵,仔细想了想小声提点,“贫僧过年也才二十五……”   结果公主剔着牙花表示二十五也不小了,“十八岁弱冠,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你都弱冠七年了,身体走下坡路也是正常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   当然对于病弱的人,公主一向保有爱心,她披上了斗篷说:“换我驾车吧,大师愿意送孤苦伶仃的我回膳善,已经是天大的慈悲了,我不能害得大师感冒。万一中途发烧,本公主还得用身体温暖你,这种事做起来……啧,太羞人了。”   于是释心大师愈发坚定地拒绝了她的好意,“贫僧生病,总比施主生病好。男人健壮,喝两碗热汤就会好起来的,不像姑娘,恐怕要缠绵半个月之久。”   公主没办法,争又争不过他,只好随他了。   唉,天苍苍野茫茫,心里的疙瘩得咬牙忍着。公主盯着他的后背,捧着腮帮子问:“大师,现在天岁究竟是谁掌权呀?”   使节带她们出境一般不走内城,都是沿着外廓赶路,因此她不可能知道新帝登基的确切消息。既然如此,那就有恃无恐了,他平心静气道:“贫僧离开上京,就不问红尘中事了。走时将社稷托付给了几位族亲,现在是谁当权贫僧也不得而知。”   看看这人,多奸诈,演技明明拙劣得要死,都已经穿帮了,还在这里装。   那几位族亲必定互相掣肘,谁也不服谁吧,越是各有主意,大局就越稳。这秃子的老奸巨猾全用在了军政上,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简直像个傻子。因为她说喜欢以前的释心,他就把自己弄回释心的模样,结果骑虎难下,一个善意的谎言,得以无数弱智的谎言加固,但凡他愿意说一句多么爱她,也用不着这么劳心劳力。   镬人的面子真是比命都重要,难怪这个人种素来猖狂。   公主叹了口气,“唉,手冷……”   话音才落,手就从他的衣襟里伸进去,隔着一层薄薄的丝棉,摁在他的胸肌上。   他的身子僵了僵,“施主……”   公主不想听他说话,扯过那条毡毯,把两个人密密围了起来。   风从毡毯外面流过,里面是个小小的天地。公主一手揪住毯子的开口处,一手在他怀里尽情施为,嘴里感慨着:“本公主想起了达摩寺的浪荡岁月,那时候的大师多清纯,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一朵娇花。”   可惜现在因为愚笨,娇花变成了焦花,不过身材诱人一如往昔。公主假装不经意地撩拨两下,也能引发他一阵轻颤。   他再也不说施主不可以了,沉默着绷紧身体,两手勒缰勒得生疼。这裹成了圆筒状的毡毯里,混合了镬人和飧人的气味,奇怪竟有种瑞脑一样的香气。   炎热、灼烧、身不由己,又无力反抗,那种滋味很销魂。萧关隐隐就在前方了,放眼看上去却像隔着一层水雾般不停荡漾。他咬牙驾马驶向那里,过关卡的时候需要出示通关文牒,他颤抖着右手,向守门的将领举了举令牌。那是他以前征战时使用的将军令,所有边军都认识,见牌如见人,甚至不用露脸,那些戍守的官兵就跪了满地。   出关没有受到阻挠,顺顺利利便使出了那座宏伟苍凉的关隘。公主回头看了眼,走出去很远了,仍见那些将领单膝跪地恭送。   她戳了他一下,明知故问:“你的面子好大啊,高阶的将领也需要这样跪拜你吗?”   包括之前的周太守,虽然戍守边城,但也是一郡之长,见了他跪得如此顺理成章,他还有脸说自己不当皇帝了,真是拿她当孩子般哄骗啊。   他还在垂死挣扎,“因为……因为贫僧早年征战八方,这些人都曾听贫僧驱策。”   公主哦了声,“你都两次出家了,他们还能认主,战神果然余威不减。”   她的手在他胸前往来几次,十分的没心没肺。等撩够了,抽出来意兴阑珊地说:“好了,本公主暖和了。”然后把毡毯扔给他,自己躲到车厢里补觉去了。   在一个感染了风寒的人怀里捂手,真是毫无人性,但她抽身而去,留给释心大师的不是愤懑,而是满怀的失落感。   其实她可以再停留一会儿的,停留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安心,觉得过去的公主又回来了。然而她半道上撤离,也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他不知道她对他还有没有渴望,或者短暂的亲近只是因为彼此太熟悉了,单纯捂完了手,她就对他失去兴趣了。   出得萧关,关外崇山峻岭不断,风势也更大。天岁在贺兰山设有驿站,但从这里过去得跑上七八十里,绕这一程远路不合算,不如找个背风的地方过夜更现实。   他的风寒起先并不算严重,不过略微有些咳嗽而已,但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意拉开毡毯又吹了一路的风。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明显加重了,身上发寒,精神也萎靡,却还强撑着生了一堆火,把锅子架在了火堆上。   公主洗米熬粥,虽然十指冻得生疼,但野外能够有酒有饭,就已经让人十分快乐了。   “人不能在安乐窝里呆得太久,我以前五谷不分,连做饭要加水都不知道,后来在达摩寺伙房做帮工,学会了好多东西。”公主蹲在火堆前,拿勺子在锅里慢慢搅动。粮食的香味随着热气一蓬蓬荡漾出来,即便是荒郊野外,也有种家常式的温暖。   她回了下头,“把钵给我。”   释心背靠着车轮坐在车旁,听见她的话,迟缓地从包袱中掏出铜钵递了过去。   公主这才打量他的脸,见他颧骨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像女孩子上了胭脂般。压抑地咳嗽,咳完了一阵急喘,似乎不愿意让她看出端倪,拽高毡毯,捂住了下半截脸。   公主无奈地说:“年纪大了就要服老,看看,果然着凉了吧!”边说边摸他的额头,掌心里一片滚烫,只得勉强把他搀进车厢里。   这马车宽绰,边关过冬的车辆密封也做得好,躲在里面很暖和。公主安顿好他,把铜钵送到他面前,半带调侃地说:“腊月里下过河的大师,热热喝上一碗粥汤,明天一早就会好起来的。”   他抬眼望她,篝火的光照亮他的眼眸,一身白衣,一张洁净的脸,在这不甚大的空间里端坐着,像佛龛里的神佛。   公主忽然定眼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发虚。他微微往后挪了挪,“施主,你为何这么看着贫僧?”   公主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看了半晌道:“你有胡子吗?我怎么没见你刮过胡子?”   他怔了下,不自在地拿广袖遮住了下巴,“贫僧每天基本都要清理。”   公主听完,了然点了点头,“我就说了,世上只有一类人不长胡子……大师当然不是,对吧?”   她戏谑了一番,一笑而过,留下释心大师懊恼不已,暗道是不是那类人,早晚会让你知道的。   公主现在是野生公主,公主病已经被艰苦岁月打磨得治好了一大半。她蹲在火堆前喝了锅子里的粥,吃完顺手把锅碗瓢盆都洗了。   河里的水结了冰,她龇牙咧嘴就着冰水洗了把脸,然后把绞干的手巾带回来,送给那个假和尚擦洗。   萧随说多谢,挪动身子把车厢腾出一半来,垂眼道:“外面寒风刺骨,还要委屈施主将就一晚。”   公主说没关系,“又不是没一块儿睡过,扭捏个什么劲儿。”说罢扯出了她的斗篷,领上系带挂住车厢首尾,随便一隔,就隔出个楚河汉界来。   好一张美人抱琵琶的精美刺绣啊,他之前竟然没发觉,她斗篷背后的图案是王昭君。为了照顾病人的视觉感受,她好心地将图案正对着他,车厢里略有点动静,那明妃就怀抱琵琶冲他直哆嗦。   他心下怅惘,听见她说“睡吧”,然而这个时候怎么睡得着。他仰天躺着望向车顶,那油布纵横的经纬,他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从昨晚开始,他就无比煎熬,似乎已经习惯了她在身边,一旦分开,就算是睡在他隔壁,他也觉得太过遥远,够不着她。   昨夜他想去见她,但客栈格局不容他过去,大堂一般有人值夜,只要打开门,立刻就会迎来掌柜或伙计的招呼,“客官要什么?”。他只有忍耐,三更的时候阖了一会儿眼,到天亮她表示要退房,他连一句拖后腿的话都没说,甚至十分积极地促成了重新上路。   现在躺在一架马车里了,她就在斗篷的另一边,仅仅是隔着一层狐裘罢了,不知为什么,对他来说也如高墙一样难以逾越。   他扭过头,奢望目光能洞穿斗篷,可惜他没有那样的异能。   不甘心,他侧躺过身子,一动不动盯着斗篷的下摆。她的香气在不大的空间里缓缓流转,闻久了有通窍的奇效,莫名让他背上起了一层热汗。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就着微光看,皮肤洁白,形态优美,像上等羊脂玉雕成的。他艰难地调整呼吸,心跳如雷里壮起了胆唤她:“施主……”   那头没有回应,他在辗转反侧的时候,公主好像已经睡着了。   就是这只手,先前扰得他心浮气躁……他探过去,伸出食指点了她一下。等了等,依旧没有反应,看来果真睡熟了。   他不由唏嘘,她好像一直心无挂碍,可他却开始愁肠百结。感情方面,他远不像在战场上那么骁勇,战场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男女之间的相处却是另一种层面的斗智斗勇。   他隐隐觉得公主是喜欢他的,但又不敢确定,彼时她是迫于无奈,这种威逼下的感情能有多深,实在说不准。她曾经提议过,只要给她个楚王妃的名分,她可以没有丈夫过此一生。在他准备还俗的时候,王妃的头衔又不算什么了,她第一想到的是回膳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她没那么重要。   一个长胜的将军,接受不了任何失败。他害怕在感情上摔得太狼狈,当初八抬大轿几千里相迎,他母妃的下场也不过如此。公主这人,看着是软的、娇的、媚的,他想一手掌握她,却是痴心妄想。所以他怯懦,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讨好她,可她看出了破绽也不说,仍旧一心想回膳善,那么她是真的不那么在乎他,即便他变回释心,也无法让她留下了。   他蜷起身子,让那只手停留在他面前,素净的手指,嫣红的指尖……要握住很容易,可是握住了又能怎么样。   他抬起手,在她指尖捏了下,看吧,捏住了,她不肯留下……放开了,她去意更坚决……就这样捏捏放放,心里愈发彷徨。   另一边的公主气得灵魂都要出窍了,他在抽筋吗,捏来捏去,到底捏个什么玩意儿!   她都已经给他机会了,他不是感冒了吗,不想做做促进流汗的运动吗?这人做和尚的时候别别扭扭,做了皇帝也还是放不开手脚,难道他不打算主动,还要等着她反客为主?   公主暗暗揉了揉胸,急得心口疼。其实和他重逢后赶往原州的半道上,她就开始背着他测试自己身上的毒性。荷包里有的是银子,她挑了个小银馃子往上滴了两滴血,隔一会儿把血擦掉,银子没有变黑,想必她多时不服毒,身体里的毒素已经代谢得差不多了。   为了安全起见,她又把咬过的馒头喂了野狗,狗欢蹦乱跳跟了他们好几里,所以她现在是真的无毒无副作用,就算适时接个吻也是没问题的,他还在担心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先前的态度,又把他吓退了?都跟到这里了,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她偶尔的刁难和小脾气,那他干什么来了!   公主一筹莫展,看来手这个部件管用,得换脚试试。   于是一只玉足假装不经意地伸过去,位置伸得很不错,正好卡在他两腿之间。公主一手捂住嘴,险些笑出声来,感觉那秃子分明愣住了,侧躺连腿都不敢放平,设想一下,姿势一定很搞笑吧!   只是也没笑多久,这种有趣的戏谑便坚持不下去了,慢慢转变成一种怦然的、难堪的心跳,咚咚地,震得马车仿佛都要颠荡起来。   最终那双蚌壳一样打开的长腿,还是缓缓阖上了,可能因为他正发烧的缘故,热量惊人。公主正迟疑,感觉一片温柔的触摸落在她小腿上,他怕她的脚受寒,仔细牵了牵身后的被子盖严实,然后屈起她的膝盖,尽心尽力把她的腿抱在了怀里。   公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隐隐约约,她好像能感觉到一种有趣的接触,是方丈和长老突袭藏经阁那晚,她脑内风暴纠结的中心。   脑子里嗡嗡的,车里密不透风,感觉很温暖。公主浑浑噩噩闭上了眼睛,浑浑噩噩撞进了一片刹土,那是个清净世界,她仰起头,看见平坦的圣域上须弥山高起,峰顶有雪,山体壮硕……   只是不敢睡熟,总在半梦半醒间徘徊,期待发生点什么。她也希望能听见这秃子说“我就抱抱你”和“逛逛不进去”,这种虚伪的话,对做好准备的姑娘来说,其实不算太坏。 第64章   可惜一不小心睡着了, 醒来后一睁眼,天都亮了。   公主摸了摸额头,这就完了?什么也没发生吗?昨晚她明明感觉到他颤抖的双腿, 怎么后来抖着抖着,也睡着了?   她坐起身看看这依旧垂挂的斗篷, 车门还关得好好的, 便掀起一角朝对面望了眼, 对面空空,他已经下车了。公主晕头转向摘下斗篷披上,推开车门的时候见他生起了火, 铁锅里煮着的米汤已经熟了, 正咕咚作响。   他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说:“热水烧好了,施主起来洗漱吧。”   公主看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人恐怕真是没救了,将来三宫六院不是他来临幸, 是后妃们临幸他吧!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本能?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正常男性应有的觉悟?难道是因为伤风太厉害, 丧失了性趣,下半截没有力气了吗?   公主气馁地跳下车, 歪着脑袋问他:“你的风寒好些了吗?”   他说好多了,“已经不烧了, 只是身上有些乏力。”说罢羞赧地笑了笑。   他羞赧个鬼啊,公主气愤地想, 什么都没做成, 还不好意思上了,男人的戏就是多!   欲求不满的公主,一早上都是气呼呼的, 鼓着腮帮子刷了牙,吃饭的时候坐在火堆旁一语不发。   萧随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可能女孩子都有起床气吧!他摘了一块馒头,迟疑地放进嘴里,偏过头打量她,轻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称意吗?”   公主拖着长腔说没有,“就是腿有点麻。”   他脸上一瞬有些不自在,虚头巴脑道:“想必是车厢太挤了,我们再赶一程,前面也许有农户人家,能容我们借住一晚。”   公主瞥了他一眼,“不知会不会又像上次村子里化缘一样,人家看你是和尚,不肯收留咱们。”   这个问题要解决其实很容易,把脑袋包上,对外称夫妻不就行了。   公主想得很简单,结果释心大师以为她不乐意,掂量了再三道:“施主留宿农家就好,贫僧仍在车上过夜。”   然后公主就没话说了,呆滞地看着他,点了半天的头,“大师真是神机妙算,在下佩服……佩服死了。”   算了,好多事已经可以不用奢望了,就想着什么情形下可以甩了这秃子,赶他回去做皇帝吧!   公主坐在马车里,听着锅碗瓢盆撞击车厢的声响,算计着距离膳善还有多远。   其实出了关,镬人基本少之又少了。天岁对于镬人的管束限制在军中,只有那些低智或是身有残疾的,才会流落在市井里。她独自一个人回膳善,车上又有这些生活必需品和足够的粮食,说实话问题也不是很大。   但就是觉得可气,昨晚上不痛不痒的一点接触,实在太没意思了。她恼起来就计划个大事件,凭她的脑洞,没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朝外望了望,雾凇沆砀,山与天一色。官道旁的松树上挂满细碎的冰棱,有车经过,间或落下来,车顶一片簌簌轻响。   车门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公主开了道缝,问他怎么了。   他伸过手,往她掌心放了样东西,公主摊开手掌一看,是个溜圆的冰滴,中间包裹着细小的松塔,这样巧合的凝结,看上去像琥珀一样。   公主觉得很有意思,又怕它融化了,中途停下舀了一捧雪,把它养在里头。这也算旅途中的小情调,萧随是个无可救药的直男,送她一块冰,就等于别的男人送花一样。   再往前走上大半日,终于遇见了一处村落,这时已经快要日暮了,萧随停下马车进去打探能不能借宿,公主从车上下来,沿着村廓走了一圈,有人烟的地方,天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公主呼了口气,搓搓手,烟雾茫茫在眼前交织成一片。还没等雾气散尽,忽然一个身影闪到她面前,赶在她放嗓子高呼之前捂住了她的嘴,一面压声道:“殿下,是我。”   公主怔了怔,斗着两眼看清面前凭空出现的人,讶然说:“伊循,你怎么在这里?”   掌管着膳善两千精兵的兵马大元帅,生来有一段风流蕴藉。旧友重逢,激动之前溢于言表,他含笑望着公主道:“国主接到殿下的家书,第二日就派遣人马出发迎接殿下了。天岁皇帝换人来做,诸小国都在观望,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我就自请领兵,赶来接应殿下回銮。”   公主当然是极高兴的,并不因伊循娶了别人而怀恨在心。她只是惊讶,他们居然一直走到了天岁边境,果然是家乡的人,才能在寒冬腊月里不辞辛苦来接她。   公主四下望了望,“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伊循说:“在距此三里远的地方等候。其实殿下抵达原州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就已经发现你了,但天岁皇帝另有一队人马远远护送,我们不便露面,以免两国发生冲突。”   公主恍然大悟,难怪这一路顺风顺水,否则一个刚登基的皇帝独自流落在外,怎么能如此太平无事。好了,现在两方都有人马,彼此都是有退路的了。公主忽然觉得挺感动,“我这哥哥还算靠谱,没有把我扔在天岁,再也不管我的死活。”   伊循道:“殿下,你一走,扜泥城上下都很惦念你。”   包括那些嘴里说爱戴她,紧要关头扮丑逃避选拔的贵女们吗?   都是客套话,公主摆了摆手,表示心里有数。然后又笑着说:“你娶亲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膳善了,没来得及喝你们的喜酒,你的婚姻生活很幸福吧?”   然而伊循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来,略顿了下说:“我……没有娶亲。当初是因为殿下要出使上国,国主命我这么说的。”   公主愣住了,半晌感慨:“有的人,真是人如其名啊。”   她学会读书识字后,曾经为哥哥打抱不平,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脑抽,给哥哥取了个名字叫尉君直。要是不带上姓,君直也算是个好名字,可他们姓尉啊,平翘舌不分的话,就很容易翻车。   幸好国主的名讳很少有人敢直呼,尉君直不做国主,简直没活路。以前她还觉得哥哥很惨,现在才发现他原来如此小人,为了让她走得没有怨言,居然命伊循谎称娶亲。公主有种被坑的感觉,就算他火速派人来接她,回去后也少不了要挨几个鞋底子了。   伊循拱了拱手,“殿下准备一下,这就跟我回去吧。”   回去当然是要回去的,只是有点不甘心。公主朝萧随离开的方向望了眼,咬着牙想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勾搭了这么久,这块肉能看不能吃,死也不瞑目。   于是公主问伊循:“返回膳善有几条路可走?”   伊循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迟疑地说:“有三条,一条是官道,另外两条要绕些远路,沿河谷北上。”   公主说好,错眼见远处的屋舍前有个身量颀长的人出现了,忙转头吩咐伊循:“你们在前面官道旁等我,明日天一亮,我就去和你们汇合。”   伊循道是,拱手作揖,转身往就近的岔路上去了。   萧随心下疑惑,只觉得那人形迹可疑,走近后问公主:“刚才那个是什么人?”   公主哦了声,“是这里的村民。我向他打听附近有没有镇子,那个人怪凶的,说话也没个好气。我看这关外民风泼辣得很,咱们还是走吧,别在这里过夜了。”   萧随犹豫了下,“贫僧已经和那家农户说好了……”   “说好了也不住。”公主边说边向马车走去,“让我一个人住在陌生人家里,我胆子小,不敢。再说昨晚那样过夜也挺好的……”回头望了萧随一眼问,“你觉得挤不挤?”   他心里悄悄开出了一朵花,不管是不是自作多情,总之她不排斥和他在那么狭小的空间共处。连她都不介意,自己难道还有二话吗,当即道:“那辆马车也不算太小,归置好了两个人睡并不拥挤。我只是担心施主,夜里恐怕施展不开拳脚……”   公主嗔道:“大师是内涵我睡相不好?开什么玩笑,本公主出了名的睡下去什么样,起来还什么样……”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要是真的睡相好,也不至于第二天顶着一头乱发。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只要能积极地完成自己的计划。公主盘算着,提裙登上了马车,看他取下马鞭,便探身问:“我看你还有些咳嗽,伤风当真好透了吗?”   萧随略沉默了下,缓缓摇头,“白天还好,太阳下山之后好像又烧起来了。”   公主喃喃自语着:“烧了好、烧了好……”忽然意识到这话不大对劲,忙极力补救,“我的意思是发烧证明体内有热毒,等毒排出来,自然会好起来的。”   萧随习惯了她的语言方式,因此也不较真,抬起鞭子指了指,“前面山势高,可以避风,离水源也近,就停在那里过夜吧。”   公主说好,平时一到入夜就半死不活,今晚却双眼晶亮。   因为他身体不豫,生火做饭的事还是公主来负责。去粮食袋子里翻找出了红薯和土豆,捧了几个塞进火堆里,然后提着铜吊托着手巾走到车前,努了努嘴道:“把衣裳掀起来,本公主替你擦身子。”   他觉得意外,但仍旧顺从地揭开了衣襟,惶惶往车内缩了缩,“施主,我可以自己……”   公主说:“少废话,后背你能擦得到吗?荒郊野外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有药,只好用这种土办法,热水多擦几遍,你想烧也烧不起来。”   他听后便不再挣扎了,脱下僧袍趴伏在被褥间,那精壮的肩背看上去十分诱人。   公主听见自己响亮地咽了口唾沫,擦拭的时候能品咂到鲜活扎实的手感。果然带兵打仗的人,匀称的线条下蕴藏着无限的爆发力,公主擦得很仔细,毕竟自己要用的东西,总有十分的耐心来维护。   一遍又一遍,将他的皮肤打磨得泛红,直到觉得差不多了,再让他翻转过来。公主像个无情的搓澡机器,他目光闪躲,她面无表情,最后视线往下一移,“裤子也脱了。”   萧随的表情有点崩溃,双手下意识揪紧了僧裤的裤腰,“贫僧自己来。”   公主抬起眼,眼睛里没有感情,“我将来可是要做贤妻良母的,你不让我练手,我怎么贤良得起来?”   谁也不能阻止她奔向这个伟大而光辉的目标,他纠结片刻,还是松开了手。   公主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啊,这大长腿,除了毛多点,没有别的不足。当然她一直很关心的地方也仔细瞅了两眼,可惜亵裤挡着看不清楚,不过隐约的轮廓也挺可观的……   公主吸溜了下口水说:“大师,你的身材很不错。”   他听后微微别开脸,含糊唔了声,“多谢夸奖。”   公主像个致力于开荒的老农,很勤勉地把边边角角都擦了,剩下那一处不太方便上手,只得把手巾交给他自己来。   不过好像起了点变化……公主背过身去,叼着手指浮想联翩。果然杂书不能看得太多,看多了容易早熟,连男人都黄不过她。   萧随窸窸窣窣的动作在她身后响起,公主囫囵道:“既然要玩角色扮演,就不能一直端着,得想办法取悦本公主嘛。”   语调当然不高,语句还十分含糊,萧随没听明白,问:“施主说什么?”   公主说没什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又拎着铜吊烧水去了。   夜色如墨,雪被长风吹久了,凝固成中空的冰,每个窟窿里都能呼啸千里。公主洗漱完在火堆旁蹲了半晌,像个事前犹豫的老男人,一忽儿仰天一忽儿俯地,最后把手里的枯枝一砸,下决心起身,爬上了马车。   车里的秃子也正孤枕难眠,见她上车来,往边上让了让。   “天愈发冷了……”   公主说是啊,“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说:“比先前好些了,只是偏劳施主来照顾贫僧。”   公主暧昧不明地笑了笑,“施主、贫僧的……这称呼真是太能勾起本公主的热情了。”一面说,一面伸手抓住了他的脚,“大师,你烫成这样却不流汗,热度是不能发散的。本公主大慈大悲,让本公主来带给你温暖。”   她关上车门,笑得邪性,然后一把将他推倒,崴身在他身边趟了下来。   今晚不用王昭君看着,公主打算实行她一直想做的事了。男女交往了很久,不奔向生命的大和谐是不完整的,他磨磨唧唧走一步退两步,他忍得住,她可等不了了。   两个人一头睡着,萧随两眼涣散地看着车顶,公主虎视眈眈看着他。   “大师,你有没有觉得老天爷一直对我不太公平?”   萧随忖了忖,“施主此话怎讲?”   公主说喏,“从我被迫来天岁起,都是我在追你在跑。我想尽了办法引诱你,你在被引诱的过程中是不是很有成就感,也很惬意?”   他不太好发表观点,只得尴尬地沉默。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假和尚。”公主在他耳边低语,“你变回释心,不就是来还债的吗,可现在你除了陪我回膳善,还做了什么?倒是我,我这么好心,伺候偶感风寒的你,在你浑身发虚的时候还为你暖身子,给你捂手……”   说着拽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那蛇腰挑逗地扭动了两下,“大师,你感动吗?” 第65章   大师当然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可是急切的呼吸和心跳, 泄露了他心知肚明的实情。   那腰很细很软,她是越夜越风情。他以前看她笨拙地勾引他,技巧其实算不上高明, 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反倒是现在,她将身子拗成一个柔软的弧度, 就这么撑着脑袋看着他, 三言两语, 调动起了他全部的神经。   那半塞的鼻子忽然通了气,他看她活色生香,心里打定了主意, 拉锯那么久, 也该让她有仇报仇了。   他说:“施主,贫僧一直觉得亏欠了你,所以扔下皇位, 先来补偿你。”   夜是朦胧的夜,车厢是满溢浓情的车厢。他的手慢慢地, 顺着那曲线来去, 然后移上来,在她的脊背上轻轻一压, 把她压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低下头,换了个轻佻的语气在她耳边低语:“施主, 告诉你个秘密,贫僧其实从来无法抗拒你的诱惑, 第一次的时候, 你就已经成功了。”   公主讶然抬起眼,吸了口气说:“你果然是个花和尚!”   他抿唇高深地笑了笑,“只是我不愿意承认, 两年的修为如此不堪一击,也不愿意承认,萧衡母子轻而易举就坏了我的道体。不过现在无所谓了,贫僧已经取而代之执掌天下,再也不怕任何人来试探我了。”   公主眉眼弯弯望着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贫僧与施主之间的私事,纠缠了这么久,总该有个了结。”他说着,慢慢靠近她,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碰触了一下,“修行这么久,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学会克制,让我不那么想尝你血肉的滋味。”   公主婉媚地笑了笑,“另一种滋味,大师想不想试试?”   镬人的眼睛,在动情的时候原来也会发出光芒,不仅仅是琥珀色,是瞳仁边缘缠上了一圈血线。那种暗红的色泽,莫名让人感到诱惑,袒露着胸膛的白净僧侣,生了那样一双妖异的眼瞳,实在够得上妖僧一说。   唇峰缓慢在她唇瓣上擦过,“想尝,日思夜想。施主是贫僧心上的朱砂痣,贫僧钦慕施主已久,早就想亵渎你了。”   哇,这色气的秃子,耍起暧昧来这么叫人心慌。   公主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挣扎着说:“这一手……是谁教你的?”   “你啊。”他好整以暇看着她花容微变,“施主花样百出,贫僧耳濡目染,这么长时间的斗智斗勇,再笨也该悟出门道来了。”言罢仔细端详她的神色,“怎么了?施主怕我吗?你放心,贫僧不会伤你的,只会……吃了你。”   他说完,嗤笑了一声,公主像按中了机簧一样目瞪口呆,心道妈的,男人骚起来果然没女人什么事了,这岂止是个妖僧,简直就是淫僧啊!   怎么弄,西风好像要压倒东风了。公主勾起脑袋,试图想占上风,结果被他往下一压,天旋地转间他已经撑在了她上方。   “反了天了,小妖精。”他低声戏谑,“别以为贫僧伤风,你就能压制我。以前我还未还俗,不得不让着你,你三番四次拱得我火起,今日前账一并清算了吧,既然引火烧身,就得想办法灭火。”   公主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纸上谈兵太久,一直以为自己很强,结果现在只能在心底大喊好家伙。自己被他克的死死的,不光是男女力量上的差距,更是气势上的差距。   “你知道镬人对飧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他的手指在她唇上慢慢摩挲,然后小声告诉她,“不光是食人魔,还是淫魔。谁给你的胆子,一次又一次招惹我?”   公主哆嗦了下,“先说好,你不能吃我。你上回说的太子和飧人的故事我还记着呢,可别趁我糊涂,拿我果腹。”   他笑起来,荡漾出一种别致的风味,“不会的,我舍不得。”   然后他探下来,缠绵地吻她,那么长那么深,像要把人的魂吸出来似的。   公主以为处男什么都不懂,原来是她太自以为是了,博览群书有什么用,到了临阵的时候还是不及人家熟练。没想到男女亲近,还有这样有趣的窍门,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能感觉到他心跳失衡。这场游戏之前他是他我是我,在这之后灵魂便相通了,来这世上一遭也有了缘故。   分开之后,他神情古怪,被封印住的味觉破冰消融,他奇异地说:“施主,你是甜的。”   精美的公主,简直是个浑然天成的糖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纳罕地问:“真的?果然舔一口就有用?哥哥诚不欺我啊!”   他想了想道:“应当不止舔一口这么简单,须得这样……”重新俯下来吻她,细细把她的滋味又尝了一遍,且熟能生巧,又研究出很多糖分更高的招式来。   公主脑子有点懵,心在大笑,身体像投进了火炉,裹了一身的火星子。   这颗光溜溜的脑袋啊,里头装了很多小九九。她抬手搂住他,有点爱不释手,一遍遍地抚摸,小和尚,头光光……   他抬起眼,眼神迷蒙,隔着一层浓雾般,抵住她的额头道:“施主,你对贫僧的身体那么感兴趣么?那要不要……”   公主终于知道,假正经的和尚是不能轻易撩拨的了,表面越正人君子,一旦被点燃之后,做出来的事越疯狂。   在达摩寺打饭的那段时间无聊,她曾经借阅过很多经书,据说和尚的锡杖是比丘十八物之一,《南海寄归内法传》中记载:西方所持锡杖,头有一股铁卷,可容三二寸。安其錞管,长四五指。其竿粗细随时,下安铁纂,可二寸许……到今天才明白,好法宝啊,果然好法宝!   和尚生出许多手来,浑身上下无处不在。公主的眼皮重得掀不起来,勉强看他一眼,篝火朦胧中他衣衫搭在腰间,甚有庄严气象地,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   公主嗷地一嗓子,这种角色扮演的游戏真是让人乐此不疲,她伸手一钩,就把人钩趴了下来。   苍凉的山脉上,一轮圆月挂在山顶,大概还要起风吧,月亮外廓浮现出一圈月晕,那月色迷迷滂滂,照出孤零零停在老树下的马车。   风里传来吱扭吱扭的声响,不是风声,也不是远处酿酒人家的酒旗翻飞,是马车发出的声响。   那马车颠荡,影子投射在地上,也是毫无章法地急剧摇晃。   边关商户售卖的马车,不像关内道那样真材实料,可能因为车轴质量不太过关吧,忽然咔嚓一声,轴木断成了两截,车轮瞬间各奔东西。这就有点尴尬了,天塌地陷的变故大概吓到了车内人,倒是有一会儿鸦雀无声。不过也没消多久,车厢后悬挂的铁锅和铜吊试探性地叩击起来,从起先的叮当作响,到后来摇摆不定,最后扑通一声铁锅落地,稳稳扣在了地上。   夜好漫长啊,流云奔涌,遮住了月亮。   车前的篝火慢慢燃尽,熄灭了。马牵在远处的树下,地上有枯草,它甩甩脑袋,不时低头进食。   镬人的耐力真是神奇,好像有无穷尽的精力,而飧人像海洋,海纳百川,旗鼓相当。   所以撇开猎食和被猎食的关系,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飧人是镬人最好的互补。事后的萧随一头栽倒气息奄奄,公主却活蹦乱跳撑过身子掐了掐他的人中,“大师,你还好吗?不会休克吧?”   一个初经人事昏死过去的最强镬人,一个房事过后血不归心的皇帝,说出去都有点让人接受不了。这战神分明是个银样蜡枪头啊,还横扫八方,威名都是骗人的吧!   公主边摇他边喊:“大师……大师你不要马上风啊!”   仰在那里的人缓了半天才睁开眼,“……别胡说八道。”   是狂喜来得太震撼,体力用尽之后一时迷糊了,才会变成这样。他有点不好意思,以往他曾经暗暗揣度过实战后的情况,绝没想到会让他晕眩。他在公主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只好尽力挽尊,“我风寒还没痊愈,今晚过于激动了。”   抬起手臂,搂她躺下,拽过被褥裹紧她,“别着凉……”   公主把脸枕在他颈窝,喃喃说:“我们的马车塌了,这可怎么办?”   他说不要紧,“自会有人来接我们的。烟雨,你别回膳善了,跟我回上京吧。”   公主含糊唔了声,“你唤我烟雨啊,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前总是施主殿下的,很不热络。”   他在她额头亲了下,“因为我不敢唐突你啊,可是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了,我不必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想起刚才种种,他有些羞赧,“你……快活吗?”   公主说:“超快活。”   他脸上笑意愈发大了,“快活就好,我还怕自己不行……第一次不能让你尽兴。”   好奇怪的谈话,这人说了钦慕她,说了让她跟他回上京,但却没有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有他的镬人身份,这点还是让她有些担心的,情热的时候能忍住不吃她,一辈子那么长,能忍一辈子吗?   这些问题在脑子里反复计较,时候一长就昏昏欲睡,在她几乎要睡着的时候,这人一个翻身,又将她压在了身下。   唉,新磨的刀总想试试锋利的程度,那就放纵吧!对于早就下定决心的公主来说,前路还是光明的。   膳善太弱小,需要一个有军事才能,有战斗力的人来扭转这种局面。要他入赘膳善是不可能了,那么可不可以换种思路,向他借个人?血脉流传,说不定能造就另一段传奇,她跑了上国一趟没捞到什么好处,最后留下点私货,应该不为过吧!   公主一把抱紧了他,“天不亮,不许歇着。”   仿佛要把一辈子的好事都做尽,有点要快乐不要命的意思。   她的血香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他身上的热汗还没有消散,低头啄了她一下,“你会受伤的。”   公主带着点鼻音,用软糯的声调撒娇式的说不嘛,“就是要……要很多很多。”   啊,这疯丫头,真是坦诚又销魂。她凑上来亲他,唇齿一描摹,他立刻就依了她。   镬人的战斗力强且持久,他本来以为她会受不了,没想到飧人的耐力更是惊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此契合,永不言败。也幸好,头一次的晕眩没有在接下来的过程中重现,他提心吊胆后终于坦然了,愈发投入这场浩大的盛宴。   不知过了多久,星月俱沉,东方渗出一点蟹壳青。马车上悬挂的锅碗瓢盆落了满地,车厢在经过漫长的摇曳后,终于静止下来。车门的门臼发出轻微的一点响动,是公主顶着一蓬乱发,一瘸一拐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放眼看看四周,山野都扭曲变形了,用力闭了闭眼,一切才慢慢变回原样。   那件事啊,让她心心念念惦记了很久的事,很有趣,很让人沉醉,就是体力消耗太大,公主记得自己只负责哼唧,不知怎么也还是会腿软。不过身心是得到满足了,总算不辜负劳累一场啊。   站在车前北望,现在她该去和伊循他们汇合了。车里的人劳累过度还在睡,公主裹紧了斗篷,像窃得了珍宝一样,兴冲冲踏上了归途。   只是腿软,走了两步差点跪下,还好她稳住了。放眼往前望,西北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冷,终于要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回家了!   太阳慢慢升起来,四野笼罩着一层薄雾,天虽寒,也有鸟鸣啾啾在车外回荡。   被褥间的人抬手盖住眼睛,遮挡车窗外刺眼的光。转过头看看身侧,公主不在身边,想必已经起来预备早饭了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唇角不由上扬,昨晚上的一切余韵悠长,到现在还让他恍惚着。他要感谢她,让他体会了如此美好的初次,早知如此,真后悔等到现在。   他的伤风,好像已经完全好利索了,也归功于昨晚上的不辞辛苦。天这么冷,公主的身子单薄,这种时候分明应该他来照顾她才对。   忙拽过衣服披上,躬身钻出了马车,过会儿该和她好好谈谈,计划一下大婚事宜了。可是一切好像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马车旁只余一堆冷烬,也不见她的身影。他有点慌,仓惶地四下张望,匆匆奔出去,扬声大喊她的名字。   可是哪里有她的踪迹,她就这么不见了,凭空消失了……   他心慌意乱,天寒地冻里生生急出一身汗来,去河边找过,也沿着树林边缘跑了一圈,终于可以断定,她舍下他一个人跑了。   就这么跑了……他苦笑不迭,看来村边的那个男人不是什么村民,是膳善的接头人。她有了靠山便不再管他了,这女人简直比镬人还心狠。   失落过后就剩恼恨,他回身向空中放了支响箭,不消片刻一队人马狂奔而至。为首的人从马上跃下来,解开风帽跪地行了一礼,然后四下打量了一番,纳罕地问:“怎么不见公主殿下?”   萧随气得手在袖笼中打颤,铁青着脸,半晌憋出两个字来:“跑了。”   萧庭让啊了声,“臣以为公主殿下回心转意,答应跟陛下回上京了。”   看看这史上最金贵的秃子,衣衫落拓,胸怀半敞着,他迟疑地问:“陛下是睡过了头,连公主殿下跑了您都没发现吗?”   手下人很多,有些话不能当着外人说。萧随清了清嗓子,“昨夜睡得太晚……”   萧庭让恍然大悟,并暧昧地笑了笑。   萧随最讨厌他这种泛着坏水的笑,拉着脸问:“现在追,还追得上吗?”   萧庭让表示有点难度,“到膳善一线的路有好几条,不知殿下会选哪一条。”说着不经意瞥见马车,车轱辘东一个西一个,顿时傻了眼,“看来昨晚上战况惨烈啊,连马车都散架了……” 第66章   萧随正色咳嗽了两声, 示意萧庭让借一步说话。   萧庭让挨过去,显然对他的私事充满好奇。   面对老友探究的目光,萧随有些尴尬, 笼统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沉沉叹息:“我不明白, 她怎么会扔下我走了。”   萧庭让同情地说:“真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男人事后被女人甩了的……”见他眼风横扫过来, 他噎了下,言归正传,很真诚地问他, “是不是你功夫太差, 人家觉得跟着你没有幸福,所以快刀斩乱麻了?”   他的脸当时就绿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朕是战神, 骁勇善战无人能及。”   萧庭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道好像也没错, 不然不会弄塌了马车。既然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那公主这么做是为什么?他仔细思量了下,“难道人家只对你的龙种感兴趣, 对你就一般般……”   结果帝王尊严不接受这种假设,萧随冷冷看了他一眼, “萧庭让,你是活腻了吗?”   萧庭让忙摆手, “不是不是……先控制一下情绪, 现在不是上火的时候,总要直面困难,才能发现问题。你说你身价又高, 手段又好,为什么不能讨得公主欢心?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情商太低,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告诉她,想让她做你的皇后了吗?”   萧随道:“她本来就是我的皇后,还用说吗?”   萧庭让脸上一僵,“那你向她表达爱意,说没有她活不下去之类的话了吗?”   这个定然有,萧随道:“昨晚我说了爱慕她,她也确确实实听见了。”   那还差什么呢,萧庭让也无奈,别的且不说,反正皇帝陛下被借种了,膳善公主是借完了就跑,连招呼都不打一下。   看吧,这就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本来膳善弹丸小国,天岁要捏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上至膳善国主下至黎民百姓,哪个敢和天岁叫板?现在倒好,来了个胆大妄为的公主,不止偷了皇帝陛下的处男身,说不定还带球跑了,别说萧随本人,就算他们这些近身侍从也接受不了。   皇帝陛下的心灵受到了重创,一脸萎顿地背靠马车,喃喃说:“庭让,我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女人。”   萧庭让也不知怎么安慰他,陪他一起背靠马车,茫然望着浩渺长空说:“女人脑子里拐了十八个弯,不是我们能够参透的。接下去要怎么办,你得想明白,是就此分道扬镳,还是想办法把她追回来?分道扬镳很简单,回去当你的皇帝,十二国女人任你挑。要是想把她追回来,也不知人家是什么态度,万一回绝了,你的老脸该往哪儿搁?”   可是萧随却慢慢乜起了眼,“就算脸没处搁,我也要讨个说法。她不能……那个……就跑了啊!”   萧庭让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不能睡完就跑,毕竟还是要讲江湖道义的。其实要是换了一般人就算了,偏偏招惹的是萧随,出过家的人贞操观念比较重,哪里能够就此放过她。   经过了短暂的纠结,他忽然直起身子,说了句“回去”。   萧庭让迟疑了下,忙赶上去问:“不打算把人追回来了?”   他边走边道:“光是追没用,要以迎娶皇后的规制,正式向膳善国主提亲。她不高兴,可能是因为我太过草率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根本没想放她回膳善,更没想过那些繁文缛节。我以为只要她留在我身边,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如果不是公主跑得快,在路过危须国边境的时候,应该会遭遇危须人的劫持。然后危须人在不经意间得知大和尚的身份,敬畏求和之下,亲自护送他们二位返回天岁,兜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公主注定跑不掉。   唉,总之萧随的追妻方式堪称最费劲、最大手笔,哪有皇帝娶个女人还要联合外邦之力的。可能和奇葩相处久了,自己也会被同化吧,比如角色扮演这种事,床上情趣一下就算了,他居然堂而皇之常演不衰,实在让人五体投地。   ***   那厢公主和膳善人马顺利汇合后,便顺着昆布河一路向北进发。   公主起先还有些提心吊胆,生怕有人追上来,天岁精兵身强体壮,膳善的兵勇不是对手,万一交锋,必败无疑。还好,从日出走到日落,都没见到追兵的踪迹,想来是路线太多,他们顾不过来,也或者萧随意兴阑珊,返回天岁了吧!   公主到现在终于可以毫无挂碍地,重新过回她锦衣玉食的生活了,路上有人侍奉,吃、精美的点心,烤最肥的羊肉,连火都不必她亲自生,人生还是很有趣致的。活着嘛,就是得享受,人间极乐品咂过一回,还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就觉得此生圆满了,再也没有遗憾了。   但伊循却认为她应该是不快乐的。   他试图和她沟通,“殿下出使天岁后,我一直惦记着你,不知道你在上国过得怎么样,强敌环饲,有没有危及性命。”   谈起这个,公主一摆手,“快别提了,我在上国那可是开了眼界,几次险象环生,还被镬人吊起来取过血,差点就死于非命……”   然而说完便想起了萧随,脱险还是因他相救,那时候大和尚从天而降,光辉得如同天神一样。   伊循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表情的变化,试探着问:“是上国皇帝救了殿下?”   公主回过神来,笑着嗯了声,“以前我们提起战神,就觉得是个身长八尺,孔武有力的大汉,其实不是。他是我见过最儒雅的男子,领兵的时候一本正经做战神,剃度之后清心寡欲做和尚,就算当了皇帝,还是保有一颗赤子之心,从不因为身份水涨船高而娇纵。”   伊循颔首,“确实,从他放回两拨飧人,就知道他和以往历代皇帝不一样。据说他是镬人,这个传闻是不是有误?”   公主说不误啊,“他是最高级别的镬人,那双眼睛比起寻常的镬人,要纯净好几个度。”   “那……他对你怎么……”   一般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那么高级别的镬人,对飧人的需求应该更大。她在他左右赖了那么久,甚至共度过好几夜,居然还能安然无恙,说出来没人相信。   可就是这么神奇,这世上真有自控能力惊人的存在,昨夜是第一次,公主忘了第一次会流血,浑浑噩噩间想起来好像已经晚了。本来以为他会发狂,会迷失本性,谁知并没有。他小心翼翼替她擦拭,充分尊重她的一血,可能想着要和她过日子,没有出于口腹之欲,不管不顾咬她一口。   这样的男人,已经太难得了,在外佛法庄严,床上骚话连天。公主想起他昨晚枕席间的表现,连脚趾头都烫起来,要不是跑得快,恐怕她宁愿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也离不开他了。   阿弥陀佛,妖精妖精,公主撕块羊肉放进嘴里。篝火上健美的羊腿幻化成了萧随的胸肌,剧烈运动后出了汗,看上去堪称秀色可餐。   “他和其他镬人不一样……”公主笑了笑,“所以他才是战神,要是连这点自控都没有,岂不是浑身软肋,轻易就被人打败了。”   伊循听她谈论萧随,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说起萧随的时候,她的眼睛会放光。   “殿下和他,是不是有了很深的感情?深到胜过你我?”   公主仔细想了想道:“感情这种事,深浅很难有标准,如果说不深,和他分开我就想他;如果说很深,还不是说走就走了……啊,我这个人真凉薄,果然美人心海底针啊……”她自恋感慨了一番,摇着脑袋回她的凤辇上去了。   第一个昼夜过去了,并没有人追上来,公主庆幸之余又有点失望。   最初紧绷的神经渐次放松了,第二个昼夜开始强烈地想他。其实打从她进入天岁之后,好像都没怎么和他分开过,就算他兵变前后常不着王府,她知道他不会走远,至少隔上一天就能见他一回,也没有那么挂怀。现在是遥遥无期了,她悲伤、沮丧、情绪低迷,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宽绰的车辇里,经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也不开车门见任何人。   这算失恋吧,虽然这失恋是她自己造成的。一开始她也有些后悔,但痛定思痛,如果她的不告而别没有引发萧随的任何反应,那么自己就走得对,因为留下也不会有好结局。   爱情就要在烈火中淬炼,越是牵肠挂肚撕心裂肺,才越光彩夺目。公主心情好的时候很庆幸自己当机立断的聪慧,但也只是一柱香或是更短的时候,她又开始不停否定,错错错,一切都是错,她就是想他。   最终车队进入膳善,没能赶上金翅神庙的浴佛节,公主也没完成她的第八次浇筑圣水。她打开车窗远远看着那白墙金瓦的庙宇,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伊循问她怎么了,她哭哭啼啼说:“本公主这辈子不会有好姻缘了,我没赶上主持浴佛节,金翅大神不会再保佑我了。”   伊循想安慰她,还没开口,她就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他知道,她只是找到个借口哭一场罢了。以前的公主多少有点没心没肺,这次那个人大概真的让她动心了,她为他闷闷不乐了好久,也许正在后悔,不该一时冲动和他分开吧!   伊循苦笑了下,他的青梅竹马喜欢上别人了。本来她出使天岁,他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她还有回来的一日。如今她人在面前,心里却装了另一个男人,他的一厢情愿,不知还能否有个好结局。   公主在车里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伊循靠在车辇前,抬手敲了敲门框,“殿下,你是膳善最讨人喜欢的公主,金翅大神偏爱你,还是会保佑你的。”   车里的公主听了,渐渐止住了哭,抹了把眼泪说:“对哦,主持八次,可以安排个十分圆满的姻缘。我主持了七次,那就打点折扣,八分圆满也可以。”   八分圆满……公主对自己将来的姻缘有多不自信,离开了萧随,只求八分圆满就足够了吗?   伊循叹了口气,“你知道最快治愈情伤的办法是什么?”   公主探出头来,眨着一双猩红的泪眼问:“是什么?”   “尽快投入另一段感情。”伊循说完,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眼波,然后转身往队伍前列去,翻身上马,扬起鞭子振臂一呼,“出发!”   车队重新上路了,马蹄哒哒,凤辇四周悬挂的玉玦叮咚作响。膳善这小国是真的小,从边境的金翅神庙到扜泥城,不过只有上京到云阳的距离。   离家越来越近,公主的精神也好了不少,一天问伊循八遍,“还有多久?”   伊循说别急,“快了快了……”   公主扒着窗户张望着,在他第二十四遍回答“快了”的时候,终于看见了王城的轮廓。   那座白色的城,在蓝天的映照下格外醒目,公主简直等不及要见到家人了,不住催促伊循加速。   车队遵照她的吩咐跑动起来,先行通传的人已经赶往城内,等公主的车队抵达扜泥城大门的时候,国主率领着一干老老小小,迎出了王城。   公主先后救出了两批飧人,在城众们的心里简直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因此一抵达,便有无数自发前来迎接的子民为她欢呼喝彩。人声鼎沸里公主下车,一身吉服光彩照人,城众们群情太过激动,国主一度被堵在人墙外,好不容易才扒拉出一条通道来。   “皇妹……烟雨……”国主满含热泪张开了双臂。   公主跑过去和哥哥紧紧抱了抱,“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吧?”   话里有庆幸也有责怪的意思,国主有点尴尬,“孤当然知道你会顺利回来啊,你机智又漂亮,不愧是孤的妹妹。”   国主的后宫们也迎了出来,为首的皇后上下打量她,高冷的眼睛里也涌出了一点泪,说:“小姑子,欢迎回家。”   嫔妃们开始吱吱喳喳探讨,“殿下看上去口感不错的样子,天岁皇帝怎么没有吃你?”   “天岁皇帝为什么让你回来啊?难道他不喜欢女人吗?”   公主发现这些刁钻问题太难答,还不如去和孩子们打打招呼。于是看向那些皇侄们,矜持地抬起手,弹琴一样动动手指,“孩子们,我回来了。”   最小的皇子仰头问:“皇姑,上国好玩吗?你有没有给我们带礼物?”   公主怔住了,对啊,她只惦记回国,怎么忘了给他们带礼物……   另一个大点的倒并不关心那些身外之物,热心地询问公主:“皇姑,你在上国这么久,学会自己擦屁股了吗?”   公主说我去,“你娘是哪个?怎么教的孩子,谁说我不会自己擦屁股!”   一个嫔妃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讪讪道:“十三哥年纪还小,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就记在心上了。殿下走了这么久,他就担心了这么久,每常问我,皇姑在上国没有饭吃怎么办,没人伺候擦屁股怎么办……这是最亲的人,发自灵魂的担忧啊。”   公主想了想,这么看来还是一片孝心呢,如此朴实无华地操心她的吃喝拉撒。   她的脸色缓和了点,对那个齐腰高的孩子说:“好吧,谢谢你关心我,告诉你,皇姑老早就学会擦屁股了,倒是你,该学学自己擦鼻涕了!”说完转过身,骄傲地向城内走去。   国主忙赶了上来,嘴里絮絮说着:“烟雨,哥哥有件事要告诉你……”   还没等他说完,对面就走来几个彪形大汉。   公主打量这些人一番,从穿着打扮上就能分辨出不是膳善人。   外邦人跑到扜泥城来干什么?公主回头,拿眼神询问国主,国主刚想开口,为首的人叉手向公主行了一礼,“尊贵的公主殿下,我是东夜国派来的使节,得知公主殿下回国,特奉国主之命,来向公主殿下提亲。”   公主傻了眼,“向我提亲?为什么?”   东夜使节道:“因为我们国主看中了殿下的胆识,能活着从天岁国回来的,一定不是一般女子。我们东夜国有人口十万二千一百,胜兵三万人,两国国力悬殊,公主嫁给我们国主不亏,请公主殿下考虑一下。”   光从数据上来看,确实悬殊大了,伊循帐下只有两千多人,人家有三万,难怪求亲也求得居高临下。   公主看了国主一眼,等哥哥一个表态。国主作为弱国的当家人,反抗无力,只好涩涩冲妹妹笑了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67章   公主说意外你个鬼, “本公主刚从天岁回来,你又要拿我去和亲?”说罢转身问东夜国使节,“要是本公主不答应, 贵国打算怎么样?”   东夜国使节想了想道:“也不会怎么样,可能就是发兵攻打你们吧。”   此话一出, 所有围观的人都往后缩了缩, 刚才热闹的气氛立刻凉了下来, 众人戒备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有人小声嘀咕:“这哪是求亲,分明是抢亲嘛!”   东夜国使节说不是, “我国诚意满满, 连聘礼都准备好了,已经堆在光明殿上。”   国主终于硬气了一回,挺了挺腰杆子道:“那是你们自己堆的, 孤从来没有答应你们什么。”   东夜国使节说:“国主可不能出尔反尔,不是说好了, 要听听公主殿下的意思吗。”转而对公主露出了一个阿谀的笑, “殿下是忧国忧民的殿下,身在天岁还解救了不少国民, 我等听说后对殿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国主说了,若是两国能结秦晋之好, 从此匹马绝不南犯。殿下要是为了膳善国民考虑,就应当接受我们国主的美意。”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还要她接受美意?   公主说:“我在天岁国停留了大半年, 和天岁皇帝很熟,你们国主不介意吗?”   东夜国使节立刻露出一个慷慨且受宠若惊的笑来,“不介意、不介意……我们国主一向敬仰上国战神大皇帝陛下, 关于大皇帝陛下的一切都可以含笑接受,公主殿下就请放心吧!”   公主简直没眼看他们,敬仰到连便宜爹都愿意做,这东夜国主不会暗恋萧随吧!   只是不能说得太直接,毕竟人家兵马比膳善多十几倍,触怒了他们,东夜国不知和夜郎国沾不沾亲戚,万一不管不顾打过来,膳善会被踩成平地的。   膳善之小,真是小到悲哀,十二国中兵力相当的只有蒲犁国,这两国一直认命地当天岁的腿部挂件,才坚持到今天。别的国不算计他们,还可以安身立命,但凡有哪国打他们主意,天岁不加干涉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公主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后表示:“本公主路远迢迢,刚回到王城,请尊使容我休息两日,再谈论和亲事宜。”   东夜国使节有些为难的样子,“鄙国国主正等着公主殿下的好消息呢,公主是女中豪杰,就不要学小女生扭扭捏捏那套了,直接给我个准信,我们即刻就回国筹备婚礼。”   公主不想搭理这些人了,转过身,佯佯向宫城走去。   皇后也觉得东夜国不讲理,凉声道:“两国联姻又不是买菜,总要仔细商议了才能定夺。我们膳善虽小,也是理事国,尊使可不要逼人太甚了。”   东夜国使节被皇后一顿呲打,心下十分不悦,公主在前面走,东夜国的人跟在后面,大声道:“我等急着回去复命,殿下要是不应允,下臣直接将殿下的意思转达国主便是了。”   这话一出,却要好好掂量,东夜国毕竟比膳善强盛,果真起了兵戈,恐怕不好收场。   看看国主,国主一脸惨淡,公主只好叫等等,“请问贵国国主知道本公主是飧人吗?飧人和你们寻常人可不一样,处境要比一般人危险得多,贵国国主不怕涉险?”   东夜国使节说不怕,“公主殿下既然能从上国回来,说明天岁镬人也不会将您如何。我们国主死过几任……不是,下臣的意思是,我们国主抗压能力超强,公主殿下就放心大胆地嫁吧,不必为国主担忧。”   公主心说好家伙,死过好几任老婆,还死出经验来了,不会克妻吧!然而一径推脱,又怕惹恼了对方,便道:“本公主择婿也是有标准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嫁……”   东夜国使节说明白,联合副手展开了一副画卷,画卷上画着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戴着金冠,摇着折扇,使节说:“这就是我们的国主。国主今年二十八,十六岁即位,把我们东夜国从积弱一路扶植上强盛,一听就知道是位英主。我们国主风流倜傥,年富力强,是十二国中排得上号的英俊国主,比起贵国国主……”斜眼瞥了瞥一旁的尉君直,“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公主殿下可以比较一下。”   国主一听不干了,“会不会说话?强行比较是吗?要娶孤的妹妹还如此猖狂,居然和孤比起帅来了。干什么,不知道这样婚事会黄啊?”   使节一想也对,忙给国主赔了个罪,“下臣是直性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请国主不要介意。我主要是为了衬托鄙国国主的美好,一时没顾得上您的面子,还请国主赎罪。”   国主仍是气咻咻的,甩手踱到一旁去了,嘴里嘀咕着:“真是人善被人欺,大国风范和小国做派,一比较就高下立见。同样是威胁,天岁使节就有风度得多……”   紧要关头还是伊循沉得住气,上前拱手道:“在下刚接得公主殿下还朝,殿下人虽回来了,但和天岁皇帝陛下的纠葛还没有了断。贵国国主现在要迎娶殿下,万一天岁发难,谁也经不得上国君王冲冠一怒。所以使节大人还是先回去,将实情告知贵国国主,若是贵国国主有心,过三个月再来求亲……”   结果东夜国的使节粗豪,半道上打断了他的话,“不行,至多再等一个月。你们也不用拿天岁皇帝来压我们,大皇帝要是真的钟情公主殿下,怎么会让殿下回国?再说了,镬人和飧人,除了一个想吃一个被吃,还能有什么纠葛。殿下若是嫁给我们国主,凭着我们国主的面子,或许可以免于被吃也不一定。”   国力强盛的有话语权,小国好像永远处于被动的局面,讨价还价一番,僵持在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上,公主终于不胜其烦,寒声道:“和你们国主说,本公主不能忍受丈夫有其他女人。若是贵国国主能散尽后宫,什么时候举行大婚,贵国说了算。老娘就是等不来萧随这句承诺才一怒之下回膳善的,要是嫁到你国没有高级待遇,我还不如留在天岁当皇后!”   公主说完,高昂着脑袋往自己的珠宫去了,剩下满屋子人目瞪口呆,东夜国使节纳罕地问副将:“她说什么?留在天岁当皇后?上国皇帝不是镬人吗?”   副将耸了耸肩,狼和羊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看来公主这只羊被狼舔得一身稀湿,保住了一条命,灰溜溜回来了。过两天狼会不会惦记,重新杀进膳善拿她溜牙缝,就不得而知了。   副将说:“老大,我们怎么办?”   使节忖了忖,一方面担心这话不假,一方面又不甘心就此作罢。最后回身对膳善国主道:“鄙国国主对公主殿下是势在必得,请国主理解一下鄙国国主的爱美之心。这样吧,下臣这就回去,将公主殿下的要求告知鄙国国主,若是国主应允了,鄙国随时会来迎娶公主殿下。届时贵国要是反悔,那么兵临城下,生灵涂炭,一切后果由贵国自行承担。”说罢拱了拱手,“告辞!”   使节撂下了一堆狠话,迈着大步带人离开了。国主半天回不过神来,隔了好久怔怔问伊循:“公主这话……是真的?”   伊循不得不点头,“至少天岁新帝剃了光头,穿着僧袍,亲自送殿下出关,这件事是臣亲眼所见。殿下和他分开是不告而别,偷跑回来的,此举会不会引得天岁皇帝震怒,暂且还不知道。”   国主嘴里拖着长音说“哦”,“我家烟雨……出息了。没想到这个糊涂孩子真的攀附上了战神……”说着嘴角忍不住一捺,“本来孤以为她活不到兄妹重逢的一天,孤连她的衣冠冢都准备好了。”   那厢珠宫里,公主定眼看着绰绰和有鱼,犀利的眼神如刀,把两个心腹削得矮下去好几寸。   “你们就这么扔下我,自己回来了?”公主像个检查卫生的嬷嬷,伸手在桌上擦了一把。看看指尖,有薄薄的灰尘,横挑鼻子竖挑眼,“回来又不收拾屋子,你们要上天啊?”   绰绰和有鱼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嗫嚅着:“殿下别怪我们,我们也是被算计了。本来以为那些匪兵会押我们到原州的,没想到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关。那时候才知道一切都是上国皇帝安排的,他只想让您落单,然后好对您‘这样那样’……殿下,您还好吧?”   公主老脸一红,心道她们还是不够了解她啊,完全猜反了剧情,不是秃子对她这样那样,是自己蓄谋了两天,把他奸淫了。也许会导致秃子伤心欲绝,觉得自己失身在了渣女手里,痛苦得夜不能寐……反正这局是她占了上风,没错!   “本公主春风得意,好得很呐。”公主叉着腰说,“倒是你们,不掸灰不晒被,难道是半道上和谁看对了眼,想辞工嫁人了?”   有鱼忙说不是的,“我们是觉得您不可能再回来了,所以偷了一点懒……话说您是怎么甩掉他的?”   公主“呃”了半天,说把他榨得虚脱,榨得一滴都不剩,然后趁他睡着跑出来的,是不是有点不太好?想来想去,还是含蓄点吧,于是找了个比较平庸的说辞,“我尿遁甩掉他的。”   绰绰和有鱼听完交换了下眼色,慢慢鼓起掌来,“好……殿下不愧是殿下,果然聪明机智无人能及。不过上国皇帝能轻易放过您吗?他根本不甘心让您回膳善,嘴里说得冠冕堂皇让您带领那些飧人返乡,结果闹了半天,在边关设下这种白痴的局,就是为了重新把您带回上京啊。”   公主心里还是向着他的,“他感情上老实一点,但也不至于白痴啦……就是和尚当得太久,有些事不好意思做出来,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过那晚上骚话连篇,还是很能调动情绪的。   可惜以后不会再有了,公主崴在美人榻上,悲伤地想。人家毕竟做皇帝了,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在儿女情长上。   绰绰和有鱼领人洒扫宫殿,一面问公主:“东夜国说一不二,殿下打算怎么处理?”   公主抬手盖在额上,怅然说:“不是让他们回去传话了吗,要是东夜国主答应散尽后宫,那我就嫁他嘛。要是不愿意,自然会知难而退,也不必为这种小事苦恼。”   终究见识过江海,看不上细流了,最好那位国主不要答应,也免得彼此尴尬。   公主现在对男人失去了兴趣,小小年纪性冷淡,好惨啊。她想过了,其实就留在膳善,这辈子不嫁人了也挺好,哥哥不是答应过给她养老的嘛,要是运气够好……   她坐起来,叫了绰绰一声,“快替我传个御医来,本公主要诊脉。”   绰绰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忙提裙跑了出去。   有鱼挨在她边上觑她,“殿下,您过去十七年,就请过一次脉……”   公主嗯了声,“现在上了年纪,要隔三差五找大夫看看,保养保养身子。”   不对,大不对。有鱼目光炯炯盯着她,“我们先行一步后,殿下是不是一直和上国大皇帝独处?孤男寡女,肯定没好事,您是不是被他……您不要害怕,要是真的,我们得讨回公道来啊!”   公主讪讪摸了摸鼻子,暗道打抱不平可以有,但讨公道就算了,难为情地说:“是我……我把人家糟蹋了,还一走了之,我有罪。你不要声张,传出去萧随的脸就丢尽了。”   有鱼目瞪口呆,“殿下,您究竟想干嘛?”   公主说:“不干嘛啊,不希望看着别的女人睡他而已。你想想,那些女镬人凶得很,进了后宫我又打不过她们,万一我的大和尚被人家霸占了,我可不得气到郁郁而终吗。但若是我跑得够快,这些事就来不及发生,运气好的话还能偷个孩子,这么一想简直赚死了。”   有鱼认真思索了一下,“那要是没怀上,是不是得多试几下?我相信大皇帝会很乐意的。”   公主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斟酌片刻说:“要得,我可以通过萧庭让进宫当宫女……”想想似乎很有可行性,抹了抹嘴角哈哈大笑,“我居然兴奋得流口水了!”   有鱼看着她那模样,不由叹气,越是心情不好,她就装得越高兴。其实殿下很喜欢萧随,但是堂堂大国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三宫六院,萧随不松口,这件事就含糊不清,所以殿下退而求其次,这未尝不是一个自保的好办法。   御医很快就来了,给公主把了脉,说公主殿下气血丰沛,健壮如牛。   公主让他再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被忽略的脉象?”   御医表示没有,顿了顿问:“殿下想看哪方面,可以暗示臣一下。”   这种事怎么能暗示,毕竟她还是少女嘛。公主说算了,“以后每隔七日来替本公主请一回平安脉,我离家一年,担心在天岁染上了寄生虫。”   有鱼默然将视线调到了殿顶上,大皇帝要是知道自己的后代被人比做寄生虫,大概会气得当场暴毙吧!   因为事发时间太短的缘故,御医并未诊出喜脉,公主也不气馁,显脉通常来说需要两三个月,她和萧随分开不过月余,希望还是有的。   接下来她好好修整了一番,等歇息够了,国主为她隆重办了一场洗尘大宴。宴会上皇亲重臣云集,兵马大元帅眼波频递,公主的神经有麻绳那么粗,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伊循不由灰心,白月光已经变成了米饭粒,沾在公主的衣襟上,她没把他弹掉已经很给面子了。   公主呢,其实也不是全无知觉,仅仅是因为提不起兴趣而已。   大宴举办到很晚,歌舞表演冗长,不知是谁排的舞,拖拖拉拉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正当大家酒足饭饱,意兴阑珊的时候,一个侍者进来通传,说前几天的东夜国使节去而复返了,还带了个很有排面的大人物,此刻正在宫门上求见国主。   国主有点慌,“怎么办,他们又找上门来了。”   公主盘腿坐着,脸上神情倦怠,“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要是长得帅,就见见吧。” 第68章   侍者很快把宫门外的人引进来, 东夜国一行人大摇大摆走上了光明殿大宴。   大家把视线都集中到了这群人身上,为首的还是那个长相粗犷的使节,他点头哈腰引荐了众星拱月的华服男子, “这位就是我东夜国国主,沙朗哈陛下。”   哗, 国主亲自登门了吗?公主抬眼打量那位邻国君主, 风流倜傥的小黑脸, 发油抹得苍蝇都要打滑。倒是一副君子人模样,十分矜持地向国主颔首致意,然后目光很快锁定了公主。   也就是一瞬, 那双眼睛里绽放出惊喜, 拍手说:“棒、棒、棒……公主殿下美名天下皆知,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进庙不烧香, 只顾看美人,可真是目中无人啊!国主从宝座上走了下来, 客套地寒暄了两句, “沙国主造访,有失远迎了……”   沙朗哈的视线就没从公主身上移开, 敷衍地摆了两下手,“大舅哥别客气, 叫孤小沙就好了。”   国主怔忡了下,“沙兄客气了……”本打算引客入席, 结果被沙朗哈无情地掸开了。   公主不太喜欢这样无礼的盯视, 摸过手边的团扇挡住了脸。   沙朗哈这才回过神来,解嘲地笑了笑道:“孤失礼了,实在是因为公主的容色, 照亮了孤幽暗的生命啊。”边说边回身,向国主拱了拱手,“孤为何而来,想必大舅哥已经知道了吧?”   国主对大舅哥这个称呼感到消化不良,又不能得罪人家,含蓄地说:“知道那么一点点吧……”   沙朗哈说不要紧,“孤可以再阐明一下。上次使节带着孤的美意,前来膳善拜访,公主殿下的意思,使节也如实告知孤了,孤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天就遣散了后宫,以备迎接公主殿下大驾。大舅哥,孤是很有诚意的,你看出来了吧?若是以本国的实力,孤应该大摆排场,乘坐金辇抵达扜泥城,然后请大舅哥出来相迎的,但那样外交意味太浓,显得不家常,所以孤决定漏夜轻车简从入城,以表达我东夜迎娶王后的一片真心。”   国主诺诺点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没想到沙兄如此低调……”   沙朗哈诶了声,小黑脸上绽出了笑容,“请叫我小沙。”   国主艰难地吞咽了下,“那个……小沙……”   沙朗哈摆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孤对公主一见倾心,我们来讨论一下联姻大事吧。”   因为沙朗哈太过健谈,国主几乎插不上话。好不容易轮到他说了,国主表示还得尊重一下公主的意见,“毕竟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啊。”   沙朗哈说对,“那我们就来问问公主殿下。”说着含笑望向公主的宝座,调整一下个人姿势,很虔诚地交叠双手扣在肚子上说,“请殿下撤下扇子,看一看孤。孤是暗夜之光,热情大方,为人正派,有口皆碑。毫不夸张地说,孤在十二国君主中,人品绝对排得上前三。虽然皮肤黑了点,但孤黑得正直健康,世上能黑我的也只有太阳。公主殿下你细品品,嫁给孤,一定会让你很有安全感的。这十二国中唯一和孤一样配得上你的是上国战神皇帝陛下,但大皇帝陛下是镬人,你们这两种人天生犯冲,勉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反观孤,为了殿下散尽后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的如意郎君,试问公主殿下哪里去找?所以不要犹豫了,嫁给孤,让孤温暖你寂寞的心灵吧!”   沙朗哈长篇大论说完,冲公主抛去一个媚眼。理论上来说这种可盐可甜的人设,是大部分姑娘的菜,不算他尊贵的身份和散尽后宫这两点,光是他这个人,应该也能让公主欲罢不能吧!   公主看着这位国主,仿佛看见了谢邀的升级版。谢邀是嘴上说得好听,一点没耽误中途继续相亲。这位呢,倒是有几分魄力,那些跟着他的女人们,说打发就打发了。   扇子降下来一些,公主露出了一双美丽的眼睛,“不知国主是怎么处置贵国后宫那些嫔妃的?”   沙朗哈又笑了笑,“叫孤小沙。公主放心,孤也没有亏待她们,每人发放一千两黄金,让她们回娘家自谋生路了。一千两黄金足够置一所大宅子,养一百个昆仑奴了,即便不在东夜皇宫,她们也可以过得很好。”   公主微顿了下,又说:“这些都是国主的一面之词,东夜距离膳善七百里,本公主没有亲眼得见……”   话还没说完,宫门上忽然飞进来一只猛禽,翅膀拍打出的气流扇得殿中灯火狂摆。宾客们惊慌失措,纷纷闪躲,沙朗哈说不要慌,一面抬起胳膊,让那鸟停在他的金护肘上,一面向众人展示了一圈,“这是孤饲养的雕,随孤姓沙。”   哦,原来是沙雕,大家都说失敬失敬,好大好大。   那雕嘴里衔着一串钥匙,沙朗哈取了下来,转手交给殿上伺候的内侍,让他转交公主殿下。   “孤走得匆忙,落下了这样重要的东西,只好让孤的鸟跑一趟。殿下,这是东夜王城妃嫔宫殿的钥匙,总共三十六处,全部都在这里了,殿下若是不信,欢迎随时查房,看看孤说的是不是真话。”   公主垂眼看着面前桌上摆放的大串钥匙,现在感到骑虎难下。   谁也没想到,这沙朗哈居然真的会遣散后宫嫔妃,本来她只想让他放弃这场莫名其妙的联姻罢了,如今搞成这样,接下来的局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如果说反悔,就给了人兴兵攻打的理由,小小的膳善承受不起;但若是认了,一辈子就得和这位阳光下的国主生活在一起,盲婚哑嫁,想想就很可怕。   不过这位东夜国主,还真是萧随的忠实拥趸,喜欢收集一切有关于偶像的人和物。   公主不能让他看出她的不情愿,想了个很有文化的理由,“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很难维持,我与国主彼此还不了解……”   沙朗哈说无妨,“反正婚礼需要时间筹备,我们可以趁机深入了解一下。”   国主作为哥哥,不能总把妹妹往外推,上次天岁的威逼利诱是真的没有胆子拒绝,这东夜国也就比膳善大了两圈而已,还没到必须做孙子的地步。   于是国主壮了壮胆问:“如果其中任何一方觉得不合适,可以叫停吗?”   沙朗哈从出现开始,就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国主觉得可以尝试一下,万一人家的三观超乎寻常的正呢……   结果证明好像是他想多了。   沙朗哈倒没说话,停在他胳膊上的雕却尖利地大叫起来,那伸脖子炸毛的样子,着实把人吓一跳。   沙朗哈斯文地笑了笑,“唉,孤这鸟通人性得很,已经养了快二十年了。”   国主只好打哈哈,“原来是只老鸟,果然非比寻常……”   沙朗哈安抚了下他的鸟,复对公主道:“使节返回东夜国之后,向孤描述了公主殿下的美貌,本来孤是不太相信的,但现在亲眼见到殿下,才知道使节所言非虚。殿下这样美丽的人,还有什么道理让人挑剔呢,容孤说句大话,如果殿下下降我东夜国,孤必定倾尽本国之力,让殿下过上最最奢华幸福的生活。”   国主一听,觉得这样的承诺倒是非常实际的。本来公主从小就是富养,据她的贴身侍女说,被送到天岁后,公主吃了很多苦,他这个做哥哥的只恨自己没有能力,太过委屈公主了。现在来了个东夜国主,答应给公主最好的生活,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嫁个自己爱的,不如嫁个爱自己的,反正人生短短几十年,吃饱吃好最重要。   于是国主扭头望向公主,想听一听公主的回答。公主慢吞吞放下扇子道:“沙国主一片诚意,本公主感受到了,既然我之前开出的条件国主都能做到,那我再推三阻四,就显得我这个人不上道了。”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国主的相貌,倒是和画像上差别不大,就是……黑了那么一点儿。但愿办事诚信不像画像刻意美化,要言出必行才好。”   沙朗哈一听喜出望外,“殿下放心,孤一口唾沫一个钉,人品绝不存在任何弄虚作假的成分。”   公主点了点头,“本公主没什么可说的了,剩下的大婚事宜,请两位国主商议吧,本公主困了,要回去睡觉了,告辞。”   公主说完,意兴阑珊走出了大殿,身后响起热闹的道贺声,她还是无关痛痒的模样,绰绰和有鱼觉得不可思议,“殿下就这么把自己给嫁了?”   公主对插着袖子说:“人家国主都亲自登门了,我要是不答应,说不定明天东夜大军就兵临城下了。”   “若是殿下答应得委屈,那我们也可以拼死一战。”   这话来得突兀,不是绰绰和有鱼说的,是从身后传来。   公主回头看,看见兵马大元帅倔强的脸,似乎并不是开玩笑,一字一句道:“东夜国虽然有胜兵三万,但也不是不可战胜。我们可以下毒,可以火烧军营,总之有很多办法大挫他们的锐气,殿下用不着为了膳善,一次又一次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交易。”   他们有话要说,绰绰和有鱼识趣地行礼告退了,公主长出了一口气说:“谢谢你啊,愿意为我冒这样的险。”   伊循脸上神色纠结,垂着眼睫道:“其实上次你出使天岁,我心里就一直懊悔,可惜我没有能力敢于说不,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离开。这次你能回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结果你到家还没满半个月,又要被人抢走,我不甘心,决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公主怔忡着听他说完,好半晌问了一句:“伊循,你是不是暗恋我?”   好家伙,桃花要么不开,一开就连开好几朵,难道萧随是花肥?他激发出了她的女人味,所以她才会一夕之间这么讨男人喜欢吗?   御道旁的灯笼,照出了伊循脸颊上的红晕,他眼神闪躲着,幽怨地说:“你现在才知道吗?”   公主张口结舌,心道不对呀,她当初明恋了他好几年,他不是从来没有回应过她吗?现在暗恋得这么莫名,公主得出了一个结论,“你不会中降头了吧!”   伊循说当然没有,不过爱情这种事,还是得有竞争,才能促进生长。   以前的公主虽然自由自在,但她的美丽盛开在膳善这样的弹丸小国,对伊循来说没有任何威胁,所以他还略微傲娇了一下,充分享受被爱慕的快感。但是后来情况突变,天岁派来了使节,在他还没来得及回神的时候带走了公主,他才忽然意识到,他长到这么大,只有她这一位女性朋友,她一离开,他心口就破了个大洞。   天岁国力强盛,膳善相较之下卑若蝼蚁,实力太过悬殊只有认命。现在来了个东夜国,他们也想效法天岁,胜兵三万就想令人屈服,做梦!   伊循说:“只要你答应,然后拖住沙朗哈,我们可以突袭对方军营,进而吞并东夜。”   公主眨了眨眼,用她不怎么灵光的算术计算了一下,“两千……对付三万吗?”   伊循说对,“我想试一试。”   公主有点为难,“年轻人愿意尝试是好事,但这种试探风险太大,如果一举成功倒还好,要是不能成功,膳善会被反噬,到时候生灵涂炭,你我都担不起这个责啊。”   可是伊循显然不听她的劝告,只是问她:“你是心甘情愿答应这门婚事的吗?那个什么沙朗哈,你觉得嫁给他会幸福吗?”   公主心道除了萧随,我嫁给谁都不会幸福啊,可是天岁那边不是没有动静嘛。那个秃子爽过之后可能不再留恋了,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让膳善百姓太太平平过个年。   伊循看她张口结舌,知道她一定不赞成这种疯狂的举动,他沉默了下道:“这件事我会和国主商议,若是国主不答应,那便就此作罢。”   公主看着他急匆匆又走了,独自站在寒凉的夜里,感慨这些男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临近年尾,膳善大雪,本来要赶回去的沙国主被困在了王城内,正好有了闲暇时光,和公主联络感情。   公主这天翻出了一块羊毛皮,打算剪双鞋垫,正要下刀的时候,一个架着雕的男人大摇大摆从宫门上进来,进门一掀斗篷,从怀里掏出一支鲜花来,嘿然笑着:“这是我的小鸟给我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花上露珠都没干呢,送给公主殿下。”   公主只得捧场地笑,“哦……有鸟就是方便,寒冬腊月里居然还能看见鲜花。”   宫女捧了个细脖子的陶罐来,公主把花往里面一插,颇有一种精致和古拙迎头相撞的美好。   沙朗哈环顾了一下公主的寝宫,这宫殿都是云母贴墙,装修十分豪华,他想了想道:“孤已经传令下去,命能工巧匠重修皇后寝宫了。殿下喜欢这里的装饰,就让他们照原样打造,以便帮助殿下快速适应新生活。”   和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谈论以后的生活,确实有点怪诞,公主尴尬地咧了咧嘴,“沙国主有心了。”   “诶,叫我小沙。”沙朗哈不止一次这样要求,但从未受到重视,越是这样,他就越坚持。   公主觉得他可能有点失智,如他所愿叫了声小沙,他立刻兴高采烈说:“这就对了,殿下和孤不必客气,来,孤带你出去耍耍。”   没等公主做出反应,他一把拉起公主的手就走,一直走到扜泥城的中心广场,扬手一比,“看,这是孤命手下,专门给殿下打造的雪屋。”   公主抬眼看,广场正中央竖起了一座蘑菇状的屋子,墙壁和屋顶均是用雪堆建的,屋子一圈煞有介事地筑起了一圈篱笆,仅能容纳两个人的小院子里还架起了烧烤架。沙朗哈热情地邀请公主进去体验北极生活,公主无奈地迈进去,但因院子实在太小,沙国主请公主坐进雪屋中等待。   可怜公主出门的时候没来得及披斗篷,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袄裙。这雪屋像个冰鉴一样,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只好瑟缩着,勉强蹲坐在小马扎上。   沙朗哈愉快地招呼:“殿下等一等,獐子肉马上就来。”   公主冻得上牙打下牙,哆哆嗦嗦挤出个僵硬的笑,“嚎……嚎……嚎——好呀。” 第69章   沙国主自己披着厚实的狐裘斗篷, 左手熟练地翻动铁签子,右手拿通条捣炭,从背后看上去, 整个人往外直冒火星子。   公主想他应当很暖和吧,不停地告诉她快熟了, 但公主此刻最想要的不是獐子肉, 而是他身上那件斗篷啊。   沙国主畅想未来, 侃侃而谈,“孤本身来说,是个比较浪漫的人, 公主以后和孤一起生活, 必定发现人生处处有惊喜,孤会时不时让你感受到被爱的畅快,你一定不会后悔嫁给孤的。唉, 主要这扜泥城太小,我们东夜就不一样了, 王城后有一座很高的山, 要是在山顶置个烧烤架子,一面吃烤肉一面俯瞰大好河山, 那才带劲。”   公主牙关都僵了,心道平地上都被你冻得够呛, 还想爬上山烧烤,难道不要命了吗!   沙朗哈回头看了她一眼, 公主抱着两臂, 娴静地坐在雪屋内,楚楚的美人,看上去真是惹人怜爱。   他不由莞尔, 自觉温柔多情,愉快地对公主说:“我们的婚讯,孤已经命人散播出去了,早早昭告四海,也免得别国肖想殿下,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殿下,你就要嫁作人妇了,不知现在感觉如何?”   公主说:“冷。”   沙国主哈哈笑了两声,“殿下真风趣,天虽冷,但心里一定如春天般温暖。说实话,孤虽然有过三任王后,心情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忐忑,孤觉得又回到了少年世代,这一切都归功于公主殿下,是你让我的生命焕发青春,是你让我重拾作为男人的乐趣,感谢你,让我的生命变得如此有意义。”   公主哆嗦得牙齿咔咔作响,现在一点都不在乎他感不感激她,一心只想回去。   公主站起身说:“小沙……”   沙朗哈了然笑了笑,“是不是孤说得太直接了,让殿下感到不好意思?其实不用不好意思,孤可以源源不断地向殿下表达爱意,因为孤的内心,充满了爱。”   可是一个只会说甜言蜜语,完全不管别人死活的男人,到底要来干什么用?   公主打着颤说:“国主……”   一串獐子肉送到了公主面前,“殿下试试孤的手艺,孤有独家秘制香料,保证比殿下以往吃过的烧烤都要香。”   公主没办法,心想那就吃点吧,说不定增加点热量,身上就暖和起来了。   可是……正当她抬起手臂,把肉串横放到嘴前时,轰然一声,雪屋塌了……   这小小的雪屋既没柱子也没房梁,头上的屋顶砸下来倒也不疼。公主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依然保持着吃烤串的动作,只是脑袋和双肩已经被雪染白了,獐子肉上也堆起了小型的雪山。   沙朗哈和她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东夜的建筑手法这么经不住考验。   他抬起手,掸掉了她头上的积雪,“对……对不起啊……”   公主把手里的肉串交还给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往王城去了。   真是糟心得很呐,公主回到珠宫,裹着被子坐在火炉前,两眼怔怔盯着跳动的火焰出神,问了自己一百遍,难道这辈子就注定要过这种操蛋的日子了吗?这东夜国的国君是个奇葩,好听话信手拈来,行动上却完全没开化。这样的人,有过三位王后,公主开始怀疑这三位王后是怎么死的了,可能不是被他气死的,就是被他玩死的吧!   “你们说,大元帅和国主商量得怎么样了?”公主恶向胆边生,有点负气地说,“本公主现在愿意参与伊循的计划了。”   然而气话终究是气话,并且就算伊循筹划好了一切,国主也绝不会答应。   不过东夜要和膳善联姻的消息,倒是如骤风一样很快传遍了大小十二国。   一支载满聘礼的军队穿过山谷,将要入夜前,驻扎在了诺雅的河岸边。   这一行没有车辇,只有战马负重,到了夜里安营扎寨,万人用的帐篷,绵延了两三里远。   篝火熊熊燃烧,照出了山野间斑驳的积雪,大帐的门帘被打了起来,萧庭让进门一拱手,“陛下,那个沙朗哈作死,公然撬您的墙角了。”   狐裘毯上的人抬了下眼,“你算一算,以现在的脚程,几时能赶到扜泥城?”   萧庭让计较了下,“起码还得一个月光景。可膳善距离东夜只有七百里,若是沙朗哈急于完婚,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恐怕洞房都入了。”   这个推断显然不合萧随的心意,接下来就是漫长的静谧,半晌后只听那嗓音响起,寒凉道:“明日起日夜兼程,时间能缩短一半。这次随行的兵力虽有一万,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若羌紧邻膳善和东夜,你派人持朕令牌,请若羌国主调兵阻止这场联姻。东夜国……这鸡子一样的小国,也敢和天岁叫板。是不是天岁仁慈,反倒助涨了他们的气焰,看来一统四海的时候到了。”   这个决心他以前一直没下,十一国疆土辽阔,原本的三十六国已经被天岁吞并了大半。连年的征战,对天岁本身而言也并非好事,一味追求战果劳民伤财,若不适时与民休息,光有疆土不发展经济,也只是个贫穷的大国罢了。   无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恭顺的小国无法从内心臣服,暗中勾结的也不在少数。以前上国看在眼里,至多敲打敲打,现在倒好,胆大包天敢动他的人了,想必是东夜恃强凌弱,有意逼迫吧!   萧庭让毕竟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几乎一语道破了他的困惑,“公主殿下不像那么容易移情别恋的人啊,怎么会答应沙朗哈的求婚?”   萧随面色不豫,想起公主违心屈从,对沙朗哈就恨之入骨。   可萧庭让接下来的话更让他拉长了脸,“不过她能半道上扔下你,好像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说完发现萧随眼风如刀,几乎把他凌迟了,他立刻转移了议论的重点,“据说沙朗哈为迎娶公主散尽了后宫,或者他对公主确实是真爱吧!”   真爱?萧随哼笑了声,“朕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东夜碾成齑粉,如此羸弱的小国,也配谈真爱!”   所谓的爱,在两国邦交之中显得无比虚伪,尤其两个国力相差无几的国家,现在联姻,以后未必不干涉内政。也许有朝一日膳善的下任国主会姓沙,到时候两国合并成一国,天岁还未察觉,膳善就归了东夜了。   其实就萧庭让来说,再渺小的人也可以谈爱嘛,不过大皇帝陛下现在因震怒不太讲道理,他觉得还是别在伤口上撒盐为妙,忙领了命,钻出帐篷传话去了。   手持旌节的将领,很快便乘着夜色从营地疾驰而出,萧随站在门前看着,总觉心头有一团火攒着,不知该怎么发泄才好。   尉烟雨,实在是世上最离经叛道的女人,天底下男女不是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吗,一般第一次给了谁,不说至死忠贞不渝,至少会在身边停留两天吧。结果她倒好,吃干抹净转身就跑,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和处境。不论好坏,他现在总是天岁的皇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看他铩羽而归,匆忙返回上京筹办聘礼,再匆忙出关赶往膳善,甚至连国家大事都来不及处置,何尝不是个笑柄。总算太尉等一干老臣体谅他晚婚,尽心为他暂管朝政,谁知中途又传来了她的婚讯,细想想,怎么不叫人气得七窍生烟。   那个沙朗哈,真的比他好,比他更能得她欢心吗?他不信,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以前的相处,他们之间的种种纠葛,难道都是假的?   可惜大雪封路,鞭长莫及,十二国形势远比表面看上去复杂,他也不能涉险孤身前往膳善。临近年尾了,顶风冒雪愈加艰难,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修行并没有结束,只是换了个方式换了个目标,她成了他要朝圣的佛。不过这佛坏的很,根本不知他的疾苦。再等等吧,等他抓到她,一定要好好惩处好好理论,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萧庭让曾发出过灵魂拷问:“如果到了膳善,公主还是不想嫁给你,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沉默了良久,天顶飘落的雪打在他眼睫上,他冷哼了一声,“就算抢,也要把她抢回天岁。”   在逃皇后,欲安安稳稳留在膳善,想都不要想!彼此间发生那种事后,只有女人有资格要求负责吗?男人身心受创,难道就不用讨个公道?有时候想想,真是有些可笑,他征战沙场十几年,最后居然被个姑娘打得丢盔弃甲,这事如果让母妃知道,大概会大摇其头吧!   快了快了,已经到达膳善边境,远远看见一座神庙恢宏地伫立在那里,他几次领兵经过都会看一眼,却从未想越过它,往膳善的腹地去。   一小队守国门的边军,见那么庞大的队伍开过来,吓得噤若寒蝉。手里的长矛颤抖着指向对方,边退边问:“是……是上国大……大军吗?”   萧庭让和颜悦色地颔首:“我等是来向贵国下聘,迎娶尉氏公主殿下的。”   边军傻张着嘴哦了声,眼睁睁看着那披红挂彩的队伍穿过国境线,向扜泥城方向推进,领头的校尉喃喃:“公主殿下不是就要大婚了吗,天岁还不死心,难道他们要把公主抓回去打牙祭?”   越想越可怕,不能坐以待毙,校尉匆匆奔上望楼,向空中发了一支哨箭。   膳善地域狭小,从边境到王城,只有两百多里。为了便于消息传递,他们每隔五十里设一座望楼,这样一级传一级,很快扜泥城就会有所戒备。   当然有的时候,在岗的值班人员并不是那么尽职尽责,常有一个疏忽消息传递不下去的尴尬情况发生。这时就只有祈祷王城内的达官贵人们第六感足够灵敏了,否则敌军就算攻进城门,贵人们也全当身在梦中吧!   边军的哨箭,终于在第三个关隘时完全失去了响应,此时天色已经将暗了,王城内张灯结彩,就算公主嫁得不怎么情愿,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沉重的发冠,压得人直不起脖子来,公主坐在镜前看自己,问身边的绰绰和有鱼,“本公主这算几婚了?”   要是以穿上嫁衣的次数算,这是第三次了。谢家堡那次简陋些,推推搡搡间套上衣服画了妆,就给塞进了棺材里。第二次在楚王府,那次除了没有正式拜堂,流程倒是很正经,也戴上了花冠,穿上了王妃的礼服。这次呢,是在自己的寝宫备嫁,东夜国的规矩是在新娘的娘家行一次礼,回到东夜再行一次礼,这样两边都重视,娘家也不至于太冷清。   本来公主硬将婚事拖延了那么久,也有她的小心机,她指望在完婚前诊出有了身孕,好合理拒绝沙朗哈的求婚。结果萧随那么不争气,辛苦了一晚上,什么都没留下,这就令公主的借人计划全盘落空了,为了避免两国交战,只好穿上嫁衣,嫁到东夜国去。   “早知道,应该多留两天啊……”公主托腮说,“一晚不行两晚,两晚不行三晚,三晚再不行,那他可能不孕不育了。”   有鱼心想公主殿下真是没节操,把大皇帝当成生育工具。现在这件事不成了,也已经无路可退了,还是收拾起心情,好好到东夜国当王后吧。   说起那个沙朗哈,公主反正很头疼,自负自恋自作多情,经常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当他大力向公主煽情的时候,对面的公主就觉得自己在听聊斋故事,那种没头没尾的心灵共鸣她产生不了,两个人基本也没有任何共同兴趣爱好,将来成了婚,大概也是貌合神离居多。   公主叹息着,镜中我见犹怜的小可爱,脸上好像缺了点精神,拿粉扑往颧骨上拍了两坨胭脂,看上去又过于喜庆了。   正犹豫要不要卸掉一些,听见外面响起砰砰的声音,一簇簇烟花纵上半空,灿烂的火光照亮了窗纸。   公主信手在妆匣里翻找,捻了支牡丹花的金步摇在发髻上比了比,这时有脚步声响起,她抬眼看向铜镜,镜子里照出一身黑衣的伊循,说:“烟雨,你跟我走吧。”   公主啊了声,“去哪里啊?”   “不管去哪里,总之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他说着就来拉公主的手,“走,现在就跟我走。”   殿内侍奉的人都有些傻眼,不知道兵马大元帅要干什么。绰绰跟上去说:“伊循大人,您要带我们殿下私奔吗?这恐怕不好吧,您是兵马大元帅,您要是一走,那膳善大军可怎么办,膳善由谁来守护啊?”   两千人的兵马大元帅,他早就做腻了。膳善的弱小,是无论花多大力气都逆转不了的,他和国主商量的事,最后以国主的一句“你疯了”宣告失败,与其贪恋这样毫无意义的权势,还不如抓住自己喜欢的姑娘,带她远走高飞。   公主刹着两条腿说:“大哥,你要带我私奔,也得事先规划一下,然后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啊。要跑早就可以跑了,为什么非等到婚礼当天啊?”   伊循痛苦地说:“因为我今天之前一直在挣扎,不知道这条路走得对不对。”   公主已经被他拽出了殿门,难堪地说:“要不然你再挣扎一下,毕竟这不是小事……”   “再挣扎,你就要嫁给那颗松花蛋了!”   结果私奔的路注定不那么顺利,沙朗哈一身喜服从宫门上走进来,愤懑道:“你说谁松花蛋!好啊,没想到你这小小民兵排长居然敢诱拐孤的王后,我要到大舅哥面前告状,请他评断。我堂堂一国国主的面子被你折损了,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膳善就准备割地赔款吧!” 第70章   哎呀, 就说这沙朗哈没安好心,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公主有点拱火了,甩开了伊循道:“个人行为, 凭什么国家买单?别说是大元帅一厢情愿,就算是本公主做出什么事来, 也和膳善无关, 国主居然要求膳善割地赔款, 原来这才是贵国联姻的目的,本公主没有冤枉沙国主吧?”   结果沙朗哈怔了下,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懵头懵脑道:“孤说什么了?孤说割地赔款了?”   边说边心虚, 娘的,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看看公主,精致妆容下透出凶悍的杀气, 他不由咽了口唾沫。现在人还没娶到手,暂时不宜多言, 所谓言多必失, 毕竟大喜的日子。他带来的五千人马,虽然压制住了膳善全部兵力, 但十二国都知道这是一场联姻,要是打着联姻的旗号行吞并之事, 传出去胜之不武,会被其他十国耻笑的。   况且膳善公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这世上集美貌、聪慧和尊贵于一身的女子不多见, 就说他们东夜,几代公主个个长得农家乐似的,和普通人放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反观膳善公主, 清颜玉骨,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从他内心来说,很希望能够把人娶回家,好好改善一下东夜国后代王子王孙的外形气质。至于其他事,可以容后再议,徐徐图之。   “那什么……殿下千万不要当真,因为前阵子沙车国进犯我东夜边界,掳走了牧民放养的羊群,两国正在商议赔偿,孤一时没从那种情境里脱离出来,才会口不择言,请殿下见谅。”沙朗哈赔着笑说,“殿下是孤要娶的王后,孤善待王后娘家还来不及,怎么会对膳善疆土生出不轨之心呢。”说着又调转视线看向伊循,“不过你,孤今日可不会轻易放过。你将孤的王后拽出来,究竟想干什么?今天是孤大婚之日,孤还没见到王后,倒让你捷足先登了,传出去,孤的面子往哪里搁?”   这种关头硬碰硬实在没有太大的意思,公主道:“伊循只是拉我出来看烟花啦,国主也不必大惊小怪。”   沙朗哈指着自己的鼻子,“孤大惊小怪吗?殿下就要嫁做人妇了,要看烟花也应该由孤陪着,而不是便宜了这个獐头鼠目的民兵排长。”   伊循闻言攥拳撸袖,几乎要和他打起来,公主看他们斗鸡一样,无趣地打了个哈欠,转身进殿了。   殿内人来人往,只等吉时一到就行大礼。那些前来观礼的贵妇贵女们说着喜庆的话,一径夸奖公主殿下命好,九死一生从天岁回来,还能觅得如意郎君。   是啊,本该在天岁塞了镬人的牙缝的,没想到回来还能嫁到邻国做王后。   公主抬起眼,笑着问:“有没有人愿意替嫁?大好机会,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机会是好机会,但东夜国主跑膳善像跑他家后院似的,彼此见过面,替嫁一事基本不成立,大家便笑得讪讪,说公主殿下玩笑了。   玩笑不玩笑,公主心里知道。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希望有人能来顶替她。   当初被使节连蒙带吓唬弄到天岁去,都没有让她这样抵触,现在去一个没有镬人的国家当王后,却让她深感痛苦。尤其人家还履行承诺遣散了后宫,照理来说她应当满意了,可她还是不爽,说来说去终归是不喜欢沙朗哈这个人。   油腻的中年男人,每天自我感觉都很良好,论年纪应该和尉君直差不多大,但尉君直和他相比,竟算得上老实巴交。   公主叹了口气,年关就在眼前,风雪也已经停了。她站起身慢慢踱到宫门前,绣着百鸟的袆衣衣摆拖曳过莲花金砖,拖出了一片萧索的繁华。   外面的烟火把夜空映得色彩斑斓,大礼将近,所以一簇簇愈发热闹。   刚才要对打的两个人已经被劝出去了,边上打圆场的人称伊循喝多了,七手八脚把他强送回了府。至于沙朗哈,婚宴缺他不可,他被重新送去妆点了一番,再出现的时候胸前挂满了璎珞,额头上扣着老大的金花环。油光可鉴的大背头还是熟悉的配方,不敢想象他的寝宫是什么样,想必这人一定很费枕巾,一个枕头睡得太久的话,也许可以拧出油来吧!   “我的王后……”沙朗哈兴高采烈地大笑着,向她张开了双臂。   公主看他像只鸵鸟一样走来,心头溢满悲凉。   这时外面喧闹起来,天上烟火璀璨,地上火光翻过宫墙渗透进来。众人皆扭头朝东方看,连走到半道上的沙朗哈也顿住了步子,不解地眺望火光方向。   “诶,是不是城里的百姓为了欢庆孤和殿下大婚,烧火把子舞龙舞狮啊?”   烟火渐渐葳蕤,宫墙外的火光却越烧越热烈。沙朗哈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东夜国使节快步走了进来,凑在他耳边窃窃低语。   无奈周围有点吵,沙朗哈抬高了嗓门问:“什么?你说什么?”   使节没办法,只得像他一样拔高嗓门回应:“主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帮若羌兵,压制住了我们带来的精兵,已经将整个王城包围起来了!”   这下子果然叫得够响,响到珠宫内外的人全都听见了。   公主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红纱,“什么?若羌是想趁机侵占我膳善?”一面回身喊有鱼,“取我的弓弩来!”   看上去娇弱的公主,也有誓死抵御外敌的勇气。有鱼取来弓弩,公主将之绑缚在手臂上,所有宫人都操起了弯刀,眨眼间柔绮缱绻的宫闱变得军营一样。杀气腾腾的女将们,对比出不知所措的沙国主,他喃喃着:“若羌入侵贵国,和我们东夜……应该无关吧?”   果然这个时候就能见人心了,公主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小沙,你不是要娶本公主吗,膳善东夜是一家,怎么和你无关?”   沙朗哈张口结舌,主要目前他带来壮声威的五千兵勇已经被若羌控制起来了,这五千人足够碾压膳善,但在若羌面前是麻绳穿豆腐,完全提不起来。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让若羌把主次搞明白,如果他们真要对膳善下手,那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东夜国可以退回自己的国家,保证绝不插手。   于是沙国主一转身,留下一句话,“请公主殿下少待,孤出去看看形势。”一面带领使节走出宫门,边走边问,“尉君直现在人在哪里?他的国家被人长驱直入,他不会躲起来了吧!”   使节说没有,“据说膳善国主捧了好些上等玉石,去宫城外贿赂若羌人了。”   沙朗哈咧着嘴,长叹了一声,“人家要他的疆土,他把玉石储备都捧出去,是怕别人入侵得不够快吗?”   不过小国确实可怜,有大国庇佑还能苟延残喘,如果失去了庇佑,别人打上门也就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把钱财推出去,未必能免于被吞并,但尉氏一族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沙朗哈赶到的时候,尉君直正率领卫兵推着板车抵达宫门。   面对乌泱泱黑黢黢的若羌人,国主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可是不得不交涉啊,只好颤声说:“诸位将军,今晚是舍妹大婚的好日子,诸位走得好不如走得巧,那就请喝一杯喜酒,有话酒桌上说,好吧?”   那些若羌人坐在马上,恍若未闻。   国主吸了口气,感觉两条腿在袍子里拌蒜,脸上肌肉勉强推出个笑来,搓着手说:“不知哪位是指挥官?你看人多嘴杂交流不便,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西北风在宫城的翘角飞檐上呜咽呼啸,谈判眼看要陷入僵局,正当国主欲哭无泪的时候,若羌的统帅终于发了话,“尉国主,令妹和东夜国主的婚,就别结了吧!”   “那是当然,肯定不能结了啊。”这回接口的不是尉君直,是沙朗哈。识时务者为俊杰,攻打膳善的火都烧到东夜身上来了,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骚,实在不值当。   于是沙朗哈上前一步,大声道:“我东夜和膳善本着友好往来的愿望联姻,本意是想促进两国共同繁荣。膳善弱小,东夜愿意略伸援手,但绝不打算干涉膳善内政。贵军扣押的五千兵勇是我东夜国仪仗兵,还请贵军予以释放,别误伤了友好邻邦。”   若羌将领笑起来,“仪仗兵?东夜国胜兵区区三万,竟有五千仪仗兵,沙国主好大的排场啊。”   沙朗哈尴尬地笑了笑,“没办法,孤要迎娶膳善长公主殿下,不得不支愣起来。”   若羌将领哼笑了一声,“膳善全国兵力不过两千有余,你们东夜光是派遣的仪仗兵就有五千,大军压境,恐怕不免有威逼的嫌疑吧!”转而向尉君直拱了拱手,“尉国主不必害怕,我等是奉上国大皇帝陛下之命,前来解救膳善于水火的。这场婚事大皇帝陛下不答应,尉国主大可拒绝,不必有任何顾虑。”   尉君直呆住了,沙朗哈也呆住了,奇异道:“两国是否联姻,这种事大皇帝陛下也要管?”   高坐在战马上的若羌军首领道:“沙国主,你的大名,关外十一国恐怕无人不晓吧!你的第一任王后是焉耆王太女,第二任王后是西且弥公主,第三任王后是东夜第一门阀之女。如今焉耆和西且弥的国土都已经归入东夜版图,第一门阀的财富也全充了你的国库,沙国主,你靠联姻发家致富走到今天,本将没有冤枉你吧?”   沙朗哈顿时有些下不了面子,吱唔道:“这话也太无礼了,孤的每一段婚姻都有理有据,只能说每一任王后都不是等闲之辈,她们都带着丰厚的嫁妆……难道孤没娶平民女子,是孤的错吗?”   众人都笑起来,“沙国主每次结婚都稳赚不赔,属实是好命啊。”   一旁的尉君直消化了半天,终于摸清了若羌大军出现在扜泥城内的目的,“是大皇帝陛下让你们来的?为了阻止这场联姻?”   弹丸小国的国主,遇到和军事有关的事就发虚,若羌军首领说是,一面向部下发令,“将东夜国主沙朗哈关押起来,听候上国发落。”   沙朗哈在一片不屈的叫声里,被若羌人反剪起了双臂。   那厢公主在珠宫内等了半天,外面完全没有消息传进来,她想出去看看,却被傅母拦住了。   傅母说:“这种敌军攻城的事,我们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我们听说过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匪兵进城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人,碰上他们就没活路了。殿下就算再骁勇,一个女孩子能抵什么用,还是想办法跑吧,这种情况下跑一个是一个,不要留在宫里坐以待毙了。”   公主焦急地看向火光燃烧的方向,“哥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怎么能够一走了之……”   膳善的护城兵勇,早在沙朗哈带兵进入扜泥城的时候,就被暗暗控制住了。此时的王城像个揭开了盖子的珠宝盒子,无人护卫,谁都可以伸手抓上一把。   很多时候的乱,是从内部先乱起来的。人心涣散最为致命,那些被困在珠宫内的贵女贵妇们出不去,一方面担心自己的性命,一方面也担心家里人,吵吵嚷嚷间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起来,有人大声哭喊,“我家老爷还等着我回家帮他洗脚呢”,这里一哭那里也响应,一时跌跌撞撞都向珠宫外冲去,转眼宫门里只剩公主和绰绰有鱼,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绰绰说:“这就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话音方落,宫门上又冲进一个人来,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伊循去而复返了。他提着刀说:“殿下,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愿意跟我走吗?”   失去了兵权的伊循现在是光杆司令,什么都顾不上,唯一能效力的就是保住公主殿下。因为膳善国弱小,在修筑宫城的时候挖了很多暗道,可以直通扜泥城外,这些暗道除了国主就数他知道得最清楚。他说:“我已经备好了马,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国要破了,那些若羌人能征善战,兵力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蜂拥扑向膳善,这个小国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公主知道希望渺茫了,在伊循的不断催促下,还是决定当机立断,带上了绰绰和有鱼,一起跟着伊循钻进了宫墙里的秘密夹道。   好一番兜兜转转,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终于从阴暗潮湿的环境里挣脱出来。迎面一口新鲜冷冽的空气呛得人咳嗽,咳完了发现不远处的树下栓了两匹马,公主作为伊循的青梅竹马,别无选择地跟他同乘一匹。   往哪里走,他们在暗道里的时候就商量妥了,龟兹、大月氏或是康居,都是适合生活的地方。膳善人的长相和龟兹人比较接近,一样的高鼻深目,去龟兹应该更容易融入当地,那就先往龟兹去吧。   可是临上马的时候,绰绰和有鱼都犹豫了,她们有家人,这一去就再也无法骨肉团聚了,思量了再三,绰绰把钱袋子塞给了公主,“殿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就送二位到这里吧!我家里有个上了年纪的老母,和哥哥嫂子相处也不愉快,我进宫挣钱就是为了养活她。现在膳善快没了,我要和她在一起,便于照顾她。”   有鱼点了点头,“我们情况差不多,很可惜,不能再陪着殿下了。”   公主听了,把手里的钱袋子重新交给了绰绰:“你们照顾了我八年,不能让你们白辛苦一场。这是给你们的奖金,你们分一分,带着家里人换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去吧。”   时间紧迫,城门上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走出来,伊循伸手一拽,将公主拽上了马背,来不及告别,便一夹马腹窜了出去。   在暗夜里奔跑,有些慌不择路的感觉。天太冷了,冷风嗖嗖地从领口袖口灌进来,公主坐在伊循身后紧紧咬住牙,这一去心里没着没落的,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一团乱麻。   好在月色皎洁,即便没有火把照亮,也可以一路畅行。公主问伊循,“我们能跑出膳善吗?”   伊循说一定可以的。   快马奔驰在空旷的原野上,马蹄扬起细纱,在身后簌簌坠落。   远处出现了连绵的沙丘,苍黑的一大片,因为距离略远,看不太清。伊循向来熟悉扜泥城周边地势,正迟疑这里哪来的沙丘,马已经冲进了阴影里。   然后此起彼伏的马鸣声响起,到这时才发现这根本不是沙丘,分明是数量庞大的军队。他们一头扎进了对方的队列中,被这些人团团围了起来。   很快有火把点燃,一个传一个,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公主和伊循仓皇地看着这些人,他们的甲胄寻常,实在分辨不清来历。   正想尝试沟通的时候,那包围圈豁开了一个口子,有个锦衣轻裘的人举着火把慢慢走了过来,一双眼眸中冷光隐现,深深看了公主一眼,又转头打量伊循,最后启唇问她:“夜黑风高,你们要往哪里去?” 第71章   公主瞪着一双大眼睛, 一时反应不及,愣在当场说不出话。   那人调转视线轻轻一瞥她,“怎么了?不认识了?”   不久前还颠鸾倒凤了一整晚, 不会这么快就把人忘了吧!   公主艰难地笑了笑,“怎么会呢, 我只是没想到, 你会出现在这里。”边说边转动眼珠子四下打量, “你带着这么多人马,想干什么?先说好,我们私人之间的恩怨, 不要累及家人。”   他冷笑了声, “你果然珍惜家人,就不该做出那种事来。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把我独自扔在荒地里?”   公主被一种自责和羞惭的情绪包围, 目光闪躲着,不敢看他。   关于那件事, 她真的做得不太厚道, 现在人家千里寻仇找上门来了,应该怎么应对才好?感情债最难清算, 尤其她这种负债累累的,几乎是偿还无望了。   当然萧随看来, 也确实是如此。   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女人,原本和沙朗哈联姻, 还可以当她是被迫, 结果现在居然又跟着小白脸私奔,两个人还同乘一骑,要不是路上巧遇, 他们是不是就要跑出膳善边界,隐姓埋名躲到外邦过日子去了?   好个花花公主,女人心野起来,真叫人招架不住。他怒火中烧,碍于周围都是眼睛,有些事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唯有按捺住火气发狠盯着她,然后朝伊循抬了抬下巴,“他是什么人?膳善的兵马大元帅?”   伊循终归是男人,虽说战神威名远扬,令人敬畏,但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还是要拼死护住公主的。谁也不知道一个镬人发起狂来,会做出什么血腥的事,这类人战斗力太高,自己在他面前犹如螳臂当车,但是能拖住他一刻,公主便有一线希望。   伊循抽出刀,将公主挡在身后,“皇帝陛下,男人大丈夫,不要为难女人。”   萧随道:“朕和她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来插嘴。”   几乎就在伊循拔刀的瞬间,周围便响起整齐划一的呵斥——“放肆”。那些天岁大军噌地抽出了佩刀,刀尖向前,月色下的刀锋冷芒耀眼。   公主见势不妙忙说别,“都是自己人,别上火。”   萧随一哼,傲慢地调开了视线,“谁和他是自己人!”   伊循仍作垂死挣扎,手里的刀并没有放下的意思,这种挑衅的态度惹得萧随不快,盛怒之下抬指在刀身上一弹,那柄跟了伊循十几年的战刀竟如春冰一样,乍然断裂了。   他不由哂笑,“朕还以为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好刀,膳善的兵马大元帅,居然用着如此不堪一击的兵器,未免过于寒酸了。”   公主简直有些不认识他了,这还是那个儒雅温和的大和尚吗?她看看地上被折断的刀,再看看伊循的神情,兵器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最要紧,她小声地嘟囔:“有话好说,也不必弄坏别人的东西嘛……”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他的一个眼风吓得噤住了。   “我是不会赔的,你自己什么处境还不自省,居然有闲心替别人打抱不平?”   公主这回不敢吱声了,自己的一屁股烂账没料理干净,确实没有资格指责他。   只是他怎么会率领大军出现在扜泥城外?他们的到来和若羌大军又有什么关系?公主别的不敢多嘴,但事关膳善命运,还是要冒险问一问的。   “那个……我还以为你回上京了呢,你此来膳善,究竟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啊!萧随心里气恼,愠声道:“还能有什么,自然是来提亲的。”   说出来简直羞耻,被人甩了,最后还不是奔波六千里,巴巴地将聘礼送上了门。   边上的萧庭让摸了摸额头,替他感到难堪,尤其撞上了公主跟着青梅竹马私奔出城,这不是公然打大皇帝的脸,是什么?   萧随现在没好气,公主又善于打马虎眼,两边僵持不是办法,萧随不好问出口的问题,就由他这个情感军师代劳了吧!   萧庭让叫了声殿下,“若羌大军是不是在城里?这黑灯瞎火的,你们怎么跑出来了?打算上哪里去?”   公主到这时才续上一口气,回身指指城内说:“若羌军围住了王城,宫外火光冲天,都说若羌人要趁今晚王城办喜事,借机吞并膳善。伊循为了保住我,带我潜出王城逃命,要上哪里去也说不准,大概是龟兹吧,先去了那里,再图后计。”   边上的萧随听了,含沙射影道:“身为最高将领,不与国家共存亡,遇见敌军攻城,头一件事就是逃跑,这样的人真该感谢膳善爵位世袭,要是换在天岁,当个校尉恐怕都不够格。”   伊循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陛下误会下臣了,膳善兵力早就被东夜国控制了,沙朗哈容下臣自由行动,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萧随复又一哂,“指挥官丢了士兵,就如猎人丢了弓箭一样,都是无可辩驳的失职。”   一般身处高位的人只在乎结果,没有几个人愿意了解过程的艰辛,加上萧随现在被醋意扰乱了心智,跟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只会触发他更大的反应。   萧庭让只得向公主解释,“膳善与东夜国联姻的消息,在半个月前就传到了陛下耳中,陛下担心东夜国恃强凌弱逼迫殿下成婚,特命先锋赶至若羌,请若羌国主借兵,及时阻止了婚礼。殿下不用害怕,并非大军压境吞并膳善,膳善是天岁的附属国,除了沙朗哈利用联姻蚕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敢对膳善兴兵。所以殿下连夜逃命大可不必,这是正巧遇上了我们,若是错身而过了,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不必要的事端。”   公主弄明白了来龙去脉,干笑着说:“果然是我太草率了,要是跑得慢一点,也用不着寒冬腊月挨这份冻了。”   萧随闻言,就着火把的光打量她身上的斗篷,精细是精细,但经不得直面寒风。女人总是这样,喜欢那些花哨的东西,却忽略实用性。他气恼归气恼,还是解下身上大氅,严严实实将她包了起来。后来也没有多言,抱她送上了马背,自己翻身上马牵缰,继续向扜泥城进发。   月色如练,公主坐在他身前,如坐针毡。一夜情后玩了失踪,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局,结果现在被逮个正着,实在让她有种弄巧成拙,愧对列祖列宗的感觉。   萧随这人就有一桩不好,太过执着了,这种事反正是女人吃亏,他有什么可计较的。可能是大和尚觉得自己的贞操很宝贵,不想轻易便宜了她吧,所以要把她抓回来,让她用余生偿还。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人总要屈服于现状的。公主抬了抬头,前额正够到他的下巴,厚着脸皮和他搭讪:“你冷不冷啊?”   他不说话,下颌线条坚毅,一副不受蛊惑的样子。   公主有些无趣,现在的心情堪称复杂,一面羞于见到他,一面又因他的出现感到高兴。   好在一切都是他的安排,要是若羌大军确实打算趁着两国联姻来个一网打尽,那么膳善不保,她也未必能够跑出膳善边境。毕竟若羌、膳善和东夜在地理位置上呈三角之势,若是吞并两国,那么若羌的领地便能在十二国中排第二,如此巨大的利益下,未必不冒假戏真做的风险。   公主的半张脸埋进了领圈里,这大氅下满是他的味道,让她逐渐感到安心。   她小心翼翼触了触他的手,“你让若羌国主调兵阻止我大婚,万一若羌顺势而为,把膳善和东夜都接管了,那该怎么办?”   身后的人目视前方,城门上的灯火越来越近了,在他眼中投射出细小的光点。他木着脸说:“若羌紧邻膳善,让若羌出兵,也是为了试一试他们对天岁有多忠诚。天岁大军随时可以调遣,如果若羌有异动,正好给了天岁一个全线吞并的好借口。”   公主迟迟哦了声,“这么说来你是赌了一把啊……”   上方的视线终于调转过来,垂眼看了她一眼,“我鞭长莫及,只有这一个办法,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来挑剔我?”   公主被他说蔫了,立刻矮下去三寸,裹着大氅小声嘀咕:“好好好,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你大呼小叫干什么,我又没聋……”   唉,反正偷鸡不成蚀把米,要是早知道计划不能成功,也不必费那老鼻子劲了。   不过他刚才虽然气急败坏,但还是表明了此来的目的,来提亲的啊。公主心头五味杂陈,转了一圈,尤其见识过了那位东夜国主,还是她的大和尚最好。被甩之后能够坚持初心,说明皇帝的面子没有她重要,本来她都已经不抱希望了……   只是她的所作所为,一时半刻还不能让他消气,她想和解,几次去摸他的手,都被他推开了。最后他蹙起眉,正经地说:“天寒地冻的,毛手毛脚干什么?还不把手藏好!”   公主被他一吼,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老老实实对插起了袖子。可能他还不痛快吧,咬着后槽牙恫吓:“你给我等着,等大事办完了,我再和你算账。”   公主一听立刻仰起了头,“到床上算吗?”   夜色朦胧,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咕哝了声“无耻”,便不再理她了。   天岁大军浩浩荡荡入城,这是萧随第一次来膳善王城,只觉处处薄脆。大概因为尽是白色的缘故,建筑和天岁的敦实完全是两码事,众将士人人束手束脚,生怕动作大些,就碰坏了这座干净却羸弱的城。   王宫之前倒是热闹得很,若羌军仍在,东夜的人也被压制在一旁。若羌首领见长街那头有人马出现,忙翻身下马相迎,到了近前一拱手,“若羌振国将军卡都克,恭迎天岁国皇帝陛下。”   边上的国主一听,腿都软了,来不及仔细分辨,立刻率领膳善将士伏地跪迎,泥首道:“膳……膳……膳善国主尉君直,恭迎上国大皇帝陛下。陛下远道而来,臣迎接不周,还请陛下恕罪。陛下威震寰宇,一统江山,臣派遣使节前往上京道贺,原本要等使节回来,听他描述陛下天人之姿,没想到陛下亲临,臣有幸一睹天颜……真是……真是激动坏了……”   从未受过兵戈之苦的小国,当然不知道战神长得什么模样。萧随伸手虚扶了一把,和颜悦色道:“国主不必惶恐,朕这次专程赶来,是为国事,也是为私事。仓促间向若羌借兵,震动贵国上下,实属无奈之举,请国主见谅。”言罢又对若羌将军道,“多谢贵国主施以援手,这个人情朕记下了。请将军带话给贵国主,天岁与若羌多年交好,愿两国之谊长存。日后若有需要,天岁也将尽全力,以解若羌燃眉之急。”   有了大皇帝这句话,那么若羌大军此行就无比的有意义。若羌将军拱手长揖,“多谢陛下,下臣一定将陛下原话转达我国国主。陛下,东夜国主沙朗哈及五千兵马交接贵国,扜泥城内再无战事,下臣等功成身退,这就折返都城,向我国主复命了。”   萧随颔首,一旁的萧庭让与卡都克对接,商量移交事宜去了。   尉君直虚惊一场,背上热汗冷却,到这刻才痛快地打了个寒颤。   一直让皇帝陛下站在冷风里总不像话,他忙上前引路,点头哈腰说:“关外岁暮比关内更冷,陛下请入宫中吧,烤烤炭火再喝杯热酒,先暖暖身子要紧。”   一行人簇拥着萧随进入王宫,裹着大氅的公主也混迹其中,国主看了半天没认出是什么人,终于抵不住好奇心,放慢了步子,一面歪过脑袋问:“你哪位啊?看你的个头是个女的,你和上国陛下是什么关系?”   尉君直还是很关心妹妹的婚姻幸福的,之前沙朗哈登门求亲,公主就要求沙朗哈散尽后宫,这次皇帝陛下要是随身还带个宠妾,那不是要憋屈死烟雨了吗!   国主忧心忡忡的时候,那个被大氅蒙住了脑袋的人,终于不情不愿露出了脸。国主一看是自家妹子,顿时大吃一惊,“你不是在珠宫吗,怎么会和皇帝陛下在一起?”说完又在人堆里发现了伊循,“你们搞什么鬼?”   伊循垂首道:“是臣的错,臣以为若羌大军进犯,臣手上的兵马又被东夜控制了,只好先带殿下逃出宫,不想迎面遇上了皇帝陛下。”   国主哦了声,“你带公主出逃,孤不怪你,但这么做,会不会让陛下误会你们私奔啊……”   再要商议,见大皇帝已经进了光明殿正殿,国主来不及说别的,忙快步跟了过去。   皇帝陛下在上首坐定,就有司礼官捧着礼单敬献给国主,那位素来让人不敢仰视的战神,以一种分外温和的语气对国主道:“这是天岁迎娶皇后的聘礼,请国主过目。”   国主捧着礼单,厚厚的七八页,那沉甸甸的份量,让人喘不上气来。   “皇……皇后?陛下要聘我家烟雨当皇后吗?膳善弹丸小国,国力微薄,怎配得上真龙天子……这不是要折煞臣等吗……”   萧随舒展着眉目,和声道:“朕和烟雨的种种,她可能从未告诉你,但她当得起朕长途跋涉亲自下聘迎娶。”   国主看了公主一眼,公主满脸局促的神情,想必是心里有话不好开口吧!国主作为一母同胞,隐约知道她的心事,便阖上礼单,吸了吸鼻子道:“陛下看上了我家烟雨,臣受宠若惊,但是娘家嫁女,是不是也可以提一点要求啊?”   萧随颔首,“国主请说。”   国主壮了胆道:“我家烟雨,其实是个外软内刚的人,上次东夜国提亲时,她曾给出个条件,要求沙朗哈后宫无妃,她才愿意嫁过去。臣了解她的脾气,不敢强迫她,堂堂上国又不同于我们小国,臣实在不敢向陛下提这样非分的要求。所以臣是想……臣是想……”国主讨好地笑了笑,“陛下何不再……考虑一下?” 第72章   这算是以退为进吧, 明知人家跛涉千里亲自前来,提议再考虑一下,显然是胆大包天。   殿上众人都捏了把汗, 膳善老臣们简直要痛哭先帝了,是老天要灭膳善吗, 居然弄出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国主来。所有人都觉得完了完了, 这次一定谈不下去了, 天岁那么大的帝国,必要无数的帝王血胤来支撑,才可以一直繁荣昌盛。那些子孙寥寥的国家, 有几个能撑过五十年?尉君直这回异想天开, 居然要求上国皇帝陛下也如区区东夜一样,难道他疯了吗?不知道天岁随行的普通兵勇就有万人之巨?要是惹得大皇帝震怒,立刻就能将这百年膳善毁于一旦。   老臣们惊惶失措, 抖作一团,国相绝望地谏言:“国主, 万事三思而后行啊……”   刚刚经历过一次重兵围城的国主, 是不是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完全是一副不知悔改的嘴脸,十分诚意地, 实实在在地,等待着大皇帝的回答。   公主反倒松了口气, 这是她一直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话, 因为知道这种要求过分, 就算彼此间感情再好,也不能拿江山社稷开玩笑。所以她一直憋在心里,不曾想哥哥那么通透, 冒着天大的危险说出来了,不管是萧随震怒拂袖而去,还是从善如流就坡下驴,她都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萧随望了望公主,她满脸倔强,看来尉君直的这番话深得她意。他轻叹了口气,“朕的后宫现在空着,今后也不打算有皇后以外的妃嫔,这点合乎公主殿下的要求。”   公主愣住了,高声道:“什么?你就这么答应了?”   萧随有些莫名,“我以为这件事你我都默认了,难道你曾经怀疑过吗?”   这下真是尴尬了,她一直纠结的问题,人家从来没有想过。释心是忠贞的大和尚,一夫一妻的大和尚,就算做了皇帝,对她以外的女人也清心寡欲。   公主非常感动,感动到要以身相许。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她就没有任何额外的要求了。怪只怪以前总是藏着掖着,要是早早说开了,不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吗,说不定现在连孩子都怀上了。   唉,失策失策,公主怅惘地叹了口气。   国主一看公主的样子,就觉得妹妹应该还是不满意,可是人家连这么不讲理的要求都答应了,她还想怎么样?   国主冥思苦想了一番,又提出个刁钻的建议,“烟雨念旧,可能需要每年回膳善省亲……”   萧随说:“朕派遣大军护送,可保一路畅通。”   国主一听,这么上道的妹婿,有钱有势人还正派,可比沙朗哈好多了。   人一旦有了回旋的余地,就生贪念,国主虽然窝囊,但借着东风,也有青云直上的野心。   “唉,可惜我们膳善国力实在太过微弱,皇后娘家如此不济,将来万一成为掣肘上国的工具,那臣岂不是万死难辞其咎吗。”国主说完,耷拉着眉眼苦笑了下。   萧随是聪明人,大舅哥这点小小的愿望,还是可以达成的。   “东夜国吞并了焉耆和西且弥,将这两块地挖出来,归入膳善版图,对东夜国主来说应当不为难。”他含蓄地笑了笑,“沙朗哈如今困在膳善,让他签署协议是小事一桩,朕相信国主凭一己之力也能办到。”   国主这下子可说喜出望外了,多少聘礼也不及扩张国土来得实在。于是连声应了,本来还想和这准妹婿谈谈兵力和兵器的事,结果刚想开口,就被公主截断了话头——   “哥哥,你该琢磨琢磨上国那一万兵马应当怎么安置,取暖的炭够不够,食物够不够。”边说边挨到国主身边,压声道,“我劝你见好就收,太贪心了当心脸上长疮。”   国主噎住了,转头打量她,公主脸上明晃晃写着“女大不中留”五个字。于是国主立刻换了个灿烂的笑容,忙说是,“孤一时高兴坏了,失礼失礼……那个那个,国相,把仓库中的储备先调出来应急。王后,命膳房立刻开足火头赶做一万人份的口粮,不够的让城里酒肆客栈一齐支援,事后和大内结算。”   所有人都找到了主心骨,有了靠山的感觉真是过于美好了。每个人都行动起来,原本不那么喜庆的婚宴,变成了浩大的亲友招待会,光明殿正殿一下子人跑得精光,最后就剩下上国的大人物,国主想了想,吩咐公主:“贵客就交给你款待,毕竟你们是老熟人了嘛,喜好和口味你都知道。”至于一旁的萧庭让,国主搓着手,递了个眼色说,“将军一路护驾辛苦,孤来亲自安排你的饮食起居,快跟孤来嘛……”   萧庭让讪笑了下,只好跟着国主去了。   忙活了大半夜,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求亲通过了,心上人也完完整整在眼前,虽然费了些周折,总算结果还不错。   萧随抬眼看她,公主眨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仿佛之前种种都是他个人的噩梦罢了,十分热络地招呼:“膳善王宫不像天岁有那么多的屋子,我们这里居住条件相对差一点,你不要介意啊。我带你去我的寝宫,就是那个我跟你说过的,墙上贴满贝母的宫殿……”   她边说边引他走出光明殿,三下两下转进了后面的花园。   顺着花园的甬道走,一直向北就是拱宸门。正要过门禁,几个盛装准备喝喜酒的皇侄们从角落里走出来,见了生人,仰头问:“皇姑,这是你的新丈夫吗?”   公主一阵头疼,龇牙咧嘴说:“什么新的旧的,别胡扯了,快回去睡觉吧。”然后一眼认出了那个担心她不会擦屁股的十三哥,赶在他张嘴之前先叫停了他,“你不许说话!”   十三皇子瘪了瘪嘴,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但防得住口没遮拦的,防不住善解人意的。六公主说:“皇姑,今晚我可以和你睡,把我的寝宫让给新姑父。”   公主顿时下不来台了,理论上来说,她打算小别胜新婚一下,被这群孩子一搅和,就有点进行不下去了。   好在萧随机智,他用那善于迷惑人的脸和语调,和煦地对六公主道:“你皇姑早就想带我见识一下她的珠宫了,我先随她去,要是之后有需要,我再来麻烦殿下。”   六公主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们皇姑单纯,也不懂得骗人,你们还未大婚不能住在一起,否则会坏了我皇姑的名声。”   萧随失笑,点头说:“好,我记住了,多谢提醒。”那群孩子这才恋恋不舍地散了。   稚子天真啊,在孩子们眼里,这个皇姑如此不晓事,比他们更需要保护。但事实是这样吗?她单纯,不懂得骗人?萧随乜了她一眼,“恕我直言,你的皇侄们好像不太了解你。”   公主摸了摸鼻子,“小孩子的世界总是比较简单,他们生怕我被骗。”   他扭过头,哈哈笑了两声。怕她被骗?她不去骗人就已经很好了。   公主眼巴巴看着他阴阳怪气的样子,觉得束手无策。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少不得对她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可是提亲又不是她要求的,他完全可以不来嘛。来了又闹脾气,如果能把商量婚事时候一半的耐心拿出来对她,夫妻关系会融洽很多的。   可是怎么办呢,自己有错在先,总要容人家发泄一下。公主厚着脸皮笑了笑,抬手一指,“快到了,我的寝宫就在那里。”   远远看见一座精美的宫殿,建筑特色和王城中其他宫殿不一样,有葫芦型的尖顶,和花边般镂空的屋檐,与公主本人气质很吻合。   她像土财主家的小女儿一样,很热络地带他前往她的住处,边走边道:“这是我父王生前着手为我打造的,后来他出了意外,屋子刚修建到一半。剩下的工程,是哥哥继承王位后接手的,这宫殿冬暖夏凉,是膳善王宫耗资最大的寝宫。”   萧随跟她走进门槛,殿宇内外的宫人已经布置起来了,换上了簇新的被褥,点燃了熏香。天岁什么都有,但总是固定在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里,不像关外,姑娘的闺阁很新奇,充满异域的浪漫情怀,连床褥的花色和屋里的香味,都是他以前没有见识过的。   公主忙忙碌碌指派宫人,等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闲杂人等潮水一样退出去,公主殷情地说:“陛下一路风尘仆仆,快些清洗清洗吧!我们关外的药浴最会对症,有解除劳顿、补气活血、滋阴壮阳、金枪……呃……”公主讪笑了下,“反正药效很多很强,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听后沉默了下,“你们拿肉苁蓉来泡澡吗?”   公主吱唔了下,“毕竟……这东西我们这里盛产。”   他无话可说,顺着她的指引进了浴室。公主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公主,她沐浴的地方是个小型的玉石水池,地下温泉蒸发出一室的热气,踏进去便有如坠云雾之感。   萧随不经意回了回头,见公主就站在他身后,嘻笑着问:“要不要我帮你搓背?”   他没有说话,慢慢挑起了一道眉。公主心道还没缓过劲来呢?等泡过了澡,再吃点东西,然后就可以饱暖思淫欲了。   罢了,她娴静地抬了抬手,“我开玩笑的,不打扰你沐浴了。我去沏上一壶茶,等你出来,我们再好好畅谈一下。”   公主转过身,扭动着她的水蛇腰,袅袅婷婷退出去,顺便替他关上了门。   泡功夫茶,这是关内传出来的,关外这些年正流行。公主盘腿坐在那块巨大的毡毯上,毯子正中央放着茶台,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各色茶具和点心。萧随洗完出来的时候,她的茶也醒得差不多了,抬起眼温柔地冲他笑了笑,“快来坐下。”   萧随脚下踟蹰,倒有些不忍破坏这副画卷。茶桌的一角燃着一盏彩绘琉璃灯,烛火透过灯罩照亮她的眉眼,她在灯下时候是无比温软的。纤纤素手执起茶壶,牵袖给他斟了一杯茶,此情此景,有些像古人绘制的画。   他轻吸了口气,才撩袍在她对面落座,两个人对饮,一时无话,半晌公主道:“茶喝多了会很精神,夜里不想睡觉。”   他漠然看了她一眼,司马昭之心,担心他不知道?他整了整脸色道:“若是今生不见,我也不要你给我交代。现在既然见了,你欠我一个解释。”   公主嗯了声,斟酌了好一会儿后,下定决心说是,“我馋你的身子,是我不好,那晚过后我跑了,也是我不好。但是事出有因,其实你自己也应该反省一下。”   是啊,他总有不对的地方,但他目前还没有想明白,需要她适时提点一下。他望着她的眼睛,“比如说?”   “比如说你的那些计划,至少应该告知我,我这个人还算分的清好坏,绝不会托你后腿的。那天你攻下皇城后要我留下,我问过你,会不会把我当做你唯一的亲人,你没有回答我。那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太贪心了?”   萧随仔细回忆了下那天的经过,迟迟道:“我生在天岁,长在天岁,皇城内外亲友无数,怎么把你当成唯一的亲人?你要是换个说法,要成为我最重要的亲人,我自然毫不犹豫就应下了。”   公主半张着嘴,发现双方对“亲人”的理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所指的亲人,是枕边人啊,难道我委婉一点,你就听不懂吗?”   事实证明他确实听不懂,直男心里亲人就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她要做唯一,就是要他六亲尽绝,这种要求确实让他为难。   他迟钝地思忖了下,“所以你坚持要回膳善,是怕我有别的女人吗?”   公主红了脸,暗道看吧看吧,确实是榆木脑袋,没有开窍,也没有顿悟。闹了半天别扭,还是她自己解开了谜底,实在太没面子了。   公主低头不语,狠狠罐了口茶。   萧随则觉得很冤枉,“这事不是心照不宣的吗,为什么还要特地申明?”   公主张口结舌,深吸了两口气才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啊。”他别开脸,缓缓摇头,“看来我高估你了。”   公主说我去,“你不把话说明白,而且我要回膳善,你也答应了,你分明不想挽留我,那我还留在天岁干什么?”   萧随的头都快炸了,“你执意要回膳善,我以为你故土难离,且天岁遍地镬人,你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要回膳善,我强留你,岂不是坑害你吗……难道这也错了?”   公主哆嗦了下嘴唇,“爱我就放我走?”   他微顿了下,低头道:“我害怕委屈了你。我自己也是镬人,万一伤害了你,我情何以堪。”   所以他就剃光了头发,跟到边关,希望多些相处,回到以前。没想到出关后失身失心,最后被扔在了冰天雪地里……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来便让人郁塞,不知应该如何面对才好。   萧随怅然,“我明白了,你我之间的矛盾在于我说得太少,你做得太多。”   公主不服,抬起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虽然旧事重提让他很丢脸,但他还是要问,“你接头了伊循,要回膳善,为什么不正大光明走,偏要和我睡过后再遁逃?”   哇,睡过睡过……她都不好意思说这个字眼,脸皮那么薄的人蹦出这么一句来,想必是被气坏了吧!   公主两眼心虚地东张西望,“因为我想留下点美好的回忆,睡过就是拥有过,拥有过就表示爱过,既然爱了就不能白爱一场……好吧,我想带个人回家,膳善需要战神强大的血统,所以……那个……”说到最后自己也没脸继续说下去了,忙端过茶壶道,“茶凉了,我给你续上。”   可是萧随却双眼灼灼望住了她,“那个人,你带成了吗?”   公主神色一黯,摆了摆手道:“别提了,我觉得这件事上,你没有我想象的强。”   对面的人变了脸色,“你是认真的吗?”一怒之下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要休息了。请问殿下,你的床榻在哪儿?” 第73章   公主托腮看了他一眼, “本公主已经命人为陛下准备好了床榻,你找我的床榻,难道有什么不轨之心吗?”   萧随眯了眯眼, 发现她真是善于说一套做一套。   “哎呀,连我那么小的侄女都知道, 没有大婚不宜住在一起, 陛下这么大的人了, 怎么不明白呢。”   公主在灯前搔首弄姿,自觉非常矜持,也非常有魅力。男人嘛, 一般在这种事上都很较真, 本以为出过家的人早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原来是一场误会啊。   如果借人成功,够他浮一大白, 如果不成功,当然是咬紧槽牙再接再厉。究竟是哪一种更称他的心意, 说不上来, 但看他眼中三分不屈七分暗爽,就知道有些人表面正经八百, 其实满脑子黄色思想。   还是公主表里如一,心情好就直接上, 想要委婉做作就使激将法,反正最后目的都明晃晃。可不知是不是她没看穿他, 还是大和尚还俗后依然保留着善于忍耐的特性, 经她这么一矫情,他居然真的坐回来了,眼观鼻鼻观心, 再也没有动静了。   公主迟疑了下,“没有激起你的好胜心?”   他垂眼抿了口茶。   “我欲拒还迎一下,你就放弃了?”公主泫然欲泣,掩面道,“分开这么久,你都没有什么想法,可见药浴治不好你,明天叫个御医进来给你看看。”   对面眼波微转,从容道:“我正常得很,一点毛病也没有,殿下不用费心为我宣御医了。我只是觉得小公主说得对,没有行大礼,不该越雷池,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还是算了吧。”   公主又不称意了,这人以退为进,玩得真是溜。雷池不是早就越过了吗,马车上那晚他可没有这种觉悟,她才一递眼色,他就把自己脱光了。   她苦恼地盘腿而坐,咬着唇打量他,两个多月没见,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连那个戒疤都淹没在丰盛的草丛里,短发利落,神情严肃起来,有种行者般克制的味道。他的四肢修长,穿上明衣后倒又重现出当初在柿子林的出尘气韵,公主好像就吃这一套,她对修行者有莫名的执念,也或者说,是对修行时候的他,有难以割舍的偏爱吧!   就这么虚与委蛇,对坐到天明?这也太无聊了。不过谁也不愿意下这个脸,至少是不愿意语言上先行让步。   好在公主有的是办法,这张茶案选得好啊,正常情况下楚河汉界互不妨碍,但只要有一方动了歪心思,那简直就是表面微风漾水,私下暗度陈仓的利器。   公主含着微微的笑,柳叶眉下剪水双瞳,端的是可爱又乖巧。就那么又纯又欲地望着他,把他看得耳根子发烫,心火燃烧。   她是天然的诱食剂,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充满驱动他本能的力量。为了避免被她戏谑,他只有不去看她,不看她便不动欲,他也想试试,他的耐力现在崩塌到什么程度了。   结果轻轻地,感觉到桌下的衣摆动了动,那种若有似无的碰触,并不能让他完全确定,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公主又为他添了茶水,挪过点心来,体恤地说:“快要子夜了,吃点东西垫垫吧!”一面说,一面把脚探了过去。   这次的动作是实实在在的,他略微垂下眼一看,玉笋一般绷直的足尖到了他身前。他不动声色,重新把视线挪到桌面上,全部注意力却集中在了下盘,嘴上周旋着,“我夜里不进食,多谢了。”   公主兴致勃勃,转而又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返回天岁?问明白了,我也好做准备。”   不管她的行径有多恶劣,至少她是抱定宗旨跟他回去的。他说:“自然是越快越好,即位到今天,我都没有好好坐镇过朝堂,照规矩来说,我这个皇帝确实不称职。”   公主嗯了声,口中说好,足尖却越过他的小腿,慢慢往前寻根溯源,抵达了终点。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能装的人了……公主撑着脸颊,暧昧地冲他笑了笑,“哥哥刚才说了那么多,却忽略了一件事,我们膳善目下最迫切的,是修缮金翅浮图。陛下穿越边境的时候,看见那座神庙了吧?神庙里有座塔,去年夏季被雷击断了……你没见过那座塔的全貌,高十丈,去地千尺,雄伟壮阔,见者……”足尖缓慢地移动,她眨了眨眼,“无不宾服。”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无措地举起茶盏,仓促喝了一口,“那塔……怎么了?”   公主矮下嗓子,无限娇媚地说,“传闻那塔,是天岁人帮着建造的,我们膳善没有那样的能工巧匠,还原不了它。”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绷着身子道:“既然如此,等回到上国,就……派人来协助修缮。”   公主的目光变得愈发迷离了,缠绵地唔了声道:“你不就是天岁人吗,何劳他人插手啊!”   他不说话了,将茶盏放回桌上,双手忍不住轻轻颤抖。   大和尚果然还是经不起撩拨啊,公主的闲书可不是白看的,从书面转化成行动,一气呵成丝般顺滑。   看啊,他喘起来了,自控能力越佳,那种理智与欲望撕扯的冲击就越大。公主喜欢看他极力维持体面的样子,浓浓的眼睫低垂,眸底绰约有光轻漾,像是随时会掉下泪来似的。唉,这样的人,真叫她狠不下心来玷污啊,公主一面自责,足尖一面顺着塔身起落。   终于他怨怼的视线向她投来,公主一副无辜的嘴脸,说怎么了,“我什么也没做,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结果话音刚落,他起身一把抓住她的脚踝,顺势一拖,公主尖叫着被他从桌下拖了过来。   这下子公主像只被钉住了双翅的蝴蝶,裙摆蹭到腰间,露出了一双白净勾魂的长腿。他的目光幻化成手,赞许地摩拜了一遍,她羞红了脸,手忙脚乱想去拽裙子,一面抱怨:“陛下你太粗鲁了,好好说话,干嘛动手动脚。”   这叫恶人先告状吧?他牵唇笑了笑,“我以为你喜欢。”   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可笑又娇俏,“你以为、你以为,你就会自以为是。”   他嗯了声,低下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我以为这样你也喜欢。”   果然她不再躁动了,慢慢浮起一点笑,那笑容里有蜜糖的味道。抬起一根细细的手指,轻点了下自己的唇,“这个我更喜欢呢。”   他又在她唇上亲了下,然后一路蔓延,去了他向往已久的地方。   公主眯着眼,看向珠宫的殿顶,她以前都没有好好观察过,原来这里的每根椽子都是雕花嵌贝母的构造啊。   慢慢地、慢慢地,那些花纹旋转起来……“当”地一声,子夜的钟撞响了,一串急促的冲击,她听见他气喘吁吁说:“这毯子很好,不像马车会散架……”   她嘿嘿笑,这是她特意准备的,地衣下还铺了层丝棉,保证乱性的时候不会受寒。啧啧,年轻就是好,兴之所至,说干就干,公主很体贴地叮嘱他:“小心磨破了膝盖……嘤……要不要给你加两个垫子?”   加垫子好啊,他一把拽过刚才的坐垫,架起了美人腰。   公主说不对啊,“不是垫在这里。”   他不容她反驳,恶狠狠啮了她一下,“说,我凶不凶?”   公主吸了口凉气,“好凶……大师怜我……”   他说偏不,“贫僧早就想这么做了,反正是你先招惹我的。”   人性好恶好贪婪啊,公主在浑浑噩噩中唾弃:“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好巧,我都喜欢。”   窗上的垂帘被风扣动,啪啪作响,直拍打了一整夜,到天色微亮的时候才逐渐停歇。   第二天国主起了个大早,安排好了丰盛的食物打算和上国大皇帝妹婿共进早餐,结果等到巳时,陛下和妹妹都没有出现。   萧庭让挑了块饼子塞进嘴里,“挺好的……挺好的……”   国主撑着脸颊长吁短叹:“我家烟雨长大了,有性生活了……看来他们相处得很和谐啊。”   萧庭让咳嗽了下,心道当然,初次可是震塌了马车的,怎么能不和谐!   国主继续伤感,父母走后,一直是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小国多艰,每年进贡那些活生生的姑娘,国主站在送嫁的高台上痛哭流涕,妹妹就在一旁安慰他,鼓励他振作。   靠自己翻盘是不可能的,最后还是公主出了力,通过联姻争取到了膳善的一线生机……国主忽然一震,“陛下不是镬人吗,他们怎么还没起来?难道他把我妹妹给吃了?”   国主说着,拖动厚重的华服,连滚带爬站起来。刚要跑出去看看,萧庭让道:“国主放心吧,殿下初到上国就被下了药,和陛下共度了一晚——当然没有发生你想的那种事,那时候陛下就能忍住诱惑,现在感情这么深,当然更能忍了。”   国主舔了舔唇说:“你们上国也不是没发生过感情很深,照吃不误的事啊。”   “所以那个人被陛下拱下台杀了,定力不够的人没资格做皇帝。”萧庭让接过奶茶喝了一口,“国主别等了,坐下吃点吧!殿下不会有事的,我以项上人头保证。”   国主这才稍感宽心,迟迟坐下来,食不知味。在吃第三碗酥酪的时候,公主和皇帝陛下终于手牵着手来了,一夜激战酣畅淋漓,公主的气色之好,好得犹如一朵带露的鲜花。   所幸做过战神的人扛得住,脸上没有疲态不说,反倒春风得意。国主松了口气,庆幸妹妹性命无虞,另外也很为她将来的性福生活感到高兴。   萧庭让哈哈了两声,“你看,我说不必担心吧!”   国主点头不迭,忙躬身请皇帝陛下上座。   看看席面上的食物,好像不合时宜了。国主道:“臣这就让人撤下去,换新的膳食来。”   萧随说不必,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朕起得太晚了。”   国主是过来人,十分善解人意,“起得晚没关系,肯定是烟雨拖住你的。”   公主啊了声,“你讨好就讨好,能不黑我吗?”   国主瞪了她一眼,“你别说话。”一面热情地给萧随斟上了奶茶,“陛下尝尝我们的小吃,加了青稞汁和奶油,色香味绝佳。”   萧随说好,尝了一口,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风味,果然口感不错。   国主看他喝得高兴,趁势道:“刚才萧将军和臣说了,打算尽早返回上国,臣也觉得当如是。陛下在,国内镬人有管束,就不会让他们轻举妄动。陛下不在群龙无首,臣甚至害怕他们会闯到膳善来,对飧人大肆猎杀。”   他的担忧,萧随自然懂得,略顿了下道:“关于镬人猎杀飧人的事,朕之前和烟雨也商量过,总有妥善解决的方法。这两类人,产生都太随机了,难以从源头上扼制,只好后天弥补。譬如烟雨说的以飧人母乳喂养镬人,再者,朕也在考虑,对黑市上贩卖飧人的行为加大惩处。”   国主一听眼泪都下来了,跪地说:“陛下的人格果然光辉灿烂,臣没有信错人啊!不瞒陛下,臣为这件事愁得大把大把掉头发,多年来进贡飧人的重压,对臣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伤害,那些人不是猫狗,是鲜活的生命啊,怎么能让她们上餐桌,这是反人类的!如今有了陛下这番话,臣的心里总算踏实了,臣不反对飧人进入天岁,但愿是在自觉自愿不受威逼不受伤害的情况下。比方说谈谈恋爱通通婚,或者飧人发展贸易往来什么的。”   萧随点头,“国主的顾虑朕知道,这件事从朕这里开了头,上行下效,必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国主连连点头,骄傲地望向公主,“多亏了我家烟雨,要来就来个大的。”   公主压压手,表示好说。   国主温暖地微笑着,又给皇帝陛下添了奶茶,轻声细语道:“天岁和膳善联姻,臣要焚书祷告上天和先祖。臣略微识得天岁文字,不知陛下名讳是怎么写法?”   没等萧随说话,公主就接了口,“问我啊,我知道,萧郎的萧,随便的随。”   国主说:“好的好的。”但仔细一想,又好像不大对劲。   边上的萧随无可奈何,摸了摸额头道:“她说的……好像也没错。”   既然皇帝陛下都默认了,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国主吃过了午饭高高兴兴把祭天的铭文写好,又跑到太庙哭了爹娘一场,回来的时候红肿着双眼,王后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被烟熏的。   正式过大礼了,其实关外和关内的习俗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只要一堆聘礼外加一封婚书。   国主捧着婚书,鼻子直发酸,“上次送走你一趟,本以为回来就没事了,没想到还要送第二趟。说句实在话,我情愿你在国内找个驸马,不需要多有钱有势,只要离家近一点就好。”   公主看他依依不舍,只得安慰他:“哥哥别难过,我不是被迫,我是嫁给爱情了。”   国主依旧很难过,“国内的青年也能给你爱情。”   可是换了个人,甜度就不一样了。公主拍了拍他的肩,“你要这么想,拿我换来的所得,是你奋斗十辈子都挣不回来的。”   国主一听豁然开朗,立刻振作起来,“说的也是啊,那好,你走吧。”   哇,这就是亲哥哥,见利忘义,不讲原则。公主唾弃之余,提了个要求,“我们回上国的马车,叫人换个铁铸的车轴,这样比较放心。”   国主不解,“要铁的干什么,铁轴加重份量,速度也会慢很多。”   公主抬头望天,“六千多里,谁知道路上会不会有突发情况。我不想骑马赶路,路远迢迢,屁股受不住。”   国主还是比较单纯的,没有考虑那么多,当即痛快地答应了。   公主终于再一次踏上了异国的征途,还好这次是直接做皇后,也打破了飧人不得为正妻的传统。   国主看着庞大军队远去的背影,喃喃说:“孤的亲妹妹远嫁了,孤也失去她了。”   王后在他身旁劝慰:“国主想她的时候可以去上国,您是国舅爷了,地位不同于往日。”   国主点点头,正悲喜交加的时候,感觉有人拽他的袍子,低头一看是六公主。国主道:“干嘛?”   六公主咧着缺了门牙的嘴问:“父王,皇姑走了,她的珠宫空出来了,我可以住进去吗?”   国主板着脸说不能,“那座珠宫永远是你皇姑的寝宫,孤已经想好了,将来对外开放收取门票,供十二国游人参观。连宣传语孤都准备好了——天岁大皇后出生之地,王牌团队,至尊享受;入膳善旅游,似王者出游。带上您的心灵,到世上最甜美的地方去……怎么样?”   一行人大呼妙哉,兴高采烈地折返了,只有兵马大元帅站在冷风里南望,他的青春岁月,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第74章   因为有万人护卫, 归途可说顺风顺水。   走得不算太快,回去差不多耗时近三个月,天岁那座巨大的皇宫, 在期待中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皇帝的新年。   新帝和以前的历任帝王都不一样,毕竟篡位成功的, 又是战将出身, 即便朝中有人颇有微词, 也不敢随意置喙。公主作为新晋皇后来说,一点没有重任在肩的觉悟,她总是高高兴兴, 反正能和心上人在一起, 天塌下来也是好大一颗棉花糖。   那日还朝,山呼万岁,坐在马车上的公主体会到了一点大国主宰的骄傲。她像第一次进天岁皇宫一样, 车窗开启细细的一道缝,让外面暖暖的春风吹拂进来。今日天气正好, 阳光明媚, 宫城高大的门楼投下大片阴影,马车奔跑进阴影里, 好一会儿才进入丹凤门。   这个代表着上国最高统治的地方,曾经让她感到无比的敬畏和恐惧。现在不一样了, 萧随说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她想进便进, 想出便出, 再也没有人敢对她不恭。   公主和他并肩站在巨大的广场上,啧啧嘬着牙花,“这就是夫贵妻荣啊。”   他笑了笑, “你初来上国的时候,立志嫁给楚王。现在不是你想嫁,是我想娶你,我要国运亨通,帝后和谐,这辈子只要能做成这两件事,我就圆满了。”   公主嗯了声,“反正第二件事你已经做到了。”   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琥珀色的碎芒,伸手揽了揽她,“一辈子很长,这才刚开始,壮士仍需努力。”   公主立刻点头,“这话说对了,你确实仍需努力。三个月又过去了……时间过得好快呀。”   她话里有话,他却是一笑置之,只是很淡定地说:“现在这样就很好,岁月从容,咱们也可以过得很从容。”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他自私。他觉得两个人刚刚好,等到三个人的时候,日子就会慌乱起来,他担心她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不速之客的身上,因而大大忽略了他。   学过佛法的人,讲究来去随缘,他对权力没有那么重的渴望。他甚至想过,就算没有孩子也没什么,从子侄中挑选一人出来培养就好。反正萧氏能人辈出,也免得公主生出个镬人来,母子还要经受分别之苦。   想到这里不由发笑,他好像又自以为是了,不过要求放得越低,幸福感确实会越强。   他开始着手于朝中事物,旷工长达半年之久的皇帝终于归位,老臣们感慨万千,“唉,国终于有个国的样子了。”   “陛下和皇后殿下的大婚,准备得怎么样了呀?”   萧随道:“都是皇后在准备,朕不过问,她哪天准备好,就哪天举办婚礼。”   忧国忧民的老臣哦了声,对插着袖子作沉思状,“陛下有没有觉得,宫闱之中有点冷清?”   萧随提笔蘸了蘸墨,“阖宫到处都有内侍和宫人,怎么会冷清?”   “老臣是说陛下龙榻上啦。”丞相言罢,自觉有些过于直白了,但一国之相的重任,逼得他不得不继续谏言。反正话赶话的,都已经说到这里了,丞相咬咬牙又道,“陛下,皇嗣乃是国家命脉,有传续,这江山万年才能立于不败。臣等的意思是,新皇登基,后宫应当即刻扩充起来。只要陛下一句话,臣等即刻为陛下物色德才兼备的名门闺秀,以供陛下挑选。”   萧随听后,似乎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最后看了眼丞相身后的老臣团,和声道:“诸位臣工暂且回避,朕有肺腑之言,要和丞相商谈。”   众臣闻言领命,纷纷退出了大殿。   殿宇里空旷,巨大的立柱纵向竖立了九根,人在殿中说话,总有隐约的回声。   萧随调整了下坐姿,正色对丞相道:“郭老是三朝元老,为萧氏效力多年,于公来说你我是君臣,于私来说,朕将郭老视为长辈,对你也是知无不言。刚才众臣工的谏言,朕不是没有考虑过,无奈力不从心……今天就把实话告知郭老吧。”   丞相的心都提起来,看这情况,必定没有好事,“陛下说吧,老臣经受得住。”   丞相满脸就义式的英勇,萧随倒有些愧疚,低头道:“朕有肾病,已经患了多年。当初年少入军中,冬日苦寒,这么一年年地挺过来,早弄坏了身子。后来常年作战,腰也受过伤,以至于现在那个……就腰膝酸软,体虚乏力。这件事,原本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朕是信任丞相,才将实情告知你的。皇后跟着朕,已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在她贤良淑德,愿意跟朕回来。朕对不起她一个就罢了,不想再辜负那些大好年华的姑娘。”   他说的时候感情到位,表情也到位,一副沮丧、悲伤、羞愧难当的样子。丞相都懵了,恍然大悟后想想前因后果,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别的王爷十六七岁就有了世子,而他高龄二十五还膝下空空。然后就是公主无端返回膳善一事,现在也找到了原因,居然是因为夫妻生活不和谐啊,难怪难怪,公主好可怜!   丞相从一开始对皇后颇有成见,很快转变成了满含同情,“那么陛下可有积极治疗啊?”   萧随叹了口气,“治过了,药也吃了不少,一直没有改善。朕坚持不答应扩充后宫,其实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皇后一人不孕,世人至多疑心皇后有问题,若是满宫嫔妃都不孕,那朕肾亏的毛病岂不天下皆知了吗。说到底朕还是有私心,把皇后顶在枪口上,让她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压,朕对不起她。当初朕出家修行,本想深山古刹了此一生,要不是废帝苦苦相逼,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说到最后,惨然一哂道,“这江山,本不应该是朕的,朕若是命里无子传继宗祧,那也是朕的命,百年之后归政萧氏子孙,也就是了。”   丞相听完几乎要哭了,“陛下,您是战神,为天岁江山社稷立下过赫赫战功,万民对您无不敬仰。若是龙体一时有恙,不要紧的,神州大地上有的是医术精湛的良医,能治陛下小疾。陛下您……不要担心,不要难过……”   萧随点了点头,“朕知道,朕还年轻,还有机会。”说罢两手绝望地捂住了脸。   丞相无法安慰他,最后涩涩看了他一眼,迈着悲伤的方步,缓缓退出了殿堂。   外面一帮老臣在等着,见他出来忙围上去问:“陛下说什么了?”   丞相的表情管理堪称专业,此刻已经冻成了石像,无情无绪道:“没什么,陛下的意思是,与皇后殿下伉俪情深,暂且不宜纳妃。细想想,我等确实操之过急了,帝后尚未大婚,我们就急着给陛下物色妃嫔,若今日处在膳善公主位置上的是各位的掌上明珠,各位又作何感想?陛下宅心仁厚,有情有义,我们不能逼陛下做荒淫的昏君。依我之见,陛下何时选妃,全听陛下自己的意思,我等朝廷股肱只需为陛下分忧朝政,至于陛下床榻间的私事,就不必费心了。”   众人一听,发现联姻无望,顿时大感遗憾。见丞相摇着广袖往宫门上去了,大家窃窃议论了一番,只好各自散了。   没人再催促扩张后宫,日子就安稳多了。终于到了大婚的日子,公主亲手操持的婚礼,规模很小很小,小得简直寒酸。   穿着喜服,和她对坐喝交杯酒的皇帝,觉得她太委屈自己了,“天岁国库充盈,你不必如此节俭。人一辈子只能成一次亲,不大张旗鼓闹个天下皆知,将来不会后悔吗?”   公主闷了口酒,辣得直闭眼。等那股辣劲过了才回答他:“我哪里是节俭,还不是因为皇亲国戚中镬人太多,我害怕。你想想,羊嫁进了狼窝里,简直是在拿性命换爱情,多危险!也只有你……”她笑着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值得本公主单刀赴会,和命拼上一拼。”   皇后嫁给了爱情,这件事伺候婚礼的宫人都知道,皇后在揩陛下油的时候,大家只要心照不宣,垂下眼睛就好。   皇后的发冠沉重,他在礼毕之后替她取了下来。摆摆手,将寝宫里的人都遣了出去,他温声说:“我政务忙,很多时候不能陪你,你要自己懂得消遣,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见不该见的人,比如谢邀等。”   公主猛然想起来,“对啊,我也给他发请帖了,可惜他不能进后宫。他现在好不好?大半年没见了,他当上武林盟主了吗?”   萧随点了点头,只是没好说,有他暗箱操作,就算是只狗,也能当上武林盟主。   公主长出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他能行。”   对于那位姐妹,她一直觉得他那不着调的身体里藏着无限可能,她对他的未来还是十分看好的。   然而武林盟主也有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时候。   吃完了酒席的谢邀从宫里出来,一路走一路呜咽悲鸣,“我最爱的姑娘又结婚了,新郎又不是我!”   随从跟在身后劝导:“少爷你都没有竞争力,就不要搞得差一点成功的样子好吧!”   谢邀十分不服气,“我怎么没有竞争力了,我现在是堂堂的武林盟主!”   “那不是皇帝陛下给你走了后门吗,陛下长途跋涉向膳善下聘的时候,少爷你在干什么?”   谢邀想了想,好像在烤火、撸猫……哎呀,这件事先不去说,最让他生气的是,今年司法部门公布的刑具里,赫然出现了他特制的面罩。那明明是用来表达爱意的道具,为什么会变成刑具?这不是对他爱情的挑衅是什么!   “赤裸裸的剽窃,明晃晃的仗势欺人,借用人家的专利,他经过我同意了吗?不问自取是为偷,皇帝陛下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实在让人痛心。”   谢邀大发牢骚的时候,随从无奈地把视线移到了天顶。   “少爷,忘了告诉你,那个为你打造金面具的工匠,上个月已经离职了。”   谢邀听得一愣,“然后呢?”   “然后他带着成熟的锻造工艺,到帝国匠作处效命去了。”   “好啊,这是挖我的墙脚啊……”   长随同情地说:“少爷你只提供了创意,人家有版权,这版权你也没买下来,所以不算你的。”   谢邀气涌如山,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世上就有这么欺负人的事,萧随抢了他曾经的冥婚对象,现在连他的创意都不放过,还有没有王法!他心里憋屈,却连个倾诉的人都找不着,只有这两个白眼狼一样的随从,时不时把他气到心肌梗死。   “少爷,回去吧……”   谢邀无名火起,“少爷、少爷,说了多少遍了,让你们叫我盟主,怎么不长记性!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拼不过大和尚吗?就因为我身边缺了个能干的副手!拜托你们专业一点好不好,群英大会上你们也管我叫少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开家庭聚会。盟主,谢盟主,这三个字烫嘴吗,怎么教都教不会……”   失恋者的抱怨充斥着灯火灿烂的街头,只一瞬,便被狂欢的人群冲散了。   哪个名人说过来着,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在其位谋其政,这是立足于世的基本规则。   对于尉皇后这种不事生产的人来说,转型需要一个过程,婚后她最关心的,当然是改善飧人在上国的处境。   天岁颁布了法令,禁止一切吞食、猎杀、贩卖飧人的行为,有触犯者轻则戴上知虎锁,重则发配边疆乃至杀头,那些常年被困在深宅内的飧人,终于敢放心走在日光下了。但强权下的硬性法规,到底治标不治本,只有皇后开办的母乳所,才是扎根当下,放眼未来的好举措。   反正结了婚都要生孩子的嘛,京郊建起了一个飧人村,由朝廷派兵保护。这个村子里但凡在哺乳期的妇人,都可以报名参加母乳所,每月可得五两银子的月俸外,经商还可享受免税政策。而且宣传标语也非常贴切且一目了然,“你慷慨的一口乳,我文明的一大步”——多么的具有共情力,多么容易激发人文情怀。所以母乳所办得红红火火,每个镬人婴儿都是哭着来笑着去,弄得皇后也十分想贡献一份力。   “如果我有足够的奶水,就可以喂养出很多干儿子来,等这些镬人长大,个个都会感念这项仁政的。”皇后愉快地畅想。   皇帝不大高兴,“你的不行,你毕竟是一国之母。”   皇后说怎么不行,“这样才名副其实啊,真正的一国之母,多么伟大。”见他还有异议,立刻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哦了声道,“我忘了,我还没怀上孩子,没有孩子哪来的奶水。”   这算是对他男性尊严的严重践踏了,从第一次弄塌马车到现在,差不多快要一年了,每次都感慨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锅盖,可每次都怀不上。难道这是老天爷给的优待吗,让他们可以尽享鱼水之欢,常年无休?   萧随也想过这个问题,“天岁史上,从来没有过镬人和飧人生子的先例,也许这两类人生不出孩子来。”   皇后惊恐,“那怎么办?”   “从宗室里过继一个抚养吧。”他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的头发长得好快,已经齐腰长了,闲散地轻拢着,低低垂在身后。他披着乌云豹的斗篷,站在高高的宫阙上俯瞰京城,风吹得领褖狐裘摆动,垂落的发也随之翩飞。即便现在的衣着打扮都不一样了,可皇后眼里的他,仍完好地保留着那种淡泊无争的气韵。   不过领养孩子,终究意难平,公主还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看她落寞,想了想道:“达摩寺的大佛很是灵验,我带你故地重游如何?现在已经立冬了,再过几天会下雪。我曾经很懊恼,没有看到柿子林的雪,登上帝位后公务太过冗杂,但心里一直向往那里的清净。”他含笑问她,“怎么样?去不去?”   一个困在皇宫里太久的人,能出去放风当然是再好不过。她欢呼一声,“我现在就去收拾。”   轻车简从,不需要太多人簇拥,只带了三五个人同行,一路走走停停,重新踏上了赶往云阳的路。行至达摩寺山脚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细雪,时机恰到好处,如果雪不停,这次应当能看到山水一白的景象。   金吾卫先行进入寺庙通传方丈,他们从车内下来,抬头便看见老方丈冠服端严地,拄着锡杖在山门前等待。   “阿弥陀佛,上年一别,二位别来无恙。”   萧随带着皇后合什还了一礼,“方丈大师一切顺遂。”   方丈笑着说都好,引他们进入山门。原本说是微服悄悄地来,不惊动任何人,但消息走漏得太快,僧侣们得知帝后驾临,纷纷迎了出来,皇后一看便笑了,当初食堂打饭时的盛况重现,一切都那么熟悉,人群里笑逐颜开的,全是熟悉的脸。   皇后不再是皇后,又变回了原来的公主。她冲圆觉招招手,一年不见,那小子长高了不少,只是不知怎么发了腮,变得肥头大耳,越来越像圆通了。   老方丈和萧随叙旧,说起寺庙里弟子激增的事,笑道:“那些达官贵人们,个个吵着要走陛下以前走过的修行路,把山门都快踏平了。今天又剃度了两拨,寺里收留不下那么多人,一个个又顶着光头云游去了。”   一人成功了,总有人想复制同样的路,萧随笑了笑,“向佛是好事,只怪弟子无缘,否则真愿意在寺里清修一辈子。”   方丈道:“有一失必有一得,达摩寺少了一位释心法师,世上就多一位有道明君,这个买卖还是很合算的。”说罢引他们逐个佛堂进香,一面道,“陛下曾住过的柿子林禅房,至今一直空着,老衲已命人重新打扫过了。这禅房,与其叫禅房,不如叫山房,虽属达摩寺的产业,但从来不是作为僧人修行之用。藏经阁的角门一关,它不过是方外一间供旅人休息的屋子罢了,所以陛下与皇后殿下留宿,没有什么忌讳,大可自便。”   萧随莞尔,“多谢方丈大师。”   方丈点了点头,两根长长的白眉在风里飘摇,“老衲早就知道你不是等闲之辈,这区区达摩寺困不住你,但陛下在鄙寺停留过,已然是达摩寺的荣光。”话说到这里,忽然干笑了下,“那个……陛下还记不记得送去鸠摩寺的那本《大般若经》?多智看出不是真迹,而是出自陛下手笔,现在炒得比真迹还要值钱,据说已经叫价几万两了。”   方丈有点懊恼,倒不是为痛失了发财机会而惋惜,是生气便宜了那个多痔。不过师兄弟一场嘛,也不能计较太多,方丈亲自送帝后去了柿子林,临走很心机地留下了宣纸和笔墨。   “抄经修身养性,陛下离寺一年有余,还能背默《金刚经》吗?”方丈咧嘴笑了笑,“老衲来考一考陛下。”   皇后在边上哈哈一笑,“方丈大师也想要陛下的墨宝?早说啊,我们家多着呢,让圆通师父跑一趟,取回来就是了。”   方丈见被识破,只得讪笑,又说两句闲话,这才缓步离开。   禅房里只剩两个人了,萧随打着伞,拉皇后出来看柿子林的美景。   矮处的柿子早就被采摘了,但悬于高处的够不着,只好任其生长。没有了限制,便长得蓬勃,那些柿子红得像火,热烈地点缀着周围萧条荒凉的景致。   雪逐渐在枝头堆积起来,不同于阴冷潮湿,又是另一种蓬松柔软的美,他轻声感慨:“这景色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曾经我的心,像秋尽后的柿子林,而你,就是枝头最大最红的那颗柿子。”   皇后习惯了他的土味情话,夫妻间相处愉快,第一条就是要会接梗。皇后扭捏了下,“长得这么熟,一定很甜。”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可不是吗。”   雪下得大起来,一片片扯絮一样,翻卷着从柿子林急奔向山野。禅房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进去了,小小的窗口泄出温暖的光,像寒夜破开了一个口子,淡淡地,照出了途径窗下的,雪的走势。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这本写完了,感谢两个月的陪伴。   因为涉及宗教,这本不便出版,让我先休息一下,稍过两天会再更一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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