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烈火浇愁》作者:priest   文案:“在岩浆的浪尖上,有烧不完的余烬。”   古穿今,年下。   感谢老福特上“橙子绿呀绿”小盆宇的封面图=w=字写得敲美丽。   内容标签: 强强 幻想空间 古穿今 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字:主角:盛灵渊,宣玑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赤渊大峡谷发生变异树暴动事件,六名游客被困,负责管理异常现象与特殊种族的异控局善后科新任负责人宣玑前往处理,不料意外发现有人杀人为祭,召唤了埋在赤渊深处的魔头,并在调查中引爆了异控局瞒报伤亡人数的丑闻,无处不在的阴沉祭文将数千年前九州混战时期的风云人物一一带到现代,人族,妖族,多种类人族在和平了几千年后再起摩擦。   本文构架了一个多种族共存的奇幻大陆,人物众多,设定较多,故事线复杂。曲折惊心的情节中,“皮式”幽默再次展现无穷魅力。2019年priest的最新力作,邀您共赏! 第1卷 疯子 第1章   大齐启正二十一年,霜降。   一队骑士在官道上纵马狂奔,人和马都已经疲惫不堪。忽然,打头的年轻骑士喝道:“界碑到了!”   只见不远处的路边竖着一道石碑,丈余高,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血字,戾气逼人:赤渊,生灵止步,擅入者挫骨扬灰。   石碑前头,一个中年将军带着一排禁卫迎候着他们,禁卫们披甲执锐,一字排开,见了来人,齐刷刷地跪下:“太子殿下。”   “吁——”   打头的年轻骑士从马背上跳下来,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趔趄,那将军忙快步上前扶住他:“殿下小心。”   “没事。”年轻人一摆手,问道,“我皇叔呢?”   话音未落,便听不远处有人唤他的小名:“小彤儿,到这边来。”   出声的是个身着玄衣的男人,背对着众人,独自站在界碑那头,年轻的太子瞥了一眼界碑上的血字,便初生牛犊不怕虎地闯了过去,小跑到那玄衣男子跟前跪下:“儿臣……”   那玄衣男人伸手一托,轻飘飘地把太子拉了起来:“不必。”   这男人的面相年轻得过分,同旁边的少年站在一起,与其说是叔侄,倒更像个兄长,任谁也想不到,他居然就是已经在位二十一年的启正皇帝盛潇。   他生着剑眉,眉峰不显,斜飞入鬓,眼角却微微下垂,有几分温柔多情的意思,神采飞扬,又十分可亲,是一副俊秀端正的好相貌。   启正皇帝拍了拍小太子的肩,温声道:“陪我走走,怕不怕?”   太子道:“儿臣不怕,皇叔年少时,平赤渊、镇邪魔、斩百万鬼兵,复我山河,儿臣纵然不及皇叔百之一二,也不敢轻言畏惧,堕您威名。”   “什么威名,凶名吧。”启正皇帝一笑,缓缓往前走去,“你不怕,我可是怕得很,我都二十年没敢回来过了。”   太子连忙跟上,有些疑惑,既不能理解他的恐惧,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回”这个字眼:“皇叔……”   “嘘——”启正皇帝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听。”   太子茫然地凝神侧耳,听了片刻,忍不住嘀咕道:“听……听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启正皇帝便微笑起来:“是啊,什么都没有了。”   太子愣了愣,忽然想起年幼时听过的传说——据说赤渊火海里封着百万战死的怨魂,怨气冲天,因此大峡谷两侧终年刮着烈风,呜咽不止,人站在界碑外,能听见那里传来日复一日的惨叫与哭号。   然而此时,四下安静极了,他平安无事地在界碑里溜达,除了自己和叔叔的脚步声,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太子心想:“民间传说,果然不可尽信的么?”   进了界碑之内,往前走不过百米,已经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此时按照节气已是深秋,太子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夹衣,额角却依然一层一层地往外冒热汗,他偷偷看了自己的叔叔一眼,忍着没擦。   他们说,启正皇帝铁血酷厉,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他出生在父兄的血泊里,生而不祥。他们还说,他杀母、弑师、焚书、禁言、蓄佞、穷兵黩武、残害忠良。   可在年轻的太子心里,这是他唯一的亲人。   不管发生什么事,这男人永远是温和平静的,从未见他疾言厉色、衣冠不整过。太子从小就仰望这个叔叔,到如今长大成人,已经能拉开最重的弓、监国也做得有板有眼,仍然在追随着他的背影。   两人越过界碑一里有余时,盛潇停下了脚步,周遭充斥着硫磺味,小太子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硬撑着不肯表露出来。   “行了,今年就到这吧,”盛潇一转身,拔出了太子身上的佩剑,往地上一插,“再往前走,你要受不了了。”   “……今年?”   “以后每年你都可以过来看看,要是我没估计错,这把剑每年应该可以前推五里,用不了十年,赤渊的火就该彻底灭了,到时候你可以着‘清平司’派人常驻——至于那个吓唬人的界碑,砸了就是。”   太子一愣,隐约从他话里听出了点别的意思。   启正皇帝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流露出准备退位的意思,他两次出巡,都让太子监国,同时弹压四方,又有条不紊地给后人铺好了路。   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年轻的储君还是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   “该教你的,我都已经教过你了。”盛潇淡淡地说道,“章博与孔昱可用,赵宽还在狱中,是冤枉的,你回去记得把他放出来,给赵家平反。子不言父过,将来你不方便说我坏话,把杨东推出来就行,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吃得脑满肠肥,到年也该出栏了,是我给你养的年货。”   他说到这,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自己还有没有遗漏,太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皇叔春秋鼎盛……”   盛潇笑了:“怎么,你是打算让我干到垂垂老矣、还是入土为安啊?你叔操心半辈子了,心疼心疼我吧——禅位的诏书,章博和冯春手里我各留了一份,老冯会带一支禁军护送你回京,他是你父亲生前的至交,会保护你的,不要怕。”   太子的眼圈红了。   盛潇负手而立,望着赤渊的方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还记得你亲生父母么?”   “儿臣一日不敢或忘。”   “那就好。”盛潇一点头,“你长大了,知道自己的路怎么走,去吧,这里久留伤身。”   “那您呢?”   “京城憋闷得很,我不想回去了。”盛潇说道,“我……唔,就替你守着赤渊吧,你往后得了空,可以来看看我。”   太子心神稍定,随即又想起什么,皱眉道:“可是赤渊附近荒凉得很,又没有行宫……”   “我有安排。”盛潇打断他,拉他起来,轻轻一推,又催道,“走吧,赤渊里有我的故人,我陪他说说话,你们太吵了。”   太子不敢违抗皇命,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去,抵达界碑时,他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见他在佩剑前席地而坐。   那一瞬间,太子心里忽然无端生出预感——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这背影了。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这想法莫名其妙,启正皇帝深谋远虑,既然说了“有安排”,一定是已经在附近建好了行宫,自己往后要勤勉,尽量让皇叔没有后顾之忧,逢年过节请安勤快一点,就算孝顺了。   这么想着,太子跪在界碑前,一丝不苟地朝玄衣男子的背影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便奔赴自己的命运去了。   送走了太子等人,夜幕已经低垂,禁卫都被打发走了,只有一个侍卫留了下来,那侍卫来到盛潇身后,跪下来蜷起身体,盔甲从他身上脱落,衣袍落地,里面竟然钻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鸟,悄无声息地守在主人身边。   “对了,”盛潇屈指挠了挠它的脖子,从那小鸟颈间摸出一根极细的金丝,“把你忘了。”   金丝上流转着复杂的铭文,像长在它脖子上。盛潇轻轻地伸手一碾,金丝倏地在他指尖碎了。   小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接着,它的身体忽然长大十倍有余,双翼倏地展开,扬起烈火,它引颈长啸,南方夜空中星云搅动——这居然是一只年幼的毕方!   盛潇站了起来,叹道:“以后你不用再监视我了,咱俩都自由了。”   毕方上前一步,轻轻地叼住他的衣角。   盛潇低头看了它一眼,毕方对上他的目光,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缓缓地松开牙关,拘谨地坐了下来。   “乖。”男人便笑了,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头冠,束在头顶的长发倏地落了下来。他挥挥手,便转身往赤渊的方向走去。   赤渊地裂千里,地下滚着暴虐的地火岩浆,两岸寸草不生。行至崖边时,男人的袍袖和长靴都已经被烫得焦糊。   他脸上面具一般的温和沉静裂开,隐约透出快意与疯狂来。   还是凡人好。   凡人一生只有转瞬,苦也几十年、乐也几十年,身体躯壳能体会到的痛苦总是有限的,往往还没感觉到疼,人已经解脱了。   盛潇站在崖边,心想:“我么,可能就得受点罪了。”   守在佩剑旁的毕方发出凄厉的尖鸣,男人纵身跳进了深渊下的火海。   扑面而来的热风如火,卷过的皮肉很快被烧成了焦炭,从发肤开始,一层一层地烧,直到见了骨,血也开始沸腾,血管在身体里爆裂,炸穿了焦糊的皮肉,他周身经脉尽数断绝,他咳出一口灰,也不知道是心是肺。   紧接着,他撞进了地火岩浆中,岩浆表面有一个硬壳,但他的肉体实在太结实了,从万丈高崖上砸下来,居然没碎成渣,撞断的脊梁骨打了个对折,火焰高高地扬起,旌旗似的,融金化玉的地火开了个口,一口将他吞了下去,继而又炸开,将他喷回半空。   至此,他依旧没有死。   假如一个人能活生生地体验一回挫骨扬灰,那么尘世中种种所谓“刻骨铭心”,就都成了浮在石头上的灰。   在这样的反复折磨下,他一生的来龙去脉、喜怒悲欢,都随融化的神智一起,被大火熬干炼化,直到……他逐渐忘了自己是谁,被惊动的岩浆才重新平静下来,他那怎么也烧不完的残肢缓缓下沉。   终于,要结束了。   齐武帝盛潇,平帝之子。   平帝为妖族所害,战死赤渊,及生,潇代立为帝。少时坎坷颠沛,年二十三,斩妖王于永安城下,改年号启正,复国平疆、功比五帝、残虐嗜戮、颠倒纲常。享国二十一年,自戕于赤渊地火,尸骨无存。   又十年,地火灭,赤渊平,文帝削界碑,立武帝陵。   沧海桑田,千秋过后,赤渊的灰烬上长出了茫茫林海。   赤渊大峡谷的原始森林成了景区。   嗡——   什么声音?   大地深处传来模糊的、让人不安的呓语,越来越鼓噪、越来越近。   好吵……   他的意识被那些吵闹的杂音强行唤醒,知觉背叛了意志,沉寂了千年的感官贪婪地伸出触角,疯狂地吮吸着周遭每一个鲜活的细节,整个噪杂的世界不由分说地向他涌来,顺着他的六感涌进了识海——泥的触感、土的腥气、风声、落叶声、脚步声、人声……   人声?   他疑惑地想:“这里怎么会有人?”   这疑惑一闪而过,随即,更多的疑问随着他复苏的意识浮起来:“这里为什么不该有人?这是什么地方来着?我……我是……”   我是谁?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试探着挣动了一下,耳边传来“啪嚓”一声脆响,风掠过了他的额头,他猛地睁开眼,被阔别已久的阳光晃出了眼泪,然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口棺材……的碎渣里。   “哦,”他在棺材渣里沉思了片刻,冷静地得出结论,“我可能是诈尸了。” 第2章   永安市城郊,西山自然保护区。   两场秋雨过后,山坡上的红叶就掉得差不多了,傍晚游人寥寥,除了山顶小庙里寂寞的暮鼓,周遭就只剩下了风声。   天已经很凉了,但一路上山,宣玑还是出了一身热汗——前头老肖走路太快,脚底下就跟滚着俩风火轮似的。   “我说肖主任,咱能假装优雅一点吗?你也让我欣赏欣赏贵山头的美景!”宣玑从兜里摸出一根电子烟,往嘴里一插,含含糊糊地说,“我都怕你一步迈不好当场劈叉。”   “别废话,安顿完你,我还得去黄局那开会。你当谁都跟你一样,狗屁事没有,一天到晚就知道游手好闲,快点!”肖主任大名叫肖征,制服穿得一丝不苟,眉目锋利、面部线条干净又凛冽,透着一股子严谨的精致,冷冷地别了自己同伴一眼,他拾级而上,走景区员工通道,进了山顶小庙那“游客止步”的后院。   后院有一口井,绕井口逆时针转三圈,旁边的青石地砖就缓缓往两边分开,露出一个供一人通过的地道,台阶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侧墙壁上挂着细碎的灯,光照充足,又不刺眼。   在里头走了约莫有五百米,两人就又回到了地面,进入了一片密林。   宣玑的脚刚踏入林中,周围就忽然起了浓雾,能见度迅速降到了一米以内。接着,一道白光从林间射出来,在两人身上扫过,林间传来一声轻响,有个机械音说:“身份验证通过,请小心脚下。”   话音刚落,“隆隆”声响起,地面忽然动了。   宣玑毫无准备,不由得往后仰了一下才站稳,他吹了声口哨:“验证不通过会怎么样?”   肖征头也不回地说:“那你就永远也别想从雾里出去了。”   林间地面像一个大传送带,载着两人在迷宫一样的浓雾里穿行,跟无数植物擦肩而过,把他们送往未知的世界,就在宣玑快被那些动来动去的树晃花眼的时候,地面消停了,肖征说:“到了。”   浓雾散尽,宣玑眯起眼,仰头看着面前恢弘的建筑,好一会,才缓缓吐出了薄荷味的白烟,发出一声赞叹:“排面!”   只见那大楼高耸入云,外头两排卫兵,齐刷刷地站着,正门口的国徽下悬着“国家异常现象与特殊物种管理防控总局”的牌子,地面铺着汉白玉砖,上面画着一条神气活现的金龙。两人往里一走,地砖上的金龙就倏地动了起来,石砖微震,接着,遥远又肃穆的龙吟声响起,龙身上金鳞闪烁,威严又优美地从他们脚下游开,让出路。   进门的大厅有点像机场,从左往右,有“A”到“J”十个分区,不知道都是办什么业务的,反正到处都在排队。大厅正中间有一棵枯树,树干直径足有百十来米,枯藤环绕,直接穿透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屋顶,因为视觉效果太过震撼,它看起来几乎带了点神性。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异控局”。属于神秘的“有关部门”之一,负责识别、监控、处理各种非自然事件。像什么“吸血蝙蝠入境”、“城市内河出现不明漩涡”、“三头水怪事件”等等,都归他们管。   宣玑“啧”了一声:“要知道有这种办公环境,我早就欢天喜地地被组织招安了,你怎么也不早说!”   “是谁说自己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肖征回头扔给他一张工作卡,“九百九十六层,你自己上去。”   “爱自由,更爱永安的户口和编制。”宣玑抄手接住,新工作证的照片下面写着他的姓名和职位——“宣玑,善后科,行动负责人”——他在工作证上亲了一口,“哎,我是不是大小也算个干部了,能在永安买房吗?”   “放心,不会让你睡桥洞的,”肖征说着,从怀里摸出震个不停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挂断了没接,“安全部老宋,追着我打了八百通电话了。你确定要去善后科?知道善后科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安全部的外勤们负责跟各种妖魔鬼怪掐架,我们善后部门就负责加油鼓劲,处理各种善后事宜,包括收尸、辟谣、赔钱,以及宣传科学的价值观。”   “知道你还……”   “肖主任,你思想觉悟有待提高啊,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嘛,没有我们这些后勤部门辛苦付出,你们能在外面呼风唤雨吗?”宣玑打断他,“再说,就你们安全部那帮外勤,十个有八个跟我有过节,我进去,那不成羊入虎口了?”   “黄鼠狼进鸡窝吧,”肖征嗤笑一声,随即又正色下来,又问,“你到底为什么突然松口,答应进异控局?”   宣玑:“我夜观天象……”   “说人话。”   “哦,我妈说,没编制不好找对象。”   肖征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走。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电梯在哪呢……哎!”宣玑叼着电子烟,目送着肖主任龙卷风一样卷走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暴脾气啊。”   根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结果(异控局内部数据),大约有二十万分之一的人属于“特殊能力者”,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发展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总局的官方资料说,当代智人在进化过程中混过非人类的血,保留了一些特殊的基因。不过这种理论没法验证,因为特殊能力者们的能力属性各不相同,几乎都是孤例,很难获得足够的样本数据。   至于民间说法,那就有趣多了——传说古时候,人族和妖族百年战乱,累世血仇,当时妖族与人族混血留下的半妖为两族不容,爹不疼娘不爱,在夹缝里求生,一部分半妖走投无路,都投奔了齐武帝麾下。武帝借助了他们的力量,斩杀妖王后,也依照承诺,设立“清平司”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也就是异控局的前身。   当然,这也纯属是穿凿附会的演绎传说,因为“清平司”早在元代就销声匿迹了,异控局是为了公共安全,建国后才成立的,八竿子也打不着。   绝大多数的特殊能力者不经训练,其实就跟普通人差不多,最多就是耳聪目明一点、直觉敏锐一点,能摆个摊、看个风水什么的。   也有少数天赋突出的,防止他们变成社会不安定因素,是异控局的职责之一。   宣玑就属于……哦不,是以前属于,这种“不安定因素”。   当年肖主任还是个实习的小外勤时,有一次跟队员去逮捕一群非法入境的吸血蝙蝠,经验不足,被蝙蝠们困在了一个冷库里,差点冻成冰棍。   刚逛完夜市的宣玑趿着拖鞋路过,坐旁边围观了一会,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二斤小龙虾,完事顺手放了把火,做了道红烧蝙蝠……还燎没了肖队长半边眉毛,从此,与异控局结下了不解的孽缘。   宣玑的简历看起来很干净——三线小城市出身,小康家庭,大学考到永安,毕业后留下工作,工作没什么上进心,还是个穷大方,有一帮狐朋狗友,单身,月光。   再多就查不出来了。   这位神秘的民间高手无组织无纪律,做人也比较没溜,有时候帮忙,有时候帮倒忙,异控局整个安全部都对他又爱又恨。   终于,今年老局长退休卸任的散伙饭上,老局长出面请了他来喝酒,然后跟接班人黄局联手,给他下了个套,宣玑打赌输了,“不得不”接受了异控局的“招安”……虽然肖征总觉得他是故意输的。   新官上任的宣主任找人打听了电梯在哪,独自上了九百九十六层。   九百九十六层的楼道里很安静,一端是会议室和活动区,另一端是办公区。   这里距离地面接近六公里,室外大约零下二十度,窗户都是焊死的,宣玑探头看了一眼,窗外云雾缭绕,大楼的护持法阵光华灵动,在云雾间若隐若现,浑不似人间。   他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手食指,那手指上竟然有一枚隐形的戒指,只有接触时才出现,戒面是块血红的石头,没有一点杂色,可惜中间裂了一条缝,宝石显得黯淡无光,死气沉沉的。   “人……真是了不起,对不对?”宣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戒面,目光扫过那道裂痕,又皱起眉来,“可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这枚戒指据说是他们族里的圣物,传到他手里已经十年,一直平安无事,可就在前不久,戒面突然无缘无故地裂开了。   这时,他手机上收到了肖征的信息,“嗡嗡嗡”地一连三条。   “找到地方了吗?”   “快跟你部门的人熟悉一下,一会有紧急任务!”   “速度!!”   宣玑:“……”   老肖不单人如龙卷风,连他发的微信都让人喘不上气来,真是个人才。   “没来之前,骗我说善后科是边缘组、小透明、光吃饭、不干活,结果还没报道呢,先来任务。”宣玑拖着两条腿,懒洋洋地转身朝办公区走去,准备去认识一下他未来的小弟们,顺便回了肖主任一条语音,“大猪蹄子。”   “来啦!”   还没等他敲门,就听办公室里“嗷”一嗓子,随即办公室门猛地往两边拉开,一伙穿得浑似黑社会的男女老少齐刷刷地站在门口,集体露着八颗大白牙,“噼里啪啦”一通鼓掌,有个满头小卷的中年大姐喊了声“一二”,剩下人就拍着巴掌齐声嚎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新领导,加入我们大家庭!”   宣玑抬起的手僵硬地挂在胸前,被这盛大的迎新场面震撼了。   “对不起打扰了,敲错门了。”他掉头就走,准备去楼下安全部问问他们还招不招人。 第3章   宣玑还没来得及逃回电梯、重新做人,就被肖主任迎面堵了回来。   十分钟后,他被赶鸭子上架,带着几位品种不明的“新小弟”一起,上了总局的停机坪。   “急事,”肖征不由分说地把一个文件夹杵进他怀里,“你想辞职也待会再说,就算是个临时工,也得先把这单给我干完,赤渊没小事,一点错也不能出。”   宣玑刚要臭贫几句,听了“赤渊”俩字一愣,立刻正色下来:“出什么事了?”   赤渊,这地方非常特殊,特殊到它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整个异控局都得跟着哆嗦几下。   现在一般人说起“赤渊大峡谷”,印象里都是那个“5A”级景区。但其实景区只是外围很小的一块地方,真正的原始森林并未开发。   那里的环境极端复杂,有人说它是古战场,也有人说它是古坟场。   史料记载,赤渊曾“地裂千里,业火横流,两岸数十里,寸草不生”,当代史学界一般认为这只是描写手法,形容曾经发生在这地方的战争十分惨烈,流血就像传说中的“业火”一样。   可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段描写很可能是真的。   赤渊深处,不仅有齐武帝的衣冠冢。   这里几乎到处都是失传的古代法阵与铭文遗迹,至今能成功解读出来的,还不到十分之一,与很多有待补全的残破古籍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赤渊腹地复杂又古怪的能量场究竟是什么,光是异控局内部就众说纷纭,其中最广为流传的是“封印说”,但不管怎么样,大家都认同,那森林下面有可能藏着一些非常危险的东西,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最好还是不要让它重见天日。   它就像个危险、但又极具吸引力的活化石。   “我长话短说,”肖征说,“黄金周假期里,赤渊大峡谷的原始森林里有几棵古树突然发生变异,什么原因,现在还不知道。这些树很狡猾,变异后能在森林里移动,挺不好对付,安全起见,当地安全分局跟外围的景区沟通了一下,让他们以‘地质灾害’为理由,暂停接待游客,但有一小撮作死爱好者,吃饱了撑的,越不让进越要进,逃票溜进去不说,还正好赶上变异树暴动。”   宣玑一扬眉:“‘暴动’是什么意思?”   肖征掀开笔记本电脑,把屏幕转向他:“这是景区监控拍到的。”   只见那镜头晃动得很厉害,画面一直在抖,信号也不太稳,忽然,一道巨大的阴影急速掠过,足有合抱粗,动作奇快,像一条捕猎的巨蟒。   仔细一看,那“巨蟒”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它居然是一截大树的根须。   巨蟒似的根须先是把地面撞了个洞,张牙舞爪地贴地滑行,随后撞上镜头前不远的一棵古木,立刻缠了上去,古木随即肉眼可见地干瘪下来,好像被吸走了生命力,不到十秒,已经成了一堆枯枝。   而那“吃饱”的根须明显粗壮了一圈,接着,它伸向半空,耀武扬威似的晃了几下,猛地朝镜头砸来,画面倏地黑了下去,应该是镜头碎了。   宣玑:“哦哟,‘狂蟒之灾’现场啊这是?”   “这是其中一棵变异的云杉,它们攒了一些能量后,就开始迅速向外扩张,沿途掠夺所有生物的生命力,非常危险。”   “唔……”宣玑快速翻看着手头的资料。   一共八棵树,几乎是同时发生变异,当地安全分局的外勤在一张地图上标注了八棵变异树的原始位置,不知道为什么,宣玑隐约觉得那八个点连成的图案有点眼熟。   “怎么?”   “我不太确定,”宣玑犹豫了一下,“你先接着说。”   “我们派出了紧急搜救队,去捞那几个被困游客。”肖征说,“幸运的是人都救出来了,这几个人当时躲进了一个天然山洞,逃过了一劫,不过我们现在不知道他们看见了多少——你们善后科这回的任务,就是这几个人。”   宣玑听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目标,因为困惑,表情空白了两秒,随后才“啊”的一声,想起了自己的角色。   人家没让他去砍变异树,也没跟他咨询这几棵妖树是怎么疯的,他现在是‘擦屁股团’团长、‘老妈子帮’帮主,主要任务是安抚受伤民众的小心肝,保证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记得。   肖征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一句“我说什么来着”,白了他一眼,隐晦地暗示:“快去快回,安全部老宋想约你吃饭。”   “第一天上班,以前专业也不太对口,没经验,见笑。”宣玑打了个“哈哈”,随后卡了壳,转身去求助自己的新同事,“同志们,按照惯例,这种情况一般应该怎么处理来着?”   他这一转身,看清了身后这几位。   方才肖主任跟催命似的,宣玑随便点了三个人就匆忙出来了,这会仔细一端详,才发现这三位真是各有各的一言难尽。   其中一个是方才那位喊“一二”的大姐,可能是穿多了有点热,她这会已经把最外面的黑西装脱了,里头套了件“死亡芭比粉”的针织开衫,领口露出的秋衣还有蕾丝花边,还怪精致的,正戴着花镜在小本上“刷刷”写。   旁边一位衣着考究的稳重男士,尽管发际线感人,秀发已经成了镂空款,却还是认真地打了发胶,把头发整齐的固定在天灵盖上,老远一看,跟顶了排条形码似的。   第三位是个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当然,也可能不小了,只是因为太丰满,把皱纹都撑平了,显年轻——这位一个人占了俩座位,一边听肖主任说话,一边紧张地从兜里往外掏零食,见新老大回头看她,连忙把抽出了一半的巧克力砖塞回了兜里,嘴角还沾着一粒花生碎。   宣玑:“……”   他忽然觉得累,因为刚凭借一己之力,单枪匹马地挑起了部门的平均颜值,好生疲惫。   毕春生——戴花镜的大姐就说:“您放心,咱们都有基本的办公流程,就是先挨个找人谈话,没什么事的糊弄……那什么,安抚一下,心理创伤比较严重的,偶尔也会用一点‘小道具’,都不复杂。最后注意检查一下他们手机电脑什么的,尤其是联网的,别留下痕迹,这事您让倩如去,她们年轻人电脑玩得溜,咱们办公室打印机坏了,都找她修。”   胖姑娘名叫“平倩如”,好像有点内向,见了生人紧张,一紧张,她那小手就跟有自己的想法似的,不由自主地往兜里拱,拱一半又回过神来,再次恋恋不舍地把掏出来的零食往回推。   “吃吧,吃吧,没事的。”宣玑本想讲两句,可是面对着这几位,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砸吧了一下嘴,挤出一个微笑。   “还有件事,”旁边肖征说,“我们接到报案的时候,说被困游客一共有五个人,搜救队一开始探测到的生命活动也显示有五个人,没想到最后捞出来六位。其他五个都是搞猎奇直播的,溜进景区以后全程录了像,可是我们外勤发现,所有拍到这第六个人的影像都是糊的,从头到尾,只录到了他的声音——这个人说话很不对劲,你们听一听,有个准备。”   他说着,点开了电脑上的一段视频,不知道镜头出了什么问题,影像里的男人好像融化在了光里,只能看见一个曝光过度的模糊轮廓。   轮廓说:“我啊,朝九晚六的日子过腻了,出来随便逛逛。”   虽然只有声音,但能感觉到说话的人似乎在笑,嗓音温润又亲切,让人一听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毕春生不解:“这句话哪有毛病?”   “这句话没问题,”肖征说,“不对劲的地方在这里。”   他说着,又放了其他几段音频。   第一段是个清脆的女声,应该是个女主播:“好,我们已经进来了,先带着大家在这边随便逛逛。”   第二段是个声线很浑厚的男声:“旅游么,就是从你过腻了的地方,到别人过腻了的地方去,现在节假日出来还堵车,我看啊,还不如躺沙发上看别人跑腿。今天我们负责旅,带你们的眼珠游,老铁们要是看得高兴了,也给刷点礼物呗。”   第三段是另外一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人:“我啊,其实也不算辛苦,各有各的难处呗,朝九晚六的日子不辛苦吗?也辛苦,我们起码还自由呢。”   “这是那几个被困游客直播时,跟观众聊天时的录音,放在整句话里可能听不出来……”   “听出来了。”宣玑打断他,“这个神秘人物是从别人说过的话里截了词,重新拼了一句话出来。”   毕春生的花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啊?什么?您是说他学别人说话吗?”   “不只是学。”肖征先是把女主播说的“随便逛逛”四个字单独剪了出来,紧接着又放了那个神秘男人说的“随便逛逛”,这几个字放在话里不明显,一秒就掠过耳朵,可这样单独截取之后对比,却把人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语速、语气、停顿、重音,完全是一样的。就像是对同一段音频做了变声处理,这人不是模仿别人说话,是完全复制。”肖征抬起头,“一个词或许是巧合,但我们经过比对发现,这个神秘男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别人话里‘复制’的。”   我啊……   朝九晚六的日子……   过腻了……   出来……   随便逛逛……   “一定重点关注这个人,”肖征看了宣玑一眼,“凭空出现在赤渊,我甚至怀疑他可能不是人——你们飞机应该准备好了。”   宣玑叫住他:“这人叫什么?”   “盛灵渊。”肖征说,“他自称叫盛灵渊。” 第4章   航道很快特批下来了,从永安城郊的异控局总部,到赤渊大峡谷,飞行时间大概是一小时四十分钟。宣玑头一次享受专机的出差待遇,看什么都新鲜,于是在飞机平稳飞行后,他就暂时把任务都丢在一边,兴致勃勃地到处溜达。   “宣主任,”毕大姐很健谈地拉开了话匣子,“我听那意思,您就是临时带我们一阵,对吧?”   宣玑确实有这个打算,但为免动摇军心,他也没直接回答,圆滑地说:“这都得服从组织安排。我以前也没干过,有不懂的地方,您……”   他还没客气完,一回头,就见毕大姐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卷海藻绿的毛线,一边跟他闲聊,一边上下翻飞地织了起来,一条袖子几乎已经成型,把周围气氛烘托得格外温馨。   宣玑:“……手真巧。”   毕春生笑得花枝烂颤:“您要吗?我这回线买得多,正好再有一个月该入冬了,您等我给老头打完毛衣,剩下的还够给您打个帽子——喜欢什么样的?”   “不、不不,不用了,那怎么好意思……”宣玑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那卷环保色的毛线,觉得自己还是在入冬之前离职比较好,连忙岔开话题,“除了今天这种,咱们一般还有什么事?出差多吗?”   “出差挺多的,今天这事吧,看着严重,其实不难办。最麻烦的是有些外勤同志不注意保护环境,没事就砸个大桥啊、炸人家几辆车啊,炸完他们拍屁股走人了,好,咱还得四处奔波,得给人家修复呀!还得商量赔偿方案什么的,唉,这一说到钱的事,扯皮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毕春生说着,往宣玑跟前一凑,压低了声音,“我们之前那巩主任,没到退休年龄就回家了,说是‘内退’,其实就是‘有事’,听说局里现在正查他呢。”   宣玑:“……”   小看了这深宫老嬷一般的岗位,居然还有廉政风险!   “除了出差,网上的事也归咱部门管,”毕春生织完一圈,就又把毛线抽出一截,熟练地缠在小拇指上,接着说,“有几个扎堆的志怪论坛、公众号什么的,咱们都得随时关注着,看见新的热门话题,就得第一时间弄清楚哪些是老百姓们闲得没事瞎扯淡,哪些可能真有问题,筛完,再把有问题的转给外勤——这事归老罗管。”   “是我,领导,我就是老罗,罗翠翠。”那位头顶条形码的男士凑过来,一股香风扑面而来,宣玑抽了抽鼻子,青草味,这位翠翠兄还是个小清新。   小清新的翠翠兄说:“可得谨慎着呢,万一没事,您给报个有事,让人家外勤白跑一趟,回来可不得找咱的麻烦么,对不对?那都是祖宗,咱惹不起。”   宣玑问:“那万一有事漏报了,问题不是更严重?”   “那倒不会,也没那么多事,网上大部分都是这种画风的,”老罗把手机递过来,指着其中一个论坛热门帖给他看,“咱们这真正需要出动外勤的事,基本都是从公安那边转过来的。”   宣玑定睛一看,只见那帖子题目是“求助:我觉得我儿子不是我儿子了。”   什么鬼?   老罗说:“咱们部门啊,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地方,以前巩主任在任的时候,天天跟我们强调,说咱是负责平事的,绝对不能找事,干什么都得记着这个原则。”   宣玑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太胜任这份工作——毕竟,他是根在总局挂了号的搅屎棍,让搅屎棍子来和稀泥,好像有点强人所难。   老罗话音一转,又笑呵呵地拍了个马屁:“不过啊,我看您在我们这也待不长久,宣主任,您也不是普通人吧?”   这话一出口,宣玑脸上的笑容就倏地一敛,撩起眼皮看向老罗。   他那是一双非典型的凤眼,一笑就弯,因为平时表情太灵动,总好像憋着一碗坏水似的,时常让人误以为是笑眼,这会不说不笑地看过来,才露出真容。他眼皮很薄,微微上翘的眼尾悬着一颗不明显的小痣,脸色一沉,就飞起一层说不出的妖异。   老罗后脊梁骨上倏地冒起一层寒意,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那宣主任又吊儿郎当地往后一仰,冲他挤了挤眼,方才那种刀锋似的妖气荡然无存,仿佛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宣玑大大咧咧地用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哥,您看我哪不普通?当个偶像派够不够?”   老罗:“……”   罗翠翠虽然头发不多,但很有眼色,立刻察觉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连忙懂事地尿遁了。   宣玑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连上飞机wifi,搜到了老罗刚才给他看的帖子。   帖子大概是说,楼主家本来有个四六不着的熊孩子,以前整天抽烟逃学泡网吧,最近突然不明原因地重新做人了,不单开始老实上学,月考还混进了班级中游,惊喜太大,当妈的一时难以置信,于是胡思乱想,怀疑自己儿子是被人冒名顶替了。   底下一水的回复都是“戒网学校的托儿滚出去”,再一刷,帖没了,估计是被人举报了。   他又翻了翻论坛里的其他帖,果然就像老罗说的,这些论坛都没什么正事,除了个别妄想症和在线写小说的,剩下的热帖都是标题党,起个耸人听闻的题目,里头能聊得起来的基本还是那老三样——家长里短、狗屁倒灶、明星八卦。   宣玑翻了一会,没看见什么有意思的,回头看了一眼,这会胖姑娘已经缩在角落里睡了,老罗和毕大姐俩人正凑在一起商量去柬埔寨买房的事,没人注意他。   于是他从兜里摸出几个钢镚,简单卜了一卦。   磨得有些旧的硬币在小桌板上跳跃,不等落定,就随着飞机颠簸滚了下来,宣玑抄手接住,展开手心一看,皱起了眉——卦象依旧是吉凶莫测。   从他戒指上的石头裂开,他的卦就一直这样,不管他叩问大事还是小情。   为这事,宣玑还特意跑了一趟族里的祭坛,结果不知是学艺不精还是怎么的,祭坛只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方向和一个字。   方向指向了异控局总部,字写的是个“人”。   正好异控局新上任的黄局一心挖他,于是他干脆顺水推舟。至于那个“人”字是什么意思,宣玑一时还没参透,所以黄局问他想去什么部门的时候,他选了一个专门跟人打交道的地方。   身后传来老罗斩钉截铁的声音:“听我的吧,下一个高速发展的风口肯定在东南亚,这房子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宣玑:“……”   好吧,关于那个“人”,他可能还是理解错了。   宣玑戴上耳机,屏蔽了老罗的“宏观经济小讲堂”,闭目养神。可不知道是座椅太舒服还是怎么的,他居然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这是个很熟悉的梦,他们一族,历任族长接过那枚圣火戒指后,都会时不常地梦见这个场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楼,木梁结构,可能是个驿站之类的地方,房间不大,隐约能听见楼下喧嚣的人声。   一个人背对着他,斜倚在窗边,正朝窗外望。   十年来,宣玑一直对着这个背影,从没见过正脸,一旦试图靠近,他就会立刻惊醒——不过后来他查了查,发现自己不是个例,祖宗们也都没见过这人转身,于是很快又放平了心态。   “兄弟,戒面碎了你知道吗?”宣玑说,“对你有影响吗?”   背影跟平常一样,一动不动的,像个静物。   在这个梦里,不管宣玑说什么,都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好吧,应该是没什么影响。我还一直以为你可能是戒灵什么的,看来……”   他说到这,忽然住了嘴——窗前的人腰间斜插着一把佩剑,剑柄上阴刻着复杂的纹路,中间簇拥着一个图案,正好是赤渊那八棵变异树的位置连在一起的图形!   难怪他看见那张地图的瞬间就觉得眼熟!   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窗口忽然吹来一阵小风,宣玑睁大了眼睛,这是梦里从来没有过的。   只见微风掠起窗口那人的衣角,那十年来一直仿佛雕像的男人忽然活过来了似的,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然后他竟然动了,缓缓地转过了身——   “领导!”   宣玑狠狠地一激灵,猛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被精致老哥罗翠翠嘴上闪闪发光的润唇膏吓了一跳,又一头栽了回去。   老罗在“嗡嗡”的飞机噪音里冲着他的耳朵嚎道:“快醒醒,咱们马上要落地啦!”   异控局的赤渊分局因为变异树的事,这会儿正忙得底朝天,没工夫搭理他们这帮搞后勤的,只派了个姓李的小实习生把他们领到了医院。   医院地势很高,远远的,能望见赤渊大峡谷的群山。   这会儿天气阴沉沉的,空气中浮着丰沛的水汽,好像下一秒就要凝成水珠滴下来。一路过来,尽管车里开了除湿的空调,衣服还是都潮透了,湿哒哒地往人身上黏,倩如的头发已经炸成了海胆,顶花带刺地一路走一路撸。   宣玑敏感地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烛味,似乎还有点腥。他朝赤渊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起了些不祥的预感。   五个被困游客或多或少地挂了彩,一个个臊眉耷眼的,据说等出了院,还得被公安局领走罚钱,他们身上的证件、手机都被扣下了,正方便统一交给倩如检查,以防拍到不宜对外公布的东西。   毕春生则主动地包揽了谈话工作,宣玑围观了一会,发现她的处理方式很有意思——她就像个亲切的居委会大姐一样,很有技巧地拉一会家常,等对方放松下来,再有技巧地盘问他们在大峡谷经历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如果对方说了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比如有一个断了腿的女主播回忆:“当时好像有大蟒蛇追着我们跑,长得特别诡异,是土色的,就像那个……那个树根,吓死我了!”   毕大姐就睁眼说瞎话地纠正:“那是地震,你看见的应该是原来缠在大树上的藤,大树震倒了,树藤就给甩出来了,景区里哪来的大蟒蛇?”   “不是呀,肯定不是甩出来的树藤,我记得它速度特别快,而且……”   毕大姐盯着她的眼睛,心平气和地重复道:“就是树藤。”   宣玑眼看着女主播的表情越来越迟疑,语气越来越不确定,她俩这样来回反复两三遍以后,女主播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毕大姐的说法,再问,她就像失忆了一样,不会再提起“树根”、“蟒蛇”了。   宣玑有些意外地问:“毕大姐是‘特能’?”   “对啊,”老罗说,“咱们后勤部门基本都是普通人,‘特能’就我们仨,领导您随便一点就点中了我们,要不说您有眼光呢。”   “我明天就买彩票去。”宣玑随口说,“您的特能是什么?”   “我不行,我没什么用,”罗翠翠先是用骄傲的语气假谦虚了几句,又说,“我是手脚跟普通人不一样,要是不管它们,手指和脚趾就会一直长,一年得顶破好多双鞋!”   宣玑:“……”   这是“特能”还是有病?   您在那瞎骄傲什么?   领路的小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可能觉得不太礼貌,连忙干咳一声:“第六个获救人员身上没有伤,所以给安排在家属休息室里了,就在前边。”   宣玑顺着他的手指一抬眼,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楼道里的灯闪了一下,倏地灭了。   他一愣,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食指上隐形的戒指微微地发出警告般的冷意。   “灯怎么又坏了,”小李无知无觉地往前走,边走边说,“这人……唔……有点怪,您等会看看就知道了。”   医院已经被异控局隔离了,因此家属休息室里只有一个人。   那人坐在塑料椅子上,背对着半掩的门,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的电视看广告。   他的腰背笔挺但放松,坐姿像是受过专门体态训练的,光一个背影,就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头长发。那长发过了腰,浓密丰盈,在水汽这么重的地方,既不塌,也不毛躁,随便拿根绳在后颈一束,居然有小孩手臂那么粗,完美得像假发。   “这是他交的证件。”小李从一个档案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没手机,他说手机丢了。”   老罗的目光在那人的头发上停留片刻,爱怜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条形码”,嘀咕道:“现在连小伙子都开始戴假发了,肯定是因为空气污染。”   说着,他就要推门进去。   宣玑却忽然一抬手拦住了他:“躲开,躲远一点。”   老罗一愣,听见小李惊叫一声——那“身份证”在宣玑手里变成了一片枯叶,随即烧了起来,转眼化成了灰。   “假证?”罗翠翠愕然道,“这是什么人?”   宣主任那张总带着几分不正经的脸凝重下来,缓缓将手插进外衣兜里。   “不是人。”他一脚踹开虚掩的门,一道寒光从他手里甩了出去,直指那长发男子的后背。   “是恶鬼。” 第5章   别说非战斗人员罗翠翠,就连分局的外勤小李也跟着目瞪口呆,这二位共同伸长脖子张大了嘴,像两只震惊的蛤蟆。   宣玑手里甩出去的是他在飞机上玩的钢镚,一把硬币流星一般掠过,那长发男子却只是轻轻一歪头,让过了一枚擦着他头发削过去的钢镚,几根被削断的碎发被卷了出去,随后,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抬起手,那些照着他后脑勺砸的钢镚就像遇到了吸铁石,强行变轨,转了个大弯,被吸到了他手边。   他眼睛仍盯着电视,稳稳当当地坐着,轻飘飘地弹了几下手指,那手指苍白如玉,质地也仿佛是石头,与硬币撞出了清脆的金石声。   几枚硬币顺着他的力道荡开,“夺夺”地嵌进了墙壁和房顶上,墙灰“扑簌簌”地落下。   外头小李手忙脚乱地捡回自己摔掉了一地的下巴,崩溃道:“你不是说你们是善后科的吗?”   “没错啊!”老罗虽说大小也是个“特能”,但一直在后勤部门过着文明和平的日子,他长到这么大,连路边打架的都没敢靠近围观过,这会生怕引火烧身,眨眼的功夫,已经一溜小烟地躲到了楼道拐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可我们老大是临时工啊!”   “我有编制!”宣玑见缝插针地给自己澄清了一句,回手把家属休息室的门带上,将那俩蛤蟆关在了外面,同时,他飞快地在门上写了个“止”字,字成,小门上起了一层火焰色的荧光,迅速朝四壁蔓延,眨眼功夫,小小的家属休息室很快被火光围了起来,与外界隔绝了,“还愣着!您二位是鼻炎了吗?我在医院外面都闻见腥味了!”   小李手忙脚乱地翻出对讲机:“支援!快来支援!出事了,在家家家家属休息室!”   宣玑方才一走进这层楼的楼道,就觉得这里尤其阴冷潮湿,潮气中还夹着腥甜和腐烂的气息,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就像是贪婪地垂涎着活物的生命力。还有那张枯叶伪装的假身份证,碰到他手的瞬间,宣玑就感觉一股阴森的恶意渗了进来,还没等他判断出那是什么,身体已经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直接烧了它——上次被他一碰就着火的,是一座用一千个人头盖骨粉搭建的骨塔。   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人,似乎比那骨塔还凶险!   宣玑徒手在空中一抓,楔进墙里的几枚硬币就同时炸开,从四面八方喷出火来。火焰当空凝成长龙,瞬间织成了一张大网,半个休息室都被笼进了火海里,劈头盖脸地朝那男人压去。   那长发男子终于动了,他直接把手伸进了火网中间,手腕翻转,将那火龙织就的网“抓”在了手里,一拖一拽,几枚镶在墙上的硬币狠狠一抖,同时脱落,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火网顿时从源头上断开,被他团成了一团收进了手心,卷成了一颗小火球。他手指上连一点灰都没沾,只有手心处的皮肤被火焰映出了一点暖色。   与此同时,宣玑已经栖身上前:“身上的腥味还没洗干净,居然就敢大摇大摆地跑到异控局的地盘来。”   他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重剑,裹着厉风,当头一剑劈下:“你是不是也太膨胀……”   长发男人顺手抄起一个不知道谁放在休息室里的保温杯,“当啷”一下架住了宣玑的剑,双层的不锈钢杯被重剑砍得从中间凹了下去,里面还有半杯枸杞红枣茶,甜甜蜜蜜地呲了他俩一脸。   而在宣玑靠近的瞬间,那长发男子身上的衣服就开始露出原型——从袖口开始,飞快地变回树叶。   与此同时,宣玑也看清了对方的脸。   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手里的动作不由得迟疑了,那长发男子直接伸手捏住了他的剑身,猛地一掀,把他掀开了两三米,后背撞到了墙上。   长发男人一低头,伸手一拂,已经露出半截小臂的衣服就又恢复了原状——那衣服样式显然也是照着隔壁那几位抄的,只是略微换了换颜色。   接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腔调开了口:“惭愧,衣不遮体,得罪。”   这人顾盼间神采飞扬,长着一双天生的“情人眼”,看什么都显得温润多情,正是宣玑在梦里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唉,”长发男人见他不言语,以为他没听懂,就好像有些苦恼似的,转头看了一眼电视,迅速切换成了普通话,“我的衣服是……”   后面那个词应该是不常用词汇,无论是电视还是那几个被困游客都没说过,因此他顿了顿:“树……唔……”   宣玑几乎与他同时开口:“障眼法。”   男人和颜悦色地颔首微笑,主人似的,客气地冲宣玑做了个“请”的手势:“明白就好,坐。”   他的态度又放松又不见外,宣玑不可思议地端详了他片刻,随后真就艺高人胆大地把重剑往后脊背里一插,重剑化作一把光,融进他身体里。   他把脸上溅的红枣茶抹去,拉过塑料椅,大喇喇地坐下:“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   男人刚要开口,宣玑又说:“说你自己的话就行,慢一点,我大概能听懂。”   他们老家有不少老物件,其中有一些偶尔会夹带几句古时候的只言片语——当然,死物只是岁月的痕迹,不可能跟他聊天,不过汉语演变一脉相承,从小接触得多了,总能混个耳熟。   这人方才脱口而出的,应该就是古语。根据宣玑不太靠得住的推断,他觉得有点像三千多年前、九州混战时期的“雅言”。   但也不一定,因为语言的演变时快时慢,有时候一场动荡就会换一种官方语言,而有的时候,跨越好几个朝代,人们的口音也没什么改变,很难凭借口音判断什么——再说古代人也是南腔北调,不见得都说他们那时代的“官话”。   家属休息室空间不大,那男人可能是发现离他太近有裸奔的危险,于是躲开宣玑两米远,姿态很松弛地靠在了墙上:“小妖,你血脉纯正,家学渊源,混在人堆里干什么?”   两人一坐一站,那长发男人说话时就得略微低头,几缕散落下来的长发垂在肩上,他的声音和缓又温柔,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几乎还有点宠爱意味似的。   “几个意思?”宣玑叼起他的电子烟,警惕地想,“现在这些魔头风气这么败坏,上来就色诱?”   宣玑:“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魔头”好像脾气还挺好,不以为忤,认认真真地思量了片刻,他回答:“不记得了。”   宣玑问:“不记得你是谁?那‘盛灵渊’是真名还是假名?”   “魔头”又神色无辜地摇摇头:“不知道,很熟,借来一用。”   “你是从哪来的?”   “地下。”   “地下?”宣玑没明白这是字面意思,还是有什么特殊指代,于是追问,“什么叫‘地下’?”   “地下一口薄棺里,”自称盛灵渊的男人很耐心地解释说,“想必生前家境贫寒。”   宣玑皱起眉,吸了一大口烟,头一次有种碰到“知识盲区”的感觉。   他俩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两种语言,互相都只能连猜带蒙地推测对方的大概意思,交流起来十分吃力。宣玑感觉,如果自己没理解错,这人应该是说,他是个老鬼,听口音死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   可是光天化日之下,他能跑能跳会喘气,不但有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发量还多得感天动地。   这到底是什么?   盛灵渊好奇地盯着他的电子烟看了一会,好心地提醒道:“有毒。”   “知道,广告里说了。”宣玑嘀咕了一句,一伸手,烧得焦糊的钢镚就飞回到他手里,他若有所思,手很欠地弹着钢镚玩,一下一下地扔出去、再收回来。   “你是说,你原来在地下一口棺材里埋着——既然已经入土为安,你中间起来干什么?长眠好像没有起夜的需求吧?”   这句语速有点快,盛灵渊可能没听懂,略一倾身,那目光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天地间只见眼前人一样。   宣玑的手指下意识地一蜷——他那抽风的戒指方才又在发烫,大概是十指连心的缘故,烫得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连忙清了清嗓子:“我是问,你到这来有什么目的?”   这句懂了,盛灵渊回答:“我是被人强行唤醒的。”   “谁?为什么要唤醒你?”   “那人言语癫狂,口音闻所未闻,我当时神智又不大清明……不十分明白。”盛灵渊似乎有些无奈,“正好遇上外面那几位朋友,我衣冠不整,不便现身相见,便只是暗中跟了他们片刻,不料恰逢树妖作祟,我见那几位一无所觉,便只好仿着他们的模样幻化了衣衫,将他们引入山洞。”   宣玑:“他们说话你就听得懂?”   “不甚,但也有迹可循,仔细听一阵,大概能猜出一些,我怕言多必失,就只学了他们的口气说了些我猜得出意思的话,所幸当时慌乱得很,没露出马脚。倒是那个法器,”盛灵渊一指电视,“里面人口齿清晰,句句都有字标示,是幼儿习字用的么?”   “你看得懂简体字?”   “哦,简体字,”盛灵渊很感兴趣地把这词学了一遍,发音语气都与宣玑说得如出一辙,学习能力惊人,说着,他偏头瞄了一眼墙上挂的电视,“有些缺笔划,有些看似是草书,却又仿佛是楷体写法,倒是很有趣,逐字逐句确实勉强,不过有人有景,猜个五成倒也不难。”   这人往那一站,一身温润如玉的气度,叫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刚睁眼、没醒盹,灌了一耳朵鸟语,一句没听懂。自己刚从棺材里爬出来,衣服还都是树叶现编的草裙,就出手捞人,这是什么人间活雷锋?”宣玑心说,“我他妈真信了。”   小李叫来的支援赶到了,在外面敲门:“宣主任,什么情况?”   盛灵渊下意识地循声往门口看了一眼,就在这时,宣玑忽然伸手往下一压,方才几枚被他来回弹着玩的钢镚不知什么时候,围着那长发男人撒了一圈,随着他的手势嵌进地面,瞬间连成了一个阵法,半空中“哗啦”一声脆响,无中生有了几条着火的铁索,将这男人牢牢地困在中间。   盛灵渊束发的草绳被火焰燎断,长发倏地散开,枯叶幻化的假衣服现了原形,可他并未裸奔——   一身的枯枝败叶打着卷地落下,露出里面一条白底的长袍,长袍上,鲜血描画的图腾几乎成型,骇人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男人“啊”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捆在自己身上的铁索,方才温情脉脉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好机灵的小鬼。” 第6章   这间小小的家属休息室只有十来平米,有一打熊熊燃烧着的铁锁链挂在中间,本来三五分钟不到,就能把这屋预热成烤箱,可是阴冷潮湿的气息却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强势地压过了火焰的热度,四壁竟像“回南天”一样,渐渐渗出了水珠来。   宣玑的铁锁链困着那神秘的长发男人,自己却被这种阴冷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时也不知道是谁困住了谁。   墙上那些细小的水珠滑过,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彼此相连,形成了成排的文字,从墙面上凸显出来。   那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种通用的语言,宣玑余光瞥见,后脊梁骨蹿起了凉意。   这时,赤渊分局的外勤负责人也听说了,匆忙赶到门口。   屋门封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外勤负责人连忙分开众人,上前敲门:“宣主任,我是……”   “自我介绍环节先往后推,”宣玑打断了门外人的话,盯着那被锁链困住的男人,他飞快地说,“把这医院……医院十公里辐射范围内所有人都转移,立刻!把你们能用的人都调过来,报到总局!”   门口外勤负责人半句话没说完,就被他当头怼了一串命令,一时蒙圈了,心说:“兄台您哪位啊?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还给我们安排起工作来了?”   打从异控局成立的那天开始,外勤就高人一等。   职能部门自古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且因为“特能”人数毕竟有限,只有外勤部门是全员“特能”,其他后勤支持部门还是以普通人为主,个别“沦落”到跟普通人一起干后勤的“特能”,大多数也都是些没用的奇葩。   就算所谓“善后科”是总局派来的,地方上的外勤对他们也只有表面的尊重,打心眼里是看不上的——就跟古代将军对太监监军的态度差不多。   正常公干都要嫌招待他们麻烦,别提这种没事找事的。   外勤负责人还比较有城府,他顿了顿,耐着性子解释说:“领导,转移居民不是小事,那什么……交通、物资、经济损失,这都是事,更别提会给老百姓造成恐慌了,别说我,咱们分局长来了也做不了主啊。再说咱的人现在基本都在大峡谷里,变异树那边没清理干净呢,真腾不出手来……”   宣玑不掰扯,直接无视了他,扬声喝道:“老罗,给肖征打电话,告诉他变异树是添头,这是‘阴沉祭’!”   外勤负责人自觉是个情商很高的社会人,还是被这种瞎指挥、乱告状的神经病气得胸口发闷,连忙拿出自己全部的涵养,忍住了没骂街。   谁知那宣玑又生怕气不死别人似的,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叫‘阴沉祭’,让他自己上网搜!”   外勤负责人:“……”   你姑姥!   盛灵渊兴趣盎然地在烈火里旁听他们的话,像个燃点奇高的瓷人,火舌裹身,他连头发丝都纹丝不动,还觉得挺暖和似的,苍白的脸上被火光映出了血色:“你好像认得出祭文?这倒稀罕。”   宣玑冷笑道:“我还能跟八国联军battle呢。”   盛灵渊感觉他说得不是好话,但也没生气,只是用一种询问走失儿童的语气问:“妖族和人族历代血仇,即便后来妖族败落,也是远避世人,退隐山林,你这小妖又是怎么回事?是受了什么委屈,自己叛族?还是做错事被族人流放了?”   这会,宣玑已经觉得自己后脊的冷汗要冻住了,裸露的脖颈上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嘴唇发青也没耽误他嘴炮:“大爷,我们现在五十六个民族都是一家了,您念的哪辈子老黄历?你才叛族被流放,诽谤犯法不知道吗——老罗,你电话欠费了吗,打通了没有!”   肖征接到老罗电话之后,确实愣了愣,说了声“稍等”,他用手机联上了异控局内网的数据库,搜索所谓“阴沉祭”,但只跳出了几条查处民间封建迷信诈骗团伙的新闻链接,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是不是又无聊了,在那无事生非?”肖征皱眉问——姓宣的那货绝对干得出这种事,“你开下视频,我直接跟他说。”   分局外勤的负责人冷哼一声,掉头就走,其他人互相看看,也纷纷跟着自家老大撤退。   老罗顾得上这边顾不上那边,因为这位特别能搞事的“临时工”老大,他当场愁掉了两根头发,受了严重的工伤。   还不等门口的老罗接通视频电话,铁链中的盛灵渊就忽然意味不明地说:“小妖,再不放开我,小心受伤。”   他话音没落,捆在身上的铁锁链就“咯咯”作响起来,他袍子上的图腾开始往下渗血,墙上的水渍陡然深了一个色号。   宣玑的发梢和衣角刹那间挂上了冰碴,门上的“止”字倏地分崩离析。那些可怕的水渍透过家属休息室的墙,直接渗到了另一边,凄厉的阴风横扫出去,窗户、楼道里的灯,集体碎了个干净,那风挤过门窗时发出尖锐的呼哨,里头仿佛夹着一声垂死的惨叫。   没来得及走远的外勤们集体炸了毛,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各自身上非人类的部分——连老罗领口都呲出了一截绿萝的嫩芽。   才刚接通视频的肖征正好看见这一幕,瞳孔倏地一缩,掉头就冲进了电梯:“古籍修复科——老罗,你让他坚持一会!”   老罗:“宣、宣宣宣主任,肖、肖肖说……”   “我听见了,”宣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再不快点,你就让他等着给亲爹‘摔盆’【注】吧!”   肖征是异控局的外勤总调度,这会来不及请示上级,直接打电话通知赤渊分局负责人撤回“前线”所有外勤,紧急转移医院里所有人,然后三步并两步地闯进了古籍修复科。   古籍修复科是研究失传的古籍残卷的地方,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常年在外面考古,办公区很安静,肖征门也没敲,直接冲进了负责人办公室:“王博士,你知道什么是‘阴沉祭’吗?”   古籍修复科的王博士戴个小眼镜,佝偻着腰,脖子大概能往前探出二里地,据说他老人家生于明朝末年,特殊能力倒也没别的,就是老不死,于是被特聘到异控局,专门搞古董研究……唯一的毛病就是上了年纪,反应有点慢。   “啊?什么?”   “阴沉祭!您听说过吗!”   “哦,阴沉祭啊?”王博士老旦似的开了腔,急得肖征想狂按快进,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用一根手指头在键盘上戳,“知道,知道,就是一种祭文嘛……前一阵,我们刚做了个专题,档案保存在……哎……”   肖征薅起他的电脑就往档案室冲,后边拖着根蹦蹦跳跳的电源线。   古籍修复科的档案室里恒温恒湿,不能见光,里面有成排的水晶柜,柜里封闭着古籍原件,柜门上一个小屏幕,能调阅研究员们的注解,肖征在一个角落里翻到了“祭文”的专题柜。   所谓“祭文”,其实就是一种通用的契约。肖征跳过常见的祭文概述,直接翻到“恶祭”一章,一目十行地扫过,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关于“阴沉祭”的只言片语。   “这是一种失传很久的古祭文,相传是一种恶毒的邪术,能通过献祭活牲召魔,活牲必须死于非命,死前怨气冲天,普通的动物祭品很难满足这种要求,所以最好是人。但所谓‘死于非命’‘怨气冲天’的定义很难明确界定,我们没能找到成功先例,目前尚无法考证其真实性,只有一些民间流传的传说……”   “不妨告诉你,他祭文将成,只差一口‘活牲’,这是千人生祭,”盛灵渊指尖蹭过自己袍子上的血迹,慢条斯理地放在嘴里尝了尝,“小妖,你既然认得出祭文,应该明白,一旦礼成,别说你这三根锁链,就是泰山也镇不住,你不去找那始作俑者,同我纠缠什么?”   宣玑:“怕你咬人。”   这时,罗翠翠跑过来:“宣主任,非外勤人员都紧急转移了,肖主任说让他们听你安排,然后怎么办?”   宣玑手机响了,他双手已经被冰碴裹住,几乎不能动了。他眼神往下一瞥,手机自动从兜里飞了出来,飘到他耳边接通。   肖征的语速快飞起来了:“古籍修复科里有记载,阴沉祭必须在一个月相之内完成,‘朔日子时之交’献祭第一个活牲,下一个‘朔日子时之交’献祭最后一个,我翻了日历,今天就是朔日!”   盛灵渊似乎对手机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宣玑:“活牲必须要死于非命,一个月之内一千个人非正常死亡,不可能无声无息……”   肖征震惊道:“你说什么?”   “千人活祭,召出来的魔头自己说的,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这小子瞎他妈吹……”寒意透过口鼻渗入了他的肺腑,连呼吸都开始疼,宣玑的气息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我感觉……唔……不像吹的。”   “联系公安部门,查最近一个月的非自然死亡案件,”肖征对旁边人吩咐了一声,“没事吧你?”   “有事,”宣玑狠狠地咬住了打颤的牙关,“为什么不给我大南方集中供暖!”   作者有话要说:  注:摔盆——民间葬礼风俗,起棺的时候孝子贤孙要砸一个瓦盆。 第7章   此时已经过了傍晚七点,距离“子夜之交”,仅剩不到五个小时。   仲秋十月,天一日短似一日,这会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然而潮气却也越来越浓重,整个赤渊大峡谷都被吞进了茫茫的迷雾里,那些原本连成长龙的路灯在浓雾里挣扎着,微弱得像若隐若现的萤火。   万籁俱寂,鸟雀无声,连秋虫都伏在泥土里,一动也不敢动。   “肖主任,数据调来了,但这个没法查!”   “为什么?”   “全国每年非自然死亡人口有好几百万,光自杀的就二三十万,永安城一个地方,每年认不出是谁的无主尸体就有一千多具。就算所谓‘千人活牲’是准确数字,如果这一千个死者分散到各地,你从统计数据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这还没算失踪的!”   “肖主任,如果干这事的凶手偷偷杀人,尸体藏一个月不难,公安局那边可能都没接到报案!”   这会儿,肖征已经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宣玑这个自称五讲四美好青年的货,会对古老冷门的邪术这么了解,他转头问电话那头的宣玑:“据你了解,‘活牲’有地域限制吗?比如不能离开献祭地点多少公里?”   “没有,”宣玑说,“有祭文就行,只要祭文写对了,别说全国范围,你去南极杀人献祭也有效力,这事不用签证,跟刷信用卡一样。”   肖征:“你这都什么破比喻!”   他开了免提,宣玑这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浪。   “那不成世界范围了?肖主任,这更是大海捞针了!”   “主任,古籍修复科王博士打来电话,说阴沉祭的相关记载仅供参考,他们没有足够的研究材料,所以好多东西难以考证真假,不确定是不是有传说的成分。”   肖征三尸神暴跳:“他们不帮忙就算了,添什么乱!”   “肖主任,黄局打电话问你怎么回事,让你过去做个简报!”   “赤渊分局前线负责人说,大峡谷里还有三棵变异树没找着,想跟您确认一下,您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们把那堆怪物放着不管,就这么撤回来?”   “告诉黄局,紧急情况,我明天一早到他办公室做检查,赤渊大峡谷所有外勤去医院集合,有什么后果我担着,老宣,你——”   还没等肖主任发话,“咔哒”,电话断了。   家属休息室里,宣玑的手机忽然黑屏——太冷了,这玩意低温罢工了。   宣玑:“……”   他一抬头,就撞见了魔头好奇的目光,魔头对这热热闹闹的“小盒子”非常感兴趣,虽然里面对话乱七八糟,语速又快,他大多听不太懂,还是听得兴致勃勃,见不响了,还奇怪地问:“不聊了?聊出章程了?”   当代科技的面子不能这么丢,宣玑于是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若无其事地让手机飞回他胸口内袋,试图用体温让这玩意再苟延残喘一会。   家属休息室的门已经被炸开,此时能隐约听见楼道里电视的声音,新闻联播的结尾曲响起——这意味着至少已经七点半了。   宣玑眨掉睫毛上的霜,盯着眼前这个与他僵持的魔头,脑子转得飞快。   “这位……咳,前辈。”   盛灵渊身上的袍子已经被血浸透了,他闲适地靠在着火的锁链上,姿态很舒展,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变脸如翻书的小妖。   这神奇的小鬼刚才还拿着剑喊打喊杀,这会铁链上的火还没灭,他把脸一抹擦,又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来套近乎了。   “这是什么品种,脸皮这么厚?”他心说,“鲮鲤【注】么?”   “我觉得,一般那些档次不太高的小魔头,找个山头宰只羊就够了,不用闹这么大的动静。像您这种要‘千人活牲’才能请出来的排面……呃,就是尊贵不凡,必定是大有来历的。”宣玑试图模仿老鬼那种口音和腔调,可惜他光是听就已经很吃力了,又没有老鬼那逆天的复读功能,模仿得十分找不着调。   盛灵渊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些,没吭声,就看着他表演。   宣玑跑着调,诚恳地继续说:“在我们这种市场经济时代,解决问题一般有很多种途径,这种一言不合就搞邪术的,一般都是些脑子有坑的傻……咳,妄人。您应了这种人的召唤,不跌份儿……不是有失身份吗?”   “阴沉祭乃是沟通天地之术,我既然被此人唤醒,必有与他相通之处,否则,他的血也流不到我棺材里。”盛灵渊不紧不慢地回答,“何况什么身份不身份的,都是身前虚名,我也记不得了。”   宣玑以前不知道是不是干过传销,面不改色地吹捧道:“他们那些俗人安的身份当然不重要,记不记得都不要紧,但您这谈吐气度不是在这摆着呢吗?我又不瞎。”   老罗壮着胆子跑过来,给宣玑送手机,正好在门口听见这句话,连忙从兜里摸出一颗速效救心丸吃了,心说:“我要瞎了。”   “这样的么?”盛灵渊突然往前一凑,捆着他的铁锁链蓦地绷紧,发出悦耳的碰撞声,黑色的阴沉祭文蓦地从他领口爬出来,顺着颈子一路蔓延到脸上,黑白分明,那张清俊的脸瞬间鬼气森森起来,门口老罗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了,盛灵渊看也没看他,只轻描淡写地一摆手,“免礼平身——祭文既能令我重回人世,自然也对我有些约束,我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又何必冒死违抗呢?左不过是凡人一个愿望,举手之劳罢了。”   宣玑眼角一跳。   盛灵渊笑了起来:“戌时快过半了。”   “领、领领……”老罗发着抖,已经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满口“铃铃铃”,下课铃似的爬了进来,勇敢地把电话交到了他手里,“肖主任!”   完事,他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什么情况?我刚才还以为你成烈士了!什……手机冻死机……我真……行吧,回来我给你买一箱新的!”肖征大步闯进会议室。   “肖主任,各地负责人都已经就位了。”   肖征一点头,对宣玑说:“你能把你看到的‘阴沉祭’文拍下来吗?越全越好,我让人对照着图片,分头去查,肯定有蛛丝马迹!”   宣玑一脚踹醒了老罗:“墙上的文字拍下来,发给肖主任,别磨蹭,没时间了——老肖你听我说,召唤出来这魔头是一次性的,不是长期契约……”   盛灵渊听懂了“一次”和“不是长期”俩词,微微一眯眼——这小鬼居然套他的话,好大胆子。   宣玑:“召来个只能替自己办一件事的大魔头,根据我的经验,求的事十有八九是杀人报仇。你想,这人要是能在三十天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一千个人,杀人对他来说估计跟切菜差不多,要弄死谁不容易,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他的目标会是什么?”   肖征倏地一顿。   “我们……”   “异控局。”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这孙子肯定被卷进过什么事里,接触过异控局,查你们所有案卷记录。”宣玑说,“另外,阴沉祭不是街边小贩变的戏法,你们安全部这帮外勤‘精英’听都没听说过,施法的人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成功么?那么牛逼丫就不用这么迂回了——我想他肯定在赤渊附近。”   赤渊景区因为临近大峡谷,异控局很谨慎,沟通过当地公安机关,所有入内游客都必须凭身份证买票入内,周围大小旅馆、旅游包车,全部统一管理。   八点半,赤渊分局迅雷似的开始清查景区附近所有旅馆,并把半年内登记过的所有游客信息全部提交到总局数据库,跟案卷记录一一对比。   又四十五分钟,九点一刻,平倩如一溜烟似的抱着笔记本电脑跑过来。   “领导……咳咳咳咳……”家属休息室里阴凉的水汽仿佛已经要蔓出来,老远吸进一口,像是有把冰冷的小刀,从嗓子眼一直刮到了肺里,平倩如离着门口十米远就无法靠近了,简直想象不到里面的宣玑这会是什么情况。   捆着魔头的铁锁链上的火已经相当微弱了,几次三番几乎要被冻灭,随即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宣玑听见平倩如带着哭腔的声音,语无伦次地说:“您能出来吗……呜……肖主任他们搜到了一个……一个论坛帖,刚发没多会就删了……宣主任您说句话行吗?我害怕……”   盛灵渊摇摇头:“我看你年纪不大,要换做寻常小妖,这会怕是还没开灵智,你却已经化形完全,看不出真身,想必是天生灵物。你们妖族内乱之前,先天灵物就都没得差不多了,少一个是一个,怪可惜的,走吧。”   宣玑用力动了动麻木的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挤出几个字:“句话。”   平倩如:“……”   宣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别急着嚎,还有气呢,什么帖?念。”   平倩如:“求助:我觉得我儿子不是我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鲮鲤就是穿山甲。 第8章   宣玑听完,觉得有点耳熟,随即反应过来,这帖子他在飞机上翻到过,才刚扫了一眼,替楼主接收了一大堆“神经病”和“网托儿”的骂,还没来得及刷出后续,就找不着了。   平倩如天生一把细声细气的嗓子,生怕他听不见,一边努力地顶着难以忍受的阴冷气息往前蹭,一边大概把帖子念了一遍。   然后她又说:“后来楼主回了一次,但刚放上去就被删掉了。大概内容是说她自己是个失败的妈,会趁孩子上学偷翻他的东西,这段时间,她儿子的日记本上一直有几个奇怪的符号,一开始只是圆珠笔涂鸦,她看见了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最近,那些符号越来越密集,昨天居然是沾着血画的,画了满本,看得人心惊胆战。小孩的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奇怪,她还拍了那些图片的照片……我……嘶……”   平倩如尝出了血腥味,同时鼻子底下痒痒的,她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两行鼻血,冰冷的潮气刮破了她口鼻的粘膜,她实在是走不动了,用力一推,笔记本电脑顺着光滑的地板滑到了门口,正好停在那,屏幕冲着屋里。   还没等宣玑回头看清,盛灵渊已经先一步出了声。   他轻轻地,叹息似的“念出”了祭文,然后感叹了一声:“啊,这倒有趣。”   “什么?”平倩如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是耳根一掠过这个声音,她就像遭遇了天敌的小动物,本能地战栗起来,“他、他他他这是出声了吗?是聊天呢还是咒我呢?”   “告诉老肖,”宣玑生硬地撬开自己的牙关,“魔头说那上面写的是‘救命’。”   肖征听了这个转述,先是愣了几秒,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宣玑是什么意思,汗毛竖起一片:“找到这个男孩,让当地分局立刻把人带回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快!”   献祭“活牲”的过程,肯定不是拎着把菜刀到处砍人这么简单。日常生活里,“死于非命”肯定不是大概率事件,但如果扩大到全国范围,“非正常死亡人数”仍然是个十分可观的数字。   身为“活牲”,不可能这么“普通”,他们的死法一定会更复杂、更残酷,这就提高了操作难度。   而幕后凶手也不可能守着一个地方作案,因为这毕竟不是个小数字,短时间内,同一个地区意外失踪死亡人数激增,一定会引起当地各种安全部门的注意。   姑且假如“千人”活祭不是概数,就简单按“一千个人”计算,要在一个月相周期内献祭这些人,平均一天要杀三十多人,屠宰场都未必有这个效率。   何况还得杀出花样来。   那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要么,幕后凶手是个财力和人手都十分充足的庞大组织——这种可能性很小,就像宣玑说的,有钱、有本事、有社会地位的人,解决问题的方法会有很多,谁会吃饱了撑的搞这种破事?   要么……就是被献祭的“活牲”看起来并没有死,也并没有失踪,仍然毫无异常地生活在人堆里。   “档案科!”肖征咆哮起来,“把重点放在和‘寄生’有关的案子上!”   医院的家属休息室外,平倩如一边擦鼻血,一边瓮声瓮气地问:“宣主任,‘救命’到底是什么意思?肖主任明白什么了?”   “写‘祭文’的……”宣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一辈子没这么长话短说过,“是‘祭品’。”   如果这个男孩不是某些能徒手默写古邪术祭文的千年老鬼,那么他为什么能画出这种符号?   只有他已经成了“祭品”。   求救说明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诡异的是,他一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下触目惊心的求救信息,一边又每天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甚至“改邪归正”,从问题少年变成了一个好孩子。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好孩子”是谁……或者说,是个什么?   九点三十五,异控局终于锁定了发帖人的身份和位置,那是个念初二的男孩,单亲家庭,和控制欲很高的母亲一起生活,此时应该在家。   总部立刻通知当地分局,外勤们倾巢而动。   “肖主任,我们从档案库里调阅了所有和‘寄生’有关的案卷,具有寄生能力的危险物种一共十三种,大部分是变异植物,但这些植物通常不具有思考能力,寄生后很快会吸干宿主,宿主死亡再寻找下一个目标。唯一一种符合您描述的寄生生物,是一种蝴蝶……”   “我查到了!”平倩如不知道从哪又摸出一台平板,一边哆嗦,一边展示了她强大的搜索能力,很快把总局的档案库翻了个底朝天,“是一种蝴蝶,学名叫‘镜花水月蝶’,上面说,它的幼虫只有芝麻大小,如果被人误食,就会进入人身体,二十四小时内发育成熟,再通过一种特殊的分泌物,控制人的神经系统。”   “此时,如果对被感染者的大脑进行fMRI扫描,会发现其杏仁核【注】活动明显增强,其他证据也表明,被感染者的大脑仍有自己的意识,但产生的神经冲动已经无法传导到相关效应器官。镜花水月蝶并没有自己的智能,但它具有高度模仿能力,善于以被感染者周围其他人做模板,在被感染者脑死亡后,蝴蝶完全代替被感染者的大脑,并能以这一身份长时间存活、繁殖,甚至几十年不被周围人觉察——那……这不就是相当于是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别的东西控制了?”   宣玑没吭声,这会他维持那几根锁链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了。   祭文将成,只差一位,施咒者只需要在人群里随机播撒炼制过的蝴蝶幼虫——这件事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已经被献祭的九百九十九个人。   他们被蝴蝶寄生,本人的意识痛苦地被迫旁观,而比这种无能为力的慢性死亡更让人绝望的,是周围甚至没有人察觉到。   人们每天做着和昨天一样的事,重复着昨天说过的话,融化在学校、公司、社会里,那些朝夕相处的朋友透过皮囊躯壳,毫不走心地跟一只心怀不轨的蝴蝶聊几句口水话,来了又走。   原来一个人能消失得这样不痛不痒,那么所谓人有“灵魂”,岂不是个莫大的笑话吗?   一千个活祭里,只有一个母亲感觉到了异状——而她还是个对儿子充满控制欲的变态!   十点——   十几辆低调的黑色越野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一座普通的居民楼,训练有素的外勤们鱼贯而出,兵分几路上楼。   焦虑的母亲正病急乱投医地在网上搜一些所谓“大师”的联系方式,购物车里堆满了带有“开光”“辟邪”字眼的东西。她那让她毛骨悚然的儿子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门没有关严,从客厅里可以看见他的背影——他正塞着耳机,一边玩手机一边写作业,和“正常”的少年没什么不同。   可她就是有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这时,门铃响了,她手一哆嗦,回过神来:“谁啊?”   “看一下您家水表,昨天物业通知过了。”   “哦……来了,没看见通知啊,又让谁家熊孩子给撕了。”女人嘀咕了一声,起身开门,被门口一水穿黑制服的外勤吓傻了,她下意识地要把门甩上,一个外勤眼疾手快地别住门框,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女人惊恐地捂住了喉咙,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音了。   外勤们猫似的钻进屋里,脚下悄无声息,然而屋里戴耳机的“男孩”却仿佛背后生耳,他头也不回,跳起来就跑。   “目标要跳窗!”   女人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尖叫——这是八楼!   电光石火间,“男孩”已经从窗口一跃而下,背后有什么东西一闪——仿佛一对巨大的蝴蝶翅膀,朝夜空飞去。   下一刻,一道旋风突然无中生有地扫过来,当头罩住这只大“蝴蝶”,紧接着,楼顶埋伏的三个外勤一跃而下,从空中拉出一张大网,严严实实地把他兜在中间!   十点一刻——   “报告,我们已经控制住目标!经检查,确认是镜花水月蝶感染者,请总局指示下一步行动!”   “肖主任,查到总局档案库的记录了,咱们库里好像曾经丢过一罐镜花水月蝶卵,一直也没找着。”   “档案库相关人员全给我隔离,这事过了挨个审查!这种危险物品丢了为什么不上报!”肖征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勉强压住火气,“接现场善后科。”   “领导!肖主任联系,问你知不知道镜花水月蝶的破解办法?”   “镜花水月蝶,你们在说‘人面蝶’吗?”盛灵渊学着平倩如的语气,把这个词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随即又仿佛幸灾乐祸地微笑起来,“这可不好了,人面蝶可不好办。”   宣玑:“低温手术。”   “用你废话!”肖征沉声说,“低温手术首先要让蝴蝶失去活性,否则这鬼东西一旦感觉到有外力侵入,会跟宿主玉石俱焚,这过程至少得二十四小时,我去哪给你偷二十四小时?”   “不过倒也不是没办法,”这时,盛灵渊开了口,仿佛因为祭文将成,他的眼角和唇缝里竟浮起了一点浅浅的血色来,“最后一个祭品须死于子夜之交,倘若死错了时辰,施咒人可就麻烦了。祭品既然已经落到你们手里,提前解决就是,你们救人不得,杀人还不会么?”   肖征:“他说什么?”   “四十八个小时也有,”宣玑撩起眼皮,漂亮的凤眼被水汽浸得雾蒙蒙的,瞳孔里却仿佛仍有火光,“魔头说,只要你在‘子夜之交’前抓到施咒人。”   “肖主任!被蝴蝶寄生的男孩开始画祭文的时间是十六天之前,前推一天应该就是感染时间,那天他在网吧里黑白颠倒的混了一天,我们拿到了网吧的监控记录,发现了这个人!”   “拿来我看!”   只见视频模糊的截图上,拍下了一个叼着烟的小胡子。   “肖主任,这是刚刚从赤渊大峡谷里营救出来的‘驴友’,就是那个领队。”   平倩如一把捂住嘴:“毕大姐!毕大姐跟他们在一起呢!”   盛灵渊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浓雾,忽然说:“还有一刻。”   宣玑一激灵——   等等,子夜之交是夜里十二点这个概念,是受近代西洋历法影响,古代子时是从十一点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杏仁核被认为和负面情绪、恐惧有关 第9章   宣玑的第一反应是:“胖丫头,出去,通知楼下外勤。”   平倩如朴实地回答:“肖主任通知过了,您放心。”   宣玑:“……”   还有不到十五分钟,万一肖征跟他的废物外勤们没抓住施咒人,这里就是直面大魔头的第一线,相当于是守着一颗炸弹。   宣玑说这话的重点是“出去”,为了防止“你快走”“不,我不能丢下你”之类的狗血对话发生,特意给她安排个任务做借口,为的是让她临阵脱逃时良心安一点。   但凡她机灵一点,就应该知道这会该就坡下驴、赶紧逃走。   可这胖丫头一点也不开窍,还安慰他说:“毕大姐参加工作快三十年了,还是安全部的外勤退居二线的,她经验丰富,肯定会没事的!稳住,我们能赢。”   稳你个头!当代青年算是让游戏毁了!   “我是让你出去,”宣玑顾不上迂回了,“没什么用就别在我这碍手碍脚!”   “宣……”   “闭嘴,滚蛋!”   窗外浓得发白的雾涌进破口的窗户,碎玻璃簌簌发抖,“扑棱棱”地响着,大概掩盖了平倩如离开时的脚步声。   外面的胖姑娘果然没了声音。   周围一下安静极了,盛灵渊忽然问:“你是清平司的?”   “清平司七百多年前就没了。”宣玑心里一动,反问,“你知道清平司?”   盛灵渊“啊”了一声,神色忽然有些恍惚,他的目光从迷离的雾气中发散出去,像是在追忆渺茫的过去:“那岂不是有千年了……依稀有些印象。你是自小被人养大的吧,否则这样的先天灵物,为何会为凡人卖命?”   “什么先天后天,早没落了,”宣玑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句,似乎是默认了“被人养大”的说法,随后又反问,“你……一会说‘凡人’,一会又说‘你们妖族’,所以你是……”   他说到这,话音断了一下,筋疲力尽地低喘了几口气,这才勉强续上自己的话音:“你是什么?神仙吗?”   “世上哪有神?神明不过人的寄托而已。”盛灵渊顿了顿,过了好一会,他轻声说,“我么?我大概是人的妄念吧……呵,太久了,不记得了。”   宣玑没什么力气了,声音压得很低,呓语似的,盛灵渊说话本来就不温不火,两人在“子夜之交”前最后一点时间聊起来,反而显得格外心平气和。   相比起来,肖征那边要惊心动魄多了。   那几个非法闯入赤渊大峡谷的直播“驴友”,此时正在前往一处安置点的路上,毕春生和当地分局的小李负责照顾他们。   司机开车很稳,小李在副驾驶上昏昏欲睡,接到电话的时候眼还没睁开。   伤员们都在后车厢里睡着了,毕春生大姐在他们旁边安静地打着毛线,小李用力在自己脸上揉搓了一把,睡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喂,张队,我快他们送到安置点了,马上就……”   电话里的同事打断他:“小李,安静听我说。”   小李才听了两句,整个人激灵一下,这时,一道对向来的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车灯扫了过来,年轻的外勤实习生端着电话,僵硬地瞄了一眼后视镜。   他在惨白的车灯里对上了一双眼睛——后车厢里的小胡子领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朝他看过来,而旁边的毕春生还毫无察觉地数着毛线上的编织扣。   小李的冷汗下来了。   电话里的同事压低了声音:“往前开,不要露出马脚,安置点我已经通知到了,咱们的人就埋伏在门口,别慌,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小李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啊……好的,知道了张队。”   可他的声音实在太紧绷了,说到最后,竟破了音。   糟了。   这时,毕春生抬起头,一脸疑惑地朝他看过来:“小李感冒了?”   小李才刚工作,头一次出任务,就被迫跟穷凶极恶的嫌疑人共处一车,小腿肚子已经开始转筋,朝毕春生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哎哟,大姐说什么来着?一上车就让你关车窗、关车窗,不听!吹着了不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要钱!”毕春生数落他,“一会儿送完这几个人,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还有多远哪?”   小李一愣,偷偷去看毕春生,见她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看出不对劲了!   “啊,马上!”小李清了清嗓子,同时也说给电话里的张队听,“还有一个路口,我已经能看见那个楼了。”   毕春生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一边收毛线,一边推醒那几个“驴友”:“都醒醒,快到了啊。”   说着,她像个操心的老妈妈似的,从兜里摸出一盒湿纸巾,分给那几个人:“擦把脸,醒醒盹,别吹风感冒。”   十点五十二分,车子缓缓开过路口,驶进了安置点,小李望眼欲穿地看着门口守在那的几个便衣外勤,手心的汗让他几乎捏不住手机。   “下车慢点,”毕春生第一个站起来,先抓住了断腿的女主播,把行动最不方便地推了出去,“让受伤比较重的先走,小李,搭把手,扶人家一把。”   小李浑身的肌肉绷到了极致,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关,接过那女主播,像抢人一样把她拉了出来。   “哎,”断腿的女主播被他拽了个趔趄,“你轻点!干什么呀!”   “轻点,”毕春生的目光意味深长地从花镜后面射出来,对小李说,“不慌。”   接着,她又忙忙碌碌地把其他几个人扶下车,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挡着那小胡子。   小李余光瞥见,接待安置点的便衣们开始朝这边靠近。   毕春生将最后一个人推下车,这才好像刚发现那小胡子:“哎,这怎么还一位,快下来吧。”   一边说,她一边要跳下车来,似乎是要给小胡子让地方。   外勤们已经动了——   电光石火间,那小胡子突然感觉到了什么,面露凶光,在毕春生往下跳的瞬间,他抓住了她的后脖颈子,活活将瘦小的中年女人提了起来,拖上车,死死扣住她的脖子。   “别过来!”   “不许动!”   毕春生的花镜被撞飞了,被迫垫脚仰头。小胡子面露狰狞,裸露的脖子、脸上开始浮现大片的祭文,他把毕春生整个人拎起来,挡住了自己的头颈要害,只露出一只疯狂的眼睛。   十点五十六分,双方僵持住了。   “我掐死她……掐死她!你们试……试试!”小胡子拖着毕春生,开始往车里缩去,毕春生艰难地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那小胡子猛地一掰她的脖子,卡住了她的气管。毕春生的脸陡然憋红了,离地的双脚剧烈地挣动,那小胡子阴惨惨地说,“我知道你的特能是什么,闭、嘴。”   “狙击手呢?”   “不行,找不到角度,人质把他挡住了!”   小李急道:“那不是有自动闪避普通人的‘秘银子弹’吗?”   “那个后勤的女同志不是普通人,秘银子弹分不清他俩!”   十点五十六分五十九秒……五十七。   秒针每往前蹭一秒,都像在催命。   五十七分十秒、五十七分二十秒——   “肖主任,现场负责人请示您,是否……”   “什么?”   “是否……呃……是否……”   是否决定牺牲一个退居二线的普通职工,打断这场丧心病狂的阴沉祭。   此时,异控局总部大楼灯火通明,总部会议室,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总调度肖征身上,各地分局负责人都在等他的命令。   都想让他顾全大局,但也都会兔死狐悲。   十点五十八分五十秒——   “肖主任,还有一分钟!”   肖征终于避无可避:“你们……”   就在这时,毕春生挣扎的双手突然勾起两根手指,冲在场外勤打了个隐晦的手势。   “等等!毕大姐打暗号说目标已经中招。”   五十九分二十秒,原本惊恐地躲在外勤身后的女主播突然晃了两下,随后一头栽倒在地,很快,其他几个“驴友”也跟她一样,接二连三地倒下,人事不省。   小李睁大了眼睛——毕春生递给他们的那包湿纸巾!   三十秒,小胡子也明显踉跄了一下,就在这时,看似毫无回手之力的毕春生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狠狠地往后一撞。   小胡子痛苦地闷哼一声,一把抓住毕春生的头发,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扭打起来。   四十五秒,毕春生嘶哑地大喝一声:“你没力气了!”   随着她的话音,小胡子的手下意识地一松,随后他嘶吼一声,五官已经扭曲得不像人,挣命一般地扼住了毕春生的喉咙。   十、九、八……   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那货车突然启动,只见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车头的外勤猛地拽住一个车轮,双手变成了一对熊掌,他“嗷”一嗓子,几顿重的中巴车被他一手拽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本来就是强弩之末的小胡子骤然失去平衡。   五、四……   最后关头,小胡子一把撑住车门,垂死挣扎。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毕春生举了起来!   二……   就在这时,一根毛衣针凭空飞起,狠狠地扎进了小胡子的脉门,小胡子惨叫起来。   一!   毕春生落在地上,顺势滚开,咳得喘不上气来——小胡子眉心镶着一颗闪着银光的子弹。   子时到了!   那银色子弹炸开,小胡子整个身体被灼眼的银光吞没。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异控局总部的死寂。   “肖主任,那孩子活着,生命体征稳定,准备送进低温室手术。”   肖征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赶上了!   现场,小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的特能一直很鸡肋,只能隔空移动一些很小的物件,虽说是外勤,却只能凑合着在地方干点辅助工作。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攻击别人,整个人已经脱了力。   毕春生那一口气还没倒过来,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远远地冲他比了个拇指。   与此同时,赤渊医院里,对时间已经没有概念的宣玑感觉到自己的锁链轻轻一动。   子夜之交到了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时,他听见门外突然传来一嗓子:“宣主任!我们成功击毙施咒者了!”   宣玑一个踉跄:“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说别在这碍手碍脚了吗?”   平倩如茫然地说:“可你在这,让我去哪啊宣主任?连老罗都在楼底下待命呢……”   宣玑:“你……”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但他没能抓住——因为下一刻,他听见了一声轻笑。   宣玑大脑来不及反应,人已经本能地往墙角退去。   白雾与锁链中,那魔头盛灵渊身上染血的白袍瞬间爬满了祭文,密密麻麻的祭文让他看起来就像身披玄衣。   捆在他身上的铁索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平倩如正好挣扎着探头进来,一眼看见这一幕,吓跪了:“等等!他怎么还在!献祭……献祭不是失败了吗?!”   盛灵渊低低地笑了起来,接着,困在他身上锁链倏地崩开,一刹那间,强大的能量从他身上爆开,雾气中凝结的细小冰凌都结成了刀子,凌厉地撞向四面八方。   医院大楼里玻璃尽碎,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从空中升起,卷走了所有若隐若现的星辰,浓云罩顶,电闪雷鸣。   目力所及之处,所有路灯仿佛被狂风卷过的蜡烛,大片大片的沉寂下去,大峡谷里蛰伏的飞鸟忍无可忍,成群地朝空中疯狂逃窜,宣玑嘴角浸出了细细的血痕,后背抵在墙角,他再也无力支撑,跪在了地上。   然而预想中的万箭穿心却并没有到来。   一只手勾住了他的后背,他被笼进了一条漆黑的广袖中,那些冰凝成的箭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了让人战栗的杀机。   接着,一股离奇的香味惊醒了他快要冻裂的嗅觉——与此情此景完全脱节的,那味道闻起来竟然洁净、温暖又华贵。   让人联想起雪夜里,温暖如春的宫殿。   “我还真是……”盛灵渊一拂袖,甩开手上的冰,轻拿轻放地护住了这个恐怕还没成年的小妖,叹了口气,他说,“高看诸位了。” 第10章   一道闪电落下,直接劈到了异控局总部大楼里那棵大树上,火球轰然落下,火警响作一团。地板上迎宾的金龙给吓得游到了墙角,大壁虎似的趴在墙上一动不动。   接着,雷声才来,大厅里先是沉闷的“隆隆声”,突然震耳欲聋地炸开,四壁颤抖,像一声压抑许久的怒吼。   “什么情况?”   “总部大楼外面的防护阵溜号了吗?”   “等等,你们快看那!那是……那是什么?”   只见一面被雷炸得焦糊的墙上,浓稠如血的字迹缓缓地流了下来,迅速朝四面八方蔓延。   不知道是谁喃喃地说了一句:“祭文……”   “可是最后一个祭品没死啊,我们不是及时击毙嫌疑人了吗?那个阴沉祭不应该被打断了吗!”   “别管成不成了,这祭文为什么会出现在总部大楼里?”   “肖主任,各地分局都在汇报类似的情况!哎……王博士,危险等级没评估呢,你别凑过去!”   古籍修复科的王博士一步一挪地走到墙根底下,转过头来看向肖征,本来就又大又凸出的眼球给花镜放大得有些骇人,他哑声说:“这是标记啊!”   “什么?”   “标记,肖主任,阴沉祭成功了!施咒者用千人活牲召唤出了传说中的‘魔神’,魔神必须履约,还他一千条性命才能自由,每个能看到这祭文的人,都是屠杀的目标啊!”   肖征愣了一瞬,随即掉头跑回会议室:“宣玑!”   漆黑的广袖从宣玑脸侧滑下去,那袖子上布满了阴沉祭文,腐烂的血腥气与那股暖融融的香混在一起,无端生出了说不出的颓靡与凄厉。   电光石火间,宣玑心里闪过无数念头——为什么?为什么阴沉祭还是成功了?   除非那个小胡子领队根本不是什么施咒者!   对了,那几个驴友是在赤渊变异树暴动之后闯进大峡谷的,盛灵渊亲自把他们从赤渊里捞出来,他见过那个小胡子!   如果小胡子是施咒者,如果他够聪明,在契约没有成立之前,一定会跟召唤出来的魔头保持安全距离——因为谁也不知道会召出个什么东西,魔头这玩意向来喜怒无常,契约没成,起床气发作,宰了施咒人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那个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男孩,为什么他的身体被蝴蝶占了,却能用祭文求救?直接喊出来不行吗?写字不行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出于某种他们不明白的原理,成为祭品后,那男孩既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大喊大叫,也不能自由地写字,只能用祭文和外界交流——那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求救信息?   日记不是只给自己看的东西吗,写在那玩意上,还求个屁的救?   有人在一步一步的误导他们!   假如没有人知道阴沉祭的事,施咒者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千人活祭,而一旦不幸打草惊蛇,被异控局事先发现,外勤们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一定会先试着搜索祭文符号,一脚踩进那人布置的陷阱——那倒霉孩子就是一道防火墙,把他们引向错误的嫌疑人。   小胡子本人才是最后一个祭品!   这看热闹的魔头也早知道他们被误导了!   施咒者需要保证小胡子正好死在子夜之交的时间点上,因此当时一定在抓捕现场,近距离接触到目标……   这个人的特能非常特别,可以让别人……甚至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活死人乖乖听话,按她事先编好的剧本演。   宣玑突然明白,他方才听见平倩如那句话之后,是哪里觉得不对劲了——善后科的三个人都是跟着他出来的,当事情不对、医院里的分局外勤们各种兵荒马乱的时候,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跟紧自己的直属上司,等待指示。   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胖丫头一直苟在门口,连吓得要死的老罗都在楼下转圈待命,可是有一个人为什么一直没出现?   她明知道他们这次的任务重点是这个盛灵渊,到了医院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立刻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里,之后自作主张护送那几个“驴友”转移,走之前都没过来跟新上司打声招呼,稍微懂事一点的实习生也不会这样。   那是因为她怕和盛灵渊提前碰面,会露出马脚!   毕、春、生!   盛灵渊扶稳宣玑,手掌在他眉心轻拍了一下:“怪可怜的,今天放过你,小妖,别碍我的事。”   “那恐怕……”宣玑抬起眼,说话间,两道火光刺破寒霜,火焰毒蛇似的,一上一下,缠住了盛灵渊没来得及缩回的手腕和脚踝,盛灵渊行动一滞,而宣玑重剑已经在手!   下一刻,那重剑挟着灼眼的火光,呼啸着斩向那魔头。   宣玑的肢体语言陡然一变——这个“筋疲力尽”、“站都站不起来”、“寄人篱下的未成年小孤妖”蜷缩的腰背骤然舒展,瞳孔镀了一圈火焰色的光,裹在他身上的冰霜直接汽化。   宣玑眉心露出了一个图腾似的鲜红纹路,他沉声说:“不太合适。”   那重剑摧枯拉朽一般,直接洞穿了魔头那布满了祭文的袖子。执剑的男人哪还有方才被冻成鹌鹑的狼狈相!   黑云中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劈开了浓雾,几乎照亮了半边的天,盛灵渊猝不及防,仓促间只得用双手夹住重剑——他两袖的阴沉祭文仿佛碰到了天敌似的,飞快地消散,露出袍袖的底色来。   宣玑将重剑猛地往下一压,医院休息室的地板倏地裂开,连魔头再石板一起砸了下去,摔到了一楼门诊大厅里。   “南明守火人第三十六代族长,不是流落人间的小妖宝宝,”宣玑借着下压之力将重剑往前逼了两寸,火光几乎扫到盛灵渊的脸上,他坏笑了一声,“队友不靠谱,我习惯多留个心眼,兵不厌诈啦,前辈。”   “呲啦”一声,那重剑竟微微灼伤了盛灵渊水火不侵的双手。   盛灵渊脸上沉静的温润裂开,露出阴鸷的底色:“放肆!”   盛灵渊两袖间骤然腾起黑雾,在半空中凝出了一个兽头,咆哮一声,一口朝宣玑咬了下来。   这个节骨眼上,宣玑却不肯弃剑闪避,他手心的烈火暴涨了一掌来宽,看也不看头顶的獠牙,重剑直指盛灵渊咽喉。   阴沉祭已成,局面失控,只有……直接斩了它召唤出来的魔头。   这回谁也没有手下留情,两人仿佛在赌谁先宰了谁,杀机凛冽的黑雾已经扫到了宣玑的头发,宣玑的重剑碰到了魔头的领口。   可就在这时,宣玑左手上隐形的戒指突然现了形,不等他看清,红光一闪,那起了几道裂纹的宝石突然炸开,无数崩裂的碎片喷出,同时刮破了两个人的手。   宣玑只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好像被看不见的利刃穿心而过,他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手脚脱力,差点晕过去——这回是真跪了,没有一点表演成分。   与此同时,黑雾凝出的兽头也痛苦地嚎叫一声,在空中被打散,盛灵渊连退了五六步,掌心不知被什么烧出了一片焦黑。   一时间,他俩一站一跪,谁也没吭声。同时感觉到了两人之间隐秘又无法违拗的联系。   这是……什么?   好一会,盛灵渊才意味不明地按住了自己颤抖不休的伤手,抬起袖子掩住了一声咳嗽,脸上的血色越发稀缺。   他深深地看了宣玑一眼,纵身从身后的窗口掠出,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踪迹。   宣玑半个身体都疼麻了,撑着重剑,三次没站起来,左手上的圣火戒指碎得就剩个托。   “什么情况?招来个什么东西?我们家祖上的债主吗?” 他又狼狈又莫名其妙,有生以来,向来是他坑别人,万万没想到,这回居然栽在了自家“圣物”手里。   这上哪维权去?   “宣主任!”这时,身后传来“嘤”的一声,老罗从取药处的碎玻璃后面露出个头来,先战战兢兢地往四下看了一眼,确定魔头真走了,这才四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这会他四肢挂满了冒出来的绿萝茎叶,跟个后现代风的盆景似的小跑过来,扶起宣玑。   “毕春生在哪?”宣玑一把抓住他,喘了几口粗气,“他们那个安置点在哪?给我导航个具体位置,快!”   “哦……哦。”老罗连忙翻出手机,用导航软件搜到安置点位置,“那我这就调一辆车?”   “来不及了。”宣玑一把抢过他的手机,伸手一抓,导航上规划路线的地图被他“抓”到了半空中,宣玑提起重剑,在半空中飞快地画了什么。   老罗“嗷”一嗓子:“妈耶,着火了!”   下一刻,他被宣玑带了出去,周围飞快地闪过无数街区,老罗紧紧地抓着宣玑的胳膊,听见手机导航发出快进磁带一样的声音,整个人被一团火球滚着,在极度惊恐中脑子一片空白,竟都忘了尖叫。   下一刻,手机导航终于发出了人声:“……已到达您的目的地,持续为您导航。”   老罗两眼一翻,又抽过去了。   此时,安置点的外勤们刚刚击毙小胡子,还买来得及收拾现场,就见当空一团火球冲了过来,吓得连忙严阵以待。   宣玑一手提着重剑,一手提着老罗,从火光中大步走出来。   “总局善后科负责人。”宣玑挥开火星,把老罗和自己的工作证一起扔给在场的负责人,“毕春生呢?”   “哦,您放心,毕大姐没事,她刚才……哎,人呢?”   毕春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我放心个屁!”宣玑抬手弹出一枚钢镚,那硬币脱手而出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小火轮,顺着地面滚了出去,火轮所经,在石头地面上烧出了一片阴沉祭文。   他只来得及撂下一句“逮捕毕春生”,人已经追了出去。 第11章   “你是在逗我吗?”肖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逮谁?你再说一遍——我先把那临时工逮回来!你告诉我,一个过不了几年就能光荣退休的老外勤,是那个杀了一千个人的罪魁祸首?凭什么?”   “不是我说的啊。”老罗委屈得叶都蔫了,裹着一条不知道谁给他的小毯子,“我哪知道啊,这都是我们那领导让我跟您汇报的。肖主任啊,不瞒您说,我现在连北在哪边都找不着,干了这么多年善后也没碰上过这事……唉,能不能请组织把我调到再后方一点的岗位啊,去年体检我就有点心律不齐,我……”   “心律不齐你多给自己施点肥!”肖征怒气冲冲地摔了电话。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异控局总部乱成了一团,肖征怀疑姓宣的就是根人形扫把星,哪有他哪就不太平,临时派他出去维个稳,他“稳”得快把总局炸上天了,这等人才干什么后勤,从事敌后破坏工作多好!   肖征运了口气,沉声吩咐身边的人:“给我调善后科毕春生的档案。”   “毕春生,1963年生于永安,护校毕业后,在北城二院从事护士工作,1985年结婚,87年育有一子,此前并未表现出特能素质。”   “1988年,我局因看管不慎,两条羁押待处理的变异蟒逃脱,逃窜时撞上了一辆行驶中的火车,当时车上有两千多位乘客,危在旦夕,幸亏当年的外勤负责人……哦,就是老局长,反应很及时,控制住了局面,有惊无险地救下了那一车的人。”   “当时我们对外发的声明是说‘火车脱轨’,毕春生的父母、丈夫和儿子都在那辆火车上,听见这新闻的时候,正在医院值班的毕春生情绪激动,出现了特能反应,被总局监控网络捕捉。”   “后经培训、政审合格后,她于次年被吸纳进我局安全部,因为一直感激异控局救了她全家,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工作一直努力上进,表现也很突出——荣立三等功一次,连续七年获得‘杰出外勤’,去年才因为年纪大了,打申请转到后勤部门。”   肖征:“……就这,没别的了?”   “没了,主任,她履历就是这样。”   肖征越听越觉得宣某人是在瞎扯淡,这毕春生的故事简直可以写入总局的官方宣传册——因为家人被英雄救下,心存感激,从此被激励着走上英雄的路,最后自己变成了英雄。   从小爱走向大爱,从“为小家”变成“为大家”,还有比这再正能量的么?   “肖、肖主任,这个……赤渊分局那边的同志问,用我们配合吗?”   肖征没好气道:“配什么配,你们配得上那货吗?”   “呃……”   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派一队紧急调查员,去毕春生家里,我去申请搜查证。”肖征出了口大气,“要是他错了,我就把这临时工剁碎了上供!”   “肖主任!”这时,另外一个调查员小跑过来,凑到肖征耳边,“追查到那罐遗失的蝶卵了……”   “说。”   “那罐蝴蝶卵是1988年丢的,已经三十年了。”这调查员拉着他走到一边,“遗失的时候曾经留下过立案记录,但后来销了。”   肖征一愣——等等,这时间……会不会也太早了一点?   三十年前丢的蝴蝶卵,现在才爆出事来,那之前嫌疑人留着它干嘛去了?放家里观赏么?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会嫌疑人毕春生还没进异控局呢。   “你刚才说,这事立过案。”肖征罕见地放慢了语速,同样压低了声音问,“但是后来蝴蝶卵没找着,这案子却莫名其妙地销了。”   “是。”   “先别声张,让我想想……”肖征顿了顿,又说,“联系善后科宣玑——”   他话音到这里又断了,调查员等了足有一分钟,也没能等到他的下文,忍不住看了肖征一眼。只见肖征的牙关几次咬紧,又几次放松,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调查员的肩,转身往电梯方向走去。   “哎,主任,您还没说联系善后科干什么呢?”   “该干什么干什么,”肖征头也不回地说,“让他自己看着办。”   异控局,偌大一个组织,真是尾大不掉。   就冲他们放个屁都得请示上级的劲,宣玑就觉得这伙人出息不了。他这会已经把自己“后勤临时工”的身份抛在了脑后,把一帮外勤甩开了八条街,追着那枚指路的硬币一路狂奔。   他的火天生克制邪魔,阴邪气越重,火烧得越旺,转眼,那枚小小的硬币变成了一个火球,凶残地贴着地滚,滚到终点时,火球完成了使命,停了下来,接着炸成了一团烟花——宣玑循着那飞上天的烟花抬起头,正看见毕春生在楼顶上。   女人沧桑憔悴的脸上爬满了祭文,那让她看起来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听说他们找了个高手,来代巩成功的班,以前在安全部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大名,弄得我还挺紧张,本想赶在你来之前了却了这桩事,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差一天。”毕春生一拢头发,笑了起来,“可能都是天意吧。”   宣玑拄着重剑,抬眼看向她:“‘天意’这种话一般都是输家说吧?毕大姐,您怎么抢我台词?”   毕春生的头发在浑浊的夜风中起伏,亮粉色的毛衣与纯黑对比,鲜明得有些触目惊心。   她依旧是那个样子,头发烫着中老年妇女最爱的“泰迪卷”,衣着审美落伍,皮肤状态不佳,泛黄的色斑看上去谜之土气,热爱大红大绿……她让人”联想起广场舞、彩色纱巾、催婚老妈妈、飞快的语速……还有不合时宜的大嗓门。   可奇怪的是,当她身披祭文,冷冷地立在夜风之巅的时候,她就似乎和那些庸常的描述划清界限了。那些浑似没有灵魂的配角,也许只有血淋淋的撕裂自己,才会让人惊讶地注意到,那道具一般的皮囊里,也是悲欢俱全的吧。   这时,宣玑余光瞥见几个外勤跟着他过来了,正在设法靠近毕春生——顺着背光一侧的楼徒手攀爬上去,打算从后面偷袭。   宣玑看得直想摇头。   平倩如说毕大姐干了快三十年外勤了,她能不知道你们外勤那点套路?   几个外勤一踏上楼顶,就立刻各自掏出武器对准了毕春生。   “别动!”   “手看到我们能看到的地方!不许说话!”   宣玑喝道:“别靠近她!”   可惜,那几个跑去送人头的外勤没听见——毕春生的异能是声音,怕被她临场忽悠瘸了,这几位都带了隔音耳罩。   宣玑:“……”   这主意是哪个天才儿童出的,绝了!   下一刻,几个冲上去的外勤突然各自僵住不动了,地面游动的阴沉祭文顺着他们的脚踝爬上去,一点一点地攀上他们的身体,周围的气温瞬间往下走了十来度,接近冰点。   接着,以毕春生为中心,不祥的浓雾开始往周围弥漫,宣玑心里一沉,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一个男人从雾气中缓缓踱出来,颇为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圈,似乎不习惯过于密集的建筑与楼群:“此地街道宽阔,院墙巍峨,是国都么?京城的清平司怎么就这么几个人?”   毕春生闻声,蓦地回头,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神色:“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盛灵渊端详了她片刻,嘀咕了一声:“啊……人烛,难怪。”   在场众人,只有宣玑能听懂他的话,宣玑:“你说什么?人烛是什么?”   盛灵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随后他对毕春生切换成了不大熟练的普通话,温声问:“是你叫醒我的吗?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他说话本来就十分和缓,普通话又是仓促从电视和环境里死记硬背的,此时没有刻意伪装,边想边说,词和词之间就有少许迟疑,无端又多了几分慎重感,让人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他珍重着一样。   毕春生仿佛被他一句话勾起了一辈子的委屈,眼圈倏地的红了。   “没关系,”盛灵渊冲她笑了笑,“你有话就说,我在这,你想说多久都行,不会有人打扰。”   “毕春生,”宣玑冷冷地提醒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更小心一点,你叫出来的这位可不是给人实现愿望的天使。”   “那就不用您操心了,”毕春生转向他时,压下了脸上一闪而过的脆弱,“我跟他之间的契约已经成立了,现在一手交了钱,一手还没交货,他还清债务前,不可能会动我的,否则会遭到祭文千倍反噬。”   盛灵渊神色淡淡的,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肖征避开众人,来到了局长办公室。   黄局本来已经下班,听说赤渊出事,又匆忙从家里赶了回来。和外勤出身的老局长不同,黄局是个普通人,主要是主持行政工作,这也是为什么需要肖征这么一个总调度在身边,碰到紧急情况,他一般会授权肖征处理。   “我正要找你,”黄局站了起来,“外面什么情况?”   “黄局,我想请您签一张搜查证,调查现退居二线的前外勤毕春生的家。”   “毕春生?是咱们的人?”黄局一边接过文件,一边茫然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肖征缓缓抬起眼:“跟三十年前总局失窃的一罐镜花水月蝶卵有关。”   黄局一顿。   “局长,”肖征沉声说,“我一直以为您是不了解情况,才任凭宣玑胡闹,把他放到了善后科,现在看来,您是有意的,是吗?”   黄局沉默了片刻,在搜查证上签了字:“我这位置,接得心惊胆战,本来想在爆雷之前最大限度地妥善处理,没想到这么快就……”   肖征问:“原善后科主任巩成功为什么被强制退休?”   黄局挥挥手,示意他坐下,点了根烟:“唉……这从哪说起呢?小肖,你知道安全部出外勤的时候,有一条绝对的安全‘红线’吧?”   “‘安全部外勤第一原则,最大限度地保证公共安全。’”屋顶的毕春生说,“为了防止特能外勤们只顾任务,忽视普通人的安全,我们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安全红线——‘特能外勤绝不能伤害除嫌疑人外的普通人,一起事件中,普通人伤亡超过十五人,视为重大事故,行动负责人要接受审查,伤亡超过五十人,视为非常重大事故,相关责任人全部停职,有严重失职的,追究刑事责任。’这段在工作手册上加粗了,宣主任,您工作手册还没来得及看吧?那我给您普及一下,一旦外勤出了重大问题,善后科是要第一时间评估事故等级、判定责任人的。”   宣玑一皱眉,一时没明白她背异控局的规章制度干什么。   毕春生笑了:“三十年前,两条变异蟒出逃,当时的行动负责人追捕过程中一时疏忽,让变异蟒在逃窜中撞上了一列火车,火车正好开到大桥上,被变异蟒卷着摔到了江里。变异蟒趁机吞噬生人的生命力疗伤,结果车上两千多人,幸存者不到十分之一。”   “不可能!”一个挣掉了耳罩的外勤大声说,“总局打从设立那天开始,就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死两千多人的事故,新闻不可能瞒得住!”   “是啊,”毕春生轻轻地说,“那你说,那些死人都去哪了呢?肖主任查到那罐蝴蝶卵的去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吞噬的不是肉体哈,没那么大饭量 第12章   第二拨赶到的外勤接到肖征指示后匆忙赶到,还没站稳,就被当头砸了这么一出戏,三观排着队地崩裂。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被冰冷的雾气舔舐得不寒而栗。   只有那魔头低垂着眉眼,神色不动,看上去倒像是名画上的神祗,对人间一切的光怪陆离见怪不怪。   宣玑一边留神着毕春生,一边还得注意她身后那定时炸弹一样的危险人物,可能是刚才戒指无端崩开的后遗症,这会他一看见盛灵渊,心口就跟卡了条尖刺似的,疼得坐立不安。   满打满算,他接手这破工作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工作证都没捂热,内心已经沧桑得不想干了。   这狗日的异控局,连个新手保护期都没有!   “我们来讲道理,毕大姐,”宣玑叹了口气,勉强把注意力集中在毕春生的话里,“假设三十年前真的出过这么一场重大事故,当时的负责人为了推卸责任,瞒报了事故死亡人数,偷了镜花水月虫卵,并且让虫卵寄生到死人的身体里,用死者原有的身份活下去——那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亲历者吗?如果不是,谁告诉你的,你有证据吗?”   他说着,余光还是忍不住往大魔头身上飘,见那大魔头听完自己的话,优美的长眉一仰,露出个“原来如此”的神色——闹了半天,方才毕春生背的规章制度里书面语太多,这位压根没听懂。   宣玑匪夷所思地想:“什么玩意,他把我当页脚注释了吗?”   更沧桑了。   “我怎么知道的?”这时,毕春生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宣主任,你该不会以为,这是孤例吧?”   “网上有句话怎么传的?你在家里发现第一只蟑螂的时候,你家说不定已经有一两万只了【注】。”异控局总部,幽静的局长办公室里,黄局的声音就像午夜梦回时的水滴声,一下一下,能砸得人心惊胆战,“如果是头一回干,谁敢一次往上千具尸体里放蝴蝶卵?小肖,你应该能想得到吧,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了——外勤遇到棘手的突发事件,一旦伤亡情况过线,就会去找巩成功‘想办法’。最后外勤有惊无险,受害人家属感恩戴德,善后科一条锦被盖过,皆大欢喜。”   肖征已经不知道该动用哪块面部肌肉好了,只好保持木然。   “关于原善后科负责人巩成功,我知道下面有不少同志在议论,有说他内退腾位置的,还有人说,他是被隔离调查了。”   肖征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所以其实……”   “其实是他突然昏迷,据家人说,头天晚上躺下睡觉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再也叫不醒了……就在我们打算对他进行隔离调查之前。身体没毛病,我们请了医学界和局里两方面的专家会诊,诊到现在没有定论。”黄局看着肖征,“小肖,你想过,为什么我会选你来当这个总调度吗?”   总调度直接对局长负责,权力大小,取决于局长是什么样的人——在黄局这,肖征甚至盖过了安全部负责人。他凭什么,这事不单总局里其他人议论纷纷,连肖征自己都心虚。因为他既没有深厚的资历,也不敢说实力碾压其他外勤,做人别说“八面玲珑”,他不八面得罪人就不错了。   唯一解释得过去的理由就是年轻,形象好、气质佳,带出去有面子,因为这,不少人还怀疑黄局有一些小众的兴趣爱好。   “因为我年轻,没那么多经历,人缘也不怎么样,别人有什么事都不带我玩。”肖征苦笑起来,“黄局,我能问一下,您本来是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的吗?”   黄局沉默了。   肖征从他的表情里明白了什么,缓缓坐直了:“您不会……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给巩成功安一个‘受贿’的罪名,就把这事草草了结吧?”   “小伙子,这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可这是亵渎尸体,亵渎真相,”肖征忍不住打断他,“这是犯罪啊黄局!难道因为法不责众,就可以不追究吗?您是不愿意管还是不敢管?”   肖征就是个炮仗,黄局却没生气,心平气和地说:“小肖,你知道安全部的特能外勤人数,已经连续三年减少了吗?因为每年进来的新人,抵不上任务中的伤亡。”   “特能”在人群中的比例本来就很低,其中有些人有家族背景,家里有传承,能力觉醒得早,懂得也多,另一些人则是机缘巧合,莫名其妙地激活了某些特殊能力,这种人都是异控局按一套程序快速培训出来的,起步晚,有些甚至很难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前些年市场经济不发达还好,最近这一二十年,大家越来越发现进异控局没什么好处,里面各种规矩比字典还厚,保密条例近乎严苛,见不得光似的,很多时候,连家人都得瞒着。收入确实不低,但总归是按月拿死工资,稍微有点本事的,在外面随便混个“大师”当,就有大把的有钱人愿意破财免灾。异控局请他们帮忙,也得按市场价付“顾问费”。   这样一来,外勤资源捉襟见肘,人员素质越发参差不齐,日常处理得又是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有时候意外伤亡根本就不是人力能控制的。   “我们每年至少有5%到10%的突发事件,遭遇到的东西是以前根本没听说过、也没有先例可循的,只要你工作年限够长,总会遇到。咱们的人遇到事,冒着生命危险圆满处理了是理所当然,出一点岔就让你前途尽毁,小肖,你换个角度想想,你摊上这种事,你能怎么办?不说别的,今天你觉得怎么样?地方上的外勤调动起来得心应手吗?”   肖征哑口无言。   也是,他还在这说别人,现在阴沉祭的献祭成功了,他负有直接领导责任,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很多事不是分个对错就能解决的,你年轻气盛,我是个普通人,没在前线干过一天,咱俩人在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处理谁处理谁,前线弟兄们心里怎么想,以后队伍还怎么带,你想过吗?”黄局摆摆手,叹了口气,“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肖征无话可说,拿起搜查证,起身走了。   “毕春生一家跟父母同住,今年她老父亲刚刚去世,爱人是中学教师,比她大几岁,目前已经退休,为了给孩子多攒点首付钱,现在在外面开补习班。儿子未婚,刚刚拿到博士学位,在争取留校……主任,我们到她家里了。”   肖征“嗯”了一声,随后他顿了顿,在电话里问:“如果一个人本身已经死了,被镜花水月蝶寄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检查出来?”   “这……主任,咱们的仪器都只能在感染者没有脑死亡之前检测出寄生啊。要是人已经脑死亡了,蝴蝶就会占据感染者大脑,彻底跟他融为一体,除非……”   “什么?”   “呃……那什么,打开看看。”   人的性格、三观、习惯本身就是随时间变化不断变化的,“你变了”这仨字在各种文艺作品中是高频词汇,后面跟的应该是狗血剧情,而不是砸开脑壳看看。   肖征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宣玑看着毕春生,忽然发现那些缭绕在楼顶的浓雾并不全是从大魔头那弥散出来的,很大一部分雾气是从毕春生身上冒出来的!   这会儿,她的轮廓几乎已经模糊在雾气里了,像是要化在雾气里似的。原本有些暗沉泛黄的肤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惨白,像蜡制的。   人烛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所谓“千人活祭”——她真的杀了一千个人吗?怎么杀的?这一千个人都是谁?   “八年前,我在的外勤小组奉命去抓一个使用邪术的嫌疑人,当时那个嫌疑人藏在一个人口密度很大的小区里,怕他狗急跳墙伤害无辜,我跟我搭档仔细做了诱捕计划,结果就在嫌疑人已经快上钩的时候,我们外勤组一个小孩太紧张,不知怎么露了马脚,嫌疑人跑到了小区花园里,发现自己逃不掉了,就要拉人垫背,自爆了,死了好多人。那回我搭档是负责人,我是副手,我俩都得担责任,谁也跑不了,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搭档跟我说别害怕,他来想办法。”   “我才第一次知道,他们是这么处理的。因为我搭档‘安慰’我说,这种情况不算少见,没事。”   “你们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么?我没有因为躲过一劫庆幸,也没因为亏心睡不着觉。我……我害怕。不算少见……那有多少‘幸存者’已经不是人了?我全家都是‘幸存者’,他们……他们到底是真的,还是镜花水月的一个影?”   “从那天开始,我就跟神经病一样,家人随便跟我说句话,我都会拼命地想,他以前是不是这样的,儿子从学校回家点了一道我和他爸爸都不爱吃的菜,我能失眠半个月……从八年前到现在……直到我爸去世。”毕春生凹陷的两眼突然淌下了两行血泪,皮肉开始萎缩,像融化的蜡像,“八十七,长寿,心衰,死时候一点罪没受,亲朋好友都羡慕,说是喜丧,我跟个行尸走肉似的把他们都送走,然后……然后溜回去,在火化之前剖开了我父亲的颅骨,我……我看见……”   老人颅骨打开的一瞬间,她所有的噩梦都成了真。   原来三十年来,与她朝夕共处的家人,真的只是几具蝴蝶的傀儡。   “嘘——”盛灵渊俯下身,轻轻捧起她的脸,擦掉她眼角的血迹,“可怜。”   然后他忽然换回了自己的口音,轻声说:“人烛啊,是可沟通天地间至恶至阴之物,须舍人身、断人性、绝情绝义、抛却所有。小妖,你知道‘所有’是什么意思吗?”   宣玑先是一愣,随后蓦地想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罗翠翠跑过来,把手机递给宣玑,电话里传来肖征的声音。   “我们……刚刚派人搜查了毕春生的家。”肖征的声音听起来分外艰难,“找到了三具尸体……毕春生的母亲、丈夫和儿子,头……头都是打开的。”   盛灵渊远远地透过浓雾朝他看过来,宣玑对上了那魔头的眼睛。   那双眼睛冰冷,近乎于慈悲。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宣玑按住刺痛不已的胸口,“她的亲人,真的全都被镜花水月蝶寄生了吗?”   肖征那边沉默了好半天:“不是。”   宣玑觉得胃里沉了块冰冷的石头。   “我们在她丈夫的大脑里发现了镜花水月蝶寄生过的痕迹,但……她母亲和儿子没有,是正常人,他们是当年真正的幸存者。”   “杀光他们,”毕春生呓语似的,抓住了盛灵渊的衣角,“我要你杀光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注:蟑螂那个是谣言哈,文中只是打个比方,没有网传一万只那么多,最多也就一两个家族 第13章   随着毕春生话音落下,楼顶的地面上突然飞出了一串一串的祭文,像枷锁一样缠缚住盛灵渊。   天空中时时划过的闪电晃得人眼疼,人们或惊或恐的剪影都被定格在惨白的光里。   毕春生的脸像融化的蜡像,都化成血泪涌了出去,不过片刻的光景,她已经萎缩得只剩下一层皮,松松垮垮的蒙在嶙峋的头骨上。   她半跪在地上,那样子就像个绝望的饿殍。   盛灵渊收敛了笑容,弯腰抚过她的发顶,问:“你想让我杀光谁?那些用‘人面蝶’李代桃僵的?杀光他们,你能解恨吗?”   毕春生干瘪的嘴唇上露出牙齿的形状,她的牙“咯咯”地打着颤。   盛灵渊又问:“那么把那些明知内情却缄默不语的,也一并陪葬,你能解恨吗?”   毕春生说不出话来,手指绞紧了他的衣摆。   “还是不够,对不对?”盛灵渊有些苦恼地看着她,“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我要……真相大白……”毕春生说,“我要他们给我一个说法……尝到我千百倍的痛苦,我还要……赤渊……”   她每说一句话,就有一行祭文加诸盛灵渊身上,盛灵渊听得十分仔细,直到她含糊地念出最后一个词,他脸色微变,缓缓地抬起眼:“嗯?”   宣玑无端一阵心惊肉跳,手里重剑倏地一戳地面,他借力腾空,纵身跃到三层楼高,然后脚尖在墙上用力一蹬,蹿上了楼顶。   楼顶地面上涌动的都是密密麻麻的祭文,宣玑一剑斩向地面,重剑上的火光瞬间将祭文逼退了一点,那几个被困在楼顶的外勤短暂地恢复自由。   宣玑气急败坏道:“还不跑!”   楼顶上几个外勤如梦方醒,屁滚尿流地各自跳楼。   “我要……赤渊的火重新烧起来……”毕春生几不可闻地说,地面的祭文陡然变成了血红色,钉进了盛灵渊的脊梁骨,“我……”   她说到这,整个人突然狠狠地一抽,那几位跳楼的外勤双脚才刚离地,暴虐的狂风从盛灵渊脚下升起,咆哮着卷向四面八方。   扑上去的宣玑只来得及抓住盛灵渊的衣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那截袖子随即撕裂,宣玑被狂风扫了出去,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把重剑楔进楼顶水泥里,双手死死地握住剑柄才没被刮飞,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   盛灵渊那温柔抚摸毕春生发顶的五指,陡然插进了她的头骨里。   他直起腰,居高临下地与伏在地上的女人对视,那些枷锁一样的祭文从他身上浮起,割开他的皮肉,他嘴角流下了一行血,和煦的微笑却还挂在嘴边。   他说:“不。”   “等等!”宣玑下意识地开口阻止,“不……”   他的话被刀子一样的风刮碎了,浓雾里泛起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宣玑听见五指嵌进人骨里发出的“咯吱”声,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朕平生最忌束缚……”   狂风卷起了盛灵渊的长发,他身上的祭文像是要将他活活凌迟一样,那优雅的皮囊很快变得血肉模糊,先是皮开肉绽,随后,血肉又被层层片下,露出底下的经脉与白骨……   而那只剩枯骨的手仍结结实实地钉在毕春生的天灵盖里,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血雾喷在宣玑和他的剑身上,人与剑都避无可避。   那盛灵渊略微一歪头,俊秀的脸上面目全非,而那斑驳的白骨竟还能笑得出来,竟还能保持风度翩翩!   此情此景简直已经不像在人间,宣玑觉得自己后半辈子都不想再看恐怖片了。   “尔等偏来触此逆鳞。”   毕春生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你不怕……挫骨……扬灰吗?”   “呵。”   “你不怕……魂飞……魄……”   盛灵渊笑了起来,宣玑这辈子头一回知道什么叫毛骨悚然,眉心火焰色的纹路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那男人说:“求之不得了。”   话音没落,楼顶“轰”地一声炸开,半座楼都被掀了起来,把宣玑连人再剑一起掀了出去,纵声大笑的白骨分崩离析,那一刹那,宣玑好像听见上千人同时在他耳边发出垂死的惨叫。他一时失聪,周身的汗毛突然无端竖了起来。   宣玑来不及多想,循着本能从楼顶滚下,落地时一手捡起一个异控局的外勤,拼命地朝远处冲去。   下一刻,一道惊雷炸了下来,愤怒的天谴像是要将所有的污秽都涤荡干净,整个赤渊地区周围三个城市、十七个区县同时停电。   八十一道雷同时劈在一个地方,周围所有的植物都着了火,天地仿佛颠倒过几轮。   不知过了多久,震怒的雷鸣方才止息,然后天幕如漏,一场瓢泼大雨落下。   火灭了。   楼顶上,疯狂的女人和那她召唤来的、更疯狂的魔头已经一起化成了飞灰,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安置点几乎成了一片狼藉废墟,除了宣玑,所有活物都悄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宣玑后背浮起一双巨大的羽翼,把他护在中间,他跪在地上,耳朵里像是给塞了个电钻。   接着,羽翼消失,染血的重剑“呛啷”一声摔落在他身边。   他眼前一黑。   宣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   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感觉浑身上下哪都不对劲,骨头好像被拆开重装了一次……脖子还装歪了!   宣玑拔了手上的针头,一边努力把脖子正回来,一边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同时总觉得自己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少了什么来着?   钱包?   不是,他那钱包跟装饰也差不多,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存在感。   那是什么?手机?   好像谁说要给他报销一箱手机来着……   就在这时,肖征拎着个很长的布包,推门走了进来。   报销手机的来了。   宣玑“咔吧”一下把脖子扭回了原位,乱七八糟的记忆开始回笼,他“嗷”一嗓子往病床上一倒:“儿啊,爹总算见到你最后一……嘶!”   肖征把布包往他病床上一扔,单人床“嘎吱”一下,被砸下去一块,宣玑连忙滚开:“你个不孝子孙——这什么玩意?”   “你自己的东西,问我?”   宣玑掀开布包,发现里面居然是他那柄重剑,剑身上血迹斑斑,老肖也不说给他擦擦。   宣玑愣了愣,有些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忽然明白身上怪怪的感觉是从哪来的了——这剑为什么没有自动回到他的后脊里?   肖主任拉过一把椅子,有些疲惫地往上一瘫,用力揉了揉脸:“阴沉祭文消失了,我们没找到毕春生的尸骨。”   宣玑暂时把剑放在一边:“有伤亡吗?”   “现场外勤重伤了六个,其他还好,都是轻伤,没死人——楼塌的时候有俩人离得比较近,被你拎出来了,算……”肖征顿了顿,“不幸中的万幸吧。”   “万幸的部分就先跳过吧,”宣玑摆摆手,“咱俩聊聊凄风苦雨的事。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刚刚确认了活祭的身份。”肖征往宣玑怀里扔了盒烟,“毕春生以前在安全部做外勤的时候,特别喜欢接触那些被她救下来的人。我们善后工作不是经常得消去目击者的记忆么?一般是用仪器,也有药,不过或多或少都有点伤害,相比起来,她那种特殊的特能更温和——先跟目标建立感情联系,然后在谈话里慢慢梳理他们记忆,琐碎是琐碎了点……但她可能不嫌麻烦吧。”   肖征顿了顿:“我觉得这些不是她分内的活,反而是她最喜欢干的。”   这曾经是她的信仰,是她一切坚守的意义。   “那些被她救过的人,修改过记忆后,后来都跟她保持了长期的联系。”肖征说,“毕春生有一个通讯录……”   宣玑接话说:“现在上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   肖征苦笑:“看来你猜到了。”   宣玑问:“她怎么做到的?不是用那个鬼蝴蝶吧?”   “不是,用的语音。”肖征说,“不用见面,甚至不用打电话,一条语音就够。你发现了吗,她这种特能对每个人的影响力度都不一样,对她有敌意的、紧张戒备的,就不太容易受她的影响,动手的时候,她冲你喊一句什么,只会让你迟疑几秒,她修改陌生人记忆的时候,要先聊天拉近彼此关系,获取初步信任以后,再反复重复才有效果……但是那些跟她认识很多年,感情特别深厚的,她一条语音就能让他们去死。”   人死的瞬间,诸多幻象破灭,受害人明白过来,自己是无端被最信任的人杀害的。   由此产生的极大怨愤,正好成为阴沉祭的养料。   “我们找到她家人尸体的时候,尸体都静悄悄的躺在自己的床上,”肖征说,“身体已经腐烂了,墙上、地上都是血迹写的祭文,祭文掩过了尸臭,邻居都没发现。她爱人因为被蝴蝶寄生过,尸体没有烂……可能是他的头被劈开的时候,凶手太激动了,毛衣都被撕开了一角。”   宣玑含糊地说:“海藻绿色的。”   “什么?”   宣玑有些厌倦地摇摇头。   “她儿子和母亲身上盖着被子,爱人的尸体旁边,还有躺过的痕迹。”肖征狠狠地往肺里吸了两口烟,才接着说,“从那时候……也可能从八年前开始,她就疯了。否则不会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发现她母亲和儿子没有被寄生的时候,她大概就再也没法分清幻觉和真实了。   人是没法面对这种真相的。   她只能说服自己相信,那些都不是真人。   八年来,她分不清噩梦和现实,每时每刻都在怀疑身边的亲人是不是虚假的行尸走肉。生死相托的战友原来都是幕后黑手,那么她曾经的信仰、决定为之奋斗终身的东西,岂不是一场荒谬的骗局么?   “他们在她眼里不是无辜的人,”宣玑忽然说,“她那时候,应该认为他们都是蝴蝶宿主。”   每个人都得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奋斗的故事,恋爱脑的故事,温馨平淡的故事……哪怕是复仇的故事,也有来龙去脉。   这让人们有念头、有奔头、让每天都有了意义。   可是对于毕春生来说,她的一切都碎了,她掉到了最深的深渊里。   只有在那里,她的声音才能被沉睡在赤渊谷底的恶鬼听见。   这大概就是,人烛抛却“所有”的意思。   两人沉默了一会,宣玑又想起了什么,问:“那个被蝴蝶寄生的小男孩呢?”   “活着呢,手术成功了。”肖征说,“现在蝴蝶这事瞒不住了,可能这就是她的目的吧。不过寄生在他身上的蝴蝶是哪来的,为什么是他,毕春生是怎么知道阴沉祭的……这些我们都不清楚。黄局已经被叫走了,现在都还没回来……我……”   宣玑会意,抬手拍了拍肖主任的肩膀。   肖征把烟头捻灭,还不等说话,手机又响了,他接起来,只来得及跟宣玑匆忙交待了几句,就又被叫走了。   单间病房里悄无声息,宣玑独自坐在病床边,沉思片刻,目光落在他的重剑上—— 第14章   盛灵渊这回是被敲锣打鼓声“惊醒”的。   上一次他睁眼,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荒山野岭的破棺材里,脑子比身上还干净,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浑身上下只有一套强买强卖的祭文。   这回他倒是不想记得,然而生受的凌迟与八十一道天雷实在太刻骨铭心,那感觉直到这时仍挥之不去,纵然他的肉体已经灰飞烟灭,每一丝神识仍在痛苦地颤抖不休。   对了,按理说他应该没有“尸”可诈了……可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小辈没完了!就不能换个魔头参拜吗?   那敲锣打鼓声越来越热闹,里头还有个男人卖力地连吼再喘。盛灵渊耐着性子听了一会,越发的头痛欲裂,心想:“何方妖孽在这哭坟?”   这时,脚步声靠近,有人将他扶了起来。祭文凌迟皮肉的疼痛感还在,因此他此时感官十分混沌,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人拿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布,正毫无章法地在他身上乱擦。   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   盛灵渊倏地睁开“眼”,面前是一张靠得极近的脸,对方鼻尖几乎要贴到他身上,连睫毛都根根分明,勾勒出一双线条优美的眼睛。盛灵渊一愣,就见这人就往他身上哈了口气,又“噌噌噌”地一通抹,还挺不满意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破玩意,还擦不干净了?”   盛灵渊:“……”   太放肆了!   他认出这是那花招很多的小妖,小妖一边嘀咕,一边退开了一点,盛灵渊这才发现自己的视角很奇怪……他好像躺在人家怀里了。   这小妖身上换了件古怪的衣服,像是用什么毛料搓成细线织的,手工精细得不可思议,只是没有附任何术法,乳白色,干净极了。盛灵渊判断他平时应该挺养尊处优的,不然不会穿这么娇贵又没用的衣服。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穿得像头羊,但那柔软的毛料蹭在身上非常舒服,小妖的体温柔和地从里面透过来,盛灵渊那仿佛仍被千刀万剐的痛感顿时舒缓了不少,神智也跟着清明了一些。他便试着感觉了一下自己的身躯,四肢不在了,好像与周遭隔着一层什么似的,能“看见”,也能“听见”,但这些感觉不是来自五官。   盛灵渊有些无奈,心想:“这是附在什么器具上了吗?”   “以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那小妖——宣玑从旁边拿起了那个可以“千里传音”的小盒子,盛灵渊听见他对那盒子说,“上网搜索‘怎么清理刀剑上的血迹’。”   小盒子发出平平板板的女声,回答:“这里是,与‘怎么清理刀剑上的血迹’有关的网页。”   “澡堂可以清洗……什么鬼!用丝巾擦……这不废话么,”宣玑皱了皱眉,琢磨了一会,也是,别人大概也没遇上过刀剑沾血擦不干净的事,于是又跟手机说,“上网搜索……呃,‘女生大姨妈弄到裤子上怎么洗’。”   盛灵渊:“……”   虽然没听懂,但直觉这问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疼痛缓解了一会,盛灵渊就开始觉得这姿势有点别扭了——主要是那小子手太欠,一只手端着“小盒子”叽叽咕咕,另一只手闲得没事,不停地应和着鼓点声在他身上瞎敲。   忽然,“当”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撞了一下,撞得他心头轻轻一跳。   他的心大概是太久没跳过了,偶尔被惊动,显得格外隆重。   “是了,”盛灵渊一愣之后才想起来,“他手上有个戒指。”   戒面好像是碎了,那戒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在他身上,温度似乎比那小妖手心还高,让人想起严冬寒风中的小火苗,温暖得诱人。   “那是什么?”盛灵渊端详着宣玑有些陡峭的下颌,心想。   直到现在,他脑子里也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不成系统,那些画面大多鲜血淋漓、惨呼震天,再看看那把他唤醒的阴沉祭文,想必自己以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南明守火人”,盛灵渊不记得这名号,很熟悉,但不知为什么,他本能地不愿意细想,稍微一琢磨,那种连他也有些不堪忍受的疼痛就又有要卷土重来的意思。   “你到底是什么?”   只见那小妖一边在“小盒”上点来点去,一边跟着锣鼓声唱了起来,原来是一个男声嘶吼,这会变成了俩人对着嚎……还没在一个调上。   “啧,”盛灵渊停止了思考,下了定论,“驴。”   这时,有什么东西在外头“叮咚”一声,“驴兄”引吭高歌的雅兴被打断了。只见他扬声答应了一句,短暂地饶过了盛灵渊的耳朵,起身走了。   盛灵渊被他放在一边,觉得自己身下是个类似床榻的东西,窄而长,软极了,一落入其中,立即便陷了下去,不知是个什么温柔乡。   他心里一边称奇,一边趁机环顾这屋子,逼仄得很——主要是房顶低,不过勉强够用,寻常人倒也不至于撞头——屋里光线很好,因为朝南一整面墙都是窗,这会只半掩了一条薄纱帘,大片的阳光畅通无阻地闯进来,铺满了半个房间。窗户上同先前那名叫“医院”的地方一样,也糊着奢侈的“宝石”,只是看着比医院还要干净透亮许多,屋顶正中间有个“圆盘”,盛灵渊猜这是照明用的,之前在“医院”里也见过,虽然形状不大一样,但悬挂的位置差不多。周遭家具都十分古怪,乍一看,材料都有些寒酸,可仔细一瞧,又仿佛个个都有玄机,倒不好妄下结论了。   房中不敢说一尘不染,但也绝不脏乱,收拾得很舒服……除了有点吵——墙角矮柜上有个方方正正的匣子,就是那玩意里有个男的在鬼叫。   宣玑领着个盛灵渊没见过的男人进来:“甭换鞋了,随便坐,喝什么?”   那人穿着件藏青的“长袍”,布料硬邦邦地戳着,眉目之间似有郁结,盛灵渊仔细打量了他片刻,心想:“凡人,但有一点雷泽小兽【注】的味道。”   可不是么,说来,如果清平司都已经销声匿迹近千年了,那些混血半妖混迹人群,要是留下后代,至今也就剩一点稀薄的血脉了。   来客正是肖征,肖主任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一进门,差点被死亡重金属撞中风:“关上关上,赶紧的,素质呢?一会邻居报警!给我瓶水。”   “大白天的,都上班上学去了,哪有人?”宣玑从冰箱里拎出一瓶矿泉水扔给他,又把盛灵渊从沙发上挪下来,戳在墙角。   盛灵渊感觉自己附身的这器物足有半人来高,很有分量,跟地面碰撞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   他心里立刻有个模糊的猜测,宣玑一走开,里屋拐角处一面过分清楚的镜子就照了过来……   果然。   他心里喟叹一声:“居然是那把剑。”   剑身三尺有余,少说有两掌来宽,血槽附近刻着复杂的纹路……眼熟,以前肯定在哪见过。盛灵渊盯着那花纹看了片刻,没什么头绪。他记得这把剑是小妖从后脊梁骨里拔出来的,很有几分本命法宝的意思,属火,天生与阴寒之物相克……   他自己就是至阴至寒之物。   可是这剑非但没有排斥他,倒像是小心地温养着他的魂魄似的。   奇怪。   “你们黄局回来了吗?”宣玑翘着二郎腿坐下,顺手从茶几底下翻出一盘坚果,“怎么说?”   “总局决定,正式立案调查外勤人员利用镜花水月蝶瞒报伤亡人数的案子,黄局让我过来找你,”肖征开门见山,“‘蓬莱’那边紧急开会,吵了一礼拜的架,黄局实在是扛不过去了……你知道‘蓬莱’是什么意思吧?”   宣玑抓了一把瓜子,嗑一粒吃一粒:“不太清楚,不过大概能猜出来,你说。”   “‘特能’人比较少,少数派都爱扎堆抱团,你懂的。除了被总局招募来当公务员,剩下的特能大部分在几个比较大的组织里,”肖征顿了顿,解释说,“这些组织相对我们来说,类似于私人机构对公家,要是在古代,我估计他们可以叫‘门派’。这些私人机构肯定是不可能消灭的,强行取缔不现实,不如大家和平共处,有事还可以互相帮助。但为了公共安全,总局也不可能完全放任他们,所以成立了一个‘蓬莱安全联合会’,是个‘行业自律组织’。这么多年来,我们跟这些民间组织的关系非常微妙,一直是一边合作,一边打压。”   宣玑跟听评书似的,吃完瓜子又开始剥开心果:“结果你们总局闹出个大丑闻。”   肖征:“这事要自查,理论上归善后科……”   “吁——”宣玑说,“我不来,来不了,莫挨老子。”   “这里头牵涉太多,找任何一个干过外勤的人来查,包括我在内,都属于自己查自己,说不清楚,”肖征耐着性子解释说,“只有你一个新来的,现在又正好在善后科,黄局在蓬莱会上就这么提的……”   宣玑打断他:“说起那个鬼蝴蝶,有个问题我早想问了,那玩意的幼虫,还是蝴蝶卵什么的……爱是什么是什么吧——你们就这么把它们往外放,就没想过万一在人群里蔓延怎么办?”   “那倒不会,失窃的蝴蝶卵做过特殊处理,”肖征说,“只是寄生在人身上,不会再繁殖,人的肉体死了,蝴蝶就跟着死了。”   宣玑:“那不就得了,还查什么查?”   肖征预感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额角青筋提前开始跳。   “被蝴蝶寄生的人好好的安居乐业,周围亲朋好友也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没什么不好。你要让我说,我就去找老局长跟毕春生说的那搭档,”宣玑慢悠悠地说,他那舌头可能有什么特异功能,一边嗑坚果一边说话,互相不影响,“就他俩犯过的事留下把柄了,抵赖也没用,为了大局考虑,不如干脆认下来得了。他俩配合,让大局有面子,组织也不会让他们没有里子,就算不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将来在铁窗里也能住单间。”   “你……”   “至于巩成功,那货的事我听说了,有这下场也是纯属活该,让他俩找个人认下来,就说是用了一种无解的失传邪术——反正你们解不开的邪术多了,随便编一个就行,编不出来我可以代劳。”   “你说得是人话吗?”肖征拍案而起,一把抢过他的坚果盘,“嗑什么嗑!鹦鹉啊你!”   “我们善后科,是擦屁股的,”宣玑把最后一颗松子丢进嘴里,拍拍手,语重心长地教育肖征,“不管面对一个多么污秽的屁股,也要用温柔的卫生纸,拿砂纸擦会擦出人命的……唉,我说老肖,咱俩到底谁是新人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那么不懂呢。”   肖主任被他这一番“擦屁股”的鬼话气出了高血压。   “你们老黄肯定也是这个意思,”宣玑说,“不信你自己回去问……喂,你别摔我家门,换个锁好几千呢。”   肖征宛如一枚炮仗,平时没人招他,都有火灾隐患,遇上宣玑这么个爱搓火的,一天得炸上好几回。宣玑又把肖主任当钻天猴放了,毫无心理压力,趁着“伤病休假”,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做了三菜一汤,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凑合,然后抱着他那把“离家出走”不肯回来的本命剑睡了个午觉。   可能是吃多了,又或者是窗帘没拉好,他睡得不怎么踏实,一直半睡半醒的,做了好多不连贯的乱梦,迷迷糊糊间,还总有种错觉,仿佛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另一个人?   被手机惊醒的时候,他懵了几秒,感觉有点诡异,怀疑是自己单身单久了,差点做个儿童不宜的梦。   宣玑揉揉脸爬起来:“哎,肖主任,又有什么新指示……”   “那个被寄生的男孩不对劲,”肖征打断他,“有可能是被感染的!赶紧过来一趟,你个鸟嘴,主修诅咒专业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雷泽小兽——山海经原文说的是“雷神”,人头龙身。   原文: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 第15章   宣玑:“哪?”   “总局隔离室,快点!”   宣玑的睡意在爬起来的瞬间就消散了干净,没来得及细想这事,已经是头皮一炸,抓起他的剑,直奔异控局大楼。   西山异控局总部地下六十层,整个一层都是“隔离室”,用于存放各种暂时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危险”物品。   宣玑老远看见肖征在门口等他,刚要往里走,就被叫住:“宣主任,等等,先加防护!”   防护服里三层外三层的,三个工作人员围着包了十分钟,宣玑一边伸平了胳膊任他们摆弄,一边随口开玩笑:“几位这包粽子的手艺不错啊,是甜派还是咸派?”   盛灵渊在重剑里,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呼吸和心跳——这小妖把那“千里传音”放下的时候,心跳最快,随后他屏息片刻,一路走一路慢,到了这里,已经和他躺下睡觉时差不多了。   “倒是有些城府。”盛灵渊心想。   “哦,你们也都是普通人啊?普通人怎么想起干这个来了……嗐,谁不是呢,咱这工作又危险又得保密,都是被熟人坑进来的。”他听见宣玑先是三言两语,把几个工作人员的出身、来历和家庭背景都聊出来了,又装模作样地说,“给我包紧一点啊,别一会进去散了。老肖太王八蛋了,非得让我上这来,敢情他们外勤百无禁忌,咱们干后勤的,哪见过什么大场面?哎,我小命可都交到你们几位手里了。”   盛灵渊冷眼旁观,有点好笑。这小妖一个属火的先天灵物,整个人就是个邪魔外道的净化炉,放管血能把一罐“人面蝶”烧成灰,装得倒像。   先天灵物因为生来卓尔不群,大多避世、索居,常以半神自居,俯视众生,单纯得傲慢,所以后来差不多也死绝了。因为“不凡”的人,往往过于倚仗自己的“不凡”,不管是倚仗强大、才华、美貌或是富贵,倚仗即成枷锁。   毕竟身有彩翼,能忍住不示人,还肯跟众生一起在泥里滚的不多。   “不好对付。”盛灵渊心想。   肖征打来电话的时候,盛灵渊在重剑里闭目养神——本来没想闭,周遭风物大不相同,他还挺想多看看的,但这只小妖大白天抱着把剑睡觉也就算了,还睡得四仰八叉、胳膊腿乱飞。盛灵渊有心想把那甩过来的半边膀子给他削了,可惜被困剑中,有心也无力,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一不小心,居然真的起了些倦意。   床头的电话突然震动,把盛灵渊从半睡半醒中震醒,醒来的瞬间他心里就一冷。   因为动荡的识海已经完全平静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几乎感觉不到了,这剑里像个温柔乡,一不小心就会引诱得人沉溺其中。   盛灵渊讨厌看上去太美好的东西。   道理很简单,人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得付出代价,“代价”当然是痛苦的。反之,别人想从他这得到什么,才会先奉上讨好和引诱。   凡是不带来痛苦、甚至让他觉得舒适的东西,都会让他心生警惕,因为对方必有所求。   盛灵渊有些怪脾气,他生前可能是在阴谋丛中长大的,所以不相信机缘巧合,也不相信运气。假如一件事十分凑巧,那在他看来,十有八九是有人在后面推动的。   上一次被阴沉祭文唤醒,他虽然没太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但听懂了其中阴森的怨毒和杀意,大致也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那么这回又会是谁?想干什么?   小妖本人也很可疑,虽然他一直像一无所知的样子,甚至把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亮了出来,但卧榻之侧有一阴灵,他真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盛灵渊不信。   相比起来,他更愿意相信有的猛兽会故意亮出肚子,以示无害和坦诚,然后伺机给人致命一击。   “怎么回事?”在门口耽搁了好半天,宣玑总算是进到了隔离区里,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见几个人推着个低温仓飞快地跑过去,“这是谁?”   “一个外勤,我们搜捕那男孩的时候,他在第一线,”肖征说,“接触过那男孩以后,好几个一线外勤都出现了类似‘突然转性’的症状,但都体现在一些小事上,要不是镜花水月蝶这事闹得局里人心惶惶,可能就被忽略过去了,后果不堪设想。镜花水月蝶从感染到致人死亡,大约是十五到三十天,我们现在把这男孩近一个月接触过的所有人都秘密隔离了——过来看。”   肖征把他领到了一个门上挂着巨大“危险”标志的屋里,正中间有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玻璃罩子,罩子里有一只蝴蝶,大概只有一粒米大小。   “这只是从那男孩身上取下来的,还活着。”   玻璃罩上有个放大镜,方便观察,宣玑凑过去,那蝴蝶很漂亮,身上闪烁着五彩的荧光,只是左右翅膀上各有一张小小的人脸,那“人脸”居然还会动,先是一对笑脸,宣玑一靠近,“笑脸”就消失了,左半张脸变成了惊惧,右半张脸在哭。   怪不得叫“人面蝶”。   不等他看清,蝴蝶翅膀就飞快扇动了起来,它在玻璃罩子里乱飞片刻,把四壁撞了个遍,然后突然消失了。   宣玑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放心,它跑不出封锁箱,”肖征说,“这蝴蝶会隐形,一会还出来——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猫嫌狗不待见的,这蝴蝶半天没动了,你一来它就隐形。”   “可能是我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电力太足,瞪谁谁怀孕吧?”宣玑叹了口气,一边眨巴眼睛一边朝肖征看过去,“怎么样肖主任,你现在有没有恶心想吐的症状?”   肖征:“……”   那八十多道雷怎么没把这玩意一块劈死呢?   宣玑从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把背着的重剑戳在地上:“怎么知道这只蝴蝶会繁殖的?”   肖征从旁边电脑上打开了一张放大的照片:“左边这只是从毕春生丈夫尸体上分离出来的蝴蝶,腹部有三条黑色的纹路,这就是做过特殊处理的——右边这只就是你方才看见的。”   蝴蝶腹部什么都没有。   肖征说:“而且现在看来,可能是接触传染。”   宣玑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说:“真棒,生化危机里的丧尸病毒还得抱着啃一口呢。”   “这也是镜花水月蝶被定位‘一级危险’物种,即使是存放在我们内部的档案库,也必须做处理的原因。”肖征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说,“现在看来……可能是有一些处理得不够彻底。”   “那男孩到底是什么人?毕春生为什么选中他当诱饵?”   “不知道,这男孩才上初中,生平经历一目了然,我们翻遍了最近十几年所有的卷宗,确定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异控局,没有被卷进过任何一起案子,蝴蝶不可能是某次事件里被植入的。”   “那就是说,有两种可能,”宣玑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重剑上叩着,“要么,毕春生通过某种途径,得到了活的镜花水月蝶,把它植入了那个男孩身体里,万一东窗事发,就拿他当转移你们视线的诱饵。”   这是最理想的情况,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只有这一只蝴蝶有繁殖功能,而男孩既然没死,被感染的时间就不长,初中生日常接触得到的人不会太多,情况还算可控。   但……   “目前看来,这男孩跟毕春生没有发生过任何交集。”肖征说,“我们把毕春生所有住处、办公场所都搜了个遍,没查出什么结果来。”   “要不是她,那就凉了。”宣玑说,“这事要从头查起,你局全体外勤都是嫌疑人,普通人么,因为贵局不对外公开招聘,大部分都是七大姑八大姨介绍来的,各种关系千丝万缕,所以也都是嫌疑人。这男孩身上的蝴蝶要是从别处传染的,传染源是哪,他之前还传染了多少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传染的——你都不知道。搞不好现在全人类,除了咱俩,都已经变成蝴蝶操纵的行尸走肉了……咱俩没准也是蝴蝶,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还在这玩‘警察抓贼’的过家家游戏呢。”   肖征:“……”   让他说得冷汗都下来了。   “肖主任啊,让我们怀抱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从理性的角度想一想,”宣玑叹了口气,话音一转,“这个世界上所有事都不是新鲜事,如果大规模感染事件可能发生,历史上早发生过了,不可能等到现在,摊在你头上,你又不是被选中的孩子。” 第16章   “滚蛋!”肖征先是横眉立目,随后又略微一皱眉,咂摸出了一点味道,“慢着,什么意思?”   宣玑说:“你有没有想过,对于镜花水月蝶这个物种来说,‘太监’才是正常的。”   “你是说,这种蝴蝶可能不是有性生殖……”   “我是说,这种蝴蝶根本不生殖。”   宣玑一边说话,一边用食指的指背在剑刃上来回蹭,手指灵巧又危险,好像在玩火。   那把剑塞不回“鞘”里,于是就晾在外头,剑身显得厚重古朴,只有双刃收成两条锋利的线,上面擦不干净的血迹像个什么古老的图腾,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当然危险了——剑里有个大魔头,正被他没完没了地摩挲。   随着凌迟后遗症渐渐平复,盛灵渊的感觉也越来越敏锐,此时,他能从剑刃上若有若无的触碰里,“看”到宣玑手指上的血管。   大魔头很有蛰伏的耐性,也不怕别人摸,只是看着那一小段在皮里若隐若现的血管,一阵阔别了几千年的饥渴感突然涌了上来,让他几乎没法集中注意力猜那两人说什么。   他发现自己想喝血。   盛灵渊定了定神,虽然记忆成了个看不出形的破麻袋,但他觉得自己以前好像没有这种爱好。他一时判断不出自己是单纯想喝血,还是只对这小妖的血感兴趣,细细地体味着那一阵一阵的焦灼,他觉得很新鲜。   这时,宣玑仿佛察觉到了危险似的,手指倏地一缩,接着说:“你还记得总局档案里,关于‘镜花水月蝶’的部分是怎么说的么?”   他拎着剑,往门口走去,离那蝴蝶远了一些:“‘镜花水月蝶’,寄生生物,一级危险,只寄生在人体。幼虫和卵可以长期休眠,但一旦长成成虫,就不再具有寄生新宿主的能力,离开原宿主、或是原宿主死亡,成虫往往会在短时间内随之死亡,通常是一小时以内。”   宣玑一指身后的玻璃封锁箱——他一走开,那米粒大的小蝴蝶就又出现了,安安静静地伏在玻璃壁上:“你看看那位,从宿主身上拿下来几天了吧?我看它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别扯淡!”肖征急着想听正事,从兜里甩出个钱夹,“从现在开始,你坚持说一分钟人话,我给你一百块钱。”   江湖传言,说肖主任是个富二代,家里有矿,来总局上班就为了自我实现,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哎,没问题,爸!”宣玑二话没有,整个人的气场都正直了起来,“镜花水月蝶的档案里,大部分内容都是在讲被寄生的宿主有什么症状,我看过,全篇没有一个字提到它是怎么繁殖的。如果这蝴蝶真的能在人群中传播,那照我们推断的,它差不多能毁灭全人类了,这种逆天的特性不计入档案,总局会出这么大的纰漏吗?肖爸,咱们现在跳出‘阴沉祭’这个案子,换个角度看问题,你觉得有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肖征反应和语速一样快,立刻接道:“那男孩身上寄生的蝴蝶既不是毕春生放的,跟巩成功伪造伤亡人数的事件也没关系,而是从别的地方感染的!你想说,毕春生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男孩被感染这件事,用他转移视线,让我们误以为阴沉祭的祭品都以行尸走肉的方式‘活着’。当时距离阴沉祭成功只有几个小时,我们仓促反应,查出什么问题来不及掩盖,蝴蝶卵失窃的事情很可能被翻出来!”   “动手时机的选择也很准,”宣玑说,“老局长退休,黄局上任,黄局是个普通人,一般的事他还能监管一下,但突发紧急事件,只要他不是存心想捣乱,一定会把指挥权交给你。你……”   是个人事不懂的愣头青。   宣玑砸吧了一下嘴,看在人民币的份上,换了个委婉的说辞:“唔……那个……刚正不阿,眼里不揉沙子。”   肖征仍沉浸在案子里,没听出姓宣的拐着弯地骂他:“可是还有个问题说不通——那男孩不停地在本上画阴沉祭文符号,这你怎么解释?”   宣玑想了想:“查过那个小胡子吗?就那最后一个祭品。”   “查过,没什么特殊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么,祭品都是毕春生以前救过的人,”肖征说,“那个小胡子叫季清晨,靠做视频和直播赚钱——不过做得不是什么正经直播,好像都是些哗众取宠的东西,哪有事故往哪钻,夜路走多了,有时候也遇见‘真鬼’,他经历过的一起食人兽事件是毕春生处理的。”   “他是最后一个祭品,‘没什么特殊的’本身就不对劲。”宣玑说,“这个小胡子在网上放了四十多个短视频,还有十几场直播,我都翻了一遍……”   肖征一愣,没想到这吊儿郎当的男人仔细到这种程度,震惊地问:“你全看了?就这么几天的时间?”   “对啊,”宣玑莫名其妙地一摊手,“零碎时间,你平时不刷短视频吗?就……等车、洗澡、上厕所,吃饭……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没有‘吃播’,你拿什么下饭?”   肖征:“……书。”   宣玑也震惊了:“你有病吧?”   网瘾青年和铁血老干部面面相觑,互相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肖主任这会用得着他,只好暂时求同存异,无力地摆摆手:“他做得视频怎么了?”   “这四十多个短视频里,大部分内容都是他给别人解决‘灵异问题’,神神叨叨的,一看就是江湖骗子套路,”宣玑说,“但有一拨人固定追随他,没事就给别人讲‘大师’是怎么救命的。”   “那不就是托儿吗?”   “但他们讲的故事很有意思,内容大同小异——偶遇大师,大师算出有劫难,过了几天果然‘被孤魂野鬼’上身,症状是‘脑子很清楚,但身体不受控制’,拼命发出求救信号,家人看不懂,最后还是大师来救命——怎么样,你听着耳熟吗?” 宣玑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样子像个死没正形的花花公子,举起剑照了照自己的脸,他一边挤眉弄眼,一边鼓捣他睡成了鸟窝的发型,努力想把翘起来的毛镇压下去。   重剑里的盛灵渊近距离地“瞻仰”了这张嘴脸,多疑如他,也有一瞬间怀疑这货是真傻。   肖征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这个季清晨可能知道什么,或者在这事里扮演了某种角色。”   “对,”宣玑说着,看了一眼表,不客气地从肖主任钱包里抽了五百块钱,“五分二十秒,都是熟人,零头给你抹了。飞机准备吧,我这就带人过去查这个季清晨的祖宗八代。”   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去。   盛灵渊还在结合前后话猜自己没听懂的词,纳闷地琢磨:“准备什么鸡?”   这时,就听肖征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对,等等,你给我站住!我都被你绕进去了——我叫你来,是让你查总局内部瞒报伤亡的事,怎么变成调查江湖混混了?你跟我扯的这些都是推论,说白了,你还是不想承担责任,是不是?”   提着剑的宣玑和剑里的盛灵渊同时叹了口气。   盛灵渊心说:“久闻雷泽之兽走路不会拐弯,居然是真的。”【注】   “你这拈轻怕重的王八蛋,不能干别干!”肖征火了,“可真难为你能编得那么像真事了,还‘不能生殖的蝴蝶’,亏你想得出来!这他妈世界上有不能繁殖的动物吗?你……”   “有啊,”宣玑说,“你没见过骡子?”   肖征哽得胃疼。   “肖主任,我问你,”宣玑叹了口气,“就算咱俩冒着被一帮外勤暗杀的风险,把这事查了个底朝天,然后你想怎么办?把那些被蝴蝶寄生的人都集中起来,挖个坑埋了吗?”   “那本来就是死的!”   “你觉得那是死的,可是在人家亲朋好友眼里,那就是大活人。”宣玑打断他,“你觉得所有人都愿意你刨根问底,非得查个‘明明白白’,然后夺走他们身边的亲人吗?所有人都愿意知道所谓‘真相’吗?”   “不能繁殖的蝴蝶跟骡子一样,都是老祖宗的智慧——我说了,这世界上没有新鲜事,肖正直同志,你真觉得镜花水月蝶这玩意,会是天生地长的么?要真是那样,人脑和猪脑对寄生虫来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这玩意只寄生在人身上?”宣玑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一眼他的剑,叼起电子烟,隔空点了点肖征的胸口,含糊地一笑,“妖、魔、鬼、怪,哪一样歹毒得过人心?妈给你们擦屁股去了,拜拜。”   异控局里人心惶惶,善后科更是恨不能自己不存在,因为都听见谣言说总局内部要“自查”,让善后科牵头。   宣玑第二次踏进善后科办公室,感觉自己是误闯了植物园——到处都是刚剪下来的绿萝叶,用塑料矿泉水瓶装着,贴墙角挂了一排。   老罗战战兢兢地解释:“领导,我一紧张,手指头和脚趾头就疯长,不受控制,不剪不行……那个,是不是上面下命令了?”   宣玑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头顶一排脚趾头,把已经迈进屋的腿又缩了回来,恨铁不成钢:“没出息,锦衣卫都干不成——罗翠翠,平倩如,还有……那个……算了,你俩再找个人,跟我走,出差。”   三十分钟以后,宣玑带着罗翠翠、平倩如和一个穿连帽衫的小青年上了飞机。   连帽衫是被平倩如和罗翠翠拖来的,叫杨潮,一双倒八字眉,长得愁眉苦脸的,据说是个生在特能之家里的普通人。   “这是我们部门的大百科,”罗翠翠介绍说,“特别能背书,什么都知道,好多事问他,比从总局调档还快。”   “哦,行吧,”宣玑觉得这位看起来也不太靠得住,不过靠不住也比召唤大魔头的强,“怎么出差还带本书?”   杨潮觑着他的剑,警惕地躲开了八丈远,从八丈远以外回答:“复习考研呢,能考上我就辞职不干了。”   宣玑:“……”   “羬羊。”盛灵渊想,他从剑里“望”过去,正好杨潮偷偷往这边看了一眼,仿佛对上了剑的目光,激灵一下,不敢出声了,这让大魔头觉得挺有意思,“血脉稀薄至此,倒是敏锐。”   就在这时,飞机提示要起飞。   盛灵渊还在想“起飞”是不是有什么隐含意的时候,飞机已经顺着跑道加速起来,随着“嗡嗡”的轰鸣声,离地往天空拉去。   重剑一下倒了下来,宣玑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可这把从他脊背里拔出来的剑却反常地划开了他的手掌,血顺着剑身血槽流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不是真的,我编的。 第17章   宣玑到底知不知道剑里有什么,这不好说。   虽然作为阴谋论者,盛灵渊是这么认为的,但没有确准之前,他不该露出破绽——因为他这会儿是两眼一抹黑,知道的东西很有限,话也听不太懂,而且被困剑中,又是个任人宰割的状态。对盛灵渊来说,最理智的选择,应该就是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而从理论上说,本命剑不可能割伤自己,要不然宣玑每天把剑往后脊插,早把自己戳成高位截瘫了。   可盛灵渊实在没想到,这个铁“鸡”跑着跑着居然还腾空而起了!他一时失神,剑刃碰到人皮肉的瞬间,对鲜血的渴望居然盖过了理智。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手上本来就皮薄血管多,重剑一下嵌进了手心皮肉里,半寸有余,血流如注,血槽眨眼灌满了,旁边罗翠翠听见动静,探头一看,“妈呀”一嗓子,领口袖口和脚腕同时冒出了一圈绿萝茎,整个人都变得绿油油的,把嗓子都喊劈了:“血!啊!我的妈!好多血!快停车……不是,那个……快救命!”   他把飞机都喊颠簸了,就不知道过来帮个忙。   平倩如一跃而起,忘了解安全带,又被拽了回去,兜里巧克力和鱼皮豆滚得满地都是。   只有杨潮还算镇定,放下书往这边看了一眼,然而不等宣玑开口,此人就起身直奔厕所,尿遁了。   宣玑:“……”   这帮亲同事。   重剑的剑刃像长在了他手心里,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血气。   这么大的破绽,反正也来不及找补了,盛灵渊很有点“既来之,则安之”的脾气,既然割都割破了,覆水难收,索性将剑身上的血吸了个痛快。他就像个饥寒交迫的人,在寒冬腊月里,喝到了一碗滚烫的肉汤,整个人都暖和过来了——可能是在深渊里冷惯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忘了温暖的滋味。   神智瞬间清明了许多,视野也开阔了,甚至可以透过重剑,将整架小飞机里有什么尽收眼底。   在飞机“隆隆”的噪音里,宣玑耳边幻听似的浮起一声喟叹:“好鲜……”   宣玑胳膊上的青筋暴跳,心说:“这他妈是拿我当生蚝嘬吗?”   他顾不上飞机上应该禁明火,另一只手蘸着血,飞快地在剑身上画了个复杂的符文,重剑随他心意烧了起来,“呛啷”一声从他手心脱落,那人闷哼一声。   宣玑在火警响起来之前伸手一拢,将剑身上的火苗攥进手心里,与此同时,他好像在那剑身反光处看见了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被火熏得发红,却仍带着点笑意,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   盛灵渊被火焰燎了一下,呛咳几声,再开口,嗓子就有点哑,却仍兴致勃勃地问:“生蚝是什么?”   这时,平倩如终于摆脱了安全带,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宣玑怕她碰到这把危险的剑,一脚踩住掉在地上的重剑,将它往座椅底下一趟,盛灵渊刚得了实惠,不在乎荣辱,随便他踩。   “主任,没事吧主任?割哪了?”平倩如被一地的血吓了一跳,带着哭腔问,“大动脉吗?”   宣玑:“……闺女,盼我点好行吗?”   “我我我们有急救箱,我这就给你找去,你你你再坚持一会啊。”平倩如慌手慌脚地跑了两步,又回头叫,“坚持一会!”   “哎,”宣玑无奈地冲她一点头,“快去吧,别摔了。”   本命剑毕竟是本命剑,重剑一脱离手掌,他的伤口就开始自主愈合了,几句话的功夫,被割断的手筋已经开始自己修复,宣玑托着自己的伤手,目光落到座椅下露出一角的剑柄上,神色莫测。   他借着飞机的噪音,压低声音说:“你有点忘恩负义吧……陛下?”   打从他有记忆开始,这把剑就一直陪着他,相当于是一根骨头,本命剑收不回去的事情别说是他,翻遍整个族中记录也闻所未闻,肯定和阴沉祭召唤出的恶鬼溅在上面的血有关系。那不知名的恶鬼长着一张和他梦里一模一样的脸,他从赤渊苏醒时,惊动的变异树排列的图形也在他梦里出现过,还有他在医院里动杀心的瞬间崩裂的圣火戒指……如果历代族长都做过同样一个梦,那么这个恶鬼和他们“守火人”一族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宣玑是在中午睡醒后觉得不对劲的,他梦见身边有呼吸声的同时,觉得剑身比平时冰冷了不少,而真正让他确准这把剑出问题的,是那只镜花水月蝶——他靠近那只蝴蝶的时候,蝴蝶翅膀上的一对笑脸变了,一边变成了惊惧脸,一边变成了哭脸。   惊惧好理解,宣玑辟邪,是这些东西的天然克星,那蝴蝶看见他,可能就相当于看见一座大型火葬场。   可那委屈的小哭脸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只蝴蝶除了格外长寿能生之外,没有额外进化出“蝶格分裂”的本事,那就只能是它感觉到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什么东西的存在。   他的剑生于烈火,诸邪退避,按理说不该有什么东西能附在这上面。可如果是那个魔头……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这种离奇的事,毕竟圣火戒指都护着他。   那魔头不顾阴沉祭反噬,杀毕春生的时候说了句话,当时只有离得最近的宣玑听见了。那话里有两个字眼让他很在意,一个是“朕”,一个是“尔等”。   “等”似乎在暗示毕春生身后还有人。   而“朕”在九州之乱前——确切说,是第一次“平渊之战”以前,只是个普通的自称,谁都用。后来平帝野心膨胀,开始征战赤渊时,才把这个字变成皇家专用。那么脱口这么说的人,要么生于平帝之前的年代,要么是之后某一任的帝王。【注】   除了个别败家的亡国之君,大部分帝王死后都有不动产。   只有两个人埋骨赤渊,一个是“平渊之战”里死无葬身之地的齐平帝,还有一个是疯得没边,自己跳下去的武帝。   而齐的国姓就是“盛”。   那么他会是谁?   宣玑不确定,所以他含糊其辞,打算先随便诈一下试试。   不料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笑起来:“那你打算让我怎么报恩呢?”   这句话倒是没什么,后面还跟着一句更惊悚的。   宣玑又听见那剑里的魔头说:“原来如此,这小鬼好会装模作样。”   宣玑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随后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卧槽,他听得见我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剑里的盛灵渊“听”见了他这句粗口,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两人的反应相当一致,几乎同时各自放空了大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上,截断所有思绪——宣玑开始专心致志地数罗翠翠头顶的毛,剑里的盛灵渊则默诵起了完全听不懂的古经。   这两位都属于带着无数面具,心里城府千重的类型,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被迫跟一个立场不明的陌生人“心意相通”。   还通得不能再通!   心思很深的人,能控制自己每一分的微表情,有些高手甚至能精确安排自己的肢体语言,可谁能控制住自己的脑子呢?   罗翠翠同志的头发不禁数,宣玑很快数到了头,他黔驴技穷,一个念头还是忍不住冒了出来:“见了鬼了,这都什么破事?”   盛灵渊佶屈聱牙的古经里夹了一句咬牙切齿的“不错”。   宣玑:“异控局克我,年底不开我十四个月的月薪,这事没完。”   盛灵渊的经文虽然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懂,但宣玑从发音上判断,他背重了一句,并且来回重复了三四遍,终于忍不住漏出一句:“阴沉祭文的始作俑者,我必将其千刀万剐。”   宣玑:“所以阴沉祭文有始作俑者?毕春生真的只是台面上的一个傀儡?”   他一个问题抛出去,盛灵渊那边同时冒出两个声音,一个是他平时说话时那种慢条斯理又游刃有余的语气,还伴随一声轻笑:“你猜”。   另一个是冷冰冰的:“废话”。   宣玑:“……”   魔头前辈,你这样好精分啊。   盛灵渊心口不一是本能反应,说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精分是什么意思?”   “‘精分’就是……”宣玑一时解释不清楚,心乱如麻,心里杂音响成一团,最后汇聚成一句,“我他妈好崩溃啊。”   盛灵渊还没学会“崩溃”这个词,于是他那边各种各样的古经古文乱七八糟地挨个响了一遍,间或好像还夹杂着几句古代童谣。   这时,平倩如终于翻出了飞机上的急救箱,一路小跑回来,语无伦次道:“怎么样了?主任,我以前没用过这个急救箱,怎么急?”   “唔……首先,麻烦你递给我一块湿纸巾。”宣玑把受伤的手抬起来给她看,方才血流如注的伤口已经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白印,“然后告诉我这地毯清理费局里给报销,是吧?”   平倩如呆滞的看着他的手。   宣玑干巴巴地说:“不好意思啊,你来晚了,没能见到它最后一面。”   平倩如总共跟新老大出过两次差,第一次电闪雷鸣、冰火交加,最后还炸了大楼,第二次还没到地方就血流满地,大概也觉得这临时工老大是个灾星。大家都是特能,灾星格外“特”,也可以理解,于是欣然接受了宣玑诡异愈合的伤口,帮他一起清理了血迹。   宣玑反复做了些机械性的擦洗工作,盛灵渊则把经史子集来回车轱辘了好几遍,俩人终于各自冷静了一点。   宣玑打发了平倩如,把重剑从座椅底下“请”了出来,朝小窗往外望去,盯着茫茫云海,心里对盛灵渊说:“我说前辈,你有别的主意吗?”   盛灵渊言简意赅:“放我出来。”   宣玑:“我也想放,问题我连您怎么进去的都不知道。”   这是实话,到了这地步,他俩不说实话也没什么意义了。   盛灵渊:“碎剑。”   “看得出您不怕死了。”宣玑说,“这是我的本命剑,人在剑就在,我就算舍得砸,也不知道怎么砸,除非咱俩一起自杀。”   盛灵渊嘴上没吭声,心想:“那也比这样好。”   宣玑:“要死你自便,我不,我还没活够呢。”   盛灵渊很想“自便”,可惜有心无力,只好跟着他一起一筹莫展,听见溜回座位上的准研究生杨潮在那“嗡嗡”背书。   “齐武帝盛潇,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呃……还有个什么来着?”他翻开书看了一眼,“哦,改革家——齐武帝盛潇,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改革家、军事家、思想家……”   宣玑:“哎,不是政治家吗?”   杨潮翻着细长的小眼镜瞄了他一眼:“……政治家、改革家、思想家……”   宣玑开始怀疑这个所谓“大百科”的水分了:“你第一遍念的不是‘政治家、军事家和改革家’吗?”   杨潮翻开书看了一眼,气鼓鼓地背过身去,光嘴皮子动不出声了。   宣玑这会心如漏勺,脑子里什么都不敢想,跟一心求死的大魔头也没什么话聊,于是决定去“招猫逗狗”,他手很欠地伸长了胳膊,抽走了杨潮手里的复习资料:“嚯,咱都快到站了,你刚背到第二段啊——不是,小杨同志,你是不是就是四六级单词背半年,最后只认识‘abandon’的那路人啊。”   “胡说,”杨潮脸红脖子粗地跳起来反驳,“我有一次都背到‘abyss’了!”   他说着,一把抢过自己的复习资料,飞机广播里提示即将准备降落,杨潮的胳膊肘撞在小吧台上,磕到了麻筋,复习资料飞了出去,正面朝上摊开——   只见上面高光笔画着重点:“齐武帝盛潇,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改革家,也是一位毁誉参半的暴君。”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文有关历史上的一切都是我瞎胡编的哈。   为免误导,说明一下,“朕”这个字在我国古代——很古很古的时候,就是个自称,不限于皇家(小时候课文里学过的那个“朕皇考曰伯庸”就是这个字)大概秦朝之后开始用于帝王,但其实也不常用,只是一些重大场合或者书面语,史记里秦汉的帝王们说话,很多还是自称“吾”的。 第18章   宣玑被掠过纸页的阳光晃了一下眼:“你是……”   他心情有些复杂,武帝平息了父兄挑起的祸乱,虽然是以杀止杀,但他以一己之力镇压了乱舞的群魔,斩妖王、立界碑、设清平司,让多数人……和非人,从此有了活下去的立足之地。   故事里,天神只会作为牺牲,让群魔分而食之。   能镇压群魔的,只有比群魔更凶狠、更可怕的魔头。   以当代人的价值观来看,盛潇肯定不算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但他生前做过的事,早已经跳出了道德的评价范畴。   如果赤渊林下应阴沉祭文的真的是盛潇……   宣玑起了个话头,没再说,但他复杂的心绪早就一股脑地漏了出去,不妨碍盛灵渊“听见”。   盛灵渊顿了顿,说:“记不得了。”   宣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那你记得什么?”   “一些很乱很散碎的小事,”盛灵渊说,“不过有时候看到一些事,也能想起点什么,比如看见你们几位,我就想起了清平司。”   宣玑正试图从中分辨出怀恋,就听见盛灵渊心里就又浮起毫无情绪的腹诽:“一样是杂种司,不过好在清平司没这么多废物。”   腹诽完,知道自己藏不住心事的盛灵渊又客气地道歉:“失礼了。”   宣玑:“……”   该回答没关系吗?   魔头这回的“记不清”没有水份,宣玑信了,于是觉得自己好吃亏——同样被扒光了大脑,他老人家什么都不记得,自己这边撒尿和泥的破事都一清二楚。   “什么和泥?”盛灵渊难得有几分迟疑,“唔……贵族的风尚真是高雅有趣。”   宣玑立刻把脑子倒空,决定专心当个胸肌辽阔、大脑无沟的好花瓶。   飞机就在他俩呆滞的对峙中落了地。   调查对象季清晨——也就是最后一个祭品小胡子,常用地址在一个内陆省份的省会,跟那个被镜花水月蝶寄生的男孩“恰好”是同乡。   此人表面上的职业是个不太红的网红,真实身份是江湖骗子。   “肖主任把资料发过来了,”平倩如抱着笔记本电脑说,“季清晨,本地出生,高中肄业,因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后,跑到传销组织干过一阵,刚干到中层,组织就被举报取缔了。完事他又在民俗店里打了一阵零工,可能是在那受了启发吧,他后来开始沉迷‘玄学’。卖偏方,算命……什么都干过,积累了不少招摇撞骗的经验。这两年网络发达了,他又开始拍猎奇视频。”   宣玑点了点头,听得很清楚,想当耳旁风都不行——因为平倩如每说一句话,他剑里那位就跟着学一句,学得一模一样,“跟读”完,还要用三倍速把整段话从头到尾再背诵一遍,能拿到外语学院当勤奋典型了。   可以说,让宣玑把重要的事情听三遍了。   俩人谁也不敢胡思乱想,连正常思考都能免就免,脑子闲着没事干,于是一个认真练习普通话,一个沉迷工作,专心默背调查目标资料。   “还有,肖主任说,我们这次过来,本地异控局的同事没几个能配合的,所以总局替咱们联系了当地公安机关,只说查‘投毒诈骗’就行了。”   宣玑张嘴就问:“为什么?”   平倩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怀疑领导说话没过脑子:“您忘了吗,当地同事都接触过那个被感染的孩子,现在都给隔离了啊。”   “行吧,”宣玑说,“老肖还说什么了吗?”   “哦,他还说,‘要是从这个季清晨身上查不出什么,你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盛灵渊字正腔圆地跟读一遍:“要是从这个季清晨身上查不出什么,你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宣玑:“……”   宣玑实在有点受不了,就在心里对盛灵渊说:“咱俩能稍微正常一点吗?要不试试坦诚相见?我觉得吧,人生在世,事无不可对人言,对吧?”   他话音没落,盛灵渊就听见这小妖心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才怪。”   于是魔头也笑吟吟地口头回了一句:“不错,你说得有理。”   连带着心里想的“放屁”一起,打包怼了回去。   短暂的沟通谈判破裂,这二位只好又各自卸载大脑,比着当智障。   “上次跟他一起去赤渊大峡谷的,都是他临时攒的人,有别的主播,还有跟来凑热闹的,移送了赤渊那边的公安局,仔细盘问过了,这些人跟小胡子没什么深交。”平倩如接着说,“还有那些在网上追捧他的,我也大概查了查,虽然也都神神叨叨的,但好像都挺有钱的,我觉得不太像是托儿。”   宣玑随口接了一句:“我知道,那些本来就不是托儿。”   平倩如和盛灵渊同时开了口——   “为什么?”   “何以见得?”   宣玑被他俩问得一愣。   盛灵渊不懂“托儿”是什么意思,对那些人谁是谁也不感兴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宣玑方才说了个判断句,但说话的时候心里什么都没想。   “这还不简单吗,”罗翠翠可能是觉得自己在飞机上表现不佳,忙着在领导面前露脸,连忙凑过来说,“像他们这种骗子,真托儿不会经常上网的,现在网上的人可厉害了,留下一点痕迹都能给你查出来,那不就没戏唱了吗。”   宣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对。”   盛灵渊同时发现了——宣玑那句随口一提的判断像是直觉,或者固有认知。来自于他自己的经验,不用“过脑子”仔细想前因后果,就能脱口而出。   所以盛灵渊没“听见”。   这说明,他俩只能互相听见很表层的意识活动,也就是心里明确正在想的事,潜意识、依据直觉的快速判断底下隐藏的逻辑,这种自己不注意也察觉不到的心理活动,是“听”不见的。   想通了这点,俩人反应相当一致,立刻各自调整心态,使出了同一招——简单说,就是“凡事往好处想大法”。   这不难,人在遇见无法承受的压力时,大多会用到这一招,暂时撂下理智,不去想所有负面的事,靠心里那口气撑过难关再说,属于一种权宜之计。   于是宣玑立刻听见盛灵渊心想:“这小妖人情倒是颇为练达。”   盛灵渊也听见宣玑想:“唉,人家连阴沉祭文的反噬都不在乎,肯定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人,那能坏到哪去呢?”   盛灵渊:“过誉。”   宣玑:“哪里哪里。”   就这样,他俩总算找到了临时的和平相处之道,打破了方才诡异的大脑放空模式,并迅速建立起互相吹捧的塑料友情,总算能办正事了。   “我给你们讲这些江湖骗子的套路,”老罗唾沫横飞道,“首先,得专门挑那种有钱有闲、爱胡思乱想、还有点迷信的人下手。”   “那个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男孩呢?”宣玑问,“我记得他跟他妈过?”   “对,父母离婚了,他妈没正式工作,就是家庭主妇,所以除了打麻将,就是一天到晚盯着他,”平倩如低头翻了翻资料,“不过那孩子他爸有生意,挺有钱的,每月给他们一大笔抚养费,也可以说是有闲不缺钱。”   “等把冤大头……哎不,这个受害人的背景调查清楚以后,第一步,就是让托儿去‘下套’,先准备一堆‘你们家几口人,都谁,最近有什么什么事’之类的说辞……”   平倩如迟疑地问:“可这有点老套吧?电视剧里的骗子都这么演,谁还上这种当?”   “那不是还有第二步么,第二步是‘装神弄鬼’——说你们家过去的事,你不信,怀疑是我调查的,好那我给你算将来的事。一般这种,算出来的都是‘你这月有点偏财运’或者‘你这几天得留神,有小鬼给你下绊’之类的,十有八九能准。”   随便来点小外快,理财到期,或者父母给点零用钱,都可以解释成所谓“偏财运”,被骗子盯上的都是有钱人,每月都有额外收入是大概率事件。   碰上年底啊,季度末或者学期末之类的时段,就说“小鬼下绊”,因为这种时段,不管上班的还是上学的都忙,忙中出点小乱子难免,可以解释成“水逆”,当然也可以解释成“小鬼下绊”。   要是骗子实在倒霉,受害人正好既没有外快也没有小乱子,那也好办,找个人往他家门口丢五块钱,或者指使几个小流氓给他扎个车胎什么的,也可以说“预言”应验了。   老罗说:“到了这一步,本来有点信的人,就能信七八分了。”   平倩如好学地问:“那怎么能让受害人全信?”   老罗神神叨叨地冲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收钱。”   “不收钱?”   “对,不收钱,只要你免费,你说什么都有理,第三步,就跟受害人说‘你某某时候会有血光之灾,我道行太浅,救不了你’,话不要说太明白,得含糊其辞,比如‘你自己知道你得罪过谁’之类,然后在受害人第二次找上门来之前逃之夭夭。你一分钱不收,还跑了,受害人回去就会越想越害怕,人一旦害怕了,就没有理智啦,越琢磨这事就越相信。”   盛灵渊赞赏了一句:“虽然你们这清平……唔,局里的人大多战力不足,但也颇有市井智慧——只是既然那个托……儿跑了,苦主又怎么找别人求助呢?”   “不会,江湖骗子都有地盘,一个地头上的都互相认识,大家想长期在这混,一般没人干这种截胡的事……对了,当地的骗子里肯定有知情人。”宣玑顿了顿,又顺着这话拍马屁,“有道理啊前辈,多谢指点。”   盛灵渊:“无心的,不必。”   宣玑惊喜地想:“居然还挺谦逊。”   盛灵渊:“这小妖倒不难相处。”   凡事往好处想之后,果然能聊下去了,天清云白,连雾霾都不堵心了。   “胖丫,”宣玑说,“你捏造个身份,到那小胡子的视频底下留言,就说……之前那帮上当的受害人什么症状来着?”   “哦,他们自己说,像撒癔症,又像中邪,胡言乱语、疯疯癫癫,自己心里清楚,但是好像被什么‘上身’了,控制不了身体,只能偶尔趁‘上身’的鬼累了,才有机会向家人递一点求救信息……不过除了最后那个男孩,求救信息都是用普通文字写的。”   盛灵渊思量了片刻:“这好像不是人面……镜花水月蝶。”   宣玑:“嗯?”   “你们叫它‘镜花水月’,说的不就是‘以假乱真’么,疯疯癫癫的叫什么以假乱真?”盛灵渊说,“镜花水月蝶落在人身上会模仿宿主,宿主脑子里想什么,蝴蝶就让身体做什么,所以一开始,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几日以后,宿主才会发现自己的身体会自主行动,刚开始是一些小动作,循序渐进,而此时,蝴蝶已经完全控制了你,感染了镜花水月蝶的人只能悄无声息的死,不会有人知道的。”   可这是那个感染男孩的症状。   异控局虽然对蝴蝶宿主症状也有记录,但没有这么详细的版本。   宣玑真心实意道:“有您在真像开挂,早来就好了。”   于是,一封“重金求助帖”悄无声息地挂在了季清晨永远不会再更新的视频下。 第19章   季清晨那本来就是各路骗子和玄学爱好者扎堆的地方,因此帖子挂出去没多久,他们就收到了各种各样的私信回复。   宣玑飞快地跳过各种质疑的、出馊主意的、扯淡推销自己的,也不知道在找什么。盛灵渊则看那屏幕上的字很是吃力。   有的字不认识,有的虽然字能猜个差不多,但不知道是他猜得不对还是怎么的,总觉得连在一起不太像人话。   屏幕也亮得刺眼。   这里什么都亮堂得过分,屋里的窗户完全透明,跟外头一点遮掩都没有。日落后,家家点灯熬油,这些人也不睡觉,把屋里照得跟白天一样亮,有时候一恍惚,都能忘了今夕何夕。   还有这些大大小小的“方盒子”就更过分了,这些玩意有的叫“手机”,有的叫“电脑”,他还听见有人叫“笔记本”什么的,总之称呼多得很,盛灵渊没弄明白它们是不是一个意思,反正东西看着都差不多。人们一天到晚盯着这些,没完没了地看,吃饭也看、走路也看,直到晚上睡觉躺迷糊了,让那小方盒——应该是叫“手机”——从手里滑下来拍脸上为止,好像每天不挨这么一个嘴巴子就睡不着觉似的。   一开始,千年老鬼觉得新鲜,等新鲜劲够了,他开始觉得有点“吵闹”了。   “我那手机偶尔掉脸上一次,不是睡前仪式。”宣玑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把屏幕调暗了些,但浏览速度还是飞快。   盛灵渊实在跟不上他的速度,忍不住问:“你能走马观碑?”   宣玑含着电子烟,含糊地说:“不能,我是学渣。”   “什么渣?”   “就是读书不怎么样的意思,”宣玑说,想起魔头他们那会连纸都没有,记录个屁都是个浩大的工程,让他老人家直接跳到无纸化环境也是有点勉强,于是放慢了滚屏速度,解释说,“我们现在的人写出来的话跟说出来的差不多,这些片儿汤话没什么信息量,扫一眼就大概知道什么意思,看多了习惯就好。”   作为一个网瘾青年,宣玑常常把各种网络语挂在嘴边,所以他看网上留言,会感觉跟日常口头语没什么区别,但在真正古人眼里,区别其实还是挺大的——尤其里面混杂着大量简称、数字以及字母之类古人闻所未闻的“鬼画符”。   盛灵渊:“那半个字是什么意思?”   宣玑一眼扫过去,一个草字头:“……”   您眼可真尖,总能捕捉重点。   “唔……”宣玑斟字酌句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跟“出土文物”解释,只好含混地说,“就……骂人的。”   他俩现在状态诡异,宣玑不用详细“言传”,直接就可以“意会”给求知若渴的古人。   盛灵渊:“……哦。”   他有点明白了,以前的人吃饱了,是三五个人凑在一起聊些茶余饭后的闲事淡话,这里的人根本不用往一起凑,一人抱个小盒隔空喊话就行,倒是方便。   怪不得没事就把这东西往手里一捧,都不好好办差。   这时,电脑上提示收到了新的回复,旁边平倩如“咦”了一声:“主任,你看看这个人。”   只见有人发过来一个问题:“是上个月十号以后出现的症状吗?”   “这是新注册的小号,”平倩如说,“上个月十号……那不是咱们推断那个男孩感染蝴蝶的时间吗?”   宣玑:“问他怎么知道的。”   对方好一会才发来第二条私信,没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那中邪的亲戚住哪?”   宣玑一点头,平倩如就回:“北小坝的。”   他们如果想钓出知情人,就不能假装自己接触过小胡子季清晨,因为假如季清晨还有个同伙,两句话就露馅了。   所以他们捏造的身份,是个“接触过被感染男孩,被‘传染’”的人,听说有大师能治中邪,所以试着联系联系,为了看起来真实,宣玑还让平倩如在好几个玄学爱好者聚集地同时发了一样的求助帖。   从异控局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镜花水月蝶像是流行病,虽然会传染,但也不是接触过就一定传染。原理不清楚,但仅就现在的情况看,男性、三十岁以下、体格比较健壮的,好像更容易被感染。而普通人的感染率似乎远低于特能人群,那孩子他妈天天跟他住在一起也没事,当地异控局的几个特能外勤只是执行了一下抓捕任务,差不多人人中招。   这些骗子都是地头蛇,怕在接触过程中露出破绽,他们用的假身份不完全是凭空捏造的——借了个住在被感染男孩家附近的小混混身份。   这小混混是个社会闲散人员,曾经在男孩感染镜花水月蝶之后跟他发生过冲突,是少数被感染的普通人之一,目前已经被异控局秘密隔离了。   对方这次回复得很快:“认识这个人吗?”   他发过来的,正是那被感染男孩的照片。   双方你来我往地套了几轮话,对方把他们编的假身份的各种信息都“套”了出去,宣玑他们这边基本也能确定,这是个知情人,知道得非常多,很可能就是季清晨那个不露面的托儿。   末了,对方说:“我认识季老师,他最近出远门了,不在本地,临走留了点东西给我,可能是算到有缘的人要来找他帮忙,我可以给你们试试,但不一定能管用,得做好心理准备。”   平倩如立刻回道:“您要多少钱都行,只要有办法救人。”   那边迟疑片刻,平倩如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先给您一半钱,到时候不管行不行,您都收着不用退,只要您愿意帮我们联系季老师。”   他们人傻钱多,对方立刻“速来”了,平倩如给钱的事说完,那边很快甩出了一个见面的时间地点,下线了。   约定的地方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公园,宣玑找当地公安帮忙,弄来两辆车。   老罗开一辆面包,假装是发帖人,拉着杨潮。杨潮抗议无效后,暂时充当“中邪”的倒霉孩子,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绑成了颗粽子,脸上化了个鼻青脸肿的妆,营造出“中邪”的凄惨效果,给扔在了面包车后座。   宣玑则跟平倩如一起,坐在另一辆车里,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   宣玑百无聊赖地用车载广播放着新闻联播,给他的“剑”纠正口语,一边问:“前辈,镜花水月蝶这种缺德玩意,原产地到底是哪?”   盛灵渊没有立刻回答,宣玑只能听见他沉迷跟读新闻联播的声音,然而有那么片刻光景,他感觉到对方脑子里似乎涌上了无数繁杂的记忆,其中还有个画面一闪而过——满地的尸体、男女老少,成千上万地罗在一起,所有死气沉沉的眼睛都在朝自己看。   宣玑后脊蹿起一层凉意,但不等他看个分明,那些混乱的画面和思绪就又被压下去了。   那是什么?   宣玑心里一动,对了,魔头说过,他很多事记不清了,看到什么提示才会想起一些……这么说,自己刚刚随口问的话,好像误打误撞地刺激到了对方某些核心记忆。   那他是不是可以……   借机多刺激一点?   宣玑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在往不善良的地方滑,强行正直:“哎,那怎么行?我怎么能有这么龌龊的想法?真是太不应该了!”   盛灵渊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打探,只是关心案情,没关系。”   眼看和平共处出现了裂痕,宣玑连忙试图修补关系,又真诚又恭敬地说:“您不想回忆就不要回忆,呃……当然,如果您能用您的经验和直觉,给我们一点小小的提示,那就更好了,我代表异控局全体杂种和废物感谢您。”   盛灵渊说:“唔,你想问什么?你不都猜出这蝴蝶不是天生地长之物了吗?”   宣玑在异控局总部对肖征说的话,其实不是纯靠“猜”。   他族里有一本祖传的《千妖图鉴》,年代非常久远,被先人誊写过多次——那东西最早是刻在石头上的,保存得不太好,族里现存的石刻已经只剩零星几块了,图文都看不太清楚。后来不知道有没有竹简、丝绸之类的版本,反正都没保存下来,最全的是纸版的,纸页残缺了不少,但前几页最危险的物种是齐的,如果镜花水月蝶能随便在人群里传播,那它肯定应该是最危险的几种东西之一。   可那本图鉴上没有。   随着盛灵渊的话,宣玑脑子里自然而然地闪出了那本《千妖图鉴》,他立刻警觉,转移注意力,把和图鉴有关的画面从脑子里擦去。   盛灵渊故作意外地“呀”了一声:“我随口一提,可不是故意打探,只是你们族中居然保存着上古千妖,小妖,看来你来头不小啊。”   老贼这是报复!   盛灵渊不温不火地辩解:“没有,我真的跟你一样无心。”   这会还不方便翻脸,宣玑只好勉强靠深呼吸和微笑维持内心平静,笑得平倩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离他远了点。   盛灵渊这才说:“我想不起来了,但你要问我直觉,我觉得这蝴蝶与其说是一个种族,不如说是一种术法——你们等的人好像来了。”   宣玑一抬头,只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朝约定的地方走了过去。   他眼力非常好,不用望远镜,就能看出那中年男人腰背不直,脚步虚浮,脸上挂着沉沉的病气,表情显得又警惕、又惊惧。   与此同时,盛灵渊“咦”了一声:“好凶煞的血气。”   “血气?”宣玑一愣,“什么意思?他杀过人?”   “不是,”盛灵渊透过靠在车窗上的重剑,注视了片刻,“是从别的地方沾来的。”   只见罗翠翠下车迎上去,跟山羊胡说了句什么。   老罗一脸苦命相,扮演受害人家属简直天赋异禀,山羊胡打量他片刻,迟疑着点点头,又指了指旁边的车,意思是想看看那“中邪”的人。   老罗连忙打开面包车的后面的车厢,把杨潮展示给对方看。   面包车里光线昏暗,杨潮被他们折腾得非常凄惨,因为不能背书,头顶还挂着浓浓的怨气,乍一看就是“中邪”的惨样,然而宣玑看见,车门拉开的一瞬间,那山羊胡甚至都没往车里看一眼,他的脚就往后挪了一步。   有什么不对劲,对方感觉出来了!   宣玑当机立断:“先抓住他!”   罗翠翠应声一把抓住山羊胡的胳膊:“大师您要去哪啊,您别走啊!”   山羊胡把他狠狠一推,下一刻,却被疯长的绿萝绊了个踉跄,还不等站稳,宣玑已经拦在了他面前,挟着火的重剑朝山羊胡压了下去,山羊胡面露惊惧。   就在这时,山羊胡身后突然凭空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伸出好几只白骨爪,一只爪扣住山羊胡的脖子,其他抓向宣玑的剑,剑刃撞在白骨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轻响。   那白骨的爪子不知道是什么邪物,接触的刹那,呛人的血气袭来,重剑上的火居然都被染黑了!   那一瞬间,宣玑和盛灵渊同时撕破了粉饰的太平,赤裸裸地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宣玑心想:“能不能趁机弄死剑里的魔头?”   盛灵渊心想:“这小鬼死了岂不干净?”   宣玑不管不顾地将重剑送进白骨爪中,与此同时,他感觉重剑另一端黏在自己手上一样,剑身迅速把血气传导过来,污浊的火就要反噬到他身上——   塑料友谊就是塑料友谊,说崩就崩。 第20章   那倒霉重剑有好几十斤,不是轻飘飘的扇子,宣玑的手被吸在上面,手腕被迫往一个方向卷着,给压成了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根本使不上劲。   乌黑的火焰正面扑向他,宣玑只好侧身躲,剑被几只白骨爪子卡着,他一时进退维谷。   眼看事情不对,宣玑二话不说,翻脸认错:“前辈,刚才是我鬼迷心窍了,我混蛋王八蛋,你看咱俩先一致对外怎么样?”   盛灵渊向来是温和有礼好说话,回答:“善。”   “善”完,他俩一个继续企图折剑,一个继续拉人垫背,有着高度一致的灵魂默契。   那几只白骨爪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血气冲天,一看就是厉害角色,但这二位一个天打雷劈不眨眼,一个辟邪镇宅阳气重,各有各的神通广大,本来都不会太放在眼里。   可惜,再强悍的战斗力也禁不住他俩内耗——别的猪队友互相拖后腿,叫“一加一小于二”,他俩互相扯起后腿,差不多是“一加一等于负无穷”了。   冷冷的黑火焰贪婪地顺着剑暴涨,笼罩了宣玑全身,这时,那伸出白骨爪子的黑洞里发出强大的引力,一口将山羊胡、宣玑,还有被困剑里的盛灵渊打包吸了进去。   原地“啪嗒”一声,只落下宣玑的一根电子烟。   近距离旁观的全过程的罗翠翠惊得眼珠乱滚,他只见宣玑连人带剑,硬要往白骨爪子里送,人家不接都不行,热切得活像朝减肥熊孩子碗里夹肉的老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抓走了!   什么叫“身先士卒”,什么叫“义无反顾”,老罗感觉自己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他带着一身随风摇曳的绿萝枝芽,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抢回了宣玑遗落的电子烟,热泪盈眶,哽咽道:“这得是烈士吧?这必须得是烈士啊!”   “烈士”宣玑和他那缺了血德的剑一起被拖到了一片漆黑中,脚下一空,开始直线下坠,旁边山羊胡早已经把白眼翻到了脑后勺,不省人事了,宣玑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山羊胡的领子,同时,后背巨大的双翼破衣而出。   翅膀上跳跃着夺目的火光,划破了漆黑的周遭。   盛灵渊猝不及防地被那双翅膀烫了眼,他的呼吸——如果还有呼吸的话——陡然一滞,目光黏在那对绚烂的翅膀上,脑子里一阵尖锐的刺痛,好像有人用钉锤凿穿了他的天灵盖,还在脑浆里搅了搅。   与此同时,宣玑耳畔,盛灵渊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他还没来得及得意,手里的重剑就陡然滚烫起来,手心居然传来了灼痛感!   宣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整天自己做饭的时候拿手试油温和火温,没尝到过“烫”的滋味,一时间还以为手掌心被什么扎破了。随即,那把剑好像突然变了质,密度直逼中子星,陡然将他往下坠去——剑柄还黏在他手上!   下坠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宣玑像个被蛛网缠住的蛾子,把翅膀扇成了电热扇也于事无补,硬是给拽了下去。   他只好一边在心里问候盛灵渊的祖宗十八代,一边将巨大的翅膀裹在身上,把自己裹成了一颗拖着火光的扫把星,捶向地面。   “轰”一下,他双脚落地,柔韧的翅膀将他弹了起来,原地又滚出十几米才停下,宣玑只觉得后背一对肩胛骨像是要粉碎,疼得他弓了腰,翅膀倏地消失,上身连毛衣再外套,一起成了时髦的露背乞丐装,还被熏黑了。他眼前金星乱飞,差点晕过去。   好半晌,宣玑才缓过一口气来,发现他的手终于成功甩脱了剑柄,剑和大魔头落在他脚边,魔头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么,无声无息的,连想法也没有。   山羊胡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宣玑连忙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还不错,有气。他这才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摔断的地方。   这一动,宣玑听见脚下传来一声脆响。   嗯?把什么踩碎了?   他打了个指响,手指尖就弹出了一颗圆滚滚的小火苗,往下一照——   “卧槽!”   宣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蹦了起来,才缩回去的翅膀又展开,把他双脚离地地悬在了半空。   火光灼灼的翅膀照亮了地面,只见这鬼地方空间不知有多大,火光所及之处,满地都是人骨,一眼望不到头,那些累累的白骨互相交叠着,一层压着一层,看不见地面。   大大小小的骷髅统一抬头望天,从宣玑的角度看,他们就像集体盯着他这唯一的活物,黑洞洞的眼眶被火光照出了森森的冷光。   “前辈,喂?哈喽,前辈您还健在吗?”宣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嗓子有些发干,一伸手,重剑从地上浮起来,还带起了一打依依不舍的白骨。   他吃一堑长一智,怕盛灵渊再使坏,没有伸手抓剑柄,手离着剑十公分远,让它虚虚地悬在身边:“说、说句话,这鬼地方太瘆人的……喂喂?”   重剑好半天没动静,就在宣玑怀疑这鬼地方信号不好的时候,他才听见盛灵渊说:“不要吵……”   他的声音变远了,像是隔着什么。   宣玑试探着心想:“等等,我好像听不见他在想什么了?”   盛灵渊那边毫无反应,坐实了他的猜测。   盛灵渊此时无暇管这些,他很冷,宣玑那双翅膀上有暖融融的火光落下,烤得他更冷了,如堕冰窟。   他想不起跟这翅膀有关的一切,只是无端觉得熟悉。   那翅膀居然让他恐惧。   真是奇怪,他一个生死无畏的亡命徒,难道还会怕什么吗?   盛灵渊想不出来,在满地白骨的注视下,他的头疼得要炸开,很多尘封的记忆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土而出,不分前因后果地拥塞在那里,惨叫、哀嚎、狂呼……还有人尖锐的嘶吼:“你在哪?你这个骗子,你在哪!你不得好死啊!”   那声音撕心裂肺,字字如荆棘条,从他耳畔抽过,要撕扯下血肉才甘心。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试探着握住了剑柄,手指修长,虽然不像少年人那样单薄,也谈不上有多宽厚,不太靠得住的样子,但那手心干燥温暖,带着生机和活气,轻轻一碰,就把盛灵渊拉回了现实。   宣玑:“哎,咱俩那破心电感应好像断开了,你感觉到了吗?”   盛灵渊:“……唔。”   真的。   他仔细感应了一下,果然听不见宣玑在想什么了,但与此同时,饮血的渴望又意意思思地冒了出来。这让盛灵渊隐约有了个猜测:“你小心不要把血流到我身上。”   宣玑想了想:“你觉得刚才咱俩那样,是因为血?什么原理?”   盛灵渊没作声,望向了脚下的尸山骨海。   他俩容不下对方,最大的原因就是被迫心意相通,其他倒都不算什么,这会恢复了正常,宣玑大大地松了口气,反倒没那么提防对方了。他在两面三刀这方面大概是个熟练工,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大喇喇地对盛灵渊提议:“你看,虽然你坑了我,但我也坑了你,所以就算扯平吧,我原谅你了。”   盛灵渊嘲讽道:“尊驾真是宽宏大量。”   “好说,”宣玑扑腾着翅膀往上飞了一点,“既然主要矛盾没了,咱俩现在又一起落难,这鬼地方也不知道是哪……咱俩重新建交呗,你觉得怎么样?”   盛灵渊觉得挺好,反正他俩在背信弃义方面挺有默契,遇到事说撕就撕,谁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谁,轻松无负担。   “我知道这是哪。”盛灵渊说,“屏息。”   宣玑:“为……”   “嘘,还没听见?”   宣玑激灵一下,他随着盛灵渊的话屏息凝神,听见了窃窃私语声音——就像是一间能容纳千人的大礼堂里,一小撮人凑在一起“嗡嗡”地低声说什么。   同时,他发现被他扔在白骨丛中的山羊胡动了。   “你看,那孙子好像站起来了。”宣玑对盛灵渊说着,却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往上飞了一点。   火光落在山羊胡脸上,山羊胡眉目紧闭,脸上惊惧神色仍在,头往一边歪着,明显还晕着,提线木偶似的,山羊胡僵硬地迈开腿,在原地乱蹦了几下,发出“咯咯”一声孩子似的调皮窃笑。   他宽松的外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宣玑目不转睛地盯着,见山羊胡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舞着舞着,动作大了,袖口滑出了一小截白骨,那截白骨不甘心地在地上蹦跶了两下,又重新顺着他的裤腿钻了进去!   那山羊胡衣服底下支撑着他动来动去的都是白骨!   “这是巫人塚。”盛灵渊轻轻地说。   不知是不是宣玑的错觉,他从那魔头声音里听出了一点虚弱:“你说这万人坑是什么塚?”   “你没听过么?”盛灵渊似乎是笑了,他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低声说,“原来千秋之后,连他们的名字也没人记得了。”   宣玑连忙说:“也没准是我历史不好?”   盛灵渊说了一句宣玑从来没听过的语言。   宣玑:“什么?”   “巫人语。”盛灵渊说,“你学给他们听。”   宣玑犹豫了一下,回忆着盛灵渊的语气,把那句绕口的“咕噜”声跟底下的白骨学了一遍。   盛灵渊奇怪道:“你不问问什么意思,怎么忽然信我了?”   宣玑厚颜无耻地说:“唉,我这人就是比较单纯,不爱多想。”   盛灵渊:“……”   这鬼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不过他俩短暂的“心意相通”后,大概也都明白了,俩人属于一路货色,想事的角度其实差不多,这会既然已经听不见彼此心音了,也就不那么急着除掉对方了,盛灵渊要想从剑里出来,没准还得靠宣玑想办法,除非他想一直被困在剑里,在这万人坑里被白骨们当标枪玩,不然实在没必要在这害宣玑。   山羊胡身上的白骨“听”了这话,缓缓地转向宣玑,继而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盛灵渊:“跟上。”   宣玑:“去哪?”   “你不是问我人面蝶的出处么?”盛灵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出处就是这里。当年九州混战,各族都有各自的手段,泾渭很分明的,千年之后血混得太乱了,你们现在已经没有章程了。”   宣玑:“你想起来了?哦,我们现在统称‘特殊能力’。”   “特殊能力……”盛灵渊把这词咂摸了一遍,不知咂摸出了什么滋味,好一会没吭声。   宣玑跟着摇摇晃晃的山羊胡飞出了几百米,脚下仍然到处都是白骨,没有到头的意思,忍不住问:“这里头到底有多少尸体啊?”   盛灵渊:“四万一千六百三十六具。”   “……啊?”宣玑好一会才咂舌道,“不是,这胳膊腿乱飞的,你怎么知道的,数脑袋吗?”   “我知道,”盛灵渊淡淡地说,“我亲手杀的。” 第21章   要是有人说“我杀过人”,那这人肯定是个杀人犯。要是他说“我杀过三十六个人”,那这不但是个杀人犯,还是最丧心病狂的那种,会成为法制节目和犯罪心理专家的经典案例。   但如果有人说,“我杀过四万一千六百三十六个人”,一般人听完,就不一定会有什么惊惧情绪了,因为这是个超出了常识范畴的数字,没什么真实感。   宣玑先是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后他的重点不自觉地跑偏了:“你连你自己是谁都忘了,记得住这么长的数?”   这魔头生前其实不是什么帝王,是个古代会计吧?   盛灵渊没理他。   宣玑想了想,又问:“还是你刚才想起了什么?”   好一会,他听见剑里的人很含糊地“嗯”了一声。   宣玑顿时好生扼腕:“亏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股市崩盘前夜高价满仓的大韭菜,这点踩得叫一个背!刚才他能把魔头的脑子当搜索引擎用的时候,魔头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好,这会掉线了,那货居然说记忆在恢复了!   要不是他自己也有太多秘密,宣玑简直想往剑上吐血三升。   “那……陛下,”宣玑转着肚子里的贼心烂肺,见缝插针地试探,“你们九州混战时期打仗屠城,人头都得计算得这么精准吗?数学不好的是不是不能加入你们的队伍啊?”   盛灵渊沉默了一会:“不是打仗屠城。”   他没有纠正“陛下”这个称呼,也没有否认他来自那个特殊的时期。   “清平司”是九州混战结束之后、大一统时期才建立的,盛灵渊能脱口说出这三个字,那他就肯定不是平帝,如果宣玑在历史方面没有知识盲点的话,平帝之后葬身赤渊的,只有武帝盛潇。   当然,宣玑反复想了想这种可能性,觉得不太像,因为这里只考虑了盛灵渊是人的情况。   这个魔头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没一个地方像人,而且开口闭口“你们人”“你们妖”,宣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   混战时期,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个种族在大一统之后灰飞烟灭,至今已经不可考,这些种族风俗习惯各异,生产力发展不均衡,文化水平也参差不齐,首脑的称呼更是乱得千奇百怪,有自称“王”的,有叫“什么什么祖宗”的,甚至还有个别人不知天高地厚到了一定程度,自称“什么什么神”。   所以有些非人的种族把当年人族的制度全盘抄走也不稀奇。   宣玑不动声色地问:“那这个什么……巫人族,打仗的时候算哪边的?”   “人,”盛灵渊一时出神,没注意那小妖鸡零狗碎的试探,“巫人一直觉得自己是人……你看那些骨头的形状。”   宣玑顺着他的话音,视线落在地面上,单靠肉眼判断,这些白骨就是如假包换的人骨,可以想象这些骨头活着的时候,大概也是人模人样的。   宣玑又问:“不是屠城,那是什么呢?”   这一次,盛灵渊不回答了。   如果巫人族站在人族一边,魔头又说自己灭了巫族全族,那……按照这个推断,混战时期,这魔头属于反人类的一方吗?   倒是还挺符合魔头设定的。   宣玑握着重剑,感觉到冷铁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阴寒气息,心里一转念,又觉得这里头有疑点。   首先,如果盛灵渊是反人类的一方,他为什么要学人族的帝制、姓当时人族的国姓?   还有,他总觉得把数字记得这样具体,里面似乎包含着某种别样的感情。   以及刚才盛灵渊教他说的那句巫人语言,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宣玑总觉得那语气很温和……就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来访,弯腰对门口玩耍的孩子询问“带我去见你爸爸妈妈好不好”。   “巫人到底是什么人?”   “巫人居于东川,”盛灵渊用他自己的口音说,很难听懂,但他这么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像是染上了来自时空彼岸的风霜意味,显得遥远、沧桑又肃穆,“信奉山川土地、万物有灵,无论风调雨顺、还是天灾连年,他们都生死不离故土,因为这一族自古认为人如草木,离了故土就是离开了自己的根,会招致灾祸。他们善用‘咒’,人面蝶就是一种咒术,是他们的先圣用秘法炼制的,最早应该是在葬礼上用的。”   “葬礼?”   “他们认为人面蝶能沟通阴阳,”盛灵渊回答,“有一些死者走得仓促,家人有时意难平,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没说完,便会请族里的大圣——就是主持年节祭祀的人——来家里,操持一场仪式,把人面蝶放入死者口中,等上不到一天,死者就能重新睁眼,坐卧行走如常,同家人交谈,把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话说了,再由大圣取出人面蝶,送死者入土为安。”   宣玑愣了愣:“啊?我们一直以为这东西只是一种寄生虫……原来这么神奇吗?”   “本来就是寄生虫,”盛灵渊凉薄地回答,“自古丧葬吊唁都是活人的痴心妄想,人死如灯灭,哪来那么多没完没了的鬼话?只是个仪式而已,就算是巫人族,万一死人财产分配起了争执,也是交给族中首领裁定,不会用人面蝶把人‘叫起来’问问的。”   “东川……东川是块宝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灵气逼人,气候变化很大,有时阴晴雨雪流转,一日能经过四季,有秋月照春花,也有莲池映雪的奇景,连水都比别处甜些,因此也孕育了许多外面没有的奇珍异宝。”   一人一剑跟在摇摇晃晃的山羊胡身后,宣玑越听越觉得奇怪——盛灵渊虽然语气淡淡的,但用词很斟酌,带着怀念珍重的意味,他描述得好像不是一帮仇人的地盘,倒像是自己的故乡。   “所以遭人觊觎也是理所当然的。”盛灵渊说,“古往今来,但凡生灵起纷争,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土里长什么那点事。”   这倒确实是,因为领土和主权必须完整,都是近代才有的观念,农耕时代打仗,大多是天灾人祸活不下去,才去惦记别人家地头。   “所以他们也用蝴蝶保护自己,”宣玑会意,“因为这蝴蝶除了能让死人‘复活’之外,还能寄生在活物身上,巫人族是不是有能力控制蝴蝶,就像养蛊的人能让蛊虫听话一样?”   “嗯,巫人族历史很长,咒术博大精深,人面蝶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当年妖族大军过赤渊,人族根本就像地里的麦苗,躺着被人收割,无力反抗,一度被群妖亡国,后来反败为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隐世的巫人族站了出来,在最危难的时候,把本族咒术这种不传之秘献给了人族……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也是人,义不容辞。”   “那就更奇怪了,”宣玑说,“照这么说,巫人族好像应该是民族英雄那一挂的。就算你们那年代认字的人不多,文献传承困难,口口相传总有吧?怎么他们悄么声地就死绝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盛灵渊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这小妖,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当真一点宗族门户之见都没有吗?”   不等宣玑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也是,你们现在都混成一团了——他们觉得自己是人,可人并不觉得他们是同类啊。”   “人面蝶……镜花水月蝶,你们现如今提起来,不也是如临大敌、不寒而栗么?这在当年,还只是巫人咒术的冰山一角。我问你,如果是你,同舟共济完,你会相信巫人族毫无保留吗?你以己度人,觉得有这种隐秘力量的‘人’毫无野心,只愿意龟缩在东川一角、与世无争么?”   宣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地偏过头:“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巫人族之所以死绝了,不是战争中被敌人灭族,是被同盟陷害的!”   盛灵渊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是啊,所以陷在这里,你要小心了。”   宣玑心思急转:“要是那样,你在其中又是……”   “什么角色”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听地上的山羊胡发出一声惨叫,他应该是醒了,一睁眼发现自己在这种鬼地方“梦游”,衣服里都是蹦蹦跳跳的大棒骨,差点没当场吓死。他疯狂地在原地尥起了蹶子,一边哭一边甩身上的骨头,裤裆立刻就湿了。   宣玑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我说,这哥们儿是不是有点上火啊?”   尿骚味冲天。   盛灵渊凉凉地说:“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话音刚落,地面就开始响起了细碎的“咯咯”声,由小及大,宣玑低头一看,只见所有的人骨都像被这一泡尿熏“醒”了一样,不断地震颤起来,那些头盖骨一边弹,一边转向宣玑,张开嘴。   宣玑:“呃……突然这么万众瞩目,我还有点羞涩怎么办?”   话音没落,头盖骨嘴里就飞出了无数小光点,森森的白骨堆上,浮起了一层妩媚的萤光,雾气似的,映得那些白骨线条柔和起来,仿佛是含笑的样子。   那是无数只镜花水月蝶迎风举翼。   “大爷的。”宣玑骂了一句,眼疾手快地俯冲下去,翅膀上猎猎的火倏地撞开那些可怕的鬼蝴蝶,他不想用手抓,拿重剑挑起了臭烘烘的山羊胡。   盛灵渊:“……”   放肆!这小鬼嫌命长了!   可是那些鬼蝴蝶虽然怕火,却架不住数量多,烧死一批又围上来一批,荧光越来越亮,把这漆黑一片的巫人塚照得青天白日一样,宣玑本想要往上飞,可是飞了二十来米,他发现自己到顶了!   这鬼地方不知是地道还是山洞,不知道出口在哪,四面八方都是镜花水月蝶。   宣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突然,他余光瞥见一处漆黑的地方——那像是个山洞,蝴蝶都避开了它,于是黑得格外显眼。   来不及多想,他挑着山羊胡,一头朝那山洞扎了进去。 第22章   “以上就是我的理由,诸位有什么需要讨论的,可以畅所欲言。”   肖征正襟危坐,对着个电脑屏幕——黄局还被扣在“蓬莱安全联合会”的会议中心,让肖征留下来坐镇总局。   这会黄局应该是实在顶不住压力了,远程联系了肖征,叫他出来汇报最新的调查进展。   肖征这个人,天赋异禀,脸上日常就两种状态:要么气急败坏,要么面无表情。   他穿着一身公务员两年工资也买不起的套装,往那一坐,沉静、笃定又强势,这形象派出去接待外事使团也不丢人。此时面对着一帮特能大佬们,他八风不动,一点也看不出是出身于普通人家庭的。   肖征有条有理地把宣玑在隔离室里跟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等着三堂会审。   “蓬莱会议”听着仙气飘渺,其实挺土的。会议室可能还是上个世纪装修的:白墙木桌,墙上挂着几张地图装饰画,两排看着挺廉价的红棕色会议长桌,桌上除了保温杯就是搪瓷缸。   与会人员们分列两排,不分男女,全都大佬气质十足——发际线往上、嘴角往下,“满腔才智藏不住,一团肚腩凸出来”。   大佬们齐刷刷地透过屏幕盯着肖征,目光像农贸集市上的买主端详牲口:不动声色,暗暗盘算他将来能长到几斤几两。   在这里头,黄局虽然代表官方,但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在蓬莱会议上,普通人就是得低人一等,座次就能看出来,他跟主位隔着好几个座位。   主位上坐着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看着有六十来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化淡妆,脖子上还歪系了条小丝巾,穿着打扮入时,但说话动作轻缓,仪态也异常端庄,有种旧式闺秀的气派。   “小肖,是吧,”老太太慢悠悠地开了口,“你知道我是谁吧?”   肖征一点头:“玉婆婆。”   玉婆婆是这次蓬莱会议的召集人,平时隐居在东北一带,大佬到已经没人知道她全名的地步了,有人说她看着年轻,其实三百多岁了,还有人说不止三百,她得有小一千岁,以前是“清平司”的人。   “看见你们年轻人都长起来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就放心啦。”玉婆婆和颜悦色地冲他笑,肖征没敢当真,后脊依旧是绷紧的——毕竟玉婆婆见过的“浪”太多了,一浪接一浪,她肯定没那么多心好放。   果然,玉婆婆话音一转:“你的意思是,这镜花水月蝶本来不会传染,这次只是意外事故,对吧?那婆婆问问你,第一,你说的这些都是推断。退一步说,就算你推断得有道理,会传染的才是变异的蝴蝶,那你怎么就知道,没有第二只变异的蝴蝶呢?”   肖征桌上的手机震了,上面“罗翠翠”三个字上蹿下跳,他瞥了一眼,挂断了:“我们的人正在调查这次变异的蝴蝶是怎么回事,相信很快能给大家一个……”   玉婆婆温和地打断他:“那就是说,你不知道。镜花水月蝶自古就有,一级危险,咱们谁也说不清它的来龙去脉,你说得清吗?”   肖征哑口无言。   玉婆婆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第二条,就算你能掘地三尺,给我找到一个懂镜花水月蝶的能人,担保这回的蝴蝶传染事件是偶然——那这跟我们要求彻查异控局有什么关系呢?贵局的老局长利用危险公物伪造伤亡人数,已经铁证如山了,我们不该正视一下问题吗?”   黄局在旁边插了一句:“这个……玉婆婆,我们内部已经在组织调查组了……”   “没有监管,自查哪里够效力啦?”玉婆婆左手边,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老头叫了起来,老头语速相当快,声音尖锐刺耳,叽嘹叽嘹的,“哎,你们把门关起来,里面搞些什么事情,谁看得到啦?哦,到时候你们把原来那个犯事的老局长往外一推,屎盆子么,都在他头上扣扣好,我们哪能晓得里头有什么门道啦?对不对,小王?”   黄局无奈道:“月德公,我姓黄——是这样,我们这次负责自查的同志是个很有能力的新同志,参与过阻止阴沉祭仪式,跟嫌疑人召唤出来的魔头对峙了好几个钟头,本人履历也很清白,绝对不会徇私枉法……”   玉婆婆笑盈盈地打断他:“您没回答我们的问题,黄局长。”   “再说清白也未必吧!”黑中山装又鸣叫道,“我听说这个人本来就是你们老局长塞进来的?你哪能知道他不会徇私枉法?”   黄局只好说:“当然也欢迎大家监管……”   “我们现在就是要讨论监管的问题呀!”黑中山装拍着桌子,“蓬莱会是你们要开的,那么好,我们来了,你们给我们盖一堆规章制度,派专人监视我们,我们也理解,配合政府工作嘛,现在你们自己出了问题,又不好监管啦?你们在永安坐办公室,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这次蝴蝶感染是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   一山不容二虎,大佬们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这回感染镜花水月蝶的男孩家,就在黑中山装月德公的势力范围内。那地方比较偏远,异控局只有个办事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比如这回——就都折进去了。有时候当地出了什么事,异控局根本插不进手,总局派人下去也得先拜山头。   月德公,把本来就高的声调又抬高了八度:“我们每一家要在总局派专人,成立监管小组,监督要互相监督的!”   黄局苦笑道:“国家机关,不是我说成立什么就能成立什么……”   “那么好了呀,我们谁也不要管谁了,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地方上我们做什么,不要你们总局派人来审查。”   会议桌吵成了一团,黄局几次三番试图插话,根本插不进去。   肖征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了,还是罗翠翠。肖主任做派强硬,难得用到“但愿”这个词,关掉摄像头接起电话之前,他心想:“但愿善后科能有点好消息。”   “主任啊,我得跟您汇报一件事啊……”罗翠翠那边带了点哭腔,嘤嘤嗡嗡地汇报了肖征期盼的“好消息”:“我们老大壮烈啦!被一堆骨头爪子拽进了一个黑洞里,一下就不见了!”   肖征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噎死。   罗翠翠抽抽噎噎地问“肖主任,我什么时候能调岗啊?”   肖征:“……”   这工作没法干了。   眼看“壮烈”的宣玑义无反顾地冲向那山洞,盛灵渊连忙叫住他:“慢着,你干什么!”   宣玑:“你没看见那堆蝴蝶吗!”   “看见蝴蝶你跑什么?”盛灵渊说,“它们又不能在你身上寄生。”   “他们能在这货身上寄生!”宣玑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那山洞,他双脚落地,收了背后的翅膀,“哈喽,前辈,你是没注意到这还有一位会喘气的活物吗?臭烘烘的,还热着呢!”   “此人招摇撞骗,不是善类,死活关你什么事?”盛灵渊飞快地说,“不要往前走了!”   宣玑忽然觉得奇怪,因为一直以来,盛灵渊都是个不慌不忙的人,从来没用这种语速说过话,声调听着几乎不稳了。   宣玑:“前辈,听听您这话说的,觉悟多低!我一个有编制的干部,把老百姓往蝴蝶堆里送,像话吗?”   “给我站住!”盛灵渊低喝一声,竟隐约带了怒意。   宣玑眨眨眼:“怎么了,前辈,你知道这洞里有什么?”   盛灵渊:“你既然忌惮那蝴蝶,就该明白,蝴蝶都不敢来的地方,不是什么好玩的,出去,我会想办法带你从这离开。”   宣玑迟疑了一下:“你想办法?你认识路?”   “巫人塚里有个祭坛,”盛灵渊只失控了片刻,转眼,又恢复了镇定和缓的语气,对宣玑说,“我刚才本来就想让白骨带我们去祭坛,祭坛那有个机关,拜一拜就能看见一个密道,可以通往地面。虽然走一半他醒了,但那祭坛应该就在不远处了,我认识……乖,听话。”   他虽然在剑里,可一开口,声音就像逼着宣玑的耳根扫出来的,低沉、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意味,听着特别不像好东西。   宣玑耳根一麻,眼神恍惚了一下。   “前面连蝴蝶都不敢去,危机重重,你还带着个凡人,怎么应付得来?” 盛灵渊叹了口气,“这样莽撞,族中长辈竟也敢放你出来,太让人操心了。”   宣玑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毕春生疯到那种地步,听了他一句“谁欺负你了”,还是差点委屈哭了。   这个人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说出来的话像一张细密的网,轻轻巧巧地笼罩过来,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被他全心全意地宠爱着,一切不与外人说的委屈、心酸、难过,都可以倾吐在这里。   宣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往前迈的脚步。   “这小妖年纪不大,天赋很高,”盛灵渊冷冰冰地盘算,“先天灵物高傲,不愿同外族来往,子嗣通常很艰难,这样的小妖一般会被族人保护得很好,不会让他在人世间滚得灰头土脸。他自称族长,想必是族中出了变故,从小没人照顾。”   “跟我走,”盛灵渊在他耳边说,“我不会害你。”   宣玑似乎犹豫了一下,把挂在山羊胡身上的重剑摘了下来,揪起山羊胡的领子,将人往手里一拖。   他说:“好吧。”   然后他转向来路——此时,宣玑进来的洞口已经亮如白昼,周围爬满了镜花水月蝶,蝴蝶不敢追进来,只能拥堵在一起,意意思思地往里试探,宣玑跟它们大眼瞪小眼一会,迈开大步,直往山洞里去了:“前辈,您什么时候说话算过话,还不会害我——不会害我一次吧?”   盛灵渊:“……”   “连地上在地下,您也好几千岁了吧?道德修养跟不上啊,睁眼说瞎话,都不带脸红一下的。”宣玑摇头晃脑地说着,用剑尖在地上轻轻地磕了磕,“您脸红了吗?”   重剑碰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呛啷”一声传出老远,回音袅袅,前面似乎有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宣玑一手拎人,一手拎剑,好似也没费多大力气,脚步轻快地往回音处走去,一边走,嘴还不闲着,絮絮叨叨地教育大魔头:“您既然来都来了,那我得给您科普一下我们当代人的价值观,我们信奉平等和正义,正义先不说了,以您现阶段的道德水平来说,离您还有点遥远,咱俩聊聊平等——什么叫平等呢?就是一个喘气的活物,不管他是什么特能还是普通人、好人还是坏种,在我这,权利都是平等的,他要真的谋财害命了,那我出去得把他移送公安局,移送之前,我还是要一视同仁地保护他,这么说吧……”   大魔头可能是被他气完犊子了,没了声音。   “……你们古代人帝王将相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明白吗?您这个人政治非常不正确,我……”宣玑没完没了的话音陡然一顿,他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我……三舅老爷的……”   他顺着狭窄的山洞来到了那宽阔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死水,不知为什么没有干,四壁山崖上长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藤蔓植物,上面结满了小小的花苞,像一个个的小灯泡,发出微光。   就在宣玑走进来的一瞬间,所有的花苞同时绽开,山洞里就像突然开了灯一样,乳白色的光晕柔柔地落下来,比情人的目光还温暖,宣玑第一反应是捂住自己和那山羊胡的口鼻,以防未知的植物花粉有毒。   他只有两只手,都用了,重剑自然就扔在了一边。   重剑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水潭,潭水起了微澜,那些白花突然齐刷刷地由白转红,继而萎缩,化成液体,鲜血似的顺着四壁流了下来,从四面八方流向那把剑—— 第23章   “这又是什么鬼!”   宣玑也是走南闯北, 参观过几家植物园的, 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一言不合就血崩的奇行种。   这剑自从“离家出走”, 就格外命运坎坷,被魔头“上身”就算了,魔头香喷喷的, 看着还挺讲卫生,可要是再沾一身小白花的“大姨妈”,以后让他怎么往后背里塞?   一个男人的背需要背负这么多吗?   然而宣玑拖着山羊胡这个大累赘, 实在没手去捡剑了, 只好试图四肢并用——他伸脚把剑往天上一挑,然后拎着山羊胡, 追着剑飞了起来,打算用脚把剑夹住, 省得它泡进“血汤”里。   可打算归打算,还不等他的脚碰到剑, 那些鲜血似的花汁顺着四壁流到一半,突然无视地球引力,在半空中拐了个极不自然的弯, 横着喷了出来。   横飞的血色花汁在半空中织就了一道红霞, 碰到宣玑的翅膀,旋即化作飘渺的轻雾,几乎有点壮观。可是山羊胡却突然惨叫起来,只见几滴血色的花汁溅到了他手背上,他手上的皮就像溅上了强酸, 当场被腐蚀了!   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不知道是宣玑的翅膀温度太高还是什么缘故,周遭的红雾已经越来越浓。飞快地上升到山洞顶,遇到冰冷的山岩后迅速凝结,继而下雨似的往下落。   宣玑这鸟人,虽然不生产酸雨,但显然成了酸雨的搬运工。   眼看他烧出来的酸雨要落在头上,他也只能先顾着活人,朝那剑喊了一声:“不好意思啊前辈,回去拿‘八四’给你消毒!”   说着,他用力蜷缩起双腿,巨大的双翅往身上一笼,形成了一个水火不侵的护盾,勉强遮住两个人。   与此同时,重剑伴随着“血雨腥风”,“咚”一声落进了潭水中。   宣玑听了这动静一愣,连忙从翅膀缝隙中往脚下看去——因为这不是重物落水的声音,而是金属彼此互相撞击时特有的、一种清越的声音。   这时,他这才发现,原来潭水下有一个石台,三米见方的样子,刚好被水面没过,所以从旁边看不见,得俯视才能发现。   而石台上有什么东西……   下一刻,宣玑看清楚了,陡然睁大了眼睛——   那石台上是一口开了盖的空棺材,他的剑就笔直地砸进了棺材里!   还不等他追过去捡,一阵心悸飞掠过胸口,像一根钢锥给捶进了心尖,寒冷、空洞与刺痛山呼海啸地涌上来,他一时竟然喘不上气来。   而那感觉飞快地来,又飞快地走,像是某种遥远的共振,与此同时,血水一样的花汁倾盆涌入潭水,清澈的潭水转眼红得触目惊心。   宣玑突然发现,那魔头好半天没动静了。   盛灵渊觉得自己的七窍都被糊住了,感官变得异常麻木,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心里无端生出侥幸,想象那些血一样的水会凝成茧,越来越厚,最后把他裹在其中,让他闭目塞听,一直躲到地老天荒。   可是……躲是不行的。   他在很年幼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没有方寸之地能供他躲藏。   安眠、喘息、休憩……于他,全是妄念。   他的记忆像被惊醒的怪兽,睁开眼,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重剑“嗡”地一声响起来,整个山洞随之震颤,四壁所有的花都枯萎凋谢了,水潭中以棺材为中心,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随即,水面竟一点一点下沉,像被棺材中的什么东西吸了进去。   及至潭水中的血色被棺材吸干净,潭水重新归于清澈时,已经是“水落石出”——   棺材完全露出了水面,剑不见了,一个……“人”坐在其中。   宣玑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用“人”来称呼。   山羊胡的白眼在眼眶里乱窜,昏死过去又吓醒,吊在半空中“死去活来”,马上就要疯了,就连宣玑也不由得汗毛倒竖。他以为自己近距离地参观过一次“天打雷劈、挫骨扬灰”,以后就能百无禁忌、平趟古今中外各种恐怖片了。   可那“人”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因为实在是不成个人形。   棺材里分明是一具烧焦的“尸体”,从中间强行折断,头脚不分,他没有一截骨头是完整的,完全靠焦糊的烂肉粘成一团。   而那“尸体”竟还能动!   他身上的骨头“咯咯”作响,接着,“噗嗤”一声,是白骨强行捅穿了焦糊的皮囊,那些白骨自动寻觅着自己的位置,很快拼接出了一副骨架,接着是经脉、血肉,很快……   宣玑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他觉得这情景十分残忍,皮肉一层一层地长,好像比被阴沉祭文一层一层地往下割还痛苦——被凌迟的时候,他记得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楼顶,一直含笑,到灰飞烟灭。   可是此时,“焦尸”却不停地挣扎,双手紧紧扒住了棺材,寸余的青铜棺被他活生生地捏变了形。   像在无声的惨叫。   因为声带和舌头还没长出来。   光是在旁边看着,宣玑已经觉得自己全身都跟着灼痛起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足足超过一刻钟的功夫,“焦尸”身上的骨肉才长全,血淋淋的躯体上生出惨白的人皮,然后瀑布似的长发盖住了棺材,他紧紧抠在棺材上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发出一声轻响。   此时,水潭的水面已经下降了将近两米,整个石台都暴露了出来,从高处往下看,那石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纹路居然有两层,一层是阴刻在石头上的,宣玑从未见过,但依据经验判断,与其说是纹饰,更像是一种未知的文字。另一层是用颜料涂的,这个他眼熟——那是阴沉祭文。   水面平静下来,宣玑犹豫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落在石台上,踮着脚避开地面的诡异文字,听见了紊乱又急促的呼吸声。   “呃……那个……”宣玑试探着开口问,“你是那个……那个前辈吗?”   棺材里的人似乎挣动了一下,没力气回答。   宣玑四下踅摸片刻,好不容易在棺材旁边找了块没有祭文的空地,把舌头都已经伸出来的山羊胡放在一边,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少了点什么。   “等等,”宣玑想,“我剑呢?”   宣玑回过神来,一串疑问从他脑子里排着队地往外挤。   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就大变活人了?从哪变出来的?   这些算细枝末节,可以先放一边,最关键的是——魔头“出来”了,他的剑呢?   他的剑在被魔头“上身”之前,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是能随他心意动的,但他现在完全感应不到那把剑在哪!   宣玑一步跨到棺材旁边,可还没等他找到剑,眼珠先被棺中人定住了。   他是见过盛灵渊的,棺材里的人跟他在赤渊医院里短兵相接的那位长得一样,同一张面孔、同一具身体,但前后一对比,却能明显感觉出差异——赤渊医院的那个“盛灵渊”身上没有“活气”,让人觉得他不会疼、也没有喜怒哀乐的样子,就算是被雷劈成碎末,也只是让人觉得心惊胆战……就像看见雷劈到大树上那种心惊胆战。   可是此时,棺材里的人却是“活”的,宣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痛苦。   他无声地伏在棺材里,可能是想把自己撑起来,嶙峋的肩胛骨像是要刺穿绷紧的皮,随着压抑的呼吸无声地颤抖。   宣玑看清这个人的刹那,忽然被某种剧烈的情绪淹没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恸与欣喜若狂,两厢交织,灵魂都随之颤抖。   好像绵亘了数千年的遗恨终于了结,又好像是在无边黑夜里困了不知多久,终于窥见一线曙光。   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喜悲,灵魂出窍似的,宣玑足足愣了半晌,那没有来由的情绪才潮水似的褪去。   他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胸口,感觉有什么东西方才离开了他。   棺材里的人白得像一千年没见过太阳,乌发如墨,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迹干涸地贴在他的侧脸上,与泛红的眼角相连,似乎是一行血泪。强烈的颜色对比刺人眼,竟构成了某种让人震撼的冲击力。   以及……   他没穿衣服。   等一下!   宣玑倏地回过神来,他在直勾勾地盯着一个裸男发呆,持续时间够用“流氓罪”把他逮起来两回了!   “哎,那什么……我不、不不是故意的啊,你突然冒出来也不说一声……”宣玑连忙移开视线,而他方才看见的情景好像还粘在视网膜上,他使劲眨了眨眼,慌慌张张地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可能是想扒件衣服给人家救个急,结果发现爱莫能助——他外套和毛衣被出来进去的翅膀烧成了露背乞丐装,又没有穿秋裤的习惯,裤子扒下来,自己就得变成海尔兄弟,未免太舍己为人。   宣玑说:“要不……那个……我把那山羊胡的衣服扒了给你?有点骚气你介意么?”   盛灵渊没理他,一只手探出来搭在棺材边上,他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   那些枯藤就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彼此缠绕,仿照宣玑毛衣上的“双螺纹针”编出了一条长袍,落在男人身上。   盛灵渊却好像连一件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了,整个人被落下来的袍子压得往下一沉,宣玑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伸到一半,又愣在原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   这时,他听见盛灵渊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宣玑屏住呼吸:“什么?”   那人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颤抖的声音带着血气。   “是谁……是谁开了他的棺……” 第24章   “开谁的棺?”宣玑一头雾水, “这棺材里原来有人住吗?”   盛灵渊猛地抬起头, 眼睛红得更厉害, 宣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看见人,先听见了水声, 他激灵一下,棺材旁边的山羊胡不见了!   原来刚才他俩一个陷在棺材里爬不起来,一个魂不守舍, 那山羊胡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根本就是装晕, 居然趁机跳进了水潭里,正在往一个方向奋力地游。宣玑循着水声望去, 只见那里的石头山壁上有一个能供一人通过的洞,先前水位高的时候, 被水盖住了,此时才露了出来。   那山羊胡好像早就知道那有个出口, 狗刨的姿势还挺标准!   宣玑看了看他,看了看被掀开的青铜棺,再看了一眼地面上颜料涂的阴沉祭文:“这小子不会是个盗墓贼……卧槽?”   他话音没落, 盛灵渊那连衣服都扣不紧的手突然凌空一抓, 手背上青筋暴跳,水里的小胡子直接被吸了出来,凌空飞出水面,大头朝地,就砸向青铜棺旁边的石台。   宣玑双翅打开, 贴地滑了过去,赶在山羊胡的脑袋砸成烂西瓜之前,一跃而起,拎住山羊胡的脚踝,将人倒吊在半空:“帅哥,你有谱没谱啊,这是人头,不是铅球……喂!”   他话没说完,就觉得有一股力量把他手里的小胡子“吸”了过去,小胡子的脚在他宣玑手里,上半身却斜着被吸到了棺材里,棺材里伸出一只白得发青的手,狠狠地扣住了他的喉咙。   盛灵渊的声音压在喉咙里:“谁、开、的、棺?”   小胡子双手抽搐似的挣扎着,脸上充了血,脖颈发出危险的声音,宣玑怀疑魔头打算徒手拧下他的脑袋,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了盛灵渊的手腕:“你干什么!”   这只手居然有体温,还有急促的脉搏!   宣玑不由得晃了一下神,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在山洞里回荡出了炸雷的效果,盛灵渊好像终于力竭,脱力似的,他的手一松,软绵绵地掉了下去,宣玑一边接住山羊胡,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手机。   他的手机从进入这鬼地方开始就一直“躺尸”,否则早被人打爆了,哑巴了半天,这会不知怎么想通了,竟然意意思思地有了两格信号。   异控局总部里,肖征差点被报丧的罗翠翠气出心梗,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被哪块猪油蒙了心,居然相信姓宣的能靠谱!   杨潮总算在平倩如的帮助下挣脱了绳索,一瘸一拐地走到哭诉自己拿生命出差的罗翠翠神白金,拿走了宣玑遗落的那根电子烟。   这位考研积极分子把烟凑近,仔细端详了好一会,伸出一根手指杵了杵罗翠翠的绿萝枝芽:“别哭了,没死呢。”   根据异控局对“特能”的定义,所谓“特殊能力”,应该是一种稳定、一定程度上可控、有别于普通人的能量转化机制。杨潮不满足这个条件,但他又有根普通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比如他能在接触到某些东西的时候,有一些模糊的感觉。   时强时弱、时灵时不灵,非常的玄。   比如来时在飞机上,一靠近宣玑的剑,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本能地想掉头就跑,连书都背得乱七八糟。这时他碰到宣玑留下的电子烟,又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杨潮脱口说:“他们好像在地下。”   宣玑他们这一行,此时在月德公的地盘上,要是平时,肖征该厚着脸皮去求月德公帮忙捞人了。   可是这会蓬莱会议吵得跟花鸟市场似的,月德公正带头带人闹独立,去求他,那老货不一定管不说,他们还等于说是给人送了个大把柄。   肖征实在没办法,只好亲自从总局点了一队外勤精英增援,同时,吩咐善后科那几位废柴死马当成活马医——让杨潮跟着他的“第六感”先找着。   内忧外患,肖主任独挑大梁,身边没一个靠得住的能商量,心力交瘁。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他每隔一段时间,就随手给宣玑拨个电话。   没想到拨到第八通还是第九通的时候,电话居然通了。   打电话的和接电话的都很吃惊,一接通,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宣玑:“什么情况?”   肖征:“怎么回事?”   “应该我问你什么情况!”肖征立刻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怒吼如长虹,“你是想气死我还是气活我?到底在搞什么鬼?死哪去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宣玑回想了一下,感觉自己的经历一言难尽,只好简短地说:“呃……我现在可能在一个坟里。”   肖征听了这等鬼话,越发暴躁:“那你他妈就在里面躺好了,别再出来了!”   “不是,你听我说,这个坟有点特殊,”宣玑目光扫过盛灵渊,盛灵渊伏在棺材上,气息微弱,水草似的长发与枯藤缠绕,挣扎了几次,没攒够站起来的力气……   就像个刚夺完舍、还没能习惯自己身体的艳鬼。   “呃……我觉得这事有点复杂,坟里有阴沉祭文,颜料从颜色上看,应该是有人新弄上去的,旁边有个山洞,这洞口刚才在水下,一露出来我手机就有信号了……”宣玑强行把自己的视线从盛灵渊身上拔下来,谨慎地走到大魔头和山羊胡中间,隔开他俩,侧对盛灵渊,确保魔头发难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用余光扫见,然后他打开免提,一脚踩上了“山羊胡”的关键部位,“我看你敢再给我装晕!”   山羊胡白眼翻了一半,又给卡回来了,直面了宣玑这高大的鸟人形象,吓得“嘤”地一声抽噎了起来。   “哭什么哭,你姥爷我长得有尸体那么青面獠牙吗?”宣玑没好气道,“你们坟都敢挖,还挖到万人坑里了,我真他妈服了。”   山羊胡的声音哆嗦得跟波浪线一样:“我、我我我不是,我从来不干这种挖坟掘墓的缺德事,是、是是是老浪,是老浪跟他们那伙人……”   “老浪是谁?”   “老浪就、就是季、季清晨!老浪真名叫季清晨!”山羊胡在地上扭着屁股,试图摆脱宣玑的脚,“都是他!我真什么都不知道!是他弄来的小黑罐,说、说说这样来钱快,我劝过他啊,我说这也太缺德了,可他不听我的……”   肖征透过电话听见,立刻追问:“什么小黑罐?”   “小小小黑罐是他们的宝贝,里面都是‘好、好东西’,地里、地里挖出来的,一罐是‘咒’,一罐是‘解咒’,先给冤大头下咒,让他们中邪,然后把解咒往人印堂一拍,包、包包好!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小胡子虽然语无伦次,但肖征和宣玑都听明白了——季清晨手里有一种东西,能让人产生中邪的症状,还有一罐对应的“解药”。   自己下药自己解,骗得受害人团团转。   宣玑:“那东西哪来的?”   “黑市买的,他们都用……”   肖征一只手放在办公室座机上,已经准备打电话给蓬莱会议中心,一边问:“他们是谁?”   小胡子几乎是扯着嗓子吼叫道:“大师!月德大师他们!”   肖征“咔哒”一声,把拿起的电话挂了回去:“你说谁?再说一遍?”   山羊胡恐惧到一定程度,整个人都已经疯疯癫癫的,一边哆嗦,一边扯着嗓子喊:“月德大师他们都干这种事啊,月德大师八百个弟子,每年谁有什么功绩都得上报师父那,报不出来的师父说你修行不勤,要、要要开除的呀!”   宣玑匪夷所思:“什么?他们都干这一行了,居然还躲不过‘KPI’?”   肖征:“你给我闭嘴!”   山羊胡上下牙疯狂地打着颤。   肖征的声音变得有些危险:“所以贵地风调雨顺,各路妖魔鬼怪相安无事,他们每年完不成师父的斩妖除魔指标,就自己搞事自己平?”   怪不得那老不死拼命地上蹿下跳,他肯定知道小胡子季清晨跟自己那帮徒子徒孙脱不开关系,这是想拿异控局的篓子遮掩自己没擦干净的屁股! 第2卷 痴人 第25章   棺材里的盛灵渊低低地冷笑了起来。   肖征以为是宣玑, 喷道:“笑什么笑, 你少在旁边阴阳怪气的, 一会再跟你算账!”   宣玑:“……”   好一口大锅。   “老浪之前鬼迷心窍,不知道从哪搭上的关系,搞到了一个小黑罐, 说是血赚……钞票是他赚,我……我就是帮他点小忙,拿点零头……真的!没我的事!”   “少废话, ”宣玑给了他一脚, “那这盗洞是怎么回事?”   山羊胡眼珠乱转,这人的生命力活像蟑螂, 方才还吓得三魂七魄乱飞,一会的功夫, 居然好像有点适应了,又开始准备编瞎话。   也是个人才。   就在这时, 棺材里的盛灵渊缓过了一口气,忽然动了,撑着青铜棺站了起来。   山羊胡对上他的目光, 脸上闪过巨大的恐惧, 几乎想往宣玑脚底下蜷:“我说我说!”   “他那小黑罐里的咒用完了,尝到甜头,又找人要,摸到了一个门路,好、好像是……那个月德大师的关门弟子, 光请人吃饭花了好几万,求爷爷告奶奶,连皮条都拉,就是要不来东西,老浪急得抓耳挠腮。后来有个陪人睡觉的小丫头,说那老头喝醉说漏嘴,说他们的‘东西’是从地底下挖的,现在已经没有了,他们自己人都抢得很厉害……老浪鬼迷心窍啊,就让她去套在哪挖的……”   宣玑:“然后你们就胆大包天,跑来挖万人坑了?”   山羊胡:“我们就是碰运气……不知道这是……这是……”   肖征:“什么万人坑?”   “等会再跟你解释,”宣玑隐约嗅到了什么,蹲下来攥住山羊胡的领子,“那地上这些颜料谁涂的?”   山羊胡的脸在手机屏幕的微光下有些扭曲,他动了动嘴唇:“是老浪……老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他说这是护身符,万一地下有什么,有备无患……我们雇了一帮‘土夫子’,就……就盗墓贼,拿着那女的偷出来的地图,一路……挖到了这里,看见这个……”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青铜棺。   盛灵渊可能是冷,手冻得发青,手指轻轻地掠过那青铜棺上的纹路,他出了神,神色冷淡空旷,不知在想什么。   “那帮盗墓的亡命徒,一看见棺材,就他妈跟吃药了似的,都疯了,有个老家伙让他们别动这里的东西,因为他看着这地方阴森森的,觉得风水不对,他说埋在这种地方肯定是不得好死,非得永世不得超生不可……老家伙还说,这棺椁四面环水,石台上阴刻的咒文笔锋严厉,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很像镇压邪灵的意思……可他们不听啊,有人说这青铜棺看着像九州混战时期的老物件,好几千年了,地壳早就搬好几次家了,风水早变了,那棺材保存得这么好,里面肯定有宝贝……”   宣玑能想象得到,这些人吵成一团,最后肯定是更贪财、更不要脸的赢了:“你们开的棺?”   “不不不!不是‘我们’,是他们!我是让他们不要开的!”山羊胡矢口否认,“老浪说先把‘护身符’画上,求个心安,他们几个就在石台上画那……那个,然后给棺材上香磕头……”   宣玑无言以对:“你们还挺讲究仪式感,怎么,要文明挖坟啊?”   山羊胡眼睛里闪烁着鬼火似的光,幽幽的,瘆人得很:“他们开棺的时候,我跟老盗墓贼没敢过去,那帮人合伙撬开盖,就看见……看见里面有个……人的尸体……”   宣玑莫名其妙:“废话,不然呢?”   难道这么大一口棺材,里头还能装条狗吗?   “一个……人……”山羊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嘶声道,“不是骨头!也不是干尸!浑身上下一点没烂,像、像睡着了一样……四肢……眉心用长钉子钉在棺材上……”   宣玑听见“咯吱”一声,盛灵渊面无表情地扶棺而立,把青铜棺按得凹进去一块。   “老盗墓贼当场就跪下了……可是那些人就好像中了邪,叫唤着‘宝贝’,全都拥上去,连尸体身上的钉子也薅……因为抢东西起了冲突,其中一个盗墓贼还突然摸出一把刀,当场把同伙捅死了……血流了一棺材都是……可是……可是我看见那棺材里……除了尸体,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阴冷的山壁上滚下凝结的水珠,“嘀嗒”一声落在水潭里,细细的涟漪滚了出去,宣玑裸露的后背上蹿起凉意。   “我吓疯了,那些盗墓的都红了眼,自相残杀起来,就跟互相有深仇大恨似的,老浪那个傻逼,不知道哪根神经不在家,不上去抢,也不跑,就在棺材旁边呆呆地站着,差点让杀红眼的盗墓贼一刀劈了。我一把揪住他,跟着老盗墓贼往外跑……差点就没跑出去!因为水潭里的水突然涨起来了,差点就把我们来时挖的洞淹了。我,老浪……还有那个老盗墓贼,我们仨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老盗墓贼连尾款都没要就跑了。”   “我也觉得是做了一场噩梦,但是过……过了几天,老浪来找我,他说盗墓贼们内讧的时候,他偷偷从尸体胸口上摸到了一个小玉盒,上面雕着一只蝴蝶,那玉……那玉几乎是透明的,里面有几颗芝麻那么大的小黑籽,就跟小黑罐里的‘咒’一模一样……可是没有解咒……当时我们没在意嘛,因为之前的‘解咒’还剩一点……老浪说,这东西别看少,怎么也能赚大几百万,等解咒用完了,剩下的就卖给月德大师他们那帮人,转手又有一笔……”   宣玑立刻追问:“你们用过吗?”   “就、就一颗,”山羊胡哭丧着脸说,“可是不一样……那小孩吃了‘咒’,跟以前的肥羊不一样。以前那些人,吃了‘咒’以后,老浪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所以我们一‘算’一个准,家里人都信得不行,可这小孩我们根本控制不了……老浪说坏了,吃错了,出事了,于是他也不敢露面,就说要去外地躲。没说去哪,我俩不一起行动,不然让人看见就穿帮了,谁知道……”   谁知道,季清晨不明不白地惨死在了赤渊大峡谷。   可是季清晨为什么会去赤渊大峡谷?   他被当成最后一个祭品,到底是注定的,还是巧合?   赤渊大峡谷的献祭事件,差点掀翻了整个异控局,祭文与神秘的巫人塚地面的血色字符遥相呼应,似乎只是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我不敢露面,托人去找月德大师的那个所谓‘关门弟子’,找不着,那人没了,就跟蒸发了一样,我……我没办法,钱也花完了,正好看见你们在网上留的信,我以为是老浪以前骗完没来得及收网的肥羊……”   “所以你这是想继承遗产了?”宣玑被他气乐了,随即他反应过来,“等等!不对,你说有几个盗墓贼围着一具尸体自相残杀,那尸体呢?血呢?盗墓贼呢?”   宣玑话音刚落,就像回答他似的,水潭里突然“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   有人“哈哈”一笑,那声音非常清亮,像没发育成熟的少年,在阴森古怪的山洞里回荡,诡异极了,接着,那声音他说了句什么,应该是巫人语,宣玑只听懂了其中一个词——   “灵渊”。   与此同时,宣玑的电话信号再次中断了。   那声音笑嘻嘻地又说了句什么,盛灵渊脸色又白了几分,整个人晃了一下。   少年哼起歌来,调子十分耳熟,但宣玑已经来不及细想了,因为山羊胡“嗷”一嗓子,原地起跳了三尺多,差点撞进宣玑怀里——水下冒泡的地方,几具被泡发了的尸体爬了上来。   随即,喧闹声响起,有急促奔跑的脚步声,有人高声说话的声音,声音是从宣玑来时的那个山洞里传出来的。   好像有一大帮人往这边走。   可那条路……不是应该只有四万多具白骨吗?   这事简直不能细想。   宣玑飞起一脚,把一个泡发的尸体踹回水里,把山羊胡团一团拎在手里,转向盛灵渊:“喂,你走不走?”   盛灵渊放空似的目光朝他望过来,神魂没归位似的,宣玑低骂了一句,冲上去一把拖起那魔头。   “我吃饱撑的吗,管他干什么?”他一边这么匪夷所思地想,一边紧紧地攥着盛灵渊的手腕没松,飞到了盗洞口。   还不等他站稳,说不出的危机感迎面袭来,宣玑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狭小的盗洞根本不够他展开翅膀,他手里一重,山羊胡已经一声不吭地到了下去。   一根细线从山羊胡的眼珠里射进来,直接穿透到了后脑勺,脑浆和血崩了宣玑一手,随即那根险恶的细线不依不饶地向宣玑的胳膊缠上来,却在碰到他的瞬间烧着了。   诡异的歌声被惊呼打断了,与此同时,盗洞里出现了一条颀长的影子,那声音用宣玑勉强能听懂的雅音说:“妖!”   盛灵渊缓缓地推开宣玑,盗洞对他来说太矮了,他站不直,须得微微低头弓腰,他扶着石壁,像站不稳似的,低声叫出了一个名字:“阿洛津。”   宣玑突然想起方才的歌声在哪听过了——那是一首童谣的调子,他跟盛灵渊互相掩饰想法的时候,在那人脑子里听过! 第26章   盛灵渊的话音落下, 狭窄的盗洞里就闪烁起微光, 跟那些开在山壁上的花一样。   然后“影子”里的人从黑暗处走了出来。   那人个子不矮, 但身量单薄,连喉咙处也只是略有起伏,因此看起来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气, 长发绑了一头的细辫,又在脑后束成一把,形貌昳丽。他左半张脸上带着个鬼脸面具, 面具笑盈盈的, 人也笑盈盈的,葡萄似的眼睛又大又灵, 露出来一只,黑白分明, 讨人喜欢极了。   如果不是眉心有一个血洞,这个人就像电视上那些颇有异域风情的少年偶像。   宣玑皱着眉看了看面具人, 又看了看盛灵渊——来的这位是谁,他不知道,“阿洛津”这个名字他以前没听说过。但那个山羊胡说, 棺材里的“尸体”眉心被钉在棺材上, 而这位的眉心又恰好有个血窟窿,十有八九,水潭里的棺材就是这位的寝室了。   这里是巫人塚,外面有四万多具尸体睡大通铺,就他自己有“单间”, 可见是个万恶的统治阶级。   盛灵渊刚才提起过,巫人族里管事的叫什么来着?   宣玑问:“你是巫人族的首领……还是那个什么‘圣’。”   面具人既是古人,又是外族人,大概属于连他那时代的“普通话”都说不好的,更别提宣玑这种现代风格。他明显没太明白,一歪头,睁大眼,脸上露出疑问神色,这是个十分孩子气的动作,成年人做出孩子气的动作,要么会很做作,要么会有点神经兮兮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上却很自然。   他天真无邪得很有说服力。   “首领。”盛灵渊替那人回答,“巫人族的最后一任首领,阿洛津。”   阿洛津听懂了自己的名字,眉开眼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宣玑脑子里的疑问成串地往外冒:“你认识他?不是,你刚才不是说巫人族是你灭的吗,怎么他见你跟见亲人似的?还有,他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你说呢?”盛灵渊瞥向他,宣玑的翅膀展不开,只能委屈地合在背上,盛灵渊的目光从合拢的翅膀上扫过,目光冷淡,像是一眼也不愿意多看一样,“阴沉祭召唤出来的,你说是什么。”   阿洛津高高兴兴地说:“见到我高不高兴呀,灵渊哥哥。”   “恍如惊梦。”盛灵渊喃喃地说,他叹了口气,朝那影子伸出手,有些虚弱的声音更像情人的耳语了,“阿洛津,过来,我看看你。”   宣玑可能是被他坑太多次了,一听魔头这千回百转的温声细语,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感觉这位又没憋好屁。   阿洛津却没有他这么机警,听了盛灵渊的鬼话,他呆呆地望向裹着枯草袍的男人,半张面具上浮起了红晕。   接着,他脸上的红晕上浮,泛到了眼圈处,面具也变成了哭脸:“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被那些人用阴沉祭文强行唤醒。我想出去看看……可这是哪啊?这是东川吗?为什么东川会有这么多人?他们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盛灵渊柔声说:“嗯,我知道。”   “我跟在那个人身后,感觉到了你在,所以一把把你拉了过来……灵渊,我好想你啊。”   盛灵渊头没动,眼皮缓缓地往下一点,又睁开,就像用眼睛“点头”:“我知道。”   阿洛津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灵渊哥哥,跳进赤渊里,疼不疼?”   “疼。”盛灵渊轻轻地说,“我应该受的。”   阿洛津看着他,受到了什么蛊惑,握住了盛灵渊伸出的手,他用一种哀怨的目光抬起头:“外面多了好多好玩的东西,他们在干什么,我都看不懂,但墙上的画会动,路上跑的铁虫子嗡嗡作响,到了晚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灯,满街都是甜味,好像天天都有集市,比年节还热闹,他们都好快活啊,灵渊哥哥。”   盛灵渊握紧了他的手。   他俩说的是巫人语,宣玑从头到尾,一句没听明白,但直觉已经先一步向他示了警:“小心!”   阿洛津面具上委屈的表情陡然变得狰狞起来:“可他们凭什么这么快活,我好恨……”   话音没落,他背后涌出一大团花藤——就是山壁上会“流血”的品种,挟着不祥的香风,扑向盛灵渊。   而与此同时,盛灵渊猛地把阿洛津拽了过去,闪电似的扣住了他的喉咙,阿洛津比他矮半头,被他重重地抵在墙上,双脚离了地。   花藤卷上他的手,所经之处立刻皮开肉绽,盛灵渊不躲不闪,嘴里无声地念了一句什么,身后响起了蜂鸣似的动静,接着,漆黑的长钉从潭水中飞了出来,每一根都足足有半尺长,盛灵渊抄手接住一根,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接楔进了阿洛津的眉心,把那面具人怨毒的表情楔在了原地!   血溅在他下巴和脖颈,接触到的地方像是给烫伤了,“呲啦”一下落一个血痕,接着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盛灵渊的表情纹丝不动,依旧带着点怜爱似的:“不开心就闭上眼,别看了。”   宣玑:“……”   他刚才到底在提醒谁小心?   这分明是两个狼人互相撕咬!   阿洛津面具上的五官放平了,目光悠远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盛灵渊:“我一睁眼看到你,还以为这是梦,可原来不是梦。”   盛灵渊没回答,手脚麻利地将几根长钉分别楔进了阿洛津的四肢。   “你是真的,陛下。”阿洛津换成了那种远古的雅音,“除了你,谁还能这样没有心肝?谁配为人皇?”   宣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称谓,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盛灵渊的背影。   他古语听力过不了四级,但……没听错的话,这小子方才说了“人皇”?那不就是……   最后一枚钢钉穿过阿洛津的身体,“呛”一声楔进了石头,人不动了,然而紧接着,山洞却震颤起来,一阵癫狂的大笑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分明是阿洛津的声音,听起来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狭小的盗洞两头塌,两人躲都没地方躲,一下被扣在了里头。   杨潮盘膝坐在车后座,入定似的闭着眼,手里捏着宣玑的电子烟,开车的老罗跟平倩如都不敢吱声,唯恐打扰他“沟通宇宙”。谁知杨潮跟“宇宙”他老人家聊起来没完没了,眼看过了饭点,平倩如实在饿得心慌,小心地从兜里捏出一颗坚果,飞快地往嘴里一扔,杨潮忽然睁开眼,朝她看过来,一脸严肃的不满意。   平倩如立刻不敢嚼了。   杨潮:“给我一个行吗?”   平倩如:“……”   她连忙把一整袋坚果都塞到杨潮怀里:“怎么样?感觉到什么了?我们近了吗?”   “不知道,我说了,我时灵时不灵的,刚才突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杨潮愁眉苦脸地说,“要不是咱们开过了,要不就是……”   “呸呸呸,”平倩如打断他,伸手用力拍老罗的座椅背,“肯定是开过了,罗哥,调头调头!”   “调什么头!高速公路不能调头!增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罗翠翠很有自知之明地抱怨,“靠我们几个……我们要是能靠得住,还在善后科混什么混?”   话音没落,他电话就响了。   “来了来了,”平倩如从后座探过身,拿起老罗的电话,“肖主任把‘风神一’派来了,让咱们发定位!”   这时,蓬莱会议室里,上蹿下跳的月德公手机忽然震了一下,穿黑中山装的老头借着喝水的功夫拿起来看了一眼,见有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异控局要搞小动作,‘风神一’的人来了,刚在机场落地。”   月德公脸上阴沉神色一闪而过:“那又怎么样,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过了一会,那边很快换成了语音:“师父,他们好像直奔咱们的‘矿场’去了,怎么办?”   “矿场”是一个古墓,他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只挖到了最上层,下面是禁地——据说凡是下去的,没有一个能活着上来。   “特能”都比普通人敏锐,不用叮嘱也能感觉得到禁地危险,因此月德公从小就没有动过去一探究竟的念头。仅仅是最外围的一点东西,已经足够他们受益好几辈人了。   那里有无数古籍,其中很小一部分是古文写的,更多的,则是一种让人毫无头绪的鬼画符,月德公他们专门组织了一些人,主攻语言学,试图破译这些鬼画符。至今只破译了一小部分,还不足以让他们看懂那些艰涩的文字。   然而仅仅只是能看懂的部分,就已经让他们在无数同行中鹤立鸡群了。   除了古籍,更珍贵的,是一些古老的“咒术”。   “咒”这个概念,是他们那些用古文写的典籍里记载的,具体是干什么用的,目前还不太清楚,但这东西的强大之处在于,只要有道具,连普通人都能用,其中有一些杀伤力非常强,但神奇的是都有对应的解法,解咒之后,一点后遗症也不会留下。   这才是他们这一支人真正的“不传之秘”。   自古人们求神拜佛,都是有事才去。风调雨顺时,河伯土地的神庙总要荒草丛生。猫要是把老鼠都抓了,离被请出家门也不远了,小孩子的动画片都明白这道理。【注】   七十多年没有战事、没有大天灾,大多数人都安居乐业了。有个别人搞些“养小鬼”“请狐妖”之类的封建迷信活动,也都是听信江湖骗子,跟着瞎捣乱,除了让自己更神经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偶尔出点什么事,异控局那些人还老以“安全部门”的姿态出来插手,他们敢情吃皇粮,有公家开工资,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月德公们得自给自足。   座下一呼百应,门徒万千,那不是靠西北风能养活的。   太平盛世,“大师”没有用武之地,让又神秘又高高在上的“大师们”上班挣钱,那当然万万不行。   讨生活不容易,月德公们只好“能者多劳”,一人分饰两角——把害人的坏胚跟普度众生的“救世主”一起演了。   这事不是孤例,月德公的目光在会议桌上一扫,隐晦地跟不少人交换了眼神——实在周转不开的时候,手段“灵活”一点,不算辱没祖宗,这差不多已经是业内潜规则了。   真翻出来,谁也甭想跑。   月德公把搪瓷杯子轻轻地放在桌上,回道:“那就留下他们。”   可是他这条信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手机上突然弹出了一条新闻:“长宁省于11:19分发生4.2级地震,震源在东川,震源深度0公里。”   “师父,”徒弟的信息先一步发了进来,“‘矿场’刚才地震了!”   宣玑的脚就踩在震中上,盗洞坍塌的瞬间,他就做好了被砸个满头包的打算,谁知脚下一空,他不知道摔到了哪里,周围一片漆黑。   微风卷过,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夹杂着细碎的鸟鸣和蝉鸣声。   还不等宣玑捏一个火苗出来照亮,不远处就有人提着火把匆匆跑了过来,穿着打扮和那个诡异的阿洛津很像,一口吱哇乱叫的巫人语。   宣玑伸手拦他:“哎,您等……”   那人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径直奔向小路尽头的木屋。   宣玑:“……”   这什么恐怖片情景,是他死了还是对方死了。   这时,一只手忽然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宣玑本能地缩肩转身,挟着火光的手指抵在对方脖子上,火光照亮了盛灵渊沾着血迹的脸。   “这是什么地方?幻境?你……”宣玑想起方才阿洛津说的疑似“人皇”的词,下意识地改了称谓,“您到底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说的是《舒克贝塔》动画片 第27章   盛灵渊的目光越过他, 好半天才回答:“不是。”   他俩此时在一个小山坡上, 从山脚到半坡, 草木丰润,小小的民居夹着山路,在林间若隐若现, 都不高,圆滚滚的,远看, 就像一团一团藏起来的蘑菇。此夜正值新月, 星澜如波,人身在其中, 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安静旷达下来。   宣玑不知道对方到底懂没懂自己方才问的话,正想着换个措辞, 重新问一遍,就听盛灵渊很缓慢地说:“此地……这里不是……‘幻境’。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盛灵渊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脑子里空空如也,他兴致勃勃,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别人说过的话, 他听一遍,就能连口音和停顿都模仿到位,不管看到什么新鲜东西,都会试着理解它的原理和用场。   可是……记忆回来了,简直像个不速之客。   那些复苏的生前事累赘极了, 给他压了千斤重的心事,压得他没力气左顾右盼。盛灵渊就像一把刚出土的古剑,寒光四射的剑身触到空气,很快被氧化得锈迹斑斑,连霜刃都不灵光了。   他这一句普通话说得四不像,反而不如在赤渊医院里现学现卖的顺溜。   “这也是咒,巫人族的七大恶咒之一,叫做……溯洄。”盛灵渊于是把语速放得更慢,昏暗的环境里看不清他的脸,这让他听起来几乎有些沉沉的暮气,像个老人,他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我钉在墙上的应该是一个替身,咒下在替身的血里……他大概知道我急着想把他钉回棺材吧,我疏忽了。”   他本该能察觉到,可那里是让他心乱如麻的巫人塚   “溯洄具体是什么?”   “我看见他,想起了什么,就会重新经历什么。”盛灵渊说,“如果有哪一段事,一直挥之不去,我就会反复在其中绕圈子,直到把神智绕死在里面。”   宣玑:“……”   他现在最大的庆幸,是之前为了方便沟通,给这位放的都是矫正发音的新闻联播,没让他听可怕的洗脑歌。   “您……嘶……先等等,我得捋一捋,”宣玑一手叉腰,方才那从他身上穿过去的巫人族人砸开了木屋门,“吱哇吱哇”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宣玑忍不住郁闷地吐出口气,“今天真是鸡飞接着狗跳。”   本来,他只想对一帮江湖骗子进行钓鱼执法,没想到鱼是钓来了,钓来的却是鲨鱼,直接把他连人再竿拖下了水。   季清晨和毕春生的联系没查明白,先是莫名其妙地被拖到了一个万人坑里,还没等明白这丧心病狂的鬼地方是怎么回事,棺材里又蹦出个诈尸的巫人族族长。这两位叽叽咕咕地用番邦话交流了半天,不知道都分享了些什么诈尸心得,宣玑一句没听懂,现在又被拖进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咒术里。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巫人族是盛灵渊灭的族,那个阿洛津不管是旧情人还是旧仇人,都是盛灵渊的孽缘,不管是咒还是幻境,也都是给盛灵渊下的。   宣玑:“这事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他只是个衣服破了都没地方报销的穷酸公务员,为什么他们二位诈尸的掐架,先打死了他的嫌疑人,还要把他也一起拖下水?   他到底做错什么了?   是不是有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花名叫“池鱼”?   “还有,前辈,这事我其实挺不好意思说的,但那什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是吧?您能先把我的本命剑还给我吗?不是我抠门,我要有两把,肯定就送您了,主要是这东西真没富余的。”   “不能,”盛灵渊说,他想解释两句,可是限于现代汉语的词汇量,一时组织不好语言,只好略带歉意地说,“那是我的。”   宣玑震惊了,有些人长得体体面面,不要脸起来,居然能这么简单粗暴!   “不好意思,”他说,“那是谁的?是我听错什么了吗?”   “那是我的……”盛灵渊张嘴忘词,顿了顿,彻底放弃了,换回了自己的口音,“骸骨。”   宣玑:“……”   他还是听错了吧,语言障碍真是个大问题。   “要么您老再斟酌一下用词?您刚才是说,我的剑,”宣玑伸出两条胳膊比划,“这么长,砍人用的那个——剑,是您的……骸骨?就……死了以后留下的……”   盛灵渊一点头。   “那我是什么?”宣玑气笑了,“一枚英俊潇洒的限量款骨灰盒吗?要不是这把剑我生来就有,我都差点信了。”   盛潇神色淡淡的,没理会他的垃圾话——因为除了“不信”,基本都没听懂。   “本命兵器大体有两种,一种是修炼途中用特殊的方式炼化所得,一种是代代传承,血脉维系,不会是天生长的。”盛灵渊想了想,哄孩子似的耐心地说,“自己长的,那叫骨头。”   宣玑:“……”   说得好有道理。   “当年我跳下赤渊,死后留下一具烧不尽的骸骨,后来赤渊火灭,大概是被你族先人捡去锻炼成剑吧,呵……倒是好眼光。你不记得,可能是接受族中传承的时候年纪太小,不记得了——是家道中落的缘故吧?”   宣玑没回答,好像全部心神都被“跳下赤渊”四个字吸引了,阿洛津说这段事的时候,用的巫人语,宣玑没听懂,只捕捉到了后面“陛下”和“人皇”两个词。   也就是说,尽管不像,但这个阴沉祭召唤出来的“魔头”确实是人。   而除了传说里的上古神灵,能被外族称一声“人皇”的,自古只有武帝盛潇一个,因为他拨乱反正,以凡人之身,完成了人力所不及的功业,可敬,也可畏。   宣玑不由得站直了些:“您刚才说您不是我想的那个人,您知道我想的是谁?”   盛灵渊回答:“不是‘铁鸡’上那小羊读的……那些什么家。”   听了他的否认,宣玑后背不由得一松,之前的心理建设白做了,他一时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望。   “也是啊,”他想,“阴沉祭文召出人皇,有点太异想天开了。”   再说,历史书上画的武帝盛潇是个一脸凶相的铁面大汉,五大三粗,形象跟托塔天王差不多,比较符合武帝戎马一生的人设。   跟这个逮谁撩谁的小白脸画风差太远。   但他是人,姓“盛”,应该是皇族。   宣玑想:也可能是混战时期皇帝死太快了,换过不少临时工:“您大名就叫‘灵渊’吗?”   “‘灵渊’是师长所赐的小名,大名甚少有人提及,之前一时记不得了,”盛灵渊顿了顿,“朕名曰‘潇’,在位二十余载,除了杀业深重,无甚作为,寸功未立,那些谬赞不要再提了。”   刚调整完心态的宣玑脚底下踉跄一下,差点跪下——古人谦虚起来都这么大喘气吗?   盛灵渊“随和”地一拂袖:“免礼。”   宣玑:“不,等等,您说我的剑是……那赤渊下,阴沉祭召唤出来的那个又是什么?”   “大约是我久伴之物,落下的头发,戴过的玉,经年日久,沾了人气,都能充做遗体。”盛灵渊说,“否则过去找不到遗骸,人们为何要立衣冠冢呢?这是一个道理。写阴沉祭文的人不明内情,想是认错了。应该是你家先人捡走了遗骸,又将我随身之物埋下收殓,充当尸骨吧?他那里倒确实有不少我的东西。”   宣玑一顿,脸上惯常的嬉皮笑脸突然就消失了,缓缓地说:“您知道我家‘先祖’是谁?”   盛灵渊好像没看到他变脸,抬手在宣玑头顶上摸了一把:“我身边曾有一只毕方,我走时,那小雀儿也该长成了,你就是他的后人吧?为何不早报家门,要知道是故人之后,我就不欺负你了。”   宣玑神色微闪,没吭声,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勉强没躲开他的手,站姿有点僵硬。   这里的人不讲究“体肤直发受之父母”,一个个都把头发剃得很短就算了,这小妖还不知往头上倒腾了什么东西,发丝不自然地梗着,手感极差。   盛灵渊碰了一下就嫌弃地缩回了手,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暗想:“他不是毕方。”   当年他身边那只小毕方,看着威风,实际就是一只家养的雀儿,胆子小得很,绝没胆子把自己的骸骨挖出来,还炼成剑,插在后脊招摇过市。要是没猜错,很可能是赤渊火灭之后,那毕方回去收尸,但没找到他的尸骸,于是埋下了他随身的东西,聊做寄托。   南明火……南明火说的,似乎是朱雀离火。   盛灵渊有些不情愿地想起“朱雀”这个词,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可最后的朱雀早就已经魂飞魄散,哪来的后人?   就算朱雀是妖族,盛灵渊也不得不承认,朱雀是妖族中最有神性的一族。   盛灵渊总觉得这小妖虽然看着疏阔豪放,一身真火驱邪镇宅,但身上总是隐约带着点挥之不去的邪气。   这时,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思绪,山下传来骚动,有人用巫人语叫道:“来了来了!”   接着,一伙人举着火把,疾步上山,拥着一个汉子,汉子背着什么人,老远就叫道:“快,伤得太重了!快叫圣人出来看看!”   全族都被惊动了,那些人风风火火地沿着山路跑上来,两侧人家都点起了灯,远远看去,灯火从山脚一路爬上半坡,睡眼惺忪的人们纷纷披上衣服,探头出来看。   静谧的夜色破了,就像一个隐喻。   宣玑:“那是……”   “是我。”盛灵渊轻声说,“那领头的是当年的老族长,他背的人是我。”   这时,旁边树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宣玑一低头,见一个小脑袋从树丛中钻了出来,那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瞪着双葡萄眼,梳着一头小辫,被自己滚得乱七八糟的。   宣玑连忙往旁边躲了一大步——这小崽子分明是那个诈尸的阿洛津。   这时,那背着人的汉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宣玑看清了他背着的少年。   那少年手长脚长,身量似乎还没跟上,单薄得像三根筋顶着个脑袋,身上被人用一个大斗篷裹住了,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血顺着他垂下的手指尖不停地往下淌。   半坡最高处的木屋里,一个老人迎了出来,打扮得非常隆重,宣玑猜他是巫人族的“大圣”,类似宗教领袖之类的角色,双手将受伤的少年接过去。   巫人们窃窃私语着,小阿洛津好奇地从大人们脚下钻了进去,踮着脚张望,问:“是那个小皇子吗?是真的吗?”   宣玑忍不住问:“您这是受伤了吗?”   “嗯,十岁之前,这都是家常便饭,”盛灵渊站在人群外,远远地望着经年前狼狈的自己,“我父皇战死赤渊,家国倾覆,皇城变妖都,妖行天下,人族衰微,人们要一个希望,于是不知怎么的,传出来一个预言,说百万怨魂中出生的帝子,会背着父兄的血,亲手诛灭群妖。我就是妖王的眼中钉,所以从小被他追杀。”   “十岁的时候,我和我师父走散,被同族出卖,三大妖追杀我到东川,身边十二个侍卫都死了,行至绝路,被巫人所救。”   “巫人族是世外桃源,我……在这桃源里躲了六年。” 第28章   桃花源里的记忆开始缓缓地往前推动。   小皇子伤还没好, 靠在窗边闭目养神, 忽然, 窗外飞进来的一只怪模怪样的大虫子,直接贴在了他的额头上,淘气的小孩子们压抑不住的笑声传来。   盛灵渊十岁, 已经在无止境的恐惧中逃亡了十年,杀戮和背叛与他形影相随,童心就好像从来没发育出来过。他既没跟熊孩子们一般见识, 也懒得敷衍他们, 淡定地把虫子捏下来,他伸手探出窗外, 把它放了,冷淡地用不熟练的巫人族语说:“再闹, 我还告诉你爹。”   窃笑声消失了,片刻后, 树上冒出阿洛津的脑袋,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带着他一堆小跟班溜下树, 跑了。   阿洛津对新来的盛灵渊充满了好奇, 又想跟他玩,又不会主动讨好——他是族长的独生子,被族人娇惯得不像话,从小众星捧月,族里的孩子都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在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放下面子,主动结交”的概念。他觉得自己在谁窗根底下走一圈,就已经算给了别人天大的面子了,盛灵渊理应受宠若惊地加入他们,谁知道这个人给脸不要。   阿洛津气坏了,但恼怒的同时,“越得不到越想要”的心理也见风就长,于是天天领着一帮熊孩子来纠缠盛灵渊,把大圣的小木屋闹腾得鸡犬不宁。小皇子的心性早就被磨出来了,不惊不怒,烦了就施展“告诉你爸爸”大招,百试不爽。   阿洛津挨揍的频率于是直线上升,单方面地对盛灵渊爱憎交织,咬牙切齿。   能下地之前,盛灵渊已经基本能用巫人族语简单交流了,甚至学起了巫人族的文字。   史书上说,武帝“通悟早慧”——这是废话,乱世里当皇帝是没有保险的高危行业,缺心眼肯定干不了——但史书没说,这位陛下学舌学得比鹦鹉还快。   宣玑一开始以为盛灵渊只是天生过耳不忘,就是天才,没办法,跟那帮背诵语法十多年,连英语都说不明白的大学生不是一个物种,直到这时,他才恍然,这只是为了生存。   九州混战的年代,没人有闲心去普及“普通话”,各族、各地的语言天差地别,有些甚至都不像一个语系,在这种乱世里颠沛流离,快速掌握一门方言,融入陌生环境,这是少年时的盛灵渊不得不会的,他得活命。   然而就算是这样,盛灵渊学起巫人族的文字还是很吃力,这里的文字是写在当地特产的一种树叶上的,乍一看,有点像古代埃及文,字形都是大圈套小圈,没有汉字的笔锋,跟他们的房子一样憨态可掬,但非常复杂,能看得出源远流长的文化积淀。   山顶居然还有个类似于现代图书馆的地方,里面有大量典藏,只要愿意,外族人也能随意进出,在现代人看来,这个古老的民族开放和文明程度有点惊人。   宣玑在这记忆中的东川里转了没几圈,已经颠覆了对巫人族的所有印象。   巫人族是寄生蝴蝶的发源地,这里的人还会各种匪夷所思的咒术,从“巫”这个名字开始,就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气息。再加上之前还碰上那个神神叨叨的阿洛津,在宣玑的想象中,巫人族的形象应该就跟电影里的“黑巫师”差不多——人们都裹得跟阿拉伯妇女似的,昼伏夜出,没事就围着火堆开小会,从大袍袖里伸出枯槁的手指,投票表决明天去咒死谁。   可是恰恰相反,在盛灵渊的记忆里,东川一点也不阴森,这里的生活基调甚至是明快温馨的,人们都很懒散,牛羊放到一半,就被不知道跑去哪睡午觉的主人丢在一边,跑丢就跑丢,反正过不了几天,就会有族人帮着捡回来。小孩子五六岁就启蒙,全族都认识字,傍晚没什么事,大家就到山顶的广场消遣,族长和大圣也去,人们没尊没卑地坐在一起,唱歌跳舞、讲故事、闲扯淡,甚至会漫无边际地争论一些原始的哲学问题。   “我看这地方的文明程度跟雅典圣城有一拼,”宣玑问,“为什么要自称‘巫人族’?听着怪吓人的。”   “他们自己的文字里,自称是‘住在半山坡森林里的人’,”盛灵渊说,“‘巫人’是当时外人对他们的称呼,吓人吗?那可能是这么叫的人,自己心有畏惧吧。”   宣玑跟着年幼的盛灵渊在巫人族兜兜转转,看他跟度假一样,每天就是休养、读书、跟大圣请教问题,或者帮着侍候一下草药,最大的烦恼是熊孩子王老来骚扰。他本来以为会看见非常血腥的场面,没想到没完没了地在日常小事里兜圈子,记忆里的盛灵渊一直是十岁出头的小少年模样,没有一点长大的意思。   “等等,陛下,”宣玑说,“您刚才说有什么东西挥之不去的话,就会一直被困在一段记忆里转圈,那咱俩现在是不是就被困住了。”   盛灵渊看了他一眼,神色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宣玑发现,这个人越是心绪起伏,态度就越是疏离,好像被困在少年的美梦里不愿清醒的不是他一样。   他原来也会脆弱,也会自欺。   忽然之间,宣玑觉得浮在神坛上的武帝像个有血肉的人了。强者的脆弱和懦夫的勇敢一样惊心动魄,宣玑不由得心里一软,试着用和缓的语气说:“但咱俩还是得想办法出去,对吧,您看……”   不等他说完,盛灵渊就淡淡地一点头:“嗯,有理。”   宣玑:“……”   长篇大论的劝解都给卡住了。   “避重就轻是人之本能,我也不能免俗。”盛灵渊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那不如这样吧,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试试能不能随着你的问题回忆,从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里跳出去。”   “陛下,”宣玑正色说,“凡是能困住你的,都不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你有多少留恋都不算错。”   盛灵渊先是眉头一皱,随后又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像觉得宣玑这小妖多愁善感得无理取闹:“那你到底是要怎样?”   宣玑:“……”   行吧,就事论事到这种地步,面不改色地把自己的弱点撕下来研究,盛灵渊又不像个人了。   紧接着,不等他说话,周遭的场景就开始摇摇欲坠,不用宣玑发问,盛灵渊已经行动力强大地试着调整心态。   宁静的巫人族村落忽然在两人面前碎成无数片,像个砸烂的花瓶。   他俩掉进了一片夜色里,宣玑还没站稳,就看见族长家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小阿洛津怀里抱着个布包,溜了出去,径直往山下走去。他一脸委屈,左手的手心又红又肿,显然,又不知道因为什么,被“告状精”坑了一顿臭揍,忍无可忍,离家出走了。   “又怎么了?”   “他偷了大圣的‘惊魂咒’,放在我枕头底下,”盛灵渊说,“惊魂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惧之事,是好东西,因为恐与怖皆为虚妄,看破了也就过去了,那本来是大圣自己拿来修行用的,其实没什么,我后来也时常把它带在身边。只是当时族长与大圣见我年幼,待我太过小心,唯恐吓坏了我,族长知道以后勃然大怒,当众责打了阿洛津。他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当夜就偷偷跑了。”   宣玑听见旁边响起细微的动静,一回头,看见少年盛灵渊从一棵大树上下来,望着阿洛津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宣玑:“您……”   “嗯,那天我没睡着。”盛灵渊坦然说,“惊魂咒再好,毕竟是猛药,头一次接触,被吓了一跳,晚上没敢合眼。”   巫人族和外界并不是全无接触的,定期会有人打扮成普通平民的样子,出远门采买交换东西,阿洛津虽然从来没跟着去过,但显然认识路,一边哭,他一边钻过巫人族设在山脚的屏障,跑了。   他以为外面是山高水阔,否则凭什么外来的孩子就那么金贵呢?   没想到才刚离开巫人族,他就尝到了什么叫“世事艰险”。   巫人族与世无争,但咒术神鬼莫测,人族害怕他们,妖族其实也犯怵,所以明知道盛灵渊就藏在巫人族山里,一时也不敢贸然行动。离家出走的阿洛津简直是往人手里送人头,刚一出来,就被人一网兜走了。   妖族一筹莫展数月,意外抓住了阿洛津,感觉自己简直是有如神助,准备拎着他去和巫人族谈条件,看他们是要自己的崽,还是要那虚无缥缈的破落户。当天夜里,他们把阿洛津吊在笼子里,当着他的面,大吃大喝以示庆祝——吃的当然是人。   酒里搀着血,大釜里炖着婴儿骨汤,乱世里的婴儿是稀罕物,因为大人还都在苟延残喘,要保下一个这样小的生命,背后往往不知有多少人的殚精竭虑,所以大概格外鲜美吧,有一些还能看出生前模样。   主菜则是活的少女,里外洗涮干净,直接从她身上片下肉来吃。她的惨叫和恐惧都是下饭的菜,如果一顿吃不完,就用妖术吊住她的命,漫长的折磨仿佛没有头。狂欢之后,少女两条腿上只剩白骨,人活着,脸依旧是洁白无瑕的。   被生吃的少女疯了,阿洛津也快疯了。   冷眼旁观的宣玑浑身发麻,后背不由自主地展开了翅膀,但带着火的翅膀又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了回去。   “自来如此。”盛灵渊凉凉地说,“易地而处,人族也不会心慈手软。几千年的旧账了,不关你们后辈的事。”   阿洛津和拖着白骨腿的少女一起被丢在了茅屋里,少女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看着他,笑了半宿,阿洛津就对着她哭了半宿,哭得看守的小妖烦了,要来踢他。不等那妖动手,一条匕首就从后面探过来,一刀抹了那妖的脖子。   妖族无声无息地倒下,吓呆了的阿洛津看见了病秧子“告状精”。   “告状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熟练地接住妖族的尸体,把他拖到一边,这种事好像干过千百次了。   他的匕首上有伏妖的咒文,切瓜砍菜似的削断了困住阿洛津的铁笼,一只手把他拎了出来,塞给他一罐咒:“走。”   阿洛津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几步,却发现盛灵渊没跟上来,仓皇回头,见盛灵渊伸手盖住了少女的眼睛,俯下身,轻柔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一刀给了她一个痛快。   吊命的妖法被匕首切断,那少女终于从泥潭似的人世间解脱,不知道如果地下有灵,还敢不敢再来投胎。   少年盛灵渊放下少女的尸体,一把抓起阿洛津:“愣着干什么?”   阿洛津被他拖着走,眼泪怎么也抹不干净,压抑着哽咽小声央求:“我……呜……想给她盖一件衣服……哥哥,我能不能给她盖一件衣服……”   这是阿洛津头一次用“喂”、“讨厌鬼”和“告状精”之外的称呼叫他。   盛灵渊没松手,也没看他,低低地对他说了一句巫人语。   宣玑低声问:“你在跟他说什么?”   “我说‘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冤死的眼睛都合上,所有无着的尸骨都收殓’。”   这句话误了阿洛津一生。   巫人族祖训:永世不离东川。   可是少年族长的心已经飘到辽阔又残酷的人间了。 第29章   巫人族不是个战斗民族, 族人的性格比较平和——看那些特能们从人家坟里挖出来的“咒”就知道。   他们几乎所有的咒都有对应的解咒, 而且解完以后, 没有后遗症。这不容易,就跟捅死人简单,但把被捅的人救活很难是一个道理。如果不是远古的巫人先祖未卜先知, 专门为几千年后的骗子们设计了一套咒术,只能说明他们当年创造的这些术法只是为了自保。更不用说俩孩子本来就接触不到什么恶咒。   盛灵渊顺手带出来的“咒”,基本就是族里的熊孩子们恶作剧玩的, 两个少年被迫东躲西藏, 让凶残的妖族追杀得好不狼狈。   途中村郭萧条,凡是有乌鸦聚集的地方, 必有缺头短腿的尸体。   阿洛津觉得眼泪太懦弱了,不值钱, 更不值那个女孩的命,可他忍不住, 因此他一路都在用力地凝视着盛灵渊的背影,想要靠瞪眼把眼泪瞪回去。他见了有生以来没见过的血,目睹了不如草芥的命, 肝胆俱裂, 他的恐惧于是成了愤怒的燃料,愤怒于恶毒的世道,也愤怒于自己的弱小无能。   可宣玑不是八岁的阿洛津,他冷眼旁观了一阵,斟酌着开口问。   “我问个不太尊重的问题, 陛下,你的记忆是真实的吗?”   盛灵渊的目光仍然注视着两个走远的少年,耳朵朝他偏了偏——何出此言?   “您刚才说了,下令追杀您的是妖王,妖族当时也知道您躲进了巫人的地盘,巫人非常不好对付,是吧?”宣玑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您,有一帮非常棘手的对手——巫人,我觉得正常的决策者,都会派最靠谱的人去执行。把您追杀进巫人族的,是三个大妖,我最近发觉自己历史不太行,不知道‘大妖’是个什么概念,但您说自己身边十二个侍卫都死在逃亡路上,那肯定是非常厉害的。您二位虽然都是大佬,但当年加一块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拿着一瓶恶作剧用的咒,就这么成功逃回去了?我觉得有点不合常理。”   盛灵渊一顿,从几步以外回过头来,意味不明地端详着他:“什么意思?”   宣玑穿着烧成破布条的“乞丐装”,牛仔裤腿挽着,沾了好多泥,像个非主流的朋克青年,一口一个“您”,语气很恭敬,内容却犀利得不留情面。   “当然,我只是提出个疑点,”宣玑笑了一下,不躲不闪地回视着盛灵渊,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也可能是大妖们那天正好吃坏了肚子,或者正好对巫人族咒术过敏什么的。”   盛灵渊问:“你说你是族长?”   宣玑一耸肩:“唉,是啊,按说轮不上我,这不是‘家道中落’么。”   盛灵渊心不在焉地一点头,想:“这小鬼,面热心冷,一肚子贼心烂肺,有点火都在翅膀上烧完了。”   挺好的。   心太热的人长不大,像阿洛津,就没什么好下场。   盛灵渊问:“我的老师在青史上留下名字了吗?”   “留了,可显赫了,”宣玑说,“小时候都背过,‘帝师丹离,面若好女,不食谷,少事武帝,为其深谋数年,复国还都,以为相,又五年……’”   斩首于市。   最后一句本来是个考点,宣玑差点脱口而出时,突然看见了盛灵渊的眼睛,那双眼漆黑沉寂,周遭映进去的光,都像冰面上反射的火光,凛冽得仿佛有几分刺痛意味,“斩首于市”四个字蓦地从课文里立了起来,鲜血淋漓地走了一回心。   宣玑猛地回过神来,一口把这四个字咽下去了,强行把话音一转:“啊……那个,话说回来,光是史书上‘面若好女’一句话,这IP就能再火五百年,演他的电视剧我都看过好几部了,分别娶了好几房玛丽苏,看到最后我都串了,到现在也没弄清他对象是谁。”   “什么劈?”盛灵渊听得满头雾水,见宣玑那没正形的样,就知道又不是什么正经话,“他终身未娶,只有一位红颜知己随侍身边,女子闺名我不方便在背后说,不过不叫那个……那什么苏。等等,你们现在都喜欢给古人编排这种事吗?”   盛灵渊说到这,欲言又止,脸色也忽然有点一言难尽,宣玑瞬间福至心灵,秒懂他在迟疑什么,连忙说:“放心,编绯闻的没拿您下毒手。”   盛灵渊眼角跳了跳,表情更古怪了。   “因为史书里说您这个……比较威武雄壮。”   像托塔天王,砍人如切瓜。   “嘶……一身正气,能屏蔽绯闻。”   少女心一见您那张画像就得瘫痪,实在是蹦跶不起来。   “你们……”盛灵渊少见地卡了下壳,无言以对了好一会,继而无奈地摇摇头,忍俊不禁,“行啊,多谢手下留情。”   他这一笑,眼睛弯了起来,里面的冰就全碎了,提起被自己亲手处斩的老师,态度从从容容,就跟饭后闲聊自己高中班主任似的,让宣玑一瞬间有些怀疑起史书的真实性——既然武帝并没有长满脸横肉和大胡子,那……那些个什么“杀亲弑师”的传闻,是否也是后人为了哗众取宠瞎编的呢?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盛灵渊眯眼望向远方,听了这句问,眼角的笑纹忽然就平了。   好一会,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惊才绝艳,文韬武略,我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死后很多年,民间仍在给他立祠堂,百姓把他当神,被我下旨禁了,胆敢刻印、描绘丹离者,视同谋反,夷三族。”   山谷的风倏地阴森起来,吹得人一激灵。   盛灵渊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处的山谷,那里开始崩塌,这说明他的记忆正往更黑暗的地方滑落:“如果我没猜错,他当时应该就在这附近,他不会让我死。”   宣玑悚然一惊,忘了敬语:“你是说……”   “我以为自己是走投无路,揣着十二个为我而死的侍卫名牌,被追杀到巫人族,其实所有的险象环生,都是精心设计。”盛灵渊说,“世界上没有巧合的事。”   世界坍塌到了他们脚下,宣玑一把拉住盛灵渊,往更深的地方掉去。他在阴谋诡计方面颇有天赋,听到这,心里已经浮起了整个事件的轮廓。   人族虽然人口远多于妖族,但没有核心战斗力,人族里的修士不知道要修炼多少年,再加上法宝,才能勉强跟妖族一战,普通百姓则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一个小妖闹着玩似的就能屠灭整个村。   当时,国都倾覆,皇族寥落,群龙无首,人们的全部希望居然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上,预言的主角才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尽可能地争取各种助力,巫人族至关重要。   实力强大是一方面,还因为巫人族的咒,普通人也能使用。   唯一的问题是,巫人族虽然友好,但从来不出东川。他们性情平和淡薄,没有争心,当年平帝高官厚禄都打动不了他们,更别说现在这帮亡国的丧家之犬了。   而东川有群山、有天堑,有巫人族布下的大阵,与世隔绝,外面不管打得怎样腥风血雨,人家“躲进小楼成一统”,为什么要出来蹚浑水?   威逼利诱都不行,那只能走第三条路——小皇子十岁,弱质孩童,穷途末路,巫人族再怎样也是人,不可能见死不救。   只要这孩子踏上了巫人山坡,巫人族一只脚就被拉进了人族阵营。   大人物们眼里只有利益,但少年还有真情,乱世里的真情是稀世利刃。   原来史书上所有的一笔带过,都有机心万千。   阿洛津选择了他要追随的背影,从那以后像变了个人。   巫人族的年轻一代以他为核心,再也不能像先祖那样甘于平静,他们血气方刚,渴望在天地间留下自己的名字。   六年后,人族终于“寻访”到了他们“走失”多年的小皇子,派人迎他回去。   阿洛津和父亲大吵一架,义无反顾地带着反叛的年轻人们出走,奔赴一场平定四海的大梦。   宣玑眼前闪过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片段,都不太美好,他们刚开始应该挺难的。   十六七岁的盛灵渊正式继位,那时候他已经长成大人的模样了,除了过得太苦瘦了点以外,五官、身量其实跟眼前的男人没什么差别,但乍一看,却又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少年天子总是满身疲惫,除非见人,不然那脸可能就没洗干净过,他好像随时随地能拄着刀剑站着睡着,嘴唇上刚刚长出一圈绒毛,想起来就用刚砍完人的刀随便刮一刮,想不起来拉倒,也难怪在留下那么一张夜叉似的画像。   但当他睁开眼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是有光的,坚如磐石地楔在风雨中,那是一双会吸引人追随的眼睛。   宣玑问:“可是阿洛津这么个不靠谱的叛逆少年,怎么那么早就继任族长了?”   他话音刚落,两人就落在了实地上。   “啊……好问题。”盛灵渊轻轻地说。   “让开!放开我!”阿洛津双目血红,三四个巫族青年一个没按住,被他冲了出去。   “少族长,别冲动!”   阿洛津刚冲出帐外,一匹快马就急刹在他面前,马停得太急,前腿高高抬起,差点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马背上的骑士正是年轻的人族皇帝,胸口缠满了绷带,微微渗着血,跳下来时脚步踉跄了一下,死死地攥住马缰才没跪下。   阿洛津一见他,满眼的红丝像是要滴下血来,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哥,他们胡说八道……是不是?”   盛灵渊发青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他们胡说的!他们看我不顺眼,编瞎话来骗我!是不是?”   盛灵渊倏地一低头,俊秀的脸像是被尖锐的痛苦划破了,他强撑一口气,咬紧牙关,哑声说:“半月……前,你寄回族中的书信途径川西……被飞鼠一族截下,信使被制成人肉傀儡,送入族中,族长……族长一时不查……阿洛津!”   阿洛津晃了晃,颓然跪下。   几千年后的老鬼盛灵渊同当年的少年天子同时伸出手,一个轻轻按住阿洛津的头顶,一个颤抖着拢过少年的后脑勺。   “那天是过年,”盛灵渊对宣玑说,“巫人族的年节其实不是这天,但他们好奇,也好热闹,就跟来一起吃酒,军中没什么好玩的,酒过三巡,摔跤比武的都累了,有人开始击筑唱歌,有个小兄弟唱起家乡小调,边唱边哭,因为父母兄弟都已经死于战乱,他无家可归了。阿洛津听了半天没言语,晚上回去,头一次写了家信,托最信得过的人悄悄送回族里……连我都瞒着,事发之后才知道,他不想让我觉得他很软弱。”   宣玑追问:“那这个所谓最信得过的人是谁?”   盛灵渊低叹一声,双手拢回枯草袍袖中:“你猜到了。”   阿洛津带着族人跟盛灵渊跑了,但他连人族的官话也不会说,乍一到外面,生活习惯也大不相同,盛灵渊要拿主意的事太多了,不可能天天跟着他当保姆,照顾巫人族少族长的事,自然落到了细致周到的帝师——丹离身上。   “阿洛津说,丹离身上有些东西跟大圣很像,看见他就觉得亲切,”盛灵渊说,“于是跟着我一起叫他师父。”   宣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丹离”这个人应该非常重要,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在盛灵渊的记忆里看到过这个人。 第30章   为什么?   盛灵渊显然没有老年痴呆的症状, 所有的记忆细节都极有质感, 每个人的脸、行为举止都十分清晰, 到现在为止,少年天子身边的侍卫,重要的臣属和将军, 甚至阿洛津那里比较活跃的巫人,宣玑都眼熟了一大帮。   可这其中,怎么会没有丹离?   按照这位陛下的说法, 丹离应该和他、和阿洛津, 都应该很亲近才对。   那会又没有互联网,不同框怎么亲?   宣玑脑子里突然闪过某种可能性, 激灵了一下。他把手插进裤兜里,不动声色地问:“老族长死了, 阿洛津继任,这回彻底跟妖族仇深似海了, 所以巫人族正式倒向了你们。这是哪一年的事?”   盛灵渊回答:“平帝三十一年。”   武帝复国之后,才正式登基,改弦更张, 设立年号, 在此之前,人族沿用的还是前朝的历法。   宣玑记得,“平帝三十一年”是个很重要的年份,根据史料记载,这一年, 少年天子十八岁,率滨各族、各部落前来归顺,散沙一样的人族凝聚在新的王者帐下。是九州混战中局面逆转的重要转折点。   史料里只记载了发生了什么事,没说是怎么发生的,宣玑以前看到这段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在那个没有广告和媒体的年代,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是怎么把人头拉得这么齐的——当代凡夫俗子连攒一局狼人杀都费劲。   此时,宣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头有个巫人族。   巫人族神秘、强大、一直避世不出,他们突然宣布投入人族阵营,相当于一根风向标。其他部族看见了,以为这帮巫人有什么内幕消息,连忙一窝蜂似的效仿,唯恐自己慢人一步,分不着羹。   如果这都是丹离一手策划的,那这位老兄确实是个值得一嫖的大IP!   “阿洛津继任以后呢,怎么就从同舟共济,变成同室操戈了?”   盛灵渊闻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天边一颗流星粗鲁地撕开夜空,朝地平线砸了下去,他俩身后的场景再次碎了。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走投无路时候是患难兄弟,做大做强了,当然就得分出三六九等来,这是自然规律。   巫人族的咒术神鬼莫测,让人畏惧,阿洛津又是个不受委屈不吃亏的臭脾气,虽然不拘小节,但看得出别人防他,当然就不会主动往上贴。   他从小被族人宠坏了,一下背负起深仇与全族,差点被山大的压力压弯了背。偏偏他还倔强得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局促,每天强撑面子,久而久之,人也变得有些阴沉乖张起来,越发不好相处。   至于人族,除了吃喝拉撒,独有的天赋大概就是告状和内斗了。   有揣摩上意,往最歹毒地方捅的阴状;有大呼小叫,恨不能一头磕死在皇上脚下的道德绑架状,还有“拉帮结伙、一拥而上”念经状——致力于把少主念得耳根生茧,以后提起“阿洛津”,他脑子里自动蹦出十大罪状。   “陛下,巫人族是我臣属之邦,那阿洛津族长与您没尊没卑,直呼姓名,这不成体统!”   盛灵渊从小就是个笑面虎,只不过那时候还不会收敛锋芒,做派十分强硬,听了这等无理取闹的状告,笑眯眯地表示,朕大名又不叫狗剩,还算能拿得出手,别人要是愿意叫,朕也答应。   “巫人族长贪杯好色,酒后出言无状,唐突功臣!”   贪杯就算了,还好色?少年天子听得眼角乱跳,掐着手指头数,也没弄明白自家“功臣”里谁有“色”这玩意,只好委婉地表示“受委屈的朕来安抚,但你们不要趁阿洛津喝多了就占他便宜”。   “有一巫人少年用妖咒伤了郑大夫之子,那阿洛津族长非但不主持公道,还口出不逊!”   盛灵渊表示此事严肃处理,然后把闯祸的熊孩子和熊孩子头头阿洛津一起抓来,一人打了十个手板。   “陛下,那阿洛津不服军令,执意屠城!敌已投降,此举非但有伤天和,落下这样的名声,日后再战,对方必与我鱼死网破,得枉送多少将士的性命啊陛下!”   盛灵渊听见“屠城”两个字,终于从书简中抬起头,看着案前伏地不起的人族将领,他沉默了好一会:“把阿洛津叫回来。”   人族将领以为这一回,被巫人蒙蔽的少主终于清醒了,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就听盛灵渊又说:“此事不要声张,对外……对外就说那守城的妖族诈降,预谋不轨,被阿洛津发现,以儆效尤吧。”   人族将领的脸都绿了。   “还有前来投诚的半妖,”少年天子心事重重地说,“朕应许过给他们庇佑,但……哪怕他们不被妖族接受,毕竟也有那边的血脉,他们要是来了,记着避着点,尤其别让巫人族看见。”   告状的将领顿足捶胸,感觉少主是被巫咒迷了心窍,气成个球,鼓鼓地滚出去了。   盛灵渊从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都得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强硬惯了,从来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因此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自己任性的偏袒会激起什么反噬,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丹离警告过我两次。”盛灵渊望着青涩的自己,有些出神,“第一次,他说我给巫人族的太多了,我没听,第二次,他说阿洛津对妖族太过偏激,战时或许尚好,将来战事平定,必有祸端,我想,杀父之仇怎么能心平气和,还是没听。”   “但是妖族其实不是一个族,”宣玑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本来就有飞禽有走兽,这里头有愿意跟着妖王打仗的,有一开始就反对的,有旷日持久打疲了、想回深山老林休养的,还有根本不被妖族接受的混血半妖——所以打到最后,反而会有很多妖族和半妖倒向人族这边。这些支持都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可是阿洛津受不了吧。”   阿洛津长不大,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为了给投诚的混血半妖一个位置,我下令设十三司——也就是清平司的前身,此事是瞒着阿洛津的。可是盼着他不得好死的人太多了,转天就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阿洛津听说,居然从前线擅离职守,跑回来跟我闹。”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要帮我报仇,现在又和这些畜生把酒言欢?你这个骗子!”阿洛津确实被惯坏了,一直拿人皇当一起长大的小哥哥,即便嘴里跟着别人叫“陛下”,也都是类似过家家的心态,心里没当过真。对着兄长大呼小叫,顶多挨俩耳刮子,可是对着统领万族的人皇口无遮拦,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盛灵渊对他固然是没什么脾气,但他要顾虑的事太多,在这个节骨眼上,人皇的尊严不能有损,不然以后队伍没法带了。只好当场拿下阿洛津,关了小黑屋,想等到夜深人静,他能短暂地从“陛下”的盔甲里逃脱一会,变回灵渊的时候再去哄。   这时,一个声音从帘幕后面响起:“陛下放心,阿洛津族长闯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屏退了左右。”   这声音听得宣玑激灵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声音里有种阴森森的……熟悉的死气。   面色铁青的少年天子撤去脸上强撑的威严,露出无奈的疲惫,低低地叫了一声:“丹离。”   那人隐在帘幕后面,还是不见人,只露出一条黯淡的影子,慢条斯理地对盛灵渊说:“阿洛津族长对妖族的仇视必成隐患,陛下,这话我当初和您说过了。”   “朕……我知道,”年轻的盛灵渊茫然地叹了口气,“但老族长……老师,您干什么?”   影子在帘幕后面跪了下去,以头伏地:“陛下,还有一件事,您或许不知情。”   宣玑和记忆里的少年盛灵渊一起朝帘幕走去,少年天子是为了搀扶起自己的老师,宣玑则是抓心挠肝地想看看,这个丹离到底长什么样。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这个记忆场景陡然碎了。   好像是真的碰到了痛处,盛灵渊将手掌展开,死死地按住自己两侧太阳穴,踉跄了半步,似有意似无意地撞在宣玑身上。   宣玑下意识地接住,吃了一惊——盛灵渊一身的冷汗,已经打湿了枯草编的袍子:“您怎么了?”   “孤魂野鬼,披上人皮穿不惯……唔……有什么稀奇?”盛灵渊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撑着宣玑的胳膊,想自己站稳,手指居然在打颤。   宣玑突然想起有一本野史上考证,说武帝少年时经天纬地,后期却暴行连连,人设大变,这不太正常,所以很可能是因为有病——症状应该跟神经衰弱差不多,包括睡眠困难、持续耳鸣,以及随时发作的偏头痛等等。   那文章写得没凭没据的,宣玑当小说看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大概是突发的头疼,盛灵渊的记忆不那么清楚了,很多东西混乱起来,人们来了又走,叫嚷、哭闹、争执……   “陛下!”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宣玑怀里的盛灵渊下意识地一偏头,像是被那声音刺痛了一样,“阿洛津族长越狱跑了!”   “轰”地一下,宣玑的脚又落在实地上,换了新的记忆场景,周围又是一片漆黑,景物十分眼熟。   对了,他俩回到了那个满地白骨的巫人塚。   这时,“巫人塚”还只是个山洞,没有铺满死人。宣玑耳边传来盛灵渊痛苦而压抑的呼吸声,接着,他手里一空,盛灵渊甩脱了他,晃了晃,站稳了。   “所以刚才丹离对你说了什么?”   盛灵渊沉默了好一会:“巫人族老族长之死的真相。”   “真相是……”   “阿洛津的信使是丹离派的,所谓飞鼠族子虚乌有,那个‘信使’本身就是个人皮傀儡,丹离说,那时我们别无办法,拿不下巫人族,整个人族都是死路一条,他只能……”   宣玑手心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人冰冷的体温,他听完愣了一会,好半晌,才攥了攥自己的手心。   从巫人族救起那个浑身是伤的小皇子开始,就被一步一步地拉进了这个阴谋。   可是从头到尾,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要说起来,大概就是不该在天下纷争的时候,仍然抱着在桃花源里大梦不醒的妄念吧。   宣玑:“陛下,你们这些伟人,手真凉、心真脏啊。阿洛津知道这件事了吗?”   “跑的时候不曾,”盛灵渊低声说,“应该只是跟我负气,他太任性了,直接把前线的巫人大军全部撤走,一气之下跑回东川,破了战场上的巫人法阵。原本在抵死反抗的妖族抓住机会,疯狂反扑,我们被迫连退六十里,死伤惨重。”   “群情激奋,所有人都逼我处置阿洛津,巫人族一时成为人族叛逆,被我强行压下。我连夜赶往东川,可到底是慢了一步。”   “半妖、对阿洛津不满已久的人族围困东川,巫人族很多阵法和咒术早在阿洛津归顺的时候就献了出来,东川的保护伞在‘自己人’眼里,不堪一击,他们很快攻破东川屏障,又有一支妖族浑水摸鱼……” 第31章   宣玑已经听见了山洞外面传来的喊杀声, 周遭岩壁上, 砂砾被震得扑簌簌直落。   盛灵渊用力按着太阳穴:“如果是你,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说话的时候没睁眼,似乎是在问宣玑,又像是在问虚空中某个不肯现身、但一直注视着他们的人。   宣玑朝着山洞口望去。在盛灵渊的记忆里, 这山洞还不是后来的巫人塚,也没有被埋到地下。   洞口映出微弱的光,把他的脸打得半明半暗, 露出皮肉下清晰又流畅的骨骼痕迹, 营造出石雕般的质地,恍然不似血肉之躯了。   “不怎么办。”宣玑一耸肩, 冷漠地说,“陛下, 我跟您不一样,您接受的是封建帝王精英教育, 我呢,从小念公立小学,长大上‘功利大学’, 现阶段最大目标是买房买车, 争取当个五讲四美的利己主义,如果还能尊老爱幼,那基本已经算是素质标兵了。我凭什么要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预言,就得从幼儿园开始摸爬滚打、承担那么大的责任?凭什么爸爸是族长,我就得在初中毕业的年纪接他的班?讲道理, 这爸爸又不是我自愿指定的。”   古今价值观碰撞了一下,盛灵渊被他这“离经叛道”的个人主义说得愣了片刻,随即缓缓地问:“哦,是吗,那你现在搀和进这些事里,又是为了什么?”   不等宣玑回答,洞口突然传来脚步声。他听见有人用撕心裂肺的巫人语喊了句话。   盛灵渊的头像是更疼了,低吟了一声,他用力把额角抵在冰冷的岩石壁上。   宣玑:“他说什么?”   盛灵渊几不可闻地回答:“祭坛……已经打开了,老人和小孩先进去。”   “祭坛?”   “是巫人族的禁地,”盛灵渊的声音要被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湮灭了,“历任族长和大圣觉得危险的东西,没有对应解咒的咒、古老的秘术……都在这里封存,祭坛里有比东川屏障复杂得多的封印。其中供奉的是他们的山神,他们觉得山神像母亲,能妥善保管人的恶念,包容自己子民的一切。”   洞口又传来凄厉的喊声,这一次,不用翻译,宣玑也能猜出那人是在催促族人快逃进祭坛,随后,他的喊声终止在惨叫里,血腥味涌了进来。妖兽的咆哮仿佛近在咫尺,桃花源里的妇孺们惊慌失措。   一个巫人族小孩扑倒在宣玑脚下,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手从孩子的肩头穿了过去,才想起自己只是个几千年后的旁观者。   宣玑抬起头:“东川被围困,屏障又破了,巫人眼看顶不住,所以他们是想撤到一个地方躲起来吗?等……”   “等我。”盛灵渊低声说。   因为每一次,阿洛津和别人起冲突的时候,盛灵渊不管怎么生气,最后还是会不忍心跟他计较,帮他把事情圆过去。   久而久之,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只要撑过去,灵渊就会来的。   只要灵渊来了,与他反目的人族会撤走,他就能腾出手,料理那些趁火打劫的妖族畜生。   灵渊就如同祭坛的山神一样,是他的信仰。   “等我来救他。”   阿洛津带着巫人族的勇士,拼死给族人们争出逃进祭坛的时间,宁静的东川被战火点燃,火舌掠过山野,圆滚滚的木屋、成片的树林、载歌载舞的广场与浩瀚渺远的星空……一同被那大火吞噬了。   “族长,小心!”   断后的阿洛津闻声,头也不回地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条巨蟒随即追至,张开足有半个山洞那么大的血盆大口,腥风扑面而来,一口把阿洛津的马从腰腹咬断,马的内脏流了一地,两条前蹄却还在往前冲。   阿洛津咬破自己的食指,飞快地在半空画了个古怪的符号,猛地往前一推,那带血的咒文和大蛇头撞在一起,大蛇与阿洛津同时弹开。   大蛇往后仰,砸断了一棵合抱粗的树,阿洛津横着飞进了洞口,守候在那的巫人立刻催动机关,洞口轰鸣着往下沉。   “快!快!关上山门!”   宣玑这才知道,原来“巫人塚”不是因为地壳运动被埋进地里的,这是一个可以从里面封口的机关!   大蛇不甘心地撞着山岩,砸墙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几个巫人一拥而上,扶起脱力的阿洛津:“族长,这里不宜久留!”   阿洛津:“族人……”   “四万多人都在这了。”他的一个侍卫说着,弯腰把他背了起来,往里跑去。   一道接一道的石门在他们身后落下,外面的喊杀声听不见了,劫后余生的巫人族面面相觑。   祭坛的核心——也就是后来阿洛津陈棺的那个山洞,应该是不能擅入的,族人们都在外圈的山洞里休息,小声哭泣或者互相安慰。   阿洛津缓过一口气来,独自来到那山洞口,山洞口被那种会“流血”的小白花封着,只有花藤的缝隙里,能看见一点粼粼的水光。   阿洛津膝盖一软,颓然跪下。   他茫然,也后悔,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走到的这一步。   父亲被人害死了,大圣也老了,次年便随之而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指引他,因为他已经背弃先祖遗训,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歧路。   “那是‘生死花’,”盛灵渊说,“水潭象征母亲,巫人族认为自己生于此间,死后也会回到这里,得到保护和安息。”   “好像不灵啊。”宣玑想起那位一打棺材钉钉不住的阿洛津,咂了下舌,他凑到洞口,从花藤空隙中往里张望片刻,又问,“这里头有很多禁咒吗?可以拿出来用吗?”   “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不敢,那是渎神。”盛灵渊说,“再说很多秘术杀伤力越大,付出的代价就越大,老族长走得太仓促,巫人族的咒术,很多东西阿洛津一知半解,他也怕弄巧成拙。”   他弄巧成拙的事太多了。   “倒是,”宣玑抬头打量了一下周遭,“但这地方躲一两天我看还不成问题——您是路上被什么耽搁了,没赶到吗?”   “不……我没耽搁,”盛灵渊沉默了良久,“我来得正好。”   为围困了三天三夜的东川勇士们疲惫不堪,简单休整后,除了几个守夜人,其他的带着一身伤,躺得横七竖八,不省人事,连阿洛津也蜷在祭坛旁边睡着了。   山神在侧,生死花的微光照在他身上,他大概是感觉到了安全,睡得像婴儿一样。   宣玑眼看几个守夜人越来越困倦,然后他闻到了一股有点甜的香味,很轻,掠过鼻尖时,像是百米外的花园被微风泄露的春色。   宣玑捏住鼻子,震惊地问:“不是,等会,巫人族里难道也有‘带路党’?”   他话音没落,就看见几个守夜人摇摇欲坠了一会,都倒下了。随后,一个阿洛津贴身的侍卫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缓缓地站了起来,宣玑对上他死气沉沉的眼睛,蓦地反应过来:“等一下,他不是叛徒——之前说老族长是被人皮傀儡伪装的信使害死的,那这个……”   “也是。”盛灵渊“嗯”了一声,“丹离那么个周道人,怎么会让什么东西脱离自己的掌控呢?   “人皮傀儡”悄无声息地走到阿洛津身边,低头看了看一无所知的少年族长,无机质似的眼睛后面仿佛有另一个灵魂。   接着,他朝阿洛津弯下腰。   宣玑:“……”   这要是恐怖电影,他应该开启“用眼角瞄”模式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人皮傀儡只是拉起一条斗篷,轻柔地盖在阿洛津身上,又把他蹭在脸上的脏辫拂开,动作像个温柔的父亲。   阿洛津感觉到了温暖,在斗篷里腻了一下,嘴里用巫人族语嘟囔了一句什么。   人皮傀儡小心地同他腿上迈过去,朝祭坛走去。从怀里摸出一根火折,他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弹,火折倏地着了,但那火看着很奇怪,不是普通的火焰色,近乎于鲜红,像是快要落地的夕阳,分明是暖色,却又透着凉意。   封着祭坛的花藤好像碰到了天敌,那火折一逼近,它们就飞快地退开,很快出现了一个能供一人通过的入口。整个祭坛的全貌露了出来——水潭沉静,石台封存了大大小小的瓦罐和书写树叶。   这时,阿洛津可能是感觉到了光,迷糊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他整个人懵了一瞬,震惊地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你干什么?”   人皮傀儡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弯腰,把火折甩到了潭水中,那火非但不怕水,还把水潭像汽油一样点着了!   阿洛津一跃而起,可还不等他抓住放火的人,那人的皮肤就迅速干瘪下去,贴着骨头,里头是一个木雕的傀儡娃娃。   阿洛津愣住了。   一时间,他的家书、被人害死的老族长,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包的贴身侍卫……一切好像连成了一条线,隐约指向一个真相。   阿洛津大叫一声,扑进了祭坛。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背叛祖训的人,不再受山神的庇佑。神明将与泥塑共朽,也或者,人们所信奉的,本来就是一场痴妄。   谎言终于浮起,水在烧。   祭坛上封存的瓦罐一个一个崩裂,浮起的黑影像放出的恶灵,它们在祭坛里横冲直撞,阿洛津别无办法,情急之下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洞口,回头朝惊呆的族人喊:“快走!离开祭坛!走!”   那些被恶毒的火焰催动的禁咒闻到了血肉的味道,贪婪地向他扑过来,阿洛津的声音陡然变了调——他的身体被一条禁咒撕裂,又被下一个禁咒拼起,生死花又白转红,血似的流了他一身,他被不同的毒咒来回撕扯,不过片刻,已经不成人形。   巫人们最初的震惊过后,哭喊着往外逃去,紧闭的山门挨个打开,祭坛重新浮到地面,可是很快,冲在最前面的人就惊叫一声退了回来——洞口着着火!   那是强大的妖火,竟烧成了纯白色,第一个上前的巫人族勇士咬了咬牙,竟然试着从大火里冲出去,可是才一碰到那火,立刻就成了灰,火舌很快又朝山洞里卷来,见物即焚,连石头洞口都似乎要融入其中。   慌张的巫人们连忙又将祭坛沉入地下。   这时,堵在祭坛入口的阿洛津已经在“四分五裂”和“重新被缝在一起”中间来往了不知多少回,而折磨仍未结束,血顺着他的脚下流出来,凝聚在地面上一个洼陷的小坑里,接着,血上浮起芝麻大的蝴蝶幼虫,它飞快地长大,展开翅膀——和镜花水月蝶不同,这只沾着血的蝴蝶竟然在离开人体之后翩翩飞起,翅膀上闪着祭坛上邪火一样的红光。   朝人群飞去!   “你不是想知道,那些不一样的人面蝶,到底是什么吗?”宣玑觉得盛灵渊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喏,是一种妖火烧不尽的恶咒。”   宣玑眼前猛地大亮,晃得他差点掉眼泪,半晌才发现自己到了山洞外面,整个东川都被惨白的妖火包裹着,有人大喊了一声什么,就要往里冲。   宣玑循声回过头去,见一大群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年轻时的盛灵渊。   他其实只慢了一天……一个晚上。   “这场火烧了七天七夜,”宣玑听见身边的盛灵渊说,“没人能扑灭,你知道为什么吗?”   宣玑后脊上突然蹿起一层凉意。   不等他回答,情景再次崩塌,他们两人被迫随着踉踉跄跄的少年天子走进祭坛。   这里已经被烧透了,像个巨大的烤箱,四处泛着焦糊的肉香,里面的人早该熟了,可那些被烧得骨肉模糊的人们却一个个都站着!   没事人一样地谈笑风生,像盛灵渊记忆里,傍晚后的山顶广场一样。   完好无损的阿洛津在山洞尽头的祭坛门口,透过人群,意味不明地朝他望过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嘲讽,一歪头,头就掉在了地上。   阿洛津叹了口气,朝自己的头招了招手,那少年雌雄莫辨的大好头颅就滚了回去,被他拾起来抱在怀里。   头张开嘴,声音在山洞里回响,叫道:“灵渊。”   年轻的人皇疯了,猛地甩脱随从,左右正要跟上,突然被一个声音喝止。   “站住!”来人说,“你们也想跟里面人一样吗?”   那是丹离的声音,宣玑蓦地扭过头去,见一个男人走出来,全身裹在长袍里,脸上蒙着面具。   一瞬间,宣玑脑子里串起了前因后果。 第32章   数万不生不死的巫人环绕在阿洛津身边, 那些窃窃私语声停了下来, 他们一起转向洞口, 面朝着盛灵渊——记忆里的,和记忆外的——无声诘问。   时空像是凝固了。   在这样的寂静里,抱着头的阿洛津站了起来, 轻声细语地问:“哥哥,我爹是怎么死的?”   蒙面的丹离大声说:“陛下,不可近前!”   “是他吗?”   阿洛津伸手一指丹离, 他怀里那颗头上的眼珠就随着转了过去, 与此同时,那些被烤熟的巫人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起偏过头。   “还是你?”   阿洛津的手指又指向盛灵渊, 他怀里头颅又跟众巫人一起转回来。   更瘆人的是,当阿洛津的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时, 所有巫人也都跟着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神态。   那个明朗如艳阳的少年变成了一只蜘蛛,巨大的网上黏着无数任他摆弄的飞虫。   丹离断喝道:“陛下, 阿洛津已经入魔,这洞中所有人的尸身都已经成了他的人面蝶傀儡!此地没有活人!”   阿洛津纵声大笑,两行血泪从他怀里的头上流下来, 所有巫人跟着他一起张开嘴。   “活人……活人就很高贵吗?”   记忆外的盛灵渊深深地看着他, 接上自己方才的话音:“因为那火叫做‘南明离火’,小妖,你自称‘守火人’,看不出来它和凡火有什么分别吗?”   宣玑苦笑:“陛下,您这一辈子, 跟别人说过半句实话吗?”   盛灵渊闻声,缓缓转过头来,冲他笑了:“哦?何出此言哪?”   宣玑忽然发现,原来他左眼外眼角靠下一点的地方有个疤,基本已经长平了,平时看不出来,只有笑起来、卧蚕凸起的时候,才露出一点很小的白色凹痕,像一滴悬在那的眼泪。   烤熟的巫人们动了,他们随着阿洛津的心意往山洞外冲,另一边,蒙面的丹离飞快地结了个指印,纯白的火焰从他两袖中飞出,火焰凝成大鸟,尖唳一声,冲向死气沉沉的山洞和祭坛。   少年天子却以身体挡住火鸟,喉咙撕裂了,叫喊不似人声:“住手!”   丹离咆哮道:“陛下,若任凭他们离开此地,将亿万生民置于何地?”   这话一语双关——   变成恶咒的人面蝶一旦泄露出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因为这些蝴蝶明显和原有的品种不一样,弄不好会成为一场无声的瘟疫。   更不用提阿洛津,他还是个正常人的时候,性情就很偏激,他憎恨妖族,就不管妖族里是否分好坏、是否有自己的立场,凡是沾“妖”字的,他全不能容忍,凡所经妖族城池,非得屠城不可,不留一个活口。   那么……他的仇恨十倍转移到人族身上呢?   他被恶咒撕裂又拼齐无数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经活着入了魔,难道要让他杀遍天下人吗?   “轰”一声,少年盛灵渊颓然跪下,那雪白的火鸟越过他,呼啸着冲进山洞里,落在千千万万个巫人傀儡身上,人们在烈火中哀嚎、惨叫……就仿佛他们还活着一样。   可就是焚不化、烧不死。   少年盛灵渊蓦地从腰间拉出长刀,砍向离他最近的巫人头颅。直到头颅落地,巫人才挣扎了一下,颓然倒下,一只小小的人面蝶从他们身体里飞出来。   阿洛津被漫天的火光挡住视线,嘶吼道:“丹离!你在哪?你这个骗子,你在哪!你不得好死啊!”   丹离的声音从山洞外传来:“陛下!你还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   少年盛灵渊大吼一声,冲进了祭坛。暴虐的火像有意避着他一样,连他一个衣角都不燎,从被斩首的巫人身上飞出来的蝴蝶也避着他,那些蝴蝶汇成一道白光,朝阿洛津飞了过去,翅膀上无数张人面,凝成了一张似喜还嗔的脸,被随即追至的盛灵渊一刀劈成两半。   长刀去势不减,一刀捅穿了阿洛津的胸口。   那刀刃上寒光倏地一闪,无数巫人文字显露出来。阿洛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刀,怀中头颅滚落在地,张嘴说:“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族人……离开东川……从我爹那偷出来的那把……保平安、驱百邪……哥……”   我把它送给了你。   记忆里,少年天子痛不欲生。   记忆外,千年幽魂束手而立,似乎事不关己。   宣玑飞快地往后退去:“我可没得罪过您。”   “我没有半句实话,难道你有么,小妖?”盛灵渊眼角的笑意加深了些,“你真是毕方后人吗?那你手上为什么会有那本千妖图鉴?那是丹离亲手所做——南明守火人。”   山洞里的烈火突然激起狂风,伴随着阿洛津撕心裂肺的吼声呼啸而出,卷起了蒙面的丹离脸上的面具。   这时,宣玑嘴里飞出一句话:“我要是死了,赤渊火会重新烧起来,你信不信?”   盛灵渊一愣。   丹离的面具被那狂风刮走了,面具下面,赫然是一张和宣玑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露出来的瞬间,宣玑身后,一只手就撕开虚空伸了出来,手心有个血窟窿,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而几乎与此同时,盛灵渊倏地动了,他手里又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钉子,也不管那只手是不是还扣在宣玑的脖子上,直接钉了下去。   宣玑心里大骂:“我就知道!”   千钧一发间,他从兜里抓出一枚硬币,那硬币上沾着火光,猛地往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腕上一按,“呲啦”一声,那手差点被烫糊了,本能地一松,宣玑蓦地躲开,与此同时,盛灵渊的钉子钉进了手心的血窟窿里,钉子这头进那头出,擦破了宣玑脖子上的一层油皮——幸亏他躲得快,不然得让老魔头一起穿成糖葫芦!   盛灵渊毫无诚意地说:“抱歉,事从权宜,没想伤你。”   宣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候您妈。”   一个人猛地被盛灵渊从虚空中拖了出来,正是阿洛津——眉心有血洞,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位。   抓住阿洛津的一瞬,周遭所有回忆的情景全部破裂,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巫人塚里。   盛灵渊出手极快,而且毫不犹豫,一眨眼的光景,阿洛津四肢,胸口全被钉上了钉子,他怨毒的目光却瞪在宣玑身上。   “你瞪我干什么?!”宣玑气急败坏地捂着脖子,冤得胃疼,“他是拿我当诱饵引你出来,那个记忆里的丹离根本就是他老人家自己精分的!怎么魔头圈里还有阁下这种傻狍子?”   阿洛津对这种现代汉语和网络流行语交杂的口音适应不良,一个标点也没听懂,依旧是仇恨地瞪着宣玑。   盛灵渊轻轻一挑眉:“小鬼,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宣玑心说用力清了一下沙哑的嗓子,假笑:“您说自己因为留恋,容易被困在少年的记忆里,让我提问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   相识一场,他早发现了,这老鬼根本一点人性也没有,哪来的多愁善感?   阴沉祭文天打雷劈的反噬他都不在乎,区区一个溯洄咒就想让他乖乖把记忆亮出来?做什么美梦呢?   盛灵渊从宣玑的表情上判断,这小鬼虽然嘴里说的是人话,肚子里恐怕已经把自己祖坟都骂翻了,泰然道:“嗯,知己。”   “丹离这个重要人物不露面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打算拿这个人做文章。”   “丹离本来就不以真面目示人,”盛灵渊说,“就算不遮脸,也必带着人皮面具,你们后世流传的‘面如好女’,只不过是他最常用的一张面具。阿洛津至死也没见过他的脸。”   宣玑冷笑:“是啊,要不然你拿什么钓鱼?可是不露脸归不露脸,这个人一直在你身边,扮演重要角色,在你记忆里却还不如侍卫存在感高,这说明你在压抑自己的记忆,避免过多地想起他,否则后面的戏容易唱砸——陛下,我就算数学不怎么样,好歹也经过九年义务教育,那记忆有三个人的视角,您是觉得我不识数吗?”   这个逻辑其实很简单——如果“溯洄”咒里是盛灵渊的记忆,那么全部的视角肯定都是盛灵渊本人。   可仔细分辨,那里头却有三个视角:阿洛津、盛灵渊,以及一个最诡异的——丹离。   其中,丹离视角是最后才出现的,非常隐蔽,而且内容很少,就是巫人族躲进山洞,人皮傀儡点燃祭坛的那一小段——人皮傀儡是丹离操纵的,所以它的视角应该就是丹离视角。   一个人的主观记忆一般不会有视角变化,何况是这么流畅的视角变化,人格分裂也不行,因为他不可能“记住”自己不在场的的事。   所以这个“溯洄”里的记忆,绝不是一个人的。   他俩被卷进记忆深渊里的时候,第一个场景是巫人族救受伤的小皇子,巫人族的少年族长和盛灵渊第一次相见,那其实是阿洛津的记忆。因为当时盛灵渊是重伤状态,昏昏沉沉地被族长背上山的,他很难注意到被惊醒的巫人族的山坡全貌。   他俩在记忆里碰到的第一个主要人物也是阿洛津。   盛灵渊这老鬼应该是那时就反应过来,这个“溯洄”里除了他俩,还藏着施咒人。   所以一开始在少年鸡毛蒜皮的往事里逡巡不去的,根本不是盛灵渊这个没心没肺的货,而是阿洛津本人。盛灵渊让他“提问”,也是给阿洛津提的——否则就以这老鬼对自己心志的控制力,他用得着别人帮?   宣玑:“记忆里一些大事的时间点,跟我所了解的历史框架相符,所以我判断记忆应该基本是真的……不过大多数都是他的吧?”   阿洛津可能想让记忆看起来像盛灵渊自己的,所以回忆的都是两人之间的事,可那些少年相处的细枝末节都太鲜活了,像是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巫人族兴衰起落的真相,几乎有一点“倾诉”的意思,还是露了陷。   宣玑瞄了一眼身边这位大佬,感觉这位的字典里可能就没有“倾诉”俩字。   果然,盛灵渊表情纹丝不动地回答:“嗯,不错。”   “而你除了放空大脑,就是配合他的情绪,想方设法引他露面。”宣玑冷冷地说,“是我第一次多嘴,说你俩小时候从妖族手里逃跑这事不自然,给了您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的灵感吗?”   盛灵渊坦诚地回答:“那倒不是,被拉进恶咒里是我的疏忽,实在局促了些,当然是手边有什么就拿来用什么。”   宣玑:“……”   可真谢谢您抬举了!   宣玑磨着牙说:“所以你后来一度想引我谈人生,根本不是真想跟我讨论哲学问题,是吧?”   盛灵渊:“世人多爱听阴私之事,尤喜自作聪明,一旦自觉窥破了阴谋布局,便会不由自主地指点江山。”   “然后在他听来,我就会变得更可疑。”   盛灵渊笑了笑:“不过你倒总是语出惊奇,很有趣。”   “你知道巫人灭族是阿洛津最惨烈的记忆,他在这时最容易失去理智,故意不显山不露水地插了一段丹离视角。”   “想象我是他就好,”盛灵渊淡淡地说,“我本就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宣玑苦笑:“是啊,溯洄里只有你、我和阿洛津三个人,三个视角,剩下一个是谁的?阿洛津会想,这当然是他妈我的!”   “丹离藏头露尾,一生活在人皮面具下,”盛灵渊说,“直到朕将他下狱斩首,才揭下他的面具,下面是一张血肉模糊、五官难辨的脸,朕也不曾见过他的真实面孔,姑且借你脸一用。”   他这句话用了字正腔圆的雅音,被他钉在那的阿洛津听说丹离之死,眉目终于波动了一下。   “丹离死了几千年了,”盛灵渊温柔地抬起手,盖在阿洛津的眼睛上,“你我也一样。这世间如今人与妖不分,近百年无战事。赤渊火也早就灭了,阿洛津啊……”   阿洛津嘴里吐出巫人语,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以至于宣玑也分辨出来,这是记忆里,他临死前说过的话。   宣玑:“他说什么?”   盛灵渊没回答,把最后一根钉子钉进了阿洛津眉心,阿洛津终于不动了,熠熠生辉的眼睛里,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合上了。   盛灵渊抱起这具可怕的身体,飞身落入水潭中间的石棺里,重新将他放了回去。随即他一拂袖,石台上的阴沉祭文分崩离析。   宣玑没过去,脖子上还有一圈被阿洛津掐出来的印,远远地看着那魔头惺惺作态——盛灵渊伏在棺材上,注视了阿洛津很久。   就跟他在意似的。   “我说,陛下,”宣玑等了一会不耐烦了,双臂抱在胸前,半带嘲讽地说,“您这谢幕造型摆五分钟了,够观众合完八圈影了,撤吧。”   盛灵渊这才被惊醒似的,抬手推上了棺材盖,缓缓直起腰。   就在这时,他撑在青铜棺上的胳膊肘一软,盛灵渊猛地扭过头,捂住嘴——   血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 第33章   盛灵渊想:一定是这具身体的原因。   可能是被赤渊火毁过, 后来又不知道被谁捡走, 颠沛了几千年, 破烂了……也可能生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身人皮披在身上,不自在得很。胸口像是哪儿漏了,血往外涌, 带走了稀有的体温,一碰到他的手心,又立刻变得冰冷起来。他觉得心与肺都是空荡荡、轻飘飘的, 而四肢百骸在往下沉。   周遭像与他隔着一层什么, 生前熟悉的头痛卷土重来,又开始与他没完没了地纠缠。   盛灵渊膝盖一软, 跪在青铜棺旁,他的视线模糊了, 阿洛津的面孔也模糊了。   棺椁上阴凉潮湿的气息透过生死花藤编织的破袍子,让他生出隐约的向往。   “喂, 你……”宣玑一惊,先是下意识地朝他走过去。   两步挪出去,他回过味来, 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我又干嘛?我准备改姓东郭吗?   这俩阴沉祭召唤出来的远古霸王龙, 要是能一口棺材埋了,不正好天下太平吗?   他的良心和“算盘”龙争虎斗,内心戏一波三折,两条腿却好像一对急性子,等不及“上级领导”做出明确指示, 就自作主张地挪到了盛灵渊身边。   盛灵渊耳畔“嗡嗡”作响,有那么片刻的光景,他恍惚得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识,目光难以聚焦,散乱在虚空中。从宣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被血糊得打绺的长发,无从揣测这皮囊下有心肝几钱。   “这头发洗一次不得俩小时?”宣玑不着边际地走了个神。   盛灵渊被自己的血呛得咳了起来,他连咳嗽声都压抑,屏着呼吸,怕惊动什么似的。   宣玑一顿。   对了,这是个有呼吸、有体温的……就姑且算是人吧。   他终于叹了口气——没办法,当代文明德育工作太到位,哪怕大魔头刚才差点把他跟诈尸的那位一起装订成册,把一个大活人扔坟里,宣玑干不出来。   “我肯定是个冤大头。”宣玑从怀里摸出他的手机,举起来打开前置摄像头,把自己和武帝陛下一起拍了进去,“这有个不明原因吐血的人,自己吐的,看,我离他还有这么远,这里头没我什么事,拍个视频证明我是单纯助人为乐的……唉,这年头,好人难做,都怕碰瓷……哎,又有信号了?”   话音没落,平倩如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宣……呲啦……我们和……‘风神一’的……呲啦……”   “听不清,先别说了,我在地下,信号不行。”宣玑把手缩回破破烂烂的袖子里,隔着衣服扶起盛灵渊,免得碰到他的血——避免再发生强行连上“蓝牙”的事故,“我马上找路出……”   话还没说完,突然,电话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平倩如“嗷”一嗓子:“快……哔——”   电话断线了。   “风神一”本来是异控局头号外勤精英,这回来了仨人,队长亲自带的队。   这三位下了飞机以后,就直奔罗翠翠发的定位去了。路上肖征已经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当地民间特能组织——以月德公为首的一帮人,为了谋取利益,丧心病狂地自己下咒自己破,闹不好还跟阴沉祭有关。   而善后科负责人正跟一个嫌疑人在一起,地点应该就是月德公们取得咒文的古墓。   队长姓王,猿背、宽肩、光头。让人一见,心里立刻能浮现出“老爷们儿”这个词来,整个人弥漫着一股越野气质:“月德公一共四个徒弟,现在都不怎么露面了,活跃的都是徒孙一辈,我们取得了其中几个重要人物及其家属名下的机动车,调阅行车记录,交叉对比,大致圈定了古墓的位置——应该就在‘东碧泉’山区里,正好跟善后科发来的定位重合……奇怪了,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那里有个大学毕业的‘警犬’。”肖征在电话里说,随后又说,“善后科的宣玑你以前认识吧,他电话时通时不通,到了试着跟他联系。”   “神交已久,”王队叼住烟,从鲨鱼似的大白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早听说这小子缺德带冒烟,我想跟他切磋很久了。”   “你们现在在别人地盘上,小心点。”   “咱怕过谁?山在,老子在,老兔子还敢把我们一炮炸上天怎么的?”王队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走着瞧吧……”   “别走了队长!高速出口又开过了!”   罗翠翠发的定位是个很偏僻的地方,王队长得像个靠谱人,谁也不知道他私下里找不着北,整个地球对他来说都是迷宫。   在高速公路和盘山路间来回转了八圈,太阳都下山了,他才冲破“艰难险阻”,跟善后科聚齐。   “来晚了!不好意思,太不好找了。这种神神叨叨的古墓周围一般都有不明磁场,干扰导航。”王队臭不要脸地给自己找理由,“哟……这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一位伤员?”   杨潮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脸上还有泪痕,仍在那奄奄一息地抽噎着——自从到了这一片山区,他就跟被鬼上身了一样,莫名其妙地哭,眼泪流得根本停不下来,这会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道,突然就这样了,”罗翠翠忧虑地说,“可能考研压力太大吧。”   王队:“……”   早听说善后科儿女多奇志,果然名不虚传。   “王队,这地方不对劲。”风神一的一个女队员上前,她眼睛很大,眼珠在黑暗里闪着猫一样的荧光。   “怎么?”   “你看那座山。”女队员指向不远处。   这里曾是武帝魂牵梦萦的桃花源东川,后来,虽然经历了无数次战火洗礼、几千年地质变迁,气候已经大不相同,但自然环境依然十分优越。此时虽然已经是秋末冬初,但温度仍然十分舒适,远近群山郁郁葱葱。   夜色凉了下来,植物呼出的水汽遇冷,就绕着山浮起了白练似的薄雾,缓缓地流动。   “确实……不对劲。”王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眯眼望过去,好一会,吐出一口烟圈。   那山上太干净了,没有雾。   “山下埋着有东西,但我感觉不出是什么,”女队员说,见罗翠翠好奇地看她,她就很礼貌地自我介绍了一句,“哦,我叫谷月汐,特能是感官,能透视——”   老罗听了,顿时花容失色,慌忙一夹腿,捂住了自己重点部位。   谷月汐:“……想看的时候才能看见,不是CT机,也不是女流氓,谢谢。”   一行人来到那没有雾的山脚下,罗翠翠突然一惊一乍地“啊”了一声:“这些树是假的!”   王队闻声,掰开一片树叶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呸”一声吐在地上:“幻术,山上的树是纸糊的,听说月德那老兔子家祖上是帮人出殡的,会好多这种没用的幻术。”   怪不得没有雾,纸扎的树不会呼吸!   “王队,这有一条人工痕迹很重的石头路。”   看来没找错地方,王队一边吩咐平倩如随时注意联系宣玑,一边一马当先地沿着石头码的小径走了上去。   就在他们几个人消失在树林中之后,几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山脚下,一群人悄无声息地从车上下来,领头的是个老头,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唐装,一举手一投足,完全像照着月德公长的   “师父吩咐了,让我妥善处理,”老头沉声说,“灭口,然后烧山,要确保人证物证都不在,听懂了吗?”   几个徒弟从车的后备箱里扛出了几口箱子,里面装的东西像大一号的重机枪,但仔细看又不是,那东西“枪口”有碗那么大,刻着复杂的咒文,在月光下闪过冷冷的流光。   唐装老头一挥手,手下们抬着武器往密林里鱼贯而入。   纸糊的树丛深处有几间小屋。   “不是荒废的,”王队在桌上抹了一把,“刚落上薄薄一层灰,前不久应该还有人在这住过,清空了,老东西挺狡猾……那孩子,你别坐井边上,一会再掉下去。”   院里有一口井,抽抽搭搭的杨潮可能是走不动了,顺势坐在了井边上。听见王队的叮嘱,他丧丧地抬起头,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擤了一把鼻涕,正要从兜里摸出纸巾擦时,一不小心带出了什么东西,正是宣玑那根电子烟。   杨潮连忙伸手去捞,不料一路哭上山来,人太虚了,他一时失去平衡,大头朝下就栽了下去。   王队:“……”   “您没事咒他干什么!”平倩如连忙跑过去,不料就在这时,她打给宣玑的电话突然接通了,平倩如一边往井里看,一边对宣玑说,“宣主任,我们和‘风神一’的同事在一起,应该在您附近了,就是现在出了点意外——小杨!”   井里居然还有水,杨潮在里面剧烈地挣扎着,王队走过来:“没事,放心,我是特能是水系的,让一让……你怎么了?”   平倩如举着电话,整个人僵在了那。   在王队疑惑的目光下,她缓缓地把手机放下来,按了免提——电话里没听见宣玑的声音,只有杂音,仔细听,那是哭声,幽幽的,不止一个人……   就在这时,在井下拼命扑腾的杨潮不知碰到了什么,以井口中轴为线,地面突然往两边裂开。   平倩如:“快躲开!”   王队差点没站稳:“警犬同志,你碰到什么东西了?!”   紧接着,整座山都震动起来,山上所有纸糊的草木簌簌作响,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长叹——   祭坛里,水潭中间的石台毫无征兆地朝一边倾倒下去,紧接着,祭坛顶上的巨石滚落,直接朝棺材旁边的两人砸了下来。   宣玑一把拉开盛灵渊,昏昏沉沉的盛灵渊差点被他一爪子挠精神了——这缺德玩意拽的是他头发!   陛下还没来得及吭声,整个祭坛就开始坍塌,巨石接二连三地砸下来,一下撞飞了阿洛津合上一半的青铜棺盖。   水潭中激起巨大的水花,紧接着,潭水倏地冲上来,连人再棺材一起冲了下去。   这可真是缺了大德了——石台上全是盛灵渊的血,让水一冲,把他俩劈头盖脸地浇了个痛快。   一时间,杂乱无章的心绪在彼此耳边炸开。   盛灵渊迷迷糊糊地听见宣玑心里冒出一串狂飙的脏话,好在用词都比较新潮,在古人听来,相当于自动打了马赛克。   而盛灵渊胸口和太阳穴的剧痛也同一时间传到了宣玑身上。   宣玑猝不及防,牙关一下没咬住,差点呛死在水里。   潭水在把他们往一个方向冲,宣玑呲牙咧嘴地保持着平衡,一把抓住要随着棺材沉下去的盛灵渊,心说:“这老鬼是秤砣吗,怎么还往下沉?”   然而随后,他看见了盛灵渊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假如不是喝了对方一口血,共享了盛灵渊此时的感觉,宣玑几乎会觉得这人没有痛觉。   接着,他又听见了遥远而模糊的歌声。   那好像是他从阿洛津和盛灵渊的记忆里听过的……巫人族的童谣。   歌声循环往复,摇曳不去,随着潭水中巨大的漩涡流转。   忽然,宣玑想起自己看过的那本关于武帝的野史,那书的封面设计乏善可陈,没什么吸引人的,他记得自己当时停下来翻开它,是因为书封的文案。   那文案上写着:   你这一生,身陷重围时,有人能让你交付后背吗?   行至末路时,有人能让你托妻托孤吗?   万念俱灰时,有人能给你热一尊暖炉吗?   逢年过节、宫宴散尽时……   除了满墙风灯与寒鸦,有人能同你分一壶残酒吗?   他俩不知被水冲到了哪里,随万千白骨一起,无数镜花水月蝶在水中挣扎着,发出细小的荧光,又缓缓熄灭。   像黎明时渐次沉默的星辰。   然后“哗啦”一声,宣玑的后背撞上了山岩,他一手扣住凸起的石头,挣出水面。   他看见了月光。   尘封了数千年的巫人族祭坛,被不知道运气格外好还是格外差的杨潮一肘子撞开了机关,缓缓上浮到了人间。 第34章   可是宣玑无暇欣赏月光, 他现在的心就跟潭水一样凉。   这祭坛里又悲壮又险恶, 里面全是恶咒, 比炭疽病毒恐怖多了,哪怕飞出一只蝴蝶,那就是一场生化危机。   宣玑一眼看见水里漂起来的长发, 正要伸手,耳边就响起盛灵渊有些咬牙的声音:“你再敢扯朕的头发,朕诛你九族。”   “诛诛诛, 随便诛, 我回去就把户口移到单位集体户口本上,”宣玑飞快地说, “但那蝴蝶……”   “知道。”   “所以怎么办!”   这时,一个大型“野生动物”扑腾着狗刨, 吱哇乱叫着被水冲了进来,宣玑一抬脚挂住了那货, 定睛一看,正是杨潮。   “考研的?”   杨潮一边哭,一边四肢并用地抱住了宣玑的大腿, 险些将他们领导身上唯一完整的衣服也扒下去。   宣玑艰难地拉住腰带, 怒道:“你们在搞什么?!”   杨潮泣不成声。   盛灵渊忽然问:“清平司来人了?多少?”   宣玑顾不上纠正他的用词,迅速翻译了过去,杨潮“嘤嘤”道:“五个……不是,嗝……六、六个。”   宣玑:“……”   历史背不下来,十以内的数也数不清, 还想考研!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想法这么多?   盛灵渊:“算上你我,正好八个人。”   宣玑勒住了腰带,没防住鞋,说话间,一只鞋已经被杨潮扒了下去:“您……嘶……确定吗陛下?我部门个别同学的计量单位恐怕不是‘个’,是‘头’!”   “活的就行。”盛灵渊抬手按向潭水,他手心像是有某种神秘的引力,往下一压,水面骤然下沉,露出了一个漩涡,漩涡越卷越大,把三个人一起卷了出去。   杨潮同学嘹亮的嗓音替他们预报了行程,王队听见动静,喝道:“闪开!”   他把自己外套扒下来,往水里一扔,衣服却不飘走,好像黏在了水面上。王队伸手拉扯起自己的衣服,水面就被他的外衣吸了起来,凭空做出了一个一米来高的“水堤坝”,正好截住了被冲出来的三个人。   其他人连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水里的三位拉上了岸。   水堤坝“哗啦”一下碎了,王队这才看清自己拉上来的人,震惊得烟都掉了:“不……这是嫌疑人?现在嫌疑人颜值都这么高了?”   他没见过盛灵渊,平倩如却是在赤渊医院近距离围观过大魔头的,闻声一回头,吓得“妈呀”一嗓子坐在地上。   盛灵渊没功夫理他们:“小妖,真火!”   “蓝牙”链接虽然侵犯个人隐私,但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至少在这种情况下极大地减少了沟通时间。   盛灵渊不用开口,心念微动,宣玑已经明白了他要什么。   宣玑划破了自己的中指指尖,挤出一滴血珠,那血珠脱离皮肤瞬间,迅速变成了一团真火,飞向半空。   盛灵渊就地取材,附近旁边一排假树应声而倒,枝叶就地卷成了人形。   盛灵渊:“借些活人气。”   在场几个人还没分辨出他这口音是什么调,就同时感到一阵战栗流过全身,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寒冬大雪地里,西北风无情地卷走了他们的体温。   宣玑那团火突然碎成了无数光点,分别将那些鲜活的人气钉在每一个假人的五心处。   假人们空洞洞的眼睛里亮起了火光。   盛灵渊抬手一挥,他们就飞了出去,按着伏羲八卦位,落到了半山腰八个方位上。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突然长出了第二个视角,随着假人飞到了远处。   假人落地瞬间,祭坛也已经完全浮在了水面上。   “轰隆”一声。   大量的镜花水月蝶被淹在了潭水中,但仍有无数漏网之鱼,成群结队地从山洞里飞出,舒展而优雅地穿梭于虚假的草木中间,这山头林间就像是传说中的萤火森林。   随后,蝴蝶受到了某种指引似的,开始分流,朝那些假人飞去。   透过假人的眼睛,几个人能“看见”成群的蝴蝶在他们头顶盘旋,有些靠得极近,能看清翅膀上忽喜忽悲的人脸。   饶是经验丰富的外勤,这会也浑身直冒冷汗。   谷月汐喃喃地说:“这是什么……”   盛灵渊用有些生硬的现代汉语说:“跟我念一句话。”   宣玑听出那是一句巫人语,大概是怕他们学不会,盛灵渊说得很慢,发音位置相对靠后,显得低回而又温柔。   跟着别人念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是有忌讳的,异控局员工入职培训第一课就讲的这个,可盛灵渊的声音却像是有某种诱惑力,连误以为他是嫌疑人的王队都跟着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那发音重复了一遍。   盘旋的蝴蝶像是听见了什么,星星点点地落在假人们身边,枝叶间、草丛中,仿佛镶了一片碎钻。   宣玑第一个把巫人族语念出了声,他从跟盛灵渊的联系里隐约感觉到了那句话的意思——那是一句类似于“回来”的呼唤。   盛灵渊虽然心黑手狠,随时能反手坑死队友,但宣玑就是觉得他在这件事上不会搞什么小动作……毕竟,上一次的东川祭坛也是他亲手封印的。   巫人族的咒文从人们口中流出,假人眼睛里的火光越来越旺盛,蝴蝶们渐渐被吸引,钻进假人的身体里。   远处的公路上,路灯准时亮了,无辜的城市与乡村正准备安眠,或是开启一轮狂欢。   华灯初上了,人间烟火迷离。   半山腰上,八个身体里装满了镜花水月蝶的假人被蝴蝶的点亮,远远看去,就像是几尊镇山的神,神色肃穆,将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恶咒牵制在山中。   “那山上是什么玩意?”   山脚下,月德公的徒子徒孙们方才被那一阵诡异的地动山摇震得东倒西歪,此时惊魂未定,抬起望远镜往山上看。   镜花水月蝶很小,一大群凑在一起,从远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只能望见流动的荧光。   “快快快,告诉师父,问问怎么办?”   山脚下,灰唐装的老头也看见了这一幕,他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家“矿场”地下禁地里的东西被翻出来了。   唐装老头声音发涩:“不管他们翻出什么,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这座山。”   他们祖祖辈辈盘踞在这里,逢年过节供奉接不过来,名利简直已经是小儿科——这么多年,好多被大师“救”过命的信徒都已经把他们当神崇拜了。   久而久之,“大师们”自己也有种错觉,好像他们跟普通人天生就不是一个种族。   山里的秘密泄露出去的后果,他们想都不敢想。   无论是身在蓬莱的月德公,还是他的徒子徒孙们,此时都恨不能把自家那个泄露“天机”的内鬼抓出来碎尸一百遍。   “开火……”唐装老头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开火!”   那些扛着特殊“机关枪”的徒孙们接到命令,同时朝山顶开了火。   不用瞄准,那些碗口大的“枪口”里飞出流星似的白光,撕裂了夜色,朝山上砸了下去。   “轰”一声,第一道白光落地,那一半山坡的假树林全给炸飞了,白光直接穿透了地面,砸在巫人塚的白骨堆上。   那些曾被蝴蝶寄生、又被离火焚烧过的白骨不朽,被惊起,天女散花似的炸得到处都是。   “秘银!”王队蓦地睁开眼,“他们怎么会有秘银?!”   宣玑:“什么?”   “研究所刚研发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专门针对各种灾难级的变异物种,”王队飞快地说,“我……真他妈见鬼了,不是还在试验阶段吗?!”   原本被吸进假人身体里的蝴蝶被漫天的爆炸惊动,眼看就要从假人身上飞出来。   盛灵渊单膝跪地,低低地念起了另一端宣玑没听过的巫人语,挺拔的后背竟然隐隐地弯了下去。   与此同时,被迫与他分享感觉的宣玑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像一座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一时间竟有些呼吸困难,紧接着,他“听到”盛灵渊在这样的重压下晃了一下神,心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阿洛津临死前说过的话。   那是一段巫人语,盛灵渊当时不肯给他翻译,宣玑终于借着两人之间的联系理解了大意。   那竟是一段祝词,阿洛津说的是:“山神在上,祖先在上,伟大的人皇陛下,我阿洛津与巫人全族,祝您长生。”   “赤渊火星不灭,陛下神魂不死、精魄不灭,血流不尽、身躯不朽。”   “千秋万岁,超脱鬼神。”   宣玑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下一刻,八个假人同时着起火来,将成千上万只变成恶咒的镜花水月卷进了火舌里,蝴蝶上的小人脸全都化作怨毒。   杨潮像是突然嘶声惨叫起来,在地上翻滚挣扎,好像正在被火烧。   成片的“秘银”开始流星似的落下,王队狠狠一拳砸向地面,山上所有的水全被他这一拳砸了起来,凝成几个大瀑布,正面迎向秘银子弹。   可惜当代科技的力量不是他一个人能对抗的,秘银子弹根本不怕水,仅仅是稍微一滞,立刻就冲破了水流的屏障。   王队咆哮一声:“张昭!掐点!”   他手下另一个男队员应声从脖子上接下一块怀表,众人只听耳边“喀”一声,除了他们几个人,周围一切都静止了。   老罗和平倩如一左一右地捡起杨潮,宣玑后背双翼展开,一把薅起半跪在那里的盛灵渊:“走!”   那个叫“张昭”的男队员居然能暂停时间!   可惜只有一瞬,下一刻,被停在半空中的秘银子弹以更快的速度砸向了他们方才的位置。   “他掐点只能掐住一秒!”王队吼道,“一秒过后,下一秒就得两倍速快进,是根废柴,别太指望他!鸟人,你还能带人吗?”   宣玑感觉可能是属性的缘故,他跟这王队一见面,气场就不大对付:“只要你们不怕烫!”   他话是这么说,下一刻,却仍是收敛了翅膀上的火,猛地俯冲到地面。   危急关头,所有人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了,个个身手敏捷如运动员,挤上了他平展的翅膀。   宣玑当时就觉得自己肩胛骨差点被这帮不要脸的玩意踩折了——尤其是平姑娘跳上来的时候!   “你们……能不能把两边的重量平均一下!”宣玑咬着牙崩出一句话,“哪个王八蛋在跺脚?!”   王队:“烫烫烫啊!”   同时,被迫与他共感的盛灵渊后背跟着一抽,仿佛也被压上了什么重物一样,猛地往前一扑,下巴砸到了宣玑的肩头。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宣玑却突然发现,这种共感好像能帮他分担一部分重量。   他立刻深吸一口气,在张昭一秒钟的时间暂停里猛地加速,从第二波落下的秘银子弹里蹿了出去。   下一刻,秘银加速落下,山间亮如白昼。   方才重见天日的巫人族祭坛被笼罩在惨白的光里。 第35章   因为严重超载, 宣玑到底还是坠机了, 挥不动的双翅沿途挂了无数假枝枯叶, 一伙人着陆的方式“硬”得不能再“硬”,不但撞碎了好几块石板,个别弹性比较大的同志还在地上弹了几下。   什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 统统滚作了一团。   “啊!我手机新换的,又碎屏了!”   “车钥匙飞哪去了,那是公车。”   “谁把那钥匙扣上挂一铁球的?有病吧你们, 脑壳都砸成爱你们的形状了……嘶, 这头发怎么又缠住了!”   盛灵渊身上枯藤凑合编的袍子被平倩如的拉链勾了个口子,差点走光, 好在又从罗翠翠那粘了一打绿萝叶,勉强遮体, 他的头发搅在了宣玑的翅膀上,打了个复杂的中国结, 一时间,这俩人一个翅膀收不回去,一个头发解不下来。   陛下可能已经没脾气了, 穿着奇装异服, 环保大使似的坐在地上,他面无表情地等着宣玑解头发……背对着被秘银炸得雪亮的群山。   秘银巨大的能量与燃烧的真火互相碰撞,山脊忽然发出恐怖的碎裂声,继而引发了局部地震。   随后,“轰隆”一声, 祭坛所在的半个山坡整体滑落,无数白骨随着那些精巧的石头梁柱一同化为齑粉,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凄厉的呼号。   山上纸糊的假树成片地倒伏,朝着几个人砸下来,众人抱头鼠窜,宣玑还没能把盛灵渊解下来,情急之下,只好一展翅膀,把两人都盖在下面。   周遭一下就安静下来,宣玑听见盛灵渊心里有很多杂音,但听不出来内容,他像是在拼命压制着千头万绪,露在外面的意识只在机械单调地数着数。   这会他俩姿势别扭得很,宣玑翅膀一展,被扯了头发的陛下就得被迫偏头,又差点撞在一起。   盛灵渊的嘴唇干涩,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却有血痕,让人想起远古传说中的“鲛人灯”,阴郁的鲛脂被火烤化,半透明的灯油中映出灯芯清冷的焰火,将灭未灭,但据说能烧上千万年。   两人心神连着,宣玑这念头才一动,盛灵渊就感觉到了。饶是陛下有一张能把人骗得死去活来的嘴,这话他也没法接,只好默默地把嘴唇和下巴上沾的血擦了。   尴尬……   宣玑连忙收回视线:“都是这姿势太别扭了,那个……撞我眼里了。”   盛灵渊顿了顿,并指为刀,把缠在宣玑翅膀上的那一小撮头发划断了。   宣玑猝不及防地解放了翅膀,略微往后一仰,同时,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想:“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人都忌讳断发吗?”   “父母”这词在盛灵渊心里一闪而过,勾起了一个模糊的冷笑,随即,又被他以强大的控制力压了下去。   这时,震动声暂时停了,盛灵渊抬手掀开宣玑的翅膀,拂开周遭的假树,回头看了一眼巫人族的祭坛,他虽然没弄清这事是谁干的,但这些藏在暗处的鼠辈们误打误撞的一通乱炸,似乎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至少随着巫人族祭坛倾覆,里面那些危险的咒术也跟着一起被炸飞了。   “所以……”“风神一”的谷月汐艰难地从旁边爬出来,惊魂未定地打破了沉默,“宣主任,那山底下埋的到底是什么?”   劫后余生的众人面面相觑,宣玑却看了盛灵渊一眼,盘算着把巫人族的事说出来合不合适。   他知道盛灵渊“听”得见,可是对方却全无回应,依旧是不慌不忙地往前数着,已经数到了一万三千多。   宣玑是个很会“听话听音”的人精,愣了一下后,他立刻反应过来,盛灵渊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应该算是默许……他甚至有种感觉,盛灵渊其实是想把东川和巫人族的历史公之于众的,否则不会任凭他看到阿洛津那么多记忆。   依照这位大佬的尿性,要是不想泄露秘密,在巫人塚里就得把他灭口了。   但……既然这样,为什么当年巫人族被人从历史上抹去了呢?   谷月汐又指了指杨潮:“还有,他没事吗?这哭得也太惨了,我看都快脱水了……这位小哥,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不知道……”杨潮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抽噎,气如游丝地挤出一句话,“我好难过……难受……”   “各位,我心里现在也有十万个为什么,但我感觉这些事还是先放一放,咱可以回去再讨论,”王队摘下头上掉的一根火红的羽毛,“鸟……宣主任?这是你抓的嫌疑人吗?”   他伸手一指盛灵渊,盛灵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王队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蜷起了手指。   刚数到一万四的盛灵渊中断了一下,心想:“鲤。”   宣玑:“……”   万万没想到,这位面如套马杆硬汉的老兄,居然有这么吉祥如意的血统。   “不是嫌疑人,出了点意外,嫌疑人死地底下了,这事说来话长。”宣玑摆摆手,又转头看了一眼盛灵渊,“至于他……”   盛灵渊垂下眉眼,似笑非笑地负手而立。   他身上分明是件枯藤扎的衣服,遮体都得靠绿萝叶补充,往那一站,却好像依然是冕袍在身、弹指间号令九州的气场。   “他是……”宣玑心思急转,不知道为什么,阿洛津临死时的祝词一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接着,他又莫名想起那个雷电交加的楼顶,阴沉祭文铺得满地都是,看得人胆战心惊,那人却全不在意,一句“朕平生最忌束缚”,宁可天雷加身也没有半步妥协。   宣玑话到嘴边,来了个大转弯:“我的剑灵。”   盛灵渊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王队:“你的什么玩意?”   这位宣主任怕不是个沉迷游戏和动漫的“死宅”吧?   “剑灵。”宣玑迅速组织好了一段鬼话,毫不磕绊地说,“我那剑是家传的,古董嘛,本来还想哪天实在揭不开锅就把它挂网上卖了呢,结果没想到上次在赤渊碰上阴沉祭,本人……那个,太过于身先士卒,离雷有点近,也不知道那八十多道雷跟我那古董剑起了什么能量反应……反正那以后就多了个剑灵。”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别提了,”宣玑唉声叹气,“你说他照着谁长不好,非得照那个被天打雷劈的大魔头长,也不知道要吓死谁。”   盛灵渊深深地看着他:“你在帮朕遮掩?”   “嘘,”宣玑迅速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您不怕被关在实验室里二十四小时监控,我还怕您大开杀戒呢,配合点,别惹事。”   “他什么都知道,古代史尤其好,”宣玑又对王队等人说,“还记得好多失传的大招,不过现在普通话不太行……还有就是性格稀烂,大家都尽量别招他,古董嘛,是吧,体谅一下。”   “全自动的?牛逼!”八百年前跟锦鲤是一家的王队好奇地看了看盛灵渊,虽然少见,但总局里也不是没有特能家族来的,有家底的“特能”都有特殊的家族传承,有些还挺忌讳别人打听,于是他赞叹了一句,就很自觉地移开了视线,自我介绍,“我是风神一的负责人,老王——王泽,按肖主任指示,过来捞你们……准是一下飞机就让月德那老兔子盯上了,真他妈见了鬼了,他们居然有秘银!我都没摸过秘银呢!”   宣玑:“秘银的事别忘了跟老肖说一声。断人财路如挖人祖坟,那嫌疑人说的要是真的,咱现在查的这事不但是断人财路,还得让人身败名裂,狗急跳墙也正常。”   王泽拿出手机,正要联系肖征,发现手机屏幕已经在刚才的“坠机”中碎成了蜘蛛网,心疼得直抽气,磨着牙抬起头:“我说,咱们现在先把别的事放一放,一块去把那老东西干死,宣主任,你觉得怎么样?”   “秘银”与“真火”撞在一起,叠加出的炸山效果,不但把异控局的外勤精英逼得跳崖,也把那些躲在暗处偷偷开炮的人镇住了,有几个跑得慢的甚至给埋在了山上。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大动静?”   “山塌了,快跑!”   领头的灰唐装老头根本没上山,一见事情不对,当即就要坐上车溜。   “师、师师父,咱们刚刚是把‘禁地’给炸了吧?”开车的徒弟把油门踩得一蹦一跳的,惊恐地说,“不、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灰唐装其实一后背冷汗,老头毕竟吃过见过得多,比底下半瓶水的徒弟们更敏感,方才,他其实隐约听到了那山崩塌时那古怪的风声,以及里面含着的、仿佛浓稠到化不开的仇恨与愤怒。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有时候自己装神弄鬼的人心虚,反而更容易被这些东西影响。   灰唐装色厉内荏地瞪了徒弟一眼:“闭嘴,能有什么问题?那可是秘银,山都炸塌了,就算山底下压着个孙悟空,也得跟着一起熟!我就不信了,厉鬼也得怕原子弹!再说世界上哪有鬼神?作孽的多了,就算有因果报应,也轮不到咱们头上,手机给我!”   灰唐装说着,劈手夺过一个手机,给蓬莱的月德公发信:“师父,清理干净了。”   月德公没有回——   此时,吵到僵持的蓬莱会议室里,一伙全副武装的异控局外勤突然闯了进来——黄局是个普通人,万一被人在身上搞点小动作,他自己都感觉不出来,所以身边带了一整支外勤精英做护卫。   护卫是没资格进会议室的,玉婆婆柳叶眉一竖:“黄局,你们异控局这是什么意思?”   “奉命执法,”闯进来的外勤负责人挡在黄局面前,“不好意思打扰了,玉婆婆,这事过去我们登门致歉。方才我局在东川的外勤人员收到举报,有人指认月德公及其门下利用不法手段,欺诈普通居民牟取利益,还在当地大搞个人崇拜……”   月德公刚收到徒弟的信息,还没来得及看,立刻拍案而起:“你血口喷人!”   外勤负责人冷冷地说:“我复述举报内容,没给您定罪,烦请您配合调查。”   月德公的座次就在玉婆婆旁边,自觉是大佬中的大佬,哪受得了这种气,暴跳如雷:“你敢……”   玉婆婆伸手一拦,端坐主位,这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目光却像刀子一样:“这位同志,举报归举报,但你们直接闯进蓬莱会议不合适吧?过去皇帝的朝廷鹰犬都还没这么嚣张跋扈——说抓人就抓人,没这个规矩,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陡然一紧。   有人说:“异控局这一届班子是不是也太儿戏了,找个普通人当一把手,底下副手办事也像个活榔头,从蓬莱会议室里抓人,明天是不是要闯进诸位家里了?”   月德公在桌子底下点开了徒弟的传信,心里大定,顺手删了聊天记录:“我这张老脸没得可惜,你们要抓我,那就抓好了呀,可是当着这么多老前辈的面,是要杀谁给谁看啊?有证据吗?”   就在这时,东川城郊的盘山路上,灰唐装还没等到师父的回复,就突然被急刹车用力一搡。   灰唐装怒道:“作死吗?”   “师父……”司机惊恐地转过头来,“那……那……”   只见大路中间,站着一排树枝草木扎的假人,手拉手并排站着,正好挡住了行车道。   两侧的路灯早不亮了,假人们眼睛的位置闪着微微的火光,在夜色深沉处格外瘆人。隔着几百米,还能听见它们七嘴八舌地叽咕说笑。   司机不由自主地想起关于“禁地”的种种传说,一阵尿意上涌。   紧接着,那些假人好像“看”见了他们,突然不吭声了,周遭一片寂静。   下一刻,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猫头鹰的笑声,那些假人倏地动了——它们不是走动跳动,而是凭空往前“瞬移”了几米,就像鬼故事里的经典镜头!   “小张掐点的时候,他们时间停一秒,咱们就把假人往前推。”宣玑冒着坏水,悄悄地场外指导,“后面两倍速的时候就停,时间得配合好了,要不然特效就假了。”   盛灵渊不明所以:“特效是什么?”   “听我的,我恐怖片的阅片量可大了。”   盛灵渊其实没太听懂,这位古董陛下不熟悉当代恐怖片的套路,也不明白这么干的用意是什么。但他在小问题上意外地好说话……也可能是方才合作一场,宣玑又替他遮掩身份,因此这会十分配合。   沾着人气的几个假人就这么一闪一闪地往前挪,越来越近,灰唐装的司机已经快吓尿了,挂上倒档疯狂后退,空荡荡的盘山路上,正好同后面赶上来的徒弟们撞做一团。   灰唐装的老腰差点被颠断了,大骂一声:“废物!跑什么跑!秘银呢!” 第36章   徒弟们七手八脚地把秘银从后备箱里请出来, 然后这群人怀里抱着大杀器, 却肩并肩地互相挤着往后缩。   人们对于无形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的恐惧, 大概能追溯到智人起源时代。细菌、病毒、毒素、厄运……乃至于后来基于以上几种东西,自己想象出来吓唬自己的鬼魂,都比有形的巨怪更让人胆战心惊。   弄得盛灵渊越发看不懂——这些人拿来炸山和对付稻草人的“兵器”居然是同一种。   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些“秘银”, 就感觉宣玑心里又呲出了一截小坏水,他回头一看,见宣玑对着罗翠翠打了个手势。   罗翠翠屏住呼吸, 摆了个憋大招的姿态, 然后脸红脖子粗地从手腕处“伸”出了几根绿萝茎,绿油油的藤落到地面上, 窸窸窣窣地靠近了端着秘银的徒弟们,悄无声息地绕过了几个人的脚踝。   然后宣玑举起手机, 罗翠翠猛地一拽藤条,同时, 一段女鬼尖叫的音频正好踩上鼓点。   “鬼!有鬼抓我的脚!”   人群一嗓子炸了锅。   紧接着,“轰”一下,秘银走火了!   盛灵渊伸手一挡眼, 手心几乎触碰到了秘银爆发出来的热度, 一方面,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武器,被那强大的能量和简易的操作震了一下,另一方面,不少近现代的恐怖片老梗他不熟, 因此没跟上剧情,满头雾水,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就吓尿了。   灰唐装的徒弟们怀抱秘银,却像学步的小儿怀揣利刃,真遇到危险,武器非但不能防身,还不够他们自己往自己刀口上撞的。   那走火的秘银把一道流星似的白光直接射向远处,划出绚烂的抛物线,之后砸在了公路上,整条路从中间截成了两段,惊慌失措的徒弟们乱成一团,又被那光晃得睁不开眼。   王泽:“张昭!”   张昭“咔”一下按下时间暂停,王泽与宣玑同时动了!   ……就是配合不太默契。   王队一打指响,东川湿润的空气中立刻凝出水珠,迅速结成膜,糊向灰唐装和他的徒弟们,一碰到人,就结成了一层透明的手铐,把他们牢牢地“铐”住,这样就没法再开火了。   而宣玑却打算直接加热“秘银”枪筒,烫得这帮孙子们自己松手。   可惜他俩事先没商量好,同时动手的结果就是正好来了个“水火相抵”——“水手铐”让宣玑烤蒸发了!   猪队友!   王泽青筋直跳:“宣主任,你还记得你是个后勤吗?”   宣玑:“全世界都忘了,就我自己记得,有用吗!”   盛灵渊:“……”   他的偏头痛还没过去,被这二位一边一嗓子叫得太阳穴直跳。   珍贵的一秒暂停就这么跳过去了,灰唐装立刻回过神来:“什么人?!”   张昭非常绝望,他抢来一秒,后面是要还回去的,周围其他的东西加速,意味着他们要变成慢动作选手。那灰唐装老头毕竟是有两把刷子的,眨眼功夫已经明白自己被人坑了,而方才宣玑吓唬人的鬼叫音频正好泄露了他们的位置!   灰唐装老头:“鼠辈!”   他猛地从袖子里抖出一块东西,有手绢那么大,灰扑扑的,长得像块抹布。   “抹布”落到地上,立刻朝周围蔓延开,异控局一行人脚下的地面全变成了沼泽,除了有翅膀的宣玑,所有人都被沼泽往下拽去。   平倩如反应最快,第一时间卧倒在地,直挺挺地在盛灵渊脚下躺了尸。   盛灵渊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平倩如仿佛是想确认这位是所谓“剑灵”,不是那个天打雷劈的大魔头,还壮着胆子跟他解释了一句:“增加受力面积会减少压强。”   宣玑:“压强你个头啊,闪开!”   灰唐装劈手抢过一把秘银,瞄准了被沼泽“捕获”的几个人。   盛灵渊叹了口气,大概能理解“清平司”后来为什么关张大吉了。   他抬起一只手,当空结了个手印,同时低低地念了一句巫人语。   脚下的沼泽就像个听话的孩子,应声从地面上“卷”了起来,随后腾空而起,劈头盖脸地朝灰唐装和他那一群徒弟盖了下去。   宣玑一愣:“这原来是巫人族的咒吗?”   盛灵渊“嗯”了一声。   宣玑立刻问:“但那老灰兔怎么会用?难道他们破译了巫人语?”   盛灵渊没回答,宣玑却从他心里看到了一个画面——少年人皇伏在石桌上,用鱼骨蘸着特殊的花汁,在那不腐不铸的叶子上,一笔一划地把巫人语翻成古汉语。汉字不同于巫人语,本身长得横平竖直、有棱有角,一不小心就会划伤叶片,得像在蛋壳上雕花一样仔细才行。小阿洛津撑着头在旁边看,被他的慢动作催了眠,眼皮越来越重,左摇右晃了一会,一头栽进了写字用的花汁里,花汁四溅,盛灵渊被他连累得满身“桃花”,好不容易写好的树叶也姹紫嫣红起来,于是捉起阿洛津一顿暴揍。   这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宣玑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巫人族,历史上都没有记载,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有诸如“镜花水月蝶”之类的东西流传下来,人们“谈蝶色变”,如果知道它的出处,大概“巫人族”又要进入小说电影的反派素材库。   月德公们大概也只以为,他们挖出来的古墓属于某个风俗诡异的古代部落,这部落好摆弄巫蛊,没什么文化传承,悄无声息地出现,搞不好没来得及从愚昧的奴隶社会进化到封建社会,就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波涛里。   就算东窗事发,人们关心的大概也只是月德公欺世盗名,危害公共安全,没人知道他们毁掉的是什么,没人在乎。   灰唐装开了火,子弹和反噬的咒文狠狠地撞在一起,灰唐装连带着一伙徒弟全被掀翻。还不等老头恢复视力爬起来,他握着秘银的手腕突然“嘎啦”一声响,紧接着剧痛袭来,灰唐装惨叫出了声。   白光散去,众徒弟愕然地发现他们师父跪在地上,折断的手腕被人按在身后,脖子不自然地仰着,已经给掐得翻了白眼。   宣玑连忙在心里叫道:“陛下,留人!”   盛灵渊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宣玑立刻给他当翻译,冲愣住的众徒弟们喝道:“放下武器!不然把你们师父脑袋拧下来!”   灰唐装应声抽了过去,众徒弟们手里的“秘银”掉了一地。   “等等,”直到把危险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收缴,一干犯罪嫌疑人逮捕归案,王队还没回过神来,“我们不是执法人员吗,为什么刚才那一幕好像拿了反派的剧本?”   肖征接到消息以后,亲自从永安飞过来,同时紧急从附近其他省市的分局调集支援,连夜逮捕了月德公的几个大徒弟。   巫人族的祭坛被炸毁了,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月德公盘踞东川近百年,徒子徒孙无数,尾大不掉,各种转账记录、交易记录、搜出来的“咒”术证据确凿,连玉婆婆也说不出什么。   蓬莱会议室里,方才跟异控局叫板的各路大佬全都安静如鸡,生怕引火烧身——他们没有月德公那么得天独厚的作案条件,拿不到古老的巫人咒术,所以也没有形成这么丧心病狂的“盈利模式”,但如果深究起来,谁也不敢担保,自己门下就没做过类似的事。   一直到肖主任过来交接,宣玑他们才得以休息,一行人横七竖八地被送到市区的宾馆。宣玑从接到这个倒霉任务开始,先是发现自己的剑不是自己的了,随后又被搅合到陛下跟巫人族长的恩怨情仇里,感觉前半辈子的三观都被来回推倒了好几次,筋疲力尽,路上就睡着了。   杂乱无章的梦境猛地把他拖了下去,梦里,他好像回到了九州混战的年代,视角不停地变,时而是人、时而是妖,时而又是某些隐世的类人族,可不管是什么,都会变着花样死。   有时候是在战场遇袭,他梦见自己心神俱疲地蹲在地上,正想撕树皮果腹,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就被黑暗里突然冒出来的敌人斩首。   有时他是某一族的平民,在震天的喊杀声里蜷缩在破败的小屋里,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也弄不清外面是谁和谁在打,然后死于一个随便飘过来的术法,蝼蚁似的悄无声息。   有时他是流浪的难民,赤地千里,眼前只有死尸和灰烬,他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目光根本没法从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移开,终于忍不住扑上去吮吸那些骸骨上的烂肉。那些曝露在路边的尸体死相千奇百怪,有些尸身上还附着着恶毒的妖术与诅咒,有强酸一样的腐蚀性,他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和食道被烧穿,却根本停不下来……太饿了,他成了个活生生的饿鬼,一点一点把自己吃死……   宣玑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送他们的车已经停在了宾馆门口,撕心裂肺的恐惧和饥饿仍然徘徊在他胸口,盛灵渊正靠在车窗上注视着他:“你这梦倒是很有趣。”   宣玑:“……”   对了,他脑子现在是个敞篷!   宣玑一咬牙,把所有思绪强压下去,开始在脑子里报菜名,一时间更饿了,盛灵渊眼睛里像是有笑意一闪而过。   “不错,我、阿洛津……甚至丹离,纵有天大的委屈与不得已,比起那世道,也就不过如此了……唔,多谢。”盛灵渊抬脚迈出车,风度翩翩地冲旁边帮他拉车门的门童点点头,不料话刚说一半,他就被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晃了眼,愣是忘了词。   事实证明,远古人——就算是人皇陛下,到了物质极大丰富的当代,也得变成个没吃过也没见过的土包子。   盛灵渊呆了好一会:“……此地是什么殿?”   “酒店啊。”打着哈欠的王队从车里钻出来,好不容易自以为听懂了一个词,顺口搭了句话,“剑老兄……唉,什么破称呼,怎么听着像骂人——欢迎你来到二十一世纪!”   盛灵渊来的日子不短了,但他先是被拉到一个县医院里隔离了起来,随后又变成了一把剑,虽然看哪都新鲜,那也只限于“看”。   直到这会,他才真正亲自“下了凡”。 第37章   东川尽头, 被秘银撕裂的山体砸穿了盘山路, 白骨曝露。青铜棺也随着滚落的山石一同沉入水潭深处, 地震过后,棺材盖被掀到一边,露出阿洛津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眉心钉着暗红色的钢钉, 这让他原本舒展秀气的眉目多了几分局促,平添了妖异的狰狞气,他就像是被困在一个永远也醒不了的噩梦里。   山崖上, 滚滚的乌云在夜空中汇聚, 遮住了透亮的夜空。因此正在收拾现场的异控局工作人员们没看见,悬在山巅的月亮起了一层血红色的毛边。   与此同时, 死寂的水潭深处,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窃窃私语, 接着,极细的吟唱声随着水波流淌过来, 针尖似的围在青铜棺旁边打转。   水流也跟着旋转起来,激起无数细小的气泡。   渐渐的,那些气泡聚拢在一起, 凝出了一个人形, 踏着吟唱的节拍,那“人”围着棺材打转,唱一声,就在青铜棺上轻敲一下。   咚——咚——   青铜棺四壁开始渗血,那些血珠居然不和水相容, 并无视物理规律往下流,不时拐个弯,绕过什么,直到棺材四壁被血染透,隐藏的阴沉祭文才凸显出来。   吟唱和敲打棺材的声音越来越急,青铜棺每响一声,棺材里的阴沉祭文就清晰一分,接着,那些祭文像是活了一样,从四壁“游”到了棺材底,钻进了阿洛津的身体。   咚——   阿洛津手心的钉子轻轻往上一跳,他青白的手指跟着狠狠一颤。   气泡凝成的“人”伸出“手”,抚过阿洛津的额头,水声中夹杂着古老的巫人语,喃喃道:“他把我们永世封入赤渊,让世上只剩下庸常的凡人,为的是让这些蝼蚁偷生,把狼都杀了,只剩下羊,天下就太平了。看看现在,一群只得了几滴血的杂种竟也能被人前呼后拥,你说,可不可笑?”   咚——阿洛津腿骨上的钉子也松了。   “妖族败落了,你们就好了吗?巫人族、高山人、影人……自以为是人,不都销声匿迹了?你们啊,连骨头渣子都要被人翻出来炸上两圈呢。”   青铜棺里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阿洛津眉心的钉子被血色的阴沉祭文一点一点顶了起来。   那气泡凝成的“人”俯下身,在阿洛津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人族的史书上没有你们的名字,傻子,几千年了,你都看见了。你们这些玩巫弄蛊的货色,怎么配得共享清平盛世?你那青梅竹马的兄长能杀你一次,还能杀你第二次……还不醒!”   青铜棺倏地分崩离析,阴沉祭文像血一样从阿洛津身上扩散出去。   那水里的“人”轻笑一声,重新化成一把浮沫,飘飘悠悠地散了。   盛灵渊好半天才弄明白,这地方虽然叫“酒店”,却原来不是专门卖酒的。   此时已经是半夜三更,可大堂里依旧人来人往。   先是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妇人叽叽喳喳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个个戴着小黄帽,老妇人们争奇斗艳似的,围着五颜六色的头巾,远看,像一群雌雄颠倒的鸟类。   接着,不等盛灵渊看仔细,一个十分瘦弱的年轻姑娘又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拖着个快有她半个人高的箱子,她举着手机,不知对谁说:“对……我出差呢,这就回永安,夜里的航班……您放心,上飞机之前一定让您看到最新版的方案!”   盛灵渊往左右看看,见那姑娘周围既没有护卫,也没有随从,所有人都对她熟视无睹,甚至没人帮她扶一把箱子。   他心里掐算了一下,从东川到永安,有千余里,深夜赶路,别说是个孤身一人的姑娘,就算是一小队骑兵,都得分外警醒。   盛灵渊一时都有点怀疑自己看走眼了,心想:难道这好像凡人的女子是个稀世罕见的高手?   “什么高手,一看就是个苦逼乙方。”宣玑“听见”他的疑惑,从同事手里接过房卡,随口说,“自己出差,没人接待,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当然要赶夜路啦,红眼航班省钱嘛……哦,就是半夜三更才起飞的飞机——飞机您知道的,就咱们来时候坐的那个。”   盛灵渊讶异地目送着那姑娘的背影,见她在酒店大堂门口被夜风吹得哆哆嗦嗦,果然不像有什么神通的样子,然后过来一辆车,她随意伸手拦下,连问都不问一句,跳上去就走了。   “那是出租车,”宣玑说,“司机——哦,就是车夫,专门拉人的,按远近收钱。”   盛灵渊忍不住问:“她不怕吗?”   “怕什么,怕走夜路吗?那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这样,要讨生活嘛……哎!”   正说话间,本地异控局的一个同事走过来,拎着几个大包。他们一行人又是“坠机”,又是在沼泽里就地十八滚,狼狈得没个人样,安排他们住宿的同事去取了点衣服和日用品过来,还从二十四小时店打包了点快餐。   同事说:“这都是咱们去年单位组织运动会发剩下的,本来总局领导过来,应该给大家伙买点好的,但也不知道您几位都穿多大号,怕不合适,这些反正都是运动服,大点小点的问题不大,先凑合凑合。”   “客气客气,帮大忙了。”宣玑跟人道过谢,又回头叫仍在发呆的盛灵渊上楼,一边走一边开了瓶可乐自己喝了起来,喟叹道,“啊,饥寒交迫,还是亲同事救我狗命——陛下,来一瓶?”   盛灵渊神色严峻地盯住了那瓶冒着泡的小黑水。   就这样,陛下“下凡”以后第一口人间烟火,就是“肥宅快乐水”,仿佛奠定了以后再也高不起来的生活格调。   “我给人说,您是我剑灵,现在只能先跟我凑合一宿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宣玑说着,把他带上了三十一楼。   酒店楼道很干净,也是富丽堂皇的土豪风,从电梯一下来,迎面就是一副傲雪寒梅图,头顶一片晃眼的水晶灯,陛下最喜欢脚下那条吸音的地毯,感觉“主人家”有心了……就是房间排得太密集了些,有点尴尬——以盛灵渊的耳力,站在电梯井,他能听见临近几间房里的各种动静。   有个屋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噜声,那位好像还有点呼吸不畅,时不常地停上几秒,随时断气似的。   隔壁,一帮人正不知道玩什么游戏,七嘴八舌的又笑又闹,天都快亮了也不睡觉。   还有他右手边的房间里,一对狗男女正忙得热火朝天,话还不少,边干边聊,陛下现代汉语听力一般,也不敢说自己听准了,但连猜再蒙,他觉得这二位好像是在商量怎么药死彼此的原配。   被迫听他心里“实时播报”的宣玑刷房卡的手一哆嗦:“您还是赶紧移驾吧,陛下!”   好奇心怎么那么重,也不怕耳朵里长火疖子!   宣玑发现盛灵渊这个人,不管看到什么,神色都淡淡的,一脸处变不惊,绝不露出一点“刘姥姥逛大观园”式的少见多怪……要不是心里连着“蓝牙”还没断,宣玑大概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这位陛下进门之后,先不动声色地把每一样东西都摸了一遍,并迅速对它们的用途做了个大致推断。   别说,猜得八九不离十,除了个别东西稍有误差——   “那是肥皂,洗手的,不是点心。”   “墙上的窟窿?那是电源……不不不,没有安全隐患,家家都有,您手下留情。里面没有引雷符……对,也不是肖征施的法,是发电厂统一配送的。”   “那是空调风口,不是……不用堵,一般没人往里投毒。”   “水龙头里的水不能直接喝,不干净。”   宣玑说到这,听到盛灵渊心里想“起码没有药味”,遂沉默片刻:“您这是在侮辱我们的快乐水吗?”   说着,他义愤填膺地拆了一袋炸鸡。   盛灵渊在剑里的时候,见过宣玑在家做饭,那时他以为这小妖本领出众,又是一族的族长,平时生活“奢侈”些也没什么。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那些吸饱了油的肉被草率地罗在一起,也没个碗筷,一点也看不出名贵,外面还包着一层花花绿绿的皮,被宣玑撕下来随手团在一边。   盛灵渊捡起来仔细一看,震惊地发现上面居然有字!九州混战年代还没有纸,写字都是用简牍石板,非常隆重。就算是用树叶写字的巫人族,那些记录过文字的器物也都是珍贵神圣的……这些人居然拿来擦油!   盛灵渊没吭声,却不由得一皱眉,心想:“别处奢靡成风就算了,这就太不成体统了。”   宣玑:“……”   “我们不单擦油的纸上有字,有些擦那什么的草纸上也有字。都是批量印的,不是奢侈品。”宣玑叹了口气,“陛下,您不饿吗?”   盛灵渊想起方才那药味冲天的什么“快乐水”,矜持地一摇头:“唔,多谢,还是不必了。”   宣玑这小妖虽然自己有翅膀,啃起鸡翅膀也没什么“物伤其类”的感觉,毫不嘴软。那些黄澄澄的外皮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十分酥脆,啃起来“咔咔”作响。盛灵渊耳边就跟闹耗子一样,陛下觉得盯着人吃东西有些不雅,于是打量起周遭来。   房间很小,是个所谓“标间”,两张雪白的单人床进门就能看见。床褥松软、衾枕洁净,即便以盛灵渊的标准看,也绝对不能说简陋了,可是偏偏又颇不讲究,顶上却又连个床帐也没有。   落地的窗是封死的的,但没拉帘,这里是三十一层,站在窗边,能眺望见万家灯火。   跟赤渊附近那小县城不一样,东川市是个大城市。辉煌的灯火下,连漫天群星也黯然无光,城市依山而建,大片的高楼随着地势连绵起伏,壮观极了,公路与高架桥盘根错节,被高挑的路灯勾勒出身形,看得人头晕目眩。   此时已经是更深露重,虽然不堵车了,但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   酒店楼下就有个大剧院,正好有个歌星在这开演唱会,凌晨方才散场,一大群观众从里面涌出来,马路边上站满了晃着灯牌的小女孩,三五一群,又蹦又跳,比盛灵渊印象里,这一带山区的人口还多。   他忍不住被吸引到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霓虹灯下的人群。   盛灵渊在看着窗外,宣玑则在打量着他的背影。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宣玑第一次在盛灵渊心绪里分辨出了一点正面的情绪,倒也谈不上很高兴,只是那些暗潮似的、不断涌起又不断被强行压抑的杂音暂时消失了。   宣玑“听到”他半带感慨半带疑问地想:“这里到底是有多少人?”   “东川啊?”宣玑叼着根薯条,想了想,“具体不清楚,我估计有千十来万吧。”   盛灵渊呆了呆,宣玑感觉他心里十分茫然,可能是想象力限制了他的数学,人皇陛下一时没能构建起对这个数量级的概念。   这罕见的糊涂让他有了点人味,宣玑忍不住笑了起来:“您真不想尝尝吗?要不然先去洗个澡也行,正好趁咱俩现在这倒霉状态还没过去,方便我告诉您怎么开淋浴——换洗衣服在那边的袋里。”   “那边那个喷头出水,往红的那边拧是加热水,另一边是加凉水……那几个瓶里装的是洗发水沐浴液什么的,瓶子长得都差不多,里面装的东西我看也都差不多,随便挑一瓶抹完冲水就行……”   宣玑给他指点着卫生间里的盥洗工具,盛灵渊自然能从他脑子里“看见”这些东西的使用情景,倒是不用废那么多话,挺省事,可新鲜东西实在太多,几千年过去,他生前熟悉的一切都被推翻,饶是陛下接受能力惊人,还是不免应接不暇,目光总是比宣玑的话慢上几秒,显得孤独又无措。   宣玑稍微顺着他的感受想象了一下,语气不由自主地柔软了下来:“其实都不复杂,用两次就习惯了……有什么问题叫我一声就行。”   “嗯。”盛灵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目光从洗发水上挪下来,一点头,“好乖巧。”   “好吧,这还要强撑面子。”宣玑无奈地想。   这念头刚一起,下一刻,他就碰到了人皇陛下似笑非笑的视线。   宣玑心头一紧,立刻弹出一级警报,就听盛灵渊问:“我方才就想说了,你多大了,怎么这么容易饿?你们先天灵物不都从小就‘辟谷’吗?”   这句话好像一把稳准狠的钩子,宣玑一时没提防,放松过了头,猝不及防地被他勾起了无数记忆画面—— 第38章   追世界杯半夜点的小龙虾外卖, 大学城里烟熏火燎的烤串和麻辣烫, 西餐店里打工时且吃且学, 旅游时在世界各地寻觅过的大小夜市……仓促之间,宣玑把自己这辈子流过舌尖的酸甜苦辣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素材之丰富, 大概能拿去剪两部“舌尖上的世界”,可惜,还是没能盖住最深处的一点记忆——   先天灵物天生辟谷, 不知饥寒, 可惜,宣玑不是。   他出生在一片黑暗里, 世界用嘈杂的马嘶声、吼叫声与金属碰撞声迎接了他,他的“摇篮”里充斥的是憎恨、愤怒……还有饥饿。   那是历史上两次平渊之战, 洒在赤渊里的血的记忆。   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穿透他的身体,直接落在他意识深处。   那声音说:“第三十六个守火人……孩子, 我……到此为止了,以后……”   无言的传承不由分说地涌进来,从第一代守火人至今。   宣玑被迫睁开眼, 看见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只来得及对他一笑,随即就灰飞烟灭,落地化成了一根骨,骨头上刻着一个充满了戾气的“封”字。   这场景一闪而过,快得像一道残影, 被宣玑强行压了下去。   他双眼闪过火焰色的光,带火的长锁链从他手心里飞出去,朝盛灵渊砸了下去。   他杀心一动,盛灵渊就应该能感觉到,可不知为什么,那人却呆呆地忘了躲。眼看手腕粗的铁链差点就抽在陛下脸上,宣玑在最后一刻把理智叼了回来,铁链停在半空,火光把盛灵渊的脸映出了一点血色,周围一片死寂——他俩之间的联系好死不死,就在这时候断了。   “我很尊敬您,陛下,”宣玑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终结九州混战的人是个英雄,哪怕您表现得一直像个人渣。”   盛灵渊在巫人塚里,一口血吐在青铜棺材旁边,他俩再一次心神相连,之后又被迫合作。   期间,盛灵渊虽然一直在靠数数压抑心里的思绪,但压得十分勉强,宣玑其实是有机会试探出很多信息的。   但他难得正人君子了一回,没这么干。   一方面,武帝成就的功业太让人仰望,他一时有点不敢亵渎。   另一方面,宣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盛灵渊特别擅长蛊惑人心,还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比如色胚晚期之类。总之,他一看见盛灵渊这个人,心里就总有什么东西,一直试图绕过理智,麻痹他的警惕。   盛灵渊再次封印阿洛津的时候,宣玑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不把尸体直接毁了,但居然没说出口,因为他总觉得这人在巫人塚里呕出的那捧血是一口肺腑,于心不忍。   回来这一路,盛灵渊也少见地没作妖,一直安安静静的,宣玑还以为因为自己替他遮掩了一回身份,他投桃报李,两人都能自觉尊重对方隐私,就此休战了!   呸!   有人性当不了人皇,都是“宁负天下,不叫天下负我”的货色。   盛灵渊的瞳孔被火光闪得微微收缩了些,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是近乎错愕的。   宣玑没注意——刚插在充电器上的手机响了,他被手机铃声分了一下神。   来电显示是肖征,宣玑抬手按了,把铁链一收,两条粗重的铁链缩回硬币,钻回他手心。   宣玑冷冷地对盛灵渊说:“行,你不打探出别人的底裤上有几根线头,就活不下去,是吧?既然你都看见了,那我也干脆打开天窗,亮个明的——我在巫人塚里说过,要是我死了,赤渊火就会重新着起来,不是为了保命糊弄你。我们‘守火人’,守的不是什么‘白火’‘红火’凤凰火离火,‘火’指的就是赤渊火。”   盛灵渊神色极复杂地看向他,可惜他俩现在“蓝牙”断线了,宣玑听不见他在想什么。   “我生于赤渊,一出生就是族长,因为我们这一族,一直都是上一任死了,下一任才出生——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都不想辅导小孩写作业吧,所以干脆临死的时候用命传承,反正都得死一次,又省事又不用废话。”   “我们天赋的使命就是守住赤渊,不能让已经灭了三千多年的赤渊火再着起来,必要的时候还得以身殉道。赤渊下面封着两次平渊之战的怨气,这你知道,从三千年前至今,每次有大天灾、战火、兵祸,赤渊都会产生共鸣。我生于二战,前一任族长就是那时候用自己当祭品,平息差点呲火花的赤渊的。你要问我是个什么灵物变的,不好意思,不知道,可能我不是什么灵物,是怪胎吧。”   只有魔头能镇压群魔,天神只会作为牺牲,让它们分而食之。   谁要是抽到“天神”的角色,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不过话说回来,‘以身殉道’这破差事,谁爱去谁去,我来不了,”宣玑拧开水龙头,用凉水随意地冲了一下头发,然后他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围观,直接当着盛灵渊就把身上的“露背装”扒了下来,从旁边的纸袋里随便拎了一件卫衣套上,“不好意思,光荣传统传到我这一辈基因突变了,我这人不相信什么道,不喜欢负责,更不打算为什么‘牺牲’,出了事,我只能尽我努力让赤渊消停点,实在管不了,那就爱咋咋地——我这么坦白行吗?您放心了吗?咱俩到目前为止,没什么立场冲突,是吧?”   盛灵渊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宣玑只觉得那张温柔又多情的脸纯属画皮,再怎么赏心悦目,一联想起下面盖着的人渣本质,他也懒得欣赏了。   他顺手揣走了自己的钱包手机,又拎走了快餐袋——反正人家陛下也看不上垃圾食品——撕开房间门走了:“拜拜了您。”   伟大跟卑鄙并不冲突。   功照千秋,照不亮陛下千秋万岁的黑心。   有些人鳏寡孤独是命运的悲剧,有些人就纯属活该。像盛某这样的王八犊子,挂在历史书上就挺好,实在没必要下凡深交。   宣玑打算自己到楼下前台再开间房,才刚上了电梯,手机又响了,还是肖征。   宣玑怒气冲冲地接起来:“没完了吧?爹刚加完班,让我消停两秒你们能憋死吗?你局给我开多少加班……什么?”   宣玑一走,酒店房间就骤然空了下来,空气里还残留着焦味——方才的铁链在雪白的墙上留了一条灰。   盛灵渊呆立了好一会,伸手拂过那些一抹灰,灰尘就自动从墙面脱落下来,在他掌心落了寂寞的一把。   “他怎么会是……”   宣玑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变的,盛灵渊却在一瞥间,认出了那根刻着“封”字的骨——因为那字是他亲手刻下的。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握着那一把焦灰的手居然有些颤抖。   史书上说,九州混战是平帝发动的,此人在后世编的故事里只扮演过两种角色,要么是青面獠牙的贪婪野心家,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   但其实一场战争能打到旷日持久、生灵涂炭,是不能归咎于一个凡人的。   三千年前,赤渊还不叫“赤渊”,叫“南明谷”,是神鸟朱雀的栖息地。   神鸟朱雀地位很特殊,一方面在妖族中地位尊崇,一方面也被人族奉为南方大地的守护神,世代有神庙供奉,位列四圣。   南明谷底有地火岩浆,温度极高,除了烈火鸟,人与妖都难以靠近,是条天堑。人族和妖族就被这条天堑分隔开,泾渭分明,本来是各过各的。   然而,天灾不理人愿。   九州混战的起源,应该是第一次平渊之战前,南明谷发生过的一次大地震。   据说那场地震把整个南明谷翻了个底朝天,北至人族京城,南至妖都,全都震感强烈。当年冬天,妖都的冰就比往年厚了两寸有余,到了次年,都已经是人间芳菲尽的四月,妖族境内的杨柳仍迟迟不绿。   妖王诚惶诚恐,亲自主持祭天,可惜,天不吃那套。   到了第三年,连南明谷的温度都降了下去,妖族境内的灵气不明原因地大量流失,妖族跟人不一样,不是往地里插根秧种点粮就能凑合活的,妖族——特别是一些比较高贵的族群,子嗣本来就困难,因为妖境气候大变、灵气流失,当年出生的小妖有四成多,生出来就是死胎。   正好南明谷降温,很多妖族当然就想要迁徙到人族的地盘讨生活。   然而人族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人虽然不用“灵气”,但是得吃饭。   气候突然大变,地里自然要闹饥荒。   大家衣食富足的时候,外来客是“有朋自远方来”,大家都揭不开锅的时候,外来的自然就成了“不速之客”。而且人族和妖族差异巨大,又彼此隔离了成千上万年,本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产生冲突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一来,南明谷的神鸟朱雀就被两族夹在了中间,左右为难。   朱雀一族的族长没办法,眼看双方三天两头打一场,有爆发大战的风险,只好“请”出了族中的离火,强行点燃了南明谷,把人族和妖族隔开。   可就在这时,平帝干了件很缺德的事,这也是后世常常把九州混战的屎盆子往他头上扣的原因——他搞了一支由人族修士组成的“平乱军”,瞄准了那些偷渡过南明谷、又因为通道封闭暂时回不去的妖族,仗着自己地盘上人多势众,对这些妖族大肆屠杀围猎,并且放出话去,妖族踏入王图半步,必诛。   妖王被激怒,整个妖都都沸腾了,战意熊熊。   朱雀可能是香火吃太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神,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仍然想以一己之力,忤逆时代的大势,断然不肯让路。   妖王软硬兼施未果,认定了朱雀一族立场不明,于是假意服软参拜,设圈套灭了朱雀全族,史称“屠神之役”。   神明崩塌,正式开启了魍魉横行的乱世。   神鸟的血染红了南明谷,开启了第一次惨烈的平渊之战,十万人族妖族死在其中,包括平帝,从此南明谷更名“赤渊”。   人族的修士在赤渊旁边供奉了几千年的朱雀神庙里,使用了禁术。   那禁术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到底成没成,也没人知道。   当时有九道天雷落下,人族八十一个修士尸骨无存,神庙也在大火中分崩离析,只留下了一尊烧焦的朱雀神像。   神像在碰到朝阳的瞬间就化成了齑粉,而后,身怀离火、翻云覆雨的帝师丹离横空出世,个中关系,让人浮想联翩。   又二十一年,九州混战随着妖王陨落结束,但愤怒的赤渊仍在烧。   年轻的人皇平定四方后,终于用了五年,大权独揽,把掣肘的丹离连根拔起,斩首郊外。而他仍不甘心,转头就把剩下的意难平扣在了朱雀一族的头上,先是一道政令推平了境内所有朱雀神庙,然后又带人,扒了神鸟的祖坟,翻出赤渊火烧不化的骸骨若干,刻了三十六道封骨令,镇在赤渊之中。   那小妖就是……第三十六根朱雀骨。   盛灵渊怔立原地,他万万没想到,当年被他糟蹋过的朱雀骨居然有了神识,并在此后三千年,一直尽忠职守在赤渊……   还一直守护着他落在赤渊的尸骸。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二战生的也是年下哈,毕竟老祖宗都是made by 陛下 第39章   盛灵渊愣了好一会, 猛地想起了什么, 暗叫一声“不好”, 转身追了出去。   可是充满现代化的豪华酒店,不少土生土长的当代路痴尚且五迷三道,岂是区区一个远古人能走明白的?   盛灵渊先被弯弯绕绕的走廊绕得眼花, 被迫听了一大圈墙角,好不容易摸进了电梯,复杂的楼层又给他看得一头雾水——这宾馆坐落在一个城市综合体上, 四层以下全叫“某某大厅”, 阿拉伯数字和英文他又不认识,只好依着直觉按了最底下的一层。   一般来说, 一个人要是心机太深,什么事都琢磨, 直觉通常不准。   盛灵渊先被一碰就亮的电梯按键吓了一跳,然后直接被拉到了漆黑一片的地下停车场里。   扑鼻的汽油味把陛下熏得头疼, 一时更茫然了,正好这时值班保安起夜,顺便例行巡视一圈, 老远看见有个人影, 就举起手电光来晃。   这可要了亲命了,保安这一晃,一眼晃见个披头散发的形象,半夜三更站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身上还有血!   保安给吓得魂飞魄散, 还不等盛灵渊开口问路,他就怪叫一声,四肢在空中扑腾出了狗刨的姿势,一边嚎,一边鱼雷似的“游”走了。   盛灵渊:“……”   宣玑没去前台——酒店里信号不太好,肖征一通电话说得断断续续,他跑六楼的观景吸烟区去了。   此时,肖征正在灯火通明的巫人塚上。   山脊坍了一半,掩人耳目用的假树和假草几乎都已经被烧秃了,祭坛里涌上来的潭水流向低洼处,冲进被秘银狂轰滥炸出来的几处凹陷,积水临时形成了“湖”。   六个水系外勤分别站在三架直升机上,盘旋在巫人塚上方,同时“拉扯”起地面的水,潭水就像一整块布,被他们几个“拽”上了天。   地面上,外勤们分了几组,在“水帘”两侧地毯式搜索。   肖征应黄局命令,紧急把附近几个省市里能调的外勤都征召来了,一半去抓捕月德公的徒子徒孙们,剩下的都聚集在巫人塚,封锁了整个区域。   他们得尽快排查现场、处理危险的巫人族遗物,确保再有人来时,这里不会留下任何安全隐患,以及最重要的——找到那个被震到水下的青铜棺。   又是一个被阴沉祭文唤醒的魔头,比之前那位还诡异、精神状态还不稳定,这事细想起来瘆人。   首先,阴沉祭文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东西,就连异控局的绝密档案里,也只有寥寥数语,连王博士都是一知半解,那毕春生、小胡子季清晨他们,不是成年后才觉醒特能,就是混混人渣盗墓贼,他们又是从哪接触到这种东西的呢?   而所谓“巫人族”也好,之前在赤渊出现的那一位也好,除了极端危险,还都来历成谜。如果阴沉祭文是被人在后面操纵的,那这人绝对有资格当个考古系的博导。   异控局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大魔头都埋哪的?   而现在最要命的问题是,根据宣玑的描述,现场调查小组计算出了青铜棺可能滚落的位置,肖征已经带人在附近来回搜了八圈,连块铜锈都没找着!   “你确定吗?”肖征举着电话,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碎石和白骨,“我现在就在石台的遗迹附近,这些碎石块上还有祭文的痕迹,可棺材呢?”   “应该吧,”宣玑含着根烟,口齿不清地说,“要么你再好好找找?”   “应该”就算了,还“吧”!这不负责任的混蛋玩意儿,到底谁是后勤!   肖征现在快让他训练出来了,一听见这货的声音,又恨不能化作一把喷枪:“我现在是丢了串钥匙掉了个手机吗?你……”   “肖主任!”忽然,不远处的一个外勤举起手里的探灯,“您快看!”   异控局的外勤配备的是“第四代探灯”——家用手电那么大,能打出柔和的白色光束,如果碰到异常能量物体,光就会由白转红,这东西灵敏度相当高,据说从地面上往下照,能检测到地下百米处的一株变异草。   肖征一抬头,只见几个探灯的光束集中在一块空地上,白光下,地面上有一块长方形,突兀地变成了血红色,看尺寸,正好像口棺材。   “这是不是就是那棺材留下的印?”提灯的外勤凑过去,“可是主任,这不对啊!”   这当然不对,“探灯”是检测异常能量反应的,就算那青铜棺是一团火,挪开这么半天了,也早该凉了,怎么会是这个颜色?   而且那么大的一口青铜棺,不管是被水冲走,还是被人挪走,地面总该留下点拖拽的痕迹,这也太整齐、太方正了。   “小心,地面上可能有东西。”   肖征话音刚落,山巅的乌云正好被风吹开,微弱的月光从云缝里漏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棺材印上,地面像起了什么反应一样,倏地生出一层白雾,外勤们集体往后退了两米。   只见那些白雾一开始像舞台上喷的干冰,随即可能是搅进了更多的水汽,质地变得浓稠起来,翻滚片刻,白雾开始凝出人和物的形象。   像立体的沙画。   白雾先是凝结出棺材的形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地面的痕迹,紧接着,更多的白雾在“棺材”旁边聚集,凝出一个人形的影子。   “还有音效!”   “嘘……这说的是什么,不会是宣主任提到过的巫人语吧?”   那白影伏在棺材上,念叨着一种未知的语言,声音在缭绕的森森雾气中盘旋,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虽然听不懂内容,但其中似乎承载着巨大的愤怒。   声音快要崩裂时,棺材骤然分崩离析,人影跟着消散,棺材里露出另一个白雾凝结的人形——从剪影上能看出这人是长发,额角鼓起来一块,像是戴着个小面具,应该就是宣玑描述过的阿洛津。   原来那棺材是这么没的,怪不得地面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异控局的外勤们集体目瞪口呆:“诈尸现场吗?”   白雾凝出的阿洛津仰起头,似乎是面朝巫人塚的方向,突然,他做了一个仰天长啸的姿势,但并没有发出声音,随后腾空而起。   众外勤先是看得一愣,随后又想起来——阿洛津当时应该是在水下,他不是会飞,是游上去了,人在水里当然没法吼。   但……方才那个唤醒了大魔头的白影怎么能出声?   还没等肖征等人想明白,就见那代表阿洛津的白影似乎是到达了水面,飞掠而去——往东川市区的方向!   与此同时,白雾盘旋而下,落回地面,原地搅动片刻后,再一次凝出了那唤醒大魔头的罪魁祸首。   只见那白影站在原来放青铜棺的地方,站姿闲适,双手抱在胸前,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跟众外勤们大眼瞪小眼。   肖征蓦地转头:“你们有人把刚才的画面拍下来了吗?”   好几个外勤应声举起手机——可见拍照和录像已经成为一小撮人遇到突发事件时的本能反应。   “给我。”肖征挑了一个拍得最清楚的,发给了总部的王博士,随即又转给宣玑,问他,“你干的吗?这是什么?”   王博士在总部待命,接到视频以后,老头很快打了电话过来。   “这叫‘显影’,”王博士拖着老旦似的长腔,絮絮叨叨地说,“是一种古老的技术,古人经常拿来防盗用。施术的人事先留下‘记号’,之后一段时间里,那记号附近发生的所有事都能被‘显影’记下来——你们刚才看见的就是。就像那个……叫什么玩意来着?哦,摄像头!现在知道这个的人不多啦,这个对施术人的要求特别高,可不是一般的‘特能’办得到的,再说现在电话机不都能录像了么……”   老王博士还没说完,雾的范围就开始扩大,把半个山头都笼罩进来,接着,边缘处传来嘈杂的人声,白雾里凝结出了直升机和吊车,然后是一队一队的人。   “是我们,”肖征轻轻地说,“我们刚到这里的情景。”   “等等,也就是说,我们在旁边收拾现场,这个……这个……”另一个外勤指着那抱臂而立的白影,惊恐地说,“这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就在旁边看着我们?!”   一阵恶寒流过,外勤们集体绷紧了后背,就在这时,只见一团应该是代表某个现场外勤的白雾人走了过来,来到那唤醒了阿洛津的白影身边,白影熟稔地用普通话说:“你来了。”   那不明身份的外勤没吭声,只是隐晦地朝白影伸出一只手,白影倏地一闪,没入那外勤身体,两个人影合二为一了!   “不是……这几个意思?”   肖征的脸色青里泛白,一字一顿地说:“意思是,那个用阴沉祭文搞事的罪魁祸首,就附在我们当中某个人的身上!”   宣玑同步接到肖征在现场传回来的视频,看完以后,他随手把烟头拧在旁边的垃圾桶里,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古怪的神色,像是有点恼羞成怒的自嘲:“我说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认为盛灵渊是“不舍得”毁掉阿洛津的尸体,才仅仅是把入魔的巫人族长钉回棺材里。   狗屁,他老人家什么不舍得?   巫人一族如逝水东去,死后又不能复生,还假惺惺地保护什么尸体?那老魔头哪有这种凡夫俗子的多愁善感?   盛灵渊分明是算准了,用阴沉祭文的人一见他“不忍心”毁掉阿洛津的尸体,等他们一离开,一定会按捺不住,再来搞一次小动作。   毕竟,谁会舍得放弃巫人族的力量呢?   一阵夜风吹来,卷起了宣玑半干的头发,风里飘来了一股花香——甜得过了头,隐约带了点腐臭的腥气。   “扶棺吐血,我居然还以为他是伤心。啧,我怎么想的?这他妈自作多情劲的。”宣玑冷笑一声,插着兜,转过身——不远处有个高架桥,一个单薄的身影风筝似的立在桥上的路灯上,视线正好和宣玑齐平……清秀的眉目间,有个可怕的血洞。   阿洛津,就是个鱼饵。   “我也是鱼饵。”宣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心比心地想一想,阿洛津再次被钉进棺材,心里的怨恨值一定爆表了,一定会追着他们的踪迹找过来。   在幕后做阴沉祭文的人,大概率会混在异控局的外勤队伍里,否则不会对异控局的内幕那么熟悉。幕后黑手知道他们回东川市区休整,会放松警惕。   盛灵渊方才突然翻他记忆也是故意的,就为了把他气跑。   他身负离火,与诸邪相克,半夜三更往路边一站,相当于一个显眼的大火堆,对各路幺蛾子有极大的吸引力,阿洛津百分之百会被他引过去。   这样一来,一方面,盛灵渊能腾出手去对付幕后做阴沉祭的人,另一方面,有他牵制阿洛津,能让阿洛津暂时顾不上去祸害人间。   “还给我留了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宣玑心里磨了磨牙,“行,我今天才算知道什么叫‘无所不用其极’。”   “我澄清过了,族长,我真不是那个丹离。”宣玑朝阿洛津一摊手,无奈极了,“您看看本人这张充满了胶原蛋白的脸,我长得像有那么老的吗?”   阿洛津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他。   据说因为一个念头入魔的人,此后躯壳里就不再是原来的人了,他会变成被那个“念头”驱使的行尸走肉。   宣玑不知道这种生前被自己族里恶咒千刀万剐,眼看着族人在离火中灰飞烟灭的魔又是什么情况。阿洛津明显是有记忆的,按理说也应该保存了一部分他作为人时的思想,只是成魔之后思维方式不能用常理度量。   宣玑只希望他能有点逻辑,讲点道理。   “当然,您要是想来跟我组成‘反诈骗’联盟,我还是很欢迎的,”宣玑说,“咱俩同属于受害人,确实有话聊……”   “朱雀。”阿洛津字正腔圆地吐出了人族的古语,声音顺着凉如水的夜色掠过大街,灌进了宣玑的耳朵,“你身上……跟他一样,有朱雀一族的气味。” 第40章   宣玑震惊地目测了一下自己和阿洛津的距离, 又低头在自己身上闻了一下, 只闻到了诱人的炸鸡味。   就在他怀疑阿洛津在祭坛里埋了几千年, 已经饿得分不清炸鸡和神鸟的时候,阿洛津突然从路灯上一跃而下,脚下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骨蝶——字面意思, 一只白骨架拼成的大蝴蝶。   蝴蝶翅膀一展,大概有三四米宽,就像那种镂空、会扇翅膀的蝴蝶发卡, 没点平衡感的人还驾驭不了这个!   阿洛津:“没什么稀奇的, 要是你全族都被朱雀离火活活烧死,你也能闻得到那股……虚情假意的味道。”   宣玑先是被这出场造型震撼了一下, 随即,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岗位职责。   “等等!”宣玑的脸都青了, “这巫人族长不会就是开着这玩意,一路从郊区飞过来的吧!”   虽说是半夜三更, 可夜猫子全城都是,路网监控也都没关!明天要是上了头版头条,这事儿算谁的?怎么圆?   阿洛津才不管这些, 脚踩蝴蝶, 招摇过市地朝宣玑飞过来。这酒店正好在市中心,挨着个交通枢纽,前面有三层高架桥,不时有车经过,过往司机只要一抬头, 就能看见宣玑所在的露台。   万一真有人想不开抬了头,窥见阿洛津和他老人家的“坐骑”,非得引起交通事故不可!   “不能留在这。”宣玑心说。   阿洛津敢在闹市区把白骨当风筝放,宣玑可不敢在酒店附近放火。深秋初冬正是东川的旅游旺季,酒店几乎是满员,四十多层的大高楼,谁知道消防过不过关?   于是他掉头就跑,直接从六层的观景台上跳了下来,没拉开翅膀,落地时却极轻盈,好像骨头都比别人轻几分似的,顺势一滚就卸了力,扎进了酒店旁边的小窄巷里,同时拨通了平倩如的电话:“拉个群!快,把风神一的那几个都拖进来,出来搭把手……睡什么睡!人家魔头都起来嗨了!”   他话音没落,脑后就有厉风打过来,宣玑没回头,一步蹿上了面前的垃圾箱,塑料的桶盖把他往上弹了一米来高,却居然没被他踩裂。   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裤脚飞了过去,“呜”一声,削进了旁边的水泥墙上——那居然是风!   风刃把水泥墙砍了条缝,随即消散。宣玑借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的倒影看了一眼,只见阿洛津的“坐骑”因为太过于炫酷,进不了狭窄小巷,两边的翅膀各自被卡掉了一半,成了只“截图不全版”的蝴蝶,越发诡异骇人。   那残破不堪的样子,忽然让人想起巫人塚里那些身首分离的骸骨。   宣玑心里泛起一点说不清的滋味,试图沟通:“你到底为什么非得跟我过不去?族长,清醒一点!”   可惜,他的古语水平只限于勉强能听,口语真的不行,说得“古今结合”,完全不在调上。阿洛津没有陛下那么逆天的语言天赋,不会自己掂量着翻译,所以免疫了他的一切“花言巧语”,他袍袖一展,被猎猎的夜风鼓起,第二把无形的风刃眼看就要成型。第一刃被宣玑躲过去了,这第二把风刃就足有两米多长,横过来能把窄巷填满。   宣玑情急之下,大叫一声:“丹离!”   终于,阿洛津听懂了他嘴里的一个词,动作微微一顿。   “我就不信,今天这事还说不清楚了,”宣玑喘了口气,脚尖轻轻地一点地,转过身面对阿洛津,拿出了跟外国友人沟通的那套肢体语言,指着自己,“我——真的不是——丹离。”   阿洛津略微一歪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手舞足蹈:“嗯,你不是。”   总算明白了,宣玑差点热泪盈眶。   “对啊!你哥骗你的!你哥的良心——”宣玑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代表“心”,他一时想不出来该用什么手势形容这颗良心,于是一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拿着“良心”,伸得离自己远远的,仿佛拎起了一块热气腾腾的尿布。   你哥的良心就是这么骚!   谁知阿洛津看了看他,却只是淡定地一点头:“我知道。”   宣玑:“……”   那我们这么兴师动众的午夜跑酷是在干什么?   阿洛津仰头看了一眼夜空,然而东川市区里的夜空被各种夺目的灯光搅扰着,早就不复当年的清澈透亮,群星黯淡,他额头上的半张面具露出了一点烦心的表情,像是也觉得这地方太吵闹了。   “可我还是要杀了你,”阿洛津说,“他说过,要让赤渊重新烧起来,先要结果‘守火人’,你就是守火人。”   宣玑一愣:“他?他是谁?”   毕春生阴沉祭成功以后,对她召唤出来的盛灵渊提出了几个要求——对了,前几个要求还是报私仇,最后一个“重燃赤渊火”的说法却十分诡异,也正是那句话,真正激怒了大魔头。   照这么说来,巫人族长也是被阴沉祭唤醒的,如果是这样,他也必须接受召唤者的要求,毕竟不是谁都能像盛灵渊一样狠,连千刀万剐和天打雷劈都不放在眼里。   阿洛津没回答,双手再次凝起风刃。   “等等!”宣玑心里迅速转过几个念头,“我有话说!”   阿洛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成型的风刃悬在他双手之间。但他真的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这个世界里,没几个人能听懂他的语言,他也不知道别人都在说什么,只有从盛灵渊那里,还能听到几句消失已久的巫人语。   可人皇陛下并不愿意同他多谈,除非是为了引他入彀。   那个人太无情、太吝啬了。   阿洛津这么一停顿,宣玑连忙趁机一边比划一边说:“族长,您生前就一直被人骗,身不由己,怎么现在还这样?您知道召唤您的人是什么玩意吗,就敢这么相信他?赤渊里都是曾经战死的亡魂,您忍心打扰他们吗,赤渊火一烧,世界肯定就不和平了,那对您能有什么好处!您看看现在,要不是因为有人设计用阴沉祭文吵您安息,好好的巫人族祭坛能塌吗?总有一些反派,毕生的事业追求就是毁灭地球,我就不明白了,世界散摊子了他们有钱赚啊?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至于您身上的阴沉祭束缚,我感觉不是不能解决,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克,您要相信当代科技,放心,我们回去立刻成立专家组,一定给您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他一方面是试图拖延时间,一方面也是想从阿洛津这套点话。   阿洛津生前是淳朴的少数民族,果然比武帝陛下好骗多了,磕磕绊绊地弄明白宣玑的意思之后,他十分坦率地回答了问题:“你是守火人,居然不知道么?”   宣玑一愣。   守火人虽然是生死传承,但守火人的下场往往都太惨烈,赤渊就像是传说中能焚化一切的地狱,暴怒的时候,根本分不清谁是囚徒、谁是守门人,有几任守火人临死,神智都不清楚了,传承当然也像被砂纸反复磋磨的木雕。   到了第三十六代,已经有些面目不清了。   “赤渊里埋得不止亡魂,”阿洛津缓缓地说,“还有……”   他说了一个词,但宣玑没听懂:“什么?”   阿洛津轻声说:“妖族通天彻地,影族行走阴阳,高山族给凡铁赋生,我族得山水庇佑、通晓咒文,都源于此。”   宣玑恍然大悟:“哦,懂了,我们现在叫‘异常能量’。”   阿洛津冷笑:“你们?你们只有残羹剩饭,当年九州大地上遍是高手,现如今都去哪了?你们那点雕虫小技,还不如变戏法的手段多。因为当年有人为了平衡,让几族互相掣肘、彼此消磨,亡魂……以及我们与生俱来的力量,都被吸进赤渊火狱里,把人间一点灵气涤荡殆尽,从此世间只剩下庸常的凡人!”   宣玑艰难地从他的用词里抓住了重点:“你是说,赤渊下面封着巨大的‘异常能量’!”   特能的出生率仍然持续下降,异控局招来的新人一代不如一代,月德公们甚至完不成KPI、开始琢磨起邪魔外道来……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异常……”阿洛津脸上的面具牵起似哭还笑的脸,随后,面具与主人一起纵声大笑起来。   这就是几千年后的世界,没有妖,没有类人族,法与术大部分都成了纸页上不知真假的传说,赤渊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灵气,偶有遗落,就会成为让当局如临大敌的“异常能量反应”。   这样繁荣,这样太平。   “赤渊重新烧起来,世间就会恢复原样。”阿洛津喃喃地说,“东川的山神会孕育出新的巫人族,我们是……”   山神的孩子啊。   宣玑汗毛倒竖:“想什么呢!你有科学依据吗?你以为人是萝卜,还能从地里长出来吗?”   阿洛津:“闭嘴!闭嘴!”   阿洛津一吼,宣玑的神经立刻绷紧了,果然,下一刻,第二记风刃已经横扫到他面前。宣玑本想躲开,可他背后是个民宿——就是那种旅游区常见的小旅馆,统一装成古色古香的样子,朝向小巷这边有窗户。   可能是隔音不太好,民宿里住的客人被阿洛津那一嗓子凄厉的大笑惊动了,开灯凑到窗口。宣玑余光瞥见窗户后面一个人影,正晃晃悠悠地要伸手拉窗帘……   他要是闪避,那人非得被腰斩不可!   是一个无辜的游客重要,还是最后的守火人重要呢?这双方的利弊不难衡量,然而人在千钧一发间,往往只能给出本能反应,是顾不上衡量太多的。   宣玑蓦地背过身去,翅膀弹开当成盾牌,挡不挡得住也就是它了!   同时,他抬手撞开民宿窗户,把窗帘糊在了那游客的脸上,一枚硬币飞过去把人打晕了。   游客晃了一下,就要栽倒,冰冷的风刃已经擦到了翅膀上的羽毛。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喊道:“一秒!”   时间停了。   宣玑立刻反应过来,弹到半空中的硬币立刻变成铁链,一下把那游客拉倒在地,他拔地而起。   下一秒,被强行停下的风刃以两倍的速度飞过,民宿的墙像豆腐一样被切开了半边。   几道人影同时落在窄巷,三个“风神一”的队员连睡衣都没换就跑出来了,一时间场面如同枕头派对。   “善后科留下处理现场,其他人跟我把他引开!”王队再次遗忘了宣主任的后勤身份,朝他喊道,“主任,你怎么手无寸铁的,剑呢?”   宣玑气不打一处来:“扔了!”   王队头一次听说还有人跟剑置气,莫名其妙道:“哎呀,谁还不是凑合过啊,还能离咋的?”   “还废话!先把他引出闹市区!”   “好嘞,”王队大言不惭地指路,“跟着我,往南!”   宣玑还不知道王队也是个坑,二话不说,腾空而起,飞向南边,阿洛津那“豁牙露齿”的白骨蝴蝶居然并不比他飞得慢,穷追不舍而去!   巫人塚上,白雾显影里的故事发展把所有外勤都定在了原地,一时分不清旁边人是敌是友。就在这时,白雾竟然忽地收缩,凝成了一把犹如实体的剑,剑上咒文翻滚,隐约带着电光。   “显影”上还叠加了别的符咒!   与此同时,天骤然阴了下来,浓云密布,闷雷声从远方传来,和那把白雾凝成的剑发出了共鸣。   剑尖缓缓地偏转,指向人群中的一个外勤。   陛下挖出来的坑,当然不可能只是个“摄像头”,他在第二次封印阿洛津时,就在尸身上留下了“显影”和一道“九天神雷”。   阴沉祭文幕后的人这么大费周章,说明他行动一定是受限制的,甚至可能没有身体,如果是这样,他在再一次拔掉阿洛津身上的钉子后,最大的可能就是留在原地,混进异控局的队员里,附在某个人身上——这样不但能掌控全局,还方便避开盛灵渊。   至于阿洛津……   盛灵渊了解他,生前就是个死心眼,死后越发偏执,不会因为被钉进棺材里两次就得到教训,盛灵渊猜他还会来找自己。   只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那自称“守火人”的小妖守的是赤渊这把火。   阿洛津出现在酒店附近的时候,盛灵渊就感觉到了,当时他已经在谜一样的地下车库里转了八圈。   他本不想太惹眼,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阴沉祭文背后的人如果知道守火人的真实身份,阿洛津那疯子非得手撕了那小妖不可。   盛灵渊抬头一拂袖,地库天花板顿时塌了一大块,各种警报声齐刷刷地嘶吼起来,盛灵渊直接从窟窿里钻了出去,来到一楼的商场大厅,拍碎玻璃,破窗而出。 第41章   谁知道这还不算完, 盛灵渊刚一脱困, 几道强光就冲他扫了过来, 警笛叫唤了两声:“不许动!举起手来!”   原来陛下被关在地库的这会功夫,宣玑他们已经完成了一拨“民宿拆迁”,带着“大风筝”阿洛津往南边转移了, 留下了一个鸡飞狗跳的现场……以及三位欲哭无泪的善后科人员——善后科的临时工领导还被临时征调成外勤了。   旅游旺季,东川各大安全部门本来就绷着神经,听说民宿一条街上有人半夜拆房, 丧心病狂的“歹徒”居然还入室行凶, 打晕了一名游客,非常震惊, 立刻出了警。刚到案发地点,警车都还没停稳, 旁边酒店的地下车库就炸了。   好,还有没跑干净的“同党”。   就这样, 盛灵渊在闹市区的大综合体门口,被一圈闪着红蓝光的警车团团围在了中间。   行动负责人借着同事的手电光,探头看了一眼“落网嫌疑人”, 见这位穿着一条空荡荡的“裙子”, 材质有点像草绳编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行为艺术,一头“假发”打着绺,笔杆条直地戳在一堆瓶瓶罐罐中间,仪态还颇佳——被他敲碎玻璃的铺面是个卖香水化妆品的。   “嫌疑人这个……可能精神有点问题, ”这位警官迟疑着对旁边人说,“不知道有没有武器,来点支援。”   盛灵渊:“……”   平倩如、杨潮和罗翠翠躲在旁边,不敢冒头,已经不知道应该先联系谁。   因为异控局属于秘密部门,他们请求公安部门合作,要走“自上而下”的正规流程才行,跟基层民警亮工作证,人家肯定不会认。而他们的正经部门领导正处于“飞行模式”,一时半会指望不上。   罗翠翠眼看自己头上两根宝贵的头发岌岌可危,欲哭无泪地摸出电话,打给肖征,电话接通,刚响半声就挂断了——   肖征那边,白雾凝成的剑颤颤巍巍地指向了人群中的一个外勤,但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那外勤就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腿一软跪在地上,嘴里大叫:“什么东西!”   他话音没落,指向他的剑尖微动,又转向了他旁边的人。第二个外勤僵直了一下,直到剑尖再次指向别人,他才惊恐地跳了起来:“刚才有东西从我身上过去了!”   众外勤一片哗然,人群里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正拿外勤们的身体当跳板,跟那白雾凝成的剑捉迷藏。   而那把白雾凝成的剑上,缭绕的火花越来越大,天上的雷鸣声也越来越近,几道闪电接连划破夜空,一道长似一道,好像马上就要跟“剑”上的电光相接,在场外勤们惊悚的发现,自己简直像在玩一场致命的“击鼓传花”,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会跟着那看不见的敌人一起遭雷劈。   肖征一咬牙:“除了雷电系特能,其他人快散……呃……”   话没说完,他身上就漫过一阵冰凉的感觉,肖征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浸入了凉水里,一下没了顶,七窍和五官似乎都被什么蒙住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可能感觉到手上的汗毛集体竖了起来,好死不死,就在这时候,遭瘟的罗翠翠打了他的电话!   肖征只来得及在心里问候了善后科的祖宗十八代,整个人就被电光淹没了,周围一圈没来得及跑远的特能全都给电弧打了出去,在炸裂似的雷声里,夹杂着一声惨烈的咆哮,一道白影灰飞烟灭了。   罗翠翠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一通电话,把能给他们结拆迁赔款的“爸爸”劈了,找不着肖征,只好六神无主地冲平倩如挤眼睛,无声地问:“怎么办?”   平倩如比他还慌,她怕那个长发的男人。   虽然他们宣主任声称这“人”只是“剑灵”,但出于某种直觉,她一看见那男人的样子,立刻就想起同一张脸谈笑间杀人抛尸的情景。   到目前为止,虽然一团乱,但还没出人身伤亡事件,那所有的情况就都还有余地。可万一这位来历成谜的大佬一个不高兴,大开杀戒,那……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盛灵渊并没有什么很残暴的反应,他只是往两个善后科人员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还居然配合地举起了手——虽然动作不标准,人家让他举手,他就给人举了一只。   警队负责人气坏了,这神经病大半夜破坏公物就算了,被当场抓住,居然还敢嘲讽警察!   “我让你举起手,谁让你上课回答问题了!”   平倩如简直想扑过去捂住那位警察同志的嘴。   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了盛灵渊的声音:“这种情况,你们一般怎么办?”   那声音像一根极细的线,从远处飞过来,直接穿进了她的耳膜,平倩如一激灵。   “传音入室。”盛灵渊用生疏的普通话说,“你有话小声说就是,我听得见。”   平倩如探头看了一眼,她藏身的地方跟盛灵渊至少有五十米远,欲哭无泪,心说这得雷达才能听见吧?   可是都已经这样了,她没别的招,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耳语似的压低声音说:“以前要是有人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我们都是用‘回响音’处理的,就是一种特殊的音波,能快速修改人的记忆。”   盛灵渊看着几个警察上来,铐住了他的手腕,没反抗:“那为何不用?”   “不行啊,”平倩如小声说,“要先通过谈话勾起当事人的记忆,然后再放‘回响音’,回响音的原理是大脑共振,削弱当事人和这段记忆有关的神经突触,再刺激海马体,把修改过的记忆输入进去。很复杂的,因为要修改的记忆一般带着好多强烈情绪,当事人回忆起这些事的时候,还会有其他的生理反应——杏仁核活跃,HPA轴持续亢进什么的,有时候即使修改了一段记忆,人其他的神经活动不能一起协调过来,当事人之后会产生不明原因的惊厥和恐惧,弄不好会崩溃的,想处理好,就算是最有经验的人,也得返工很多次……唉,其实毕姐——毕春生来了以后,用她的特能就方便多了,可是……”   盛灵渊:“……”   这小姑娘到底是哪里人?她们老家的“方言”怎么这么难懂?   盛灵渊:“你简单点说,差什么?”   “没时间了,再说我们人手不够。”平倩如说,“小杨共情能力太强,总被当事人带过去,以前从来没上过‘回响机’,就我跟罗叔……”   盛灵渊打断她:“无妨。”   平倩如:“而且回响音得在封闭的环境里才能放,要不然声波辐射范围太大了,随便一个路人的大脑都会被共振进来,操作人员也受不了。”   盛灵渊:“我来就是。”   平倩如也没别的主意,只好听他的,从包里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圆盒,戳在地上,小圆盒四角立刻伸出几根天线一样的“触角”,平倩如把特制的耳塞分给罗翠翠和杨潮,然后揭开圆盒盖子,从里面取取出一副长得很像无线耳机的仪器:“我只带了一副十倍的增幅器,怎么给你?”   盛灵渊戴着手铐,被一个警察推了一把,踉跄了半步,声音和语气却依然十分平静:“那是什么?”   平倩如:“简单说,就是让你的意识在回响音影响范围内占主导地位的道具。”   盛灵渊:“不必,放吧。”   平倩如犹豫了一下,只好戴上耳塞,输入了播放指令。   特殊的声波“呜”地一下,朝四面八方辐射开,迅速笼罩了整片区域。   “回响音”是什么玩意,盛灵渊到底也没听明白,但他知道,平倩如提到了毕春生有一点“魇兽”的血统。   毕春生的血脉已经相当稀薄了,真正的“魇族”可难缠极了,族中高手能单枪匹马地把一整支精兵困在他捏造的梦境里,直到分不清真实与幻觉,活活困死在里面。当年为了对付魇,人族修士与巫人族联手做了一种“防风石”——用特殊的方法炼制后,切成两半,一半随身带着,另一半交给其他军中同僚,其中任何一方被困魇阵中时,另一方能通过“防风石”感应到,从外面破阵。   防风石被激起时,拿着同一块石头的两人能同喜同悲,与平倩如说的“回响音”异曲同工。   只不过“回响音”精巧多了。   盛灵渊耳畔响起了无数杂音,音波所到处,所有的仍在活动的脑电波都被捕捉了进来,有醒着的,也有睡着的。   扣着盛灵渊的民警只见被他们抓住的人抬起头来,无声地念了句什么,他脑子里随即“嗡”一声,呆立在了原地,那“犯人”手腕轻轻抖了抖,手铐就像大了三号的手镯,轻飘飘地从他手上滑了下去。   所有人都听到有个人说:“方才,都看见什么了?”   那声音好像带着强大的蛊惑力,像浮士德里蛊惑垂死者的恶魔,一时间,听见这个声音的人都跟着回忆起方才发生过的事。   盛灵渊屈指掐了个手诀,无声的幻术与回响音波交叠在一起,飞散出去,人们同时被拉进了幻术里,幻术里夜色平静,像是要强行把那些起伏的心虚镇定下来。   不甘心被蒙蔽的意识开始本能地挣扎,通过回响音反噬了回来。盛灵渊轻轻一皱眉,脸上的血色又稀缺了几分,他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接纳、随后吞噬了无数惊恐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反抗越来越微弱,“回响音”像一条细线,刺着盛灵渊的太阳穴,与此同时,周围人们先是茫然、呆滞,随后神色渐次平静下来。   离盛灵渊最近的民警第一个一头栽倒,盛灵渊顺手接住,轻拿轻放地把他靠在旁边的车上,紧接着,人们像被传染了瞌睡病一样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回响音范围里终于一片静默。   堵住耳朵的善后科们看得目瞪口呆,盛灵渊背对着他们摆摆手,示意平倩如关了回响音。罗翠翠一脚踩上了播放回响音的小盒子,猛地把耳塞扯下来:“牛逼啊!主任他们家的剑到底是什么牌的?这功能也太强大了!”   话音没落,就见盛灵渊晃了一下,勉强撑住了旁边的车前盖才没跪下。   杨潮这个“感应器”同时痛苦地按住了自己的头。   平倩如连忙上前:“哎,你没事……”   她话没说完,盛灵渊已经动了,人影瞬间挪到了十米开外,只撂下一句:“其他事,有劳了。”   话音未散,人已经不见了。   平倩如一愣,她以前工作中,不是没接触过有类人意识的“非人类”,那些东西或强大、或古怪,智商也有高有低,可是无一例外,都不太尊重人类社会法则——有些甚至根本理解不了。   这把“剑”却不一样,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对异控局的保密条例非常熟悉似的。   平倩如喃喃地说:“这么有灵性吗?”   “别感慨了,快快快!”罗翠翠叫道,“我收拾现场,小杨你给事故现场……就这些破洞烂墙什么的编个故事,倩如,你负责处理监控,别忘了各种行车记录!”   他说着,十多根绿萝藤从他身上脱落下来,落地迅速生根,各自长成了茂盛的一大团,绿油油地滚进了警车驾驶座里,老罗和杨潮一起动手,把警察同志们塞回警车,然后一拍车屁股:“慢点开,别超速。”   绿萝们得到命令,平平稳稳地把警车从哪来开回了哪去。   善后科这边得到了神一样的队友,工作顺利得超乎预期,相比起来,宣主任那里就差点意思了。   宣玑轻信了王队这个蹩脚的导航,一路往南离开市区,结果发现南边是一大片森林公园。   东川市的生态环境真是没得说,唯一的问题是——   “王泽队长,哈喽?您还记得我是火系吗?把我往森林公园里带,您怎么不干脆把我五花大绑直接送人头啊?”宣玑忍无可忍地质问,“你到底哪边的!”   “不是啊,”王队惨叫,“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地图上说南边是个内陆湖啊,宣主任,你是不是也找不着北?”   谷月汐凝神于眼,目光穿透王队,看见了他手机地图,无言以对:“老大,是你看错咱们初始位置了。”   王队:“不可能,实时位置有标志的!”   张昭:“酒店那边信号不好,实时位置有延迟。”   宣玑:“……”   然而他想带着阿洛津飞出这一片森林已经是不可能了,阿洛津虽然有点轴,但毕竟是乱世长大的,十几岁就跟着人皇征战四方,第一次交手,他就发现宣玑会被环境掣肘。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感觉得出,宣玑不敢在森林公园里放火,阿洛津当机立断:“此地甚好。”   说话间,阿洛津脚下的白骨蝴蝶蓦地分崩离析,像一大把乱箭,射向宣玑平展的翅膀。   宣玑这才看清那些骨头的形状——都是人骨,不用想也知道是哪来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地往下俯冲,“骨头箭”就跟巡航导弹似的,跟着他拐了个弯,穷追不舍。 第42章   骨头雨点似的往下砸, “笃笃”地钉了一地, 宣玑差点就被钉成标本。可是把阿洛津钉在棺材板上好几千年的又不是他, 这跟谁说理去!   落地点正好还有点下坡,宣玑收了翅膀,因为惯性, 往前又足足滚出了二十来米,一道风刃紧跟着打了过来,合抱粗的大树树冠被一刀劈开, 当头砸向他。   王队:“看车!”   三个“风神一”的队员开着一辆面包车冲了过来, 张昭踩下刹车,猛打方向盘, 车尾横扫出去,正好撞开了那掉落的树冠, 谷月汐扒开车门,把宣玑拉了上去:“坐稳了!”   宣玑余光扫见车身上“某某海鲜供货”几个大字, 心里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等会,你们几个哪弄的车?”   “路边征用的,情况紧急嘛, ”王队给他看自己的脚丫子, 他一只脚上有鞋,另一只脚上挂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我连鞋都没穿好。”   宣玑震惊了:“现在异控局的外勤还得会溜门撬锁?   “她,”王队冲谷月汐一抬下巴,“透视眼, 撬锁神器。”   宣玑先是无言以对,随后,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大惊失色,一把捂住裤裆,嗓音变了调:“什么,你透视眼?”   谷月汐:“……您可真是那位‘不毛之地’的亲领导。”   面包车狠狠地晃了一下,一侧的车窗被白骨洞穿,白骨上还连着半根指骨,瘆人地乱动,王队一肘子把它撞了出去,偏头见阿洛津也落了下来,就在飞驰的面包车旁边,他双脚略微离开地面,身如鬼魅,仿佛感觉到了王队的目光,扭过头来,面具和脸上同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王队被他笑得心肝乱颤,连腿毛都立起来了。   谷月汐飞快地说:“他身上那几处有血洞的地方就是能量核心。”   王队冲她一伸手,谷月汐默契地递过一把枪。王队直接把枪口怼进了车窗破口处,稳准狠的照着阿洛津连开三枪。   他虽然找不着北,但射击技术绝对是国手级别的,特殊的子弹闪着灼眼的白光,没入阿洛津的身体,其中一枚正中他眉心那个钉子钉出来的血洞。   宣玑:“十环选手啊,兄弟!”   可他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就见子弹炸出来的血窟窿飞快地愈合了,那些特殊处理过的子弹就像是投进大海里的沙子,连个涟漪都打不起来就被吸了进去,阿洛津速度不减,又一道风刃在他手上成型!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我的妈!”王队扯着嗓子叫,“宣主任,你除了放火,还有别的大招吗?实在不行你烧他一把试试,要是不小心把森林点着了,我给你灭!”   宣玑:“扯淡!”   不是他素质高讲究环保,连棵树也舍不得烧,实在是这片森林公园离城区太近了。像阿洛津这种离火里炼出来的魔头,耐火程度大概要远高于石棉,能赶得上炼丹炉里滚过一圈的猴哥,普通的火喷他身上,基本就是给他暖个手。   能伤到他的火,也够把整个东川烧成烤箱了,那哪是王队一条杂交鲤鱼灭得了的。   与此同时,一个疑问飞快地从宣玑心头闪过——他看盛灵渊用棺材钉钉魔头,几乎不比楔几根钉子往墙上挂油画难,简直到了轻而易举的地步,以至于一度让宣玑产生错觉,好像这个阿洛津只会玩弄一些风声大、雨点小的咒术。   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和阿洛津属性相克吗?   可是这事他现在来不及细想,阿洛津手上的风刃快要成型时,气流卷过会发出类似金属摩擦的声音,宣玑目测,他这一“刀”能把小面包削成吐司片。   “枪给我一把。”宣玑说完,一抬手按在张昭肩上,“刹车!”   张昭下意识地一脚把刹车踩到底,阿洛津没提防,仍然往前冲去,飞过来的风刃擦着前挡风玻璃掠过。   宣玑手掌抚过谷月汐给他的枪,那枪身上刻满了铭文,随着他手指掠过,铭文被激活似的,爆发出火焰色的光。   “帮个忙,”宣玑沉声对王泽说,“用水流裹住我打出去的子弹,千万不能漏火星,东川一年GDP将近两万个亿,咱俩可赔不起。”   王队应了一声,“水火不容”二人组同时从面包车两侧滚下车,宣玑一抬头,眉心露出了火焰色的纹路,那是已经流传了三千年的古老图腾,从烈火与枯骨中诞生,又悲伤、又肃穆。于是当他不说不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时,那妖异、古怪又矛盾的神性,就再次穿透时光,浮现出来。   阿洛津伸手勾住一棵大树,以树为轴,把自己转了一圈,面朝他们。曾经的巫人族长脸上尚且有几分稚拙,长发与袍袖跳跃着,穿花绕树的蝴蝶一般,几乎显出几分天真烂漫的美感。   然后他森然一笑,推着一把风刃,整个人朝宣玑压了下来。   宣玑一跃而起,脚尖点过风刃——太轻了,他像能在风上行走似的,抬手扣动了扳机:“王泽!”   子弹带着火光,弹出去的瞬间,周围的空气里就凝出了一层水膜,牢牢地将迸起的火花裹在了中间,可是火焰温度太高了,水不断地蒸发,王队只能不停地攫取着周围的水汽,脸都憋红了。   谷月汐往四下看了看,透视眼落在了面包车后面的货箱里,她利索地撬开货箱,从里面翻出了一箱矿泉水,挨个拧开盖,往天上扔:“水来了,接着!”   只可惜这一枪没打中,充足的水源裹着那枚流星似的子弹与阿洛津擦肩而过,射进了地里,可不知为什么,子弹里的火不灭。火不灭,王队也不敢撤回隔离的水球,只好对谷月汐说:“水别停!”   宣玑一脚踩在阿洛津的肩膀上,阿洛津狠狠地攥住了他的脚踝,想把他抡下去,宣玑居高临下地朝他开了第二枪,随后另一条腿狠狠一别阿洛津的手腕,脱身后,惯性仍带着他旋转了大半圈,姿势优美得像花样滑冰……除了准头略差——还是没打着,子弹再一次是镶进了地里。   不等王队抗议,宣玑又紧接着开了第三枪、第四枪……王队都快崩溃了,因为每颗“入土”的子弹里火星都不肯灭,他都不能撤回水膜,每多一颗子弹,压力就大一分,他快带不动了!   谷月汐:“老大,矿泉水没了!”   “你想办法!”王泽嚎道,“宣主任,兄弟!您是负十环选手吧?我求您了,去得个帕金森治疗一下手抖吧!你……怎么还来!”   说话间,宣玑已经打出了第六枚子弹,王队恨不能连自己身上的冷汗都抹下来用:“谷月汐,水!”   谷月汐突然想起了什么,冒着满天飞的风刃,从车里爬了出来,三下五除二拆了发动机,翻出了车里的水箱:“凑合用。”   第六枚子弹差一点就把地面上的树藤燎着,王队匆忙地从水箱里汲出水流,险而又险地裹住了它。   宣玑被阿洛津和风刃追得天上地下一通乱窜,几次都是在千钧一发间惊险地闪过,游走在风口刀尖上,突然,他没注意脚下,被一根树藤绊了一下,虽然没摔,但整个人一踉跄,节奏立刻乱了。   “再烧一次吧,”阿洛津狠狠地盯着他,喃喃地用巫人语说,“再烧一次吧!”   发音温柔又低沉的巫人语在他的嗓子里破了音,听起来让人遍体生寒,他双手凝出了一把三米来长的风刃,像座小山似的朝着宣玑推了下去,宣玑狼狈地滚开,脖子上刮破了一个破口,正好跟盛灵渊在巫人塚里用钉子划的那个对称。   而下一道风刃在上一道没有完全推出去之前就已经成型,随即追至,这回宣玑像是实在没地方躲了,王队变了脸色,谷月汐忍不住别过头去,张昭情急之下,掐了一秒的表。   时间暂停,可宣玑却没有躲,他居然用这宝贵的逃生一秒向阿洛津脚下开了一枪。   王泽:“你疯……”   第七颗子弹落地的瞬间,跟其他六颗埋在地里的子弹产生了某种联系,一张火焰色的大网浮了出来,阿洛津正好在网中心。   宣玑断喝一声:“收!”   阿洛津此时惊觉,已经来不及躲了,镇守赤渊的守火人世世代代同渴望破土而出的邪灵打交道,纵然传承有断层,也有的是对付魔头的阵法。   那张“大网”以七枚真火作基,分别对应了阿洛津几个被钉子钉出来的血洞,火光像细线,从阿洛津身上穿过去,把他“缝”在了地面。   凶险的风刃烟消云散,只在宣玑衣服上留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阿洛津狠狠一挣,却挣不开,那些“线”纹丝不动,先是他身边乱蹦的白骨都落下来,随后,“细线”一收,把他的腰压弯了,阿洛津痛苦地嘶吼了一声,身上开始僵直起来。   王队愣愣地看着被网困住的魔头,本打算偏头跟宣玑说句什么,一眼看见他眉心的图腾,心里无端生出一点畏惧,居然忘词了。   森林公园上空的星月不知什么时候退场了,夜空中只剩下一颗启明星,东方隐约亮了起来。   这兵荒马乱的一宿终于就要过去了。   宣玑神色一闪,眉心的纹路消失了,光洁的额头一亮出来,他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年轻又明亮起来。   他脱力似的,往后退了半步,筋疲力尽地往身后的大树上一靠:“王兄,你可真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啊,非得有现成水源才行吗?好,现在水箱放空了,咱们几个怎么回去?”   王队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   宣玑一眼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做梦,滚蛋!我又不是客机!”   谷月汐和张昭下车,没敢靠近阵中的阿洛津,远远地看了一眼,问:“这怎么处理?”   “不知道。”宣玑头疼地叹了口气,“先困着吧,回去问问那个……那个……”   还要跟那位打交道。   一想起这事,宣玑就跟十天半个月没睡觉一样累。他吐出口闷气,不知道现在辞职,异控局能不能先把他第一个月工资结了。   “真是厉害,阵法是您自己研究的,还是家传的?”谷月汐仔细研究着他的阵法,越看越觉得精致——在她眼里,地上的七枚子弹形成了一个闭环,巧妙地把阿洛津穿在了中间,这样一来,就算他有搬山移海的力量,也只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   阿洛津越是挣扎,就越是自我消耗。他脸上的面具表情狰狞,内外眼角不断渗出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谷月汐无心一问,宣玑的神色间却掠过一层阴影,没回答。   这阵法是千妖图谱上的,宣玑本以为那本古书残卷是本科普读物,从巫人塚里走一圈出来,才知道它和那个神秘的帝师丹离有关系。   可是丹离的东西,为什么会落在他们手里?   难不成祖上真的和那个人有关系?   一想起这个,宣玑就说不出地闹心。   被困住的阿洛津突然撕心裂肺地咆哮起来,那些“细线”勒进了他的皮肉里,可是东川的群山在晨雾中沉默着,从他第一次带着年轻的族人们出走的那一刻,故乡的山水就再也没有回应过他的声音。   人的一生,总会有遗恨与后悔,很多人都做过“假如一切能重来”的白日梦,然而梦醒了,知道不可能,也就算了。   于阿洛津,他幼年被人间浮华的大梦吸引,少年叛逆,是热血燃烧下生出的妄念,他在花团锦簇之地长大,不知寒暑、不知疾苦,游走在无数不切实际的梦想中。然后那些梦一个接一个的破碎,只有最后这个有毒的不会醒。   “只要赤渊火烧起来,东川会恢复原样,只要……”   因此他走火入魔,不得善终。   谷月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还是尽快联系总局,叫人想办法处理吧……哦,对了,宣主任,他是棺材里封的那个人吗?怎么会跑出来?肖主任他们那边什么情况?我联系一下……”   还不等她解锁手机,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陌生号码,但看前缀,是总局的内线电话。   谷月汐连忙接通:“喂,‘风神一’外勤谷月汐,我们这里正好有情况要向上级汇报……喂?”   电话里只有“沙沙”的风声。   “喂?听得见吗?”谷月汐皱眉,“可能信号不太……啊!”   她手心突然传来剧痛,那手机忽地冒出漆黑的火光,把谷月汐的手心腐蚀掉了一层皮,手机滚落在地,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念着听不懂的词。   那是……   “阴沉祭文,让开!”宣玑先是一愣,随后一把推开身边的王队,一枚硬币从他指尖飞了出去,砸烂了谷月汐的手机,但已经来不及了——   七颗子弹中的一颗被震出了地面半截,阿洛津怒吼一声,抵死一挣,把它薅了出来,精巧的阵法顿时破了,那些火焰色的“细线”带着魔的愤怒,加倍地朝着宣玑反噬过来,他心里甚至没时间琢磨第一个月工资没拿到就殉职亏不亏……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掠过,挡在了他面前。   宣玑的瞳孔突然放大,那些火焰色的细线全都穿进了那人身体,来人微微颤动了一下,却一声没吭。   直到这时,他带来的微风才迟到半拍地掠过宣玑的头发。   风里有那股陈旧又奢靡的味道。   阿洛津看清挡在他和宣玑中间的盛灵渊,忽地一愣。   盛灵渊缓缓抬起手,攥住了扎进自己胸口的“细线”,血立刻顺着“细线”涌了出去,疯狂的阿洛津像是碰到了天敌似的,连忙往后退去。   可是宣玑的阵法太复杂,那些细线还打着结地捆在他身上,盛灵渊的血像是有生命一样,迅速盖过了细线上的火光,随之穿透了阿洛津。   黑气顺着阿洛津的眉心、四肢、胸腹弥漫开,在他脸上留下蛛网似的裂痕。   他愣愣地看着盛灵渊,脸上神色几变,最后落到了一个奇异的微笑上,他用巫人语说:“灵渊哥,其实你也一样吧?”   盛灵渊的眼神毫无波动。   阿洛津轻轻地说:“要不然,阴沉祭文为什么能唤醒你?其实你也和我一样吧。你这一辈子,痛快过一天吗……”   他话没说完,人就像干裂的泥胚,顺着那些黑色的纹路裂开,随即连同宣玑的阵法,倏地化作灰烬。   那一刻,东川的森林公园里,所有沉默的鸟雀一起哀叫着冲上天空,山间的晨雾忽地飞散了,露出清晰的山脊。   盛灵渊面不改色地扯下扎进他胸口的几条“细线”,伤口和撕裂的衣服一起飞快愈合,他淡淡地说:“我留下的雷符被人触动了,但看来引出来的只是个分身,抱歉,失策了。”   宣玑嘴唇动了动:“你……”   没事吗?   盛灵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年纪不大,好大的脾气。”   说完,他看也不看阿洛津化为飞灰的地方,抬腿往来路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扶着一棵树站住了,宣玑正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就见盛灵渊膝盖一弯,顺着树软了下去。 第43章   宣玑一开始见他一脸风轻云淡, 还以为没事, 犹豫着跟了盛灵渊几步, 还没想好是先抢救一下两人不断恶化的关系,还是先问正经事,就见他毫无预兆地跪下了。   “喂, 你……”   “别碰,”盛灵渊额角都是冷汗,气息都在颤抖, 却挡开了他的手, “有……咳,有血。”   宣玑一哽, 立刻想起这老鬼之前干的倒霉事,已经碰到他肩膀的手指又缩回了袖子里, 转头喊:“老王,过来搭把手!”   可是话音没落, 盛灵渊就彻底失去了知觉,砸在了他手上。   宣玑愣了愣,心想:“好烫。”   “需要我干什么?要不要送医院?不过医院专业好像不对口啊, 治不治得了剑灵?”王队凑过来, 抓了抓头发,他不知哪根脑回路又短接了,“这个……像他这种情况,是不是不能做核磁共振啊?”   “还不能放微波炉里呢。(注)”宣玑没好气地回道,“去帮我开一下车门。”   他小心地留意了一下盛灵渊身上有没有漏出来的血迹, 俯身把人抱了起来,放进了面包车里。   王泽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句:“喊我的时候不是说让我‘搭把手’吗?”   面包车不知道是给哪个餐厅送海鲜的,里面味道不太好,好在,即使是人造革的座椅,在古人看来也足够软和了。盛灵渊被搬动的时候无意识地睁了一下眼,身体本能地紧绷,然而从艰难地撩开一条缝隙的视野中,他正好看见了东川的晨曦,一时间恍惚了一下,忽然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继而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中。   半放倒的汽车座椅温柔地包裹着他,他的神思随着那一把被风吹走的灰烬,回到了遥不可及的巫人族。   他记得那一次自己身上也有伤,不像这次胸口火烧火燎的疼,那一回他觉得很冷,全身的血快要流干了,老族长把他罩在斗篷里,一路小心地背上山。大圣的小木屋里温暖干燥,充斥着甘草的气息……太温暖了,一下拉断了他心里紧绷的弦。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清脆的童音唤醒的,有个小孩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他窗根下走来走去,哼唱着他听不懂的童谣,企图吸引他的注意。   那也是个黎明,他一睁眼,就看见灿烂的朝阳从山巅抽挑出一条金线,继而一发不可收拾,奢侈的泼满了半个山坡,小木屋后窗有一棵粗壮的梨树,不分季节地茂盛着,一半开着花,一半挂着果,然后外屋开始有人进出,木门“吱呀吱呀”地响,每次一开门,诱人的果香就一股脑地趁机往屋里钻,像那唱着歌的小孩一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可爱。   大圣种的梨树结的果有拳头那么大,一半分给了族人,一半给阿洛津偷吃了。   那小子爬起树来像个猴,每次都连吃再拿——吃饱了,就把衣服一扒,露出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的脊背,光着膀子兜着走,拿到祭坛外面的小山洞里风干成梨干,自以为谁都不知道。   祭坛底下有寒潭,盛灵渊贪凉,喜欢在那附近消遣,读书读累了,就去阿洛津的“宝库”里摸走一把梨干,陛下不肯做贼,摸得光明正大,从不刻意隐藏形迹,可惜阿洛津从小心大如斗,压根没发现他的藏品少了。   “灵渊哥,快来看,我把大圣的人面蝶偷出来了!”   “什……你怎么还淘出圈来了,赶紧还回去,找打呢?”   “哎,你别告诉我爹不就得了,我就拿来看看,不放出来。哥,你说这玩意真能召唤鬼神,让死人复活吗?”   “死了就是死了,人死如灯灭,鬼神都是人们编来骗自己的。”   “那……死了,岂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可以不死吗?”   “人人都有一死,除非……”   “除非什么呀?”   “除非生人入魔。”   “真的!”小阿洛津吃了一惊,眼睛一闪一闪地问,“那不是很厉害?”   “孩子话,这有什么厉害的?”   少年老成的人皇一哂,阿洛津却不肯放弃这个话题,执意追问,纠缠得他连书也看不下去:“为什么呀?灵渊哥哥,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怎么不厉害了?”   “因为世上的好东西没有能长久的,听说最美的花要等很久才开,一生开一次,片刻就谢;最高寿的人死到临头,回忆起自己一辈子,也只有几件快乐的事,都像石火一样稍纵即逝。我的老师说,只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才会老不死——别废话了,你快把蝴蝶给大圣送回去,小孩子没事妄谈生死,不知道忌讳吗?反正你离死还早着呢。”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谁知这一生这么短、又这么长。   宣玑放下盛灵渊,发现那人方才睁眼时,眼神迷茫了一瞬,随后眼睫缓缓地沉下,他眉目舒展起来,嘴角竟隐约露出了一点笑意。   宣玑一怔,但还不等他看清,那笑容就又消失了。   就像一生开一次、弹指便凋零的花。   宣玑布阵的时候蒸发了整箱矿泉水并一个面包车的水箱,周围弥漫着温热的水汽,像个蒸笼。王队把水蒸气聚集在一起,悬在面包车顶上,等晾凉了,又把它们重新注回汽车水箱里。   这面包虽然看着老成了一点,但居然意外地“老当益壮”,连蹦再跳地跑了一路,被谷月汐开膛破肚、又给重新装回去,回程居然还能运行良好。   “听说肖主任被雷劈了。”王队给清理现场的同事打完电话,回过头来对其他人说,见众人纷纷露出诡异的表情,他连忙指了指自己的脸,“不是……同志们,麻烦你们看看本人严峻的表情,我说的是字面意思,不是骂他。”   张昭纳闷道:“没下雨啊,哪来的雷,再说肖主任自己不就是雷电系吗,怎么还能被雷劈?”   “这不是重点,”谷月汐急忙追问,“人怎么样?”   “可说呢,幸亏是个雷电系,不然明天大伙就得给他开追悼会了。”王队说,“现在送医院了,不过刚才陪着过去的同事说情况挺稳定,问题不大。”   众外勤们听说,集体松了口气,宣玑看了看他们,欣慰地想:“还是有点战友情的。”   就见谷月汐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万一肖爸爸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以后咱们行动预算超支可怎么办啊,拜谁去啊?”   宣玑:“……”   人间真相真是赤裸裸的。   王队三言两语,大致把巫人塚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又回头问宣玑:“对了,宣主任,你剑灵刚才是不是说他放了个什么雷符。”   宣玑揉了揉眉心:“嗯,他应该是在阿洛津的尸身上做了手脚,故意留在那等那个操纵阴沉祭的人上钩,不过看来钓上来的好像只是个分身,分身被雷劈了,真身还能打电话坑咱们一回。回去可以先查查方才那通电话是从哪打出来的。”   谷月汐见他脸色不对,敏感地问:“怎么了?”   “阿洛津——就是刚才那个魔头,他说布下阴沉祭文的人想让赤渊火重新烧起来,当中提到了很多名词,我没太听懂,发音接近于‘妖族’‘影族’和‘高山族’……别问我这些都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宣玑心事重重地说,“我怀疑这事还没完。”   张昭问:“‘赤渊火重新烧起来’是什么意思?烧起来会怎么样?火山爆发吗?”   宣玑摇摇头,没回答。   赤渊火重新烧起来,真的会像阿洛津说的那样,回到九州混战前那样吗?他忍不住看了盛灵渊一眼,盛灵渊安静地蜷在半放倒的座椅上,头偏向窗外,留恋着什么似的。   宣玑心里其实还有一点,百思不得其解——阴沉祭文召唤来的人是随机的吗?   有资格成为大魔头的,性情一定不会温顺平和,那这个操纵阴沉祭文的人,就不怕强扭的瓜不甜,招来一帮给自己捣乱的吗?   反正这第一位就很不配合。   这种操作听着像玩火撞大运,不太符合阴谋家的作风。   那么……如果不是随机的,什么样的人会响应那祭文呢?   宣玑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赤渊见到盛灵渊的时候,他说过“阴沉祭文是沟通天地之术,我既然被此人唤醒,必有与他相通之处,否则,他的血流不到我棺材里”。   要说起来,所有人都有相通之处,人性框架在那摆着,大家的基本情绪就那么几种,这个“相通之处”的概念太宽泛了。   那会是什么?   东川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各大早点摊位蒸腾起烟火,早高峰初见端倪,回程速度慢了不少。   到了酒店,老远就看见楼下商场里围了一大帮人,好像在说什么地板“塌陷”的事,几个外勤都是管杀不管埋的老手,纷纷假装没看见,神不知鬼不觉地还了车,悄悄溜了回去。   宣玑把盛灵渊放回酒店,试了一下他的体温,已经不那么烫了。   还好,他想,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盛灵渊这具躯壳会流血、会受伤、会发烧,看着简直像肉体凡胎,可是赤渊火烧不化,又当了三千年的剑,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属于哪个物种?这都说不清,真有问题,人的医药手段肯定处理不了。   宣玑总算是得以片刻喘息,他给自己泡了杯茶,又简单洗了个澡,靠在另一张床上,本想闭目养神片刻,一闭上眼,眼前却总是浮现出那个挡在他面前的背影,挥之不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于是他摸出了手机,在阅读软件上搜到一本《齐武帝记事》,付费买了。   据说这虽然是本通俗读物,但是一位古代史方面的老专家写的,考证扎实,还算靠谱。一翻开书封,那张五大三粗的画像就跳了出来,宣玑忍不住瞄了盛灵渊一眼,把手机往被子里缩了缩,暗搓搓地握在手心里看……明明是本正经八百的科普读物,他的阅读姿势活像苟在地铁上偷看小黄书。   “……武帝盛潇出生在第一次平渊之战时,有人说他是‘应劫而生’,那场惨烈的战役拉开了战乱二十年的序章,亲征的平帝战死,王朝凋零,初生的小皇子也在帝王将相们的仓皇溃败中失落,两年后才被大臣们寻回。”   “这其中经历过什么样的过程不得而知,当年的朝臣们又是怎样确定小皇子的真实身份,也没找到相关史料,学界一直流传着一派说法,认为武帝并非平帝陈皇后的嫡子,否则他后来弑母的行为就太过反人性了。笔者个人认为这种推测缺乏证据。”   “首先,《齐书》中确实有‘陈皇后有孕’的相关记载,按照生产时间推断,与盛潇的出生记录对得上。另外,‘狸猫换太子’的说法也很难立住脚,因为盛潇在之前,陈皇后另有一子盛唯,武帝这位亲兄长比他年长三岁,并在乱世中磕磕绊绊地活到了成年,陈皇后没必要为了巩固地位冒领别人的孩子,舍弃亲子、传帝位给冒领的孩子就更加不合常理。”   “综上所述,虽然一些‘粉丝’情感上不能接受盛潇杀母的行为,提出各种假说来试图将其合理化,但都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纵观武帝的一生,有敌军围城时以身为饵、让一城百姓免遭屠戮的高光时刻,也有暴虐嗜杀、六亲不认的黑暗一面,我们应该以更加客观公正的角度看待历史人物……”   后面一大段作者的史学观点,宣玑一目十行地跳过了,翻到下一章,见作者引述了一个人格心理学家的评价——   “相传他虽然是在战乱中出生、行伍间长大,但个人生活习惯非常考究,控制欲很强。《齐书——武帝篇》里提到过,盛潇非常讨厌衣冠不整,除了少年时颠沛流离的日子,即使是自己的生母求见,也必要让她等自己沐浴更衣、打理整洁后才肯露面,有一次重病,昏迷三天,醒来后第一件事仍是屏退左右,打理个人形象。这似乎是对他早年居无定所、环境无限失控的某种补偿……”   宣玑的目光在“非常讨厌衣冠不整”上停留了片刻,目光又飘到盛灵渊那草编的毛边烂袍子和乱发上。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爬了起来,浸湿了毛巾,一边调水温一边想:“这算什么?我是不是有病……啧,不对,我这属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恩怨分明”的宣主任严肃地想着,“伟光正”地捧着湿漉漉的大毛巾来到床边,仔细研究了半天“古人”这件草编袍子是怎么系的,终于,找到了那复杂的腰带扣。   “我这可不是耍流氓。”宣玑一边解一边想,“我就顺便看看他刚才被阵法反噬时候刺的伤……”   一只苍白的手突然扣住了他的脉门。   宣玑:“……”   这位陛下还能不能好了?来得不是时候,晕得不是时候,血流得不是时候,“蓝牙”断得也不是时候……连醒过来都不是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注:核磁共振和微波炉一样,不能把金属塞进去 第44章   宣玑脑子里, 一万个尴尬互相拉扯着呼啸而过, 他想解释, 但被尴尬践踏过的脑子忘了词,一时间,“废话上车拉”的人设竟然岌岌可危, 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回社交恐惧症患者的真实感受。   谁知盛灵渊的反应异常平淡,他醒过神来,轻轻吐出口气, 放开宣玑, 又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说:“不必伺候。”   宣玑:“……”   盛灵渊又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不知牵动了哪里, 他起身时肩背一紧,手往上抬了半寸, 像是想捂住哪里,但随即又忍住了,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动作迟缓但沉稳地站了起来,指了指床单, 吩咐:“叫人撤换了吧。”   宣玑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见陛下脸上全是理所当然,一点也没有剥削劳动人民的羞愧。   他于是半带嘲讽地问:“要不要小的服侍您沐浴更衣啊?”   盛灵渊翻了翻扔在墙角的衣袋,被里头的几件衣裳寒碜得眼睛疼,这回连手都懒得摆,只是懒洋洋地弹了一下手指——不必, 你下去吧。   宣玑:“……”   这些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什么狗态度!   衣裳盛灵渊是会穿的,刚从赤渊醒来的时候,他正好碰上了那几个游客,那会他什么都不记得,见此地风土人情十分古怪,就暗中跟了那些人一段路,然后照着那几个人的装束,用树叶和简单的幻术给自己捏了一身——衣与裳的样式、颜色,往往有很复杂的讲究,初来乍到,要是犯了什么忌讳就不好了,盛灵渊是个仔细人,所以他研究了每个人穿着的特点,总结出了共性和他们身上几种最常用、看起来最安全的颜色。   不过现在知道了,当时他谨慎过头了,这里的人简直百无禁忌。   “活得真放肆啊。”他又艳羡又嫌弃地想,“就是自由了过头,有点不知美丑。”   这两年正流行“大长腿”,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地拉高所谓“腰线”,上衣要么短小,要么就塞进裤子里,这在陛下眼里简直就是“衣不遮体”,就算干苦力的穿“短衣”,那也没有这么短的!   盛灵渊把一件电光蓝的“超人”背心丢在一边,骚气绿的那套他可能是怀疑有毒,碰都没碰,最后矬子里拔将军,他捏着鼻子,捡了一身白色运动服,凑合拿走了。   卫生间的门有锁,但盛灵渊不会上,于是带上门后,他先是生疏地拧开了水龙头,手指将水流引出,回手点在卫生间的门上,水流迅速在门上爬出了一道禁制,继而在他手心凝结成冰,卫生间里的温度直线下降,整扇门都给冻住了,空调热风“嗡”地一声。   盛灵渊被空调出风口的动静惊动,抬头看了一眼,虽然宣玑跟他说过那是什么,但这些当代人都能充耳不闻的环境噪音还是会让他紧张。   几个简单的动作,盛灵渊额角已经冒出了冷汗,他伸手撑住水池。手抖得不成样子,衣带拽了几次才磕磕绊绊地解开。   生死花藤织就的袍子一离开他,立刻萎顿成一把死气沉沉的枯草。   盛灵渊死死地按住胸口,把一声闷哼锁进喉咙里——他的胸口上并没有血迹,而是黑气缭绕,几根火焰色的“线”若隐若现地卡在他的胸口里,周围的血肉不断被腐蚀,又不断自己愈合,反复拉锯,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盛灵渊的手指骤然发力,直接杵进了自己胸口,掏心似的揪住一根“线”,强行往外拽去。   外面的宣玑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随便挑了个台,当背景音放,然后拿出早餐菜单叫客房服务。   放下电话,他就彻底没事干了,五脊六兽地在屋里晃了几圈,他拿出手机,把刚下的那本破历史读物……以及几本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耽美小说删了。   自然界里,但凡是长了翅膀的,大部分都好臭美、好色,宣玑虽不是什么真鸟,但因为后背上多了这么个不正经的器官,所以也没能免俗——男色女色各种色,他都有胃口欣赏。   “可是好归好,”宣玑手里把手机翻来覆去地盘,语重心长地劝自己,“还是得有理智啊。”   说着,“有理智”的宣主任竖起耳朵,听了听隔壁卫生间的声音。   没动静。   宣玑不由得“替古人担心”起来——听说这些腐败糜烂的封建统治阶级连饭都要别人喂,生活到底能不能自理?”   “我说陛下,是不是忘了怎么开热水了?墙上那个不锈钢——就那个铁把手,抬起来,往红的那边拨一点!”   盛灵渊没理他。   宣玑翘起二郎腿,仰头靠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上又唱又跳的女团看了一会,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组合,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半天也没听进去她们唱了什么。   脑子闲下来,他把这兵荒马乱的几天里所有的事飞快地过了一遍,渐渐皱起眉。   他能感觉到自己和盛灵渊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单是沾了对方的血就会强行心神相连。持续了十年的梦,一直温养在后脊里的剑……还有巫人塚里初见盛灵渊时,千头万绪的情绪。   直到这时,那种激烈又陌生的情绪仍徘徊不去,稍微一个念头,就立刻卷土重来。   宣玑不适应的动了动空了的手指——对了,还有那枚碎了的圣火戒指。   他正在盘算,近期有时间是不是要回一趟族中祭坛,手机忽然一震。有个人要加他微信,来自平倩如拉的那个群里的谷月汐。   宣玑顺手点了接受,谷月汐那边很快敲来一大段话:“宣主任,这事可能是我多嘴,但我想了想,以防万一您不知道,还是跟您说一声——今天您剑灵给您挡了一下,您去扶的时候,我本打算过去帮忙,听见他说‘别碰有血’,有点担心,就用透视眼看了一眼。”   宣玑怪别扭地拽了拽衣服,觉得以后还是离这位女同志远一点。   谷月汐紧接着又发了一条信息:“我看见他的伤口其实已经愈合了,但是被您的阵法刺穿的部分一直被腐蚀,伤处有特殊的能量反应。我记得刚入职的时候安全部培训过,那好像属于某种不祥的邪恶力量。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您小心一点,毕竟是剑,武器接触过的东西很多,有可能会被污染的。”   盛灵渊又不是真的剑灵,自己就够邪的了,什么东西能污染他?   不过……被腐蚀?   宣玑沉思片刻,站起来走到卫生间门口:“您真不用帮忙吗?”   说话间,他的手按在了门上,门那头传来的刺骨的寒意让他手指一缩。   宣玑一眯眼,门上有禁制。   就在这时,卫生间里突然爆出一阵压抑的低咳,宣玑明显感觉那禁制松动了片刻,他拍在门上的手掌立刻腾起火焰,火光下,酒店的卫生间门透明起来,清清楚楚地映出了那一边冰封的禁制,宣玑并指如刀,冰茬一下被他划开,禁制破了,门猛地向里面弹开——   盛灵渊从自己胸口抽出了最后一根“线”,人仍站着。   镜子、水池、地上,一串一串的血迹像凄艳的红梅。   此情此景一下撞进宣玑眼里,他好像突然被吊在了万丈深渊上,心发抖似的狂跳起来。   他眼前掠过一个画面——周围都是滚滚的岩浆,他的视线里一片死亡一样的灿烂,一个人影从空中落下,笔直地砸在他面前,被岩浆吞下又抛起。他惊慌失措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那人,用尽全力想保护他,却反而将人往地火更深处拖去。   最后一根“线”应该是扎在肺腑上的,伤口愈合之前,盛灵渊有点喘不过气来,声音都不对了:“出去……沾了血,我不好过,你就……你就舒坦吗?”   宣玑倏地回过神来,一身冷汗地落回人间,下意识地抬起的腿僵住。   好一会,盛灵渊才算攒够了一点力气,他伸手在空中虚虚地抓了一把,水龙头里的水流就随着他的手势开始冲刷周围溅上的血。   “不用……咳,”宣玑发现自己声音很涩,连忙清了清喉咙,“不用这么费事,把那花洒摘下来冲一下就行。花洒就是……唉,算了。”   他弹出一枚硬币,这回的硬币变成了一根很细的小铁链,缠住了花洒,摘了下来,又用另一枚硬币隔空撞开了淋浴热水,   感谢便捷的当代科技,周围溅上的血珠很快冲干净了,并且不像盛灵渊预想的那样满地积水,而是自动顺着角落里的下水道流走了。   盛灵渊忍不住赞叹了一句:“这倒方便。”   他突然出声,不知道走什么神的宣玑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喷头里的水一多半喷在了陛下身上。   盛灵渊的头发顿时被打湿成绺,原本能遮体的长发分开,露出半个肩膀。   宣玑整个人都石化了。   “啧,”陛下看起来倒不太介意,可能是战争年月不能太讲究,手比脚还笨的废物仆人经历过不少,“怎么毛手毛脚的——过来,小妖,帮朕沐浴。”   宣玑像误食了自己的羽毛,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咳成了狗。 第3卷 妄子 第45章   宣玑的脸皮属于“厚实耐用”型, 所以平时七情不露, 不过相比起来, 身上其他地方就有点“偷工减料”了,这一呛,他脸没红, 脖子到耳垂一线却泄露了血色。   盛灵渊作为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洗澡的时候没弄来一帮大美人捶背揉肩,已经属于比较朴素正派的皇帝了, 随口一句使唤, 其实并没有多想,不料招来这么大反应。   他诧异地一侧头, 发现宣玑碰到他的目光,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下撞在了衣柜上,样子就像个惨遭调戏的幼崽。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察觉到宣玑的窘迫,立刻起了拿人家消遣的心思,不怀好意地一笑, 盛灵渊故意压低了声音, 问:“怎么,你这个品种怕水啊?”   他的身体像是已经习惯了毁伤之后快速修复的过程,把那几根致命的“线”拔出去,脸色顿时和缓了不少,这会浴室里逼人的寒意也被空调热风吹散了, 他这么一笑,周身灰败的神气立刻被冲散了,又是一副随时准备坑蒙拐骗的德行,看着让人牙根痒。   宣玑:“……”   惯得他毛病!   宣玑把花洒上的铁链一撤,铁链弹回手心。卫生间对面就是衣柜和小吧台,他干脆往衣柜上一靠,顺手从小吧台的冰箱里摸了罐啤酒,一边“不看白不看”地拿美男下酒,一边嘴很欠地说:“陛下,这您就得接受一下我们新社会的价值观洗礼了——您有手有脚,挺大一人,吃喝拉撒这样的日常小事还要别人帮忙,不觉得很羞愧吗?”   “唔,”盛灵渊捡起被他撂下的花洒,试了试水温,又把龙头往凉水一边拨了拨,从容不迫,一点也不在意有人看,“我为何羞愧?”   宣玑嗓子有点痒,于是灌了一大口冰啤,人五人六地说:“你们这些旧社会的剥削阶级,压迫劳苦大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不值得羞愧吗?世界上有那么多高尚的精神追求,你们却每天耽于物质享受,奢靡浪费、自命不凡,像话吗?再说了,人人平等,凭什么别人就该为你们服务呢?”   “有饭吃,有份例,有所求。”盛灵渊磕绊都不打一下,回答他,“你住这房,难道要自己铺床扫地?”   宣玑冷漠地说:“哦,那我没领你工资,少来使唤我。”   盛灵渊一秒就猜出了“工资”是什么意思,好整以暇地冲着自己的发梢:“嗯,说说看,你想要什么,万一我有呢。”   这人就为了找人给他洗头,会不会也太没下限了?   宣玑眼角一跳,感觉这破酒店的啤酒质量不行,干得噎嗓子:“陛下,只有伤病残疾、或者其他生活不能自理人士,才需要别人照顾,您属于哪一类?”   话没说完,盛灵渊为了冲头发,往上抬了抬花洒,胳膊一提牵动了胸口的新伤,他动作一滞,虽然没吭声,却轻微的抽了口气。   宣玑:“……”   哦,他属于“伤”。   一瞬间,宣玑方才那点脾气就烟消云散了,他只好认命地挽起袖口裤腿,又把空调调高了几度,走进了卫生间。   虽然知道对方为他挡那一下,只是因为赤渊,并不是因为他本人,但谁让人家是为了他伤的呢?   宣玑从盛灵渊手里接过花洒,用紧绷的下巴一点浴缸,又非礼勿视地只把目光放在他肩膀以上:“先说好,我可就管洗头。”   不知道理发店里的洗头工都是怎么工作的……可能是每天面对太多脑袋,已经麻木了,但对于“偏好不明”的宣玑来说,此时此刻,他很难不心猿意马。   在这个小说里男女主第一章 就恨不能“带球跑”的时代,很多东西开放得有些无聊,大家都学习紧张工作忙,凡事喜欢直奔主题,一对一对的红男绿女要么尽快“走肾”,走完一拍两散,要么坐在一起互相盘算家底、展望未来,仿佛两位促膝长谈的会计。   很多幽微的美感丧失殆尽,“暧昧”也成了贬义词。   而在宣玑看来,人身上最幽微暧昧的地方两处,一个是手,另一个就是头发——自古“青丝”通“情丝”,早有“结发”的说法,慢慢捋过另一个人的头发,会让他有种直接碰到对方万千思绪的错觉……尤其盛灵渊的头发又长又密,被水浸湿,就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他手指间,旖旎得过了火。   当然,宣玑也承认,这只是他个人的隐秘情结,并不被社交礼仪广泛接受,不然“Tony老师”们工作没法干了。所以更气人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尴尬。   “我说陛下,”宣玑试着给自己脱敏,“你雇洗头工,都不考察一下别人的性向吗?”   盛灵渊从浴缸里抬起头,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什么?”   “性向……这词可能对你们古人来说太新潮了,就是……”宣玑迟疑了一会,谨慎地选了一个又委婉又好懂的说辞,“大多数情况吧,这个搞对象……结亲是一男一女,不过除了男女以外,还有一些人偏好其他的组合,比如……”   盛灵渊:“龙阳之好?”   宣玑:“……”   他一顿之后,又不由得失笑。也是,混战时期,礼乐崩坏,盛灵渊什么事没见过,大概除了飞机大炮原子弹之类的硬核科技,这世界上没什么能让陛下觉得新潮了。   盛灵渊又问:“你么?”   “我的情况有点复杂,”宣玑清了清嗓子,“我比较‘广谱’,所以为免说不清楚,我不太和别的男人发展一起泡澡堂的友谊……呃,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盛灵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宣玑敏锐地从他脸上看出一句话——那关我什么事?   宣玑:“……”   对了,这帮糜烂的封建贵族以前还用侍女呢,当着一排大姑娘裸奔,也没见他们谁不好意思过。   万恶的旧社会,真不要脸!   阶级矛盾终于驱散了绮思,宣玑无端而起的“心猿”就这么骑着“意马”跑了,专心致志地做起了洗头工。   又过了半个小时,宣玑脑子里非但已经毫无杂念,还想把陛下剃成秃瓢——这头发实在太难洗了!   酒店高层的水压不够,花洒水流不够冲,他那头发光是用水浸透就得冲好半天,一捧攥不过来,比牛仔裤还难洗!抠门的酒店给每个房间配的洗漱用品是旅行装的,洗发水根本不够用,宣玑只好把什么洗脸的、沐浴液……一股脑地搀和在一起,胡抹乱揉。   更缺德的是,狭小的浴室里没有洗头凳,宣玑只能一直弯着腰,腰弯了半个多小时,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直”了起来,忍无可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拎过方才放在一边的啤酒罐。   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浴缸里那位快睡着的爷就忽然睁开眼,问了他一个灵魂问题。   “我忘了问,”盛灵渊说,“你怎么称呼?”   宣玑:“……”   他是把啤酒浇这货脸上呢?还是把这颗气死人不偿命的脑袋按进浴缸里呢?   “取字‘璇玑’,”盛灵渊好像没听出他回答里的咬牙切齿,又问,“怎么想起叫这个名字的?”   可能是已经被盛灵渊套出来历,觉得细枝末节没必要隐瞒了,也可能是半罐啤酒加速了心率,降低了他的防备,宣玑沉默了一会,回答:“不是我自己起的。”   他重新打开花洒,冲掉盛灵渊头发上的浮沫:“我们守火人,没爹没妈,在上一任的尸身前出生,哪来的名字?这是个……假身份——十年前,边城下辖县城盘山道上,有个男孩准备去大学报道,他父亲开车送他去火车站的路上汽车爆胎,处理不当,从盘山路上翻下去了,我当时刚从赤渊出来,正好经过,顺手拦了一下,没让车滚下山崖。我找了个地方把车里的人扒出来,给开车的父亲度了口气……那孩子没救回来,翻车的时候他在后座,没系安全带,撞头了,当时就没了。”   “我那时候对凡人这边不太熟,看了看周围都是荒山野岭,也不知道应该把这父子俩往哪送,就捏了一小撮随身带的赤渊土,放进了那孩子耳朵里——赤渊土是我们守火人祭坛里的土,当年赤渊火最后就是在那彻底灭的,放进刚死不久的人耳朵里,能听见一部分生前记忆,但是听见多少、听见什么,得看运气。我想知道这周围哪有可以求助的地方,没听见,听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   家里的事、学校里的事,对未来的憧憬,与暗恋的女孩天各一方的惆怅,鲜活的青春一股脑地灌进了他的耳朵,继而又随着尸体的体温随风消散,叫人又是羡慕,又是痛惜。   盛灵渊问:“借尸还魂?”   “没,”宣玑回过神来,“闭眼,冲水了——我没有穿别人尸身的爱好。人我安葬了,用了点小障眼法。”   高中毕业升学正是人生重大转折,尤其是去外地上学的孩子,一学期下来,性格和生活习惯有点变化,家人不会太在意,跟以前的朋友有陌生感也很正常。顺理成章地,他成了个有来龙去脉的“人”,异控局那帮人至今也没查出他的履历有什么问题。   盛灵渊听着流经耳畔的水声,奇怪地问:“十年前?你虽然尚且年幼,也不至于才出世十年——我看此地秩序井然,老幼妇孺早晚独自出行也全无惧色,该是承平日久了,你说你出生在……那什么战时,应该不是最近几十年的事吧……唔!”   “行了,冲干净了,”宣玑把一条毛巾甩在陛下脸上,“剩下的劳驾您自己来吧,可累死爹了。”   就在这时,送早饭的客房服务来了,宣玑正好借着应门避过了这个问题。   “咱们在东川森林公园里抓魔头的时候,打给谷月汐的那通神秘电话是总局总调度室的号。”下午,短暂休整过来的王泽跟宣玑一起去了趟医院,探望惨遭雷劈的肖征,“问题当时总调度室根本没人啊,总调度肖爸爸还横在现场呢——宣主任,你回去没睡一会,怎么哈欠连天的?”   宣玑一脸疲惫地回答:“别提了,被抓了壮丁,干了一早晨苦力。”   王泽一头雾水。   宣玑摇摇头,又问:“有人靠近过吗,‘特殊监控’呢?”   异控局用的监控系统不是普通系统,能拍到多种异常能量体,鬼影子都不放过。   “没有,”王队说,“所有监控我都叫人查过了。”   宣玑叼了根烟,站在医院门口沉默地抽完,才说:“谷月汐的手机,查过了吗?”   “手机?”王队一愣,“炸了的那个?拿回去让技术人员分析了,怎么了?”   宣玑没吭声——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那通电话来的时机太巧了,正好是阿洛津被阵法困住的时候。幕后黑手如果不是能未卜先知,那就只能是……他通过某种方法,“看”到了当时的情况。   第二是,阴沉祭文,真的能远程用无线电控制吗?要是这样,那也未免太逆天了。   “你是说,当时有东西附在了谷月汐的手机上,一路跟着我们!”王队倏地睁大了眼睛,“不对,月汐是我的人,在‘风神一’七八年了,她不可能有问题。”   宣玑没说话。   毕春生都在异控局二十多年了。   “那也不对!”王队说,“要没有她,当时你那阵法就不可能成功。她要真有问题,干嘛先帮忙后拆台?不嫌费事吗?”   这倒确实。   宣玑把烟头捻灭在垃圾箱里:“那让她仔细想想,手机都谁碰过,里面有没有装过什么特殊的软件——走,听说老肖被雷劈了个‘泰迪卷’,咱先参观参观去。”   “哎,对了,”王队两步追上他,“还有件事,宣主任,我不知道你们后勤部门怎么规定的,但我们安全部是这样,要是自己的特能或者特殊武器出现变异,得正式打报告备案——你那剑灵是刚冒出来的吧,现在跟你算什么关系?有什么打算?” 第46章   宣玑被他问得一愣, 随后, 又感觉老王这话问得很不像人话。   特能变异什么的, 需要跟局里打声招呼就算了,后面那俩问题又算什么回事?   公家打算给安排婚假怎么的?   宣玑:“我打算什么?”   “打算用哪种方式备案,”王队正色说, “你知道咱们局里有个‘类人审查量表’吧?满分一百,超过六十的,就是‘类人度’太高, 会被重点关注, 像你家剑灵这样比你还像人的,我估计他能拿一百一。”   宣玑眼角一抽, 感觉这话怎么听也不像夸他。   “这种情况,有两种备案方式。要么你签‘全责协议’, 由局里给他办一张特殊的身份证,外面看就跟普通人的身份证一样, 拿去银行开户都行,但其实跟你的身份信息是连着的,以后他所有事都得你负责。”   宣玑有种不祥的预感:“也就是说……”   王队好心地解释道:“哦, 也就是说, 以后他欠债、你还钱,他杀人、你偿命。”   宣玑:“等等……王兄,你快帮我看看,我后背上是不是趴着‘专业背锅’四个血字?”   王队一摊手:“你剑灵要是不太听你的,那确实就不好办了。那要不然你就选第二种, ‘普通备案’——只要告诉局里有这么个事就行了。”   宣玑感觉这个主意不错,刚要点头,就听王队又补充:“然后你得把他送到总部大楼地下六十层,隔离审查,六个月起步,类人度越高,审查时间越长,最后得经过一系列实验和安全测试,由三个主任级以上的专家签字才能放行。”   宣玑:“……”   借他个胆也不敢!   总局地下六十层,宣玑前两天刚去过,就是那个隔离危险物品的地方,变异的镜花水月蝶也在那。   “为什么这么严?”宣玑问,“古物生灵应该还挺常见的吧?”   “嗯……别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王队往周围看了一圈,压低声音说,“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前任风神第一支队的负责人——就是我当年的老大,姓燕,叫燕秋山,是个金属系,他当年就有一把长刀,刀铭‘知春’,现在那把刀的碎片就在总部地下六十层。”   他俩一边说,一边进了住院大楼。   宣玑问:“出什么事了?”   “那刀灵性……邪性,刀身特别亮,能照出人影的那种,但你要是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就能感觉到不对。因为你看见自己的脸,总感觉不像在照镜子,而是那里头其实有一个人,正用你的脸在往外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队轻声说,“有一次,我们过年搞团建,都喝多了,我们水系的比一般人酒量大点,喝到最后,也就我还能站着,就挨个给他们家属打电话叫人来接。当时燕队家来了个男的,我到现在都记得他长什么样——大高个,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长得跟个模特似的。燕队大着舌头,让我管他叫‘嫂子’,我想都这年代了,嫂子男就男呗,就嘻嘻哈哈地叫了,也没往心里去……可是帮他扶燕队上车的时候,我听见燕队叫了他一声‘知春’。”   “他是刀灵?”   王队点点头:“嗯。”   “后来呢?”   “后来有一回,南海漂来一座‘蜃岛’——你知道什么是蜃岛吧?”   蜃岛就是一种海上漂的小岛,传说有种叫“蜃虫”的海洋生物,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海里的屎壳郎,喜欢各种脏东西,经常是一大群聚在一起,把那些沉船、海里的尸体、垃圾什么的……都攒在一起,抱成团,远看就像个会移动的小岛。(注)   但大海深处,未知的东西太多了,除了脏,蜃岛里还往往藏着其他一些致命的东西,目前人们无法做出准确的区分和定义,只好把它们统称为“海毒”。   “蜃岛一般是在深海活动,那次不知怎么的,漂进了大陆架。近海还有好多渔船和工作船呢,这东西靠近太危险,于是我们风神一接到紧急任务,要把它迁移走。燕队带着我们本来都控制住了,可是当地有一帮不开化的渔民,以讹传讹,说那里头有沉船和宝藏,偷偷把蜃岛挖了。里头的海毒大量泄露,燕队为了捞那几个傻逼,也被困在岛上了,我们都以为他要殉职,结果刚哭到一半,就看见知春背着燕队出来了。他把自己的刀鞘化成了一个保护罩,燕队一口毒气都没吸到,他自己却……”   “被蜃岛里的海毒腐蚀了。”身后有人插话说。   宣玑和王队一回头,这二位看清来人,反应出奇的一致,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   宣玑大吃一惊:“阿弥陀佛我的妈!”   王队无缝衔接:“善哉善哉是我爹!”   肖征:“……”   不知道城郊墓地能不能加入“第二个半价”套餐,真想把他俩一起下葬。   接话的正是肖主任,只见异控局的“自动提款机”先生夹着拐、吊着脚……剃了个秃瓢。   宣玑跟王队俩人交换了个眼色——看来“肖主任的头发被雷劈成泰迪卷”这事不是谣传。   好在肖征头型不错,颇为圆润,剃秃了也不丑,像一颗不苟言笑的煮鸡蛋。   水煮蛋冲他俩一抬下巴:“进屋说。”   肖主任的病房是单间,门口摆着一个巨大的能量检测仪,门窗上画满了镇邪安神的符,肖征被隔离在病房里二十四个小时,这会才确认他身上已经没有其他异常能量,刚恢复自由不久。   “没事,光头挺好的。”宣玑想起自己当“洗头工”的悲惨经历,搓了搓自己被水泡出了白印的手指腹,真心实意地说,“又省水又省事,我还想过两天去把头发剃了呢。”   肖征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这个不靠谱的坑爹货!   在异控局里,他讲完政治讲历史,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能把变异的镜花水月蝶查明白,结果非但没明白,被他查成了一团乱麻。   “剃什么头发?你干脆把脑袋也剃掉算了,反正肩膀上扛的那球也不琢磨正事。”肖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留下那么大一个坑,提都不提一句,宣主任,你是不是也太不把同事的命当人命了?”   宣玑愣了一下,才发现肖主任把那位陛下干的倒霉事也记在自己账上了,顿时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可是这事也说不清楚,他哽了好一会,只好默默地接过这口硕大的黑锅,扣在头顶。   宣玑叹了口气:“我不能提,怎么提?说句阴谋论的话,在我看来,使用阴沉祭文的人知道的事太多了,不可能是外人,百分之百就是局里的内鬼,而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内鬼是自愿的、还是被附身的——那道雷劈下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它还能在不同的人身上转移。我刚来不到一个月,整个总局认熟脸的一只手能数过来,你让我相信谁,不相信谁?”   王队连忙在旁边打圆场:“可不是嘛,那个从棺材里飞出来的大‘幺蛾子’追了我们好几十里地,那一道一道风刀骨头箭的,宣主任都差点让他片成刀削面。”   宣玑:“……”   可真谢谢您了,那么狼狈到底是因为谁带错了路!   肖征心里其实明白这道理,要换作是他,十有八九也会选择这么办,他本身是雷电系,被雷劈一下,通常也不会有什么事,就是现场调查组的人告诉他,那道引雷符咒用了一个已经失传的古老版本,劲儿太大了。因此在肖主任看来,自己此时这个朋克造型,完全就是因为姓宣的要装逼显摆。   肖征冷笑一声:“那请问算无遗策的宣主任,您现在能让我知道一下,我这道雷挨得值不值吗?”   宣玑把森林公园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第二处阴沉祭文唤醒的巫人族长,应该是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但被雷击中的那个白影应该只是个分身。”   肖征问:“你有大致的怀疑方向吗?”   宣玑想了想,摇摇头,没吭声——理论上说,如果在森林公园里,阿洛津没骗他,那么其实每个人都有嫌疑。   赤渊里封的是九州混战之前,乱窜在世界各地挑起战火的“灵气”,妖族与众多类人种族都能利用这种力量,凌驾于众生上……虽然“力量”这个词对当代人来说太抽象了些——毕竟,三千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记得当年那些高手们通天彻地的手段,那些古老的传说,听着都更像是陈词滥调的破旧神话,没有真实感,远不如工资单和房产证有吸引力。   “我有一种感觉,”宣玑说,“使用阴沉祭文的这个人,并不仅仅是到处点火,他还在分化‘特能’和普通人。”   肖征一眯眼:“什么意思?”   “第一次,阴沉祭文选址赤渊,他把毕春生推到前台当靶子,引爆了局里瞒报死伤人数的潜规则。第二次,他利用东川月德公那点龌龊事,把阴沉祭文引进巫人祭坛,就算我们没来查季清晨,只要阿洛津一露面,月德公他们在地下鼓捣什么,一样瞒不住。”   黄局明显不想扩大矛盾,但有某种力量一直推着他们、逼着他们不得不查——才刚想把事情压下去,就发现蝴蝶会变异,循着变异蝶查到东川,又牵扯出了月德公他们那点破事。   想也知道,月德公这事绝不是孤例,私下里缺乏约束、谋财害命的“特能”肯定不止他一家,现在月德公东窗事发,那么那些没被发现的呢?担惊害怕之余,他们会干出什么事?   再说异控局,镜花水月蝶的事情不断发酵,闹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内部处理”可以解决的了,姑且不说黄局打算怎么处理,那些做贼心虚,曾经参与过瞒报伤亡人数的外勤又会怎么想?   宣玑想起从宾馆出来之前,那位陛下跟他说过的话——   盛灵渊说:“你和贵司统领……唔,叫什么?哦,局长,你们想把人面蝶一事盖住,这打算十分明智,但也别忘了,此事并非偶然,而是背后有人处心积虑,不是你们想盖就能盖的。何况你们想息事宁人,下面那些各怀鬼胎之徒未必能体会你们的苦心,小心他们‘恶向胆边生’,先下手为强。”   肖征问:“你的意思是?”   “快刀斩乱麻。”宣玑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就是从酒店便签本上撕的,上面用铅笔写着一种非常圆润的未知文字。   肖征接过去的瞬间,纸面上发出荧荧的白光,刚被雷劈过的肖主任心有余悸,脱手把纸条扔了:“这又是什么!”   “巫人古咒。”宣玑捡起纸条,“镜花水月蝶又叫人面蝶,也是古巫人族的一种咒术,古巫人族大部分咒术有解,禁止用恶咒害人,相传他们认为这种蝴蝶能沟通死者,而生死是很神圣的事,除了族中领袖,任何人不能随意植入这种蝴蝶。这道咒就是用来检查的,凡事滥用过蝴蝶的人,碰到这道古咒,眉心会露出蝴蝶纹路——你很干净啊,肖主任。”   肖征:“……”   打从他认识宣玑那天开始,想砍了这货的心愿就一天强似一天。   “不用谢。”宣玑一笑,“对了,你俩刚才还没说完呢,那个刀灵知春被海毒腐蚀了之后呢?”   “后来那把刀就被销毁了,残片收到了地下六十层的隔离室里。”酒店餐厅里,平倩如依宣主任的指示,带陛下去楼下吃饭——以免他再把停车场拆个洞出来。   餐厅是自助餐厅,但陛下并不肯“自助”,他大爷似的往那一坐,一点也不觉得使唤小姑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好在平倩如脾气好,也愿意照顾人,团团转地给他拿这拿那,还不停地介绍口味。   盛灵渊饶有兴致地观察茶壶里的茶包,问:“那是为何?”   “海毒成分不明,我们没法彻底根除。当时想尽了各种方法,净化速度跟不上腐蚀。而且那个海毒的腐蚀性还不单是物理方面的,知春后来就失控了,越来越不清醒,燕队只能把他锁了起来。没想到有一次还是被他劈开禁制,跑到了闹市区,伤了六个路人,还有一个差点没命,当时闹得挺大的,没办法,只能销毁知春。燕秋山也因为这件事不辞而别了,到现在下落不明——所以现在局里对你们剑灵管控很严。”   “是吗,那倒不便久留了。”盛灵渊擦了擦手,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注:海里并没有这种屎壳郎,作者瞎扯的。 第47章   平倩如说:“其实我觉得, 局里有时候挺能和稀泥的, 有时候又挺无情的, 处理什么事,不是看对错和情理,就只是看结果。不好收场的, 就拉一条被子盖住,等实在盖不住了再说。处理完也不会有什么后果的,销毁决定下得可麻利了——反正知春不就是一把刀么, 燕队一条光棍, 也没有什么背景,销毁就销毁了, 这回蝴蝶的事万一捅出来伤筋动骨,所以就得‘大局为重, 慎重处理’。”   说话间,她看见盛灵渊瞄了旁边的小牛排好几眼, 都快放凉了也不动一下,就知道他是嫌牛排块大,于是端过来帮他切了。切完, 见盛灵渊有些惊诧地打量着她, 脸又一下红了,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要吃这个吗?我那个……顺手就……”   平倩如怯懦又内向,长得也不好看,从小到大,她好像总是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如果不肯夹着尾巴小心做人,就有要沦为“怪胎”的风险。她不想显得不合群,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试图团在别人身边,默不作声地伺候一个又一个的公主病。   本以为进了异控局就好了,反正这里都是怪胎,她可以回到“怪胎星”做自己了,没想到“怪胎们”的明暗规则也并不比普通人少。   方才盛灵渊那个“我想要那个,但是我不说,你得领会意思,主动给我送过来”的矜持眼神太熟悉了,平倩如一不小心就把大佬当公主病对付了。   盛灵渊眼角轻轻一弯,平倩如脸更红了,甚至有点耳鸣。   “您……您有剑铭吗?”她结结巴巴地说,说完,又觉得“剑铭”这词的发音听着像骂人,又慌慌张张地改口,“不是,我、我是说您怎么称呼?”   盛灵渊想了想,“灵渊”这名字,当时他在赤渊报过了,既然宣玑那小妖替他遮掩身份,他也没必要在后面拆台,于是说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吾名潇,你也是他们说的那个……‘特能’吗?”   “是啊,但我也不知道我的特能是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杨潮都比我像‘特能’,局里也检查不出来,只是显示我的能量水平超过了‘特能界定线’,就稀里糊涂地把我招进来了。” 平倩如苦笑,“搞不好是那天检测仪器坏了——要不然我现在应该留校做研究员了。对了,您不知道什么叫研究员吧……”   盛灵渊好像从头到尾也没说几句话,但一顿饭以后,平倩如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生平都交代了,连隔壁家狗的“个狗隐私”都没保住。   她不是健谈的人,很少能跟别人聊得这么愉快,吃完饭去签单,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怀疑自己有什么隐秘的花痴倾向,遇见个长得帅的就刹不住舌头。签单的时候,她无意中一回头,看见那个自称“潇”的剑灵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但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她身上,而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那眼神平静而欣慰,但似乎又含着一点渺远的悲意。   平倩如一愣,再要仔细看的时候,他已经回过神来,冲她笑了一下,注意力被一个小孩手里的冰激凌球吸引走了,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十分钟以后,盛灵渊终于在平倩如的指点下,明白了怎么从酒店正门出去,他举着个花花绿绿的冰激凌,坐在酒店楼下城市综合体前的小广场上,看人。   商场拜他所赐,漏了个洞,关了一半,有紧急施工队在那抢修,但这天正值周末,广场上还是有络绎不绝的市民。   盛灵渊长发绑成一束,坐在喷泉旁边,即使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运动服,模样还是太扎眼,弄得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陛下是从小在众人视线焦点里长大,不怕人看,谁对上他的目光,他还会冲人家一笑。   半个广场的路人都被他把脸笑红了,没一会功夫,好几个女孩走过来问他要“微信号”。盛灵渊不知道“微信号”是什么东西,但不妨碍他巧妙地跳过话题,照样跟人相谈甚欢。   宣玑从医院回来,从停车场坐电梯上了露天吸烟区,靠着栏杆往下一看,一眼就看见了此情此景。   他点了根从老王那薅来的烟,登陆了异控局的内网。   总局的电子办公做得还不错,架构清晰,“器灵”备案登记可以直接在线填表,宣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个“全责协议”,看得胃疼。   真是全责,事无巨细,连“出差时额外食宿费用由负责人自理”这种规定都写上去了。   “什么鬼东西。”宣玑没骨头似的往栏杆上一趴。   这玩意他是绝对不可能签的,“负责”,前提得是他能控制。   控制人皇?想什么呢!   再说盛灵渊又不是真剑灵。   至于把陛下送到总局隔离室,那更是开玩笑,他老人家一个不满意,还不得把总部大楼掀个底朝天?   这时,他看见盛灵渊冰激凌吃完了,有个小姑娘被朋友推出去,上前羞羞答答地问了句什么,盛灵渊欣然点头答应,那小姑娘就捂着脸,一阵风似的跑到附近的甜品摊上,点了一大杯热饮给他,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宣玑:“……”   他感觉陛下也不用有什么身份了,以后在路边卖笑就够他活得挺好。   宣玑退出了系统,把手机锁了屏,决定干脆不备这个案。   备什么备?反正盛灵渊也不会老老实实地留下,到时候就说自己剑丢了就得了。   他没问盛灵渊以后有什么打算——问也没用,那老鬼不可能说实话。   他俩虽然一起进出巫人塚,又几次被迫战斗在同一阵营,但到目前为止,基本还是一搓就裂的塑料友谊。更麻烦的是,他俩一沾上对方的血,就会产生很一言难尽的联系,混在一起本身也不方便,宣玑推己及人地想一想,如果他是盛灵渊,那巫人塚的事情一了结,他应该就准备走了。   宣玑给那位陛下洗头发的时候,详细讲了自己的身份是怎么来的,以盛灵渊的聪明,应该听得出来,这是在隐晦地指导他怎么混进人群。   这时,盛灵渊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宣玑耳边就响起那人的声音:“多谢款待。”   宣玑趴在栏杆上,懒洋洋地冲他摆了摆手。   “人面蝶的查验方法给你们留下了,记得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盛灵渊站起来,“小妖,就此别过吧。”   他说完,就端起那杯热巧克力,抿了一口品了品,转身汇入了茫茫人海,显眼的白色运动服和长发闪了几下,旋即不见了。   宣玑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想追上去,可一条腿刚跨上栏杆,他又回过神来,心想:“这不是挺好的吗?”   就在这时,肖征发来信息——被隔离了二十四小时的肖主任这会刚想起来问他剑灵的事,宣玑捻灭了烟,一边走一边把电话打了回去:“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老肖,本命兵器丢了需要备案吗?唉……可说的呢!一回来就找不着了,离家出走了吧……你说这事……我第一个月工资还没领,已经赔进去好几身衣服外加一把剑了!能不能报销?我看那个月德公他们偷出去的‘秘银’就不错,比我那破剑炫酷多了……”   盛灵渊没走远,他不急着给自己找身份,阴沉祭文这事没解决,他不太放心离开这群不靠谱的后辈。   他给宣玑的那张巫人族咒上做了手脚,趁着夜色,盛灵渊从高楼大厦的顶端掠过,快成了一道风,循着那张咒文的气息,来到了肖征的医院。   肖征把宣玑带给他的咒扫描进了电脑——那鸟人说这东西的效力在上面的文字,是写的还是印的没关系——然后他把符咒做成透明的水印,打在一份紧急通知的文档里,没有请示黄局。   第二天正好是周一,上午九点,各单位依照惯例,都在组织例行晨会。   巫人族的符咒就在这时被压缩在邮件里,顺着内网,挂着“第一优先级”的重点标识,瞬间传到了全国各地的异控局分部,同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看到了那封《关于违法使用镜花水月蝶瞒报伤亡人数的调查通知》。这是毕春生出事以来,官方第一次发声,无数心里有鬼的、好奇的、八卦的手点开了那份文件。   电子文档展开的瞬间,每个人身上都亮起了或白或红的光。   与此同时,宣玑从一场诡异的梦里惊醒——   他不是普通人,通常是不做梦的,特别是圣火戒指碎了之后,连那个疑似盛灵渊的背影都没再出现过了。   而且一般在梦里,他也只是一个视角,就像在屏幕外面看电影,本人是不在其中的,可是这一次的梦格外奇怪,宣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火焰色的长袍,捏了捏手掌——他居然有感觉!   就在这时,他的脚突然自己动了起来,拖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去。   宣玑:“什么情况?”   他发现自己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一个寝殿里,周围有仆从模样的人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突然惊醒,朝他看了一眼。   宣玑吓了一跳,却见那仆从仿佛没看见他似的,又困倦地合上了眼睛。   “我现在是个什么?幽灵?鬼?这一身红红火火的,不是厉鬼吧……怎么还往里走,这是哪?”   他不由自主地进了那重重纱帐中,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注视着帐中的人。   那人平躺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在不安地皱着眉,眉目间戾气逼人。   是盛灵渊。   宣玑对着他发了好一会的呆,这具身体还是没有要动一动的意思,心想:“半夜三更摸进别人卧室里,这样很像变态啊……哎,刚说完就动了。”   他脚步犹豫地走到那床边,侧身坐下,不知是他太轻还是床太硬,那床榻居然没有一点凹痕。   宣玑听见他自己轻轻叹了口气:“今日就此诀别,往后怕是没有相见之日了。”   盛灵渊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宣玑看着他的脸,愣了愣,心里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悲怆与眷恋。   随后他发现自己的胳膊不受控制地抬起,火红的长袍下露出一只没有血色的手,轻轻地抚摸过盛灵渊的脸。   宣玑猛地甩开那陌生又强烈的情绪:“这这这就不太文明了吧!醒醒,陛下,有人摸你!”   床上的盛灵渊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得跟死鬼一样,被人这么摸都没醒。   宣玑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拼命想把胳膊往回抽。   “真的像变态啊……喂!”   然而他出了一脑门热汗,手没抽回来,身体却往前倾去。   宣玑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灵渊……”   他舌尖上迸出这两个字,轻轻地砸了下去。   在宣玑心里大声的“卧槽”中,他梦里这个有感觉、却不受控制的身体垂下头,轻而虔诚地含住了盛灵渊干涩裂口的嘴唇。 第48章   宣玑当时的心情……大概也就是感觉有一千来只尖叫鸡放声嚎叫吧。   他脑浆瞬间就沸腾了, 顺着头骨缝隙往外蒸发:“非礼!怎么还能有这么耍流氓的!天理何在!快住手……不是……住口!报警了!”   然后他反应过来, 耍流氓的是“他自己”, 而他还控制不了。   宣玑一时间更绝望了,就想拎着盛灵渊的领子,把这位倒过来抖三抖:“说好的明察秋毫呢陛下?您不是吹牛逼说站在电梯间, 能听一整层楼的墙角吗?这是提前入土为安了吗,还睡个头啊睡,这样都睡得着, 安眠药厂不请你当代言人真是瞎了他们狗眼啊!”   这时, 盛灵渊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适地略微侧了一下头, 睁开了眼睛。   宣玑:“……”   脑子里那一千多只嚎叫“他怎么还不醒”的尖叫鸡瞬间哑巴了,方才的沸反盈天也跟着“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他大脑死机了足足十秒, 一个念头才蹦出来:“他怎么又这时候醒了?太没眼力劲儿了,我尴尬癌要扩散了!”   男人……男鸟人, 可能是一种反复无常的小生物。   盛灵渊的眼睛掀开了一条缝,里面零零星星的,有困倦又茫然的水光, 他大概没做什么好梦, 睁眼时眉头皱得更深了一点,心事重重的,睫毛的阴影像是沉入了瞳孔的最深处,孤独极了——因为那瞳孔深处,只有床幔与彻夜不熄的烛火, 空无一人。   宣玑一愣,他看不见自己。   盛灵渊不知是醒着,还是无意识地睁着眼,他的眼神凝固不动,在幽幽的烛光下对着床帐发呆,宣玑就屏息凝神地伏在他身上,两个人的视线在咫尺间交叉在一起,却并无瓜葛似的,又匆忙擦肩而过。   宣玑——或者说梦里那个人,盯着那双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心绪突然动荡起来。他近乎恶狠狠地扣住了盛灵渊的脖子,想要夺走他的呼吸。   然而盛灵渊的呼吸就像窗外的落雪一样,平稳而寂寞。   宣玑突然有种自己被撕裂的感觉,外间忽然响起了遥远的报时声……子时三更到了。   盛灵渊的眼睫飞快地忽闪了一下,一瞬间,宣玑以为他看见了自己。   他看着盛灵渊,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将他胸口的悲意点燃了,无处发泄的愤怒与不甘撕心裂肺地翻腾起来,盛灵渊的气息、嘴唇的触感……与领口缭绕的浅淡熏香也被放大了无数倍,烙印似的刻在了灵魂上,他忘乎所以地亲吻着那个人,像是想把他嚼碎了再一口吞下。   随后身后无从抗拒的黑暗把他吸了进去,他被那无尽黑暗吞没。   “当”一声钟响,有人在黑暗中长喝:“成——”   强光刺进他的视野,宣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绝望到恍惚的痛楚依然在。   他心里一时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能再失去他一次。”   旁边的床铺空荡荡的,被子整齐地叠着,没人睡过——盛灵渊昨天就潇洒地跟他挥手告别了。   宣玑冲出了房间,近乎惶急地到处找人,鞋也没穿,就这么光着脚跑到了楼道里,听见身后的房间门“咣当”一下拍上,他才激灵一下,神魂归位。   “等等,”他头上两撮毛翘着,一脸茫然,“我是不是没带房卡?”   他们这一族有古训,只有拿到了圣火戒指,才能离开赤渊,那是不是戒指碎了他就应该立刻回去,否则容易脑残?   酒店楼道的监控正对着他房门口,宣玑跟镜头大眼瞪小眼一会,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按人类的办法解决——五分钟以后,他来到酒店大堂里,谢过服务员拿来的一次性拖鞋,等着前台核实身份给他开门。   因为形象过于“不凡”,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得多看他一眼,宣玑在众人围观中思考起了人生。   梦里,寝殿外的仆从和侍卫都对他视而不见,他坐过的床铺没有一点凹痕,别人都看不见他。   所以他在梦里是什么身份?鬼吗?   “鬼”,其实是一种笼统的民间说法,古人认为肉体像件“衣服”,穿衣服的是魂魄,肉体死了以后,魂魄裸奔,还得摇号排队,再去领取一具新的,也就是所谓“转世投胎”什么的……不过这其实大多是无稽之谈。   异控局内部的研究院对这个课题有详细解释,所谓“鬼”“灵”“魂”等等诸如此类的说法,其实都是某种生命物质,被特殊能量聚合。很多修真传说中,“元神离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像人皇这样生命能量无法估量的,甚至能在身体不在的情况下,凝结出一个与常人别无二致的躯体——比如赤渊里那个被阴沉祭文召唤出来的那个,虽然记忆缺失了很多,与本尊相比,确实少了不少活气,但已经足够逼真了。   至于那些生前就不怎么健康,随便爬个三层楼都能喘成狗的凡人,也就不要奢望自己这具不中用的肉体腐朽后还有“灵魂转生”了,“灵魂”早在中枢神经系统受损的时候就凉了,比肉体烂得还早。   也就是说,即便是所谓的“鬼”,用相应的能量仪器也能检查出来,像他梦里那种有意识有知觉的,能量反应一定非常高。   普通人看不见就算了,但盛灵渊那双眼睛比异控局的能量扫描仪还厉害,只要不是特别稀有的物种,大部分沾一点远古妖族血脉的“特能”,他都能一眼看出来。   为什么连他也看不见?   还有最后那个钟声,宣玑觉得那钟声他在哪听过,应该在他庞杂的传承记忆中的最深处……   就在宣玑把自己锁在房门外的时候,他遗落在床头的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   肖征用私人手机连着给他打了十通电话,联系不上人,处于快要燃烧的边缘了。   他的公务电话已经被打爆了,不同的电话和信息没完没了地跳,热得烫手。   肖征把宣玑给他的那张咒做成水印下发之后下发,值得欣慰的是,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反应,但有一小撮人身上闪过红光后,突然就不明原因地晕倒了。   这些人大部分是核心安全部门的外勤,不乏位高权重的,各地分局都有类似的情况出现。   肖征这边接到消息,也是措手不及——他本以为宣玑给他的就是个“检测咒”,下发以后就能看出谁非法动用过镜花水月蝶,这样他就可以有针对性地向上级要求彻查。   没想到宣玑又搞幺蛾子。   仔细想想,宣玑这小子,烧过他眉毛,招呼都不打一声,一道引雷符把他劈成了光头,这种在检测咒里做手脚的事太符合他的尿性了。   酒店大堂的宣玑连打了一串喷嚏,无辜地揉了揉鼻子,还不知道自己身后又骂名滚滚来了。   肖征愤怒地摔了手机——他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还能相信这货靠谱!   这时,来电显示赫然跳出了黄局的大名,这电话不能不接,肖征只好缓了口气,拿起滚烫的手机。   黄局那边劈头盖脸地问:“怎么回事?小肖,你在搞什么?紧急通知谁让下发的?看完就晕倒又是什么情况?”   “我……”肖征刚要说话,一只冰凉的手突然从后面伸出来 ,捂住了他的嘴,肖征吓得一哆嗦,身上“呲啦”一下起了微小的电流,手机屏幕紧接着灭了。   那扣住他的手像被静电打了一下,指尖微缩,随后,肖征听见一个人“嘘”了一声。他蓦地挣开那只手,转过身,看清来人以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接连往后退了三步,后背弓了起来,声音变了调:“你是谁!”   来人顶着一张跟赤渊魔头一模一样的脸,不知道怎么进来的,好整以暇地冲他微笑:“莫怕。”   肖征这时才看清,对方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的运动服,应该是定做的,胸口还写着“东川分局第四十七届秋季运动会”的字样,身上也没有文件里描述的那股“腐朽”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倒是闻出了酒店洗发水的味。   “你是……那个剑灵?”   盛灵渊很细心地给病号关上窗户,泰然自若地搬了把椅子坐下,又和颜悦色地指了指肖征的伤腿:“你腿脚不好,坐下说话吧。”   肖征:“……”   这也太不见外了,到底谁才是主人?   肖征问:“宣玑让你来的?他人呢?”   盛灵渊没回答,指了指肖征的私人电话——黄局方才刚说两句话,电话就断了,立刻又把电话打到了他的私人号上:“想必是上峰传音,不要承认。”   不要承认?   盛灵渊的普通话发音虽然还算听得懂,但用词怪怪的,肖征十分不习惯,满半拍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让我不要承认那封紧急通知是我发的?不是……等等,那咒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些人碰了会晕倒?什么原理?中招的还能醒吗?有没有后遗症?姓宣的那小子告诉我这是检测用的我才同意发的,你们这些不着四六的玩意,这是人身伤害知道吗……”   肖主任脾气急起来,那语速就跟灌口似的,盛灵渊有一半没听懂,见他急赤白脸那样挺有意思,被他逗笑了。   肖征出离愤怒了:“还有脸笑!记过!处分!停职!扣工资!”   盛灵渊长这么大,也没被人这么吼过,一时觉得有点新鲜,心说:“小雷兽好大的嗓门,果然天赋异禀。”   他于是指了指旁边的保温杯,保温杯就悠悠地飘起来,自动倒了半杯水递到肖征面前:“润润喉,稍安勿躁。”   肖征:“……”   这是宣玑的剑没错了,可恶样像一个妈生的。   “你们在明,别人在暗,”把肖主任气了个七窍生烟,盛灵渊才慢条斯理地说,“心眼不要太实在了,倘若有人动过人面……镜花水月蝶,却恰好没碰你发的那份通知呢?或是有人位高权重,指使他人去做这种勾当,自己的手反而是干净的呢?”   肖征义正言辞回答:“所以要严查,有这个证据,我就可以向上级请示,先从直接接触过蝴蝶的人开始,不信拔出萝卜带不出泥……你又笑什么?”   肖征发现这“剑灵”的气质比宣玑还欠抽,因为他一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挂着“你可真是个缺心眼的小可爱”的潜台词。   “这位小……”盛灵渊看见了肖征额角的青筋,把后面的称呼吞了回去,继续说,“若你用过那蝴蝶,你会坐以待毙吗?”   肖征一愣。   “我说过,你们在明,他们在暗,这些人若是狗急跳墙,联手勾结外人——那些像东川这些人一样谋财害命之徒——一起叛乱,你待要如何收场?”盛灵渊敲了敲椅子把手,“听我的,就说那‘紧急通知’是有人冒你名发的,里面有恶咒,报给上峰,再广而告之,警醒所有人不要打开。以防止传给别人为由,将那些‘中招’者单独隔开,严密控制,暗中翻查其所有私物财产,看他们与何人联系。近来蝴蝶一事沸沸扬扬,贵司……贵局想必也是人心惶惶,密谋者们私下里联系一定十分密切,必有马脚。”   肖征飞快地消化了一下他的话:“你到底……”   “平日里要不动声色,出手便要打蛇七寸,否则一击不中,必遭反噬。有时做事太正派了,反而坏事,嗯?”盛灵渊站起来,瞥了一眼窗外早高峰的车水马龙,忽然问,“你知道何为‘人烛’吗?”   肖征听说过这个词,赤渊毕春生一案的结案报告里提到,赤渊里召唤出来的魔头说毕春生是“人烛”。   “天生万物,本无所谓‘魔族’,‘魔’都是生灵痛不欲生,抱一执念,舍弃一切、斩断一切,自愿堕落,若是修为不够,连‘人魔’也当不成,只好化为不人不鬼的‘半魔’,便叫做‘人烛’。”盛灵渊看了肖征一眼,眼角卷起一点温润的笑意,与他擦肩而过,离开了病房,只留下一句,“分明是清平盛世,何至于此啊。”   肖征架着拐追出去的时候,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肖征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他病房的门窗都贴着驱魔辟邪的符咒,门口还有个异常能量检测仪,怎么人都进来这么半天了,都跟死了一样?   他连忙一瘸一拐地仔细查看,发现异常能量检测仪上的指示灯全灭……这玩意过载了!   这时,才被放回房间的宣玑终于拿回了自己的手机,把电话打了回来。   一看那一串未接来电和肖征愤怒的语音信息,宣玑立刻就猜到怎么回事了,他此时对那位陛下已经没脾气了。   别人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盛灵渊天天给甜枣,每颗甜枣里都掺着耗子药。   “老肖你听我说,”电话一接通,宣玑就飞快地说,“别承认那通知是你发的,再发一封邮件,就说刚才那封是病毒,让大家不要打开,然后把中招的……”   “以预防传染的名义隔离调查!刚说完又说一遍,知道了,烦不烦!你给我等着,回头再找你算自作主张的账!”肖征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 第49章   东川属于准一线城市, 第一人民医院的规模不是赤渊小县医院能比的, 周围省份里有得了重病的, 基本都会聚集到这里。虽然前两年刚扩建过一次,这会还是人满为患,电梯是要给需要别人抬着走的朋友用的, 楼梯则分出一条紧急通道,供脚步匆匆的医生护士们楼上楼下地跑酷,剩下的病人及家属, 全都丧着脸, 排着队慢慢走。   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大概是生病难受, 脸烧得红彤彤的,在他妈怀里不停地哭闹, 手脚乱倒腾。小孩妈只有自己一个人,一路抱着这么大个孩子十分力不从心, 只能一边手忙脚乱地控制小孩,一边低声下气地跟碰到的路人道歉,一个没留神, 再一看, 就发现小孩手里抓了一把东西——这熊孩子把人家一缕长发扯过来了。   “快松手!”小孩妈狼狈地出了一头热汗,“我打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被拉扯了头发的人却顺着小孩的手偏过头,轻轻地勾了勾小孩的爪子,手很凉,玉石似的, 小孩发着热,自然而然地想靠近凉的东西,放过了头发,攥住了那根递过来的手指。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有薄茧。小孩妈这才发现,那一头长发的居然是个男人,站在下面一级台阶上。   “那个……不好意思啊。”   男人半侧过头,冲她笑了一下,摊开手掌在小孩额头上轻轻一贴,舒服的凉意涌上来,哭闹不休的小孩刹那就安静了。   “没什么,”他说,“我侄子也很不好带,小孩子么。”   小孩妈被那半张侧脸晃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远了。   盛灵渊把被熊孩子揪出来的长发拢了回去,忽然忍不住想起了他的太子。   太子大名是父母留下的,小名“彤儿”,是他起的。   那孩子天生不足,从生下来开始,就日日夜夜地哭,没完没了,仿佛来人间活这么一场,痛苦程度不亚于被“逼良为娼”,那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   这孩子身份特殊,父母早亡,盛灵渊早年身边没有能信得过的人托付他,就只能带在身边,被这位“夜哭郎”折磨得苦不堪言。他的手每天不是压在那孩子天灵盖上,就是搭在那细小的脖颈上,一天大概有七八十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念头。   再后来,可能是他习惯了,也可能是他发现,小孩子就是一面能哭会闹的镜子,能照出大人平静面具下焦头烂额的心。   盛灵渊一度把太子当成“磨刀石”用,逼着自己在那尖锐的哭声里凝神静气,活生生地磨出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心。   他透过楼梯的缝隙,朝熙熙攘攘的门诊大厅看了一眼。   如今赤渊火灭,人间太平,大概那孩子做得不错。   这时,一群白大褂推着个急诊一路狂奔而过:“让一让,让一让!”   盛灵渊隔着一段距离,瞄了一眼正被人围着抢救的年轻男人——还有气,但神魂已经消散了,这一番大动干戈地救,注定也是徒劳无功。身后一对中年男女,该是他父母,踉踉跄跄地跟着,女人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捂着嘴,不敢大声哭。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得很。   盛灵渊抱臂冷眼旁观片刻,抬头看见天花板上吊着的指路标,勉强认出了“急诊”两个字,那些白大褂忙得脚不沾地,不时有人被推进去。   其实宣玑说的“身份”很容易拿到,一对叠加的小障眼法,选准时机,顶一个死人就行。   周围中招的凡人一开始会觉得他就是原主,长着跟原主一样的脸,相处一段时间以后,就可以在日常接触中,潜移默化地修改人们的记忆,慢工出细活,渐渐让他们觉得自己认识的那个人本来就是这样,偶有细节疏漏也不要紧,反正大部分人都活得稀里糊涂,就算从自己身边人身上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小事,也会自行补个合理化的理由。比他在酒店外面被一圈警车围着,紧急修改附近所有人的记忆容易多了。   不过……   盛灵渊悄然下楼,离开了医院。   他想,他要这玩意干什么?那小妖实在多虑了。   这些人的日子,图个新鲜,多看一看也就算了,百丈凡嚣,太热闹了、太吵了,他过不惯,解决了那扰人清静的阴沉祭文,他还是得回赤渊,找个地方入土为安,希望百年千年后,可别再有不开眼的后人把他挖出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先是他,随后是巫人族的阿洛津,那么下一位被阴沉祭文惊扰的……该是哪里的老相识?   盛灵渊沉思了片刻,目光最后钉在了南方,从医院西门走了。   与此同时,宣玑正好赶到了医院——可惜他从东门进的。   他匆匆赶到肖征的病房,进门以后,劈头盖脸就问:“老肖,刚才是不是什么人来过?”   “你那把比你还贱的剑。”肖征一手按在过载的能量检测仪上,换下病号服,金鸡独立地提裤子,“还破坏了公物……”   宣玑瞄了一眼那台一人多高的检测仪,一看就很贵,于是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赔不起,辞职报告我发你邮箱里,回老家了,拜拜。”   此时,他迫切地想回族里祭坛看一看。   宣玑虽然看着外向跳脱,但不是个情绪化的人,很少会有大悲大喜,可是盛灵渊一而再、再而三地勾起他莫名其妙的情绪。   如果说巫人塚里那次,还可以说是受环境和剑身共鸣,可早晨的那个倒霉梦又是怎么回事?这会他胸口还堵得难受,要不是一丝理智尚存,方才路上差点把“全责协议”翻出来签了。   如果他们家祖上没有受虐狂的传统,那他们一族一定和当年的武帝有更深的羁绊。有多深,宣玑不太能想象。   因为守火人往往出生在战乱、饥荒或是大天灾之年,一睁眼就是上一任葬身火海的情景,继承的记忆几乎就是三千年的苦难史,可即使是一次一次被赤渊吞噬,也被代际传承隔离了——类似于一种保护机制,也就是说,宣玑能从上一代的记忆传承里“记住”死亡的这件事,但死亡一瞬间引发的巨大恐惧与痛苦情绪并不会传到他这里。   连死亡带来的情绪都可以被隔离,为什么盛灵渊会给他这么深刻真实的触动?   “等等,站住!”肖征情急之下,一挥手打出一串电火花,拦住他的去路。   宣玑人在医院,神魂已经跑了十万八千里,猝不及防被电了个正着,“嗷”一声差点撞上门框,痛苦地捂住胸口:“你得狂犬病了吗皮卡丘·肖!”   “别想跑,事都是你惹出来的,跟我回总局!”肖征单腿蹦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还有,赶紧把全责协议签了,管好你们家那破剑灵。”   周一大清早,特能界来了一场大地震——而且余震连连。   总局内部要调查镜花水月蝶的通知毫无预兆地横空出世,吓跑了所有人的瞌睡虫,还没来得及把通知看明白,就发现旁边有同事不明不白地中招倒下了,紧接着总部又发了第二封通知,又说方才那封并非官方文件,里面有病毒。   在一片人心惶惶中,中招晕倒的迅速被隔离。   不明真相的担心自己也中了“毒”,嗅觉敏锐的开始觉出里面另有隐情,心怀鬼胎的则各自惴惴不安。   肖征先斩后奏,下令封闭包括总部在内的各地单位,“在确定病毒是否有传染性之前”,禁止所有人进出。   整个特能系统中,一场旋风似的大搜查毫无预兆地卷过全国。   “地方上还好,”肖征放下电话,对宣玑说,“调查组说总部情况最糟,总共十七个外勤和前外勤,在接触邮件后产生可疑症状——唉,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晕归晕,定罪之前还得审和判呢,你确定不会有后遗症,是吧?”   宣玑正在手机上看平倩如传给他的视频,是个留守善后科值班的同事从总局传回来的。   只见一个外勤精英模样的男人嚼着口香糖,一边刷手机,一边傲慢地踩过门口的金龙往里走,不等地板上的金龙抗议,那人突然脚步一顿,整个人发出一层红光,眉心有个蝴蝶纹路一闪而过,然而一头栽倒,周围立刻起了骚动,镜头停留在那男人脸上,那人身上红光褪去,脸上露出灰败的死气。   宣玑有苦难言,心想:“那谁知道啊。”   那位祖宗可没有法制观念,万一他老人家觉得这些人“论罪当诛”,那搞不好直接就“诛”了,连程序都不走。   “啊……是的吧,呵呵。”宣玑挤出一个干笑,朝窗外看了一眼——他俩现在正在紧急调配的私人飞机上,在飞回总部的路上,宣玑开始盘算着要么自己干脆“跳机跑路”算了。   幸好肖征没注意,他这会手机、邮件提示音此起彼伏。   “肖主任,总部三个涉事外勤的账户里,发现了给前任善后科科长巩成功的转账记录,最高金额十八万,最低三万四千。我们查了转账记录前后七十二小时,他们所有的通讯记录,发现除了巩成功,他们都联系过老局长,大部分是电话联系,其中一个外勤在转账后发了一条信息给老局长——‘您托我带的土特产已交给巩主任,巩主任让我向您传达感谢,改天亲自上门回礼’。”   肖征转手把信息复制给了全国各地的调查组。   很快,他就收到了各地的反馈,那些动过镜花水月蝶的人,通讯记录里,不约而同地都出现了这么个词。   “如果不是贵局风俗特别淳朴,走到哪都互相带土特产的话……这个‘土特产’应该就是个关键词,”宣玑摩挲着下巴说,“你们这帮不争气的外勤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事故,伤亡人数超过规定,就去巩成功那买镜花水月蝶来粉饰太平——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到的,得通过熟人介绍,暗号就是土特产。”   肖征冷笑一声:“以带‘土特产’的名义贿赂巩成功,拿到蝴蝶,看‘回礼’的说法,大概巩成功还会分给‘中介’一些好处,产业链真够明确的。”   宣玑又问:“金额怎么不一样,还有零有整的?”   肖征拿起电话打给总部:“调‘万年仪’,查嫌疑人转账前后一周之内有没有负责过什么任务。”   宣玑好奇地问:“嗯?什么仪?”   一个小时候,飞机降落在异控局总部,宣玑见到了那座巨大的“万年仪”。   “万年仪”在地下十八层,足足有四五米高,存放它的大厅差不多是个标准足球场的尺寸,四壁是一层一层摞起来的阶梯屏幕,输入日期和大致的地点坐标之后,万年仪周围的气温、湿度,立刻调整到当时的情况,连雷阵雨都能模拟。   与此同时,周围的屏幕上开始滚动当天发生的重要事件,世界各地的异常能量反应分布等等。   宣玑看见几个研究员打开万年仪,把一个昏迷的涉事外勤塞了进去,仪器“嗡”一声,屏幕上各种数字一通乱跳。   “原理是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肖征说,“万年仪能通过一些分析运算,追溯到这个人某一时段身上发生的能量反应,再通过模拟还原当时的环境,以及被调查人身上的能量反应,激活被调查人压抑隐藏的记忆——当然,被调查人首先得是‘特能’,普通人的能量太低,达不到阈值,万年仪检查不到。有时候被调查人还会有意识反抗,不过这些无意识的……”   他话音没落,万年仪周围的屏幕上就出现了被调查人的脸。   那衣冠楚楚的外勤一身狼狈,满身尘土,他浑身颤抖地拿着电话:“局长,求求您了……抓捕变异蝎的时候不小心点着了一个加油站……真不是故意的……死了、死了……”   屏幕上的图像随着他的目光移动,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尸体有好几十具,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正好停靠在附近的游客,大部分尸体已经血肉模糊。   肖征倏地眯起眼:“就可以当成呈堂证供了。”   调查员转过头来请示:“肖主任,现在怎么办?”   肖征一摆手:“抓捕,给黄局打正式的报告。”   这时,宣玑若有所思地盯着万年仪,忽然问:“这东西能追溯到多久以前?几百年?几千年?”   “有史以来,”一个操作万年仪的研究员回过头来,对他说,“当然,太远的事只能查查当时的天气,因为没有活人记得了嘛。” 第50章   在阿洛津的“溯洄”里, 宣玑曾经被盛灵渊用视角问题坑过一次, 看了屏幕上显示的那段视频, 立刻就敏感了,追问:“但在他这个记忆里,为什么能看见他自己?”   旁边的研究员推了推眼镜, 一脸傲气地回答:“宣主任,这不是记忆,万年仪是我们过去十年最伟大的发明, 您以为它是什么?催眠仪或者读心术?”   宣玑:“……”   这研究员什么毛病, 非得用这种英雄母亲的语气说话吗?就跟那玩意是他亲自下的一样。   “万年仪,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数据库, 有世界最前沿的超级计算机作为硬件支持,哦, 机房就在楼下,”研究员用瞭望江山的姿势, 指点着四壁大大小小的屏幕,“当我们输入一个变量——也就是那边那位失去意识的嫌疑人时——万年仪会根据他的个人信息,生命轨迹, 特殊能量流动模式, 以及大脑对刺激的反应等等,作出综合性的推演与模拟……”   “等等,”宣玑一头雾水地打断他,指着屏幕问,“也就是说, 这是你们那机器推演的结果,不是真的。”   研究员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在异控局里,总是显得低人一等,因此越发看不起这些没读过什么书的特能人——靠老天爷赏饭吃,没事在深山老林里进行封建迷信活动,自以为“修炼”,逻辑混乱如泥塘,还觉得自己挺了不起。   他不耐烦地一推眼镜,说:“这您可以放心,万年仪对最近二十四个月内的事件推演,精确度高达98%……”   宣玑忍不住再次打断他:“二十四个月以前呢?比如三千年以前。”   “参数越少,自由度越高……就是事情发生的可能性越多,这您听得明白吧?”研究员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尽量把自己的意思翻译成白话,“万年仪会根据事件发生的概率高低,把推导出的可能性排布这些屏幕上,按照屏幕编号从高到低分布。因为屏幕只有三千块,所以您只能看见发生概率最高的前三千种情况。”   “啊,了不起,”宣玑听完以后,一脸恍然大悟状,“这么牛逼,‘万年仪’这么平淡的名字真配不上它。”   研究员表情略微一松,感觉这个宣主任虽然也像是“深山老林品种”,小学没毕业的样子,但人话还是会说几句的。   然而他脸上得意还没来得及摊开,就听宣玑又说:“应该叫‘两年仪与九千多年蒙特卡罗(注)模拟器’嘛!”   研究员:“……”   “怎么还跟他臭贫!”在研究员被气出心脏病之前,肖征及时插了进来,“工作都不用干了是不是!”   随着总调度一声令下,整个异控局总部的弦绷了起来,高速运转的万用仪机房“嗡嗡”作响,黄局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拉出了一份触目惊心的名单。   涉及用镜花水月蝶瞒报伤亡人数的嫌疑人中,包括四位分局长级别以上的干部——老局长,外勤安全部的宋部长都有事,各地区安全部主任级以上十一人,剩下的全部是一线外勤精英。   这仿佛是一个悖论,因为废物点心们都在搞后勤,遇事不用出头,当然也没有风险。   只有最优秀的外勤,才会被派去处理最凶险的任务,一边是行走在刀尖悬崖上的工作,一边是严苛的管理条例,临到最后,留给昔日“英雄”们的路,似乎也就剩下两条——要么像以前“风神一”的燕秋山一样,连自己的刀都保不住,黯然离场;要么像老局长一样,终于从巩成功手里买下几千年前的巫人遗咒,踩着良心垫脚,爬向更高的地方。   黄局看完以后,把名单还给肖征,长叹了口气:“小肖,我是个普通人,我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怎么想呢?”   肖征板着脸:“黄局,我俩都活得好好的,亲友健在,我俩说什么,也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毕春生们又该怎么想呢?”   黄局摇摇头:“这不是让人寒心么,以后还有人想干外勤吗?”   宣玑:“可是黄局,英雄已经变成恶龙,不抓不行了。”   黄局沉默了一会,终于抽出了钢笔,在拘捕令上签了字。   异控局内网的光荣榜上,那些代表着光辉履历的照片被紧急撤掉了一半,页面来不及重新编辑,像狗啃的一样。   老局长被扣留在家里,安全部的宋部长一早上班,在门口被缴械,总部大厅里的那条金龙顺着立柱攀上半空,苍茫的龙吟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宣玑跟那条龙隔空对视片刻,忽然问肖征:“老肖,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不是凡人,会怎么样?”   肖征灌了一口咖啡,脸上挂着一对黑眼圈,听了这个问题,不由得挑起了眉——爹英俊多金,正直靠谱,跟你们这帮穷酸凡俗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然而他一抬头,却见宣玑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是罕见的若有所思,没有开玩笑。   “我说的是字面意思。”宣玑说,“不是凡人,是……比如你属于另一个物种。优于人类,高高在上,但这种优越的力量被封印在某个地方,如果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会想打开封印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肖征似乎没听明白,“封建农奴制度都灭亡多少年了,还‘高高在上’?上火箭吗?这都哪来的古董思想,‘众生平等’啊。”   “众生平等。”宣玑无声地弯起眼角,转过身问,“那你们又是怎么对待那把‘知春’刀的呢?”   肖征一愣,无言以对。   宣玑在他肩头按了一把:“辛苦了。”   永安的太阳照常升起,东川依旧车水马龙,异控局关起门闹得惊天动地,也并不影响平稳的地球自转,但插了翅膀的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   蓬莱会议因为月德公被捕而突然中断,紧接着,黄局又不告而别,一干特能大佬们个个灰头土脸,怨气横生。反倒是主持人玉婆婆涵养最过关,没事人似的,一边安抚众人,一边该干什么干什么。   凌晨四点半,玉婆婆打坐完毕,穿戴整齐,早餐照常是清粥小菜。她举箸无声,花一刻吃完,净手漱口,端庄得像一尊玉雕的菩萨像,这才对旁边幽灵似的侍女说:“收了,把客人请进来吧。”   侍女一躬身,收走了碗筷——她长得眉清目秀,但面容微僵,有点像玻尿酸打多了的样子,不知道哪不对劲,再仔细一看,两个嘴角到下巴处有两条垂直的线,下唇到下巴处是活动的……就像那种民间艺人表演腹语用的木偶!   片刻,诡异的木偶女领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十分高大,一进门,玉婆婆那好像能让时空静止的小屋立刻就显得局促了起来,他头发有点长了,随意地扎在脑后,胡子没刮干净,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落拓味,剑眉,面如刀削,深陷的眼窝里,有一对亮得惊人的眼睛,脖子上挂着一片指甲大的金属残片。   这人进屋后,先不动声色地把周遭打量了个遍,这是神经时刻紧绷的外勤的习惯,这才开口打招呼:“打扰您了。”   “燕队,”玉婆婆冲他一点头,“坐。”   “早不是什么燕队了,您要不嫌弃,叫我秋山就行——哎,谢谢。”男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坐也挑了个角落坐,后背笔挺得像一把随时出锋的枪,他接过木偶侍女递过来的茶,却没动,从外衣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玉婆婆。   那信封红黑相间,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红的地方像血,黑的地方又一点也不反光,十分刺眼,看久了让人头晕恶心。   玉婆婆眼角一跳,端起茶杯挡住半张脸。   “我这人平时不怎么爱应酬,寒暄的客气话说得也不好听,怕耽误您时间,我就直说来意吧,有点莽撞,您别见怪。”燕秋山说,“我估计您也知道了,因为瞒报伤亡人数那事,昨天晚上异控局大换血,连以前老局长也抓了。”   玉婆婆不动声色地回答:“这不是很好么,我组织这次蓬莱会议,本来就是想跟异控局要一个交代的。”   燕秋山垂下眼,一笑,他本人是有点硬汉气派的,牙弓却收得很窄、很秀气,因此笑起来莫名有点天真腼腆的意味,眼皮一掀,目光却像刀子一样:“我觉得不是,玉婆婆,大家都是自己人,明白说吧——这些年异控局什么都要把持,三天两头出一个政策,根本不跟诸位商量,官架子十足,诸位应该早就受不了了吧?新局长是普通人,看着也不像什么雷厉风行的,‘拿不起来’,前辈们这才想趁着异控局出丑闻,敲打敲打他,让他们以后不要管太宽,对吧?反正这种闹出来没法收场的丑闻,他们是不可能一查到底的。”   玉婆婆眼角一跳:“燕队,有一句话你说对了,你们异控局出来的人,哪怕是个叛徒,也是官架子十足。”   “我不绕那些没用的圈,您听着逆耳,是因为我说到点子上了。”燕秋山面不改色,“只不过你们没想到,这个姓黄的老疯子扮猪吃老虎,在蓬莱会议上装得窝窝囊囊,转手就让人铲平了月德公在东川的老巢,而且根本不怕闹丑闻,回手就把自己前任抓了。遇到这种老奸巨猾又不要脸面的滚刀肉,现在诸位骑虎难下了,是不是?”   玉婆婆盯了他片刻,笑了:“你背后的人是谁?居然会让你来做说客?”   燕秋山朝她一点头:“谢谢您,我只说实话。”   玉婆婆从木偶侍女手里接过那刺眼的信封,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一块阴沉木雕的令牌,上面画了一个古怪的图腾,龙头、鸟翼、蛇身、虎尾,目呲欲裂,背面是‘天火’两个血字,红得触目惊心。   玉婆婆“啪”地一声,把木牌倒扣在桌上,缓缓地说:“重燃赤渊,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我不这么认为,”燕秋山平静地说,“赤渊在我看来,就像一个人为的堤坝,里头困着本来应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当年人皇诛灭四方,强行逆天而行,在我看来,是他太异想天开了。可这个异想天开的人留下的谎言骗了我们三千多年,以至于现在诸位同胞都还以为自己是人,心甘情愿地为人族卖命,不可笑吗?”   玉婆婆默然无语。   燕秋山一低头:“我听说您是这世界上最资深的特能,最后的‘清平司’旧人,这些事我不说,您应该更清楚。”   玉婆婆终于叹了口气:“我老了,蹦跶不动了。”   “哪里,”燕秋山说,“您还不到一千岁,要知道,九州混战前,千岁以内的妖族大能还都是少年呢,如果不是赤渊被封,您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句话终于戳到了玉婆婆心里,没有人不怕无情时光。   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你们想要什么?”   燕秋山赫然一抬眼:“九州混战的时候,有个高山族,高山族人本身没什么本事,武装也不行,偏偏还擅长铸造兵器,传说他们打出来的刀剑都有灵,所以各方势力都想吞了他们,高山王夹缝求生,哪边也不敢得罪。最后投靠了人族,把自己的养子派到人皇身边做侍从,只想在乱世中求一线生机,没想到人皇还是不满意他们到处勾勾搭搭,利用完以后就过河拆桥,让这个种族彻底从历史上消失了。”   玉婆婆嗤笑一声说:“你背后的人知道得真多。”   “不单是这样,”燕秋山继续说,“据说高山王那个在人皇身边做侍卫的养子提前得到消息,逃走了,在被人皇追杀至死之前,藏起了一批有灵的神兵……”   玉婆婆说:“我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回事,但那又怎样?清平司追踪千年,直到解散,也一无所获,你要问我那些东西在哪……”   “您不知道,”燕秋山打断她,“但有人知道——比如当年那个高山王子,高山王子的葬身之地一直是人族秘辛,藏在清平司最深处,婆婆,您见过吗?”   “你们疯了吗?那个高山王子都死了……”玉婆婆先是一愣,随后想起了什么,“等等,你的意思是……那个阴沉祭?”   燕秋山笑了。   玉婆婆的目光落在他脖子上的金属残片上:“怎么,这一次的祭文,难道是你来写吗?你想唤醒高山王子,替你修复一把刀?自己命都不要了吗?”   异控局总部,调查组已经连轴转了四十八小时,终于尘埃落定。   镜花水月蝶这件事,大概就要告一段落了,宣玑眼看没他什么事了,就独自溜达到了异控局的档案室,刷了工作证,把异控局里所有关于赤渊、关于两次平渊之战的资料都拷贝了一份,盘算着请几天假,回族中看看。   就在他坐电梯往上走的时候,大楼的电梯供电系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突然断电,备用电源随即启动,可还没等灯亮,再次故障。   电梯停了下来。   宣玑等了片刻,干脆伸手扣住了电梯的门,直接掰开了——他不是凡人,手劲当然也异乎寻常,没怎么费劲就挤了出去,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好到了地下十八层。   断电的除了电梯,还有地下的公共照明,但万年仪因为格外金贵,所以用了另外一套能源系统,在黑暗的楼道里突兀地亮着。   加班的研究员们都去帮忙抢修电力了,万年仪周围没有人。   宣玑吸了吸鼻子,本来想奔楼梯间去的脚鬼使神差地调转了方向,朝着万年仪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蒙特卡罗……emmm,简单说,就是在一定条件下声成随机数,穷举,在意的可以自己百度 第51章   大概是为了照顾“特能人”们的平均学历, 万年仪的操作界面不复杂——有个稍微研究一下就能看懂的万年历, 设定好时间以后, 后面会出现当时的地图,按照地壳运动规律推导的,地点可以在地图上直接点, 也可以输入地址,每个地方的古称今称都能识别。   宣玑围着万年仪转了几圈,手很欠地随便输了一个时间和坐标, 因为没有放任何东西, 万年仪只是模拟了一个天气实况。   周遭的模拟温度很快下降到了冰点,宣玑随手输的时间应该是个冬天, 三千块屏幕上,织就了一片灰蒙蒙的夜空, 万年仪逼真地模拟了北风与鹅毛大雪,人站在那, 能感觉到真实的凛冽,屏幕上的画面纵深感很强,在凄迷的风声里, 那些遥远的烛火像真的一样, 影影绰绰地吊在灯罩里,忽明忽灭,看不真切。   宣玑双手背在身后,欣赏了一会雪景,对当代科技表达了赞叹, 随后他大概是觉得冷了,又在万年历上按了两下。   大雪和北风倏地散了,室内温度回升,灿烂的阳光落下来,变成了一个十里无云的艳阳天。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开口说:“您不要这样弄。”   宣玑一回头,发现来的是那个对万年仪爱得很深沉的研究员。   研究员还是一脸高冷,板着脸快步走过来,调出万年仪的操作模板,关闭了实时仿真的环境系统。   “环境仿真,是为了模拟当时的情况,以便能更好地唤起主体的记忆和感觉,没有主体的叫‘空跑’,让仪器空跑的时候我们一般会关上仿真系统,因为环境忽冷忽热会影响仪器的使用寿命。”研究员透过镜片,冲宣玑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公家的东西不心疼”之类的话,又没好气地说,“领导想看风景,从屏幕上看还不行么,非得要4D效果?”   “不好意思,这不是不知道还能关嘛。”宣玑很没诚意地道了个歉,没骨头似的往万年仪上一靠,正好挡住了调时间的万年历,他从怀里摸出烟盒,用一种资深流氓的姿势往上弹了一根,叼进了嘴里。   “仪器间里禁烟。”研究员头也不回地说,“您风景看完了吗?看完了让它歇一会好吧,这机器连跑了好几十个小时了,机房该过热了。”   “我就叼一会闻闻味,不抽。”宣玑含糊地说,“你们这仪器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隐私啊,模拟点什么东西,往周围一打,三百六十度都能看见,是专门审犯人用的吗?”   “全屏也可以关。”研究员拿着个平板电脑,一边上上下下地检查着设备,一边随手拉开了万年仪上的一个小门,“里面有操作台,进去以后可以关了‘全屏’,外面这些屏幕就什么都不会显示了——不过里头只有一块屏幕,您要是翻个千八百年前的情景模拟,它只显示概率最大的,想看其他的可能性,得手动往下翻,不太有效率。”   宣玑叼着烟,好奇地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一点也不会看人脸色似的,冲研究员招招手:“你告诉我怎么操作。”   研究员把白眼翻到了头顶上,但可能是忌惮宣玑行政级别比他高,虽然十分不甘不愿,还是耐着性子领着他走进了操作间:“喏,按这个就是关‘全屏’,其他操作跟外面一样,主体——也就是您,坐在操作台前面那把椅子上,有探头会自动检测你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宣玑打断:“我跟你请教个事。”   “什么?”那研究员一愣,因为宣玑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贴在了他身后,这不是个普通的“社交距离”。   “你怎么知道……”宣玑出手如电,一把薅起他的后脖颈,狠狠地折过了那研究员的双臂,“我要做‘千八百年前’的模拟?”   研究员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被他提了起来。   “你知道我想看什么?你知道我是谁?还是我看起来……”宣玑猛地将人往那检测椅上一按,“已经这么有成熟的男人味了?”   这时,那分明应该是个“普通人”的研究员反应却快得惊人,他一对肩关节“嘎啦”一下自动脱臼,逆时针往后拧了九十度,两只手的指尖冒出一寸来长的指甲,金属色,像是两个钻头,捅向宣玑的胸口,瞬间挣脱,往门口逃去。   宣玑手指轻轻掠过嘴里叼着的烟——他本人就是个人形的“点烟器”,指尖火光到处,烟头立刻着了,一个小火星飞了出去,正弹在那研究员的头顶百会,研究员惨叫一声,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同时,一道白影从他头顶射了出来。   是个附身!   白影脱离了他临时抓来的肉体,往外冲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万年仪的重要参数就是生命能量,对能量体极其敏感,立刻自动判定自己被输入了新的参数,原本只显示着一片艳阳天的屏幕倏地一变,只见那艳阳下,刀兵遍地、血流成河。   被万年仪捕捉的白影惊愕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宣玑好像试着玩的时间和坐标——   时间是大齐启正元年,农历五月初五,正午,坐标地址是当时的都城。   普通史料记载,这是武帝荡平外族侵略者,宣布复国的一天。   异控局资料,这是盛潇在妖都城下斩妖王的一刻。   屏幕上,一个身着冕袍的“人”四肢被困住,他突然仰起头,身体蓦地变形,撑破了衣服和人皮,露出了可怕的真身。   他……它长着龙头、蛇身、虎豹似的长尾,背生双翼,振臂长啸时,天地都在颤抖,是传说中“妖王”的模样。   周围抵死缠斗的人族和妖族全被他震开,那些困在他身上的阵法瞬间崩了一多半!   就在这时,一道极亮的白光闪过,石破天惊,打断了那巨兽的咆哮。只见一把重剑当空劈下,正砍在了妖王的脖子上,血溅起老高,喷了持剑人一脸。   那持剑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最近让宣玑很闹心的脸——   盛灵渊。   一串血迹从他眼角飞溅到下巴,似乎把瞳孔都要染红了,他的脸色比宣玑熟悉的那个盛灵渊还要苍白憔悴,两颊几乎有些凹陷,与妖王隔着一把剑的距离相望。   长剑没入妖王脖子里半尺,却也只是伤了它的皮毛,那巨兽一开口,发出好像几百人和声的动静:“朕有九百九十九条神魂,九百九十九颗头颅,凭你一个凡人,伤得了本座一根汗毛吗?”   盛灵渊偏头吐出一口不小心溅到嘴里的血,脸上露出一个近乎于诡异的笑容。他突然将手往下一压,那双修长的手上浓重的黑气暴涨,直上云霄,整个人都被淹没在那无尽黑暗里,黑气盖住了艳阳。   同时,空中立刻浓云汇聚,电闪雷鸣,看得人心惊胆战。   然而雷却不往下落……可能是下面这两位都很邪门,天雷也一时犯了选择恐惧症,不知道该先劈死谁。   妖王脖子上的重剑突然“雾化”,连同盛灵渊的双手一起,宣玑睁大了眼睛,那一瞬间,他在屏幕里看见盛灵渊的手和重剑的影子里幻化出无数条影子——狰狞的、咆哮的、像囚困了无数冤死的神魂。   它们咆哮着冲进了妖王脖颈上的伤口里。   天雷终于落下,硕大的妖王头颅滚落在地,九百九十九条神魂被一剑砍下,天昏地暗里,宣玑看清了盛灵渊。   他一双化进了黑雾里的双臂先是长出白骨,随后是匀停的皮肉,恢复如初,继而无声地说了句话。   那口型是:“谁告诉你,我是人的?”   万年仪突然过载,屏幕黑了一下,随后跳出一堆乱码,被困在其中的白影转身要逃脱,宣玑指尖蓦地多了一枚硬币,划过点着的烟头,“呲啦”一声,火花凝成的锁链从硬币上卷了出去,隔空勾住了那白影的腿。   “听题啊,”宣玑一手拽着锁链,一手捏住烟头,喷出一口白烟,“已知,输入了斩妖王的时间和坐标,这破仪器只会给我一个‘天气晴朗’的界面,但再输入一个你,就模拟出了三千年前武帝斩妖王的画面。我知道武帝不长您这幅尊容,那么问题来了,您是哪位的呢?”   “身为妖族,”白影恶狠狠地说,“为人卖命,三千年前的耻辱,你们都忘了吗?”   “忘了,毕竟我也没有那么老。”宣玑一摊手,“你也别充大辈,你肯定不是妖王,妖王不可能这么衰,附在这些弱鸡身上东躲西藏——那你是什么东西?”   “你又是什么东西?”白影“哈”了一声,“一根被盛潇从祖坟里扒出来,亲手封入赤渊,终身受烈火焚身、百鬼啃噬,永世不得超生的骨头!”   宣玑倏地愣住。   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整个异控局大楼里响起了警报声,电力系统短暂地恢复了一瞬,随即又跳了闸,一明一暗中,宣玑被晃得眯了一下眼,白影大叫一声,直接切断了他那条被锁链困住的腿,一头撞进墙里,消失了。   宣玑被昏迷不醒的倒霉研究员绊了一下,一弯腰把人扛了起来,往万年仪里一塞,转身赶往紧急通道。   迎面正碰上一队全副武装的外勤,在往楼下赶。   “什么事?”宣玑问。   “不知道,断电了,监控看不见。”那外勤匆匆忙忙地说,“地下六十层的禁制被触动了!”   地下六十层放的都是危险物品,跑出一根毛都是灾难,整个异控局总部都被惊动了。宣玑心里掠过阴影,怀疑方才在万年仪里遭遇的白影只是为了拖住他。   “A区防护盾完整——”   “B区暂无异状。”   “C区禁光,红外网什么时候能重启?”   “供电还没修复吗?这帮废物后勤到底在干什么?”   宣玑赶到地下六十层,一片混乱,他第一反应是去查看那只变异的镜花水月蝶,见蝴蝶还安安稳稳地在玻璃罩里玩变脸,先松了口气,这时,听见有人在广播里说:“锁定禁制破损出口,在W区14间,重复一遍,W区14间请求支援!”   “W区?W区不是收废品的地方吗?”两个跑过去的外勤小声交谈。   一阵兵荒马乱后,总局的供电系统终于修复完毕,宣玑跟着一帮外勤摸到了错综复杂的W区,肖征已经在那了。   “什么情况?”   “W区存放那些处理过,但经评估还有一定风险的物品,”肖征盯着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的管理员,咬着后槽牙说,“所以有些人觉得,这里可以放松一点,防护盾三年没检修过。”   管理员眼睛上的眼屎还没抹掉,弓肩缩脖,试图用下巴戳进胸口自尽。   宣玑:“丢什么了?”   肖征抬起头:“断刀知春。”   永安已经是入冬,东川还十分温润,至于再往南走,到了亚热带,还是艳阳高照。   俞阳市新区的一家咖啡快餐店,这两天成了新晋网红,周末一大早,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们就在外面排早午餐的队,老板乐呵呵地在门口充当人工排号机。   他们店里前两天来了个男人,一进门就说自己没带钱,也没手机,但是需要在俞阳逗留一阵子,问能不能借住,他可以在店里帮忙。   一般这种不是骗子就是精神病,但这男人说话一口播音腔,外形又太出众,一头长发尤其扎眼,老板是个时髦人,第一反应就是自己遇上“拍真人秀”的了,于是和善地欣然同意。态度理所当然极了,反倒是来投宿的男人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么容易,被此地“淳朴的民风”吓了一跳。   这人来了一个礼拜,老板也没找到拍摄团队在哪,但觉得自己的决定非常明智——第一天,这位先生把他们家当摆设的陶埙拿下来清理了一下,坐在门口吹了两个钟头,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随身带了什么诱食剂,街边、房顶很快落满了鸟,整整齐齐地排成行,鸦雀无声地听他吹埙。   吹了三天,小店营业额翻了一番,迅速蹿红。   随后大概是累了,这位神秘客人又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把小刻刀,给来店里点单的客人刻小动物。   老板机灵得很,在门口竖了块“消费满二百,分享到朋友圈集齐三十个赞,免费送木雕”的广告牌。   “小哥哥,人像你也会雕吗?看这……看镜头,笑一下——能雕个我吗?”   神秘客人温和地说:“人像有灵,最好不要随便拿来玩,还想要别的吗?”   “想不出来了,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少女专心致志地对着他的脸和手拍视频,“要不你随便刻一个吧。”   神秘客人下刀飞快,几乎不带犹豫的,没一会功夫,一只仿佛振翅欲飞的木雕蝴蝶就成了型——客人不点,他一般就会雕只蝴蝶,刻别的东西时,往往要停下来想一想,只有蝴蝶,他像是千锤百炼过,随时就是一只。   门口的队越排越长,一辆外省号牌的越野车被堵了半天,眼看过不去,司机摇下车窗看了一眼,对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的男人说:“堵死了,燕先生,要么咱们绕路吧。”   就在这时,那坐在店门口专心致志雕木头的男人抬起头,目光透过人群,似笑非笑地朝这辆车看过来。 第52章   燕秋山本来没抬头, 突然, 他后脖颈上蹿起一层针扎似的凉意, 猛地睁开眼,他一把按住司机的肩膀,朝窗外望去。   可是四下浸在俞阳城强烈的日光下, 只有叽叽喳喳的青少年,这帮拥堵在网红店门口的男孩女孩们全都奔着一个方向时髦,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学穿校服没穿够, 小青年们毕业好多年, 又自发地买齐了长得差不多的“潮牌”“潮鞋”和“潮首饰”,恨不能连发型也统一一致, 乍一看,人头攒动, 都分不清谁是谁。   “燕队,怎么了?”后面有人问。   这是辆五座的越野车, 司机跟燕秋山坐前面,后座挤着三位,两男一“女”。   女的是玉婆婆身边那个木偶侍女, 为了遮挡脸上不自然的连接线, 她穿了一身带面纱的少数民族衣服,把能挡的地方都挡住了,只露出一双逼真的眼睛。   她一左一右是两个男人,一个中年瞎子,睁开的双眼中布满浑浊的白翳。另一个则是满脸烫伤的红疤, 尤其右半张脸,从太阳穴到脖子,没一块好地方,隆起的皮肉像是纠结的树皮。   这两位男士的形象都不能仔细看,看太细了晚上恶梦,开车的司机不小心循声瞄了一眼,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简直想把后视镜糊上。   “没什么,”燕秋山把掀到额头的墨镜放了下来,“还有多远?”   “就前面,”司机连忙说,“都安排好了,这两天只接待咱们,没有其他客人,老板是我们自家人,嘴严。”   说话间,司机总算开车绕过了网红店,来到了三百米外的一家小旅馆前,按了喇叭,院门应声打开,他们直接进了院子。车进去以后,一个服务员冒出头来,做贼似的往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才飞快地在门口挂了个“客满”的木牌,又缩了回去。   “行李我帮您……”   “不用。”燕秋山挡开服务员的手,“我们自己来——蛇皮,搭把手。”   满脸是疤的男人应了一声,跟燕秋山一起,从后备箱里搬出了几个大行李箱,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什么,那箱子有些拉不动似的,服务员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心里犯嘀咕,这时,他无意中一抬头,正对上瞎子那双可怕的白眼。   瞎子仿佛正“盯”着他,服务员激灵一下,汗毛竖了起来。   “小时候家里大人没教过你吗,”瞎子笑呵呵地,压低了声音,“不该看的,别看。”   话音没落,也不知怎么,那瞎子人影一闪,就栖到了服务员面前,服务员吓得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瞎子一抬手杖,顶住了他的脖子,迈步往里走去:“站稳了。”   几个人把行李箱抬到了燕秋山的房间里,各自去休息,到了夜幕落下,才聚集到了燕秋山屋里,关好门窗。   燕秋山冲蛇皮——就是那满脸疤的男人点点头。   蛇皮打开其中一个行李箱,只见里面堆着一排古怪的瓦罐,可能是路上颠簸,其中一个瓦罐略微开了口,洒出了一些暗红色的粉末。   “洒了一点,不要紧吧?”蛇皮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   燕秋山说:“小心不要碰,那里头有……”   他话音没落,蛇皮就惨叫一声,闪电似的缩回手——他以为“不要碰”是不能用手碰,就掏出纸巾,想把落在箱子里和其他瓦罐上的粉末擦掉,谁知道那粉末就像某种渗透性极强的油,接触纸巾的瞬间就透了过来,附在了蛇皮的手上,立刻就要顺着皮肉往里钻,皮肤上透出桃花似的粉红色。   “那里头有鲛人血,别碰他!”燕秋山喝住旁边要上前查看的瞎子,“打火机给我。”   蛇皮身上的疤痕很明显是烫伤或者烧伤留下到的,一看见火苗,反射性地往后缩,却被燕秋山一把扣住手腕:“手不想要了?”   说着,他用打火机的小火苗燎向了蛇皮手上呈粉红色的皮,那些往他骨肉里钻的粉末似乎也怕火,立刻避着火苗往回缩,不知道是怕烧还是疼,蛇皮凄惨地挣扎起来,燕秋山的手却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火苗在他手里极稳,精准地掠过,既没有烧伤蛇皮,又刚好能逼退他手上的红痕。   蛇皮大叫一声,暗红色的碎粉末从他手指尖喷了出来,木偶女立刻拿了一个玻璃杯把它们扣住了。   “古代高山人只取活鲛血,死后就不能再用了,他们把深海鲛人头朝下吊起来,脖子上割开一个小口,一直流到断气,”木偶女小心地把暗红色的粉末收集起来,重新倒回陶罐中封好,她说话的声调像电话答录机,“鲛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内脏会溶解,所以流出来的血里就渗入了特殊的鲛人毒,最好的鲛人血呈均匀的暗红色,掺入鲛人油、朱砂等一些矿物后碾成碎末,能做成一种特殊的颜料,古称叫‘鸩’,是高山人炼刀灵剑灵的时候不能少的一种原料。”   燕秋山下意识地扣住了颈间的金属碎片。   木偶女继续说:“兵器之灵,即使在高山人那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杰作。他们认为兵器之灵由两方面的特质,一方面它们像人,知道喜怒哀乐,得有情,有情才能有灵,一方面它们又是凶器,还得有戾气、有锋锐,见血封喉。过去不是有大师在刀剑将成的时候自己往里跳的故事么——其实不是空穴来风,有原型的,高山人确实会用活物炼器祭炉,祭炉的祭文就是用这种‘鸩’写的。”   蛇皮问:“我们在海里混的,从小就听说过鲛人族,但谁也没见过,到底是真的假的?”   “鲛人族只是长得像人而已,本质还是一种鱼,智力水平大概跟鹦鹉差不多,很容易捕杀。”木偶女说,“混战时期,高山族为了求自保,需要炼制大批武器,一不小心过度捕捞,导致鲛人族灭族了。我家婆婆说,他们清平司有些人猜测,高山族很可能就是因为后继无力,才想依附人族——燕队,贵主真是神通广大,居然弄得到‘鸩’来写阴沉祭文。”   蛇皮听完以后,十分环保地问:“就是说高山族败家,是因为没注意可持续发展?他们用这么多油啊血啊的,为什么不试着养殖?”   “养不了。”木偶女说,“鲛人在内陆幽闭的水域里活不下去。高山族试过很多种方法,专门从远处运来海水都不行,据说只有一只鲛人活下来了,当时的高山王听说,专程派人去问过,养鱼的人说,鲛人情绪纤细,要每天细心抚慰,跟它建立感情,让它觉得内陆水域是自己家才行。”   蛇皮:“那就这么养嘛,越不好养活越有赚头啊。”   “高山王高价买走了这只养殖的鲛人,但是后来用古法取血的时候,发现血是鲜红的,这只养殖的鲛人血里没有鲛人毒。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会也没什么生化解剖技术,”木偶女说,“但据记载,这只鲛人在取血的时候没有挣扎尖叫,情绪一直很平静,所以有人推断,这只鲛人知道自己是为了主人死的,死得心甘情愿,产生不了最关键的鲛人毒。”   蛇皮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圣母的生物,震惊道:“它主人都把它卖了,还心甘情愿?这是缺心眼吧?”   “所以说鲛人只是一种大鱼,”木偶女把其他几个行李箱也拆开,检查了一遍,漫不经心地回答,“它的智力水平可能根本理解不了什么叫‘卖’……”   是啊,连“买卖”也不懂,稀里糊涂活、又稀里糊涂死,这么傻的动物只配当鱼。   哪怕这些蠢东西竟会为情所困。   燕秋山扣住金属片的手指一紧,突然语气很生硬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告诉我明天的行动路线。”   木偶女收拾好“鸩”,就取出一张地图:“这是复印件,原件年头太长,一碰就破,带不出来。高山王子叫‘微云’,最后的葬身之地,是高山人的圣城‘南珠’——这地方已经被上涨的海平面淹了,咱们得出海,燕队,你都准备好了吧?”   燕秋山惜字如金地一点头。   蛇皮说:“放心,环境变化再大也不怕,在水下,只要有地图,泰坦尼克我也能带你们捞出来。”   “全篇的阴沉祭文都在我脑子里,到了地方,我会帮您写完,”瞎子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但是燕队得做好心理准备,阴沉祭文相当于一个传声筒、一个门铃,把你的声音带到死人的耳朵里,但你打电话,人家也可能不接,这道理您明白吧?”   燕秋山皱了皱眉:“但是阴沉祭已经成功两次了。”   “一次。”瞎子纠正,“第一次失败了,毕春生的目标本来是第一次平渊之战里战死赤渊的妖族大将军,但响应阴沉祭的……听我家主人说,很可能是人皇。”   “人皇盛潇?”其他三个人同时震惊了。   “不大可能是本人,更像是当年人皇贴身带的什么东西,可能经年日久有了灵吧——不过不重要,反正忤逆祭文,已经受了天刑,”瞎子摆摆手,“其实按理说不应该,响应祭文的魔要能听见写文人的声音,必是认同写文人所求的。也就是说,那魔头百分之百也应该渴望赤渊火重燃。也不知道那毕春生疯疯癫癫的,在做祭文的时候出了什么错——但咱们可以从里面总结一些经验教训,第一个赤渊里出的魔头,大家都看见了,跟毕春生一样疯,天打雷劈也不在乎,因为死得太快,我们目前不知道他跟毕春生还有没有别的共鸣点。第二个巫人塚里的巫人族长,是被贪婪唤醒的,巫人族的历史主人给你们讲过了,可以说从头到尾,就是死于人族的贪婪和垂涎。也就是说,除了共鸣,强烈的憎恨也有用,这是两条路子,都可以借鉴,燕队,你想想那个高山王子会响应什么。”   燕秋山皱起眉。   木偶女忍不住问:“所谓巫人族,连我家婆婆都是第一次听说,你们到底是从哪知道的?”   瞎子高深莫测地笑而不语,几个人又详细商量了出发日程,这才散了。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说话的时候把两层窗帘都拉上了,还在窗口贴了隔音的符咒,谁也没注意,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符咒上有几道黑气缭绕上来,穿插在字里行间,像是给它添了几笔似的,微弱的声音就从那多余的几划里泄了出去。   窗口一个人影被清朗的月光长长地拉下来,长发,正是那位白天在咖啡店里做木雕的男人。   听到“那魔头百分之百也渴望赤渊火重燃”的时候,他的脸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痛苦地眯起了眼,眼角眼泪似的疤痕倏地冒了出来。   原来这位“新晋网红”就是在东川不告而别的盛灵渊。   陛下脸上的痛苦一纵即逝,很快投入了专业听墙角的工作里,听见“高山王子微云”的时候,他微微皱了一下眉,脸上掠过疑惑。   传说高山族王子微云,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倒霉蛋,很小就被养父送到武帝身边。要不是那会不流行用宦官,搞不好就被“喀嚓”了。   这位小王子一生可以说是过得窝窝囊囊——忍辱负重,可惜并没忍出什么建树,反正到最后高山族还是被人皇灭了,至于他本人,相传也被追杀致死。   传闻和真相有些出入,但大体上八九不离十。   盛灵渊靠在墙角,双臂抱在胸前,回忆片刻——他记得微云沉默寡言,为人木讷,一天到晚就会打铁……而且不是死于追杀。   他是让人追过,但是没说让杀,微云其实是自尽的。   盛灵渊也不觉得这么个窝窝囊囊的人有成魔的资质,他之所以在俞阳守株待兔,是因为高山族的魔头另有其人。   那么屋里这几位……到底是弄错了什么,还是有人说谎? 第53章   异控局地下六十层W区里, 放着一个一个棺材似的小盒, 统一刷了白漆, 上面阴刻着封印,中间突兀地少了一盒,像缺了颗门牙——知春刀的残片, 连盒再刀,全都不见了。   “肖主任,刀是供电系统故障的时候没的, 没监控。”   肖征叉着腰, 喷了口气,当代科技有时候真不靠谱。   “除了W区, 其他区域的禁制我们都是定期加固更新的,尤其是那只变异的镜花水月蝶附近。”管理员很微弱的解释了一句, 又嘀咕道,“但这个贼很小心地绕过了其他区, 我觉得他对局里内部管理挺熟的。”   肖征皱着眉看了看那缺口——也是,费这么大劲,就为了偷一把断刀, 吃饱了撑的吗?   所谓刀灵, 是一定要依附于刀身的,刀身就相当于他的身体。要是刀身被销毁,残片就跟一盒骨灰差不多。一个人被大卸八块后死了,不代表把这八块重新缝一缝,人就还能凑合活过来——再厉害的外科医生也不行, 缝纫机都不行,这是常识。   宣玑冷眼旁观片刻,忽然说:“燕秋山的消息,你们追查过吗?”   “查是查了,但没有一追到底。”肖征叹了口气,“燕秋山又没犯法。”   来不来上班是个人自由,单位顶多是扣发工资、开除公职,局里不可能像搜犯人一样掘地三尺地派人去抓。   肖征迟疑片刻,掏出私人手机,拨了个号,不出意外,里面传来机械男声:“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于是他又翻出微信,打开通讯录,燕秋山的微信头像就是他自己的工作证照片,微信名是本名,一点花哨都没有,他在朋友圈发的最后一张照片,照得是个削瘦、高挑的男人侧影,那人站在窗前,正往外望着,修长的四肢扣着锁链,衬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有点长的头发挡住了眉目,只露出一个轮廓清晰的下颌,抿起的嘴角走向朝下,透出些许阴郁来。   照片配的文字是:“少爷要吃毛血旺,不会做,住附近的兄弟们给推荐个送外卖的店呗[笑哭]。PS,我觉得他今天好多了。”   肖征和燕秋山的私信往来还停留在几年前,最后十几条都是肖征单方面在追问燕秋山在哪,但对方一直没回。   肖征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过去:“知春的残片被盗,最近你不管听说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千万保重!收到速回!”   可那信息穿过人海,再一次仿佛攘进了无尽虚空里,没有回音。   “偷刀的人碰过禁制,会留下痕迹,联系各地、各单位、各部门,密切关注异常能量监控网,重点是交通枢纽和人流量比较大的公共场所。”肖征把手机塞回兜里,尽可能地不让自己露出失望神色,顿了顿,他又说,“在内网上发布燕秋山的信息……”   有人小声问:“主任,通缉吗?”   “凭什么通缉?”肖征冷着脸说,“就以……紧急‘证人保护’的名义。”   异控局搜查丢失的断刀,就没有宣玑这个“善后人员”什么事了,披上大衣,他从异控局大楼里出来,刷员工卡,打开了已经关闭的山顶索道,索道在山下停靠点不远处,就有个长途公交车站,他运气不错,刚到站点就赶上一班,可以直达市区。   这时,窗外细细密密地下起雨来,山间气温骤降,湿漉漉的雨水里很快夹杂了雪渣。   宣玑把大衣兜帽罩在头上,电话响了。看见来电显示,他隐约有些紧绷的神色倏地放松了:“喂,妈。”   电话里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嚷嚷道:“你小子是不是又把我屏蔽了?我怎么觉得好长时间没见你发朋友圈了?”   宣玑:“我比秦香莲还冤……”   “那肯定就是失恋了,”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一礼拜不说话,能把你憋死八回!”   宣玑:“……”   “快说说,谁瞎了狗眼把我们家大宝贝甩了,妈乐呵乐……不是,帮你一块骂。”   “没失恋……不是,也没在谈……真的,这不是刚上班不适应么,基层公务员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声音怎么听着丧丧的?没有啊?嗯……可能是缺觉吧……说什么呢?不是穷的,您不用给我打钱……哎,那行吧。”   宣玑接完电话,微信里就跳出了他“妈”发的红包,上面写着“买煎饼钱”。   老太太坚定地要把“扶贫”工作进行到底,非给他打钱不可。   “谁让百善孝为先呢,”宣玑无奈地心想,“她高兴就好了。”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拆开了红包,里面跳出了五块二的“巨款”。   宣玑:“……”   真是买煎饼钱!   公交车穿过小雨,不久就能看见永安城区成群的高楼了,通勤的乘客陆陆续续地上车,各种气味混杂起来,宣玑身在其中,沾染了一身人间烟火,他有种自己也是个人的错觉。给一个上了年纪的大爷让了座,他眼神沉了下来,用手机订了张到离赤渊最近的高铁票。   赤渊大峡谷最外围是旅游景区,往里一点,是标识着“游人止步”的原始森林,被阴沉祭惊动的盛灵渊就是在这里碰见那几个“驴友”的。   宣玑坐了半宿的火车,又转旅游大巴到了大峡谷,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脱下上衣,直接飞过了峡谷腹地,抵达了赤渊最深处——这里安静得诡异,鸟雀虫鸣一概没有,只有虬结的古树与寄生的藤条,彼此缠在一起,密集得不见天日,生得异常拥挤。   这是一座横在赤渊深处的山。   宣玑收了翅膀,随意把衬衫一披,一手拎着大衣,另一只手放在胸口,默念了句什么,一道火光从他掌中升起,倏地没入地面。   大地震动起来,紧接着,大峡谷深处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好像一个看不见的结界被他打开,落针可闻的周遭立刻喧闹起来,突然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声,植物们也仿佛活了过来,纠结在一起的古木缓缓地移动着位置,让出一条通道,蛇一样的藤条们垂下来,讨好地在他脚边蹭着。   宣玑轻车熟路地从古木让出的道路里穿山而过,古木在他身后重新合拢。   穿过那条通道,里面居然有一片空地,像利刃直接削下整片的山崖,露出的石头切面异常平整。   地面、山崖、石缝以及密林中冒出了层层叠叠的黑雾,飘在空中,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形象。   有的呈人形,有的干脆只是一具白骨,有的像人,有的半人半兽……还有的看不出来是什么,因为只是一团残肢。   这些都是赤渊烈火留下的余烬。   他们或是在九州混战中战死沙场,或是在兵荒马乱中冻饿而死,有人也有妖,三千年过去,生前的宿敌已经长在了一起,浑浑噩噩,记不住谁是谁,唯有生前的恐惧和痛苦留了下来,在赤渊深处盘旋不去,每逢动荡年月,就会像烈火下的干柴一样蠢蠢欲动。   他们才是他真正的“族人”。   电话里那个会笑、会骂、会拿红包逗他玩的女人不是……她和别人,都只是他沉迷于红尘万丈中,偶然邂逅的幻影。   他的上一任以身为祭,压下暴动的赤渊,化为一缕烟尘,把这鬼地方留给他。   宣玑一“出生”,就被周围无止境的负面情绪裹挟,那些阴灵们无处纾解的痛苦全部压在他身上,他跟它们你死我活地斗了几十年,终于平息了他们的愤怒,祭坛里再次凝出了“圣火”戒指。   守火人只有拿到那枚“圣火戒指”,才能短暂地离开赤渊,自由活动,因为在那之前,赤渊并未臣服,他也是被困于此的囚徒之一。   一声马嘶响起,只见黑雾中涌起一队骑兵,浮在半空中,纵马飞驰而来,卷到了宣玑面前,战马的铁蹄高高扬起,马背上的骑兵们下马行礼。   “起来吧,我说,咱以后也与时俱进一点好吧?不要搞这些繁文缛节了。”宣玑没系衬衫扣,不修边幅地把外套往肩头一搭,目光扫过黑雾里的怪影,“最近都还太平吧……唔,前一阵外面有人搞风搞雨,在外面弄了个阴沉祭,没波及到祭坛就好。”   黑雾凝成的骑兵们齐刷刷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护卫在两侧,给他引路,忽然,领头的骑兵看了一眼他空空的手,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圣火……”   “戒指啊,别提了,一言难尽。”宣玑摆摆手,“我就为它回来的,去趟祭坛。”   那骑兵的样子像是有些着急,一抬手拦住他。   祭坛里有一些古老的物件,是宣玑的前任们偶尔有机会离开赤渊,从人间带回来的,都很有灵性,这一支骑兵是其中一套古盔甲的灵。宣玑能听懂一些南腔北调的古话,都是因为这些东西。   只不过这些灵物在赤渊里时间长了,神智难免被干扰,话都说不太清楚,不算好“外教”,所以宣玑跟盛灵渊说雅言的时候老结巴。   他们都和他一样,经年日久,风吹日晒,也不记得自己来历了。   “圣火……是封印,保护你……”那骑兵很吃力地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比划了一下,“不可……损毁。”   宣玑皱了皱眉:“你说圣火是封印?封了什么?”   骑兵伸手划了一个大圈:“记忆……所有。”   宣玑追问:“谁的记忆?我的吗?”   “所有,”骑兵摆摆手,“守火人。”   宣玑一愣,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接到的记忆传承不全,是因为有一部分记忆被封进了圣火戒指?”   黑雾化成的骑兵点头。   宣玑:“戒指里封了哪些?”   “坏的。”骑兵说,“保护你。每一代守火人……都有。随新的守火人一起出生。”   宣玑心里一沉——回想起来,没有拿到圣火戒指之前,他在赤渊里确实是浑浑噩噩,但他以为那是漫长的记忆传承没有完成的缘故。   现在看来,也可能是恰恰相反——他的记忆在出生的一瞬间就完成了传承,但那里面有几十次惨烈的死亡,三千年业火加身,太痛苦,所以戒指上长出新的圣火石,封存了那一部分他无法承受的。   每一任圣火石都是哪来的?   现在圣火石碎了,他会怎么样?   赤渊守火人祭坛里,有三十五块石碑,每个守火人死亡后,都会留下这么一块,石碑上刻着生卒年限,没有其他信息。   宣玑来到最斑驳的一块——第一个守火人的石碑前站定。   只见那石碑最顶端刻着:大齐启正六年,子夜之交。   在万年仪那里,宣玑输入了两个时间地点坐标,并不是瞎弄着玩。   第二组时空是武帝杀妖王的时空坐标点,因为当时他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灵光一闪,想用这个时空坐标试探一下对方的身份。   而他真正想通过万年仪查看的,其实是第一组时空坐标——他不是试机器,也不是为了看雪景。   他输入的是“大齐启正六年子夜之交”,也就是第一个守火人“出生”的日子。   在宣玑那个诡异的梦里,他“自己”潜入了盛灵渊的寝宫,抱着诀别的心。子夜之交的瞬间,梦里的他被身后的一个黑洞吸了进去,同时,他听见了一个遥远的“成”字,像是有人在进行某种仪式。   梦里正是隆冬,武帝的“度陵宫”里彻夜灯火,外面下着大雪。   而他输入“启正六年子夜之交,度陵宫”时,万用仪模拟出来的天气恰好也下着大雪。   这会是巧合吗?   异控局那个白影说,他是根“被人皇从祖坟里挖出来,封进赤渊的骨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赤渊的路上,宣玑在火车上用手机把异控局里调来的资料翻了个遍,很快注意到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帝师丹离是在启正五年年底被问斩的。   而在丹离死后第二年,也就是从启正六年开始,原本只记录年景和大事的史书上开始提到赤渊——他们派遣人族大能,每年到赤渊附近,观测记录最近的杂草丛距离赤渊界碑有多远,以此来判断赤渊的温度。   从启正六年开始,赤渊周围寸草不生的地界逐年缩小,也就是它的温度在下降。   为什么?   赤渊的温度下降,到底是自然反应,还是有人做了什么?   宣玑一直以为他们这支倒了八辈子血霉“守火人”是天生的,可是现在一切迹象表明,所谓“守火人”,是被封印在这里的。   宣玑的手缓缓抚过守火人斑驳的石碑,他突然想起来,在巫人塚的时候,盛灵渊还一言不合,就想把自己跟阿洛津一钉子穿成串,可是后来在森林公园里,那人又奋不顾身地替他挡了一下……果然不是良心发现。   宣玑垂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盛灵渊态度大变,正好是从他的记忆里看见他的出身之后——   人皇哪来的良心?他怎么老也记不住这么重要的知识点呢?   宣玑手背上倏地冒出青筋,守火人的石碑被他捏出了一条缝。   “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啊?”   这时,宣玑手机震了几下,是他在东川被阿洛津追杀的时候,平倩如临时拉的群,忘了屏蔽。   王队在群里发了几个短视频——“俞阳街头吹埙小哥,惊现百鸟朝凤奇景,不是魔术”。   王泽那二货在群里嚷嚷:“宣主任!你剑火了!全责协议签了吗?快签啊!以后上平台,接广告,月入三十万,再也不用上班啦!” 第54章   宣玑狠狠地盯着短视频里的人, 吹埙的人气息稳定绵长, 乐声就如同烧陶的泥土一样, 平静又旷达。听上片刻,心都跟着宁静了下来。   宣玑把短视频循环了几分钟,心里沸腾的火却莫名其妙地平息了下来。   他从大衣兜里摸了根烟, 不怎么尊重地在三十五块石碑丛中找了个地方坐下,就着反复循环的埙声沉思了一会,然后转头望向被他拍裂了缝的石碑:“要真是他把我们封进赤渊, 弄成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 你还用身体替他保存骸骨?”   石碑静默无声。   “启正六年,偷偷溜进度陵宫里耍流氓的也是你吧?你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宣玑朝着那石碑喷了口烟, “不瞒您说啊这位祖宗,我阅尽‘渣贱’三百篇, 还没见过您这样的极品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旁边的阴灵骑士们好奇地看着他,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糟糕的东西。   宣玑回头问那领头骑士:“咱家是不是有一本《千妖图鉴》来着?”   骑士就伸出手, 组成他双臂的黑雾弥散开,片刻后,卷回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古卷, 摊在他面前。   “这是传说中帝师丹离的手绘, ”宣玑凑近看了一眼,这本手绘年头太久了,几经颠沛修补,原主人残存的气息已经没有了,他手指从斑驳的字里行间划过, 随口问,“你们听说过这个人吗?”   骑士们没有回答,却集体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宣玑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在抖,这些阴灵骑士们都戴着头盔,脸在面罩之后,看不见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们把牙咬得“咯咯”作响,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恐惧和憎恨。   死后三千年,一个提起来,还会在深渊掀起波澜的名字。   宣玑突然想起来,在东川的酒店门口,阿洛津对他说过一句话——“你身上跟他一样,有朱雀的味道”。   这个“他”,指代的应该不是盛灵渊,很有可能是丹离。   所以在溯洄里,盛灵渊随手往他头上扣了口锅,阿洛津才会那么容易上当。   宣玑骂了句粗口:“我家祖上不会真的跟这种衰人沾亲带故吧?”   那今年春节,网友聚众吐槽极品亲戚活动,他岂不是能一枝独秀了?   关于丹离的正史、野史甚至杜撰演绎都很多,目前,特能界里最被广泛接受的说法是,丹离这个人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是在一个朱雀神庙里。   宣玑在下载到手机的资料中搜索了“朱雀”的关键字,很快跳出了长篇大论,他一目十行地扫完,困惑地抬起头,跟阴灵骑士们大眼瞪小眼。   “好奇怪,”宣玑说,“局里最权威的史料里记载,赤渊本名叫南明谷,是神鸟朱雀的窝。因为当时气候变化,人族和妖族起了领地冲突,神鸟为了拉架,用南明离火点着了赤渊……可那个阿洛津不是这么说的。”   阿洛津一直在强调“赤渊重燃”,所以宣玑也一度认为,赤渊的“默认状态”就是烧着的,是武帝这么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把赤渊封印,才让有特殊能力的种族都绝后。   但从史料上看,这事好像不是这样,经过是这样的:首先,朱雀神鸟迫于历史环境,点燃了赤渊,随即灭族,九州混战拉开帷幕,之后才有盛灵渊花了一辈子灭火——灭战火,也灭赤渊火。   “这故事的套路听起来好耳熟,”宣玑嘀咕了一句,“怎么那么像我们善后科平时干的活。前人闯了祸,后人擦屁股?”,   史料上还说,神鸟朱雀为了分开征战不休的人妖两族,“点燃赤渊”,字面意思好像是朱雀构建了一个路障,把两边强行分开。   可这路障有什么用吗?   并没有啊——后来赤渊火不是也一直没灭么,没耽误人族和妖族你死我活地干了好几十年的仗,说明人族大能和妖族都会“跳火圈”。   所以朱雀所谓的“点赤渊火”,一定有其他的含义。   宣玑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地往前翻:“人族和妖族为什么会起冲突来着……对,是因为气候变化,妖族‘灵气流失’,他们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外出务工。”   古代战争一般都跟资源紧缺有关,这个理由应该靠谱。   “这里还说,南明谷——也就是赤渊前身,也因为这场天灾降了温,这种说法好微妙啊。”   阿洛津认为,赤渊里封印着“异常能量”,只有重新点燃赤渊火,东川才会孕育出新的巫人族。   古妖族领地“灵气流失”,民不聊生的时候,神鸟朱雀也选择点燃赤渊火……   “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宣玑也不管阴灵骑士们能不能听懂,把他们当成一排树洞,自言自语道,“神鸟朱雀一族栖息在南明谷,不是因为这里风水好,而是为了看守赤渊,赤渊就像一个……唔……不环保的发动机,虽然有用,但破坏性更大,跟核武器一个道理,不能轻易动用。但妖族遭到天灾的时候,朱雀一时心软,还是打开了这个潘多拉的骨灰盒。”   “对,”宣玑一跃而起,“所以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妖王会‘屠神’。当年人族和妖族都供奉朱雀,把他们当成神鸟。就因为朱雀挡了道,就抛弃以前的信仰屠神,妖王就算是个‘无神论’,这事办得也太没有心理障碍了。”   除非他被无法抵抗的诱惑驱使!   而史料上还透露出很重要的一点——人妖两族一开始只是小规模地起冲突,没有完全开战,而在这个阶段,双方的实力应该是差不多的。   因为假如有一方实力压倒性地强过另一方,那么就不会是“冲突”,而是单方面的“侵略”了。平帝就算是个脑残——虽然历史评价他确实是个脑残——但大老远地跑去挑衅一个根本打不过的对手,脑瘫选手也干不出这种事。再说就算是万恶的旧社会,皇帝御驾亲征这么大的事,会由着他自己作死玩吗?他身边的大臣们都不劝劝?   混战开始之前,人族的主流意见是积极主战。可见当时他们评估双方实力,认为自己是有很大胜算的。   可是奇怪的事发生在妖王屠杀朱雀族后,混战一开始,妖族突然就跟开了挂一样,人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一眼没眨完,就被人家风卷残云地灭了国。   直到……武帝盛潇横空出世。   万年仪里,盛潇斩妖王的时候,亲口承认自己不是人。这让宣玑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赤渊见到自称盛灵渊的武帝时,他曾问过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   那位陛下说过一句话,他说:“神明是人的寄托,而我是人的妄念。”   人的……妄念,那是什么意思?   宣玑的目光落到手机上——从东川到俞阳,跨了差不多有半个国境,盛灵渊在现代社会人生地不熟,他跑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去了?   群里正在排着队地刷“苟富贵,勿相汪”(注),宣玑发了个五毛二的红包,让他们闭嘴,问:“俞阳当地有信得过的眼线吗?”   明明是第一个出手,结果就抢到一分钱的王队心很累,一点也不想管闲事,就说:“干啥呀,你剑不会是离家出走吧?你俩又咋了?我说宣主任,你老还行不行了,有劲没处使,天天跟自己的剑掐架。这要是铁剑,你掐就掐吧,可你这是金剑啊,长点心吧大兄弟!”   他的俩队员特别会捧场,又开始跟着刷“长点心”。   宣玑:“……”   水族吧,挺吉祥如意的血统,就是有时候有点太市侩了。   “找他用不着眼线,刷个短视频满世界都是,那是一古董,对互联网一点概念也没有——不过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跑那么远,有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事。我想让你们帮忙注意一下,这两天在俞阳有没有其他可疑人物。上过局里通缉名单的,或者不明原因失踪的……”宣玑顿了顿,“前天晚上,知春失窃了,你们知道吗?”   宣玑和肖征是提前赶回总局的,风神一和善后科其他人在东川多留了一阵,处理后续的事,没搀和到异控局的大地震里。   宣玑一条语音发完,群里酷爱刷屏的风神一们集体沉默了。   宣玑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也不一定有关系,可能是两件事,而且知春失窃这事还在内部调查,别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姥姥的,”废话一火车的王队言简意赅道,“弄死他。”   “我出去一趟。”宣玑把《千妖图鉴》往怀里一卷,对阴灵骑士们说,“近期没准还回来,你们好好看家。”   他一边说,一边揣好手机,往外走去——身后,被他拍裂了一条缝的石碑中正腾出一缕细丝似的白烟,悄无声息地跟上他,川流入海似的,没入了宣玑的后心。   石碑上原本有“生卒”两个日期,在阴灵骑士们紧张地注视下,那石头上刻的死期突然淡了,直至完全消失。   然后传染似的,旁边第二块石碑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在没人碰它的情况下,也从同一个地方裂了口。   燕秋山在俞阳市的宾馆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伸手摸胸口的金属碎片,碎片还在,沾染了他的体温,暖烘烘的。   他这才放松了脖子,仰在枕头上,吐出一口浊气。   此时是凌晨四点整,天还没破晓。   头天晚上,打发走那几个人之后,燕秋山就总觉得屋里有鲛人血的味道,于是打开窗户透气。可能是楼层比较低,大街上有噪音,他觉得一整宿都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吹埙,吹得他乱梦一团一团的。   燕秋山翻身起来,简单洗漱。他往镜子里看了一眼,没睡好,眼底发青,白眼球里挂着血丝,胡子也很久没好好刮过了,自己瞎长,长得里出外进的,   燕秋山审视着自己的形象,感觉镜子里这位就像个亡命天涯的通缉犯。就从兜里摸出一把多功能刀,贴着脸刮。   这时,有人在他门口敲了一下,传来那瞎子的声音:“燕队,可以准备了,楼下有早饭。”   燕秋山不知在走什么神,手一哆嗦,一不注意就留下一道小口,渗出了血迹。   他下意识地脱口说:“没事。”   说完,燕秋山愣了愣,皮是自己刮破的,他跟谁说没事呢?   晚上梦里一闪而过的情景忽然清晰起来——   燕队是个生活没什么规律的人,以前带风神一,总是被紧急任务叫醒,拿凉水劈头盖脸地一浇,随便套件衣服就跑,要是没事,他能一觉睡到中午,起来以后还是跟被狗碾一样,拿凉水一浇,往身上套件衣服就跑。   这么多年,在外面保持人模狗样的形象,都是知春打理的。知春会每天把要穿的衣服面朝上叠好,给他放在床头,这样就算他闭着眼也不至于穿反,还会给他把胡子刮好。一开始,知春笨手笨脚的,那时候不流行用电动剃须刀,燕秋山睡觉又不老实,他俩刚在一起的时候,知春有时候盯着他的脸一走神,就会不小心刮破他的下巴,然后一天都跟自己过不去。燕秋山已经习惯了,半睡半醒间下巴一疼,他就会随口说一句“没事”。   门口的瞎子疑惑地问:“什么?”   “没什么。”燕秋山眼神冷下来,随手泼了点水,抹去血迹,“就来。”   二十分钟之后,越野车就悄悄地从宾馆后院开出去了,整个慵懒的俞阳城都在沉睡。   小楼阴影里,盛灵渊缓缓踱步出来,抬手把陶埙放在了树枝上,人影一闪,他不远不近地缀了上去。   “找到了高山王子墓,燕队要先把祭文抄上,注意最后一笔留下,阴沉祭文要在子夜之交写完最后一笔,”车上,瞎子对燕秋山说,“我们时间还算充分,只要蛇皮别带错路。”   “为什么?”   “因为毕春生活祭的祭品是在子夜之交完成的。”瞎子说,“祭品已经奉上,我们要求的事一直不成,这个交易就还没结束。都得按着她第一次祭文的时间来。”   燕秋山推了一下墨镜,似有意似无意地问:“确定我能成么?万一不成,鲛人血这么珍贵,这事算谁的?”   “写祭文的人都是精心选的,”瞎子温声说,“主人既然点了您,就说明他信任您,您不成,其他人更不行……我听到海浪声了,蛇皮,看你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不是错字。   我造原句是“苟富贵勿相忘”,此处为红包群风俗。 第55章   一只麻雀蹦蹦跳跳地跳上礁石, 挺着毛茸茸的肚子, 好奇地望着在破晓前鬼鬼祟祟的人。   “船在前头等我们, ”蛇皮说,“放心,是有证的渔船, 谁也查不出问题来,船上的装备物资都是齐全的,要是省着点用, 在水下待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木偶女问:“鲛人血你们打算怎么带。”   “用鱼鳃。”蛇皮回答, “古鲲身上扒下来的一片,又叫‘入水珠’, 真家伙,黑市上至少卖八位数, 能把一艘小邮轮装整个带进水里,直接把渔船变潜艇, 想潜多深潜多深,不是我吹,鱼雷来了都炸不坏。”   木偶女欲言又止了一下, 可能是有点怀疑传说中的“鲲”到底有没有鱼鳃, 毕竟,根据《庄子》的记载,北冥之鲲扑腾一下,就可以就地化为鹏鸟,听着像“水陆空三栖”, 搞不好是鸟或者哺乳纲的。   “听我的吧,保准没问题。”蛇皮大包大揽,“别说这还没离开大陆架范围呢,只要有“入水珠”,马里亚纳海沟我都能带你们去。”   礁石上的麻雀盯着他们,眼睛像一对小巧的黑豆,这时走在最后面的燕秋山敏感地一回头,颈间的金属碎片被阳光照得寒光一闪,他的目光疑惑地掠过礁石上的小麻雀,又在周围搜索了一圈,什么都没找着。   “怎么了,燕队?”   “不知道,”燕秋山皱了皱眉,“刚才突然觉得有人盯着我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木偶女回过头来,语气不太好地说,“婆婆把地图给了你,我们连气都没喘一口,立刻就出发了,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俞阳。高山王子墓的地址,除了你,没告诉过别人,你这么说,是怀疑我们婆婆陷害你们吗?”   “哎,姑娘,别想太多,咱们燕队没那个意思。”瞎子圆滑地插话,“也没准是我跟蛇皮招来的,毕竟都是上过通缉令的人。”   蛇皮没心没肺地说:“谁还没上过几个通缉令啊,多少年了,他们也没逮住哥儿几个,燕队,都到近前了,您怎么还疑神疑鬼起来了?”   燕秋山懒得打这些无谓的口舌官司,索性不接话茬。   他张望了一眼尚未破线的海平面,突然问:“我还听说一件事,毕春生在赤渊做的阴沉祭,用了一千个活人当牺牲,她亲手杀的。”   瞎子一挑眉,大片的眼白露出来,质地像浑浊的玻璃。   “我呢?”燕秋山的声音很低,几乎就要被波浪声淹没了,“你们打算让我也杀人吗?我……”   “明白,”瞎子一摆手打断他,和颜悦色地笑了,“公职人员,大英雄嘛。说老实话,燕队,这事在您心里头纠结一路了吧?我早等着您问呢,您不问,我反而觉得奇怪了——这事不是都跟您解释过了吗?毕春生开了阴沉祭的头,但是她召唤的魔头,还有后来的巫人族长,都没能成功履约,所以咱们也不用再增新的牺牲了。反而是您要是就此止步,那之前死的人才算是白死啦。”   燕秋山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其实心里还有犹疑——阴沉祭的“售后服务”这么好吗?简直已经超过大多数的国际名牌了。   再说就算人不是他亲手杀的,为了自己的私愿,利用这些远近无仇的无辜人命,他似乎也并不算清白。   瞎子没眼,可是心里亮堂,听话听个音,就感觉出了他的迟疑,心里不由得冷笑,心说:这帮伪君子,绝了,都“弃明投暗”了,还在瞻前顾后、自我消耗。吃饱了撑的。   “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的混蛋,烂命是一‘条’,侠肝义胆光风霁月的好人,命也是一‘条’,这一条比那一条不多什么、也不少什么,您觉着公平吗?”瞎子慢条斯理地说,“燕队,当年那几个差点把你害死的渔民后来判了几天啊?人家早就出来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呢?可别怪我说话直,为了大义牺牲的,那叫英雄,身后万古传颂,九死不悔。可你牺牲又为了什么?就为了捞那几个贪心不足的傻逼?这种货色活着,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嘿,我都替你不值。”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捅进了燕秋山的胸口。   他不知道质问过自己多少遍,当年为什么要逞这个英雄?因为他是异控局“第一外勤”的负责人,他就得伟大光荣正确,得永远高尚,就像无欲无私无人性一样么?   除了家里那一筐卖废品都卖不出去的“荣誉”,他英雄出什么结果了?   谁跟他谁倒霉。   “你想当你的好人,咱们这就一拍两散,我回去领主人的罚,”瞎子说,“你想别让自己再后悔,就快走,别等天亮,人多眼杂。”   燕秋山下意识地扣住了胸前的金属碎片,再没有言语。   一行人登上一艘破旧的渔船,很快往南海驶去。   在大礁石上看着他们的麻雀倏地腾空飞起,眼睛里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冒了出来,与与此同时,它“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传到了盛灵渊那里。   这是一个简化版的“傀儡术”。   最精妙的傀儡术控制的傀儡,能让枕边人都分不出真假,连最细节的习惯、最幽微的心思也能模拟得一丝不苟,神乎其技,丹离死后就彻底失传了。   盛灵渊伸出手,让麻雀落到他手心里,手掌轻轻地在它头上拂过,解开术法,把鸟放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学了半辈子,只学到了个皮毛——临时让没有灵智的动物充当一下耳目,自己本人还不能离开太远。   世人都传说他机心万千,但跟那个人比,他大概只配当个舞刀弄剑的打手。   不过……   盛灵渊无奈地想:“鲲几时有那什么……‘鱼鳃’了?”   瞎子身上妖气倒是重,甚至盖过了人气,盛灵渊认出这是一只“峳峳”。(注)   “峳峳”偶尔也会被列为“凶兽”,但其实没有锋利的爪牙,只是不太吉利,一出现就代表凶兆,单纯恶心人罢了,真身跟狗差不多。   至于剩下那几个,吹嘘自己能在深海自由来去的那位,是个杂种泥鳅,祖上大概都没离开过池塘,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一个牵线的人皮木偶,粗制滥造得很。   那个和清平司有些关系的燕姓男子虽然颇为敏锐,但血统很杂,比那雷泽之兽的后代还淡,基本已经是凡人了。   狗,泥鳅,玩意儿,凡人……就凭这几位,也想潜入高山王子墓?   盛灵渊觉得匪夷所思——毕竟,高山王子墓是他亲手封的。   “这瞎子真名不详,A级通缉犯,极其危险,代号‘银翳’,是个凶残的亡命徒。烧伤脸代号‘蛇皮’,滑不溜手,水系异能,号称只要是在水里,没人能抓住他。遮着脸的女人,要是我没认错,应该是玉婆婆身边的‘天鬼侍女’,没想到那个老东西也搀和进来了。再加上一个前任风神一的队长,”王泽的脸色罕见的凝重,“不好办啊。我不知道我们老大……燕队为什么会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但……宣主任,我现在感觉不太好。”   风神一行动力惊人,接到宣玑的信息后,立刻开始调查。   知春的残片是谁偷走的,一时没头绪,但偷知春肯定是为了燕秋山,因为除了他也没别人在意。   风神一从队长到队员,并不像他们看起来那么缺心眼,王泽跟着燕秋山多年,差不多知道他所有的习惯,几年来一直什么都不说,也只是不想让别人打扰他们燕队,真想查,二十四小时内,他们就锁定了燕秋山的行踪。   “燕队提过,知春是他们家祖传的刀,刀灵从来没苏醒过,直到他年轻时候有一次出去喝多了,骑自行车回家翻到了河沟里,知春才第一次现身。那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上礼拜四是知春的忌日,他应该在老家。我找人调了当地县城的监控,果然找着人了。”   “我们追踪这辆租来的车,发现他离开老家以后就去了蓬莱,密会了玉婆婆,然后行踪变得隐秘起来,一路走一路换车,还用了假证……能给他做假证的人,我都认识,一圈电话打完就问出来了。”   “然后他们一路南下,昨天到了俞阳,住进了一间小旅馆,就是那边那家。”王泽给宣玑指了一下。   宣玑是直接从赤渊赶过来的,跟他们在俞阳碰了头,风神一和善后科的几个人在小旅馆对面的咖啡厅里开小会,“现在那车不在了,我托公安的朋友查了附近的路网监控,今天凌晨四点半左右,他们往海边去了,上了一艘渔船……哎,宣主任,你没事吧,脸色那么难看?”   宣玑好几天没合眼了似的,眼睛里的神采都黯淡了,他摆摆手,用力捏了捏眉心:“没事,这几天连轴转来着,来时路上还碰见个倒霉的‘亲子团’,飞机上一窝十岁以下的‘恐怖分子’,吵得我现在都幻听。”   张昭问:“您怎么说?我们联系总部吗?”   “先别,”宣玑摇头,“知春就是在总部丢的,那边人多眼杂,咱们先看看情况再说——老王,你是水系,海里怎么样?”   “不行,”王队说,“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让知春出事,可能是海水含盐量的问题,一到海里,我的特能就打折扣。”   那倒是,鲤鱼是淡水鱼,非洲锦鲤也是。   宣玑有些吃力地追忆着:“我记得有一些术法可以在水下用,有什么来着……”   他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从赤渊一出来,他就开始头晕,果然工作比小黄片还让人肾虚。   飞机上遇到的那帮熊孩子更是雪上加霜,这会一恍惚,他耳边又响起了小孩尖锐的哭声……宣玑暴躁地想:“早知道还不如自己飞过来,航空公司到底什么时候能出一条幼崽专线?”   “我不太清醒,稍等,等我再去点一杯咖啡。”宣玑说着站起来,突然,他脑子里有条神经剧烈地哆嗦了一下,铺满阳光的咖啡厅迅速黯了下去,他眼前一黑。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可连王泽的大嗓门都像是给什么挡在了外面,模模糊糊的。宣玑觉得自己落进了一个漆黑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孩子的哭声更尖厉了,那绝对不是普通的哭闹,幼小的童音撕心裂肺,紧接着,宣玑开始喘不上气来,他愕然发现,那哭声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他仿佛置身烈火中,烤着,煎熬着,翻来覆去,挣不开,也死不了。   “别哭,”这时,有个虚弱的童音在他耳边响起,“别、别……哭,哭累了就没力气了,会被他们……会被吞掉的……唔……”   那孩子的声音被痛哼打断,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会,一瞬间,宣玑听见他的喘息中带了哭腔,可随即又立刻压了下去。   这孩子居然在试图放慢呼吸来缓解痛苦,冷静得让人心惊。   宣玑忽然有种感觉,没有缘由,他就是知道——他和那孩子在分担着同一种痛苦。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急了,因为那小男孩的声音听起来太嫩了,应该还是个学龄前儿童。   “炼我就炼我,这又是什么情况?”宣玑想,“未成年保护法过期失效了吗?”   “好烫……”那小男孩虚弱地哀叫了一声,随即,他又强撑着压住自己颤抖的声线,故作镇定道,“不如灵渊哥哥给你……讲些凉快的故事吧。”   不是,等等!   小朋友,你说你是谁?什么哥哥?   宣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被幻听震出了毛病。   “传说北冥有海……终年覆着冰雪,下面的海水不知道有多深,一眼看去,就仿佛是一片漆黑……行船其中,极易迷失方向,倘若有亲友来寻,便会求着守在北冥海边的鲛人们下海去找。鲛人们虽灵窍不开,但最是多情,有求必应的……他们能与海水交谈,只需给他们看走失之人的画像,再花上三五日,教他们背下失路之人的名字,便能叫海水帮着寻到人……老师今日刚教了我一句鲛人语,很有趣的,我学给你听……”   “宣主任怎么这么烫,他不会要自燃吧,救命!我是易燃物!我不能靠近明火的!”罗翠翠惊恐地缩到王队身后,只见宣玑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皮肤突然泛红萎缩,仿佛是被什么烧伤了。   王队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撸起他的袖子,那手臂却又恢复如初。   “鲛人语……”宣玑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喃喃地说。   南海,水面下,透过几条鱼的眼睛,盛灵渊看见那个泥鳅果然拿出了他的法宝——那东西是乳白色的,卷起来团成个球,表面流转着珍珠似的光泽,柔软如丝,但韧性十足,能层层展开成一片一丈见方的扁片,薄如蝉翼。   确实像一片鳃。   盛灵渊新鲜地看着,这玩意他闻所未闻,应该是后人所做,明明是挺有才,非得给这东西套个说不通的上古来历,也不知道图什么。   人皇觉得蹊跷,肯定不会亲自涉险,因此这会盛灵渊只是冷眼旁观,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只见泥鳅将那些鲛人血还有他们的人聚在一起,将他那“鱼鳃”往众人头上一扣,“鱼鳃”就像薄纱,轻飘飘地蒙在了人与船身上,随即“融化”了。   被鱼鳃盖住的人、装鲛人血的罐子、船……身上全都闪过那种珍珠色的光泽,随后,连船带人滑入水中,竟然只激起了一点细小的微波。   船沉入水下后,完全违背了物理规律——所有的东西都稳稳当当地待在原地,不分轻重,没有漂起来的。几个人都能自由活动,还可以呼吸,往身上一摸,水从他们衣服的缝隙里流过,然而就像普通的空气一样,并不会沾湿衣服。   “我们还能说话吗?”木偶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其他人都朝她看过来,她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同在岸上没什么不同,只是耳边咕嘟咕嘟的水声略微有些干扰。   木偶女叹为观止,终于信了——鲲真有鱼鳃!   “高山王子墓的入口是个五行阵法。”木偶女说,“顺着地图,一步都不能错,婆婆说,这是古时候的大能加的封印,错一点都有生命危险。”   盛灵渊失笑——入口能有什么危险?有危险也不会往图纸上画。   他优哉游哉地在礁石上找了个地方坐下,一边吹海风,一边看那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在入口处来回绕圈,从兜里摸出一根长条的竹子和刻刀,开始削笛子——这身衣服一点也不合心,唯独口袋很方便,上身两侧的口袋还有一对叫“拉链”的东西,拉上就能封口。   盛灵渊一开始认为身上露着一堆袋不雅,像个要饭的,这两天习惯了,还觉得怪方便的,什么都能装。   水下的几个人精神紧绷,因为入口那阵法实在太复杂了,他们催动小船,在原地来回绕了百八十圈,绕得眼花缭乱,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设计的。转了约莫有一个多小时,木偶女说:“成了!”   几个人屏住呼吸,只见海底震荡起来,一个巨大的图腾凹陷进去,露出了一条黑压压的通道。   蛇皮:“看!我说什么来着!”   连瞎子也有些喜形于色,就在这时,洞口突然“呛啷”一声,刀光剑影当头朝船上的人片了下来。   盛灵渊手里的竹笛已经成型,他吹掉上面的浮屑,试了几个音:“欢迎,招待不周,让诸位受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其状如马,而羊目、四角、牛尾,其音如嗥狗,其名曰峳峳,见则其国多狡客——by《山海经》   这个并不是瞎编的,后面那个“像条狗”是。 第56章   木偶女一屁股坐在船上, 蛇皮直接从船上翻了下去, 一落进水里, 他就脱离了入水珠的保护,身上的珍珠光泽立刻消失,灌了一大口海水, 差点被水压拍成泥鳅干。   那些刀光剑影从他头上掠过,直冲着燕秋山去了。   “快躲开!”   可是燕秋山看见雪亮的刀光的一瞬间,却不知为什么走了神。恍惚间, 他脸上竟然露有微许笑意隐约掠过, 随即,刀光与他擦肩而过, 撞在了船舷上,“铮”的一声, 并没有留下印——原来那只是几道逼真的幻影。   寂静的墓穴沉在水下,黑洞洞的, 呈月牙形,就像一个狡诈的嘲笑。   “吓、吓死老子了,什么玩意。”蛇皮连咳再喘地爬上船, “呸”地吐了口水, 上气不接下气地跪在甲板上,查看自己身上部件还全不全,“燕、燕队,你牛逼!”   瞎子半跪下来,摸了摸完好如初的船舷:“不愧是以前风神一的王牌, 怎么看出这是虚影的?”   燕秋山回过神来,正好看见一条小鱼从他面前游过,那鱼好奇地注视着他,眼珠里闪着幽幽的磷光,仿佛有灵。   燕秋山腰背下意识地绷紧,握住了腰间的一把匕首,同小鱼对视片刻,小鱼却毫无危机感似的,慢悠悠地绕着他游了几圈,又张嘴嚼起水藻来。   燕秋山松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风声鹤唳惯了,看见条鱼,都要跟着心惊肉跳一下。   “感觉,”他搪塞道,随后回头往来路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地说,“进去吧。”   小船驶入墓道的瞬间,狭长幽深的墓道两侧亮起了两排“鲛人灯”,鲛人灯能在水里烧,是高山族的特产,乳白色的光晕冷冷地在水中摇曳,像是照亮了一条去地狱的路。   “幸亏有地图,”蛇皮兴奋地声音在海水中扩散,“要不然飞出来的就得是真刀真剑了吧?也不知道高山人的‘最后一批神兵’都长什么样,都有刀灵剑灵吗?话说回来,兵器之灵能指定男女吗,要是……”   他一边说,一边猥琐地想入非非,没看见燕秋山脸色沉了下来,掠过杀意。   “闭嘴,”木偶女冷冷地打断他,“墙上有东西,是什么?”   只见鲛人灯照到墓道两侧的石壁上,原本漆黑一片的石壁上好像出现了不少人形,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是壁画吗?”   燕秋山艺高人胆大,一垫脚,从墙上掰下了一盏鲛人灯,抬手往周围照去。   “不,不是画在表面上的。”   只见墓道四壁原来并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一种漆黑的晶石,半透明,在缺少光照的海水下黑漆漆的一片,这会被鲛人灯一打,却呈现出了半透明质地,像巨大的琥珀。   燕秋山看清了墙上……墙里的东西,瞳孔轻轻一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那半透明的墓道石壁里,有很多人。   有穿古装的,有近代人打扮的,还有穿专业潜水服的,中国人、外国人、长着长耳或者一脸毛的非人……他们全都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标本一样地凝固在墙里,脸上带着惊异的表情,灵动极了,仿佛还活着。   木偶女喃喃地问:“这些人都是擅闯过高山王子墓的贼吗?”   幽深的墓道一眼看不到头,无数双视线从两侧石壁上落下来,注视着他们。   红日缓缓自海平面上浮起,闪着珠光的小船沉入三千年的古墓。   一面是人间,一面是鬼域。   盛灵渊透过鱼的眼睛,看见了燕秋山胸口的残片。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握着笛子的手忽然一顿,鸦羽似的眼睫垂下,凝视着礁石下、海水面泛起的涟漪。   “叫燕秋山的那个……倒是棵好苗子,”他想,这个人心志坚定、感官敏锐,如果有机会好好磨练,能成为一代高手,“心魔难过,可惜了。”   刀剑碎了,就如人灰飞烟灭,哪怕是能脱离剑身的剑灵也一样。   但可能因为它本来是剑,人们便总是容易生出妄想,仿佛神兵利器和肉体凡胎不一样,能让残酷的生离死别网开一面似的。   高山王子名微云,他墓里,除了一点寒酸的陪葬,就是更寒酸的死尸,其实真没什么东西值得光顾的。但盛灵渊当年封墓的时候,就料到微云死后,肯定会跟高山族那所谓“最后一批下落不明的神兵”纠缠不休,要是不加防范,非得年年有人拿着锄头给他“翻地施肥”不可。   为免有人打扰死者,盛灵渊除了命清平司着人看守外,墓穴里还设了机关——专门防清平司的人监守自盗的。   而清平司里封存的所谓“地图”,其实就是个催命符。   那份地图上记载了墓口阵法的“详细解法”,非常复杂,要是有人自作聪明,按地图的指示破阵,就会在来回绕圈里不知不觉地掉进真正的陷阱里——微云墓整个就是个迷魂阵。   当他们自以为成功打开墓穴,一排刀剑幻影就会喷出来。   胆敢闯高山王子墓的,当然都自以为有点本事,没那么容易被砍死,但他们会被幻影吓一跳,在盛灵渊的时代,管这个叫“惊魂”。人受惊之后“魂魄”不稳,更容易被邪祟侵入识海——其实就是受到强烈刺激之后,人们发现是虚惊一场,这时候更容易放松警惕,陷入幻觉。   燕秋山他们自以为在顺着墓道往里走,一边看着两边的“标本”打寒战,一边庆幸自己“准备充分”。其实他们的小船早就偏离了原来的航线,他们眼前所谓被鲛人灯照亮的“墓道”,其实是另一片水晶墙。   水晶墙贪婪地吸吮着小船和船上的活物,盛灵渊透过海底鱼群的眼,看见那船已经有一半没入墙里了。   他冷漠地把笛子凑在唇边,信手吹起了一段最近听来的小曲,心想:“正好,墓道里还没有收藏过这么大一艘船呢,几位既来之则安之吧。”   王泽路子野得不行,不知道从哪借调了两辆越野车,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赶到海边,码头上已经有一艘快艇等着他们了。   王队作势要搀他:“你坐船不晕吧,宣主任。”   宣玑拍开他的手:“哀家不用扶,小泽子,快开船去。”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老爷们儿犯低血糖晕菜的。”王队忧心忡忡地说,“宣主任,单位体检得按时去啊,别小病拖成大病,大病……”   “等哪天我需要遗体告别了,一定提前写请柬通知您,好吧?低血糖有什么新鲜的,我上一顿饭还是在东川吃的,你饿三天试试,你也晕。”宣玑拒绝了平倩如递给他的巧克力,“够了闺女,你都给我塞两板了,再吃要流鼻血了——谁在吹笛子,这歌好熟。”   嘈杂的海浪和人船往来声里,夹杂着遥远的笛音。   那笛声音色圆润华丽,音准极高,乐句处理得非常和谐,就是吹的曲子……   王队侧耳听了片刻,脱口跟着哼了两句:“这不是那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闭了嘴,这两位“领导”在两个部门下属面前,一不小心泄露了各自的歌单,面面相觑了两秒,他俩表情同时变得微妙起来。   “我们家楼下有个小公园,”王队欲盖弥彰地解释说,“一般老太太天天在那跳,我听得都会唱了。”   “可说呢,我就觉得我隐约在哪听过。”宣玑连忙跟着“恍然大悟”,“俞阳的生活真闲适啊,什么样的神经病都有,一大早在海边吹广场舞神曲——燕队的照片有吗,给我一张。”   王泽从手机相册里翻到了一张燕秋山的旧照,还是有点忧虑:“你说的那个寻人的‘美人鱼语’靠不靠谱啊,谁说都管用吗?”   万一大海听出鸟人口音,被激怒了可怎么办?   “是鲛、人、语,谢谢,美人鱼是进口品种。”宣玑说着,半跪在甲板上,把燕秋山的照片竖在面前,伸手蘸着海水,在船板上写下“燕秋山”三个字。   王队更忧虑了:“我感觉你还缺两柱香和一个供桌。”   宣玑“嘘”了他一声,阖目凝神片刻。   他此时的心绪并不像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一些碎片的画面不停地往外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真像祭坛里的阴灵骑士说的,圣火戒指是保护他的,现在戒指碎了,那些传承中乱七八糟的记忆开始作祟了。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琢磨这些事的时候,宣玑只好像跟盛灵渊连着“蓝牙”时候一样,强行把那些此起彼伏的思绪都忽略,从意识里压下去。   众人围了一圈,听见他嘴里吐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从鼻腔最后面“滚”出来的,低沉、和缓,让人想起深海的浪潮,发音非常微妙,而那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身为水系的王队就感觉到了什么,汗毛都竖了起来。   欢乐的广场舞神曲一停,盛灵渊蓦地抬起头:“谁在多管闲事?”   宣玑说一句鲛人语,叫一声燕秋山的名字。   一开始,大海毫无回应,他也不急,反复数十声后,最敏锐的谷月汐忽然惊讶地捂住了嘴——她发现海浪声和宣玑的鲛人语微妙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了某种玄妙的韵律。   水下,燕秋山他们的渔船已经被水晶墙吞了大半,低头看地图的蛇皮头皮已经跟着进了石壁里,他自己还一点感觉也没有。   突然,他们周围水翻腾起来,无端凝出小小的漩涡,一下一下用力撞击着船身。   “什么情况?”瞎子耳朵最灵,耳根一动,他说,“等等,燕队,有人叫你。”   “燕秋山!”那人的声音包裹在海浪里,一波强过一波地冲过来,燕秋山激灵一下,与此同时,一波大浪撞得小船剧烈地颤动起来,可那船的前端却仿佛被什么固定住了,尾部都快散架了,却不翻。   燕秋山觉得此情此景不对劲的一瞬间,无懈可击的幻境就破了,众人同时看清了差点把他们吸进去的水晶墙,集体往后退去。蛇皮大叫一声,猛地将自己从透明的石壁里拔了出来,连头发带头皮扯掉了一片。   “怎么回事?”燕秋山一把抓住木偶女,“地图有问题?”   “不可能!”木偶女立刻说,“我是婆婆身边最得力的人,她陷害你们,还把我搭进来,对她有什么好处?”   “别吵!咱们的船还在被那个墙往里吸!”瞎子大声吼道,“船上有潜水服,拿东西,弃船!”   “有反应了,快看!”快艇上,王泽发现他们脚下的海水分开两边,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凹槽,指出了一个通路,“管用!宣主任,回去记得把美人鱼语教我,会一门外语真管用啊!”   “别废话,”宣玑站起来,“善后科的看船,风神一跟我下去,老王!”   王泽伸手一抓,海水中涌现出几个刚好能把人包进去的气泡,他率先跳了下去,气泡严丝合缝地把他包了起来,既能自由活动,还能呼吸:“一人一个,空气有限,都慢点喘气,省着点用。”   宣玑带着几个外勤跳进海里,大海像个老朋友一样接纳了他们,随后,水花翻动起来,形成一条水通道,直指燕秋山他们的方向。   盛灵渊默诵傀儡术,一群自由自在的海鱼立刻生硬地调转了自己原来的方向,随着他的心意上前查看。   “三千年后还有人会鲛人语?”   鲛人不是早就被高山人灭种了。   就在这时,游在最前面的鱼跟气泡里的宣玑看了个对眼。   盛灵渊:“是他?”   宣玑心里则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傀儡术?”   燕秋山他们三下五除二地穿上了潜水服,而随身带的鲛人血已经损失了一半,瞎子不知道从哪抽出一把短刀,在入水珠上一划,将那片传说中“古鲲的鱼鳃”切了一半,在蛇皮肉疼的呼喊里,把剩下的鲛人血一兜:“跳船!”   他们几个在小船被水晶墙完全吞下的最后一刻跳了船,拼命往里游去。   与此同时,在鲛人语带领下追过来的宣玑他们来到了高山王子墓的洞口。   “好麻烦的小妖。”盛灵渊一皱眉,将竹笛往兜里一塞,跳进了海里,像一道雪白的光,朝高山王子墓飞掠而去。 第57章   宣玑一靠近这片水域, 就开始心悸,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 他一把抓住了游到他面前的鱼。   盛灵渊立刻挥手撤了傀儡术,微弱的能量从鱼身上流走了,聚在一起的鱼群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看, 就地解散。好在,据说这帮鱼类记忆只有七秒,可能也习惯了这种“我是谁, 我在哪”的状态, 非常怡然自得地各自漂走了。   宣玑捏着乱跳的海鱼,第一反应是:“盛灵渊在附近!”   随即他又一愣:“我怎么知道的?”   他只在巫人塚的溯洄里见过所谓的“傀儡术”, 当时感觉是“神乎其技,真假存疑”, 至于原理,完全没看明白。也没有证据证明相似的傀儡术可以用在低级脊椎动物身上,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会有“有人在用傀儡术操纵鱼群”的想法?   “这鱼不好吃,我是水系, 相信我!回去请你吃霸王海鲜。”王队凑过来, 张牙舞爪地连比划再吼,指着脚下的高山王子墓,“别愣神了,这又是什么玩意?”   神奇的鲛人语在海水中铸造了一条细长的漩涡,直径大概二十公分, 那范围内的海水飞快地顺时针转动,甩出去的气泡附着在外,像是海水里凭空凝出了一条“绳子”,给他们指路。   此时,这条“海水绳”一段牵在宣玑手腕上,一端钻进墓道里,追踪着燕秋山。   宣玑顺着那海水绳看去,脱口说:“是高山微云的墓地。”   说完他再次愣住——什么高山微云?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好像开了震动档,低头看了一眼运动手环上的心率——已经逼近了每分钟一百六十下。   “谁?”王队问,“听着像个日本友人啊,怎么埋这了?”   这时,谷月汐和张昭也跟了上来,谷月汐朝墓道口看了一眼,气泡倏地一震,整个人惊骇地往上弹起。   “好多尸体!洞口下面全是死尸!”   王队立刻问:“有多少?”   “数不清!”谷月汐摇头,“一眼看不到头。”   作为透视眼,谷月汐同志的裸眼视力5.3——没有更高,是因为视力表就画到这,执行任务的时候,她最高记录是视线穿透了近八百米的山体。   王队还从来没在她嘴里听到过“一眼看不到头”这种话。   就在这时,宣玑手腕上的海水绳忽然绷紧了。高山王子墓可能是被一拨又一拨闯入者激怒了,海底震荡起来,墓道口开始缓缓合拢。   “等等!”王队一惊,“张昭,先停一……”   还不等张昭掏出秒表,宣玑的身体又在大脑做出决策前先一步动了,几枚硬币从他指尖弹了出去,无视海水阻力,刚好镶进墓口的四角,只听一声深沉的叹息,隐约的流光从墓道口繁复的纹路上流过,震动的墓穴凝固在那了。   王队眨眨眼,惊异地看了宣玑一眼,隔着气泡,人脸被海水和他们手里的照明设备打得惨白,皮肤的纹路全部隐没,只有骨骼的高低起伏凸显,宣玑的侧脸轮廓清晰,有那么一瞬间,王队觉得他遥远极了,像一尊留在光阴剪影里的石像。   宣玑冲他们打了个“跟在我身后”的手势,几枚硬币在他指尖翻转,就要往墓口潜去。   “宣主任,”王泽忍不住叫住他,“我们燕队……我们燕队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都……不是不能理解的,你能不能给他网开一面?”   宣玑握拳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像是想把那狂跳不止的心脏卡住,有些吃力地说:“网开什么一面?我天天被你们抓来兼职外勤,现在还得兼职法官了吗?”   王泽一呆。   “咱们是来捞人的,”宣玑叹了口气,“只要他还没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可是如果他像毕春生一样,已经不再是人了……   搬砖按件计费,会计师和律师按工作量计费,即使辞职,以前干过的活也仍然算数。   但“英雄”不是,这一行不能中途退出,不能半路改道,否则既往种种,不但不算功绩,反倒都成了过错,是要被一并清算的。   宣玑下了墓道。   他们身后的珊瑚丛中,一条吐着泡泡的小鱼露出头来,注视着墓道口。   盛灵渊皱起眉——那小妖太敏锐,他没敢让鱼靠太近,所以看得不大真切,只感觉到宣玑破了高山王子墓道口的阵法。   可那阵眼天知地知,盛灵渊自己知道,除此以外,他封印墓道时应该再没有别人在场了。   宣玑怎么知道阵眼在哪的?   话说燕秋山他们几个,在水下墓地里别提多狼狈。他们几个跳船之后,一直没能摆脱那吃人的“水晶墙壁”,这水下的墓道好像是活的,不停地改道,不管他们游多远、游多快,一拐弯,那面吞了他们小船的水晶墙总是又回到他们面前,黑洞洞的,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此时,蛇皮的头皮、木偶女的一条腿,燕秋山潜水服上的脚蹼……都已经被那水晶墙吸了进去。   再一次遭遇水晶墙的时候,瞎子刹车不及时,不小心从墙上蹭过,右手顿时被墙咬住了。   瞎子大叫一声,蛇皮吓得往后蹿起,正撞上了少一条腿平衡不好的木偶女,俩人一起弹了出去。   就在这时,墓道深处传来沉沉的叹息,瞎子一呆——方才拼命把他往墙里拽的力量消停了。   蛇皮喃喃地问:“怎、怎么了?”   “不动了。”瞎子愣了愣,试着把手往外一抽,“帮……帮我一把。”   蛇皮和木偶女应声上前,拔萝卜似的往外薅那瞎子,燕秋山却抬头往墓穴深处望去——白惨惨的鲛人灯把那些形态各异的尸体照得像橱窗里的模特,不知道这是谁设计的,一眼看去,竟透出一股诡异又残酷的美感。   整个墓穴就像一场剔透的标本展览,里面陈列着古今三千年的贪欲。   但再深处的墓道里,却没有摆放鲛人灯,漆黑一片,透着阴森和不祥。燕秋山犹豫片刻,提着他从墙上掰下来的鲛人灯,小心地往那里潜去。   大约两公里的距离,他来到了鲛人灯列的尽头,没有光照的地方,石壁里依然有什么东西,只是排列得更整齐。   燕秋山举起鲛人灯一照,惊骇得猛地一蹬腿,往后漂了好几米——只见那没有光照的石壁里,封得不再是表情惊恐的入侵者了,而是一个个孩子!   那些孩子最大的看着十二三岁,最小的可能才是刚会走的年纪。男孩在左手边,女孩在右手边,神色安详地排了两排,双手都交叠在小腹上,像一排逼真的玩偶。   男孩都赤着上身、光着脚,女孩身上则多了件小褂,看起来也很清凉,与中原地区的先民装束很不一样,手腕脚腕上都带着刺青,是一圈未知的文字。   他潜水服头套的对讲机里传来木偶女的声音,木偶女说:“刺青是高山人的文字,这些小孩应该是高山族的人。”   木偶女和蛇皮把瞎子有惊无险地救了出来,三个人一起跟了过来,木偶女翻出高山王子墓的地图——地图被瞎子割下来的半片入水珠保护着,一点也没湿。只见图上除了古汉字,还有一种花纹配饰一样的文字,跟小尸体身上的刺青很像。   “这是什么?陪葬吗?这么点的小孩也杀?”蛇皮看得咋舌,“不是说高山王子是武帝盛潇杀的吗?咱老祖宗真牛逼,瞧人家这斩草除根的手段,‘人间百草枯’啊!”   木偶女说:“这些小孩应该不是人皇杀的,清平司有记载,高山贵族们跟人族一样,生前就会把墓地建好,人皇虽然斩了高山微云,但念在他多年追随,还是给他留了全尸,葬在高山王子早就准备好的墓地里。这应该是高山人的传统,据说他们墓地建好以后,要先把陪葬的人填进去,让他们先‘暖房’。”   燕秋山的目光从那些孩子的脸上扫过,面沉似水,问:“这么说,我们要召唤的高山王子,是个拿小孩当殉葬的人?”   “当时社会大环境就这样,过去女的还裹小脚呢,封建糟粕嘛,大家求同存异。”蛇皮漫不经心地往前游去,“还不都是为了赤渊么,快走吧,我们路上时间耽误得太多了。”   燕秋山喉咙动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想重燃赤渊,难道就只能靠这种……这种……”   “你看不惯的东西太多了,不累么,燕队?”瞎子打断他,“不想修你的刀了?刀剑之灵的秘密,没有比高山人再明白的了。”   燕秋山说:“世界上只有这一个高山人吗?”   “那倒不是,”瞎子说,“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最后一批神兵的下落,而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被阴沉祭文唤醒的。”   木偶女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阴沉祭文不是起死回生术,姑娘,不可能让死人复活的。”瞎子说,“它只能唤醒不死‘魔’,魔才能不生不灭。”   木偶女:“人魔只在清平司的古卷里有记载,我还以为是传说呢。”   “赤渊封印三千年,人族一统天下,人间灵气枯竭,现在这些没出息的后辈根本没有堕落成魔的资格。疯成毕春生那样的,也只能变成个不上不下的‘人烛’,没有赤渊,世上就根本不可能有新的‘人魔’诞生了。赤渊火不是人力能点的,只能借这些上古人魔之力……啊。”   瞎子忽然住了嘴。   只见狭小的墓道到了尽头,尽头处,有一面巨大的“水晶墙”,里面封着一具男尸。   男尸保存完好,像睡着了,连眼睫毛都分毫毕现,穿着打扮与那些陪葬的小尸体不同,更像是中原人族的样子。看面相,他有三十来岁,并不算老,但嘴角下垂、眉心有褶,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死后仍满怀忧思似的。   “这是……墓主吗?”   “应该是,你们看他的腰带!”蛇皮凑上前,指着那男尸腰带上一块腰牌说,“高山微云生前,被高山王送到人皇身边当随从,腰牌上写了‘微云’两个字……啧,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样啊,我以为这高山贵族天天剥削人民,肯定脑满肠肥的,这位怎么一脸苦相?”   “你可以等他醒了问问。”瞎子看了一眼时间,“咱们被困了大半天,时间不多了,子夜之交是十一点,得抓紧了——燕队,你准备好了吗?”   燕秋山的两颊紧了紧。   木偶女问:“水底下怎么写祭文?”   瞎子冲蛇皮打了个手势,蛇皮从入水珠里搬出了装着鲛人血的罐子,他大概是有了心理阴影,这回长了记性,小心翼翼地不敢用手碰。   瞎子双手交叠,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嘴里默念了句什么:“起——”   那些陶罐随着他的话音,飘飘悠悠地浮了起来,飞到了封着高山王子的石壁面前。   瞎子:“闪开!”   众人都见识过鲛人血的可怕之处,集体往后退,瞎子一声低喝,所有的陶罐同时撞向石壁,大片的鲛人血泼在了石壁上就迅速凝结,紧紧地在石壁上粘附了一层,它竟然不溶于水!   封着高山王子的石壁好像被刷了一层血色的油漆,均匀极了,石壁后面的男人隐没在血色里,鲛人灯下,那鲜红颜色尤其触目惊心,瞎子转向燕秋山:“燕队,到你了,子夜之前,你要把阴沉祭文用刀刻在鲛人血上,匕首带了吧?”   燕秋山喉头动了动,握紧了腰间的匕首,缓缓上前。   瞎子压低声音:“别忘了你的愿望。”   燕秋山闭上眼,片刻,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利刃划破了周遭的水流,瞎子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这时,墓道口有人大喊:“燕队,别!”   声波直接从气泡里飞出来,撞开海水,飞向燕秋山,风神一赶到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燕秋山的匕首落在鲛人血上,划出了第一笔。   一个巨大的气泡从落刀处产生、扩散,将燕秋山与高山王子裹在一起,与其他人隔开,王泽猛地冲过去,却被那气泡重重地弹开——   瞎子大声冷笑:“你是什么东西,也想打断阴沉祭?”   燕秋山却突然回过头来,在一片血红中与王泽对视了一眼,居然冲他笑了一下。   王泽手脚并用地挠着挡住他的结界,快气疯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是傻逼吗!燕秋山!你对得起知春吗!知春白死了,死后也不安稳,你……”   燕秋山冲他摇摇头,看了瞎子一眼,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你说的‘上古魔头’,应该没有几个吧?”   瞎子一愣:“什么意思?”   “那就好,”燕秋山笑了起来,“谢谢诸位带路。”   他话音没落,手里的匕首突然伸长,在石壁上撞出了火花,飞快地在石壁上划了几笔,却不是阴沉祭文—— 第58章   王泽和燕秋山太熟了, 熟到燕秋山才动第一刀, 他就已经看出了后面的走势——那是一个只有金属系的特能才能用的符咒, 能瞬间抽空一个人身上所有的能量,让他手上的金属制品中自由电子重新分布,产生足够大的电势差, 电弧会在很小的范围内击穿空气,一般用于引爆危险物品。   尤其在密闭空间里!   电光石火间,王泽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惊骇得瞪大了眼, 瞪向那涂了满墙的“血色颜料”。   这种叫做“鸩”的颜料质地油润,喜欢新鲜血肉, 即使隔着纸巾,也能迅速渗透, 攀附而上,它畏光、畏火, 因为其中的油性物质容易引燃,而含有毒素的鲛人血能量密度非常高,一旦被引燃, 立刻会发生爆炸。   此时, 阴沉祭产生的密闭结界牢不可破,在这里引爆满墙的“鸩”,能把高山王子炸成渣!   这样,就再也没人能复活这些早该入土的上古人魔了吧。   知春中了海毒以后,燕秋山疯狂地查过无数资料——关于海毒、关于蜃岛。   可是他越查, 心里的犹疑越重。因为他发现,历史上从未有蜃岛出现在大陆架范围内的先例。   蜃岛是由蜃虫构成的,而蜃虫虽然看着恶心,却是一种非常敏感的生物,很怕“活气”,沿海多渔场、多游船,人类与各种海洋生物活动频繁,蜃岛根本不可能靠近。因为还不等靠近人类活动区,蜃虫就会因为恐惧而四散奔逃,蜃岛自然会解体。   别说是人口密集的本国,就算那些地广人稀的大陆,蜃岛也从来没有靠近过。   那么……那个几乎逼近陆地的蜃岛,到底是从哪来的?   燕秋山本来不是一个容易阴谋论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图谋的。他家的血脉太稀薄,家里的亲戚也大多是普通人,走动得很少了。他一穷二白,只有知春。但知春于他是无价之宝,对别人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他既不像十大名刀那样声名远播,也不像那些传世的魔刀、妖刀一样锋利无双,作为一把“古刀”,知春过于温和,缺少锋锐,甚至不算上品。   人是微不足道的人,刀是微不足道的刀,到底有什么值得别人绞尽脑汁算计的呢?   直到有人找上门来,问他想不想修复知春。   他才明白,原来那些人缺一个写祭文的。   燕秋山想,像他一样的外勤,异控局有成千上万个,铁打的部门流水的兵,就算这一批死了,以后还会有新人加入。可这个所谓“高山王子”是上古人魔,“上古人魔”就不一样了,一只手能数过来,死一个少一个,宝贝得很。   他相当于是用满街跑的出租车换限量版老爷车,稳赚不赔。   这些年,他查到的事都已经封存好,王泽那小子还算有良心,既然能顺着他留下的微小线索找过来,说明还没忘了自己……那他也应该能找到自己留下的东西。   “可惜,”燕秋山冷静地想,因为血脉太稀薄的缘故,对方始终把他当成一次性的工具,没有太重视,他接触不到核心,“我‘血统’再纯一点就好了,没能探到他们的老底。”   人死后,会有魂吗?   早知道,去皈依个信仰就好了,随便什么都行。这样,死到临头,他就能说服自己,肉体之后仍有灵魂,灵魂能上天入地,把失去的都找回来,把不圆满的东西都终结。   “燕秋山!”匕首在那封存着高山王子的石壁上留下熟悉的符咒,王泽爆出一声比方才还要撕心裂肺的吼声,他的眼睛红了,“你是傻逼吗!”   燕秋山面壁而立,刀刃划开鲛人血,从锋利的缝隙里,他与高山王子那张死后仍哭丧的脸隔墙相对,嘴角掠过笑意:“王泽,我看你是皮紧了。”   匕首划过优美而精确的弧线,即将收尾相连。   那一刹那,张昭启动了暂停一秒。   宣玑一把揪起王泽的后颈:“闪开!”   他指尖爆出一簇火光,火苗颜色几变后,最后成了一片诡异的雪白色,气泡里的氧气顷刻间就被烧空了,让海底水压挤得贴在他身上,于是他整个人就像发起光来一样。   那雪白的火光一接触到阴沉祭结界,结界立刻“呲啦”一声,被火苗燎过的地方流血似的,滴下暗红近黑的浓稠液体。   宣玑耳畔突然有无数惨叫声响起——就像他刚出生时候听过的、赤渊底部回荡不休的痛呼。   戒指不在了,那些他以为早就淡忘的记忆突然又清晰起来。   宣玑眼前有无数纷乱的画面闪过,然而他已经来不及细看。   一秒暂停结束,时间加倍流动。   燕秋山的匕首“呛”一下断在他掌心,那石壁上爆出了一串触目惊心的火花。   “轰”一声,阴沉祭的结界将将只在鲛人血爆炸前一刹那破了,王泽一辈子没使过这么强的水系术法,结界破裂瞬间,十几个气泡同时飞出去,加在燕秋山身上,也不知道套稳没套稳,就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层层震碎。   接着,整个墓道都塌了,巨浪把里面所有人都甩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   宣玑那气泡里的氧气本来就被他自己烧完了,这会正好直面爆炸,气泡干脆碎成了渣——他既是火系,又是鸟人,海底作战简直是客场得不能再“客”。   这种场合他不是应该当拉拉队吗,怎么又莫名其妙地临场变成了先锋?!   横冲直撞的水流直撞在他胸口,撞出了他肺部仅剩的一点空气,宣玑眼前一黑。   与此同时,可能是肺部的灼痛提醒了他什么,一个场景骤然闪回——他被一群人围着,置身火中。   围着他的人形容枯槁,个个都已经是灯枯油尽的样子,脸皮盖不住颅骨,眼睛里却闪着狂热的光。   八十一张嘴里,一张一合地念着打开人间地狱的咒文,“嗡嗡”地响作一团。   那些人高大得不正常,宣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不是他们太“高”了,是他自己太小了。   他大概只有那些成人男子的巴掌大。   宣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这会是个什么形象,就觉得头顶、双目、咽喉、两翼、胸口、丹田八处同时剧痛,接着,他腾空而起,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被钉在了什么东西上,那“东西”柔软而温暖,还有微弱的起伏……听得见心跳。   是活人的身体!   宣玑没来得及惊骇,遥远的雷声已经落下,四角的铜镜被照得雪亮,他双眼分明被洞穿,但诡异的是,他依然能看见东西,就像……他在和谁共感,用了别人的眼睛一样!   他看见闪电黯淡的片刻光景中,铜镜里反射的情景——   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被吊在朱雀神像座下,悬在青铜鼎上,鼎中烧着熊熊烈火,胸前钉着一只巴掌大的雏鸟。   周遭散落着宝石一样流光溢彩的蛋壳,小鸟似乎是被人从蛋里直接剖出来的,毛还没长全,丑巴巴的一团,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男孩心口的血浸出来,流遍了那雏鸟的全身,把它染成了血红色。   第二道天雷轰鸣而至,把周遭照得雪亮,也将那些人脸照得恍如鬼魅。   一尊巨大的朱雀神像在闪电里剪影雪白,神像是个身着羽衣的男子形象,他背生双翼,人面人身,后脑像鸟雀那样,长着华美的长翎。   电闪雷鸣里,神像的嘴角露出狰狞诡异的笑容。   青铜鼎里的火倏地蹿了起来,火焰变得雪白,男孩和小鸟一起被吞了下去,活活烧成了灰,周围疯了一样的人们也被火舌卷了进来,然而他们就像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痛苦一样,手舞足蹈,齐声喝道:“天魔成!天魔剑成!”   雷一道接一道地落下,那些疯子被烧成了焦尸,神庙分崩离析。而铜鼎中的男孩尸骨却像重新从尸体身上吸走了活气一样,又再一次长出新的血肉,雏鸟消失了,落到他身边,成了一把佩剑。   剑柄上阴刻着复杂的纹路,中间簇拥着一个图案——正好是宣玑身上被钉出来的痕迹。   无数次的,他在圣火戒指的梦里见过这把剑。   这也是万年仪里,盛潇斩妖王时用过的那把剑。   “我是……”一个念头从宣玑缺氧的大脑里冒出来,“那把剑吗?”   下一刻,有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的头掰了过去。宣玑涣散的意识波动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盛灵渊的脸。   他想起赤渊附近的小县城里,那人轻描淡写地说:“我是人的妄念。”   忽然之间,遍体生寒。   盛灵渊到的时候,正赶上燕秋山炸翻了高山王子墓。   整个墓穴都塌了,那些封存了古今中外各种尸体的水晶墙集体碎成了渣,不管是陪葬的高山人童尸,还是当了好多年“橱窗模特”的盗墓贼——凡是有幸在爆炸中保持了“器形完整”的,全都你推我搡地漂了起来。   这帮尸体们也不知道排个队,寂静的海底一时拥挤混乱得好似春运现场。   盛灵渊眼疾手快地从死物里捞出“活鸟”一只,实在没弄明白,宣玑这种鸟雀一族……对,他还不是水鸟,为什么要跟着那条黑鲤鱼往海底扎?   这只平时看着挺机灵的,不像缺心眼啊!   宣玑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单纯的求生欲,一碰到他,就死死地攥住了他,手劲大得像是要掐到他骨头里。   大团的气泡从他口鼻中冒出,盛灵渊估计他坚持不到海面。   赤渊第三十六个守火人能耐得上天入地,谁都不放在眼里,要是最后淹死在海里那就太好笑了。   盛灵渊不由得想起前两天在店里听别人说的一句话,当时没太明白,因为觉得好像不合语法,现在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那句话怎么用——   “看把你能的!”   他捏起宣玑的下巴,嫌弃地想:“啧,咸。”   盛灵渊本想暴力掰开他的唇齿,然而宣玑较着劲的牙关在他碰到的瞬间就松了。他飞快地度了口气过去,随即察觉到对方那种近乎毫无保留的信任,心里忽然有点异样,寻思道:“呛水呛糊涂了么?”   盛灵渊一手拽住宣玑,无声地念了句鲛人语。   海底墓穴中,积攒了三千年的阴冷尸气与他同源共振,一个巨大的漩涡盘旋而上,搅动起周遭的海水,恍如飓风,将所有的活人与尸体一股脑地往上喷去。   幸亏高山王子墓第一次震动的时候,俞阳沿海的有关部门就紧急启动了应对突发自然灾害的措施,所有工作船都去“避难”了,不然此情此景还不知道善后科怎么圆。   宣玑他们在墓穴中被困了一天,善后科的几位就在快艇上等了一天,吃空了“移动食堂”平倩如兜里的所有食物,还不等消化,就等来了这场“群尸蹦迪”的奇景。   快艇被撞得来回翻转,罗翠翠“妈呀”一声趴在船舷上,正好与一具尸体看了个对眼,尸体保持着死前惊诧的表情,大张的眼和嘴好像跟罗翠翠用了同一个建模。   罗翠翠:“……”   这时,一只苍白的手攀上船沿,把快艇掰得往一边倾斜,紧接着,一个湿淋淋的人体从水里“飞”了出来,正好砸在罗翠翠的后背上。   罗翠翠终于吓崩溃了,好像被压住了壳的乌龟,四脚乱划,嚎啕大哭。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救命……观音菩萨、哈雷路亚……我要辞职……”   “哎,不急哭,还有气呢。”盛灵渊被他这嘹亮的嚎声震得一偏头,又“嘶”了一声,宣玑手里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攥着他的一条手腕并一缕头发,“劳驾……你能让他先松个手吗?”   王泽身上挂着一身气泡,爆炸发生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分辨人和尸体,不管是什么一通乱捞,被冲到水面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咕嘟”一下自己沉了下去,呛了几口水,张昭眼疾手快地又偷了一秒,跟谷月汐俩人一起,把他捞了出来。   “我他妈……”王队上气不接下气,“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差点被淹死的水系吗……咳咳咳……燕队呢?燕队!”   王泽凝结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气泡都在海面漂着,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救生舱,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在其中来回乱撞,终于翻到了燕秋山。   燕秋山在一颗双层的气泡里,嘴角挂着血迹,左臂不自然地挂在身边,不知道是骨折还是脱臼,无声无息的。 第59章   王泽虽然自带一身“社会摇”的气质, 但并不是一个“缺灵魂短智慧”的二百五, 他扒在一颗气泡上, 隔着几米,没敢游过去看燕秋山。   一时间,他既怕燕秋山死了, 又有点怕那人还活着。   易地而处,王泽觉得自己不会感激那个捞自己上来的人。因此他巴望了好一会,才带着几分战战兢兢, 转头看向游过来的谷月汐。   谷月汐扯开自己身上的气泡, 抹了一把海水:“有气,三处骨折, 内脏有出血,得赶紧送医院!”   “还活着……”王泽神神叨叨地把这句话念叨了一遍, 接着,他如梦方醒, 不顾水系尊严,施展了标准狗刨,一路水花乱炸地轰了过去, 一把捞起那颗双层的大气泡, 他筋疲力尽地吼道,“回陆地,快点!”   “王队!”风声与海浪声中,传来平倩如的喊声,杨潮险象环生地避着水面上的浮尸, 把快艇开了过来。   “把伤员搬上船!”   “慢点,他右边还有一根肋骨折了。”   “有什么东西能给他固定一下断骨的吗?王队,你会止血吗……我天,你不是水系吗,怎么这也不会!”   “还有这几位怎么办?”张昭指着不远处的木偶女和瞎子——蛇皮那水系的应该已经趁乱逃走了,瞎子晕过去了,木偶女在高山王子墓里受伤,四肢不全,行动不便,此时被困在气泡里,正紧张地蜷着,然而一时半会没人顾得上他们。   “那几个一会再说,燕队内脏一直在出血,有会治疗系的吗?学过急救的也行!我天哪!所以这除了打架的就是善后的是吗?你们刷boss都不带个奶的!”   “别扯淡了,快开船回岸边叫救护车。”   “水里浮尸太多了……”   搬动中,燕秋山无意识地睁了眼,目光空洞又释然,望向漫天的繁星。   盛灵渊抱臂站在船沿上,也不怕掉水里,海风扫过他湿漉漉的长发,他看起来就像个水妖。冷眼看着他们乱成一团,盛灵渊伸手一捋,身上湿漉漉的海水就都结成了冰碴,被他拍了下去。   “管闲事,”盛灵渊事不关己地想,“他又未必想活。”   就在这时,快艇撞上了一具浮尸,狠狠地震了一下,一下惊醒了宣玑。   宣玑诈尸一样猛地坐起来,神魂仿佛还沉在三千年前的噩梦里,慌乱地脱口叫了一声:“灵渊!”   盛灵渊一顿,疑惑的目光扫过来。   很多年没人叫过他的名字了……尤其是这个名字。   冰凉的夜风携着腐臭与咸腥卷了他一脸,宣玑愣了片刻,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还在,眼睛也还在,心还在狂跳,他不是梦里那个被人活活从蛋壳里剖出来、又炼成剑的小鸟。   宣玑总算想起了自己在哪,心说:“这都什么事?”   为什么他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多那么多记忆?   还有刚才在水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缺得厉害,他居然有种盛灵渊来了的幻觉,那个人还……   宣玑喷出口气,一手捂住额头,心里唾弃自己——好看的皮囊打开电视全是,有趣的灵魂上网一刷一堆,没事就不能换一位做春梦吗?什么毛病?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有点迟疑的声音:“嗯?你刚才是在叫我吗?”   宣玑一口海风呛进肺里,咳了个死去活来。   盛灵渊把身上的水渍和冰碴是弹干净了,不过衣料也被冻挺了,戳在身上怪不舒服的,他若有所思地垂目打量了宣玑片刻。   他现在能肯定,在大海里寻人的那句鲛人语不是那条差点淹死的鲤鱼学的。可这小妖如果是朱雀骨所化,他哪学来的鲛人语?   所谓的守火人“传承”么?可是据他所知,他用朱雀骨封赤渊的时候,无论是鲛人还是高山人,都已经淹没在战火中了,会说鲛人语的人也都死干净了。   难不成,还能是那些朱雀骨生前的记忆么?骨封生灵成精,已经让盛灵渊觉得很不可思议了,要说朱雀骨能有生前的记忆,那更是天方夜谭。   死物就是死物,尸骨就是尸骨,跟吃完饭吐的鸡骨鱼刺没什么区别,而且他当时为了刻封字方便,从朱雀冢里挑的都是龙骨突——也就是胸腹中凸起的那一块,一只鸟又不可能长三十六个胸,骨封当然是从他们全族身上各采一点,就算朱雀是神鸟,尸骨上也能留下记忆,那这三十六份记忆,算哪位的?   还有,这小妖又为什么能破开他的禁制?   不是盛灵渊认为自己天下无敌,在墓口随便下一道禁制,就谁都打不开——暴力破坏当然是可以的,那就好比一扇门,他锁了,别人能撬开,也能一脚踹开,但拿着只有他才有的“钥匙”开,这就不能不让他好奇了。   盛灵渊:“怎么,你我可还有什么别的渊源么?”   盛灵渊虹膜清透,眼角略微下垂,于是他盯着什么东西的时候,眼神就会显得又专注又忧郁,只要他不发疯,就算是注视一坨屎,都能注视得情意绵绵。   宣玑心里,一半是让人五内俱焚的惨烈回忆,一半是水里那个“人工呼吸”,正乱得要死,被盛灵渊用这种眼神一照,整个人都不好了。   盛灵渊听他有要把肺咳出来的意思,冷漠地想:“该,让你逞能”。   但事关赤渊,他也不想看着这最后的守火人总是作死玩,于是嘴里还是隐晦地提点了一句:“你有重任在身,往后冲动行事之前,还是三思为好。今天我要不是恰好在附近,怎么赶得及?唉,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宣玑:“……”   他明白盛灵渊的意思,但发现这货可能就不会好好说人话,放个屁都得包装成“你是朕的心肝手足,朕没有你怎么办”的肉麻格式,不要钱地无差别放送,勾引一帮大傻子感激涕零,为他肝脑涂地。   这老鬼从肉体到灵魂,就是按着“人渣标配”长的!   他生硬地说:“多谢关照,不劳费心。”   然后猛地一低头,避开盛灵渊的目光,冲快艇另一边鸡飞狗跳的同事们吼:“人还齐吗,都没事吗?”   “卧槽你终于醒了,有事!”王泽一头冷汗地回过头来,燕秋山完全不回应他们的喊声,气息越来越微弱,快艇在浮尸里跌跌撞撞,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上岸,“宣主任,还有力气吗,能把这堆拦路的大兄弟火化一下吗?太影响速度了!”   宣玑捂住咳得生疼的肺,爬起来往快艇周围看了一眼,这片刻的功夫,开船的杨潮又“吱哇”乱叫地撞了几具浮尸,小船持续不断地颠簸。   盛灵渊抬手抓住他:“扶稳,小心点啊。”   宣玑好像触电一样甩开了那只手,狼狈地后退两步,差点掉水里。   盛灵渊莫名其妙,在东川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几天不见,这小妖忽然别扭成这样?   宣玑躲他远了点,硬币滚过手指尖,“啪”一下弹向半空,上面跳起了小小的火苗,悬在半空,像一盏萤火似的灯。   随后,只见那横七竖八地挡在快艇前的浮尸突然有了秩序,缓缓地在快艇两侧排成队,让出了一条通路。   宣玑冲杨潮打了个指响:“研究生,开船!”   障碍物没了,快艇飞似的从浮尸丛中穿过。   盛灵渊感兴趣地望向那硬币:“引渡灯,你还会这个?”   只见那燃烧的硬币停在了原地,海面的浮尸就像趋光的飞蛾一样,纷纷朝按硬币聚拢过去,像一群朝圣的圣徒。   船上,燕秋山难以聚焦的目光仿佛也被那团火吸引了过去,瞳孔中映出了一点光亮。   王泽以为他恢复意识了,连忙叫道:“燕队!燕队你听得见吗?”   “遮住他的眼睛。”宣玑快步走过去,“引渡灯是吸引亡者的。”   王泽差点哭了。   宣玑皱起眉——他能飞,抓捕毕春生的时候,他还用过一种“缩地术”,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把燕秋山带走,可就怕人伤太重,受不了那么大的冲击。   就在这时,盛灵渊忽然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这位先生身在江湖,似乎是仍然不忘大义,确实让人感佩,不过我有一点疑惑,你舍生忘死,难道就为了毁微云的墓地么?”   燕秋山的眼睛被王泽遮着,蜷在身侧的手指略微颤了一下。   宣玑扭头问:“什么意思?”   盛灵渊凝视着那越来越远的“引渡灯”:“微云一生身不由己,是个可怜人,他墓里除了一腔辛酸往事,什么都没有,这是何必?”   高山微云是武帝身边近侍,武帝灭了高山人全族,却单单对这位小王子另眼相看,不但让他厚葬于高山王墓,还亲手给他封印墓穴。   宣玑第一次听说“高山人”,还是在阿洛津那,异控局里也没有什么记载,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突然就跳出了这么一段事,好像早知道似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从哪知道这些事的,一句话已经冷冷地脱口而出:“您说的辛酸往事,是墓地里那帮没长大就被他填土里埋了的小陪葬?”   “那些孩子并非死于他手,反而是他的软肋。”盛灵渊说,“高山人擅器,但也不是谁都能炼出有灵的极品兵器的,有一些人天赋格外高,据说能沟通万物,高山人称为‘天耳’,历代炼器大师都是天耳,千年不遇。微云就是个天耳,他本是孤儿出身,因为太过出类拔萃,被高山王看上,收为义子……后来这只珍贵的耳朵像礼物一样,被送到人族。他名义上是王子,其实只是个工具。那些孩子都跟他一样是孤儿,一处长大的,像亲人一样,他‘飞黄腾达’以后,就偷偷拿钱供养,不料还是被高山王发现了,为了让他在人族乖乖听话,高山王把这些孩子接到了王宫里做人质。后来两族翻脸,高山王认为是微云办事不利,把这些孩子关进了净化鲛人血的毒气室里……”   毒杀了。   他后来让人把这些无处依托的小尸体都收了,一起陪进了微云墓里。   盛灵渊看着燕秋山,接着说:“微云不是什么人魔,他没那个本事。再说就算是,人魔也不可能被你随便炸‘死’。上古人魔永生不死,你当是说着玩的?”   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燕秋山狠狠地挣动了一下,在众人一阵大呼小叫里,他居然真的凝聚起一点意识,看向盛灵渊,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你……”   这时,不知是谁的手表有整点报时,表盘轻轻地亮了一下——十一点整,古时候的子夜之交到了。   一瞬间,船上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什么,只见方才还平静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狂风,澄澈的夜空倏地被无中生有的浓云遮住,宣玑那枚烧着的“引渡灯”被狂风一卷,火苗一黯,随即竟变成了诡异的绿色! 第60章   紧接着, 海面翻腾起来, 水下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浮, 像海藻,从群尸上层层掠过,海潮一样起伏着时隐时现。   谷月汐最先看清了那是什么, 脸色一下变了,罗翠翠举起快艇上的探照灯——那些尸体身上爬过的“阴影”不是海藻,也不是浪花, 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阴沉祭文!   引渡灯上的火苗“挣扎”了好几次, 可是仍旧越来越淡,最后它重新变回了一枚普通的硬币, 死气沉沉地掉进了海水里,没有激起水花。   “这是怎么回事?”王泽作为水系外勤, 虽然属于淡水品种,此时已然责无旁贷, 跳起来挡在众人前面,“燕队不是把棺材板都炸翻了吗?阴沉祭文是哪来的?谁干的?”   快艇的船沿上,被张昭铐在那的瞎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他像是闻到了什么让人陶醉的气息, 深吸了一口气,“嘿嘿”地笑了起来。   张昭被他笑得浑身发毛,一脚踩过去:“你笑什么!”   “我明白了,”瞎子眉飞色舞,惨白的眼珠越发骇人, “我终于明白了!”   “你……你明白什么了?”木偶女也被铐在船沿上,半个身体浸泡在海水里,此时她有些害怕了,总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那些幼童的浮尸一具接一具地浮上来,从她身边“游”过,原本面无表情的小脸上都挂上了诡异的微笑。   “怪不得我几次提醒过主人,说那个燕秋山首鼠两端,又不肯交心,不能信,主人都不听我的。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主人要得就是他首鼠两端,他就是个幌子。正好利用他,把你们这些小鱼小虾引出来一网打尽,”瞎子大笑起来,“我真是自作聪明!”   宣玑忍不住看了盛灵渊一眼。   如果这是单单针对异控局,没必要这么费心——异控局的资料断档太严重了,历史不及格、两眼一抹黑,如果不是燕秋山故意给王泽他们留下线索,这些人就算偷摸搞一百次阴沉祭,异控局恐怕也发现不了,实在没必要脱裤子放屁。   那么他们搞这么一出,是针对……   盛灵渊一低头,笑了。   上次在东川,他用阿洛津当诱饵,让雷劈了那幕后的白影一次,这回对方是非得要找回来了。   王泽:“不是,宣主任,你剑灵刚才不是说高山微云不是人魔吗,那谁是?”   盛灵渊说:“高山人中,确实有人入魔,就是当年的高山王……”   “微煜王。”   这三个字从盛灵渊嘴里说出来的同时,也在宣玑脑子里一闪而过,这名字随即在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对应的形象,高大、华服,鬓发修得一丝不苟,乍一看,颇有些器宇轩昂的意思。   “微煜王这个人啊,我说他什么好呢?”盛灵渊说话间,他们的快艇已经被微云墓里的陪葬童尸团团围住了,看着让人起后颈生风,盛灵渊却插着兜,浑不在意地略微一弯腰,凑近端详着一具几乎扒上了船的小尸体,“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贪婪、愚蠢、与虎谋皮……长得还很丑。”   他话音没落,就见海水中所有的童尸都立了起来,同时睁开了眼!   “吁吁吁——”王泽吓了一哆嗦,一道细细的水墙在快艇周围立了起来,挡在尸体和船中间,“有事说事,剑兄,咱有事说事好吧,不搞不文明的人身攻击。”   谷月汐紧张地问:“怎么死的?埋哪了?”   “没有埋,”盛灵渊说,“他被朕……”   宣玑连忙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正好掩过了盛灵渊的主语,隐晦地抬头瞪了他一眼——口无遮拦。   盛灵渊好像觉得挺有趣,笑盈盈地冲他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被人族凌迟了。”   宣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这种话还非得挤眉弄眼,不觉得自己变态吗?   王泽反正只当盛灵渊是个“剑灵”,无知者无畏,拿他当百科全书查:“凌迟了?那怎么还能召唤出来?卧槽!”   只见那些童尸开始顺着水墙往上爬,与此同时,快艇下冒出了大量的气泡,船在往上升!   罗翠翠拎着探照灯,探头一看,只见不知什么时候,一群童尸游到了船下,把船顶了起来,托到了半空。   罗翠翠:“同志们坚持住,我先走一步。”   宣布完,他两眼一翻,嘎嘣一下抽过去了。   探照灯滚到水里,扫过一大片漆黑的海水,童尸攀满了船沿,一起张开了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齐声说了句什么。   王泽崩溃道:“这帮熊孩子说什么呢?”   “血脉不断,人魔不死。”宣玑喃喃地说,“盛潇,你可还记得,你把我片了多少块?”   那些童尸说的是雅音,之前,宣玑只是能听个大概。要形容他的水平,大致相当于是英语四级考了425分的人听无字幕的美剧——时懂时不懂,得根据前后文和对方肢体语言连猜再蒙。   可是此时,他发现那些古老的雅音熟悉得竟像家乡话一样,同他一点隔阂都没有。   他不记得在哪学过,它们就像什么与生俱来的东西一样。   “记得啊,”盛灵渊不慌不忙地也切换成古语,“一百零八片,刽子手的手艺太差。”   童尸们同时笑了起来,是儿童那种“咯咯叽叽”的笑法,与涛声混在一起,他们说:“这里刚好有一百零八具尸身。”   话音没落,一具童尸突然暴起,像一道刀光似的,直冲盛灵渊飞了过去,快得让人睁不开眼。   盛灵渊反应很快,立刻错开半步闪开,与那童尸擦肩而过——饶是这样,手背上仍多了一道刀伤。   宣玑眼角一抽,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手背。肉体并不疼,可总有种自己被人砍了一刀的错觉。   童尸落在快艇甲板上,身上沾了盛灵渊血的地方被腐蚀了,露出焦黑的皮肉和隐约的骨头。   “哟,天魔血。”它笑出了一口森森的牙,“人皇陛下,可是你那能斩断天地的天魔剑已经碎啦,你身上的血,够染遍这片海,杀完我一百零八个分身吗?”   宣玑脑子一炸,突然,他耳畔响起无数杂音。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宫殿似的地方,一个人紧紧地抱着他,手臂一直在发抖,他看见黑压压的一排人头,在地上跪了一片。   都在逼迫那个人。   “此剑斩妖王时破损,被妖王的怨毒腐蚀,连高山一族都无药可救。它与您心神相连,若留着它,必定于您心智有损。”   “您素来兼听自持,近来却时有暴躁冲动之举,陛下,此物不祥,要早做处置啊!”   “陛下,妖族尚未肃清,江山初定,天下未稳,亿万将士尸骨未寒,您背负万民之望……”   宣玑听见年轻的盛灵渊冷冷地打断那人:“亿万将士尸骨未寒,丞相想先寒一寒么?”   “下去自己领三十棍。谁再提一个字……”他冷笑了一声,桌案上的水杯瞬间炸裂,热茶汤洒了一案。   那笑声里压抑着说不出的阴冷与杀意,盛灵渊拂袖甩翻了桌案,提剑便走。   一道目光射过来,宣玑一哆嗦,抬起头,看见那些滔滔不绝的脑袋后面,一个戴着面具的黑影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是他曾在阿洛津的溯洄里见过的丹离。   那时,度陵宫还没有修完,皇城一片狼藉,皇驾暂停于三十里外的行宫,宣玑发现自己能脱离剑身四处游荡,只是没人能看见他,盛灵渊其实也看不见,但他们于彼此,就像后背,或是内脏,虽然不在视野范围内,但能分享对方最幽微的感受。   他听见谣言四起如尘嚣。   “不过是区区一把剑而已,右相多一句嘴,挨了三十军棍……花甲之年啊!抬下去就进气没出气啦,我看明天家人就得披麻戴孝,陛下疯了吗?”   “我听人说,剑有双刃,一边伤人,一边伤己,果然不假。那天魔剑斩得了妖王,也能迷惑人心,陛下越来越……”   “嘘……”   “我也听人说过,陛下年幼时曾流落在外两年多才被找回,找回来的时候就带着那把天魔剑,想是多年傍身,感情深厚。”   “我哥是陛下近卫,他说听见过陛下对着剑说话,竟是有灵不成?”   “唉,以往祸乱朝纲的不是柔佞就是妖姬,怎么到我朝成了一把剑?这都什么事!”   “帝师昨夜观星,连叹数声,只说‘不祥’。”   “祸害!祸害!”   那会妖王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在人们心头留下的阴影没有散,因为传说妖王有九百九十九个分身,命比蜈蚣脚丫子还多,人们做梦都怕他卷土重来。   二十多年离乱,暗无天日,实在太惨烈了,人族也好、其他族也好,都打得奄奄一息,只剩残血了,哪经得起再来一次?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更让人不安的说法传了出来——   他们说,人皇的天魔剑在斩妖王的时候裂了条小口,有一条妖王魂钻进去了。   忧心天下的忠臣良将们听完吓尿了,集体去找高山人王求证——高山人世代炼器为生,在刀剑方面当然是无可置疑的专家。   高山微煜王听说这事,一拍胸脯,表示自己义不容辞,大局为重,个人安危算个鸟。以后哪怕被人皇记恨也不怕,陛下会明白自己一片苦心的。   于是,在帝师的默许下,这个“英雄”带着忠臣们密谋了一场逼宫。   除夕那天的宫宴上,丹离敬了人皇三杯酒。   长者祝酒不便辞,可是百毒不侵、千杯不倒的人皇喝完以后,不到一炷香的光景,起身时居然没站稳。   三千年后,快艇上的宣玑预感到了什么,用力一甩头,然而没有了封印,最可怕的记忆还是无可避免地卷土重来。 第61章   高山童尸们飞快地移动变换着位置, 冷不防地就会变成一道剑影, 从水下、船边、各种刁钻的地方冒出来, 险恶地射向盛灵渊,好像一百零八个活动的暗箭机关。   “天魔剑啊,可并非凡铁。”那些原本齐声说话的童尸又变成了一人一句, 有的清脆、有的绵软,有的带着变声期的少年特有的沙哑,高低起伏, 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似的, “它要浸在最浓稠的鲛人血里泡,然后在几处‘关窍’上打上钢钻。”   说话间, 十七八条童尸同时化成刀剑,几乎织就了一张网, 压向船顶。   张昭眼疾手快地按停了一秒,杨潮要把快艇开飞了, 从群尸中间撞出一条路,那“剑网”险伶伶地落空。   “你知道吗?最有灵性的剑才有‘关窍’,像人的七窍, 也是要害, 代表它是活的,也得要最有经验的剑师才能找得到。想毁掉一把剑,就要把这些要害钉穿,打得透透的,再用高山人秘铁铸造的锤, 加上千斤的重量往下砸。越好的剑,砸出来的音色越好,有的清越,有的低回,我最爱那声……天魔剑是极品中的极品,秘铁锤砸上去的时候……啧,那声音又浑厚又缠绵,就跟带着悲声似的。陛下,听说您是音律大家,可惜当时没听见,要不然,还能请您品评一二。”   丹离在酒里下的药叫“千岁”,取意“一梦千年”,不知光阴。据说只要一滴,滴在护城河里,顺着上游往下走,就能让全城的人醉上整整三天。   相传,世上只剩三滴千岁,在人皇的三杯酒里。   天魔剑被高山王用所谓“秘法”一寸一寸敲碎的时候,盛灵渊被困“千岁”梦魇中。   但不代表他听不见。   他从小与天魔剑心神相连,剑的五官六感就是他的五官六感。不过自从盛灵渊成年后,天魔剑似乎也长了些本事和脾气,一人一剑朝夕相处,拌嘴吵架总难免,有时半句话不对付,就谁也不理谁了,气得狠的那一边会单方面地“关上”自己的念头,不让对方听见自己在想什么。可是共享的感官一直“关”不上……盛灵渊不觉得是自己的毛病,他认为可能是天魔剑一直偷懒,不肯好好修炼的缘故。   那是他的剑第一次完全切断了知觉,吝啬极了,不想把断剑之痛分给他一点。   知觉没了,视力与听觉仍在,盛灵渊依然能“听见”,能“看见”,他像个被禁锢在累赘皮囊里的囚徒,拼命地挣扎,找不到出路。   他感觉不到四分五裂是什么滋味,然而那秘铁锤断的,仿佛是他的肝肠和脊背。   “别听……灵渊,别看……我跟你说点……说点别的……砸了剑身不一定是坏事……指不定我就此自由了呢……”   “我想游历四方,不带你去……反正你日理万机……”   “我还想自己尝尝世上的声色……再也不想用你的破舌头了,有一点滋味,你都要嫌东嫌西嫌古怪……你这人……你这人就配得吃干饭……喝白水……”   天魔诞生的时候,以八十一条人族顶尖高手的命为祭,将第一次平渊之战中死在赤渊深处的不灭之怨封在了幼小的天魔身上。   此后每一夜,从子夜之交到黎明破晓,幼童和他的剑都会受无限煎熬与焚烧之苦,他们必须保持清醒,必须不断地挣扎,才能维持一线清明,不至于被那些没有理智的阴灵们蚕食鲸吞。   只有在这反复的磋磨和淬炼里活下来的,才能成为真正镇压群魔的人皇。   这让盛灵渊的童年颠沛流离,也无比孱弱。上千个夜晚里,人和剑都是听着对方的声音和气息熬过的。   而那熟悉的气息就要消失了。   天魔剑从剑尖一直折到剑尾。   盛灵渊在意识深处,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剑灵。   他被一双巨大的翅膀裹着,烈火加身,身形依旧是少年单薄稚拙的样子,面目模糊得辨认不出,就在盛灵渊眼前化为灰烬。   那一瞬间,盛灵渊的神魂冲破了肉体的极限,竟从三滴“千岁”中挣扎起来,四肢不听使唤,无数侍从按着他。他眼睛里似乎着着能焚毁一切的业火,往寝殿外爬去。   天魔剑似乎仍有话说:“灵渊,我……”   然而没来得及,便就此没有了后文。   剑身剧震,轰鸣不止,刹那间竟通红如火。   手持秘铁的微煜王骇然,手一哆嗦,最后一片剑身飞溅起来,上有剑铭。   剑铭为“彤”。   毁天灭地的天魔剑,剑铭一点也不威风。   共享的视野也黑下去了,盛灵渊的左眼再看不见天魔剑能看见的,他伸手去抓自己的眼睛,左右连忙大呼小叫地按住他的手,于是除了眼角一块血肉,他什么都没抓住。   他的手空了,皮囊空了,连感官都空旷了。   从此,人间万事万物、音色香味流经他的眼耳鼻喉,便也都是干巴巴、空荡荡的了。   空荡荡的盛灵渊听完童尸们的话,“噗嗤”一笑:“朕算半个行伍出身,哪敢自称大家,不过会几首不知哪里听来的乡野小调罢了,叫高山王见笑了。”   一具藏在船尾的童尸化作刀光,在他说话间,猝不及防地从后面飞过来,直捅向他后背。   平倩如一声惊叫:“小心!”   盛灵渊头也不回,从兜里抽出那把路上随便削的竹笛,反手一架,竹笛被削成两半,那道刀光变回童尸,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盛灵渊一气呵成地将削尖的竹笛钉上了童尸的天灵盖。   “朕俗得很,非要品评,朕倒最爱听百姓家里烹羊宰牛的动静,”盛灵渊“手起笛落”,三言两语的功夫,已经在童尸身上戳了七个洞,“逢年过节,一刀下去便见了血,只是农家的刀总是不够快,一刀常常不毙命,那畜生还在嚎,热腾腾的血能直接入口,片下来炖上一锅,大伙分而食之,一看就是个喜庆的丰年。”   竹笛“啪”一下折了,那童尸狠狠地一颤,不动了,小小的四肢开始萎缩,竟变成了一把模样古朴的弯刀,弹起来削断了木偶女一缕头发。   木偶女惊叫一声:“这到底是人是刀?”   旁边有人说:“是人,也是刀……这就是刀剑灵。”   木偶女循声望去,见宣玑缓缓地站了起来——这个宣主任方才随快艇一摇晃,突然像什么病发作了似的,撑在船边半晌没言语。   作为火系鸟雀,他在这风雨飘摇的快艇上终于扮演了自己应该领取的角色——拉拉队员。   “刀剑灵”三个字让半昏迷的燕秋山拼命挣扎了一下,竟把眼睁开了一条缝。   谷月汐惊疑不定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这些小孩是高山王子收养的孤儿吗,怎么会变成刀剑灵?”   宣玑抬起眼,他的眼皮像有千斤重,沉沉地压住他的视线,让他近乡情怯似的,不敢看见那人的脸。   天魔剑断,当年被强行封在其中做了剑灵的朱雀幼雏却没有跟着灰飞烟灭,他落到了一个妖不妖、鬼不鬼的境地,像只没了壳的小龟。   一开始,他本能地跟着盛灵渊,浑浑噩噩地飘荡了不知多久,才渐渐恢复一点神智,却发现世上没有人能看见他、感觉到他了。   他是灭族的朱雀神鸟最后的遗孤,没来得及出世就被强行扒出,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活”,因此也难说怎么样算“死”,他是一笔生死之外的糊涂账。   天魔剑可能真的是惑人神智,砸断之后,人皇性情果然“平顺理智”了,对断剑的事也并未追究,甚至坦诚地承认,自己先前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曾因天魔剑一事被他获罪的,人皇一一安抚,政务勤勉有加,为人处世也井井有条,再没有像之前一样喜怒无常过,于是皆大欢喜,臣工们也觉得自己一片苦心没有错付。   高山微煜王自觉立了大功,曾经的“英雄壮举”更是受群臣拥戴,得意极了。又或者是他觉得没了天魔剑的人皇真的没有了爪牙,于是胆大包天地袒露了自己的野心,想要趁机壮大高山人,几次三番狮子大开口,朝帝师要钱要地,日渐骄狂,甚至为了延年益寿,不知听信了哪里民间术士的蛊惑,居然还练起了邪术。   “他用一种邪术,从这些被他扣为人质的孩子身上吸取精气,”宣玑说,“为了驻颜还是长寿的……不知道有用没用,也没见怎么青春靓丽了。这事不知怎么被微云听说了。”   两年后,盛灵渊突然翻脸发难,以勾结妖族、堕入魔道、背信弃义等十大罪状为由,迅雷似的包围了高山人王城,长驱直入。   “……那个帮着里应外合的‘带路党’好像就是微云。”宣玑说,“但没能救出那些孩子,微煜王迁怒人质,死也要拉垫背,最后把他们都毒死了——用的是提炼鲛人血,炼制‘鸩’的毒气室,所以每一具童尸身上都充斥着大量鸩。将活物用鸩填满,是他们这个古法炼刀剑灵的第一步。”   “什么?!”在场风神一集体震惊了。   “刀剑灵当然是活物炼的,”宣玑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烟,叼进嘴里,有些漫不经心地一笑,“不然你们以为那是什么,人工智能?我说,咱局外勤是不是也该多读点书啊,三千年前就能通过图灵测试,诸位想什么呢,是不是还打算给这帮人颁一堆菲尔茨奖啊?”   燕秋山用力挣动了一下,触动了伤口,整个人疼得缩了起来。   他想:“知春也曾经是个活人吗?”   他也曾经在绝望歹毒的鲛人血里挣扎,最后被囚禁在一把刀里吗?那么自己自以为待他好,甚至在他刀身销毁之后,千方百计地幻想修复他,到底算什么?   木偶女:“所以……所以当年高山人被灭族之后,他们下落不明的最后一批神兵,一直是人形,一直在高山王子墓里?连清平司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以为……”   “防着你们监守自盗嘛,唔,果然防对了。”盛灵渊以为这些事是后世史书上记的,反正宣玑方才的话他基本没听懂,也没多想,切回普通话,还顺口夸了宣玑一句,“好记性——我运气不好,最使不惯弯刀,这把刀你们谁要?”   快艇上,只有盛灵渊和宣玑能听懂古语,在其他人耳朵里,那就是时而和声、时而轮唱的一团“鸟语”。   高山微煜王好像就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所有的童尸都冲着盛灵渊一个人,王泽作为风神一的现任队长,从来没遭到过这种“冷遇”,一方面因为燕秋山的伤而心急如焚,一方面又火冒三丈:“给我!妈个鸡的,这帮九年义务教育没毕业的孤儿,普通话都不会说,到底是瞧不起谁?”   宣玑却朝那把弯刀一招手,刀身顺从地落到了他掌心里。   “不好意思,”他含着烟,轻声说,“让我截胡讨个债吧。”   盛灵渊以为宣玑是说他本命剑的事——因为自己征用了剑身,宣玑现在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了,比赤手空拳就多一把钢镚,也是怪过意不去的。   于是陛下大方地一摆手,顺口开了张空头支票:“理当如此,以后若有机会,再赔你一把好的。”   宣玑背对着盛灵渊,无声地笑了一下,弯刀的刀身上突然长出繁复的火焰形纹路,刀锋“嗡”一声轻响,那些上蹿下跳的童尸倏地一顿。   紧接着,刀刃上起了一层雪白的火光,一刀劈开了夜色和深海,那火光就同他在海底烧穿了阴沉祭结界的火一样,非但遇水不灭,还顺着海水一路扩散了出去。   弥漫在深海中的阴沉祭文就像遭遇天敌,成片的后退,刀剑灵们牙齿“咯咯”作响,以快艇为中心,围成一圈,退了二十多米。   “你们先走——研究生,你怎么又开始嚎了,别哭了,赶紧把伤员送医院,”宣玑背后伸出翅膀,从快艇上腾空而起,鼻子里喷出一口烟圈,“联系肖主任,明天我科要改名‘断后科’。”   就在这时,重伤员燕秋山却挣扎着爬了起来。   谷月汐忙叫道:“燕队,你别乱动!”   下一刻,她发现燕秋山正直直地盯着某一处,眼睛里像是快要滴出血来。   谷月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被宣玑逼退的阴沉祭文收缩成一线,汇聚在不远处一个人影身上,将他凸显了出来。   无数童尸刀剑灵中间,有一张同样毫无生气的熟悉面孔——知春。 第62章   微煜王见来者不善, 上来就砍, 有心想显摆自己的本事, 于是不再装神弄鬼。一时间,数不清有多少童尸同时在海水中化作刀剑,雪刃如霜, 劈头盖脸地朝宣玑压下来。   一百多具童尸说话不同步,嚼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盛潇,经年不见, 你怎么越发没有血气了, 哪里捡来个小妖,乳臭未干, 也敢同我……啊!”   宣玑手里弯刀如满月,一刀劈出去, 火舌卷出足有一米来长,就像刀身凭空伸长了好长一截。而刀锋未至, 旌旗似的火苗已经同那些童尸变的刀剑短兵相接。   将碰未碰的刹那,火焰纹路就像活的一样,顺着那些刀剑身爬了上去, 一百多块微煜王可算是“占了大便宜”, 顿时感觉到了一百多份灼痛,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所有的童尸一起放声惨叫,那些刀剑像钢花一样,往四周迸溅开,映得海面一片波光粼粼, 煞是壮观。   “不可能,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火!”   “辟邪镇宅火,居家旅行必备,食之壮阳。”宣玑手腕“喀拉”一声响,他仿佛已经蜷缩了几千年,从未痛快地没拉开过筋骨似的,他低笑了一声,“正适合帮助您这种‘死儿童’长高个,要不要试试?”   他们这些长了翅膀的,可能都有一种特异功能——不管嘴里叼个什么,都不耽误说话,难怪嗑瓜子都比别人利索。   盛灵渊却是一愣,他记得宣玑不太会说雅音。   他本来是被童尸围攻的核心,突然被这小妖抢了活,一时没事干了,可能是沾了水又被海风吹,这会闲下来,他一边的太阳穴开始不安分地跳起来,似乎是头痛症发作的先兆。   偏头痛怕光,宣玑那一对比风火轮还灼眼的翅膀晃得他难受,于是低头别开了眼。   这时,宣玑也看见了海面上那个被阴沉祭文包裹的男人,他弯刀一转,直指那人——这里一百零八个童尸,他感觉一时半会砍不完,于是决定先砍了那个跟别的尸体不一样的,试试效果。   可这一刀还没落,就听王泽一嗓子喊道:“知春?!”   宣玑微惊,倏地把手腕抬高了半寸,劈出去的弯刀生硬地拐了个弯,擦着知春,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海水里:“什么?”   燕秋山脖子上的金属碎片滚烫起来,谷月汐紧张地避开他身上的出血点,半扶半按住他,觉得燕队抖得像一片将落的枯叶:“燕队,你冷静点!”   海水中都是童尸,只有正中央被阴沉祭文包围的是个成年男人。宣玑皱眉看过去,见这人长得不太起眼,五官舒展而清淡,温柔得没什么存在感。但气质很独特,此时,他腰以下都泡在海水里,头发是剑身被毁之前久未修剪的模样,湿淋淋的,浸在一大群童尸之间,身上长袍似的,裹着诡异又可怕的阴沉祭文,可即使是这样,他看起来依然很干净。   那平静又与世无争的样子,让人想起午后阳台上的酢浆草,实在不像一把刀。   海水中的知春静静地朝燕秋山看过来,眉目忧郁,欲言又止。   几年间,他们一个东奔西走,一个被禁锢在异控局地下六十层,就像两座在时光之海里被冲散的小岛,不得不渐行渐远。   时间一般是不会抹杀那些刻骨铭心的东西的,这倒没错,但它会让伤口变成疤,会让拥抱过的血肉之躯变成石碑、变成画像,也会将永垂不朽的思念风干成标本,把记忆里的一切都降个维。   鲜花抽干水份,会变成干花,但要是把一杯清水泼回去,却只能让干花湿淋淋的狼狈起来,再不复一开始的鲜亮了。   此时惊逢于夜幕下,燕秋山和知春相隔不过十来米,都不知从哪说起。   “宣主任,你不是说知春刀的残片被盗了吗?”王泽语无伦次道,“还是……这些祭文怎么会……到底怎么回事?”   “祭文,”知春像是已经很久没开过口,话说得很不流畅,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是我写的。”   燕秋山的表情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你写的……”王泽呆愣片刻,随后他强行镇定,强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这些狗东西偷走了知春残片,照着他的样弄出了一个冒牌货,对不对?”   他说着,故意大声嗤笑了一声,把自己嗓子笑劈了:“这他妈多明显啊,是吧,燕队!他根本不可能是知春。我说,这都8102了,你们魔头界能不能与时俱进一点了,怎么还是上个世纪那老三招……痛快点,大家真枪实弹地干一仗行不行!燕队,你说句话!”   燕秋山说不出话,他连眼神都挪不动。   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王泽的头,王泽激灵一下。   “剑……”盛灵渊说了一个字,随后似乎意识到自己口误,一顿之后又改了过来,“刀灵和人之间是有联系的,你们这位燕队认得出真假。”   “他要是认错了呢?他连喘气都费劲,人缺氧的时候连亲妈都不认识,那货现在就是一‘限制行为能力人’,知道个屁!”王泽气急败坏道,“知春是为了救人才中海毒的,他虽然是把刀,虽然……最后实在没办法……最后把他……但他也是英雄,他的照片现在还挂在外勤安全部那烈士墙上呢!”   盛灵渊还是头一次见到嗓门这么大的鲤鱼,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往旁边躲了几步。   他觉得说话如果嗓门太大,就很容易不过脑子。   天地尚不能长久,何况是人,过去好,现在就不能坏了么?   果子扔在那三两天就变质,哪个魔头还不是英雄变的。   “知春的刀身被销毁了,我们亲眼看见的!就算有人能把他偷走,他们也不可能弄出一个全须全尾的‘大活人’!‘刀身损毁,则刀灵消散’,哥儿几个把能查的资料都查了,就查到这么一句!燕队,这么多年,你以为就你惦记着修复知春吗?地下六十层W区防护盾三年没开,那是怕你偷偷回来看他不方便,管理员每个月收我三条烟!”   快艇上的几个善后科人员:“……”   好了,知春之所以会失窃的“帮凶”投案自首了。   “看什么看,”宣玑用眼角别了他的几个马仔一眼,“都没听见!”   罗翠翠从善如流,又倒头“晕”回了甲板上,杨潮哭得好大声,平倩如低头抠手指,假装自闭很多年。   盛灵渊笑道:“这倒是,朕……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也很好奇,断刀是怎么‘复活’的。”   宣玑握着弯刀的手一紧,他落在快艇船尾上,终于朝盛灵渊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人与他只隔着半条快艇的距离,穿着不伦不类的运动服,似笑非笑的样子,像一场不知真假的梦。   只见盛灵渊朝水面一招手,一块浮冰就飞到了半空,中间冻着一把剑——原来方才有几具冲太快的童尸,囫囵个地被宣玑的火“吞”了下去,脱离了微煜王的控制,变成普通的刀剑,其中一把剑正落到船边。水里立刻爬出几排鬼鬼祟祟的阴沉祭文,试图重新爬上剑身。   刚爬了一半,就被冷眼旁观的盛灵渊速冻了。   “我方才一直在想,微煜王死无全尸,所以被阴沉祭召唤出来后,才只能依托于别的东西活动,但……为什么偏偏是微云墓里这些被制成刀剑的童尸呢?”盛灵渊隔着浮冰,抚摸过那剑身,“有意思,这里面的剑灵根本没醒。”   宣玑不知怎么的,一阵不舒服,弯刀一勾,把那柄被冰封住的剑从他手里勾走了。   盛灵渊只当他要看,也没在意,接着说:“活人铸剑,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被铸成剑的人死得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时间与火候有一点配合不好,都炼不出完整的剑灵,否则有灵的兵器也不会那么金贵了。这些孩子是被微煜王杀的,微云本来就去晚了,仓促间动手铸剑,又刚经历过大悲大怒,就算是‘天耳’,我觉得他也未必能一次炼出一百多个刀剑灵。”   “等等,我有点糊涂了,”谷月汐轻轻地问,“可这些小尸体能在人体和刀剑之间自由切换啊,这不是说明已经炼成了吗?”   “炼成了,但恐怕不是一百零八个剑灵,”宣玑看过那把被冻住的剑,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知春,“他当时炼化了一百多个孩子,得到了一百多柄刀剑,但其实只得到了一个‘灵’,对不对?知春,就是你吧?”   盛灵渊笑了笑:“是啊,难怪刀断灵不灭。”   微云到底不肯信任他,临死前没把那把真正有灵的刀交给他。   燕秋山撑着自己的手臂一软,谷月汐一下没拽住,他重重地磕在甲板上,他竟从伤痕累累的肺腑间挤出了几个字:“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找我?   为什么这么多年,连个梦也不肯给我?   “蜃岛的海毒侵蚀了我的刀身,刀身又碎,我……没地方去,其实一直跟着你。”知春轻轻地说,“但你看不见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个朦胧的意识。”   只听“噗通”一声,宣玑没拿住,失手把那柄被冻成冰坨的剑掉进了海里。   “直到最近,不到一个月……我才慢慢清醒了一点,有了点感觉。”   “不到一个月,”宣玑打断他,“具体是哪天?”   知春摇摇头:“不清楚,我日子过得很糊涂,只记得那天看不见月亮。”   看不见月亮——要不是阴天,就是新月。   “那不正好是毕春生阴沉祭成的那天?”平倩如小声说,“主任,那天您第一天上班,到现在就是不到一个月啊,您第一个月工资还没开呢!”   宣玑:“……谢谢你啊。”   王泽急赤白脸地追问:“你感觉到什么了?”   “我的刀身。”知春说,“在很远的地方,时有时无……我一直追着那感觉,追到了这里。但我进不去,那些刀剑被很强的术法封印在墙里。”   封墓的盛灵渊干咳了一声,摩挲着断了半截的竹笛。   “我心里没有别的念头,记忆很乱,只依稀觉得有人在找我,我想回到他身边……我在那些墓道中间来回撞,冲他们大喊……可是没人听得见,那些冷冰冰的墓道也不肯让过一分,那些祭文突然出现在我心里……”知春轻轻地闭上眼睛,“我……” 第63章   知春的描述里其实没有太多情绪, 不流利, 表达也颠三倒四, 可是很奇异的,宣玑听进心里去了。   神魂颠倒着,被全世界排斥, 眼里只剩一个看不见自己的人,心里只剩一个模糊不清的执念,如鲠在喉地勾着这一缕残魂, 不算死, 也不算活着,这滋味说给不明白的人听, 说出花来,别人大抵也是唏嘘, 很难生出共鸣,明白的, 一个平静又绝望的眼神就够了。   假如易地而处,当年那个无可依托的天魔剑灵也有这么个机会,会不会做出一样的事?   宣玑扪心自问, 知道自己的人性不堪一击, 因此也愿意宽容别人的懦弱,就温声问:“你中蜃岛海毒的时候,跑过一次,还记得吧?我想局里应该不会那么不小心,当时应该是有人故意安排的。阴沉祭文肯定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留在你脑子里, 是不是有人趁你神志不清的时候……”   “理由不必赘述,”这时,旁边的盛灵渊不近人情地打断他,问知春,“你写下阴沉祭文,把自己的百柄器身献给召唤出来的高山王了,是不是?”   知春无可推卸:“是,我对不起……”   他话没说完,眼前一道白影划过,盛灵渊已经踩着海水掠至他面前,他踏足过的海水结了薄冰,把知春困在其中,盛灵渊出手如电,一把扼住了知春的脖子。   “住手!”   “灵渊!”   王泽和宣玑同时出声,燕秋山的五指抓进了甲板里。   知春先是本能地往后一仰,随即回过神来,大概是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他不躲不闪地抬起头,默默地看向人皇那双冰冷又多情的眼睛,等着自己的命运。   盛灵渊碰到他的目光,忽然不明原因的一顿,扣紧的手指松了下来。   “也是,阴沉祭成,覆水难收,杀你也没用。”盛灵渊叹了口气,原本扼住知春脖子的手指上抬,轻轻地勾起知春的下巴,“微云最后那点心血尽付,只成了你这么一个刀灵,不争气啊。”   知春先前没觉得怎么样,听了这句话,平静的表情却瞬间崩塌,在冰冷的海水中发起抖来。   盛灵渊不再理会他,余光扫见那些童尸们开始兵分两路——大队人马在向快艇周围聚集,做出战斗到底的姿势,四周却有七八具童尸悄悄地潜入水中,打算趁乱游走。   像微煜王这种手下败将,盛灵渊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微煜王通过阴沉祭“死而复生”,一念过去,能控制百十来把神兵利器,自以为厉害得不行,谁知道才刚一浮出人间,就先遭遇了他们,尤其那火系的小妖,天生辟邪,本来就是邪魔克星。   方才那一次短兵相接,微煜王大概是被他烧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太过贪心。这百十来把神兵是武器、也是掣肘,看着吓唬人,但其实碰上厉害的对手时,他的力量等于是被分散了,靶子还大,容易被攻击,看来他是打算给自己减负——抛弃大部分童尸拖住盛灵渊他们,精挑细选几具最合心的逃走。   这里是海,东西无涯,南北无边,上面也没个盖,漏掉一具童尸,微煜王就会逃窜到人群。如果这世间真如那小妖所说,有多少……几十个亿的人口,那可就不太妙了。   因为人魔们或癫狂、或丧心病狂,但大部分还都属于“法无可恕,情有可原”,微煜王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位,他就是个单纯的坏胚。   假如世上有神专门管“贪婪”,那么微煜王应该就是“贪神”下凡的样子。   更不幸的是,这种人还生逢乱世。九州混战时,凡俗尚且血气上涌,何况是微煜王这种无风起浪的“恶蛟”。   微煜王生前穷奢极欲,在东海有一座白玉宫,号称‘风雨不入、寒暑不侵’。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毛病,不爱穿鞋,所以白玉宫里凡是能立足的地方,必要一尘不染,头顶必得有顶棚。为了不让近千亩的白玉宫变成个“白玉黑屋”,他找来族中最有本事的能工巧匠,给白玉宫打造了一座人造的“天”——在大块的水晶里镶满了“碧海珠”。   这种深海明珠异常珍贵,盛灵渊贵为人皇,掐指算算,一辈子也只见过十万零一颗——其中一颗镶在登基礼服的头冠上,是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剩下十万颗都在微煜王的白玉宫里。   碧海珠周围用水晶罩子吊起鲛人灯,位置都经过精确计算,鲛人灯那雪白的光通过无数碧海珠折射,正好能让白玉宫的天顶呈现出一片能以假乱真的蔚蓝。   鲛人灯终年不灭,于是整个白玉宫里昼夜不分。   鲛人一族,活生生是被这座宫殿烧没的。   就因为一个人不想脏了他臭脚丫子上的足衣。   微煜王是个有一点机会,就想把一切都吞到自己肚子里的人,贪婪到了极致,他还想要长生不老,最后被人皇兵临城下,居然是因为怕死而入魔。他和阿洛津那傻子不一样,要是任凭他遁入人间,几十亿人的贪欲都会变成他的养料,到时候就没法收拾了。   除非……   盛灵渊隐晦地看了知春一眼——这个写祭文的人愿意受八十一道雷刑,违了阴沉祭的誓约,收回自己那些器身。   童尸为了掩护微煜王真身,开始疯狂地扑向快艇和水面上的盛灵渊。   盛灵渊冷冷地说:“高山王微煜,朕允你告退了么?”   他话音没落,以他为中心,脚下的海水居然开始在绵延不断的浪里结冰,热带与亚热带交汇的海面上,凭空浮起了一座冰山。   不远处的快艇整个被冰层顶了起来搁浅了。   那冰层不断地往外蔓延,追杀在那几个试图逃脱的童尸身后,温热的海水简直被他搞糊涂了,不断地冲刷着水中浮冰,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冰与水交汇的地方漏出来——盛灵渊束发的橡皮筋“啪”地一声崩断,长发飘散到空中。   三千年前天魔露出爪牙,风雨雷电全被惊动,一时间,海面上电闪雷鸣,仿佛开始酝酿一场惊悚的风暴。   悬在船边的瞎子半截身体被“速冻”进了冰山里,反应了一会,惨烈地尖叫起来。   船上所有人目瞪口呆,张昭喃喃道:“他……他真是个剑灵?”   围在快艇周围的童尸立刻企图脱困,阴沉祭文飞快地涌动,那些童尸就地化为刀剑,原地旋转起来,想把周身的冰钻开。   几条冻得比较浅的童尸先一步脱困,呼啸着砍向海面上的盛灵渊,宣玑立刻提刀护在他身边,替他挡开刀剑,那位陛下却一点也不领情。   “火系的小鬼,快闪开,”盛灵渊说,“不要帮倒忙。”   “小鬼”两个字叫得宣玑眉目间掠过阴影。   “你还想把太平洋都冻上吗?肯定不行,水温太高了,结冰速度追不上他们!”   陛下作为前任封建王朝统治者,职业素养颇佳,从谏如流——   “太平洋,名字怪吉利的。”盛灵渊一笑,“有理。”   话音落下,成串的鲛人语从他嘴里流出。   盛灵渊的鲛人语造诣远不是宣玑那“三句半”的水平。因为水火不容,宣玑有先天劣势,他学鲛人语只能学个音,效果往往事倍功半,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懒得用心了。   但听还是能大概听懂的。   刹那间,宣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盛灵渊说的鲛人语大意是:天为棺、海为坟,血海深仇在前,百万怨灵列阵。   如果魔头也有属性,那么微煜王之罪是贪婪,武帝盛潇之罪就是杀孽。   三千年前灭绝的鲛人一族仿佛被他强行唤醒,海面上翻滚起浓重的黑云,涌动着,时而露出人头鱼身的影子,悠忽一闪,再次没入翻涌的云海间。   所有惨死的,都被他搅合得不得安息。   最阴毒的鲛人语传到四方,竟起回响,像是有无数深海鲛人应和。   一个游得最快的童尸突然猛地窜出水面,起跳几十米,他身下的海水像活了,漆黑的海水凝出一只鲛人的形状,海啸似的跟着飞了起来,一口咬住了童尸的脖子,童尸奋力挣扎,脖颈被海水咬断了半截。   紧接着,黑云笼罩过来,里面的鲛人影一人一口,把那童尸嚼碎了。   大海似乎被这逆天的邪术激怒了,海面浮起的冰山瑟瑟发抖,一道天雷直冲着这嚣张的魔头劈了下来。   宣玑想也没想,一把搂住盛灵渊,展开翅膀,将他整个人卷了进来,手里那把弯刀裹着流火飞上天,在离地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生生架住了那道雷。   雷与火相撞,刺得人眼一时失明。   宣玑被巨大的压力冲得跪在地上,膝盖撞碎了一块浮冰,漏下的零碎雷电被他的翅膀挡住,火红的羽毛飞起,针扎似的刺进盛灵渊的视野,他脑子里那根乱跳的神经绞了起来,疼得他眼前一黑。   宣玑的胳膊几乎镶进了他胸腹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是让我戒网瘾吗?”   微煜王怒吼着,快艇周围被冻在冰里的大批童尸已经把冰层钻穿,化作万千刀剑,不要命地朝盛灵渊砸过来。   第二道天雷已经开始酝酿。   盛灵渊几乎看不清宣玑近在咫尺的脸,头太疼了,疼得他几乎失明,他可能是因此没看见电光与剑光,也可能看见了,但浑不在意,人皇那张脸似乎也跟海水一起,给冻上了,显得平板而冰冷,不近人情。   他一把捏住宣玑的手腕,直接将他掀了下去:“乖乖躲远点,别多事。”   “盛、灵、渊!”宣玑眉心火焰型的图腾像是要刺破皮肤——   就在那些刀剑快要落下的时候,它们突然凝固在半空,不动了。   宣玑一开始以为是张昭按了“暂停一秒”,可是几乎同时,一道极亮的光却划开了他的视野。   雷……   不对,时间没有停,不是张昭按的!   宣玑反应过来了什么,蓦地扭过头去,落下的闪电晃得他睁不开眼,他不由得用手遮了一下。   那道雷劈在了知春身上。   雷霆之怒下,渺小的人们全都被吞没其中,一起销声匿迹。   那些黑雾被驱散了,海上人为的冰山也难以为继,寸寸皲裂,搁浅的快艇重新滑落水中,冰冷的海水把人们都浇成了落汤鸡。   尚未来得及脱困的童尸与半空中的刀剑一同定住,那些没来得及长大,就被困死鸩毒中的小小躯体瞠目结舌,似乎是茫然,又似乎还带着生前的困惑。   知春违约了!   海面上过涌动的阴沉祭文在雷电中成片地炸裂,击穿空气的雷电把周围活物都弹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   快艇很快翻了船,灭顶的海水遮蔽了燕秋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的视线,他胸前的金属残片飘起来,随即却发出微弱的光,形成了一个薄薄的保护层,轻拿轻放地包裹住他。   像几千年前的愚蠢鲛人珍惜地将一颗明珠含进嘴里。   八十一道天雷,连天魔化身都能给劈得灰飞烟灭,小小一个刀灵,大概连伴随而来的千刀万剐都省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平静下来。   刀剑与快艇的残片静静地漂了起来,乌云和风暴散去,露出漫天星河。   海面上,既没有了阴沉祭,也没有了知春。 第64章   王泽拼了老命, 也只来得及连自己人再嫌疑人一起包进气泡, 随即又被电流乱窜的海潮冲开。   巨浪里, 一条小小鲤鱼的挣扎就跟闹着玩一样,几乎连个波澜都没有,他头晕脑胀地随波逐流, 不知道自己要被冲到哪去。直到身上的气泡碰到什么东西,把他轻轻一弹,气泡才像是被什么固定住了, 不再滚了。   等到劫后余生的人们能重新睁开眼时, 才发现气泡是被薄薄的冰层给“挂”住了,冰块框住了“四散奔逃”的气泡, 又被气泡分成小格,格与格之间或相距一臂, 或隔开十几米。   浓云散去,星光和月光漫无目的地落下来, 宣玑回头,看见了盛灵渊。   雷劈下来的时候,他俩刚好在一起, 此时也只隔了几步远, 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宣玑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裹在他身边的气泡随着他的动作变了形,软塌塌地隔离着他的手指和冰层。   宣玑愣了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没找到别人, 因为那冰可能是一层一层冻上的,不太透亮,只能勉强看见近处的东西。周围水声来回“咕噜”,透过冰层传导过来,却反而显得更安静了。   浑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宣玑的脑浆自从进了这片海域开始,就一直是沸腾状态,此时终于稍微冷却下来,得以片刻喘息,梳理自己混乱的记忆和同样混乱的感情。   生魂成剑、剑身被砸断……那和传承的记忆不一样。   传承的记忆更接近于“语义记忆”,类似于知识传递。可是那些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事明显属于“情景记忆”,封魂之痛、四分五裂之痛……好像仍在他骨缝里流着,因为极致的安静而格外凸显出来,他抽了口气,时间的概念一下模糊了。   他想:“我到底是谁?”   赤渊祭坛里鸡零狗碎很多,三十多代守火人留下的“遗产”和破烂都在里头,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其中只有两样最要紧,一个本命剑,一个是圣火戒指。   本命剑在他见天日的那一天起,就插在他的脊背里,圣火戒指却每一代都碎,每一代都得有个新的,那些阴灵骑士说,“圣火戒指”是在保护他,封住了他的一部分记忆……这样看来,圣火戒指不像是一件传承的东西,倒像是个术法、诅咒之类。   戒面破碎,它封印的东西也破石而出,直到重新生成,重新把那些记忆封印,让“新的守火人”又变成一个没有前尘、没有过往,凡事不往心里搁的傻瓜。   赤渊深处生死轮换的守火人真的是“祖宗”吗?   还是……自古只一个人?   守着一把骸骨炼成的剑,牵挂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在沉寂的赤渊峡谷里,同一池灰烬作伴。   这念头才刚起,无边的荒凉和孤独就险些把他吞下去。   那一瞬间,宣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以为,历代守火人是为了平息动荡的赤渊烈火,才以身相殉的。他只当是“家门不幸”,托生在一个变态家族,这个家族里所有的人都跟神经病一样,遇到点事不想着出来解决问题,就知道把自己当活祭……原来这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真相刚好反过来:因为乱世或者战火,引起赤渊动荡,守火人每一次都卷入其中,动用力量时不甚震碎了自己给自己加的记忆封印——也就是那枚戒指,身在人间,心却重新掉回炼狱。   他是依托在朱雀骨上的天魔剑灵,因为他是神鸟朱雀最后的后裔,与那些枉死的朱雀血肉相连。   他一次又一次涅槃,其实生死交替的不是“守火人”,而是这枚封印了一切的戒指。前尘皆入内,他就以为自己又是一条崭新的生命。可那戒指太脆弱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破损。   大概是因为……人是不该这样自欺的,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盛灵渊方才有些透支,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这时,一道海浪拍在冰上,他被震醒了,睁眼正好对上宣玑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比万丈海水还沉,隔空压过来,让他一时喘不上气,竟让他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不,熟悉的不止这个,还有他那双会着火的翅膀、他说雅音时的腔调、叫他名字时的语气、鲛人语,还有……   盛灵渊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同时被十万根钢针扎了脑子,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裹着他的气泡。   王队那枚能扛住深海海压的气泡被他一把抓烂了,盛灵渊直接落在空荡荡的冰格里。   “灵渊,你怎么了?”人的声音从冰里传过来,听着和平时不太一样,“灵渊!”   这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招数,那人每叫他一声,“灵渊”俩字就会在他脑子里锯上一锯,无从抵御。盛灵渊颤抖的手抓进头发里,狠狠地往旁边厚厚的冰层上撞去。冰层发出脆响,裂了。   盛灵渊就像没有痛觉一样,连续不断地撞着冰层,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海浪掠过,“冰山”潜艇一样浮出水面,从中间裂开——   俞阳市是个太平又闲散的地方,这边的异控局分部又叫“养老院”,自成立以来,从外勤到后勤,所有人都过着朝九晚四、来去不打卡的神仙日子,就没听说过什么叫“加班”。   偶尔逮住几个搞封建迷信活动的小团体,就能算是年终总结时要大写特写的重大案件了。   这天他们算是中了大奖,从上到下,集体加班加了个通宵。   异常能量警报响起来的时候,俞阳分局的外勤负责人还以为是她那混蛋老公又在厨房偷摸抽烟,把烟雾报警器激怒了,骂骂咧咧地敷着面膜跑出去,把面膜都吓裂了——她家正好是“一线海景房”,后阳台朝海,本来是退潮的日子,海平面却无端涨起老高,暴虐的海风夹着水汽扑了进来,在玻璃窗上糊了一层水膜。   水珠缓缓移动,凝出一张人脸。   闹鬼了!   外勤负责人怒不可遏,闹鬼闹到老娘家里了,长没长眼?她正打算掳袖子上去会一会这是何方神圣,人脸冲她开了口:“是……俞阳分局的杜处吗?我是风神一王泽,请求、请求紧急支援。”   杜处:“啊?”   人脸消失了,水珠迅速凝成一个坐标,后面跟着仨歪歪扭扭的字母——SOS。   救护车、救援船迅速出动,杜处扒下面膜,亲自跑到了现场。   “来几个急救,这有个重伤员!”   “这浮冰底下都是什么?这么这么多刀剑残骸……妈呀,焦尸!”   “这海里是有个古坟场吗?”   “卧槽,这位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血……先生,您松手我看看,松松手!”   宣玑如梦方醒,被人七手八脚地拽开,看着急救人员把盛灵渊抬上担架,下意识地跟上去,又被按住:“您身上有伤吗?确定都不是您自己的血吗?后背上衣服都烧焦了,我们要先检查一下……”   医疗急救人员都是异控局内部的特殊外勤,随身也配着异常能量监控,就在这时,他身上的异常能量监控突然闪过异动。   “咦?什么情况?”   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飘进了宣玑的太阳穴,他晃了一下,跪了。   “陛下,”恍惚间,宣玑看见几个内侍一人捧着两个陶罐,恭恭敬敬地走进寝殿,“新烧好的‘惊魂’。”   这是度陵宫,宣玑认出来。   惊魂是什么来着?   “嗯。”一只手掀开床帐,“拿过来。”   内侍们大气也不敢出,鱼贯而入,把陶罐码在人皇的床前,随后快步退出——武帝寝宫内殿不留人,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最亲近的侍从也得在外殿候旨。   盛灵渊掀开一个陶罐,只见里面是一些古怪的树叶,上面用某种秘法烧出了圆滚滚的文字,是巫人语。   宣玑想起来了,盛灵渊告诉过他,“惊魂”是一种巫人族的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惧的事——阿洛津那熊孩子小时候被他爹吊起来打,就是因为偷了大圣的惊魂放在盛灵渊的枕头底下。   盛灵渊没有把惊魂咒放在枕下,他掀开了床头的香炉盖。   那香炉是特制的,不说是香炉,根本看不出来——因为它差不多有洗脸盆那么大,一点也不精致,不知道的还得以为陛下在床头支了口大锅,半夜饿醒了摊个煎饼什么的。   然后盛灵渊把一整罐的“惊魂”都倒了进去。   宣玑顿时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   盛灵渊看不见他,眼皮也没抬,抬手打了个指响,床头几根蜡烛上的火苗就飘下来,落进香炉。   “你不要命了你?巫人族的恶咒是这么玩的吗?”宣玑扑上去,可他的手却从香炉与盛灵渊身上穿过,炉火纹丝不动,“盛灵渊!”   盛灵渊眉目不惊地把香炉放在床头支好,不慌不忙地除去外袍躺下,显然是已经习惯这么睡了。   香炉里的惊魂叶子缓缓地卷曲着,冒出让人胆战心惊的白烟,缓缓笼罩住床上的人,没入他的七窍。   他看起来就像一具精致的尸体。   “那个……”   宣玑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他激灵一下,茫然地四下寻觅,见盛灵渊安静地躺在对面的病床上,手背上还插着针管。   宣玑一口卡在胸口的气这才吐出来,按下狂跳的心,转头看向旁边把他叫醒的小外勤:“什么事?”   “领导,请问一下,您是宣主任?”外勤举着个手机,“总部电话,找您的,我说了您在休息,但……”   “肖征吧?”宣玑揉了揉眉心,“没事,给我吧。”   “你和风神一在搞什么?”肖主任的肺活量依旧惊人,“你不是告诉我你回家调休吗!你到底是调休还是调戏地球去了?”   宣玑站起来,把点滴流速调慢了一点,给盛灵渊拉了拉被子,溜达到楼道里,压低声音:“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嫌疑人已经暂时托付给分局关押处理了,我回去给你书面报告吧。”   电话那头的肖征一愣,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给我什么?你……不好意思您是哪位?麻烦帮我找一下总部善后科负责人宣玑。”   “就是我,”宣玑叼出根烟,含含糊糊地说,“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把事编圆啊。”   肖征心累极了:“……我都已经秃了!你们到底还要让我怎样?三天之内,你跟王泽不滚回来给我个解释,就不用回来了!”   “那不行,我第一个月工资……”   电话里传来忙音,肖征愤怒地摔了电话。   “一提工资就翻脸,这组织没什么前途。”宣玑冲旁边的小外勤摇了摇手机,“借我用一下啊,登陆个内网。”   说完,他登进陆内网,调出之前关上的“全责协议”,看也没看就签了,完事把手机还回去:“谢了。”   小外勤来去如风地跑了,隔壁病房门“吱呀”一声,王泽披着病号服,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两罐能量饮料,一脸疲惫地递给宣玑一罐。   “好点了?”宣玑说,“别喝了,你休息去吧,燕队那边有什么事我盯着就行。”   王泽探头,透过病房门上的观察窗,往里看了盛灵渊一眼,忽然说:“我说,他不是剑灵吧?”   宣玑一顿。   “精通古语,跟那些童尸很熟,高山人秘辛张嘴就来,什么都知道……”王泽掰着手指数,“最后抓高山王的时候他用的那一招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不瞒你说,当时我要是有尿,保准就被他吓出了。那不是什么正经术法,是吧?”   “是鲛人语,”宣玑说,“用鲛人语说的诅咒,是很正经的禁术。”   “那这算什么,”王泽沉默片刻,问,“两大魔头对决吗?”   不等宣玑回答,他又一摆手:“你所谓的‘剑灵’完全不听你的,我还听见你喊他‘灵渊’,赤渊事件这么大的事,风神一就是第一拨接受调查的,我仔细看过相关材料。那上面还记载,说赤渊那个大魔头出现的时候,赤渊温度骤降,我感觉跟他今天冰冻海水的原理差不多。”   宣玑定定地看着他,一只手背到身后,来回转着一枚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进手心的硬币:“所以?”   “我……我现在不想打听别的,”王泽的声音开始发抖,他清了一下嗓子,努力想稳住自己的声音,“既然他能在阴沉祭的反噬里活下来,那知春……”   “阴沉祭反噬的是他一个分身,”宣玑轻轻地说,“因为……一些原因,他的真身就是我的剑,所以分身死后,反而回到了自己身上。”   王泽愣了一会,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了:“哦……特殊情况啊。”   宣玑说:“他从来没打算过回应阴沉祭,不管他是谁,你都应该看得出来,他算我们这边的。”   “我知道,”王泽几不可闻地说,“要不是你,我们燕队可能已经凉了,我们欠你一人情,放心吧,你不想说的事,我不问,我和我的人都会闭嘴。”   宣玑手里硬币一闪,缩回袖子里:“谢了。”   王泽好像没听见,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我去……我去看看燕队。”   “等一下,”宣玑犹豫片刻,忽然叫住他,“关于知春,刀灵其实不是完全不可能……”   王泽猛地扭过头去,差点把脖子从肩膀上拧下去。   “但别跟别人说,”宣玑说,“我不确定,条件很苛刻,别让他们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第65章   宣玑冲王泽招招手, 把他叫到跟前:“‘相生相克’这个概念你有的, 对吧?最基本的, 水灭火,火克金——但我们也知道,抛开剂量谈疗效是耍流氓, 比如说,如果是森林大火,你拎个水龙头过去, 就浇不灭。”   “对, 除了剂量,还有属性, 你打童尸的时候放的火能在海里烧,因为里面掺着特殊能量, 海水浇不灭。宣主任,咱能不从基础物理化学说起吗, ”王泽打断他,急得抓耳挠腮,“这跟知春有什么关系?哎, 老兄, 我以前居然以为你是个痛快人。”   “正要讲到,”宣玑捏开易拉罐,“当代从微观角度看,是能量问题,但古人没有这些概念, 所以他们通过观察和总结宏观规律,认为世界上的所有的规则都是分等级的。同等级的事物会相生相克,但这个规律不适用与高等级和低等级的之间——高等级的东西可以无条件压制低等级,破坏低等级里的一切规则。”   王泽听出了点意思:“你是说……”   “古人排序方法有很多种,各门各派、各时代意见都不统一,但有一些基本规律,是大家一致同意的。比如最高等的规则,是‘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这属于鬼神范畴,人力不能及。次一等的,叫做‘类同生死’——生灵堕魔,高山人炼器,都属于这一类。”   王泽听到“炼器”俩字,连忙追问:“啥叫‘类同生死’?”   “就是绝对不可逆,”宣玑说,“就像活人可以死,死人不能复活一样,人魔不再有做人的资格,器灵也不可能变回生灵,这就是你们查遍所有资料,都告诉你刀剑灵不能再生的原因。因为炼器的规则级别太高,那些各种各样的献祭,只有少数几个……像大阴沉祭这样的,能够得着这个级别,但也只是同等,还是不能破坏规则。”   王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扶住后腰——后腰头天晚上在海上磕青了——他苦涩地问:“宣主任,您引经据典,就是在告诉我‘别做梦’了吗?”   “我吃饱撑的?”宣玑说,“你刚才没听见我说么,高等级可以压制低等级的一切规则,所以有一种情况,是器身损毁后,器灵并不会跟着消散,就是器灵本身被更高等级的规则约束。”   王泽哭丧着脸说:“可你刚才还说,炼器属于第二等,第一等是鬼神范畴……那意思不就是封建迷信范畴吗?所以我们怎么搞,找几个神庙参拜一下?”   “知春刀身已经被销毁过一次了,但他仍然能以刀灵身份存在,你没觉得很奇怪吗?除了他以外,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器灵能操控多个器身的先例,就好像他能凌驾于刀本身上似的,所以我怀疑他有很特别的地方。”宣玑顿了顿,其实他第一次在海水中见到知春,就觉得他太不像一把刀,就算是水果刀也有刀刃,他实在是缺了点锋芒,“都跟你说了,只是个初步的猜测,我还要去仔细查查知春的来历——所以才让你先不要告诉别人。”   “那你凭什么告诉我啊?就因为我看起来很坚强?”王泽丧丧地说,“实话告诉你把宣主任,就算我长得像条硬汉,但谁内心还不是个宝贝儿呢!不行,我不能一个人承担这么多,得把我的小弟们一起祸祸起来,凭什么我默默背负,他们安心享受surprise。”   宣玑觉得能量饮料有点齁,喝得他反胃:“王兄,您可真是个硬核的宝贝儿。”   王泽刚抬腿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说:“宣主任,我觉得你这两天……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可能是我不小心又帅了吧?”宣玑不动声色地冲他一笑,又敷衍地解释了一句,“我前一阵回老家取回了点家族传承,恶补了点课,这不是刚从业余转专业,想提高点业务水平么。”   王泽张了张嘴——他指的不是那些神秘的鲛人语、各种奇怪的知识。   善后科宣玑,在异控局本来就是个传说,深藏不露、来历不明,以前就是一位时而厉害、时而捣乱的编外人员,一代不如一代的废物异控局连他的完整资料都拿不到,只能“招安”。不管他会什么秘术,王泽都觉得理所当然。   他只是觉得,以前的宣玑有种飘忽不定的狡黠,像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精怪什么的,主要任务是游戏人间,在红尘万丈里撒欢打滚,虽然玩耍得也很投入,但总让人觉得,他一尽兴就会走,一来一去,谁也不知道他的来龙去脉。   可是这几天,他突然“沉”了下来。   原先,王泽觉得他的脚踩在风上,现在他的脚不光踩在了地上,还一步一个深坑,无端多了几分沉重的疲惫感。   但仿佛是落地扎了根,他疲得很有生命力。   宣玑冲他举了个杯,转身钻回了病房。   头天晚上在海上,盛灵渊的血沾了宣玑一手,好在其中一位一直在昏迷,没什么意识。宣玑只能共感到他一些模糊的感觉——给他拉被子,就是宣玑觉出他有点冷。   方才跟王泽在门口说了几句话,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盛灵渊好像还是被惊动了,宣玑听见他心里冒出几个“何人喧哗”一类的念头,连忙小心翼翼地掩上病房门,伸手蘸着巨难喝的饮料,在门上画了个古老的符咒。   病房四周瞬间像多了一层降噪网,落针可闻地安静了下来。   宣玑毕竟不是天魔剑了,有了自己独立的身体,只有碰到血,才能跟盛灵渊建立起短暂的联系,持续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周围能量场太强,时间还会再缩短。   这会天已经亮了,宣玑有感觉,他俩的联系开始淡了。这让他又是恋恋不舍,又隐约地松了口气。   燕秋山和知春三年不见,都还会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何况他和盛灵渊之间,已经隔了三千年。   三千年里尘嚣起落、斗转星移,各自在生死的河里游过了一趟又一趟,什么都变了。   共感对他俩现在的情况来说,实在太亲密无间。   何况在海上,宣玑露出的破绽太多了,他自己现在也还有很多事没想起来、没理清楚。连王队都觉出了他的不对劲,以盛灵渊那一叶知秋的明察秋毫,他会毫无察觉吗?   宣玑不清楚他是装的,还是有什么问题,盛灵渊往冰上撞的样子有点吓着他了。   他轻手轻脚地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双肘抵在膝盖上,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把自己蜷缩进那个人的意识里。   他们俩生命中最初的记忆,就是被噩梦联在一起的,可是盛灵渊此时的识海中空空如也,只有一片黑暗。   当然,睡眠是有周期的,谁也不是一梦一整宿。但让宣玑很不安的是,一夜过去,盛灵渊的识海里始终只有空荡荡的漆黑   他真的没有做梦。   “特能”的梦,有时候会有特殊的意义,不过那特指有完整情节、而且清醒以后能一五一十记住的梦。平时,他们也像普通人一样,也会在“快速眼动期”(注)做普通的梦,那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梦到的也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片段,醒了也不会记住。   为什么盛灵渊睡着以后,除了对周围环境变化有微弱反应,其他就跟死了一样?   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宣玑试着沉入他的意识,集中注意力,打算趁共感联系没断之前,给他编造个梦境出来。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想让他睡得好一点。   宣玑先是照着以前看过的电影场景,捏造了一个春天的花园,可还不等他把蔷薇花架支好,一回头,却发现方才摆好的假山和池塘都不见了,手头沾着露水的花没来得及开,又被盛灵渊识海里的黑暗不耐烦地一口吞噬。   “嗯,不喜欢?”   可能太西化了,古人接受不了。   宣玑努力回忆了一下度陵宫的样子——度陵宫这种古迹,早就在封建王朝更迭中灰飞烟灭了,而天魔剑断以后才建成,宣玑总共没在里面待过几年,大部分时间神智还都不清醒,因此细节回忆得很艰难。   一想起度陵宫,他脑子里就出现那除夕夜里,寂寞宫灯下的雪。   “行吧,”他想,“也挺美的,陛下年轻时的审美没现在这么跑偏。”   然而这一次,梦境被吞噬得更快了,度陵宫的场景才一闪,立刻就湮灭,就像是那人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宣玑皱了皱眉,最后捏了个东川——古代的那个——他其实没亲眼见过东川的巫人族旧址,盛灵渊小时候,天魔与天魔剑都羽翼未丰,天魔剑是养在他脊背里的,直到天魔成年,剑才能拔出来。所以宣玑印象里的东川,全都是用盛灵渊眼的看见的。   可能不太真实,因为盛灵渊眼里有好多层滤镜。   那些可爱的树林和木屋渐次出现,滤镜下的东川成型,这次,盛灵渊识海里沼泽似的黑暗停顿了片刻。   他还是眷恋东川啊……   宣玑暗自叹了口气,但他这念头才刚闪过,这幅精致的田园山水图就骤然崩了,像碎玻璃,同时,识海中卷起暴虐的狂风,刀子似的,直接把宣玑卷了出去,两人之间的共感联系一下断了。   盛灵渊垂在一侧的手抽动了一下,然后他猛地从病床上翻了起来,宣玑一把按住他插着针管的手。   盛灵渊瞳孔微微放大,头疼得有点恶心,感觉宣玑从他手背上扒下了什么,被虫子叮了一下似的:“什么东西?”   “葡萄糖氯化钠。”宣玑顿了顿,“哦,就是糖和盐。”   盛灵渊:“……”   这些后辈是有什么毛病吗?   “你在海上乱来,流了很多血,还有脱水的症状,血压很低,所以用了这个。”宣玑犹豫了一下,装作无意地问,“当时为什么会撞冰块?”   “头痛之症,老毛病,不碍事。”盛灵渊摸了一下撞破的额角,这种纯外伤一般不要紧,在他身上愈合得很快,一宿过去,已经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他想起了什么,又笑了,“血沾到你身上了么?撞晕过去也好,省得尴尬。”   宣玑试探着问:“陛下,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碰上血,就会有这种奇怪的联系?”   盛灵渊被他问得一愣,同时,太阳穴处又开始刺痛,搅得他心烦意乱,思绪自然避过了这个问题,脱口说:“因为你家老祖宗大逆不道,捡朕的骸骨去炼剑。”   宣玑又往前逼了一步:“那样就会共感吗?世界上剑灵那么多,好像没听过这种先例。”   盛灵渊头疼得几乎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他用力掐住额角,“嘘”了宣玑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妖一开口,他格外容易头疼。   因为这只特别聒噪?   不过俞阳城小店里,那些来吃东西的小孩崽子一个比一个能大呼小叫,他倒也没有特别不堪忍受。   盛灵渊思来想去,感觉可能还是宣玑跟他犯克。   “别吵,”盛灵渊有些含混地低声说,“你让朕消停一会。”   宣玑闭了嘴,心沉了下去,他发现盛灵渊的头疼可能不是无端发作的。   两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共感,宣玑为什么突然把雅音说得那么流利,以及在海上几次脱口叫人皇陛下的小名……按盛灵渊的习惯,他不会忽略这些细节的,如果他装作没注意,一定早去给人挖坑,求证自己的假设了。   可是没有,宣玑发现他非但没有追究,还简单粗暴地随便找了个理由解释这些事。   盛灵渊不是不记得天魔剑,跟微煜王互相呛声的时候有理有据,听不出他记忆断了片,但……就好像三千年前天魔剑的存在,在他的意识深处里是一座孤岛,他单纯记得有这么个事,却拒绝将任何东西和它联系起来。   “劳驾,有换洗衣服么?”盛灵渊缓过口气来,扶着床边坐了起来,“叨扰多时……”   宣玑回过神来,强行压下心里的千头万绪:“哦,我正打算跟您说这事。”   盛灵渊回过头来,正对上那小妖的目光,宣玑看他的眼神,一瞬间让他想起了赤渊,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岩浆,压抑着许多没有宣之于口的东西。   盛灵渊一挑眉:“看什么?朕有不妥的地方么?”   “看一口锅。”宣玑不动声色地回答,“陛下您坐,先别惦记着移驾了——我们部门的小丫头给您讲过什么叫‘全责协议’是吧?”   盛灵渊心里升起荒谬的念头,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是不是有人给你下咒了?”   “哎,我刚签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快速眼动期(REM)睡眠周期的一部分,比其他时间做梦频率高得多 第66章   俞阳分局医疗所小小的病房里, 两人同时开口, 随后同时沉默, 因为宣玑在门上画的隔音符咒效果太好,屋里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   面面相觑了好一阵,盛灵渊调换了一下坐姿。   这位陛下把小病床坐得像要上朝一样, 十分宽容地冲宣玑一笑,抬了抬手——禀吧,朕给你断一断, 看看阁下脑子里哪个部件该换新的了。   宣玑一时恍惚, 和灵渊面对面说话,相距不到一尺, 对方的虹膜里清清楚楚地映着他,这是几乎是他有生以来最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而现在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就实现了。   因为晃神, 他没注意,脱口把真话说了:“现在世道变了, 连地形地貌都变了,没有人照顾,我怕你……”   刚说到这, 就看见了盛灵渊脸上古怪的笑意, 宣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连忙找补了一句:“……您很难适应一些社会规则,再说,能有正经身份证,以后干什么事都方便不少……”   盛灵渊脸上笑意深了一些:“哎, 有心了。”   宣玑闭了嘴,并一眼看出了他们家陛下的言外之意——朕有什么需要适应的?   也是,他老人家想韬光养晦,可以找个旅游城市当网红;想兴风作浪,可以引来一串雷追着劈,假证一天换一张也不要紧,连异控局前身清平司都是他一手扶植的。别说是现在这种科技水平,就算将来人们太空移民了,也不耽误他随心所欲、无法无天。   晓之以情,在陛下这是行不通的,宣玑立刻放弃了打感情牌,公事公办地说:“您昨天在海上露出来的力量太惊人了,不给局里一个交代,说不过去,剑灵这个身份是我当时怕麻烦编的,没想到惹来一通更大的麻烦,现在也只能先把戏唱全……”   “他们不放心得倒多,”盛灵渊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疏散了一下筋骨,又感慨,“现如今,清平司没落得很啊,我看你颇为博闻强识,倘若见疑,不如干脆另谋高就。”   宣玑的耳朵又自动翻译了陛下的言外之意:爱他娘的信不信,我管你们这些废物怎么想。天天跟这帮人混在一起,你也没什么出息。   “再说,那个什么协议,好像也只对你有约束吧?”盛灵渊说到这,忽然毫无预兆地凑近宣玑,宣玑猝不及防,反应很大地往后一仰,双肩紧绷起来,就差抬手挡在身前了。   这如临大敌的样子把盛灵渊逗乐了,他捏了一下宣玑额前翘起来的头发:“就不怕朕陷你于不义啊?”   宣玑:“……”   盛灵渊直起腰来,冲他眨眨眼,好心给他支招:“去跟他们说你签错了,明天耍个赖,讨回来就是……哟,你这隔音符画得不错,一气呵成的。”   “等等!”宣玑急中生智,“异控局里有内鬼!”   盛灵渊开门的手一顿:“嗯?”   “如果我没猜错,阴沉祭背后的人,肯定和三千年前的妖王有关。”宣玑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把万年仪里和白影对峙的事挑挑拣拣地大致讲了,又说,“妖族想重燃赤渊火,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当年妖王声称自己有九百九十九条魂魄,万一……”   “没有万一,”盛灵渊冷冷地打断他,“就算他有一千条命,朕也一剑砍完了。”   “那么他就是当时在现场目击的某个人,当年在那个战场上的,就算是个喽啰,活到现在,也够异控局喝一壶的了。”宣玑说,“我不知道他是哪来的,也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身份,但既然所有阴沉祭文的最后一个愿望都会落在重燃赤渊火上,我想这个白影一定和妖王有很密切的关系。”   盛灵渊背对着他,皱起眉,疼得发木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起什么。   “不光是妖族,陛下,还有历史上已经没什么记载的类人族,异控局……我们都毫无头绪,根本对付不了。知春的残片就是被人从局里偷走的,现在他们都没查出来是谁干的、为了什么。召唤高山王的事,对方三年前就开始布局,我们毫无准备,万一这次让微煜王逃到人群里……”宣玑决定彻底不要脸了,“委屈”地问,“您不管我们了吗?”   盛灵渊沉默了一会,双臂抱在胸前,转过身来:“我没记错的话,你才是赤渊的守火人吧?”   宣玑之前被他叫了大概得有好几百声“小妖”,感觉不能白吃这个亏,于是拿出了他逢年过节时收“亲戚”压岁钱的无耻,面不改色地说:“反正我要是死了,赤渊就再也没有守火人了。”   盛灵渊感觉自己可能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太行,他好像记得,刚给这小妖出的主意,是让他耍赖把那什么玩意协议讨回来,没教他在这跟自己耍赖。   宣玑:“那个白影是本尊也好,是分身也好,反正一直在异控局出没,您要去查它,有个正当进出总部的身份,不也方便吗?”   盛灵渊其实听到宣玑说异控局那白影记得他斩妖王的事,就已经改了主意。如果真是那时候落下的历史遗留问题,那他是一定要去会一会的。可是没有立刻答应,因为觉得这小妖挺有意思。   要说宣玑心大如斗,似乎也不是,盛灵渊觉得他对自己颇为戒备,稍微靠近一点,就有要炸毛的趋势,可是一边戒备着,他又一边在想方设法地要把自己留下来。   战战兢兢的,唯恐大魔头出去惹是生非。   他于是忍不住逗了宣玑几句:“你还真敬业,就那么怕我去杀人放火,破坏公共安全和那个……什么和谐稳定?”   啧,好拗口。   盛灵渊背着手,溜达到宣玑面前,压低声音一挑眉:“怎么,为了天下苍生,不惜舍身饲虎啊?”   宣玑这次成功用城府盖住了心思,虚与委蛇地回答:“瞧您这话说的,多伤感情啊。”   盛灵渊无声地笑了——这回有长进,忍住了没躲,脸上和话里没露出破绽,要是手指没有蜷一块就好了。   宣玑手背绷紧,青筋又把主人出卖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砸了一下,砸门那位很不讲究,不等人应,就大大咧咧地进来了:“宣主任,总部刚才……哎呀妈呀!”   王泽因为有自家老大的事……当然,其本人思想也比较龌龊,一听到剑灵刀灵什么的,心里就起桃色联想。推门一看见盛灵渊稍微越过了一点“社交距离”,他的想象力已经插上了小翅膀,自导自演了大概有五十多集。   当下一捂眼,缩到门外,“咣当”一声把门带上了。   宣玑:“……”   不是,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王泽在门口卡鸡毛一样浮夸地咳嗽了几声:“宣主任,在吗?你现在方便吗?啊,我没别的事,就是刚接到总部电话,想问你打算哪天回永安!”   跟他一起来的谷月汐和平倩如落后他一步,不明真相,立刻被王队误导,纷纷露出“对不起打扰了”的羞愧表情——透视眼谷月汐为了避嫌,还把脑袋扭向了天花板。   宣玑终于明白什么叫“造谣不用嘴”了,他大步走过去拉开门:“你瞎嚷嚷什么,老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王泽说:“什么也没有,哈哈,我什么都没看见,哈哈哈。不着急,什么时候走都行,我们先去安排别的事……你忙,你们忙。”   他们在俞阳“闹海”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尽快回永安汇报,于是短暂休整后就启了程。   燕秋山暂时没法动,先留在俞阳治疗养伤,王泽把谷月汐和张昭留下照顾他,自己带走了俞阳的一个外勤组,押送瞎子和木偶女回总部。   总部派了专机,善后科也顺便跟着一道走。   “主任,人事部发的邮件,”起飞之前,平倩如回过头来说,“全责协议审核通过,剑灵可以建档了,三个工作日后拿身份证,想问您名字是……”   盛灵渊和宣玑同时开口。   盛灵渊:“盛潇。”   宣玑:“灵渊。”   平倩如:“……啊?”   这俩名怎么听着都那么耳熟。   “剑铭为潇,上一任主人姓盛,”盛灵渊不慌不忙说,“怎么,是不巧跟谁重名了吗?”   平倩如想了想:“应该没事,反正汉族人名一般就俩仨字,重名的也多。”   “故意重名著名历史人物的不多,”宣玑听见“上一任主人姓盛”这句话就浑身不舒服,他拧开两瓶矿泉水,上供了一瓶给陛下,又意有所指地说,“上一个……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改一改也没什么不好吧?毕竟自由时代了。”   平倩如那傻丫头附和:“对啊,干什么还跟上一任主人姓,我们宣主任的姓也很好听呀。”   宣玑一口水呛进了肺里:“咳咳咳……”   盛灵渊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宣玑:“不……不是,别瞎说,咳咳……不敢。”   “也好,”盛灵渊顿了顿,“跟他们说我姓‘凌’名‘渊’就是,称呼而已。”   他听出了小妖隐晦的好意,“盛潇”两个字于他,确实如一副千钧重的枷锁,压着他跪伏在万里江山下,一辈子没松快过。   但只要换个名字,就能自由么?   那未免也太天真无邪了一点。   陛下第一次以人身坐飞机,一路都在饶有兴致地往窗外看,一点也不担心掉下去——反正旁边坐着只大鸟——他还问宣玑:“你既有翅膀,能一日千里,为什么不自己飞回去,反而要坐别的鸟?”   宣玑:“……”   他感觉陛下这句话说得不对劲,像在骂他,但一时半会又挑不出毛病来。   旁边王泽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又回头跟盛灵渊解释什么叫“航空管制”。盛灵渊听说非权非贵、又不是修士的普通人也一天到晚在天上飞,十分不信,一时也说不好是这鲤鱼说话没谱还是自己见识短浅,于是不动声色,很有技巧地开始套王泽的话。   王队是个宝藏老爷们儿,从天上说到地下,很快把自己祖宗三代交代了个底掉,最后还拿出了自己手机里独家珍藏的小视频分享……因为部分内容过于低俗,被宣玑打断了。   “你这又是什么?”盛灵渊的目光落在宣玑手机上的网购页面上。   古代来的陛下不知道“手机”是当代人的底裤,还以为能随便看,一点也不知道避讳。   宣玑藏得不及时,手一哆嗦,把他方才收进购物车里打算慢慢挑的三十多件男装,并一堆鸡零狗碎的生活用品……一键下单了。 第67章   回到永安的时候, 已经是很晚了, 王队先去交接人犯, 宣玑带着盛灵渊回了自己家。   永安与东川、俞阳这些温暖的地方不一样,靠北,此时已经进入隆冬, 天也黑得很早,夜色里,满街都飘着蒙蒙的烟雾——车的烟、人的雾, 还有从沿街小店橱窗里冒出来的, 彼此交织的食物气息。   越是冷,烟火气就越有生命力, 像是跃跃欲试地想和严寒斗上一斗似的。   宣玑没走大路,一路穿小胡同, 他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得买点能把冰箱填满的东西。什么犄角旮旯的小店都能让他翻出来, 从这家买二斤点心,再从那家稍点水果,不一会, 胳膊上大大小小地挂了一堆袋, 一路买一路聊,聊完,总能饶点额外赠送,看着跟谁都挺熟。   “比人还像人。”盛灵渊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想。   但他不相信这会是宣玑的本性, 因为赤渊不是个能长出太阳花的地方。   出生在赤渊深处,才一睁眼,就被迫接住祖辈们漫长的传承,得知自己注定跟这个鬼地方同生共死,他能心无杂念地过好每一天,该到牺牲的时候就坦然去死吗?   那怕不得是普度众生的菩萨?   偏离常态太多的东西,不管是太黑暗还是太美好,都是不正常的。   盛灵渊多心、多疑,一般来说,他感觉到有什么不正常,应该立刻转头去赤渊,把当年封印朱雀骨的地方翻个底掉,必得将宣玑的祖坟有几斤几两都摸清才行。   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还莫名其妙地接受剑灵的身份,跟着这小妖回了永安。   盛灵渊向来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他审视自己,觉得自己像个游荡了几天几宿没找到宿头的人,可能是累得心气都快灭了,看见个屋檐就想进去倒头睡一觉,也不管是不是黑店……不然没法解释他这种倦怠的随波逐流。   “前面那楼就是,我租的房子,有点小,但是地段还行。”宣玑说完,就发现自己说了傻话,一个不上班不打卡的古人,“地段”是什么玩意,能吃吗?   随着家门临近,宣玑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就好像盛灵渊会给他家打个分似的——鉴于前面同学交的作业是恢弘雄伟的度陵宫,他有大概率不及格。   盛灵渊一点头:“拜访过。”   “哦……对对,”宣玑这才想起来,盛灵渊在剑身里的时候,是到过他家的,他一想起这个,更慌了,拼命回忆自己那次有没有干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比如裸奔抠脚之类的……后背又出了一层薄汗,不小心嘴瓢,“没有三千八百多亩,委屈您了。”   盛灵渊疑惑地一挑眉:“你怎么知道度陵宫三千八百亩?怎么,改朝换代这么多年了,度陵宫还没扒呢?”   宣玑差点咬了舌头,背对着他,用力定了定神,扯淡道:“……史料。”   盛灵渊不是个会关心生前身后名的人,甚至家国兴衰、王朝更替,他也没大兴趣知道——反正他活着的时候,该做的都做了——哪怕后人给他编造一堆狗血淋漓的风流韵事,他听了也最多是啼笑皆非一会,有点恼,但还不至于怒。   听了这个回答,盛灵渊果然就不追问了,他换了个更扎心的问题。   盛灵渊问:“你族世代传承三千年,除了赤渊的烂摊子,连点产业都没给你留下吗?”   怎么还让后辈在人间租房住?可怜巴巴的。   宣玑:“……”   可说呢。   盛灵渊又感慨道:“三十多代人,这心性……还真是颇为相似。”   居然能没有一个靠谱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宣玑假装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并试图强行挽尊:“租的房子也挺好的,想搬家随时走,自由。这边都是新建的,隔音还行,卧室也够住,现在的住宅密封性很好,应该还挺适合您的,不是有寝殿不留活物的规……”   姥姥的,又说走嘴了!   “也是史料,” 不等盛灵渊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寝殿规矩的,宣玑就生硬地转移话题,“陛下,喝珍珠奶茶吗?”   咱俩都少说两句吧!   这回他记得挑了个清淡无糖的款,果然,陛下尝了一口,没说什么,看样子是能入口的。五分钟以后,他俩一人举着一杯奶茶,上了楼。   “屋里……那什么,有点乱,这一阵家里没人。”宣玑一个背惯了火翅膀的后背,这天晚上的热汗就没下去过,进屋以后先手忙脚乱地给盛灵渊收拾出一个能坐的地方,环顾四周,一时不知道该从哪打扫起。   平心而论,宣玑不是邋遢人,他家里的整洁程度大概能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单身青年,男女都算上,可跟天天有一大帮人轮值打扫的皇宫肯定没法比。   他像个意外捡到宝石的穷鬼,不知道怎么藏起来好,翻遍全身,觉得不管放在哪个兜里,都是亵渎珍宝,茫然无措得很。把路上买的零食往盛灵渊面前一堆,宣玑无事忙似的,在屋里团团转起来,跟扫地机器人互相拌了好几次蒜。   过了一会,又觉得屋里安静得让人心慌,尤其一回头还总能碰上盛灵渊打量的目光。   “我收拾一下,收完做晚饭,马上就好。”宣玑把电视按开,想把那叫人如坐针毡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要是无聊,可以先……”   电视里传来一个老教授拖着长腔的声音:“这个武帝盛潇与陈皇后的关系……”   宣玑差点被老人家一嗓子喊崴了脚,回头一看——历史讲坛之大齐风云。   宣玑:“……”   什么倒霉节目!   “哎,别关,不妨,”电视不负所望,果然吸引了盛灵渊的目光,“我听听他说什么。”   “这是……娱乐节目,不严肃不正经,胡说八道的那种,”宣玑一边盘算着自己这月信用卡余额还够不够买台新电视,一边把手背在身后,打算给电视兄来个安乐死,“没什么好看……”   还不等他动手,盛灵渊朝他一招手,宣玑没提防,觉得前襟被什么猛地一拉,往前踉跄了两步,让开电视屏幕。   “都租房住了,且惜点物吧,”盛灵渊又一摆手,松开了宣玑的前襟,打发他走,“忙你的去。”   电视里的老专家正唾沫横飞地列举学界主流观点。   有说武帝出生时难产,陈皇后本来就不喜欢他,又因为复杂的政治原因让长子错失皇位,陈皇后就越发偏向老大,这才导致兄弟反目、母子失和——灵感可能是来自《郑伯克段于鄢》。   还有说陈皇后权力欲望太大,一直试图控制幼子,自己临朝听证,而少年天子在征战中长大,羽翼渐丰满,这才导致母子反目。   最不靠谱的说法是,陈皇后私生活比较丰富,到处养面首,跟帝师丹离还有一腿,武帝要扳倒丹离,亲妈碍手碍脚,只好把她一起做掉。   盛灵渊听得目瞪口呆,连忙喝了一口奶茶压惊。   陈皇后……太后年轻的时候,就长着一张让人望而生畏的面孔,马脸,十四像四十,一辈子没笑过似的,视十方色相为粪土。平帝死后,她一个带着孤儿的寡妇辗转四方,重新聚拢人族力量,要是再没有一副“英雄本色”的相貌协助,未免也太艰难了。   及至启正元年,太后已经六十有五,马脸虽然略有萎缩,但发髻线也跟着拔营退兵,领土并未缩小,仍然十分雄伟。   盛灵渊也是头一次听说太后私底下这么好色。   老专家:“早年间还有一种猜测,说武帝根本不是皇后亲生的……”   盛灵渊一顿。   老专家摇着头说:“这主要是受一些戏说的电视剧影响,其实没有史料依据。”   宣玑在旁边听得小腿肚子转筋,他记忆还不太全,死得早,在天魔剑里时,又受困于盛灵渊的视角,所以也说不好陈皇后究竟是不是亲妈。   那是个很高大的女人,总是穿着盛装,浆得很硬,上面有繁复的镶嵌和刺绣,如同盔甲上的铁片,生人勿近。盛灵渊年幼时,她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幼子永远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他站在一米以外说话,从来没有抱过他,甚至不肯摸摸他的头。母子间的日常问候活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二十年如一日,来言去语,标点符号都没变过。   母子两个性格都是又冷又硬,而且后期政见不合也是真的,夺权软禁,他记得盛灵渊确实干过。   但……他也记得盛灵渊对她那又畏惧、又渴望的心。   最后是因为什么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的?   电视里换成了喧闹声,宣玑回过神来,发现盛灵渊不知从哪学来了换台的技能,转到了一个民俗节目,那些锣鼓喧天似乎很合他的心,他就像个怕吵又爱热闹的老人,隔着屏幕观赏别人的红红火火正合适,于是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宣玑心不在焉地走进厨房,检查冰箱“存货”的保质期,冷气扑面而来,他一晃神,依稀记得度陵宫好像也有这么个凉意逼人的地方……是哪里来着?   对了,是陈皇后——那时已经是太后的长明殿。   据说是太后怕热,长明殿下面有个冰窖,殿里总是阴冷阴冷的,泛着不知哪来的陈腐气,像口棺材。   那时天魔剑已经碎了,谁也看不见的宣玑被迫跟在盛灵渊身后,看他面沉似水地直接闯进了长明殿。   “陛下,陛下留步,太后正更衣,不便见……”   “滚!”盛灵渊头也不抬地一拂袖,那老嬷就飞了出去,直接撞在梁柱上。   宣玑很少见他这么粗暴,接着便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帮带刀侍卫跟着他跑了进来,盛灵渊脚下冒出了黑雾,大殿的石砖“喀”一下被他踩碎了:“搜!”   老嬷伏地,大声骂道:“此乃太后寝殿,岂容你们这样无法无天!陛下,你难道要弑亲不成?”   “陛下,寝殿内空无一人。”   “陛下,书房没有。”   盛灵渊眉尖蹙起来,宣玑虽然没看明白盛灵渊在找什么,却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很微弱,但跟他自己同源,忙说:“下面!是不是在那个冰窖里?”   盛灵渊不知是隐约听见了,还是跟他心有灵犀,宣玑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地砖上:“搜冰殿。”   侍卫倏地一愣,那老嬷声音变了调:“盛潇,你敢!你是什么禽兽?莫非真是那天魔降世,没有心肝吗!”   “我说,搜、冰、殿,”盛灵渊头也不抬地往冰殿入口走去,“很吵,让她闭嘴。”   带刀侍卫一把捂住那老嬷的嘴,手起刀落,抹了她的脖子,这仿佛拉开了长明殿流血的序幕——冰殿里寒意欺人,长明殿里的侍卫全集中在这,组成了人墙,盛灵渊一句“挡路者死”,沉寂的太后寝宫立刻成了修罗场。   直到看清冰殿的陈设,宣玑才知道这原来不是普通的冰窖,里面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子,正中间横着一口棺材,上面悬着灵位——宁王盛唯。   是盛潇同父同母的大哥。   宣玑打了个寒战,陈皇后把长子的棺椁放在了自己寝宫的冰窖里!   偌大一个度陵宫,还有正常人吗?   一个华服的老妇人佝偻着腰,站在棺前,缓缓转过身:“你这是干什么?”   盛灵渊终于把那套一成不变的问候词改了:“孩子呢?”   陈太后缓缓地转过身来,似乎是在冰窖里待太久,她的脸已经冻僵了,露出了一个僵硬发青的冷笑:“那个孽种?死了。”   “陛下,”一个侍卫跑过来,小声说,“冰殿没有。”   盛灵渊:“再找——我在彤儿身上放了一滴心头血,想动他没那么容易。”   “陛下,太后……”   就在这时,宣玑再一次捕捉到了那点熟悉的气息:“好像在棺材里……”   他话没说完,盛灵渊已经一步上前。   “盛潇,你要干什么?这是你大哥的仙身!你敢对死者不敬!”   “你在他棺前害他的骨血。”盛灵渊回过头来,“若他泉下有知,你猜他是想掐死谁。”   说完,盛灵渊直接授意侍卫拿下陈太后,随后一手把宁王的尸体“请”了出来。   只见尸体枕下居然有一个小小的机关,拧开后,棺椁从中间打开,露出底下一条密道,热气立刻涌了出来,里面夹杂着一个孩子凄惨的哭声。   盛灵渊先是后退了一步,随后直接闯了进去。   黑雾像甲胄似的,裹在他身上,被火舌燎去复又再生,火焰颜色近乎于白,程度接近朱雀离火,中间烤着个婴儿。   那孩子身上裹着一层保护膜,已经快被火舌舔破了,盛灵渊一把抱起他,密室将陈太后的尖叫声放大了无数倍:“孽种!他跟你一样是孽种!你们这些污染了人族血缘的东西,倘不死绝,赤渊的火永远也灭不了!” 第68章   “人族。”盛灵渊低笑了一声, 火舌趁机朝他扑过来, 一下冲散了他周身的黑雾。   宣玑:“笑什么笑, 你当心点!”   盛灵渊一抬袖子,用臂膀挡住怀里的婴儿,烈火于是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烧伤。   他看也没看那伤口一眼, 猛地掀开棺材盖,一身火星随着他从密道里喷了出来,燎着了棺材里的尸体。   陈太后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 想扑上去, 又被几个侍卫联手按下。   盛灵渊弹走身上的火星,垂目看着和棺材一起烧起来的尸体:“敢问母后, 人族高贵在什么地方了?”   宣玑一愣,下意识地去看盛灵渊带来的那些侍卫, 不知道这些侍卫是有多心腹,听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一个个也全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等等……不对。   宣玑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这些侍卫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非人的血统。   他心里一动, 隐约明白了什么。   “等烧完, 就把宁王的骨灰收拾好,入土为安,不得不敬。”婴儿的哭声回响在诡异的灵堂,盛灵渊把那小东西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见没什么实质的伤害, 便一只手揽在胳膊上,任他哭,也不哄,“他活得没尊严没自由,别让他死都不得安宁。”   “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   “他是你生的,”盛灵渊居高临下地瞥了陈太后一眼,“不是你的。”   冰殿终年不见光,阴森极了,烧着的棺材烤出了水汽,那水汽氤氲地落在人皇的脸上,将他的脸渲染成近乎于死者的苍白颜色,他的笑容里带着妖异的残酷:“母后,您真当宁王……只是儿子吗?”   陈太后瞪向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活着的时候,您一天要召见好几次,一日见不到人就大发雷霆,现在人没了,您又叫人把棺材偷出来,放在自己寝殿的冰窖里,怎么,见不得他和我嫂子合葬吗?”   “你皇嫂活得好好的,唯……是被巫人余孽迷惑!”   “您说宁王府里那位啊,我倒忘了,冒犯,母后勿怪,我总想不起来那位,有时候恍惚见了,还以为她是您照着自己的模样削的木偶呢。”盛灵渊注视着她的目光像某种冷血的毒物,“我还听说,我哥和先帝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您藏棺于此,这算什么,生不能同居,死定要同穴么?”   陈太后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什么混账话,狼狈又难以置信的目光射向他:“你说什么?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你……”   盛灵渊大笑起来。   那笑一时让宣玑不寒而栗,但凡还有一点人性的人,都不会发出这种笑声。   他在几步以外呆呆地凝视着那个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盛灵渊。   “人族当然高贵,”陈太后直不起腰,然而就着这样被羞辱的姿势,她的表情居然还能很高傲,“我们是这世上,唯一不靠什么,就能自然生长壮大的种族,那些妖要靠先天血脉、要靠天材地宝修炼,巫人族的懦夫们躲在山川庇护下。只有人族,山川日月、万物性灵,皆不能入七窍。但我人族有逆天修行的高手,有因势利导的符文,甚至那些开荒种地的乡野村夫,也是凭自己的双手活着!如今大陆上灵气枯竭,那些赖此以为生的劣种本就该灭,人族就是天地诸神之选。不是我们觊觎赤渊的魔气,九州混战也并非我族挑起!”   陈太后作为一个前任女政治家,虽然现在看来疯疯癫癫的,即兴演讲的基本功也没丢下,听前半段,宣玑几乎被她带跑了,差点跟着点头,直到最后一句,才有点觉得她胡扯——九州混战是平帝挑起的,众所周知,人族自己都这么承认,要不,他死后怎么会得那么个倒霉谥号?   虽然不是“幽”“厉”之类的著名昏君号,但考虑到继位的是他儿子,在“子不言父过”的大背景下,谥号里放一个暧昧不明的“平”字,基本等于“你懂的”。   “你那下贱的生母,放着妖族公主不做,潜入先帝宫中,祸乱朝纲,欺君魅主,挑唆两族矛盾,这样,那些妖族就能名正言顺地越过赤渊!” 陈太后一嗓子几乎要震碎殿内冰块,“放开我!你们这些杂种!知道他为什么想保你们吗?因为他自己也是个杂种!”   盛灵渊朝一个侍卫招了招手,把怀里的小婴儿塞给他,嫌弃道:“别叫他哭了,这还没完了。”   说完,他走到陈太后面前,朝旁边的几个侍卫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然后他半跪下来,扶起狼狈地伏在地上的女人,柔声问:“我生母不是母后您么?”   “你也配!”陈太后啐了他一口,盛灵渊一侧头躲开,神色冷了下来。   陈太后狠狠地瞪着他,似乎要用目光剜他的肉:“你是那妖女用妖法放入我腹中的孽种!你一出生我就知道,你同那母妖一模一样!”   宣玑:“……”   还有这种操作!   “你本就是天生的杂种,后来又被炼制成魔……可笑啊,那些人还说什么你心智大变,是被那魔剑影响,这不就是你的本性么?那些冲你顶礼膜拜的文武百官,要是知道你出身的秘密……”   盛灵渊抬起一只手,陈太后的话音陡然止住,一瞬间,就连疯女人也在天魔凑近的气息下瑟瑟发抖。   然而盛灵渊只是扶正了她碰歪的簪,又仔细地将她一缕花白长发挽到耳后:“母后,您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他像小儿子撒娇似的,凑近她耳边,耳语道:“母后,世间男子多可悲,因为孩子出生的时候,都不肯把生父的名字写在头上,一不小心就认错了,可女人就不一样了,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女人们都心知肚明——既然你说我是被强塞给你的,你当年为何不说,为何要把我生下来?堂堂帝后,就算败家亡国了,难不成还会沦为借腹生子的工具吗?”   陈皇后微微一哽。   “因为那个孩子,本来就是你偷来的。”盛灵渊笑了起来,“我这里也有个故事,母后,你要不要听听看?”   他手指尖带着黑雾,若有若无地扫过陈太后的皮肤,没有伤她,陈皇后却好像被毒蛇的信扫着,不由自主地战栗着。   “当年,妖都地震,灵气枯竭,大批妖族被迫外逃,妖王动了吞并人族的心。他有个妹妹,同父异母,因母族高贵,一直备受宠爱,这个被宠坏的公主同样野心勃勃,而且非常自以为是、不知轻重。受妖王蛊惑,力挺他登上王位后,又亲自潜入人族。纵情声色之余,她还把人族贵族们玩弄于掌中,成功挑起战火,逼迫神鸟一族施放赤渊火。”   “她得意极了,觉得自己智计无双。”   “可是这个愚蠢的女人没想到,妖王恨她,因为从小就活在她的阴影下。妖王也比她想象得还要贪婪,他想要的不单单只有天下,还有赤渊下封存的神魔之力。为了这个,他居然借机诛灭神鸟全族……也就是公主的母族。公主这才发现,自己筹谋一场,原来是场笑话。”   “于是她将自己奉为牺牲,以身上的一半朱雀血,写下朱雀一族的禁术,大阴沉祭,将神鸟灭族之怨怒引入人族的朱雀神像里。那千万人膜拜过的神像本就有灵,落地成魔,为灭赤渊之火而生。可惜,大阴沉祭出了岔子。”   “人族与妖族互不通婚,即便通婚也极不易有子嗣,所以公主没想到,自己肚子里居然有了个累赘,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没别的胎好投,死皮赖脸,非要留在她身上。因为这个累赘,她拼了命的大阴沉祭差一点没成,只得到了一个没有面孔、没有力量、也见不得光的残品。”   “怎么有这样的累赘啊,像是专程来克她,专程和她作对一样。世上万般命数,悉数与她相害,她修为全废、面目全非,恨不能把它剖出来生吃了。”盛灵渊古怪地笑了一下,“可是大妖子嗣不易,为了种族延续,母体天性护子。她难违天性,试了几次无法下手,那不如……干脆给它安排个好‘差事’,于是悄悄放出了那个预言……那个成为人族救命稻草似的预言,弥留之际,故意把奄奄一息的自己留给了流亡的母后您。”   “母后当年身怀父皇的遗腹子,可惜年纪太大了,乍逢噩耗,一不小心,那孩子没了,所以您听到了那个预言之后,第一时间想出了一条妙计——用秘术‘移花接木’,把女妖生剖取子,将那先天不足的胎儿转移到自己身上,然后在这偷来的孩子出生后,转头把他‘献’了出来……那八十一个傻子感佩于您大义无私,恨不能肝脑涂地,于是慷慨赴死,把一个不人不妖的废物炼成了……你盛家的最利的剑。”   陈太后发起抖来。   “可是母后啊,您还记得自己生剖女妖取子时,她脸上的表情么?她是不是笑了?”盛灵渊几不可闻地在她耳边说,“因为您上当啦。还有,您不想想,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巧,刚好那时候没么?”   陈太后发出一生不似人声的尖叫,宁王的棺椁已经烧成了焦炭。   “啧,你们这些自以为能掐会算的傻子。”盛灵渊一弹衣袖,站了起来,“来人,太后痛失长子,哀毁过矣,竟有癫狂之相。朕看着啊,心里实在难受得很。快请下去,好好着专人照看,别让闲杂人等打扰她。”   这漆黑的世道里,何人能不癫狂?   “你站住,你站住!你……唔……”侍卫应声上前,捂住了陈太后的嘴。   盛灵渊一字一顿地说:“母后放心,朕定当寻访名医,觅得良药,早日还您一个清静。”   陈太后忽然安静了,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只是江山初定,诸事繁多,怕是还需要一些时日。烦请母后容我,再多许我些耐心。”   混战结束了,但该杀的人还没杀完。   等他足够强大,等他能一手遮天的时候——   盛灵渊说完,冲她一躬身,转身朝着冰殿外走去:“不是说让那小崽子别哭了吗,怎么还不消停?”   殿外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柳芽已是新绿,可度陵宫的雪仍像从未化开过。   宣玑猛地晃了一下,手一哆嗦,一个装剩饭的瓷碗滑落,摔了稀碎。   永安的暖气热力十足,却蒸不透他身上的冷汗。   盛灵渊听见动静,过来看了一眼,见一地干成渣的剩饭与碎瓷,摇头道:“这么笨手笨脚,自己怎么活下来的。”   他说着,冲阳台上的一盆花打了个指响,那花是房东留下的,长得不好看,房东懒得搬了。因为俩礼拜没浇水,已经蔫了,被盛灵渊一点,它却仿佛焕发了青春似的,肉眼可见地飞快抽条,长出长藤,风卷残云,把地上的碎瓷和饭渣收拾了。   收拾完,那些叶片就像是透支完了生命,迅速地脱水枯萎,转眼成了一把干,死得不能再死了。   盛灵渊看也没看那花,好奇地往冰箱里张望了一眼,问他:“这些琐事为何要亲手做?”   宣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不出启正之后二十多年,他是五毒加身,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雇人太贵了,”他神魂不在家地随口说,“再说也没那么容易雇到合适的,来个不靠谱的还不够添堵……”   盛灵渊被他逗乐了,心说这小妖扮人扮得好入戏,连细节想法都模仿到位了。   “你们妖族不是最讲等级压制吗,你这样的大妖,使唤些低等灵物有什么难的?”   宣玑沉默了。   盛灵渊:“唉,不会连这都失传了吧?”   “陛下,”宣玑说,“大道苍苍,众生……凡有灵,皆有容身之地,这不是你一生所求么?不要再说这种话试探我了。”   盛灵渊方才灌了一耳朵“历史学说”,听得脑壳疼,揉着太阳穴问:“朕一生所求什么?你这又是哪一派的歪理邪说?”   那不要当着他面说啊,他不计较,不代表他听见这些揣测不尴尬。   “巫人族没留下一点记录,所有被迫提到阿洛津他们那一支势力的,官方史料里都用归顺的‘民间武装’语焉不详地一带而过,高山人也只剩下清平司里一些模糊的记载和民间传说,还有妖族……当年归降的妖族、混血的半妖,全都销声匿迹,有一些被收入清平司,后来连清平司也被人遗忘了。”宣玑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连杀母弑师都不加掩饰,任后人说,甚至懒得给这些事包装一个道德上说得过去的故事,为什么这些史实反而成了不可说?”   盛灵渊愣了愣,脸上虚假的和煦消失了。   “陛下,”宣玑觉得心肺翻搅成一团,喘气都疼,因此声音放得很低,“阿洛津说,赤渊火重新烧起来,巫人族就能回来,按照他的逻辑反推,是不是当年要灭赤渊火,这些能力逆天的类人族……妖族,都必须得死绝才行?”   阿洛津负气从战场上出走东川,不一定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他既然还肯跟人皇怄气,心里就一定是有感情的。   当时仗没打完,按照常理说,难道不是应该先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么?就算要卸磨杀驴,也有点太着急了。   为什么丹离根本不给人皇挽回的余地,做得那么绝?   因为灭巫人族,本来就是他的目标之一。   “可是巫人族血脉其实没有绝,对不对?”宣玑说,“微煜王说,高山人血脉不绝,人魔不死,那么以此类推,阿洛津既然能被阴沉祭唤醒,说明巫人族的血脉也没有断绝,是吗?是你……把他们都藏进人群里了。”   三千年后,各族血脉融合,只留下一些摸不着头脑的特能,谁也不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哪个特能都有三姑六婆二大爷,谁也不觉得自己是“非人类”。   “可是赤渊火还是灭了,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第69章   假如没有共感, 大概真如鲁迅先生所说, “人和人的悲欢不能共通”吧, 宣玑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身处洪口的水库,吞不下、吐不出的情绪剧烈起伏,让他濒临决堤, 盛灵渊却全然没接收到。   陛下却只是靠在厨房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奶茶,奶茶剩了小半杯, 下面都是泡胀的珍珠, 一不留神吸上来一颗,不上不下地卡在管里。陛下是万万不肯吸出“北风呼啸”的动静的, 太不雅,于是干脆撂在一边, 嫌弃地不肯动了。   “还是你聪明,”他又带上了一点笑模样, 轻快地说,“不过你族的情况特殊一些,你能猜出来也不稀奇。嗯, 不错, 各族诸多史录,是我禁言、焚书,而后强行抹去的。除了妖族——妖族是没办法,一来民间传说太多,不是焚书禁言就能抹干净的, 二来是寻常妖族与人族长相差异太大,只有混血和修为高深的大妖,能有像人样的人身,其他那些很难混入人群,所以才给他们设了清平司,当年清平司里大多都是妖族。至于其他族人,启正初年正好要丈地变法,休养生息,重新造册人口,就将他们混入其中了。”   这样一来,几代之后,就算有人考古,翻出了当年被掩盖的真相,也不要紧。   因为所谓“世仇”,其实没那么铁,一旦中间断一代,往后就再也接不上了,多不过百年,就算过年回家,发现同桌吃饭的妯娌连襟祖上是宿敌,也最多是饭桌上多个闲话的谈资而已,还是一家的人。   “只是禁言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原想着两三代也就露陷了,不过到时候天下安定,露不露也没关系,至多是小股势力作乱,打几场口水战。可是没想到这个谎居然三千多年没人揭,你们这些后辈真懒啊,失传的东西太多了。”盛灵渊顿了顿,又可有可无地说,“等此间事了,我若是得空,走之前可以将诸族旧事口述,以便流传后世。”   当年是迫不得已,但很多外族人都值得一书,不该无名无姓地被尘埃淹没,史书上终究欠了他们一笔。   宣玑却只听见了一句,心态彻底崩了:“你走?你要去哪?”   盛灵渊知道,宣玑对他一直是戒备提防为主,叫“前辈”、叫“陛下”都是假客气,翻脸的时候挖坑埋他没手软过,这会突然变脸,盛灵渊也懒得跟他计较。   “回我该回的地方,”盛灵渊摆摆手,转身往厨房外走,“放心,不会留在人间碍诸位的眼。”   “站住!”宣玑一把扣住他的肩,“到底……到底是什么?你为了灭赤渊火,付出过什么?”   言语不敬就算了,动手动脚就过分了。   这小妖吃错虫子了吗?   宣玑拔剑砍过他,用铁锁链砸过他,他被困剑身的时候,那小崽子拿他趟水和泥别提多顺手,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句不依不饶的逼问,却让盛灵渊觉得比之前种种都冒犯。   盛灵渊肩头立刻腾起一层黑雾,黑色的火焰似的,燎向宣玑的手:“凡从混战中经过的,谁不是九死一生?再说关你什么事?”   然而宣玑不躲不闪不松手,任凭那黑雾一口吞下了他半条胳膊,手指几乎要掐进盛灵渊的皮肉里。   盛灵渊有心让他吃点苦头,省得这小妖仗着最后的守火人身份,一天到晚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的。但也可能是盛灵渊的骸骨在守火人脊背里温养了三千多年的缘故,两人颇有些同源的意思,那黑雾缠上宣玑,非但不愿意伤他,还十分亲昵似的,缠在他肘腕间,恋恋不舍地缭绕不休。   盛灵渊:“……”   原来还有这个副作用,他可算是明白什么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了。   盛灵渊并指如刀,划向宣玑的手腕,宣玑手腕间经脉最外露的地方一麻,被迫松了手。   “要是在这大动干戈,你可就无家可归了……”盛灵渊说到这,忽然想到了什么,“啊,我明白了,怪不得。”   宣玑的牙关紧了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盛灵渊:“你说你在异控局里遇到过一个白影,还把他塞进了一个听着挺像溯洄的机器里——然后呢,他和你说过什么?”   在东川的时候,阿洛津明显是知道这小妖“守火人”身份的,但他封印赤渊的时候,巫人塚早就凉了很多年了,如果不是“泉下有知”,那就只能是阴沉祭的幕后主使者告诉他的。   白影要是那个时代的老鬼,知道他用朱雀骨封赤渊的事应该也不稀奇。   所以这小妖是知道自己一族悲惨命运的始作俑者了?   盛灵渊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突然签了那个协议,一定要把自己放在眼皮底下监视,怪不得宣玑问赤渊之火为什么熄灭的时候,言语里颇有悲愤的意思——这就解释得通了。   盛灵渊把手一摊:“你我都打住吧,别绕圈子了。朕坦白说,三十六根朱雀骨,是我从神鸟冢里扒出来,刻字封入赤渊的,按常理说,骨头就是骨头,跟你啃完鸡翅膀吐的没什么区别,但朱雀一族可能确实是神鸟,朕也没想到,那一堆烂骨头渣居然能在赤渊里生出灵智,诞生你们这支‘守火人’。不过就算知道,朕也照样还会这么干,所以不是借口——总归是朕有亏于你们,事已至此,你想要什么补偿?”   宣玑听了这一大通有理有据的阴谋论,肺都让他气炸了,脱口冷笑:“你。”   “唔,”盛灵渊一点头,“也行,因为朕的缘故,你失了本命剑,理当如此。”   宣玑:“……”   神他妈“理当如此”!   “说开了也好,你我虽然是仇非友,但眼下都是为了一件事奔波,旧账来日清算,朕必当恭候。”盛灵渊唯恐气不死他似的,冲他一点头,“只是朕不通炼器之道,不清楚你家先人到底是怎么把骸骨炼成剑的。到时候你要想恢复原状,恐怕还得自己多用点功了。”   陛下说完,自以为把话点到位了,背着手,溜达到客厅看电视去了,剩下宣玑一个人在厨房,气得跟敞开门的冰箱对着冒白烟。   他看了看整理了一半的食材,懒得收拾了,一股脑地往冰箱里一塞,甩上冰箱门。   宣玑租的房子是个小两居,一间卧室,另一间房东给改成了书房,还在靠窗的地方装了个能躺一个人的榻榻米。周末休假的时候往上一躺,窗台上摆一排垃圾食品,抱条小毯子一窝,拉下投影仪放个电影,或者打一天游戏,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肥宅生活了。宣玑以前也经常在这“醉生梦死”,这回干脆把自己的铺盖都挪了过去。又翻出一套新的往卧室床上一扔,在门上敲了一下,冷着脸对盛灵渊说:“寝殿给您收拾出来了,陛下,生活能自理吧?”   不等盛灵渊回答,他又说:“不能也没辙,您自己想办法凑合凑合吧,我家没有别的花花草草给您祸害了。”   说完,他叼走一袋咸蛋黄鱼皮,把扫地机器人轰出书房,自己钻进去不出来了。   做什么饭?做个屁!   天魔厉害着呢,不是还嘲笑他先天妖族不辟谷么?   自己就着电视里的大秧歌喝西北风吧。   盛灵渊失笑——撕破脸就不理人了,什么臭脾气?   这场景无端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不愿意细想,因为能被他想起来的人都死了,他不打算让自己破坏这时候的舒适感觉。   身边没有个别有用心的小鬼来回刺探,舒服多了。   从俞阳海上碰面开始,那小妖就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晃,不管是目光还是言行,都让他有点如鲠在喉的感觉,这会把话说清楚了,他俩都清爽。   桌上各种零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盛灵渊饶有兴致地想把它们逐个分辨出来,又掰开一块流糖的烤地瓜尝了尝味道,就着电视里刺眼的色彩,左右没人,他试着放松后脊,靠在了软绵绵的布艺沙发上,感觉十丈红尘也不过如此了。   盛灵渊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体会过人间的色香味了,想来也是多谢那些“守火人”温养他的骸骨,虽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就冲这个,就算那小妖不与赤渊火息息相关,他也愿意纵容一点。   宣玑反锁上门,插上耳机,五心向天,迅速入定。   “入定”是一种古老的修炼方式,现在早没人用了,因为天地间可供修炼的灵气已经十分稀薄,这种近似于冥想的修炼没什么效率。   “沙沙”的白噪音强行镇定下他起伏不定的心绪,宣玑的心跳慢下来,他潜入自己的识海,梳理所有的记忆。   他迫切地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以前应该也是这样,圣火戒指那么容易碎,大概就是因为他只要受到一点刺激,稍微想起鸿爪雪泥的片段,就忍不住刨根问底。一而再再而三的,活像是个戒毒之后来回复吸的瘾君子。   赤渊深处“啪”的一声脆响,阴灵骑士循声望去,发现又有一座石碑裂了。   偌大的谷底祭坛,这几天的功夫,石碑已经碎了小一半了。   阴灵骑士浑浑噩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对此似乎是见怪不怪,在破裂的石碑旁边游荡了一会,他又青烟似的从半空中游走了。   不是第一回 了,阴灵骑士想不起来以前什么时候发生过类似的事,但……反正不是什么新鲜事。   也许是因为入定的缘故,宣玑觉得自己脑子里混乱得像毛线团一样的记忆清楚了些,并从抽象转向了具象。   “不去。”少年盛灵渊坐在树下,翻过一页巫人族的“叶子”书,都是古籍,叶片很脆弱了,他像是捏蝉翼似的小心翼翼,对天魔剑说,“丢不丢人?”   天魔剑撺掇他:“又没人看见,那小子走了!”   天魔剑看见阿洛津往祭坛下的冰泉里晾梨干,非得逼他去取一些——不问自取。   盛灵渊眼皮也不抬,简短地回道:“君子慎独。”   “我不当君子,我要吃梨干!”天魔剑沉默了一会,不干了,在他识海里闹腾起来,“新鲜果子都被那小鬼摘干净了,梨干也不行吗?”   盛灵渊把叶子书合上,出了口长气:“这事就过不去了是吧?”   盛灵渊天性内敛,不喜欢太刺激的东西——味道重的、色彩重的,他都不大爱沾,可是与他共享感官的天魔剑不同,天魔剑要是有自己的身体,非得长成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不可。   好声、好色、好酒……还馋。   巫人族大圣院里的梨树又结了一批果子,这一季阳光格外充足,大圣都说果子肯定甜,天魔剑垂涎了好久,盛灵渊十五六岁,自觉是个大人了,行事稳重,不愿意跟那帮熊孩子一样,果子没熟就流着哈喇子等,结果他这么三拖两拖,就被阿洛津捷足先登,把好的都摘走了,气得天魔剑想把阿洛津那头小辫剃成秃瓢。   盛灵渊被他闹得受不了,只好答应给他去捡漏,上树一看,发现阿洛津雁过拔毛,挑了半天,就俩能入眼的,才刚想摘,就听见树下有人怯生生地叫“灵渊哥哥”——巫人族最漂亮的小少女眼巴巴地抬头看着他。   天魔剑的事,除了盛灵渊自己,没人知道。堂堂人族太子,跟小姑娘抢口吃的就太离谱了。   可是哄了一边,另一边又炸了锅,小少女高高兴兴地走了,天魔剑不干了。   盛灵渊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气性,就为一个梨,气得活生生地学会了一门新技能——能把自己的想法单方面的关一阵了,虽然关不严,时常漏音。   天魔剑:“你先答应我的,那是我的!你就算将来想娶她为后……”   盛灵渊:“胡说八道!”   天魔剑:“反正你不能随便拿我的东西给别人!有本事你好好修炼,早点把我拔出来扔了!”   盛灵渊“呼”地站了起来:“闭嘴,给你拿,行了吗!”   他不肯偷偷摸摸,到了寒潭口,还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像是宣告自己驾到似的。   天魔剑:“我都说了那小鬼不……”   他话没说完,寒潭洞里有人“啊”了一声。   两道黏在一起的人影迅速分开,其中一位衣服还没穿好,只来得及一把捂住脸。   盛灵渊:“……”   天魔剑:“……在。” 第70章   巫人族民风开放……奔放。   天魔剑目瞪口呆地叫道:“哎哟, 大白天就抱在一起亲亲, 好没羞!”   盛灵渊:“……”   天魔剑的剑灵曾经是个小妖, 妖族生命漫长,于是成长期也一并被拉得很长,心智发育十分缓慢, 总是长不大。   那会世道艰难,要是穷人家的孩子,十三四岁已经能顶门立户了, 连巫人族的熊孩子王阿洛津都开始生出自己的野心和志向。   可十三四岁的天魔剑灵还是狗屁不懂。   盛灵渊:“你给我消停会, 闭眼。”   天魔剑理直气壮:“你不闭眼我怎么闭?”   盛灵渊:“……”   据说因为剑灵不是生灵,作为后天炼制的产物, 他们大多性格阴郁,就算不阴郁, 好歹也都沉默寡言,怎么就他摊上这么一位?   十五六岁的少年, 该懂的其实大概都懂,假如盛灵渊只是偶然撞见,他也不会声张, 多半就笑一笑, 悄悄离开了,缺德就缺在方才他为了显示自己“光明正大”,还刻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他耳力极佳,本来不应该听不见,都怪那破剑灵没完没了地聒噪。   但是事已至此……   盛灵渊一低头, 波澜不惊地冲山洞里的两人拱拱手:“忘了东西,多有惊扰。”   “殿下!”其中一人出声叫住他。   那两人紧走几步,从寒潭深处的山洞小跑出来,竟然是两个巫人族的少年,盛灵渊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觉得大惊小怪未免显得狭隘,于是立刻提醒自己“非礼勿视”,压下视线,只作寻常。   “殿下,可否请你……”   “我不会多嘴的,”盛灵渊一笑,他不管内里有多青涩,面孔总是稳重老成的,话也说得很漂亮,“桃花源中桃花缘,是风流雅事,我唐突了,抱歉。”   说完,他游刃有余似的冲那两个巫人少年一点头,心里把天魔剑骂了一顿,转身走了。   天魔剑是个泼皮,驾轻就熟地忽略了他的数落,兴致勃勃地问:“灵渊灵渊,不是说只有女的才会生小孩吗?”   盛灵渊:“对,你可真博闻强识,连这都知道。”   天魔剑一点也没发现自己被嘲讽了,忙问:“那他俩瞎忙活什么呢?”   盛灵渊无言以对。   天魔剑:“还是巫人族有什么奇怪的咒,吃了能让男的变女的?你看得那些树叶书上写过吗?”   “……你让我多活两年行吗!”   天魔剑活泼得像条精力旺盛的小野狗,可惜偌大世界,没有能供他撒欢的地方。好在他尚未出生就已经被囚禁在剑中,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自由,所以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只是过剩的精力没地方发泄,全都变本加厉地撒在盛灵渊身上。   “那他俩这算成婚了吗?”   “不成的吧?都没有三书六聘。”   “哎,灵渊,为什么你一会说‘不会说出去’,一会又说是什么‘风流雅事’,我都糊涂了,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啊?”   盛灵渊额角青筋直蹦,于是翻出了一本字最小的书,盯着那些佶屈聱牙的巫人语忍了半柱香,他的识海终于安静了——天魔剑灵在他脊背里的时候,只能用他的眼睛,该剑灵有个绝活,只要书上没有画,盯着字看一会,他准能跟中了蒙汗药一样,睡个人事不知。   剑灵浮在盛灵渊的识海中,一觉睡到天黑,万籁俱寂了,这个祸害醒了。   眼前漆黑一片,灵渊应该是已经休息了,天魔剑灵百无聊赖地支起耳朵,听着东川林间窃窃私语的风与草木,春意朦胧,似乎到处都在幽会。   他却只会幻想明天树上能熟几个梨,把自己想馋了。   灵渊的识海静静的,偶尔闪过白天经历的片段,因为是梦,所以都不连贯。   那些梦境大多是巫人族难懂的书,有时,盛灵渊也会无意识地复述他新学的文字——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盛灵渊睡前会清理思绪,只集中精力回忆今日所学、或是一些未想通的问题,这样,等他睡着以后,支离破碎的梦境里就都是这些事了。一来能加深记忆,帮他理清思绪,二来……也不会梦见那些逃亡与杀戮。   梦境里都是平静乏味的诗书,即便不能让不学无术的天魔剑耳濡目染,至少也够哄他安眠了。   天魔剑无聊的伏在识海间,看见那些一页一页闪过的巫人文字,果然没一会又困了,倦倦地嘀咕道:“你还没告诉我,白天碰见的那两个人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识海被他的话惊起微澜,那些让人看了眼花的巫人文缓缓消散,影影绰绰的,梦境变成了他们白天在寒潭看见的场景。   天魔剑来了精神:“对啊,就他俩!”   梦境里,寒潭的水汽细细地弥漫上来。   天魔剑顺着水汽往前走,想要看仔细,但灵渊的梦里的画面模模糊糊的:“男人和男人也能成亲么?是都这样,还是只有巫人族才有这种风俗?”   盛灵渊睡着了,当然不会回答他,梦境里乱七八糟的画面有了奇怪的光影变化,有一点迷幻的温柔感。   天魔剑对“成亲”俩字并没有特别的想法,他如果还活着,应该还是个到处乱蹦的朱雀幼雏,思绪很快从“灵渊成亲立后”,转移到了他没吃着的果子上,心里忽然别扭起来。   如果灵渊立后,以后指不定又把许给他的东西给别人。   灵渊应对重大场面,需要集中精力的时候,也会不回答他,但不常这样,天魔剑也知道什么时候不出声打扰,反正灵渊私下里的时间都是他的。可要是灵渊成亲,岂不没时间理他了?他用着灵渊的眼耳鼻舌,却只能看见陌生的女人,听他们两个说话,就像个被抛在身后的……多余的物件。   这念头一起,就野火似的灭不下去了,心智不全的天魔剑还懵懵懂懂,已经先一步被独占欲折磨得悲怆孤独起来。   “要是人族也可以这样,你是不是就不必非得和女人成亲了?”天魔剑轻轻地说,“你……能不能不要找个别人来,以后也一直只有我,行吗?”   他的话让盛灵渊的梦境倏地一变,更加朦胧了起来,寒潭仿佛变成了温泉,雾气弥漫,天魔剑眼前却被一片白茫茫糊住了——盛灵渊下意识地不让他看清楚。   那雾气湿漉漉的,有一点难以名状的微妙,异样的感觉顺着少年的身体传过来,说不清是痒还是麻,天魔剑茫然地打了个激灵,觉得盛灵渊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那人似乎有些难受,蜷了起来。   “灵渊,你怎么了?”   梦境里的雾气越发浓,里面似乎有人影,天魔剑就循着人影游荡过去,见一少年身影,长发披散,沾满了水汽,是灵渊。   人梦里一般是不会出现自己的形象的,但他俩从小心神相连,两个意识彼此影响,盛灵渊梦里的他自己,在天魔剑看来,就是平时从镜子或者水面上见过的少年的样子。   梦里的盛灵渊与平时不同,他赤裸着上身,脸上的血色鲜明得几乎不像他,从水中珍重地抱起一个人,欺身上前,将那人压在寒潭旁的石壁上。人影全是一团白雾,天魔剑只能依稀看出个人形,面孔不清,与此同时,梦境里的雾打着旋地把他往外推,似乎在排斥他似的。   天魔剑心里起了一团无名火,大叫一声:“灵渊!”   他的声音砸进梦境里,不知怎么还起了回音——   “灵渊……”   刹那间,说不出来的感觉从盛灵渊那边波及过来,流经他全身,像踩了雷泽之妖的尾巴,天魔剑忍不住哼了一声。   梦境倏地消散,灵渊醒了,继而视野翻转,他像是猛地坐了起来。   不等天魔剑回过神来,盛灵渊的五官六感就全部关闭,天魔剑一头雾水地被关进了“小黑屋”。   这可是有生以来头一遭,盛灵渊年纪渐长,对心智的控制力渐强以后,开始能自如地关上一些思绪——也就是不理他。身体受伤或者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会斩断痛觉嗅觉和味觉,但他的眼和耳从来没关过,天魔剑还一直以为他不会。   看不见也听不见,被困在一片漆黑里,天魔剑气疯了,在盛灵渊的识海里乱撞一通。好在盛灵渊没有关他太久,天魔剑很快恢复了感官,先打了个寒战——盛灵渊不知道什么毛病,半夜去洗澡,不等烧水,直接用的凉水。   大概是冻的,灵渊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一样快,撞得胸口疼。   天魔剑心想:“该!”   他又愤怒又莫名其妙,不知道洗个澡有什么好避讳自己的,又不是没洗过。心心念念的梨没吃到、无端被关了小黑雾、梦里那个看不清的人影……还有朦朦胧胧的,对未来的焦躁,种种加在一起,天魔剑闹了惊天动地的一场大脾气,刷新了他不理人的时长记录。   盛灵渊只好接连半个月,每天在饭里拌一勺梨花蜜,齁得自己几乎要厌食,巫人族长还以为他病了,好生紧张了一回。   少年人的心总是容易被春风撩动,那之后,灵渊也没跟他商量,擅自长成了大人。   天魔剑渐渐发现了不对,以前盛灵渊关闭思绪,要么是需要集中注意力,要么就是吵架生气了,总归都事出有因。可是忽然间,灵渊识海里一片空白的时候多了起来。有时候明明只是静坐发呆,也要把他隔绝开。   作为报复,天魔剑也不理他,一开始不熟练,总不成功,别扭别扭着,神识反而被磨练出来了……直到他自己心里也有了不能说的秘密,才明白那些不为人知的幽微心事。   可惜,盛灵渊的少年时代只有短短几年。   离开东川以后,为免群龙无首,丹离提出让初长成的少年继位。铁与血铸就的冠冕下,少年情怀薄如蝉翼,转眼便消散如尘埃了。   恼人的春风再也没有钻进过他梦里。   他的梦中人是谁,在东川大梨花树下静静出神时想的又是谁,会是东川里某个春花一样灿烂的少女……或者少年吗?   不得而知,因为后来,东川没了,梨花树也没了。   那些因此而起的、琐碎的恼怒与嫉妒,都那样不值一提,渐渐遗失在了惊涛骇浪里。   耳机里的白噪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宣玑睁开眼,发现已经是凌晨了。   他发了好长一阵的呆,缓缓捂住胸口,一侧墙上的投影仪屏幕自动亮了,与此同时,盛灵渊住的卧室里,衣柜上的穿衣镜上滑过微弱的亮光。   投影屏幕上一五一十地透出穿衣镜里倒映的画面,盛灵渊居然没睡,窗户大开着,他背对镜子坐在窗台上,手边放着半瓶蜂蜜柚子茶,半个人悬在窗外,也不怕有人看见吓报警,不知在看什么。   宣玑心里一动——蜂蜜柚子茶?   他不是最讨厌蜂蜜么?   就在这时,盛灵渊感觉到了什么,头也不回地一摆手,投影仪和镜子的联系倏地断了。   宣玑:“……”   偷窥被抓,这回尴尬了。   他坐立不安地等着盛灵渊来算账,结果盛灵渊一直没说什么。因为在陛下看来,这完全不是事——此地是那小妖的“洞府”,全然没有一点防范才是不正常。   宣玑的假还没结束,在家宅了几天,他俩在一个屋檐下,保持着客套的冷淡,互相躲着,一个不动声色,一个暗中观察。   盛灵渊迅速地熟悉了宣玑家周围的环境,宣玑发现他不但生活能自理,还能理得相当明白。几天之后,他已经学会了使用厨房里的“打火器”——天然气灶——明白了冰箱和抽油烟机的原理,知道了各家快递公司快递小哥的姓名、籍贯与婚姻家庭信息,并对当代物流网络的高效和安全漏洞作出了精准的评价。   三天后,王泽一大早就来了。   进屋先把一个信封递给盛灵渊:“剑兄,你的证件,刚办下来的,我从总部过来,顺便带过来的……宣主任我跟你说,这他妈的张昭张大嘴,我让他留下照顾燕队,丫挺的给我说走嘴了,燕队现在住院都住不下去了,非得要来见你,知春那事怎么说?” 第71章   宣玑正忙着, 他伸长腿, 用脚丫子拨开书房门, 双手没离开键盘,踢出一只拖鞋表示跟王队打招呼,然后在“咔咔”敲击的背景音里问:“那么问题来了, 张昭又是怎么知道的?”   面对这种对灵魂的拷问,王泽没法回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都说了这事我一个人承受不了么……宣主任, 你不是休假么, 忙什么呢?”   “私活,赚点外快, 你先坐,”宣玑头也不回地说, “等写完这段,我给你倒水。”   此时, 他们家虽然不止一个活物,但那一位出场费太高,宣玑不敢劳动他的大驾。   盛灵渊动手开门, 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出了大力, 开完门就不搭理人了,自己倒了茶,悠悠然地坐在阳台上的小几旁摆起棋谱,好像这家里不管进来个什么玩意,都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王泽探头往他的棋盘上看了一眼, 除了“这不是五子棋”之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棋盘是原木色的,盛灵渊身上柔软的棉质家居服也是原木色的,他略微挽着袖子,周身像是自带静音效果,连阳台上的小风都仿佛不敢打扰他。   王泽下意识地屏息,竖起一对脚尖,溜达到书房去了。   定睛一看,只见宣玑在写一篇名为“探秘古代风水”,实际是房地产广告的营销软文。   该文引经据典、有声有色地对一个地段差、户型烂、只有价格高得离谱的新楼盘进行了一番包装,看完,让人觉得自己买的不是个远郊区县小破房,而是一条能荫蔽子孙的大龙脉……虽然“龙脉”产权只有七十年。   这种垃圾活也接,可见宣主任现在确实是没钱了。   他入职一个月,共报销手机一对、衣服若干、本命剑一把,最后一项损失太过巨大,无法用货币估量……以及收获并领养了远古陛下一位,没有权利,全是义务。   其实盛灵渊早辟谷了,吃喝都不是必须,有就尝一口,没有拉倒,不影响他什么,给他准备两件换洗衣服够用了,反正穿腻了,他自己会用障眼法换款式,虽然洗发水费了点,但好在盛灵渊不挑,十几二十块钱一大桶的那种就很够他用一阵。大部分时间,他都很安静,安静得宣玑必须得把书房开一条门缝,时刻盯着人,才能确定这人还在。   凭良心说,陛下节能环保还静音,并不费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来,宣玑就觉得人民币比大学男生寝室的卫生纸还费——便宜的外卖和垃圾食品再也没叫过,一去超市,两脚就跟有自己想法一样,直奔“有机食品区”,看见远道而来的进口水果,下意识地得一样拿几盒。   坐飞机来的水果不一定比“土著”的好吃,只是因为要把来时机票钱报销在单价里,所以价格才格外高贵起来,但外国产的东西,他一想到盛灵渊肯定没吃过,就忍不住买。   他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他觉得新鲜的……宣玑恨不能把大千世界都打成个压缩包,一股脑地塞给盛灵渊。   只要盛灵渊偶尔给一点回应,不管正面负面,不管是“不错”,还是“你们这些后辈脑子有坑”,都能让宣玑脑子一热,下更多的单。   刷卡一时爽,还钱火葬场。   普法宣传片里教育得对,远离毒、远离赌,远离盛灵渊。   就在这时,宣玑手机震了一下,他右手还捏着鼠标,忙着往他那篇胡说八道里插图片,左手顺手抄起手机瞄了一眼,看完放下之后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等等——刚才那好像是工资卡账户变动提示。   “哎哟,发工资了,”旁边王泽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对,咱总部是每月十八号发工资。”   宣玑回过神来,又抓起手机,盯着余额看了十秒,然后他“哈”地一声,后脊条都松弛下来了,回手把笔记本一拍,单腿蹦起来,一揽王泽的肩膀:“走,喝茶还是咖啡?刚代购一袋瑰夏。”   王泽:“你这不是还没写完呢么?”   宣玑翘着尾巴,活似要当场开个屏,财大气粗地一摆手:“俗务,不要紧。钱是赚不完的。”   说着,他又顺手戳开了一家网店,买了一单。   王泽:“……”   赚是赚不完,但感觉他花完的难度系数不高。   “你刚说什么?燕队要来?”   “啊,对,”王泽说,“燕队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伤那么重,怎么不在俞阳多养一阵?”   “俞阳人手不够,总局怕出事,专门派了两支外勤小队到俞阳保护他,”王泽提醒他,“燕队可是接触过阴沉祭幕后人的。”   宣玑问:“其他嫌疑人呢?”   王泽接过咖啡,暴殄天物地兑了一大勺奶粉和两袋糖:“蛇皮在逃,那个瞎子‘银翳’现在一言不发,木偶女‘死’了。”   “死了?”   “不是,别误会,不是咱们严刑逼供。那本来就是个木头雕的死物,能说会动是因为有人远程操控。这都是玉婆的老伎俩了——只要有他们不方便露面干的事、不方便见的人,玉婆婆就会派手下远程控制这么个东西,这样万一出点意外,或者被抓住了,他们就切断联系一推二五六,反正那木偶上也没写他们名。”   宣玑点点头——据说燕秋山是亲自去见过玉婆婆的,只要他活着,玉婆婆就别想甩脱干系。他打入敌方内部三年,现在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王泽叹了口气:“我真没想到,他离开异控局以后会做到这一步。有这种老大,我能给他当一辈子跟班。”   宣玑没看盛灵渊,泡好的咖啡却被两枚硬币托着,稳稳当当地冲阳台飞了过去:“谁偷走的知春,有线索吗?”   王泽摇摇头:“现在正着查肯定是查不到什么了,只能反过来推——偷走知春残片的人想干什么?我这两天突然觉得,知春残片被偷走,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呢,你想,要是那残片什么用都没有,他们偷他干什么?你说对方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盛灵渊接过咖啡,放在一边——他不喝这个,但觉得闻起来味道很好,于是暴殄天物地放在棋盘旁边当香炉用,听到这,不由得失笑。   这几个后辈还不死心。别说高山人的炼器秘法已经失传多年了,就算当年的微云大师在世,也接不上一把断了三年的刀。   “所以宣主任,你说得没错啊!知春就是特殊,有人偷,正说明咱们还有机会修复!”王泽转过头来,到处寻找支持,“剑兄,你也这么觉得吧?”   盛灵渊是从来不会因为“为了你好”,就给人说些逆耳的忠言,一般情况下,别人是作死还是犯蠢,他都漠不关心,他只关心怎么哄得对方乖乖被自己支配,所以非常擅长捡好听的说。   他心里想:“做什么梦呢。”   脸上却一点没露出嘲讽,拈着棋子对王泽一笑:“确实,但愿天不负有情人。”   宣玑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反话,可能陛下觉得鲤鱼的后代智力有限,连敷衍都敷衍得很没诚意。   “你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宣玑不耐烦地打了个指响,把王泽的视线重新吸引过来,“往这看。”   王泽连忙坐正,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高山人的炼器法,我了解一点,”宣玑说,“成就器灵有两大要素,一个是器身,一个是‘成器’的生灵——你可以理解成人的染色体,器身是二十三条,成器的生灵相当于另外二十三条。”   宣玑忍不住看了盛灵渊一眼——提心吊胆地期待,既怕盛灵渊听出什么,又想提醒他。   谁知盛灵渊听完,一点反应也没有,兴致缺缺地把注意力转到棋盘上,懒得听他们说什么了。   宣玑心里好像漏了个洞,有一瞬间,他的思绪忽然劈了个叉,心想,陛下和天魔剑是不同的。   天魔剑从一睁眼,就被困在剑里,才脱困,又是生离死别、被困赤渊三千年,他生死涅槃数次,除了那些赤渊里咆哮的怨怒,就只有盛灵渊一点色彩,所以那人是执念,是寄托,是独一无二的刻骨铭心……但盛灵渊呢?   天魔剑毕竟只参与过他的前半生。   客观说,盛灵渊的前半生虽然也是波澜壮阔,但毕竟年纪小,是无数双手与命运的洪流把他推到王座上的,光是满足他们的期望,已经让那茫然的少年疲于奔命了。相比起来,作为武帝的后半生,才是他真正展露个人意志的时候。那时他的政见、手腕都日趋成熟,在阴谋与阳谋中片叶不沾身,大权独揽,生杀予夺。   他身边有太多人、太多精彩的事了,天魔剑……就只是一柄断了的剑而已,对他来说,会不会就像割掉的阑尾一样?   或许会疼一阵,但转头习惯了,就发现其实没有也挺好的。   毕竟妖王已经死了,一把戾气逼人的魔剑,对圣主贤君还有什么好处呢?   王泽听一半,发现他突然卡住了,急成了狗,汪道:“所以呢?宣主任,你倒是接着说啊!”   宣玑回过神来,握着瓷杯的手紧了紧,垂下眼说:“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所以如果我认为刀灵出于某种原因,还‘活着’,我就会从这个思路着手。”   王泽:“先收集刀身残片,那炼器的‘生灵’部分怎么搞?”   “古代高山人认为,‘血’和‘骨’是生灵炼器的关键,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先确认炼器的生灵到底是什么,再找与他最接近的血缘。重新炼一次刀,器灵或许有机会重回器身。”   盛灵渊还以为这小妖会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听到这,已经彻底认定他们只是异想天开了。   那小妖还满口“太阳底下无新事”——要是收集器身和所谓“骨血”,就能重新炼器,高山一族以前那么多大师都想不到?   就他聪明。   可是这些在三千年前算“常识”的东西,因为失传得太厉害,已经够把王泽这条“井底鲤鱼”糊弄得一愣一愣了。   “我的妈,怪不得给人当枪手写软文都一套一套的,”黑鲤鱼激动地搓着手说,“宣主任,你到底啥家庭背景啊,知识面也太宽广了!”   盛灵渊用茶杯挡住笑意。   宣玑余光瞥见,干咳一声,制止了老王的尬吹:“广什么广,别没见识了,丢人。”   王泽才不在乎丢不丢人:“如果能确定知春是高山王子用那一百多个死孩子炼的刀,那‘骨’就有了——海底墓里炸出来的遗体俞阳分局都收了,血呢?”   宣玑提醒道:“高山人应该还有后代,如果知春是燕队家祖传的,他本人也许就有高山人血统。”   “妥妥的,”王泽一拍大腿,“就剩刀身了,燕队那里有个知春的残片,当时销毁刀身的时候他偷偷留下的,清点人是肖主任,知道那块没有刃,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只有一小块残片,不够吧?”   宣玑想了想:“可以叫他拿过来看看,刀剑之间会有一些特殊的感应,如果那个残片上还有知春的气息,剑灵也许能感觉到。”   “胆子不小,”盛灵渊一顿,心想,“还敢使唤起朕来了。”   “那我这就去接燕队!”王泽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说的“剑灵”是盛灵渊,心急火燎地跳起来,又转头对盛灵渊说,“剑兄,拜托拜托,这事要是能成功,以后我们风神一全体都是你小弟!”   盛灵渊心说:“一帮吃干饭的,免了,敬谢不敏。”   王泽一口把他那咖啡味的小糖水喝完了,“哈”地一抹嘴,海啸似的跑了。   “我就是……用您当个幌子,”宣玑等王泽把自己发射出去,才反应过来他俩都误会了,干巴巴地对盛灵渊解释了一句,“我本来属火,‘祖上’收集过一些跟器灵有关的秘法,可以试试,不想跟他们废话解释,所以……”   盛灵渊:“唔,你家祖上对高山人的炼器法颇有研究。”   “也没有……”宣玑顿了顿,“等等,这也是讽刺我的反话吧?”   盛灵渊摇摇头,笑道:“来,天才儿童,是谁告诉你,重新炼一次器,就能修复刀剑的?”   宣玑:“假设刀灵还活着的话……”   “刀灵离开刀身的一瞬间,就不算‘活’了。”   “但是知春的刀身被销毁三年,三年之后还能完成阴沉祭文……”   盛灵渊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微云最后一批刀剑炼得特殊,知春除了原身,还有其他的刀身。微云是‘天耳’,是高山人炼器之术的集大成者,最后那一百零八把刀剑是他锥心遗作,你觉得你们几个半桶水能明白这里头的关窍?还是你觉得知春走运一回,在被阴沉祭文反噬后还能走运第二回 ?”   盛灵渊一直觉得宣玑这小妖面热心冷,为人处世挺理智的,可这回不知怎么,正事不干,非得跟那大傻鲤鱼一起相信一把残刀能复原。   他要不是中邪,那就是别有用心。   盛灵渊叹了口气,自觉看透了宣玑心里的“小九九”,好心指点道:“我知道燕秋山是关键证人,你是想给他一点希望,所以拿修复知春这事吊着他,好让他为贵局所用。但这办法实在不聪明,你就不怕他最后发现自己奔忙都是徒劳,反而心生怨怼吗?”   宣玑:“……”   这些搞权谋的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别有用心?   “友情提示,”盛灵渊学着电视里听来的词,收了棋盘,准备去换一壶茶,“还是提前打算一下吧。”   “慢着,陛下,”宣玑一时脑热,脱口说,“那天在海上,高山王说,您曾经有过一把剑,后来碎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周围空气都凝固了,一字一字地刺着自己的耳膜,生疼。   “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像我们一样,试着修复过他?   你有没有一点……   “你说天魔剑啊,”盛灵渊脚步微顿,背对着宣玑,语气似乎没什么变化。   宣玑的胸口仿佛被捅了一刀。   “修过,毕竟微煜王把微云扣在我那了,不用白不用,不过没成。”盛灵渊说,“微云都不成,我劝你们也别想太多了。小妖……”   宣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我有名有姓,不叫‘小妖’,谢谢您了。”   “宣玑,”盛灵渊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无所谓地说,“称呼而已,较什么真,反正你这名字也不是真的,也没好听到哪去啊。”   宣玑垂在身侧的手扣紧了。   “我不想叫‘彤’,听着跟‘小红’似的,这是小丫头的名字!哪个倒霉玩意给我刻的剑铭?”天魔剑期待自己的大名很久了,没想到第一次出鞘,看清了自己的剑身后大失所望,惨叫一声,闹了起来,“一点也不威风!你不许叫我这个!”   少年天子珍惜地抚过剑身,神色是克制持重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笑意。   “别挑啦,”他对他心意相通的本命剑说,“你原身就是只红毛鸡,还想怎么威风?既然不让我叫‘红毛’,那我就像以前一样,接着叫你‘小鸡’呗。” 第72章   盛灵渊非常善于察言观色, 他能感觉到, 宣玑心情突然不美好了, 可是那关他什么事呢?   他只是难得地实话实说而已。   “天魔剑的碎片,剑灵同族的骨和血,是高山人的天耳大师微云一样一样投入剑炉里的, 整整八十一天,”盛灵渊换了壶茶,不紧不慢地说, “最后剑成了——”   宣玑愣愣地看向他。   茉莉花的香味被热水激了出来, 香得有些扰人,盛灵渊在热水氤氲的水汽里一笑。   他守了剑炉八十一天, 神魂颠倒、不知昼夜,每天拼命地扒出一点精力, 戴上面具,去应付朝中琐事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被他们熬干精神,再爬回剑炉旁的小屋里。   炉中迸发的火焰绚烂极了,如正午烈日, 有时是近乎朱雀离火的白光, 他筋疲力尽时,偶尔会恍惚一下,觉得火光里像是有一对迎风举起的双翼。   他时而想着,这回即便能修复好天魔剑,肯定也是元气大伤, 他要让微云想办法把剑藏回他脊背,百年、千年……永远是他一个人的,等他身死魂消,就让天魔剑做他的脊梁骨,一同入土,再不让别人看见。时而又想,可彤是有翼一族啊,天性热烈自由,该是在碧海蓝天间自由来往的,断剑之前,心心念念的都是周游四海,那些人囚禁了他一次,自己又要为了一己私欲,囚禁他第二次么?   他在期盼与怅惘中反复徘徊,八十一天后,东方一线破晓,剑炉中爆出清鸣,剑成了。   盛灵渊第一次觉得晨曦竟比烈日还刺眼,只一线,就扎破了未央的长夜。   于是他心里所有辗转的念头都消失了,那一刻,他只是想:“他愿意怎样就怎样,什么度陵宫、九州天下,不要也罢。”   他也是想过要做个不负责任的混蛋昏君的,但……   “剑跟原来的一模一样,”盛灵渊不怎么走心似的对宣玑说,等水凉的光景,顺手拆开了王泽给他的信封,“但它是空的,凡铁一块,没有剑灵。”   单是一把普通的铁剑也就算了,可当他抚过剑身时,共感竟然还在。   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剑灵已经灰飞烟灭了,他费尽心机捞回来的,只是一具躯壳。   宣玑随着他的话,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现了一点记忆,但不清楚。   盛灵渊可有可无地一摇头:“朕又不缺铁剑……唔,这是什么?”   王泽带来的信封里有两张卡,一张身份证——这个盛灵渊见过,赤渊医院里那些差人要过。   还有一张,上面写着“总部特殊通行证”,盛灵渊的手指轻轻掠过卡面,感觉里面有淡淡的符咒气息,仔细辨认一下,同当年清平司的出入令牌差不多:“有了这个,就能自由出入你们清……异控局么?”   宣玑还没回过神来,有些木地应了一声。   “那还等什么,”盛灵渊说,“既然过了明路,不带我从‘明路’上看一看那么?”   十五分钟后,宣玑心不在焉地叫了辆车,送他们去西山。   出租车司机师傅天天吸雾霾,一头秀发跟罗翠翠有一拼,惊异地看着盛灵渊的长发,连一直蹦字的微信群都顾不上搭理了,从“您是演电影的吗”开始打开话匣子,大有要一路聊到西山的架势。   宣玑坐在副驾驶,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心想:“我干脆买辆车算了。”   人的消费欲望就是这么疯长的,如果不加节制,很快就会从“吃好的喝好的”,发展壮大成“要大房子要新车”,才过了半天,发薪日的富足感就已经荡然无存。   宣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能不能把赤渊开发成农家乐,一边用手机打开云盘,翻出早晨那篇没写完的广告,接茬干活。   “众所周知,朱雀是‘四象’之一,我国古代认为朱雀是南方的守护神……”   宣玑写到这一句的时候,因为前方有人强行加塞,出租车司机师傅突然一个急刹车,宣玑被安全带一勒,手机差点飞出去,暴脾气的司机师傅拉下车窗骂大街,西北风立刻顺着车窗飞了进来,当中似乎裹了什么东西,针尖似的扎进了宣玑的太阳穴。   “陛下。”一个头戴兜帽,裹着长袍的人跪在盛灵渊的书房,他一身风尘仆仆,长发打了绺,裤腿上都是泥点,一抬头,露出一张总显得苦大仇深的脸,宣玑认出来,这是高山王子微云,“陛下赎罪,奴赶路匆忙,不及整理衣冠。”   宣玑一愣,甭管是真是假,这位好歹名义上是“高山王子”,居然在人皇面前顿首称奴,还一副耗子见猫的战战兢兢,也太跌份了。   盛灵渊叫内侍上了热汤之后,屏退左右,亲自上前扶起微云:“阿云辛苦了,怎样,找到线索了吗?”   微云恭恭敬敬地回答:“是,陛下,臣探访了有翼一族,您描述的剑灵原身通体绯红,三上二下、头顶祥瑞、所生蛋壳有五色流光,此乃是神鸟朱雀……”   “不可能,”盛灵渊不等他说完,就断然否认,“朱雀一族不是二十多年前就灭族了么?”   “是,”微云回答,“先天灵物因为身负神力,因此繁衍艰难,越是出身高贵,越是难得子嗣,朱雀一族近百年只出了这么一个新的后裔,但不巧,正赶上当年妖境内灵气流失,不少小妖出生就是死胎,神鸟一族也难幸免,族长并几位长老亲自护佑也没能保住——朱雀卵上应有五色祥云流转,那蛋壳上的祥云凝滞不动,里面是个注定孵不出的死胎。南明谷事变的时候,这不得出世的死胎刚刚入土为安。”   “你都说了是死胎……”   “因成型时灵气不足,无法出生的死胎并不是人族理解的死胎,它应该是一种非生非死之态,能保留百年生机,直至腐烂,”微云说,“妖族把这样的死胎称为‘天灵’,有不少秘术会用天灵做引的……”   盛灵渊不想听。   “再查,”他只是摇头,“不可能是朱雀,你……再去查来。”   “陛下,”微云轻声说,“天魔剑能封住百万怨魂,岂是寻常小妖能受得住的?非得是身负神魔之能的先天灵物才行。您不是记得吗,当年天魔剑出世之地,正是朱雀神庙啊!”   盛灵渊听完愣了半晌,眼睛里的火光灭了,他逃避什么似的,转身往案头走,脚步却竟一踉跄,膝盖险些软下去。   “哎,你……”宣玑想扶住他,手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盛灵渊一手撑住墙,眉尖忍无可忍地轻轻颤动了一下,骨和血——可是朱雀灭族二十年,世间还有朱雀血吗?   盛灵渊狠狠地闭了一下眼,随后,他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把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摆手挥开想来扶他的微云:“神鸟世代幽居南明谷,有没有同外族通婚过?有没有后代?”   “陛下,”微云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这正是奴想禀报的,有个人……不,妖族,想托我给您带句话,他说他们一族守着个大秘密,想要同您面禀。”   “谁?”   “毕方族长。”   朱雀统领有翼一族,百鸟奉为神明。   妖王屠神后,有翼族反抗得最为激烈,尤以毕方为首,可惜最后都被镇压了,毕方在乱世中流亡了二十多年,被人视为仇敌,被妖族追杀,落架如被拔了毛的鸡,微云偷偷把毕方族长带来的时候,宣玑以为他从哪捡回来了一个老流浪汉。   毕方族长的人形化身形容枯槁,宣玑觉得他拍扁了就可以直接挂墙上当遗像了,喝水的时候端不稳碗,全身上下,只有一根别在胸口的朱雀翎有点色彩。   盛灵渊的目光在那朱雀翎上一瞥,像被烫了眼一样,飞快地移开视线,连喊了三次“免礼平身”,毕方族长却置若罔闻,坚持要朝他行完三跪九叩大礼,口称“吾皇”。   盛灵渊无奈:“族长快请起吧,你拜朕做什么?朕一个人族,放心吧,妖王既死,两族停战,朕不会追究……”   “陛下,”毕方族长颤颤巍巍地说,“您身上,有最后的朱雀血啊!”   盛灵渊:“你说什么?”   宣玑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怪不得灵渊逼迫陈太后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世秘辛说得一清二楚,原来是这时候知道的。   平渊之战起时,正是毕方冒死出逃,告知公主妖王屠神的前因后果,后来也是他一路照顾公主,直到她放血写下遭天谴的大阴沉祭。   “陛下年幼时,曾失落民间,正是我派族人偷偷将您盗走的,公主……公主她……唉!她是太恨了,迷了心窍,走火入魔了!您不要怪她,”毕方族长老泪横流,“是我们无能,没能掩盖住您身上的朱雀血,最后仍是被他们……”   这个故事,宣玑从盛灵渊嘴里听过一次,第二次听到更完整的版本,越发触目惊心,他一时不敢去想盛灵渊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时是什么心情,因此有几分仓皇地去看他,却发现盛灵渊只是愣了一会,随后像是泥塑生灵似的,沉如冰雪的眉目一寸一寸地活了起来。   他的表情就像个饥寒交迫了一百年的穷光蛋,突然中了千万大奖,几乎有些小心翼翼:“你是说,朕身上就有朱雀血?”   “陛下,”毕方顿首长叩道,“世间万物有阴阳清浊,灵气也分正负两面,能让万物勃发,也能催人成魔——赤渊下地火所封,正是世人常所谓‘魔气’,我神朱雀承天命,世代驻守南明谷,为的,便是让阴阳相协,因此灵气流失,魔气也该一并减弱。可是……唉,当年因为妖族境内灵气短缺,民不聊生,连朱雀后裔也成死胎,妖族被迫外逃,却又被人族步步紧逼,像是天要亡我。耐不住妖王苦苦哀求,大族长一时心软,点燃了南明谷。”   “后来才知道,原来灵气流失并非偶然,是妖王为了洗脱自己身上一半的蛟血,擅自使用禁术,生吞了近千先天灵物真灵,这才引来天罚。”   “大族长这一生,最大的罪过,就是点燃了南明谷,酿成赤渊,乃至数十年离乱,血流成河,这一场浩劫过去,世间灵气已经所剩无几,非得彻底熄灭赤渊之火,火不灭则动荡不止,我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打算的。除了人族七窍不通,各族都沾染了赤渊魔气,若要熄灭赤渊,只能将各族赶尽杀绝。”   老族长痛哭失声,哭声带着鸟鸣特有的尖锐,在度陵宫的南书房里回荡。   年轻的人皇苍白地解释:“朕没打算……”   “那么巫人族为何灭族呢?”毕方族长艰难地抬起头,“如今高山微煜王春风得意,日渐贪婪,难道不是您想要一个斩草除根的缘由?”   微云的脸刷的白了。   “陛下,为何天不长眼,凭什么一人的野心膨胀,要让天下苍生来偿啊?” 第73章   毕方的老族长肝肠寸断, 哭到忘词, 也不是装的。   混战打了二十多年, 人也好,妖也好,除了能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个别人, 但凡还喘气的,谁过得都惨。   人族就不用说了,战后, 人口直接削减到了战前的四分之一。   妖族也不见得过得比谁舒服, 他们虽然借了赤渊火的东风,变得更强大了, 可是普通小妖底子就在那摆着,就算能比原来强一倍, 又能强到哪去呢?呼风唤雨的大妖毕竟是少数。而落单的妖族一旦被人族修士捕捉,不管是不是无辜的, 都最好立刻自杀,否则接下来就得承受人们数十年的怒火,人族在酷刑方面的想象力一向惊人。   其实算起来, 这些能被轻易抓住的小妖, 本领都不怎么样,即便作过恶,还能作什么大恶呢?然而愤怒如洪,总是需要宣泄的。   混血,更不用说, 古称杂种,六合之内就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有翼一族被妖王迫害得颠沛流离,挣了几十年的命,好不容易算是把妖王给熬死了,人族一统天下。   可还不等看见曙光,就迎来了对于他们来说更黑暗的时代。   人,生来柔弱,七窍不通灵,凭借挣扎走向一统。   因此人的时代,一定会更文明,对外族而言,也一定会更残酷。   天生万物,却又不给一条活路,茫然四顾,四下都是绝境。   确实值得一场大哭……可这又关灵渊什么事呢?   假如盛灵渊是个懦弱的人,他应该随波逐流,顺应着“时代大潮”,举起“天意”、“大义”的旗,追着人族沸反盈天的愤怒,把非我族类者都一股脑地杀个干净,封入赤渊,赤渊火灭,从此天下太平,他也能百代流芳,弄不好能混个千古一帝。   但此后一生,将会由他自己独守着他出身的秘密,他是个半妖半人的天魔身,即使他能把每个知情人都杀干净,这个如鲠在喉的事实也会一直陪伴他、每时每刻都在腐蚀他,直到把他腐蚀成一只蜷缩苟且的老鼠。   可假如盛灵渊冒天下之大不韪,胆敢以人皇之身背叛人族,执意要给那些异族们撑一条生路,那赤渊的火谁来灭呢?   他又能撑多久呢?   此时的人间像一把干柴,三两火星就能烧成焦炭,赤渊火不灭、魔气不消,几十年内必然再生离乱。他把万千黎民置于何处,把自己半生的心血……与那些为太平牺牲的袍泽兄弟又置于何处呢?   进退都是绝境的,又怎会只有那嚎啕大哭的老毕方。   “灵渊,你跟我走!”宣玑忍无可忍地跳上人皇的桌案,俯身拉他,“咱们走,去深山老林里,要么去海外,我不怕水!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他的手指与盛灵渊的手交错而过。   可盛灵渊刚好在这个时候捏紧了拳头,那微弱的动作让宣玑有种被回应的错觉,于是他就像个在水里捞月的猴子,一把一把地抓空,又一次一次不肯死心。   “干脆挖个坑,咱们把自己埋进地下也行,后半辈子在坟里吃土,也比当这什么狗皇帝强……走啊!”   “你看我一眼!”   “求你了,看我一眼啊灵渊,灵渊……”   这时,微云轻轻地说:“陛下,心属火,恕奴斗胆,要复原天魔剑,需同您借心头血一束。至于朱雀骨——朱雀冢在赤渊,等闲人不可近前,但毕方本是神鸟朱雀之属,又为火鸟,族中有特殊法门,可以探入其中,替您找到朱雀骨……如若使得,顶好是那剑灵亲生父母的骨。朱雀一族百年来只得了一个孩儿,也不难查。”   盛灵渊听完沉默了一会,捏紧的手指松开,他脸上重新扣上波澜不惊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向毕方族长,问:“你要什么?”   毕方族长重重地以头抢地,哽咽说:“只求陛下放我族一条生路。”   盛灵渊眼角一跳,伤疤越发明显。   微云紧跟着在老毕方旁边跪下:“求陛下……也放我族一条生路。”   宣玑心里起了一把无名火,恨不能一口喷出来,把这二位一锅干煸了:“你们敢!你们……”   就在这时,半坐在阴影中的盛灵渊却冷笑了一声。   宣玑一愣,没等他回过神来,以盛灵渊为中心突然黑雾暴起,卷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兜头把微云和毕方族长一起卷了进去,将这二位五花大绑,还封住口舌。   盛灵渊手里把玩着一块碎铁片,铁片上,剑铭“彤”字若隐若现,一角挂了刃,吹毛断发的剑刃在他灵巧的手指间来回刮过,连道白印也不留,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说:“阿云,你是‘天耳’,了不起,可世上也不止你一个炼器大师,是谁告诉你,你可以以此来要挟朕的?”   宣玑愣愣地看着他,才不过一两年的光景,与当初那个朝堂上被百官逼迫到束手无策的少年天子相比,他似乎已经脱胎换骨,眉目间有一股喜怒无常的阴冷,让人望而生畏。   “至于赤渊,区区火鸟去得,朕便去不得么?朱雀是你等的神鸟,不是朕的,就算来日掀了所谓神鸟祖坟,想来它们也不至于活过来啄我两口,是不是?”盛灵渊弹了弹手指,逼迫老毕方抬起头,“敢跟朕谈条件……勇气可嘉——来人!”   候在殿外的侍卫们冲了进来。   “高山王子犯上,”盛灵渊懒洋洋地往椅子一靠,挥挥手,“去,请这二位到天牢一游,醒个盹。”   侍卫们利索地把人拖下去了。   宣玑落在地上,三千年后的眼和三千年前的眼重叠在一起,茫然地看着盛灵渊。没有共感,他忽然就不知道盛灵渊在想什么了。   盛灵渊站起来,一身的华服,却被他穿得清冷如水。   他的目光穿透了宣玑,瞥向窗外日头,对旁边内侍吩咐:“宣宁王。”   内侍犹豫了一下:“陛下,宁王今日称病告假……”   盛灵渊掀起眼皮:“哦,他断气了吗?”   内侍把腰弓到极致,不敢再做声,对折着倒退出去,一溜烟地跑了。   宣玑的手指无所适从地动了动,终于落寞地垂了下来。   他挡在那人面前无数次,此时却再也够不着对方一片一角。   他保护不了他的陛下了。   陛下君临天下……似乎也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宁王就是陈太后长子盛唯,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他是武帝盛潇唯一一位同父同母的亲生兄长。   除了盛潇,平帝膝下还有六个儿子,除了第一次赤渊之战时年纪太小的盛唯之外,都已经死在了妖族的铁蹄下。因此宁王盛唯还是他唯一一个在世的兄弟。   宁王温温柔柔的,天性疏淡,不爱人多,也不爱操心,是一棵资深的病秧子。病秧子年年看着要死,一直挣到了快要而立之年,也还在人间磨蹭着不肯上路。   平时毫无存在感,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唯独前些日子,他突然办出了一件荒唐事——纳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这倒也不算什么,最多让别人笑话他病秧子还好色。只是他转头就自作主张地上奏皇帝,要给这不知道哪来的村姑封夫人。盛潇反正不嫌兄弟荒唐,一口答应,太后事后得知,气得差点抽过去,王妃天天在家以泪洗面。   宁王挂着一张准备入土为安的脸,病病歪歪地来了,先在门口施展了一通繁文缛节,没表演完,就咳了个肝肠寸断,似乎打完招呼就要启程见先帝了:“陛下……咳咳咳……臣……”   盛灵渊也不叫起,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微云把毕方族长带回来了。”   宁王“抚膺长咳”咳到一半,噎住了。   盛灵渊:“你指使的。”   这不是个问句,宁王额角冒了汗,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臣不……”   “我懒得同你掰扯,”盛灵渊再次打断他,“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我说,下次不要这样拐弯抹角,你不知道微云是个脑子不转弯的铁匠吗?他跟那毕方族长两个废物,一个说要去赤渊给我取朱雀骨,一个说要给我修复断剑,刚才就跪在你现在跪的地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挟我放他们一条生路,宁王,你告诉我,我该回答什么?”   宁王脸色一变,脱口说:“这蠢材……”   盛灵渊冷笑。   宁王不敢咳了,义正言辞地说:“高山王子恃宠而骄,实在不像样子,竟敢挑战天威,说得……说得什么混账话!臣这就替陛下去教训他。”   盛灵渊冲他弹了弹手指,示意他滚,宁王松了口气,连忙爬起来往外滚去。   正当他快要走出书房的时候,盛灵渊忽然又缓和了语气,亲切地出声问:“对了,大哥,新娶的嫂子还好吗?”   宁王叹了口气:“她……她有身孕了,家里人多眼杂,我把她安排在别院了。”   盛灵渊“啊”了一声,笑道:“喜事,那可要恭喜了。”   宁王抬起头,这关系诡异的兄弟两人隔着大半间书房相望,正面看他俩长得不太像,但侧脸的轮廓又仿佛是如出一辙,昭示着至亲至疏的血缘。   盛灵渊端起茶碗:“怪不得……”   怪不得你拖着病体奔走,原来是想给妻子和没出生的孩子奔一条生路。   “大哥一片苦心,情深意重。”   宁王四平八稳地回答:“闲人的儿女私情,见笑,不及陛下。”   你手握着天魔剑的碎片,恨不能立刻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沥干热血,还要忍着煎熬,装作毫不在意,因为公私绝不能混为一谈,纵然你从来没有诛遍各族、牵连无辜的意思,此时也不能为了朱雀骨和天魔剑顺水推舟。否则日后万一生变,没有人会说这是皇帝的本意,天魔剑会背千古骂名,那只知道吃和玩的剑灵要怎么自处呢?   宁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着:真是一条鳏寡孤独的路。   然后弓着腰,后退着离开了。   他们两个人打机锋一样的对话,三千年前茫然的剑灵听不懂,三千年后的宣玑却听明白了,他在记忆和现实的交错中怔立良久,心里潮水一般起伏。他想抽自己一巴掌,问问自己是哪根脑筋脑残了,居然会觉得灵渊毫不在意。   金乌西垂了,夕阳的光横扫进南书房,盛灵渊已经若无其事地令内侍搬来各地本奏,日常办公……只是一不小心,被手里的碎剑片割伤了手指。   伤口凝出一颗血珠后飞快愈合,宣玑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亲吻那根手指。   不知道宁王怎么办到的,三天以后,微云在天牢里痛陈己过,向人皇请罪,毕方也提出有翼族永远归顺人族,再也不敢提天魔剑的事。   人皇不理,晒了他们几次,于是微云用高山人的秘法,跟毕方族长一起,立下了“永不背叛”的血誓——高山人有蓄奴的恶习,为了控制奴隶,尤其是外族的奴隶,他们发明了一种“血誓”,是对奴隶单方面的约束,哪怕生灵变成器灵,只要主人不解除血誓,它也依然生效,一旦违反,立刻会遭到十倍反噬,连有背叛的念头都不行。   至此,盛灵渊才算饶过他们,把天魔剑的残片交给了微云。   理智上,宣玑当然知道这只是历史,只是记忆,这一次修复天魔剑的尝试是失败的,可他看见微云宣布剑成的瞬间,心还是高高地吊了起来,八十一天,等在剑外的盛灵渊,飘摇无归的剑灵,都太煎熬了。   盛灵渊立刻起身,宣玑一把拦住他:“别过去,别……别看。”   可是盛灵渊毫无知觉地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然后……   宣玑徒劳地想遮住他的眼睛,遮不住,想握住他的手,握不起。   他无计可施,只好穿过时光,用尽全力地抱住盛灵渊。   “……停这成吗?您是现金还是手机支付啊?”出租车司机一嗓子把他喊回现世,“哟,您眼睛怎么了,西北风吹迷眼了?”   后座的盛灵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手从车门上扫过,里面的“机簧”太复杂,一时看不懂,不过成功找到了车门的开法。陛下一点也不露怯,像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一样自己拉开车门,还跟司机一点头。   宣玑差点一把拽过他,把一切和盘托出。   手都已经伸了出去,理智强行回笼——还不行。   宣玑一开始以为,天魔剑修复失败是微云动的手脚,只要找到那个关键,就能修复知春。   但这个想法有个漏洞——多疑如盛灵渊,如果微云有问题,他会看不出来?   现在宣玑终于想起来了,因为有血誓在,微云不可能动手脚。   高山人不世出的大师都失败了,再一次证明了刀剑灵不可修复是真理。   灵渊不可能相信他。   以及……他直觉盛灵渊的头疼症有问题。   宣玑一路心乱如麻,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异控局入口那片林子的,林中验证身份的薄雾起,脚下石砖一动,宣玑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盛灵渊的手。   三千年了。   他贪婪地索取着那手心上一点微弱的体温,心里发出近乎呻吟的叹息。   宣玑没敢回头,唯恐自己露出破绽,只听见自己嘴里没什么语气地说:“林子里有迷阵,陛下,跟紧我。” 第74章   盛灵渊不是一棵一碰就合上叶子的含羞草, 他对身体接触不怎么敏感。   一方面, 他幼时颠沛流离, 很多时候,侍卫们充满臭烘烘汗味的怀抱就是他的“床铺”,经常是睡着的时候在这个人怀里, 过一会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就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换了——先前那个没来得及记清楚味道,可能已经死在了半途。另一方面, 继位以后, 他虽然不是个穷奢极欲的皇帝,但也不会刻意节俭, 衣食住行、甚至贴身的琐碎小事都有人打理,他早习惯了。   可是那些人要么是在前躬身引路, 要么是低头左右护持,有献殷勤的, 至多是把自己拗成一个人形的架子,恭恭敬敬地伸着,供他搭手。都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最好能让皇帝把自己当个不喘气的物件, 绝对不能碍着陛下的眼。   还没人胆敢走在前头,强买强卖地用力攥着他的手。   那是个粗鲁又强悍的保护者姿态,显得又珍重又冒失。   盛灵渊皱了皱眉,轻轻一抽表示不满——不方便大动干戈,因为不是要打要杀的场合, 动作大了像拉拉扯扯,不好看。   谁知宣玑就跟不会看人脸色似的,一毫也没松,把他的五指攥得没法并排,局促地皱成一团。宣玑的脉搏很有力,跳得飞快,顺着手心传过来,分明是深渊白骨上生的妖灵,却偏长出了一身鲜活气,逼人。   就在这时,“小心脚下”的提示音响了,石板直上直下地弹到了半空,开始加速飞。   迷阵是挺简陋的,可这个故弄玄虚的浮夸劲儿让盛灵渊有点震撼,注意力倒一时不在手上了。   石板好像要试图给人造成一种林子很大的错觉,在原地乱转了好几圈,才载着他们穿过迷阵,飞到了异控局大楼底下,度陵宫的前任主人望着高耸入云的大楼和汉白玉石阶,再次沉默了。   盛灵渊本以为外面那个神神叨叨的井和树林已经够浮夸了,没想到一山还比一山高。   他依稀记得,当年窝藏了无数大妖的清平司就一个小院,藏在帝都的一个小角落里,门口不过百步,还有老百姓的集市。小门小脸的一间,大门可能都没有三尺宽,不能容俩人并排往里走。   要是看见这些杂毛后辈们的排场,没准得给气活过来。   往里一走,各种糅杂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虽然血脉都已经很稀薄,但聚在一起还是十分呛鼻子。   不知怎么回事,总部的一楼大堂比宣玑第一次来报道时候还忙,迎宾的金龙累得不想营业,正丧丧地盘在门口石柱上消极怠工,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睁开一对兔子似的大眼,正好跟凑近了打量它的盛灵渊看了个对眼。   那金龙呆愣片刻,被逼近的天魔吓成了一条蚯蚓,“嗷”一嗓子,屁滚尿流的顺着墙蹿上了大堂的天花板,四根爪子仿佛已经捉襟见肘,硬是给它划出了狗刨的姿态。   宣玑:“……”   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段“龙吟变奏”,集体抬头,并纷纷拿出手机开拍。   肖征正好在大厅,一眼看见骚动源头是宣玑,分开人群大步走过来:“怎么又是你,一天不搞点事你过不下去是不是,你对它做了什么?”   他说着,目光一扫宣玑的手,喷道:“你们灾星人就为出个柜,非得弄这么隆重吗?”   盛灵渊:“什么人?出什么?”   宣玑的手连忙松开,抢在口无遮拦的肖主任前说:“没什么……咳,这是我局总调度肖征,肖主任,这是……”   “我知道,又不是没见过。”肖征摆手打断他,又瞪了旁边几个张望的工作人员一眼,“都看什么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那边那个,你哪来的,这里不让随便拍照,没人教过你吗?”   几个工作人员赶紧应声上前,维持秩序,叫人删照片。   “烦死了,这群棒槌……西山这么大的地盘,怎么就非得把对外业务跟办公区放一栋楼里?”肖征冲盛灵渊一点头,冷淡,但是很客气——东川医院里,来去如风的男人让肖征印象太深刻了,一个能让能量检测仪全部过载的“剑灵”,他不能不客气,“这边人多眼杂,电梯里说。”   总部的接待大厅主要是对外服务板块,新觉醒的特能、能量水平达到一定级别的,都要在这登记领证。异控局在各地都设有“能量监控系统”,各大医院也有特殊通道——特能觉醒往往会有身体不适症状,比如突然晕倒什么的,一般都会被送到医院里,一旦发现,异控局就有专人负责接引,来指定地点登记。   以后不一定非得进异控局工作,但是凡是经过注册登记的,都能享受免费医疗和培训,直到新特能适应自己的身体变化。   同时,他们的个人信息也会被录入管理系统。   每一个“特能”都有独特的能量场,类似于指纹和DNA,相关信息录入后,如果以后作奸犯科,很容易就能被仪器检查定位。   不过除了少数有所谓“师承”,或者生在特能家族的,一般人都会来注册——反正走在路上有监控,手机有定位,各种证件都有指纹,就算不是特能,普通人也都在层层监控之下,大家都习惯了,正好这几年工作不好找,异控局福利待遇都不错,还能顺便解决就业。   宣玑上电梯之前瞄了一眼那长长的队伍:“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不知道,这一阵新特能突然暴增,”肖征说,“研究院那边紧急加班好几天了,别是什么自然灾害的预兆就好——你不是补休吗,过来干什么?总部可没有加班费预算啊。”   “听老王说抓住的那两个嫌疑人不肯交代?”   “一个,”肖征纠正,“那个女的不是人,是只木偶,操控它的早跑了。瞎子代号‘银翳’,是个孤儿,手上有人命,在逃十几年了,准备把牢底坐穿吧,不过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被你们逮回来才明白自己和燕秋山一样,都是废棋,但我看他居然还挺高兴。”   “高兴什么?”   “觉得自己为‘大义’做贡献了呗。”说话间,电梯下行到了地下十五层,地下十五层即使工作人员也不能随便按,这里是关押待审判嫌疑人的地方,需要非常高的权限才准入,每一道入内申请都会上传到总调度室,“这瞎子是个反人类分子,不知道哪个疯子给他灌输的想法,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满嘴‘点燃赤渊,拿回力量’什么的,连他们老大的脸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只说是个‘神’。”   受一些讴歌英雄的影视作品影响,很多人以为“宁死不招、宁死不降”是起码的道德素养,人人都应该能做到。正方阵营里做不到的那叫“叛徒”,后续是要黑化的。就算是反派阵营里那些被抓住以后什么都交代的“软骨头”,也都只配当个格调不高的炮灰,当不成大反派。   但正常情况下,两军交战,只要一方有人被俘,指挥官会立刻假设俘虏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交代,然后做出调整。因为他们都知道,“宁死不招”、“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事,绝对不属于普通人的“道德素养”,它已经超乎人性,近乎圣人了。   而且异控局的技术手段很多,盛灵渊倒不担心他们审讯不利。   “我们审完,还把他往万年仪里塞了一次,刚做证据录入。结果成像显示,他所谓的‘神’,其实就是个手把件似的小玩意,跟古董街上五块钱淘的似的,大脑袋小身子,长着俩翅膀,会说话,说自己是三千年前的妖王……我真服了,电信诈骗上当的是不是这路智障啊?”肖征说着,把他俩领到了关人的禁闭区,并顺手挂了几个电话。   盛灵渊现在已经很明白“手机”是什么了,据他观察,手机基本就是宣玑身上的一个器官,重要程度不亚于翅膀。他认出了屏幕上的两个“简化字”是“太后”,于是忍不住提醒道:“不用接吗?”   “不用,我妈喊我周末回去陪他们打麻将,”肖征一拉领口,“一帮无聊的腐败妇女,除了游手好闲地满世界买东西,就是凑在一起三只耗子四只眼,谁有功夫陪他们浪费生命。”   盛灵渊一愣,没想到当朝“太后”之子居然肯在一个小小的衙门里当差。   “不是你想的那个,‘太后’就是……呃,一个说法,现在没有太后了。”宣玑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用了雅音,因为离得近,那声音撞在盛灵渊的耳骨上,熟悉得恍如惊梦,盛灵渊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被拨了一下,“嗡”一声,他猛地回过头去,撞进了宣玑眼里。   眼神却是陌生的。   于是那根弦震动片刻,余音消散,又归于沉寂。   盛灵渊压下心绪,问:“你从哪里学的官话?”   宣玑注视了他片刻,几不可闻地说:“不知道,梦里吧。”   盛灵渊无端不舒服起来,他转过身去,有几分冷淡地说:“不要讲了。当着人,故意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失礼。”   宣玑落后半步,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嗳,遵旨。”   瞎子被关在一个单间里,单间里有特殊的干扰,能抑制特殊能量,除此之外,他还被锁了四肢,正在面壁喃喃自语。   “念好几天经了。”肖征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念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好像认为通过念这个,能和他们那个五块钱的神起共鸣,我感觉是邪教洗脑用的,研究所对这部分音频得出的结论是属于某种未知语言,请了语言学家来分析了发音规则,也没分析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是说跟‘碧泉山文’有点像,但不完全相符。”   “上个世纪末在碧泉山发现了一个古墓,出土器物上有一些未知文字,学界没有定论,暂时起名叫‘碧泉山文’。”宣玑解释说,回头冲盛灵渊做了个“妖”的口型。   盛灵渊会意——三千年前,妖族也有自己的王朝,各族差异很大,为了便于沟通,当然也有自己的“官话”,斩了妖王后,他清理了一部分,禁止妖族语言流通,但想来,完全清理干净也是不可能的。   他侧耳听了片刻,发现这瞎子念叨的确实是妖族的语言,很不标准——妖族语言的发音很奇特,有一些音是人发不出来的,只有很高明的修士能通过其他术法模仿。瞎子因为血统不够纯,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完全是机械的模仿,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的,但盛灵渊还是听懂了。   “九九归一,吾主为真神。”   肖征:“啊?”   “差不多是古装戏里‘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意思。”宣玑叹了口气,顺嘴说,“还真是三千年没听过这套词了。”   “难道你三千年前听过?”盛灵渊瞥了他一眼。   宣玑一僵。   盛灵渊失笑:“小鬼一个,装什么老成?”   宣玑:“……”   不慌了,但有点生气。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紧闭室打开了,几个外勤推着个小车出来:“肖主任,宣主任。”   小车上也装了能量屏蔽器,里面是那个缺了一条腿的木偶。   “按常规,隔离观察三天,”外勤汇报说,“期间各项指标无生命反应、无能量反应,作为重要证物,转移到地下六十层‘E’区,以备调用。”   “辛苦了。”肖征一点头。   “等等。”盛灵渊忽然叫住他们,“方便给我看看吗?” 第75章   肖征点了头, 几个外勤就把小车上的能量屏蔽器打开, 拎出了那个人形的大木偶。   这玩意跟真人几乎是一比一, 穿上衣服,从背后看不出来她不是人,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 嘴角似乎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盛灵渊百无禁忌地接住木偶,捧住了它的头,手指仔细地抚过木偶的头脸, 描摹它的五官, 目光专注——要不是他们在阴冷的禁闭室门口,此情此景简直够得上浪漫电影的经典镜头。   肖征打了个寒噤, 心说这口味也太重了:“那个……”   他还没组织好语言,宣玑就突然一言不发地上前, 跟握篮球似的,单手扣住木偶的头顶, 粗暴地把它扭了一圈:“我来。”   盛灵渊奇道:“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宣玑没理他,把木偶横在地上,摸出一枚硬币, 开始给它刮脸。   木偶的木坯打好以后, 通常要上一层黏土,遮挡木头上的坑坑洼洼,宣玑手里的硬币像把小刀,锉过的地方,黏土扑簌簌地往下落, 没一会,木偶的脸皮就秃了一半,露出底下的木坯。   “你干什么?”肖征凑过来,“哎……等等,额头上有东西!”   只见木偶脸上的黏土被磨掉之后,大概眉心的地方,有一行阴刻的小字,只有芝麻粒大,肖征从钥匙环上解下一个便携的放大镜,放大后,发现那些“文字”都没棱没角,统一的大圈套小圈,跟东川巫人塚里出土的咒很像。   一个外勤凑上来问:“就是这个吗?这就是玉婆婆他们那个傀儡术的秘密?”   “这是‘傀儡术’被黑得最惨的一次,”宣玑嘀咕了一句,“这不是傀儡术,这叫‘通心草’,原版是一种咒,这是跟‘符’融合在一起的简化版。巫人咒气息……能量反应都很微弱,很难被检测出来。”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还知道通心草?这没用的东西还没失传吗?”   宣玑和旁边肖征等外勤人员几乎同时开口。   宣玑:“没……”   外勤们异口同声:“什么叫通心草?”   宣玑:“……”   好的,朋友们,这座舞台的拆除速度应该能破吉尼斯纪录了。   宣玑只好强行把话音一转:“家学。”   鲛人语、巫人咒……高山王子墓的机关,这小妖的“家学”未免也太博大精深了,盛灵渊额角跳了跳,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太阳穴。   肖征说:“那这不是理想的间谍工具吗?为什么没有大规模推广过。”   “因为不安全,脱胎于巫人咒,巫人咒有对应的解咒和反咒,能量反应低,意味着使用门槛低,如果被人发现了咒文,而这个人又恰好了解巫人咒的反咒规则……”宣玑说着,硬币上跳起一个小火苗,那火苗不知道什么情况,居然纹丝不动,火苗尖端燎着木偶的坯上,削得极细的笔似的,在木坯上面画出了一条极细的线——宣玑简直像是微米级操作,用火苗勾勾画画,在那行芝麻大的小字上添加几笔。   “这是证物,你……”   肖征话没说完,那木偶的眼睛倏地转了起来。   木偶本来就长得很可怕了,又被宣玑刮成了阴阳脸,简直能直接送到游乐场里给鬼屋当道具,它诈尸一样地站了起来,一条腿,居然还挺稳当。   外勤们集体哗然,后退一步,齐刷刷地按住腰间的各色武器。   宣玑半跪在地上,冲他们伸出一根手指:“嘘——”   只见那木偶“嘎吱嘎吱”地转了个身,面向一边的墙,突然“活”了起来,一举一动都仿佛真人。   它好像在跟谁聊天,嘻嘻哈哈的,说得都是些家长里短。   “怎么突然说话了,它……她这是跟谁聊呢?”   “这是反咒,”宣玑轻轻地说,“他们用‘咒’远程操控木偶,能让木偶跟操控人同步,操控人在后面说什么做什么,木偶就会做一样的动作。‘反咒’,就是施咒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别人让他控制过的木偶跟他重新同步。”   肖征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木偶的动作都是它操控人的实时转播!”   “对,”宣玑一点头,“都散开一点,不要碰到它,让它自由活动,不然那边可能会有感觉。”   外勤们纷纷拿出执法记录仪,开始跟拍,希望能从对话里摘出透露操控人身份的只言片语。   宣玑故意没往盛灵渊那边看,似有意似无意地感叹了一句:“没常识也敢乱用巫人咒,自己写过的咒就像自己闯过的祸,都得收拾干净啊。”   盛灵渊听了这句话,倏地愣住。   宣玑知道他为什么愣,他是故意的——这句话,是当年盛灵渊亲口对他说过的。   天魔剑刚刚能自由出鞘的时候,像出笼的鸟,迫不及待地想看清这个世界。第一次能脱离剑身的,虽然还不能离开剑身一尺,但整个人的视角都变了,他兴奋地围着盛灵渊打转,跟他比个头,冲他做鬼脸,数他的睫毛。   世界本来同他隔了一个盛灵渊,突然,隔阂消失,近在眼前。他看什么都新鲜,像个初生的小牛犊,面对陌生的一切,他什么都不怕,满心只有活泼的跃跃欲试。   天魔剑一度以为自己是天生的英雄性情,然而现在,宣玑回想起来,其实是因为怯懦往往来自于大大小小的创伤,而天魔剑灵在少年天子的脊背里十几年,被少年用单薄的脊背保护得密不透风,因此一出世,就自带铜皮铁骨。   而灵渊也从来不是让他完全地与世隔绝,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有意教剑灵怎样说话、怎样同人打交道,常常豁出自己让他锻炼——有时候跟别人说话,他会让天魔剑来,天魔剑说一句,他学一句,自己不打断。   刚开始学习怎么跟人打交道,说错话难免,灵渊就会用自己的语气和其他肢体语言找补一点,或者事后想办法圆回来,同时教他的剑灵观察各色人的各种反应。   那时候,灵渊还不知道自己是天魔身,因为那场献祭发生的时候他太小了,还不懂事,陈太后和丹离都告诉他,他记忆中那场可怕的献祭是因为中了妖毒,为了救他牺牲了八十多位高手的性命,所以殿下一定不能辜负天下之望。   母亲与老师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少年时对此深信不疑,还以为自己也会像凡人一样,有生老病死,长不过百年身。   但剑灵不同,剑灵长得太慢了,整整十六年才出鞘,以后,大概又要百年、千年才能凝成实体,生命漫长得凡人无法想象。盛灵渊觉得自己这一生大概是看不到他了,那么等他百年以后,这小剑灵怎么办呢?   灵渊是个习惯于深思远虑的人,他小心翼翼的、像捏陶土一样,一点一点引导着天魔剑,让他长成自己可望不可即的样子——快乐、无畏、肆意、永远心怀希望。   但他后来发现,宠过了头,天魔剑有点太跳脱了。   剑出鞘、少年天子离开东川,刚开始,对于天魔剑来说,就像是迎来了一场盛大的游戏,他对混战的乱世毫无感觉,就知道好玩。   于是很快,教训来了。   天魔剑在东川的时候,看书就困,巫人语和咒文都跟着学了一些,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只捡好玩的记,这其中,“通心草”就是个非常理想的“玩具”。   他像学步的小孩一样学会控制自己的剑身,渐渐的,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动作,第一个成功的,就是巫人族的“通心草”,没什么门槛,只要记得住那些繁复的巫人文字,不要刻错了就行。   天魔剑发现,他刻的通心草居然能按自己的心意说话蹦跶,如获至宝,一时玩得不亦乐乎——上树追鸟,烧丹离的竹简书,趁灵渊睡着的时候指挥小人编他的头发,往阿洛津的饭菜里倒一堆盐……   巫人咒那些枯燥的原理、让人看着眼晕的解、反和变形,他一概没有兴趣。   结果那次途中遇到妖族飞骑兵截杀,他们连夜拔营,混乱中,天魔剑把自己的通心草小人遗落了,到了新营地想起这码事,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催动不了小人了。他当时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是个半吊子,距离太远,也没往心里去。   没想到通心草小人被敌军捡走,妖族飞骑兵有个精通各族语言的军师,利用通心草反咒探听到了天魔剑对盛灵渊说的话,推导出了他们的隐藏地。   铺天盖地的妖族飞骑兵杀来的时候,还是熊孩子心性的天魔剑吓得不知怎么办好。   那是灵渊第一次让他出锋见血,第一次让他知道,他一个疏忽闯下的祸,是要赔上将士们的血和命的。   离开东川,就没有游戏了,每一场角逐都是你死我活。   后来援兵很快来了,把那支冒进的飞骑兵一举绞杀。灵渊让人从敌人的尸体身上搜到了那枚通心草小人,当着他的面烧了,一边轻柔地擦干净剑身上的血,一边数落他:“没常识也敢乱用巫人咒,自己写过的咒就像自己闯过的祸,都得收拾干净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次援军来得也太快了,与其说是陷阱,不如说是早埋伏好了,黄雀在后——以盛灵渊的仔细,原本也不该任凭他出这种纰漏,那个通心草小人根本就是他故意布置的。   此后天魔剑经历过的每一场战役,盛灵渊都会多少让他参与,年幼时的天魔剑以为自己在帮忙,保护欲爆棚,可是现在想来,早年间的经历完全是按照难易顺序来的,大多是灵渊精心安排的训练,既能让他知道什么叫“责任”,飞快地成长,又不至于伤害他的信心。   他费了好大的心血……除了没料到,天魔剑并没有那百年千年的光阴要应对。   宣玑缓缓地站起来,隔着几步,看向盛灵渊:“你说对吧?”   你亲自写的“教案”,亲口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盛灵渊却晃了一下,后背抵在了墙上。   宣玑一惊,连忙去扶:“你……”   盛灵渊倏地避开了他的手。   那小妖是朱雀骨生的灵,身上沾着熟悉的味道,在阴冷的禁闭室门口,那气息几乎带有侵略性,让他心里总是闪过一些不该回想的事。   木偶女自顾自地说话,周围人蹑手蹑脚的衣料摩擦声,冰冷的墙面和真实的头疼……   “有一得必有一失,”盛灵渊抽了口气,勉强挤出个微笑,朝一步以外手足无措的宣玑摆摆手,“拜你……和你家先祖所赐,不过反正这躯壳能找回来已是我没想到的,欠你族一个人情……其他的……你们叫什么来着?哦,副作用……不打紧。”   宣玑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一得一失”?   他发现盛灵渊一方面记得天魔剑,一方面又对自己种种或有意、或无意露出的“破绽”视若不见,宣玑一开始以为那是因为天魔剑在他心里毫无分量。   可……分明不是的。   为什么他不多追问一句?   盛灵渊是被阴沉祭文唤醒的,他一直把这当做“惊扰”,只想躺回赤渊深处入土为安,宣玑直觉,他说的“找回躯壳”不是指“活过来”这件事。   那么找回躯壳是找回什么?   他最后为什么会从赤渊上一跃而下?   还不等他追问,那木偶突然停止了说笑,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婆婆。”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一震。   那木偶停顿了一会,应该是在听别人说话,然后它似乎吃了一惊:“燕秋山今天就回永安?俞阳那个姓杜的母海龟小心得很,我们一直插不进手去。消息来源准吗?”   燕秋山回永安是肖征亲自批的,听到这,他脸色一变。   木偶停顿了更长时间:“明白,不能让他活着回来,您放心。您先回老宅避一避风头,交给我们来解决。”   “留两个人,随时收集木偶透露的信息,其他人跟我走!”肖征一跃而起,“联系王泽,还有距离燕队他们最近的分局外勤,让他们先去接应……可恶,到底是哪个环节泄露了!” 第76章   “等等, 吁……你先别乱蹦, ”宣玑一伸手拽住肖征, “我没听明白,接应什么?怎么回事,玉婆婆他们是打算弄个高射炮, 把飞机从天上打下来,还是要组织一帮暴徒到总局来砸场子?”   “他们肯定不是在永安动手,”肖征看了一眼表, “燕队早晨出发, 现在应该刚到平州附近。”   “平州”是个地方,位置大约在俞阳和永安之间, 离俞阳还略近一点。   宣玑:“早晨出发,现在一半的路都还没走完?他们坐的什么交通工具, ‘空中特慢’还是热气球?”   “他们走公路,开车回来的。”肖征说, “燕队的伤情不太合适坐普通飞机,重症转运机他不肯坐,说自己不是局里人了, 也不急着要抢救, 没必要浪费公共资源。”   “火车呢?”   “火车肯定更不可能给他一个人开专列,客车上人多眼杂,他现在情况敏感,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牵连车上其他乘客怎么办?”   宣玑脸上疑惑神色一闪而过:“燕队的具体行程都谁知道?”   “我, ”肖征说,“燕队身边的外勤保卫……哦,对,还有俞阳分局负责人老杜。为了保证安全,燕队的行程严格保密,命令是我直接下的,没有其他传达人。就连风神一的王泽也只知道他回来,不清楚具体行程。你觉得我们这些人里,谁最像泄密的嫌疑人?”   外勤保卫,包括王泽留下的谷月汐和张昭,都是一开始就被派到燕秋山身边保护他的。燕秋山重伤在俞阳住院,如果这些人中间有人有问题,那他们早干什么去了?俞阳分局就那个“养老院”的熊样,统共没几个能用的外勤,在他们当地医院动手不是更方便么?不但更容易成功,而且完全可以把嫌疑推到俞阳分局的人身上。   他们实在没必要等燕秋山上路以后才向玉婆婆泄密,除非这内奸有拖延症。   按照这个逻辑,倒是杜处的问题更大一点——事情不出在俞阳,她就不用担责任了。可又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杜处真的想杀燕秋山,她其实根本就不用动手,那天海上救援来慢一点,或者急救队不那么给力……燕秋山自己就乖乖死了,用不着“二次加工”。   费半天劲,好不容易抢救回来的,完事再拐弯抹角地给玉婆婆他们通气,密谋借刀杀人,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   盛灵渊一手撑头,目光已经扫过来了。   肖征:“你看我干什么?”   “嫌疑最大的,”宣玑一指肖主任,“是你。”   “放屁!”肖征青筋暴跳,再一次感觉这二位在气人这方面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组合,“别他妈扯淡了!”   这时,那木偶双手扣在身前腹部,略微低头弓肩,好像是恭恭敬敬地目送什么人,应该是方才跟她说话的玉婆婆走了。   随后,只见它肢体语言一变,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放在耳边,应该是打电话:“喂……安余高速平州路段,一个车队,其中一辆车牌号‘林C4004’,白色七座越野,上面有‘老鼠’。随行两支异控局外勤,总共十二个人,他们马上进入长芦山区,把他们截在山区里。异控局各大分局都在人口密集区,山区他们就算得到消息也一时赶不过来,速战速决。”   “后勤的看木偶,其他人跟我来,立刻申请紧急航线!”肖征旋风似的裹着一帮外勤往外跑去。   转眼,禁闭室的只剩下宣玑和盛灵渊,宣玑从兜里摸出手机,连上网,给肖主任他们实时转播木偶的动作。   盛灵渊看着那自己演独角戏似的木偶,胸口像东川那个被水冲垮的巫人塚,沉尸争先恐后地往上浮,哪里浮起来,他就往哪里踩一脚,可是它们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只好闭上眼睛,静了静心,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有一个人知道行程。”   宣玑先从他打了个手势,然后从兜里摸出两枚硬币,一枚隔空弹给了盛灵渊。   盛灵渊抄手接住,见硬币上火光闪过,却并不烫,暖融融的,熄灭之后,留下一个简单的隔音符。   “嗯,对,”确保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录进手机,宣玑才开了口,靠在另一侧的墙角,隔着几步远,他看向盛灵渊,“这人嫌疑比老肖还大。”   盛灵渊:“刚才怎么没说?”   “有些地方还没想通,不敢随便下结论,也可能没有人泄密,只是哪个通讯环节被窃听了,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宣玑说到这,目光穿过木偶,似乎陷进了久远的回忆里,“以前那些符啊咒啊,都是代代相传,百年不变,能在前人基石上另辟蹊径,都得是‘宗师’一流,屈指可数的。不像现在,技术迭代比头发长得还快,全世界的人都在搞这些东西,你也不知道哪又弄出了什么新技术。”   他说后半句,又自然而然地切换了口音,闭目养神的盛灵渊忽然生出一点错觉,仿佛跟他说话的是个经年不见的老朋友,来自同一个时空,跟他一样,与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忍不住看了宣玑一眼。   宣玑斜靠在墙上,目光沉静,眼角飞起的小痣仿佛正好关住了一线晨光的露珠,点亮了眼波。   “这么看,还有几分妖孽的样子。”盛灵渊心想——这小妖平时做人做得太投入了。   木偶开始忙忙叨叨地调兵遣将,宣玑听了片刻就走神了,忽然问:“陛下,你在位二十多年,一直没立过后,最后还传位给了侄子……为什么?”   每夜,偌大寝宫,烛光彻夜不熄,与惊魂同眠——这练的什么魔功?   盛灵渊却没回答,反问:“哦,史书上怎么猜的?”   正经史书上当然不方便八卦太多,只如实记载“无后,传位与长兄之子”,不正经的说法就多了。   宣玑挑挑拣拣,选了个比较含蓄的:“他们说太子其实是你的儿子,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不方便认。”   这是个比较流行的解读,尤其在民间戏说演绎作品里:武帝亲哥是个一年躺三百六十天的病鬼,居然还有本事弄出个儿子。他和这个儿子生母死后,王妃还在世,孩子本该由嫡母抚养,王妃却离奇地宣布进山修行,不见人了,这孩子随即被武帝收养。做叔叔的收养侄子倒也正常,可度陵宫三千保姆,个个都巴不得捧着这棵独苗,日理万机的皇帝却放着这些人不用,亲自带娃,还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彤儿——综上所述,只有一个合理解释,就是这孩子其实不叫“彤儿”,叫“绿儿”。   因为绿的是亲哥,盛潇也不方面太明目张胆,于是随便扯了块遮羞布。   盛灵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忍不住低声笑了:“这是从何说起的?太后死于幽宫,想必一个弑母的罪名跑不了我的。盛潇连这样禽兽不如的事都做了,难道还会顾及盛唯的颜面?你们这些写史书的也不走点心,我还以为他们会说我杀伐太重,有伤天和,虽然荒淫无度,但是注定无子呢。”   宣玑:“……”   陛下本人代表了另一派史学观点。   “太子之母是巫人遗族,”盛灵渊淡淡地说,“他小时候,我手上清平司的势力未稳,度陵宫里也不是铁板一块,这孩子的混血身份我留着有用,不能让他夭折,只好留在身边看着。”   太子本身是混血,才能不受各种“唯人论”的影响,在继位后延续他的政策,给那些非人族留一条活路。   宣玑略一偏头,大半张脸藏进阴影里:“陛下同太子,感情很深厚吧?”   盛灵渊很魔头地回答:“留着有用,我与他父母都谈不上感情,何况是他。”   宣玑终于忍不住问:“你给他起名……”   盛灵渊:“彤儿?”   盛灵渊很少这样叫他,或是干脆省略称呼,或是戏谑地叫他“小鸡”,可是猝不及防地从他嘴里听见这两个字,宣玑心里还是一阵狂跳,喉咙下意识地滚了一下。   “那是一个故人曾用名,”盛灵渊轻描淡写地说,“给了太子,是怕我忍不住杀了他。提醒朕不要让前人牺牲化作泡影而已。”   宣玑一愣——天魔剑断,完全是因为人族的恐慌,是阴谋,不能算是“牺牲”。   这是什么意思?   盛灵渊却误会了他愕然的表情,忍不住逗了他一句:“怎么,朕不是个喜怒无常的魔头么?有这种丧心病狂的想法也正……”   宣玑打断他:“胡说。”   盛灵渊笑了起来:“不是你第一眼见我就吓得炸毛,还刀剑相向,这么快就忘了?”   宣玑:“……”   盛灵渊笑了一半,突然一皱眉,因为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随着宣玑换回了雅言。他怀疑是因为躯壳被温养在守火人一族脊梁骨里的缘故,这小妖几次三番冒犯,他居然都没生杀心,还会一不小心放松过头。   “你既然心里有怀疑,不妨亲自去看看。”盛灵渊不打算再和宣玑聊天,单方面的截住话音,说完,他不等宣玑开口,弹指打出一片黑雾,在木偶身边笼了一圈,“她出不去这个圈,你那个……手机不是一直在拍吗?走吧。”   此时,燕秋山他们已经驶进了山区,谷月汐不时不放心地回头查看燕秋山的情况,怕他被车颠得不舒服,却发现原本在后面躺着的燕秋山吃力地坐了起来。   谷月汐赶紧问:“怎么了燕队,你要什么?”   燕秋山摆摆手:“山区路不好走,告诉兄弟们不要超速。”   谷月汐一愣,她发现燕秋山不知是伤口疼还是怎样,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发起抖来。   还不等她问,突然一个急刹车把她往前推去,谷月汐重重地被安全带勒了回去,紧接着一声巨响,她抬头一看,只见前方突然长出了一棵巨大的变异树。   膨胀着卡破了路面,枝叶张牙舞爪地往上冲去,与此同时,平整的公路在他们脚下飞快地裂缝,车上的异常能量警报器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谷月汐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鬼?”   路上车不多,这会都被迫停了下来,还不等外勤们反应过来,燕秋山就一把拉开车门。   张昭连忙叫道:“燕队你上哪去?”   “引开他们,”燕秋山说,“冲我来的,你们优先保护好其他行人!”   “等等!燕队……”   话没说完,燕秋山已经就地滚了出去,一条树藤正好砸在他方才站过的地方,把他和外勤车分开了。   张昭皱起眉:“冲他来的?我们的行程信息泄露了?但、但燕队怎么知道……”   谷月汐猛地一推他:“你还发什么呆,快追!”   作者有话要说:  注:忘了直播的事了,修改一下,疏忽了,抱歉。 第77章   可是张昭没来得及, 他才刚一抬脚, 公路地下就传来一阵让人牙酸的“喀嚓”声, 接着,有个庞然大物从地缝里钻了出来,不等人看清, 腥气已经扑面而来。   那居然是一条直径差不多有一米的大蛇,拦腰咬向张昭。   “小心!”一个反应很快的外勤一挥手,路边山岩上一块大石头应声飞了下来, 抽向大蛇的脸, 把它砸偏了头。   张昭连蹦带跳地躲开:“差点壮烈了,燕队你……燕队!”   可这么一会的功夫, 燕秋山就像脚下生风,已经没影了。   燕秋山确实踩了“风火轮”, 他滚开之后爬起来,那双看似又破又土的胶鞋底下冒出了两排滚轮。   滚轮是特制合金的, 非常适合用金属系特能催动,巅峰速度差不多能达到每小时四十公里,跟一台小机车差不多了。   燕秋山捂住肋下伤口, 就算是金属系特能的体质格外抗揍耐打, 他也才刚刚能下床活动,这么一会,他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   燕秋山十年外勤生涯,后来又一直游走在通缉犯和各路危险人物中间,熟悉各种套路。   要杀他, 第一步就要先把保护他的特能调开。这不难,只要选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投下一些外形恐怖、无差别攻击的东西就行——高速公路如同动脉,南来北往的车川流不息,突发路障,途径的社会车辆都被迫急刹,外勤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大蛇和变异树已经暴露在所有人视野之内。   “被吓住的群众一定会恐慌。” 燕秋山思路清晰地想,他撸下外套上的金属扣,扣在手掌里飞快地搓揉几下,金属在他手掌中融化后重新凝聚成极薄的扁片,严丝合缝地裹在他的各处伤口上,像一套量身定制的铠甲。   正好有个拉了一车老头老太的旅游大巴也在后面停了下来,车上探出十几颗脑袋,跟大蛇面面相觑。   大蛇张开血盆大口,脑袋们也跟着做了同一个动作。   大蛇一口咬了下去,脑袋们齐声爆出惊天动地的嚎叫。   慌乱之下,旁边的车主有的抱头鼠窜,有的跳上自己的车,强行掉头,=打算在高速上逆行。一辆小轿车和一辆商务车在打转的时候怼在了一起,又被一辆转向不灵敏的大货用屁股拱了出去。   人声、车的警报声……   “现场会乱得不可收拾。”   燕秋山知道自己这会的身体状态绝对跑不远,脚下的金属轮也快不过真正的汽车机车,他于是纵身跳过公路两边的护栏,往山区里滑去。   而按规定,异控局外勤必须对无辜路人的伤亡负全责,他们第一反应一定是试图控制现场、疏散群众,尽可能地把伤亡降到最低。这时候,他身边不管围着几支外勤小队,都会被绊住。   张昭情急之下按了暂停一秒,几个外勤同时落在旅游大巴旁边,用手把车推开了。   大蛇一口咬空,愤怒地打起挺来,这时,谷月汐用透视眼穿过大蛇的脑袋,发现那并不是一条真蛇,里头的骨架明显是人造的金属框架,没有血肉,外面包着拼接的蛇皮,它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闪。   “那是……小心!”   她话音刚落,就见大蛇猛地立了起来,张大了嘴,带着腥味的浓雾从它嘴里喷了出来。   这附近正好阴天,没有风,空气湿度很高,就像个天然的吸雾器,从大蛇嘴里喷出来的雾仿佛是活的,自动裹挟起周围的尘土与水汽,旋风似的朝公路“喷”了出去,一路翻滚蔓延,四下能见度迅速降低。   雾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车上的雾灯居然穿不透,只能打出几寸长的微光。而这段路属于高速,车速基本都在每小时百公里以上!   “打电话联系交管部门,马上封路!”   “我看不见你们了!月汐!到底有几条蛇,我怎么觉得群魔乱舞的?”   越来越高的变异树伸出鞭子似的树藤,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砸,离大蛇最近的几个外勤好像掉进了奶油浓汤里,只能靠声音左躲右闪,此时,除了透视眼,已经没有人能看清周围的东西了。   谷月汐一时进退维谷,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跑去追燕秋山,还是应该留下处理现场。   燕秋山知道,他能做的,除了立刻跟同伴分开,就是尽可能地往远处跑,才能分散外勤们的压力。   机车的引擎声响起,几条人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朝落单的燕秋山追了上来。这一段路地处山区,周围各种崎岖的山路和隐蔽的林子。来截杀他的人选的位置很有技巧,这种地理条件,异控局的直升机来了都没地方降落。   不过……他也正希望能避开人。   燕秋山转身钻进密林里,干枯的树枝在他裸露的脸和脖子上刮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也阻挡了机车手的路。   然而燕秋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脚下的地面开始裂缝,又有两条人造的大蛇钻出来,穷追不舍。   因为事先得到预警,平州市的异控局分局立刻派人支援,收到高速公路紧急警报的时候已经在路上。   同时,肖征点了一队外勤精英,直接从总部调了架直升机,巨大的螺旋桨才刚把他们吊起来,两道人影就闪电似的劈了过来,差点把直升机坠得一侧歪。   紧张的外勤当场端了枪,就听熟悉的声音说:“搭一程……我呲……”   宣玑像上个世纪扒绿皮车一样,扒上了直升机——陛下就不太肯做这么不雅的动作,脚尖在他肩膀轻巧得一借力,不客气地把他当了个人形的马鞍,宣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习惯性地要冒一声略带粗话性质的“语气词”,话到嘴边,看见陛下优美的侧脸,愣是又自己憋回去了。   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剥削阶……行吧,某个人除外,踩就踩了。   肖征方才还从手机“直播”里看见他俩在禁闭室,转眼人到了眼前,简直怀疑这两位是假冒的,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宣玑:“你……”   “缩地术!”宣玑呲牙咧嘴地冲他挤了挤眼,“厉害吧?”   肖征在巨大的噪音里嚷嚷:“这么牛逼,你俩怎么不把地球卷吧卷吧,直接缩到平州去!”   “缩地术有限制啊,”宣玑往后一仰,躲开了他的唾沫星子,一耸肩,“时空牢不可破,术法都只能小范围操作,超过百里会把自己烤糊的,肖主任,你入职满分怎么考的?”   盛灵渊视线落在肖征身上,带着淡淡的无奈,肖征感觉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关爱缺乏常识的智障儿童。   肖征:“……”   他发现姓宣的搅屎棍一混蛋起来,表情就跟他们家剑灵格外同步,照着长的似的!   禁闭室里的木偶无知无觉地在一团黑雾里泄露信息,多方人马开始朝平州外的山林汇聚。   燕秋山在异控局当“猎人”的时候,是老练的猎人,难得角色转换,他也是最狡猾的猎物。拖着伤病交加的身体,他不堪重负的肺响得像个风箱,已经拖着追杀者们在密林里玩了近两个小时的捉迷藏。   追杀他的一共六个“人”,全都不肯亲自现身,用的木偶。其中一只木偶已经被他设陷阱摔散了。还有两条人造蛇,比较麻烦,应该是装了能量识别或者红外扫描之类的东西,不管他怎么藏,都能很快坠上来。   燕秋山已经是强弩之末,膝盖一软,他箍在肋下的金属护甲掉了——他眼前发花,已经无法精准控制异能了。   可他想要见的人还没有出现。   燕秋山扶住一棵树,冰冷粗粝的树皮摩擦着他的掌心,他的心跳得快而虚浮。   他在剧烈的耳鸣中想:“你真的……要看我死在这也不出现吗?”   这时,耳畔有风声划过,燕秋山来不及躲,扣在他脖子上的金属护甲忽地伸出两寸,堪堪挡住了朝他射来的东西。   燕秋山随即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甩脱金属护甲,纵身往前扑了出去,几乎同时,那被薄金属片裹住的东西,薄薄的金属片立刻被高温划开,险些燎着燕秋山的头发。   爆破珠!   那是一种特质的子弹,一旦遭到碰撞,会在短时间内释放大量的能量,能轻松洞穿防爆盾,专门为了对付高防御力的金属系异能做的!   不等他站稳,“咻咻”的风声又起,燕秋山捂住自己的肋下,全屏经验和直觉躲开,与此同时,他背后“轰”的一声,一条大蛇把大树拦腰撞断,立起的头上站着个端枪的木偶,几条影子先后落在他身边,追杀者们团团围住了他!   “肖主任,地面外勤被大雾挡住了,异常能量反应大致能锁定他们的位置,可附近没有降落条件!”   肖征刚要说话,眼前伸过一只手,宣玑不客气地拽走了他的墨镜,架在自己鼻梁上:“咱局报销置装费吗?”   肖征立刻想起他的翅膀:“报报报,我给你报,定制都行!”   “有钱了不起吗?”宣玑直接拉开舱门,一跃而下,绚烂的双翼当空展开,霞光似的,在众外勤们吱哇乱叫声里,差点把直升机扫个跟头。   盛灵渊摆手挥开一根带着火光的羽毛,羽毛飞在半空,飘忽起落,像烟花。   他无端有种这小妖在显摆什么的感觉。   盛灵渊身化一道黑影,乌云似的落到了宣玑的翅膀上,那翅膀上灼眼的烈火在他落上去的瞬间就温顺地熄灭了,露出翅膀的本来面貌,一对巨大的火红双翼。   盛灵渊眼前突然闪过一双羽翼未丰的翅膀,没有这么惊心动魄,依然带着娇嫩和稚拙……那画面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预感不好,强行放出神识,让天上地面海量的信息一股脑地涌进来,堵住那思绪。   “太麻烦了。”盛灵渊伸手抵住太阳穴,一道黑雾变成长针的形状,顺着他的手指刺了进去,他不知道是疼痛上瘾,还是要以毒攻毒,用那根“长针”在太阳穴里搅着,借着明明白白的尖锐刺痛遮住脑子里的阴霾。   这时,扫过地面的神识忽然捕捉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   盛灵渊一顿,喃喃地说:“东南十五里左右……”   高空中高速飞行,一切声音破碎得不能再碎,唯独盛灵渊的话像一根稳稳当当的细线,投入宣玑耳朵里:“什么?”   盛灵渊:“是你那个鲤鱼朋友……看来你猜得没错。”   肖征说过,王泽大概只知道燕秋山今天回总部,不知道具体行程,可一大清早,王泽从他们家走的时候,说的是“我去接燕队”。   当时宣玑以为他的意思是回总部等着燕秋山,现在看来,那黑鲤鱼说的应该是“我去接应燕队”……那么问题来了,外勤精英们都懂规矩,身在保密行动里的时候,不管是上司下属还是亲爹亲妈,都不能透露一点。   到底是谷月汐和张昭胆大包天,向他汇报了,还是……   某个意想不到的人事先通知了他?   知道燕秋山具体行程的,除了他的外勤保卫,肖征和杜主任之外,当然还有燕秋山本人。但是……为什么?   地面上,燕秋山狼狈地避开木偶的夹击,却没躲开蛇尾。   大蛇一尾巴将他扫了出去,燕秋山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差点直接晕过去。   扳机声响起,一个木偶朝他开了枪,他无处可避,那枪里射出的爆破珠直冲他的眉心飞来。   燕秋山的瞳孔瞬间放大,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倏地掠过,挡在了燕秋山面前,与此同时,一枚带着火光的硬币从天而降,一道水箭也从另一个方向打来,三者撞在一起。   机车的刹车声响起,王泽一跃而下,宣玑也正好飞到他们上空。   俩人同时怒道:“你怎么又扯我后腿!”   燕秋山却愣愣地看着挡在他的东西——那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橡胶娃娃。   他嘴唇微微颤动,没能发出声音,却是“知春”的口型。   娃娃猛地反应过来什么,一震,朝旁边的灌木丛钻去,燕秋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第78章   那是个男娃, 大概有两尺来长, 留分头, 穿套白色西装,像个参加婚礼的村干部,放平会闭眼的那种。很久以前曾有莫名其妙地流行过一阵。新婚的、家里有孩子的, 亲戚朋友来了不知道送什么好,都带这么一位当礼物。   它看起来已经十分沧桑,按年纪来算, 这应该也一只“人到中年”的娃了。   男娃塑料的眼睛随着它的动作滚动, 里面似乎有光,想跑, 被燕秋山死死地扣住。那娃娃于是四肢抽动了一下,忽然一动不动了, 好像是控制它的什么东西跑了。   盛灵渊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那娃娃身上,心想:“嗯?一棵通心草?”   他不知道燕秋山是上了谁的当, 哪怕刀灵知春已经当着他的面受了雷刑,一百零八只刀剑身全损,他也固执地认为刀灵还徘徊在人间, 只是出于一些原因, 不肯现身相见。所以才故意在回程路上泄露自己的行踪,故意把自己陷进险境,想以此把知春刀灵“逼”出来。   “胡闹啊。”陛下心里叹了口气。   有人搅局,地面上的大蛇“呼”地喷出一口浓雾打掩护,两个木偶则分别往四周的树丛里钻去, 以树冠为盾,避开来自天上的攻击,抽冷子用爆破弹射向宣玑。   爆破弹瞄准了他的头,宣玑猛一侧身,搭着盛灵渊的翅膀却奇迹地始终保持了水平,稳当极了,保证让陛下能在他翅膀上喝茶。   躲开了一颗爆破弹,他抬手捏住了另一颗。爆破弹碰到阻力,立刻要炸,刚呲出一朵小火花,就被他手心的一个火球吞了下去,它在火球里炸开,把火球的尺寸从铅球炸成了篮球,被宣玑回手推了下去:“还给你们!”   “轰”一声,火球撞在大蛇头上,从头烧到尾,火花在骨架上乱蹦,还挺好看。   王泽这次抓住了节奏,他机车尾巴上挂着俩水桶,清水被他抽到半空,人工打成了水雾,他就像个大功率的加湿器,小水珠以他为中心卷了出去,黏上乌烟瘴气的蛇雾,在局部范围下了一场泥点乱飞的雨。   宣玑“阿西”一声,嫌弃地飞高了点,感觉这些河鲜真不讲究。   盛灵渊懒得插手,让这水火不容的两位互相扯后腿地忙活。   他看燕秋山,觉得可怜,可也有点烦了。盛灵渊一生见过太多的人、太多的人性,一般的好和一般的恶,他看在眼里,心里都不太会起波澜,难得对什么生出厌烦。   盛灵渊明白,他对燕秋山的烦,不为别的,是因为这个人那不依不饶的可怜样勾起了他不愿意回想的事。   他以前听说过有一些断手断脚的人,身体的一些部位分明已经没有了,还会在很多年后时常抽疼一下,仿佛断肢还长在那。可能剑灵和持剑人之间亲密到一定程度,也会这样吧,即使刀剑本身没了,人也总有一种错觉,仿佛灵还在身边,只是自己看不见而已。   燕秋山是这样。   他也是这样。   天魔剑修复失败以后,他一度把微云扣在度陵宫里,每个月从胸口抽血给他,逼着微云一遍一遍地试,一遍一遍地重新炼。   那把强行续上的天魔剑与他仍有共感,只是里头再没有一个傻乎乎的小剑灵,擅作主张地隔绝他的痛觉了。每一次铁剑被投入剑炉,他都能真切地知道“被锤炼”是什么滋味,他期待着能捕获一丝熟悉的气息,有时只是空荡荡的折磨,有时又会出现幻觉,仿佛有个人紧紧地抱着他,手如铁铸……   当然,这都是痛苦造成的恍惚而已。如果他那没出息的剑灵还在,早不知道哭成什么熊样了,肯定不会这样一言不发。   而这样的幻觉就像一点甜头,不断地引诱着他——再多一次……万一呢?   它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可悲的赌徒,盲目地期待下一次会走好运。   盛灵渊抬手捏住一根宣玑身上飘下来的羽毛,手腕一翻,羽毛如箭俯冲下去,正好钉住了一个从背后靠近燕秋山的木偶,从它的天灵盖钉进去,又从额头穿出来。   羽毛遇到木头,如干柴碰烈火,立刻着了,木偶一声惨叫,在火苗里乱跳。   “哎,谢陛下……”   “人与刀相恋,本就荒唐。”盛灵渊抱臂胸前,开口说,“你们打算就让他这么混下去?”   本来飞得挺稳的宣玑一颤,差点被一枚爆破弹射中。   宣玑沉默半晌,声音像被风干了:“哪里荒唐?”   盛灵渊的语气仿佛一颗冥顽不化的封建毒瘤,他说:“不伦。”   因为非我族类。   为人神魂颠倒的,人们冠之以“多情”,管这叫“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一把剑倾尽所有,人们只会说他疯了。   “不义。”   就算能厮守这一生,又怎样呢?   那些一根筋的器灵当真了怎么办?   肉体凡胎终归于黄土,徒留一把刀剑,万古长存。不能共白头,怎么能偕老?   “不识趣。”   器灵都是被外力强行禁锢在器物里,人不人、鬼不鬼,不亲身感受“铸剑”之苦,他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到,这些器灵“成器”的时候都经历过什么。有时他会做梦,梦见他的剑灵冷冷地说“你放我走吧”,梦回时他就很开心,因为可以就此放纵幻想,想象他的剑灵还活着。只是脱离了剑身,从此自由自在了,   难怪不肯再回来受束缚。这样一寻思,那没良心的小剑灵不来见他,也就解释得通了。   他这样成功骗过自己,获得些许安慰,后半夜便能在惊魂的余香中安眠一场。   假如知春刀灵真的还活着……盛灵渊看着四肢着地、狼狈不堪的燕秋山,心想:“看见这个男人非要把自己重新塞回刀身里,大概也不会觉得受宠若惊吧。”   “太难看……”盛灵渊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宣玑好像终于忍无可忍,倏地往下一沉,把他从自己背上甩了下去。   随后,宣玑蓦地在空中一转身,一把接住自由落体的盛灵渊,抱着他从天而降,一落地,就冷冰冰地把怀里的人往外一推。   顺势半跪下来,他伸手按向地面。   一个火焰形的图腾从他眉心与脚下升起,卷向四面八方,宣玑面沉似水地单手结印,刺眼的光从他指尖跳了出来。   旁边王泽刹那间心生畏惧,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像个遥远的神魔之类。   只听“噼啪”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划着了一根小火柴,恐怖的温度蔓延开,越过王泽和燕秋山,沿着火焰图腾一路烧了出去。   几个东躲西藏的木偶同时从树丛中跳了出来,变成了几团火人,转眼化成了灰烬。   四下的草木上却连个火星都没沾上!   王泽打了个寒战……他记得上次在东川,宣玑还因为不敢在林子里放火,被阿洛津追得好不狼狈。   他这是什么时候长的技能点?   剧烈的温差让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风卷烟尘,王泽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卷白烟钻进了宣玑的太阳穴。王泽闭眼扑棱了一下脑袋,眼前又什么都没有了。   林间像死一样寂静,只能听见燕秋山破风箱似的喘息声,他神志不清,手里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娃娃,一地灰尘中,其他三个人六只眼,都集中在了那娃娃身上。   “燕队说……”王泽犹豫了一下,念检查似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宣玑一眼,“这样能引出知春,让我配合,我配合了,可……”   “可他不知道引出了何方妖孽?”盛灵渊一抬手,一道黑雾硬是掰开了燕秋山的手,把那只傀儡娃娃吊了起来。   燕秋山的眼睛瞬间清明了,挣扎着发出一声呜咽,却还是没能爬起来。   盛灵渊隔空用黑雾把那娃娃五花大绑起来,伸手一点娃娃的眉心,泛黄的橡胶皮应声开裂,王泽看得心惊肉跳,那燕秋山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竟睁开了眼,眼睛还没对准焦,已经把自己撑了起来,朝那娃娃爬去。   王泽连忙跑过去:“燕队,你别乱动!”   “歇一歇吧。”盛灵渊没看他,凉飕飕地说,“这就是个通心草而已,附身的东西已经跑了。”   只听“喀”一声,娃娃的脸皮被他一分为二,脑壳裂开,里面挂着一枚小木牌。盛灵渊招了招手,木牌应声落进他手心里,果不其然,上面是通心草的咒文,盛灵渊冷笑,“雕虫小……”   然而下一刻,他看清了那块木牌,漫不经心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金乌羽木……”   金乌羽木是最早高山人进贡的一种神木,通体乌黑,日光下变换角度,上面有成片的细细金丝,质地如羽毛,因此得名。这种木头硬度极高、水火不侵,能认主,上面能刻一些凡木凡铁无法承受的符咒。   相传,这种木头长在深海,要鲛人用歌精心浇灌,几千年才看心情长一小截,鲛人灭族后,世上就再没有金乌羽木了,最后一截在微煜王投诚的时候献给了人族。   盛灵渊用了一截做天魔剑鞘,后来同剑身一起毁了。只剩下点边角料,做成了免死令牌,上有极强的防护符咒,是盛灵渊亲手刻的,能挡住自己盛怒时全力一击。他一共给出过两块,太子一块……剩下一块在微云那。   那块木牌几千年不腐不烂,一面雕了一行稚拙的通心草咒文,另一面是他自己留下的“免死符咒”,正是他给微云的那一块。   原主人已死,符咒却仍未失效,锋利的笔迹没有丝毫褪色。   微云的免死牌为什么会在这?   金乌羽木认主,除非原主人把它另赠他人,否则木头宁可毁身,也不能再留下别人的痕迹——也就是说,微云临死前把木牌送给了刻下这通心草咒文的人。   是谁?他最后练成的神秘刀灵吗?   不……知春已经死了,怎么可能现在还用通心草操控人偶?   刀灵不可能那样都不死,如果真的可以,微云为什么不能修复天魔剑?   微云发过血誓,不可能骗他。   不可能……   这里面仿佛藏着个骇人的真相,以盛灵渊的聪敏,电光石火间就隐约猜到了什么,可他不敢碰,三千多年没有体会过的恐惧瞬间席卷而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木牌,挂惯了面具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泄露,僵成了一块石头。   然而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低头看着一块木牌发呆。   “那个……”王泽让燕秋山靠在一棵树下,伸长脖子,“到底什么东西啊,咱们传着看一下呗?”   盛灵渊没吭声,也没反对,王泽捏住了木牌上的吊绳,就这么胆大包天地从他手里把木牌拎走了:“唉,我符咒考试不及格来着,宣主任,这上面写的什么……噫,你什么情况,神通收不回去了吗?怪吓人的。”   宣玑眉心的火焰竟然还在,连眼珠虹膜外圈似乎都镶了一层火焰色的边。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浮起乱七八糟的记忆,几乎难以集中注意力,一时间,属于过去那在混战中浴血而生的天魔剑的煞气泄露出来。   金乌羽木,微云大师挂在腰间的那一块,宣玑想起来了——他记得这块令牌,随着微云一下一下地以头抢地,金乌羽木撞在度陵宫地面石板上,清越如鸟鸣。   “陛下,奴无能,您取了奴的首级吧,不能再试了!您不能再这样了!”微云哆嗦着解下免死令牌,高高地捧过头顶,“天魔剑修……”   “出去。”寝殿床帐间,盛灵渊哑声说。   “陛……”没等微云再开口,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重重床幔中伸出来,略微一摆,微云立刻被轻飘飘地卷出了宫殿。   宣玑看见那只手上有带血的牙印,五指上修得极干净的指甲几乎全碎。   触目惊心,宣玑记得自己围在那人身边,阻止他,哀求他,冲他发火,甚至口不择言地在他耳边大声吼:“你就那么想把我关在剑里?吾皇陛下,你行行好,放我走吧!”   可不管怎样,灵渊都听不见。   他筋疲力尽,最后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把他再也碰不到的人搂在怀里。   宣玑几乎不敢回顾,用力掐了一下眉心,他一伸手从王泽手里接过,塞回了娃娃脑壳里,说:“出来。”   娃娃没动静。   无形的压力从宣玑身上展了出去,那是斩过妖王头颅的剑气,纵然被深藏赤渊三千年,依然让人胆战心惊,宣玑面无表情地合上娃头上的裂痕:“别藏了,刀灵,我感觉得到你。”   半晌,死气沉沉的娃娃抽动了一下,塑料眼珠重新活了过来。   王泽目瞪口呆,哆嗦了一下:“刀……刀灵?你真是知春……不、不是死寂里的鬼娃……是、是吧?不不不……你不用看我笑,咱们保持面无表情就行。”   “我一直觉得奇怪,知春刀失窃到底是谁干的,”宣玑说,“偷刀的人难道也是为了修复断刀吗?但根据我那点浅薄的常识,修复断刀至少要凑齐所有的残片,而所有人都知道,因为当年老肖放水,除了总局地下六十层,燕队身上还有一块残片。他单枪匹马一个人,从他身上拿东西,总比潜入总局容易吧,为什么没有人动他这一块?”   王泽愣愣地问:“对啊,那为什么?”   “因为偷刀的人除了为修复断刀,还有可能是为了阻止我们找全刀身。”宣玑缓缓地说,“在海上,你说你大概在一个月前恢复了一点意识,来到高山王子墓,感觉到了自己的刀剑身,刻下阴沉祭文召唤了微煜王,你用什么刻的?刀灵是器灵,脱离刀身,即使能活,生灵也不会感觉到你的存在,你碰不到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盛灵渊猛地抬起头,听见“生灵不会感觉到你的存在”一句,他的睫毛不堪重负似的颤动了一下。   “你用的是上古巫人秘术通心草,刻阴沉祭文,也是用通心草操控娃身。”宣玑继续说,“燕队与你太亲密了,他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你留下的痕迹。不巧的是,通心草已经失传,而玉婆婆他们那伙人不知道从哪学来通心草的一点皮毛,用它来遥控木偶,以至于燕队从木偶女身上感觉到类似的气息,误以为你和玉婆婆那边有什么关联——把话说清楚吧,知春,这回他为了见你,引玉婆婆来自己杀自己,下次还不一定能干出什么事来。”   王泽从他的机车上翻出个急救包,给燕秋山喂了一点盐水,他笨手笨脚的,差点把燕队呛死,燕秋山压抑地咳嗽了起来,附在娃娃上的知春下意识地朝他走了几步,又茫然地停住。   “通心草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良久,娃娃里才发出人声。   “你父亲是……”   “我的锻造者。”知春说,“高山王子微云,我生于他尸身之上,父亲留下遗书和木牌,说我这种逆天而生的器灵,与别的不同,有一天器身破碎,我或许不会消亡,因此让我用金乌羽木留下通心草咒,以防万一。那枚通心草咒我以前一直随身藏着,因为不祥,所以没同别人说过,直到我被海毒感染,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才把它放在了……秋山家里的一个摆件身上。这是他过世的母亲留下的,应该不会轻易丢。刀身断裂,三年里我浑浑噩噩,一直没什么意识,也是直到一个月前才想起来……”   盛灵渊突然打断,语速快得几乎不像他:“什么叫逆天而生的器灵?你和别的器灵有什么不同?” 第79章   知春说:“炼器要用生灵祭炉, 更严格地说, 是有生命、并且有灵智的人、妖或是类人族, 我原身是高山人,可我不是生灵……我不是活的高山人。”   王泽一头雾水,“啊”了一声, 心说怎么高山人还分“活的”品种和“死的”品种?   “我没有‘活过’。”充满时代特色的娃娃低下头,忽然有几分落寞,“微云王子闯进毒气室时, 已经晚了, 他抱着一线希望,把那一百零八个孩子炼成刀剑, 期望能延续他们的命,可是一个活的器灵都没得到, 除了我……”   他说:“我还没出生。”   “你是说,你是个胎儿?”   “微煜王为了控制微云王子, 以‘领养’的名义,把那些孤儿都关了起来,他们过得并不好, 我的母亲那时候已经长成了少女, 很漂亮,无依无靠,被那些无耻的高山贵族欺负……有了我,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宣玑耳边“嗡”一声,接着, 像是响起了合声,现实里知春的声音与他记忆中微云大师的声音叠在一起——微云大师一脸胡子拉碴,憔悴地跪在剑炉旁,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还是什么也听不见……可你在,对不对?我知道你在,我的直觉没错过,可为什么我听不见你。”微云来回咬着自己的指甲,神神叨叨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到底为什么?”   微云是“天耳”,宣玑不知道他能感觉到多少,但他似乎能判断出自己作为剑灵还没死——至少是没死绝,否则,借他个胆子,微云也不敢用“修复断剑”引诱人皇。   被盛灵渊逼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微云偶尔会跟宣玑说话。宣玑每次都有问必答,可惜微云听不见,他俩只能互相干瞪眼。   这时,剑炉门口一个声音响起:“你为何不告诉陛下,天魔剑灵已死了呢?”   微云一激灵,扭头见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逆光而立。   剑炉在度陵宫深处,被盛灵渊弄成了禁地,除了微云,连普通内侍都不能靠近。可这个人竟能自由地出入宫禁。   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目光中似乎含着悲意,走路脚步极轻,到了无声无息的地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那是帝师丹离。   微云不知道为什么,一见这人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缓缓地站起来,他后背绷紧了:“大人,陛下不在这……”   “我知道,我刚去看过他,给他点了些安神的药香,睡了,”丹离伸手敲了敲已经冷却下来的剑炉,叹了口气,“胡闹啊……他自己胡闹就算了,你们这些人不加劝阻,居然还跟着他一起。”   微云不敢吭声。   “陛下年轻气盛,复国、杀妖王,都是不世之功,我实在怕他就此自满,以为天下尽在掌中,可以为所欲为。先前因为混血妖族设十三司之事,巫人族叛出,已是警示,我以为他能记得教训。谁知现如今江山未定,他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弄什么‘清平司’。”丹离语速很慢,吐字轻重有致,像吟唱,格外好听,“我本想着,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清醒清醒也好,事后他要折腾也正常,由着他闹一阵,可凡事要有度……为人臣下的,要守本分,该劝还是要劝,事事纵着哄着,只想着求自己平安富贵,那是佞幸,你说是吧?”   微云嗫嚅说:“我……我只会打铁铸剑,那些都是家国大事,我不懂的。”   丹离眼角微微一弯,露出别有深意的几条笑纹:“你真不懂吗,微云王子?”   微云膝盖差点被他笑软。   丹离展开笑纹,温和但不由分说道:“去告诉陛下,就说天魔剑灵已经死了,让他死心,别荒唐了,大朝会上他一脸病容,坐都坐不住,真当群臣都是瞎子?”   微云虽然怕他怕得要死,却还是说:“大人见谅,可……可这样草率无异于欺君,我是发过血誓的,不敢背叛陛下,实在……”   “天魔剑灵就是死了,这是事实,怎能算欺君?”丹离打断他,“你既然偷偷见过毕方,想必清楚,那器灵原是一只朱雀‘天灵’,入剑前,是非生非死之态。”   微云后背的冷汗顿时湿透了。   丹离低笑一声,仿佛他的小动作不值一提:“当年那场炼器,给永远也不会破壳的‘朱雀天灵’赋了生,你就算异想天开,想要复制当年炼器的过程,至少也要做足当年的全套才行——你能么?别自不量力了,按我说的回陛下,血誓不会反噬,陛下就会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丹离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剩下剑炉旁无人可见的天魔剑灵和微云两个,都是一脸茫然,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微云把“赋生”和“做足全套”来回念叨了几遍,突然骇然睁大了眼——   与此同时,知春顶着盛灵渊逼人的目光,继续说:“我母亲已经死了,而我还是个发育不全的胚胎,那时候没有体外培养,即使强行把我解剖出来也活不下来,我不算活,也不算死,本来是没资格成为器灵的,微云王子以身祭炉,给我……赋生。”   “赋生,就是一命换一命,用他一死换我一生,我没有父亲,所以我一直拿他当我的父亲。”   生灵被活生生地炼成器灵,往往要遭受巨大的痛苦,所以成为刀灵剑灵后,即使失去前面的记忆,骨子里也是带着戾气和怨毒的。   可知春生来就是刀灵,所以他也像天魔剑一样,保存了自己的天性,温润得不像一把刀。   王泽听到这,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宣主任给我讲过这个原理!他说高等级的法则能压制次一等级的法则。古人讲,最高等级的法则是‘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炼器属于‘类同生死’。是第二等,‘死胎赋生’属于生老病死里的‘生’,是上一个等级的,对不对?所以刀身断了,你还活着!”   说到这,王泽一拍大腿:“那你怎么不早说啊!你这不是白耽误事吗,吓死我们了你都,知春你小子……”   这时,盛灵渊忽然摇头笑了。   王泽:“剑兄,你笑什么?”   “原来如此,”盛灵渊停不下来似的,把“原来如此”颠来倒去地念了三遍,一边笑一边说,“修复刀身,除了刀、骨和血,还要重炼。”   “啊……对啊,那炼呗,刀骨血这些硬件咱不都有思路了吗?”王泽无端觉得他这低笑让人毛骨悚然,“这、这这有什么好笑的,宣主任,你剑笑点这么低吗?我让他笑得毛毛的。”   知春轻轻地叹了口气:“老王,重点不是那些材料,是‘重炼’啊。”   王泽愣了好一会,忽然回过味来:“等等!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所有的步骤都要重现吗……包括死人那段?”   “我父亲留下的笔记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幸折断刀身,就用这根通心草潜入他的墓穴,那里面的空壳是他吸取天魔剑的教训,给我准备的退路……但如果那一百零八件刀剑身也被损毁,我就只能变成一个无处可依的幽魂了。因为想修复断刀,就要再杀一人,而且是必须和他有同宗血缘的活人。”   三千年前,宣玑追在微云大师身后,看他疯狂地翻阅各种典籍。   “神鸟朱雀栖于南明,足下通魔,镇南明谷中千丈魔气。”   朱雀通魔,因此身负朱雀血的妖族公主才能以大阴沉咒赋灵神像,搅动乱世,朱雀“天灵”炼成的天魔剑才能封住赤渊的怨魂,斩妖王千首……   魔身与朱雀血合而为一的天魔,才是群魔之首。   为了炼天魔剑,人族剖开了朱雀“天灵”,相当于给这只注定不能出生的幼雏赋了生,赋生时所杀的,就是当年那个半人半妖的小皇子。   他肉身死,魔身成。   微云深夜抱着竹简,瘫坐在地上,烛光映着他的脸,像死人一样。   “喂……你在吗?”   宣玑——当年的天魔剑灵围着他团团转了一天,闻言立刻凑上前去:“在,你明白什么了?丹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微云听不见他的话,目光穿透了天魔剑灵的身体,发了良久的呆。   “快说啊,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微云才双手捂住脸:“若陛下有子嗣,他愿意舍一条血脉……或许可以重新给你赋生。”   天魔剑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说让灵渊和别人生个有朱雀血的孩子,杀了献祭。   天魔剑一时分不出来到底是“杀孩子”、还是“灵渊和别人生个孩子”哪个激怒了他,总之,他炸了毛,一跃而起,冲着微云耳朵咆哮:“你说的是人话吗,什么狗屁大师?我看你假冒的吧,简直……”   微云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人破口大骂:“可……天魔注定无后啊。”   天魔剑愣愣地看着他。   “当年陛下肉身死,方有你生,若要重炼,必要把陛下的魔身钉入剑炉,让他再身死一回。”   “不、不可能,你说什么胡话呢!”天魔剑断然否决,“丹离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信他,就是他给灵渊下药……喂!”   微云猛地站了起来,从看不见的剑灵身上穿了过去,嘴里念叨道:“一试便知……对,我有血誓,一试便知,若我不死……”   微云发过血誓,不能背叛人皇,所以他的话盛灵渊一般听得进去,因为如果他欺君,谎言出口时,自己就会遭到血誓反噬。   除非血誓认为他的欺骗是为了保护主人,不算背叛。如果血誓不反噬,就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血誓……终于没有反噬。   丹离说得对。   但盛灵渊不信,他坚如磐石的理智被他的剑灵熬得一渣不剩,于是微云只好托付毕方一族,私下弄来了一团赤渊火,在最后一次重炼时,把赤渊火掺进了剑炉里。   赤渊火污染了剑身,曾经被天魔剑灵一一镇压的赤渊怨魂在剑身里嘶吼挣扎,三尺的青峰像是一处浓缩的人间炼狱,逼盛灵渊不得不亲手断剑。与此同时,他梦里那个“放我走”的声音越来越频繁,几乎到了青天白日也会幻听的地步。   他终于……亲手封了剑炉。   心如炉灰。   盛灵渊几乎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他抬起头,林间枯枝弥漫在他的视线里,只有长青的松柏苟延残喘出一点绿意,死气沉沉的。   难怪……难怪微云要躲开他自尽,难怪微云不肯把唯一炼成的知春刀交给他。   那个一辈子窝窝囊囊的男人,竟有胆子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他那时……就在我身边。”盛灵渊想着,眼前的晴空仿佛旋转了起来。   他诛微煜王后,迅雷似的杀回朝中,与宁王里应外合,以伙同高山人叛乱的罪名,连夜抄了十几位老臣,不审便斩,株连甚广,在帝都城南下了一场血雨。随后一步一步地踩上了权力的巅峰,清算所谓“功臣”,宫变逼死太后,最后是一手将他养大的帝师丹离——   当他在特制的天牢里见丹离最后一面的时候,两人隔着一道铁窗,简直仿佛在照镜子。除了脸,神态、腔调、眼神、坐卧行走……都太像了。   丹离被斩首,只为示众,他是朱雀神像之灵,砍成几片也死不了,处斩的只是个身材差不多的死囚,真正的丹离死在一个寒铁打的天牢里。   他七窍被钉死,泡在一个血池里,四下是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血气会侵蚀他的身体,直到世上再没有朱雀神像。这是后世传说中,武帝的暴政之一,禁止民间供奉任何神像与人像,胆敢窝藏神像者诛九族,见而举之赏金,不举,以同谋论处,一时人心惶惶,谈庙色变。   这道强制令席卷全国,整整一年多,启正五年年底,最后一座朱雀神庙付之一炬,从此以后,即便世上再有人搞这些巫蛊之术,所造神像也都是后世臆断,没有原版了。   “世上……并无完全之法,陛下未免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留不住。赤渊火不灭,那些埋在各族血脉里的种子终会……”   “赤渊火会灭的。”年轻的人皇长袍曳地,轻轻地打断他,丹离艰难地睁开几乎只剩个血窟窿的眼睛,愕然地看过来,发现人皇的笑容同过去有微妙的不同——那种竭力藏着自己的心的活气和灵气不见了,他的眼神空洞、幽深,没有了人味。   “你……做了什么?”丹离在血池中轻轻挣动了一下,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你把你的朱雀血脉……”   “扒皮抽筋,剔掉了。”盛灵渊不咸不淡地说,“朱雀通魔,不是么?千妖图鉴上写了——以前就是他们一族镇着赤渊,既然这样,这一点遗脉,就留给赤渊吧。”   剑炉封了,太子活下来了,这朱雀血脉……于他还有什么用呢?   “你疯了……你疯了吗?朱雀血才能镇住天魔的魔身,你要断绝……”   人皇冲他露出一个平静又诡异的笑容。   “声色触味、七情六欲……还是喜怒哀乐?老师,我要那些干什么?”   他用三十六根朱雀骨,重新搭了架子,剖出自己的血脉,投入赤渊火中。   此后一年,五官六感渐次丧失,他问毕方一族要了个小人质——毕方族长的幼子,有时用那鸟的眼和耳,有时用随身带的一只通心草,听必要的话、见必要的人。   他的世界里无滋无味,苦辣酸甜经口,一概平淡如水,于是干脆辟谷。   七情麻木,清净极了。   一开始他点惊魂入梦,还能掀起一点波澜。   后来惊魂一点点一宿,还不如蚊香艾草有存在感。   埋在赤渊深处,第一次被毕春生唤醒的化身,就是那只被毕方偷偷收殓的通心草……直到他被阴沉祭文唤醒,又机缘巧合地找回自己化在朱雀骨里的躯壳。   六感回来了,一并苏醒的,还有那些没用的希望与旧情。   然而他们告诉他,那些心灰意冷,原来是一场……自以为为他好的骗局。   可说呢,人皇要是死了,换个人上台,可就没有人能顶住人族里那些诛灭四方的声音了。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外族靠谁庇佑呢?   人皇金贵死了,怎能祭了剑炉?   他的剑灵幽魂一样地跟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放弃自己,封剑炉,满手血,最后断绝人性……亲手斩断了修复天魔剑的最后一点希望。   三千年了,被他亲手抛弃了三千年的剑灵……在哪?   他还无依无着地徘徊在人间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倏地穿透了迷雾似的过去与现实。   “我不出声,你是不是就不能看我一眼?” 第80章   盛灵渊是把自己忘在赤渊里的人, 埋了三千年, 他已经冻成了一座清楚明白的冰雕。   滚滚红尘, 他初来乍到,格格不入,还没来得及试探性地融化一点, 坚不可摧的冰层就连个预警也没有,先从里面炸开了。   飞溅的冰碴如刀与剑,把毫无准备的肉体剜得千疮百孔。   东川、阿洛津、老族长、宁王、丹离、度陵宫。   他的师与友, 他背叛的、背叛他的, 为他而死的、被他手刃的。   他原本隔着冰河,远远地望着他们……可是刹那间, 冰河断裂,他被一把推进了那些故人与故事之间。   隔岸的火从天而降, 灭了顶。他像个被突如其来的大天灾压在下面的蝼蚁,没来得及眨眼, 已经被烧成了灰。   可……即使躯体烧成灰,他也要拼了命地循声看上一眼。   王泽他们仍在消化修复知春就得杀人的信息,宣玑换成了古语。他在几步以外, 翅膀合在身后, 偶尔有火星潇潇而下,脚下的木偶壳还在烧。   眉目是陌生的眉目,盛灵渊发现,朝夕相处这许多天,他像是从来没有仔细看清楚过这张脸似的, 恍若未识。身形也是陌生的身形,太高了,手长脚长,举手投足都是老江湖的游刃有余,像是一出生就这么老练,从来没幼稚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压箱底的小哭包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这人连声音也低沉疏淡,咬着他熟悉的雅音,当年少年式的轻快……甚至略带聒噪,都不见了。听起来又远又近。   “你说……什么?”   宣玑朝他走了一步,他想:我小时候常常做梦,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见你一面,我想看看你,不是从铜镜里,也不是从水面上,我想看有血有肉的真人。   又一步——   后来我能看见你了,也从你眼里看见了我,但我只是一把剑,我就贪心,想……我什么时候能脱离剑身,让你看看真正的我。   再一步——   结果啊,想太多遭报应了,命运这龟孙不是东西,不教而诛,不行就早说嘛,能以剑的身份一直陪着你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你的世界漏了个窟窿,把我漏掉了。我想,只要能让我再跟你说句话,我什么都愿意。   他在盛灵渊面前站定,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沉默着,又似乎说了很多话——   再后来,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了,可你的眼睛就像一对反光镜,看着我,看不见我。   宣玑半跪下去——盛灵渊的鞋带开了,陛下穿不惯这种不及踝的系带运动鞋,总是绑得很松,总是开,宣玑仔细地帮他系好,又一寸寸地拉平了裤脚。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上回还有句话没说完。”   盛灵渊好像突然听了太多的声音,反应变得很慢,每个字要听上许久似的,好一会,他才把这句话听完,很轻地一点头:“你说。”   “灵渊,我……”天魔剑被微煜王砸碎时,留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话头,始终没有机会续上。   这时,赤渊深处,守火人冰冷的石碑成片地开裂,随即化作齑粉、化作青烟,盘旋而出,万山无阻地飞向归宿之地。   “我这一辈子,无忧无愁,”他含着一点笑意,眼角的小痣翘了起来,“我想不出来比这更好的一生了。”   盛灵渊微微晃了一下,被岩浆洗练过的骨肉似乎正飞快地变薄、变脆,能被一片羽毛压塌。   “我其实很感谢他们……”   感谢他们把我炼成剑,要不然,我就只是供桌上不见天日的天灵,没有你,没有那二十年在人间的日子,该是多么没滋没味啊。   有外人在场,宣玑很多话不便说,没有宣之于口,他垂下眼,盯着盛灵渊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自从天魔剑断后,持刀剑、持笔、持传国玉玺,掌着生死权,稳如磐石,从无半分犹疑。   竟又开始轻轻地颤抖。   宣玑的目光在那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很想握住那只手。   没敢。   这时,发动机的引擎声远远地传来,紧接着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噪音。   好,按照套路,野怪清干净,支援也爬着来了。   总部的直升机没地方降,大苍蝇似的悬在他们头顶“嗡嗡”乱叫,风卷沙石,烟尘乱滚,扯着嗓子喊也压不过这动静。   于是宣玑不再说话,只是站起来,冲盛灵渊一笑。   宣玑从方才开始,就换成了古语,声音压得很低,在外人看来,他俩仿佛只是交流了两三句听不懂的方言。   没有人知道这两三句话整整讲了三千年。   就像没有人记得,赤渊下曾有滚滚的岩浆。   盛灵渊仿佛是被宣玑这一笑给笑得聋哑了,木然地看着一大帮人冲上来,大呼小叫地抬走燕秋山,开始收拾现场。   有人在指挥,有人在不停地问问题。人声嘈杂,几乎一息之间,盛灵渊就把他已经差不多能说流利的普通话还给了新闻联播,又什么都听不懂了。   他有点困惑,因为知道自己是不做梦的。   剥离朱雀血脉之后,随着感官渐渐麻木迟钝,他也不怎么做梦了,他的识海真的变成了海,连惊魂投进去,也仿佛只是一颗小石子,后来连一点涟漪都懒得起了。他添香惊魂,本想见故人背影,可是惊魂这没用的东西,只给了他死去活来的偏头痛。   哦,对……就是这种头要炸开的感觉。   可不是梦,也总不能是真的吧?   又或者是哪里的宵小捏造的幻觉?那这幻觉未免捏得太假了一点。   他只偶尔用过毕方的眼和耳,多数时候,是借通心草收集必要的信息。那通心草咒刻在一个木头小人上,身上刻着八个点,是天魔剑上的图腾,能凑合着充作视听,但没有其他的知觉——总归只是个简单的傀儡而已,视觉和听力也不比自己的眼和耳,像身在木桶里,透过木板传声,从木头人眼部的小孔里往外看。   从这个世界醒过来以后,他虽然看似什么都能适应,其实什么都不习惯,热食的味道陌生嘈杂,待在宣玑那所谓“隔音好”的屋子里,连隔壁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微风吹过发肤的感觉扰人得很。   但扰归扰,他心里是不跟着动的,不像现在。   他仿佛是个三千年翻一次身的太岁,反应迟钝得惊人,直到这时,那些悲与欢才如同埋伏很久的怪兽,忽地露出狰狞的嘴脸,一口朝他咬下来。   他又把阿洛津重新钉回棺材里……两次,他亲眼看见东川的巫人塚粉身碎骨、微云墓分崩离析,微煜王重提碎剑的旧事……   朱雀骨无端生“灵”,还有那恍如隔世的共感……以及他在与宣玑共感中看到的赤渊。   他说什么来着?   是了,一遇到战乱或者灾荒,赤渊就会发出共鸣,那些没有理智的怨恨与灰烬就会再起波澜,把生前的痛苦、饥饿和绝望一股脑地丢在守火人身上。   盛灵渊当时觉得那情景眼熟得很,现在想起来,这不是小时候自己和天魔剑灵每一夜经历的噩梦么?   难怪那人做起守火人来那么熟练。   “陛下。”   “盛潇——”   “灵渊哥,你这一辈子,痛快过一天吗?”   “灵渊……”   “宣主任!”这时,王泽从不远处朝宣玑喊了一声,“我解释不清楚,你跟肖主任……”   两人同时被王泽的大嗓门惊动,宣玑回头,刚一动,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扣住。   盛灵渊没看他,目光仍停留在方才宣玑半跪的地方,手劲却大得像要把他捏碎。   宣玑:“等下,电话联……”   “联系”俩字还没说完,盛灵渊身上的黑雾忽然失控似的炸开,一时间遮天蔽日,把什么都吞了下去。   异控局的外勤们身上的异常能量监控同时爆表过载,齐声叫了一嗓子以后,一片死寂。   “这什么?”   “镇定,别慌!”   “我看不见了!”   “靠拢!”   足足有好几分钟,山间凝滞的风才重新流动起来,吹开了那片黑雾。   宣玑和盛灵渊已经不在原地了。   王泽单手抬起差点砸脚的下巴,目瞪口呆:“我从一年级暑假就开始看西游记,没想到‘一阵妖风袭来,卷走了三藏法师’的实景是这样的。”   肖征愣了几秒:“电话……电话联系什么联系?他手机还在总部架着呢!”   天魔的“缩地成寸”比宣玑暴力多了,所经之处,不少本来就已经枯黄的草木像被浓酸腐蚀过,转瞬到了附近一座山的山顶上。盛灵渊落地瞬间,周遭数里之内,不管是猫冬的虫还是冬眠的小动物,全都被惊动,不顾寒冷,顶着西北风一窝蜂地往外逃窜。   宣玑还没站稳,又猛地被他推开。   盛灵渊的声音干涩得像要撕破喉咙:“你到底是谁?”   “彤。”宣玑按住自己的手腕,想把那个人留下的温度攥住,收藏起来,喃喃地说,“但你喜欢叫我小鸡。”   话音没落,脖子被盛灵渊一手扣住,颈间一痛——盛灵渊咬破了他的血管。   宣玑没有躲,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他想:“居然有人连唇齿都是冰冷的。”   但他的血是热的,烫嘴。   三十五块石碑,累世的尘嚣,还没在宣玑的脑子里落稳,因此无处隐藏,被盛灵渊一口吸了过去。   “陛下!”度陵宫里,一个内侍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在剑炉殿门口——这剑炉已经封了几年,陛下最近不知怎么,又突然说要在殿内闭关,门口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守着,不许任何活物入内。   内侍是个凡得不能再凡的人,可一靠近这剑炉,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回去能做好几天噩梦。   “陛下,太后……太后驾崩了!”   剑炉殿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内侍侧耳倾听片刻,又重重地磕头:“陛下……”   这时,其中一个侍卫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转向剑炉的方向,闭上眼——这侍卫是新来的,不知道是个什么,反正不是人,据说有千里眼、顺风耳。   最近一两年,陛下身边格外爱用这些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只是自从帝师丹离也抱病不露面之后,满朝上下再没有人敢置喙。内侍胆战心惊地屏住呼吸,片刻后,那侍卫转过身来,交代道:“陛下说,着礼部,按旧制办。”   内侍:“……”   没了?   侍卫又平平板板地说:“陛下还说,太后去了,他甚是哀恸,不愿见人,要闭关几日,不要再来打扰。”   内侍头一次听说这种风格的哀恸,然而不敢多问,一低头,快步走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剑炉殿,恍惚间,见那剑炉殿中血光冲天。   内侍吃了一惊,再用力一揉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殿内的青石砖上,有一个鲜血绘制的巨大法阵,盛灵渊盘膝坐在血泊正中,赤身裸体,表情平静,天魔剑灵一次一次地想扑过去,可那法阵上似乎有某种屏障,拦着他不让过。   剑灵气急败坏,骂他,求他,可盛灵渊听不见。   黑气从法阵中钻出来,化为无数把小刀,在盛灵渊身上钻进钻出,他的皮肉反复开裂,又飞速愈合。   剑灵能感觉到,灵渊身上那与他同源的血脉在一点一点地剥离。   一道血光直冲天际,他最后从胸口掏出了一颗心——大半被黑气缭绕,只有一点红得惑人。他毫不吝惜地把那一点红切了下去,剩下的心自动长全,拖在他手心里。   盛灵渊看了一眼,嘴角露出笑意:“还是这个与我般配。”   他一挥手,法阵上所有黑气汇聚,拖起那颗心,涌入他的胸口,接着,地面所有的血气翻覆而起,凝固在一起,最后汇聚成了一地珍珠似的血,被他收入了一个小瓷瓶里。   同时,法阵中的盛灵渊仿佛一分为二,一个神色阴沉平静。   另一个脸上却带着悲意,深深地往剑灵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能“看见”那剑灵似的,然后钻入那瓷瓶里,不见了。   这时,殿外有人轻轻地说:“陛下,天牢里……那个人突现五衰之相。” 第81章   “哦, ”盛灵渊把袍子捡起来穿上, 松松垮垮地一系, 像个光洁得滴水不沾的瓷人,他身上沾的血迹滑落,皮肤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白得刺眼,“那还真是巧了。”   宣玑——剑灵快步追了出去,可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法靠近盛灵渊三尺以内, 连碰了几次壁, 剑灵被激起了火气,用尽全力向盛灵渊扑过去, 又被无形的屏障重重弹开。他连退几步,摔在剑炉殿院里的桂树下, 一根树枝从他身上穿过落地,剑灵愕然抬头, 只见才刚绽放的桂花在盛灵渊路过之后,居然就这么枯死了。   天牢里关的是丹离,外人以为他被软禁, 其实是被人皇钉在血池里熬了一年多。   随着神鸟朱雀的祠堂与神像一尊一尊地倒, 丹离也一点一点灯枯油尽,他从来以面具示人,这会被扒了面具,脸上原来只有眼睛还算完整,下半张脸都是大火烧过的痕迹, 他身上皮肉几乎已经被熬干了,一张松弛的人皮裹着骨头,像个骇人的饿殍。   天牢中异味逼人,但盛灵渊全不在意,气定神闲地,他来见他老师最后一面。   追过来的剑灵只看得胆战心惊。   可那是……丹离啊。   天魔初成的时候,魔气不稳定,就算已成魔体,稚童之身也实在是太小了,那时候天魔剑也没能炼化那些赤渊收集的怨怒,他俩像互相靠在一起取暖的小动物,吃过很多苦,活得很挣扎。因为预言,妖王一直想要灵渊的命,他们与陈皇后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也是聚少离多,一直在逃亡。   护着灵渊亡命天涯的就是丹离。   丹离是保护他的人、照顾他的人,也是教导他的人,同时扮演了盛灵渊父亲、母亲与老师的三重角色。“灵渊”这个名字就是他起的,灵渊说话的神态,做事的风格,都有那男人的影子。甚至有一次,他穿着便服与丹离同行,身后过来的侍卫竟把人皇认错了。   这一段师徒关系,虽然开始于谎言,终结于决裂,但盛灵渊年幼时三句不离“老师说”的岁月不是假的。   剑灵知道,走到这一步,盛灵渊不愿见丹离,甚至不希望别人提起,见了伤心。   丹离被关进天牢之后,他只来看过一次,没交流,在牢外看了一眼,就仓皇逃走了。   可是此时的盛灵渊,却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他脚步轻快,在天牢里谈笑风生,一点负担也没有。仿佛那血池里钉的,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敌人,他来炫耀自己的权力和胜利。   剑灵怕他会伤心,却更怕他不会伤心。   这个不会伤心的盛灵渊陌生又遥远,人气淡得闻不到了。   “什么叫你‘剔掉了血脉’?”剑灵逼问,“什么叫‘断绝七情六欲、色声触味’?盛灵渊……盛潇!”   然而盛灵渊没有看他一眼,和丹离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偌大天牢,只有丹离破风箱似的喘息声。狱卒都是盛灵渊的心腹,那混血的侍卫送走人皇,回头看了狱中丹离一眼,丹离突然抬起血尸似的头,一双“血窟窿”朝他射来犀利的目光,那侍卫一激灵,低低地骂了句什么,也离开了。   丹离喘不上气来似的,在血池里抽搐片刻,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忽然自然自语地开口说:“我……大限将至了……”   剑灵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话音,四下寻找人影:“你在和谁说话?”   可是这阴森森的血牢里没有第二个活物,连虫蚁都不敢靠近。   “我知道你在……我也知道你没死……”丹离的声音很含混,每个字都要花去他全身的力气似的,“你是……赋生剑灵,朱雀……咳,朱雀之身,赋生,即暗合生老病死,最后的朱雀后裔身负镇魔之责……你不是寻常的剑灵。”   剑灵愣住了,随即他脸色微微一变,冷冷地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剑灵一生下来,就与盛灵渊心神相连,尤其小的时候,一人一剑的喜怒哀乐会互相影响,灵渊对这男人的孺慕之情一分不少,都分享给了小剑灵。灵渊记住了他所有的教导,剑灵记住了他手里的甜味——即使在流亡的岁月里,丹离也总有办法弄来些零嘴哄小殿下,有时是不知哪里收集的花蜜,有时是一块焦黄的野蜂巢,平原上躲妖族追兵的时候,他拎着杀人的刀剑在前,一边开路,一边给是死士怀里的小殿下削甜秸秆,粗糙简陋,可是……真的很甜啊。   剑灵一生也忘不了那个背影。   丹离呛咳了一声:“我知道,事到如今,你不会再信我。”   剑灵睁大了眼:“你听得见我说话?”   “我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只是……猜也大概能猜到你会说什么。”   也是,丹离是什么人,闻一知十。小时候,只要听个话头,他就知道哪句是灵渊说的,哪句是剑灵借灵渊的口说的。   剑灵失望起来,冷笑:“你算无遗策,怎么没算到自己的下场呢?”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丹离平静地说,“我们都是应劫而生,因乱世而活,也因乱世而死,我与灵渊……彼此并无怨愤,他所做一切,都是我教过他的……我不会怪他。若我能同凡人一样,一刀斩首便一了百了,想必灵渊也愿意给我个痛快,不会这样……今日我灯枯油尽,来日他也或者挫骨扬灰,都是注定的。”   剑灵一开始听得心里难受,听到最后一句,当场炸了毛:“你才挫骨扬灰!”   丹离低低地笑了起来:“小剑灵,你是不是骂我了?”   剑灵又被他猜中,气急败坏的闭紧了嘴。   “你啊……”丹离叹了口气,“你们妖族,心智本就晚熟,他还百般回护。”   剑灵牙关紧锁,神色复杂地看着那血池里的“饿殍”,终于忍不住问:“老师,为什么?”   “妖都一战,天魔剑出鞘,搅动赤渊百万怨灵,斩妖王千首,四方山呼万岁,但……过后回想,必生忧怖。陛下……他太年轻了,没有弹压四方的手腕,只当所有人都是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他也狠不下心称孤道寡……而赤渊火未灭,战时各族齐心,战后必然生变,这忧怖必要有宣泄之处,鸟尽弓藏……小剑灵啊,良弓的宿命自来如此,小时候我同灵渊讲古,你从来没好好听过吧?”   剑灵听得百般郁结,一阵憋气,良久,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少用这种冠冕堂皇的废话糊弄人了,你只是为了自己诛遍非人族的野心,想制造个契机,挑拨灵渊灭了高山人而已!”   “万物生于天地,死于天地,鲲鹏上天、鲛人入海……”丹离缓缓地说,“四季更迭,寒来暑往,适者生,落魄者无容身之地。上古百八神兽,至今行踪杳然……俱往矣,如今轮到非人族,剑灵,此乃天道之选,是大势,人……岂能逆、岂敢违?灵渊……他学会了翻云覆雨,没学会顺势而为,他剔去自己的朱雀血脉,代替神鸟遗族镇住赤渊,就算眼下真能灭火……他不想想自己天魔之身,若是没有那一点朱雀血脉压制,往后会怎样么?”   剑灵忙追问:“会怎样?”   “他七情断绝,会变成个无欲无情的怪物……如今乾坤独揽,再也没人能牵制他,必会暴虐无拘,为所欲为……”   “你胡说!”剑灵只觉刺耳,愤怒地叫道。   可是丹离听不见。   “何况天魔不老不死,十年不老尚可,百年呢、五百年呢、千年呢?”三言两语间,丹离似乎又衰弱了许多,话音变得几不可闻,“他没法收场,他会变成下一个妖王……届时,九州之内,必……再起离乱,他那一点朱雀血脉,能封住赤渊多久……彤啊……”   剑灵被他叫得心乱如麻。   丹离忽然一声惊喘,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身体僵死似的,似乎是死到临头。   “你是……朱雀……天灵,神鸟……神鸟最后的后裔……你再救、救他一次吧……我……我听不见你,我且说……”   丹离嘴里忽然冒出一种剑灵从未听过的语言,异常复杂,听完让人怀疑人的口舌怎么能发出这种声音,可是莫名的,剑灵一听就懂,就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丹离来回念了三遍,已经一字不差地刻在了他脑子里。   “这是……朱雀一族的秘语……朱雀通魔,彤……你是朱雀遗孤,天灵之身,因他而活,你能……你能替他护住那条血脉,我……”   丹离的话音就此断了,他的双目中其实已经被钉了长钉,刚好在虹膜的位置,从一片模糊的血肉中露出两点光,像眼睛一样,依旧慑人。   剑灵听他半晌没有声音,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走近了些,然后呆住了。   他发现丹离就只剩下眼眶里那两点光了。   “老师……”剑灵忍不住伸出手去,只听一声轻响,那血池中的人突然像一块遭木头,从头开始裂,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他碎成了无数块,化在了血池里。   他曾是受万民供奉、享无尽香火的神像,经年日久,生了神与灵。   可是世间没有白享的香火,神龛是要代替造神的人,餍足群魔的。   他在血海中睁开眼,负贪与嗔、为灭地火而生,机关算尽,粉身碎骨。   就仿佛是个天下太平的吉兆。   剑灵与那一滩血池里的碎渣面面相觑良久,跪下磕了个头,想了想,又替灵渊磕了一个,飘出了天牢。   他看着盛灵渊命人掘了三十六块朱雀龙骨突,亲手刻下封印,与三十六个子夜之交,依次钉入赤渊,最后是那个装着他朱雀血脉的小瓷瓶。   那颗血脉凝结的珠子离开盛灵渊的瞬间,久候的剑灵就扑了过去,衔进嘴里,剑灵惊愕的发现,他竟然能触碰这东西,甚至透过那颗珠子,感觉到灵渊的心跳。   那颗珠子给他的感觉异常熟悉。   他剑身断裂之后,一时间浑浑噩噩,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冥冥中被什么吸引,追在盛灵渊身边,原来吸引他的就是朱雀血脉。   被他衔在口中的珠子带着他往祭坛飞去,剑灵来不及细想,飞快地默念起丹离留给他的朱雀秘语。   那颗血脉珠是活的,他念到第三遍的时候,仿佛听见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声,竟和珠子合二为一。   不用人教,剑灵顺理成章地和那颗血脉珠建立了联系。   他成了那颗血脉珠的保护罩。   启正六年除夕,封印赤渊的祭礼将成,毕方的老族长亲自主持祭礼,剑灵回到度陵宫,见了那个人最后一面。   他用自己“罩住”了盛灵渊的朱雀血脉,天魔身仿佛把他错认成自己的一部分,这一次,盛灵渊身边三尺之外的屏障终于没有再排斥他……那是剑灵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越轨。   他就要带着这个唇齿相依的思念,度过永远不见天日的一生了,直到朱雀骨毁,封印再次失效。   虽然那个亲吻一点也不货真价实。   盛灵渊猛地推开宣玑,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宣玑脖子上,被他咬破的小伤口迅速愈合,只在他嘴唇上留下了嫣红痕迹。   宣玑方才抬起一只手,似乎是想搂住盛灵渊的后背,然而没有碰到那人,只是在半空虚搭着。此时,山风趁隙从他俩中间钻了过去,那手里空荡荡的,他于是蜷了蜷手指,捂住自己颈侧。   “我没想到,你……的时候,”宣玑好像不愿意提起“跳下赤渊”几个字,刻意含糊了过去,“还把剑身残片带在身上,地火把剑身融了,裹在朱雀骨上,我于是有了身体。”   一生一死,阴差阳错。   微云曾经隐瞒不敢说的天魔剑重炼条件,就这么在赤渊里实现了,陛下自己跳了“剑炉”。   “赤渊火灭后,我曾到人间游历,带着……”   带着你抛弃的血脉与尸骸,走得是当年我们一路逃亡,又一路收复失地的老路。我终于自己碰到了人间,而不是依附于你的感官。   不打仗了,人口渐渐多了,那些类人族在赤渊火灭之后,变得与凡人没什么不同,安居乐业了,妖族也低调安分起来。村郭间炊烟袅袅,鸡犬悠然,农人纷纷从田间地头回家吃饭。官道修了起来,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行人络绎不绝。   东川的巫人塚封了起来,我站在山下,回想这里曾经的一草一木……记忆有些模糊了。   也许这十里艳阳太灼眼的缘故。   路是老路,人非故人。   那时,我发现自己错了,除夕大雪夜里偷来的虚假亲昵,并不足以慰藉这漫长……又漫长的一生。   “丹离死后,帝师府被你抄了,一应物品都归入内库,我潜入你侄子宫里,拿走了他的遗物。”宣玑轻轻地说,“千妖图鉴,还有其他一些笔记,他应该都教过,但我小时候没有仔细听,后来才重新学起来。我在那本千妖图鉴后面,找到了一种炼制涅槃石的秘法,是……是一种懦夫的术法。”   “据说能封存前世今生,只挑‘有用’的事留下,其他都清洗干净,像‘涅槃’一样。手写的,应该是后来加上去的,我怀疑他早就猜到了些什么。”   “我从小就没出息,”宣玑冲他笑了一下,“到最后,也只能借外力……对不起,灵渊……” 第82章   涅槃石, 就是盛灵渊第一次见宣玑的时候, 手上那枚戒指上的石头。   那石头命途多舛, 碎了又结,结了又碎,循环往复, 三十六次。   三千年的记忆像一本打开的书,即使浮光掠影地翻看,一时也看不完。对于盛灵渊来说, 他只能在飞快翻动的“书页”间窥见纸页上的基调——   涅槃石成, 基调就是欢快的,游历人间、了无心事。   涅槃石碎, 基调就是暗无天日,一次比一次更惨烈。   快乐是千篇一律, 痛苦却是累世相加。   盛灵渊一时忘了言语,宣玑也难以从他乱流一样的思绪里读到只言片语, 只隔着那一点血,感觉到他不堪重负,几乎想掉头就跑。   “过了, ”宣玑想, “太过了。”   要是换成他,他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跑了。   三千年够得上几次沧海桑田,后土尚不能无动于衷,这样沉重的爱憎与离合,比山海还深重, 怎么是一个人能受得起的?   “灵渊,”他于是自己先往后退去,吃力地想要把共感停下,“别看了。”   可是没那么容易,因为他俩不再是人剑一体了,靠血临时建立起来的共感是“被动”的,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消失,也都不受他俩控制,大部分感官不能像以前那样,能直接共享,所以也没那么方便关。   宣玑只能尽力把那些刚拿回来的记忆压到意识以下,粉饰太平地,他试图专心回忆这一世的人间生活。   因为到了这一世,人间便得格外有趣,格外让人眼花缭乱,每天能接触到的新鲜玩意比过去一百年都多。他开始用那些海量的信息干扰旧的记忆——臭袜子乱飞的大学男生寝室、游戏、运动场、三天换五个全民热议的微博头条,吃喝玩乐……   盛灵渊却突然说:“涅槃石怎么碎的?”   大千世界恍如泡影,被他一下戳碎。   宣玑的思路立刻被他的话干扰,那些惨烈的涅槃再次横陈在盛灵渊眼前。   涅槃石很脆弱,碎的原因千奇百怪。因为一部分记忆被隐藏,肯定有不连贯、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有时是触景而无端生情,他把事忘了,而情还在,被太强的情绪一冲,涅槃石就容易碎裂。   有时是他自己在人间玩腻了,想不通在这样热闹的十丈红尘里滚,自己身上怎么会有与生俱来的落寞,于是好奇起来自己追查。   更多的时候是再次赶上战乱,他被迫平息蠢蠢欲动的赤渊,脱力,无法维系涅槃石上的术法。   盛灵渊挨个阅览,用的是那副比他跳赤渊时还狠的心肠。   “够了!”宣玑猛地展开翅膀,陛下这辈子唯一没学会的不是顺势而为,是临阵脱逃……不管他怎么恐惧、怎么不堪忍受。   宣玑只好替他逃,让他静一静。   靠那一点血维系的共感肯定有距离限制,他飞远一点,这玩意的信号总不能比中国移动更强了。   然而这想法才一冒出来,立刻就被盛灵渊捕捉,宣玑翅膀没来得及展开,地面突然升起大团的黑雾,黑雾里长出无数细丝,蛛网似的,牢牢缠住了他的翅膀,强行把他拽了下去。   与此同时,盛灵渊一把扣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想把心挖出来扔了,接着,细细的血迹从他颤抖的嘴角滴了下来。   宣玑翅膀上跳起火苗,猛地挣脱黑雾:“灵渊,你……”   盛灵渊的声音像是开裂的铁片,带着经年的锈。   “你怎么没出息?你可有出息了……咳咳……”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又被呛住,“丹离……丹离明知道赋生的秘密,一直隐瞒到死,你居然还信他……你居然还……”   其实这个事,当年天真幼稚的天魔剑灵确实被糊弄住了,但累世累劫,妖族心智成熟得再晚,几千年也够他长大成人了。   如果宣玑没猜错,要镇赤渊火,可能本来就是要他这个真正的朱雀后裔来守的,灵渊是混血的混血,血脉太稀薄了。   二十年混战之后,大陆上各族混血有多少?数不清。真搞“血统清洗”,就算是丹离心狠手辣,他杀得完吗?不可能的,每年都集中处理的蚊虫鼠害都除不干净,何况是人。丹离不会想不通这个道理,但世上只剩下一个朱雀天灵,他只能先疯狂地屠杀削弱各族,最后让朱雀天灵心甘情愿地献祭赤渊而已。   灵渊剖自己朱雀血脉的时候,也不可能短视到剩下个毁天灭地的大天魔在人间,过几年让“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缔造的一切。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他知道魔气来自于赤渊,包括天魔。   一旦赤渊火灭,天魔的魔气不会无限膨胀,到时候他哪有力气像妖王一样顶着九百多个脑袋招摇过市?肯定是在五感断绝、七情散尽中了无生趣,自我了断的。   只不过……   就算宣玑现在不幼稚了,什么都懂了,要是再让他选一次,他也还是会选择拼尽所有保住盛灵渊的那一点血脉,哪怕把那血脉还给那个人的机会很渺茫。   他现在比当年茫然无措的小剑灵坚强一点。   可惜,形势逼迫,丹离实在是没能等到这长不大的朱雀天灵成熟,要怪也只能怪盛灵渊过度保护,不得已,丹离事先给他准备好了涅槃石这个“作弊器”。   “谁要……”盛灵渊呛得喘不上气来,几不可闻,语气却罕见地凶狠冰冷,“谁要你来救我?”   他天生知道怎么用话术控制别人,但凡开口说话,不管好话坏话,必是有目的地逮着别人的痒处或者软肋敲,因为他一向认为,只有没用的废物才会信口开河,发泄私愤。   现在他说了废物才会说的话。   “我……朕落子无悔……咳咳,是扒皮抽筋还是挫骨扬灰,自有主张……”   生无欢,死无谓,这躯体与魂魄,来就来得强买强卖,本就是一身的累赘,舍去又有什么好吝惜的。凭什么自作主张,拿他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去挥霍?   那是多少日夜,连回忆都觉得奢侈的人啊。   “朕用得着你一个小小……”   宣玑突然毫无预兆地压过来,堵住了他的嘴。   宣玑完全是一时冲动,事先连个想法也没有,盛灵渊猝不及防地被他从腰上往后折,连退两步,脚下没地方落稳重心,只觉得那副巨大的翅膀重于千钧似的,压着他往后倒去,那翅膀倏地合拢,垫在地面。   它珍而重之地裹住他,就像当年的剑灵珍而重之地吞下被他抛弃的朱雀血脉。   柔软而滚烫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像佳酿琼浆,一滴就能让他沉醉千年。那是盛灵渊在东川的春风里反复揣度思慕过的味道,可是思慕归思慕,他敢说除了少年时狼狈的梦里,自己从未起过妄念,因为拿着珍宝的凡人并不拥有珍宝,只是临时保管,又岂敢监守自盗。   可即使是美酒泼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也照样是要疼的,盛灵渊第一反应是像被烫了一样躲开。   宣玑其实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可是终于碰到真人的瞬间,他忽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反正度陵宫那个雪夜里的事也没地方藏,盛灵渊都看见了。   就放肆了,还能怎样?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捧起盛灵渊的后脑,五指穿入冰凉的青丝里,得寸进尺地撬开盛灵渊冰冷的牙关。   当年三十六根朱雀骨,都已经损毁在赤渊深处,碎得只剩这一根,还能怎样?   他这最后的念头似乎触怒了“天颜”,本来僵直无措的陛下顿时火了,捏住了他的脖子,手指尖的黑雾蛇信似的扫过皮肤,让人战栗不已。宣玑尝到了血腥味,顿时溃不成军,他几乎有种要被对方拆分了吞下去的错觉。   就在他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盛灵渊忽然一把推开他,只来得及一偏头捂住嘴,红得发黑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往外冒,尽数滴在了宣玑的翅膀上。   剥离了几千年的朱雀血脉轰然刺进他心尖里,生了根,流进四肢百骸,逼出了冻在识海的毒。他整个人像要被烧着了似的,恨不能蜷缩起来,裹着他的羽毛骤然失了色。   他眼前黑了下去。   山林间,所有耐寒的鸟雀都飞了起来,正在清查现场的异控局外勤诧异地抬起头,见它们盘旋鸣叫,像是悲鸣,又仿佛是欢喜。   损坏的能量监测器毫无反应,外勤们不由得严阵以待起来,有新来的外勤小青年瞎紧张,手一抖,哆嗦出一张符纸,战战兢兢地要去贴那诡异的塑料橡胶娃娃,被王泽和肖征射了四道死亡视线钉在原地。   然而好一会,什么都没有发生,群鸟朝远处的山头飞去。   只有金乌悄然西沉,在地平线上托起了一团火翼似的霞光。 第4卷 奴隶 第83章   盛灵渊好像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嗅觉能直通七情, 于是那焦糊味在他意识没有清醒之前, 就先一步弥散到了他识海里。时隔多年, 曾经无数次在他惊魂梦里出现的一幕重现——他又看见了天魔剑碎的时候,那个面孔模糊、背生双翅,裹在一团火里的少年。   前前后后加起来, 盛灵渊有十多年没做过梦了,一瞬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 心里一惊, 不顾一切地抱住那团火光。   炽烈的光倏地砍进他的视野,他在剧痛中惊醒。   眼角被光刺了一下, 随即,他扫见有什么东西从半空掉了下来, 盛灵渊一捞,却跟另一只手撞在了一起。   宣玑本来想给他倒杯水放在床头柜上, 不知怎么,对着盛灵渊微皱的眉发起呆来,目光描摹过他的眉眼, 又落在嘴唇上。   “山顶上, 他是回吻我了……吧?”他不确定地想。   但也不一定,灵渊方才明明说过,燕队他们人刀相恋,是“不伦不义不识趣”,依他的了解, 陛下向来一个字是一个字,从不说嘴打脸。   所以……他当时那个反应,也可以解读成是想把自己推出去,动作激烈可能是因为气急败坏。   宣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或者乐观地想,也有可能是太突然了,灵渊从头到尾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把自己冒犯的动作还回来,根本没什么意思。   来回揣摩,再加上浮想联翩——宣玑走神也就走了半个小时吧。   盛灵渊突然一睁眼,宣玑来不及把目光撤回来,仓皇逃窜,托盘里的茶杯也不留神滚了下去。   两人同时伸手,但那小小的茶杯上“席位有限”,十根手指拥挤地缠做一团,目光撞出了山顶上的记忆,盛灵渊手指一蜷,宣玑则慌张地后退一步,又同时撒手。   倒霉的茶杯命运一波三折,到底是壮烈牺牲了。   幸亏宣玑那什么令智昏,忘了倒水,杯子还是空的。   “我、我我这就扫!”宣玑像被人踩了尾巴,转身就走。   盛灵渊:“你……”   宣玑又比赶着接旨还迅捷地回头:“什么?”   盛灵渊:“是不是把什么东西烧焦了?”   宣玑愣了两秒,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他倒水之前在灶台上架了个粥锅!   那消极怠工的鼻子就跟刚想起上岗似的,这会经人提醒才闻见糊味。   盛灵渊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兵荒马乱地冲了出去。   盛灵渊愣了片刻,他从会说人话的那天开始,就没说过这么生硬的句子。他方才甚至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宣玑。   无论是现在的“宣玑”,还是过去的“彤”,说出来都生疏,硌舌头。   至于“小鸡”,那叫不出口——他不小了,闹着玩似的乳名不合适。少年时嬉笑打闹的亲密也没那么容易找回来,毕竟是物是人非了。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碎瓷片上,细细的黑雾随着他的心意卷了来,把碎瓷片都收拢起来,浮到半空。黑雾把那些瓷片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像锔碗的弯钉,轻巧地从瓷片中穿过,不到半分钟,就把打碎的茶杯修好了。   只是裂缝接驳处到底留下了细细的黑线,手摸上去,还有点不平整。   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盛灵渊握着那修补好的茶杯,头一次看清了这屋里的陈设。   他阴差阳错地被阴沉祭文吵醒,重回自己的残躯,拿回朱雀血脉,六感通透。   但他的心在坟里,感官也就是个被动的接收器,在三千年后的光怪陆离的刺激下,短暂地新鲜一会,很快又冷漠地一片死寂。朱雀血脉附带的悲喜,他更是不愿意认回来,任凭它们搅作一团,把他后半辈子萦绕不去的偏头痛搀和得越发死去活来。   突然间,盛灵渊意识到,自己住的房间是……那个人的卧室。   床头上有烟灰缸,旁边支着个台历,上面有几个随手备注的字。因为是简体字,盛灵渊先前只大致扫了一眼内容,见都是琐事,就没仔细看,直到这时,他才突然发现,虽然字形古今差异颇大,但那人笔迹的间架结构非常熟悉。   有很多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被褥洗得多了,有些发白,被角起了毛,充斥着前主人的气息。   搭在身上,像是自己会发热。   盛灵渊奇怪地发现,以前他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   他微微阖上眼,仔细地抚过被角,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半旧的棉布居然能柔软成这样。   “咳……”   门口响起一声干咳,宣玑坐立不安地抱着笔记本电脑戳在那——手机落在总部,还没拿回来——盛灵渊方才的动作看得他心里上蹿下跳的,宣玑清了几次嗓子,试图看起来庄重一点:“锅底糊了,我还是叫外卖吧,有没有想吃的?”   盛灵渊转向他,目光像两口深潭。   宣玑感觉自己血压直逼一百八,就快进化成一口高压锅了:“这个……就是个意外事故,发生概率很小的,我平时都还是很靠谱的。呃……真的,我可以照顾……”   盛灵渊打断他:“过来。”   宣玑倏地闭了嘴。   “过来,”盛灵渊轻轻地说,“我看看你。”   宣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拘了魂的孤魂野鬼,没来得及细想,两条腿已经自作主张地走了过去,心跳震得他四肢发麻。他没有抽出翅膀,但后背两侧的肩胛骨已经快要烫熟了。   厨房里蹲着一口糊成炭的粥锅,宣玑脖子上蹲着一碗糊成炭的脑花。   “我洗脸了吗?”他在一片焦糊里冒出这么个念头,一时间,慌忙想找个什么玩意照一下,低头正看见自己膝头上戳着个打开的笔记本,屏幕上外卖平台上热闹的各色小吃,他从八大菜系中间艰难地分辨出自己的影子,发现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半跪在床边,“我这是什么傻逼造型……”   就在这时,一只好像怎么也捂不热的手端起了他的脸,宣玑倏地屏住了呼吸。   “原来他是这个样子的。”盛灵渊想,可又似乎本该如此,不应当惊讶。   初相识,便刻骨铭心。   难怪他活得这样像个人,盛灵渊恍然大悟,想起他每一次封住记忆,到处游历的快活劲,胸口又后知后觉地绞了起来,他想:要是没有我,他该过得多好?   宣玑被他摸得从脸一直酥到了脚,僵硬得发疼,就在他快要忍无可忍的时候,门铃拯救了他。   刚响一声,他就一跃而起,撂下一声“我去开门”,逃跑了。   盛灵渊蜷了蜷手心,撑着从温柔乡似的单人床上起来——朱雀血脉是他狠手剥下去的,好不容易回归本体,又被他压制了许久,不得完全归位,这会一股脑地爆发反噬,不比抽出去的时候好受多少。   盛灵渊按住心口,克制地抽了气,神魂复苏。   他从宣玑的记忆里看见,天魔剑的残片当时被赤渊火烤化了,化为铁水,裹在朱雀骨上。骨、血、旧器身、献祭人,赤渊为剑炉,看来是机缘巧合,促成了剑灵再次赋生。   铁水裹着的朱雀骨构成了剑灵的肉身,因此宣玑每一次都在烈火中“出生”。   三十六根朱雀骨,三千年至今,已经损毁得只剩最后一根……如果朱雀骨没有了,他会怎么样?   盛灵渊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他经不起赤渊再起波澜了。   门口传来人声,肖征和王泽一起来了。   王泽怀里抱着个大包,肖征则把已经没电的手机往宣玑怀里一扔:“你是不是这辈子学不会什么叫‘组织纪律’了?一把火把嫌疑人都烧光了,哦,招呼也不打一声,说走就走。”   王泽:“就是,不知道的以为您急着私奔呢。”   “别瞎说,”宣玑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怕谁听见似的,“进来。”   王泽和肖征面面相觑——就宣玑那张“废话上车拉”的嘴,不应该立刻贫回来吗?   他既然做了人,那这事里头必有鬼啊!   王泽一抬头,就看见盛灵渊披了件衣服靠在卧室门口,脸上没什么血色,还似乎有些直不起腰来似的,淡淡地冲他们点了点头。   王泽:“……”   他朝宣玑瞪起铜铃似的眼睛——你干什么了!   宣玑立刻把这二位不速之客抛诸脑后,扶起盛灵渊,低声说:“你再去躺一会,要是嫌吵,我给你贴一张静音符。”   “听见了吗?咱俩是噪音和灯泡,”王泽用胳膊肘杵了肖征一下,“肖主任,我认领噪音,您呢?”   肖主任锃光瓦亮的头气出了佛光。   “不妨。”盛灵渊摆摆手,对“噪音”和“灯泡”说,“坐。”   王泽莫名其妙地拘谨起来,有种被国家元首接见的错觉,连肖征也下意识地遵了命,并等着那个“剑灵”发话。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王泽放在一边的包上:“还有一位,也请吧。”   “哦哦,对。”王泽三下五除二把包解开,露出里面的通心草娃娃。   知春虽然是微云的“遗作”,但成刀后,刀灵没有立刻苏醒,及至修成能脱离刀身的刀灵,又不知道是几百几千年后的事了,没见过人皇,只以为那些让人如坐针毡的气场是来自高手的自然压制。   他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坐下,两条小短腿悬在沙发边上,造型有种诡异的幽默感,可居然还能看出一点温文尔雅的意思。   “刺杀失败,玉婆婆应该是知道自己暴露了,”肖征说,“我们的人扑了个空,只抓住几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子,老妖婆人跑了。话说回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毕春生引出异控局内部舞弊案之后,特能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就奇怪了起来。   异控局压下了镜花水月蝶的事情,只做内部处理,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异控局内部本身也有很多普通人,或多或少都会一些想法。   特能外勤们委屈,后勤的普通人恐惧。   后来又是月德公他们在东川搞出来的破事,异控局“秘银”外流,研究所严肃整顿了几次了,还在调查。而这件事的可怕之处,在于知道内情的普通人心里会怎么想——那些特能看起来上天入地、保家卫国,好像很可敬,其实会不会也像月德公一样,为了自己的特权和尊崇地位,故意制造事端,再冲出来当“英雄”?   “说实话,人事这一个月收到的辞职报告,比过去几年都多。”肖征叹了口气,“特能觉醒率又不明原因地突破了历史高点,逼近异常警戒线,接待台整个是超负荷运转的,研究所那边调查结果没出,人心惶惶,心思可能也都不在工作上,到现在没有给出觉醒率突增的确切原因。”   宣玑问:“都是什么系的特能?”   “不知道,”肖征说,“新觉醒的这一批特能很奇怪,有潜力的不多,大部分都是能量反应超过阈值,但没有具体的特能表现。   这种特能以前也有,像善后科的平倩如,可能会比普通人体力好一点、更耳聪目明一点,但没有其他能用得上的能力,肖征还没想好怎么安置这些人,但他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这样的人招到异控局里,只能帮着做一些后勤工作,但在社会上的其他行业,因为先天优势,成为社会精英的几率就比普通人大很多。再自由平等的社会,也不是完全没有阶级的。这是一群掌握了一定社会资源的人。   “那个瞎子一直在说‘重新拿回力量’之类的事,”肖征沉声说,“如果连玉婆婆那个老妖婆都愿意跟他们搀和,就说明不是传销和邪教,据燕队说,他们这个组织扎根很深,至少几十年了,他们内部还有个预言。”   宣玑一皱眉,听见“预言”俩字就难受。   “说会有一天,‘沧海遗珠洗净沙尘,重登王座’,”肖征说,“里面提到了特能觉醒潮爆发的事。我是不相信预言那一套——所有的预言都是人编的,实现了,也只能说明他们密谋得早。但问题是,其他人会怎么想。”   瞎子、玉婆婆之流,属于用特能兴风作浪的,对付这些人,异控局一向有经验。   那么……那些特能方向不明显,不能上天入地,却掌握了社会资源的“普通人”呢?   肖征说:“老宣,有个人想见见你……你们二位。”   盛灵渊抬起眼。 第84章   肖征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吞吞吐吐地说:“这事我就是帮人带个口信, 你不用看我面子, 自己决定要不要……”   他话没说完,宣玑已经猜出来了:“老局长吧?”   肖征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我档期又不满,”宣玑“啧”了一声, 慢条斯理地翘起二郎腿,往后一靠,“想找我, 打个电话说一声不就得了, 哪用得着找‘中介’?你这话里话外的,一听这人就不是什么自由身, 不是起不来床的伤病号,就是没自由的在押犯。伤病号燕队我刚见完, 要是他,你就直说了, 至于剩下的,有面子请你当中介的,也就老局长了。”   异控局上一任的老局长, 涉嫌用镜花水月蝶侵入数千人的尸体, 瞒报事故死亡人数,属于严重渎职、辱尸,危害公共安全,自己供认不讳,现在已经被批捕候审了。   但一码归一码, 他虽然犯了罪,也并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人。可能就是因为做过这件亏心事,老局长一生都在跟自己过不去,身先士卒,永远冲在一线,把最危险的任务留给自己,他功勋卓著,曾经是全体外勤的偶像。因为工作,夫人早早跟他离婚了,也没留下孩子,一辈子混成了一条没家没业的老光棍,天气渐冷,“特殊羁押所”里连个送冬衣的都没有,只有一些老下属们偷偷探望。   “老局长在散伙饭上特意找我过去,把我‘坑’进局里,我想应该不是公款花不完,非得找茬多发一份工资。”宣玑说,“我早等他来找我了,可惜才刚一报道,就出了这种事,一直也没机会见他。这样,你替我约个时间……”   宣玑说到这,才想起方才肖征的用词是“你们二位”,又卡了下壳:“等等,你刚才说他不光要见我?”   肖征:“你上传全责协议的时候,我正好去看他,顺口一提。”   宣玑“啊”了一声,不敢擅自替陛下做主张。隐晦地回头看了盛灵渊一眼,想等他发话,不期,一下撞上了盛灵渊若有所思的目光。   盛灵渊的神早跑到十万光年以外去了。   他看着待人接物都游刃有余的宣玑,却不由得想起了少年时的事。   有一年,为了争取北原人的支持,盛灵渊带着天魔剑,翻越雪山,到冰川上的北原人聚居地,见他们的大祭司。那时人族四分五裂,各自苟活,不少逃难的中原人来到有雪山天堑保佑的北原寻求庇护,把中原一些风俗也带了过来——正好是上元佳节,难民们在一片冰雪之中做了当地特有的冰灯,花红柳绿地摆了一条长街,也像在家乡那样,在冰灯上贴了灯谜。   剑灵闹着要逛,盛灵渊只好神思不属地带着他溜达了一圈,走马观花,心里还来回琢磨着同大祭司打的那些机锋。剑灵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立刻不高兴了,闹着说:“你和那个白胡子老头猜谜语玩的时候,我都一直陪着你,怎么让你陪我玩一会都不行!”   盛灵渊无奈道:“你尊重些,什么白胡子老头。再说你少吹牛,几时一直陪我了?大祭司说了没两句你就睡着了,别当我不知道。”   还打小呼噜,幸亏除了他没人听得见。   剑灵理直气壮:“那老头一个字拖八百里,说话跟招魂一样,谁听着不困?”   盛灵渊一不小心被他带过去了:“那老头手里有北原千里冰川,还有三千狼骑,别说招魂,叫魂也得听着。再说我们说的是正事,没有猜谜语玩。”   “有话不直说,绕来绕去,就是猜谜语。你猜中了,有千里冰川、三千狼骑,我猜中了也有灯拿啊!”剑灵说到这,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仿佛充满了“养家糊口”的压力,“这鬼地方到处黑布隆冬的,你毛病多得很,不点灯又睡不着,我不得给你赢一盏花灯好哄你睡觉吗?”   盛灵渊啼笑皆非,心里又酸又软,只好陪他一起丢人——这里的灯市是难民思乡的寄托,所列灯谜,也大抵都带着他们家乡特有的隐喻,没有事先做足功课,很难摸清头脑。盛灵渊故意不告诉他,结果,大言不惭要“哄他睡觉”的小剑灵从街头猜到街尾,一个也没猜出来,气成了葫芦。   最后,还是一个摊主认出了人皇,故意放水,送了一盏冰灯给他们,才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剑灵挑了一盏蝴蝶的灯,因为东川巫人族崇拜蝴蝶,每到春天,巫人族的孩子们就会拿着蝴蝶的风灯在山顶放,小剑灵刚从东川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看见灯,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蝴蝶形的。   剑灵一直觉得那盏冰灯是自己“赢”的,宝贝得不行,临走时一定要带上。可惜关内已是春暖花开,那灯离开北原就化了。剑灵没说什么,但盛灵渊能感觉到,他的小剑灵好像头一次明白了事有代谢,长久是求不得的,有些惆怅。于是盛灵渊也不怕别人说他有脂粉气,用木头雕了个小蝴蝶的剑穗,挂在天魔剑上。   现在想来,那时他自己也是年少轻狂,居然觉得自己能守住个“长久”。   而当年那个灯谜一个也猜不中的剑灵,也在人间学会了闻一知十,看到谜面就能猜到底牌了。   “嗯,”盛灵渊心不在焉地一口答应肖征,“好。”   王泽眼睁睁地看着宣主任一开始散漫得稀里哗啦,举手投足都是“叫爸爸”,手里要是再端根雪茄,差不多能去客串个什么大佬了。谁知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剑灵”,这位大佬就跟突遭扫黄打非似的,三下五除二把二郎腿放平,端正脊背,夹起尾巴,做出准备当众检讨的姿势。   “有鬼,”王泽肯定地想,“绝对有鬼。”   这么一琢磨,王泽就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催着肖主任三言两语说完正事,又跟宣玑通气说知春的事先在局里保密,就急忙要走。   肖征:“你……不是,你推我干什么!”   王泽:“哎呀,肖主任,您太闪耀了嘛,我看宣主任那小白脸也没抹那个……叫什么玩意来着?哦,防晒,一会您再把他晒黑了。”   “二位,”送出来的宣玑忍不住靠在门口说,“请问我是什么时候失聪的来着?”   王泽贼眉鼠眼地冲他摆摆手:“您没聋,您好着呢,悠着点哈,悠着点。”   宣玑:“……”   他们仨一走,屋里空气陡然安静。   宣玑心里五脊六兽的,他一方面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盛灵渊在山顶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又不敢问。   正好这时候,送外卖的在错综复杂的居民区里迷路了,打电话问路,宣玑大松口气,感觉自己再次“得救”,没敢看盛灵渊的表情,匆匆撂下一句“我出去接你”就临阵脱逃。   门都没关严。   “慌成这样,”盛灵渊心想,“是……怕我吗?”   盛灵渊兀自出了会神,扶着沙发坐下,目光落在了旁边的“书篓”上——其实是杂志架——他以前看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只当是后辈们的闲篇零碎,此时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他读简体字还很慢,也不习惯那些排得密密麻麻的小字,一页往往要翻上半天,但看得十分仔细。   这些东西像珍贵的蛛丝马迹,字里行间,能填上天真烂漫的小剑灵和宣玑之间的空白。   第一本讲各地风俗美景与奇闻异事,上面印了不少“风景画”,页面平整,跟新的一样,盛灵渊猜他大概只是随便翻了翻。就又拿起另一本,这本就不太像话了,上面有好多男男女女的人像,虽说个个都是美人,但有些人衣冠不整得过分了,露得跟没穿似的,文字内容也甚是低级趣味,都是些男男女女的风流绯闻。   看得盛灵渊直皱眉。   第三本上画着好多“小人”,花花绿绿的,挺热闹,文字里穿插了一堆番邦话,盛灵渊只大概能从标题上猜出说的是个什么游戏。   这些后辈们可能一天到晚不干什么正事,天天琢磨吃喝玩乐,品类太丰富,盛灵渊翻了没一会,就眼花缭乱起来,想起同辈中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贵族子弟,一天到晚除了笙歌就是淫乱,都没什么别的花样,简直有点可怜。   最后一本最旧,不知道是落了水渍还是油渍,纸页坑坑洼洼的,书合不平整,盛灵渊打开一看,不由得失笑,果然是菜谱。   他心想:“还是馋。”   忽然,盛灵渊嘴角的微笑一顿,头也没抬地一弹手指。   阳台窗户“呼”地打开,一道小小的影子被黑雾卷了进来,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正是知春那个通心草娃娃。   知春是回来找宣玑的,本来还在窗口犹豫,猝不及防间被拽进来,娃头上的通心草差点被晃掉。他四肢不协调地爬了起来,目光搜索了一圈,宣玑不在。与盛灵渊单独相处,知春无端有点瘆得慌,不由得往墙角靠了靠。   “刀灵,”盛灵渊翻过一页菜谱,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知春想起了电视剧里的场景——昏君懒得理政,“被迫营业”,懒洋洋地让旁边的太监“嗷”一嗓子“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知春犹豫了一下:“宣主任在吗?”   盛灵渊偏头看了他一眼,知春忙下意识地解释说:“我……我是看他好像很懂炼刀的事,还熟悉通心草,所以有点事想求他……希望他别告诉别人,关于……”   盛灵渊:“关于通心草用不了几年的事?”   “您……”知春一愣,不由自主用了敬语,“您怎么知道?”   “这种低级的巫人咒,时间长了自然会失效。”   “我以前不知道,没用过,”知春拘谨地说,“最近被迫用它和外界沟通,才感觉到这个东西,有点像手机的蓄电池,里面的能量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流失的。我操控这个通心草娃,一天比一天吃力。才一个来月,这娃娃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轻盈了,我怕这么下去,过不了多久……”   盛灵渊宽慰道:“不至于,你那个咒我看过,一两年应该不成问题。”   知春苦笑,觉得这话不像安慰。   每个人的通心草都是独特的,通心草必须是自己的意愿、亲手刻下,才会成立,通心草娃本身已经是个傀儡,傀儡再刻录的傀儡是没有效力的。   也就是说,鉴于知春已经没有器身,他不可能有机会刻第二根属于自己的通心草了。   一旦这根通心草“没电”了,他就只能回到刀灵那种没人能触碰的状态里。   知春轻轻地说:“请您不要告诉秋山他们。”   “我不说,过两天他们冷静下来也能猜得到。”盛灵渊翻过一页菜谱,“我想燕秋山应该不会在意你是刀还是人偶,你这偶身要是能长久,一开始也没必要避而不见,你自己的态度就说明一切了。”   知春落寞地说:“我本来没想见他。”   盛灵渊问:“燕秋山有高山人的血统么?”   知春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微云王子的后人一直偷偷保管着我。”   后代的血脉越来越杂、越来越稀薄,他是个无主的刀灵,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燕秋山之前,家里已经几代没出过特能了。   远古高山人的气息似乎已经被时间洗净了。   他成了一把家传的古董刀,静静地摆在橱窗里,偶尔被拿出来保养一下,只有来了尊贵的客人,才有被请出来展览的机会。   然而仿佛是前世注定的,那个人一出生,知春就像是冥冥中被什么惊动了似的,忽然就睡不安稳了。   燕秋山小时候淘气,学校组织活动,他偷偷把家传的古刀拿走扮将军,知春长刀出鞘,小燕秋山不甚划伤了手,意外觉醒了特能,而刀灵,也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睁开了眼。   “还是嫡系,”盛灵渊一挑眉,合上菜谱,“怎么,你怕他拿自己给你献祭么?”   知春默默地贴着墙根坐了下来:“我……不应该忍不住出来的,是不是?”   “你这刀灵,招惹个人做什么?”盛灵渊叹息一声,“非同类、必殊途的道理都不懂吗?”   宣玑取回外卖,正要磨磨蹭蹭地回家,电梯门刚开,恰好听见自己家里飘出来这么一句,倏地愣住了。   非同类,必殊途。   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劈头盖脸,砸了个痛快。   “啊,”他想,“果然。”   电梯里有个住楼上的小姑娘一起上来,一路低头玩手机,见门开就往外走,电梯门合上,她才发现走错了楼层,抱怨了一声去了楼梯间,正好掩盖了宣玑的行踪。   盛灵渊听见了,也只当是下错电梯的小女孩,没往心里去,继续说:“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晚了,凡是难事,没有靠躲和拖能解决的,你过来。”   知春不明所以地上前几步,盛灵渊隔空,虚虚地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一个漆黑的符咒成型,没入通心草娃娃的眉心。知春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发现娃头曾经开裂的地方居然缓缓地长上了,悬挂的通心草木牌被什么东西牢牢地贴在了娃头上。   “有危险能替你挡一下,”盛灵渊说,“通心草这玩意人人能篡改,你最好还是小心点。去吧,别再跑了,从长计议,我有空替你想想办法。”   知春按住娃娃的额头,茫然地问:“还……有办法吗?”   “我一生都在逆天而行,有成有败,败多胜少,”盛灵渊打开窗户,西北风倏地卷起他的长发,永安正值凛冬,然而楼下车水马龙,人声如沸,让人一眼望过去,感觉不到寒意,“但那又怎样,总归有胜的时候。”   他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打了个指向,一团黑雾托起了知春的娃身,化作了一只鸟的形状,一双翅膀跟宣玑那付如出一辙。   “要去哪,自己同它说,”盛灵渊说,“飞高一点,别被人看到。”   电梯来回上下了几次,宣玑好像长在了电梯里,不按楼层,也不动,只是木然地站在一角,进进出出的邻居都忍不住看他。   “小伙子,哎,小伙子!”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叫了几声,见他半天没反应,推了他一把,宣玑一激灵,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拨着拐杖,嗓门大得好像要说给全小区的人听见,“发什么呆呢这是,你替我按一个十七,大妈够不着。”   宣玑默不作声地替她按了十七楼,自己下了老牛破车似的电梯,钻进了楼梯间。   “哦哟,”老太太缩了一下,嘀咕道,“气势汹汹的,这是要干嘛啊,寻仇啊?”   楼梯间里没人,宣玑倏地化作一道影,只一息,就到了他家的楼层。   “我等了三千年,”他想,“你说殊途就殊途?” 第85章   大门“呼”地一下掀开, 跟从阳台窗户里钻进来的风汇聚成了一线, 呼啸着穿堂而过, 茶几上几个头重脚轻的空杯子纷纷倒下,方才翻开的菜谱也翻了个跟头,打开到了自制蛋黄酥的那一篇。   盛灵渊披在身上的外衣从一边滑了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一只手就倏地越过他肩膀,一言不发地拽上了窗户, 一声巨响, 门窗同时卡死,嚣张的穿堂风从这边掐了头、又从那边去了尾, 戛然而止,一根原来插在花瓶里的红色羽毛在屋里飞了一阵, 打着旋地飘悠落下,正好飘落到宣玑肩膀上。   所谓“朱雀神鸟”, 也是鸟雀的一种,有翼种族天生容易沉迷色相,因此自己也生的形容艳丽, 尤其是眉心的族徽浮起来的时候, 那双眉目几乎能摄人心魄。   等等,眉心的族徽?   妖族里,只有血统纯粹的大妖才有族徽,也不是天天挂在脑门上顶着,只有遇到危险或者情绪波动大的时候才会露出来。   盛灵渊:“怎么了?”   出去取个外卖, 谁又给他招得炸毛了?   宣玑面沉似水地把外卖往阳台小桌上一放,手上动作却很轻柔,拉起盛灵渊滑下一半的外衣,轻轻搭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盛灵渊:“嗯?”   宣玑风风火火地冲上楼,可是一对上他的目光,心里的火气突然就消散了。   盛灵渊看人的时候,眼睛不会睁特别大,但也不会让眼皮“遮瞳”,让人有种他眼里刚好够装一个自己的感觉,他的眼神从来不飘,天然带着温暖的笑意,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是个什么样的垃圾,都能从他这里得到无条件的支持和包容。   这种美好的错觉会一直持续到陛下图穷匕见的一刻。   有多少深夜里瑟瑟发抖的人,就有多少愿意为了这眼神赴汤蹈火的人。   宣玑凝视了他好一会,心跳放缓,五味上浮。   这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了,他还求什么呢?人的贪念真像荒草,野火一把烧尽,风来又蔓蔓发芽。宣玑自嘲地发现,自己先前还想着,“只要他看我一眼就好”,没好完,转脸又不满足。   “我这是要干什么?”宣玑心想,“鬼迷心窍。”   盛灵渊看见他眉心的族徽缓缓淡去,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一偏头躲开自己的视线:“没……就是那什么,我这……那个楼层高,没事别在窗口吹西北风。”   当年一直是灵渊在照顾自己,殚精竭虑的,现在也该轮到他照顾灵渊了。   这就够了,要知足。   他明明恨极了那些逼迫过灵渊的人,又怎么可以变得跟他们一样面目可憎?   “饭有点凉了,我去过一下火。”宣玑说着,匆忙地拎起外卖袋,转身要往厨房走,走两步又想起什么,从袋里掏出一杯奶茶,“对了,这个你还喝得惯是不是,我点了没有糖……”   盛灵渊却没接,越过奶茶杯,他捏住了宣玑的手腕,手指有意无意地在那凸出的腕骨上摩挲着,他压着宣玑的手,从身后环抱过来,感觉怀里的人僵成了实心的木头。   唉,眉间族徽又要跳出来了吧?   宣玑:“……”   知足个球,这日子没法过了!   盛灵渊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别怕我。”   宣玑猛地回身,把盛灵渊一推,抵在阳台的落地窗上。   然而当他与盛灵渊的嘴唇只有一指之隔时,他强行屏住了自己颤抖的呼吸,逼着自己停下,不再靠近。   “灵渊,”他闭了闭眼,把声音压得很低,“你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意思,嗯?你都看见了。”   这话一出口,宣玑绷得紧紧的肌肉就渐渐松弛下来。   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难的。   宣玑有一刹那,依稀找回了年少时的感觉,那时他什么话都敢对盛灵渊说,蠢话、任性话、不讲理的话,灵渊永远不会嫌他,所以他有充足的底气。大不了吵一架,反正吵完过一会就好了,没人能记住方才为什么吵。   “我不识趣,对你有‘不伦不义’的妄想,这是我的错。但……呵,”宣玑低低地笑了一声,又退开了半寸,“这么多年了,什么慢性病也不影响日常生活了,这点妄想更不算什么,你不用在意。只是能不能避免一些招我犯病的动作?比如……”   他的话终止在盛灵渊落在他嘴唇上的轻轻一啄里。   盛灵渊:“这样?”   大魔头杀人不见血的手顺着他的脊背上滑,捏着他的后颈,压了过来:“还是这样?”   他的声音消失在交融的唇齿间,这一次陛下温柔耐心极了,再也没有那种会让人有不同解读的暴躁。   什么叫灵魂都在战栗,宣玑以前觉得是修辞,现在信了,真有这么回事。他胸口像是中了一支毒箭,毒素沿着心脉一路扩入全身,特殊的麻让他一时失了控,仿佛这身体是个借来的壳,能刀枪不入,不知痛痒。   塑料的奶茶杯禁不起那这“刀枪不入”的神握力,“啪”一下被他捏炸了,溅得到处都是,宣玑这才回过神来,撤退半步:“你……”   “我说错话了。”盛灵渊先他一步开口,微微一顿,盛灵渊像个酩酊大醉的人,不辨南北,腿却记得回家的路——他先前权衡着,叫不出口的称呼就轻车熟路地滑了出来,“小鸡,灵渊哥哥说错话了,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他俩小时候,吵架是家常便饭,那会谁也不会关上自己的思绪,脑子里想什么对方都知道,吵起来比开口对喷有效率多了,都是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暴风骤雨一阵过去,很快又会被凶险的外界打断,自然而然地开始互相担惊受怕和互相安慰。后来随着年龄渐长,事情开始便得复杂了一点。“成熟”了一点的男孩子们学会了冷战——冷战基本都是盛灵渊先发起的,因为剑灵有心无力,战不好。   等剑灵也熟练掌握屏蔽思绪的时候,盛灵渊已经真的成熟了,不怎么跟他吵了,及至后来离开东川,人皇的冠冕把他的心撑开到一天一地那么大,日常琐事就只能激起温柔的涟漪,不再那么容易起波澜了。   偶尔拌嘴,还没来得及起火,就会因为这么一句“灵渊哥哥说错话了”,无疾而终。   宣玑愣了许久,脑子里一时闹哄哄的,又一时什么声音都没有,直到他发现自己身体好像起了一些……不大常见的变化。   这回眉心的族徽是真的跳出来了,宣玑“唔”地胡乱应了一声,迅速弯下腰,假装收拾奶茶。   火焰色的族徽好像比平时红,并大有一路从脸蔓延到脖子上的意思。宣玑从小桌上拽了一把纸巾擦地,擦一半,雪白的纸巾又不知道招来了他什么糟糕的联想,整个人快喷气了。   宣玑觊觎盛灵渊的时候,都是精神层面的——毕竟那会他也只有精神。突然一下落到“地面”上,宣玑就像头一次把油门踩过了的新司机,恨不能把脚长在刹车上。   他在行将爆炸的窘迫里小心翼翼地看了盛灵渊一眼,心虚地想:“没发现吧?”   结果看见盛灵渊靠在窗户上,舔了一下手指上沾的奶茶。   宣玑:“……”   这老鬼是不是故意的!   盛灵渊:“你不是说没放糖吗?”   宣玑:“……”   他就是!   盛灵渊笑了起来,抽了张纸巾,宣玑本以为他要擦手,却见他抹过窗棂上飞溅的奶渍,然后半跪下来。   “别……灵渊,陛下!”宣玑一惊,嘴里称呼都乱了套,“你别碰这个,放着我……”   “我退位多年,”盛灵渊轻轻地打断他,“早不是皇帝了,给我一点时间。”   他曾经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就算粉身碎骨,他也会保住他的小剑灵。   现在这个机会真的从天而降。   别说是平赤渊,就算是天地崩,他也愿意去扛一次。   不过两分钟以后,准备平赤渊的陛下还是被请走了。   “您还是移驾吧,等等,换双拖鞋……地没擦完还得擦你。”   陛下虽然退位多年,确实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第86章   肖主任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 回去以后没多久, 就打了电话过来, 约了跟老局长见面的时间。   正好宣玑一直被外勤“借调”,差不多也该回善后科上班了。   “老局长是‘力量系’。过去的门派种族体系都被你弄崩了,血缘越来越稀薄以后, 特能觉醒也就越来越随便了,现在都是根据主导异能属性划分的。”   宣玑一边说着,一边在热油锅外面摸了一把, 感觉温度差不多了, 就把鸡蛋直接打了下去。   生鸡蛋落进滚油,蛋白迅速膨胀, 水份把热油激得像呲花一样,四处飞溅, 油点溅到他手上,他反正也不怕烫, 不怎么在意地抹了,红点都没落下一个。左边快手调好了酱,右边又把快速过油的鸡蛋捞出来, 途中, 还捎带手地把火腿和菜丁倒进了米油翻滚的粥锅里。   两只手各干各的,左右互不耽误,格外从容不迫。   “一般握力比普通人高两个数量级……就是百倍以上,同时又没有其他明显特能的,都会被归入‘力量系’, ”宣用筷子尖戳了戳蒸笼里的小点心,继续说,“但其实挺鸡肋的,现在都有机器,江湖骗子都不时兴表演胸口碎大石了。近三十年,除了老局长,力量系的在局里很少能出头,他太拼了——普通人六十退休……就是告老,特能不一定,看身体机能——他九十多岁的时候,外勤遇到重大事故,还亲自主持,光我撞见的就有两三次。”   盛灵渊透过烟熏火燎的厨房看他表演,有点想笑,笑容没浮起来,又暗暗叹了口气——宣玑好像打定了主意,要一雪糊锅的前耻,天天能自己在厨房折腾出一台杂技。   而他折腾的还不单单是厨房。   第一天,宣玑借着擦地板,把本来就不脏乱的家大扫除了一遍,清理出两大箱旧物,书、光盘、磁带、游戏机若干。   不等盛灵渊弄清楚这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第二天,他又折腾出了一堆过时的数码产品,说是要挨个保养修护,转卖二手,并且有意无意地“抱怨”,说过去大价钱买的宝贝就是宝贝,能传世,现在花大价钱买回来的玩意别说传世,过年就过时,更新比喘气还快……抱怨完,就顺势给盛灵渊显摆了一遍他收藏在赤渊祭坛的“宝贝”。   第三天,家里收到一份快递——宣玑嫌客厅的白墙太单调,网购了个一面墙那么大的世界地图板,把自己去过的地方都用彩色图钉打了记号,还钉了照片。   盛灵渊还没完全明白“照片”是怎么拍的,但他明白了宣玑的意思。   宣玑知道他会留意周围所有的东西,于是想“不动声色”地向他展览,自己潇洒四方、会吃会玩,过得好着呢,不是“死灰复燃三十多次,在人间落个脚都得租房”的落汤鸡。   可惜,一展览起来,鸟雀的天性就收不住,露得用力过猛,反而显得刻意。   “力大无穷,”盛灵渊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祖上应该是走兽吧。”   “你怎么能一眼看出别人血统的?”宣玑奇怪地问,以前他是失忆,现在封印碎尽,记忆回笼,他还是没能具备这项技能,虽然也仔细研究过千妖图鉴,但混血混了三千年,祖上那点特征早该模糊了,古卷上的记载完全没法参考。   “我就……”   这一转身,宣玑才发现盛灵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自己差点撞进他怀里。   宣玑连忙把酱碗抬起来:“你进厨房干什么?这里乱七八糟的。”   “味道。”盛灵渊从他手里接过盛酱汁的小碗。   “什么……那个烫,你放下,我来。”   “血的味道不一样,我感觉得出,魔通六欲,”盛灵渊避开他,又端起那碟“呲呲”作响的炸蛋,目光从眼角滑出来,轻轻地扫过宣玑,“欲求的味道也不一样。”   宣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汗毛一炸——等等,那就是说……   这还有没有点隐私了!   盛灵渊低笑一声,端着盘碗飘然而去   宣玑先是跟锅里的粥一起沸腾了半天,把“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默念了十遍,随后回过味来:“我信你的邪!”   这老鬼失味多少年了,味道个头!   分明是又在调戏他。   盛灵渊把盘碟放下,就感觉身后一团火似的热源逼近,刚一回头,宣玑就伸手撑住餐桌边,把他困在其中:“那陛下,我是什么味的?”   当代各种洗涤剂里的香精存在感太高,早就把身体的气息盖过去了,他忽地凑近,两个人身上相同的洗发水和洗衣液的味道立刻缠绕在一起,被宣玑一句话点出来,越发显得难舍难分。   宣玑脸上的血色还没褪下去,目光顺着洗发水的味道攀附而上,落在盛灵渊的头发上,像饿了一宿的人盯住了早饭:“既然这么明察秋毫,您让我伺候洗头发的时候,是考验我定力吗?”   盛灵渊:“……”   “当心。”宣玑把一碗粥放在他旁边,彬彬有礼地后退一步,“谦虚”地说,“今天睡过头了,随便做一点,比不上度陵宫的膳房,委屈陛下了。”   说完,他打了个指响,几枚硬币稳稳当当地托着灶台上高高叠起的小蒸笼上了桌,每个蒸笼都只有巴掌大,里面放一对小点心,有甜有咸,摆布了一桌,宣玑拿出手机,拍了张带滤镜的生活照,风光得意地发了朋友圈,坐等别人问他为啥做俩人的早饭。   可惜没能如愿。   同事们都知道他家有剑灵,圈外的普通朋友则要么问他是不是发财了,要么问他是不是去厨师学校进修了,还有人酸溜溜地表示公务员虽然赚不到一壶醋钱,但胜在稳定清闲,还有时间自己做早饭,真是没出息得让人羡慕。   每天为生计奔波,大家都很实际,秀得太隐晦,没人领会精神。   这时,总调度办公室电话打了进来,肖征说:“有一起紧急事故,风神一已经出发了,你带几个善后科的人处理一下,跟失踪的玉婆婆有关,航线在申请,你先过去,再回局里见老局长。”   “咱们目的地叫‘清平镇’,当地常住人口大概一万多,”善后科的专机上,平倩如说,“是玉婆婆老宅所在地,名字也是她改的——活得长嘛——当地人都以为她是一个家族,而且每一代人都长得一模一样,把她当活神仙供着,她还有自己的祠堂,算是当地一个景点,据说挺灵验的。”   正随口给研究生讲古的盛灵渊听了这么一句,抬头看过来。   他在位期间,除了财神、门神等旧俗外,严禁百姓供奉神像,特别是生祠,一经发现,以谋反论处。   “这个玉婆婆什么来历?”   “据说在最后一任清平司里待过,”宣玑回忆片刻,“我要是没记错,取消清平司大概是七百年前的事。那时候的‘特能’的出生率已经很低了,正赶上赤渊平静了很久,异常能量事件很少……或者就算发生了,中央也不知道,当年资讯不发达嘛。后来帝都的清平司就变成个闲差,养了一帮尸位素餐的贵族子弟,真妖……真特能很少,那些特能平时就放个通心草在衙门值班,自己出门逍遥,几年也不见个人影,一边白拿工资,一边在民间当‘大师’,所以有一次政治斗争引发了吏治改革,把这个干吃饷不干活的部门裁撤了……小杨,别记了,这不是考研考点,瞎写扣分。”   杨潮冲他傻笑:“主任,虽然复习挺累的,但我心里突然充满了乐观,有种这次肯定能考上的预感。”   杨潮不知道是个什么体质,特别容易被外来情绪影响,宣玑记得古代的羊也没这种毛病,不知道他祖上混了什么血,但……   他看了盛灵渊一眼,不知道那句“复习挺累的”,到底是杨潮自己的感觉,还是也是被影响的。   “那这样说来,她怎么也七百多岁了,”这时,盛灵渊似有意似无意地岔开话题,“我听说除了她以外,同侪都已经作古,所以此人除了知法犯法,让人供奉她的生祠之外,特别在什么地方?”   宣玑摇摇头。   赤渊熄灭以后,灵气与魔气都十分稀薄,如果是个大妖,七百年来,他应该会有感觉。   “那个木偶当时不是建议玉婆婆回老宅么?附近的分局同事突袭搜查了她老宅所在的清平镇,没堵到人,但是发现祠堂里的女神像没了。”平倩如把笔记本屏幕转过来,“这是风神一的同事发回来的照片。”   祠堂维护得很好,看得出来应该是定时修缮的,比不少国家保护的古迹都光鲜……太光鲜了,隐约冒着一层妖异的诡气。案前还有没来得及打扫的香烛,看来香火颇为旺盛,上面供奉的神像却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托。   罗翠翠探头问:“老大,这是传说中的信仰之力能让人长寿吗?”   “不能!”不等宣玑回话,电脑里就传来个大嗓门——平倩如的电脑连着在线语音电话,先赶到的王泽说:“那现在你们到处传的表情包本人还不得寿与天齐?要我看,这老婆子不定使了什么禁术。”   “等等,”宣玑感觉王泽的背景音很嘈杂,那锦鲤好像在一个人很多的地方,旁边各种七嘴八舌,“怎么这么吵?我说老王,你们不会又忘了疏散群众,才让我们过去擦屁股的吧?”   “你听见了?你也能听见是不是!”王泽激动地直嚷,冲旁边的小弟喊,“我说什么来着!”   宣玑:“嗯?”   “我也想疏啊!”王泽欲哭无泪,“可这帮‘群众’请不动啊!我说宣主任,你们能快点飞吗,我们水系阳气不足,真的很怕这种场面啊,急需能辟邪镇宅的。”   宣玑:“什么情况?”   “见鬼了!”   王泽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就几乎擦着他耳根过去,像突然钻进人耳廓里的蚊子,听不清内容,只有“嗡”一声,他浑身鸡皮疙瘩爆炸,一蹦三尺高:“哪呢?哪呢!”   “能量检测仪没反应,”旁边张昭困惑地说,“老大,不会就是蚊子吧。”   “扯淡!”清平镇比永安还靠北,这会气温早就降到冰点以下,河里的冰上已经能站人了,王泽裹着个乌龟壳似的羽绒服,“老子都快冻死了,什么蚊子还能跟轰炸机似的!”   整个祠堂区域都被隔离了,风神一带着一帮当地外勤,像趟地雷一样,拿着能量反应器在附近搜索。   当年建祠堂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它立在一片坟地旁边。这里比较偏远,火葬最近几年才严格起来,前十几年还都是棺椁一包,下葬祖坟。   正赶上十月初一,民间流行给亡者烧“寒衣”——一般是彩纸,也有糊成衣服的,跟冥币一起烧。   镇上来烧纸的村民一早就觉得氛围不对,随行的小孩一直在哭,说“人太多,害怕”。   接着,更诡异的事发生了。近些年有点条件的都会给过世的家人立一块墓碑,碑上一般都有黑白的遗照。烧完纸,那些遗照上的人像突然变了色——黑白的衣服花红柳绿起来,还有一张遗照上的老头胸前多了朵大花,正是家人烧的纸衣服上糊的!   死老头新郎官似的从石碑里张望,黑白的脸上似乎还挂起了喜庆的微笑。   村民们当场吓尿了几位,屁滚尿流地跑到祠堂,这才发现,神像也不见了。   “倩如,”视频电话里,谷月汐的声音传来,“你们先在网上看一看,帖子不要紧,别有照片或者视频流出去就行……唉,话说回来,老大,我感觉这地方的信号格外好啊。” 第87章   信号果然不错, 谷月汐话音刚落, 宣玑这边就听见嘈杂的背景音里有一大串小孩子跑过去的动静, 他们一边“咯咯唧唧”不怀好意地笑,一边七嘴八舌地学谷月汐说话。   谷月汐本人什么都没听见,王泽“嗷”一嗓子替她叫了出来。   王队实在是条好汉, 嗓门都比一般人大,险些把善后科专机上的无线网震断。   宣玑一把接住滑落的电脑,决定下次看恐怖片绝不能叫上这鲤鱼。   “宣主任, 你你你你也听见了吗!这不是我幻听!”   平倩如忙问:“王队, 你没事吧!”   罗翠翠听着电话里大呼小叫,肝直颤, 头顶幽幽地立起一片叶,天线似的, 努力装模作样道:“领导,要不我就不去现场了, 我看当地老百姓又立祠堂又什么的,这个……封建思想很严重啊,要组织学习宣讲, 给他们竖立牢固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我来主讲……”   准历史系研究生一本正经地托了托眼镜:“王队,鬼神之说都是古代封建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你怎么还信了呢?对吧?”   这孩子真会挑人,后面那句,问的正好是他旁边的退休“封建统治阶级”。   该统治阶级很诚恳地回答:“不对, 神是人造的,鬼是人的天性——难以归入过往的未知,无从度量而生恐怖之事,皆为鬼,就算不叫‘鬼’,也会叫别的。”   “你们能不能给我长点脸,”宣玑把老罗拍到一边,又转向杨潮,“说多少遍了,背你的小抄本去,再记他的话笔试非挂不可——灵渊,我怎么听着这个像……”   盛灵渊一皱眉:“确实,可按理说,不应该啊。”   “到底什么玩意啊二位?”王泽腿肚子快抽筋了,心里虔诚地把古今中外各门大神都念叨了一边,还没来得及数完。就听耳边又有稚气的小孩声音学道:“阿弥陀佛太上老君哈雷路亚……”   王泽:“……”   不是,说好的祈祷驱邪呢?怎么还被对方免疫了?   “咦?”这时,一个外勤说,“刚才我的能量检测仪动了一下。”   “老王,”宣玑说,“你们先撤出去,我们到之前,不要让任何活物靠近祠堂和林子。”   “撤多远?”   “撤到你听不见那些声音为止。”   王泽颤颤巍巍地问:“怎么,这是‘地缚灵’啊?你确定吗宣主任,隔空诊断靠不靠谱啊,你保证他们出不去这个圈吗?”   “什么地缚灵,那是影族的小崽子。”   “我在文献上见过影族,”研究生插嘴说,“史学家认为是某种神话传说,但没能找到对应的文本,所以又有一种说法,说‘影’是那个时代特殊的暗语,是文人用于政治讽喻的,在言论不自由的高压暴政下……”   宣玑冷下脸:“闭嘴。”   杨潮好不容易才跟新领导熟了一点,无端被凶,也没明白为什么,往回一缩,他又不敢说话了。   “影族是一种生灵。”盛灵渊倒是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说,“影族人‘无宗族、无父母、无纲常、也无名姓’。因为能像影一样,从水中石中穿过,所以得名‘影族’,成年后才得人形。”   “‘无宗族、无纲常’,是说这个种族没有稳定的社会形态,比较落后吗?”电话里的王泽问,“那‘无父母’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有性生殖?”   “无父母的意思,是说影族人管生不管养,新生儿生出来就扔在那,自己随便长,能长大就活,长不大就死。”宣玑接过话茬,“我记得他们早年在南明谷……也就是赤渊附近聚居,找到‘主人’,就会跟主人一起离开,主人死了才会回聚居地繁衍。”   “主任,虽然跟你只有一字之差,但‘主人’这俩字可不能写进报告里啊,”罗翠翠可能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点用处,勤勤恳恳地给宣玑挑小毛病,“太政治不正确了。”   “认主是影人的天性,‘主人’对于影族来说也是必须的,影族找到合适的主人以后,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人格和三观,三观就是主人的三观,喜恶会一块随过去,人格和长相也都是按着主人的喜好来的,主人是哪个种族,他们就以哪个种族自居。”宣玑说,“没找到主人的影族等于是发育不全,统称‘幼年期’。影人小时候不分男女,也没有人形,如果一直找不到主人,就会一直保持这个形态,活不久,二三十岁就自然解体了。”   “那有主人的影族能活多久?”   “得看主人怎么想,”宣玑说,“影人有时候就像一件东西,主人有完全支配权,想让他殉葬,影人的寿命就到主人死的那一天,想把这个影人给家族留作遗产,影人就能活很久,有时候能撑到这个家族解体。”   “什么鬼东西?”王泽那边应该是撤出了祠堂和树林,背景里的杂音听不见了,王队松了口气,一双英雄胆又重新武装了起来,“连自己的人格都没有,也能算生灵?我说宣主任,这影族是不是还有个小名,叫‘舔狗’?”   “影族确实又叫影奴,”盛灵渊说,“混战时期,聚居地被妖族踏平,影人流离失所,四散奔逃,成了被各族喜欢的宠物,再后来,渐渐有人以豢养影人,然后到处贩卖为生,叫‘影贩子’。野生的影人有近一半活不到找到主人,解体而死,所以影贩子往往觉得自己在做善事——使之不至灭绝,还为他们找到归宿。影人幼年时往往会隐形,除非是大能或者用特殊的术法才能看见,要么就是他们自己对你有意,故意让你听见,王队,看来你影人缘不错。”   王泽连忙抹汗:“不了,谢谢,我们早就不是奴隶社会了哈,买卖人口违法。”   “影人也不像你们想得那么惨,有些人……特别是身居高位的人,死后放不下权力欲望,会授意影奴接替自己的位置。那些影人百分之百忠诚,能百分之百地继承他的意志,修炼多年以后,本事和手腕可能比主人还强,而且他们代表死者,地位就跟牌位差不多——虽然大家都看他晦气,但谁也不敢不敬。因为这个,还因为影人小时候喜欢在墓地的石碑和木碑上寄居,所以就有谣言说,他们能‘沟通阴阳’——他们没成人之前不能离自己寄居的东西太远,不会追出来的,老王你放心,追出来也不咬人,幼崽没有攻击性,你们能量检测器应该没什么反应吧?”   王泽说:“有,刚才动了一下!”   “那应该是有小影人试图跟你建立联系。”   众人听完,纷纷沉默了。   “哎哟,”王泽犹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这么一想,我有个政治不正确的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旁边,张昭叹了口气:“比起拼死拼活地买房结婚生崽……生出来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坑爹玩意,这才是真正的生命延续吧?”   王泽:“说得我一时间忍不住有点小心动。”   “消停会,别动了,”宣玑说,“别说你一套小破商品房,把你们几位打包卖了都买不起个影人。”   盛灵渊解释说:“影奴未成人形前不能生育后代,成人后,要是与外族生子,所生完全就是外族,两个共主的影人所生之子,则天生认主,也不方便拿出去卖。赤渊火起,影人失去了聚居地,没了繁衍生息之所,后来想要纯血统的影人,都只能人为找血缘配种,一般主人都不肯,得付出大代价才行,所以影贩子开的也都是天价。”   影人不像其他宠物,一旦获得身体,就跟人、妖本身没什么区别。   而这个种族又天生为了合主人心意而生,一颦一笑都按着主人的理想来,简直就是完美情人。再说,比起那些各怀鬼胎讨宠讨好的同族,这种发自天然的“真心相待”当然更纯粹,乱世里人心叵测,只有影奴永远不会背叛,是真“莫逆”。   “对,当时为影人离婚的可正常了,有影人的都自己私藏,谁肯给你配种?后来一个纯血影人千金难求,”宣玑说到这,忽然想起了什么,面无表情地看了盛灵渊一眼,“进贡都不寒酸,是吧?”   盛灵渊:“……”   身为人皇,这种特殊的进贡,他当然是收到过的——高山王归顺的时候,一开始奉上的“贡品”不是微云,是个没成形的影人。   那个小影人寄居在一只巨大的蚌里,微煜王有心炫富,在珠蚌里填满了拳头大的各色宝珠,一掀盖,差点闪瞎人眼。流光溢彩中,纤细的影从中游出来,云雾似的围着人皇转了几圈后,倏地落在他面前,虔诚地跪下他脚下,继而,整个身体爆发出火焰色的光,影在其中抽条伸展,差点形成一具人体。   盛灵渊干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影贩子手里握着影人这种稀世资源,很容易成势,而且他们寻找血缘配种的时候,要付的也不只是金银,还得想办法满足那些影人主人千奇百怪的要求,所以这也反过来逼着他们扩张爪牙,久而久之,都成了称霸一方的人物。混战结束以后天下一统,当然容不下这些‘无冕王’,后来都被……唔……被当时的当权者除掉了,影人族当然也就没有繁衍渠道。他们天生只忠于主人,对自己同族父母都没有感情,不会抱团,我以为他们早该灭种了。”   “对啊,”宣玑假笑了一下,“怪可惜的。”   盛灵渊刚想说什么,飞行员提示他们已经抵达清平镇上方,准备落地,宣玑不等他开口,就一把拽过安全带,把盛灵渊扣死在座椅上:“注意飞行安全。”   说完,他从平倩如手里抢了根能量棒,跑去前排坐了。   “对啊,”杨潮说——凶巴巴的领导走了,研究生又敢出声了,这考据派推了推眼镜,小声问盛灵渊,“人族历史上肯定也有影族吧?谁啊?皇宫里有没有?”   “宫里没有,”盛灵渊简单地说,“为君者不方便让人看出喜憎。”   当年,微煜王进贡的影人还没来得及完全成型,在场的人皇就和丹离同时出手,丹离连发了八道符咒,封住了那影人,盛灵渊一剑砍了珠蚌,连带着地上石砖一起劈碎了三块,勃然大怒,要不是左右拦着,差点连高山人的来使一起砍了。   微煜王没想到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慌忙补救,后来不知从谁那打探到人皇喜爱刀剑,这才又重新把天耳微云送来。   “哦,对!”杨潮恍然大悟,在小本上记下来,“帝王心术,神鬼不言,是这个道理对不对?”   盛灵渊笑而不答,学着宣玑说:“考试时写这个要扣分。”   虽然他还没弄明白是什么考试。   专机“嗡嗡”作响,落在诡异的小镇附近。   杨潮看见盛灵渊不动,以为他不会解安全带,多管闲事地教他:“安全带那个铁扣抬一下就弹开了。”   盛灵渊冲他一点头,还是不动。   杨潮这二百五没眼色,以为他没听懂:“就方的那个……”   “方的什么!”罗翠翠一把拽走了研究生,“走,跟叔准备宣讲稿去……您慢坐,慢坐。”   盛灵渊一直稳当地坐到了众人都下飞机,宣玑见他大有没人伺候就不走的架势,只好走过来,弯腰替他解开安全带,叹了口气:“移驾吧,陛下,咱解决了闹鬼祠堂的事,天黑前还得赶回总部呢,别在这耗着了。”   盛灵渊捏住他的手腕。   宣玑一挑眉:“干什么?”   “是你把我锁在这的,”盛灵渊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来解,我哪也不去。” 第88章   老话说“书到用时方恨少”, 宣玑的情况可能是反过来的——他时间太多, 格调太低, 因此阅遍古今情色小说,阅读材料太丰富了。以至于一时间,三百篇的风花雪月互相串行, 打翻了脑内存储空间,跟隔壁储存“黄色废料”的仓库搅合在一起,成了一团难舍难分的浆糊, 足足愣了好几秒没吭声。   盛灵渊大笑, 手指一弹,弹开了安全带铁扣, 抬起宣玑的爪子,在那“木鸡”胸口上一按:“早听人说鸟雀一族脉搏快……唔, 果然。”   笑完,扬长而去。   宣玑:“……”   再这样他要犯上了!   盛灵渊背过身去, 这才小心地吐出口气,他自己心跳得也很快。   宣玑不像少年时那样,高兴不高兴都要嚷嚷出来了, 可盛灵渊依然能捕捉到他每一点情绪的变化, 并将它们与记忆中从未见过面的小剑灵一一对应。   原来他笑起来眼睛会弯,板起脸时五官如刻,恼羞成怒的时候最好看,眼睛比平时亮,让盛灵渊忍不住想边哄边逗。   “要不是……真想现在就要他。”盛灵渊低头走出机舱, 抬手遮了一下刺眼的日头,手指被日光打得半透明,指尖在不易察觉地微颤,他听见身后宣玑赶上来的脚步声,于是迅速把手插进兜里,状似懒洋洋地拖着些脚步,把那点虚浮掩过去了,心里暗叹了口气,“还是再等一阵吧。”   盛灵渊生剥的朱雀血脉在他回归本体时就拿回来了,一并回来的还有六感和偏头痛,只是一直不被他承认,最近方才重新融合。那感觉就像有藤蔓从他心口扎根,缠住心脉后,朝四肢疯长。   毕竟朱雀血和天魔身相克,分离太久,重新磨合需要时间,对于盛灵渊来说,他自己觉得不算很疼,比当年挖心差远了,只是有点扰人,除了昏迷的那一阵,他这几天一直不大能睡着,入定也很困难,每天夜里都只能靠宣玑在隔壁辗转反侧的动静消遣。   方才逗宣玑那一句,也是临时起意——这飞机虽然还算挺稳当,但噪音一直很大,震得他十分疲惫,乍一落地,他是一下没能站起来。   盛灵渊不太敢跟宣玑太亲密,万一碰出共感来,现在又不像以前那样能随心互相关闭感官,连累那人难受倒是小事,他主要还怕小剑灵多心。只能一边心痒,一边等那打定主意给他点颜色瞧的血脉自己长好。   一想起宣玑亲眼看着他剜心化魔,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又在赤渊里烧得像那锅糊粥,盛灵渊就有点如鲠在喉。恨不能把那一段在宣玑的记忆里洗掉。   当地分局来接他们的人早等半天了,一落地,就开车把他们接到了清平镇。   小镇风景不错,但很偏僻,也颇为萧条。附近没什么产业,青壮年大部分都外出打工了,剩下一点人口在附近务农为生,都是自种自吃,勉强糊口。   风神一守在现场,在祠堂外围拉了条警戒线,一见他们到,王泽就把他们带到几个监控屏幕前:“摄像头是我们方才进去的时候装的,你们看。”   他指着屏幕上一个正对着镜头的墓碑,墓碑上的遗照此时仍在变色,面无表情的老大爷“换上”了一件海藻绿的羽绒服,跟王队身上的一模一样。遗照上的大爷有一张很适合入土为安的茫然脸,换上这时髦的绿外套,活脱脱是根苦命的黄瓜。   王泽:“有拿遗照玩奇迹暖暖的吗!”   “影族没有化形之前心智不全,拿他们当熊孩子看那就行了,理解一下。”宣玑说着,又皱起眉,“奇怪,这些影族是哪来的,为什么以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祠堂里的神像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   “怎么搞?”王泽问,“老百姓们已经编出不下三个版本的鬼故事了。”   “就说是盗墓贼过来偷东西的,不小心被村民撞见,装神弄鬼吓唬人,墓碑上的遗照变化是抹的化学试剂——没事,不会有人打听具体成分的。完事找个兄弟,受点委屈,假扮一下犯罪嫌疑人,表演个抓捕归案,至于影人……”宣玑想了想,看向盛灵渊,“有专门用来困住影人的符,是不是?”   不等盛灵渊点头,他又想起了什么,语气酸了起来:“我反正不会,不过我记得你挺熟,又会布又会解。”   盛灵渊:“……”   当年,微煜王奉上包装精良的小影人,被丹离用符强行打断化形后封住了。盛灵渊当堂亮剑,拂袖而去,转头却给了侍卫一张冰冻过的解封符,命人悄悄放在了高山使者的马车上。这样,高山人回去路上,解封符上的冰一化,符文就会显露出来,能消掉小影人身上的封印。反正影人寄居的珠蚌碎了,一解封,他就能自由逃走,省得还得回高山族。   微煜王这回自作聪明触怒人族,影人回去以后肯定也没什么好下场。他们本来也是天性性灵的种族,天性所限,身不由己而已,物品似的被人来回倒已经很可怜了,不必赶尽杀绝。   藏在天魔剑里的剑灵其实知道,灵渊本身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大部分时间,他都平静得有点冷,也没那么多情绪可露。   诸如“勃然大怒”、“推心置腹”、“抚膺长叹”甚至必要时“垂泪”,基本都是表演。因为身为人皇,想一呼百应,光靠“理”是远远不够的,终归还得靠“情”,怎么把握度,稳准狠地唤起所有人的共情,是盛灵渊从小开始学,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剑劈珠蚌,只是给胆敢揣测上意的微煜王一个警告,他没动真火,更没必要迁怒于一个可怜的小小影族。   剑灵和盛灵渊再熟悉不过,盛灵渊的反应和处理方式,他早就猜到了,可是莫名其妙的,剑灵心里就是不舒服,单方面地关了心神,爱答不理地闹起别扭。   盛灵渊很快就察觉到了,无奈道:“你又怎么了?”   剑灵阴阳怪气道:“老师在旁边看着,你没能把那个影族留下,心里是不是还挺遗憾的。”   盛灵渊翻竹简的手一顿,淡淡地回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缺那一条软肋吗?”   剑灵一听,更气了——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说,要不是现在打仗不想分心,他就把那个影人留下了?   还“软肋”!   剑灵从天魔剑里飘出来,站在几步远处,又气又恼,还假装若无其事:“我看你也别私下给人留解封符了,干脆派人把那影族截下来得了,反正高山王也不会跟老师告状,影族化形以后也看不出来是影。”   盛灵渊:“少胡说八道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出去玩……”   “要实在不想让他现在化形,我听人说影贩子有一种特殊的封印,能让影族沉睡好多年,他们运货的时候常用,省得影族在路上被不相干的人占走。”剑灵打断他,“不如这样,你忙你的,我去给你寻来。”   剑灵说着,便要越窗而出。剑灵虽然关了想法,但共感还在,盛灵渊能感觉到他的视角,忙掷了笔,追到窗边:“小鸡!”   剑灵好像才想起共感的事,把眼闭了,盛灵渊一时不知道他跑哪去了,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复,只好叹了口气,倚在窗边。   他们方才打了一场胜仗,一举夺回三城,原来占着这里的妖族自焚而死,内城烧得不成样子,他们只能现在城外驿站落脚,一点一点收拾残局。   窗外人烟稀少,一片萧条,春光却不理会,照常来,草木兀自丰润繁茂,鸟雀筑巢,万物惊醒,一对彼此追逐的兔子从窗根下跑过,叫人不由得怦然心动。   剑灵在外游荡了一圈,被春风卷来卷去,吹得心烦意乱。   他听说,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见到影奴也会忍不住心动,为了影奴神魂颠倒的都不在少数。   那个影人从珠蚌里出来化形时,剑灵分明感觉到灵渊心神震动了一下,可是还没化完形,是圆是扁都看不出来,他震什么震?影人真有那么大魅力吗?   剑灵心里针扎似的,越不高兴,越忍不住回想盛灵渊当时的表情和眼神,越反刍越生气,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喉咙里。   灵渊怎么能看别人?   灵渊向来与他心神相连,怎么能为别人而震?   灵渊……   剑灵突然有种冲动,闪电似的卷回盛灵渊书房里。   灵渊是……   盛灵渊背对他,站在窗边,腰间斜插着天魔剑的剑身。剑灵会屏蔽想法,但还不大会屏蔽感官,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视野就只会闭眼,这会才一回来,盛灵渊就感觉到了。他没回头,只是叹了口气:“回来了,不闹了?”   “灵渊是我的。”   剑灵心里冒出这么个清晰的念头。   他站在盛灵渊身后,隔着几步远看着他——那正是后来宣玑无数次封存自己的记忆,但仍在梦中挥之不去的一幕。   就像他潜意识里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想把门窗封死,把什么“光人、影人”都隔绝,连同春光都挡在外面。   他第一次迫切地想要修出实体,把那个人攥进手里。如果不行,那么他愿意化作一团烟尘水雾,把盛灵渊的七窍五官都占住,让他眼里只能看见自己,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只能触碰到自己——   宣玑用力清了清嗓子,把自己跑远的思绪拽回来,十分有主任派头地朝盛灵渊一抬下巴,对王泽说:“听他的。” 第89章   “影族幼儿, 封住倒是不难, ”盛灵渊想了想, 但他还想知道这些影族到底是哪来的,跟失踪的玉婆婆有什么关系,于是转头问王泽, “可曾婚配?”   王泽乍一听见这么古老的问法,愣了一下。   谷月汐在旁边小声说:“就问你有没有对象。”   “有哇,”王泽张口就说, “遍及中日韩, 横跨欧美亚,肥瘦不挑, 姐妹都好,全在电视里, 你问哪位?我给你介绍。”   宣玑:“意思是他是条老光棍。”   盛灵渊说:“影族没有成人之前,灵智将开未开, 要化了形才能把话说清楚,既然你未娶未订,想来家里也没什么麻烦, 想不想领个影人回去?”   王泽震惊地指着自己, 往左右看了看。   “别看别人啦,”张昭推了他一把,“刚才我们都在里面,就你一个人听见声音,说明人家看上的是你。”   “不是, 太突然了吧。”王泽瞠目结舌,“这……这不太好吧,相亲节目还得灭好几轮灯呢,我……我也不能因为工作,就舍身英年早婚啊!”   盛灵渊好几个名词没听懂:“我没有让你娶影奴的意思。”   张昭等人还在旁边起哄:“老大,你刚才不是说还有点小心动吗?”   “像你这样老婆遍布整个地球的,影人要想满足你的幻想,得长成什么十八国混血的绝美脸啊?要不你试试?”   “宣主任不是说影族不化形活不了几年吗,你就当人续命呗。”   王泽忽然注意到,宣玑提起影族的时候,一般会叫“影人”,到了盛灵渊这里,就都是“影奴”了,他怀疑这位薛定谔的“剑灵”可能压根就是把“影族”当做猫狗宠物一类,相当傲慢,很不符合主流价值观。   王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等等,别裹乱,不管怎么说,那我也得负责吧。”   “你不想负责可以上交国家,”谷月汐说,“咱局有‘稀有物种保护基金’,送到局里呗,反正只是借你让影人化个形,我听宣主任的意思,大概就跟捐精差不多,化完以后不一定非得在你身边,人家自己过自由日子也行啊,没准你这‘干闺女’以后还能变成咱们同事呢。”   宣玑沉吟片刻:“这倒还真不一样——你生的后代是独立的,长成什么样都有可能,教育不好,大概率变成你理想的反义词,以后专门坑你。但影人不是,借你化形的影人,一生都会随着你的心意长,不管他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王泽问:“我先‘呸呸呸’一下——那假如说,我要是死了呢?”   “影人会跟你一起死,或者变成你的活遗嘱。”   王泽听完,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那意思不就是说,等我死了以后,不管以后环境怎么变,他的思想水平永远停留在我死时的水平?那不就是个‘八十死,八百才埋’的活死人吗?”   “更可能是个偏执狂。”宣玑叹了口气。   正常人的想法其实都是会不断变化的,情随事迁,遇到不同的情境,人们应对起来也会用完全不同的评价标准和思维方式——比如某些人吧,说着“最忌束缚”,后来被人用安全带绑在椅子上,也没见他有什么意见。   可是影人失去主人以后,脑子就成了死水,失去了这种灵活变化的能力,久而久之,这些影人的世界会变得非黑即白,再加上漫长的生命给了他们强大的能力……   宣玑隐晦地看了盛灵渊一眼。   “唔,不错,”盛灵渊点点头,“启正八年开始,主人死,即是影奴死,凡无主的影人,都视作活尸傀儡,着清平司立即处理。”   养得起影人的,大多是达官贵人。影族化形后和人没什么不同,被影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主人为了保护他们,往往不会泄露他们的种族,于是时间长了,这些影人身份地位往往会跟着水涨船高。”   杨潮在旁边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明白了,史书上说,武帝中后期性情大变,逼死太后和帝师之后,变得格外恐惧多疑,排除异己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手上还有一支密探,每天替他监视着臣子们的一言一行,一旦被他们盯上,立刻会被秘密关押,不判而斩。一度让帝都中人人自危,大臣们每天上朝都像上坟,长达十三年的黑暗统治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秘密清洗,甚至连妇孺也不放过,很多忠烈遗孀也都在死亡名单上……所以这其实是在清洗失去主人的影族?”   “那可不一定,”盛灵渊听完,毫不在意地一笑,“这里头确实也有不少是真‘异己’,一锅烩了。”   杨潮崇拜地看着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活得长而已,”盛灵渊摆摆手,“罢了,既然不愿意,我想想别的办法。”   说着,他抬腿要往那生祠里走,宣玑立刻跟上,盛灵渊回头一看他警惕的样,就忍不住想逗他,于是低笑了一声:“牙都倒了,这么不放心我?”   宣玑翻了个白眼:“我怕陛下未娶未订,有恃无恐,行了吧——你小心一点,我觉得不对,先是巫人族,然后是高山人,现在又是影人,所有销声匿迹好多年的种族重新现世,再加上最近特能觉醒率突增……我总觉得这其中是有关系的。”   盛灵渊:“嗯?”   宣玑倏地住了嘴。   幕后操纵阴沉祭的人,一定也“活得很长”,长到能知道隐藏在三千年前的真相,如果是这样,那这位反派早干什么去了?   有拖延症能一拖三千年吗?   宣玑能想得出来的合理解释,只能是跟他自己有关。   三十六根封印赤渊的朱雀骨,因为他看守不力,渐次消耗,至今只剩下一根。最后一根朱雀骨出世不到八十年,宣玑以前不知道,建国前的战乱年代也很难找到靠谱的人口普查记录,可是记忆解封以后,他才发现,这八十年里,特能的出生率明显高于以前,“异常能量事件”发生的规模和频率也明显增加……以至于“清平司”这种已经被历史淘汰的东西,又不得不以“异控局”的方式重现。   理论上说,魔不会死,只会“消失”,就好比是干涸的河道,没水源了,河当然也就没了。可是地质环境不变的话,有一天重新注入新的水源,河流还会重现。   而被封印的赤渊,就是那个“水源”,从阿洛津到微煜王……盛灵渊,人魔也好,天魔也好,他们能轻易被阴沉祭唤醒,都说明赤渊在“渗水”。   阴沉祭的幕后人心心念念想要重燃赤渊,他很有可能也是靠赤渊能量为生的,之所以消停了三千年才开始作妖,是因为赤渊的封印在松动,封不住他了。   这样下去,会怎么样?   所以他能再一次见到灵渊,根本不算“失而复得”……只是赤渊封印将破的副作用吗?   这些事,宣玑本该在找回记忆的瞬间就明白,可前三十五次,除了记忆只有绝望,唯有这一次不同。   大悲大喜折腾得他心力交瘁,直到这会才稍微冷静下来。   同时,宣玑心里一冷,目光落到盛灵渊的背影上。   陛下可不是恋爱脑,甚至说不定他被阴沉祭唤醒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宣玑的错觉,他忽然发现盛灵渊的脚步有些发沉。   宣玑抓住他:“等等,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不许瞒我。”   盛灵渊:“唔,你这么一说,还有一件。”   他突然一本正经,宣玑赶紧问:“什么?”   随着他们靠近祠堂和坟地,宣玑已经能感觉到周围活动的小影人。   盛灵渊手心开始浮起黑雾,飘到半空中,凝成纹路复杂的符咒。   “幸亏当年那个影奴化形化到一半,被及时打断了,”盛灵渊说,“我那时没见过你的真身,总觉得这样可爱的人不会太俊俏,否则叫凡夫俗子怎么好?没想到……要是那影奴变成我臆想中的样子,不是唐突佳人了么?难怪当年小鸡那么生气。”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一年到头能有几句正经话?麻烦你珍惜一点!”宣玑一把甩开他,“那事过不去了是吧?”   黑雾上的符咒基本成型,天魔的威压弥漫开,窃窃私语的小影人们全都不敢出声了,周遭一时鸦雀无声。   盛灵渊:“出来!”   黑雾符咒倏地碎成几片,旋风似的钻进祠堂和坟地中间,几声稚拙的尖叫声响起,随后,黑雾当空凝成一个个小笼子,每个小笼子里都困住了一只小影人。   没化形的影人不到两尺高,像珍珠色的液体,不停地变形。有的感觉到强大的外族在附近,试图借用外族化形,胸口刚一闪光,黑雾笼子上立刻冒出鞭子抽了上去,小影人哀哀地惨叫一声,蜷缩成个球,不敢动了。   盛灵渊的目光扫过那一排小影人,声气低沉下去:“我不是有意欺负你,我喜欢看你拈酸。”   宣玑没好气道:“陛下志趣真高雅。”   “彤现在身边亲友成群,花团锦簇,太热闹了,”盛灵渊喃喃地说,优美的侧脸居然有几分落寞,“我想打扰你,让你只看着我,只围着我转,有时忍不住气你一气。”   宣玑的心一瞬间就被他扎透了:“灵渊……”   盛灵渊偏头看过来,目光里的情绪似乎要溢出来,好像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就跟他精心编好骗局,又不知道要坑谁之前一样。   宣玑瞬间清醒过来,青筋暴跳:“少给我来这套,你别想打岔!”   盛灵渊笑了起来,方才装出来的落寞一扫而空,他五指倏地捏紧,关着其中一个小影人的黑雾笼子抽出两个尖刺,刺进了影人身体。   “既然你们都不肯舍身给影人化形,问是问不出了,我搜个魂试试。”   “搜魂”是一种邪术,倒不像传说中那样神乎其神,能“随意翻查人的意识”什么的——因为人在极度惊恐和痛苦的时候,意识里除了战或逃,基本是空白一片,把脑子挖出来也搜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这是专门用在影人身上的,影人像寄生的藤蔓植物,一切悲喜都来自于别人。对于化形的影人,搜魂能追溯到他的主人,清平司当年秘密拘捕“活死人”的影奴,就是用这个。   没化形的影人头脑更简单,几乎没有自己的想法,像个忠实的镜头,能记录他接触过的所有人和事。   落在大魔头手里的小影人发出一声惨叫,剧烈地挣扎起来。   一些画面在盛灵渊面前展开——异控局外勤闯入、村民祭祖……都是最近发生的事,再往前,是模糊一片。   这说明小影人之前很可能是被封印的,用的是影贩子运货时用的符咒。   紧接着,画面里出现了不同的风物,盛灵渊一愣,他不用问宣玑也能看出来,那画面上的人物年代相当久远,更接近他记忆中三千年前的样子。   没化形的影人寿命总共二三十年,被封印这么久,这些小东西不可能还活着!   盛灵渊眼角一跳,立刻退出搜魂,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画面里突然冒出一个没有脸的人:“恭候多时了,陛下。”   黑雾的笼子同时爆开,与此同时,外勤们的能量检测仪齐声响了一下,爆了表。   符咒反噬回来,盛灵渊倏地退后一步,一直隐隐作痛的朱雀血脉在他胸口绞了一下—— 第90章   “小影人”们同时发出诡异的笑声, 先是嘈杂又尖锐的童音, 然后就跟磁带卡了带似的, “嗡嗡”地低沉下去。   宣玑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一把接住盛灵渊,甩手一条火线已经扫了出去。   “小影人”们被火舌逼退, 飞快地聚集。   他们像橡皮泥,聚拢后又融合,化为一体, 大口地吞噬着众生避之唯恐不及的黑雾——那本来是天魔之气, 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连微煜王和阿洛津之类都要退避三舍——这些流动的影人不但不怕, 还吃得挺香,吃饱喝足, 凝结出了一个成人的躯体。   这个“人”全身泛着珍珠白,珠光闪闪的, 看久了有点晕,虽然大概是个人形,但身体轮廓却不停地发生细微的变化, 忽男忽女, 一会尖下巴一会圆脸,像长了无数张面孔,仓促之下,拿不定主意用哪一面见人。   宣玑看见这个“人”的瞬间,就想起了当年千首千面的妖王, 他数米宽的翅膀倏地展开,裹着把陛下护在中间:“你是什么东西?”   珍珠色的“人”站定了,只有个大概轮廓的空白面孔,转向宣玑,歪头“打量”了他片刻,用很古老的口音说:“怪哉,我从未见过你,但又似曾相识。”   “不好意思,帅哥都有雷同,不像你们丑逼,个个能用自己的创意吓人。”宣玑冷笑了一声,他心里有点焦躁,隔着翅膀,他感觉到盛灵渊的心跳极慢,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冰凉的冷汗,整个人居然在发抖,不知道伤哪了。   宣玑手指一搓,把自己食指划开了一条小口,去握盛灵渊的手。   谁知方才还满嘴甜言蜜语的盛灵渊却反应很大地抬肘一挡,用衣袖隔开了他手上的血珠,迅速退开半步,挣脱了他。   眼前这位看起来珠光宝气的“人”,气息上判断,应该是个影人。但饶是盛灵渊,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样的影人能活几千年,并且处于一种……不知道算“化形”还是“没化形”的状态。   化形的影族肯定是有鼻子有眼,或者像人,或者像其他种族,不会是这种模糊的形态,而没化形的必定都缺灵魂短智慧,绝不可能挣脱他的搜魂。   更离奇的是,盛灵渊隐约从这影人身上感觉到了魔气。   熟悉的魔气在跟他共振,心口朱雀血脉仿佛被激怒了,一下从钝痛变成了刺痛。   可影族这种东西,连喜怒哀乐都是别人的,怎么会成魔?   “我念念不忘三千年,陛下却不记得我了。”那影人轻轻叹了口气。   宣玑听得汗毛一炸——影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跟盛灵渊一模一样,连方才那种介于正经和不正经之间、漫不经心的腔调也一起学了过去!   随后,他又表演口技似的,换了一种少年式的清脆声音。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他转向宣玑,说,“我认得你的气息,当年初次面见陛下时,我在陛下心里感觉过你这种气息。”   宣玑先是一愣,随后蓦地扭头看盛灵渊。   盛灵渊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一点意外,他问:“你是……当年微煜王献上的那个影奴?”   “不错,我就是陛下不要的那个影奴。”影人说,“我懵懵懂懂地寄居于珠蚌,忽然见了陛下,惊为天人,感觉陛下心里有个如火的影子,便迫不及待地想讨好您,化作那样子,却被人中途打断化形——这么多年,一直意难平,是影做错了么?”   宣玑开始瞪盛灵渊。   “我……咳,”盛灵渊罕见地卡了一下壳,“朕当年不是让人放你自由了么?”   “不错,多谢陛下,我是真的自由了。”影人倏地凑近盛灵渊,伸出一只珍珠白的手,不等碰到他,又被宣玑一翅膀扫了出去。   “说话就说话,离他远点,”宣玑脸一沉,“非礼勿动不懂吗,面斥不雅。”   影人被他扫得柳絮似的,轻飘飘离地,又落在几步之外,嘤嘤嗡嗡地笑起来,周围仍有天魔的黑雾没散,被这个奇怪的影人源源不断地吸走。   “陛下身负朱雀血,又有天魔身,非神非魔非人非妖,要是我能化形成功,变成您的同族,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唉,可惜……我沾染了陛下一点天魔气,从此生灵根、开智慧,却没能有幸成为您的影奴。不过倒是得了别的好处,从此不用再循本能,以满足凡俗的妄念为生了,我啊,就是影族开天辟地以来,唯一一个自由身,全拜陛下所赐。”   宣玑一皱眉,他虽然先天不良,但好在活得长,笨鸟先飞了三千年,勉强也算混成了个人精,近世以来,已经很少有听不懂“好赖话”的情况发生了。可这影人嘴里说着“因为盛灵渊得了自由,摆脱了影族可悲的奴隶天性”,亲切得仿佛是沦陷区人民见了解放军,语气却不阴不阳,甚至还带着奇怪的恶意。   这时,守在外面的外勤们也反应过来了。小镇祠堂不是深山老林,离人口聚居区很近,异常能量突然暴动,可把外勤们都紧张坏了,最外圈立刻架起了防护网。风神一率先冲了进去。   “吁——”王泽一眼看见这位影人,还以为自己误闯了科幻片拍摄现场,“这是个什么造型?狗眼都闪瞎了,这谁?”   宣玑和盛灵渊几乎同时开口。   宣玑:“呃……旧识?”   盛灵渊斩钉截铁道:“债主。”   宣玑:“啊?”   话音没落,盛灵渊就突然发难,黑雾从他掌中探出,化作了一把剑,直接伸长了两米多,一道残影砍向影人。   那方才还好像要给盛灵渊写感谢信的影人长啸一声,一个人叫出了和声的效果,他银光闪闪的身体被一剑劈碎成渣,裂开了无数片,里面幻化出了无数分身,男女老少……甚至有非人类!   他们或喜或嗔,全是好相貌,乍一看,简直是个全明星的模特队,美得人眼花缭乱。   “大美人”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每个人都贪婪地吸着黑雾,盛灵渊的“剑”转眼解了体。他们脚步轻盈地转开,青烟似的走转腾挪,就像远古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天外飞仙,“呼啦”一下,散进了冲进来的外勤中间。   谷月汐睁开透视眼,却惊悚地发现这些美“人”皮下没有血肉,肚子里没有五脏,就像某种长了人脸的水母。   王泽抽干了周围润泽空气中的水分,在自己周围凝了一层保护膜:“我出外勤这么多年,这是终于遇到传说中的色诱剧情了吗!同志们,坚定一下信念啊,张昭,我他妈就说你呢!”   他余光瞥见一个水母一样的“美人”凑到了风神一的张昭面前,灿烂地一笑。   那是个少女形象,倒不一定比电视里的明星们标志,可有时候戳人心的不见得非得漂亮。张昭看见她的刹那,神色就恍惚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哪见过这个人,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心却飞快地跳了起来,有种落泪的冲动。那种没来由的悸动,就像宣玑没有恢复记忆时,看见扶棺而出的盛灵渊。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耳边炸起了同事们的吼声:“张昭你干什么?”   张昭愣住:“我……我干了什么?   他按了暂停一秒。   然而这一秒定住的不是敌人,是自己人,强大的时空法则被干扰,连盛灵渊都被他定住了。   下一刻,时间加速流动,盛灵渊恢复行动能力的瞬间已经不在原地,堪堪只来得及伸手按住颈子,不让血喷出来——那里多了一道巴掌长的伤口!   “灵渊!”宣玑额间族徽瞬间爆出来,比血还红,靠近他周围的几个影族感觉到危机,没来得及跑,已经自燃起来。   血像喷泉一样顺着盛灵渊的指缝往外涌,伤口应该是碰到了喉咙,他嗓音嘶哑:“别过来。”   伤他的影人贪婪地从他动脉上吸了一大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已经被盛灵渊一手扣住了喉咙,那影人呛住,本能地变换形态,试图扰乱对方的心智——背后突然幻化出一对绚烂的火红双翼。   盛灵渊眼都没眨一下,影人的脖子在他手里扭曲变形,软塌塌的歪在一边。   他脖子上的致命伤飞快愈合,只有乳白色的夹克外套像被泼了漆似的,红了一大片。   “别过来,乖……”盛灵渊蘸着自己的血,一气呵成地当空化了一道符咒,那影人好像被抽干了生机,破口袋似的被他扔在一边,“不要共感,咳,小伤,没什么。”   “闪开,别碍事!”宣玑面沉似水地弹出一把硬币,连自己人再影族一起扫开,但那些硬币好像认识人,打到人身上,就像个小石子,会再借由人体弹出去,碰到那些水母似的影人时,则会立刻爆出炽烈的火。   他动了真火,一时间,烧得四下火花四溅,像个炼钢厂。   朱雀火辟邪,转眼,那些邪得要命的影人就被挨个烧成了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形,被宣玑用锁链捆住,他把那影人风筝似的拽在地上拖,人影一闪就到了盛灵渊面前。   盛灵渊反应快极了,就跟正偷看糟糕的东西被突然查岗,光速切换页面一样,在宣玑抓住他之前,黑雾就倏地裹住他全身,卷起了每个纤维缝里的血迹,扫过一圈,他身上干干净净,除了因为失血而白成一张纸的脸色,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好,没了,”盛灵渊笑眯眯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又压低了声音,“都说了不要乱碰,还是你想共感起来,仔细看我心里是怎么唐突佳人的?唉,光天化日的,回家再说,嗯?不成体统。”   宣玑:“你……”   这老混账绝对有事瞒他!   盛灵渊推开他,朝大呼小叫的王泽摆摆手:“不要紧,死不了。”   张昭快哭了:“我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   “不碍事,影奴天生就是来颠倒众生的,他知道怎么勾起你心里的欲求。”盛灵渊的目光落在那被宣玑捆住的影人身上,他几乎所有的分身都被朱雀火烧成了灰,此时狼狈地被宣玑拖在地上,面目又模糊起来,“凡人总觉得自己是豢养影奴,不知道自己像被寄生的树,是不是?”   影人问:“我能颠倒众生,那陛下呢?陛下不是众生吗?”   盛灵渊坦然一笑:“不劳费心,我已经颠倒过几轮,滚地不起了。”   王泽一愣,心想:“等等,‘陛下’?为什么要叫‘陛下’?”   宣玑嘴里偶尔会漏出几句“陛下”,但王泽没往心里去过,因为一直以为那就是个私下里的爱称,跟以前燕秋山管知春叫“少爷”一样。   跟赤渊县城里那个阴沉祭魔头一模一样的长相,自称姓盛,莫测的特能……这所谓“剑灵”到底是什么可怕的来历?宣主任靠不靠谱?   “我只知道影人没有自我,不知道你们还会忘恩负义。”宣玑这会已经处在要炸的边缘,早把他之前顺口胡说八道糊弄同事的瞎话忘了,把影人往前拖了几米,“你是无辜,他当时也没把你怎么样,还阴差阳错地解放了你,让你有了自由意志,不用稀里糊涂地依附在别人身上,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自由是酷刑,”盛灵渊按住宣玑的手,淡淡地接话说,“我当时还当自己年幼时遭逢变故,是众人族修士用命换回来的半灵体,所以能通天地灵气,不知道……早知有这样的变故,给你个痛快就是了。”   影人模糊的五官上浮起清晰的憎恨。   宣玑:“不是……”   不杀他,放他自由,还放出怨恨了?   “解……放……你懂什么?你不知道一解一放,其实是两个字吗?”影人喃喃地说,“‘解’是从困顿与束缚中松绑,是救苦救难。放是放逐到无边世界,与凌迟有什么不同?”   宣玑:“你有病吧?”   盛灵渊看了他一眼,暗自叹了口气,鸟雀一族,天生有翼,就是要翱翔四方的。所有未知于他都是好奇、都有乐趣,偏偏他出生就被关在天魔剑身里,好不容易破剑而出,又担起朱雀一族守护赤渊的重任,这么多年没尝过自由之乐,所以大概也不知道自由之苦。   人往往是需要一定外来束缚的,束缚有时是轨迹、是路引,自由太过,意味着他得自己在毫无头绪的“荒野”里开出一条路来,纯白的雪看多了会雪盲,纯白的前路会让人心盲,得有极坚韧的心志,挨过极大的自我消耗,才能不被“自由”压死。凡人都这样,何况是影族这种天生奴性深重的?   “我用未化形之态行走人间,想找一个主人,找一个立足之地,”影人说,“我跟过人、妖、半人、类人……辗转在无数人的一生一世里,想找个托付,短暂地停靠一二,可主人一死,我就会前尘消尽,又回到没有化形的幼体之态,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是美是丑,该同谁为伍,该与谁为敌……”   “要是偶遇战乱年代,呵,更荒谬了,前个主人刚死,我就又被敌方捡去,头天还跟人这一方人马称兄道弟,誓死相随,明日又随另一方人与旧友刀剑相见,宛如死仇。”   “陛下封印赤渊,世间自此灵气稀薄,影族都销声匿迹,我也日渐衰弱,我越来越糊涂……过着过着,我连自己是个影人的事也忘了,只会随波逐流,只有主人死了,才能清明几天,清明的时候就得被混杂成一起的记忆折磨得死去活来,非得马不停蹄地寻到下一个主人不可。”   “就像……凡人说的‘瘾君子’。”影人抬起头,缓缓看向盛灵渊,地面上,他分身的灰烬无风自动,化作轻烟,朝那影人飞去,他的身体膨胀起起来,把宣玑的锁链撑得“咯咯”作响。   “陛下,影人成魔,你可曾听说过比这更离谱的事么?你看看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全是您的天恩啊。” 第91章   “不必, ”盛灵渊笑意不减, “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都是你自己刻苦修出来的。”   陛下大部分时间不跟人打口舌官司,口蜜腹剑才是他的常态,但那主要是没好处、没必要, 不代表他不会尖酸刻薄。   一把火顺着宣玑的手,沿锁链绵延而上,火焰包裹着影人, 他看着就像个蜡烛芯。   那些不断往影人身上涌的黑灰被火阻隔在了外面, 聚集成大团的黑影,胆大包天地试图去吞噬那些火苗, 双方一时僵持住了。   宣玑:“所以你现在出来闲晃,到处装嫩, 是又没人要了?”   盛灵渊:“既然寄居在这里的祠堂和坟地里,看来跟那个‘玉婆婆’有关。”   影人认主, 不是盲目的认,为了能更好的生存,他们一般会自动选择强大的主人做依靠, 血统、实力、身份——以及最重要的, 是不是心志坚定。不然好不容易依附个主人,也是随波逐流、没个准主意的货,日子可怎么过?   以这个标准来看,在当代社会,玉婆婆这种清平司的“历史遗留产物”, 应该已经算是人间翘楚了。   “我说呢,”宣玑冷笑了一声,“什么杂毛小妖也能活七百多年,原来背后有你。”   “宣主任!”   这时,罗翠翠一路小跑进来,看见被锁链锁住的影人,“哦哟”一声捂住眼,贴边迈着小碎步藏在外勤们身后:“我要汇报个情况,咱们的人跟附近城区路网的公安负责人联系过了,有个监控拍到了玉婆婆——燕队遇袭那天晚上,玉婆婆带着几个心腹回了清平镇老宅,车牌号是……”   宣玑打断他:“说重点。”   “……警察帮忙锁定了那辆车,发现他们在这逗留了大概三四个小时,凌晨一点的时候匆忙从小镇开出来,往北跑了。哦,对了,有个停靠在路边的车主第二天早晨报案,说自己的车夜里被人撞了。这车主家里没地方停车,一直放路边,先前就被人划过,所以装了停车监控,拍到肇事车就是玉婆婆他们来时候坐的那辆。”   王泽回手把他拎出来:“几点?”   “夜里十一点一刻左右,玉婆婆他们的车突然连蹦再跳地冲出来,慌里慌张的,路口不减速,一下没刹住,撞了人家的车,门都给人撞扁了,车里人看都没看一眼,猛打了个转向就跑了,跟后面有人追他们似的。”罗翠翠飞快地说,“之前那几件事不都是十一点……那什么‘子夜之交’发生的吗?我们就让人把撞车监控网前翻,翻到了十一点整,发现当时监控镜头突然被干扰,视频雪花了三秒……”   罗翠翠话说一半被电话打断,他朝王泽摆摆手,接起来:“喂,小杨……啊!”   电话里杨潮不知说了什么,只听罗翠翠一惊一乍地叫唤了一声,捂住嘴,好一会,才放下手机。   “同志们,最新进展,玉婆婆他们那车的逃跑路线追踪到了——从清平镇跑了以后,往北开进了山区,我们算了一下,按他们的飙车车速,逗留时间长得不正常,所以刚才联系咱们附近的同事带着仪器进山搜了。”   王泽:“搜到什么了?”   “尸体,”罗翠翠一双大眼睛微微外凸,睁太大,像条神经兮兮的吉娃娃,“玉婆婆……死了。”   玉婆婆截杀燕秋山失败,意识到自己东窗事发,逃回了清平镇老宅,于半夜十一点,也就是“子夜之交”前后,离奇死亡,吓坏了的心腹们带着她的尸体仓皇出逃后掩埋——   这个时间太微妙了。   宣玑心里一紧:“玉婆婆不会也写了阴沉祭文吧?”   “翠玉是个好女人,待我很好。”影人忽然开口说,“可惜啊,她哪是什么大妖,只有那一点蛇妖血统,像凡人一样会老会死,她怎么舍得灯枯油尽,留下我一个人呢?”   “她做了什么?”   “她想脱离凡胎肉体。这世上,曾有两位妄图逆天改命,一个是妖王陛下,为蛟血所累,耿耿于怀,吞噬了无数先天灵物,化作千首千命,把蛟血无限稀释。一个是人皇陛下,陛下心狠,人所不能及,生剥朱雀血,连同五官六感七情六欲一起抛诸赤渊——二位陛下都是翻云覆雨的人间劫运,她又算什么呢?既没有妖王胆,也不及人皇舍得,她居然异想天开,用通心草续命。”   影人说到这,笑了起来,他本来不用交代这么多,可他忍不住。   因为这是他的“功绩”,功绩如果不能拿出来炫耀,必定是黯然失色的。他这颠沛流离的一生充满了失控,能控制一个所谓“主人”为他死心塌地、要死要活,大概是他唯一能获得“功绩”,也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   她越是为他痛苦,越是挣扎,他就越是得意,恨不能事无巨细地描述出来,刺激得眼前凡俗们大惊失色。   “她的通心草很了不起,是用活人做的,每六十年,就挑合适的身体炼成活死人,然后在那躯体上刻下通心草咒,用障眼法骗过周围的人,混淆人们的记忆,人们都觉得她一直是一个样。然后把自己的真身用秘法封存,放在祠堂神像里,接受香火——她认为香火有灵,能续命。”   “她把自己真身封存的时候,已经十分衰弱,虽然每一甲子才出来刻一次通心草,但七百多年过去,到底还是不成了。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拖下水,险些落个晚节不保……那天她匆忙回老宅,想取走真身,暂时躲避,路上我就有感觉了,果然,取出真身后,她发现自己的真身大限将至。”   “解封时,那身上的心已经不跳了,识海还在弥留。人死即如灯灭,通心草也会化为皮囊……我的翠玉啊,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她不放心我,病急乱投医,用最后一点气力,写下了阴沉祭文……阴沉祭文是要有祭品的,她以身为祭,换我得一上古魔物庇护……啧,傻女人,也不想想,什么样的魔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亏得是我。”   罗翠翠低声说:“玉婆婆的尸体……唔,据说……表情挺震惊的,杨潮刚才还跟我说,他们因此怀疑是谋杀……”   话音没落,王泽一把拽开他,拎起罗翠翠的后颈把他往外扔去:“躲远点!”   只见烈火中的影人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胸口涌出了大团的阴沉祭文,黑气一下压过了锁链上的火。   那些围绕在旁边的阴影“呼啦”一下,一拥而上,影人的身体不但变了色,还陡然膨胀了好几倍,撑断了宣玑的锁链。   铁索倏地消失,变回硬币朝宣玑飞射回来,不等碰到他,已经被盛灵渊抄手截了过去,滚烫的硬币已经被魔气腐蚀得缺了一角,落到他手里“呲啦”一声,冒出一股白烟。   影人身形聚拢后又开始弥散,把周围都笼进黑雾里:“我得陛下天魔气,历劫三千年,至今才算是功德圆满,与那些执念妄念所生的人魔不同,陛下,我与您本是同源,您能奈我何?”   王泽:“屏住呼吸,小心!”   黑雾中的外勤们方才已经得了一次教训,恨不能把所有防护装备穿身上,只有最后进来的罗翠翠猝不及防,有黑雾钻过他的口鼻眼耳,他不知从那黑雾里看见了什么,表情呆滞了起来,寥落的头顶突然好像草娃娃,抽出了无数绿萝藤蔓,四肢也变了形,密密麻麻的藤蔓从他双手双脚上滋出,转眼爬得到处都是。   外勤们防着敌人,没防身后,突然爆发的绿萝藤蔓迅雷不及掩耳,横扫了一片,连王泽都被卷住了四肢,有几根甚至胆大包天地爬到了盛灵渊身上,勾住了他的脖子!   罗翠翠这怂货,一天到晚除了“嘤嘤嘤”,就是企图调离外勤现场,一受惊吓就发芽,谁也没想到,他那不甚茂盛的小身板里居然还有这种神力。   ……可见人的潜力都是被自己的胆量限制的。   “可我还没有修成正果,”影人喃喃地说,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我要……脱离这卑贱的影族身,我要天魔之躯……陛下,你剖血脉、跳赤渊,从不惜命,世于你如牵累,不如把这厌弃的东西舍给我……”   他这句话没说完,一道雪亮的白光骤然刺破了黑雾,影人惨叫一声。   “朱雀离火!”   那雪白的火光转瞬把盛灵渊身上的藤蔓烧了个干净,却连陛下衣服上的纤维都没点着一根,所有的藤蔓瞬间被火舌吞了下去,黑雾倏地散开,罗翠翠头上欲盖弥彰的“二维码”被卷了个清爽。   宣玑双翼上火光冲天,把原本就宽大的翅膀拉长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恍如传说中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神鸟。   “乱认什么同源,他没你这个儿子。”宣玑出离愤怒了。   你要天魔之躯?你算哪根葱?   老子还“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呢! 第92章   离火辟邪, 正好跟魔气相克。   影人吞了太多的天魔气, 又没有盛灵渊天生的朱雀血, 现在可算是消化不良了。方才在周围制造的黑幕被宣玑一把火烧成了破洞抹布,只好重新就地解体,变回了一堆没有面目的小影人形态, 蝌蚪似的飘在半空,就要四散奔逃。   突然,逃得最快的黑影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 在半空中激起了一串电火花, 紧接着,那些乱窜的小黑影们开始接二连三地“碰壁”——是以祠堂为中心, 有个看不见的大碗扣在了上头。   盛灵渊诧异地一抬头,集中目力仔细看, 发现他们头顶正上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扣了个“封印”,与他见惯了的法阵和符咒似乎不一样, 气息流动非常均匀,不像是人为的:“这是什么?”   旁边立刻有人回答:“学名叫‘高能隔离幕’。我们又叫‘电蚊拍’,一种超大型防护器械, 专用于人口密集区作业时隔离高能危险品的, 除了能耗高之外没毛病。”   王泽面糙心细,从方才开始,就在猜盛灵渊到底是什么,联系影人的上下文,在自己的猜测中受到了惊吓, 一直在暗搓搓地打量盛灵渊,反射性地回答他的问题。说完,发现盛灵渊看他,王泽不由自主地站直了,又用类似于汇报的语气说:“但考虑到这种器械的使用场合是人口密集区,所以我们紧急情况下,可以调用附近的民用和铁路供电系统,能耗也还行。”   盛灵渊点点头,见王泽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像等着表扬似的,于是很大方地给了句不要钱的好话:“巧思。”   王泽的表情像松了口气:“我们现在的外勤同事,好多都是‘半路’出家,自己工作干一半,才发现自己是‘特能’,仓促培个训就上岗了,不像过去都有家族传承,所以个人能力可能不太行……但我们有科学技术!”   说话间,那些被“电蚊拍”挡住的影人分身重新聚合,强提一口气,猛地撞向高能隔离幕,企图突围。   但他一“合体”,朱雀离火也立刻有了目标,宣玑懒得追着他满天乱飞,做了个搭弓射箭的手势,雪白的离火就在他手里化作了一把“弓”,“箭”从他指尖冒出来,亮得像是能穿过眼球,刺穿后脑。   那箭伸长了两尺多,随后倏地放出,居然还有如蜂鸣的呼啸声。   影人悚然一惊,险险地躲开,离火“箭”碰到了隔离幕,却没有破坏它,它的温度能随宣玑心所欲,秒降了下来,在隔离幕上由青转做普通的白,继而又渲染上暖色,由黄加深,最后近乎于红——顺着隔离幕弥散开,清晰地勾勒出了隔离幕的大碗形状,映得四下如同笼罩在晚霞下,几乎有些浪漫色彩。   然而一旦影人撞上去,那隔离幕上暖融融的火光就立刻会变回雪白的离火。   像是给高能隔离幕加了一层破不开的加持。   “要不是出外勤……”谷月汐喃喃地说,“我感觉我朋友圈能被这照片刷屏。”   宣玑第二支离火箭已经搭上。   影人眼看无处可逃脱,突然大声说:“诸位身负异族之血,几千年来都被蒙在鼓里!被他们骗得团团转,现在还在为人族卖命,不觉得很可笑吗?”   话音没落,第二支离火箭已经射了出去,宣玑的瞳孔变成了火焰色,那张侧脸既热烈又冰冷,明明是平时一起嘻嘻哈哈、一起吐槽肖爸爸的人,却好像拒人千里,离他最近的外勤们全都不由自主地后开,宣玑周围除了盛灵渊,真空了一片。   离火箭离弦而出的瞬间,那扣在影人头上的火红封印就同时往下一压,影人进退维谷,狼狈地被燎着了一条腿。   他断肢求生,堪堪在朱雀离火把他吞下去之前,原地裂成了几个分身。   分身们纷纷落在地上,在外勤们中间穿行,利用人当盾,挡住自己。   “你说你们越来越弱,真是因为缺培训吗?”王泽忽然听见有人贴着他耳朵说,那声音低回婉转,带着点喘息意味,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思路走。   王泽倏地回身,手里的枪扫了出去,身后却空荡荡的没人。   那声音仍在耳侧:“你们终身不得晋大道,守着那一点戏法似的所谓‘特能’,每天狗一样地上班卖命,跟凡人一样逃不脱生老病死。你以为这是天生的?你们弱,是因为你们失去了力量源泉,赤渊之火就是你们的力量源泉,当年人族为了一己私利,灭赤渊、屠戮诸族,让众灵物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苟延残喘混在人群里活下去,生下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沾沾自喜地把自己当凡俗。”   “老大,你脚下!”透视眼谷月汐大叫道。   王泽低头一看,脚下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一分为二,其中一个不随着自然的光移动,黑乎乎的一团里,仿佛射出一双讥诮的视线!   “能不能有点诚意,”王泽对比了真假俩影子,勃然大怒,气得连开了三枪,“那影子比例对吗?啊?你爹是那种瘦骨嶙峋的白斩鸡吗!”   黑影倏地钻进地下,子弹从地面弹了出来。   “你们随身带着这种隔离幕,不就是怕伤到凡人吗?”影人的声音从地下冒出来,回荡在地面八方,“每天冲在最前线,却动辄得咎,有点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连你们老局长都被逼得晚节不保,工作性质连自己家人都要保密——相亲时候受过歧视吗?女孩子,说不清楚自己在外面干什么工作,招了不少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吧?”   谷月汐脸色一变。   张昭正要按暂停,就听见有人说:“拿到外勤录取的时候是不是特别高兴?突然从一个没学历没资历的打工仔变成有编制的特工,不用抢时间送外卖,能在永安立足了——可你工资够得上还房贷吗?”   “凡俗生活有人间烟火,没什么不好,可人家凡俗接受你们吗?还不是到哪都格格不入,个别格外幸运的,能凑合跟自己的器灵过,可器灵是人么?还不是说砸就给你砸了……”   一时间,所有外勤耳边都听到了各种闲言碎语,平时不敢想的、不敢说的,仿佛都借由那影子的嘴幽幽道来。   “你呢?”宣玑听见那影人细细的声音,“朱雀,半神,还不是跟我一样,不得生、不得死,被困经年……你替谁守火啊?傻子,当年是人族亵渎神冢,活生生把你炼成器灵。你们神鸟一族承天命,为大义忘私情,可三千年了,你也力不从心了吧,不然为何有我们群魔四起?”   宣玑一直半阖着眼,一动不动,此时突然将手中离火箭往自己脚下插去,一个不住挣扎的影子被他像活鱼一样地插了起来。   宣玑:“放屁,你才力不从心!”   那影人被离火箭打了个对穿,从伤口处开始化灰,拼老命冲他吼道:“你心上人会眼看你被赤渊熬干吗?他三千年前就恨不能以身代之,你觉得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宣玑手倏地一顿,这片刻分神居然让影人挣脱了。   可那影人的分身没跑远,刚飞离两寸,就被一缕黑线缠住了,众人耳畔“嗡”一声,像是站在海边时被大浪兜头卷过,从里到外被冲了个透心凉,身上的沙石尘埃都给涤荡一空,脑子里回荡着模糊又旷远的声音,如黄钟大吕。   盛灵渊抬手一抓,地面涌动的黑气凝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被他一手提了起来,无数魔影在其中闪烁,像被一网兜上来的鱼苗:“妖言惑众。”   所有影人的声音汇成一支,压向他:“陛下,你心里就无恨吗?人皇到底算是个什么!”   盛灵渊却笑了,不慌不忙地反问:“你又算什么?”   他五指骤然一收,喝道:“还发什么呆!”   宣玑一把攥住他的手,他手上黑雾织就的网像引线,引着一簇离火朝四面八方炸开。   一时间,天地失色,所有人都短暂地失明。   炽烈的光无处不在,把真影和假影一并烤化在其中,就像世界上没有了阴霾一样。   好一会,众人才勉强恢复视力,只见四下黑灰鹅毛雪片似的飘然落下,方才那戳得人心血倒流的影魔不见了踪影,恍如一场噩梦……梦醒了,梦里那种心里梗得难受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盛灵渊轻轻动了一下,宣玑却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攥得更紧,用力得有些粗暴。   半天一片鸦雀无声,直到有外勤的通讯对讲机响了一声:“高能警报,高能警报,隔离幕破损,收到请汇报情况,是否增加警报等级——”   王泽这才如梦方醒。   “警、报?不增加。”他舌头拌了回蒜,“解除吧,是咱们的人,目标已经消灭。”   他说完,忍不住又看了宣玑和盛灵渊一眼:“今天这起事件很特殊,我会向上级领导统一汇报,希望诸位严格遵守保密条理,所有细节,一律不许透露给不在场和不相关的人员,这是纪律,明白了吗?收工!”   宣玑回过神来,冲王泽点点头。   众人收拾现场,安抚居民,追踪玉婆婆逃跑的徒弟,又把玉婆婆的两具尸体挖出来整理好带走,忙完,等乱七八糟的诸事告一段落天已经黑了,还得要坐专机飞回永安,本来跟老局长约好的见面也只能推迟到次日。   回程飞机上,一路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又困又倦,说不出是身累还是心累,连能组个相声搭档一起出道的宣玑和王泽都各自心事重重,杨潮莫名其妙地晕起机来,脸色蜡黄得吐了个死去活来,气氛莫名压抑。   盛灵渊身上的伤口长好了,血却是实实在在地流了一身,一路在闭目养神。陛下也不知道睡着没有,虽然闭着眼略低头,坐姿却依旧是端正极了,只是在气流颠簸的时候晃了晃。   宣玑趁机伸手把他往自己身上一揽,心说:“我今天非得连上共感不可。”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等回永安下飞机安抚罗翠翠的时候,就好像又恢复了常态。   “要不回头我找肖金主给你报销买假发的钱?”宣玑拍着罗翠翠的后背说,“唉……算了,别触他霉头了,回头我给你报吧。那什么,情况紧急,没办法嘛,快别哭了……其实我觉得你现在这发型挺好的,显年轻。”   罗翠翠哽咽道:“我双十一为了五折的洗护发套装,熬到十二点,还没开封呢,没苗了!”   “一起一起,洗发水买了多少我都原价收。”宣玑赶紧说,“回头发给我,给你转账,往好处想想,没准明年双十一就能早点睡了。”   罗翠翠听完这种安慰,更加悲从中来,眼泪花哨地冲进总局大楼,要去局长办公室上吊,求调岗。   宣玑若无其事地带盛灵渊回了家,给他打开电视,打开冰箱挑菜:“太晚了,我随便做个快手菜,十分钟就好。”   他说着,从冰箱里挑了几个土豆,又拿了鸡蛋和洋葱,随手递给跟进来的盛灵渊:“你猜这是什么?”   土豆在有些地方叫“洋芋”,洋葱当然就更“洋”了,都是近几百年才传进来的外来物种,盛灵渊当然没见过,饶有兴致地听宣玑科普食材的近代史,心想:“小鸡不好糊弄了。”   小剑灵从小就是个急性子,有什么事立刻会问,跟他尤其口无遮拦,憋到现在一句话没说,那肯定是走了心。   盛灵渊没想到追查个清平司余孽,居然会碰到这么个棘手的影魔,他当时几次三番挡开宣玑的共感,又有影魔挑拨,今天要没个解释,恐怕是过不去了。   “我要切洋葱,”宣玑背对着他说,“这个很辣,躲远一点……我知道你不吃辣的,熟了以后就……”   他话音倏地一顿,因为盛灵渊从身后拢住他,双手轻轻地覆在宣玑的手上。   “小鸡是不是有事要问我。”   宣玑脖子上的汗毛被他的声音震得起立了一排。   盛灵渊就握着他的手,捏着菜刀,在洋葱上比了几下,刀刃擦过他自己的手,几乎就要割破油皮,看着让人心惊胆战的。   “我与朱雀血脉分离太久,融合得不太好。”盛灵渊说,“近来时常不太舒服,我是怕连上共感,连累你分担重塑经脉之痛,不是有意隐瞒什么。”   宣玑轻轻一眯眼:“只有这个?”   盛灵渊顿了顿,又似乎是被他逼问才有些勉强地说:“唔……还有偶尔夜不能寐。”   宣玑皱着眉,偏头看了他一眼。   盛灵渊:“所以经常能听见你半夜三更不睡觉,从窗外飞到我这边听墙根……反正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用意,在屋里走动怕惊动我,难道从外面绕过去,我就听不见了吗?”   宣玑:“……”   这让他交代自己的事呢,还调戏起主审了!   盛灵渊低低地笑了起来,握着他的手,朝案板上的洋葱下了刀,他切得很慢,但每一片都极薄,极均匀,手指紧贴在刀上,只要宣玑轻轻一挣动,那刀片就能割破他的手指。   “不信你连上试试。”魔头还在他耳边低声蛊惑,“只给你一滴血,我舍不得你陪我难受太久,好不好?”   宣玑沉默了。   盛灵渊以进为退地蛊惑道:“来啊。”   他说着,感觉宣玑紧绷的肩膀缓缓松了下去,盛灵渊嘴角一勾,心里知道这事算糊弄过去了。   然后陛下被请出了厨房,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受不了他那钝刀辣眼的“盛氏切葱法”,再让他这么捣乱,眼泪都快流成河了。   宣玑说十分钟,果然就是十分钟,做了个快手的西班牙蛋饼,又给盛灵渊泡了一杯枸杞的养生汤。   “我知道这玩意不补血,都是心理作用。”宣玑说,“不过喝完暖和。”   说完,他像闹脾气似的,故意当着盛灵渊的面往里倒了两袋黄糖。   盛灵渊小时候为了哄他,连蜂蜜拌小米饭都吃,一碗糖水当然不在话下,痛快地端过来喝了一口,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往外吐了。   “陛下,”宣玑擦了擦手心上的血,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了,连上了共感,他不用张嘴,直接在心里说,“赤渊动荡,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第93章   人的思绪可以比作房子, 共感就是直接进门的钥匙。   只是这把钥匙不是万能的, 因为他俩不像小时候一样, 在识海里二十四小时“同居”了。彼此的“地盘”都已经是陌生的地方,进去以后虽然可以随意看,但能不能看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还得看共感时间有多长,“房屋”面积有多大。   陛下这间“房”,那就是一座度陵宫。   三千八百亩, 房舍院落无数, 到处都是统一制式的宫墙,头一次进去的人, 没有导游肯定迷路,走一圈下来, 能把脚后跟磨掉一层皮。每一块青砖下面都有秘密,人事、非人事、庞杂无端。   就算连上共感, 只要他有准备,宣玑能看见的,最多也就是一座精心呈现的皇家园林——可能还不等他把被花草迷昏的眼睛揉搓开, 一点血迹引起的短暂共感就该结束了。   要想从盛灵渊这里挖出点东西, 非得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单刀直入才行。   甜汤沾上盛灵渊嘴唇的刹那,宣玑就踩点问出了那句话。   甜汤里放了他自己的血,两袋黄糖的甜度,足够把陛下的舌头齁麻了,依宣玑对他的了解, 他肯定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的,等尝到血腥味的时候,血已经在他嘴里了。   盛灵渊只要沾到他的血,就会有共感,而比宣玑预想得更顺利的是,他非但喝了,还毫无防备地把第一口甜汤咽了。   共感那一头瞬间传来无数杂音,盛灵渊的心绪仿佛被他投的小石子砸出了千万条涟漪,在宣玑听起来,就像无数个盛灵渊的声音同时低语——   “赤渊火重燃是定局面……”   “三千年前丹离的计划出了岔。”   “只能我来圆……”   “朱雀骨纵然灵,毕竟是死物,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体……”   “傻孩子,丹离当年不都已经告诉你了么?”   “我陪你一遭,送你一程,从此往后,天地辽阔,远走高飞吧。”   诸多庞杂的声音只闪了一瞬,如果不是宣玑强大的耳力和反应速度,那听起来完全就是一阵白噪音似的“嗡嗡”低语。接着,盛灵渊识海中像是被极强大的外力横扫了一遍,人皇心志之坚登峰造极,须臾间,万念寂灭,让人有种两人之间共感断了的错觉。   而直到这时,身体的共感才慢半拍地传来。   宣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他差点以为自己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第一感觉是疼,从心口出发,一路蔓延至四肢的到每一根毛细血管,全像是着了火一样,在皮下灼痛。   随后是眩晕,应该是大量失血引起的,那目眩的感觉让他差点从餐厅椅子上滑下去,舌根都是麻的……怪不得盛灵渊没尝出那口血,直接把甜汤咽了。   共感毕竟是共感,只能分担一小部分。   所以……这就是他所谓的“不太舒服”,“偶尔夜不能寐”!   “该死。”盛灵渊反应极快,因为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屏蔽知觉,他要打断共感,只能用别的方式。在宣玑晃了一下的时候,盛灵渊就果断出手,一道黑影灵蛇似的从他袖口卷出,绕过宣玑的脖子,要趁机敲晕他。   但行动之前的想法是很表层的意识,躲不开共感,几乎是同时,宣玑抬手隔在自己颈边,黑雾正撞在他手心里,“呲啦”一下消散了。   他一把扣住盛灵渊的手腕,猛地往桌面一按,那碗惹事的甜汤连汤再碗在桌上蹦了几下,洒了半碗。   盛灵渊的脸色第一次撂了下来:“你讨打吗?”   宣玑好一会没说话——嘴上没话,心里也没话,真赤渊没着,他心里的火山先连环爆发了一打。他捏着盛灵渊手腕的手指气得发抖,好一会,才四处搜罗出一小撮理智,勉强拼出一句人话。   “陛下,您这一辈子,跟别人说过半句实话吗?”   说完,觉得这话耳熟,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回想起巫人塚时,盛灵渊曾经为了引出阿洛津,随手拿宣玑钓鱼,宣玑被他算计得狼狈不堪,曾经说过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那时他迫不得已,为免腹背受敌,头一次跟陛下表明自己“赤渊守火人”的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他俩谁也不认识谁的时候,时敌时友——友也是损友,随时互相坑来挡刀的。   可是平州山林一叙之后,一切来了个急转弯,完全变成了对方碰破一层油皮都得心惊胆战。   前后算起来,实在也差不了多少日子,比做梦转折还大。   可这并不是一场梦。   盛灵渊最先镇定下来,他连怒再火一起压了下去,陛下做事很少被情绪左右,向来最分得清“轻重缓急”。   眼下的“重”和“急”,不是翻脸算账,是尽快让宣玑离开这种共感的状态。   “明明是你先骗我的,怎么还恶人先告状?”盛灵渊精确地放松了紧绷的嘴角,故意把话音拖慢,同时,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宣玑握着他手腕的手心上,避免分神想其他任何事——才一会,宣玑手心已经布满了冷汗,“我骗你什么了?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现在朱雀血脉融合得不太好,有点不舒服?”   “什么意思?”宣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什么叫你陪我一遭,从此往后,让我远走高飞?你给我说清楚。”   然而这一次,他再也不能从盛灵渊识海中钓出有用的想法了,盛灵渊听完,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说:“你现在不冷静,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哎,别咬。”   宣玑的牙关无意识地缩紧,咬了自己嘴角的嫩肉,盛灵渊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强行掰开一点:“朱雀血脉是我自己剖的,剖出去容易捡回来难,有这么一场也是该,你凑什么热闹?”   他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摩挲着宣玑的嘴唇,思绪轻飘飘地变了味道——有道是“食色,性也”,这些人之本能的念头,虽然不大上得了台面,但用来转移注意力再好用也没有了。   反正对于盛灵渊来说,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宣玑嘴唇上时,他可以把那张嘴里冒出来的任何人话都当耳边风。   最重要的是,欲念跟恐惧、怒火有许多共通之处,都会加速心跳,让皮肤升温,混淆起来很容易。   他把视线集中到一线,从宣玑嘴唇扫到居家服开得有些大的领口,随即,什么“赤渊”“丹离”“朱雀骨”的念头,都卷一卷丢在一边,他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宣玑的脊背。那人后背的衣服总是被翅膀撑破,翅膀收起的时候,则会露出结实光洁的背,行动时,能看见均匀的肌理牵扯着漂亮的骨……   “叫我心疼死,你就高兴了?”   宣玑正被心里一场急火烧得气急败坏,要炸,引线几乎烧到了临界点,又骤然被共感拖进了一个新领域。   盛灵渊虽然没动,但他心里的想法化作了无数看不见的手,仿佛已经钻进了宣玑的衣服。三千年前的混战年代礼乐崩坏,什么超出人想象力的事都有,天魔剑在的时候,盛灵渊顾忌共感背后的另一双眼睛,一般会为了剑灵避开这些场合,但不代表他心里没数。   上古魔头疯起来,什么都豁得出去,命都不要,何况是脸。   宣玑算是领教了:“你他妈的……”   亏他想得出来!   不是,他伤成这样,居然还有这种心情,这是什么人渣天赋!   盛灵渊用力在他嘴唇上按了一下:“怎么还学会出言不逊了,谁教你的?”   他话音没落,宣玑眼前就一花,转眼被黑雾卷到了隔壁卧室。   “本来是你自己的屋子,倒被我鸠占鹊巢,想过来看一眼,还要偷偷摸摸地从窗外飞……”盛灵渊连着共感,说话不用嘴,于是一边“说”,一边蜻蜓点水地从宣玑嘴角啄到下巴,“小可怜。”   宣玑不肯让他糊弄过去:“我在跟你说……嘶!”   盛灵渊冰凉的手从他衣摆里伸了进去   手比平时还凉,识海里却有沸汤滚滚。   魔头这个品种要生在当代,大概率会被现代特能划分标准划到“精神系”里。   “魔通六欲”其实不是什么暧昧的话,它指的是魔物往往有强大的精神系能力,既擅长捕捉到别人的幽微内心,又擅长用自己的意志操控别人。   天魔是群魔之首,跟他连共感,简直是自投罗网,本来是宣玑费尽心机连的共感,结果转眼就被盛灵渊识海中的风暴卷了进去,一时间,他心里所有的念头都被对方带着走,根本分不清哪个想法是自己的,哪个是盛灵渊的。   “我怕共感连累你难受,一直不敢碰你……啧,你倒好,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盛灵渊把宣玑压在窄小的单人床间,散落的长发铺了满身,千丝万缕,像纠缠的气息。居高临下地看着宣玑,盛灵渊手指掠过的地方,衣扣全都自动解开,他深吸了口气,好像宣玑身上的味道能缓解心口的灼痛似的,轻轻地说,“小鸡,再叫一声‘灵渊哥哥’好不好?”   宣玑被他的意识裹挟,分担着他身上的灼痛,似乎已经失神,下意识地叫他:“灵渊……”   盛灵渊眸色一深,手已经滑到他颈侧,就准备按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宣玑直接用共感说:“灵渊,你心里的那个小鸡在天魔剑断的时候就没了,三千年了,你什么时候醒过来?”   盛灵渊一愣。   宣玑一把按住了他手肘,盛灵渊那里有根经脉正好针扎似的疼了一下——他浑身血与脉的灼痛感不是平均分布的,是一段一段、此起彼伏的,不然盛灵渊早适应了,也不至于入定都困难——宣玑与他共感,正好能感觉到他哪一段最别扭、最无力。   盛灵渊撑着身体的手肘当时就脱了力,紧接着,宣玑精确地点过他胸腹间所有凝滞的关窍,盛灵渊眼前一黑,一时几乎失去知觉,被宣玑张手接住。   “丹离本来的计划是什么?”宣玑把居家服的衣领拢上,翻身坐了起来,轻轻地拂开盛灵渊一绺长发,脸上一片绯红,眼神却很冷,“我猜不会是让我附在朱雀骨上守着赤渊,朱雀骨有烧完的一天,他为灭赤渊而生,不可能不考虑这个。”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他自己灯枯油尽,来日‘你或者挫骨扬灰,都是注定的’,我当时没听懂,被他糊弄过去了,现在看来,他其实早知道你会有跳赤渊的这么一出——因为赤渊火灭,天魔也一并被压抑,你也会跟着一起衰弱,你不但不会失控,还会越来越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迟早是要回赤渊,跟自己丢在那的半身凑一具全尸的。”   “但丹离不是神,他大方向算得准,却不可能连细节都算到,我觉得他不会想到,你居然随身带着天魔剑的剑身……”   千百次尝试失败,剑身是他锻成后又重新砸碎的,谁能想到,他还随身带着这解不开的执念呢?   剥离了朱雀血脉,七情湮灭,谁能想到,他就算变成了一具精美的行尸走肉,最后留在身边的只有残剑呢?   “就算他真的神到这种地步,也很难说你身上的残片齐不齐。一般人就算纪念,也只会留一两片。剑身残片不全,赋生不可能成功。丹离留下了涅槃石,说明他知道我有一天能重新得到身体,回人间拿到那本千妖图鉴。但我想,他预想的肯定不是重新练剑赋生的方式。否则他当时就没必要撺掇微煜王毁我剑身,也没必要在你想修复剑身的时候,威胁微云一起骗你。”   宣玑闭上眼睛,五指钻进盛灵渊的长发里:“丹离给我准备的‘身体’,其实是你——对不对?”   盛灵渊胸口气息凝滞,说不出话来,识海寂静一片,不肯回应。 第94章   衣服和床单是同一台洗衣机里滚出来的, 两个人用的各种沐浴用品是同一套, 墙角带香薰的加湿器里喷洒的精油也是“雨露均沾”, 谁从旁边经过,就沾谁一身,不偏不向。   而盛灵渊从里到外穿的衣服都是宣玑买的。   宣玑在兴趣爱好方面, 永远十八岁,什么火追什么风,买衣服却不大赶时髦。他永远偏好浅色、简单且面料舒适的衣服, 买来买去, 总不外乎那么几种样式,于是两个人的衣服也很像, 买的时候有主人,混着往洗衣机里扔一次, 就分不清哪个是谁的了,只好随便乱收。   生活这么在一个狭小的公寓里, 琐事上总是缠绵得难舍难分。   这时又连上了共感,互相能听见对方心里的声音,亲密得过界。   可是又隔山隔海。   盛灵渊一生, 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揣摩他的心意, 试图因势利导,或者加以利用,他要单枪匹马,以一敌百万,把自己埋得深一点, 再深一点。   鳏寡孤独。   “灵渊,”宣玑掰过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我问你句话……别紧张,是私事。”   盛灵渊的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   宣玑:“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是不是?”   陛下或许有所爱,有所宠,甚至有所执着,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陪伴对你来说,本来就是一种负担。”宣玑起身,走到卧室窗边,点了根烟——他怕陛下讨厌烟味,自从盛灵渊住进来,就没在家里点过一次烟,幸好不是凡人,也没什么烟瘾,差点就顺便戒了……差点。   这些日子,其实紧张不自在的,不只盛灵渊一个人。   “天下是你的负担,我也是你的负担。”   装死的盛灵渊终于开了口:“……胡说。”   宣玑夹着烟,低头一笑:“不是负担,那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盛灵渊心里大概同时涌上了十多种回答,争先恐后地拥在嗓子里,差不多涵盖了古今中外所有表白时用的主语。有深情的、肉麻的、巧思的、平淡中见真意的,连不知从哪听的广告词都混在里面。可见一个人要想舌灿生花,还是得有词汇量。   但不知为什么,这些美好的词都被他的舌头挡住了。   他好像突然哑巴了。   “我是个半死不活才躲过一劫的‘朱雀天灵’,”宣玑就着青烟,缓缓地说,“后来成了你的天魔剑。”   “从这名就能看出来,我是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要不然怎么也应该叫个‘定乾坤’、‘辟邪’之类吉利点的名吧?根据历朝历代鸟尽弓藏的套路,我本来就应该在陪你砍完妖王之后就‘寿终正寝’。我是一次性的。”   盛灵渊声音冷了下来:“闭嘴!”   宣玑没理他,背对着盛灵渊,他眯起眼,朝窗外的万家灯火望去:“那么就奇怪了,我作为朱雀一族唯一一个后裔——虽然是个‘薛定谔的后裔’吧——好歹也算有点身价,当年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要把我这种‘一级保护动物’做一次性武器的?”   “这是第一个疑点,灭了族还要挖坟掘墓断人后,非得是跟朱雀有血海深仇的人才办得出来。可是咱俩都知道,始作俑者一个是公主殿下,一个是丹离,一个是朱雀血传人,一个是朱雀神像——这两位为什么要挖自己祖坟,成全人族?”   “第二个疑点是,我为什么从小在你的脊背里?我大概了解过炼器灵的过程,献祭成功以后,理论上器灵就赋生成功了,剑灵会自己长大,像知春。知春被锻造出来以后,就给束之高阁,器灵照样自己修炼成型,可见我其实是没必要非得寄居在你后背里。我在你脊背里,对咱俩都没好处——都太小了,不能控制共感,咱俩小时候没少互相拖后腿,学点新东西有时候还互相误导,走过不少弯路。如果那时我在一个大人的控制下,应该会更忠诚、修炼也会更快,你生活里也会少很多不方便。”   “第三个疑点是‘涅槃石’。丹离给我的涅槃石太不结实了,叫‘涅槃玻璃’都侮辱现代化工技术。丹离精通各种偏门术法,没有更好的东西了吗?如果没有,他大可以什么都不留下,没准我没有外物依赖,自己也能挺过来。这涅槃石除了让我周而复始地犯同样的错误,消耗那些宝贵的封印骨之外,还有什么用?丹离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如果不是他逻辑不自洽,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我炼的那些涅槃石都是不合格产品——出错的不是他,是我。”   宣玑弹了弹烟灰,转过身来,屋里没开灯,窗外晦暗的星光与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的,看不清表情。   “我虽然不算聪明,但一把年纪了,应该也不至于连说明书都看不懂,弄出一堆‘不合格产品’,如果不是技术性问题,那就只能是硬件问题。所以我有一个假设——器灵之身,是不是没法炼出成功的涅槃石?”   盛灵渊半躺半靠在床头没动,沉默了差不多有半辈子那么长,终于说:“涅槃石是不死鸟的不传之秘,古书上称之为‘死生之物’。”   宣玑明白了——这意思是说,涅槃石适用的法则等级非常高,至少是“类同生死”一级,器灵不是生灵,再特殊的器灵也不行,就好比知春的通心草娃娃不能再刻录一个通心草。   宣玑:“所以涅槃石确实是留给我的,但不是留给器灵状态下的我。”   “朱雀生于南明,”盛灵渊又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天赋神性,通魔、镇魔,世代守赤渊,你族就是为赤渊而生的,当年大族长在世,甚至有控制赤渊火增灭的权柄。”   “能调节火大小,唔,就像厨房那个灶台上的开关。我们有灶台调节钮?”宣玑顿了顿,又问,“不,要真是那样,以人族的聪明才智,早找到替代品了——还是说,我们属于赤渊这个天然灶台的一部分?”   盛灵渊轻轻地阖上眼:“后者。”   “有生有克,神魔出于同源。”宣玑点点头,“赤渊还挺科学的——所以说,我和朱雀血脉一起入赤渊,等同于回炉重造。丹离教我的那条秘语其实不是为了守护朱雀血脉,而是把它跟我黏在一起,等你自己活腻了跳赤渊。神血、魔身、朱雀魂,会得到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盛灵渊说,“赤渊会孕育出新的守护神。”   “哦,”宣玑低笑一声,“一个只有蛋白质、没有灵智的‘天灵’,被炼器赋生,用迂回的人工方式代替大自然把我‘生’出来,给我灵智,再在适当的时候,砸毁我剑身,让我回到赤渊二次回锅,你……”   盛灵渊平静地接话:“我是材料之一。”   一句话差点把宣玑捅个对穿,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听见盛灵渊心里冷笑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故意哪疼往哪戳,为的是回敬宣玑方才那句“我是一次性的”。   陛下说话做事以目的为先,不带自己的情绪,是后天磨练的结果,不代表他天生脾气好。   这会才算是把本性露出来了。   人造天魔,斩妖王,镇四方群魔,镇完之后呢,他自己不就成祸患了么?   这么个大魔头还占着天下至尊的位置,到时候目空一切,谁还能辖制他?   只能从小在他心里埋一颗种子,就像是给幼兽上枷锁,让他由来有所眷恋、心有归处,以后即使能通天彻地,也挣不脱那缠在脚腕上的细枷。   天魔七情淡漠,连甜味都没什么兴趣,更别提苦辣酸,剑灵是牵着他掉进红尘的线,也是他与人世共情的桥。他的识海从小被迫和闹哄哄的小朱雀共享,心就不是封闭的。这样一来,那些为他而死的袍泽、抱憾终身的兄弟、割舍不开的师与友、惨淡收场的桃花源,还有他与剑灵并肩挣出的人间清平……就全能顺流而上,一条一条走他的心,缠住他的咽喉。   等剑毁,他脚下一空,就会被这些东西活活吊死,自己走向他命中注定的终点。   赤渊与朱雀相伴而生。   天魔与剑灵互为缘劫。   妖族公主憎恨妖王的背叛,以生命为代价,做大阴沉祭,当然不是为了在战争中成全人族。   她要的是重续朱雀血脉。   这样一来,可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至于傻乎乎的朱雀天灵能不能接受,孤身一人怎么活,没事,给他一块涅槃石——真正的涅槃石,不是笨蛋剑灵瞎折腾出来的残次品——不死鸟的秘术,一剂见效,跟“转世投胎”的效果一样,前尘尽成过往。   可惜,谁也没想到盛灵渊跳下赤渊,身上居然还带着残剑,漏了这么个细枝末节的一环,功亏一篑。   宣玑一口气息绵长,吸掉了大半根烟,回手把烟头弹进一尘不染的烟灰缸里,划出一道火光,然后他笑出了声:“让我再猜猜,平州那山头,你从我记忆里知道了丹离跟我说过的话,立刻就把拼图拼全了,对吧?我看你俩才是真知己,隔着三千年,默契一点都不受影响,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问你一句话,盛灵渊,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遂那些人的意,你他妈的是没血性吗?”   盛灵渊张了张嘴,嘴上忍住了没呵斥,但宣玑听见他心里的意思——陛下听不惯粗话,想让他慎言。   这些人可有多冷静啊,宣玑文明了三千年,几乎要被他们气得把听过的污言秽语都喷出来。   “我不如丹离。”盛灵渊说,“当年自以为夺了他的权,其实从来就棋差一招,他死我输,至今只剩下一盘出了岔的残局,对手尸骨已寒,鞭尸都没地方挖坟,我还能跟死人去争什么闲气么?”   残局总得有人收场,不然你怎么办?   盛灵渊抬手摘下挂在一边的外套:“我出去转转,你冷静一会……呃……”   他还没来得及站稳,整个人就被一团炽烈的火光包围了,那些火光凝成细线,不烧东西,也不伤他皮肉,只是灼灼地捆住了他,猛地往后一拉,他的朱雀血脉感觉到同源的力量,吃里扒外,在他骨肉间作起妖来,盛灵渊腿一软,跌在一片朱红色的羽毛间。   识海中的共感那一头传来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欲望。   宣玑的翅膀裹着他,把人拽到自己面前,抵在卧室的落地窗上,柔软的纯棉衣料从领口一直撕到了下摆。   盛灵渊愣了愣,抬手搂住他的后背,温柔地抚摸过滚烫的羽翼:“好了好了,灵渊哥哥不好,让你……”   他话音陡然一顿,被宣玑脑子里的山呼海啸涌来的画面闪得忘了词。   “丰富多彩,少儿不宜?”宣玑扣紧了他的腰,“盛灵渊,你哪只眼看见我还是少儿,你是不是瞎?”   盛灵渊无言以对,只好干巴巴地轻斥一声:“……放肆。”   可是剑灵从小就放肆,盛灵渊对他也没什么脾气,宣玑一口朝他脖子咬来,撕开他上衣的时候,他也只是躲了一下,并没有推拒。   “他想……”盛灵渊浑身肌肉先是不适地绷紧了,随后又任凭那些火焰色的细线千丝万缕的把他捆紧,没挣扎,“罢了。”   宣玑额头的族徽像是要滴出血来,他忽然睁眼,眼神却是清明的。   下一刻,盛灵渊一震——那捆在他身上的“线”突然刺穿了他的皮肉和心口!   它们从这一头钻出来,又穿过了宣玑的身体,像是穿针引线,要把两个人密密麻麻地缝在一起,不疼,但他全身的力量好像都被封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就你会色诱吗?”宣玑识海里,所有不可描述的画面在刺眼的白光下消失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图穷匕见。   “陛下,你博古通今,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宣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听说过有一个禁术,叫‘山盟海誓’吗?” 第95章   盛灵渊真没听说过哪个禁术起这么肉麻的名。   而这个禁术本身比名字还肉麻, 他一时大意, 让第一根“细线”穿进胸口后, 那些绵密的细线就像蛛丝一样无限朝四肢蔓延,比苏绣的针脚还细,比思念还细。   不管是身体肌肉的蛮力, 还是经脉中的法力,都不是一个点能发出来的,得有一定的“回路”, 就像肌肉收缩得靠关节牵引, 法力也好,魔气也好, 也需要自己的运行机制。因为两人连着共感,宣玑对他身体的感觉特别敏锐, 每一根“细线”,都恰好能微妙地钉在发力的关键节点上。   盛灵渊好像成了个周身关节都锈死的木偶。   他有种不大妙的感觉——这玩意好像就是配合共感而生的。   “没听说过吧?”宣玑的声音也和那些细线一样低沉柔软, 但存在感十足,“没听说过就对了,这是我自己发明的。”   盛灵渊:“……”   三千年了, 这不学无术的玩意到底没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就学会了“手试油温”及炒菜,并研制了一项专门针对他的禁术。   这长的都是什么用不着的出息!   “我不这么想,”宣玑听得见他心里的声音,一挑眉,“我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干什么?我又不想长成一个像你们那么冷静理智的大人物, 我会的东西实用多了。”   也许是同源的缘故,朱雀血脉带来的灼痛在碰到那些细线后反而减轻了,接着,说不出是痒还是麻的感觉爬遍了盛灵渊全身,像是有无数柔软的羽毛搔着他的五脏。   “相传过去北原有一种毒蛛,交尾的时候,蛛丝会穿透伴侣的身体,把一对蜘蛛‘缝’在一起,因为生育后代要用很多能量,北原很冷,没有那么多食物来源。一只蜘蛛身上的能量储备不够,所以要拉个色令智昏的伴侣当垫背……然后它们会在互相消耗中把生命托付给下一代,同生共死。”宣玑的手滑到盛灵渊背后,划破手指,在他后背上留下符咒纹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太变态了,怎么有这种变态的物种,简直是反婚反育教材。但没过多久,圣火戒指上的涅槃石就碎了,你就像个作祟的幽魂,从我的脊背里爬出来,嚼我的心。”   “那是涅槃石第一次碎,我还没习惯,所以浑浑噩噩、疯疯癫癫了好久。我梦见那种北原蛛,后来梦里的蜘蛛变成了你,我把真火用血裹好,逼成细线,然后把你这颗怎么都捂不暖和的心缝上……我当时想,你怎么那么狠,连自己的心都剖,我一定要给你缝得结实一点,密不透风。我还要把我自己缝在上面,让你一辈子也摆脱不了我。”   盛灵渊的后背被他的血烫得发疼,宣玑画的符咒杂乱无章,没形,但他直觉不太对,于是暗暗用天魔之气腐蚀那些细线。   “你省省吧,”宣玑的鼻尖几乎贴在他侧脸上,“朱雀克魔,辟邪的,百毒不侵。”   盛灵渊:“你……”   “你连怎么叫我都不知道,是吧?”宣玑打断他,“叫‘彤’生疏,‘小鸡’气得叫不出来——灵渊,我是谁?”   “宣玑。”盛灵渊的声音绷紧了。   宣玑用的虽然是凡人的身份,但他连自己的脸都不肯换,非得事后用障眼法找补,八成也不肯顶着别人的名字。盛灵渊猜,“宣玑”这名字,不是他后来找借口改的,就是干脆跟脸一起用障眼法换的。   “猜对了。”宣玑笑了,“真聪明。姓氏是借用凡人的,名字是我起的。”   “我不想伤你,”盛灵渊压着声音说,“滚。”   他此时已经摸清了那些“细线”的轨迹——细线都是宣玑心头血包裹的真火,确实克制魔气,但也不能脱离剂量谈疗效。这个所谓禁术的关键点在宣玑的心口,他把两人“缝”在了一起,气息交融,如果集中力量攻其一点,暂时截断他的心脉,有八成把握能挣脱。   可那样,肯定会反噬禁术的主人。   但两害相权……   “没事,你伤吧。”宣玑说,“我反正习惯了。”   盛灵渊一滞,宣玑突然侧过头,捕捉了他的嘴唇,带着几分凶狠夺走了他的呼吸,与此同时,他按在盛灵渊背后的手突然划了一个闭合的圈,所有杂乱无章的纹路全被连在一起。盛灵渊一口气没上来,感觉神魂似乎都被严丝合缝地捆住了,本来跳得很慢的心率被强行拖到宣玑同一频率。   鸟雀一族心跳快,更不用说赤渊生出的火鸟,盛灵渊的心从来没有这样暴躁地跳过,撞得他胸口发疼,一瞬间几乎失去意识。   下一刻,那些把两个人“缝”在一起的线千丝万缕地渗入他的身体,盛灵渊骤然脱力,宣玑接住他,翅膀铺开垫在地面,两人一起摔在其中。   “你……”   你做了什么?   宣玑没回答,抓起他的手,在盛灵渊指尖上轻轻一勾,划破了一条小口,然后朝他亮出自己的手指——只见宣玑同一只手上,出现了同样的伤口。盛灵渊的伤口迅速愈合,宣玑的手指也跟着光洁如初。   他说:“你是我的了。”   盛灵渊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双手颤得攥不住,抬手给了他一拳。   宣玑被他打得偏过了头,却笑了:“你这辈子是不是第一次跟人动拳头?”   盛灵渊不但第一次跟人动拳头,还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气得耳鸣,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发作起偏头痛来,第二拳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   “你……”他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你直接气死我,也不用管什么赤渊绿河的了。”   宣玑不知道是什么居心,可能是怕气不死他,还“嗯”了一声:“可不是么,既然有这个同生共死的禁术,气死你,当然也就没我了,到时候赤渊的火就真没人守了。”   盛灵渊:“……滚。”   宣玑把盛灵渊掉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来,拍了拍,披在他身上:“禁术无解,你也不用费心查出处——出处就是本人。”   盛灵渊:“滚出去!”   “哎,遵旨,”宣玑从善如流,“臣告退。”   说着,他爬起来走到卧室门口,扶着门又回头看了一眼,盛灵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却被怒火烧得亮极了,鲜活得热气腾腾起来。没系的外衣下里露出赤裸的上身,能清晰地看见他随着呼吸急促起伏的胸口。   宣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跳出一些不方便细说的场景——这回是真的,不是陷阱。   他得偿所愿,没有心理负担,于是肖想得非常放飞,并顺着还有余韵的共感,一五一十地传达给了盛灵渊。   屋里一团黑雾暴躁地撞了出来,直接把宣玑从门口撞到了客厅,然后门巨响一声,合上了。   宣玑挨了顿卷,却好像吃到了东川大梨树上最甜的果子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了一会,又自己在客厅笑了出来。   门隔开了人,隔不开心声,那喝下去的一点血的共感本来维持不了多久,又被宣玑蘸血写符咒延长了。   盛灵渊这会清晰地感觉到了宣玑心里的雀跃……以及胡思乱想。   宣玑完全开放了思绪,没再刻意隐藏任何想法——他这会脑子里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想法,除了不成体统的想象,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憧憬,喜怒哀乐一目了然,就像个胸大无脑的漂亮蠢货。   盛灵渊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在“无脑”和“狡猾”之间无缝切换的。   宣玑自动忽略了盛灵渊骂他的部分,喜滋滋地想:“我听见你心里夸我好看了。”   盛灵渊不回应,压下了心里所有的想法,强行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共感渐渐模糊,盛灵渊的识海才重新活动起来,他耳鸣稍缓,听见客厅里传来吹口哨的声音。   盛灵渊:“……”   他长叹口气,仰头靠在身后的床沿上,暴怒过去了,一时间什么都懒怠思虑,心里空空如也,耳畔只有那欢快的口哨声,浓重的疲惫和连日缺席的睡意一起涌了上来。   朦胧间,封闭多年的梦境居然悄悄朝他打开了一条缝。   盛灵渊居然依稀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五岁……还是六岁?反正是很年幼时的事了。   剑灵又因为琐事无理取闹,小太子虽然从小被教导“天子要有容人之量”,毕竟年纪太小了,小胸脯才巴掌大,里面当然也装不下太辽阔的胸怀,实在是塞不下被任性的剑灵气出来的火。心里吵完好几轮,总觉得不够,于是拿了把刻字刀,在地上刻了十遍“剑灵竖子”。   剑灵惫懒贪玩,心智晚熟,天天长在他的识海里,字却还没学会几个——只能看懂盛灵渊写的,因为能通过共感知道他写字的时候想什么。   结果那次剑灵憋了半天,忍不住问:“你写什么狗爬字?”   盛灵渊这才发现,自己被气昏了头,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单方面关闭想法。他可算是找到了治那小鬼的法门,于是展开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冷战,为期两刻——小剑灵听不到他在想什么,孤零零地被他关在识海,吓哭了。   小盛灵渊慌慌张张地去哄,又后悔自己太过分,“战争”于是无疾而终。   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这时,一阵铃声突然飘进来,盛灵渊那点清浅的睡意瞬间飞了,听见宣玑口哨声一停,接起他的手机:“老肖?这么晚了你……你说什么?” 第96章   半夜, 盛灵渊和宣玑赶到了异控局总部, 一路无话——陛下不搭理人了。   宣玑一直觉得盛灵渊的长袖善舞是环境所迫, 一言不发才是性格底色。   他可能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贱骨头,盛灵渊态度好嘴甜的时候, 宣玑不是怀疑他不怀好意,就是担心他又隐瞒什么事。   盛灵渊发火了,脸色甩了一地, 宣玑心里反而踏实了, 脚前脚后地跟着,每次盛灵渊脚步一停, 他就假装没刹住车,借机凑过去挨挨蹭蹭, 再一脸“哎哟不是故意的”撤退,一眼一眼地暗中观察。   这神鸟后裔算是让人族养残了。   朱雀之灵, 麻雀做派。刚说完“你哪只眼看见我还是少儿”,就装可爱试图蒙混过关。   可惜这回宣玑犯的不是摔盘碎碗的小事,盛灵渊全盘计划被他一个山盟海誓打得稀烂, 正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被他越蹭越烦,恨不能把这鸟浑身羽毛拔干净,做个掸子抽他一顿。   他俩之间是“此时的夜静悄悄”,总局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各部门负责人全被喊回来加班,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报警器出了问题,“哔哔”地响个不停,震得人要神经衰弱。   宣玑拉住前台的工作人员问:“什么情况?”   前台电话都接不过来,恨不能生出八个爪子,抽空回了他一句:“系统故障,正在排查检修……”   宣玑:“啊?”   电脑坏了这么兴师动众干什么?还让不让人有夜生活了?   前台话音没落,就见一个检修设备的技术人员跑了过去,对同事嚷嚷:“不是报警系统故障,这回咱们可能是摊上大事了!我还没攒够船票呢!”   “对外只能这么说,”前台连忙把电话挂上,飞快地对宣玑小声说,“现在情况不明,我也在等领导通知。”   三千年前的清平司里只有几个坐班的小妖,虽然地处闹市,但院落清幽,很适合修炼。   现在倒好,他们把办公地点搬到了山里,弄得神神秘秘的,里头却养了一窝没用的东西。   盛灵渊这会正看什么都不顺眼,抬腿就走,冷着脸说:“人浮于事。”   宣玑连忙追过去,只见王泽就在不远处。   “别提了,这边来——这回是大规模R级警报,”王泽说,“对了,宣主任,你知道什么叫‘R级’是吧?”   “知道是知道……”宣玑蹭了蹭鼻子,做贼似的看了盛灵渊一眼,“但你好像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   王泽:“……”   这些后勤,不学无术就算了,思想还这么龌龊!   宣玑抓捕影人时用的技能太炫酷,王泽本来疑心他也是什么隐藏大佬,眼下又感觉这人设快立不住了。   “咱局用的异常能量测评标尺是‘SRA’标,”王泽一边带他们上电梯,一边说,“异常能量一般是从一级到五级,从低到高,五级以上就是‘A级’,A级事件就得要总部协调处理了——比如……”   王泽说到这,看了盛灵渊一眼:“上回赤渊变异树暴动事件,本来是A级,没想到后来引出了阴沉祭,最后又往上提了一格,被划入了R级。”   “阴沉祭那个级别的异常能量反应?”宣玑一皱眉,“在哪?”   “全国,”王泽咽了口唾沫,“各地——”   电梯到了地上十六层,门朝两边打开。   异控局最重要的职能之一,就是监测各种异常能量反应,监控点遍布全国,数据统一流回总部。   十六到十八层就是能量监控中心。   这里一面是办公区,一面是一个三层楼高的大屏幕,屏幕上的地图长得有点像卫星云图,此时,一圈一圈的红光从各处爆发,晃得人心惊胆战。   “先让他们想办法把警报器关了,大楼要炸了。”肖爹锃光瓦亮的头颅让乱闪的红灯映得像一轮夕阳,灿烂得难以直视,“这么大规模的异常能量反应,到现在都没排查出个原因,你们都干什么吃的!”   “老肖,这边,”宣玑在他身后打了个指响,“稍安勿躁,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才来?”肖征嘀咕了一声,又说,“刚才……大概十一点左右,‘异控网’上所有能量数值突然蹿了一个数量级——你知道,咱们总部的数据都是各地汇总的,以前就算出事,也只是一两处数值波动,从来没有所有数一起上蹿的情况,就跟换了个单位似的——技术人员第一反应是程序错误,上报检修。没想到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数据一路涨,一直漫过了警戒线。现在黄局正在向上级做简报,我们还在排查能量波动原因。”   异常能量不可能无端出现,肯定会爆发某种现象,但现在各监控点一片风平浪静,只有能量数值在“涨停板”,简直是干打雷不下雨,像大风暴前压抑的宁静。   这时,盛灵渊说:“那个瞎子还关在这吗?”   “银翳?”肖征一愣,“你怀疑能量暴动是人为的?”   然而话音没落,一个工作人员就急匆匆地跑来:“肖主任,地下十五层那个‘银翳’出事了!”   高山王墓事件里抓来的瞎子,被捕之后整天都神神叨叨的,每天定时定点面壁“念经”,一念好几个小时,还崇拜一只大脑袋小身子、四不像的“手把件”。   肖征他们赶到地下十五层,刚一出电梯,差点被腥臭气呛个跟头。   那股味比屠宰场还重,盛灵渊嗅觉敏感,抬手掩鼻,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些火焰色的细线从他掌心穿过的情景,总觉得自己身上有鸟味。   混账。   宣玑瞥见他的动作,连忙拉住他:“我去看看,你不舒服就别靠……”   盛灵渊看他就来气,把他当空气,从从容容地绕了过去。   此时,牢房外面围了一圈严阵以待的外勤,一时没人敢靠近。   盛灵渊快步从人群中穿过去,只见那瞎子以一种五心向天的姿势坐在单间牢房的小床上,一动不动。   四只奇怪的角从他额头上钻出来,顶破了头皮,尖上还沾着带血的毛发。   瞎子有妖族“峳峳”的血统,传说中妖兽峳峳就长着四角——紧接着,瞎子的颅骨也开始变形,脸部拉长,裸露在外的脖子和手脚上冒出细毛,尾椎直接刺破了皮肉和裤子,伸长成了一条血淋淋的尾巴。   他像是在返祖!   与此同时,他的嘴不停地动,喉咙里发出开水似的“咕噜”声,中间夹杂着奇怪的音节。   “他说什么?”   “恭迎……”宣玑听出了熟悉的妖族通用语,“圣驾。”   用“妖言”恭迎的“圣驾”,应该不会是人皇,那还有谁?   盛灵渊突然出手,黑雾刹那间弹出来,一面墙似的挡在众人面前,与此同时,那瞎子猛地睁开眼,他眼睛里浑浊的白翳散了,露出一双矩形的瞳孔,睁到了脑门上,表情极端惊恐,紧接着,整个人像颗被捏爆的番茄,炸得血水四溅,皮从头顶长角的地方开始裂,不合身的衣服似的剥落下来。   瞎子仰头长啸,声音像狗,从床上蹿了起来,四肢着地。   但那身体基本还是人型,细瘦短小的双臂不足以当前肢使,瞎子在牢里踉踉跄跄地东突西撞,张嘴吐出了什么东西。   盛灵渊挥袖一带,黑雾就把那东西卷了过来——只见那是一颗暗红色的珠子,味道很腥,上面隐约缠着黑色的纹路。   王泽捏着鼻子往后一仰:“这什么呕吐物?”   “像妖丹。”盛灵渊皱起眉,“但……”   正经的妖丹应该像珍珠一样,不管什么颜色,表面都有一层莹润的珠光,只有主人受伤或者修为受损的时候,光芒才会黯淡,更不会有怪味。   而且只有纯血、修炼好多年的大妖才有成型的妖丹,一个区区几十岁的混血吐出来的是什么玩意?   结石?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流过那珠子表面,盛灵渊反应极快,手心里的黑雾厚了三层,严丝合缝地裹住那疑似的妖丹,朝没人的地方甩了出去。   妖丹裂开,从里面跑出了一张似马还似人的鬼脸,在黑雾里来回撞,试图突围,牢房里的瞎子也浑身抽搐地挣扎不休,动作频率和黑雾里的鬼脸一模一样,好一会,瞎子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断了气,而被黑雾困住的东西也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团烟尘。   肖征这才反应过来,冲旁边的外勤喊:“隔离舱,还有急救……”   “不必,”盛灵渊摆摆手,“已经死了。”   “刚才是什么?我看见那珠子上滚了一行什么字,”王泽问,“又是阴沉祭吗?”   盛灵渊罕见地犹豫了一下:“不是,是妖……是你们说的‘碧泉山文’,但内容我没看清。”   宣玑讶异地抬起头,依盛灵渊的性格,他就算是把手炸掉,也一定会把珠子上流过的文字看清楚,这次居然在预感到危险之后第一时间远离。   山盟海誓就是有用!   盛灵渊不用看也能猜出那货脸上的表情,一个眼风也没给他,转向肖征问:“你们现在发现的‘碧泉山文’有多少?都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有记录可循的,就只有上个世纪末在碧泉山出土的古墓,”肖征想了想,“不然也不会用碧泉山命名。”   盛灵渊:“都有什么,全部拿来我看。”   碧泉山古墓位置偏僻,出土的东西除了石刻和一些破破烂烂的罐子之外,连块玉都没有,也没有什么能吸引群众参观的。学界一般认为,这里在混战时期可能出现过多民族聚居的现象。大概是一小撮文明已经断绝的先民留下的,只有未知文字曾经掀起过一阵热潮,但研究材料太有限,始终找不到其他的东西,出的成果也很少,渐渐也就少有人关注了。   古墓被挖掘之后,实施了一定保护措施,建成了一个博物馆——然而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参观,冷清清的,除了保洁,就只有个临近退休的看门人。   看门人是个老光棍,平时就住在管理室里,这天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半夜惊醒找水喝,却发现屋外有奇怪的光。看门人连忙摸出老花镜戴上,摸到窗边,发现寒冬腊月天里,窗根下的一株海棠居然开花了。   可是这“枯木逢春”的场景却让人毛骨悚然,因为开的不是正经花——那些海棠花瓣血似的,发着幽幽的红光,红得发黑,本来无香的花散发出浓浓的甜腻气息,从窗户缝里透进来。   看门人忍不住好奇,推开窗户想看清楚,下一刻,他就着推窗户的动作僵在了原地,老花镜滑了下来,表情凝固在了那一瞬间,整个人从头顶开始裂,露出里头的血肉,一颗暗红色的珠子从他嘴里飞出来,被海棠吸了进去。   看门人眨眼间变成了一团变质的烂肉,萎顿在地,院里的草木却集体欣欣而起,从皲裂的冻土上长出枝芽——   鲜嫩得像假的。 第97章   同一时间, 北部边境线上, 一队外勤在边防部队的协助下, 锁定了玉婆婆那几个逃亡的心腹。   这一行三位,都是跟着玉婆婆一起出逃的,不料那位仿佛能长生不老的老妖婆预告都没一个, 说死就死,这几位又被通缉,顿时也成了丧家之犬。从清平镇跑出来以后, 他们仓皇埋了玉婆婆的尸体, 就继续往北逃窜,在企图偷渡离境的时候被包围了。   现场抓捕行动的负责人举着个借来的喇叭:“车里的人注意, 拒捕按照滥用特能处理,罪加一等, 牢底坐穿!”   他话音没落,只见被围住的车门突然弹开, 嫌疑人之一跌跌撞撞地从车里跳了下来。   那嫌疑人一头披肩发,都反重力地竖着,发型像个冻挺的拖把, 外勤们被这造型震惊了, 七八条枪同时瞄准了他。   “站住!不许动!抱头蹲……哎?”   只见那嫌疑人晃了几下,“扑通”一声跪下,喊话的外勤一愣,正奇怪这嫌疑人怎么这么配合,就只见他的嘴不停地蠕动, 左边还是人形,右半个身体却已经开始像影子一样虚化。   紧接着,嫌疑人张嘴吐出一大口污血,腥臭味扑鼻,五脏六腑全都随着污血流了出来,不到半分钟,嫌疑人把自己吐成了个空荡荡的麻袋,倒地死了,血水渗得到处都是,中间有一颗暗红色的珠子,格外扎眼。   一个外勤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这是什么?”   还不等他伸手捡,“珠子”上就流过一串黑色的小字,自己飞了起来。现场所有物品都是重要证物,外勤连忙去拦,他双手一撑,一个薄薄的结界阻拦住了珠子的去路。只见那珠子有灵性似的,试探性地撞了几下,不动了。   那外勤偏过头去对同事说:“给我一个能量隔……”   “小心!”   他话没说完,那珠子突然爆出一阵黑烟,顷刻间腐蚀了结界,继而子弹似的打入了那外勤的眉心,又从他后脑穿出,在众人的惊慌和怒吼中,珠子飞上天,消失了。   这里是国境线的最北方,此时,当地已经是零下三十多度。   凛冽的西北风卷起厚厚的雪,而地面上竟然长出了一层诡异的草芽。   无独有偶。   东南亚一个小岛附近,一条挤满了偷渡客的船浮在港口休息,船上,人气与腥气混成一团,像拉了一条船的咸鱼。人身在其中,本来是久而不闻其臭,可是这天半夜,一股比十罐鲱鱼罐头还浓烈的腥臭味突然在船上弥漫开,已经腌入味的人们居然被活活被臭醒。   几个偷渡客骂骂咧咧地循着臭味找,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满脸疤的男人。   这人自称“蛇皮”,说是在南海犯了事,被本国条子通缉,一路坐渔船逃过来的,没事爱说些耸人听闻的故事,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吹牛。   一个偷渡客踹了他一脚:“你搞什……啊!”   蛇皮顺着他的力道一头栽了下去,众人看清了他的形象,南腔北调地嚎叫起来,集体退了一大步,狭小的船舱里居然腾出了一片真空地带——只见他腰部以下已经变成了泥鳅一样的尾巴,累赘的尾巴撑破了皮,他两眼直勾勾的,瞳孔已经散了,死得透透的。   好一会,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找了根棍子捅了捅他,“噗”一声轻响,蛇皮身上发出裂帛声,他的皮好像没了弹性,干燥的蒜皮似的,一扯就脱落了下来。   偷渡小船上鸦雀无声,月光下,那船身上爬满了青苔,在粼粼的海水中,翠绿欲滴。   永安的异控局总部已经被来自各地的电话打爆了——   “报告,山北防护林部分植物出现反季节生长现象,且在附近发现不明尸体,评测异常能量等级R级,请总局指示。”   “东川三处租屋同时着火,现场有烧焦的尸体,疑似是月德公的余党,死因不清楚……呃,多少人?若、若干——稍等领导,我们还得再确认一下。这胳膊腿跟脑袋数量对不上!”   “我们这几天在追踪一个疑似邪教的小团体,分局才刚下逮捕命令,还没动手,几个嫌疑人就同时爆体而亡,现场能量等级超出了我们的处理权限……哦,对了,门口一个枯死的樱花树突然诈尸,还开满了花。”   大规模异常能量反应伴随的异常现象出现,第二只靴子总算落了下来。   各地都出现了像瞎子一样的情况——   “首先是不明原因的死亡,死者绝大多数是‘特能’,也有个别普通人。尸体全都是皮肉分离,如果死者是特能人,尸体上还会出现一部分非人类特征。第二,多地汇报,观测到了相似的暗红色珠子,这东西脱离尸体后似乎有一定智慧,会攻击试图拦截它的人,而且杀伤力很强。最后,尸体附近一定范围内的植物会出现反季节生长、不正常的繁盛,其他信息还有待进一步汇总。”   “猝死、假妖丹、还有……啧,我以后再也不说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了。”宣玑把一张刚传过来的现场照片放大,只见那是一片雪地,大团的牡丹花开得拥挤,长在尸体旁边,看着非常诡异,像个天然的花圈。   “等会,我不明白,”王泽说,“一般不是只有祥瑞或者神兽出没才开花吗?反派不都是‘草木枯死’配置吗……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宣主任,你瞪我干什么?”   “出场自带草木枯死”效果的盛灵渊插了句话:“花开花谢代表天时,有天材地宝或是祥瑞出世时,往往会因其气息太强,打乱周围的天时,并不一定是祥兆,只是民间传说添油加醋,渐渐就用‘花开’代表不凡了。”   “简单说,你可以理解成能量流动,”宣玑说,“植物受到某种特殊能量的影响,就会表现出异常的生命力,会开花,被吸走了能量,就会枯死。”   “领导,”这时,一个外勤跑过来汇报,“我们刚才检查了‘银翳’的尸体,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他死后体温急剧下降,僵硬腐烂速度远远快于普通尸体,几分钟内,身上的‘特能’反应几乎没有了。”   特能人死后一段时间之内,尸体都是能检查出能量反应的——能量流失需要时间,一杯热水放那还得等会才能凉呢。肖征一愣:“死前异常能量急剧升高,身体出现返祖现象,死后特能反应却立刻消失,尸温飞速下降,这听着怎么好像……”   王泽接话:“就好像是他们被人炼了,先浓缩成精华,然后再一口嘬个干净?”   肖征:“……闭嘴。”   那么那些珠子跑哪去了?被谁……或者说,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肖征一想起这个,头皮就一阵发麻。   宣玑问:“死者都是什么人?”   “就目前上报的情况来看,很多都是被通缉或是有前科的。”一个负责汇总情况的外勤回答,“奇怪了……这是什么义务警察吗?”   “领导啊,”这时,古籍修复科的王博士顶着漫长的脖子,气喘吁吁地下楼来,“碧泉山古墓的全部资料……”   王博士也知道事关重大,可能已经开了他自己的最大马力,用奔跑的姿势往这边爬。话还没喊完,怀里的文件夹就被一阵黑雾卷飞了。   盛灵渊一眨眼掠至他身边,把资料夹接在手里:“多谢。”   王博士“跑”得太急,反射弧跟不上,手里东西没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保持着惯性往前“冲”:“……我都紧急调来了!”   宣玑:“……”   这破单位,一点都不给他长脸。   盛灵渊找了个清静的会议室,飞快地跳过各路“专家”的瞎扯淡,翻出了古墓出土物的照片。   “这个事我知道,三十年前出土的。”宣玑跟过来,找了个机会跟他搭讪。   盛灵渊不理他。   宣玑说一句话,就暗搓搓地往前蹭一点:“我刚离开赤渊上大学时候,特意为它辅修了一个专业,借阅过全部资料,还到博物馆看过。那墓里也没什么东西,墓主人烂得不剩什么了,出土的东西也都是当年普通的器物,上面的妖族文字大多是墓葬祭奠的内容,没什么实际意义。”   他说到这,肩膀已经若有若无地挨了上来,试探着碰了盛灵渊一下。   盛灵渊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宣玑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往旁边撤了一厘米,这全世界学历最高的鸟说:“其他记忆虽然被涅槃石封住了,但我字还是认识的。”   盛灵渊眼神很柔和的时候,眼睛像一对深潭,温润的波光下幽深空洞,什么都窥不见,没底。   此时冷下来,却像潭水抽干了,露出了底色。不温柔也不可亲了,明明白白地写满了不耐烦和“滚远一点”。   宣玑突然想:“这表情只有我见过。”   他的心发烫起来,灵机一动,卖完萌又趁机卖惨:“真的,涅槃石只封伤心事,不封常识。”   盛灵渊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开了口——虽然是个冷笑:“失敬,你还有常识?”   “不太有,聊甚于无,”宣玑得了个正眼,蹬鼻子上脸,一边感慨还是卖惨管用,一边黏了过去,“陛下指教。”   盛灵渊挑出其中一张照片,那是个八角形的铁牌,上面刻满了小字:“这是什么?”   宣玑:“生死牌。”   妖族的习俗和人族不一样,尤其是一些灵物,死了以后,尸体也是宝,怕人侮辱遗体,他们的墓穴都很隐蔽,也通常没有墓碑和标志。生卒年限、遗言墓志铭之类,都刻小牌挂在尸身上,又叫“生死牌”,跟人族的墓碑作用差不多。   盛灵渊:“墓主人生于妖王死的那年,死于十年后,没有名字。”   “赤渊火灭以后,灵气又稀薄,很多先天不良的小妖夭折,”宣玑想了想,又说,“至于名字……我记得妖族跟人不一样,成年之前一般都没有名字,这个墓主人如果十岁就死了,在有些族中可能还是个婴儿,没来得及起名字也很正常吧。”   “你族天性野蛮,不识伦常教化,把没有名字的幼童都视为物件,困难的时候,被其他大妖逮了吃也不算同族相残,”盛灵渊冷冷地说,“启正十年,赤渊火灭,纯血妖族几乎销声匿迹,这么个小妖的尸体跟天材地宝差不多,凭什么能安然下葬?就算他身份贵重,有人暗中保全,又为什么在下葬的时候不给他一个名字?”   宣玑从小在人族里长大,虽然长成了鸟样,但思维方式还是很“人”的,他对妖族所有的了解,除了来自战场,就是来自《千妖图鉴》,一时愣了愣。   盛灵渊把资料夹丢在他怀里:“我去一趟碧泉山。”   “我也去!”宣玑回过神来,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厚着脸皮说,“不坐飞机,不远,我直接带你飞过去——哎,灵渊灵渊,你刚才是不是跟我说话了,再说两句……”   盛灵渊一转身背对他,脸上爱答不理的表情就消失了,若有所思。   涅槃石……对了,宣玑自称“活了三千年”,把人世间风雨见了个遍,听着是挺厉害,但算来,涅槃石平均每一两百年就要重塑一次。   依照盛灵渊对宣玑的了解,他记忆被封的时候,应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二百五,不大会去琢磨禁术之类的东西。那么“山盟海誓”,就是在涅槃石碎后到重塑之间的间隙里想出来的,这段时间不会太长。   涅槃石一共碎过三十五次,到底是有数的,这期间,他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应该都有迹可查。   盛灵渊心说:“我不信他能弄出什么无解的禁术。”   这时,因为突发情况,异控局所有相关人员都收到了R级事件警告。   盛灵渊他们正准备动身,忽然听见王泽大嗓门叫唤一声:“燕队?”   燕秋山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抱着知春娃娃:“我看见了警告通知。”   “跟伤病号没关系,”肖征说,“再说你已经不是编内人……”   燕秋山一摆手,打断他:“你让他们搜一下现场,死者身边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他说着,举起手机,亮出一个图腾——龙头、蛇身、虎豹尾,背生双翼。 第98章   “我本来回来就要打报告, 你们非要把我关在医院。”燕秋山说——金属系的特能除了电阻比正常人低以外, 还都有点葫芦小金刚的潜质, 特别扛揍,据说只要能剩一口气,伤到变形都能自己反弹回来, “我们金属系的人……”   “你们是‘金属系的人’,不是‘金属’,”肖征打断他, 旁边连忙有工作人员搬来椅子给燕秋山坐, 见燕秋山只是动作吃力,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肖主任这才恢复了严厉,“再说, 你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了吗,回来时候行踪为什么泄露, 心里没点数?到底是给你按‘违纪’处分还是按‘违法’处理,现在还没研究出来呢,你真以为你……”   王泽和宣玑一人伸出一只手, 把肖征往旁边一扯。   王泽:“肖爸爸, 您辛苦了,先喝点水。”   宣玑:“肖大爷,劳驾您往旁边站站,刚才那地方反光,太闪耀了。”   “也行, ”燕秋山很随和的说,把知春放在旁边,顺手捋了一下知春亚麻做的头发,“那就当我是污点证人吧。”   有他的继任者王泽和隔壁善后科宣玑这两位搅屎棍做参照,燕队显得格外沉稳可靠,他没有王泽那样“托塔天王”式的体型,也不像宣玑总带着挥之不去的神秘,是个气质端正且厚实的男人,像老电影里英俊正派的男主角。   这样一个人,随身带个学龄前儿童的玩具娃娃,就显得有点古怪了,即使是在异控局里,一路走过来,也不时有人偷偷看他。   燕秋山自在得很,似乎也不在乎别人看。   盛灵渊冷眼旁观,燕秋山这个人他以前有点可惜,因为稳归稳,稳得有些暮气,行将就木似的。可是这时,他分明连站都还站不稳,整个人却放松了下来,像是忽然有了从容的生命力……槁木见了春风。   燕秋山说:“先长话短说,我是从内部推送上听说的,这次很多死者都有案底。他们就愿意吸收这样的人进组织,我怀疑是某种献祭行为。”   “他们?”   “这个组织……姑且叫‘组织’吧,他们不承认自己是‘教’,因为所谓宗教,只是一种意识形态,随便什么人想加入就能加入,愿意信就是教徒,也不讲资格。他们觉得自己跟普通人是有本质区别的。崇拜那个四不像的神兽,认为传承和点燃‘天火’——也就是赤渊活火山,是他们的使命。”   肖征立刻依言,通知现场外勤去确认。   盛灵渊看了一眼就认出燕秋山手机上那个怪兽是妖王——九州混战的始作俑者,为了清洗自己的血统,用禁术吞噬无数先天灵物,千首千魂。盛灵渊怀疑他自己也没个准主意,所以到最后综合了古神话中各种神祇的特征,东拼西凑,把自己“吃”成了一个四不像。   等等……吞噬?   妖王当年吞噬先天灵物,确实是取人“妖丹”,但现在瞎子之流妖族血统稀薄,本来是不该有妖丹的,所以尸体上飞出去的珠子是什么?   宣玑在旁边问:“燕队,为什么你怀疑这是某种‘献祭’行为?”   “我不知道他们这次是不是自愿的。”燕秋山说,“这些人内部流行练一种功,叫‘锻魂’,据说能增强特能,让人耳聪目明,我听他们介绍的时候还说过,这种功练到一定程度,能感觉到自己小腹里有一颗珠子,就像传说中的‘内丹’。有个内部流传的教学视频,哦,视频我只看过一次,不允许私下传播保存——拍的就是一个人在进入一种冥想状态后,吐出一颗暗红色的珠子,那珠子跟死者身上飞出来的很像。”   宣玑低声给盛灵渊“翻译”:“冥想就是入定。”   “对,他们是这么称呼,”燕秋山说,“‘入定’时要配合一种咒语,非常复杂,写出来像碧泉山文,但我查阅过所有出土的碧泉山文献,没有找到对应的文字,念法更奇怪,就我听过的,每个人念出来都有差别。”   妖族语言跟人话是两个系统,妖族通用语说出来是什么调,取决于说话的妖的血统——比古时候水族和有翼族说同一种通用语的时候,在人听起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鸟叫和水声,两族之间彼此却能沟通。   要是人硬学,发音也会随着每个人的血统不同有细微差别。   宣玑追问:“你还记得咒语内容吗?”   “全文很长,而且很复杂,记不住,他们会定期集会一起学,”燕秋山摇摇头,“我只去过一次,现场气氛太诡异,而且练完确实有一点增强特能的效果,我不了解原理,怕有什么成瘾性或者别的副作用,所以没敢再深入。至于咒语内容到底有没有具体意思,没有统一说法,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解读。”   他说着,点开手机里存的一段音频:“这是我用风神一外勤组的隐形录制设备偷偷带出来的,可是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防窃听处理,现场明明很安静,录回来就有很多杂音,参考价值不大,给你们听听。”   那段音频就好像无数没有意义的噪音混在一起,有风声、水声、各种花鸟鱼虫的动静……一点人声淹没在其中,像八百里外的老和尚念经,根本听不见。   宣玑却忽然睁大了眼睛。   盛灵渊:“你听出来了?”   在宣玑听来,那些“噪音”实际是无数种妖族齐声说话的和声,只是因为妖族语言的特性,这些混血混得接近普通人的特能人们会自动忽略其他,只能听见人声。   录音设备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所有声音混在一起了,所以凡人听来,就是一片嗡嗡。   “‘愿以我身,化为木柴,天火烈烈,九九归一’,”宣玑扭头去看盛灵渊,“这是……”   盛灵渊:“嗯,‘劣奴躬伏原咒’。”   肖征和王泽异口同声:“什么鬼?”   “上古有大妖,喜欢蓄奴,抓来凡人,像养牲口一样蓄养,但食用肉体凡胎除了能满足口腹之欲外,价值不大,所以他们除了直接吃人,还会用这些人炼丹,”盛灵渊说,“就是把蓄养的奴隶困在特殊的法阵里,法阵能夺其智、移其魂,令其反复念诵‘劣奴躬伏原咒’,然后吸走这些人的精气,传给阵主……但我还没见过自己主动念的。”   不但是自己主动念,还利用业余时间组织学习班,可以说非常刻苦用功了。   难怪效果不一般,见多识广如人皇,也是头一次碰见能“用功”出假妖丹来的凡人。   肖征:“那么说确实能算是献祭的一种?”   “尸体上飞出去的那颗红珠子,很可能就是反复用‘劣奴躬伏原咒’炼出来的。”宣玑点点头。   这群傻子还以为自己在练一种叫“锻魂”的神功。   而当年妖王吞噬四方灵物,稀释身上的蛟血,也叫“锻魂”。   宣玑犹疑不定地看了盛灵渊一眼——真的会是妖王复生吗?   当年人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炼出了一双天魔与天魔剑,混战二十年间,百万殉难的怨魂压在赤渊深处,通过天魔剑这么个“增幅器”直接砍在妖王身上,可以说是以毒攻毒。   宣玑至今记得那一剑的感觉,他的整个身体、神魂似乎都被碾平了,那力量仿佛有独立的意志,能压过一切,人皇也好、朱雀族最后的后裔也好……都被那种世界规则一样的力量完全支配,他们像是洪水中身不由己的昆虫。   碰撞中,妖王灰飞烟灭,无坚不摧的天魔剑身也竟然因此受损。   妖王真的能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这样都砍不完他的头吗?   盛灵渊却连一秒钟的磕绊都没打,断然一摇头:“不可能。”   他是风口浪尖上的执剑人,砍过的头掉没掉,他心里最清楚。   再说,妖王就算贪婪,也还是很“挑食”的,他迷恋的始终是“先天”,出身不够高贵、自己后来苦修成大妖的那种他都看不上,更不用说混血,甚至凡人了——就算这个老对头苟活到现在,会不顾颜面到什么人都“吃”吗?   “先叫人看住那个碧泉山墓,不要靠近,清退附近闲杂人等,”盛灵渊转头吩咐肖征,“准备好随时能动身的……哦,那个飞机,给我一片空地。”   肖征:“做什么?”   “布阵,”盛灵渊说,“另外布一个劣奴躬伏阵,打乱原来的阵法之力,引出阵主。”   “可以去停机坪。”   盛灵渊一摆手:“带路。”   肖征本能地按他的吩咐行动,总调度处团团转起来,直到把人带到停机坪,肖征才突然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想:“等等,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盛灵渊:“都闪开。”   肖征:“需不需要帮……”   他话没说完,所有在场外勤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边掠过,阴冷阴冷的,让人汗毛倒竖,随后,他们集体被一阵柔和但不容置疑的力量推了出去。   露天的停机坪上,夜风忽然凛冽,原本还算晴朗的夜空浓云四起,盛灵渊抬头瞄了一眼隐约的电闪雷鸣,习惯性地冷笑一声,每次他想动用逆天之力,都会有天雷随之示警,就跟他在乎似的。   贼老天也是啰嗦得很,废话恁多。   盛灵渊无所谓的一伸手,然而随即,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倒霉的禁术,后背一僵,不由得顿了顿,随后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转头问肖征:“贵司……局里,有没有避雷之物?”   都是那扁毛混蛋添的累赘。   “扁毛混蛋”凑了过来:“我想打喷嚏,你是不是又骂我呢?”   盛灵渊:“……”   宣玑笑了,眉心露出族徽,他弯起手指做了个“屈膝”的手势,在盛灵渊手腕上轻轻一扣:“陛下,我给你护法。”   说完,他脚下浮起了火焰色的“波纹”,以他本人为中心,一圈一圈地往外荡漾,把停机坪映得亮堂如白昼,又因为两人之间“山盟海誓”的联系,起了微妙的共振。   宣玑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谄媚说:“我是你的剑,主人。”   盛灵渊不吃这套:“不敢,你是我祖宗。”   他说着,黑雾却像是层层的细纱,从他双手中铺了出去,和火焰混在一起。   分明是天生相克,却又有说不出的和谐,纠缠成两股线,难舍难分地首尾相连,编制出了一个精确的上古阵法。   劣奴躬伏阵。   邪恶又贪婪,泛着沉渣似的、古腐的野蛮气息,却因为掺杂在其中的火焰色细线而多了几分活气。   阵法层层铺开,成型瞬间,天上风云涌动。   接着,一道雷笔直地打了下来,法阵上飞出了灼眼的火焰色光芒,与雷火在半空短兵相接,一时间火星四溅,黑雾在那火光的掩护下,直接冲进了云霄间,朝四面八方弥散开——   盛灵渊睁开眼,心里突然一动……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尚且年幼,探索修炼时偶有所感时一样。   朱雀分明是辟邪的,为什么会有“通魔”的说法?   这种至纯至烈的火焰鸟,为什么能在赤渊地火里复生?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旁边有心智不太坚定的工作人员不由自主地被吞噬一切的阵法吸引,恍恍惚惚地要迈步靠近,刚一抬腿,就听耳边“叮当”一声,一枚硬币不知从哪弹出来,撞到了他脑门上。   受了蛊惑的工作人员激灵一下清醒过来,连忙退后,法阵中间的宣玑回过头来,召回硬币,然后叹了口气:“陛下,‘魔通六欲’没吹牛啊,你可真能颠倒众生。”   盛灵渊没理他,抬头望向天边:“来了。”   夜空中,无数被吸走的假妖丹感应到了又一个更强大的阵法,一时都像跟丢了牧羊犬的羊,不知道该往哪边流。   狂风卷起盛灵渊的长发,他脚下的阵法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占满了整个停机坪。   假妖丹分了流,一部分为魔气吸引,朝异控局大楼的停机坪飞过来。   它们就像一根导线,在落进法阵时,把两个彼此隔空撕扯的阵法“短接”在了一起。   停机坪上空浮起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反射”出另外一个正在吞噬假妖丹的法阵,阵法中有一棵枯藤环绕的古树,直径足有百十来米,狰狞的根系异常庞大。   “哟,显形了。”宣玑吹了声口哨,“肖大爷——”   外勤们手里准备好的相机闪光灯亮成一片,肖征扭头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去查这是哪,这么粗的古木肯定都有记录……”   这时,王泽拉了拉他。   “我觉得不用查,”王泽干巴巴地说,“你们看它不眼熟吗?我跟它还挺熟的。”   宣玑的口哨尾音变了调——那缠满了枯藤的古树,就是异控局大楼正中间的那棵。 第99章   宣玑心里一惊, 暗道不好, 这座大楼里居然还有另一个劣奴躬伏法阵!   但……那怎么可能?   异控局本职工作就是“能量监控”, 总部里恨不能每个地砖缝里都有能量感应器,别说是别人,就算盛灵渊, 第一次进异控局的时候,也把“迎客”的金龙惊得差点示警。   像这样的大阵,能把所有能量监控器喊起来合奏一首交响曲, 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藏在总部大楼里?   可是不等他细想, 一阵古怪的闷响就顺着建筑蔓延过来,整座大楼好像装满了沸水, “咕嘟”得快冒泡了。   “什么声音?”王泽下意识往天上看,“打雷怎么是这动静?哪片雷雨云闹肚子了?”   肖征却喃喃说:“不……不是雷。”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 只见露台的地砖颤抖着,细小的裂缝像速冻水中怒放的冰花, 往四面八方蔓延——那闷声是从他们脚下响起的!   同一座大楼里,两个同源的劣奴躬伏大阵彼此吸引,又微妙地互相排斥, 形成了一对破坏力惊人的引力源。   每一颗假妖丹上都附着一条人命, 从四面八方拥过来,把夜空弄得又浑浊又狼藉,西山周围成片地停电,夺走星月光辉的人造光渐次被浑浊笼罩。   与此同时,巨大的能量从异控局楼底的大树根部上流, 流经楼体,直往上冲!   异控局的停机坪在三十六层,是个从楼体上伸出来的大露台,中间停直升机,外圈是客机的跑道。这豁亮的悬空机场至少违反了一沓建筑学原理,当然不可能是纯钢筋水泥产物——整个楼外圈都叠加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阵法,其中有加固的、保温的、隐形甚至空间折叠的,它们平时附着在墙体上,默默维护着大楼运转,好像不存在,此时,却一个接一个地显了形,一个接一个地崩溃,像沾了水的电路板,从下往上一路炸。   两句话的光景,停机坪地面的小裂口飞速扩张,整座大楼都摇晃起来。   露台上所有人一起撒丫子狂奔,冲向离他们最近的直升机。   宣玑猛地转头:“上直升机!快!”   一声巨响,地面崩开了。   水泥砖块乱飞,被气流掀得漫天都是,暴土狼烟中,停机坪上一干活物全给卷了起来,盛灵渊他们虚浮在地面上的法阵本来就是仓促成就,跟露台一起粉身碎骨。   脚下一空,两个人就同时动了。   但因为事发突然,没时间商量,这二位可以说是毫无默契——宣玑第一反应是捞人,停机坪露台上好多人是后勤,特能约等于没有,从三十六层摔下去,一点活路也没有。而盛灵渊的第一反应则是擒贼擒王,循着另一个法阵的气息,纵身追了上去。   他俩一个朝里一个朝外,正好背道而驰,本来站在一起,这一下却阴差阳错地分开了。   两人各自回头,隔着数米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干什么去?”   ……看来也不能说是没有默契,只是“默”得很不是地方。   宣玑:“我……”   他刚一张嘴,旁边就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只见一个停机坪的工作人员脚下踩的正好不是实地,支撑的法阵突然消失,他发现自己悬空在三十六层楼边上!   宣玑来不及说别的,展开翅膀飞掠过去,堪堪把被甩到半空的人拽了回来,再转头看的时候,盛灵渊人已经不见了。   “通知各部门注意,”肖征转身冲旁边一个人喊,“立刻撤出大楼,低楼层的走紧急避险通道,高层——三十六层以上的,下楼来不及了,都到停机坪集合,快!”   随着法阵群被破坏,停机坪整个开始崩,停靠在外圈的飞机下饺子似的,簌簌地往下滚,飞机已经来不及等,只能抢一架是一架,先行启动飞起来,再在半空中甩出梯降。   然而场面却并不混乱。   在突发意外的情况下,人们只慌了片刻,随后不用指挥,外勤们就自动组织了起来——从总调度肖征,到前线人员,除了最早一批去抢救飞机的,其余人全都没动,守在摇摇欲坠的停机坪上。   “水系和冰系的到这边集合!”王泽吼了一声,“跟我走!”   他说着,双手拢在胸前,抱成一个球,空气中的水汽开始在他手掌中间聚拢,王泽双臂上的外套撕裂,露出下面青筋暴跳的臂膀,随后他猛地往下一灌,压缩的水汽渗进开裂的地缝中,立刻被旁边的冰系特能冻住。   无数流派不同的符咒从人们手里飞出来,极短的时间内,这些外勤们各显神通,给崩溃的停机坪打了一堆“补丁”,停机坪崩了一半,诡异地吊在了半空。   这时,大楼里所有值班人员都已经接到通知,有序地迅速撤出,从高处撤到三十六层的人们自动分成两拨——非战斗人员迅速通过,登上救援的直升机,外勤则自动留下来,加入其他人一起断后。   盘旋的直升机打出强光,落在露台上层层交叠的符咒上,起了一层荧光,来自远古各族的微弱气息混杂在一起,当中有属性相斥相克的,上古时代曾是累世的宿敌,此时却矛盾又和谐地融化在一起,就像洪荒之处、天地未分清浊时本来的模样。   宣玑在半空中帮忙接应,无意中瞥见,心里忽然一动,若有所感。   这时,一阵刺鼻的腐臭袭来,异控局大楼周围似乎浮起了一个直径数百米的漩涡,贪婪地吸着什么东西,空气变得粘腻,血腥味涌起,越来越浓,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流了鼻血,原本只是浑浊的天际泛起了铁锈色,带来说不出的压迫感,雷雨云中爆出一声裂帛似的脆响,仿佛是个警告。   “还有一个!”露台上,王泽双手抓住一个后勤同事的后脖颈和制服腰带,把人提起来往外一扔,估摸着重量报数,“宣主任,接着!一百斤!”   平时都自称九十五的女同事带着哭腔嚎出了真话:“我一百一!”   宣玑回过神来,一把接住人,在猛地往上一蹿,把人塞进打开的直升机舱门里,他眼角掠过一道阴影——楼上飞下一块被震落的石雕,张牙舞爪地砸向直升机。   宣玑抬手往直升机身上一按,在刺破云霄的尖叫声中把它推开了几米,一截锁链甩了出去,撞开了石雕。那巨石呼啸着往下滚去,宣玑抬头,见平时灯火通明的大楼早就黑了,一道闪电落下,楼体上一条触目惊心的大裂缝直接冲进乌云,看不清上面怎么样了。   这楼……能承受这种冲击力吗?   姑且不说各种珍贵资料和档案,此时还有几百号被困在里面的工作人员,以及更致命的——地下部分封存的危险品,关押的危险物种,以及研究院里的特能杀伤性武器,万一楼塌了……   他耳边“喀”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宣玑一激灵,只见细密的树枝从大楼裂缝里钻出来,那一整面墙都跟着颤抖,像是随时要爆裂——肖征他们还在底下!   宣玑双手结印,一道火焰色的符咒隔空拍在了墙上。   墙里有什么东西发出野兽式的嘶吼,墙面上露出一片蛛网般的裂痕,原来那墙体已经被蛀空了,只堪堪留着一层墙皮,里面的树枝感觉到外面的人不好惹,立刻又要往回缩,这一探一缩,已经损坏的墙体顿时没了支撑。   宣玑俯冲过去,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火烧云是的残影:“外勤快撤出来!”   话音没落,被蛀空的墙就要碎,停机坪上面眼看要塌方,宣玑翅膀展平,一肩撑住一条摇摇欲坠的大钢筋,同时扔出了一把硬币。硬币朝四面八方飞出锁链,精准地“咬”住了树枝,把那些往回缩的树枝死死地困在了原地,硬是撑住了墙体。   恶毒的法阵和疯长的枯树终于把天劫勾了下来,第一道闪电落下,四下一片雪亮。   王泽百忙之中吹了声口哨:“牛逼!”   雷电系的肖征吼道:“牛你二舅!你这破锁链绝缘吗?”   宣玑:“……”   这位盲生抓住了华点。   话音没落,雷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大楼的避雷针和防雷系统已经因为楼体破坏罢工得差不多了,落在树枝上,进而爬上导电的锁链,锁链和被卡死的树藤互相搅成了一堆特斯拉线圈,瞬间拉出了一片“紫电青霜”的效果。   一时间,也不知道姓宣的是江湖救急,还是火上浇油。   “太他妈壮观了!”王泽“乐观”地赞叹,“要不是要死了,我非得拍下来不可,肯定能制霸朋友圈……所以我们怎么过去?”   肖主任终于把自己的喉咙吼破了音:“你这都什么垃圾技能!”   “呃……不好意思。”此时,坍塌的墙体又把宣玑往下压去,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老肖,你不是雷电系的吗!想点办法!”   肖征:“看看我的头,你这无理要求是人话吗!”   要是雷电系的自己能绝缘,他一个走斯文禁欲风的帅哥,现在还至于裸着脑壳?   忽然,一个有些微弱的声音在雷鸣的间歇里插进来:“有……咳咳……有没有金属物质?我需要够多的……”   王泽一回头,发现出声的居然是燕秋山。   电梯早就停摆了,紧急通道只有陡峭的楼梯,燕队一个拄着拐杖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来的。   王泽:“你上来干什么?你……”   燕秋山一摆手,微弱却又不容置疑地打断他:“别废话!”   “有,”宣玑艰难地动了动肩膀,腾出一只手,朝他甩了一把硬币,“够吗?”   像燕秋山这样有经验的老外勤,虽然轻伤不下火线,但在自己还是个拄拐的拖累时,他也不会强行往前冲。这会总局大楼给劣奴躬伏阵中那妖树撞得七零八落,不少出入口都塌了,他一个拄拐的瘸子,到底是怎么找到安全通道及时赶到的?   宣玑一皱眉,心想,燕秋山和知春准是遇上了他们家陛下。   盛灵渊不会派个伤员和通心草过来“帮忙”,指点他们上来,肯定是因为知道宣玑在这里,觉得上面安全,顺口让伤员过来避难。   所以……楼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让盛灵渊认为从三十六楼往下跳都比在里面安全?   几个念头的光景,宣玑的硬币们带着火光,飞到被困住的外勤面前,落到燕秋山手里时,硬币们已经彼此粘在了一起,燕秋山伸手一摸,发现那些硬币居然能随意变形,而且随着他轻触,变成了一张金属的薄膜。   宣玑知道他要金属的用意。   燕秋山诧异地看了远远替他们撑住开口的宣玑一眼,他肩头的知春也轻轻“咦”了一声——作为刀灵和金属系的特能,他俩同时感觉到那些粗制滥造的游戏币上带着古老又厚重的杀伐气。   王泽纳闷:“我说你到底从哪弄来那么多币的,你们家不会也有矿吧?”   可是已经来不及仔细说,楼体开始“嘎吱”作响。   燕秋山,“都靠过来,快!”   硬币化成的金属膜在燕秋山手里绵延拉长,把所有人、连同他们脚下一块地砖一起包裹了进去,随后四方闭合,形成了一个球体,隔绝了视线。   王泽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操作?”   话音没落,宣玑腾出手做了个往外拉的手势,金属球本就是他的一部分,被他悬空吸引了出去,一头扎进电光中。   王泽“嗷”一嗓子,声波一点也没浪费,全灌进了肖主任的耳朵:“所以这玩意的意义是让我们蒙上眼再死吗?你们可太有人道主义精神了!”   肖征自从没了头发保护,尤其受不了噪音,脑浆差点让他震得从耳洞里呲出去:“金属球是等势体,等势体里电不死你,你中学都在干什么!”   “看玄幻小说提高业务水平啊!”王泽嚎道,“我哪知道长大以后躲得过高考躲不过天打雷劈啊!啊!”   一声焦雷打断了王泽的话,金属球滚进了电网中,薄薄的金属膜隔绝了视线,却隔不断声音,完美履行了断后职责的外勤们英雄完毕,重新变回了肉体凡胎,跟焦雷比嗓门似的齐声大叫。   下一刻,金属球仿佛被他们的喊声震碎了,夹着血腥气的夜风骤然涌了进来,外勤们一嗓子吊出三百米,面面相觑,发现自己已经活着穿过了那片电网!   还不等王泽感慨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就觉得脚下不对劲——他目光往下一扫,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大楼,正悬在三十六层外的半空中!   “等等,”肖征最先回过神来,“先别叫,我们没往下掉!”   脚底下有人出声:“别……乱动!”   众外勤这才发现,他们脚下的石砖被宣玑的展开的翅膀担住了。   王泽胆战心惊地往下看了一眼:“宣主任,你最大载重多少?”   宣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子不是电梯,我谢谢你了!”   这时,螺旋桨的声音响起,几架直升机冒着被雷劈的危险,居然又返了回来。   宣玑:“准备!”   留下断后的外勤们当然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在宣玑与直升机梯降交错的瞬间,迅速且有序地攀上了爬梯。   就在肖征和王泽一人一边拽起燕秋山,刚拉住爬梯时,一道闪电钢刀似的掠过,除了个别没毛的同志,所有人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宣玑与直升机同时往两个方向闪避,雷堪堪击中了掉下去的石板和燕秋山脱手的拐杖。   有人在回响不绝的噪声中大喊:“楼要塌了!”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巨大的阴影从他们头顶上空掠过,三十六层以上,已经越过极限的总局大楼像被折断的铅笔,从伤口处往下塌。风雨飘摇的顶端已经成了一片焦黑,上面还糊着冰!   直升机没命地往外飞去,吊在外面的外勤睁不开眼,只能拼命抓住爬梯,被燕秋山牢牢护在怀里的知春忽然出声:“宣主任,你等等……他要干什么去?”   燕秋山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宣玑作死似的往那断了半截的楼里飞!   “这不对。”盛灵渊一道阴影似的穿过紧急通道,碎石砂砾不断地往下落,都被他周身的黑雾弹开。   不单异控局大楼里的能量监控失灵,连他本人也毫无感觉——像劣奴躬伏阵这样的庞然大物,是怎么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的?   还有那棵古怪的枯树。   整个异控局大楼就是以那棵大树为根建的,它来历不明,不知是人为栽种还是自己长的,周围保护围栏上标注说,它是现存体积最大的植物,因为太高,曾经多次被雷击,永安气候干燥,雷暴很容易引起火灾,但不知为什么,周围的山头被天雷勾动的地火烧过了好几轮,只有这棵树保存了下来。古人迷信,认为这棵树有神性,还曾经给它建过神庙。   经年日久,这树本来早就枯死了,盛灵渊之前来往几次,没从那树上感觉到一点生气。此时却诡异地疯长起来,细小的绿叶覆满了枯木身,沁人心脾的草木香四下散开,大楼里聋哑了半天的能量感应器这才开始狂叫。   那树不断膨胀,扫过的地方,装饰用的绿植与鲜花也砸得到处都是。   其他植物一接触到膨胀的树枝,立刻会被吸成一把枯草,而同时,那膨胀的树枝上哪会长出相似的枝条。   盛灵渊一抬手撞开一条冲他脸扫过来的树枝,只见那同一根树枝上,诡异地开着山茶、茉莉、红掌和君子兰四种花,姹紫嫣红地与他掌心的黑雾撞在一起,鲜嫩的花化作一缕青烟,妖气森森地飞了——盛灵渊在青烟缭绕中,瞬移到了一楼大厅。   几万人进出而不显得拥挤的大厅此时已经一片狼藉,被可怕的树根占满了,几乎没地方落脚。   同时,他听见了一声熟悉的低笑。   “人皇陛下,”那声音在风雨飘摇的大楼里回荡,“久违了。”   盛灵渊一瞬间觉得周身的血都被冻住了。   那是三千年前,他在血染过的妖王宫尽头听过的声音,   不……   绝对不可能。   “经年不见,斗转星移,当年振臂一呼天下应的人皇陛下是何等威仪风姿?人族各部、类人族……哦对,还有那帮吃里扒外的妖族,都唯你马首是瞻。四海宾服,俱是山呼万岁的走狗。”那声音幽幽地说,“现如今,竟也同我一般落魄……啧,盛潇啊,人潮浪涌,把你高高捧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重重摔下的,你在赤渊里,摔得疼不疼啊?”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东一个字西一个字的,声音像一个人,但每个字方向不统一,又似乎是七嘴八舌的。   大楼里,各种警报器在狂响,人声杂乱,雷声伴随着坍塌点的撕裂声……所有的杂音都是干扰,盛灵渊轻轻一咬舌尖,强行沉下动荡的心神,凝神于耳,追踪着对方的气息。   一道白影在他身边飞快地闪过,乍看,白影像乱晃的激光笔在墙上随便乱扫,行动路线杂乱无章,时而逼近,时而掠远,一秒也不停,目光都跟不上他。   但盛灵渊直觉对方不是乱窜,一丝微弱的风掠过他的鬓角,他感觉到周围隐约的气息流转,   那白影行动间,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描绘一个阵法的形状,非常隐蔽,还有一点熟悉。   阵法?   是什么阵?   盛灵渊不动声色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白影笑道:“你在岩浆下埋了三千年,老糊涂了么?连故人都不认得。”   盛灵渊一边追索着留下的痕迹,一边轻轻一弯眉眼:“这可真是怪了,朕孤家寡人三千年,最近倒是平白无故多出不少故旧,随便冒出个阿猫阿狗,都来跟朕攀亲戚……”   “怎么,”他说着,手掌中一道黑气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来讨压岁钱吗?”   可那白影太快了,黑气没入墙中,没打着目标,反倒把非承重墙撞塌了一面。   “勾月楼一别三千年,”白影叹了一声,“人皇陛下,当真不记得了吗?那你再好好看看。”   “勾月楼”三个字让盛灵渊眼角一跳,他来不及细想,已经凭着本能瞬移到了十米开外,与此同时,他方才站着的地方突然凭空转出了一道旋风,风中幻化出无数刀剑,绞肉机似的卷了出去,“呜”地从他面前掠过,堪堪割断了盛灵渊一缕飘起来的长发,继而又凭空消失。   一条合抱粗的树根顶破了地砖,直接把盛灵渊从地面上高高扬到了半空,树根上居然也长满了叶、开满了花!   那些古怪的花叶遇到空气就自动脱落,万箭齐发似的射向盛灵渊,盛灵渊周身涌起厚重的黑雾,严丝合缝地将那些花和叶挡在身外。   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花叶就像清平镇里的影人一样,非但不怕他的魔气,反而将黑雾当成养料,大口大口地吞下,高高扬起的根须发出一声叹息似的低吟,暴涨数尺。   盛灵渊皱起眉,这时,他看清了地上的阵法,倏地怔住,久远的记忆倏地回笼——   那是……   三千年前,人族大军打进妖王宫之前,遭遇的最后一阵。   九州混战伊始,妖王破赤渊而出后,一路往北,势如破竹,人间尽成妖魔境,新妖都当年取名叫“圣城”——就在现在永安西偏南大约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城中有“飞神殿”,就是妖王宫。   与人族占地极广、四平八稳的宫殿风格不同,妖王宫里九成以上的地方都是密林,三百六十方大阵彼此交叠,中间拥着一座高楼,那楼高耸入云,飞起的檐尖锐卷翘,月夜里从阵外望去,月牙先是跟檐牙勾连在一起,因此又叫“勾月楼”。   勾月楼外的阵群步步杀机,人族大军每往前推一步,都要用无数命来填,可当时的人们都像没有意识的虫蚁,不畏生死,只知道一波一波地往上冲。   像是都疯了。   所有人都被那种可怕的热血支配着,包括盛灵渊自己。   勾月楼外破阵三天,人族死了十万人,偌大一个圣城,尸体居然排不开,层层交叠在一起,当时正是端午前后,暑期上涌,蛇虫活跃,可是圣城周遭百余里内,居然连鸟都不敢落,逡巡不散的死气都附在天魔剑上,指向最后的宿敌。   剑如傀儡,执剑人也是傀儡。   不堪回首二十年,从人皇到马前小卒,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足足三天,人族大军才撕破了勾月楼外的阵群,与最后负隅顽抗的妖族守卫短兵相接。   盛灵渊记得,妖王本人身着冠冕,站在青石板的高台尽头,身边空荡荡的,看着居然有点寂寞。   妖王那四不像的妖身疯狂诞妄,颠倒得有些可笑可怕,人身却意外的清秀。   他脸色苍白,带着一点斯文的病气,既不穷凶极恶,也没有别的大妖那样艳丽夺目,眼神灰蒙蒙的,像有雾,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似乎是有些厌倦的样子。   那是盛灵渊第一次见到妖王,对上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睛,他脑子里沸腾的血突然就凉了下去,当时他没想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妖王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勾月楼外最后一阵,盛灵渊至今记得。   人陷入那阵中,仿佛陷入了无穷大的世界,无数先天灵物在阵中显形——浩瀚无边的鲲与鹏、须发怒飞的犼、人面虎身的梼杌、翻云覆雨的龙族……都是被妖王吞噬过的真灵,肉身已死,它们的愤怒和各自的法力仍然留在阵中,为妖王所用。   那阵叫做“归一阵”,阵主是妖王本人。   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使,因为别人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你在想,朕已经死了。”归一阵中的声音轻轻地说,“但凡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承认,就算朕站在你面前,给你一寸一寸地看清楚,你也会说,这只是个障眼法。因为你不敢……”   “哦,”盛灵渊手心里的黑雾凝成了一把长剑,他声音越发轻柔,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不敢什么?”   “你不敢承认,朕会死灰复燃。”归一阵中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认出了这个阵法,你们人族在法阵与符咒上向来一骑绝尘——可你就是闭目塞听。”   归一阵吸着盛灵渊身上的天魔气,同时,迅速从异控局大楼底部往上攀爬,从上面已经看不见底。   宣玑下来的时候,发现金龙已经壁虎似的爬到了十一层,奄奄一息的趴在那。浓重而熟悉的血腥气刺得他眉心一跳,底下什么都看不清。   他循着“山盟海誓”的联系,纵身而下,一头撞进了阵法中,正好听见这么一句。   “三千年前,你被人群拥着赶着上了勾月楼。”   “登临绝顶,却损了天魔剑。”   “此后千万日夜,你心里都在想,那天抛下人族百年基业,临阵脱逃就好了。人族就算死绝,跟你有什么相关……对不对?”   “呵……你不敢回想,不敢细看。你怕你这一辈子,都是徒劳的笑话。”   我回来了,非常抱歉 第100章   “朕一生, 抗天命、抗宿命, 冒天下之大不韪, 千刀万剐,百死不悔,”那声音在归一阵中流转回荡, “你呢,盛潇,你是为了什么?”   宣玑刚扎进阵中, 还没到底, 眼前是一片雾,他只能依稀感觉到盛灵渊在附近, 但看不见人,也没听见他的回答, 自己先被这话敲得心弦一震。   盛灵渊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人族的继承人,妖魔横行的年代, 逃亡的小太子是人们最后的希望,他是个神圣的图腾与符号,只要是人、只要还有血气, 都愿意为他而死。但他不是冰冷的传国玉玺。   宣玑知道, 他少年时候,心里有一座石碑,所有为他挡过风刀霜剑的血肉之躯都埋在那里,他鼓动阿洛津带着整个巫人族跟他走,靠的并不只是丹离的谋划, 而是他自己的心——那个时候,他发过的愿、许下的诺言,全是赤城的。   可这是天魔剑断之前,那……之后呢?   断剑的事是一次逼宫、一次阴谋,可以说是丹离算计得逞,也可以说少年天子羽翼未丰,还没有握住能驾驭天下的权柄。   但归根到底,那是人族对他的背叛。   而紧接着,在修复天魔剑的过程中,丑陋的真相一个接一个地爆出来——他是天魔、是祭品,是个没出生就被生母抛弃的工具。   他甚至不能算是个“人”。   天魔也是魔,盛灵渊的力量源头同样是赤渊,一旦赤渊一片死寂,他会变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是清楚的。而他在得知了所有真相、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东西之后,为什么竟肯剖出血脉,舍五官六感,孤独地背负着人皇的责任,把自己活埋在冰冷的度陵宫里?   这根本有违人性。   他难道不会怨恨,不会不甘?难道没有这个功能?   他难道是个无意无私、没心没肺的神么?   那阵法中的声音大笑道:“你什么也不为,你根本就不敢承认天魔剑损得一点都不值得!因此你必得给他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大义’做借口。你们怎么说的来着?词太多了,什么‘以大局为重’,‘为生民立命’,‘忍辱负重、以殉天下’……多凛然啊。盛潇,自欺欺人惯了,你把两眼一戳,都瞎着信了,你那也叫活着?还不如庙里的石像有滋味呢,真可怜啊。”   宣玑后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忽然想起来,在东川的时候,阿洛津临死,曾经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过一句话——“灵渊哥,其实你也和我一样”。   能听见阴沉祭文的魔,一定是能同献祭人有共鸣。能被祭文唤醒的,也应该和阿洛津、微煜王……甚至那清平镇的影人一样,憎恨着这个平静的人间,想引来赤渊火,把一切都烧回到人族一统之前的样子。   盛灵渊被阴沉祭文唤醒,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他在巫人塚里重新回到自己的躯壳,想起生前种种,面对蠢蠢欲动的赤渊火,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他当时看似亦正亦邪,与异控局也若离若即……真的是站在人族这边的吗?   两种可能性:要么,盛灵渊当时可能根本就想放任赤渊火烧起来,杀其他的魔头,也只是为了像当年妖王一样,独占赤渊之力。   要么是他死生一场,三千年前自欺的大梦还没醒,乃至于他一睁眼,仍然下意识地无视自己的意愿,看见安居的人族就本能地浮起虚假的欣慰笑容,像个自己给自己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一样,被动地复活、被动地再次以身为祭,为人族平了这一次劫,死回赤渊!   宣玑突然发现,不管那时的盛灵渊心里真实的想法,都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不管他心里生着哪一种念头,当他知道天魔剑灵其实没有死,而且成了赤渊最后一个守火人、只剩最后一根朱雀骨的时候,他都只剩下了一条路。   阵法的薄雾中,只有阵主癫狂的大笑来回飘荡,宣玑依然没能听见盛灵渊的回答。   他大概没有什么话好说。   他出生是精心设计,心愿源自别人处心积虑的灌输,理想仿佛笑话,真情是事先编好的囚笼。   他的前半生是一场信以为真的骗局,后半生是自己掩耳盗铃的圆谎。   阿洛津质问他“你这一辈子,痛快过一天吗”,阿洛津错了,对他要求太高了。   人皇生死三千年,真的知道什么是“痛快”吗?   宣玑翅膀上的火焰倏地暴涨,归一阵立刻察觉到外来入侵者,一时间,空气里无中生有出百十来把刀剑,劈头盖脸地朝他卷来,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南海高山王墓里能随意化刃的童尸!   宣玑懒得躲,手中“哗啦”一声响,几枚硬币自己飞出去,在空中化成几道影子,密不透风地弹开那些逼近的刀剑,仓皇地寻找盛灵渊。   只见阵中有一堆花叶附着在一大片黑雾上,黑雾凝成茧状,粘在上面的花叶水蛭似的吸着魔气。   当年妖王宫的“归一阵”里,有无数被妖王吞噬的上古天妖。   而这“归一阵”里,能像微煜王一样无中生有出风刀剑雨,还能像清平镇的影人一样不惧天魔气……就好像它把那些被阴沉祭召唤出来的人魔都吞下去了一样!   宣玑纵身飞向那黑雾凝成的茧:“灵渊!”   离火到处,魔气退散,黑雾与吸附在上面的花叶一起倏地散开,可那“茧”中却空无一人——盛灵渊不知什么时候脱身了。   归一阵里的声音说:“有新客到……盛潇,你的狱卒来找你了,你怎么还躲躲藏藏的?”   宣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没看见盛灵渊,不是因为这个归一阵——他自己用某种方法隐了形迹,阵主也在找他。   人族因为先天限制,为了在战争中对抗其他种族,只能在符咒和法阵上下功夫,在这两个方面得天独厚,人皇在阵法上的造诣更深,宣玑能隐约感觉到,盛灵渊的位置不断变化,似乎是在拆解这个阵。   宣玑勉强定了定神:“抄个归一阵,就能冒充妖王,您可是哪个山沟里的糟杆子树成精,怎么不去搞电信诈骗呢?”   说话间,他落在那大树暴出地面的树根上,脚下火苗一路蹿了出去,至阳的离火扫清了阵中的雾气,把树干都吞了下去,周遭顿时化作一片火海,就像当年地火奔涌的赤渊……   等等!   宣玑似有所感,蓦地扭过头去,发现周围的场景不知什么时候变了,他自己正浸泡在火海里,这哪里还是异控局一楼大厅,分明是赤渊——当年还烧着的赤渊。   突然,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宣玑循声抬起头,瞳孔被火光刺得急剧缩小,他看见一个人影从赤渊两侧高崖上一跃而下。   那人落到半空就已经化作一团火球,流星一般地砸向岩浆表面的硬壳,曾经血脉相连的熟悉气息被赤渊一五一十地转达给了守火人,时隔三千年,重见此情此景,宣玑依旧肝胆俱裂。   理智刹那烧成了灰,他想也不想地朝那人扑了过去。   三千年前,宣玑没有身体,明明近在咫尺,双手却徒劳地穿过盛灵渊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岩浆反复吞下抛起。   这一次,他终于接住了那人。   怀里的人被赤渊烈火烧得看不出原貌,所有的骨头似乎都不在原位,焦炭似的皮肉黏在上面,艰难地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宣玑一把将盛灵渊笼在身前,双手不够用,还要加上翅膀,恨不能把自己碾平,化作一张屏障……   这时,他听见怀里的人轻轻地说:“你尝过巫人族的梨和蜜……尝过他们的惊魂吗?”   宣玑悚然一惊,下一刻,他胸口一凉,怀里的“人”缠在他身上的“手”绕到他后背,从翅膀的间隙中伸过去,捅穿了他的心口。   那“手”变成一把树藤,在他胸腹中乱搅,随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脊梁骨。   “啊,”归一阵中的声音叹息似的,“朱雀骨,好烫。”   宣玑双手骤然脱力 ,紧接着,周围赤渊的幻境破碎,他整个人被抛到了半空——树藤从他背后刺入,前胸钻出,再钻进丹田、咽喉各处,来回穿针引线似的,把他“缝”在了那里。   鲜红的翅羽雪片似的往下落,宣玑脸上一片空白,翅膀像垂死的鸟那样扑腾。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间,让人来不及反应。   “最后一个守火人……”归一阵里的声音没感叹完,一个裹在黑雾里的人影扑了上来,疯了似的去扯“缝”在宣玑身上的妖藤。   一道白影露出了形迹,轻轻地“呵”了一声:“抓住你了,人皇陛下。”   树根上伸出无数细小的枝芽,蛇似的,飞快地蜿蜒逼近盛灵渊,然而就在这时,白影脚下突然爆起一团火光。   一个声音说:“抓住你了,糟杆子精。”   “什……”   宣玑倏地从白影身后冒了出来,与此同时,那被树藤钉死在半空中的“宣玑”从头开始融化,最后变成了一把钢镚,稀里哗啦地滚落下来,飞回宣玑手里,化作一把锁链,把试图挣脱火圈的白影牢牢地捆了起来。   而方才拼命撕扯树藤的“盛灵渊”身边的黑雾散开,里面空无一人——那依旧只是个魔气凝成的虚影。   “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宣玑咬着牙把锁链拽紧,一字一顿地说,“爸爸‘死’过三十五次,从来没有——掉、过、毛!”   只听有人低喝一声:“破。”   消失许久的盛灵渊在白影被宣玑困住的刹那就锁定了阵眼,黑雾在他手里凝成了一把细针似的长剑,从阵眼里穿了过去。   归一阵天翻地覆起来,巨大的树根翻滚着,异控局大楼里无数砖瓦簌簌地下落,烟雾倏地散尽,露出树根上血红色的劣奴躬伏法阵。   盛灵渊手里的黑雾剑去势不减,同时,一道天雷从折断的大楼露天顶上劈了下来,正劈在那大树的中心,大雨倾盆落下。   “默契满分!”宣玑在地动山摇的噪音里吹了声跑调的口哨,扯着嗓子问盛灵渊,“和我‘山盟海誓’好不好?”   盛灵渊不肯跟他一样咆哮,宣玑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看清他的口型。   非常简单易懂,陛下就一个字:“滚。” 第101章   宣玑的心还在狂跳, 像是要撞破他的肋骨, 连带着手和脚也一起微微地颤, 这让他非得浮夸地大声说笑——拿敌人开涮也行,调戏盛灵渊也行,总之, 他不能闭嘴,不能安静下来。   他怕他一安静,心里那根刺就会穿肠烂肚。   “山盟海誓”很管用, 这玩意能让他感觉到盛灵渊没受伤、也没再跳一次岩浆, 所以能在看见惊魂幻象时,用理智战胜心魔。   可是理智太柔弱了, 除了偶尔的胜利,大部分时间还是无能为力, 它抹不掉烙在他视网膜上的血和火,也抹不掉那句不依不饶逡巡在耳边的“自欺欺人”。   他喉咙发哽, 眼角一直在烧,想狂呼痛骂,想哭。   有那么一瞬间, 他也忽然想, 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如果他那时不是懵懵懂懂的剑灵,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把盛灵渊带走,不管江湖多险恶,独善其身总是不难的。他们可以流浪,也可以隐居, 可以度过很潇洒快活的一生。   至于赤渊,爱烧不烧。   亿万飞禽走兽,谁不是在朝不保夕中惶惶不可终日,凭什么人族高贵,能凑合活着还不行,非得要“安居乐业”不可?   “我这双关台词都能求婚用了,”宣玑像是要跟那炸得人耳朵疼的雷比调门,撕扯着声带吼,“你就回我一个‘滚’?你们这些臭男人……”   他话没说完,盛灵渊却忽然掠至他身边,一把扣住他的肩,宣玑往后踉跄了一步,随后被盛灵渊带了起来,往旁边退了十多米。宣玑勉强回过神来,顺着盛灵渊的目光一低头,他看见一根吊兰枝从地缝里冒了出来,方才差一点缠上自己的脚。   那本来是一盆普通的装饰绿植,花盆的碎片还在一片狼藉的墙角,里头的植物却把根扎进了地砖,枝条像钻头,在厚厚的大理石上钻进钻出,目测足有七八十米,已经变成了紫红色,像吸饱了血的水蛭。   宣玑展开翅膀飞到半空,以防脚下踩到“雷”,艰难地从情绪里挣扎出来:“怎么回事?”   盛灵渊一偏头:“不知道……小点声,我没聋。”   “没完没了了,”宣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怎么大怪打完还有小怪,就不能先让我浪一会吗!”   宣玑话没说完,忽然顿住,盛灵渊冰冷的手捧起了他的脸,拇指缓缓地蹭过他的眼角,手不重,却不知道用了什么魔法,按得宣玑一阵酸涩,眼泪差点下来。   “别装了,”盛灵渊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想笑就不要笑,等出去,我想……”   他还没说完想干什么,就自动消了音,因为正这时候,第一阵雷暴过去,电闪雷鸣暂停了片刻,晃得人睁不开眼的强光稍退,两个人同时看清了异控局大楼里此时的情况——之前是只有中间那棵大树疯长,张牙舞爪地在建筑物中钻进钻出,沿路吞噬一切它碰到的其他植物,这会,大树吃了盛灵渊一剑,还遭了雷劈,就像是要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双倍吐出来似的,那些被大树妖藤吸成槁木枯枝的各种植物都“活”了过来。   墙外的爬山虎已经盖住了窗户,被打翻在地的绿萝爬得到处都是,结成了“地毯”和“墙纸”,甜腻的异香扑面而来——有一株长到了一层楼那么高的白茉莉开了花,每朵都像纸灯笼那么大,白惨惨地遮在头顶,吊丧似的!   而方才那白影被宣玑用铁索和火困在中间,在朱雀离火里烧得打卷,已经撑不住人形,此时却忽然发出瘆人的笑声,艰难地挤出一句:“多谢……成全……”   盛灵渊忙说:“先别杀……”   他嘴慢了一拍,“他”字还没说出来,那白影就剧烈地挣动了一下,随后融化在了离火里。   宣玑愣了愣,干巴巴地说:“不小心炒过火了。”   这时,第二批劫雷酝酿完毕,开始往下砸,每有雷落下,那掀翻了整个异控局大楼的树就焦黑一截,萎靡一点,而与此同时,它周围那些植物就会跟着疯长一轮。   就好像是雷在把大树里的什么东西往外挤,从劣奴躬伏法阵中吸饱的能量不再集中,而是散得无处不在。   无数白影从各种各样的植物中飞出来,大的有人那么高,小的就像传说中的花仙子,只有巴掌大,单个看都颇为仙气飘渺,可这些大大小小的白影聚在一起就不大美观了。它们越来越密集,像暮春的永安满城飘的杨柳絮。   而这堆白影不只是视觉污染,还要七嘴八舌地发出声音。   “人皇陛下,多谢你放我自由,不枉我用阴沉祭文召你一场!”   毕春生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活祭”,第一次把阴沉祭带到众人眼前,看着是挺厉害,运气却好像一直不怎么样,请来的头一位就是冤家对头,不但自己砸锅,还不遗余力地捣乱。   阿洛津、微煜王、影魔……按理说,每一位都有好好兴风作浪一场的本事,可惜遇上的是人皇,三千年以前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三千年以后更是没什么挣扎的余地,重现人间一回,比走马灯还潦草,完全就是“一日游”的节奏。   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因为天魔本来就是群魔之首,阴沉祭召唤出来的,只要是魔,在他手里就翻不出什么花来。   燕秋山和玉婆婆他们不知道盛灵渊的真实身份,那幕后的白影却一直心知肚明。   那么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无用功呢?   难道是想靠“努力”感动盛灵渊,让他临阵反水?   而阴沉祭到底以什么为祭品,似乎也一直是个谜,因为“千人活祭”只出现过一次,之后魔头们也不知道是打折促销,还是售后服务,反正一个比一个“便宜”,并且是便宜没好货。   为什么?   是阴沉祭的版本不同吗?   还是……   宣玑瞳孔在强光下剧烈收缩,想起方才那个综合了阿洛津、微煜王和影魔的“归一阵”。   清平镇的影魔其实隐约透露出了一点真相,他这三千年一直跟着不同的主人,在人间随波逐流,直到玉婆婆用阴沉祭文召唤魔头的时候,影人应召。   在这之前,影魔一直也没死,没有作祟肯定不是因为遵纪守法,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所以一直浑浑噩噩,直到最近才清醒。而根据影魔的描述,这个“清醒”是在玉婆婆用阴沉祭文召唤他之前。   也就是说,阴沉祭文并不是“人魔”重现的必要条件,他们的苏醒很有可能也不是被“召唤”的。人魔本来就不死,只能被封印,赤渊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跟着躁动不安。阴沉祭文里炽烈的愿望惊动了他们,于是这些人魔一个个循着祭文钻出来,自以为被隆重的仪式请到人间,可其实……   “嗯,不错,”盛灵渊几不可闻地说,“身上有阴沉祭文的不单是魔,还有祭品。”   此时,异控局外,外勤们方才屁滚尿流地撤到安全地点。   “肖主任,你看见那个了吗!”   肖征闻声一把抄起望远镜,正看见总局大楼被雷暴击中的那一幕。   劣奴躬伏法阵破裂的同时,那蜂拥着涌向大楼的假妖丹就纷纷凝固在半空中不动了。紧接着,大雨落下,假妖丹就被雨水从半空中冲了下来,沾水就化成血,味道呛人,来了一场字面意义上的腥风血雨,外勤们唯恐那血有问题,纷纷如临大敌地找地方遮雨。   可出乎意料的,那“血雨”并没有什么破坏性,没一会,暴风骤雨就把血腥味洗净了,人迹罕至的西山重新恢复了洁净清爽,血水好像某种特殊的肥料,浸润过隆冬寂寞的山坡,枯死的草木居然纷纷抽条发芽,一股草木的馨香压过了腥臭。   “异常能量水平在下降了。”知春从燕秋山怀里探出头,抱起一个能量检测器,“宣主任他们是不是把事情解决了?”   “但雷好像还在往楼上劈。”一个外勤说,“是余威吗?”   王泽绷了一宿的心神一松,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有气无力道:“肖主任,单位被雷劈成危楼了,属于不可抗力,咱明天是不是放个长假啊?”   肖征举着个望远镜,正皱着眉往电闪雷鸣的总局大楼方向看,心不在焉地说:“你长眠也没人管。”   王泽:“你在看什么?”   “雷。”雷电系的肖征喃喃地说,“我觉得……那不是余威。”   燕秋山从知春手里接过能量检测器,忽然说:“我有个问题,我实在想不通,楼里的大阵是怎么在不惊动能量反应器的情况下画上的?还有,那棵树到底是怎么回事?”   肖征缓缓放下望远镜:“大楼里的能量监测网,是在我局始建时安好的,检测的是能量变动,以大楼落成时的能量水平校准……”   王泽:“我错了,我小时候不该看闲书不好好上学——领导,咱能说人话吗?”   “他的意思是说,如果那棵树在异控局大楼落成时就有问题,我们的能量网是检查不出来的。”燕秋山抬起头,压着眼的浓眉把眼神逼得异常锋利,“所以异控局大楼为什么选址西山,为什么要围着一棵枯树建?”   肖征转过头,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   “想办法联系楼里的宣玑,”肖征说,“请示上级,我要去见老局长。” 第102章   肖征刚说完, 就听车声逼近, 一辆带着异控局标志的公车开过来, 车窗落下,黄局探出头来,朝肖征招招手:“跟我走。”   “特殊羁押所。”肖征上车以后, 听黄局长吩咐司机,说完,他又转头对肖征说, “刚才那边的同事给我打电话, 老局长出事了,你有个心理准备。”   肖征心里一紧:“什么情况?”   “还不知道, ”黄局摇摇头,“晚上熄灯时候还好好的, 值班工作人员半夜起夜,无意看了一眼监控, 发现他从床上滚下来了,浑身不明原因抽搐,现在送急救了。”   说话间, 一道闪电落下, 照亮了黄局的脸,气温本来就低,此时已经降到冰点以下,大雨变成了冻雨和雪片,行车视野极差。   车上的对讲机里有现场外勤在随时汇报情况, 黄局沉默地听了片刻,对肖征说:“我怀疑老局长跟大楼出的事有关。”   肖征:“黄局,我不明白,我们局一直是政府的公共事务部门,连您都是上级派来……”   “对,我们是公共事务部门,最近几十年才成立的,为了监控全国范围内的异常能量反应,类似的机构全世界各国都有。”黄局说,“但我们跟天文台不一样,工作性质决定,我们是有‘历史’的,有历史,也就有历史遗留问题——咱们的机构虽然是新的,但出于成本考虑,总局选址、以及附带的各种防护法阵,都是在‘前身’的基础上改建扩建的。我们的前身不是传说中的‘清平司’,这你应该猜得到,否则有玉婆婆在,也轮不到我一个普通人当总局负责人。”   肖征一愣,有些“特能”寿命很长,这么算,确实比异控局的年纪还大。   “七百年前,裁撤清平司后,异常能量活动越来越微弱,直到近代……二战前后,特能人口出生率重新上升,相关事件频发,这才变成一个问题。解放前,特能没有统一组织,就像旧时候的江湖门派一样。那会民间有很多特能小团体,有些为了名利,也有些是为了道义,总之,出了事情,谁碰上谁管。当时各方势力的格局,就跟你在蓬莱会议上碰见的差不多,除了一帮在永安西郊活动的特能,他们不像其他人一样有‘门派’,自称叫‘互助会’。”   “互助会的名字听着挺新潮,但其实历史不比别的门派短。里面的人当时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特点是都没有门派传承,特能几乎都是后天意外觉醒的,他们抱团,互相帮助刚觉醒特能的人适应新生活。也因为都是普通人出身,所以做事风格也更像普通人,更愿意为普通人考虑,观念也更开放。”   “刚开始政府决定成立异控局的时候,是想把各处的民间高人们都请来,但……玉婆婆他们那些人你也知道,人家压根就看不起普通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呼风唤雨,也不乐意受那么多规矩束缚……再加上咱们这给的待遇也就那么回事,所以都推脱不肯来,只有永安西郊的这一支人响应组织号召,于是成了异控局最早的那批奠基人。当时咱们没有根基,连个像样的办公地点也没有,他们就把自己的活动中心让出来,重新修整后投入使用,这么多年一直运行良好,培养了一批一批的特能人才,发展出了现在的规模。”   肖征:“那棵树到底是……”   黄局摇摇头:“那棵树一直是枯树,因为互助会的很多法阵布置非常精巧,改建的时候没舍得打破原来的格局,树也不影响什么,还挺美观,就让它一直在里面了——老局长以前是互助会的会员,如果有可能……嗯?”   特殊羁押所是异控局的附属机构,离总部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拐过一个障眼法阵,就看见羁押所门口拉起了警戒线,一水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特殊的隔离服。   “黄局,”现场负责人离老远就把他们停下了,“老局长情况不明,我们现在不知道是恶咒还是传染病,整个羁押所都隔离了,太危险,您别进……”   “我去。”肖征从车里钻出来,拎过一套隔离服就往里闯,越走越快。他几天前才刚见过老局长,替他约了宣玑见面……   刚到特殊羁押所的医疗部门口,就听见里面刺耳的火警声,肖征差点跟一个冲出来的医生撞了个满怀,医生眼镜都歪了,两腿拌蒜,差点让肖主任撞个屁股蹲。   肖征一把抓住他:“哎,你没事……”   “你们这死了好几天的,送去火葬场烧好吗?送什么急救!”   肖征一愣,这时,他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后脊突然蹿起一层凉意,那是外勤对危险的直觉,他猛地一转身,只见发现一个形容枯槁的“人”站在门口,肖征差点当场拔枪——那人头发全白了,苍老的脸上是一片发青的蜡色,眼睛里蒙了一层浑浊的膜,病号服外的手腕和脖子有几处深色的尸斑,嘴角居然有了腐烂的痕迹。   完全是生化危机里冒出来的丧尸!   比普通丧尸更丧的,是他俩脚还着着火,浓重的黑烟从那两条细脚伶仃的腿上往外冒,急救室不具备收发火箭功能,火警声嚎得撕心裂肺。   “丧尸”喉咙里咯咯作响:“告……”   肖征往后退了一步,震惊地发现,这“丧尸”是老局长。   “告诉……彤……”   肖征莫名其妙:“谁?”   这时,他看见老局长做了个非常奇怪的动作——他转头朝玻璃窗看了一眼,照见自己的倒影,要碰不敢碰地抬起手,似乎想捧起自己的脸,表情痴痴的。   那是个非常女性化的、照镜子动作。   深更半夜,百岁老头,女鬼附身,他身边半个人也没有……   肖征一哆嗦,忍不住捏住了兜里一沓人民币,戒备地说:“你不是老局长,你是什么玩意?”   此时,风雨飘摇的异控局大楼里,宣玑一把抓住一根悄悄往他脖子上缠的藤,火顺着他的掌心流了出去,那藤顿时成了一条火鞭,扬起来往白影群中抽去,连同大厅的枯树在内,一堆易燃物都被他燎着了。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长这么多头皮屑的树——灵渊你说什么,阿洛津和微煜王他们都是祭品?”   “你们太怕魔物了。”乱飞的白影们不等盛灵渊回答,就开口说,“就像你们怕赤渊。”   宣玑出言不逊:“放你妈的……”   “你们一听说赤渊不稳,马上就惶惶不可终日,眼看当年被封印的人魔一个个重现人间,个个喊着要赤渊重燃,紧张了吧?人族自己五毒俱全,贪嗔痴一样不缺,却谈魔色变,恨不能清平盛世,一片花团锦簇,光下都没有影子才好。魔物一露面,你们就要不管青红皂白地群起而攻之,唯恐杀慢了,那些魔物就要长出人样来……是不是啊,人皇陛下?祭品可是你一个一个亲自手刃的。”   它们不是一个声音,也没有刻意齐声说话,基本是各讲各的,可是因为声音语气浑似一体,这么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居然也不乱,还能十分和谐,让人想起清平镇里无数分身的影人。   等等……影人?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异控局正中间的大树上——那枯树干上缠着枯藤,两者以前都是活化石似的灰头土脸,让人理所当然地以为树和绕树藤是一体的,直到这时,盛灵渊才发现,方才劣奴躬伏法阵疯狂地收割人命时,疯长的只有树,缠在它身上的藤纹丝不动,没有一点要跟着还阳的意思,倒像一副坚固的锁。   而这“锁”此时已经雷劈断了,不幸被离火燎着,正一寸一寸地烧着。   特殊羁押所里,“老局长”腿上的火已经蔓延到了膝盖上。   “你先等等。”肖征咳嗽了几声,从楼道里拉出个灭火器,往老局长身上喷,“忍一忍啊,我不是水系。”   老局长身上的火却公然违背物理规律,懒得给灭火器一点反应,纹丝不动。   “这是朱雀离火,灭不了的。”“老局长”摇摇头,“火也不在这里,着火的是我真身。”   肖征:“……”   这鬼故事还讲不完了!   “我是……”“老局长”声气微弱地说,“你们大楼下那根绕树藤。”   这时,王泽发了条语音信息:“肖主任,败家宣主任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电话打不通,咱们大楼现在着火了!我看搞不好就是那火系鸟人放的,还用想办法捞他吗?”   肖征:“……”   异控局大楼的火海里,盛灵渊被宣玑的翅膀围着,隔绝了周围的火星,他忽然抬起头:“你是妖王养的影人。”   妖族贵族与其他族一样,也会蓄养影人,但就算是再花心的主人,养上三四个影人也已经是极致了,因为影人会自动按着主人最喜欢的样子长,而主人往往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博爱”,影奴如果超过一定数量,放在一起,基本就跟一个妈生的一样,一眼看过去,主人自己都分不清谁是谁,反而累赘。   因此妖王死后,人族闯进妖王宫,看见勾月楼里豢养的百十来个影人,全都惊呆了。   更绝的是,那些影人有男有女、环肥燕瘦,长成什么样的都有,谁跟谁都不像。乍一看,妖王仿佛是博爱众生百态,一视同仁。   盛灵渊记得丹离说,妖王吞了太多的东西,把他讨厌的蛟血稀释得几乎淡极了,连同他“自己”也和那身蛟血一样,在反复的修改中支离破碎了。   因此他连自己的好恶都不知道。   妖王的影人都是后患,被丹离统一处理后就地填埋。丹离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盛灵渊当时满心都是他裂口的天魔剑,只大概听了个汇报,没多过问,只依稀记得丹离处理影人的地方离勾月楼不远,似乎……就在现在永安市西山附近。   宣玑一愣,看向盛灵渊:“疏忽了?”   妖王的影人也能放跑,这疏忽有点大。   盛灵渊皱起眉:“不可能,丹离从不疏忽。”   宣玑听见“丹离”俩字就气不打一处来:“管他呢,爱是什么是什么,宰了就对了。”   他眉间族徽大炽,周身卷起旋风似的火焰,呼啸着卷向白影,只剩半截的异控局大楼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寸寸皲裂,分崩离析。   原本被禁锢在楼里的白影朝四面八方飞去,烟似的,纵声大笑,盛灵渊和宣玑紧随其后。   西山满地的冰雪中,所有的花都开了。   又是冰冷,又是热烈。   王泽正好从望远镜里看见这一幕,整个人都不好了,转头跟肖征告状:“这回不是着火了,那小子把楼弄塌方了!他完犊子了!得卖身到下辈子!他们家剑灵是网红也赎不了身了!”   这条信息肖征还没听完,就见自称“藤”的“老局长”哑声惨叫了一嗓子,原本在膝盖附近的火苗蹿上了腰,他再也站不住,跪在地上。   肖征赶紧对王泽说:“你让他先把火灭……”   “老局长”一把攥住他的裤腿:“我真身已经死于天劫,否则也不能离体,只是跟自己的残躯剩了点共感而已……你告诉他,告诉彤,不能杀那些……‘执念’……”   肖征一头雾水,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就不明白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耳朵有问题,还是对方在说胡话,于是他打开手机录音功能:“不能杀什么?你慢点说,再说一遍。”   “那是当年妖王勾月楼里影人留下的后代,父母共主的影人所生后代,天生认父母的主人为主,可是妖已经死了,这些影人没出生,就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执念,被帝师丹离封在影人冢中……就是那棵树,后人不知情,以为枯木避雷,是神树,为它建神庙,经年日久,我与树都生了灵智……就像……当年朱雀神庙里的……神像一样……”   “我为了压过他,设法托梦给一个血脉返祖的巫人后人,教他符咒,让他信我……几百年,攒出一个小小的互助会,就是……你们异控局的前身。他却已经借妖王蛊惑了无数妖族后人,让献祭阴沉,吞尽乱世群魔之力……又挣脱了我,如果杀、杀了他,无处盘旋的魔气会直入赤渊,世上已经没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   他身上的火苗“呼”地一下,蹿上了脸:“你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   肖征被炽烈的火苗逼退一步,抽了一口气,打电话给王泽:“宣玑在和谁打架?”   王泽端着望远镜,回答:“一团pm2.5——防尘降噪是我们水系专长,正在赶去支援的路上,你放心。”   “你俩凑一起,就没干过让我放心的事,”肖征把录音发了过去,“有人让我带话给他,你想办法转告,快点!”   王泽收到以后听了一遍,听得两眼转蚊香,完全莫名其妙,只听懂了“不能杀”仨字。   “给我个喇叭。”王泽找了个扬声器,对准了手机。   这时,盛灵渊用魔气织就的大网已经成型,倏地一缩手指,将那些白影一网兜住。   “哔”一声噪音穿耳而过。   宣玑手里的朱雀火卷成了无数火箭,被噪音刺得差点脱靶:“鲤鱼,你哪边的?有病……”   被放大了好几倍的声音夜空中有些失真。   “……为它建庙……就像……当年朱雀神庙里的……神像一样……”   被盛灵渊网住的白影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宣玑听见“神像”俩字,手一哆嗦,离火箭已经脱手而去。   “……杀了他,无处盘旋的魔气会直入赤渊,世上已经没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   盛灵渊悚然一惊,千钧一发间收了魔气,然而被拉到极致的大网反噬似的卷回到他自己身上,宣玑想也不想地扑到他身上。   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风神一张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了暂停。   一秒间歇里,宣玑卷着盛灵渊滚了出去。   紧接着,漫天的火箭与黑雾缠在一起,纷纷落下,像阳光落在北冥之海上,死寂的水面上跳跃起细细的金丝。   宣玑“嘶”了一声,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盛灵渊却在一愣之后,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既然有山盟海誓,伤在谁身上还不都是一样?   为什么要替他挡?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宣玑手肘上。   宣玑落地时连衣服再手肘一起蹭破了,只是一点皮肉外伤,立刻就好了。   可是盛灵渊身上没有任何痕迹。 第103章   大大小小的白影在众目睽睽之下融化成一团, 最后凝结出了一个人形——他长发、峨冠博带, 穿得很隆重, 面部先是一片空白,随后就像捏泥人似的,浮出了轮廓与五官形状, 眼珠最后成型,微微一动,眼波荡开, 他在漫天的大雪中呵出了一口白汽。   然后幻觉似的, 他在雾气里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山一地反季节的花。   大雪白得凄厉。   好半天没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外勤的叫醒闹钟响了几声, 众人这才发现,已经快六点了。浓云被西北风掀开, 露出黎明前稀疏的星与月,异控局大楼消失在视野里,天空一下变得空荡荡的, 废墟里传来焦糊味。   王泽的电话响了。   “喂?”   肖征沉默了几秒, 说:“老局长没了。”   王泽“啊”了一声,有些茫然,就听肖征又问:“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王泽一时也说不清,只好抬眼去看盛灵渊。   盛灵渊的脸色比月色还白、比雪色还冷,冷冷地推开宣玑,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异控局的废墟里走去。   宣玑先开始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想:“没完了?”   他刚要追过去,突然回过味来,一低头看见自己蹭破的袖子,迈开的腿僵在了半空。   完蛋!   王泽用胳膊肘戳了戳:“走啊,你在这摆什么造型呢?”   “什么?哦,没有,腿有点抽筋。”宣玑回过神来,抓了抓头发,又冲不远处的张昭一点头,“刚才谢了,兄弟。”   王泽凑过来:“你俩才刚统一战线,多一会功夫又翻脸内战了?怎么了?”   宣玑无言以对。   说来也真是奇怪,他跟盛灵渊私下相处,两个人其实都是小心翼翼、柔肠百结的风格。可惜,甜的时候没人看见,一有战事,就满世界都知道了,在别人眼里,他俩好像天天开战似的。   王泽说:“我感觉他刚才看你那一眼不对劲。”   宣玑:“嗯?”   王泽:“好像想包个泥坯,把你埋地里烤了。”   宣玑:“……”   不同种族之间还能不能互相尊重了?他也没有一天到晚把刺身和糖醋鲤鱼挂嘴边吧?   王泽说:“我们燕队,这么多年,没跟知春摆过脸色,没在人前人后说过知春一句不好,你俩怎么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奔赴吵架的路途中?”   宣玑兜里的东西早在飞来飞去的时候掉干净了,于是从王泽兜里摸出根烟,很发愁地从鼻子里哼唧了一声:“可说呢。”   山盟海誓才缝上不到一宿,“核心机密文件”就泄了个底掉。   什么狗屎运?   他远远地缀在盛灵渊身后,犹豫了一下,又跟王泽咬耳朵:“唔……问你个事。”   王泽最好事,立刻应声:“哎,你说。”   “有些……呃……不知道怎么说,双标的事,引起家庭矛盾了,”宣玑含糊地说,“你给指教一下,怎么办好?”   “那种双标?”王泽问,“你负责赚,我负责花,你擅动财政大权是罪该万死,我刷爆信用卡是‘没吃你家米’的那种?”   “不是财务问题,是……”宣玑卡了一会,也想不出来别的了,于是摆摆手,“行吧,也差不多。”   王泽认认真真地反问:“为什么这种混蛋玩意都能有对象,就我没有?你给指教一下,是因为我脸黑吗?”   “但如果……”宣玑轻轻地说,“他有豪赌的毛病呢?”   王泽想了想:“不过了。”   宣玑:“……”   “虽说平时有点磕磕绊绊正常吧,”王泽说,“但要是你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你,那还过什么?一天到晚唱‘智斗’吗?没劲。”   宣玑把烟夹在手里,半天没往嘴里送,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烧都只剩下一个烟头。   他发现自己乍一听王泽说“不过了”的时候,除了啼笑皆非,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因为盛灵渊没有和他“过”过。   异控局大楼里满地焦灰,金龙也熏成了黑壁虎,伏在一块石砖上,成了一副死画,再也不会动了。以盛灵渊的耳力,按理能听见宣玑和王泽在几十米之外叽叽咕咕地说话,但他们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耳朵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震得他连四肢一起发麻,手心都是冷汗,插在兜里,一直在抖。   盛灵渊不太情绪化,他的敌人都要求他十二分的冷静,身边不是敌人的,当然也没人敢气他,再加上剥离朱雀血脉多年,他的喜怒哀乐都淡如水,不太感觉得到了。   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月余,大悲大喜、大惊大怒已经烈火泼油似的,把他迟钝的心肺炸得千疮百孔。   赤渊没着,他倒是已经快着了。   “能量监测器没反应……”   旁边的外勤们窃窃私语起来。   “地下部分破损不多,正在检修。”   “几个危险区域运行正常。”   “那个……”王泽意意思思地走过来,把电话开免提,对盛灵渊说,“肖主任说,那棵树和树上的藤好像不是一体的,刚刚藤条的灵附在了老局长身上。”   盛灵渊回头看了他一眼,除了脸白,他眼神很平静,甚至比平时还柔和一点。   王泽把手机递给他,心想:“没怎么生气啊。”   宣主任在怂什么?   肖征进了老局长住过的单间,一边检查他的个人物品,一边在电话里把自己这边碰到的事讲了一遍。   盛灵渊听得很仔细,听到“丹离把他们封在影人冢”一句的时候,轻轻一挑眉。   王泽忙问:“大佬,怎么了?”   “共主的影人生下孩子的事并不多见。毕竟谁也不像妖王一样,后宫里养着百十来个影人,而且一般来说,影人终身都是为主人而活的,跟其他影人之间不大会生情,产子也多半是应主人的要求,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是他们主人处理,”盛灵渊缓缓地说,“至于生出来没有主人会怎么样,这种情况我倒是没见过,也可能像他说的一样,是一团支离破碎的执念死胎。”   他聊起妖王来,像说隔壁老王那么熟悉,一圈人听得惊疑不定。   肖征在电话里问:“你怎么知道?妖王有百十来个影人是哪里记载的,有根据吗?”   宣玑干咳一声,绞尽脑汁地试图给他把破碎的马甲缝上:“虽然没有正式官方记录,但也是过去民间口口相传的……”   “记载怕是找不到了,”盛灵渊打断他,负手而立,看着焦黑的树干,他说,“朕也只亲眼见过一次……只是有一点很奇怪,丹离当年把这些执念封在树里,为什么过后没有上报,是觉得只是死胎、不值一提么?”   宣玑:“……”   王泽:“……”   肖征:“……”   燕秋山那边“啪”地一声,原来是他没注意,临时拿来当拐杖的长树枝脱手了。   “瞎子银翳说,毕春生的第一个阴沉祭出了问题,错把当年跳进赤渊的人皇盛……叫了出来……”燕秋山后脊的汗毛竖起了一片,硬是没敢当着盛灵渊叫出那个名字,“你……您……”   除了宣玑和隐约知道一点什么的王泽,所有的外勤全都往后退了一步,不约而同地按住了各自的武器。   有些人,放在历史书里是供人瞻仰的,为人津津乐道,但诈尸人世就有点恐怖了。   特别他还是被阴沉祭文唤醒的,人们对他杀毕春生,受雷刑的一幕记忆犹新。   “哦?”盛灵渊含笑的目光转过来,看向燕秋山,“他还说什么了?”   那神色就跟他第一次在赤渊出现时一样。   燕秋山下意识地把知春往身侧藏了藏:“他说赤渊里召出来的应该不是您的真身,更像是平时带的东西,日久有灵。”   “赤渊里埋的,是朕以前用过的一根通心草。朕后半生耳目不便,日常事务常要用通心草沟通。”盛灵渊说,“至于阴沉祭,第一个阴沉祭没有出问题,他想找的就是朕。”   王泽:“但……”   “朕的神识既然已经惊醒,也没那么容易再躺回去,通心草身被雷打碎,自然会去找自己的躯体,可巧当时就在附近。”盛灵渊的目光转向宣玑,眼神跟看别人毫无差别,甚至冲他一点头,“托你的福,多谢。”   宣玑:“……”   燕秋山皱了皱眉,又说:“他们想让我在高山王子墓里写阴沉祭文时,对我说千人活祭只要杀一次就够了,其实是骗我的,当时就是为了让我做诱饵,引出您,然后让微煜王对付您。”   “不是引微煜王对付朕,是要引朕杀微煜王。阴沉祭实际有两场,第一场,是用千人活祭唤醒朕神识,第二场是以‘贪嗔痴’三魔为祭品的大阴沉祭,借朕的手斩杀祭品,然后像当年妖族公主殿下用大阴沉祭赋生朱雀神像一样,赋生了那棵树。啧,真是大手笔……至于朱雀神像么,”盛灵渊像是有些倦意地叹了口气,“那说来话长了。”   他懒得多说似的,朝宣玑招招手:“爱卿,你讲吧。” 第104章   宣玑脑子里一时一片空白, 忽然之间, 他好像回到了大学课堂——正跟同学对战消消乐, 被老教授点名道姓地捉起来回答问题。   周围所有的小眼睛都朝他射出目光,只有盛灵渊似笑非笑地站在人群外,像在看他, 眼睛里又没他。   “我……”   宣玑愣愣地看着盛灵渊,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 他心里是存着一份妄想的——他想把盛灵渊藏起来。   编出“剑灵”这个瞎话的时候, 宣玑记忆还没恢复,完全是出于潜意识。   其实认真推敲, 解释盛灵渊的来历虽然麻烦,但也不是不能说, 虽然改朝换代过好多次,连封建帝制的底盘都崩了, 但盛潇毕竟也是人皇。现在这种各族血统混杂、稀里糊涂地过成一国的局面是他一手缔造,他不想毁了这些。   只要他不想复辟,他和这个世界就没什么本质矛盾。   是宣玑自己想要把他藏起来, 一方面, 他想把一切新鲜的、过去没见过的好东西都堆在盛灵渊面前,恨不能把三千年份的声与色一起灌进他六感里,另一方面,他想用自己把盛灵渊……或者说人皇,同这个世界隔离开。   当年世情如滔天海浪, 而困在剑里的朱雀天灵是大浪中一只小小的蜉蝣,拼尽全力也只够绝望地回一下头。沉重的无力感凝成了一个玻璃盒子,卡在他的心窝上,他想把盛灵渊装在里面……局里那份权责协议简直像给他量身打造的。   然后就可以在没有人知道他们前世今生的地方,假装前尘往事都不存在,历史没有遗留问题。   可是东方已经露出即将破晓的一线天光,太阳就要照常升起了,然而前尘犹在。   灵渊是人心里爬出来的魔物,一开始只是疲倦,想悄悄解决所有的事得一个长眠,后来知道一切,大概是看出了他心里秘而不宣的妄想,一直纵容着他、陪他玩而已。   王泽听他哼了一声就没后文了,小心翼翼地问:“宣主任,你怎么结巴了?”   电话里的肖征说:“老局长临死前,一直在说‘告诉彤’,这个‘彤’指的就是你吧?你是什么人?”   “对啊,”王泽反应过来,震惊地转向宣玑,“宣主任,您到底芳龄……不是,高寿了?怎么还能这么青春靓丽的?”   宣玑:“……”   拜这黑鲤鱼一通搅合,宣玑勉强回过神来,摆摆手:“说来话长了……别在雪地里站着说了,有坐的地方吗?”   电话里的肖征想了想,报了个地址,听着离西山不远:“是个农家乐,我熟,还算安静,我这边整理完老局长的遗物,一会那边见。”   外勤们被一个又一个爆炸新闻炸得找不着北,只好依着惯性,在现场留够了人手,处理废墟里的安全隐患,然后做梦似的来到肖征说的地方集合,跟黄局他俩碰头。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到了永安西郊的一处——   “这他妈……”王泽倒抽了一口气,“能叫‘农家乐’?这是‘庄园’吧?”   那是个很有设计感的生态园,已经基本建成了。   它承包了一整座山头,山下有两个人工湖,大的是鱼塘,小的是荷塘,田地这会还是空的,但已经规整好了,分了区,一整排度假别墅邻水而建设,后面是球场,还有个果园——据说是葡萄酒窖的配套。   肖征和黄局已经从特别羁押所那边过来了,在门口等他们。   “亲戚投资的,”肖征简单地介绍说,“还在准备阶段,没开始对外营业,我有时候为上班方便住在这,比较简陋,但是挺安静的,地方也够大。”   怪不得他就跟长在局里一样,什么时候有突发事件都能第一时间赶到!   “我以前只听说过富贵人家的孩子在哪上班就在哪买房,以为这就是‘穷奢极欲’了,”王泽喃喃地说,“没想到,贫穷还是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肖爹,咱家这是什么神仙亲戚,这么仗义?”   肖征干咳一声:“……我爸。”   “啧,你怎么说话呢?我们称呼三代以内的直系血亲,会用‘亲戚’这么见外的词吗?”王泽一脸严肃,“太过分了——也不带我们去见见爷爷他老人家。那什么,我爷在永安吗?今年过年我给他老人家拜年去。”   肖征:“……”   盛灵渊一直没跟宣玑说话,好像忽然对西山的大好景致产生了兴趣,沿途伴着朝阳欣赏了一路,坦然地接受着众人或打量或揣测的目光。   “我刚才偷偷百度了,”王泽跟上带路的肖征,小声说,“武帝的‘度陵宫’占地面积接近四千亩,肖主任,咱家庄园多大?”   肖征没吭声,忍不住拉了拉衣领,王泽注意到,他把“风纪扣”扣上了。   王泽偷偷瞥了盛灵渊一眼:“虽然燕队跟我说……但这跟历史书上画的那个也不像啊,肖主任,你相信他是……”   “我们在老局长的遗物里找到一根录音笔。”肖征压低声音,从兜里摸出手机——拘留期间,电子设备一般是要没收的,但“特别羁押所”毕竟是异控局自己的附属机构,老局长在任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上年纪那么大了,因此他说自己写字看不清,要求一根能口述的录音笔时,特殊羁押所的负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里面录音复制备份到我手机里了,”肖征说,“你可以听听。”   王泽接过来插上耳机,打开一个音频,就听里面熟悉的声音说:“……我叫向璋,差八天一百岁,但最近总有种感觉,恐怕是过不去这个坎了。留一个备份,以防万一。”   王泽惊疑不定地抬头看了肖征一眼——“向璋”是老局长的名字。   肖征轻轻地一点头:“嗯,是他。”   “我在旧社会里,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不知道父母是谁,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十四岁到了北方,觉醒了特能,是个力量系,一开始什么都控制不好,端碗吃饭不小心捏碎了碗,演出踩坏台子……班主以为我是故意的,为这挨了好几顿好打。”   “后来有个‘二流子’要占我师姐便宜,我护着师姐,拿拳头推了那个人一把,没想到那人就跟纸糊似的,断了的肋骨扎进肺里,死了。闹出了人命,苦主是个军阀的小舅子,有钱有势,戏班子吓得连夜跑了,班主让我自己找活路,别连累他们。我没地方去,流浪讨饭到了西山附近,刚刚变异的身体需要大量能量,饿得头晕眼花,就想……不活了,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当地人早有神树的传说,好多民间故事里都有‘神树显灵’的情节,神庙遗址还在。但都说神树飞升了,找不着了——其实是‘互助会’围着神树建了阵,普通人看不见。那天冥冥中,我被什么东西吸引着,迷迷瞪瞪地来到了传说中的神树下。”   “我想既然有缘,就拜一拜吧,保佑我下辈子投个父母双全的好胎,就给神树磕了几个头,磕完在旁边找了棵歪脖子树,准备上吊。”   “吊了三次,一次树枝折了,两次绳子断了,好像有人不让我死似的,第三层从树上掉下来,我不知道是摔的还是饿的,晕过去了,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我耳边念了几句口诀,然后跟我说‘你拜了我,就是我的弟子了,我让你师兄来照顾你,好好活着吧,做点有用的事’。”   “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喂给我一碗粥——就是我师兄。”   “师兄后来带我见了不少当年的‘特能’,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怪物’。大家伙互相帮衬,平时互相传授从神树那听来的‘秘籍’。神树会托梦显灵,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梦见,也不是每天都有,一般刚刚觉醒特能的人更容易被托梦,现在看来,应该是刚觉醒特能的人能量场不稳定,更容易共鸣。”   “每次‘显灵’托梦,都只有一瞬,只来得及说几句话,大家谁听见,就拿出来告诉别人,一起练……没人私藏,藏也没用,神树好像看着我们似的,要是谁私藏了,下次就不托梦给他了,托梦给别人,还会传一样的口诀,瞒不住,还耽误进度。”   “建国后,组织找了我们,说了想成立异控局的事,那天晚上,会里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同时梦见了神树显灵,第二天大家碰头一商量,既然神树自己愿意,我们就把大本营捐献出来,都被吸收进了异控局工作。”   “异控局成立以后,神树就不怎么给我们托梦了,好在我们建立了完整的能量监控系统,没有神树也能正常运行……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原来我们这么多年拜的‘师父’不是那棵树,是树上缠的藤。藤镇着树里的东西,据说是个九州混战时期留下的妖胎。近几十年,赤渊越来越活跃,妖胎也越来越镇不住了,树和藤大部分时间在缠斗。”   “我一共梦见过三次神树,第一次它救了我一命,给了我一段口诀,把我拉进了互助会。第二次是十年前,神树突然托梦,告诉我‘涅槃石成,彤要出世了,他是朱雀后裔,赤渊只有他能平’。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彤’是谁,只看见一个族徽和一块石头,梦里就听见一声野兽似的咆哮,把我惊醒了。”   “百年过去,当年互助会的老人都走光了,除了我以外,身边再也没有人相信神树的事,我跟别人说不清楚,只好暗地里寻找这个‘彤’和族徽,我把所有跟鸟有关的活动都访查了个遍,又查了无数名字里有同音字的人,一直没有头绪,直到有一次小肖来我家,看见我打印出来的族徽图腾,无意中说他好像在哪见过,眼熟。”   “我找了十年没找到这个人,才得到线索,赶紧把小肖身边的人都排查了一个遍,最后怀疑落到了宣玑身上。这年轻人城府很深,试探了几次,什么也试不出来,我借着退休换任的机会隐晦地邀请他来异控局工作,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   “我本来想来日方长,有机会再找他开诚布公,可没来得及。就像有人监视着我似的,宣玑一上任,后面的事突然急转直下,我以前犯过的一次错误突然被挖出来……还是以最惨烈的方式。”   “就在前几天,我在羁押所里第三次梦见神树……藤。这回只看见它卷着个四不像的怪兽,怪兽咬着藤身,互相都想勒死对方。那个怪兽上半身已经长全了,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还是虚影,虚影上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看过毕春生的卷宗,那是阴沉祭文。”   “藤只说了一句话,‘阴沉祭成,人皇归位’,我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还不等听完,梦里的阴沉祭文就劈头盖脸地朝我压过来,捅穿了我的胸口。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胸口那块地方黑了一大片,冰凉冰凉的,赶紧约见宣玑,但那黑气蔓延得比我想象得快,可能已经来不及……”   后面音频没了,戛然而止。   王泽:“什么情况?然后呢?”   肖征摇摇头:“录音时间是两天前,但羁押所的人员说,老局长那天之后日常活动一切如常,见人还笑眯眯的聊过天。如果这音频真是他录的,那后来……”   王泽:“就像被控制了一样。”   肖征说:“羁押所的人发现录音笔掉在饭堂,上面有指痕,好像被人用力捏过,应该是老局长最后的意识,想办法扔出去的……可是当时他们明明检查过设备,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句自我介绍的音频,文件被隐藏了。”   王泽:“那现在为什么又恢复了?”   “我不知道。”肖征缓缓地摇摇头,脸色很沉,“可能是对方阴谋得逞,在嘲弄我们,也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第105章   生态园里有个会所, 肖征已经提前打电话叫人收拾过了, 装修得颇有品位, 还没人来过,正好“接驾”。   朝南一面是拱形的大落地窗,中间有吧台, 半开放式。外头一圈布艺的小沙发围出个咖啡角,柔软得不可思议。   外勤们饥寒交迫、奔波了一宿,身累心更累。此时眼巴巴地看着充满资产阶级奢侈格调的沙发们, 只想余生瘫痪在上面。个别屁股上长“吸铁石”的同志——比如王泽, 看见沙发就想往上盘,结果刚一弯腿, 一转头,却发现大家伙都拘谨地站着。   盛灵渊沉默不语地抱臂站在落地窗边, 凝视着窗外几棵开得像血的红梅。他不落座,众人谁也坐不自在, 从上了年纪的黄局到需要拄拐的燕秋山,全只好直挺挺地戳在旁边。   王泽于是扭了扭腰,又站起来了, 假装自己刚才只是做个深蹲。   “呃……”黄局见一时没人开口, 只好率先打破沉默,“那就我先说几句吧。我这人不是特能,大家都知道。咱们局因为工作性质特殊,下一任的负责人都是上一任指定的,可是到了向老局长这, 他退休前却跟组织打了一份报告,提出想找个普通人来接任他的工作。一来,日常行政管理工作就是给大家伙提供支持,也不需要什么特能……再一个,就是异控局成立几十年了,老局长担心特能们在局里工作时间长了,会跟普通人产生隔阂,所以希望增加局里普通人的比例。我以前负责过一些和异控局有关的对接工作,之所以被派来担这个责任,本来就是硬着头皮。”   他说着,又苦笑了一下:“现在好,异控局几十年都好好的,刚传到我手里,连楼都塌了……我都不知道怎么交代。”   “时也命也,前后三千年,击鼓传花,正好砸您手上了,跟您是不是‘特能’没关系。”宣玑摆摆手,见盛灵渊没有一点要发话的意思,只好发话,“都累了吧?别干站着了,坐吧。”   黄局说:“向老退休之前,跟我谈起过你,说你跟局里关系一直不错,帮过我们不少忙,只是身份来历成谜。原则上,我们编内人员的履历必须清楚明白,我本以为你是他哪个世交家的,身世不一般,所以不方便告诉我这个普通人,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不一般法。能请教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吗?”   “我是……”宣玑又是一时语塞。   他到底算是个什么呢?这是笔糊涂账,要是说自己是“朱雀”,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腆着脸乱攀亲戚似的。   他当鸟的时候是死胎,变成剑灵,又毁了剑身。一场宿醉,人间千年,他是醒了忘、忘了醒,云里雾里,无可依托。   唯有盛灵渊一寒枝能落脚,上面还结满了经年的霜。   “问住我了。”宣玑嘀咕了一声,点了根烟,他双肘撑在膝盖上,对着盛灵渊的背影出了会神,“我是赤渊的守火人,你们捡重点问吧,我没准备ppt,讲不出系统的。”   黄局想了想:“那我就先从当务之急问起——老局长临死前说的赤渊,现在是什么情况?”   “赤渊是遗迹,是古战场,也是休眠火山,”肖征插话问,“瞎子他们一直说的‘点燃赤渊火’,指的是火山喷发吗?”   “赤渊里的火不是普通的火,”宣玑回答,“古时候认为赤渊地火是‘魔气之源’,你们可以理解成一个……异常能量源。”   王泽:“根据我多年观影经验,感觉这不是什么好源头。”   黄局问:“对人会有什么影响?”   “对普通人没影响,”宣玑说,“凡人天生自成一体,七窍不通,对灵气和魔气都不敏感。但身上有其他种族血缘的人会受影响,特能觉醒率会上升到一个空前的数字,能力会有不同程度地增强,但也会因为这个变得贪婪好斗。”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终于找到了话头:“早年间,赤渊还叫‘南明谷’,是朱雀族的栖息地。相传朱雀是和南明谷相伴而生的,天赋神命,看守赤渊,是受人族和妖族供奉的神鸟。直到九州混战的那位始作俑者应劫而生……”   盛灵渊虽然背对着众人,但落地窗反光,他能看见宣玑。   这时代所谓的“沙发”可能不太适合正襟危坐,都很矮,宣玑坐在上面,两条腿就跟没地方折一样,委屈地支着,盛灵渊感觉得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但没回头。   怒火把他五脏烧了个焦糊,这会没燃料了,就剩下一堆冰冷的余烬如鲠在喉。   他以前最怕那双着火的翅膀,现在最怕那个孽障的眼睛。   宣玑省略掉里头的爱恨情仇,捡着重点,把九州混战与赤渊的原理大致讲了讲,讲得精简又平铺直叙。   盛灵渊听了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小剑灵聒噪话多,从小就贫嘴。没办法,雀舌——卖弄羽毛和口舌大概是鸟族的天性,不管讲个什么事,他都要添油加醋、自己改编一番。   他年幼时,帝师传道授业,教书和礼,也讲经史。   刚开始讲不了太深的东西,丹离就将古今人物都编成通俗易懂的故事,故事不能听个热闹就算,头天讲了,第二天要让他复述,再自己从中总结个道理。一来是为了训练他说话总结的能力,二来是潜移默化的灌输给他“人君之道”,   读正经书的时候,小剑灵听不完三句就能睡成烧鸡,只有讲故事环节有他,听完还不消停,第二天丹离考试的时候总忍不住在他识海里上蹿下跳,盼着他忘词好支嘴。可惜盛灵渊过耳不忘,剑灵没有发挥的余地,寂寞得只好放飞想象力,自己编出一套野史出来。   盛灵渊耳边一套帝王将相,脑子里一堆没烟的才子佳人,时常被他带跑,莫名其妙地多了好多错误印象,后来自己能看书了,才慢慢纠正回来。   等天魔剑出鞘,剑灵能到处溜达,那就更不得了了,陛下这辈子听过的谣言一半是他造的,高产似那什么。   盛灵渊还从来没听过宣玑用这种沉闷的方式说话,就像每个字都要在心上磨一刀似的,他说得惜字如金。   失传的历史信息量太大,众人听完,一时都有些消化不良。   好一会,肖征才艰难地调动起脑神经,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总局大楼藤下枯树里,封的就是妖王那些影人们没出生的死胎……执念。树和藤就像当初朱雀神像一样,因为常年受人祭拜,所以有了‘灵’。这个‘灵’是什么概念?所有的神像都会有灵吗?为什么玉婆婆清平镇祠堂里的那个没有?”   “朱雀至灵之物,天地生,守赤渊,世代受供奉,遭同族背叛而灭族,是堕神之像;妖王逆天屠神,吞噬万物,是世劫,死后,影奴就是他的活执念,是群魔之始,”盛灵渊淡淡地说,“至凶至灵,得天地机缘才能生神智,其他那些泥塑石胚算什么。”   “也就是说,神像本身的资质是基地,‘崇拜’是养料,然后还需要一个阴沉祭,让他彻底‘活’过来。”肖征说,“那……当时从树里跑出的白影凝结成的人是……”   宣玑:“对,妖王就长那样。”   王泽:“阴沉祭用了三个大魔头当祭品,等于他吞噬了三个人魔的能量。所以刚才如果你们把他打爆了会怎么样?”   盛灵渊:“朕杀丹离,是用封魔钉钉其七窍,又以‘夺魂阵’和‘血池’浸泡他数年,同时烧了世上所有朱雀神像与人像,严令民间禁止崇拜偶像,前后花了数年光景,才把神像熬干,你当他那么容易杀?”   “这种灵很难用物理方法打死。”宣玑叹了口气,说,“而且他通过阴沉祭吞噬了三个人魔的能量,像个气球,把它打爆了,气往哪放?一旦流进赤渊,点爆了赤渊的燃点,你想会怎么样?”   张昭拍拍胸口:“幸亏撤大招撤得及时……”   “幸亏什么?”王泽抬手在他后脑勺上一拍,“那货被困在树里的时候就搞出个信仰四不像‘手办’的邪教,现在活了,我看他怕不是要当传销之神。这么个玩意游荡在外面,日子过不过了?”   “那……那怎么办?”张昭茫然道,“过去的办法能借鉴吗?”   “怎么借?”宣玑掀起眼皮,“禁止传播四不像图?可省省吧,现在哪有当年那个动不动就诛人九族的执行力度,你们连民间传播的小黄片都管不了。”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肖征和王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去看宣玑。   王泽说:“等等,我还有个问题,老局长——不是,附在老局长身上的那根藤,最后说的‘没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了,是什么意思?前面还有三十六根吗?”   宣玑:“是我……”   “是朕当年封赤渊的朱雀骨用完了,”盛灵渊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一拂袖,“没什么。爱卿替朕守赤渊,三千年劳苦功高,可以退下了,朕镇得住赤渊一次,就能镇住它第二次。”   “我是朱雀后裔,大不了把骨头埋在那,”宣玑忍无可忍,抬高了调门,“不是替你守……”   他话没说完,一道黑气猝不及防地飞出来,宣玑一时没提防他,被那道黑气封住了嘴。   “没出生的小天灵而已,你算什么后裔?意见倒多。”盛灵渊不咸不淡地说,他不再理会宣玑,转头矜持地对黄局一点头,“管教不严,见笑。劳驾替朕召集各族后人,你们应该……”   王泽“嗷”一嗓子变了调,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我去,兄弟,这是室内!冷静!”   宣玑身上忽地暴起一团火光,眉心族徽鲜红,旁边外勤们全都蹦起来躲开乱溅的火星。   王泽可算知道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封住他嘴的黑气被离火裹住,宣玑目光死死地盯着盛灵渊,把那黑气“撕”下来,一点一点嚼了。 第106章   宣玑这人虽然一直不太靠谱, 但脾气是没的说的, 肖爸爸整天放驴似的对他吆五喝六, 从来也没见他不高兴过。   众同事不管熟的还是不熟的,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时都被他吓了一跳。   燕秋山没顾上拉架, 先抱着知春躲远了点,恐怕火苗燎着了知春亚麻做的头发。   张昭紧张地把手指搭在了他的“秒表”上。   肖主任难得没咆哮,会所太大, 他也不熟, 急忙打电话找工人问消防设施在哪。   黄局作为普通人,真挺怕这些特能们一言不合就发大招的:“哎哎, 没必要,没必要, 发火的火不是这个火……”   唯有王泽是个实在朋友,痛心疾首道:“宣主任, 你想清楚点,单位都砸锅了!下月还不知道要上哪喝西北风,不能在金主家撒野啊!”   一句话, 把众人都说得悲从中来, 也不知道这赶上的都什么破事。   宣玑的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上了,紧紧地抿成一线——非得这样严防死守不可,因为他心里地震了一场,震开了表面上的“岁月静好”与“相安无事”,露出陈年的旧沙石, 暴土狼烟,胸口快装不下了,只要一开口,就会攘得漫天都是。   他想吼,想跳起来大吵一架,想把身边碍事的、碍眼的鸡零狗碎都一把火烧个干净。可是盛灵渊就站在火光之外冷冷地看着他,像是一点也感觉不到那些火星的温度。   可不是么,连赤渊都只能烧焦他的肉体,捂不暖他的心。   陛下这样的人,怎么肯在大庭广众之下陪他吵架?   宣玑僵硬地站在那不知多久,被自己乱跳的脉搏震得耳鸣,一摆手,身上的火光灭了,周围的木头和棉麻物全都完好无损,没有糊一个边,他这时对火的控制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然后宣玑用一种缓慢到有些拖沓的语气,声音沙哑地说:“昨天晚上的劣奴躬伏法阵一下死了那么多人,异控局大楼又出了那么大动静,透出一点信,非得见报不可,联系一下我们后勤善后科的人,不要造成恐慌。”   恐怖分子一秒变成爱岗敬业的后勤主任,黄局一脸没反应过来。   “这是第一,”宣玑接着说,“第二,是得尽快找个备用的中心,好在异控局这么多年了,已经建成了一张大网,不是只有总部一个点,现在各地分局的能量监控设备还可以用,我们得把这张网络重新连起来。”   “还有,”盛灵渊若无其事地开了口,转向肖征说,“你猜得没错,你们听到的遗言,确实应该是被人隐藏之后又故意放出来的。”   肖征一愣——王泽听录音,用的是耳机,他俩交流这件事的时候基本用的是耳语音量,盛灵渊那时候离他们至少三十米,这是什么耳目?   “那‘藤’可不可信,姑且存疑,但它自己的说法前后不矛盾,”盛灵渊说,“它后来应该确实是被自己看守的东西压制了。藤建所谓的‘互助会’,并非是与人为善,也只是为了获得供奉而已,后来却不再给人托梦,也不再发展新的信徒,应该是有心无力了。”   宣玑一点头:“确实,阴沉祭开始之后,白影能以虚影附身的方式在局里乱窜,藤却只能在老局长死后才能借他之身说几句话——其实藤能附身到老局长身上,应该也是妖王影放的。它刚成型,还很弱,虽然利用灵……陛下的手,破开封印它真身的禁制,但当时我们都在,要想联手除掉它,它也躲不掉,所以事先刻意留下一些线索,引你们去查,再在那时候把借由藤和你们把消息传回来,趁乱逃走。”   赤渊是他和盛灵渊最大的心结,在消息来得突然,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他们会一时分不清,妖王影的最终目的到底是获得自由身,还是想要以自己为燃料,挖坑引火点赤渊。   只要一个愣神,就够妖王影逃之夭夭了。   “让他在外面兴风作浪的时间越长,我们就越被动,”宣玑又说,“劣奴躬伏法阵也好,阴沉祭文也好,不太可能是他自己画的,得有人替他跑腿动手,我们要尽快找出这个内奸。”   王泽提问:“但他不是还能附身吗?”   被附过一次身的肖征摇摇头:“是可以附身,但他附身的时候,我自己也是有意识的,如果当时时间稍微长一点,我觉得我大概率能摆脱它。”   “对,这个人一定得是忠实信徒。他还没有实体的时候,我在总部见过他一次,那时他附在一个研究员身上,很容易就被万年仪抖落出来了。他胆大包天,用人魔当祭品,别人是险中求富贵,他是在死地找生机,这事一环一环,哪个环节不能瞒天过海,他都别想再见天日。”宣玑说,“清平镇的影魔刚死,我们才回永安,有人立刻就启动了劣奴躬伏阵,我不想怀疑自己人,但……”   “明白,”肖征一转身,“我去调清平镇事件所有参与和联络人员名单,再看看局里的监控能不能修复。”   “肖主任,等等。”宣玑又在他身后叫住他,“你这里有没有安静一点的地方……让陛下休息?”   肖征:“……”   可能是他的错觉,但他总觉得“让陛下休息”那几个字,是从宣玑牙缝里磨出来的。   “当务之急”已经让人非常焦头烂额了,相比而言,“赤渊火”万一复燃怎么办暂时被撂下了——毕竟还没燃。黄局要汇报,众人也都顾不上休整,忙了起来。   肖征把邻水的一个独栋小别墅清理出来,请人皇陛下移驾了。   一来独栋比联排高级,邻水的那座算是“楼王”,黄局还没来得及向上级汇报,这边现在乱成一团,也不知道用什么规格“接驾”,高级点总归没错。二来,那房子周围没邻居,就一个水塘,那二位愿意动手愿意放火都行,不至于伤及无辜……肖征还顺便让人紧急检查了生态园的消防系统。   盛灵渊不客气,谢也没道一声,宣玑冲肖征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了过去,盛灵渊没理他,也没阻止。   王泽探头看了半天,做梦似的说:“我刚觉醒特能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魔幻的存在,万万没想到……”   肖征揉了揉眉心,苦笑:“是啊,以前以为自己只是天赋异禀,天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超级英雄,没想到其实只是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混血。”   他一边说,心里一边又升起隐忧,妖王影跑了,隐藏了三千年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以后会怎么样?   当然,有替父报仇的,没听说过谁替祖宗报仇,各族血混成这样,什么世仇都是扯淡了,这倒没错。但问题是,普通人和特能之间本来就有龃龉,异控局成立之初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所以对自己人制定了严苛到近乎不讲道理的管理条例——因为就单个人来说,普通人相比特能永远是弱势的,就像是机动车撞行人,不管是谁违反交规,责任也总是车主的,规则偏向弱势群体是必然的。   肖征出身于普通人家庭,父母除了特别有钱,没有其他的特殊能力,全家都以他那点小“特异功能”为荣,认为他就是要保护地球的,对他只有支持,从来没有要求。他知道自己是永远站在普通人那边的,但他也知道,像自己一样幸运儿是少数。   异控局“保护普通人”严苛规则的结果,就是出了镜花水月蝶的大丑闻,后面又有月德公他们的骚操作,偌大一个系统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像燕秋山一样的“意难平”。   更不用说那些因为跟别人不一样,在普通人世界里活得格格不入、到处被排挤的特能人。   如果从此以后,这种隔阂有理论支持了,会怎么样?   肖征胃里发沉。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王泽说,“电视里的封建皇帝不都一言不合就‘拖出去砍了’吗?在皇上跟前喘气姿势不对,闹不好都诛九族……那个武帝不是历史上有名的大暴君吗?为什么宣主任敢这么放肆,我感觉刚才要不是咱们都在这,他要上爪子挠脸了——这得啥家庭背景啊。”   肖征顺着他的话音若有所思:“确实,不过按理说,不管是朱雀后裔,还是什么所谓‘朱雀天灵’,都应该算外族吧?他这个可能算是‘外国政要’的待遇?”   可是那年代有外交豁免的概念吗?   肖主任试图用当今国际关系,分析盛灵渊对宣玑“犯上”的容忍,王泽听了,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摇头晃脑地游走了。   什么外国政要待遇?那是亡国之君跟前的狐狸精宠妃待遇。   生态园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水塘中间的独栋别墅更是幽静,领路的是肖征家的服务员,给盛灵渊刷开房门,客客气气地说:“内线电话号在电话机旁边写着呢,您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到服务台就行,一会要送早餐吗?”   盛灵渊还没来得及开口,宣玑就截口打断:“不用,谢谢,没别的事,您忙去吧。”   服务员觉得他脸色不对,没敢多说,答应着走了,刚从别墅里出来,就听见“咣当”一声,身后的别墅门摔得山响,服务员一哆嗦,踮着脚跑了。   宣玑回手按在门上,一个跟他额间族徽很像的图腾印在了门上,火焰色的流光划过,笼罩了整个别墅,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你刚才说我是什么?你再说一遍。”   盛灵渊一低头,目光落到地面,不看他,要笑不笑地提起嘴角:“没出生的小天灵,先天灵物确实稀罕,长得比太岁都慢,三千年,连人话怎么说都没学好,也怪朕从小没催你读书——过来朕教你,两方一拍即合,叫做‘盟誓’,你那一厢情愿,不能叫山盟海誓。”   他唇峰如刀:“不配。”   “我就是一厢情愿,”宣玑眼角“突突”直蹦,快被自己的离火烧成炭了,气急败坏,他反而笑了,“怎么样?陛下,你有本事解开嘛。”   盛灵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是冻住了:“朕把你惯坏了。”   宣玑“哈”了一声,光棍地把两手一摊:“陛下您想怎么着?来——诛九族就不用了,我们跟恐龙一样,早灭绝了。鞭尸你干过,不疼不痒的,也不过瘾。我反正就这么一身了,也没有备用的,给你,剥皮抽筋,清蒸红烧随便,反正……”   盛灵渊手里的黑雾巴掌一样,朝他扇了过去。   宣玑也不躲,也不接招,就注视着那团黑雾,随便他打:“反正山盟海誓单方面的,就算把我碎尸万段,你也不疼。”   黑雾倏地散了。   两人隔着两三米,中间压着千斤重的沉默。   盛灵渊被他气得三尸神蹦极,偏头痛都发作起来,抬手扶住墙。   不知过了多久,宣玑脸上讥诮的微笑黯淡下去:“陛下,你天子当惯了,独断专行,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你谁都不放在眼里,视线所及,没有别人……也没有我。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宠物吗?”   盛灵渊不想跟他掰扯,他一半的头像被劈了下去,本来已经安静的朱雀血脉也跃跃欲试地要跟着大闹一场,刺激了与它同源的“山盟海誓”,那些缠在盛灵渊身上的细线隐约露出形迹来,轻轻地排斥开与朱雀血脉融合得不好的黑气,试图安抚他绞痛的心口。   盛灵渊轻轻一眯眼——等等,同源?   “灵渊,我有时候想……”   咱俩是不是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啊?   宣玑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你……”   “你刚才说什么?我有本事……”盛灵渊急喘了口气,脸上一点血色尽失,“解开?”   天魔气缓缓朝他心脉聚拢,把没有融合完全的朱雀血脉包裹起来——他剥过一次,一回生二回熟。   盛灵渊晃了一下,勉强撑着墙,却笑了:“你所谓禁术,不就是……仗着一点同源的朱雀血么?” 第107章   盛灵渊的身体是个人造的奇迹——他是拥有四分之一朱雀血的天魔, 而朱雀血本来是魔物最大的克星。   他就像个能说会笑的南明谷, 火海中栖神鸟。   他是着火的雪人、沸腾的冰。   炼出这么个天魔, 可以说是先民智慧的极致了。结果他自己暴殄天物,一点都不知道珍惜,把无缝的“天衣”活生生地拆了, 以至于现在虽然是原装的身体,却总有类似“排异”的反应。   而宣玑施加在他身上的“山盟海誓”禁术,原理是通过某种联系, 把盛灵渊身上的伤复制到自己这边, 复制粘贴得有媒介,他俩之间联系的“媒介”, 就是两个人都属于朱雀一族的血缘。   同样的禁术,可以在两个人类之间用, 但一猫一狗就失效了,如果是两个天生相克的物种, 那不单失效,还能要命。   盛灵渊有朱雀血的时候,他和宣玑勉强属于第一种情况。剥去朱雀血, 他俩这种“天敌”就跳过第二类, 直奔第三类了。   山盟海誓禁术里千丝万缕的“丝线”都是从宣玑心头抽出来的,他能感觉到那些缠在盛灵渊的百骸中的细线正被连根拔起,连同下面的“地基”——不是吓唬他。   盛灵渊从来不虚张声势地吓唬人。   宣玑悚然变色,声音走了调:“住手!”   他伸手凭空一抓,十指中, 隐形的丝线暴露出来,将手指勒得充血,他徒劳地想用这东西捆住盛灵渊,可是“丝线”本来就是缝在朱雀血脉上的,随着那条血脉被主人排斥,宣玑攥得再紧,也只是在湍急的水流里揪住一根浮木,无济于事。   他不知道那有多疼,只看见盛灵渊膝盖一软,扶着墙单膝跪在了地上,表情却并不痛苦——他跳赤渊、撕阴沉祭受雷刑时,表情也不痛苦。   这疯子还原原本本地把方才宣玑怼他的话还了回去:“你……你有本事,就往……往我天魔身上……再缝一次。”   “盛灵渊你是个什么王八蛋?!”宣玑一把攥住他的胸口,“你……”   盛灵渊吸进去的气只能到喉咙,不往下走,没有气息托着,发声会很困难,于是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一个字是一个字。   他说:“你第一天认识我?”   什么“你不来解,我哪也不去”,宣玑以前觉得别人都傻,被盛灵渊一张嘴哄得晕头转向,这时才发现自己五十步笑百步,也没清楚到哪去。   没有了朱雀血,盛灵渊会再变成那个七情断绝、声色皆非的聋子、瞎子。他明明前几天还称赞过人间滋味,品得又认真又感激,让旁观者产生了某种他心满意足、很珍惜当下的错觉。   结果还不是说舍就舍,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别这样,你……你别这样,住手!”   盛灵渊冷笑。   宣玑慌忙扯开那些缠绕的火焰色细线,可是“线头”太多,他当年设计这个禁术是自己瞎琢磨,没想到实际应用,那时只是发狠地幻想,要像蜘蛛一样缠死对方,不料还有要解开的一天。   于是“剪不断、理还乱”,越急越找不着头绪。   宣玑终于崩溃了:“我求你……灵渊,别这样……求你了……”   盛灵渊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进了领口,他倏地一愣,艰难地抬起手,摸到了一点湿意。   他冰冷又讥诮的微笑被茫然冲散了,迟疑着扳起宣玑的脸,又像被烫了一下,缩回了手。   宣玑……哭了。   不是眼眶发红,能靠瞪眼瞪回去的一点泪意。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在他识海里嚎得震耳欲聋。   那眼泪压抑而悄无声息,肩头绷得好似铁铸,只有手不停地抖。   盛灵渊呆住了。   从他知道山盟海誓是单方面的那一刻开始,心里的火就越压越旺,脑子里那堆“嗡嗡”的杂音就没停过,还没地方发泄——他既不会破口大骂,也不会摔锅砸碗。   他一直处于爆炸边缘。可是这一瞬间,他的怒火就被那惊心动魄的眼泪浇灭了,理智缓缓回笼,他有点无措起来。   一个陌生的念头“无中生有”,盛灵渊想:“我伤了他的心么?”   禁术中火焰色的细线摊得到处都是,快把他俩埋在一起了,盛灵渊抬了抬手,似乎要摸一摸宣玑的肩背,却又没敢往上放,正犹豫时,他身上忽地一松,某种隐形的束缚离开了。   满身满地的细线化作火光,钻回到宣玑身上。   禁术被主人破开了。   宣玑蓦地别过脸要走,盛灵渊出于本能,悬着的手飞快地落下,一把按住他。   “解开了,”宣玑为了让自己声音稳一点,压得很低,“臣失礼,能告退了吗?”   盛灵渊张了张嘴。   宣玑一侧身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陛下说‘不伦不义不知趣,太难看’,还真是难看,让您给说着了。”   他粗鲁地抹了一把脸,踉跄着又退了一步,靠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朝窗外转过头去。   窗外晨光遍布,更显得别墅的小屋阴冷寂寥。   宣玑想抬腿就走,真是一眼都不想再看那个疯子了。可要往哪去呢?他不知道,两只脚像嵌进了地板里。   这二位一个专业贫嘴,一个舌灿生花,好半天,却谁都没吱声。   明明少年时有说不完的话,能滔滔不绝来着……难怪世上有“沧海桑田”的说法,原来海真的会干。   宣玑打破了沉寂,带着很浓重的鼻音,他低声问:“你知道真正的涅槃石是什么样的吗?”   盛灵渊蜷起腿,靠坐在墙边:“真正的涅槃石会让你仿如转世,不会刻意抹去你的前尘记忆,但前尘就像年幼时从书里看来、从话本里听见的故事,偶然对别人讲起时你可能会感念一二,须臾也就放下了。”   “我想象不出来。”宣玑缓缓地摇摇头,“就像你剔除七情之后那样么?”   盛灵渊:“不,涅槃石不会让人受剔除七情之苦……”   “你也知道苦。”宣玑转向他,打断他,“我还以为你真的疯到不知好歹,就爱找罪受呢。你认为前尘往事都是拖累、是旧伤疤,只要一股脑忘了,以后就能没心没肺地好好活,因为这就是你自己的感受。”   盛灵渊可能是被他脸上的泪痕吓住了,一时忘了词。   “那你知道,别人可能跟你想得不一样吗?陛下,你知道世上除了圣明天子,我们这些缺灵魂短智慧的众生也有想法吗?你不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碎三十五次——再碎一万次我都愿意,凭什么你觉得我该忘,我就得忘?”   “我想安一个家,在永安按揭,或者干脆在赤渊里找地方自己盖一个,哪都行,卧室可以很小,放得下一张床两个人就够,但是得有一个大厨房,这样每天连上网线,我就能呼朋唤友,撩他们看我做饭,撩完断网,只给你吃。我想每天醒过来看见你,觉得这一天不管干点什么都有意思……哪怕是打扫卫生。我想有空就到处玩,你愿意跟我一起就一起,懒得动就在家等我——那样我一出门就得牵肠挂肚,一路都像带着任务似的,我得挖空心思地找新鲜玩意带回去给你,带不回去的,就得努力把一样东西吃出两个人的味,回来好学给你听……哪怕将来计划有变,实现不了,我现在想着盼着,也能提前高兴,你凭什么……”   盛灵渊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他忽然有些含混地说:“我怕。” 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道在回答宣玑哪个问题。   宣玑话音戛然而止,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屏住呼吸:“你说什么?”   盛灵渊沉默了好久,喉咙微动,像个寻死的懦夫,站在崖边,想跳又反复犹豫。   宣玑隐约觉得,自己像是误打误撞,把千年的蚌砸开了一条缝,错失这一次,再也没机会一探内情。   一瞬间,他福至心灵,脱口叫了一声:“灵渊哥哥。”   盛灵渊一把按住胸口,笔挺的肩背塌了下去,像是被这话一箭穿心。   “……那时已经能看见勾月楼,我听见有不当值的将士以歌当酒,南腔北调地唱故乡的事。”盛灵渊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语焉不详,但宣玑一听就懂,他说的是人族兵临城下,打进妖都之前那一夜。   “我想,等结束了战祸,三五年……怎么也够我平定天下了,到时候就让我哥来做皇帝。他虽然身体不好,但做事细致周到,仁爱兼听,比我强,我只会打仗和弄权,不耐烦经济民生——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天魔身,也不知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只当自己天性不讨母亲喜欢,远香近臭,大概到时候我走了,她也会想我吧。我想带着你回东川去,东川是因我而毁,我想把被火烧焦的地方重新种上梨花,收拢巫族旧人……我哥向来与巫人族亲近,他会帮我。到时候,我这辈子就剩下两件事了,一个是重建东川,一个是等你长大。”   宣玑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逆着光,五官模糊不清。   “我想努力活久一点,等你修出实体,”盛灵渊眯起眼看着他,“到那时候,大概我已经胡子一把,头发都白了,早先的妄念也该淡了,再见你,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我想象不出人老了会变成什么样,只能胡乱揣测。”   他对未来,也是有过不分巨细的期待的。   “可是思量不祥。”盛灵渊的声音几乎离开嘴唇就湮灭了,轻得听不见,“再不敢了。” 第108章   传说像猩猩、狼这样群居动物里的首领, 是不能轻易露出弱点的, 因为其他的雄性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脆弱比死更可怕。   宣玑跪下与他视线齐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盛灵渊因为眯起眼而露出来的疤。他眼角的疤在外眼角的卧蚕位置, 睫毛遮盖着,离眼睛非常近,宣玑的手指放上去, 他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   但没有躲。   他已经缴了械、卸了甲, 交付了咽喉,任凭处置, 也不在乎这点“危险”了。   宣玑一句话没过脑子,直接掉了出来:“可我本来就是为了你而生的。”   盛灵渊闭了闭眼, 好一会,他叹了口气:“省省吧,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气我而生的。”   “是为气你。”那冤孽说。   他们骗你、敬而远之、三跪九叩,或者想打败你、想害你……都是为了身家性命、家国大事。就我会闹得你一身鸡毛,闲着无聊就无事生非, 拿琐事找你麻烦, 把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七窍生烟,着成个人样。   “我也为哄你笑。”宣玑说着,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满脸的眼泪,于是狼狈得抽回手, 抹了一把眼,“可你就这么对我,你……”   盛灵渊:“我笑不出来,你的‘山盟海誓’是什么意思?”   “防贼,”宣玑没好气道,“防你偷我的命去填赤渊那破坑,你以前干过不止一次。”   盛灵渊:“那单边的又是什么意思?”   宣玑:“我又没想……”   “你没想做什么我不同意的事,可你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盛灵渊说,“你只是拖着,过一天是一天,临到无路可退,朱雀骨碎干净了,你大不了变回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的剑灵,或者像知春一样,留一根通心草哄我。”   宣玑无言以对。   赤渊在侧,三十六根朱雀骨已绝——他俩一直回避的问题,终于被搬出来,晒在光天化日下。   盛灵渊:“你计划得还挺周到。”   话说到这份上,宣玑也破罐子破摔了,坦白起来:“是,但至少我还可以在通心草里陪你,那你呢?你打算用赤渊那个炉子把天魔身炼成个不死不灭的器物,让朱雀族复生永存。我这个御赐亲封、‘全族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族长是不是要干到人类移民到太阳系外了?万一他们安土重迁,移民的时候再决定把地球一起开走,我还退不了休了!咱俩到底谁过分?”   古代人没听懂“移民外太空”的梗,盛灵渊:“强词夺理,谁许你自作主张……”   “你这辈子所有的‘主张’都没跟人商量过半句,有脸说我自作主张?”宣玑说动了火,忍不住在他小腿上轻轻踹了一脚,“凭什么就你有决定权?”   盛灵渊被他踢愣了,从古至今,但凡有人跟他有肢体冲突,那必定是想杀他,否则没人会跟皇帝动手动脚。   他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要还手,脱口说:“放肆。”   “改朝换代八百次了,封建帝制都埋土里了,我求求你看一眼历史书,陛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退位?”宣玑又给了他一脚,他刚在异控局的废墟上踩了一鞋底灰,一脚下去,在盛灵渊那双也不那么白了的鞋上印了个清楚的印,“你把我当什么,后宫宠妃吗?那电视剧怎么说的来着……哦,‘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你怎么安排我就得怎么谢恩,可他妈去你的吧!”   盛灵渊:“……”   最冤的是他还没有宠妃,从兄长那过继个继承人,都只在正式场合才以父相称,私下里一直叫叔叔。   “赤渊里魑魅魍魉,成型的怨气万年不熄,随时蠢蠢欲动,朱雀族自从大混战之始灭族,是我一个,代全族压制着赤渊,我配不上人皇陛下吗?天魔剑碎三千年了,我不是你剑灵,不是你宠物!我用不着你添食喂水,你好好看我一眼,我是你男人!”   盛灵渊一脚踹了回去。   宣玑不疼不痒地挨了,不等他说话,先抢了他台词:“我就放肆,就不滚。”   陛下骂人的词汇量总共就那么俩半,都被他一锅掀没了,一时词穷了。   他“你”了半天,青筋暴跳……然而说来也奇怪,那筋跳到了外面,就仿佛饶过了他里头,那一阵难忍的头痛居然舒缓了不少。   盛灵渊悬了半天沉不到胸口的气息终于平顺了,转过气海,将那一口郁结勾出唇外。   “我没有怪你绑着我。”盛灵渊卡了片刻,终于轻轻地开了口——哪怕身陷囹圄,能与你一室,也就不嫌囚牢不见天日了——他说,“你要绑,用你自己来当镣铐。”   宣玑怀疑他可能是被大楼坍塌的灰弄得有点过敏,眼眶都豁了,好不容易擦干的眼泪又差点下来。   他仿佛是死去活来地等了一辈子,才等到这一句妥协。   “如果到最后,那个妖王影真的点着了赤渊呢?”他明明白白地问,“或是做掉了这一位,还有其他妖魔鬼怪。赤渊的封印已经快过期了,总有一天会漏,到时候如果想不出别的办法控制它,你打算怎么办?”   “那……”盛灵渊沉默好一会,终于放弃似的说,“就和你化在一起吧,一起变成岩浆,再灭它最后一次,冷了就凝固成石头,将来的事交给后辈去愁,我……我们到此为止。”   “这是你说的。”宣玑发起抖来,“你这辈子从来没给过我一个承诺——这是你说的。”   盛灵渊习惯性地说:“朕……”   “朕你个头!你还要拿玉玺盖个戳吗!”宣玑倏地撩开翅膀,强光晃得偏头痛病人睁不开眼,盛灵渊忍不住抬手一挡,下一刻,他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了起来,紧接着,凛冽的西北风迎面卷来——宣玑带着他从狭小的邻水别墅里飞了出来,盘旋而上。   平倩如抱着电脑,急匆匆地从车上下来,往度假村里跑。紧急情况一般是外勤的事,善后科善后时才出现,她是一早起来才接到的通知,开车在西山转了八圈,好不容易才找到生态园的位置,对过来接她的外勤说:“我早晨匆忙看了一眼,永安这边的人都在讨论昨天晚上的雷暴,总部大楼附近没有居民,出事的时候又正好是凌晨,所以隐形法阵虽然破了,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后续注意封锁景区和山路就行,麻烦的是那些反季节的花——我们主任已经在这了是吗?”   主任临时翘班,十分钟以后,平倩如和带路的外勤在四门大开的别墅前面面相觑。   “唔,我刚才……”不知道是谁犹犹豫豫地开口说,“好像看见一条扫把星从天上飞走了。”   “扫把星”已经飞到了云端。   朱雀展翅,所有飞禽退避,而因为雷暴,途径永安的航线也都已经临时取消了,这会儿,西山上空安静极了。   视野穷尽处,能望见高架桥上排起长队的早高峰。   车上的人们或许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聊起头天晚上“有大神渡劫”的天气与那些反季节的花,各种各样的图片与段子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流传,成为这一天下饭的佐料。   城里圣诞与新年的氛围已经很浓重了,一场雪落下,别管祥还是不祥,都增加了不少喜庆的节日气息,反季节的花给人间添了一笔亮色,回光返照似的。   宣玑一只手搂着盛灵渊,一只手放在他的额角替他挡风:“灵渊,你从这么高的地方看过人间吗?”   盛灵渊心说:“我看个屁。”   他本以为飞机已经晃得很严重了,不料“飞禽”撒起欢来,更是没个缰。那鸟人在半空中一会盘旋直上,一会又俯冲而下。宣玑像是放飞了本能一样炫耀他的翅膀,不知是不是盛灵渊被他晃花了眼,隐约间,他仿佛看见那翅膀的边缘把光折出了彩虹的形状……传说中,神鸟朱雀于南明被火而生,是南方星宿与大地的守护神。众生躬伏于火红的羽翼下,祈求平顺安康,一声啼鸣清越入云,是万古祥兆。   他们横穿过整个永安城,高空的风格外硬,呼啸着从耳边刮过,都被宣玑那双巨大的翅膀挡住了,鸟雀族比人高一些的体温透过衣襟,严丝合缝地裹在他身上,盛灵渊只听得见风声,却不觉凛冽。他忽然感觉到某种……仿佛在暴风骤雨时躲在小楼高卧的、特殊的安全感,虽然这架非法“客机”里连条安全带也没有。   于是,压抑的倦意潮水似的涌了上来,他的四肢后知后觉地酸软起来,有点像少年时抽条长个子那种拉扯筋骨的感觉。   “你看……”宣玑刚说了两个字,忽然闭了嘴——盛灵渊轻轻地靠在他那只挡风的手上,胳膊虚虚地搭在他身上,轻轻一晃又滑了下去,在万丈高空上,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合上眼。一直在与他互相排斥的朱雀血脉第一次安静下来,悄无声息地扎根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体里。   他降生的姿势就不对,长大的姿势更不自然,连重生的姿势也歪歪扭扭、踉踉跄跄,仿佛是个出厂时没装好的伪劣品,非得强扭着在人间走一遭。   一番拆骨抽筋、重新组装,互相拌蒜的零件居然误打误撞地合了扣。   宣玑为免被人看见,在下降一点之后用了个缩地成寸,一道残影落在了自己家的阳台上,头一次觉得这租屋里的家用香薰机喷出了“家味”。   卧室里乱七八糟的,是他俩头天晚上动手掀的,撕破的衣服还丢在床角,宣玑一摆手,几枚硬币飞出来,轻轻地顶着杂物归位。   他把翅膀的温度降了下来,小心地裹住盛灵渊,自己在单人床边上尽力蜷起来。   这样都没惊动他——除了东川的梨花树下,好像再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睡颜了。   宣玑叹了口气,心想:“我要换一张床。” 第5卷 凡俗 第109章   盛灵渊不习惯地看着自己的手, 手背在光下透出血管, 发蓝, 他能感觉到血的温度。那感觉非常奇异,像身上“皮肉血气”之类,平时就是一个整体, 人是不大能感觉得到的,除非某一部分突然发生变化。   他不太能记起剥离朱雀血脉之前是什么光景了,太久远了, 只记得那时自己年轻又笨拙, 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   原来那时身体这么轻。   此时,盛灵渊能明显感觉到血流速度快了不少, 血的温度高了,倒也不至于烫, 只是有一点痒,像很冷的人突然泡进温水里的那种痒法。   哦, 不对,痒也不全是血的原因,盛灵渊伸手往脖子后面一摸, 摘下根羽毛——那玩意卡他头发里了, 正好搔着他的脖子。   “先生养鸟吗?没看见啊,关阳台上了呀?”工人正在卧室里装床,其中一个年纪大一些师傅的十分健谈,一直找他搭话,“这是什么品种, 毛这么红?”   盛灵渊想了想,回答:“鸡——在厨房里。”   师傅愣了愣:“现在连鸡都这么时髦狂野了?”   “是啊,”盛灵渊点点头,“野鸡。”   宣玑从厨房给师傅拿饮料回来,正好听见这一句,抬手在他头发上揪了一把。   盛灵渊:“……”   宣玑得意洋洋地冲他笑,想起某一次的旧账,压低声音翻小碴:“诛我九族嘛,陛下,别客气。”   盛灵渊没吭声,只是很温柔地把那根羽毛插在了宣玑的毛衣上,轻轻地在他领口拍了拍。   宣玑被他拍软了半边,忍不住反省自己,晕头转向地想:“我刚才是不是太幼稚了?”   就听盛灵渊在他耳边说:“你不是说你不掉毛吗,神鸟?”   宣玑:“……”   盛灵渊一场长梦,在东川、赤渊与度陵宫之间来回逡巡,太久没有做过梦,醒来三魂仿佛颠倒过一次,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见满眼火红的鸟羽铺满双翼,被窗外斜扫而入的阳光镶了一层金边,密不透风地裹着他,不由得怦然心动。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宣玑脑子一热,忘了自己就卡了个床边,一翻身掉了下去,翅膀顺带卷了个盛灵渊。陛下多年来行走坐卧都有规矩,晚上什么姿势躺下,早晨就什么姿势起来,头发丝都不乱一分,头一回这么斯文扫地。   拜那鸟人所赐,盛灵渊颠倒的神魂稀里哗啦地摔回了原位。   “劳驾,下次要叫醒我,在枕边叩一下就行,没必要这么……”盛灵渊艰难地把缠在宣玑翅膀上的头发解下来,“兴师动众。”   宣玑一言不发,是可忍孰不可忍,从地上爬起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去订了个新床。   新床送来得很快,师傅干活也麻利——起码比异控局效率高。   师傅把床都装完走了,肖主任电话才打过来,说是还在开会研究异控局总部大楼坍塌、妖王影和上古人皇复活的事情。   “每件事都很重要,现在又不巧都凑在一起了。”肖征的声音正经得像新闻联播,“首先是总部大楼的问题,这个虽然最严重,但也最容易解决,地下部分还完整是最庆幸的,现在我们派专人在现场做了封存处理,避免危险物品泄露,造成进一步损失。地上部分,除了一些特殊的纸质资料抢救不过来以外,其他都有电子数据存档,目前我们分别联系了永安附近的几个分局,替代总部功能,总部的相关工作人员也都暂时分派到各处分局了,剩下的外勤和调度人员先在我家住着,方便联系,我这地方还够用,暂时也不营业。”   宣玑答应一声,觉得肖征跟他说话拘谨了。   肖主任顿了顿,又说:“第二就是那个……待遇问题。”   “谁待遇?”宣玑说,“要给我涨工资啊?唉,那怎么好意思,组织太客气了。早知道脱件马甲就能长工资,我天天裸奔了。”   肖征:“……”   这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不靠谱。   宣玑又说:“给我涨工资,我是没意见的。至于我们家陛下,这个不用讨论,他早退位了。他那满脑子封建思想我负责改造,遵纪守法意识我负责科普,不用组织费心。”   盛灵渊抱着双臂靠在墙边,听得真真切切的,似笑非笑地瞅着大言不惭的鸟。   肖征犹豫了一下:“社会制度不一样了,职位确实是不可能给他恢复了,不过生活上还是可以……”   “要不你们给他俩高尔夫球场,让他重建个度陵宫得了——快别扯淡了,为这事还耽误时间开会讨论,可真有你们的。”宣玑替盛灵渊大包大揽,“他烦死度陵宫了,做梦都懒得梦见,睡桥洞也不乐意睡那。生活也不用管,我照顾他。当年人家末代皇帝不也就拿份工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吗?他……”   盛灵渊插嘴说:“我也要。”   宣玑:“嗯?”   肖征听见动静,连忙紧张地问:“什么?”   “工资。”盛灵渊使了个“传音”,声音逼成一线,隔着半间屋,直接顺着手机传到了肖征耳边,“他不定性,老喜欢乱买东西,天天手头紧,月月首尾难顾,现在想在半空买间鸡笼都……”   宣玑倏地转身一摆手,翻出的掌风打断了盛灵渊的传音,捂住话筒:“不是,他普通话不行,口头表达经常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歧意,你理解到‘要工资’那段就行了,后面那轱辘是乱码哈。”   肖征:“……写封建迷信软文广告赚外快的是哪位?”   宣玑怒道:“不是,这老王到底是鲤鱼还是鲶鱼,什么物种啊他,嘴怎么那么大呢?这也给我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我不要脸吗!”   肖主任震惊道:“您老还有这种诉求?”   肖征跟宣玑说话之前,其实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的——天天互相损的狗逼基友摇身一变,成了看守赤渊的大妖,还活了足足大半部文明史那么长。   肖征总觉得自己是连夜加班加得脑缺氧,做梦似的。他把外勤执法记录仪里拍到的,宣玑在清平镇拉长弓射影人的视频反复看了几遍。视频记录里拍到了宣玑一张侧脸,鲜红的妖异族徽下,那张好似雕琢过的脸神色冰冷,视线凝固在箭尖上,像个从描绘古战场的壁画上扒下来的神祇剪影,肖征不由得怀疑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跟他相处的。拨通宣玑电话之前,肖征深呼吸几次,开场白说得拘谨极了,措辞比第一天跟领导汇报工作还正式……结果三言两语被宣玑拐回了“正轨”。   隔着电话,宣玑依稀又是当年嗑着小龙虾的小青年,“路见不平,遂帮倒忙”,有他就没个太平。   神影是他,大妖是他,添乱和帮忙一样多的垃圾同事还是他。   肖征心里一轻,说话顺溜多了:“我们现在在全网封查妖王像,明天打算在全国的特能中间发布取缔通告,上一批信这玩意的人剥下的人皮还没晾干呢,我看他们谁敢再供这东西。至于内鬼……”   肖征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去:“毕春生使用的阴沉祭和你描述的古代大阴沉祭有一定区别,古代大阴沉祭对操作者的要求更高,但毕春生使用的阴沉祭则是对条件要求更苛刻——比如要求祭品死亡时间和月相对应,我觉得这应该是因为她个人能力不够,所以才会需要更严苛的条件作为辅助。”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就像一些只考过C2照的新手司机开不了手动挡的车一样,开车的技术少一块,就只能靠车了。   “但是古籍修复科里记载的阴沉祭文,正好是毕春生用的那个版本。”肖征说,“现在古籍修复科的相关人员正在被隔离审查,王博士稀里糊涂的,也记不清‘阴沉祭文’的相关研究是谁的提案,只是说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桌面上,他查了查,发现系统里没有,就随手批了选题,也没深究,资料由科里研究员们分头查找后汇总,最后集体核对出处,确认信息无误以后录入。我们把调查重点放在了月相那一部分的资料提供人身上,那个研究员是个普通人,但奇怪的是,我们审了几轮,他对妖王影的事一问三不知,测谎仪显示他没见过妖王图腾的话是真的,搜查了他家和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也没有找到任何跟妖王有关的东西。”   宣玑一皱眉。   肖征:“现在有个问题,封着树的藤只能附身在和她有过精神联系的人身上,但是树里的妖王影没有成型之前,好像能随便附在任何路人身上,比如我,比如咱们研究所里的那些研究员——甚至可能在当事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如果真是这样,假如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附身,藏起几个妖王像,偷偷混在神佛庙里,那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潜在的‘信徒’有多少,追查起来不是无穷无尽的?”   “如果能随便附身,那世人都是他的傀儡,除了立个标靶之外,他要实体还有什么用?”盛灵渊插话说,“你们接触过什么东西?”   肖征乍一听见他的声音,跟宣玑互相怼的轻松又没了,心说他怎么还开免提呢?连忙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呃……我做外勤好多年,接触的东西……”   盛灵渊:“和妖族有关的。”   肖征犹豫片刻:“失传的东西太多了,很多您认为是常识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日常接触过的东西哪些跟妖族有关……但您要是问,我能确定的就是碧泉山墓——您说的妖族文字出土的地方。我老家离碧泉山不远,那会我还小,古墓刚出土的时候,在当地有一点知名度,我们小学春游组织参观过一次。”   他说到这,话音忽然一滞。   宣玑:“怎么?”   “我好像……”肖征说,“就是那次春游之后,重感冒了一场,拖了大半年,怎么都不好,差点休学,直到特能觉醒。” 第110章   肖征说:“我怎么突然觉得, 这里头我嫌疑最大?”   宣玑惊奇地问:“是什么让你突然对自己产生了全新的看法?”   “我……我全家上下几代人, 连亲戚都算上, 就只有我这么一个特能,我们家或许根本没那个基因,如果我的特能不是天生的呢?如果我的特能觉醒跟碧泉山……里头的什么妖族有关系, 那……有没有可能,这个特能本来不是我的?有没有可能我其实只是个普通人,碧泉山里的……什么东西附在我身上了, 才让我产生了‘特能’, 然后它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出来,像那个……第二人格, 梦游什么的,它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肖主任可能是加班把脑洞加豁了, 一发不可收拾地放飞了想象力,即将出演白天“人模”、晚上“狗样”的双面杀手。   宣玑打断他:“停, 肖主任,打住,你是不是最近‘天黑请闭眼’的狼人杀打得有点多?”   肖征:“可是……这一堆事, 恰好都是在我调回总部之后发生的。”   “也恰好是在黄局调到局里才发生的, 还正好是我报道那天——据我所知,妖王生前没有拖延症,他的影应该也不会遗传这毛病。”宣玑安慰他说,“再说,你要是从小就有双重人格, 也不能潜伏到现在快更年期了才发作吧。”   肖征:“……”   要不是碍于人皇陛下在场,他必须得跟这只好几千岁了还卖萌的远古化石鸟掰扯一下,到底谁更年期。   “现在所有的特能,都是因为古早非人族的血统,大部分都可以说跟妖族有关。”盛灵渊在宣玑的书架前背着手欣赏,不慌不忙地开口说,宣玑用过的东西会整理得很干净,纸质书与过去那些石板竹简相比,又是别样轻盈秀气,被主人按分类和书皮颜色排了顺序,一眼扫过去,既是书墙,又是装饰,赏心悦目极了,“不必视‘妖族’二字为洪水猛兽,九州混战也不是人族和非人族的种族之战,很多非人族——甚至妖,那时都在反抗妖王。”   肖征忍不住问:“陛下,历史学者说,‘领土’和‘主权’的概念是近代才有的,你们那个时代应该只有个大致的地盘,交通也不方便,地盘太大的话,连自己都不知道边界具体在哪,边民们三天归顺两天叛出,只要不闹得太厉害,朝廷都不管。如果不是为了血统和种族,又为了什么会有那么惨烈的混战呢?正邪么?”   “不为什么。”盛灵渊顿了顿,“天灾连人祸,正好到了劫点而已。”   站在三千年前的浪头随波逐流时,战场上的怒火、逃亡时的屈辱、收殓不知名尸体时的仇恨,那都是真的。   每个冲进勾月楼的人族,都恨不能把家国之恨泼在阶前,一步一步踩上高楼,把他们认定的始作俑者千刀万剐。   但三千年后跳出个人与时代的局限看,其实那时注定该有一战。   没有妖王,也会是其他人,世界上从来不缺意难平的野心家,机缘落到谁头上都能催生同样的效果。那时九州上,人族内战结束,人口空前膨胀,非人族大多与人族长期隔绝。隔阂越来越深,随着内忧消退,各族之间的隔离就像涨满水的堤坝——今天不塌,明天也得塌。   最先按捺不住的恶蛟起头,四方野心家趁机兴风作浪,人们心里的血气如干柴,一旦有火星落下,就是燎原之势,到了风口,每一个生灵都会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其中,要挣扎着活下去,就得惊恐地抱成团——至于为何而战,众生都会自己挑一面旗投奔,至于誓死拥护的东西有没有道理、值得不值得,那并不重要,只是找个归属做立身之本罢了。   混战固然惨烈,但也确实打破了隔阂。   “你是雷泽之兽的后人,你祖上是至刚至烈的神兽,只是血脉太稀薄了,才不显露。雷与火是魔物最讨厌的两种味,妖王影就算是选人做傀儡,也不会选你的,不必多心。”盛灵渊说着,跳过看不懂的番邦文字,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找认识的,“我替你们走一趟碧泉山就是。”   一般人们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不太听得进“放心”“会好的”之类比较空的安慰的,反而是技术性的分析最能安慰人,肖征听见人皇金口玉言鉴定了自己的血统,心里这才重新安稳下来,放心之余,他又上网百度了一下自己的祖先雷泽之兽是何方神圣——   “……龙身人头,鼓其腹则雷。”   肖征:“……”   他想起他们家个别中老年男性长辈,一到夏天,确实有把上衣卷到胃上拍肚子玩的癖好,血统是真的!   盛灵渊跟肖征说完,就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装帧古朴、看起来是写古代宫廷故事的书,打算拿到路上看。虽然他假装得游刃有余,但人间很多东西对他来说太新了,他打算从自己比较熟悉的内容循序渐进,慢慢看起。这本书虽然保存得不错,但页角微微卷边,还有一点洒上的茶水渍,应该是宣玑翻过很多遍。   宣玑刚放下电话,就看见盛灵渊抽他的书,一时有点惊喜——盛灵渊少年时流浪四方,从来都是手不释卷的,可是到现世以来,虽然他经常表达对纸质印刷品的欣赏,却一直没翻过宣玑的书房,他凡事只是看别人怎样做,大概学个样而已,像个旅游的人,走马观花,不打算深究,那股得过且过的敷衍劲儿是掩盖不住的。   此时他像是终于睁开了眼,宣玑心微微热了起来……   然后他看清了盛灵渊拿出来的那本书——他从微热变成了过热,汗都下来了。   “不是,你等等,那本不好。”宣玑连忙跑过来抢,“那是本小说……话本,纯属瞎编的,还又臭又长,你肯定不爱看。来,换一个,我给你挑。”   盛灵渊侧身躲开他的手,把书往身后一背:“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的我都爱。”   宣玑三番五次被他忽悠,早对他的甜言蜜语有了坚实的免疫:“那不是我的,是别人寄存在我这的。”   盛灵渊反问:“你没看过,怎么知道又臭又长?”   宣玑无言以对,只好拿别的试图转移盛灵渊的注意力:“给你看这本——这本书的作者是你的脑残粉,天天发表偏激言论跟别人掐架,写了三本书花式吹你……这本是近现代史,有助于你了解当代社会是怎么来的——想找禁看的到这边来,这一格都是我大学时候用过的课本,可消磨时间了,真的不骗你,半年我连前言都看不完,这一排基本都是全新的,哦,对,还有这个!”   宣玑不由分说地把一摞书上怼进了盛灵渊怀里,最后,又在上面放了一本红彤彤的小册子——《刑法》。   “这个对你来说最实用了。”宣玑一边说,一边趁他手占着,把那本“古代宫廷故事”抽走了,塞进抽屉,顺手加了个禁制,正经八百地说,“一定要好好看。”   盛灵渊:“……”   碧泉山很偏,附近没有机场,但直线距离与永安相距不远,肖征专门派了辆车来,好歹没让人皇陛下坐“飞玑”。   “我自己开。”宣玑把来送车的司机和肖主任一起,客气地请了回去,他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心平气和地和他家陛下在一起,哪怕四处奔波,也能当蜜月过,根本不想要灯泡,特别肖主任的头瓦数还奇高,“我们快去快回,你还那么多事要忙呢——我看今天一早晨,就反季节开花那点事上了三个热搜了。”   “没办法,你们把法阵砸了,那些假妖丹里的异常能量外泄,现在只能等,研究院那边估计,至少七十二小时才能开始衰减。我们现在只能紧急联系一些气象专家,看怎么给这件事弄个科学合理的解释圆过去,以免造成恐慌。”肖征自从知道宣玑“芳龄”三千之后,就有点怀疑他和现代工具的兼容性,又不放心地追问,“你有驾照吧?”   “大学时候就考了,”宣玑潇洒地一摆手,“小十年的老司机,放心,我又不是找不着北的王泽。”   肖征愣了愣,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老要跟王泽比,就见这位“上古神鸟”用起飞的方式踩了一脚油门,稳重的SUV连蹦带跳地往前一蹿,差点抱着路边电线杆啃一口,然后直挺挺地拐了个弯,惊险地擦着马路牙子飞上了路。   肖主任:“……”   他明白了,一个不靠谱的人一般是不跟正经人比的,拉来当垫背的,一定是另一个更不靠谱的。   宣玑把天窗打开,让冬天的阳光洒了一车,打开了音响,车应该是肖主任从自己家生态园里调的,里面装的都是肖主任的个人爱好——上个世纪的影视金曲,非常有氛围感。宣玑因为穷,好久没摸过车了,刚开始开得很小心,直到出了市区上国道,他才略微跟这部车混熟了,余光从后视镜里扫见飞快后退的路,宣玑忽然想起自己有一次租车出去公路旅行的事。   他那时被涅槃石封着记忆,刚到人间,看什么都新鲜,之所以顶着被晒成乌鸦的盛夏日头去学车,就是因为梦见过自己天南海北到处走的情景。不是飞,是混在凡人堆里,一路从风土人情里五味俱全地游过去。   他以为自己天生有这么一段情结,非得实现不可。一拿到驾照,就迫不及待地租了辆车,磕磕绊绊地开出去玩了。   刚开始新鲜得不行,沿途拍了一路野花杂草,第一天傍晚,国道正好穿过平原乡村,两边都是麦田,夏末秋初,麦苗们整齐的低垂着头,视野无限辽阔,恰好邂逅了漫天火烧云。那些云霞仿佛是投射了当年南明谷的海市蜃楼,里头有成群的朱雀迎风而起,熠熠生辉。   宣玑可能是开了一天车,又被霞光晃花了眼,有些脑抽,顺口地对旁边说:“你看……”   话说出口,他才想起他是自己出来的,没约朋友,目光茫然地往四周扫了一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找谁,只是本来高涨的游兴突然沉了下来,他随便找地方苟了一宿,第二天就回去了。   从那以后,宣玑再没有起过公路旅行的兴致——累且无趣,还不如坐个火车飞机什么的,路上跟陌生人搭搭话,也就混过去了。   宣玑突然觉得有点不真实,忍不住偏头往旁边看了一眼,心里恍惚地想:“真的在。”   过了一会,他又觉得不真实,忍不住腾出一只手,伸向盛灵渊垂在一边的外衣角,想摸摸确认。   盛灵渊瞥见他鬼鬼祟祟地瞟来瞟去,早料到这么一出,于是摊开手放在身侧,正好抓住撞进他手心里的一只鸡爪。   宣玑飞快地一缩,五指却被牢牢地缠住,于是正人君子似的干咳一声:“干什么?注意行车安全,别骚扰司机——刑法看完了吗,明天给你买本交通法。”   “不曾,”盛灵渊似笑非笑地把膝头上的书往后翻了一页,“不急,这一本果然是有点长,够我消磨了。”   宣玑瞥向他正在看的书,心想:“他不会真看我课本了吧?”   这怎么能看得进去的,学霸和学渣差别有这么大吗?   盛灵渊揉了揉他的手指:“不过虽长不臭,不光不臭,还香艳得很。”   宣玑:“……”   等等,封皮有点熟悉——这不是他锁抽屉里的那本吗?   从小不学无术,长大还记性不好的后果就是,他苦思冥想出来的“禁术”,一宿不到就被人摸透原理,紧张兮兮地把小黄书锁起来,回头穿个外套的功夫禁制就开了!   盛灵渊好奇地问:“这编排得是哪朝的皇帝?按这个编排,他这辈子有时间出寝宫么?”   “我怎么知道,”宣玑负隅顽抗,“我又没看……”   盛灵渊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手指掠过纸页上的一个油手印——手印上还有主人的气息:“我什么时候一边看书一边连吃再喝过,你这都是跟谁学的毛病?”   宣玑:“……”   “这些人行房就行房,为什么还这么多词?”读什么书都能读透的“学霸”做出了精确的统计,“我大致看了一下,每行一步都得说句话,意思都差不多,比如……”   “你积点德!” 第111章   盛灵渊奇怪地问:“为什么要积德?我哪里德行不佳了?”   宣玑:“你放着那么多古今中外名著不看, 从书架上随便抽一本, 就抽到这种书, 不该反省一下自己吗,陛下?”   盛灵渊:“我只是随便捡了本你翻过比较多的,就捡到了这么个别致物件, 咱俩到底是谁该反省,爱卿?”   宣玑因为擅长嗑瓜子,口齿锻炼得异常灵敏, 但在铁证面前, 也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说。同时,他深刻地觉得自己高兴得有点早——别人家的对象顶多会翻翻手机、查查通讯记录, 他们家这位只要闻一闻味,不费吹灰之力, 就知道他把哪本小黄书看了几遍。   “我是因为……”宣玑清了清嗓子,说, “从小生活在保守的封建社会。”   其实三千年前一点也不保守,旧秩序没发育完全,就在战争中崩坏了, 新的所谓“礼乐”还没形成。有的人肆意妄为, 有的人生不如死,都活在末日式的狂欢与绝望里,人们普遍不太讲究。   只是天魔剑身和盛灵渊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宣玑理直气壮道:“没有接受过正确的教育和引导,才只能想办法自学。”   “嗯,”盛灵渊从善如流地一点头, “怪我。”   宣玑心里拱出个毛茸茸的念头,他想:“那你倒是给我补上啊。”   盛灵渊忽然想起了什么,把一根羽毛夹进了书里做书签,目光透过车窗,望向笔直的国道尽头:“读书的时候丹离讲过。”   宣玑差点把方向盘揪下来:“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盛灵渊叹了口气:“你?你早睡死了。”   “不可能,肯定是你俩谁用了个什么咒,没让我听见,”宣玑把车拨回正轨,“那老东西有事没事?居然背着我……”   “权谋篇里的,”盛灵渊说,“讲了人的贪与欲,还有不足之心,怎么利用、怎么控制、怎么因势利导,何时播种、何时收割。”   丹离详细剖析过人种种欲求的来龙去脉,告诉他欲求来自于“不足”,每个人都有“不足”之心,年幼时饱受惊恐的,长大后往往不足于“力”;颠沛流离的,长大后往往不足于“情”;被人怠慢的,则往往不足与“尊严”。   丹离教他像大夫一样望闻问切,诊出别人先天不足之处,再对症下药,每次只给一点甜头,不能让他尽兴满足。   “比如这样。”盛灵渊说着,现场给他补课怎样做一个技术流的人渣,一抽手,宣玑的手指本来被他严丝合缝地捏着,突然没着没落地掉下去,像一脚踩空似的,说不出的失落感立刻涌上来。   可还不等宣玑反应过来,他下落的手又被接住,盛灵渊像把玩玉器似的抚过他的手背和指缝,捧起来凑到嘴角轻轻亲了一下。   宣玑的手指尖不由自主地一蜷,好不容易才没弹起来,用力瘫着脸保持表面的淡定:“我觉得你这个‘甜头’给太快了,节奏不太对。”   “哎,”盛灵渊说,“知难行易么。”   丹离还说:“殿下,你要时时掂量别人,也别忘了时时掂量自己——留心别人的不足,也要防着别人利用你的不足,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盛灵渊:“所以你下次要小心点,可别再被我得寸进尺了。”   你哪有什么不足,不足的分明是我。   宣玑愣了愣,突然挣开他,“大不敬”地掐着陛下的脸,往下一扯。   盛灵渊:“……”   他脸上没什么肉,被他一拉扯,五官都乱了套,被迫做了个乱七八糟的鬼脸。   宣玑:“都什么狗屁理论,你们这些阴谋家,我看就欠锤。”   他早想这么干了,捏了一下意犹未尽,还要再来一次。   “放……”盛灵渊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放肆”俩字话到嘴边,他自己也觉得使用频率太高,显得没气势,于是咽了回去,“我是不是太宠你了?”   “咬我呗,”宣玑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口哨,“当今社会,就那帮被挂在网上遭群众唾弃的渣男,都是从你们那会开始坏的根。日子是这么过的吗?人是这么做的吗?一把年纪了,活都没活明白,一天到晚那么多套路,套完你快乐吗?”   盛灵渊嘲讽:“受教——心里没个成算,三千年连个鸟窝都没搭起来,我看你挺快乐。”   宣玑:“是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没心没肺,快乐极了。”   盛灵渊:“……”   这鸟人总有办法把别人拖到他的水平上,然后用自己丰富的经验大杀四方。   盛灵渊懒得跟他起幼稚的口舌之争,重新翻开看了大半本的小黄书。   宣玑在油手印这种如山的“铁证”下没法抵赖,干脆破罐子破摔,在旁边叽叽喳喳地点评:“比如说这本书里描写的你的同行吧,我看你们毛病差不多,都是喜怒无常、想得贼多,待人一点也不真诚,这种人后面是要被血虐的你知道吗……哦,你还没看到那啊?别看了,费眼,来,我给你剧透,后来他对象死遁把他甩了,跑到个偏远山区隐居,跟一个开朗善良的书生好了,差点结婚,然后这皇帝……”   盛灵渊心里忽然不舒服:“我家小玑风华无双,游历人间,大概思慕者也成群结队吧。”   宣玑难得听他阴阳怪气一句,差点开屏:“那必须的,本人毕业多年,风姿现在还三五不时地上一次母校表白墙,出门旅游时候小姑娘排着队地加我微信。”   于是这二位柔情蜜意才刚开了个头,一不留神,鸡毛又起。   可见有些情侣度完蜜月就离婚不是没道理的。   盛灵渊痛失天魔剑之后,就不怎么敢回忆少年时的事了。   这会他才突然发现,情意太深,以至于盖住了不少细节——比如天生喜静的自己是怎么无数次想剖开识海,把“哔哔”叫起来没完没了的火鸡掏出来埋了的。   梦幻的“滤镜”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下掉,露出底下的真相来。盛灵渊忍无可忍地拧了车载音响。   他本想把歌声调大,但也不知道瞎按了什么,不留神跳到了车载广播频道,优美的影视金曲戛然而止,音响里冒出个慷慨激昂的男声,“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   盛灵渊:“……”   宣玑在旁边笑成了鸭子。   “……现在我们来看看本地的交通情况,”广告播完,频道里重新切入广播节目,“咦,刚刚有个突发事故,有一位司机朋友说,春华路到北安路封路,什么原因……刚刚有人听见爆炸声,据说是一处居民区突然着火,疑似是电路老化,百米之外有目击者看见一户人家窗户外喷出火球……哇,这是不是太夸张了……”   宣玑的笑容凝固住了。   国道上的路标显示,他们已经进入了碧泉山市境内。 第112章   碧泉山区位于辽阔的北方平原与山区交接处, 中间围着座有点隔绝的山城, 是个山清水秀的养老胜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植被丰富的原因, 这里植物反季节开花的情况格外严重。国道两侧山林间,花期不同的各种植物挤作一团,热闹得扎眼, 不知名的花冒出粘腻的甜味,车经过的时候,被惊动的花瓣雨似的洒落, 山岩也给植物的根茎撑出裂缝, 随时准备塌方似的,看得人胆战心惊。   车载广播里“呲啦”一下, 里面的人声变了调,紧接着, 宣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从生态园打来的, 不等接,却又立刻挂断——网络信号没了。   “肖爸爸不会以为我卷着他的豪车跑路了吧?”宣玑试着重启了一下手机,依然没信号, “断网真是当代恐怖片的必有场景。”   “除了这个, 你们没有别的办法联系吗?”盛灵渊摇摇头,“也太依赖外物了。”   他说着,拉下车窗,朝窗外吹了声口哨,尾音轻轻勾起, 两侧山林中立刻响起扑腾翅膀的声音,几只麻雀同时飞过来,争着抢着往盛灵渊跟前凑,还没争出个高下来,一只膀大腰圆的乌鸦横空出世,把先前几位都拱开了,趾高气扬地落在盛灵渊弹出窗外的手上。   乌鸦蜷起翅膀,捏着嗓子“嘎”了一声,想用头去蹭盛灵渊的手,不料脖子刚伸长,车里就飘出一记眼刀,炽烈的大妖气息毫不掩饰地流出来,侵占了整个空间,乌鸦的动作立刻僵在半空,想跑又不敢跑,深深地埋下头去,可怜巴巴地哆嗦起来。   盛灵渊:“……”   旁边这位已经好几千岁了,老大一只,也不知道有事没事,跟个荒郊野外讨生活的小乌鸦摆谱。   “可怜,”盛灵渊手心一拢它的头,一道黑气钻了进去,“去永安找肖征。”   乌鸦激灵一下,展翅而起,飞了出去。   “肖主任,距离碧泉山区最近的分局联系不上!”   肖征不死心地又拨了一次宣玑的电话,这次连一声也没响,直接就打不通——他心里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异控局联系的专家以及各路野路子的专家针对反常的植物提出了各种假说,网友们七嘴八舌之余,自然而然地掀起了拍照热潮,而这天临近傍晚时,在一片花团锦簇的图片里,一段网络视频突然长了翅膀似的四下传播——   视频是路人拍的,只见一座高楼中间大约十层左右的地方,突然发生不明爆炸,火球撞碎窗户蹿了出去,朝半空喷出一口烈焰。   要命的是楼体外爬满了爬山虎的藤,爬山虎本来是楼前面绿化带里长的,这两天突然打了鸡血似的顺着楼一路往上蹿,低层住户的窗户都给盖住了,顶端的藤条正好长到了着火的位置,顷刻被燎着了。   藤蔓立刻变成了火引,喷出去的火焰一下沿着整株爬山虎蔓延开,在楼体外勾勒出一幅金色的图腾,大火一下把整栋楼吞了下去。   视频背景音里一片混乱,路人七嘴八舌的“打119”和“卧槽”声里,突然有人说:“跳楼了!”   一个人影从十层一跃而下,被火苗裹着,像颗流星似的砸了下去。   “停,就是这里。”临时搭建的会议室里,谷月汐按下暂停,把画面放大。   视频里能清楚地看出跳楼的是个人,可打在墙上的却不是人影——四肢几乎差不多长,头顶一对兽耳,身后还有三条不容忽视的大尾巴。   “这人是个特能,”谷月汐说,“以前有过类似的情况,一部分特能人在被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下,自然光下,影子会出现非人类的特征。”   王泽问:“起火原因和这个特能有关?这人在系统里登记过吗?”   肖征:“不管怎么样,先把视频删了,别被人看见引起恐慌,善后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段视频发出来,同一时间,不知会在全网吸引多少双眼睛,几乎是立刻就有人提出火焰颜色不像是常规的家庭火灾,随后,跳楼人诡异的影子被截图,一石激起千层浪——   “等等,这影子是p的吧?”   “不是,你看视频和动图。我这还有一份从别的角度拍的,想看的私敲。”   “这是什么动物?看着像猫。”   “我查到了,关键词‘三条尾巴’,《山海经》里叫‘讙’,一眼三尾……”   “楼上山海经就太扯了。”   “回楼上,我们学校里腊梅和荷花一起开了!荷塘里一堆枯枝和烂泥啊,我们涮墩布都不去的,说开就开了!山海经有什么扯的,现在说封神榜我都信啊!”   “我有个问题,”善后科一片人仰马翻里,平倩如忽然说,“原始视频上传ip地址是碧泉山城,那边现在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连我们自己人都联系不上,为什么……他能上传视频?”   玄幻志怪的话题被一个三条尾巴的截图带得火了起来,一时间涌出各种段子,一些是编的,还有一些非常接近事实——异控局这么大的一个组织,就算保密再严密,也不可能全无痕迹,何况还有那些民间门派四处高调活动。   “肖主任,又有新情况!”   肖征头皮都炸了:“又怎么了?”   “十六处分局同时发来异常能量警报,检测到一种类似‘回响音’的音波。”   肖征莫名其妙:“啊?”   劣奴躬伏法阵能量外泄后十八小时,一些耳目格外灵敏的精神系特能开始听见细微的蜂鸣声,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回响音是善后科修改普通人记忆的辅助工具,因为能直接和人的大脑共振,所以监管和操作都非常严格,相关设备只有总部才有权调用,为避免被滥用,宁可让善后科全国各地到处出差。   为了保证效果,回响音一直只在封闭的环境里才能用,唯一一次拿到外面,是阿洛津骑着骨头横跨整个东川市区,盛灵渊敲碎了地下停车库地板那回,盛灵渊用幻术叠加到回响音里,强行修改了所有目击者的记忆。   但当时以天魔的精神压制,回响音也只是在乱七八糟的酒店附近小范围覆盖,再要扩大,一来是设备没有那么大的功率,二来也没人能操作得了。   肖征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分局根本没有回响音的设备。”   善后科里,杨潮忽然晃了几下,一头栽倒。   “小杨!”众人连忙围过去,“来两个人去找医务室的……”   就在这时,蜷在地上抱着头的杨潮突然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窗台上的虎尾兰。   刚刚进入碧泉山城的盛灵渊一皱眉:“我听过这个声音,在东川的时候。这是你们的防风……不,‘回响音’。”   宣玑一脚踩下刹车:“什么?”   盛灵渊凝神于耳,仔细听了好一会:“从花草上发出来的……麻烦了。”   麻烦大了。   路边绿化带、室内绿植、甚至是房前屋后的杂草,同一时间发出听不见的特殊音波,所有人都在音波范围里。   异常能量事件固然罕见,但当范围扩大到全境、时间拉长到几十年,曾经被卷入过异常能量事件的普通人数就成了个不容忽视的数字。这些人的记忆被处理过之后,本来过着平静的日子。突然,教室里听讲的学生、开会发言到一半的白领、走到半路的司机、公园里下棋的老人……形形色色的人们都感觉到了类似的心悸。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突然呆住,提线木偶似的走向附近的植物,把耳朵贴在上面。   那些植物的“嗡嗡”声里,似乎有什么在反复诱导提醒他们: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曾经被掩盖在人们记忆里的变异动植物、高来高去的异控局外勤……一样一样地破开封印。   随着异控局隐匿在深山里的大楼坍塌,那上面加封的秘密封条猝不及防地被撕开,异兽与特能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我是不是已经疯了?我觉得我见过一个骑着蝴蝶形骨架的人从天上飞过去……这段记忆就跟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一样!”   “我家有一面墙上的青苔跟别的墙不一样,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想多了!我刚才突然想起来,那面墙塌过!”   “我觉得我的记忆被篡改过!”   记忆是一个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立身之本,一旦错乱,对人的精神世界几乎是摧枯拉朽的打击。   一开始,气候和植物的反常只是让人们有点不安,但因为没有影响生活,大部分人只是在玩梗凑热闹,着火视频和其中疑似非人物种一出现,不安的神经就像易燃物,立刻被点燃了。   但人们的认知总是根深蒂固,不安归不安,也没那么容易相信非自然现象,可短时间内大量暴露在类似的信息下,曾经被“回响音”强行压制的记忆会跟着动摇,就像宣玑的涅槃石一样,一旦这时候遇到足够的刺激,记忆立刻就会重新浮出水面。   地下世界的存在并不可怕,地下世界里有各种匪夷所思的妖魔鬼怪也没什么,可怕的是它们随时能闯进人们的生活,而自己的记忆被修改了,自己都不知道。   恐慌爆炸式的扩散开,黄局的电话被打爆了。   异控局总部大楼的废墟还没清理出来,一时毫无反应余地。   “肖主任!”平倩如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失色。   肖征蓦地转过头,只见一个网络频道播出了一段匿名的电话采访。   “……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跟我父母探亲回家,回程火车半路脱轨……”   主持人:“当时这件事上了新闻,据说是铁路事故。”   “不是……不是事故,火车不是自己脱轨的,是被怪物撞出去的,那东西像蛇,直径有几米……扑过来的时候满车都是腥味,整节车厢都飞出去了,我当时……我当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这件事我后来莫名其妙的忘了……”   主持人问:“您也觉得自己的记忆被篡改过吗。”   “不光是记忆……不光是记忆……”电话里的人神经质地重复着,压抑而尖锐的哭腔传出来。   “我记得……我当时是被我妈牢牢地抱在怀里的,我妈……我妈被撞碎的车窗卡住,脖子上的血流得我一身都是……她当时明明脖子断了半边啊……明明……”   “您是说您母亲在这场事故中去世……”   “没有!我妈这三十年一直好好的,不到两个月前才刚因为脑梗去世……我明明记得她……”   “脖子断了的人,怎么还能活三十年?” 第113章   “‘回响音’是植物‘叫’出来的?你怎么不说是氧气发的?你是打算告诉我, 一堆花花草草长了嗓子学会了合唱吗?”黄局这么个不紧不慢的人, 脑门上被逼出了一层油花, 头一回冲肖征拍了桌子,一不留神,把刚扣在耳朵上的“屏蔽器”碰掉了半边, 旁边的秘书赶紧上来给他加固,黄局一扑棱脑袋,“你们别跟我这忙了, 我又没被修改过记忆!有屏蔽器想办法下发啊!”   “回响音”本来就是异控局的道具, 他们自己当然也配了屏蔽器。   “屏蔽器”是个挂在耳廓外面的小玩意,形状有点像悬挂式的耳环, 一次性的,成本很低, 能迅速复制,为的就是万一出现回响音泄露事故, 能及时补救。当初设计这东西的时候,研究院吹牛说,哪怕是在春运候车室这样密闭拥挤的空间出意外, 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保护群众的大脑, 没有控不住的场。   研究院的牛皮吹漏了。   别说屏蔽器,全境范围内,一人发张餐巾纸给他们撕下来堵耳朵都得发好几天,何况异控局总部瘫痪,临时体系还没搭建完。   “黄局, 您还是先把屏蔽器戴上。”肖征说,“没丢过记忆,不代表大脑不会受回响音影响,现在的回响音还只是记忆唤醒,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一直这么和平……”   黄局血压蹿到了一百八,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什么意思?你是说,这玩意可能还会往大家伙脑子里植入什么?”   肖征苦笑:“回响音本来就是干这个用的。”   “能不能想办法清除回响音源?”   肖征:“您是说,烧光境内所有的植物吗?”   野花野草,或者路边装饰性的绿化带清理就清理了,大不了以后再种,可是……农田呢?防护林呢?经济林呢?原始森林呢?   这时,一只乌鸦盘旋着,从远处飞到肖征的生态园里,落到了黄局窗外,落下之后先整理了一下羽毛,这才彬彬有礼地用鸟喙敲了敲窗,姿态十分优雅。   “谁?”黄局身边几个外勤警卫都蹦了起来,肖征手心里“呲啦”一下,电火花差点走火,张昭谨慎地捏紧了秒表,预备一有不对就亲掐——只见窗外的乌鸦略一偏头,薄薄的黑雾细纱似的从它身上涌出来,在玻璃上凝出了一行字。   “联系不上你们,出什么事了?”   很端正的简体字,但个别有笔画有缺失。   肖征一愣:“陛下?”   乌鸦是盛灵渊用简化版的傀儡术送来的,就像他当年监视燕秋山他们用的麻雀和鱼群,身在碧泉山的盛灵渊能通过乌鸦的眼耳看见他们这边的情况。   “肖征说,花草中在不断往外放回响音,他们现在找不到源头……”盛灵渊话说一半,被宣玑一脚急刹车打断,他俩进了碧泉山城,还算宽阔的马路上,此时交通一片混乱——方才有个司机开车开到一半,情绪突然失控,猝不及防地蹿上旁边车道,把一辆正好开过的公交车怼进了马路边的饭店里。   救护车、救火车乱作一团,肇事司机疯狂的嘶吼声瘆人地刮着人的耳膜:“妖怪!妖怪!碧泉山上有妖!”   正是闹市区,路人纷纷探头看。   比起被回响音影响的人,更多的人不明所以,一方面觉得荒谬,一方面又被身边人各种疯狂的举动和匪夷所思的故事弄得惶惶不安。   “这也疯了一个。”宣玑听见旁边的车主拉下车窗,一边往外看,一边拿着手机冲宣玑挥挥手,“兄弟,你是不是也没信号?”   秩序强大而脆弱,当地异控局分局反应已经不算慢,检测到回响音之后,第一时间就是调集所有的屏蔽器下放——各分局虽然没有回响音设备,但屏蔽器储备还是挺足的。   然而地面交通已经被各种事故搅成了一锅乱炖粥。通讯信号又意外中断,电话打不通,网上不去,警力完全不够用。   肖征那边通过乌鸦问盛灵渊:“陛下,你们能不能先回来,我派架飞机去接。”   盛灵渊犹豫了一下,朝西南方向望去,他有种古怪的直觉,那是长达二十多年的战乱带给他的,冥冥中,盛灵渊总觉得此地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非常熟悉。   盛灵渊问宣玑:“古墓是那个方向吗?”   “对,”宣玑一点头,“非常熟的感觉,但我想不起来在哪遇见过。你也感觉到了?”   他想不起来正常,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玩意,但盛灵渊是个仔细人,他碰到什么没见过的东西,不会不求甚解,记得就是记得,很少会有这种熟而想不起来的感觉。   莫非蠢还传染?   “告诉肖征,飞机先派过来,咱俩趁这会去看一看,”宣玑把车往路边随便一停,一把拉起盛灵渊,“过不去了,下车。”   盛灵渊提醒他:“你最好别在这飞。”   碧泉山城跟平原的城市不一样,整个城市盘踞在起伏的山坡上,路网都是“3D”的,一路走过来,地理环境复杂得让人脑壳疼,他俩人生地不熟,贸然找地方起飞,很容易被人看见。   “本来已经很人心惶惶了。”   “知道,跟我来。”宣玑一把拉起盛灵渊,“附近有轻轨,我看见标志了,我好多年前来过一次,没记错的话,应该能通到古墓那边。”   “能通到古墓的……轻‘鬼’?现在人怎么什么都不忌讳?”永安基本上没有轻轨,都是地铁,盛灵渊到现在为止只坐过几次去西山的大巴,连地铁都没来得及体验,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个词,被宣玑拖着走,他莫名其妙地想,“难道还有重‘鬼’?”   陛下以前听宣玑说当代人口数量,只被数字量级震惊了一下,没有太具体的概念,这回总算是体会到了那个数量级的内涵。   正好是晚高峰时段,混乱的路面交通把不少人赶到了轻轨上,同时,受影响的似乎不只有手机信号,还干扰了轨道交通的调度,虽然还没瘫痪,但感觉轨道车比平时难等不少。   盛灵渊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人,感觉肉体们似乎已经被压成了扁片,生魂都给挤得从七窍里流了出来,周围都是生无可恋的脸。   他抵在车身上,宣玑用后背替他勉强隔开了胳膊腿乱飞的“人酱”,被紧紧地压在他身上,两个人的肋骨都快要卡在一起。   “九……九站,一路开到郊区,不用换乘,凑合一会,轻轨比我飞得快,唔……”宣玑艰难地看了一眼路线图,话没说完,轻轨一个启动,全车麦苗似的一起往后倾倒,宣玑差不多四肢并用地缠在了盛灵渊身上,没来得及闭嘴,吃了一嘴洗发水味的头发。   盛灵渊震惊于这个人口密度,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人流“冲”进了车里,这会还没回过神来。   宣玑干脆大喇喇地抱住他,大庭广众之下……反正也没人注意到他的爪子镶在哪了。   “早知道我就……不买生姜味的洗发水了,”宣玑偏过下巴,痛苦地把头发吐出来,“我恨葱姜蒜。”   盛灵渊木然道:“那还真是招待不周,不过你还有不吃的东西,失敬……嘶……”   轻轨的司机可能是开拖拉机出身的,把轨道车开得一突一突的,突然又毫无预兆地一减速。   宣玑顺着惯性扑到盛灵渊身上,顺势一偏头含住了他的脖子——好在沐浴露是牛奶味的。   鸟人的唇舌比体温更滚烫,盛灵渊眼角一跳。   宣玑无辜地说:“漱口。”   盛灵渊一半的耳目在这里,一半在乌鸦那边跟肖征他们交流,黄局办公室里的外勤们正七嘴八舌地问他古时候有没有类似的术法,盛灵渊感官本身就不够用,还要被这货侵占去大半,从身到心都给卡在夹缝里,忍无可忍,抬手在宣玑后腰上掴了一巴掌。   与此同时,肖征他们面前的乌鸦用力扑棱了一下头,身上的黑雾混乱了片刻,歪歪扭扭的跳出了“老实点”仨字。   肖征:“……”   张昭一头雾水:“这位什么意思?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吗?”   “黄局!”秘书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进来,“境外异常能量管控机构向我们发起紧急联络!”   看不见的回响音就像传染病,所经之处,所有地里长出来的植物都成了它的传播者,穿过人设的国境线,开始蔓延到大陆上其他地方,接二连三地,周边几个接壤的邻国相继发出异常能量示警,并有朝更远的地方继续蔓延之势。   “为什么是植物?”宣玑听了盛灵渊的实时转播,皱眉说,“闻所未闻。”   古时候,妖族里是有“花妖”的,但修行格外不易,本身没什么战斗力,也不爱争斗。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大妖有花妖血统。   “等等,”宣玑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局里植物系的特能呢?”   肖征看见乌鸦身前浮现的黑字,脑子里“嗡”的一声。   “善后科,你们部门那个三毛……叫什么翠的,他人呢?”   善后科全员忙得气都没时间喘,正紧张地分析回响音构成、调集屏蔽器,听问,一时面面相觑,这才发现他们中间少了个人。   罗翠翠虽然大小算个特能,但基本是装饰性的,平时就会仗着老资历划水,大家一致认为他的“特能”其实是拍马屁——有领导在,他就围着领导打转,没有领导在,别指望他能帮什么忙。   “我接到宣主任的消息以后,就在工作群里发了通知,告诉大家总部出事了,尽快来这边报道。”平倩如拿出手机翻了翻聊天记录,工作通知一般要求大家收到回复,罗翠翠虽然不干活,但在工作群里是个话唠,唯恐自己存在感不够高,有人放个屁他都得跳出来给个反馈,可是这次……   平倩如:“罗哥没回。”   植物系特能不多,大部分比较废柴,基本都在后勤部门,平时好像无足轻重,但异控局的各种核心机密,他们知道得绝对不比别人少——镜花水月蝶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就是前任善后科主任。   不管罗翠翠是背叛,还是因为他的系特能受了影响…… 第114章   “调档, 追!”肖征立刻说, “查不到实时动向, 就查近期踪迹!”   每个在异控局登记过的特能人,都会留下“能量档案”,类似于指纹和DNA, 用于记录特能身上独一无二的能量流动,以后万一失踪犯事,可以凭这个追踪定位——这叫“调档”。   但与终身不变的DNA不同, “能量档案”这玩意有“保质期”, 它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训练等因素变化的。能量档案的精确度“保质期”,一般只有二十四个月, 超过这个时限,目标真实情况就会和档案有较大出入, 到时候能不能追踪到,就看运气了。   而罗翠翠虽然刚失踪, 还在“保质期”内,但在这种植物疯长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变异, 所以实时位置很有可能定位不到, 那么异控局这边就只能启动“追溯”程序,靠档案里的能量描述,查阅罗翠翠变异之前的行踪。   “我们善后科还能不能好了?连我在内,特能数一只手能数过来,现在都出几个内奸了?”宣玑听完盛灵渊的转述, 把下巴搭在盛灵渊肩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队伍散了,人心坏了,不好带了。”   盛灵渊是领过兵的人,混战伊始,未来的人皇是个黄口小儿,人族是一盘散沙,哪来那么多精兵良将给他调遣?手下能凑齐一波混饭吃的杂牌军很不容易了。有时运气不好,刚凑够人,来不及练兵,就又会仓促遭遇敌军,这时手下的兵就会变成大风卷过的蒲公英——看着毛团不小,风一吹就成了光杆。   有一次被背主投降的属下出卖,全靠侥幸才保了条命,敌军中有个狗妖,为躲追踪,盛灵渊在飘满浮尸的水沟里潜了一天一宿。水下阴冷刺骨,把他的伤口泡得又疼又痒,如果他不是天魔体,大概早就死于感染发炎了。到最后,他意识越来越模糊,全靠识海中不停和他说话的剑灵的声音保持一线清明,小哭包那次居然忍住了没哭,一直憋到援军把他们捞出来,才嚎了个撕心裂肺,之后一度对人族充满警惕,不肯再信任任何人。   盛灵渊本来孤愤难抑,可是小剑灵抢先当了惊弓之鸟,剑灵本就是充满戾气之身,盛灵渊唯恐彤以后越发阴沉敏感、剑走偏锋,为了他,只好努力装出“人主”的胸怀,给他做个好范例。   可以说,盛灵渊小时候那些超越年龄的格局和冷静,都是在剑灵的哭声里强装的。   此时忽然听见宣玑一声叹息,盛灵渊习惯性地抬起手,想把他搂进怀里,安慰他别灰心。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宣玑说:“转告肖征,让善后科的同志们都反省一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干过对不起组织的事,有什么能交代的,尽早自首,争取宽大处理——我先坦白,我现在感觉不太好,他们再把我往你身上挤,我可能就要……呃……犯错误了。”   盛灵渊差点碰到他后背的手又缩了回来。   宣玑表情很淡定,话音一转,他说:“到了这步田地,大家就都别玻璃心了,不管罗翠翠是主动背叛还是被人控制,现在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区别,局里一直藏藏掖掖的人面蝶丑闻肯定是要给捅出来的。咱们自己的后勤人员临阵倒戈,内部文件泄露不可避免,做好准备接招吧。”   宣玑一语成谶。   “肖主任,清平镇回来当晚,罗翠翠下飞机以后就单独回了总局,系统崩溃——也就是大楼坍塌之前,我们这没有他离开的记录。我们的能量监控系统最后一次捕捉到他的行踪,是劣奴躬伏法阵前一刻,他……”   “在哪?”   “就在树下。之后监控无法扫描到与其档案相对应的能量体,不知道是跑了,还是发生了变异。”   “肖主任!”一个善后科的工作人员一声惊叫。   肖征猝然回头。   “有人在到处上传镜花水月蝶的详细资料,还有……还有我们的内部调查的案卷卷宗!”   关于镜花水月蝶一案的卷宗原件,已经跟总部大楼殉葬了,此时清晰的扫描件却一五一十地上了网,文件上的公章红得刺眼。   “告诉老肖,这事现在兜是肯定兜不住了,也别惦记控制舆论,越努力越显得欲盖弥彰,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把回响音停下,别跟着对方思路走。”远在碧泉山的宣玑说,“网上就算了,如果有人在线下妖言惑众,告诉各地的外勤同事们千万不要动手,除非他们做出危害公共安全的事——不然,要只是发个传单什么的,就让他们随便发去,不就浪费点纸么?我看这堆临时长出来的树够砍伐一阵了,以及老肖……”   肖征屏住呼吸看着乌鸦身上浮出来的黑字:“什么?”   “三千年前的血海深仇早就被融化在一起的血脉填上了,”宣玑一字一顿,平稳地说,“异控局的保密机制,归根到底也只是为了保护大家——普通人,以及我们自己——不要一着急就本末倒置,别慌。”   “现在早不是三千年前了,这个世界有自己的消化能力。”   果然,网上的内容还没删完,各地就开始有用通心草支配的假人撒传单,这些假人们公然出现在闹市区,高来高去,妖言惑众,常规警用武器根本够不着它们。   一些地区的异控局分支机构看见传单内容之后,立刻意识到是内部资料泄露,自己先慌了,第一反应就是派外勤抓捕——俞阳市,当地异控局的分局负责人杜处长已经亲自带一队外勤,来到了市中心的大广场上。   广场周围是绿化带,中间本来有一片很豁亮的空间,此时,绿化带里的树枝、藤蔓无限扩张,已经把广场正中间的万国旗杆都缠上了,整个织了一片绿幕。一堆木偶吊死鬼似的挂在树枝和藤条上,嘴里怪腔怪调地嚷着人话,传单从他们手里纷飞落下,没有一张纸落在地上。   那些传单都仿佛安了巡航系统,没有风,它们灵异地自己飞,有的贴到民居、商场的玻璃上,有的贴到车窗上,还有的干脆往路人脸上糊。   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不安的人们纷纷拿出刷手机拍照。   “都给我打下来!”杜处长一声令下,外勤们从公务车里鱼贯而出,秘银子弹纷纷上膛。   就在这时,杜处的手机突然响了:“喂,肖主任,正要跟总部汇报,我们这……”   肖征飞快地嘱咐了几句话,杜处听完愣了两秒,随后猛地一推旁边的秘书:“通知暂停行动!快!”   第一发秘银子弹扳机扣响之前,外勤们堪堪被拦了下来,惊恐的市民们只见一波全服武装、不知道属于什么部门的神秘人员团团围住了广场。那些木偶们异常兴奋起来,在半空中上下起落,传单飞得像暴风雪。   “异控局来灭口了,大家快跑啊!”通心草操纵的木偶“嘻嘻”地笑,“水系能招来海啸,雷电系把你们都烤焦,死了的普通人都用蝴蝶寄生,嘻嘻,人不知鬼不觉地替你们活,这些刽子手最怕泄密了!”   一个木偶抬起头,突然朝人群里尖叫了一嗓子,被这一出一出灵异事件反复颠覆三观的市民们一下炸了锅,暴起的恐慌飓风般地扫过,他们四散奔逃。   可是人潮太密集了,这一乱是灾难性的,绿化带里的变异植物们更是不怀好意地悄悄伸出树藤,往人们脚底下钻,不少人因此摔倒,眼看要造成大规模踩踏事故。   就在这时,人们突然发现自己被“固定”住了,倒了一半的人斜挂在半空,抬了一半的腿踩不下去。   刚开始,以为自己被“冻”住的市民们吓得大喊大叫,广场上一时又杂乱又安静,呈现出诡异的场景——惊恐的人声听着就像个大型屠宰场,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们却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再长的尖叫也就是一口气的光景,吼得自己脑缺氧,当然就叫唤不动了,震耳欲聋的集体尖叫响了半分钟,声浪难以为继,渐渐安静下去,绝望的人们却突然发现队伍动了——广场出口处的人先被“解放”出来,在几个所谓“异控局刽子手”的疏散下迅速撤离。   紧接着,后面的人被一批一批有序地放出来,一个小孩慌张下摔了一跤,膝盖没落地,就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托了起来,轻拿轻放地撂在原地,旁边一个疏散人群的工作人员顺手拍了拍他的头。   与此同时,包围广场的神秘人士并没有任何动作,人们发现,他们只是像人盾一样,隔在木偶和市民之间,除了配合疏散,并没有去管那些漫天的传单,沉默、安静,偌大一个广场,只有那些木偶尖锐刺耳的声音空荡荡地响。   这是各地的异控局第一次在普通民众面前公然露面,没有发声。   而全境范围内,没有一颗秘银子弹出膛。   与此同时,碧泉山里,载着人皇的轻轨离开市区,朝着位于偏远郊区的终点站古墓开去。随着一大波乘客下车,拥挤的车厢总算空了下来,宣玑终于放开盛灵渊,往后退了半步,拍了拍胸口:“我天,可算松快了,再挤下去,我要失足了。”   盛灵渊却用一种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盛灵渊第一次仔细审视宣玑时,觉得很惊艳,那个人比他曾经在心里设想的一万种长相都耀眼,虽然未曾谋面,但他还是很快就把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剑灵对应在了一起,反正在他心里,皮相并不重要,不管多美,彤都配得上,不管多丑,都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独一无二。   可是忽然,他心里那个不学无术、又贪玩又爱哭的小剑灵突然变得扁平起来,变成了一张美好的画,同悠久岁月中珍贵细碎的喜悲一起,成了他真正的“记忆”。盛灵渊看着眼前的人,猛地意识到,那只毛团似的窝在他心口的小鸟长大了,展开的羽翼能担住祖辈传下来的离火。他已经独自过了三千年,受了委屈,再也不会钻到他怀里,一边哭一边狠狠地说“人族都是坏东西,我们不要他们了”。   盛灵渊凝固在三千年前的时空忽然流动起来,轻轨在报站的女声中,呼啸着开进了“古墓博物馆”站。   “看、看什么?”宣玑试图装出游刃有余的老司机样子,绷了一路,终于在他别样的眼神下败下阵来,手老实且心虚地抹了一把鼻子,确定没有流下什么不雅的东西,又三两下系上了敞穿的长款外衣扣子,还把衣服往外拉了拉,脖子已经红了,嘴上还不肯崩人设,依旧贱着,“回家再看,你这眼神不是考验我革命意志力么。”   盛灵渊回过神来,一笑掩过方才心里的动荡,不怀好意的目光往他腰下一溜。   宣玑:“……”   “别遮了,我又不是没感觉到。”盛灵渊轻笑了一声,转身从打开的车门中走出去,“怎么长大了,还学会害羞了?”   宣玑脖子上的热气涌到了耳根,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去,预备扳回一局。   就在他碰到盛灵渊的瞬间,一种古怪的共振感突然传来,盛灵渊一顿,一把按住胸口,与此同时,宣玑觉得自己头顶、双目、咽喉、胸口、丹田、以及后背双翼处同时蹿起剧痛——与他当年被人从蛋壳里剖出来,钉进盛灵渊胸口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这古墓中熟悉的气息是什么了——   那是当年朱雀神像下,人族炼天魔和天魔剑时,那吊着幼童与雏鸟的青铜鼎中的气息! 第115章   两人离开萧条的轻轨站, 在空旷的郊区里, 朝古墓方向飞掠而去。   宣玑:“你知道那个青铜鼎的下落吗?”   炼天魔的时候, 盛灵渊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宣玑更是只眼都没睁开的雏鸟,都太小了, 只有最后人族八十一个修士以身为祭的那一刻,实在是天地颠倒、刻骨铭心,这才让他俩依稀能记住几个画面。至于献祭的前因后果, 他俩虽然是亲历者, 但都不太清楚。   盛灵渊也只是在很多年之后,才从一众策划者、协助者那里东拼西凑出了一点真相, 他皱起眉,缓缓地摇了摇头。   盛灵渊扒掉自己身上的朱雀血, 将丹离下狱,终于畅通无阻、内外一手遮天。他把陈太后幽禁于深宫, 曾为了拔去太后的爪牙,把度陵宫血洗过一遍——陈太后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一概押入天牢, 扒皮抽筋的手段轮番上一遍, 直到牙缝里也榨不出什么信息。   “当年天劫落下,神庙十里之内寸草不生,陈氏的人就在天劫圈外围着,有人专门计算雷数,等天劫暂歇, 他们就立刻冲进去,以防这动静招来别族觊觎。结果在里面堵住了毕方,我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毕方偷走,后来被人族追踪到朱雀血,把我抢了回去。毕方为了抢占先机,当时是派了几个高手,冒险埋伏在神庙边上,准备再偷我一次。他们自以为辟邪鸟不惧天雷,没想到那场雷劫格外严厉,没给他们法外开恩,毕方被劈得损兵折将,反而败在陈氏手里,”盛灵渊略眯起眼,回忆着他从陈太后身边大嬷嬷嘴里撬出来的话,“陈氏的人冲进去的时候,神庙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石头祭台,脚下有八十一具跪伏的焦尸。这两拨人动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朱雀神像,神像一碰就化作了灰,但他们都没提到过青铜鼎。”   毕方嘴上说什么“没能保住小皇子”之类,其实挺不实在的,真那么痛惜公主遗腹子,他们就应该打断那场献祭才对。这帮妖怪破落户一直等献祭成功,才冒出来要截胡,其实就是动了贪念,想把炼出来的天魔据为己有,只可惜太急功近利了,没成功。   “这么说来,我还想起件事,”宣玑皱起眉,“我族属火,蛋壳也好,我的骨肉尸身也好,都应该是不怕火烧的,我那堆遗骸被谁捡去了?”   “遗骸”俩字在盛灵渊心上扎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皱眉:“你胡说什么?口无遮拦,不知忌讳!”   “哎呀,哪那么多忌讳,你这封建老古董,毛病真多,”宣玑攥住他的手腕,搓了搓,无奈地换了个说辞,“行吧,我那幼小的身躯被谁捡回去糟蹋了?”   盛灵渊:“……”   宣玑:“我族皮糙肉厚耐高温,炖汤肯定炖不熟,风干生吃也不现实——除非是妖王那种级别,不然吃了我容易撑死……那个,虚不受补。”   “在我那里。”盛灵渊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地说。   宣玑:“啊?”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毕方是朱雀之属,”盛灵渊说,“看到朱雀天灵的……自然要一并带走供奉的。人族只想要天魔,没管其他的,朱雀天灵就任凭毕方带走了。我后来五感不灵后,跟毕方族要了个小崽,方便驱使,他们族长正愁我身边没眼线,便把幼子送来给了我,为了谄媚讨好,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你。”   他记得那是小小的一个锦盒,里面有几块宝石似的蛋壳,以及一具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鸟尸,没有巴掌大的一小团,红色的绒毛依稀,却死气沉沉的闭着眼。   盛灵渊当时已经断绝七情,拿到这小东西,心里也没有什么波动——他甚至不能把那副遗骸和天魔剑联系起来,只是本能地收了起来。   宣玑一把摔开他的手。   对,不提这茬他还忘了,听说有一只毕方幼雏,趁他不在的时候被毕方一族作为人质养在人皇身边,给他当了十多年的贴身侍卫!   十多年,贴身!   他当年以剑灵身份陪在盛灵渊身边,也就不到二十年,再刨去俩人都不懂事的熊孩子时期,刨去互相吵架怄气时间……还剩几天好陪伴?   盛灵渊后来剥了朱雀血,为了掩饰他耳目不便,除了通心草,他还经常用那个毕方的眼睛!   盛灵渊被他一摔,下意识地解释道:“我好好保存了……”   宣玑几乎与他同时开口,语气十分阴阳怪气:“哦,毕方族啊,听说长得都不错,他们小殿下挺讨人喜欢的吧?”   盛灵渊先是愣了愣,随后忍不住笑了:“可不是,又乖巧又听话,从来不气我,让干什么就……”   他话没说完,宣玑忽地展开翅膀,一把扯过盛灵渊,仗着郊外人烟稀少,直接拽着他飞了起来。他那双翅膀本体火红色的,上面有火没火、火势多大,都能随心所欲地调,比煤气灶还智能,不过宣玑一般只有跟人动手的时候才让翅膀着火,以保护后背。平时带人,他会把火熄了——因为实在是太招摇了,显得怪没气质的。   这会他仿佛是故意显摆,任凭双翼上火光金灿灿的闪瞎人眼,可能是眼看金乌西沉,他打算接班,把升起的夜幕照得一片雪亮,晃得盛灵渊一时睁不开眼。   “好好,不及你,”盛灵渊连忙一偏头,挡住眼睛,“快收了神通吧。”   宣玑冷哼了一声,把翅膀上的火灭了,又问:“后来呢?你有了小妖精新欢,把我骸骨扔哪了?”   盛灵渊:“唔,扔赤渊里了。”   “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盛灵渊大笑,抬手捏住一根被风卷到他脸上的羽毛,那羽毛上还带着火星,但一碰到他,却一点都不烫,暖融融的,像抓到了一把光。   “没逗你,确实在赤渊里,”盛灵渊说,“我被陈氏骗了很多年,直到毕方和盘托出,才知道自己是天魔的事,更没想到你还有这个留下来,他们一时送来,我也没地方搁……”   宣玑虽然知道他那时候是纯粹的天魔身,人性都随朱雀血流光了,精神状态堪忧,不管干什么疯事都不一定是出于本意,但听到这,还是额角青筋直蹦,差点真把他扔下去。   就听盛灵渊接着说:“……就临时把你安置在我心脉里了。”   宣玑:“什么?”   盛灵渊轻描淡写地说:“嗯,正好当时挖了一部分血脉,空荡荡的,不习惯,找点东西来填。”   也可能是心里还依稀存着侥幸与妄想,盼着有朝一日,能在死寂的识海里听见吵闹的一声“灵渊”,可惜一直没等到。   “后来忙着杀人、灭赤渊,日理万机的,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也是,孤坟怎会开口说话呢?   “应该是一起被我带进赤渊里了,”盛灵渊想了想,又说,“是不是遗落在岩浆里了?你见了吗?”   宣玑:“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   盛灵渊:“等等,那到底是不是朱雀天灵?”   别说是他自己的遗骸,像宣玑这种纯血统的朱雀后裔,哪怕是盛灵渊放在太子身上一滴朱雀血,他都能隔着老远闻见味。按理说朱雀遗骸是烧不坏的,就算他当时因为看见盛灵渊跳下来心神大乱没注意,之后三千年在赤渊里,总不会一直全无察觉。   盛灵渊:“可是毕方那时已经发过血誓,不可能欺君。”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毕方也认错了。   “也就是说,当时有三拨人,”宣玑说,“人族怕遭雷劈,躲在雷圈外面,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在他们之前是毕方,毕方当时潜伏在雷圈里、神庙外。另一拨不明人物取走了我的遗骸……很可能还有那个青铜鼎。这第三方势力还在毕方之前,那他们……当时能藏哪?”   只有可能是神庙里。   取走遗骸的人不但能神通广大地躲在那间神庙里,他还知道毕方一族就守在外面,青铜鼎倒还算了,但朱雀天灵肯定不会被天火烧干净,毕方们冲进来看不见朱雀遗骸,一定会很奇怪,所以给他们留了一副假的。   可毕方向来是朱雀的跟班,连他们都能认错,那副假骸骨上一定有能以假乱真的朱雀气息。   “是不是神像?”宣玑问,“有没有可能是丹离……”   “不,不是丹离,”盛灵渊喃喃地说,“丹离那时候和人族在一起。”   丹离是公主用大阴沉祭放出来的,可惜公主怀孕,血祭没成,祭出来的是个没有脸、见不得光的半成品,剩下的力量被她肚子里的胎儿吸走了,直到那个胎儿被置之死地后炼成天魔,吸收的先天之力才释放了一点,让丹离好歹能自由行动,有点人样。   人族炼制天魔的方法就是丹离献给陈皇后的,他那时还在陈氏身后当背后灵……   宣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   盛灵渊:“我也……”   丹离身边有一位“红颜知己”,一直照顾他日常起居。这个女人存在感很低,平时就像个熨帖的影子,那位红颜知己叫——   两人异口同声道:“孟夏。”   宣玑:“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丹离的影人。”   “她确实是影人,”盛灵渊皱起眉,“当年我就是因为她,才觉得失主的影人会成问题,下令清理,孟夏……启正十年的时候被我杀了。”   等等,启正十年?   碧泉山古墓主人的卒年正是启正十年!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碧泉山古墓,从上空往下望去,整个古墓所在的山头好像一夜间起了一座原始森林,被密密麻麻的植物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原本建在古墓外的博物院建筑物整个被淹没在了里头,看不见入口。   一株参天的大树竖在其中,正插在古墓所在位置,远看像一根巨大的楔子,钉进了大地深处。   扰人心智的“回响音”正源源不断地从地下冒出来,通过那大树流向四方,所有的植物都跟着发出共鸣。 第116章   宣玑盯着那片山坡, 突然往更高的地方飞去, 盛灵渊轻轻地一拂袖, 黑雾卷走了周围的云雾,他俩清楚地将整座碧泉山的全貌收进眼里——从高处往下看,山坡像裹了一层植被织就的毛毯, “毯子”上却不只是绿,还有“花纹”。只见除了正中间那棵参天大树外,周围还有七棵明显“凸起”的大树, 树枝呈现出毒血似的紫红色, 那紫红色正从树冠中间往外缓缓蔓延,就像……几根长钉, 把大地扎出血来了。   周围七棵紫红色的大树并中间巨楔似的参天古木,一共有八个凸起的点, 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图腾。   这图腾宣玑曾在涅槃石的梦里见过无数次,是天魔剑身上的八角图!   没有出生的朱雀天灵曾被钢钉钉入盛灵渊的胸口, 天魔为基,天灵为刃,八十一个疯狂的赌徒舍生忘死。   而今, 整个碧泉山坡以同样的姿势, 被“钉”进了大地。它就像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天魔祭,以整个神州大地为基,沉睡千年的群魔惊起——   “肖主任,杨潮有紧急情况要汇报!”   肖征和乌鸦一起抬头,只见杨潮额角都是汗, 被同事架着走:“主任,那个……那个回响音变调了。”   回响音只是一种媒介,一些感官特别敏锐的特能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感觉到的就是“嗡嗡”的杂音,没法分辨里面传播的信息内容,大脑则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回响音影响,因此所产生的一切想法都仿佛是自发的。   不等肖征说话,乌鸦就慢条斯理地跳到了高处,一歪头,身边缭绕的黑雾凝结出一行字:“你怎么知道?”   杨潮茫然地看着会举字牌的乌鸦,讷讷地说:“不清楚,我……我可能从小就容易受各种东西影响,我妈说我‘八字轻’,每次去陵园都哭得跟中邪一样。”   “什么乱七八糟的,”肖征一摆手打断他,“你是说回响音传递的内容变了?变成什么了?”   杨潮难受地按住耳朵,抹了把虚汗:“我觉得它现在分成了两股,一股说,三千年前人族封印赤渊,就是为了剥夺所有非人族的力量,把非人族都变成老老实实的奴隶;还有一股声音在说,这些特能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别被他们一时表现骗了,‘特能’怎么会为了保护普通人对付‘特能’?他们明明是自导自演,自己当坏人,再自己去抓,好名利双收。”   “坏了,东川的月德公那事……”黄局一激灵,“后勤,快!把跟东川和月德公有关的词设为屏蔽词。”   “黄局,”一个善后科人员白着脸回过头来,“来不及了。”   月德公和他的徒子徒孙们为了盈利,先给人下咒再自己装大师“解”,被异控局从蓬莱会议上直接逮走。肖征做事很扎实,逮捕月德公的时候证据条分缕析,几乎没给月德公们留狡辩的余地。因此这时,这些扎实的证据、内部保密文件流传出去,也就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但是月德公自己违法犯罪,跟我们有半毛钱关系?”旁边张昭说,“他都已经被依法逮捕归案多长时间了,人还是我们大老远跑过去抓的,凭什么他的锅也要我们来背?”   “要不,我们发个官方声明吧,”平倩如说,“反正现在都已经这样了,与其半遮半掩,让别人瞎猜,还不如我们自己把月德公事件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乌鸦轻轻地扇了一下翅膀打断她。   “怎、怎么了,陛下?”   “说得清么?”黑雾中凝出小字,“别忘了,贵局总部的劣奴躬伏法阵。”   众人一片死寂——全境爆发假妖丹和离奇死亡事件时,所有的假妖丹都是朝异控局总部大楼方向飞过去的,劣奴躬伏法阵就在异控局里面。这里面的内情复杂得他们自己都是一头雾水,根本没法对外解释。而在外人看来,分明就是他们自己一边演反派,一边充英雄,一不小心玩砸了。   “别慌,”乌鸦周身的黑雾水波似的,一层一层地往外浮字,“此回响音不能立竿见影,否则对方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在东川的时候,盛灵渊曾经借助回响音,用自己的精神强行压制所有被纳入回响音范围里的人,几分钟之内就让人们恍恍惚惚地忘了来龙去脉,但这一次的回响音里显然没有这样强大的精神力,范围太大,世界上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能同时给数以十亿的人洗脑——把地球变成个大洗衣机都不行——所以对方才只能靠一步一步地曝出异控局的内部资料,同时辅以暗示性极强的回响音,潜移默化地让特能和普通人对立。   黑雾写道:“我们或已找到回响音源头,稍安勿躁。”   然而他冷静得了,整个世界冷静不了。   此时,异控局全体外勤除了应付到处煽风点火的通心草,就是争分夺秒地把屏蔽回响音的屏蔽器发到民众手里。   电视、网络上各大主流媒体紧急停止了娱乐节目,滚动播出佩戴屏蔽器的重要性。   异控局的总部大楼坍塌、功能失灵,在这种情况下,想拉起大规模的回响音屏蔽网,他们无论如何都力有不逮,也来不及。   因此最经济、最方便的办法就是下发屏蔽器。可屏蔽器方便戴也方便摘,民众拿到这东西以后,戴与不戴都全凭自己乐意,控制不了。   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回响音的存在,因此在一般人看来,单位或者社区急吼吼地发“屏蔽器”的行为奇怪极了,尤其是在很多人跳出来,七嘴八舌地说自己记忆被动过的时候。   一开始,出来说话的人们都是真正被改过记忆的,然而等话题发酵到一定程度,里面浑水摸鱼的、编故事好玩的、不怀好意的、被群体效应影响的……全都七嘴八舌了起来,一个个说得煞有介事。明明只有极少数人曾被卷入过异能事件,比卷入连环车祸、中千万大奖的概率还低,但一片沸反盈天中,倒好像人人都在疑神疑鬼自己丢失过记忆,人人都能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咂摸出那么几件细思恐极的事。   “不管别人戴不戴,我肯定不戴,反正我就把话放在这,这玩意,谁戴谁傻。”   燕秋山拉着一车紧急调来的屏蔽器,赶到了一处屏蔽器发放点,替他们补货,车还没停稳,就听见了这么一句——他们外勤人手不够用,连伤员都只能跟着上阵,好在金属系特能就这点方便,他们可以自由控制汽车的煞车和油门,不一定非得脚踩,瘸了也不影响开车。   燕秋山推车门的手一顿,旁边知春忽然说:“你看那里。”   知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居民小区,此时天已经黑了,路灯早就亮了,那小区里却漆黑一片,显然是停了电。   人群里又有人大声说:“以为现在老百姓都跟过去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吗?谁还不会上个网?你们拿那些东西偷偷摸摸修改我们记忆,这回好,东窗事发了,大家伙都想起来了,就强制要给我们上洗脑器!不来领,就断电断水,逼着我们来,一会是不是要把明白人都关起来,跟中世纪似的,一人脑壳上钻个窟窿钻傻了,防着我们胡说八道?”   “他们怎么那么大权力,这世界到底谁当家?”   “我反正不戴。”   “我也不戴,今天晚上天挺好,空气也新鲜,我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屏蔽’的。”   “可能是要屏蔽咱们的脑子吧?”   现场发屏蔽器的王泽艰难地从人群里绕出来,跑过来接燕秋山:“燕队,从后面绕过去吧,这边堵上了。”   “怎么回事?”燕秋山皱眉问,“你们为什么断电断水,强制人家来领屏蔽器?这不是激化矛盾吗?”   “不是我,”王泽用力抓了一把只有一层小发茬的头皮,“咱们一天到晚在外面跟通缉犯和变异怪掐,哪处理过这种事?是社区做主拉的电闸——这不是一开始上门发屏蔽器,人都不开门么。群众情绪激动,根本不相信我们,这回响音又跟病毒似的,我现在没别的招,只能听他们的。到底哪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让我逮住,非得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水漫金山’!”   王泽的怒火仿佛冥冥中被人感觉到了。   赤渊大峡谷附近,一处山坡上,枯树被柔软的藤蔓缠住,一个人影从浓密的绿萝树叶中露出来。   罗翠翠以前只有指甲、头发等能化成绿萝藤条,此时,他整个人却都已经半植物化了,也看不出是人身上长了藤,还是藤条里结出了个人,下垂的藤条将他的五官也拉得往下跑,脸变了形,活像已经吊了几千年的丧。   “他们全境通缉我呢吧?”罗翠翠说,“你说我这点特能,平时除了剪几支绿叶给捧花当陪衬,狗屁用没有,还得留下能量档案,让他们方便追踪,不如你们什么都没有的呢……”   一双软底的皮鞋踩着满地枝叶,“沙沙”地走过来。   罗翠翠:“巩主任。”   一个男人掀开绿萝帘,从林间走了出来,他看着大约六十来岁,戴眼镜,容长脸,身材保持得不错,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只是一对法令纹一直延到下巴上,将他下半张脸切得冷酷又严厉——是传说中退休之后就一直离奇昏迷的前任善后科主任,巩成功。   巩成功既是镜花水月蝶事件的参与者,又是“受害者”,直到现在,异控局里仍然认为他不明原因的昏迷是某些怕他泄露秘密的外勤干的。   毕竟巩主任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能有多大破坏力呢?总不过是贪婪了些,借镜花水月蝶给自己敛点财,用蝴蝶瞒报死亡人数这馊主意不会是他想出来的,肯定是被那些走了歪路的外勤特能们胁迫他的。   “你现在的特能水平早就不是档案里留的那一点了,”巩成功说着,低头看自己伸出来的双手——只见这个“普通人”掌心里居然有微弱的电光闪过,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中,陶醉地深吸了口气,“我也就快不是‘普通人’了,等赤渊彻底解封……”   他们脚下的赤渊大峡谷安静极了,全世界的植物都在疯长,只有赤渊的原始森林不动不摇地保持着原貌。   月光落下,赤渊大峡谷上方仿佛有暗红色的光华流过,带着神鸟气息的封印一头系在守火人身上,一头铺在赤渊里,严丝合缝地压制着蠢蠢欲动的地火。   而大峡谷周围的群山却已经被变异植物缠满了,里三层外三层地注视着赤渊深处。夜凉下来,天边的月亮变成了血色,大峡谷外的密林蒸出薄雾,瘴气似的。   一道白影从雾气里走出来,峨冠博带,轮廓清秀,是异控局大楼里放出来的妖王影。   妖王影远远地朝罗翠翠和巩成功一点头,张手抓住一团风,那风卷起周围的浓雾,旋风似的在他掌心里打着卷转了几下,不等滚大,赤渊里就冒出一道火光,撞散了那团气流。   妖王影缩回手,舔了一下手背上的灼伤,笑了。   “这样紧张,你是力有不逮了么……守火人?”他转向罗翠翠,“再加把火。” 第117章   “如果这古墓真是回响音的源头, 那也好办。”宣玑嘀咕了一句, 腾出一只手, 单手托起一颗雪白的离火火球,掂在手里抛过来抛过去,“虽然不清楚原理, 但这有一个山头的劈柴,够闷一大锅饭了。”   “也够炖只鸡了,”盛灵渊抓住他的手腕, “别乱动, 如果真是天魔祭,反噬起来不是玩的。”   宣玑问:“启正十年, 孟夏是怎么回事?碧泉山墓如果跟她有关系,为什么里面都是妖族的文字?”   天魔剑刚碎的时候, 他只能浑浑噩噩的跟在盛灵渊身边,养了几年才恢复神智, 除了盛灵渊反复滴血铸剑,很多事他都记不太清了。而之后好不容易清醒了些,丹离一死, 他又离开盛灵渊身边去守赤渊了——那是启正六年的事。   直到盛灵渊从赤渊一跃而下, 宣玑才再次获得实体,这中间十余年发生过什么事、那人是怎么过来的,宣玑没有亲眼见过,只能从度陵宫里留下来的起居记录中窥见一点端倪。   “是我那时候太小分不清男女吗?”宣玑说,“我有点不记得孟夏的样子了。”   孟夏一直跟在丹离身边充当侍女, 没名没分,再加上丹离也一直是条光棍,所以当时人们闲的没事,都八卦她是帝师的红颜知己。早些年随丹离一起到处流浪、收拢人族各部的时候,她混在一帮狼狈不堪的男人堆里,别说是“红颜”,就算是头夜叉,那也应该是一片烂泥里长出狗尾巴花,相当扎眼。   可回想起来,那会他们为了躲避追杀,常常在野外落脚,吃喝拉撒——甚至侍卫们有时直接脱光了蹦河里洗涮,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个女的在旁边不方便。朝夕相处,也从来没听说过谁对她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如果不是需要找她给丹离传话,人们平时好像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存在。   宣玑诡异地看了看盛灵渊,心说:人皇身边全体断袖吗?居然把一个大美女当电话答录机用。   盛灵渊:“我也不记得……”   宣玑正走神,脱口说:“你倒确实是断袖。”   盛灵渊:“……”   哪跟哪?这鸟人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什么?   宣玑连忙往回找补:“不不不,我是说陛下守礼自持,背后连大姑娘名字都不议论,碰见帝师的女人肯定不会盯着看,没记住脸长什么样正常。”   可是玩笑归玩笑,宣玑也知道,盛灵渊一生都在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记人脸根本不用盯着谁看,擦肩而过时瞥上一眼,好几年后他都能认出来,更别说是陪他长大的女人。小时候,丹离教他们读书写字,小殿下的日常琐事都是孟夏打理照顾,这几乎是母亲的角色,可除了她十分温柔细心外,提起她时再没有别的情绪了。   她就像个绝缘的物件,身上带着某种结界,不让人们跟她产生交集。   “是影人的缘故吗?”宣玑问,“比如丹离就喜欢这样没有存在感的,影人照他喜欢的样长,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   盛灵渊缓缓地摇摇头:“我一直怀疑孟夏不是丹离的影人。”   宣玑:“为什么?”   因为……盛灵渊瞥了宣玑一眼,二十多年耳濡目染,丹离成功地把他培养成了自己的翻版,盛灵渊忌惮他、憎恨他,却也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至今,盛灵渊的很多习惯与爱好都和丹离很像,他一直觉得,假如丹离有世俗之情,应当会喜欢热烈一些、更有生命力的人,而不是个亦步亦趋的影子。   孟夏和他在一起总有微妙的违和感。   盛灵渊:“我命人秘密关押丹离时,她正好不在,后来得到消息,她居然自己跑了,要知道,除非是主人遗命,否则影人对主人一向是生死相随的,人间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就算了,没听说过人影关系也这么不牢靠,此其一。”   “如果是丹离让她跑的呢?”   “丹离在任时,就上书说过失主的影人应当妥善处理,但那时因为你的事,他说的一切我都不想听。”盛灵渊摇摇头,“后来影人成灾,不得不处理时,全国清查失主影人用的特殊符咒和追踪术,还是他当年留下来的。丹离虽然……也不至于前后自相矛盾。”   “她要不是影人,丹离怎么会跟她形影不离,总不可能真是他老婆吧?”宣玑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妖族文字……妖族?”   盛灵渊点点头:“其实我一直在想,公主舍命献祭时,求的是什么?朱雀神像承载了朱雀一族所有的怨恨,神鬼莫测,如果我是她,我会全心全意地信他,把命交给他,不防着一手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孟夏其实是妖族公主的影人?是她留下监视丹离的?”   “我下令处理过很多失主的影人,他们会保持之前的形体,但主人死后,有时候会有一部分特征回归没有认主之前的形态——有的影人能重新融入木石,短暂变回‘影’的状态,有的影人会变得容易被人忽视,他坐在你面前,你可能都注意不到。”   宣玑立刻反应过来:“如果她是公主的影人,那就能解释天魔祭的时候,她是怎么抢在毕方之前进入神庙的——她可以融进神像里!朱雀是公主母族,所以她能造假骗过毕方。你怎么抓到她的,确定她死了吗?”   “丹离留下的追踪术,用影人的头发和血为媒,拿到这两样,只要影人露面,我们这边就能收到她的位置,”盛灵渊说,“我专门用了一整支暗卫,追杀了她四年,四年里,追踪术起过八十一次反应,但每次都慢一步,要不是她最后自己找死,擅闯赤渊,我可能还抓不到她。”   刚打完仗的时候,赤渊火还没灭,人族派了重兵把守,外圈阵法一层罗着一层,直到三千年后,那些法阵能量都差不多消耗光了,剩一点遗迹还能唬住现在异控局的后辈们,可见当时有多森严。   “她当时为什么要冒险来赤渊?”   盛灵渊皱起眉。   宣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或者,我换一个问法,她把青铜鼎和天灵遗骸拿走干什么了?”   宣玑没出生就被挖出来炼剑,他那真身说是活的也行,说是死的也没什么不对,还不如穿过的衣服有亲切感,被人拿走本来没往心里去,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毛骨悚然:“灵渊,你说追踪术一共起过八十一次反应,都在什么地方?”   孟夏是熟悉丹离的,大部分时间捕捉不到她,说明她知道怎样避开追踪术的耳目,但前后有八十一次,她露出了形迹,总不会是闲得无聊跟人皇挑衅着玩,一定是她在做什么事,顾不上隐藏。   “我不知道,暗卫只会告诉我结果,不会事无巨细。”盛灵渊飞快地说,“但暗卫出自清平司,清平司应该有存档——去那个清平司的小女妖那查。”   肖征同时接到了乌鸦传过来的消息,距离清平镇最近的异控局分局立刻分出了一支外勤,把玉婆婆这所谓“清平司旧人”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   “肖主任,找到一堆快烂的竹简,哪个是啊?这玩意谁看得懂啊!”   肖征吼道:“拍照!都拍过来!”   一帮文盲外勤以最快的速度把从玉婆婆那翻出来的清平司旧物全拍了照,肖征用平板电脑接了,一张一张地闪给乌鸦看,忽然,乌鸦探身一点屏幕。   “这张?”肖征立刻吩咐现场同事,“编号59文件,全文拍过来!快!”   盛灵渊透过乌鸦的眼,一目十行地扫过清平司的旧档案:“孟夏第一次露面的地方就是碧泉山。”   肖征只见乌鸦身上的黑雾里露出一行字:“我译给你,让你的人找出这些地方,标在地图上。”   古今地名差异很大,有些地名都不好考证,再加上陛下这个“翻译”很坑,简体字经常缺斤短两,肖征没一会就被他弄崩溃了:“把王博士叫来!”   “肖主任,不少屏蔽器分发点的群众情绪激动……”   “不许还手,”肖征嫌王博士腿脚太慢,直接撒丫子奔出来,揪住王博士的后颈,把他老人家拎起来怼在乌鸦面前,“还有,嘱咐大家戴好屏蔽器,自己不要受回响音影响。”   “可是……”   肖征来不及多说,飞快地摆摆手:“先撑一会,等我们解决了这个回响音——通知各部门,准备直升机待命,一会飞往指定地点。”   古籍修复科一阵人仰马翻,八十一个地址依次在地图上标出,与此同时,接到命令的异控局直升机纷纷起飞,朝着地图上标注的位置飞去,调用了灵敏度最高的能量扫描设备。   地图成型大半时,肖征看着上面的标注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好像是个……”   “这是朱雀图腾。”宣玑脑子里跟着画出了地图,“碧泉山是胸口,赤渊是鸟头。她当年始于碧泉山,终于赤渊,在大陆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朱雀图腾,胸口钉着天魔祭……是要干什么?”   “不知道,孟夏当年功亏一篑,她要干什么,恐怕得把古墓里的东西挖出来才知道,”盛灵渊一拍他的手背,“我们下去。”   宣玑愣了愣,忽然说:“我要是没记错,战后在赤渊附近布置防务和法阵,所有人都建议让丹离去,丹离就是不肯。”   帝师丹离一代阵法大家,人族中无有能出其右,战后在赤渊附近布阵的责任,本该落到他身上,可当年凡事亲力亲为的帝师就是不去。   “对,他借口年老体衰,干不动了,从四方征调了数百人族修士,集中到京城亲自考校了一回,最后有二十五个人族高手脱颖而出,联手用阵法困住了丹离,丹离认输后上书给他们求了官爵,就将赤渊防事交了出去。”   宣玑:“他是怕孟夏太熟悉他的手段,那他……那时候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才不肯去的吗?”   混战时期,其他各族打成一团,没人把影族当回事——那会大家都觉得影族就是一帮没有自主意识的宠物,至今,陛下这封建余孽的口头禅都是“影奴”。丹离不单专门上书人皇说影人之患,还为这点事,在人皇阳奉阴违的时候,费心留下全套的“捕杀工具”。   孟夏逃亡四年,最后在赤渊附近,被能困住丹离的法阵群捕获,到底是冥冥中有巧合,还是……这一对“佳话”在斗法?   宣玑:“这也太塑料了!”   这还让他以后怎么快乐地欣赏小姑娘们嫖丹离?   “我有时候也在想,以他的智计无双,最后落到我手上,到底是我赢了,还是他想让我赢。”盛灵渊沉沉地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我至今,也没有学会真正的傀儡术啊。”   不是他用鱼鸟传信的那些小把戏,是真正精确控制人最幽微的心神,众生皆可为棋子的傀儡术。   盛灵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没说完,被宣玑一把揪住肩膀,在半空中用力一晃,猛地带着他往那最高的树上俯冲而去。   “晃晃你的贼心烂肺,”宣玑没好气道,“学个屁,你也学点好!”   盛灵渊:“……”   混账,这小子蹬鼻子上脸,不教训不行了!   “心脉挖空那么大一块,缺心眼缺成什么样了,还在这算计来算计去!连是不是我的遗骸都分不出真假,”宣玑怒道,“胸都被你气成D罩杯了!”   盛灵渊:“……”   于是抬起的巴掌轻轻地落下,摸了摸毛茸茸的鸟翅膀。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陛下干咳一声,“随身的印,暗卫的密件,很多不便携带的我都往里放,比芥子方便。”   “塞这么多东西就是没有我!”   罗翠翠混迹善后科多年,并不是只会拍马屁和划水。   作为科里的老资格,毕春生调来之前,很多回响音都是他操作的,他对这东西驾轻就熟。回响音看似简单粗暴,其实操作起来技术含量很高,毕竟,谁也没有人皇那种压倒性的精神力,要想把人的记忆修正好,需要很多场外引导、很多四两拨千斤的技巧,有时甚至要在一个目标身上耗十天半月,反复加强暗示,实时调整,最后才能让目标回归正常生活,非常耗心血。   但……后勤的心血也能算心血吗?   他们充其量是在人家外勤的英雄们冲锋陷阵之后,灰头土脸跟着打扫战场的“清洁工”,有什么功劳呢?   罗翠翠的煽动透过绿萝藤蔓,传到地下,植物们交错的根系窃窃私语着,又将那些信息扩散到四面八方。   回响音缭绕在每个人身边,浓稠地从人们不设防的七窍涌入,勾引着人心里晦暗难明的念头。   特能人在恐惧,普通人也在恐惧,夹缝中的人们更是无所适从。   回响音会激起人的共鸣,罗翠翠身为操控者,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其中,想起自己以前的事。   他生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九岁第一次觉醒特能,特能太弱,不足以触动异控局的能量监控,也没人带他去医院。   异控局有特能人筛查系统,一旦有特能觉醒,爆发出来的异常能量就有可能触动监控,但它是有一定门槛的,一些能量很弱的特能人会被漏掉。这是为了整体社会福利考虑,一来降低成本,减少大量的干扰信息,二来也避免把普通人误当成特能,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活。   至于这部分被漏掉的特能,如果他们的特能变成问题,一般会去医院,各大公立医院里也有异控局的网络覆盖——那些连医院都不用去的,大概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漏了就漏了。   制度设计得再周到,也总会有人成为例外、成为边缘。   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没有人教过罗翠翠什么是特能、怎么控制,体育课上稍微跑两步,身上就会长叶子。那时他以为自己是怪物,只敢穿麻袋一样宽松的衣服,从来不敢挺胸抬头,长了叶子,他就躲进厕所里,偷偷地剪,怕极了,就剜自己的肉,用裁纸刀往外刨那些芽,伤口常常发炎流脓,混着叶子里的腥味,他闻起来就像一具腐尸。   异类是没法好好生存的,他惴惴不安地揣着自己的秘密,被人呼来换去地取乐。   直到他在外地打工时被醉酒的小流氓打劫,捅了一刀,要不是身上的叶子捆住伤口,可能就死在那天了,他用叶子兜着肠子,爬到医院,捡回一条命,因祸得福,特能终于被组织发现了。   可是没想到在自己组织里,他还是边缘人。   普通人不把他当人,特能人不把他当特能。 第118章   传说在古时候, 每一个妖族都是汇聚天地之灵所生, 纵然也因为资质不同分三六九等, 却也还是能靠后天的修炼延长寿命,或得道、或成魔,他们有自己的族群, 有自己的归宿,有期待愿景,盼着有朝一日能变成翻云覆雨的大妖。   大道三千, 众生都朝着一线生机熙熙攘攘。   有多么热闹。   可是人皇强行封印赤渊, 一碗凉水泼尽尘嚣,也把所有灵物都泼成了凡人。族群的图腾被谎言淹没在历史里, 上古诸圣的后代都成了简单粗暴的“什么系”特能,身上一点祖宗传下来的“不凡”, 也不知道能算“遗产”还是“遗传病”。   “特能”有用的,当个外勤, 年底拿几个没什么用的奖状,勉强还能安慰自己是秘密保卫世界。   “特能”没用的,要么像善后科的废物们一样, 在见不得光的保密组织里蹉跎一生, 要么时时受到监管——所有大型的体育竞技比赛不能参加,否则对普通人不公平;出入境永远比别人多一道繁琐的审查,好像他们出国旅个游就能给人家带来“外来物种入侵”似的;每到年关,就会有人打电话来催促他们体检、要他们更新“能量档案”,否则会像那些欠钱不还的“老赖”一样进入失信名单……   就连跟普通人起冲突动手, 特能人都会被判更重的刑。   “陛下,”罗翠翠在细碎的回响音里出神地说,“能再讲一次我祖上的故事么?”   “你生于南疆,身可化林木,应该是碧涛大圣的后代。”妖王影背对着他,嘴里说得抑扬顿挫,眼睛却贪婪地盯着赤渊,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后来率全族归附于朕,封王拜相……”   “肖主任,我们刚刚搜了罗翠翠的住处。”几个奉命追查罗翠翠的外勤搜了他的家,站在门口,一时没敢进去,“呃……有点诡异。”   只见罗翠翠的卧室里没有灯,只有一排蜡烛,中间有两尊泥塑,遗照似的摆在那,四周布满了暗红色的藤蔓图腾。   “他这信了个什么邪教?”外勤用能量检测器晃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隔着手套捏起泥塑,“屋里供了一个四不像的妖王,还有一个以前没见过……呃,一棵水桶腰的树,底下写着……南疆碧涛大圣。”   “南疆碧涛大圣?”盛灵渊通过乌鸦听了这么个名字,莫名其妙地一挑眉,“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俩已经落到了古墓入口,古墓早已经清理出来了,对外开放参观,墓道里阴冷潮湿,人工的灯具都断了电,宣玑收了翅膀,捏着自己一根羽毛,羽毛闪着幽幽的荧光,能当手电用。   盛灵渊又说:“那时候很多妖族都会自号‘某仙’‘某圣’之类,倒是不稀奇。”   “我记得,当时人族还有个段子。”宣玑说,“说九头大鸭子‘鬼车’奉妖王命守城,结果夜里喝多了,第二天起来一看,陪他喝酒的俩副将都被他嗦得只剩骨头渣和身上的腰牌了,一个叫什么‘圣’,一个叫什么‘大圣’,底下人问他早点吃什么,鬼车大将军就说吃过了,又问吃了什么,鬼车就打了个饱嗝,说是‘双圣宴’。后来人族嘲讽妖族像畜生,一吃肉就说自己吃了‘双圣宴’。”   “罗翠翠可能认为这个‘碧涛大圣’是他的祖先,咱们的外勤在他家里翻出了很多手写手绘的资料,前些年古籍科收到过匿名投稿,考证草木崇拜文化的……古籍科认为其中内容比较荒谬,没理睬,原来是他。”肖征犹豫了一下,对代表盛灵渊的乌鸦说,“陛下是不是觉得挺可笑的,当年的沉渣和笑话,都被后人当神圣供着,在现实里找不着立足之地,就总想朝自己的基因要个家谱。”   “找人传句话,经三五人之口,都会面目全非,何况三千年前的故事,”盛灵渊淡淡地说,“现在人的血里混了妖、巫人、高山人等等杂乱血脉,混进一点影人的性情也没什么——小玑,你看那个。”   说话间,他们俩已经来到了古墓尽头。   只见紫红色的粗壮树根从地面上渗细来,又深深地往下扎去,那上面根须极少,就像一根大楔子。   宣玑:“这一层地下还有东西。”   碧泉山古墓因为出土了未知文字,曾经一度兴起过研究热潮,考古学家们来了又走,整个古墓已经被挖掘得连蚂蚁洞都没放过,按理说,那么多专家,不可能连地下是实还是虚都看不出来。   除非……   盛灵渊抬手拦住他,黑雾从他袖子里流出来,墓穴地面的石板好像被那黑雾腐蚀了,光洁的石头表面变得坑坑洼洼起来,片刻后,黑雾散开,一个巨大的法阵以那棵红得发紫的树根为中心,露了出来。   盛灵渊:“果然,这里有个障眼法。”   那是古老又繁复的手刻法阵,与异控局那些机器批量生产的完全不同,森冷陈腐的气息随着尘埃一起扑面而来,被盛灵渊轻轻掸开,他半跪下来,仔细描摹过阵法上的纹路。天魔气息与阵法上的气息狭路相逢,在盛灵渊指尖撞出一串针锋相对的火花,每一笔都分外熟悉——丹离与孟夏的手法一脉相承。   “如果她是公主的影人,那为什么是个女的?”宣玑蹲在旁边,看了看那法阵,“我好像没听说过她老人家男女通吃的轶事。”   “仔细想来,她的影人是个女的,也没什么不合理,”盛灵渊想了想,古怪地笑了一声,“她是妖族皇族,又有神鸟之血,自以为想扶谁上位就扶谁上位,哪个兄弟做妖王都得臣服于她,不费吹灰之力挑起九州混战,亲生骨肉也就是一把棋子,这样的人,看得上谁?”   宣玑愣了愣:“你是说……她自恋啊?”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先例,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有的人喜欢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有的人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也有的人谁也不爱,只爱自己,历史上确实有不少影奴活像是主人的双胞胎。   “所以公主留下的影人,等同于是她自己留在人间的化身。”宣玑忽然想起了什么,“那……能不能算她也照顾过你了?”   盛灵渊不想惊动“天魔祭”的那八棵大树,正举着发光的羽毛研究怎么以最小的动静破开那障眼法阵,闻言漫不经心地应道:“自然,刀剑盔甲之类尚且要上油养护,何况好不容易炼出来的天魔,我既然有用,尚不能自理时当然得烦她打理。”   “不是的,”宣玑难得较真地说,“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从你那里听到过很多哄小孩子睡觉的童谣小调。不是巫人族的那些。”   盛灵渊略微一顿。   “你从哪听来的呢?”宣玑接着说,“侍卫们醉了才长歌当哭,唱得也不是这个调,总不会是丹离哼的吧。”   盛灵渊面无表情地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将阵法上一处衔接点截断,阵法上喷出一点清浅的白烟,他没吭声。   “你从小也没在陈皇后……太后身边,好几岁了才见她第一面,但你一见她,就把她当母亲。”宣玑说,“我在想,你‘母亲’的概念是从哪来的呢?我概念里,‘母亲’应该是个身上很香的女人,有很温暖的手,喂她的孩子吃饭的时候,会小心的把食物分成小口,吹凉了才递到嘴边——但我不记得是从哪得到这种印象的,你也是一样,对吧?”   盛灵渊早熟,内敛,对外人,他很小就学会了喜恶不外露,只有和剑灵吵架的时候才能冒出一点珍贵的孩子气,连对宁王这个亲哥也并不亲昵,可他常常会偷偷瞄着陈氏,有一次走在陈氏身后,宣玑居然看到他故意绊了一下,往前踉跄半步,抓住了陈氏的手。   那是宣玑一辈子唯一一次,见他用这样笨拙的姿势靠近什么人。   但陈氏只是居高临下地教训了一句“人君当稳重”,就冷淡地甩开了他。   从那以后,盛灵渊再也没有这么“冒失”过。   宣玑:“灵渊……”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盛灵渊冷静且精细地在地面的阵法上修修改改,岔开宣玑的话,“前期孟夏与丹离合作无间,我猜他俩目标应该一致——斩妖王。公主是为了报仇,丹离是朱雀神像,他想要的不难猜,应该就是灭赤渊、复活灭族的神鸟朱雀,平息神鸟怨怒。那妖王死后,公主想要的又是什么呢?身为妖族皇族,她压根不考虑打仗伤亡、民生疾苦,玩弄权术手段,就只是为了自己的风光和野心,后来为私仇更是能颠覆妖都,我觉得她不像是为了所谓‘同胞大义’牺牲自己的人。”   宣玑顿了顿,皱眉说:“她死都死了,哪还能想那么多事?”   “孟夏还活着,失主的影人永远保存主人生前的欲求。妖王的影人碎片幻化成妖王的模样,自称‘朕’,一出世,就想夺回赤渊之力——那完成了公主遗愿的孟夏呢?”   盛灵渊话音落下,地面的法阵彻底分崩离席,石板“咯吱咯吱”地扭动旋转起来,以那棵紫红的树根为中心,朝两边裂开,一条长长的地道在两人面前展开,一眼看不到头,仿佛直通地心。   “她想替公主活。”宣玑飞快地接话说,“公主为人作嫁,忙活半天又被妖王背叛,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想杀了妖王,彻底取而代之,再也不站在谁的幕后。”   “她也想要赤渊,像妖王一样。丹离一心封印赤渊,不惜屠遍非人族,她却野心勃勃地想得到赤渊之力。”盛灵渊负手钻进地道里,“这个钉在地上的大阵应该就是为了控制赤渊而造的,可惜她自己中了丹离的圈套,功亏一篑,现在让别人捡了便宜……以及小玑。”   宣玑:“嗯?”   “我一生所有,全是精心设计,深情厚谊全是虚诞,只有……”盛灵渊顿了顿,没往下说,他背对着宣玑摆摆手,“不要再挖空心思,替我搜罗那点温情的证据了,没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注:盛灵渊清空大脑的时候用的是巫人族的小曲,我记错了,抱歉——5月18日修改 第119章   地道极窄, 两人走在其中都得略微弯腰, 九曲回肠, 一眼看不穿。   宣玑眼里全是盛灵渊的背影,一时居然没接上话。   盛灵渊不会吝于表达,假如有需要, 他甚至会适当夸大,比如有时候他心里感觉其实是“一”,也能表达出“十”的效果, 外人看着还挺真诚。这让爱他的人也好、揣摩他的人也好, 都一起没底,不知道陛下一个灿烂的微笑中, 到底有几颗牙是真心的。   但宣玑知道,有一些事, 灵渊是不谈的。   他幼时不与人谈母子之亲,少年时不与人论剑, 东川付之一炬后,他就不再说兄弟手足。   偶尔与人提到“母后”陈氏,盛灵渊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几句——从陈氏德行和功绩夸起, 用一堆浮夸的排比句堆砌完, 最后简单表示一下自己“母恩难报”……所以干脆也不打算报了,像篇几十年没更新过的演讲稿。   他不怎么说陈氏的坏话,就像他也不怎么说天魔剑的好话。如果要对外人评价剑灵彤,舌灿生花的盛灵渊立刻就会词穷起来,除了“相伴多年”和“忠义可靠”之外夸不出别的, 宣玑一度怀疑,除了丹离与宁王等少数几位看着他们长大的,自己在当时很多人心里,就是个经典的老实人形象。   至于东川,阿洛津活着的时候,盛灵渊每每对人提及那货,都是一肚子愁,头疼他长得还不如族里的小丫头们茂盛,脾气又臭又混蛋,没事还爱钻个牛角尖,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长大。可是猴年马月没到,巫人族就没了。从那以后,阿洛津在他那里,再也不是让人发愁的熊孩子,盛灵渊不遮掩阿洛津的功与过,站在人族立场上,他嘴里的阿洛津是盟友,是让人惋惜的少年族长,其叛离与入魔是人族的莫大损失……他从来不说痛失阿洛津、亲手斩下四万多巫人头颅对他自己意味着什么。   这还是宣玑第一次听见他直白地说这种,近乎于灰心和怨愤的话。   宣玑抢上几步:“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盛灵渊:“我说没意思……”   “前面那句,”宣玑抓住他的手,“你说你‘只有’,你只有什么?”   “我又没说你,快别不要脸了,”盛灵渊一边把自己的手往外抽,一边笑骂道,“怎么我说点什么你都要见缝插针地把自己往上凑,你这……”   “灵渊,”宣玑打断他,“我要是也能许愿,我希望我们能做一对凡人。”   最好生在现世,最好是寻常人家。   一个是上房揭瓦的熊孩子,一个是从小聪明懂事的小哥哥。   小哥哥肯定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旁边学渣每次吃父母鸡毛掸子,都得就着一串“你看看人家灵渊”,久而久之,大概会有很多“积怨”,于是互相看不顺眼,从小吵到大……   吵着吵着,一阵春风刮过来,不知道是哪根心弦乱摆,怦然一动,就一发不可收拾。   盛灵渊一定不愿意把出柜弄得很惨烈,他凡事都有计划,不过再加个宣玑就不一定了,宣玑是肖主任官方盖章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计划赶不上的“变化”,搞不好,最后仍要以鸡飞狗跳收场。   那怎么办呢?   大概会在……很漫长的光阴里,再和不理解的家人们慢慢和解吧,也算是从日常琐碎中砸摸出一波三折的滋味,酸甜苦辣地过一生。   等苍颜白发时,一起坐在公园里下象棋,还要因为谁悔棋谁作弊吵得谁也不理谁,躺下睡觉也背对着背,第二天清早起来面面相觑,一对老糊涂只记得刚打完架,谁也想不起因为什么,再莫名其妙地和好。   盛灵渊微微出了神,他俩分明没有连着共感,不知为什么,他却仿佛在宣玑眼里看见了一生。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一愣,“等等,你感觉到了吗?”   宣玑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风。”   狭窄的地道里,不知从哪流出一股细碎的小风,扫过宣玑照明用的羽毛,那羽毛随风轻颤,将两个人的影子也打得摇摇曳曳。   他俩这时顺着地道往下走了大约三十来米,地道可能类似于螺旋,绕着那大树根,一圈一圈地垂直往下,走起来转得人头晕。说话间,两人又拐过一个大圆弧,面前突然没路了,一面石墙挡在两人面前。   “死胡同?”宣玑凑上去,忽然又皱了皱眉——越发浓重的青铜鼎气息从墙缝里渗出来,带着血腥味,墙后面能听见风声,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空腔,他敲了敲那石墙,“我是暴力破坏,还是念芝麻开……”   “门”字没说完,那石墙竟然动了。   看着颇为厚重的石墙好像是个轻飘飘的活板门,一碰就转,只听“嘎吱”一声,带着潮湿腥气的微风迎面涌来,那石头墙“嘎吱嘎吱”地转了大半圈,露出后面藏的“洞天”来——   照明的羽毛落了下去。   只见墙后面,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旁边深紫色的大树根部利剑似的直朝地心戳去,羽毛飘飘悠悠地往下滑,不知掉了多深,渐渐变成了一颗小光点,随后,那光越来越弱,终于消失在了一片黑暗里。   底下仿佛是万丈的幽冥。   “我……告诉你一个冷知识,”宣玑咽了口唾沫,“我们有翼族有时候也会恐高——灵渊,你确定咱俩猜得没错吗?这孟夏真是影人?我看穿山甲也挖不了这么深的坑啊,她怕不是个地钻成精吧?”   他的话起了回音,接着,深渊下如同回应他似的,“嗡”的一声,沙石簌簌坠下,震得人头晕眼花。   宣玑连忙压低了声音:“噫,不体面,说人坏话被人听见了。”   盛灵渊:“下去看看。”   宣玑应了一声,勾住他的腰,双翅一展,往深渊下飞去。   那翅膀宽阔绚烂,刚一亮出来,整个山洞都亮堂了起来,呼啸着往下飞去。可是如果上面有人,就会发现,宣玑翅膀上的光和他掉下去的那根羽毛一样,也是越来越黯淡,不过片刻,两人沉寂无声地被深渊吞了下去。   盛灵渊最先感觉到不对——他的“乌鸦牌手机”好像接触不良,肖征那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如果这个东西是三千多年前布置的,那它的作用应该不是产生‘回响音’,回响音是上个世纪异控局研究院的专利,”肖征沉吟片刻,吩咐手下人,“去查,善后科那架飞机上的回响音设备还在不在。”   想从总部调用回响音设备,得走不少行政程序,唯一一台比较自由的,在善后科的飞机上——方便他们带着全国各地走。总部大楼倒塌的时候,善后科的飞机刚回来,正好停在停机坪外围,是第一批从三十六楼掉下去的。这会废墟还没清理完,留守异控局总部的外勤接到命令,立刻把别的事放下,在废墟里翻了个底朝天。   “肖主任,废墟里没找到回响音设备的残骸。”   “也就是说,”肖征转头对沉默了半天的乌鸦说,“这个遍布大陆的朱雀图腾可以理解为是一个大喇叭吗?罗翠翠偷了回响音设备,通过某种方法,‘接入’到这个大阵里,让所有的植物都成了他的口舌。那陛下,为什么罗翠翠能这么操作?他是靠什么‘接入’这个‘喇叭’的?就因为他是植物系吗?我们现在还有其他的回响音机,既然已经勾勒出了整个阵法的形状,如果我能找到其他的植物系特能,是不是能再接入一个回响音进去,跟这个妖言惑众的好好辩论一下?”   盛灵渊只听见了他前几个字:“你说什么?”   肖征眼前的乌鸦突然一扑棱脑袋,身上的黑雾浮了起来,先是组成了一个模糊的“你”,后文还没成型,黑雾就不动了,显得欲言又止的。   肖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开始没注意,仍然继续说:“还有第二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挑起普通人和特能的矛盾,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这和赤渊又有什么关系?”   “肖主任,”旁边的外勤忽然打断他,“您等等,我觉得这乌鸦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肖征一顿,只见方才优雅矜持的乌鸦好像突然呆住了,眼睛里温润的光消失了,它直眉楞眼地戳在那,惊恐地瞪着身边的一圈人,周身的黑雾也凝固成了一团。   外勤忧虑道:“是不是您语速太快,输入信息量太大,把它给卡死机了?”   “尊重点,别胡说八道,”肖征呵斥一声,略微往前一凑,“陛下?”   他一凑近,那乌鸦就猛地一挣,身上的黑雾倏地散了,紧接着,它叽嘹叽嘹地炸起翅膀,扯着嗓子“嘎”出一串惨叫,扑腾了肖征一脸毛。   肖征:“……”   与此同时,盛灵渊瞳孔轻轻一缩——他和乌鸦之间的联系断了。   乌鸦身上有他打进去的一缕魔气,自从盛灵渊长大、能彻底掌控天魔之力后,就再也没发生过魔气失控的事,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掌心有笔和刀剑留下的茧,是一双很有力量的……人手。   “小玑,”盛灵渊盯着自己空白的手掌,缓缓地说,“我同你说一件事,你不要慌,我感觉不到天魔气了。”   宣玑干笑了一声:“我说另一件事,你也不要慌……”   说话间,宣玑纵身朝几乎直上直下的峭壁扑了过去,将盛灵渊往上一甩,与此同时,宣玑背后的双翼化作一片火光,凭空消失了。   盛灵渊反应极快,五指扣住崖边一块凸起的石头,同时褪下长外套,鞭子似的甩出去,卷住了宣玑,两人同时砸在了悬崖峭壁上,盛灵渊一只手吊着两个人的重量,倒抽了口气,肩膀手肘一阵剧痛,手背上的青筋差点撕破他的皮。   宣玑:“……我也感觉不到我的翅膀了。”   他不但感觉不到翅膀,还觉得身体前所未有的沉,奔腾在他血管里的离火根本不听调配——   盛灵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瞎许什么愿!”   这红毛乌鸦!   宣玑:“我说希望做一对凡人是有定语的!‘此间事了,天下太平’,飞一半变凡人这是他妈几个意思!我就知道我刚才突发性恐高是个不祥的预兆!”   盛灵渊无暇跟他臭贫,他这会手掌是悬空的,只有手指掰着一点石头边,快吃不住劲了,他后半辈子太过依赖天魔之力,再也没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当凡人,认真修炼过,这会魔气突然消失,他几乎有种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错觉。   “简直喘不上气来……”宣玑比他还不习惯,“我说,你们人族每天承受这么大的地心引力,到底是怎么长那么高的?还有这衣服多少钱买的来着,够不够结……”   他话没说完,就听“呲啦”一声,盛灵渊的外套撕了。   这张嘴绝了!   盛灵渊:“行行好,你别说了!”   “我要投诉这破品牌!”在宣玑的鬼哭狼嚎中,撕裂的外套上一个装饰用的金属袖扣滚了下去,跟石头“叮当”一通乱撞。   宣玑倏地闭了嘴,两人同时凝神分辨着金属和石头碰撞的声音。   只听那袖扣“噗嗤”一声,似乎落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   宣玑:“不深,好像快到底了……不过为什么它没弹起来?底下是什么?”   盛灵渊猛地将长外套往上一提,宣玑整个人被他凭空拎了起来。   宣玑:“等……”   凡俗的衣服禁不住这么刺激的活动,彻底裂成了两半,盛灵渊凭空把他往身边一勾,一把护在怀里,松了手,两人顺着袖口滚落的路线滚了下去。   这一摔差点把五脏六腑摔出来,盛灵渊有片刻光景胸口发麻,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失去意识……但并没受伤。   同时,宣玑兜里没信号的手机飞了出去,甩出了十多米,屏幕亮了。   幽幽的光照见了深渊底部,只见他们身下是厚厚的一大片植物叶子,毛毯似的,那些绿藤像血管一样,从正中间……一具人体上冒出来。   那“人”四肢都已经化成枝条,挂在一口熟悉的青铜鼎上。   八棵大树的树根底部钢锥似的,将那些往四下延伸的藤条钉在什么东西上——并不是地面。   宣玑爬起来,捡起手机,用手电筒照着扒开了他们脚下密密麻麻的绿藤。   只见绿藤被钉在了一架巨大的骸骨上。   有翼,有半座山那么大,头的方向朝向赤渊——同那朱雀图腾如出一辙。   宣玑呆了半晌,感觉到了什么,几乎有些颤抖的去摸那具骸骨。   盛灵渊:“什么?”   “我好像挖到了自己的坟。”宣玑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真刺激。”   他说着,抬起手电,照亮了那青铜鼎上的人。   那“人”已经成了一具干尸,五官还依稀能看出点模样来。   居然是罗翠翠。   “这位火腿兄时候不短了,已经可以直接端上餐桌了,”宣玑低声说,“那跟我们在一起的那个……”   “肖主任!”   肖征正顶着一头黑羽毛,上蹿下跳地抓乱飞的乌鸦:“干什么!又怎么了?”   “主任,我们发现,总部大楼坍塌之前,罗翠翠曾经用工作卡去过地上八十层。但因为楼体损坏,无法确认里面是不是少了东西。”   地上八十层是总部的常备武器库。   里面有大量的“秘银”子弹。   肖征一激灵——秘银子弹的特性是会自动绕过普通人,只追踪特能人……或者异常能量体。 第120章   秘银子弹是专门针对外勤“伤亡率”高压线设计的, 最新一代的秘银子弹闪避普通人的精准度可以达到“五公分”以内——就是说, 只要枪口到目标的距离大于等于五厘米, 秘银子弹就能成功绕开“非特能人士”目标,保证其毫发无伤。   这能最大限度地减轻外勤执行任务时的心理压力,是普通人的安全保障, 也是为了保护戴着镣铐的外勤。   秘银子弹是研究院近几十年来最伟大的发明,没有之一。   可它本来是对付异常能量体的,这个节骨眼上泄露出去, 枪口对准谁?   那些恐惧特能的、不能接受异类的、不幸被修改过记忆的、疑神疑鬼怀疑自己被修改过记忆的……   肖征突然发现, 身边几个特能外勤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赤渊的原始森林里已经起了厚厚的瘴气,虫鸟能跑的都跑了, 除了风声一片死寂。   巩成功放下电话,转头对自以为是妖王的影人说:“第一批秘银枪已经派发下去了。”   他说着, 从兜里摸出一个半透明的小袋,里面装着一颗银白色的小球, 质地像刚刚凝固的奶冻,在小袋里颤颤巍巍地流。   巩成功感慨说:“只要进去转一圈,撒下几颗种子, 再空着手出来, 就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搬出几吨的秘银武器,谁说植物系特能只能做后勤?异控局真是有眼无珠啊。”   妖王影招招手,巩成功手里的秘银子弹就飞到了他手里:“够用吗?”   巩成功又说:“我们已经得到了完整的技术,月德公虽然被抓进去了,但他们上次既然能成功复制出秘银炮, 这次复制子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生产线都是现成的,最多十天半月之内就能批量造出新的。蓬莱会议上除去异控局,总共十大门派,玉婆婆为首。翠玉一死,她手下的窝囊废们就自动归了我们。月德公那一支更惨,从月德公本人到他手下大弟子们被异控局抓的抓、关的关,剩下的差点散了摊子,除了陛下您,也没别处可以投靠。其他八家里,已经有五家跟我取得了联系,其他三家是老狐狸,大概还在观望——不过您放心,这些民间门派反而是最能保持传统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属于哪边。”   “只打我族,不打人族。”妖王影捏着小小的秘银子弹,冷笑道,“盛潇满口‘有灵众生皆有立足之地’,像个影奴一样立足么?”   巩成功一笑:“可不是,我们自己的族人还感恩戴德,觉得自己伟大光荣正确——秘银子弹为了保证精准定位,牺牲了一部分杀伤力,只要赤渊解封,我们拿回自己的力量……”   妖王影捏破了秘银子弹的保护袋,子弹碰到异常能量体会爆炸,妖王影漫不经心地一合手掌,子弹在他掌心爆炸,却只划破了一个小伤口,又被他吞噬的三大人魔的力量飞快修复,银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流到了赤渊里。   “你做得不错。”妖王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辛苦了。”   巩成功是个典型的“有特能血统的普通人”,因为血统太过稀薄,在赤渊被封的情况下,已经表达不出任何异能,他就和每个不甘心在异控局做“二等人”的野心家一样,渴望权与力。   但妖王影总觉得不踏实。   罗翠翠想从边缘人的痛苦中挣脱,玉婆婆被影人迷惑,畏惧衰老,知春求生,毕春生求死……这些人的弱点都顶在头上,擎等着他去戳,可巩成功没有。而且和那些被妖王影蛊惑的人不同,巩成功是主动找上门来的。   他虽然没有特能,但做到了善后科主任,一点也不边缘,他在异控局里八面玲珑,连老局长都有把柄在他手上,多年来敛财无数,在蓬莱会议上又跟一帮民间特能眉来眼去,到处都有勾搭,妖王影怀疑月德公他们自己下咒自己解的馊主意就是他出的。   巩成功就仿佛是个天赋奇才的搅屎棍,自己发育出来的坏胚。   “比不上咱们老罗的牺牲大。”巩成功说,“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要了。”   “什么话,”专注于回响音的罗翠翠冷冷地开了口,“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觉得自己是牺牲,巩主任,你自己不敢做、做不到,就别在这对别人说三道四。”   罗翠翠整个人“融化”在绿萝从中,枝条和人体分不清谁是谁,乍一看是人体的一部分因为特能异化成了枝条,但仔细看,他那人皮下的血管又像叶脉——原来这具身体早就不是人身了。   “清平镇里,他‘爆种’那次我就应该看出来了,都怪那帮搞传销的影人胡说八道分我的心,”宣玑把盛灵渊半件外套拿在手里,隔着布料在青铜鼎上的罗翠翠身上戳了两下,“你是个‘百草枯’,可他身上的绿萝藤居然敢往你身上爬,要不是送菜,那只能说明他毒性更大,连天魔都不惧。”   这棵绿萝一天到晚“嘤嘤嘤”地嘟囔着要“调岗”,好似被逼良为娼,被迫跟着他们往前线跑,怂得让人印象深刻,可他嘴里喊得热闹,从赤渊阴沉祭事件开始,却哪都有他——善后科不是所有人都得出差,部门里其实有近七成的人每天就宅在办公室里,负责打报告、核算成本什么的。罗翠翠一个老资格,真不想出差,他其实连申请都不用申请,直接点几个年轻人替他去就行了。   以及毕春生事件里,那个扰乱他们视听、直接导致阴沉祭成功的小男孩和论坛帖,也是罗翠翠在飞机上展示给他看的,唯恐他这个临时工似的善后科负责人注意不到。   宣玑说完,等半天没等到盛灵渊接话,一回头,却发现他半跪在绿叶间,磨破的手指抚过繁茂枝叶下的骸骨,不知在想什么。   “啧,灵渊,看这,”宣玑冲他打了个指响,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要摸往这摸行吗?又暖和又有弹性,手感可好了——虽然本人……本神鸟也觉得‘死后发育’这件事非常不可思议,但它不管怎么说,也只是一具扒下来的躯壳……”   盛灵渊回过神来,不由得失笑——以前听养鸟的人说,这些有翅膀的小东西嫉妒心都很强,越聪明的越是这样,容不得别人半点忽视,只要他们觉得别的东西抢了自己的风头,就得使劲扑腾羽毛引吭高歌一番,非把人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回来不可。   也太能撒娇了。   “如果只是空躯壳,孟夏就不会把它收起来了。”盛灵渊说,“我以前一直以为当年天魔祭是丹离的手笔,现在看来那应该是孟夏主导的。天魔祭没成之前,丹离化身不全,很多事大概也是身不由己……我说他一个朱雀神像,怎么那么狠心,舍得把仅剩的后裔炼成剑,一辈子不得自由,受人族驱使。”   “我有个问题,”宣玑说,“为什么我和知春都只能在刀剑里修炼好多年才能修出实体,高山王墓里那些童尸却能在人形和刀剑之间自由转换,那么炫酷?”   “我猜那些童尸‘由生而死’,死物炼成刀剑身,只有剑身,没有灵,”盛灵渊想了想,回答,“而你和知春是‘由死而生’——死物不会变化,也不会长大,而你的……这些年一直和青铜鼎埋在一起,虽然只剩下一具骨,却从巴掌大长成这样,我觉得它不能算‘死’。”   “可也不能算活啊,” 宣玑苦笑,“啃过的鸡架都不如这干净。”   盛灵渊:“……”   “历史上记载,朱雀一族看守赤渊,有掌控赤渊的权柄,”宣玑说,“别的朱雀都死了,只有我这么一只半死不活的,赤渊的控制权没别的地方去,大概也只能捏着鼻子落在我这具骨架上,这具骨架被孟夏埋在朱雀图腾的心脏位置,头部指向赤渊,假如她当年没在最后一步被你逮住,而是把这个阵法构建成功了,会怎么样?”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罗翠翠的尸体上。   与此同时,赤渊上方的罗翠翠眼白上泛起“血丝”,那些血丝也是碧绿的,将他的目光衬托得越发幽暗:“想当年,天魔剑灵算个什么?不管是什么种,他不也就是颗孵不出来的蛋么?如果不是被天魔祭炼成剑灵,他连睁眼见世面的机会都没有。丢了先天不良的身体,反而成了不老不死的灵物……混迹人间风生水起的,还接了你巩主任的班。你觉得他是牺牲么?至于我,我本来是个异控局当废品处理的植物系,现在把那没用的肉体舍去,升华成灵,我不但能通过共感获得朱雀权柄,世上万千藤本还都是我身——既然身为形役,为什么不能不破不立?什么叫做‘自己的身体都不要’?巩主任,你这种狭隘的想法,跟古代人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什么区别?”   宣玑蓦地转向盛灵渊:“你的意思是,如果阵成,孟夏就可以用八根天魔祭的钉子把自己钉在这里,通过产生的共感,间接获得赤渊的控制权。”   “你……”盛灵渊呆了呆,被他这纯良的想法逗乐了,“叫我说你什么好,傻子才把自己往上钉,天生地长之躯,若非不得已,岂能随便更换?当然是骗个冤大头来舍身,等赤渊封印一解,再一口把那人吞了——当年妖王不就是吞噬了朱雀神鸟才得到赤渊之力的吗?”   宣玑:“……”   陛下,能不在“冤大头”的尸体面前当面骂人缺心眼吗?   这些阴谋家,怎么都这么坏!   “但眼下赤渊被封着,三十六根朱雀骨还在……”盛灵渊脸上的笑意只一闪,随即立刻又消失了,脸色凝重下来,“你还记得以前赤渊火起,是因为什么吗?”   “大天灾,还有战乱,人口能死一半的那种,”宣玑不假思索地说,“赤渊是魔气之源,人间如果动荡到一定程度,赤渊会隔着封印跟着一起共振,撞破封印的朱雀骨也是常有的事。”   三千年后,虽然三十六根朱雀骨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根,封印变得异常脆弱,群魔蠢蠢欲动,但除非是彗星撞了地球,短时间内,人间似乎不大可能会有什么杀死一半人口的大难。   妖王影费尽心机吞噬了三个人魔,好不容易把自己“吃”成了一点样,当然也不舍得拿自己当劈柴点赤渊。   那……如果能把人心里的怨怒直接倒进赤渊里呢?   罗翠翠把“自己”钉在朱雀骨上,融入了整个朱雀图腾里,朱雀图腾遍布整个大陆,地上所有植物都成了他的“化身”。   他用回响音挑拨特能人和普通人,而一旦冲突升级,未知的恐惧就会变成仇恨,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他回响音里传播的屁话,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意识加入,共振会越来越大,直到——   屏蔽器发放点,民众的质疑与抗议越来越大,王泽抢过一个话筒,指着自己的耳朵说:“诸位,诸位!我们自己也戴了,如果屏蔽器有害,我们吃饱撑的先自己试毒吗?”   “谁知道是不是一样的?”   “你戴的就是个模型吧?”   王泽一把拽下自己双耳上的屏蔽器,硬塞进一个抗议者手里,从发放点拿了一副新的:“不信咱们换,行吗?”   王泽直接盘腿坐在了发放点桌子上:“是,我们是不一样,我是有点特能,我会喷水,逢年过节还老让人当锦鲤转——可我爸我妈、我家姑姨娘舅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我单位领导,他们家祖宗十八代就他一个特能——我们迫害普通人,跟迫害自己爹妈有什么区别?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你们现在嫌我们,歧视我们,没准明天自己生个仔就是特能,信不信?8102了,怎么还搞歧视呢?”   人群短暂地安静下来,吵吵嚷嚷变成了窃窃私语。   燕秋山不动声色地混进人群里,有群众见他腿脚不方便,很好心地扶他坐下,燕秋山趁机对旁边人说:“要不咱们可以试试,哪那么容易被洗脑呢?我教你们一个办法,现在手机上不都有备忘录吗,戴上以后咱们把想法都实时记录下来,要有什么不对劲,跟笔记一对比就能看出来了,到时候再摘不也来得及么?”   “这……好像……”   旁边又有一个人说:“要是不戴,万一空气里真有有害物质怎么办?”   燕秋山抬眼朝说话的人看去,认出那是个特能同事,同事混在人群里,跟周围的人挺熟悉的样子,似乎就住在这一片,对上燕秋山的目光,那同事朝他轻轻一点头。   燕秋山会意,看来局里也不是完全被动挨打,异控局很多特能正好是普通人出身,这会没暴露身份,混迹在街坊邻居中间,潜移默化地化解矛盾。   藏在他怀里的知春拍了拍他的胸口——毕竟各族已经混居了三千年了。   那混迹在普通人里的特能发现旁边人被自己撺掇得立场不坚定,正要再接再厉,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银光突然闪过,直接洞穿了他的后脖颈。   燕秋山倏地睁大了眼睛——秘银子弹!   打进特能脖子里的秘银子弹随即爆炸,把他整个人吞进了一片白光中,人群里炸起歇斯底里的尖叫。 第121章   秘银枪, 这曾经是燕秋山除了知春以外最亲密的战友——知春分他一半被子, 秘银枪占他一半枕头。   秘银子弹击中异常能量体时, 会炸出的白光,随即形成一层水银质地的薄膜,笼罩过目标全身, 再同目标一起烟消云散。那一刹那,被秘银打中的人在水银膜后面留下一张抓拍似的剪影,凿下他生命里的最后一个表情。   燕秋山看见了茫然。   短暂的茫然过后, 那凝固的表情同人的身体一起破碎, 被打中的特能化作一团碎末,委顿在地。   人心惶惶是一回事, 亲眼看见当街杀人是另一回事。   方才尚且能有理有据陈述自己不信任的人们立刻成了惊弓之鸟,现场秩序再也维持不住。   死者原本住在这片社区里, 大概人缘不错,亲朋好友有人呆若木鸡, 有人站在原地大哭。燕秋山先是被慌不择路的群众推了个趔趄,不知撞了谁,又被人顺手扶住, 混乱中, 他像个沙包似的被人推来搡去。   “快走,一会闹不好要踩踏!这怎么还一个拄拐的,凑什么热闹?”   “死人了!杀人了!”   “妈——”   “别推了!”   燕秋山耳畔充斥着杂音,脑子里“嗡嗡”乱响,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搂紧怀里的知春上。永安的隆冬太冷了, 硬邦邦的西北风冰锥似的刺破层层衣服,他四肢发麻,胸口一片冰凉。   几个小时前,那些“通心草”在广场上散布恐慌的时候,异控局用了“结界网”——能在混乱时刻把人们强行“定”在原地,分批放走,以免出事。这会他们在外面集中派发屏蔽器,结界设备其实也是现成的,可是在场特能们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特能外勤们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如何不许动手,不许出现任何意外伤亡,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取得普通人的信任,只有地面外勤无可挑剔,后续发声才有听众。   直到第一颗秘银子弹出膛前,外勤们都做得很好,一来是多年来被“伤亡率”压着谨言慎行,他们都习惯了,有一套成熟的行动准则。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特能打心眼里是有优越感的。   特能——尤其外勤——面对普通人,就像两米高的壮汉面对走不稳路的婴儿,力量相差悬殊,基本可以说是绝对安全的。   不怕,所以他们心里有底,大多数情况下也能相对宽容,哪怕被人误解、口头上受点委屈,也依然是成竹在胸,游刃有余,愿意冷静地解决问题。   然而这颗横空而出的秘银子弹改变了一切。   这时,内线的紧急通知接入,鲜红的警报符号下,是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总部一批秘银枪被盗,目前下落不明,请各部门同事千万小心!   一时间,没有人顾得上细想那粒秘银子弹是谁打的,目的是什么,所有特能心里同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秘银子弹能绕过普通人,直接攻击异常能量体,专打特能。而且开枪根本用不着任何特殊能力,几根手指扣扣扳机就行……普通人甚至不用担心走火。   特能忽然不再“安全”了,并且一下子变成了瑟瑟发抖的少数派,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后,都有致命的刀光。   千夫所指的强者最多一个苦笑的事,能让恐惧的弱者发疯。   “王泽!”知春最先回过神来,从燕秋山外衣内袋里抽出微型对讲机,顾不上暴露自己,喊道,“发什么呆!再让他们乱跑要出事了!”   王泽激灵一下:“对……开结界器,你们……”   他话没说完,又一道银光扫过。特能外勤悚然而动,各色的防护术法四起,有水有火、还有乱蹦的电火花。王泽一猫腰跳下桌子,险险地避过了第二颗秘银子弹,那子弹却擦着他头顶扎进了他身后的仪器堆里,不知引爆了什么,一声巨响,整个发放点都给掀翻了。   屏蔽器、各种设备碎得到处都是,结界网也没能幸免。   本来好心搀扶燕秋山的人突然听见知春的声音,定睛一看,吓得猛地推开了燕秋山——娃娃在民间传说里向来没什么好角色,不是诅咒工具就是鬼故事主角——燕秋山一个没站稳,摔在狂奔的人们脚下,眼看要被无数只脚踩过,他仓促之下举起金属拐杖,用力往旁边一戳,拐杖在他手里变形成了一个半弧形的盾,把他罩在其中。   方才推倒他的人只是下意识反应,没想谋财害命,本来有点后悔,才要冒着危险上前拉他,正好目睹了拐杖变成盾的全过程,瞠目结舌地缩了回去,与此同时,第三颗秘银子弹射出来,被燕秋山的特能吸引,拐了个弯。   王泽大叫着想冲上来,却被人群挡住,燕秋山的视线被金属盾遮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王泽:“燕队!”   秘银洞穿了金属盾,刺眼的银光钻了进去,知春娃娃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他的胳膊,扑向那颗秘银子弹——   同一时间,有人直面了秘银子弹的偷袭,有人从内线通知上猜出了什么。   赤渊上空突然电闪雷鸣,峡谷深处,阴灵骑士们在半空中不安的翻滚,地面缓缓开裂,岩浆的气息冒了出来。   异控局的直升机们沿着肖征的指示,分别赶到了孟夏曾经露过面的地方,总共八十一个位置,每个地方都在不断往外释放着大量的异常能量,地上长着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深紫色怪树。   也幸好是这样,附近的人已经跑光了,直升机上于是纷纷架起秘银炮,瞄准了异常能量点,准备把这个浮在大陆上的朱雀炸成糊家雀,从根本上打断回响音。   随着总部一声令下,秘银炮闪电似的落下,大片的变异植物在银光中东倒西歪,地面留下了一个百米深的大坑,直升机上的异常能量检测设备瞬间爆表,好一会,秘银炮上的银光才散干净。   “等……等等。”直升机上一个外勤说,“为什么回响音信号更强了?”   直升机上的观察员几乎将半个身体探出了机舱,他护目镜上的异常能量数值在狂飙:“不对劲……”   只见变异树的残骸里,一株娇嫩的藤条从深坑底部钻了出来,飞快的长大,几秒钟的光景,它已经爬得到处都是,把那深坑盖得结结实实。   “闪开……”观察员在尖锐的警报声里涩声说,“快撤!”   直升机驾驶员反应极快,可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回事?”   “飞机拉不起来!”   “有一根藤条缠住把我们缠住了……”   “跳伞!跳伞!”   临时指挥中心乱作一团,肖征好不容易抓到了乌鸦,拎着那鸟的脚丫子倒过来抖,也没能抖出人皇那边的只言片语。   “肖主任,”平倩如放下电话,“朱雀图腾破坏不了,现场外勤试图用秘银炮轰炸异常能量点,结果连直升机都被卷进去了,还有不少人受伤。”   肖征的心里狂跳,这时,黄局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只听了两句,黄局就面色凝重地站了起来,肖征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你跟我过来一下。”片刻后,黄局放下电话,把肖征叫进了隔壁的小书房,来到背人处,他才用耳语的音量轻声说,“刚接到消息,有几个小国政府承受不住压力,已经把他们境内的特能组织定性成了非法组织。”   肖征后脊冒出一层凉意:“什……”   “你先听我说,”黄局摆摆手,“这些国家的特能没有统一组织,都是民间团体,跟咱们不一样,异控局是官方机构,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同志,但……”   他说着,拿出手机,打开了异控局的内网论坛。   异控局的内网论坛跟别的单位论坛一样,除了发布官方通知和下载各种申请表,平时没人刷它,上一个有留言的帖还是中秋放假安排——此时里面却充满了各种拥挤的声音。   “我十三年的搭档没了。”   “秘银子弹外流,流出去多少?会不会有人复制?”   “回楼上,可以。月德公案的公告你没看吗?其中有一条,说他们私自制造、储备‘危险异能武器’,危险异能武器指的就是秘银炮,我不知道第八代秘银炮技术是怎么流出去的,如果连秘银炮都能复制,子弹又算什么?”   “先是秘银炮,现在又是回响音、秘银子弹,异控局多少年了,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总部某些领导要不要给个解释?”   “内部消息,老局长已经过世了。”   “我直说吧,特能组织为什么要一个普通人当局长?黄局,为什么你继任后接二连三地出这种管控武器泄露的事?”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黄局说:“所以绝对不能让矛盾加剧,小肖,你明白吗?”   “什么时候了,这帮人添什么乱……我这就让他们把胡说八道的帖子删了。”   黄局摇摇头:“删了,他们就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说,在心里说。”   肖征立刻说:“那我先找人护送您离开这,找个安全的地方……”   “我任期出这么大的事,我确实是得引咎辞职。”黄局打断他,“但不能是现在。”   “我会立刻想办法疏通上级工作,我们需要明确有力的官方背书,安局里特能同志们的心;各级行政负责人立刻组织专人,做好外勤家属们——特别是普通人家属的工作;让研究所尽快出一份秘银子弹防护办法,在防护办法没出之前,把前线特能暂时撤回,让普通人同事上,请求各地公安部门协助发放屏蔽器。”黄局一字一顿地说,“那位陛下联系不上,我们得靠自己。   宣玑心里忽地一悸,好像有一堆小针从他身上滚过,不至于难以忍受,却让他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这种熟悉的感觉,他经历过三十五次。   是赤渊—— 第122章   盛灵渊隔着衣服, 捏住罗翠翠尸体的脖子, 轻轻一拎, 那已经风干成一把枯骨的尸体就从青铜鼎上脱落了下来。   “阵已成,此地已是遗迹,尸体拿下来也没用了。”他说, “恐怕是还在你搅进此事之前,他就架在这里了。他们得到了朱雀权柄,古墓上层那些出土的东西经年累月地和骸骨埋在一起, 沾染了先天灵物的气息, 所以那些接触过碧泉山墓器物的人才容易被附身。”   宣玑却没吭声,他基本没听清盛灵渊在说什么, 只是盯着对方的背影,心想:“太短了……我都干了什么?”   从他们在赤渊县城那个简陋的医院里重逢, 至今,过了不到两个月、也过了三千年。   宣玑突然慌张起来, 忍不住将此世种种掰开揉碎了反刍,整个人都被后悔与遗憾淹没。   他才给灵渊做了几顿饭?都还没试出灵渊对新食材的偏好。   他给灵渊买的手机刚下了单,到现在还没送到, 他还没机会手把手地教会他家陛下怎么用。   “要和灵渊一起去做的五十件事”清单才刚列好, 一件都没做完……   他甚至……连架都没吵够,这场又短又长的梦就要醒了。   盛灵渊没等到他的声音,立刻敏感地一回头:“怎么?”   宣玑狼狈地收回目光,第一反应就是,绝不能让那疯子知道。   他用掩饰走神的万能句搪塞道:“没, 我刚才是在想,为什么?”   盛灵渊眼角微微一眯:“你是说,为什么他一直隐忍到现在才动手?”   宣玑嘴里有口无心地念叨着“是啊”,走过去把盛灵渊手里的尸体夺下来扔在一边,一边半真半假地埋怨“脏不脏,瞎摸”,一边借着用纸巾给他擦的幌子,贪婪地捧起了那只手。   也许以后就再也碰不到了。   “害怕,”盛灵渊说,“他知道赤渊一松动,必有群魔四起,此人属藤,柔若无骨,大概非得找好了乱世依附,才敢露头吧。说来也真像笑话一样,三千年前翻云覆雨的天魔祭,落到了这么一位手里,就连图谋不轨,都得给自己找根主心骨。”   “主心骨还把他当备用粮,”宣玑若无其事地说,“对,我想起来了,那时好好的涅槃石突然裂了条缝,也不告诉我是为什么。差不多前后脚吧,毕春生开始布局阴沉祭和生人活祭,东川的季清晨上了当,准备带着盗墓贼们去挖巫人塚,燕秋山卧底好几年,都没接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那段时间突然‘发达’了,得到了挖微煜王老巢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这局布得够大的。”   盛灵渊的目光一沉——宣玑说话的时候,在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   宣玑极力忽略自己身上一阵一阵的麻木,说:“如果罗翠翠像你说的那样,连反社会都不敢自己牵头干,稀里糊涂地被人利用,不知道自己就是‘过河拆桥’里的‘桥’,我觉得他应该是这个局的一部分,而不是主导人。妖王影一直被圈在藤里,直到最近才有机会出来作妖,如果全是他主导,我觉得他对当代特能社会的各种规则和潜规则也太熟悉了一点……”   盛灵渊打断他自以为有条有理的分析:“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   宣玑张了张嘴,刹那间,他心里闪过了几十个借口,哪个都能临时把盛灵渊搪塞过去……这样,自己还能享受同他在一起的最后的光阴。   至于以后……灵渊一时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即便是想同他一起身殉赤渊,也身不由己。冷静过一阵之后,他肯定能想办法把那些宵小收拾干净,三千年前,他还那么弱小的时候,都能收拾七零八落的人族各部,重整山河。   何况现在呢?   陛下只是还没习惯这个时代,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   不过这会是个大工程了,需要很长的时间,那将会是个很好的缓冲。   这个世界这样大、这样包容,和三千年前不一样了,也许有一天,所有的失去都能被治愈呢。   宣玑是无处依托的剑灵,即使朱雀骨碎,他也不会消失,只是无法再与这个世界有交集了而已……对了,他要抓紧时间留下一株通心草,哪怕将来通心草碎了,他也能一直陪在灵渊身边,直到灵渊彻底走出去,不再需要自己。   可是突然,宣玑瞥见盛灵渊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拇指内收,被其他四指按在掌心里,那是他竭力忍耐什么的动作。   宣玑蓦地想起他下古墓时说的话:“我一生所有,全是精心设计,深情厚谊全是虚诞……”   那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拥堵在宣玑喉咙里的借口们,直接扎进他心里,勾着他脱口道:“灵渊,赤渊封印要破了。”   盛灵渊的手剧烈地一颤,被宣玑张手握住。宣玑闭了闭眼,放弃地想:“算了。”   他一生浮华、荣耀、痛苦与愤怒都是假的,那么……至少在自己这里,让他听几句真话吧,别管好的坏的。灵渊怎样选择,那都是他的事,他一直身不由己,纵然是疯,也该放他自由地疯上一场。   盛灵渊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把宣玑的手指硌得生疼:“什么时候?”   “刚刚,”宣玑说,“只有赤渊快到燃点的时候,我才会有感觉。以前赤渊都是自燃,是一点一点积攒能量,我还有时间安排‘后事’,但这次不一样。这回是他们处心积虑,有意纵火,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特能和普通人之间的冲突肯定升级了,赤渊升温太快,我觉得坚持不了一时半刻。”   一旦赤渊着起来,他就必须震碎朱雀骨,用当年的封印之力把赤渊镇回去。   否则赤渊的力量会落在罗翠翠手里,后面有一个加强连的别有用心者张嘴等着吃了他,如果赤渊的魔气落在那个妖王影人身上,会比当年的大混战还惨烈——正牌的妖王好歹有心有魂有弱点,甭管干什么缺德事,也都有目的,可是此时这个“影”就是一团妖王生前留下的执念,谁知道他能干出点什么?   “我居然有点怕,”宣玑苦笑起来,“越老越没出息……”   他少年时,不知赤渊有多深,不知情意有多深,被逼到绝路,剑身破碎,那时他没来得及怕。   后来他有无边绝望加身,便如有铜皮铁骨,度过无痛的一生又一生,生无欢,死自然也无惧。   可是再见那人,生剥了他的铠甲,他又袒露出了柔弱的肉体,竟怕起了生离死别。   宣玑从腰间解下了瑞士军刀:“我刻一棵通心草给你。”   盛灵渊一把按住他:“我不要。”   宣玑勉强挤出一个笑:“就算你要给我殉情,你也得出去才能殉——凡人陛下,你又没连着赤渊,冷静点。”   “朱雀骨碎是死局,”盛灵渊打断他,飞快地说,“你只能阻挡赤渊火一时,我们没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了,赤渊升温这么快,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我知道,”宣玑说,“只要我能给你争取一点时间——肖征派来接你的直升机应该快到了,他知道你下了古墓,见你人不在,会下来找,到时候他们能把你接出去,陛下……”   “然后从长计议?”盛灵渊艰难地说,“我哪还有那个心气再来第二次?”   宣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片刻后,他点点头:“我明白了,那么你来赤渊火海里找我。”   盛灵渊一呆。   宣玑撩起他鬓边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摩挲过他的下巴,继而轻轻地端过来,闭上眼,蜻蜓点水地在盛灵渊嘴唇上轻轻一碰:“不想管他们,咱们就撂挑子,一了百了,都……”   他说这话的时候,肝肠寸断,仍是咬着牙,吐出了后面的话:“……都随你。”   盛灵渊说不出话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被人宠着、无条件纵容着的错觉。   这时,盛灵渊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推似的,猛地往后一仰,锁骨下到胸前无端崩开了一条裂口,两人谁也没反应过来,溅出来的血珠喷了宣玑一身,还有流到脚下朱雀骨上的。   “灵渊!”宣玑一把扶住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盛灵渊自己干了什么,随后见那伤口上有银光闪过,看着眼熟,好像是……   “怎么是秘银?”   盛灵渊按住伤口,他的身体恢复能力惊人,这一点伤很快就愈合了,他皱起眉:“好像是……知春。”   “啊?”   “他那通心草脆弱得很,我那天正好心情好,见他可怜,就给了他一枚‘护持’。”   燕秋山眼睁睁地看着知春被白光吞噬,目呲欲裂,下一刻,王泽扑了上来,一个水盾挡开周围乱跑的人,一把扛起了燕秋山:“燕队!”   燕秋山的虹膜已经变成了金属色,耳朵上的屏蔽器崩成了碎片,紧接着,惊呼声四起,周围所有人衣服上的金属扣全都飞了起来,升到半空中就变成了子弹的形状,山呼海啸地朝着秘银子弹来源处飞去,竟已经不在乎误伤。   王泽:“冷静!”   还冷静什么呢?   他多年来在异控局里出生入死,每月领一点与付出完全不成比例的工资和奖金,出外勤时稍有处理不当还扣钱,可工作就是这样,他一直很冷静。   后来为了救那几个自己找死的渔民,知春感染海毒,他四处求解问药、痛不欲生,可是职责所在,知春也是自愿的,他依然试图冷静。   再后来,知春失去理智,出门伤人,局里实在没办法,只好断剑,他忽然失去了一切,心如死灰,可是伤了人就是伤了人,知春无辜,被他伤了的路人也无辜,他只能把仇恨安放,冷静地去查罪魁祸首。   可是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小心地守着一根不知道能陪他几年的通心草度日,他们却连这都要夺走。   就因为他是特能,就因为他和普通人不一样么?   既然“特能”就是人们眼里的怪物,那他们一直以来的尺寸不移的信念又算什么?犯贱么?   疯子的力量是无穷的,王泽试图抽空气中的水蒸气阻止那些“子弹”,可根本追不上。   王泽绝望地想:“这回彻底歇菜了。”   然而就在这时,那些金属子弹突然自己急刹车,停在了半空。   其中一枚子弹正好悬在一个中年人的眉心,差一点打进去,那中年人嗷一嗓子,连滚带爬地跑了。   金属子弹“叮叮当当”地落了地,一只树脂的小手攥住燕秋山的裤脚。   白光散去,除了肩头到胸口的一条裂口,知春娃娃居然没事。 第123章   “护持”是一种保护符咒, 一般是长辈用在不怎么争气的晚辈身上, 晚辈在外面挨了打, 家里长辈不在跟前,有了这个符咒,就能远程替他接几下, 普通的护持只是一道气息印记,高级的可以留下一滴血,比如盛灵渊曾经在他小侄子身上用的那个。   虽说是长辈照顾晚辈, 但晚辈在外面能捅出多大娄子, 谁也不知道,远程接招更是危险, 一不小心,非但保护不了晚辈, 自己还可能跟着翻车。这种东西在三千年前也很少有人用,除非是被保护人身份特别贵重, 或者保护人极端自负,感觉自己能平趟世界,横着走。   盛灵渊属于后边那种, 随手给知春留符咒的时候, 他老人家根本没当回事。他承认三千年后许多东西厉害得超出他想象——但特能除外。   陛下初来乍到,还没人给他科普什么叫核武器,想不出来知春能遇上什么他一摆手化解不了的危险。   但缺德就缺在知春受伤的时候,他正好被宣玑咒成了“凡人”,要不是天魔身强大的愈合能力, 他今天就不是丢手艺,是丢小命了。   冬天衣服厚,溅到宣玑皮肤上的血只有几滴,却也还是让两人在这种混乱的时候连上了共感,他俩藏藏掖掖惯了,先是同时习惯性地慌乱了一下,随后才想起已经没什么好藏的,面面相觑两秒,盛灵渊不由得失笑。   “笑什么?疼不疼啊,你个神经末梢坏死的。”宣玑掰开他的手,确认伤口已经长上了,才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凭什么给他这个?幸好只是颗子弹,要是秘银炮你怎么办,不过……”   知春为什么会被秘银子弹打?   宣玑一皱眉,几乎是瞬间,他就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   回响音的本质是“共振”,可以把所有怨怒都变成砸向赤渊封印的石头。但是异控局的外勤们没那么容易被激怒,异常能量事件影响的普通人也毕竟只是极少数。   这个世界上,到底是普通人多,而特能人虽然凤毛麟角,却各有自保能力,也不大会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双方差不多势均力敌,偏见和怀疑顶多是骂战,不足以引起更大的动荡,时间长了,搞不好大家一冷静,从今往后就能和谐共处了,那还有什么戏唱?   想要让矛盾迅速升温,必须打破这个“势均力敌”的平衡——让普通人发现特能可以对付,让特能们都惶惶不安。   “如果没猜错,一些特能数量少的地区得到秘银子弹的消息,应该已经把特能列为危险分子了。”宣玑眼角跳了跳,“我们这里的异控局是官方机构,倒不至于落到这种下场,但……”   盛灵渊:“你们的上级很快会派人来要你们交出秘银,人族为防患于未然,应该会组织一支专门对付你们的‘秘银军’。”   有了“秘银警察”,紧接着还会有特殊的人身限制,从而引发歧视、迫害、反抗与愈演愈烈的冲突,恶性循环,直到赤渊生烟。   普通人和特能之间非得被打成死结不可。   除非异控局有本事立刻截断这个恶性循环——要么一小时内给全世界人民都强行扣上屏蔽器;要么找到罗翠翠,除掉罪魁祸首。   两条路连一线生机也凑不齐,屏蔽器那事就不用说了,用脚想都知道不现实。罗翠翠身边有妖王影,且不说妖王影身上卷着三个人魔,不能杀,就算能杀,谁又动得了他呢?世界上唯二能和妖王影一战的,都被困在这个深坑里出不去!   连上共感的好处,就是他俩不用再说话,心里迅速闪过的念头都能被对方捕捉,沟通效率极高,眨眼功夫就得出了结论——没戏,早放弃早舒坦。   “灵渊,”宣玑仰头看了一眼望不见顶的山崖,“给我吹一首曲子吧,我想……”   他还没“想”完,就感觉盛灵渊心里一突,冒出个示警,两人同时往后撤了几步,一根被钉在朱雀骨上的藤条差点扫到宣玑的裤腿!   然而藤条的主要攻击对象还是盛灵渊,朱雀骨上的一层藤蔓海浪似的涌起来,猛地将盛灵渊往上一掀,“吞下”了罗翠翠的尸体,接着又劈头盖脸地朝盛灵渊卷过来,要把他拍在“海浪”下,盛灵渊避无可避,纵身一跃攀在青铜鼎边缘,把自己吊了上去。   连最后一点平静的相伴时光都求而不得,宣玑只剩下苦笑的份了:“陛下,你这是‘九九八十一难’体质吗?”   盛灵渊没听懂西游记的梗,目光落在他俩方才站的地方——只见他方才血洒了一地,有一部分穿过密密麻麻的叶子,流到了朱雀遗骸上,一部分血渗进了那骨头里,剩下的却不与朱雀骨相容,冤家路窄地“呲啦”作响,好像凉水泼进滚铁中,化作了黑烟,与此同时,那朱雀骨上留下了几道乌黑的印。   朱雀遗骸与朱雀血相处融洽,又与天魔血相克。   这两种矛盾的血脉在盛灵渊自己身上相安无事,流出来洒在朱雀遗骸上,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宣玑有口无心地说:“它激动什么,别是把你当成活赤渊了吧?”   话音没落,他俩脚下就开始震动起来,两侧大大小小的山岩砂砾滚下,接着“隆隆”声响起,在整个深坑里来回碰撞,中间仿佛夹杂着百兽咆哮与巨鸟尖唳的声音,那些上下翻飞的植物藤条开始“窃窃私语”——   “这些特能人图谋不轨怎么办?谁来监管?”   “我们躲躲藏藏地做秘密工作,流血牺牲从来没人知道,换来了什么?”   “太可怕了,能随便给人洗脑,给人把脑子洗干净了自己还不知道,各国领导人被他们影响怎么办?我们这是生活在骇客帝国的世界里吗?”   “我们随时会被抛弃,就因为我们是少数派。”   “哪里能弄到那个‘秘银’?”   盛灵渊一愣:“这是……”   回响音?   他曾经在东川“听”过一次。   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   宣玑:等等,回响音怎么会流到这里?不会是……   盛灵渊:对,你可能又“显灵”了。   朱雀一族生于赤渊、镇守赤渊。   而盛灵渊是天魔,魔气的来源就是赤渊,同时,四分之一的朱雀血镇在其中,恰好护住了他的神智、知觉、感情和人性。   他确实就像是一条“活的赤渊”。   这一具朱雀遗骸不生不死,是赤渊最后的“所有人”,被盛灵渊奇异的血触动,误把他当成了赤渊的一部分。   “这不是我的骨头,”宣玑立刻否认,“我的骨头没那么傻。”   “哪里,我看你们二位挺心有灵犀的。”盛灵渊心里一动,“小玑,我突然想……”   他话没说出口,宣玑已经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不,你不想!等……”   可惜陛下是个不听人劝的,关键时刻永远独断专行。   宣玑话没说完,悬在青铜鼎上的盛灵渊一低头咬住自己的手腕。他吃敌人的肉牙尖嘴利,咬自己也不会嘴下留情,一口下去差点见骨,动脉的血差不多是喷出来的。   宣玑“啊”一声替他惨叫了出来,一把按住自己手腕同一个位置,捂在胸口:“盛灵渊!”   盛灵渊:“别叫,不至于。”   他俩分开了好多年,共感已经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亲密了,除了能分担有限的外力外,他俩的“心神相连”其实更接近于“认知”层面,而非“感觉”——同一杯糖水,宣玑要是觉得没味道,盛灵渊从他那里共感到的就是“没味”,即使那玩意能把他舌头齁麻了。   这种自己咬的皮肉伤,盛灵渊不怎么放在眼里,宣玑即便是有共感,也应该没什么感觉才对,只是伤在盛灵渊身上,他总是自己脑补加戏,一滴血没流,脸都白了。   喷出来的血顺着青铜鼎的纹路往下淌,青铜鼎似乎与深坑里的各种杂音起了共鸣,冒出森冷的幽光,巨大的朱雀骸骨“咯吱”作响,火焰色的光成片的流过,漆黑的山洞一时亮如白昼。   回响音山洪似的倒灌进来,充斥进人七窍五官,一时间,五米之内听不见对方说话的声音,只能靠共感交流。   盛灵渊:“护法。”   宣玑手里只有一台一冷就自动死机的手机,一把平时拆快递、开红酒用的瑞士军刀,不是手无寸铁也差不多了——好在他自己就是铁,当年的天魔剑身附在朱雀骨上,成就了他的身体,他身上那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钢镚就属于那古老杀器的一部分。宣玑并指如刀,划过一条朝盛灵渊当头砸下来的藤条,那藤条仿佛感觉到了天魔剑的锋锐,一时竟不敢逼近。   “能不能让我岁月静好地弥留一会!能不能给人一点临终关怀?”宣玑被密密麻麻的藤条弄得头皮发麻,“离婚算了!”   “别急,”盛灵渊以手指蘸血,在青铜鼎上点了八个点,正是他当年被钉在这里时,八根长钉的位置,“朕还没来得及祭告四方,娶你过门呢。”   此时碧泉山上,天仿佛裂了,浓云中翻滚着岩浆似的火光,滚滚而过,除了那八根巨大的立柱,疯癫的草木居然一时都枯萎了下去。   人间好像突然出现了两个“赤渊”,一个在“朱雀”头,一个在“朱雀”心口。   “你还记得我么?”盛灵渊手指抚过青铜鼎身,心想,“我的‘诞生’之地。”   一个人——哪怕是三千年前一统九州的天魔,又怎么能和真正的赤渊抗衡呢?   可是朱雀骸骨毕竟是骸骨,并没有判断力,多年来,它依附青铜鼎,从巴掌大的小小鸟尸长到了一山高,盛灵渊这个“假赤渊”作弊,直接钻进青铜鼎里,比起远在大陆另一端的真赤渊,朱雀骸骨大概有种他更厉害的错觉。   坐落在整个大陆上的朱雀阵混乱了,罗翠翠整个人一激灵,人不人藤不藤的身体突然被一分为二,他左半边身体连着层层叠叠的藤条,被卡在地上,右半边身体却仿佛被什么吸引着,往外飞去。   两个半拉身体“劳燕各飞”,他自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俩眼拼命看向自己的另一半,形成了有史以来距离最遥远的一双对眼!   被这么一搅合,原本均匀飘荡在各地的回响音混乱了起来,异控局立刻捕捉到了回响音的异常信号。   “肖主任你看,”一个研究员搬来了一盆被罩在屏蔽器里的吊兰,“植物里的回响音源突然不见了,目前剩下的回响音源主要来自于朱雀图腾上的异常能量点,信号强弱在不断变化。”   肖征:“你是说……”   “我们或许可以定位到回响音的源头!”   “召集各地一线外勤——带上杨潮,让他们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个罗翠翠给我挖出来!”   研究员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一跃而起,正好和匆匆走进来的研究院负责人撞了个满怀。研究院负责人没顾上理他:“肖主任,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说我们总部大楼无法正常工作,重要物品无法妥善保管,要我们把一系列武器装备提交备案……包括秘银。”   肖征蓦地回头:“什么意思?让我们交出秘银?必要的时候把我们一网打尽吗?你让我们前线的兄弟们怎么想?”   研究院负责人苦笑:“肖主任,这个节骨眼上,死活不肯交出秘银,你让组织和群众怎么想……坐实‘危险分子’的罪名吗?”   肖征怒道:“放……”   这时,一只宽厚的手按住了他。   “你跟他们去,去把叛逃人员抓回来,这交给我。”黄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放心吧,孩子。” 第124章   肖征:“可是秘银……”   “秘银既然已经流到了最不该去的地方, 再藏着还有什么用?”   “您说的这话我明白, ”肖征飞快地说, “类似秘银的东西不光我们有,别的国家也有,这些技术更新又快, 最早的几代早过保密期了,那点破技术不是非捂着不可,但他们不能在这种时候逼我们交!他们把特能当什么?潜在的恐怖分子吗!”   “小肖, ”黄局打断他, “秘银是我们的骄傲,不是耻辱。”   肖征从小家境殷实, 自己又努力得时常有用力过猛之嫌,一路顺风顺水, 从来没受过这种气,一句话让黄局说得眼泪差点没下来。   “交给我处理。”黄局说, “我以前不明白老局长为什么不肯指定下一任局长,非得调我这个普通人来接他的班,现在……”   他声音低了下去, 朝肖征摆摆手:“你们特能的事我搀和不了, 只能提供支持。忙你的去,做你该做的,不要多想。”   肖征最后看了他一眼,终于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不等他登上直升机, 善后科的平倩如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肖主任,我们善后科……有、有一个方案……”   “方案”俩字被她含在嘴里,像是羞于启齿似的。肖征脚步一顿,半带惊讶的目光朝她扫来。   平倩如咽了口唾沫,来时鼓足的勇气差点被他一眼戳漏,一双小腿想临阵罢工,偷偷地在裤腿地下发起抖来。   宣玑没来之前,善后科在异控局里的地位相当于卫生纸——平时就安安静静地挂在纸筒上等着,哪里需要擦哪里,卫生纸并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把分内事做好,闲得没事操心一下自己会不会被智能马桶取代就够了。   一个普通人和废物特能的集中营,废物特能更可恶,不甘于当废物,还总要搞点事,两个月之内,两起重大丑闻全是因为善后科,其他同事们看他们的眼神都跟看定时炸弹一样,这么个时候,他们的部门的“主心骨”还失了联。肖主任家占地半个山头,整个善后科三十多人,却只敢苟在一个小房间里——怕出去挨板砖——除了被动接受总调度处的命令,不敢多说一句多走一步。   平倩如最怕跟肖征这样的人打交道,认罪似的吞吞吐吐道:“我……我知道因为老……嫌疑人罗翠翠,外勤们现在都觉得我们很……是,他是我们善后科的人,所以我们也想……”   肖征打断她:“别说废话。”   平倩如被他一声呵斥绷紧了后脊,脱口喷出一长串:“我们先开始想设置其他回响音机,对冲罗的那台,但是我们主任不在,我们这些人没有那种精神力,设备也不够,不可能跟全世界的植物抗衡,刚才我们组内讨论的时候,突然听说植物上的回响音消失了,回响音的几十个传播点清晰了,我们觉得这是个机会,想试试……能不能在这些位置上设置回响音设备。”   肖征的眉吊了起来,眉梢吊得越高,平倩如的声气就越低:“就……就是想试试,总归没坏处……我知道我们都不太行,但回响音机也不是必须有操作人员主导,它可以自动播放一些平心静气的音乐什么的,当年做这个机器的时候,专门找一个精神系的音乐家老先生定制的,用来舒缓外勤们的工作压力,可是大家都忌讳精神系,都不肯来。肖主任,我们可以试试在每个异常能量点安放回响音机,里面就放这些音乐,精神共振的内容越简单越好,行吗?”   肖征不由得一愣,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点明白普通人的愤怒和恐惧了——原来……特能也忌讳回响音啊。   平倩如见他半天不吭声,快哭了,不知道本部门那帮怂玩意为什么要把她推出来当代言人——难道就因为她在不知情的时候,胆大包天地给人皇陛下切过牛排吗:“肖主任,都这个时候了,我们部门真的没有别的叛徒了。”   肖征回过神来,拿起手机登陆内网,在回响音机调配许可上签了字:“去吧。”   直升机载着回响音机和特能们飞向各地。   赤渊上的妖王影反应过来,纵身追了上去,可那飞走的半个罗翠翠身上就好似有跟他相斥的磁极,妖王影越追,半个罗翠翠飞得越快,转眼消失在了天际。   储备了好久的蛋糕,手还没擦完,先莫名其妙地被人切了一半,妖王影勃然大怒:“谁!”   巩成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半带讥诮,又在妖王影转过身来之前换了一张迷茫的面孔,犹犹豫豫地说:“不知道,可能是有人对朱雀骸骨做了什么……”   妖王影暴跳如雷地打断他:“他献身天魔祭,不是早得到了朱雀权?那具烂了好几千年的破骨头还有什么用?”   “天地山川日月阴阳、生死轮转、相融相克,不是我等朝生暮死之身能参破的,”巩成功站在一棵怒放的山桃树下,静静地说,“既然有赤渊,为什么又要有朱雀,最后的天灵既然已成器灵,真身又为何腐而不死……陛下,我不知道,也许是区区一只混血小妖承不起赤渊吧?毕竟,除了天生的朱雀一族,赤渊就只在三千年前臣服过陛下您,连人皇都未曾染指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忘了眼前的“陛下”只是妖王的影,完完全全地把他当成了妖王本人在世。那妖王影微微一顿。   巩成功又垂下眉目,看向撕成了半个的罗翠翠,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这世上,有几个人配得上自己的野心呢?”   “你说得有道理。”妖王影沉默片刻,落到地面,一步一步地朝罗翠翠走过去,“碧泉山的朱雀遗骸有上古禁制,谁进去都得脱层皮,还会让人法力全失,有本事对朱雀遗骸干点什么的,只有盛潇和他那只半死不活的鸟……”   “要是能利用这个机会除掉他们,我也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早一步晚一步的事。”妖王影说着,把手搭在罗翠翠仅剩的一边肩膀上,罗翠翠被一分为二,居然还有意识,他用充满渴望的眼神看向妖王影,指望这位神通广大的陛下有办法救他——赤渊都还没破,他还有大用场,妖王影冲他一笑,“放心。”   罗翠翠艰难地挑起半边的嘴角,做了个口型:“陛下,救救……”   然而这话没说完,罗翠翠就被一团血气包围了,他先是一愣,不知道这是什么神通,随即无声地惨叫起来,那些血气渗入他的毛孔,在他剩了一半的七窍里钻进钻出,罗翠翠身上的叶片和皮肤一起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片刻后化成一团浓稠的红浆,被妖王影一口吞了下去。   妖王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保存了妖王念想的影,还是借影人身体复生的妖王,恍惚间,他心生幻觉,仿佛自己回到了三千年前——逆天屠神,吞神鸟朱雀,得无双之力,开不世之功,皆前人所不敢、不能,即将君临天下。   所有生灵都在他脚下瑟瑟发抖,再也没有谁胆敢当面说“此乃陛下酒醉乱性,与蛟女所生之子,蛟女可是泡酒用的”,再也没人敢叫他那耻辱的名字“九驯”。   人间所有植物的叶片开始爬上血气,那血气所经之处,每一片叶子都有一半被爬上了铁锈色——包括碧泉山下围绕在青铜鼎周围的。   从最外圈开始,藤条一点一点变红,宣玑一把又攥住一条朝盛灵渊卷过去的藤:“这时间流速是不是不太一样,里面五分钟外面过半年?怎么好好的绿叶说红就红,秋天来这么快吗?”   宣玑仗着自己是个“打火玑”,出门从来不带打火机,这会“没油”了,他傻了。   那些植物藤条一开始被他身上那种古老杀器的凶煞震慑,小心地围着他打转,不敢贸然招惹他,过了几招,才发现这“杀器”就是个拔不出鞘的假剑,完全是装模作样,顿时肆无忌惮起来。   盛灵渊身上流出的血洒满青铜鼎,黑气与火焰般的金光彼此交织在一起,撕缠得难舍难分,他整个人深陷其中,几乎寸步难离。   宣玑挡在盛灵渊跟前,身上缠着大概有十七八根藤条,他像个构造复杂的提线木偶,藤条想把他五马分尸,一时拉不动,他想把藤条搅断,一时也没有工具。   “等等,”宣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不绿萝吗,又不是枫叶?它瞎红什么红?”   话没说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一根血迹斑斑的藤条勾向他的脖子,宣玑四肢缠满了藤条,没手接,正打算张嘴咬,盛灵渊在他身后飞快地念出一段巫人语,宣玑面前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屏障。   然而,巫人咒术是凡人也能用的“神物”,相应的,它的刻录技巧要求就更加严苛,纵然人皇精通巫人咒,口头念出来的也并没有多大作用,只将那藤条阻挡了一瞬。   盛灵渊:“躲开!”   宣玑蓦地挣开困住他手的藤,才堪堪侧过脸,那染了血气的藤条就击穿了盛灵渊的屏障,砸在了他肩头。   他内外三层的厚冬装就像纸糊的,瞬间撕裂,那藤腐蚀了他的皮肉,留下一道见了骨的伤。   宣玑还没来得及叫唤,盛灵渊就一把捂住肩头,再也站不住,直接跪在了青铜鼎边缘。   宣玑余光扫见,硬是把一嗓子骂街咽了下去,这傻鸟一边抽气,一边还乐,终于逮着机会把盛灵渊的话还了回去:“嘿嘿,不至于。”   盛灵渊:“……”   这什么缺心眼玩意?   “我都忘了还有巫人咒。”宣玑说着,小刀在掌心灵巧地转了个圈,耍杂技似的拈住一片叶子,飞快地在上面留下了一串巫人字符。   盛灵渊:“慢……”   然而宣玑动作利索极了,盛灵渊没来得及说,他已经一气呵成地刻完了咒,并指将那树叶弹了出去,自觉非常英俊。   谁知树叶飞出去的姿势英俊,下一刻就软塌塌地被狂舞的藤条撞掉了。   盛灵渊:“你少了一笔!”   宣玑举起快递刀架住藤条,“咣当”一下撞在了背后的青铜鼎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是啊,我……意识到了……”   宣玑开始用功,是在他意识到喜欢盛灵渊之后,希望早点修炼出人身,好让灵渊亲眼见一见他。不过那会他接触的大多是人族符术与咒术的混合版本了——对修炼水平要求不高,起码是人族修士能达到的水平,又不像巫人咒那样繁琐难记,取了二者之长。   而纯粹的、不需要任何法力的巫人咒术,是他俩在东川的时候接触的,那会剑灵正是最贪玩的年纪,情窦未开、狗屁也不懂,就知道吃,大圈套小圈的巫人咒,都让他就着梨花蜜吃了。   盛灵渊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宣玑:“我听见你心里骂我胸大无脑了!”   “有自知之明就行,”盛灵渊通过共感,传过了一张完整的巫人咒,“照着画,乖。”   宣玑:“这些巫人一天到晚转这么多圈,不晕吗?”   照抄的巫人咒终于成型了,从古老的东川飞出来重见天日,撞上张牙舞爪的血色藤条,藤条上刹那间起了火花,它被烫了似的迅速后撤。   盛灵渊一愣,想起很多年前,他在东川试着教小剑灵一点巫人咒,没有半柱香的功夫,那小东西就睡了个两爪朝天,晚间才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起来,还要跟他嘴硬:“我才没睡觉,我那是……是晕过去了!都怪这些巫人一天到晚转那么多圈。”   这片刻的光景,宣玑已经熟悉了巫人咒的大致规则——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触类旁通,他再不照着盛灵渊的咒术来,直接用刀尖划开手掌,在掌心刻了个咒纹,抓住一根藤条,狠狠地一抖——   “轰”一声,整条藤上冒起了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赤渊上的妖王影蓦地一弯腰,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掌控另一半的朱雀之力,突然,胸腹间一阵绞痛,他皮肤上浮起了一行阴沉祭文。   被他吞噬的三魔中的一魔,跟巫人咒隐隐起了呼应。   这时,直升机嘈杂的嗡嗡声响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朝他头顶逼近。   “不远了,我能感觉到。”杨潮一直在发抖,但这次居然撑着没晕过去。   各地分局的一线外勤都接到了调令,分别从各地赶来,研究院利用方才暴露出来的回响因源定位了罪魁祸首的大体位置,杨潮就是人肉导航。   肖征应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旁边的屏幕。   屏幕里正在插播新闻——异控局因总部功能受损,决定将秘银等一干重要资料上交有关部门保管,并向社会公众公开“秘银”发明、产生和使用的历史沿革。   画面一转,黄局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身边带着研究院长。 第125章   “从我选择加入异控局的那天开始, 就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上电视了。”黄局对着镜头, 苦笑了一下, “因为我们都知道,不管工作干得怎么样,逢年过节接受表彰的名单上, 肯定不会有我们的名字。工作中出了意外,人没了,对外都不敢自称牺牲, 因为不能说明原因。我们进来第一天, 就得签保密协议,保护没有特能的人, 也保护咱们局里这些夹缝里的‘意外’。”   广场上的大LED屏,行车广播, 主流的和非主流的媒体,一时间全在转播, 这是黄局同意上交秘银的条件。   见不得光的脸,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瞩目过。   主持人问:“您二位都是特能吗?”   研究院长说:“黄局不是,我是个水系特能, 但是没什么用, 我只能净化饮用水,还不能太多,一次净化两升,我得休息一天,比家用净水器差远了。其实除了少数冲在最前线的外勤精英, 大部分特能都跟我一样——还不如小家电。甚至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特能人只是异常能量水平满足‘特能人’的界定条件,本身根本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因为常年边缘化的生活,胆子比普通人还小。”   “我不紧张,我不胆小。”平倩如一边自我催眠,一边神经质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她这个毛病从小就有,一紧张就必须得嚼点什么,好像上下活动的下颌能给脑子上弦似的。   肖征签了字,总部调动了所有库存的回响音设备,分头送到八十多个回响音源。八十一个回响音源组成了一只朱雀图腾,其中包括碧泉山和赤渊——碧泉山区目前全线失联,包括那两位大佬,而赤渊区有危险人物出没,肖征已经调集外勤精英围堵过去了——这两处是高度危险区域,善后科的非战斗人员不方便过去瞎捣乱,其他七十九个“阵眼”都是他们要争取的。   因为肖爸爸的签字是平倩如拿到的,她又大小算个“特能”,在部门老大不在的情况下,平倩如自然而然地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然而这根主心骨是纸糊的。   平倩如这辈子最大的追求,就是当一个好跟班,她做事仔细周到,寡言而忠诚,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候,也有一边哭一边不肯抛弃同伴的勇气……可是她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   她算个什么,哪儿配有主意?   这还是平倩如第一次负责带队,连个“新手任务”也没有,一上来就是性命攸关的地狱模式,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   “平姐,我们把设备送到指定地点以后,下一步怎么办呢?”   平倩如一着急,一下把嘴里的大半块马芬蛋糕吞下去了,噎得直伸脖子:“这……。”   善后科同事问:“宣主任怎么跟你说的?”   平倩如捶着胸口:“宣主任什么都没跟我说啊。”   善后科众人不信:“宣主任要是没留下话,你怎么说服肖主任拿到的签名?”   “平姐快好好想想,宣主任临走时候有没有嘱咐过你什么。”   平倩如慌里慌张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   这时,随行技术人员汇报:“平姐,那些植物方才发生了二次变异,部分叶片由绿转红,从八十一个回响音源传出来的能量比之前更强了,而且有从这八十一个阵眼往四周扩散的意思。”   平倩如一哆嗦:“哎……”   “平姐,设备怎么接入?”   “平姐,我们这些人要接入回响音做主导人吗?”   “我听说之前外勤们用秘银炮试着轰炸那些回响音源,把地都炸出个大坑,可吓人了,结果回响音源非但没有被破坏,还从坑里长出棵章鱼似的大树,连他们直升机一起搅进去了。外勤们伤了不少,我们……我们这些人,直接冲过去……能行吗?是不是应该先买份保险?”   一时间,平倩如只觉得周围全是声音,无数人“叭叭”地张着嘴,等着她投喂“准主意”,把功过都系在她身上。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肖征他们那些人的神——他们到底是怎么把每个人说什么都听清楚,还能按照轻重缓急挨个回答的?   她一时恨不能一身是嘴,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可、可以利用阵眼暴动的异常能量,大型设备在野外用的时候,经常有能源问题,研究员就配套了一个异常能量转化器,外勤的同事不是说,他们炸出的坑里长出树了吗?我们可以利用异常能量转换器,把回响音设备接入那个大树里……”   旁边人拿出个小本,飞快地记着她话里的重点,平倩如自己却越说越没信心,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出来。   “你说什么,平姐?”同事问,“用什么方式接入呢?直接把转换器插树干里吗?可我听说那树攻击性很强啊,能靠近吗?再说,我记得异能转换器也有能量上限,万一它异能反应太强,转换器炸了怎么办?”   平倩如哑口无言,她是不能被人质疑的——只要有人不附和她的话,甚至都不必反对,只需要给她个疑惑的眼神,她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本来心里有数的事也不确定了,一时间被问得六神无主。   “平姐,我们到第一个阵眼了。准备好了吗?开始降落——”   平倩如:“什……”   她完全没准备好!   “诸位同事请注意,”飞行员说,“目前回响音源正在以阵眼为中心,以每小时三十公里左右的速度顺着外围植物扩散,不排除有后续扩散加速的可能性,照这个速度下去,五分钟之内,就会重新覆盖最近的人口聚居区……”   在平倩如脑子里一片空白中,直升机落了下去,还没停稳,一伙狼狈的外勤就冲了上来,直接把回响音设备并瑟瑟发抖的善后科员们架了下来。   这些外勤们被阵眼的妖树直接从半空中砸下来,已经在原地跟它纠缠很久了,试过了无数种方法,就是没法阻止回响音的扩散,听说善后科有方案,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管不管用试了再说。   外勤雷厉风行惯了,平倩如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了设备。从阵眼中长出的大树一半绿、一半是铁锈色,散发着浓重的腥味,森然而立,夜色中,像个可怕的怪物。   没见过这种世面的善后科死宅们仰头望着这一位,像一群吓得四肢僵直的仓鼠,在办公室里慷慨陈词要“洗清善后科嫌疑”的勇气荡然无存。   “它一阵一阵的,趁现在没动,快接上!善后科来人说明一下怎么弄啊,我说你们这是集体参观变异树来了吗,要不要拍照留念啊同志们?别浪费时间!”   平倩如狠狠地激灵一下,本能地遵从命令跑过去,然而就在这时,阵眼里长出来的变异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那些章鱼爪似的致命藤条动了。   “又开始了,撤撤撤!”   平倩如是毫无战斗力的,遇到危险,她甚至反应不过来,一个外勤拎住她的领子,一把将她拉了回来,险恶的藤条将将擦着她的颈侧扫了过去,平倩如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耳畔“嗡嗡”作响——伸手一摸,她一边的屏蔽器碎了。   下一刻,极强的回响音山洪似的涌进她的耳膜。   她感觉到无边的屈辱、愤怒……还有恐惧。   现场外勤们跟这变异树纠缠了一晚上,大概已经摸清了它的攻击范围,有经验地撤了出来,等这一波攻击过去,这时,忽然有人按了按自己的耳机,在变异树的咆哮声里茫然地说:“听说总部还是上交了秘银,是吗?”   混乱的屏蔽器发放点的广播里,主持人问黄局和研究院长:“能跟我们讲一讲特能是从哪来的呢?”   “我们是天生的,但不算是一个种族,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也拒绝不了这种与生俱来的‘馈赠’,可能是跟地壳内异常能量有关吧。历史上,不同时期特能的出生率也各不相同,有的时期特能几乎就是绝迹的,有的时期出生率又会有个明显的上升。而特能出生率上升的时候,往往会伴有重大天灾人祸,所以我们总是被视为不祥的人。”   “自古跟别人不一样的都没有好下场,特能本身就会引起猜忌和贪婪,我们心里明白。所以大部分特能人都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人群里,不敢表现出自己不一样,要么就扎堆抱团,只为了能活下来,不让人当怪物抓住烧了。”   燕秋山挣开王泽的手,跪了下来,双手捧起知春。   知春塑料的脸上全是灰,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凄惨的娃身上,灰蒙蒙的塑料眼珠黯淡而忧郁,抱在手里只有一点重量,燕秋山却像脱力了一样,手一直在颤,像条大雨中被人从屋檐下赶出来的流浪狗,举世无依。   知春拍了拍他:“我只是根通心草,又不会疼,就是仗着陛下给我的护身符才有胆子给你挡秘银的。唉,陛下又不长书上画的那样,他那么帅,我怕你吃醋多心才没告诉你的,不怕啊。”   燕秋山说不出话来,他得把牙关拧得紧紧的,一丝缝都不露,气也不敢随便喘,才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啕大哭。周围人们不敢靠近这些“特能人”,又惊奇又茫然地围观着燕秋山,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跪在地上,捧着个旧娃娃,无声地撕心裂肺,看起来实在是又诡异又荒谬。   只有广播里黄局的声音透过电波,缓缓地流淌在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之间。   “近现代几十年来,特能出生率又开始上升,所以我们成立了官方组织,为的是律人律己,特能里也有坏人,有作恶的,有想利用特能不正当竞争的,只有把特能里那些害群之马管控好,不让他们把所有的特能人都拖下水,大家才能一直太平地生活下去。”   “为了这个,我们自律严格,特能人管理条例已经上传到今天开始对外开放的官网上,大家可以自由阅览。自异控局成立至今,不到百年,已经更新过五个版本。最后一版是四年前修订的,一版比一版更严。”   “特能人隐瞒特能身份,参加国际国内大型体育竞技项目的,入刑;特能人参加高考,必须在报名时就提出申请,进入特殊考场,否则视为作弊;外勤人员处理异常能量事件时,如果导致普通人伤亡,除非不可抗力,否则绝对不接受;普通人伤亡超过一定人数,则不论是不是不可抗原因,相关负责人都要接受严肃处理。”   研究院长说:“有多少同志因为这跟高压线,束手束脚,不慎牺牲,我没法给诸位一个准确数字——数不过来,可是大家没有怨言,因为非这样不可。秘银子弹是我前任的院长牵头做的,也是我的老领导,花了整整十年,才研究出了第一代能完美规避非特能人员的武器,让我们的外勤能不用带着镣铐战斗。”   “实验成功的那天,跑出去通知外勤安全部门的小研究员就是我,我当时一边跑一边哭,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还以为实验失败了。因为我姐也是特能,当年就是死在外勤任务里的,还不到二十三……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们一边骂我‘成功了嚎什么’,一边也跟着我哭……那时候我们都以为,秘银是我们的出路。”   “诸位,如果是在公共场所,请先不必恐慌,秘银子弹自动闪避普通人,只要不酿成踩踏事故,你们不会受伤……就是没想到,秘银这条‘出路’,现在成了扎向我们自己的刀。”   此时,赤渊上空飞满了直升机,妖王影的长发愤怒地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他一边的眼珠已经变成了赤红色,贪婪地盯着赤渊,他吩咐身后的巩成功说:“你去告诉你的人……”   身后悄无声息,妖王影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却发现那巩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妖王影一愣之后,冷笑起来:“呵……人族。”   “肖主任,诸位,”联络器里传来透视眼谷月汐的声音,“我看见他了,同步上传他的位置到大家手里,小心,我看见他的能量等级相当高,身上至少有三种不同的能量源。”   “应该是他吞噬的那三个人魔,”肖征说,“注意,这里离赤渊太近,陛下说他不能直接杀死,否则被他吞噬的人魔会触动赤渊的封印,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控制住他,不要让他继续搞破坏。”   “小谷,随时分享敌人位置,树丛太厚了,林子里还有瘴,望远镜不行!”   “下能量屏蔽网——”   “准备强力电击符咒。”   “风神第三支队守好赤渊边缘,不能再让他逃出去。”   妖王影纵声大笑:“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   八十多处阵眼上,原本匀速往外扩散的回响音源突然加速。   平倩如听见同事说:“糟了!”   “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把咱们的设备塞进去?”   平倩如不知被谁塞了一副新的屏蔽器,旁边的外勤一直在催促她想办法,手忙脚乱中,她的屏蔽器一时挂不上……   就在这时,杂乱的回响音中,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语调,那分明是一门陌生的外语,却不知怎么,突出重围,钻进了平倩如的耳膜里。   而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巫人族……的血脉……”   平倩如:“什么?”   那声音喃喃地,呓语似的:“巫人的血脉,不是……早就断绝在巫人塚里了么……”   碧泉山里,宣玑用巫人咒发了大招,一把火烧掉了一堆围着他俩纠缠不休的藤蔓,那些原本血迹斑斑的藤蔓忽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和自己纠缠在了一起,暂停了攻击。   盛灵渊失血过多,脸已经白的透明,蓦地,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轻轻地说:“阿洛津。”   赤渊不灭,人魔不死,妖王影借天魔的势力,吞噬了“贪嗔痴”三大人魔,却好似有些消化不良——其中属于巫人族的一支魔气似乎被强大的巫人咒带着起了共鸣,隐约有要失控的趋势,冲进青铜鼎里的回响音里有了杂音。   宣玑也感觉到了,他方才一个大招发出去差点透支,喘着粗气问:“怎么?”   盛灵渊:“你听。”   愤怒和屈辱的回响音里有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茫然杂音,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巫人族的血脉”。   那毕竟是……当年东川的少族长死生不忘、入魔也不改的执念。   宣玑:“巫人族还有血脉吗?”   “有,”盛灵渊说,“我皇嫂就是巫人族的遗孤,她保护了不少散落各地的族人,那些人都是我亲自安置的……巫人和人族很像,混血后的后代几乎看不出和普通人族有什么区别——你们手下那个小姑娘就是。” 第126章   宣玑:“我们那个……胖丫头?”   东川的巫人族村落, 当年依山而建, 族中几乎没有平地, 想去邻居家串个门,都要来回爬好几个坡,饮食习惯也偏素——族里没地方大规模养活牲畜, 能吃到的肉食除了散养的鸡,就是水产——因此族里人都比较苗条。   宣玑愣了好一会,忽然忍不住笑了, 骂道:“阿洛津那小矮子, 总笑话妖族和人族傻大憨粗,就他们巫人以‘秀’和‘雅’著称。呸, 秀雅个球!明明是他族天天吃糠咽菜,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 有本事移民过来住两天,试试看他们吃得胖吃不胖。就阿洛津那饭桶馋死鬼转世, 二百五十斤算便宜他!”   盛灵渊的手被源源流出的血黏在青铜鼎上,眉目却柔和下来。   阿洛津知道天魔剑,总是很好奇, 常说要好好活个百八十年, “争取有一天也能和剑灵彤一起玩”。   其实少族长完全是自作多情,剑灵快烦死他了,一点也不想跟他玩。   这俩东西差不多的年纪,半斤八两的心智水平,在没出息这一点上不相上下。在东川时, 剑灵已经自觉是个男子汉,学会别扭了,不愿意再叫“灵渊哥哥”,不想这称呼被阿洛津在不知情的时候捡走了,小剑灵自己不要,也不肯给别人,顿时怒不可遏,单方面地跟阿洛津结了梁子,一气好多年。   阿洛津年少时,无聊话多,常常在盛灵渊耳边“叭叭”起来没完,半大不小那会尤其喜欢高谈阔论,盛灵渊听得多回得少,但听他说话时总带着点“很有趣”的笑意,笑得阿洛津越发以为自己妙语连珠,一点也不知道旁边其实有个看不见的剑灵在跟他顶嘴。他说一句,剑灵就在盛灵渊心里编排一句,这二位的声音一内一外,活像一对毛没长全的小鸡仔捏着嗓子隔空打鸣,又消郁又解乏。   盛灵渊弯起眉梢,几不可闻地对宣玑说:“你怎么有脸说别人是饭桶……没猜错的话,朱雀图腾被我们这边扰乱,罗翠翠应该是出了问题,巫人语混进了回响音,很可能是那个影人吞了罗翠翠。”   宣玑就朝着那些突然纠缠在一起的藤条喊:“喂,小矮子,你还在那影人肚子里闻什么排泄物,还不出来大闹天宫?你不是要见我吗?告诉你,你的梨干都是我偷的,你们家后代在给我当小弟,我看她一眼,她就得把兜里零食都上供,你听着爽不爽啊?”   他笑着笑着,眉梢与嘴角就像被拴上了千斤坠子——尽管奋力地上扬,还是无可奈何地低垂了下去……   人族能吃饱饭的那天,来得太晚了,阿洛津没活到中年发福,也没能长成两百五十斤的样子供他笑话。   他俩唯一一次碰面,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没找着前尘,未及叙旧,便又擦肩而过。   可是有多么有缘无分啊。   平倩如要往耳朵上扣屏蔽器的手停在了那里,外勤的同事以为她屏蔽器出了问题,骂了一声“累赘后勤”,就连忙要上来帮她。   平倩如却一抬手挡住了:“我先不戴。”   回响音里那奇怪的语言语无伦次的,只是反复念叨着“巫人族的血脉”,像传说中死去多年的地缚灵,忘了一切,被困在生前的某处,徘徊不去。   “血脉?”她愣了愣,伸手摸向自己的耳后——刚刚碎了的屏蔽器在那留了一条小伤口,平倩如用手指尖挤出了一点血,缓缓地蹲下,刚碰到地面,地上就钻出一根细小的草茎,卷住了她的手指。   外勤们看见草就害怕,当时吓了一跳,一个要拉她起来,另一个已经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秘银上。   平倩如连忙阻止:“别打……等一下!”   她觉得有某种异样的情绪从那小草上涌过来,说不清什么感觉……像是梦回时忽听童年小巷里小贩的叫卖声,睁眼一看,恍惚自己还年幼,已经过世的亲人正在旁边打着扇。又或者是阔别故土多年,再回家,物不是、人也非,街道与房舍都改头换面,正自迷茫时,忽然抬头认出身边的大槐树是小时候爬过的。   平倩如不明白回响音里掺杂的声音是什么,也不明白它从哪来,她只是本能地信任那个声音。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脸上有点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潸然泪下,她在模糊的视线里突然抬起头,对同事说:“我可能有办法接入回响音了!”   笨重的回响音设备很快被推过来,转换器对准了那根缠住平倩如手指的草,那小草好像知道她想要什么,迅速抽条长高,成了郁郁葱葱的一束,温柔地攀上转换器的接头,缠了上去。   外勤们面面相觑:“什么情况?这根草是哪边的?”   平倩如:“所有操作过回响音的都过来!帮我打电话回总部,征集所有跟我一样的人……就是曾经被判定为‘特能’,但始终没有表现,也无法判定特能方向的!让大家都来试试,或许可以!”   乱成一团的前线屏蔽器发放点——   有外勤终于找到了备用的结界设备,结界网一开,混乱的人群“暂停”了,一时间,广场上只有广播声,与燕秋山压抑的喘息声。   王泽伸手按了按燕秋山肩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大批秘银子弹看准了他们松懈,突然从四面八方打了来。   王泽一把护住燕秋山,带着他和知春原地滚开,与此同时,结界网再一次被打碎了。   王泽汗毛倒竖,做好了被人踩一万脚的准备:“奶奶的……”   可也许是混乱被打断过一次,上头的热血被寒冬腊月的西北风吹凉了,方才已经吓得濒临崩溃的群众忽然被放开,却也只是起了轻微的骚动,并没有继续吱哇乱叫,有一部分人还亲眼看见了方才诡异的一幕——那些可怕的银色子弹完美地绕开了他们这些一动不能动的“木头人”,不自然地拐着弯,只追着那些“特能人”打。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那个好像真的不打我们……”   “不打你们也快滚!谁知道他们一会有没有别的招!”王泽吼道,“各部门注意,三点钟方向最少有两个狙击手,八点钟方向……操了!”   风神一的现任与前任队长在一起的目标太大,秘银子弹迅速锁定了他们,紧接着,密集的银光朝着王泽他们砸了下来。   王泽和燕秋山同时推开对方,两人往两个方向退开,燕秋山方才本来就脱力,腿又瘸,一下没站稳,摔了一跤,手肘重重地戳在地上——稍有格斗常识的人都不至于摔得这么惨,可燕秋山似乎已经忘了他学过的一切,他只顾紧紧地抱着知春,一侧歪滚到了不知谁脚下,他也没抬头,尽力蜷起后背,严丝合缝地把知春保护起来,至于其他,都顾不上管了。   可是就在这时,那穷追不舍的银光突然消失了,燕秋山只听见秘银落在周围地面上的声音,他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一个老人站在他旁边,那老人把厚厚的棉大衣脱了下来,张开双臂撑着,干瘦的身体像个稻草人的木架,把那大棉衣撑成了一面巨大的盾牌,罩住了燕秋山。   燕秋山从没见过这个老人,秘银划过夸张的轨迹避开他,老人明显是个普通人。虽然勉强算是干净,但干燥而沟壑丛生的脸、领口袖口的磨边,以及扣子上掉出来的长线头,似乎都透露出老人生活不那么富裕。他那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太阳穴的皱纹里卡着眼泪,连泪水都似乎比别人浓稠,颠来倒去地把“小张是好人”说了好几遍。   燕秋山恍然想起,那位被秘银打死在他面前的、不怎么熟稔的同事……好像就姓张。   “我们住邻居……从小我看着他长起来的,”老人的声音淹没在嘈杂里,只有特能敏锐的耳朵才能捕捉到他微弱的呼喊,“我是‘五保户’,又不中用,又没脸……老也不死,老楼里连个电梯也没有,以后谁给我扛大米啊……你们干嘛要打他呀?”   老人茫然地抬起头,像个笨拙的老母鸡,一边用自己挡着秘银子弹,一边喃喃地,不知道在问谁:“什么坏世道啊?”   王泽赶过来:“燕队!没事吧?”   “追……”燕秋山一撑地面,摔开的金属拐杖在不远处分解变形,化成了无数小零件,包裹支撑住了他的伤腿,“把那些放冷枪的王八蛋都抓回来,一个也不许放跑。”   随后,燕秋山身上的金属扣又化为金线,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知春娃娃捆成了个蚕茧,知春被捆得只有头能动,吃力地伸出个脑袋,无奈道:“秋山,我……”   “闭嘴,”再温厚的好脾气也终于被激怒了,燕秋山粗暴地把知春娃娃推进外衣里,“我是风神一的负责人,蜃岛里我让你们都撤,你为什么不听?谁许你抗命的?你是古刀就有特权吗?我为什么非要用你保护?我还没成废人呢!”   茫然的人们不再你推我搡,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着那举着棉大衣、站成人盾的老人,还有那些绕着他走的秘银子弹。   现场外勤们回过神来,极快地速度循着秘银子弹射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外勤身上也配了秘银,并且多年来配合默契,进退都有章法,绝不会误伤自己人,混乱的群众们一安静下来,干扰立刻消失,第一批反击的秘银子弹很快命中了几个目标。   忽然,王泽耳朵上的屏蔽器警报灯闪了几下:“燕队,我这有一副备用的屏蔽器,接着——咱们是不是留几个人继续发屏蔽器?回响音又来了。”   燕秋山一皱眉,他的屏蔽器在混乱中掉了,金属系强归强,但会有点“钝”,对精神系的攻击最不敏感,有时候往往中招了,自己都还不知道,可是这一次,在王泽出声示警的之前,燕秋山竟然已经先一步感觉到了回响音——因为这一次,扩散过来的回响音里掺杂了人耳能听见的乐声。   那乐声有一点耳熟,宁静而温暖,将回响音里原本的怨恨和愤怒都冲淡了,甚至隐隐有压制的趋势。   “这是总部的精神疏导曲,”知春忽然有些怀念地说,“可以解压,也可以治疗精神系伤害,本来是给大家的福利,可是没人用……还是当年我因为蜃岛里中的毒,神志不清时,总部派人来拿这个给我听过,每次听完,都能从乱七八糟的噩梦里解脱出来,心里能平静很久。”   还没来得及领到屏蔽器的人不由自主地停止了窃窃私语,被回响音波里的音乐安抚下来,乐声在安抚人们情绪的同时,就像一层底色,正好将回响音里原本隐形的负面精神渗透凸显了出来,这一次,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周围空气中有个恶毒的挑唆声。   片刻后,不知是谁带的头,零星几个人回到屏蔽器领取点,飞快地取了屏蔽器,又迅速撤离这个是非之地。接着,四散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回来——   回响音的扩散范围越来越广,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回响音设备接入了各个阵眼。   百代之后,一些特能人能量水平符合特能标准,却因为没有具体特能表现,无法被归类,在这些人里,有一多半是因为多方混血,血统太过庞杂稀薄的缘故,还有近四成是巫人族留下的后代。   咒术已经失传大半,他们忘记了先祖的惨烈,成了庞大的异控局系统中螺丝钉似的小小后勤,过着边缘又不起眼的生活。此时忽然接到征召,头一次被外勤们众星捧月似的裹上前线,成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三千年前留下的古老朱雀图腾上,每一个阵眼都布下了回响音设备,一开始微弱的乐曲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纵然全世界都是蝼蚁,也没有一个巨人能在蝼蚁形成的浪潮中岿然不动。   踏平九州的妖王不行,镇压群魔的人皇也不行……区区一个影族余孽,又算什么呢?   赤渊上电闪雷鸣,秘银武器与能量屏蔽网暴风骤雨似的往下扫,异控局差不多把整个家底都端出来了,妖王影毕竟才刚刚获得实体,吞噬的人魔都还没消化干净,一时间,内有属于巫人族人魔的力量不受控制,外有铺天盖地的黑科技攻击,把他逼迫得颇为狼狈。   那影人化作无数分身,往周围铁锈色的植物中钻去,再也顾不上维持当年真妖王那种死到临头仍张狂睥睨的风度。   “糟了,”谷月汐说,“它以影人形态躲起来,透视眼看不见。”   “我……”这时,杨潮弱弱地开了口,“那个……我能感觉到一点……”   据说上古时期,灵兽羬羊与洗石相伴相生,守一灵山,名曰“钱来”。洗石除了生财,也像其他木石一样,寄生着纯白的影子,化身之后勾引灵兽,在所生后代中埋下了影人的一笔,与他族混血,血脉庞杂无端,已经难以追溯,几乎被驱离了“特能”的阵营,一心只想考研。   不料销声匿迹多年的影族作乱,反而把他身上那支沉睡了几千年的影人血脉唤醒了。   杨潮:“但我描述不清,我……”   肖征当机立断:“把能量屏蔽网的权限开给杨潮!”   杨潮做过无数次没复习就上考场的噩梦,不料这天居然成了真,瞠目结舌道:“啊?”   “按你的感觉下屏蔽网。”肖征一把拎住他的肩膀,拎幼猫似的把他捏到了直升机上的发射器前。   杨潮:“可是……”   “你知道很多特能说话很管用吗?”肖征弯下腰,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西方人叫‘预言’,日本人叫‘言灵’,我国叫‘乌鸦嘴’,是门玄学,特能水平越高,说话越准——今天放跑了一个影子,我咒你考的全不会,蒙的全不对,一辈子过不了初试。”   杨潮差点“哇”一声哭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有一团乌云正好飘到了他们这架直升机的头顶,好像厄运。   “我考不上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他抽抽噎噎地接过发射器,“我连回响音都不会使,天天公费背书,你们还得给我上五险一金……”   杨潮越说越委屈,凭着直觉把能量屏蔽网乱喷,希望多蒙多对。大片的能量屏蔽网却在他乱七八糟的操作下正好凝成了一个巨网,把分散在各处的妖王影分身一兜网了进来。   妖王影愤怒地挣扎着,异控局的屏蔽网上不仅有强干扰,限制了他的行动,还将人工的雷电引了下去,与此同时,他身体里属于巫人族人魔的力量越来越失控,掉回头来,几乎有反噬的意思。   一根铁锈色的藤条甚至不分敌我地甩过来,勾住了妖王影的脖子。   妖王影怒不可遏,无数分身倏地合体:“你们就不信我自爆,点了赤渊吗!”   被困在青铜鼎上的盛灵渊仰起头,望向不见天日的头顶:“我突然想到个办法。”   “什……”   盛灵渊蓦地放开识海,无数回响音钻入他的七窍百骸,连带着与他共感的宣玑脑子里也跟着“嗡”的一声。   “巫人族的血脉还在,阿洛津,你到这来,朕给你个说法。”   与此同时,面向全国的广播中,黄局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们从来不敢说自己是在‘为人民服务’,做这些工作也不是为了保护谁、为了谁‘牺牲’,归根到底,我们讨好世界,是想给自己挣出一点立足之地——证明我们不碍人眼,对社会还有点用……这样就仍有空间活着。”   众生,凡有灵,皆有立足之地。 第127章   碧泉山的上方形成了风暴, 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山体, 像是要把整座山头掀开, “轰”地一声,山体开始滑坡,山下早已经空无一人的古墓博物馆瞬间就被尘埃掩埋, 火星飞得到处都是。   八棵长钉一样楔在古墓里的大树由紫转黑,岿然不动,除此以外, 所有动物和植物都被卷进了风暴中。   “巫人全族, 除埋骨巫人塚的四万多……手足,散落在外, 尚有千余人,多是妇孺, 朕在路上听闻东川被围困,便预感此事不能善了, 急命宁王连夜将遗族护送走。”   回响音里,孤魂呓语似的巫人语安静了下来。   盛灵渊的语气平铺直叙,几乎是淡淡的:“其中, 两百多尚且年富力强之人去了北原——北原大祭司与我有旧, 那里冰川连绵,易守难攻,自成一国,且本也是各族避难所,不至于排外, 万一事情到了最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还可以生息繁衍,保住巫人族最后的血脉。”   “剩下老弱病残等难以长途跋涉的,隐姓埋名,由宁王秘密安置在了西州,西州是陈太后故乡,也是她躲避妖族追杀时藏身之处,世人都知道陈太后不喜外族,不会有人查到她那里,那里是灯下黑,宁王是太后的心头肉,也就他能在太后的后花园瞒天过海。”   “在西州照看族人的,是你表姐云珠,”那个红着脸和他讨过梨子的小姑娘后来长大了,长得很漂亮,是巫人族特有的纤秀模样,却坚韧得不可思议,父兄已逝,她一个人也能苦心经营,保存下巫人族的薪火,“后来嫁给了朕的兄长宁王,所生一子,继朕皇位。太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巫人全族都是他的母族,他把族人保护得很好,他在位时,赤渊火灭,百族一统,自此开了一代清平盛世……是个上天眷顾的好孩子,比朕强得多。”   宣玑不爱听这话,又不方便打断,于是钻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巫人塚大火的真相,是朕盖住的,巫人族在青史上的痕迹,是朕令人抹去的,并无他人之过,”盛灵渊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他鬓角无霜,面额也光洁无暇,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并没有一点浑浊,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忽然像个垂暮的人,“所余千数幸存的族人,都以为自己是叛臣罪人之后,一生谨言慎行,逼着自己忘记东川,以人族的身份活下去。”   巫人族光风霁月,爱憎分明,最恨背信弃义的人,幸存的族人们以为阿洛津临阵叛逃才给族人招来灭顶之祸,从那以后,不肯再承认他的族长身份。   这世上什么邪神恶鬼都有傻子供奉,唯独巫人族最后的族长被钉在巫人塚里,千岁伶仃,身后没有一线香火。   可如果不这样,有仇必报的巫人族非得与人族不死不休不可,巫人族连这一点根芽也保不住。   盛灵渊没有多解释,叙述完,他就用人皇的语气缓缓地说:“是朕对不起东川,对不起你。若朕还有时间,必会还全族四万英烈一个公道。”   然而,回响音里那暴虐的人魔依旧静悄悄的,没作声,也没有勃然大怒。   就像他还有神智,就像他能明白……那些他生前都不明白的无可奈何一样。   与此同时,妖王影明显感觉朱雀图腾已经被分成了两块,越来越多的能量在朝碧泉山方向倾斜,更要命的是,他体内的魔气居然在随着回响音的扩散而失控!   妖王影忽然意识到,他方才迫不及待地吞噬罗翠翠是个错误。   他原计划是,等赤渊封印一破,他就吃了罗翠翠,彻底得到赤渊的控制权,从此成为魔气之源,没想到罗翠翠这么不中用,布置到这份上,点赤渊这点小事他都干不好,这才在巩成功的撺掇下提前吞了那棵绿萝——本以为只是把早点变成夜宵,谁知道还有消化不良!   除了朱雀权柄,半拉罗翠翠下肚,还把回响音留给了他。   回响音放大了他的声音,同时,也让所有人的声音一起共鸣,这里头有巫人族的遗孤、高山人的后裔、影族的混血……那无数同源的气息让被他吞噬的三大人魔躁动不安,他快压制不住了。   巩成功……对!都是巩成功引诱他!   妖王影蓦地回头,隐约间,他仿佛看见巩成功的身影在密林中的树干上闪过,已经和树干融为了一体,那该死的凡人收着下颌,抿嘴露出狡黠又诡异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让妖王影有些熟悉。   只见若隐若现的巩成功双手合拢在身前,微微一屈膝,远远朝他行礼致意,那分明是个退休老男人,姿势却像个高贵矜持的闺秀。   等等……女人?   电光石火间,久远而模糊的记忆浮了起来——不是妖王生前的记忆,是他作为一团没来得及出生就被封在地下的小影人的记忆——   他那时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厄运,瑟瑟发着抖,懵懂间,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说:“妖王影人的余孽须得妥善处理,妾身奉先生之命,来助各位一臂之力。”   那话音刚落,他就被一道刺穿灵魂的疼痛钉在了地上,濒死一般剧烈的痛苦让他混沌的神识醒了一瞬,他看清了封印他的女人的微笑。   与巩成功脸上那个如出一辙。   只见那躲在暗处的巩成功双手端起,做了个拉弓射箭的手势,指向妖王影的胸口。   原来……   妖王影狠狠地一挣,将困住他的能量屏蔽网撞出了一个缺口。   原来他和罗翠翠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黄雀捕螳螂时事先放下的蝉——   妖王影突然疯狂挣扎,杨潮慌里慌张地嚷嚷:“不行了不行了,困不住了,要跑出来了!”   肖征:“你敢!”   杨潮快崩溃了,胡言乱语道:“大不了我不考研了,我……我还可以考公务员、考注册会计师证、考英语出国留学……反正你咒不过来!”   肖征:“……”   肖主任见识过以烟为生的、以酒为生的,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以考试为生的!   善后科人才济济,年底应该给他们发个“上进争气”的大奖状。   不过杨潮嘴里叫唤得厉害,手上却没停,一边崩溃,一边不要钱似的把屏蔽网往下扔,无数雷电穿透妖王影的身体,把他炸得“姹紫嫣红”。   妖王影发出一声骇人的咆哮,身躯膨胀起来,不管不顾地奋力伸手够向赤渊——   他是个“无中生有”的东西,没有身份,只能窃取妖王的身份,把妖王的生平当做自己的生平。妖王生前的时候想要赤渊,想要无上权柄,于是他也想要赤渊,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能比真正的妖王还执着。   在电光的遮盖下,巩成功倏地松了“拉弓”的手指,直升机上的杨潮瞬间感觉到了什么,凭着本能往下发射了一张能量屏蔽网。   那能量屏蔽网落到半空,突然被什么东西钉住,“呲啦”一声失了效,与此同时,那支看不见的箭现了形——是一根朱雀羽毛。   火红的羽毛只一闪,连透视眼谷月汐都没能捕捉到,它就没了踪影,笔直地没入了妖王影的胸口,妖王影挣扎的身形猛地一顿,紧接着,轻微的撕裂声响起,他疑惑地缓缓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心口被一根羽毛扎了个对穿。   妖王影的身体就像被撕开的麻袋一样,裂口越来越大,三道纠缠在一起的魔气蠢蠢欲动,即将喷出去。   “不……”他恐慌起来,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包围他的直升机上搭载的异常能量警报器狂响,肖征一激灵:“慢着,先停一停!”   盛灵渊叮嘱过,这个影人不能随便杀,否则被他吞噬的魔气冲进赤渊,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包围妖王时也并没有用太多的杀伤性武器,主要以限制对方行动为主。   “肖主任,这个人身上正在释放巨大的异常能量。数量级无法估算,屏蔽网即将达到临界值!”   妖王影巨大的身体上开始冒烟,胸口的裂口越来越大。   肖征头皮发麻,这种级别的能量泄露,不会真的把赤渊点了吧?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大反派会这么脆?   到底是哪给人打破皮了,现在缝上来得及吗?   肖征:“各部门注意,先撤!”   距离妖王影最近的几架直升机差点被浓烟扫到,几十米高的妖王影就像根大号的仙女棒烟花,胸口喷出的浓烟中冒着乱蹦的火星,落到赤渊大峡谷两侧的原始森林中,把森林燎着了。   被困碧泉山的宣玑和盛灵渊同时感觉到了,他们脚下的朱雀骸骨开始颤抖,周围大大小小的石头顺着崖璧往下滚,盛灵渊猛地一晃,他与外界联系全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胸口却无端一悸:“阿洛津!”   “陛下,你是圣明君主,胸怀天下,你没过错。”一直沉默的宣玑忽然插话说,“可是三千年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说那些是非功过了?丹离说只有小孩子才会任性,非要纠缠出个没用的‘说法’,大人只会衡量得失,可既然是总角之交,你们能不能都先做一回小孩子,灵渊,东川是你的什么?”   盛灵渊在一片黑暗里看向他,有一点茫然。   东川是什么?   他十岁的时候奄奄一息地被老族长捡回去,从此不再颠沛流离。夜里有屋子睡,不会被人半夜三更地推醒后仓皇踏上逃亡的路,醒来枕边还弥漫着入梦的梨花香。族人们叫他“小殿下”,仿佛他还是个孩子,他也随着那声“小”,无端被骄纵出了几分孩子气,将少年人细碎的悲欢烦恼遍尝一遭。   东川是他此生唯一的故乡。   他亲手砍下的四万多颗头在他心口罗成了一座坚固的尸山,把东川的一切堵在里面,只剩下冷冰冰的“大局”,等他来收拾。   那尸山忽然崩塌了,白骨头颅们一个个地滚落在地,变成会说会笑的族人。   “小殿下,玩一会吧,书是读不完的,继位再用功不迟呀。”   “小殿下,东川好不好呀,好就不要走了吧,挑个最漂亮的姑娘给你当老婆,你来当我们的族人。”   “小殿下,你也学学阿洛津,那小子被他阿爹搓破个皮就要嚎得惊天动地,心里有委屈要说出来啊,你又不是大人。”   “小殿下,此去前途艰险,自己要多保重。外面有人欺负你了,你就还回东川,大圣的屋子不叫人住,总给你留着……”   宣玑手背上突然落了一滴滚烫的水滴,烫得他心头一跳。   回响音里突然一声清啸,赤渊的滚滚浓烟中,幻觉似的蝴蝶飞出来,每一只担走了一片火星,几乎要掉进赤渊的烟火被群蝶托了上来。另外两股人魔之力,连同回响音里其他的噪声被群蝶牵着,顺着朱雀图腾上八十一个阵眼,飞向碧泉山。   途径每个阵眼都有巫人族的后裔在回响音设备前,这些异控局的后勤人员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四处张望,但只见一缕清风。   唯有平倩如感觉有人摸了一把她的头发,她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眼花了似的,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一闪,倏地又不见了。   能点燃赤渊的能量泄洪似的,朝着碧泉山下的“假赤渊”里涌去,整座碧泉山直接被夷为平地。   破晓的光漏了下来,宣玑身上一直压着什么的沉重感骤然消失——法力回来了!   他倏地展开翅膀,来不及飞起来,头顶滚滚的魔气已经到了,顺着四壁往下滚,所经之处,山石都融进了岩浆里,一路往下烧,盛灵渊猛地将他拉进了青铜鼎,巨大的青铜鼎翻转过来,一口大钟似的把他俩扣在了底下。   下一刻,天火似的岩浆把碧泉山烧成了一个大岩浆池子,将那青铜鼎拍在了最底下。   山呼海啸的动静顺着鼎身传来,在鼎中轰鸣,让里面的人一时以为自己要失聪,连砂石也能融化的岩浆中,青铜鼎居然纹丝不动,鼎身上,盛灵渊用血点的阵法幽幽地冒出薄薄的黑气,蝉翼似的护持在青铜鼎周围。   赤渊上的妖王影烟消云散了。   “啧,差一点。”着火的原始森林里,巩成功的影子一闪,他用一种非常女性化的姿势蹭了蹭自己鬓角,蹭了个空——巩成功好像忘了自己是直男短发,根本没鬓角——他脸色于是阴沉下来,眯起眼望向碧泉山的方向,“还没完呢……”   转身消失。   碧泉山城在黎明时分突然升温,原本湿冷的隆冬变得跟盛夏一样,紧接着,中断了一宿的通讯信号恢复,所有市民接到了火山喷发的一级警告,开始迅速撤离。   一个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眼角扫过什么东西,好奇地抬起头,指着天上说:“有流星。”   “流什么星啊宝贝,扫把星吧。”协调秩序的警察把她接过来塞进车里,顺口接了一句,又把帽子摘下来用力扇了几下,去接下一个市民。   忙乱中,谁也没注意,一团不起眼的小火球流星似的飞向碧泉山,里头是妖王影吃剩下的另外半个罗翠翠。这半个的罗翠翠从赤渊一路飞过来,速度极高,与空气剧烈摩擦,已经烧成了一团身首不分的炭,就这样拦腰撞进了岩浆堆里。 第128章   青铜鼎倒扣过来, 里头长宽大概跟普通的餐厅卡座差不多, 深度略欠了点——个子高的成年人得低头。   宣玑一把搂住盛灵渊, 翅膀迅速展开,铺满了整个空间,垫在盛灵渊和青铜鼎之间, 把自己当成个隔热板。   但很快,他发现那口青铜鼎并不热。   这是在天魔祭中毫发无伤的法器,奔腾的岩浆从万丈高崖上砸下来, 它纹丝不动, 外头融金化玉的烈火漫过,它的内壁竟依旧是冰凉冰凉的, 如果不是宣玑属火,能感觉到周遭炽烈的火气, 他几乎要怀疑青铜鼎外只是在下毛毛雨。   不过虽然不热,宣玑却没吭声——他把盛灵渊搂紧了些, 埋进那散乱的、沾了血的长发里,不想松手。   盛灵渊只好通过共感递过来一句话:“咳……我还在呢。”   宣玑:“……”   啧,把共感这茬忘了, 真没隐私。   盛灵渊推开宣玑的手, 他像是累极了,难得没有坐姿端正,歪歪斜斜地靠在青铜鼎上,伸长了腿,按住伤口止血。借着翅膀上的光, 宣玑看见他的脸干燥而苍白,仿佛方才差点灼伤他的眼泪只是错觉。   青铜鼎把外面的声音放大了,鼎内的“隆隆声”震耳欲聋,宣玑微微动了一下,收起翅膀,只拔下一根羽毛别在胸口,当灯用,爬过去靠坐在盛灵渊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那岩浆乱敲的声音不见了——应该是青铜鼎被埋在岩浆池底,砸不着了。   盛灵渊重新控制了派到肖征身边的乌鸦,乌鸦被肖征用鸟笼子装着,随身带上了直升机,直升机上声音嘈杂极了,肖征一边反复确认妖王影是不是真死了,一边喊人救火,赤渊上时断时续的信号突然又可以了,于是各种消息全都汇总到他这里。   “赤渊上空的异常能量水平正在下降。”   “全体水系特能就位……”   肖征:“赤渊底下怎么样了?”   “赤渊火山一直处在活跃期,但暂时还没有喷发。”   肖征愣了愣,方才所有离得近的直升机上都看见了妖王影爆炸,异常能量直扑进赤渊,随后又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怎么回事?”   “主任,碧泉山区分局信号恢复,汇报说方才他们那古墓所在山体突然火山喷发……是,我知道那山原来不是火山——好像是本该涌入赤渊的异常能量绕着全国转了一圈,跑到碧泉山上去了。”   肖征:“陛下……”   他身后的鸟笼上,乌鸦用喙轻轻地在木笼子上啄了三下,肖征这才发现,方才吓得毛都要掉光的乌鸦不知什么时候冷静了下来,一双眼睛重新散出黑曜石似幽光。肖征连忙打开鸟笼,那乌鸦却不急着出来,只是简明扼要地和肖征互相交换了一下信息。   “什么,您被埋在岩浆底下了?”肖征听得头皮发麻——被一池岩浆扣在青铜鼎里,那不得烧成叫花鸡?   “空气充足吗?有食物和饮水吗?怎么办?我这就派人到现场……”   他话没说完,就见那乌鸦扑棱了一下脑袋,颇为新鲜地在笼子上的木架上蹦了两下,啄木鸟似的在上面戳了几下,好像在试那木架结实不结实。   这幅鸟样陛下断然做不出来,肖征:“不好,又断了。”   “没断没断,别紧张,”那乌鸦周身的黑雾里蹿起一行字,“哎呀,这黑啾,真肥,这肚子……啧,还飞得动吗?”   肖征:“……”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但他知道鸟后面说话的换成谁了。   因为连着共感,这支“乌鸦牌手机”相当于开了免提,宣玑能直接控制乌鸦,不需要盛灵渊转述了。   “我来发信息,”宣玑说,“哟喂陛下我给你跪了,你这字写对的没几个啊!老肖你们也真够能猜的——等会别说出去啊,人皇陛下是文盲,太JB丢人了。”   肖征:“……”   陛下虽然一些字短撇少捺,但也不影响理解,而且人家说话的时候言简意赅、速度适中,有一句是一句,看着就有条理。   换成这货倒是不写错字了,一堆字蹦得跟弹幕似的,里头还掺着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拼音缩写与表情符号,一只鸟“啾”出了群鸦开会的效果,把肖主任看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活像误闯了中小学生追星论坛的老阿叔。   “没事,”宣玑说,“不用营救,现在碧泉山就是个大火锅,你们别来送菜了,等温度降下来,我俩自己想办法出去,放心吧肖主任,我们小仙男对生存环境没那么高要求,不用吃喝喘气也能苟。”   肖征干巴巴地说:“是哦?那真是节能环保。您这么仙,以后是不是工资也不用发了?”   “不可以!并且毫无必要!”宣玑从鸟笼里钻出来,先扑腾了肖主任一脸毛,又飞到了杨潮头顶上,往赤渊下张望。   所幸,赤渊区域有宣玑花了三千年的时间布的一堆防护阵,在水系特能的努力下,被触动的法阵很快在着火点周围形成了一圈隔离氧气的水膜,不过片刻,森林大火已经控制住了。回响音水平也落到了一个稳定的数值,妖言惑众的主导音消失了,先前激起的强烈的怨愤与不干没了推波助澜的,开始渐渐低沉下去,被平心静气的疏导音乐轻柔地盖住。   各地的外勤们反应过来,不少偷偷拿秘银放冷枪的被当场逮住,大多是月德公和玉婆婆一党的残余势力,缓过一口气来的外勤们迅速开始抓捕清剿,与此同时,黄局高调上交秘银技术之后,又在异控局开放的官网上列出了曾被回响音修改过记忆的人员名单,可以通过身份证号查询,后面备注了修改记忆详情与当时的处理人,并公示了补偿方案。   随着天边泛白,人们像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不少地区交通瘫痪,各大机构与公司都或多或少受了影响,很多还临时停了摆,但事情总算没有继续恶化。线上线下依旧是众说纷纭,有忙着修补自己破碎的三观的,有担心未来的,还有在各自领域里讨论特能人和普通人要怎样相处的……不过传染病一样的恐慌总算是暂时落潮了。   肖征按了按被直升机的轰鸣炸得生疼的太阳穴,忽然倦意上涌,心想:“算是结束了吗?”   往好处想想,以后再出门相亲,他能堂堂正正地以“青年才俊”的身份出现,不至于再被当成“一把年纪还游手好闲的小开”了……不过特能会不会被当成“遗传病”的一种,引起新的歧视,那就是后话了。   反正歧视无处不在,路边随便买瓶饮料都能延伸出一整条鄙视链。只要太平,其他倒也不影响什么,法律法规可以慢慢完善,意识形态总会缓慢发展,互相看不惯,大不了不要“面面相觑”,能凑合着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那个……”杨潮忽然说,“我有个事想说。”   乌鸦一歪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但……”杨潮犹豫了一下,“我觉得那个妖王影人可能不是自爆的,他炸开之前好像挨了一箭,我没看清是谁射的,但它穿透了我们的屏蔽网。”   “唔,”青铜鼎里,旁听的盛灵渊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这倒不意外。”   异控局的老局长煞费苦心,把守火人诓进异控局,为什么直到他生命的最后关头,才准备和宣玑说明真相?早干什么去了?到底是老局长有拖延症,还是他也知道当时守火人没有记忆,说也白说?那个所谓“藤”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凑巧了,而且为什么封印妖王影人这么重要的事,当年丹离他们没有报备?   再有,利用回响音点赤渊的主意,真是罗翠翠想出来的吗?在盛灵渊看来,整个回响音系统,倒更像是针对妖王影挖的坑,诱导他吞噬罗翠翠后被拖进回响音系统,被吞下的人魔反噬,再在最后关头撕裂妖王影的身体,把汇总在一起的人魔之力倾倒进赤渊。   罗翠翠是“储备粮”,妖王影是“能量运输机”——杨潮在混乱中的感觉也似乎在印证这一点。   但如果是这样,那么还有个问题,这个三千年前就留下伏笔的坑到底是谁挖的?   假如这个扑朔迷离的局和老局长、以及附在他身上的“藤”有关,假如妖王影从一开始就是个能量运输机,那么妖王影出世的时候,藤为什么在最后关头通过肖征的嘴,阻止他和宣玑联手镇杀妖王影?妖王影一死,赤渊就着了,那时候异控局大楼刚倒,他俩架还没吵完,更措手不及,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个圈?   还有碧泉山——碧泉山下的障眼法相当高明,在很多古老术法已经失传的现今,想瞒过无知无觉的凡人轻而易举,埋一万年也不会有人发现,为什么要在障眼法外多此一举地露出一个埋得很浅的“古墓”,被人随便挖出来?   阴沉祭文把他从枯骨中唤醒,真的只是为了借他的手斩杀人魔为祭品么?   人魔的确是棘手得很,各有各的难缠,但盛灵渊觉得,假如易地而处,换成他布局,拿天魔做刀不是个好选择……太容易被反噬了。   宣玑这个三千年的朱雀后裔利用起来不是更顺手么?朱雀克魔,他自己五迷三道的健忘,涅槃石里的记忆没放出来的时候多好糊弄。   盛灵渊问肖征:“附在老局长身上的藤和你说话的时候,有什么特点?”   “就……快死了,说话断断续续的,还有什么特点?”肖征想了想,“啊,对,虽然藤条也有性别这种事很扯……但我觉得她是个女人,她的动作很像古代那种矜持的贵族淑女,附在老局长身上的时候,还忍不住拿玻璃当镜子照了一下。   宣玑和盛灵渊飞快地对视一眼。   “你们小心,这事没完,”宣玑用乌鸦说,“调查老局长当年和谁交往密切过,从镜花水月蝶的涉事人员入手。还有,尽快提审抓回来的那帮人,问他们是谁指使的,联络人是谁。火势控制住以后,在赤渊两边多布点能量监控,赤渊被他们弄得很不稳定,随时有可能炸——另外,我还要碧泉山古墓出土时,局里所有参与过这事的人员名单——先灭火,快点!”   整个异控局被他支使得团团转起来,宣玑和盛灵渊这边反而闲了下来——他俩被扣在青铜鼎里,只能动嘴。   宣玑伸手按在青铜鼎内壁上,隔着鼎身感觉着外界环境。   “咱俩至少还得在这锅里困一天,”片刻后,他转过头来对盛灵渊说,“你猜那个阿洛津到底是想帮忙,还是想顺手送你入土为安?”   说着,宣玑又从裤兜里翻出一包湿巾——居然没掉出去。   他抽出湿巾,跪在一边,掬起盛灵渊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替他擦去上面的血迹。   盛灵渊没动,任他摆弄,笑了一下,笑容飞快地又黯了下去。   阿洛津最后关头接住人魔之力,把它们引流到碧泉山,是知道了众多族人们平凡又安稳地活在太平人间,一边是过去、一边是未来,少族长曾经梦想过的,三千年后一一实现,尽管里面并没有他的名字……于是他终于放下了沉溺于旧事的执念,不再妄想靠赤渊一把大火把东川烧回来。   可是人魔起于执念,执念消散,人魔就也如东川遗梦……化作清风了。   盛灵渊脸上忽然一凉——宣玑把一张湿纸巾按到了他脸上。   盛灵渊按住他的手腕:“嗯?”   宣玑清了清嗓子:“心里难受的话,要不要我借个肩膀给你靠?”   盛灵渊侧头避开香得刺鼻的湿巾:“别闹。”   “你看,平整宽阔,骨肉匀停,要哪有哪,”宣玑凑过去,推销自己的肩,“靠一下吧,灵渊哥哥,要不白长这么好了。”   青铜鼎里地方很小,老大一只往跟前一凑,是热烘烘的一团,盛灵渊只好伸手接住,他的血才止住,连呼吸都是冰凉冰凉的,指间还在发麻,几乎被活蹦乱跳鸟人烫得蜷缩起来。   两人被埋在深深的岩浆下,四下又嘈杂、又沉寂,世界似乎崩裂在了青铜鼎外,此时此地就只有彼此—— 第129章   与此同时, 碧泉山上冲天的火顺着山脉一路往下烧去, 树林、山谷……所经之处, 全都化在了其中。   这场疯狂的大火里有穷奢极欲者对永生不死的贪恋,有空虚迷茫者对身份与来龙去脉的渴望,有被欺骗的痛苦, 也有无尽的恐惧,因此它能融化砂石、烧焦泥土。   这把火烧得太邪性,不管是消防人员还是异控局的直升机, 一时都不敢靠近着火点, 好在山区没人,他们只能一边帮着转移附近群众, 一边尽可能地在周遭砍出防火带来——防火带本来是有的,但被一夜疯长的植物淹没了, 得重新清理,异控局紧急从周围分局调来了大量的异常能量屏蔽网, 在火场外圈狂扫,以防火势扩散。   所以一时没人发现,此时碧泉山脉表层土壤中的腐殖和泥炭正被一点一点烧干净, 露出底部的山石来, 那发青的巨石上仿佛刻着什么,随着大火扫过,正要重见天日——   而深埋岩浆下的青铜鼎里却要安静多了,只有在巨石滚落时才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青铜鼎身发出微微的蜂鸣, 将人的心跳、思绪也一并放大了似的,让人心生恍惚。   盛灵渊忽然出神地说:“我记得到了东川之后,你好像就忽然不肯再叫我哥哥了,为什么?”   因为无能为力。   他们被大妖追杀,走投无路,灵渊已经是强弩之末,还在安慰他,若无其事地与他谈笑风生,倒在闻讯赶来的巫人族长怀里时,已经识海涣散,五感尽消,还是小剑灵的宣玑一瞬间以为自己失去他了。那时,剑灵意识到,他再也不想听盛灵渊强撑着说“这有什么,没事”了。   头脑还很简单的小剑灵通过不靠谱的归纳总结,认为称谓是有灵的,比如他每次叫“灵渊哥哥”的时候,盛灵渊就什么都答应他,只有他俩互叫名字时,灵渊才会露出一点自己的脾气——其实是因为每次互称名字的时候都在翻脸吵架——不过小剑灵没意识到背后原因,他只记得灵渊呼吸都艰难的时候,仍会停下来回应他每一声呼唤,而那回应越来越轻,让剑灵有种可怕的错觉,好像每一声“哥哥”都在熬他的神,就像每一声“殿下”都会逼得他挺直肩背一样。   没出鞘的剑灵太弱小了,无法替他分担,只好乖乖的,想方设法地把自己从灵渊背了太多东西的背上挪下来。   好在,他总算是慢腾腾地长大了。   他俩连着共感,宣玑不想给他看这些难过的事,于是念头刚一闪,就连忙随便找了点乱七八糟的想法盖了下去,信口胡说道:“因为你好看啊,那会就是小美人了,像我这种走一步看十步的智者,当然要提前给自己的未来打好伏笔了,天天叫哥,把自己都叫矮一截,以后怎么把人搞到手?”   盛灵渊:“……”   他被宣玑脑子里品类丰富的废料晃得眼花缭乱:“什么五十件事?”   宣玑飞快地说:“没什么。”   不好,“填充材料”没挑好,暴露了。   正往旁边挪,被盛灵渊一把捉了回去,紧接着胸口的内袋一轻,没有信号的手机就滑到了盛灵渊手里。   宣玑:“你拿也没用,我手机有密……”   话没说完,盛灵渊已经把屏幕解锁了——催动这东西之前有个小“符咒”,他看宣玑画过大概有一千遍了,虽然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并不难学。   宣玑扑上来抢:“你这样会引起家庭矛盾的!还……”   盛灵渊伸手接住他,轻巧地一翻身把他压在青铜鼎壁上,正好压住宣玑胸口的羽毛,光源倏地被遮住,青铜鼎里暗了下去,熟悉的味道迅速凑近,侵占了整个鼻腔,不等宣玑一口气喘完,冰凉的唇齿就堵住了他后面的话。   “好凉。”宣玑心里一颤,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   紧接着,他眼角就被手机蓝光刺了一下,听见盛灵渊心里轻轻笑了一声:“好乖巧……一,一起去永安大摩天轮上跨年——永安大摩……天轮是什么?”   宣玑:“……”   太羞耻了!这混蛋断句还断错了!   他一把将盛灵渊掀了下去,盛灵渊一边躲一边笑:“二,一起领养一只宠物(不要毕方,也不要人族)……快饶了我吧,有一只你还不够我受的,养什么宠物?三,一起在人间安一个家,把永安的小公寓买下来上班用,放假回东川定居。”   盛灵渊微微一顿,笑容收敛了些,觉得有点窝心。   “可拉倒吧,永安买不起,东川没户口限购,”宣玑气急败坏地说,“就赤渊底下没人管,陛下去不去?”   盛灵渊捏住他的手腕:“跟你一起,哪怕在这巴掌大的青铜鼎里关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懒洋洋地靠在青铜鼎上,不知是不是光的缘故,青铜鼎内壁上似乎起了一层薄雾,那冰冷的轮廓和上面沾的血迹都模糊了,一点也不像魔器了,像一方温柔的世界。   盛灵渊手一松,手机滑了出去:“小玑,跟我来。”   拢共这么几平米,腿一伸就占满了,宣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往哪去,就被盛灵渊身上升腾起来的黑雾裹了进去,盛灵渊的眼睛像一口埋着十方世界的深井,引着人不断地下沉,宣玑眼前一花,再一定神,发现自己回到了永安的小公寓里——陈设、味道……连掀动窗帘的微风都和真的一样,要不是盛灵渊没有刻意遮掩魔气,几乎看不出来这是一方幻境。   东西方传说里,都有类似的故事,据说魔能窥见人心里的欲求,能用幻觉满足人的一切渴望,再把“猎物”引向深渊、万劫不复。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宣玑见到的魔不是阿洛津那样的死心眼,就是影魔那种自己都没活明白的,要么就是微煜王这种因为怕死入魔的绝代品种……好不容易有一位七窍长全的天魔先生,但可能是太过自信,想骗人觉得自己有张嘴就够使了,并不稀得用这些辅助工具。   宣玑常常因为现实太过“骨感”,而忘记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能搞到真的!   一团魔气靠近,从身后搂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想要什么,我这里都有,只要你……”   然而还不等他开始引诱,宣玑就果断放弃了自己仿佛从来没有过的意志力:“给你,都给你,排骨里脊翅膀灵魂,想清蒸就清蒸,想红烧就红烧,一鸟三吃也可以!”   盛灵渊:“……滚。”   天魔也是有尊严的,他又不是饭桶。   撑着幻境的魔发现“猎物”太上道,于是消极怠工了,还非常正直地提醒了几句:“青铜鼎里憋闷,给你解个闷,别太沉迷幻境,等出去,我补个真的给……”   话没说完,墙上的日历就往后翻了几页,翻到了除夕夜,外面天色也黑了下来——宣玑转眼就学会了怎么在幻境里“心想事成”,开始到处撒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幻境的主人。   盛灵渊被他一路拖到了永安大摩天轮下,四周都是喧闹的人群和彩灯,摩肩接踵,就又忍不住提醒他:“悠着点,这是我的幻境,你越投入,心神朝我打开的就越多,到时候落到我手里,可别怪我欺负你……唔。”   宣玑转身一把拉住他,把一口冰激凌度到了他嘴里,强迫他咽了下去。   “快闭嘴吧,我真服了,”宣玑说,“你这老魔头的‘防沉迷系统’怎么比手游还啰嗦?一会是不是还得让我上传身份证,证明自己已经成年啊?”   盛灵渊:“……”   不知好歹!   还有那所谓“摩天轮”活像个花里胡哨的水车,上去干什么?这点高度都飞不上去,毛掉光了吗?   大摩天轮半个小时一圈,足足一刻钟才能到顶,然而透明的玻璃包间里被宣玑的话塞满了,一个关于摩天轮的爱情小故事没讲完,已经到了顶,摩天轮在他们抵达最高点的时候,倏地停了,其他小隔间里的灯光都黯了下去,半空中道具似的人们不见了,只剩他们俩。   底下人声喧闹,从地面蒸腾上来,同暖气一样熏人。   盛灵渊眼前一片火焰色闪过,宣玑忽然放出了翅膀,把小小的玻璃隔间都填满了,只在灿烂的羽毛中留下了一条巴掌大的缝隙,让盛灵渊能从最高点放出视线,看见万家灯火。   宣玑把他挤在小小的隔间角落,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撒娇似的问:“我的三魂七魄,你收走多少了,陛下?”   盛灵渊弯起眼睛:“不太多。”   “那你业务不熟啊,天魔陛下,”宣玑叹了口气,“我投降投得那么配合……”   他的话音淹没在落下来的嘴唇间,盛灵渊心里一动,感觉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渴望。   他一生中,曾被万千生灵视为救命稻草,没出生就已经背负了整个人族的希望。   人人都呼唤他的名字,愿意顶礼膜拜,想从他手里得到富贵、权力、太平、活下去的机会。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加掩饰地把毕生渴望摊开放平,展示在他面前。   然而翻遍所有,所愿所求却唯有一个他。   他一生没有这样轻过,也没有这样重过。   “我给你当一辈子囚徒,但我要很多,你都能满足吗,陛下?”宣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那臣……不客气了。” 第130章   盛灵渊愣了一下, 下意识地按住他的爪子, 啼笑皆非道:“你干什么?”   宣玑就像装了感应开关, 灵敏极了,感觉到他一点抗拒,立刻就停了下来。   不知是灯光还是翅膀上羽毛的光……又或者掺杂了一点遥远的月光, 泼在他脸上,他眉心的族徽若隐若现,闪烁片刻后又黯淡下去, 只剩下一双让人一眼看进去, 觉得惊心动魄的眉目,因为起伏的轮廓留下了一些影子, 无端多了一点错觉似的忧郁。   然后他往后一撤,又没事人似的笑了, 冲盛灵渊眨了眨眼,摩天轮上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 升到最高点的小隔间微微一摇,就要缓缓下降。   “提醒你爱岗敬业,天魔陛下, 你看看你佛的, 像话吗?都不好好引诱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嬉皮笑脸,手心却被狂跳的心激出了冷汗,遇到夜风就凉下来。   他的皮肤冰冷,血在烧。   他渴望盛灵渊太久了,久到胆战心惊, 像冻僵的人不敢烤火,饿极的人不敢吃干粮——宣玑也一直不敢放纵,唯恐失控。他把心事压得死死的,保证连共感的人都觉察不到。他磕磕绊绊地学着人家普通情侣的样子,拉着盛灵渊在红尘里慢慢摸索。   唯有当下,赤渊命悬一线,他预感自己时间不多了,心神一时失守,漏出了一丝丝的“胆大包天”。   不过一点挫折都能把他好不容易攒的两毫升勇气蒸干,于是宣玑打算若无其事地用玩笑一带而过:“过一会我带你去房管局和民政局,反正梦里什么都有,最好能把我那清单上的五十条都实现,就算明天移民火葬场,我也够本了。”   只要认真享受这一场幻觉,不去回顾他的三千岁,他就觉得自己也算没有遗憾了。   毕竟“往事不可谏”嘛。   宣玑向来想得很开。   就这样,他嘴里说着“够本”,心里想着“没有遗憾”,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浮光似的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上,从身到心,全都快乐得不露一点破绽。   可是这里是天魔的幻境,并不像肤浅的共感。魔物之所以能轻易蛊惑人心,就是因为人一旦被卷进幻境里,心神对编织幻境的魔来说就像打开的蚌壳,只要有一点动摇,就能被魔物窥见心里藏得最深的东西——哪怕压抑沉淀了太久,连当事人自己都察觉不到。   盛灵渊不知感觉到了什么,手忽然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弄得周围的音乐与人声卡带一样变了调,忽远忽近的,摩天轮刚挪着转了个小角度,又彻底卡住了,远近灯火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宣玑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翅膀。   这个世界变得一片寂静。   宣玑没心没肺地往外张望了一眼:“陛下,你这业务原来是真不熟练啊,这届天魔也太划水……”   他没说完,无意中一回头,话音戛然而止,呆呆地看着盛灵渊——盛灵渊那随便一绑的长发束进了冠冕里,前后十二旒,身上也不知道是宣玑的还是他自己的薄毛衣不见了,变成了厚重而繁琐的帝王礼服,左右环佩齐整,近乎于肃穆。   接着,闹着玩似的摩天轮灰飞烟灭,宣玑脚下一空,继而落到了实地上,他自己身上不知被盛灵渊套上了什么,翅膀都被迫缩了回去,一身衣服沉甸甸的。   但宣玑没顾上仔细看,他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几乎战栗起来。   一股来自古老宫廷的暖香就这样迎面撞了过来,“吱呀”一声,无数宫门在他面前渐次打开。   宫灯晃得他睁不开眼——这是他徘徊过无数次的度陵宫。   盛灵渊拉着他的一只手被广袖盖住了,宣玑被他拖着走,脑子里一片空白,半身不遂似的跌跌撞撞,来到那印象里空旷死寂的寝宫。   寝殿差不多被红烛淹没了,一眼看去,几乎有些喧闹,连盛灵渊脸上都多了几分血色。   “朕说过,要祭告四方,娶你过门,”盛灵渊换成了好久没说的雅音,寝殿内四角各一个香案,他轻轻一挥手,案上的香烛就自己明明灭灭地烧了起来,青烟笔直而上,仿佛真能抵达什么神圣之地,“此乃逆天之魔身,为天地不容,四方诸神不必来,各敬香火一支,聊表心意。告知尔等,从今往后,南明朱雀一族现任族长就是我的……”   他的“厥词”还没放完,蓦地被宣玑推进了纱帐里,白玉旒撞得一阵叮咚乱响,碎冰似的,宽大厚重的袍袖洒了一榻一枕。   “太狂妄了,陛下……太狂妄了,”宣玑压着颤抖的声音说,“也不怕遭天谴么?”   盛灵渊叹了口气:“已经遭了,这‘天谴’还挺沉的……”   他的尾音随着满殿烛火一同熄灭了。   这一回,度陵宫里没有霜风,飞雪搓棉挑絮一般,竟不冷。   红梅一直从陛下的寝宫着到了剑炉殿前,烈如南明谷中万千神鸟落下时起伏的脊背,黯了月色。   复又黯了雪色。   即使明明白白地摊开说,这里就是幻境,旁边编织幻境大魔头还一直在兼职客串“防沉迷系统”,沉沦仍是不可避免的。   浓稠的黑雾裹挟着他,把那被涅槃石刮得破破烂烂的三千年记忆从头到尾冲洗了一遍——   盛世清歌里,爆竹声震耳欲聋,车马载着游子回家,歌楼都空了,游戏人间的守火人身边冷清下来,独自搓着手温寂寞酒,盛灵渊就直接撕开那记忆闯进去,不客气地把他仅剩的半瓶屠苏酒据为己有,大笑而去。   茶楼惊堂木刚响,宣玑正听到入神,旁边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耳垂,宣玑一回头,就撞见他家陛下不怀好意的微笑,预料不好,连忙捂住耳朵,挡不住那混蛋用共感告诉“最后书生死了,小姐改嫁了”。   盛灵渊还把阴冷萧条的赤渊深处拾掇了一遍,在乱葬岗似的石碑林中搭了个雅致的听风庐,然后雅致人在小庐中拥着火炉看书,不雅致的就在小庐屋顶嗑瓜子,嗑完了一亩向日葵田,舌头竟不起泡,一不小心把瓜子皮落在了小炉里,崩出来险些燎着陛下的头发,逃跑未遂,被打下来按住拔了一地玑毛,插了根丧权辱国的玑毛掸……   以及最重要的,每一次朱雀骨碎,都有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陪着他疼,陪着他一起煎熬,一直守到他重新醒来,再把被烧毁的小庐重新搭一遍。   盛灵渊还从宣玑的记忆源头翻出了丹离的《千妖图鉴》——还没被一次一次的赤渊火烧得缺文少页的版本,按着那不学无术的东西的头,一页一页地把他年少时睡过去的课补上。   弹指一挥间,宣玑简直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虚梦,他睁开眼,见碧泉山深处的青铜鼎上结了一层漂亮的霜花,四肢轻轻一动,就碰到了另一具身体,与他手足相抵,他连灵魂都是酥软的。   乌鸦那边肖征快要叫破喉咙了——方才那乌鸦不知什么毛病,突然一头栽下去,就地变成了一只标本,怎么戳都没反应,把肖主任急出这一脑门汗,就差给乌鸦做急救了。   宣玑的神智才复苏了一点,让乌鸦蹬了蹬腿:“活着呢,别忙着下锅……怎么了?”   “碧泉山古墓出土是一场地震翻出来的,当时局里怀疑地震不是普通的地壳运动,是异常能量引起的,但最后也没查出异常能量来源是什么,处理这件事的负责人是前任善后科主任……巩成功。”   宣玑:“唔?”   “巩成功之前一直离奇昏迷不醒,又是镜花水月蝶一案的重要涉案人员,所以在咱们局的特殊看护所里,我们刚刚接到消息,人不见了。”   “病床上丢个人你们都不知道?”   “不是,”肖征说,“巩成功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看护所也就只放了监控,没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他——监控显示,总部大楼出事前那天晚上他还躺得好好的,然后人突然变成了一截木头,监控显示时间正好是总部那棵树被雷劈的时间。”   “巩成功是什么特能?”   “巩成功不是登记在册的特能人,之所以进异控局工作,是因为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是系统内的人,”肖征说,“奇怪的是,他父亲也不是特能。巩成功的父亲是最早异控局成立的时候就被招进来的,是奠基人之一……也就是‘互助会’的成员——问题互助会不是个特能抱团取暖的民间小团体吗?他是干什么的——等等,我接个视频电话,咱们的人到巩成功家里了……什么?!”   乌鸦甩了甩毛,飞到电脑前。   只见巩成功家是个小联排别墅,一看就很有钱,可见这些年没少借镜花水月蝶敛财,此时已经人去楼空,屋里阴森森的。   “楼上有动静,”现场的外勤压低声音对肖征说,“我们这就上去……这屋里有股血味。”   肖征:“小心。”   几个外勤蹑手蹑脚地上了阁楼,把异常能量检测仪贴在门上,检测仪纹丝不动,外勤们这才互相交换了眼神,为首的力量系一手按在门把手上,猛地将整扇门板拧了下来,外勤们集体举起秘银冲了进去——   “什么……鬼东西?”   只见阁楼里一丝光也没有,房梁、墙壁都被蛇似的树藤爬满了,屋里空荡荡的,中间有个香案,上面供奉着一尊木雕的人像。   那是个女人,但不是宣玑印象里不声不响的孟夏。   她眉目极妍,似笑非笑地朝门口看过来,分明只是一尊木雕,却恍若有灵,能把人魂吸进去。   几个外勤一时都看着她呆在了门口。   宣玑却先是一愣,因为觉得这女神像不知哪里看着眼熟,随后反应过来了什么,猛地一扭头。   “嗯,”盛灵渊叹了口气,“难怪人都说,我与父皇只有三分像,难怪陈氏从来不肯正眼看我……我还真不会趋利避害地挑着长。”   那女神像的五官与盛灵渊有六七分像,笑起来的神态更是几乎如出一辙。   虽然从来没见过,但她的身份几乎已经呼之欲出——当年祸乱朝堂的妖族公主。   盛灵渊的生母。   与此同时,碧泉山震动起来,又一片山体滑落,外围的消防和异控局直升机连忙后撤。   断后的直升机上,有个观察员放下望远镜,犹豫着说:“我觉得那山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山都烧成火锅了,当然有东西了!那么大火你看不见?”   “不,是底下露出来的石头,好像个人像……”   整个碧泉山上的腐殖和植物都已经化成了灰,压在表面的沙石纷纷滚落,露出了底下的青石——   整座山就是一尊巨大的女神像。   青石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不怕这把邪火,反而越烧越干净,唯有女神眉心处闪着火星,正好是赤渊飞来的半个罗翠翠一头撞上去的地方。   与此同时,朱雀图腾上的各处阵眼上,善后科忙着用回响音安抚民众情绪,旁边外勤们回过神来也没闲着,继续打阵眼大坑里长出来的变异植物。变异植物没什么脑子,攻击都有规律,虽然很强,还是很快被外勤们摸透了。   平倩如刚回过神来,就听见旁边一声欢呼,随后一声巨响——外勤们把那张牙舞爪的变异树连根拔了。   一个外勤见她看过来,就摘下防护的安全帽冲她喊:“妹子,我们牛逼不牛……”   周围欢呼声戛然而止,得意忘形的外勤一愣,回头顺着同事们的目光看去——   只见深坑底部是一圈一圈复杂的祭文,中间簇拥着一尊诡异又美丽的女神像,在那地下不知埋了几千年,却一点尘土也没沾,意味深长地对着他笑。 第131章 尾声(一)   碧泉山、异控局总部大树的废墟、众多阵眼……各种或木雕、或泥塑、或石刻的女像一夜春风后的笋, 纷纷冒了出来。   她好像非得仔细地洗去风尘, 好好梳洗打扮过后, 才肯压轴登场,亮出底牌。   “我觉得我可能是眼花了,”透视眼的谷月汐低声说, “但……那些人像的表情好像在变。”   雕像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一开始是端庄的微笑,还能装一装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 出土没一会功夫, 她就憋不住露出了本来面貌——微微翘起的嘴角花瓣似的绽开,端庄荡然无存, 鬼气森森的妖异爬上了那张脸。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 ”肖征说,“这些雕像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为什么材料不统一?不是我强迫症……我就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人行为,还是有组织的?”   宣玑也皱了皱眉, 他的神魂还颠倒在缱绻的梦里, 突然掉进狭小的青铜鼎里,有些反应不过来,忍不住攥紧了盛灵渊的手——那只手方才在幻境里,分明是被他捂暖了的,这会又冰冷得变本加厉。于是他把盛灵渊的手揣进了怀里, 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不是随便什么人的雕像都有灵的。”   当年的朱雀神像之所以能化身成丹离,到处搞事,是有先决条件的——南明之神辟邪去晦,各族从开蒙时期就祭拜神鸟,各地都有朱雀神庙,那些木石吃了成百上千年的供奉,才有化身的可能。   可这些又算什么?   莫非公主或者孟夏无声无息地组织了一个供奉女神像的邪教?区区三千年,那得多大的规模才能让木石神像生灵?   所谓“供奉之力”,不是随便什么都能用的,要么是本来就有灵的东西——比如一些神器、有器灵的刀剑之类,里面的灵可能一开始比较弱,不能动,也不能和外界沟通,但通过被人长期供奉,可以获得一些额外的力量,产生某种程度上的实体。   木石雕刻的神像本身是凡物,想要靠供奉“无中生有”地生出“灵”来,条件要严苛得多。   首先原型得够资格,朱雀神像可以,毕方孔雀之类就差点意思,不然那些被全世界“供奉”的网红猫早就统治地球了。   其次原型必须得发过大愿,或者遭逢大难,有旷世难平的执念——起码是身死族灭、祖坟被刨级别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供奉的人必须够多,最少家喻户晓上千年。不可能是当局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型传销组织规模。   上下五千年,神像生灵,唯丹离一人,比上古先天灵物还要稀有。   公主虽然有朱雀血统,但并不是守护赤渊的神鸟族人,生前除了醉生梦死和挑拨离间,也没听说过她做过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严格来说,她是没有资格的。旷世难平的执念她倒是不缺,可无论是公主还是孟夏,都已经作古几千年,去哪找那么多人供奉她的神像呢?谁组织的?   这时,盛灵渊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肖征和宣玑异口同声:“什么?”   “我终于知道孟夏逃亡四年间一直在干什么了——如果我没猜错,她的这些雕像是在朱雀神像上改的。”盛灵渊声音很轻,他方才在方寸大的青铜鼎里撑了一个横跨三千多年的幻境,这会像是已经筋疲力尽,连开口都十分勉强,“你看那尊木雕的像,干干净净,在地下埋了这么多年,片尘不染,神像袖口却有一点火烧过的痕迹……那应该是我命人火烧朱雀神庙时期留下的。”   当年全国销毁朱雀神像,正好是孟夏逃亡的时候。   丹离是朱雀神像的化身,公主以身献祭召来的,他的生命之源就是那些神像。之后丹离和人皇这一对师徒,同舟共济完同室操戈,斗了个两败俱伤,她再利用影人孟夏,把朱雀神像回收、改刻成自己的面容……就像她把朱雀神像“吞噬”了一样。   “慢着,二手材料,空手套供奉,”宣玑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骚操作?”   盛灵渊叹了口气:“她一直不就这一招吗?三十六计,一招‘借刀杀人’炉火纯青,这辈子够吃了。”   她当年潜入人族,旧都王公为了她神魂颠倒,撺掇得平帝发兵赤渊,挑起了数十年的混战,不料半路被妖王出卖,平帝战死,人族分崩离析,妖王一统天下。自此,两族都没了她的立锥之地,于是她自己不出面,用禁术赋生朱雀神像,又大方地献出腹中“意外”,炼成天魔留给人族,杀妖王复仇。   只要妖王一死,人皇与丹离翻脸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姑且不说丹离不可能任凭群魔之首无人辖制,九五之尊也不可能对一尊偏执的神像言听计从。就算他俩都没那么强势,丹离要杀非人族、灭赤渊,而天魔自己就是个混血,赤渊更是他的魔气之源。这二位根本不需要外力挑唆,自己就能掐个天翻地覆。   盛灵渊只要不缺心眼,一定会砸烂各地的朱雀神庙。孟夏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回收神像,将朱雀神像的供奉之力据为己有——那是她以自己为祭,用大阴沉祭召来的,等一场混战终结,她还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去,一点也不亏!   宣玑苦笑道:“灵渊,说实话,你是不是你们家人的‘智商洼地’啊?”   情又深又长,又有那么多天真热血的念想,一边镇着赤渊,一边安着天下,插一后背的风刀霜剑,把自己亏了个底掉。   莫非人人都只能有三分厚,不薄情的傻子就只好薄命?   盛灵渊按着他的脑门往旁边一推:“不敢当,你倒算尊贵的扁毛族中比较机灵的一只。”   宣玑:“所以她的影人孟夏为什么要偷走我的尸体?”   肖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二位能别再增加恐怖气氛了吗?”   盛灵渊:“你问她。”   “谁……”   “嗳,”宣玑话音没落,一个轻柔的女声忽然顺着青铜鼎,从四面八方流了过来,那声音淙淙的,仿佛能穿透耳膜,直接淌进人心里,听得人背生战栗,只一声轻叹,就恨不能把身家性命挖出来送给那声音的主人,她说,“可怜的彤,可怜的孩子,从没在自己族里长过一天。”   不光是青铜鼎,所有有雕像的地方都听见了这个声音。   “赤渊权柄是天赋,朱雀一族生于赤渊,本来就是赤渊的一部分,”那女声轻轻地说,“从蛟人九驯,到他自己傻傻的影人,都以为自己吞噬了朱雀,就能得到赤渊,好可笑啊。”   “九驯”是妖王的名,盛灵渊问:“所以,朱雀族灭之后,赤渊之权一直就落在了他们仅剩的天灵身上。”   女声停顿了片刻,像是透过青铜鼎仔细观察他,岩浆轻轻地在青铜鼎外磨蹭着,发出细碎的声音:“你小名叫做‘灵渊’么……呵,丹离老贼这名字起得真是不怀好意,你很像我。”   宣玑当场炸毛,被盛灵渊一把按住——他虽然不够薄情,以至于显得跟他们全家格格不入,但不想往心里去的话都能当耳旁风的没心没肝劲还是有的,听了“生母”这句感慨,盛灵渊眉梢都没动一下:“多谢,谬赞——当年妖王就像那棵绿萝一样,也是自以为得到了赤渊,其实只是通过与朱雀一族的共感产生了幻觉。难怪当年天魔剑灵年幼时,每每都在梦中受赤渊怨气的侵扰。”   “小可怜。”那遥远的女声唱歌似的叹息一声,“生灵成器,留下的遗骸就是尸体,唯独这具天灵遗骸仍然系着赤渊权柄,此乃大道,高于生死之理,所以它虽腐不死……这秘密啊,恐怕只有看见这具遗骸的人才知道,你们真该谢谢我,朱雀骨的秘密要是泄露一个字,天下还能在为了这具骨头混战一万年。”   宣玑:“丹离是朱雀神像,他难道也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声笑了起来,银铃似的,“骸骨在我手里,他既找不到骸骨的下落,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   宣玑一时没回过味来——如果丹离留下遗言,让盛灵渊知道真正的天灵遗骸在孟夏手上,那么丹离死后,孟夏第一次露面,盛灵渊就绝对不会把碧泉山下的遗骸疏忽过去,也不会三千年后才知道孟夏在搞什么小动作。   他才要问,盛灵渊已经通过共感听到了这念头:“你想什么呢?他要防的就是我,宁可碎尸万段,他也不会让朱雀遗骸落到我手上。”   宣玑:“可他不是想重续朱雀血脉么?就算生灵变器灵不可逆,我不能回自己的真身,有这具骸骨在,赤渊也可以控制,我们也可以慢慢……”   为什么要让天魔剑碎得那么惨烈?为什么要让各族没有容身之地?为什么要把灵渊逼到绝路?   宣玑把盛灵渊的手攥得“嘎嘣”一声。   盛灵渊带着几分愕然转向他,片刻后,不由得失笑:“谁和你是‘我们’?”   宣玑出离愤怒了,差点在他识海深处表演一出“哪吒闹海”:“你这老魔头在幻境里占够了我便宜,翅膀都被你挠秃了,一出来就要始乱终……”   他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他们炼天魔,是当利刃的,不是让我长生不老、没完没了在那当皇帝的。鸟尽了,弓得藏,”盛灵渊心平气和地在共感里对他说,“我要是丹离,我也会这样。”   天魔不老不死,如果朱雀遗骸落到他手里,人皇与妖王又有什么不同?   天魔的魔气来自于赤渊,赤渊交给他,那岂不是把耗子往米缸里装?他可以百年不忘初心,两百年呢?三百年呢?谁能保证?谁来辖制他……难道赌他对一把剑的真情么?   谁会相信“真情”?   哦,当年长不大的彤会。   所以丹离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告诉他就等于告诉盛灵渊,三千年前的小剑灵连个屁也瞒不住。   盛灵渊看了宣玑一眼,三千年后也还是慢半拍,难怪当年混战伊始,朱雀第一轮就灭族出局了。   他笑了一下:“我和丹离不死不休,谁也不信谁,倒给了你那个影人机会,殿下这把渔利收得漂亮。”   “哪里,”雕像里的女声冷笑一声,“是丹离好算计,当年我已经借着朱雀神像重回人间,朱雀图腾只差最后一笔,孟夏办事不利,到底被丹离老贼算计了,结果功亏一篑。”   “如果孟夏不那么急于一时,多躲几年,等我死了,也就没人记得她了,到时候她想干什么干什么,”盛灵渊说,“她为什么那么急着跳出来?”   青铜鼎里的女声笑了起来,不回答。   “啊,我知道了,因为赤渊,对不对?”盛灵渊轻轻地说,“丹离死的时候,我已经封印了赤渊,此后赤渊火一年弱似一年,所以孟夏等不了,因为你的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要用赤渊火——你占用朱雀神像,篡夺神位,可你不甘心这样复活。像丹离一样,一辈子连张脸都没有,天天害怕别人烧你的神像——不,你还不如他,毕竟当年朱雀神像是百姓自发供奉的,而你的是……”   宣玑立刻接道:“蹭来的二手房,数量有限。”   盛灵渊:“所以你想利用那个妖王影人点赤渊。”   宣玑一摊手:“那二百五还熄火了。”   雕像里的女声说:“小可怜,群魔乱舞,你真当赤渊封印还能长久么?”   宣玑:“要不咱们比比,是赤渊先着火,还是我们先把你神像烧光?老肖——”   可是肖征还没来得及应声,整个碧泉山开始震动起来。与此同时,各现场的外勤们同时发回紧急警报,那些神像身边的祭文开始流动了!   “退、退退后!”   所有靠近神像的人同时被一股气流撞了出去,人造的回响音设备断了能源,直升机都给朔风扫得到处都是,地面突然开裂,顺着每个阵眼将那朱雀图腾连了起来,火焰色的流光招摇而过,从四面八方灌进碧泉山。   肖征听见谷月汐一声惊呼:“巩成功!”   他一激灵,举起望远镜,只见没有活物能靠近的地缝上,一个人影十分扎眼的悬在半空,脚底下跟踩着磁悬浮似的。   巩成功抬起头,远远地冲被罡风掀得人仰马翻的外勤们一眼,接着,他展开双臂。一道青烟从他头顶冒出来,飘飘摇摇地浮上了半空,烟雾中凝出一张和雕像们如出一辙的面孔,直升机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张脸上的微笑,然后她纵身跳进地缝里,烟雾融入流光。   留下一具“巩成功”的身体,挂在半空,迅速萎缩,就地成了一具干尸。   直升机一哆嗦,乌鸦也跟着一起甩了出去,一翅膀摔在肖主任脑门上。   宣玑:“你们给我争气一点啊兄弟们!我牛逼都吹出去了!”   就听雕像里的女声大笑:“我儿灵渊,你真是个聪明宝贝儿,我是差赤渊一把火,可这不是有了么——” 第132章 尾声(二)   她话音没落, 青铜鼎就像一口大钟, “嗡”的一声巨响。   音波差点把人给震出脑震荡, 宣玑被刺得一偏头,心说这女的什么玩意,聊天聊得好好的, 说不过就嚷?   刚要骂街,就见靠在青铜鼎上的盛灵渊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猛地往前一扑, 正栽到宣玑身上, 宣玑还没来得及扶稳他,盛灵渊就一把抵住他肩头, 侧头抬手一挡,好歹没喷他一身血。   宣玑被那血烫得差点跳起来:“灵渊!”   直升机上, 肖征面前的能量检测器全部爆表,随后乌鸦半身不遂似的朝一边栽倒下去, 另一边还在疯狂地扑腾翅膀。   “那把赤渊火,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雕像里的女声随着翻滚的岩浆, 在青铜鼎里来回撞, “灵渊,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要选碧泉山吗?”   “因为……此地下有地脉阻隔,灵气不通,上有群山掩映, 山体曲折中空,正好适合藏匿阵法,不易察觉……”盛灵渊低低地咳嗽着,可能是嘴角有血迹,晦暗的青铜鼎里,他那嘴角上像带了笑一样。   宣玑这才发现,盛灵渊身上冰凉不是他的错觉——他伤口的血早就止住了,以天魔的恢复能力,那点元气早该恢复了,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体温越来越低,就像仍然有看不见的伤口在源源不断地流血。   “这样才能困住你们啊,”雕像笑盈盈地说,“不然你们乱跑怎么办?”   “你把我……”盛灵渊的嗓子被血呛得有些沙哑,话音于是含糊起来,“你把我当那把赤渊火……弄不来真的,就这样狗尾续貂。”   宣玑听了他这话,先是一愣。   随即,他猛地反应过来——盛灵渊放血灌进青铜鼎和朱雀天灵遗骸,方才就是这样让遗骸和整个朱雀图腾误把他当成赤渊,将差点冲进赤渊的魔气引过来的。   为什么大阴沉祭一开始要召唤出盛灵渊?   那一串作为祭品和燃料的人魔们固然都很难搞,但就算没有盛灵渊,宣玑自己也不见得收拾不了,之所以非盛灵渊不可,一定有某个角色是别人无法替代的——朱雀血脉已绝,世上再也不会有朱雀族与人族的混血。混战时代已经过去三千年,人族承平日久,也再不可能像当年一样,积攒那么多绝望和挣扎,成就天魔祭。   因此盛灵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朱雀血与天魔身的结合体。他像个“活赤渊”,只有他,才能在青铜鼎下,被天灵骸骨误当做赤渊的一部分。   是不是真的赤渊不要紧,关键是天灵遗骸认不认。   还有碧泉山的古墓。   碧泉山下的青铜鼎,大可以一直藏到地老天荒都没人发现——孟夏的法阵造诣之深,可能犹在丹离之上,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底下很可能藏了东西,就算是人皇亲自驾到,也不一定能察觉到不对。可是上面偏偏有一个埋得很浅的“古墓”,出土一干“文物”都是用失传的妖族语写就,好像一排“我不对劲,快来查我”的小广告。   而唯恐他们想不到要来查碧泉山似的,先是瞎子“银翳”他们那帮被逮捕的妖王信徒,到处现他们说得一点也不标准的妖族语。   然后是妖王影——碧泉山古墓发掘时,是由被附身的巩成功安排的,在里面放一点记号再容易也没有了,而妖王影人完全是雕像攒起来的,能附谁的身,不能附谁的身,也完全是雕像说了算。只要妖王影一出土,异控局肯定就知道他们内部出了问题,排查完立刻就会发现妖王影附过身的人,都或多或少跟碧泉山古墓有关。   而当时异控局总部瘫痪,特能人秘密泄露,碧泉山区信号失联——探查危险又古老的妖族旧物,盛灵渊一定会亲自去。   可以说,盛灵渊是一步一步被安排到碧泉山的。   孟夏留下的障眼法阵既能拦住闲杂人等,也像一把钩子,引盛灵渊下到地脉深处,一旦深入其中,他会因为法力全失而被扣在里面,与外界联系全断。   以盛灵渊的敏锐,只要他看到朱雀遗骸上的罗翠翠,再联系外面的回响音,立刻能想通妖王影人在干什么。   赤渊之危迫在眉睫,他出不去,连给外面的后辈们场外指导都不行,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延赤渊火重燃的进程——用他自己。   “公主殿下,”盛灵渊这样客气又冷淡地叫他的生母,“你差不多是算无遗策了,当年到底是怎么被妖王坑成那样的?”   雕像幽幽地叹了口气:“九驯是我的一条狗,我当年自视甚高,未曾提防自己后院的狗窝,唉……灵渊,看来为娘的教训,你一点也没有引以为鉴,你乍一醒来,见各族血脉稀薄,后辈们都不堪大用,不也自觉天下无敌,掉以轻心了么?   “殿下教训得很是。”盛灵渊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同时,青铜鼎震得越来越厉害,让人有种它随时要炸裂的感觉,四角竟然起了缝隙,而青铜鼎内壁上原本浅浅的一层霜花凝成了薄冰,飞快地顺着那些裂缝爬上去,粘堵着那些裂开的缝——他和雕像不知什么时候斗起了法。   雕像温柔地说:“不要负隅顽抗啦,你这孩子啊,不知前世欠了谁的因果,当年来得可真不是时候。灵渊,我唯一对不住你的地方,就是不该让你出生,不出生就不必受这么多没完没了的苦。三千年来,因为赤渊被封,你我母子骨肉分离,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现在有机会了,母亲补偿你,好不好?你舍了那乱七八糟的天魔身吧,让骨肉回到我这里,将来重新投胎一次,母亲宠着你长大。”   盛灵渊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后半句就被呛回了喉咙里,伏在宣玑身上咳了起来,宣玑撑开翅膀护住他,抵住盛灵渊的胸口,想补上他一直流失的气力。盛灵渊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咳得喘不上气来,有些艰难地说:“别费力气……唉,不行,说不过她,你怎么都不帮我说话了?”   宣玑心疼得眼睛比族徽还红:“我说个屁,我才发现自己脸皮薄如蝉翼——你快也省省吧,呛得自己不难受吗?”   只听“喀嚓”一声,青铜鼎连同上面带着黑气的薄冰一起裂了,滚烫的气息透进来,青铜鼎内壁的薄冰来不及融化,直接升华成了蒸汽。   盛灵渊眯起眼,瞥了裂开的薄冰一眼,却并不慌——泰山崩神不动,死到临头也要做好表情管理,这是人皇的教养。   天魔剑断的那一次,把他一辈子的失控都透支完了。   “殿下,这些年来,我最大的心得是不要算计太多,没有人能分毫不差,变故总比计划多,还不如顺其自然。”他轻轻地说,“我说你差不多是算无遗策,但其实还差一点,第一,你没想到,我居然不是孤身前来,把正牌的朱雀后裔一起带来了。”   雕像笑道:“不错,你那么宝贝你的彤,我以为但凡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你都不肯叫他跟着涉险的,没想到你啊,粗枝大叶到这种地步。”   宣玑:“放……”   盛灵渊伸出一根手在他嘴唇上轻轻点了一下,没开口,用共感道:“同生共死的私房话私下里说,别叫那么大声。你族这种有点什么都得到处炫耀的毛病能不能改?”   宣玑心梗得说不出话来:“……种族歧视,举报你。”   盛灵渊:“准备好了吧?”   宣玑扣住他后背的手紧了紧,看进了盛灵渊眼睛里。他俩就互相坑的时候有默契,一致对外的时候,连着共感都互相拖后腿,如果不是世途萧疏,弄不好得成怨偶……难怪丹离从来不相信他俩能好长久。这还是第一次,盛灵渊没开口之前,宣玑就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这时,各地的异控局外勤们也回过神来。   秘银炮不要钱似的炸了出去,但雕像周围像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秘银炮打在上面炸得炸、反弹得反弹。   盛灵渊说:“第二,你没想到阿洛津已经被妖王影人吞噬、所托无形,竟还能临阵反水……否则你射杀妖王影人之时,真赤渊应该就着了。”   雕像冷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三十六根朱雀骨封印已破,赤渊重燃不过朝夕之间,我等得了三千年,等不了这几天么?有你这‘活赤渊’在,我又不一定像孟夏那样死心眼,非要借那真赤渊之力……”   她的话音哽了一下,像是被外力中途打断——八十一处阵眼中,雕像在无数秘银的狂轰滥炸里岿然不动,就在这时,一枚独树一帜的火箭弹突然穿透了雕像外围的结界,打中了其中一处阵眼……虽然没能正中雕像。   外围的外勤们一时目瞪口呆,只见一架军用直升机突兀地开了进来,在一众异控局的直升机里分外扎眼。   直升机上,扛着单兵火箭筒的王泽吹了声口哨:“这是黄局跟部队借来的,帅吧?正好交完人犯,让我们顺便从永安军区开出来了——我说弟兄们,斗法斗不过人家,咱们还可以斗别的嘛!给他们这帮沉迷法阵的老古董见识见识当代军工科技啊!”   燕秋山一把揪住他后颈:“别现眼了,闪开,瞄都瞄不准,让专业的来。”   碧泉山下的青铜鼎几乎已经到了极限,盛灵渊说:“是啊,你既然从一开始就想用我这个假赤渊完成你的生祭,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机地安排妖王点真赤渊?”   随着各阵眼中火箭弹纷纷落下,一个接一个的雕像被损毁,公主像是急了,青铜鼎里的轰鸣声更加激烈起来。 第133章 尾声(三)   如果盛灵渊真像公主计划的那样, 把宣玑放在“安全的地方”, 单刀赴会, 自己一个人来碧泉山,然后被困其中,摸瞎跟妖王影人斗个你死我活。如果妖王影人在最膨胀的时候被“巩成功”一箭射死, 异控局没有超常发挥,阿洛津也没有临阵倒戈,赤渊会被人魔之力点燃——那时候, 宣玑作为守火人, 别无选择,只能砸碎第三十六根朱雀骨。   而朱雀骨虽然只剩下最后一根, 封印也摇摇欲坠,但毕竟镇压了赤渊三千年, 古封印余威犹在,只要第三十六根朱雀骨一碎, 赤渊就会短暂熄火。那么不管这个熄火时间是几十年、几百年,还是几天、几个月,雕像短时间内, 都没法利用真正的赤渊火。   所以她周密布局, 让妖王影人跟守火人两败俱伤,是为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赤渊火,那么排除掉错误答案,目的就只剩一个了——她是为了除掉守火人。   但如果只想斩草除根,她完全可以在自己彻底复活之后, 再转过头去对付宣玑。   因为首先,这个顺序调换一下,难度就完全不一样了。   宣玑这种三千年的大妖,差不多能平趟世间一切妖魔鬼怪,虽然他平时看着是不太着调,但想干掉他,除非赤渊复燃、朱雀骨碎,否则就算是天魔回归,除了色诱,也还真不一定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雕像复活成赤渊的“新神”就不一样了,守火人毕竟只是附在朱雀骨上的剑灵,宣玑没有控制赤渊的能力,反而是被动地依附赤渊,随着赤渊的状态“死去活来”,控制了赤渊,宣玑这根朱雀骨就被她捏在手里了,想什么时候砸就什么时候砸。   柿子要先找软的捏,骨头没必要先挑最硬的啃。   其次,公主没有完全复活之前,她的生命之源就是那些雕像,而雕像因为是二手材料,数量有限,它们都是她的弱点。所以她一旦暴露在人们面前,就必须尽快完成她的“复活”,不然人没活雕像炸了,那就翻车了。只要她脑子正常,整个过程都应该是越低调越好。   这样看来,她的整个布局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合理——毕竟,仔细算来,她只需要把盛灵渊引到碧泉山,再通过某种方法让他当燃料就行了,虽然也很困难,但无论如何也比弄得全世界人心惶惶、引爆赤渊的动静小多了。   一个计划越是复杂,出错的可能性就越高,这是全世界阴谋家们的共识。   那么……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她不得不这样做,这个顺序不可逆——也就是说,妖族公主在图穷匕见、自己露面之前,一定有某种理由,必须先除掉宣玑这个守火人。   而她算计得太精确,一环套一环,没有余地,意外果然就发生了。   阿洛津死透了都要当搅屎棍,所以宣玑非但活蹦乱跳,还跟盛灵渊一起,被青铜鼎扣在了碧泉山下。   公主一发现赤渊没点成,立刻不惜仓促行动,把自己所有的“弱点”——那些雕像——都暴露在异控局面前。   她看着像不动声色、游刃有余,其实一直在抢时间。   她在害怕,她要抢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异控局没来得及把她的雕像都炸毁之前,争分夺秒地在朱雀天灵遗骸上复活。   那么……她在怕什么?她在跟谁抢时间?   盛灵渊眼角泪滴形的疤就凸现出来,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他简直颤抖得停不下来——她在怕……宣玑接触到朱雀天灵的遗骸。   盛灵渊本来以为,赤渊迟早复燃、朱雀骨必须要碎,这是死局。因为重塑宣玑身,他自己就必须死——不管是重炼天魔剑身,还是像丹离安排得那样,用他的身体复活朱雀一族。   他俩除了死别,就只有相殉。   最好的结局就是能一起过几十年,权当自己是凡人,也就够了。   没想到事到临头,居然是敌人给了他希望。   “你害怕,我就放心了。”盛灵渊顿了顿,“我现在突然觉得,有您这么个母亲是好事……”   他后半句话淹没在轰鸣里,碧泉山下的岩浆池以青铜鼎为中心,整个搅动了起来,巨大的朱雀骸骨顶着那青铜鼎缓缓上浮。   浓烟、火星与烟尘覆盖了整个山区。   最后一批撤离的居民挤在车窗前,张望着远处浓烟下,那雨点一般飘在半空的火星。   大量的直升机从各大军区飞出去,循着异控局的向导,赶往埋着雕像的阵眼,秘银失效的时候,普通人加入了特能的战局。   穿透结界的火箭弹把雕像和地面炸得一片狼藉,可是祭文却纹丝不动。   “肖主任,军工武器能穿透结界,但是打不坏祭文啊!”王泽说,“物理攻击不行,除了核武器咱还有别的招吗?”   “肖主任,”碧泉山附近的异控局同事发回消息,“我们这有情况。”   只见碧泉山脉间,巨大的女神石像在一片地动山摇中缓缓立了起来,她眉心一点像要滴出血来,那张脸狰狞起来,一圈一圈黑色的纹路开始顺着她的眉心往外爬。   肖征通过视频看见,心里无端一悸:“那是什么鬼?”   碧泉山现场的外勤立刻用高倍望远镜放大了画面——女神像脸上扩散开的是阴沉祭文!   肖征直觉不能让那阴沉祭文扩散,一声令下,呼啸的导弹朝着山体飞了过去,却只听见“嗡”一声响,像是无数先民跪倒在神像前,正喃喃祈愿。   女神像周围起了厚重的浓雾,炮火像陷进了沼泽里,扎在浓雾的外围,寸步难进。   肖征浑身发毛,这时,杨潮忽然拽了拽他,只见方才栽倒的乌鸦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踉跄半步。   肖征一把拎起乌鸦,顾不上礼貌了,揪住它两边翅膀用力晃:“陛下,我们的秘银穿不透结界,热武器破坏不了祭文,你有没有……”   话没说完,乌鸦身上一圈黑雾忽然散开,绕着它形成了一圈复杂的文字——巫人咒。   没人认识这些咒文,但这会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一圈外勤的手机“喀嚓”“喀嚓”地响成一团,在黑雾消失之前,把那些失传已久的巫人文字拍了下来。   黑雾随即再难以为继,乌鸦蓦地一挣,周身的黑雾散尽,它“嘎”一声尖叫飞走了。   与此同时,阴沉祭文从岩浆里渗透下来,漫过青铜鼎,开始朝那巨大的朱雀遗骸身上涌。   方才已经略微降下来的岩浆温度瞬间飙升。   盛灵渊十指倏地收拢,青铜鼎身上浮起繁复的咒文,中间簇拥着八个血手印——原来那是他方才用自己吸引回响音和人魔的时候,借着血迹遮掩,在青铜鼎外围和朱雀天灵遗骸上留下的。   盛灵渊一眼看见这具不生不死的天灵遗骸、又发现它能和自己的血产生感应,就知道妖王影人只是个傀儡,而自己是被人设计到碧泉山下的。这样大的手笔、又与他们有这么深的渊源,背后的人可能是谁,一只手能给数过来,盛灵渊差不多立刻就把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   因此他趁乱在青铜鼎外做了手脚,他把罗翠翠的尸身放下来,在血青铜鼎外重绘了天魔祭,用无形的魔气将自己同天灵遗骸钉在了一起。   罗翠翠自不量力,企图捆绑遗骸,到时候一定会被两个“赤渊”撕扯成两半。飞往碧泉山的那半个不用想,肯定有人张嘴等着接。而妖王影人为了接管回响音会吞下一半,不过他既然只是个“打火机”,必定活不长,在他被射死的瞬间,那半具朱雀遗骸的权力就会释放出来,通过重新绘制的天魔祭,落到盛灵渊手上。   难怪他伤口早就止血,整个人却仍像被抽干一样——是青铜鼎在渊源不断地抽着他的天魔气。   “哈,”雕像那轻柔悦耳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说你怎么那么可人疼,为了哄你那死到临头的小情人,不惜编织三千幻境抽干自己的魔气,看得人心里好软,原来抽干你魔气的另有他物……灵渊我儿,真无情,真会暗度陈仓啊。”   他一边为了东川肝肠寸断,一边布阵。   一边在幻境里毫无保留,一边悄无声息地把魔气输送出去。   咒文像无数细丝线,从盛灵渊的双手与长发上延伸出去,天魔的力量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去,牢牢地牵住了朱雀遗骸,覆盖下来的阴沉祭文一时被阻住,竟然寸步难行。   那半个山头大的遗骸上,一半被潮水似的阴沉祭文覆盖,另一半被天魔气牢牢地捆着,一时僵持不下。   宣玑嘴上假笑:“不好意思啊大妈,我家陛下不无情,他只不过不是恋爱脑而已。”   同时,他用共感在盛灵渊识海里咆哮:“我说你怎么这么甜!我居然以为你是‘临终关怀’,不想让我有遗憾!盛灵渊你只给人嘴上甜头的人渣人设真不崩啊!你个臭流氓,给我等着,等这事过了,不连本带利地补偿我精神损失,咱俩没完!”   盛灵渊:“二位谬赞。”   等这事过了……   多好的期盼。   “区区一个人造的天魔,你真以为自己能跟千年供奉之力抗衡么?”   话音没落,青铜鼎直接开裂,岩浆骤然涌了进来。   炽烈的地火贪婪地滚向盛灵渊,宣玑的翅膀猛地合拢,把盛灵渊裹在其中,灿烂的羽毛都化成了流动的金属,像高温下将化未化的神铁——那是天魔剑的真身。   天魔剑身上的神铁开始修补裂开的青铜鼎,迅速阻挡住那些岩浆,随着灌进来的岩浆越来越多,宣玑的翅膀化净,紧接着是他的人身。   他的人身从脚开始“融化”,双腿、躯干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头颅之下,他只剩下半边肩膀和一只手。   宣玑用那只仅剩的手擦去盛灵渊嘴角的血迹,深深地看进盛灵渊的眼睛里,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只能飞快地凑过去,印在盛灵渊的嘴唇上。   他在碰到盛灵渊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彻底变成了剑身,剑身又融化成一张金属薄膜,严丝合缝地保护着盛灵渊,一根刻满了封印符咒的朱雀骨落到盛灵渊的手心里。   这是当年在赤渊岩浆里,他做梦都想完成的一幕,到今天,终于——   虽然你心如迷宫,九曲连环,让人总觉得抓不住,但……   “小玑,”通过剑身传来的共感中,宣玑听见盛灵渊说,“我贪得无厌,幻境里三千年不够。”   与此同时,挂满了巫人咒的火箭弹和导弹喷薄而出。   女神雕像周身起了火光:“自不量力!”   就在这一刹那,碧泉山上,巨大神女像上的阴沉祭文骤然爆发,瞬间穿透了魔气,青铜鼎分崩离析,岩浆深处传来尖锐的鸟鸣声,朱雀遗骸被两股力量牵拉着,剧烈地挣扎起来。   盛灵渊、天魔剑……连同那第三十六根朱雀骨,一起被仿佛能融化一切的岩浆吞了下去。   失去了封印的赤渊深处一声巨响,大地开裂了,浓重的硫磺味直冲上天。   肖征:“快撤——”   盛灵渊被炽烈的火光吞了下去,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刚刚离开东川的那一年。   他青春年少,还有不可思议的热情。   他依稀仿佛是在书房里,与丹离隔着一张棋盘相对而坐,一面手谈,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丹离说人皇登基之仪。   丹离在说什么,他没听进去,只胡乱应着,棋也输得惨不忍睹,盛灵渊只记得自己后背绷得太紧,腰都疼了。   丹离终于掷了棋子,带着面具的脸朝他微微一抬下巴:“殿下,怎么了?”   话没说完,就见少年老成的盛灵渊终于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膀软了下来,小声说道:“可算是走了……嘶,老师说什么?”   丹离执起茶壶,给他倒了半杯清水:“殿下因何心神不宁?”   “没什么,”盛灵渊先是掩饰什么似的低下头,随后又在丹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视线下不自在地抿了口水,“是彤,他刚有剑身……咳,可能是太新鲜了,他……他一直盯着我看,我有点不太习惯。”   丹离道:“只是不习惯?我看殿下是不自在吧?”   盛灵渊没吭声,小剑灵屏蔽了想法,他不知道彤在想什么,只能感觉到他如影随形的视线,看得他如坐针毡,这会儿,剑灵可算是被丹离絮叨跑了,盛灵渊能感觉到他飘到了窗外,外面天高地迥,正是温暖的初秋,清澈的风景顺着剑灵的眼睛落到盛灵渊心里,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丹离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殿下,彤是剑灵。” 第134章 尾声(四)   少年盛灵渊回过神来, 微微一愣,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翘了起来, 他连忙正了正神色,才要说什么,一阵小风忽然从窗口飘进来, 飘出去玩的剑灵大概疑惑他为什么屏蔽了听觉,从窗口探头回来看。   彤一转身,视线也转过来了, 盛灵渊一根心弦始终挂在他身上, 虽然看不见剑灵,但立刻就通过共感察觉到了。   他再一次紧绷起来, 却故意没往窗口看,还刻意皱起了眉, 像是思量着什么与剑灵无关的事似的。   直到剑灵趴在窗口喊他,他才仿佛刚刚注意到剑灵, 很做作地循声抬头,眉心还留着一点没打开,装模作样问:“又怎么了?”   剑灵不满道:“好端端的, 你干什么切断听感, 是不是跟老头说我坏话了?”   盛灵渊就若无其事地一扬眉:“不识好人心,我和老师说话你不是嫌烦跑了吗?怕吵你才叫你耳根清净的,谁那么无聊天天议论你?”   剑灵:“那我也要听!”   “要听就滚进来听,不许插嘴捣乱。”   说完,他就好似不再注意剑灵, 全心全意地转头去和丹离谈“正事”了。丹离冷眼旁观,没说破,配合着将话题引开了,两人聊起来长篇大论,间或还夹杂着晦涩的机锋,没一会,就把剑灵折磨得头疼耳朵疼。   丹离见盛灵渊话说一半,突然没了后文,盯着手里空空如也的茶杯发起呆来,就知道剑灵又走了。   他也没有催,只是把棋子捡了,自己和自己摆起棋谱来。   过了好一会,盛灵渊才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老师,我有时候碰上艳阳天,会有种可笑的幻想,希望能永远这样,不风不雨,也没有四季寒暑。”   丹离点头道:“久困人世,罕逢乐事,偶尔沉溺也未尝不可。”   人族年轻的继承人一愣。   就听棋子与木棋盘轻轻碰撞了一下,丹离又说道:“可若是因此,秋凉不备棉袍,春发不备絺綌,那就要叫人笑话了。”   少年时的盛灵渊不服气,狡辩道:“可是修身锻体能寒暑不侵,那岂不是就可以不管风吹雨打、视四季如常了么?”   丹离双手拢进袖子里,端坐在古怪的面具下,像尊不悲不喜的邪神。   “殿下,”他平静地说,“对于流离失所的柔弱黔首来说,几场风雪足以致命,至于高手,虽然寒暑不侵,也仍要躲避罡风雷电,谁都有自己过不去的劫难坎坷,不变者,唯有无常而已。”   盛灵渊出了好一会神,也许是通过共感的视线,看见剑灵走远了,他忍不住问:“老师,东川有很多传说,讲至死不渝之情,你信吗?”   “凡能流传后世的,自然有原型根据,有什么不信的?”丹离带着几分嘲弄,又笑道,“可是殿下,巫人跟人族差不多,寿数长不过百年,于天地不过一瞬,蚍蜉蟪蛄之流,拿自己的生死比着论长短,你不觉得可笑吗?虽至死不渝,但要是不死呢?要是你能与赤渊同寿呢,也能不渝到地老天荒么?”   那时盛灵渊没听出他这句话里的意味,也不知道自己寿命不止百年,只听出了“人族寿数百年,剑灵千年才得一身,是注定的殊途”这一层意思,十分灰心,于是强行按下了少年情愫,带着几分赌气说:“那也未必,毕竟我和老师都没活过那么多年。”   丹离听完,却一愣,继而他似乎是笑了:“也是。”   他说着,抓了一把棋子,扔进篓里:“殿下,不如臣和您打个赌吧?”   盛灵渊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哎,我只是随口闲聊,老师怎么还认真……”   丹离说:“我常和殿下讲,阳谋也好、诡道也好,都不可面面俱到,因为世事无常,你我凡俗之物,见识浅薄,岂敢给是非定论?今日奉为圭臬的,或者三五十年、或者三五百年,便成贩夫走卒都不齿的笑谈,要留一线,给老天判定对错——既信无常,又笃定自己信得不错,那不是自相矛盾了么?”   盛灵渊:“……”   他在说什么玩意?   十六岁的盛灵渊当时听得一头雾水——本来只是忍不住跟信任的长辈透露一点少年心事,不料那长辈就跟个榆木刻的老和尚似的,顶着一张“活够了”的面具,先进行了一番隐晦的嘲讽,然后又鸡同鸭讲地对着他念起了经。   少年人都是这样到的,三魂七魄都被自己的心事占着,凡是自己一时不明白的,都以为是别人不明白自己,盛灵渊当时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的,才会找丹离这种著名的不解风情之徒说风月。   直到三千年后,他蓦然回首,才明白过来,那个平静的秋日午后,丹离隔着一张棋盘同他说的话有多意味深长。   盛灵渊抬起头,残局对面的丹离身形模糊起来,像人,又像变回了木雕泥塑的朱雀神像。而他自己也掌心生茧,再不是十六岁的模样。   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三千年后的退位人皇与烟消云散的朱雀神像隔着张旧棋盘面面相觑。   时间都跟着尴尬了起来。   他俩上一次见面是在血池前,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以至于盛灵渊再次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具,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丹离的肢体语言变了,他不再像盛灵渊记忆中那样,带着点引导者和师长的居高临下,恭恭敬敬地冲盛灵渊一躬身,他说:“陛下,暌违日久——要同臣手谈一局么?”   盛灵渊摆手笑道:“棋艺不佳,罢了。”   丹离就不再让,自己抓了一把棋子,在棋盘上信手摆。   盛灵渊垂下眼,淡淡地说:“老师,当年你教我‘世事无常,不可面面俱到’,要留一线给老天判定对错。你一手毁了东川,灭了高山人,让影族销声匿迹,砸断了彤的剑身,又逼我跳下赤渊——现在这局面,你又怎么说?”   宣玑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插话道:“反面教材。”   他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始终陪在盛灵渊身边,谁也看不见他,但如果灵渊和谁说话时间太长,他觉得被忽视了,就会不高兴,然后开始在旁边插话打岔,找存在感。   这场景太熟悉,盛灵渊和丹离都笑了。   宣玑又对盛灵渊说:“笑什么?你和你妈也是反面教材——她比你还傲慢,你看看她干的倒霉事。”   这位妖族的公主殿下,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因为她一生都隐藏在层层的帷幕后,鬼鬼祟祟,拆东墙补西墙地玩着她的平衡游戏。   她觊觎赤渊,又不敢挑战自己的母族朱雀,于是勾搭平帝先发兵。   后来想杀妖王报仇,可是自己手里底牌尽失,于是祭出了朱雀神像丹离。   她当然不肯让朱雀神像替自己活,用完了丹离还过河拆桥,散布“预言”,引诱陈皇后生出天魔,坐等人皇长大,再跟丹离斗个两败俱伤。   三千年后,她仍是同一招,攒一个妖王影人给她冲锋陷阵,先把异控局搅合得天翻地覆,困住盛灵渊、除掉守火人——万事俱备了,她才肯一抹擦残妆,姗姗而出,坐收渔利。   可惜,她一生似乎都在印证丹离那句“不能面面俱到”,运气好像总是不好。   百依百顺的妖王背着她暴饮暴食,家狗背主。   孟夏毕竟是影人,影人这个种族天生不太行,可能都有点死心眼,丹离被人皇撕成那副血样,反手挖个坑,居然还能在死后四年把她埋在赤渊,让她功亏一篑。   之后赤渊彻底被封印,人间灵气和魔气都变得稀薄如纸,妖魔鬼怪们也都成了没油的灯,只好偃旗息鼓、黯然退场,留下一个“独孤求败”的守火人……以及一帮不知情的后代,个个活成了人样。   好不容易熬到赤渊封印松动,群魔蠢蠢欲动,外面的世界她却已经不认识了。她重新苏醒,又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布局,本以为“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不料又被一帮凡人……和跟凡人差不了多少的所谓“特能”搅合得诸事不顺。   宣玑说:“反正三十六根封印都没了,我要撂挑子了。”   “当年赤渊的确非灭不可,几十年混战,各族血气未消,仇恨尚在,守赤渊的朱雀身死族灭,不灭赤渊火,没法收拾。”丹离说,“但……赤渊自古藏着地火,想来,世上有神就该有魔,有光就该有影,强行镇压,有违天命吧,因此陛下当年跳下赤渊时,阴差阳错地给你重塑了剑身。臣设想的长久没能实现,到如今,各族一统,赤渊封印碎尽,也是冥冥中有天命纠错吧……臣错了。”   宣玑和盛灵渊一时都沉默下来。   对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死者不能复活,过往都成历史。   好一会,宣玑才说:“道歉有用,要警察干什么?算了,反正你也死了……不过话说这是哪里?谁的幻觉吗?果然梦里才有丹离道歉。”   丹离没在意他出言不逊,对盛灵渊说:“陛下,您记得当年在这张棋盘前,臣同您说过一个赌约么?”   那个赌约,丹离当年没有宣之于口,十六岁的盛灵渊不懂,三千年后的人皇不必细听。   盛灵渊缓缓地抬起眼,与丹离面具后的视线相接:“难怪,当年你任凭孟夏藏起青铜鼎和天灵遗骸。”   宣玑立刻警惕起来:“不是,等等,什么赌约?你俩又背着我干什么了?”   盛灵渊:“要是他赢了,我就魂飞魄散,要是我赢……”   宣玑不等他说完就怒了:“盛灵渊!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我早跟老王说了,你就是个一眼没看见就得出去烂赌的渣!你……”   盛灵渊抬起手,像是安抚着虚空中看不见的人似的。   “要是我赢了,”他说,“朱雀族长就得连身带心,许配给我。”   “轰”一声,碧泉山上,导弹撞上了神女雕像的脸,那雕像却纹丝不动,阴沉祭文已经完全吞没了朱雀遗骸,妖族公主的声音纵声大笑:“晚了!” 第135章 尾声(五)   朱雀天灵的遗骸浮到了半空, 祭文、魔气、执念、怨念……世界上一切的意难平似乎都化作燃料, 在最深的深渊中烧出了一把雪白的离火。   天光都在它身上的火光中黯淡, 那惨白的骨架伸展开,离火掠过的地方生出血肉和羽毛。   赤渊深处爆发的岩浆像是在欢呼,为自己的自由和新的朱雀神族诞生。   她能感觉到鲜活的生命力在胸口跳动, 像埋了几千年的僵尸,突然尝到了五味般欣喜若狂。   她本是妖族中的天之骄女,半身朱雀、艳丽无双。从飞禽走兽到上古先灵, 都要拜伏在她脚下。   众生一生苦苦追求的东西, 她都唾手可得。   她从来没有尝过什么叫“求而不得”。   很久以前,她甚至不知道欲望是什么。   她不曾追求权力, 对加冕成王也毫无兴趣,因为她从一出生就高高在上, 她选择谁,谁就是王, 妖王也对她言听计从。   有时候她甚至会有种空虚的厌倦,不知道自己应该追求点什么。   现在想起来,妖王九驯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憎恨她的。   妖族和人族不同, 没有礼、也没有法, “吃”和“睡”这两件事天经地义,只要有本事,吃了谁、睡了谁都不算骇人听闻。蛟虽然也能成龙,但那太凤毛麟角了,低等的蛟就是妖族皇族泡酒的, 那些强大的兄长们、不怀好意的大妖们,都想知道这个王之子下酒是什么味。蛟女的儿子从小就弱,别人修炼一年,他得修炼十年,他在随时会被人抓去吃了的恐惧里长大,只能依附这个有朱雀血统的姐妹,才能勉强活下去。   因为她不想吃他,她把他当坨屎,没那个食欲。   云泥之别有多大,妖王恭顺之下,就有多恨她。   直到那一年,天谴忽然落在妖境,灵气大量流失,小妖们生出来就是死胎,欠修炼的大妖纷纷呈现五衰之相。   许多族群大规模迁徙,流离失所,妖都外挤满了逃难的妖,夜里依稀有“呜呜”的动静传进城中,也不知道是呜咽还是风。   妖王来找她,带着她的銮驾在妖都城外走了一圈,朝她哀叹民生,说到动情时声泪俱下。   她掀开彩云霓织就的帘子,看见一个狼狈的女妖怀里抱着个畸形的小尸体,面容枯槁如凡人老妪,沉默无声地跪在路边,眼睛竟已经浑浊得流不出眼泪。   公主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那时候,她的心该是动容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被别人触动,想做点事。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向来什么都有,只差了那点伟大的功绩装点妆奁,为了新奇有趣、自我感觉良好而已。   到底是因为什么,说不清。   太久远了,她已经忘了。   她先是代表妖族,去南明谷,想让神鸟一族用赤渊之力补上那些莫名流失的灵气。朱雀族长亲亲热热地接待了她,又客客气气地送了客。   可能是因为她真心认为神鸟一族高高在上,像挂在墙上的泥塑神龛,根本不知道世间疾苦……也可能只是不习惯被拒绝,总之,公主愤怒极了。   朱雀一族拿着赤渊的“风箱”,赤渊对他们来说,不就是个随时能调火大火小的灶么?还推脱什么“擅动赤渊会打破天地平衡,招致劫难”的混账话。   那她干脆打破个“天地平衡”,给这帮目下无尘的鸟看看。   于是她和妖王密谋,终于引爆了那场轰轰烈烈的混战。   她曾经以为那会是她一生辉煌的起点,没想到那是她的劫。   献祭太可怕了,像是每一个毛孔都被冻住,阴冷的气息沉入丹田气海,再流经全身,她能感觉到被活生生抽空的痛苦和恐惧……两次。   第一次是把自己沉入大阴沉祭。   第二次是陈氏应计上钩,当宝贝一样挖走她腹中那个“毒瘤”。   她在不死不活之境里徘徊了不知多久,有时候几乎分辨不出,她那让人厌倦的前半生是不是想象出来的一场梦。   她曾经有多无欲无求,后来就又多不顾一切。   她必须要回到云端上,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现在,终于……   她自由了。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附在那些肮脏凝滞的凡人身上。   她觉得身体无限轻盈,像是能直上重霄,久违的力量感充盈进百骸。   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从她心里发出来的,好像她身上有另一个灵魂似的。   那种充盈又温暖的力量感突然变了调,公主还没回过神来,温暖就变成了灼痛,她像个装了易燃易爆物的破口袋,从身体里面着了火,一时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来不及细想出了什么岔子,她本能地想跑,却发现这具朱雀身不受控制。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赖以为生的供奉之力感觉不到了!   与此同时,远处正准备朝那可怕的石像开第二炮的直升机上,观察员目瞪口呆地举着望远镜:“慢……慢着,是我眼花了吗?”   只见那眉目秀丽的女神石像上着起了雪白的火,石头好像成了易融化的蜡,导弹都没炸坏的五官忽然自己化了,很快变成了一张没鼻子没眼的空白石板,显得脸都大了两圈!   对公主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张没有五官的脸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了。   接着,离火过处,那石像竟又重新“长”出了五官——不同于女像的精雕细琢,那张脸雕刻手法十分朴素,但眉目清正,隐约似有神光……   那是千万年前,远古先民们对朱雀神鸟的想象。   石像睁开眼,无悲无喜地透过朱雀的肉身,看见了在离火里翻滚的妖族公主。   “不……不可能……”她语无伦次地叫起来,“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世上已经没有朱雀神像了!丹离!你的神位已经被天魔……”   石像注视着她的瞳孔中似乎多了一道幻影,依稀是三千年前阴魂不散的帝师。   丹离的声音透过重重烈火,在她耳边响起:“可你不是费尽心机,亲手用供奉之力烧出了新的南明神鸟么?”   “你……”   “先民供奉的朱雀神像,是祷祝神明,保佑安康平顺的,你私自窃取,耍小聪明借供奉之力苟延残喘也就算了,反正神鸟踪迹已绝,神像也如你所愿,被天魔碎尽,没人管得了你。可你不甘心像我一样,终身受制于雕像身,没有面孔、没有力量,活得像个影子。你甚至不愿意成魔,因为魔气之源是赤渊,天魔与人魔都要受制于此,对不对?殿下啊,你也太骄纵了,想要为所欲为,一点束缚都不要么?”   公主觉得自己已经被烧透了,她像是成了某种燃料。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孟夏奉我之命盗走了天灵遗骸,你……”   她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完,终于被离火炼成了一束火光,融入了遗骸身体里,枯死的血脉在烈焰中复苏。   她是这样贪心,这样求全。   “可你怎么不想想,供奉之力乃天地之玄,怎会被你一届凡俗生灵愚弄……啊,对了,殿下,你不承认自己是凡俗。”   石像望向烈火中的大鸟,像是微微地笑了。   棋盘前,盛灵渊叹道:“疏而不漏……老师的傀儡术,我到底只学了个皮毛。”   “此乃旁门左道,陛下闲来取个乐就是了,皮毛足矣,学它作甚?”丹离将手里最后一颗棋子递给了盛灵渊,“托公主殿下的福,臣还能重临人世,亲眼见陛下当年仿佛妄想的诸族一统竟然实现,死而无憾。彤……”   宣玑纠正道:“宣玑,老师,我有身份证的。”   丹离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陛下把你照顾得真好。那……宣玑族长,赤渊——南明,从今往后,就托付给你了。”   他说完,广袖舒展于前,躬身叩首,行了个大礼,继而消失了,只留下一张棋盘。   棋盘上摆的不是神秘莫测的珍珑局,错落的黑白子拼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鸟,居然还颇有童趣。   碧泉山上巨大的石像崩裂,落入滚滚岩浆里,来自几千年前的供奉之力化为白烟,扎进熊熊烈火中。   所有人的通讯设备全部失灵,声波仿佛一时凝固在原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紧接着,神鸟振翅而鸣,仿佛顺着地脉传遍了天涯海角,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离火烧到了极致,随即又降温,雪白的羽毛随之露出火红色的真容,像染上了霞光。   天边响起雷声,雷鸣却没有落地,温和而厚重地滚滚震动,接着,下起大雪来。   从碧泉山到南明赤渊,朱雀图腾上空漂浮的烟尘与岩灰都被粘附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中,雪片耐心地盖过枯死的植物,清洁着空气,继而填进沸腾的岩浆里。   岩浆深处,盛灵渊蜷在那里,他身上的魔气与血被这一场大火抽干了,整个人像是玉雕的,一动不动。   很多年前他藏在心口的剑身化作了一个金属壳,剑灵已经不在里面了,剑身却仍严丝合缝地保护着他的肉体。   神鸟身形一闪,幻象似的消失在人们面前,宣玑落在盛灵渊身边,眉间族徽如血,惶然地朝盛灵渊伸出手。   天魔剑身凝成的保护壳在他碰到的瞬间碎了,宣玑一把接住里面的人,那身体冰凉得像刚从冰柜里挖出来,一片死寂,像他当年在赤渊里烧成的残躯一样。   宣玑瞬间跪了,刚刚接过赤渊权柄的手哆嗦得抱不住他,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这……你这个骗子,” 赶来的直升机轰鸣声在碧泉山上空响起,震耳欲聋,宣玑却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你有实话么?你他妈这辈子有实话吗盛灵渊……盛灵渊!”   这口蜜腹剑的王八蛋,只要吐出甜言蜜语,后面必然藏着刀,只要是开口表白,后面不是要掀人头盖骨,就是要挖人的心肝。   他可是个称职的魔头,信他的都没好下场。   盛灵渊毫无知觉地一倒,撞在宣玑肩上,一颗白棋从他怀里滚了出来,正好接住了朱雀的第一颗眼泪。   它像是不堪烈火鸟的温度,被那颗眼泪砸碎了。   宣玑呆呆地看着那颗碎裂的棋子着了起来,四散的火星火种似的,落到了盛灵渊身上——   把他烫得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第136章 尾声(六)   棋子很快化成了灰, 其中一颗火星掠过宣玑的手, 宣玑没顾上躲, 那火星却为了避开他,用无视地球引力的姿势跳了个不自然的弧度。   那余烬中……似乎有赤渊的气息。   不是现在的赤渊,它泛着一点陈腐, 是很久很久之前,刚刚结束混战的大陆上充斥的味道,掺杂着挥之不去的铁锈气与血气, 像一块粗粝而残忍的小小石碑, 保存了下来。   棋子里的赤渊魔气已经耗尽,被克星朱雀的眼泪一砸, 于是炸成了一簇小烟花,不复存在了。   宣玑愣了半晌, 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哆哆嗦嗦地按住了盛灵渊的脖颈。   等了不知多久……   微弱的脉搏轻轻跳了一下, 像是干涸的溪流里余下的最后一滴水,将断未断的续着他一线的生机。   直升机落下来,目睹了方才神鸟重生一幕的外勤们跑下来, 都不敢靠近, 在百米外围成一圈。   宣玑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抱着怀里的人,不敢松也不敢紧,后背缓缓地坍了下去,翅膀长长地垂在身后, 融化在上面的雪水飞出雪白的蒸汽。   那背影像个梦。   地动山摇的赤渊渐渐安静下来,像是被什么安抚了,赤渊里的岩浆没有熄灭,但火势也没有再往外蔓延,它们只是收成细细的一线,从高处流下,汇入赤渊深处,最后形成了一个岩浆池。   岩浆池的温度本来应该是极高的,但那池子上方却像笼罩着看不见的结界,两侧岩壁上的树梢挂满了雪,与岩浆遥相呼应,雪竟能不化。   “喀嚓”一声,肖征回过神来,对旁边拍照的杨潮怒目而视:“拍照不许发朋友圈!”   杨潮讷讷地收起手机:“不是……肖主任,我觉得那个岩浆池的形状,好像宣主任脑门上的那个纹身。”   肖征:“……”   他那“纹身”还是彩绘的。   “那个叫族徽,我可谢谢你了!”   与此同时,八十一处阵眼中,疯狂涌动的阴沉祭文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疯长的植物们偃旗息鼓下来,那些狂舞着一直试图攻击直升机的树藤也垂了下去,在地面交叠出了一层绿毯。   王泽摆摆手,按住耳机,凝神听着总调度处的声音,好一会,他才转头对众人说:“诸位,刚收到消息,卫星上拍到的那个朱雀图腾消失了。”   燕秋山立刻转头对同事说:“重启能量检测器!”   “是,能量检测仪重启,仪器运行正常。”   “异常能量水平持续下降……”   “报告,已经落到警戒线下。”   “射程范围内未检测到有威胁性异常能量体。”   机组全体成员松了口气,小战士放下了火箭筒,共处一室的普通人和特能人们危机解除,面面相觑。   王泽干咳一声:“目标地点安全距离一公里以外降落,请来支援我们的兄弟们先撤退,特能外勤穿好防护,跟我走,辛苦了!”   飞行员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我天……就跟玄幻电影似的,还是亲自上场演的——你们这些……唔……”   方才狂轰滥炸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安静下来,面对旁边这些“飞天遁地”的特能,“非我族类”的拘谨与隔阂就后知后觉地浮现出来了。飞行员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些特能,于是含糊了过去:“每天就干这个吗?”   王泽可能是怕以后借调不到火箭筒了,连忙解释:“没有,放心,我们平时也不干这么大只的,就干干小怪兽,逢年过节抓几个利用特能实施诈骗的小团伙,完成一下部门KPI……”   燕秋山放松了绑起来的伤腿,往后一靠,听他满口跑火车,又忍不住像以前一样随口呵斥了一句:“王泽,又胡说八道!”   飞行员笑了一下,笑容很紧绷,并没能因为王泽三言两语的卖萌就成功“破冰”,但是听得出人家在努力尬聊,为了礼貌,他也不好不接,于是没话找话说:“您也叫王泽啊?我高中隔壁班有个同学跟您重名,真巧。”   王泽一摊手,顺杆爬:“家长没文化,给起个大众名,满世界都是重名——兄弟你永安人吧,中学是哪上的?”   “哦,我永安三中的,”飞行员一边谨慎地寻找能起降直升机的地方,一边客气地对着麦说,“您可能没听说过,毕竟特殊人才嘛,小时候读的应该也不是我们普通学校。”   “一生下来就有特能的没几个,我们那里大部分人都是半路突然‘发病’的,”王泽说,“巧了,我也永安三中的,我01级,你……”   直升机一哆嗦。   接着,机组全体成员都在耳机里听见一嗓子:“你就是当年三班那物理试卷全填满,结果得了四分的传奇王泽?!”   王泽:“……”   燕秋山跟肖征汇报了一半,听了这一嚎,直接忘了词,感觉整个异控局的脸都让这条谁转谁倒霉的锦鲤丢尽了。   原本在普通人面前找不着话说的特能们完全不想被此人代表,纷纷开麦。   “听我解释,我们异控局也是正经机构,因为安全部的水系特能少才特招的,要不然这种文化水平的考进不来——我高考理综二百八来着,正经九八五毕业的!”   “我是博士念一半才知道自己是特能,正好论文写不出来,工作也没着落,这边有个工作机会,就凑合着先来干了。”   “我比你们大几岁,小时候家里没条件,上学上一半出来打工——是经济原因啊,不是学习不好——现在不是有钱了么,自考差一门就能拿学位了,等年纪再大一点就不出外勤了,从局里辞职出去当个会计。”   山风顺着朱雀图腾的遗迹扫过,途中遇到那些七嘴八舌的家长里短,就走得更慢了些,好似恋恋不舍地在旁边拾了个乐,这才融入山林间,风流云散了。   西半球的白天炸了一天锅,东半球的长夜整宿无眠。   一场少有人知道的危机悄无声息地度过,人们回过神来,开始争吵、游行、上诉、疑神疑鬼。   弄明白了什么是特能人之后,“反特能组织”和“广义平权主义者”两方阵营迅速崛起,并火速有了自己的标志和章程。双方对骂得宛如有杀父之仇,剩下大部分人则跟着一浪高过一浪的争吵,时而倒向这边,时而倒向那边,随波逐流。   一个星期之内,先是各国各地都出现了极端的“反特能”事件——有暴徒端着秘银和类似秘银的武器,突然冲进公共场所,对着人群狂扫。不过没打到人,一来世界上没那么多特能人,就算有,在不知道谁是特能的情况下乱扫,秘银子弹也会被普通人挡住。   反倒是因此引发的恐慌酿成了几起不大不小的踩踏事故,伤了不少人。一时间,“反特能组织”成了“脑残”和“恐怖分子”的同义词。特能人然而收了很大一波同情——特能,天生的,跟性别性向种族一样,因为生来如此而被歧视,岂不是政治不正确?   又过了几天,异控局公示了镜花水月蝶事件中涉案人员名单,并坦诚了前因后果——被蝴蝶寄生过的人,已经在案发之后,被悄悄处理成了自然死亡。异控局的本意是想告诉大家已经没有蝴蝶寄生的“假人”了,让大家安心,不料又引发了一波生死伦理的骂战。   无论是一开始的隐瞒,还是后来悄无声息的死亡处理,愤怒的死者家属与亲友们都不接受。异控局新成立的媒体公关部门集体头秃了三天,赶出了一份情真意切的道歉、涉案人员处理与补偿方案等……然后又被攻击了个底朝天。   有骂他们冷漠的,有骂他们煽情的,更多的人在写檄文骂异控局体制,要求政府解散这个烂机构,还有人表示要和特能人生活在一个世界,绝望得想自杀,警察要是不把特能都抓起来就直播割腕。   类似《一条人命只值XXX,他们还说骗你是为你好》的文章满天飞。   总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时间,被颠覆三观的全人类宛如一锅沸水,特能和反特能哪边的动静都是“热油”——谁呲喷谁一脸。   不过特能人和被特能事件影响过的人,始终是极少数,大部分人炸完锅,还是得上班上学,毕竟,“特能人与普通人如何相处”是个大问题,需要长期讨论,短期么,还得让路给“当务之急”——比如期末火葬场来了,四六级也来了,一年一度的研究生考试又面目狰狞地朝学子们磨起了刀;再比如,央行宣布利率上调了,房租又莫名其妙地跟着起哄,社畜们一边盘算着年终奖,计算着明年的房贷涨幅,一边计划以“抢不到春运火车票”为由,给自己省一笔压岁钱。   就这样,人心惶惶到了年底,世界像自己会新陈代谢一样,被异常能量影响的变异植物渐渐恢复了自然的生长规律,明星结婚领证和元旦小长假大堵车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热搜。   至于宣玑——   “35.9℃。”宣玑把盛灵渊最新的体温记下来——比昨天高了0.3。   过去这段时间,盛灵渊的心跳从十几分钟才微弱地动一下,慢慢恢复到了一分钟四十次左右,体温也像个解冻的人,一点一点上升着。   记录完,宣玑盯着盛灵渊看了一会,然后他忽然叹了口气,俯下身,鼻尖相抵,去感觉盛灵渊绵长的呼吸。   他的呼吸是上周末才有的,一开始断断续续的,像世界上最羞怯的风,一粒灰尘都能惊散它。尽管知道只要赤渊没被封死,天魔身能剩下一息,他迟早能自己恢复,宣玑还是提心吊胆地守着那微弱的呼吸,足足守了三天,它终于平稳了。   那轻柔的呼吸仿佛有引力,把宣玑勾得越来越近,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低头含住了盛灵渊的嘴唇。   嘴唇冰而软,几乎让人诧异,怎么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身上,居然也会有这样娇嫩的地方。   宣玑一碰到那嘴唇,脑子里就跟走马灯似的,回忆起过往种种,发现花不好月也不圆,只有一串身前身后的郁郁难平,于是越回忆越来气,把枕头捏变了形,有心想一口咬下去……磨了半天牙,到底没舍得。   嘴唇也太软了……   于是他不甘心地在盛灵渊身上摸了一圈,左挑右捡,选中了大臂外侧——听说那地方最不疼。他撸起盛灵渊宽大的袖子,一口咬了上去,本打算给这可恶的东西咬出血来,不料浅浅的一圈牙印刚落上去,他那牙就跟要造反一样,“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不肯往下去了!   宣玑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口,天魔强大的恢复能力就把那浅浅的牙印填平了,除了口水,毫无痕迹。   于是宣玑更来气了。   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宣玑拿过来一看,见是肖征发来的:“你现在方便吗?我带人过去见你?”   十分钟后,南明朱雀族长在客厅迎客的时候,已经相当的人模狗样了。   他暂时没把盛灵渊带回永安的小公寓,主要是要来见他的人太多,住在居民区里扰民,也不现实。   此时他们在永安郊外一处疗养院里落脚,这里背靠西山,方圆千余亩地,再加一个人工湖,只有他俩和外围一圈不靠近的警卫。   会客厅很豁亮,有会议室那么大——反正宣玑这种穷鬼在人间十年,住过的所有屋加一起也没有这个客厅大,但来见他的“客人”一挤进来,还是显得捉襟见肘,除了翻译以外的随行人员都只能在门口等,连黄局都没座位,肖征更是只能在墙角站着,远远地给他递了个眼神。   宣玑叹了口气:“诸位不要惊慌,我们先换个宽敞点的地方。”   他说着,抬起手放慢了动作,让大家都看清,随后,火焰色的细丝从他指缝中蔓延延伸出去,在墙壁和地板间来回穿梭,凝成了一个法阵。   会客厅的四壁立刻被拓宽了三倍有余。   一阵低低的惊叹声中,宣玑一弹手指,旁边花瓶里插的几根长羽飞了出来,落地幻化成人影,飞快地在整个会客厅穿梭了一圈,每个人面前都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客人们交换着眼神,神鸟在碧泉山复苏,烈火中振翅而起,光是几张照片就已经让人心惊了。特能人毕竟还是“人”,多年来也有了自己不算成熟的管理体系,可他算什么呢?   稀有史前生物?   人间哥斯拉?   某种自然法则的代言人?   还是……神?   他现在看起来彬彬有礼,像个友好和平的普通公民,但如果失控呢?就算不失控,他会干涉人类社会进程和国际关系吗?万一他再有什么政治见解可怎么搞?   宣玑了然地看了一眼众人的表情,笑了笑:“不瞒诸位,我在人间三千多年了,真不是上个月刚出生的。”   黄局:“但那天从碧泉山里飞出来的……”   “鸟,”宣玑替他接上,“是我真身。”   “赤渊大概是一个能量源,因为各族混战,几千年前,我们把这个能量源关了,我就等于是……那根‘封条’,现在人族和其他非人族混在一起,没什么‘各族’概念了,封条也到期了,所以我回归了管理员身份。”为了照顾紧张工作的翻译,宣玑把话说得很慢,又大致把几位觊觎赤渊、并且被挨个削死的反派拉出来介绍了一遍,讲了讲三千年前后的因与果。   “因为我这根‘封条’力量不足,所以近几十年来,以前沉寂的妖魔鬼怪都出来作祟。原来的‘互助会’就是企图夺取赤渊控制权的大妖蛊惑的信徒们。”   肖征补充说;“我们通过验尸发现,原异控局善后科主任巩成功已经死亡,最后完全是被藤里的妖附身。她虽然可以临时附身在死者身上,但难以长时间控制健康人、特别是意志坚定的人,只能通过误导和长期洗脑,加深对方的信仰,目标被她蛊惑得越严重,身体越衰弱,她的控制力才越强。巩成功的父亲不是特能人,曾在战乱时期被土匪追杀到西山,正好躲到互助会那棵树下,在树干上流了大量的血,树藤里的大妖吸走了他的血迹,间接帮他避开了土匪的追踪,巩成功的父亲认为这是奇迹,神树有神明保佑他,所以总是来参拜,太虔诚了,意外与她建立了只有特能才能建立的联系。巩成功受他父亲的影响,很小就跟着一起拜,他们俩似乎认为参拜神树能让自己变成特能。”   有翻译转达了一个问题:“南明神……”   宣玑:“哎,不敢当,管理员。”   “好吧,南明的管理员……全族消失以后,管理权限落在了一具没有自主意识的遗骸上,曾经被人供奉神龛拥有供奉的力量,可以通过阴沉祭文被赋予生命……”   “很悲惨的生命。”宣玑说,“一生依附于神像,不由自主、也没有归属,往往是完成使命就告终。所以她想用特殊的祭品和特殊的材料。”   人皇——活赤渊。   赤渊与朱雀彼此相生,哪怕朱雀族只剩下一具天灵遗骸,赤渊也不肯承认别人。把“活赤渊”当燃料为祭,再将供奉之力注入不死不活的朱雀骨里,她就能摆脱雕像,借朱雀骨重生。   可是……没有灵的遗骸容易被糊弄,自然法则又怎么会承认伪神呢? 第137章 尾声(终)   宣玑沉默了几秒, 没有仔细说, 刻意隐藏了盛灵渊在里面扮演的角色, 只误导人们认为那具不死不活的朱雀遗骸就是所谓的“特殊材料”。也许这些聪明人们很快能反应过来,盛灵渊一定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否则没有必要冒着被他搅局的风险用阴沉祭召唤他……那就随他们去猜了, 反正永远也不会得到证实。   这是他仅剩的私心了,不想再让任何带着揣测和掂量的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   “她太贪心了,”宣玑一摊手, 简略地说, “当年朱雀神像的化身之所以会‘死’,不单是因为神像被毁, 也是因为朱雀灭族,神像没了根。结果她得了便宜, 还不肯好好苟着,想不开非得炼出新的朱雀, 当然就被自己偷来的供奉反噬了。我当时正好被她扣在锅里,托身的身体又被她这么大动静破坏了,没地方去, 只好出来捡了个便宜。”   他顿了顿, 又笑了:“话说回来,我生不逢时,天生就有缺陷,本来是没这个资格的。”   他是只没出生就被贬谪成器灵的“畸形儿”,连身上的血和骨都是来自灵渊的心和同族坟冢, 凑合拼了一对翅膀,飞都飞不快,宣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小剑灵,在外面也从来不敢跟人介绍自己跟神鸟朱雀有什么关系。   器灵是低一等的存在,又怎么能变回生灵呢?   他其实一开始没明白,为什么公主会那么忌惮他,非得先点了他不可,因为遗骸虽然是他的,毕竟也只是“遗骸”了,贴脸看着都没什么真实感,宣玑觉得自己没这个竞争力。直到他回到朱雀真身,感觉到与他血脉相连的赤渊熟悉的悸动,才恍然大悟——他守了赤渊三千年,虽无朱雀身,却无形中履行了朱雀一族的职责。   一次一次地碎骨封印中,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和赤渊有了特殊的联系。   赤渊折磨了他三千年,于是新的神鸟诞生时,法则也选择了他。   “我的祖先都是生为朱雀,所以守赤渊,属于有五险一金的合同工,我是守了赤渊,才有资格成朱雀,这算什么,史上最惨临时工转正?”他怪心酸地想,暗自感慨自己这不如狗的破命,随后一转念——虽然三千年白干没工资,但最后一次性付清,给了他一个最大的奖励……   行吧,也不算亏。   就是那位“奖励”先生太能赖床了。   黄局干咳一声,叫回了当众走神的宣玑,作为异控局的代表,他问出了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那您回归真身以后,赤渊的岩浆还会一直烧吗?对我们日常生活有什么影响?”   “哎,黄局,别介,突然跟我说话别这么客气,我会误会您以后都不想给我发工资了,跟以前一样就行。”宣玑摆摆手,又说,“赤渊被强行封印三千年了,堵不如疏,不过既然我归位,以后会控制好平衡,尽量不会让赤渊火波及景区的森林资源。以后特能的出生率应该会维持在一个比较平稳的数字,不会突然爆发,也不会销声匿迹好多年。至于其他影响……”   肖征插话道:“是这样的,黄局,当时我们是距离赤渊最近的一拨人,所有外勤撤回之后回局里做了个统一体检,有一部分同志的特能反应确实有轻微上涨,但是不显著……大概就是同一个人睡眠充足不充足的差别,并不像那帮追随妖王影人的邪教分子们想象的那样。”   “那是当然了,”宣玑笑了,“想什么呢?三千年前,所有妖族和非人族加起来,也没有现在永安的一半人口多。现在有远古非人族血统的人就太多了,在座诸位可能人人都带那么几个基因,没表现出来或者互相抵消了而已。赤渊那点能量变化扩散到全世界,就跟一盆水泼进湖里差不多。我不是说过了么?这世界有它自己的消化能力。”   有人通过翻译问:“那您以后会在人类社会里逗留吗?如果逗留的话,打算担任什么职务呢?”   宣玑转向那个翻译,翻译被他带着玩味笑意的眼风一扫,吓了一跳,连忙往自己老板身边靠了靠,表示自己只是个传声筒,问题不关她的事。   这话问得很有意味——你是属于哪一国、哪一派、哪一个地区的呢?   你想要多大的权力呢?   “朱雀一族曾经自以为是,擅动赤渊,打破了各族平衡,结果自己最先身死族灭。”宣玑垂下眼,会客厅里的灯光倏地随着他的心意黯了下去,摇曳的光在他的五官上投下大片的阴影,深刻的轮廓和略微上挑的眉目中,透出远古先灵的庄重与疏离,会客厅里所有人都感觉到来自纯血大妖无形的压力,一时鸦雀无声。   “至于那些想利用赤渊、掌控赤渊的,不管是成魔的,还是成圣的,都心想事成,灰飞烟灭了。我希望诸位和我,都能好好记住前车之鉴。为大家好,人间事人间毕,不要去碰法则——好不好?”   提问的翻译不敢抬头,旁边记录人员小声抽了口气,笔记本不小心往地上滚去。   然而电脑没落地,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托住了,飘飘悠悠地飞回主人手里。   “当心,”宣玑说,“至于我……”   他轻轻一眨眼,像普通人类的亲切灵动就又回来了,可怕的压力悄然消散:“赤渊刚烧起来,以前有一些散碎在各地的‘地雷’,像什么巫人塚里的咒啊,一些没公德的前人随手丢的破法器什么的,可能会出点小乱子,我这几年就帮着在异控局里收拾收拾残局吧,当是售后服务了——不过黄局,服务费可得另结啊。”   黄局连忙表示,就算拖欠总部大楼的装修款,也不敢拖欠这位大神的工资。   客人们心情严峻地来,两个小时后,不敢说一身轻松,好歹比来时乐观。   不管怎么说,短时间内“不变”,总是好事。   至于长时间……   嗐,那就让世界慢慢消化去吧,反正大家那会都死了,子孙后代们也该实现太空移民了。   肖征把人带来,又忙忙碌碌地把人都安排走,一切都妥当了,夕阳已经快沉到西山下面了,他这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事,脑子都累木了。异控局这会在风口浪尖上,肖主任按下葫芦浮起瓢,整个人瘦得脱了相,头发更长不出来了,也不知道找谁赔,一时想不通自己这么痛苦是图什么,怎么还不回家继承家产?   这时,身后传来一段口哨声,清越悠扬,不知道是哪个时空的小调,带着点说不出的古朴意味,听得人太阳穴一轻。   接着,“扑棱棱”的声音响起,转眼栏杆上落了两排鸟,地缝里冒出来的似的。   肖征愣了愣,一回头,就见宣玑背着手,从屋里溜达出来,余晖落在他眼角的小痣里,又仿佛能被他的脸反射回来,晃得人睁不开眼……与记忆里那个嗑着瓜子听毁灭重金属的网瘾青年大相径庭。   是他想象中南明守护神的样子。   然后“守护神”得得瑟瑟地走到他面前,眯着眼上下一打量:“老肖,你那领带不勒脖子吗?昨天看那鬼片里头,上吊女鬼的脖套都比你的松……哟,还化妆啦?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脸跟后脑勺有色差!”   肖征:“……”   神个鸟!   “你们搞这么正式,弄得我还挺紧张。”宣玑一边搓手,一边不知从哪叼出根烟,瞥见栏杆上“朝圣”的群鸟,就很狗逼地朝人家“呼”地一喷,众鸟惊起,纷纷飞了,回窝奔走相告——南明那临时工出身的族长可没素质了,神鸟怕是要完犊子。   肖征问:“陛下怎么样?”   “不起,可能是怕我给他算账。”宣玑嘀咕着,一口烟把栏杆清空了,他就满意了,自己趴了上去,“过几天等他醒了我就回善后科,告诉小弟们别太想我。”   “哦,对,”肖征说,“正要告诉你,你部门杨潮去参加初试了,考上就正式递交辞职报告,据说挺有把握的,八九不离十吧。”   宣玑:“……”   朱雀族长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追捧,手下小弟照样炒他鱿鱼。   肖征:“他说他也不算有特能,还是过普通人的生活好。”   宣玑一脸沧桑地问:“他当时离赤渊那么近,还是没有表现出特能吗?”   “哦,他说他从赤渊回来以后,背书格外有效率。”   “……那可能跟赤渊没什么关系,是死线的功劳。”   肖征笑了一会,忽然又说:“我这两天想,老局长在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了?”   “嗯?”   “老局长最后那段录音,是死后被大妖附身录来误导我们的,他好好的突然决定退休,应该就是身体不行了,被妖藤趁虚而入,诓你加入异控局的时候,应该就不是他老人家本人了。”肖征说,“但我们下一任局长都是上一任局长退休时指定的,前面几任局长都指定了自己人,老局长最后为什么没让巩成功接班?”   巩成功的人缘和资历都足够了,如果这一任的异控局长不是力挽狂澜的黄局,而是她的忠实信徒巩成功……   “老局长的报告是提出退休之前打的,后面还有一句,很奇怪的,他说‘如果以后再有补充,和这份报告内容冲突,以前者为准’——一般不都是以后修订的为主么?”肖征说,“还有,关于巩成功的匿名举报信时间,正好是他提交报告前后脚。”   宣玑笑了笑:“藤里的妖是挑起九州混战的妖族公主,就算她因为傲慢最后功亏一篑,也不至于连几个后辈凡人的心都拢不住,你想多了。”   肖征:“但……”   “就算真是怀疑互助会的老人有问题,指定个没问题的特能当继任者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要从外面调个没交集的老干部?按一般人的逻辑,真出事了,特能总归比刚上任一个月,门都没弄清往哪开的普通人有用吧?”宣玑说,“他还故意指定你这个棒槌来给黄局当调度,唯恐天下下不乱似的。”   肖征:“……”   “老局长没想那么多,我猜他应该只是想借你们的手,把镜花水月蝶那件事翻出来,”宣玑说,“老人家一辈子光明磊落,就这么一件后悔的事。他知道这事翻出来,毁的不但是他自己一辈子的名声,还有其他跟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外勤兄弟,所以不敢查,临到退休,大概也是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那个补充应该是怕自己后悔吧。不过没想到,一时良心发现,阴差阳错,反倒帮了我们大忙。”   肖征:“我听人说,关于特能人权利和管理,近期各国可能都要正式讨论立法了,希望那时候……”   “哎,说到这个,”宣玑想起了什么,“燕队怎么样了?”   “我估计他一直想来见你……和陛下,一来是想谢谢陛下那个保护符咒,二来……唉,你懂的。”肖征说,“不过现在乱成这样,陛下又没醒,大概正憋着不好意思添乱吧。”   宣玑想了想:“以前赤渊是朱雀全族管,现在赤渊解封,全族就剩我自己了,我缺几个帮我打理琐事的,你替我问问他,愿不愿意来。”   肖征没反应过来他突然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再说燕秋山就算是个特能,好像也是陛下亲口鉴定的血统稀薄,肉体凡胎,活个九十多一百来岁很了不起了,得从现在开始养生,他能干几年?   宣玑:“就是成为器灵低人一等,可能远不如凡人幸福,让他想好了。”   肖征一愣,忽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宣玑:“燕秋山既然是金属系,应该有高山人的血统,器灵重新赋生,要一生一死,看他舍不舍得了——不舍得也没事,我再给知春几个符咒,保护他那个娃娃里的通心草,我辟邪,比我们家那位邪魔外道的有用,虽然长久不了,但凡人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嘛,也……”   肖征不等他说完,急急忙忙地掉头就跑:“我这就告诉他去!”   宣玑在后面喊他:“你脚底下那副风火轮随身携带的吗?我还没说完呢!老肖,你等……”   宣玑说到这,话音突然哽住,心里一悸,猛地扭过头,瞪向疗养院二楼的卧室。   肖征听宣玑喊他,两腿保持着往前倒腾的姿势,拨冗回了个头,却见那鸟人已经不见了,莫名其妙地一甩头,贴地飞了。   宣玑直接一跃蹿上了二楼,从窗户进去了,他方才感觉到他的“赤渊”醒了!   可是风忽地灌进屋里,将盛灵渊散在枕边的长发掀得洒了一床,床上的人却仍然纹丝不动。   原来方才只是他的错觉啊。   宣玑蹲在窗口,眼睛里着起的火光又黯淡了下去,呆了好一阵,他才从窗台上跳下来,轻手轻脚地合上窗户,默默坐到床边,落寞地捧起盛灵渊的手。   “我都替你想好狡辩的理由了,”宣玑把盛灵渊的手攥进手心里,掰过他的下巴,自言自语道,“你就说,你当时知道,丹离肯定会给你留一息魔气吊命,才任凭你妈把你抽空的……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没了,我会反社会的,丹离不会这么不周全的……你看这么说行不行?”   “我反正是被你从小骗到大的,也不差这一回,我……我都他妈习惯了。”   “灵渊,我不怪你了,你什么时候睁眼看看我?”   盛灵渊不声不响,随着他的手,软绵绵地倒过头来,不肯上当似的。   他一辈子也没这么柔顺过。   宣玑狠狠地一闭眼,实在憋不住,抬起他的手腕,泄愤似的又咬了一口,再不看他,起身走了。   疗养院装修非常老派,门口有个穿衣镜,宣玑开门动作太大,一不留神把镜子碰歪了。他顺手扶了一把,无意中往里一瞥,心里忽然一跳,他好像看见陛下的手动了一下。   宣玑用力眨了眨眼,一时没敢回头,唯恐又是错觉……   然后他从镜子里看见陛下的手不但动了,还不是刚苏醒时无意识的抽动——他在床单上擦了擦手腕上沾的口水。   这个大猪蹄子,他还真不上当!   宣玑脸上的表情来回扭曲几遍,最后停在一个狞笑上,回手把打开的门锁了,缓缓转过身。   “盛、灵、渊!”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谢谢诸位。   番外不定期……算了没脸说不定期更新,毕竟正文也是不定期更新的。   这篇文因更新字数不足上过网站黑名单,断更半个月,还三天两头挂请假条,十分影响阅读体验,真的是很不好意思,非常非常抱歉,感谢大家包容。   我会多更几篇番外的。 第138章 番外一   盛灵渊做了个很长的梦。   一般来说, 除非是重伤, 不然高手不会陷入深眠太久。可也不知道是他做梦的业务不熟, 还是之前在青铜鼎里被抽空的魔气没补回来, 这天盛灵渊居然一时灵台失守,在乱梦里颠倒了半生。   没有什么连贯情节,他模模糊糊知道自己被困在混沌梦境里,但一时又像回到了在位的最后十年里,觉得很冷。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渗, 鼻尖似乎又萦绕起赤渊之火的味道, 他身不由己, 手足一同麻木, 就像个提线木偶, 再一次被时代推到滚滚岩浆边, 再一次纵身一跃……   盛灵渊猛地惊醒, 眼睛里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色,身边床头灯、水杯、镜面、玻璃窗同时被动荡的魔气震碎, 隆冬的寒风“呼”地一下涌入室内。   作者有话要说:   他自己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旁边有人“嘶”地一声,紧接着头发又被人扯了一下——宣玑睡相不佳,把自己铺了盛灵渊一身,被子都被他挤跑了,委屈地在床脚团成一团。挺大一张床,他就不会找个地方自己好好待着,非要往别人身上挤,盛灵渊半个肩膀被他压得没了知觉,头发更是和他纠缠得难舍难分……躺下时明明整整齐齐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揉搓成这样的,难怪梦里又冷又半身不遂。   宣玑被寒风惊醒,才刚一动,又让头发扯了回去,他迷迷瞪瞪地一抬手,地上碎成一团的玻璃渣子就囫囵飞起来,乱七八糟地往窗口一堵,把好好的玻璃窗修得跟万花筒镜似的,这才用脚丫子勾回凉透的被子,撑起自己,抖落掉缠在他脖子上的长发。   盛灵渊的三千青丝无处着落,于是流水似的滑进他睡衣里,掠过他胸口,宣玑冷不防地激灵一下,后脊蹿起层层的战栗,醒了。   天已经蒙蒙亮,路灯还没下班,想避开早高峰的人们已经在路上了,窗外的灯光从被风掀到一边的窗帘缝里扫进来,与盛灵渊记忆中的风灯和烛火不同,这些灯光更爽利,横平竖直的,不摇曳、也不跳,虽然刺眼得让人不习惯,但衬托得这人间满满当当。   盛灵渊失神片刻,神魂方才归位,想起自己身在何时何地。   对了,他是在……家里。   等盛灵渊恢复体温、恢复呼吸,能稍微能把清醒时间保持得长一点之后,他就不肯再住疗养院了。疗养院清静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连雾霾都不大肯往这边飘,总让他想起度空旷又岑寂的度陵宫。他这个人有时候非常能忍,什么都不在乎,但当他认为没必要或者单纯不想凑合的时候,那些被封建帝制惯出来的任性就冒出来了。   说走立刻要走,也不解释为什么。连同黄局在内,所有人都被他弄得很紧张,宣玑不是上个月才出生的,这位可是上上个月才诈尸的。大家头一次感受到现场版的“君心难测”——问他什么他都说好,问哪需要改进他只说不必——都挺好,哪都甭改,但就是不在这住,哪怕他一时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轮椅。   最后还是宣玑拍板,表示陛下有什么不满意他负责,才顶着一帮人忧心忡忡的目光把盛灵渊领回永安的小公寓。   反正赤渊的事大方向也都敲定了,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什么重要会议,有事他再过去也没什么不方便。   这小公寓实在是个鸟笼,卧室里放一张大床就捉襟见肘,一开窗户能闻见隔壁晚饭吃什么,楼上新搬来一对怨偶,天天打架,耳力灵敏如盛灵渊,已经将这二位婚姻生活里的鸡鸡狗狗了解了个端详。   但他依旧颇为乐在其中。   盛灵渊想要与帝乡度陵相反的一切——哪怕狭窄、拥挤、吵闹。这样,他就能在午夜惊醒时,第一时间看到微微开裂的吊顶,知道前尘已经翻篇。   宣玑感觉到他气息不稳,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手的冷汗,忙问:“怎么了?哪不舒服?又头疼?”   盛灵渊抬手挡住窗外刺进来的光,眯起眼睛,不认识似的看了他一会,这才慢吞吞地说:“唔……没什么,夜半惊见不速之客,吓我一跳。”   宣玑第一反应是:谁?哪呢?   第二反应是:操!   盛灵渊抬手把他勾了回去,含笑问:“你又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地跑过来的?”   有这一问,是因为他俩头天晚上又吵了一架。   严格来说是宣玑自己吵的,陛下为了家庭和睦的大局,并没有回嘴,不料朱雀族长单方面地把自己气成了火烈鸟,锁门住书房了,摆了好大一个要分居的姿势……虽然只持续了半宿。   这场长达半宿的分居,起因还是青铜鼎里那点破事——   盛灵渊因为事儿多,非得擦手,不小心露了马脚,装死未果,但心率体温和刚恢复的呼吸不是装的,他就像个坏了的电池板,“充电二十四小时,通话两分钟”,反复上线掉线,几次下来,宣玑天大的火也给他磨没了。于是一半顺水推舟,一半自欺欺人,宣玑接受了“盛灵渊知道丹离会留一线生机”的这个解释,把那事稀里糊涂地揭过去了。   昨天晚上,宣玑炒完三个菜,探头往客厅看了一眼,电视里正放着本地新闻,而盛灵渊正窝在轮椅上玩手机。   快递送来有一阵了,他们回家的时候,包裹在门口弱电井的小黑屋里积了一层灰。陛下对这个小玩意非常感兴趣,安好SIM卡以后就没放下过,已经在手里攥了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宣玑的错觉,盛灵渊拿着手机,好像恹恹的精神都旺盛了不少。   宣玑就有点忧心,巫人族吃不胖的人设,显然已经因为食物的极大丰富崩盘了,陛下青史留名的“勤勉自律”,会不会也在当代互联网面前不堪一击?   一个有网瘾的大魔头……听着还怪萌的。   “别看它了,伤眼,快看我好好养养。”宣玑打了个指响,汤菜盘碟就屁颠屁颠地自己飞上了餐桌,同时,盛灵渊手里一空,手机自己腾空而起,落到宣玑手里。   “你玩什么呢?玩这么上……”   只见盛灵渊既没有玩游戏,也没有刷社交媒体——他正在练习用手机打字。   练习材料就是正在播的新闻。新闻节目一般语速不快,普通话也标准,而且都有字幕,盛灵渊还没学会拼音,捕捉到什么词,就用笔画输入法敲什么字。一开始因为字不熟,输入法也不熟,基本都是四不像的乱码,乱码了好几页,才开始有像样的简体字,但因为错别字太多,看不出有什么意思,及至宣玑收走他手机的时候,他已经能打出差不离的词语了,而且打眼一扫,他捕捉的词居然全是新闻里的关键词。整篇就是一份准确且高度概括的速记,完全没听见节目的人看一眼这个,能大概知道方才都播了什么。   宣玑:“……”   错了,跪了,不该以咸鱼学渣的心揣度陛下。   “给你下的游戏不好玩吗?”   盛灵渊活动了一下肩颈,很老干部地回答:“太闹腾了,眼花,打打杀杀的。”   宣玑:“可以玩放置类的,就攒攒东西也挺好玩的……”   盛灵渊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宣玑莫名其妙懂了他这个眼神的含义——你好几千年连个鸡窝都没攒下来,每天在游戏里攒东西,这是什么志趣?   “……行吧,移驾过来吃饭。”   摆筷子的时候,正听见晚间新闻里报道某游乐场因超负荷运行,导致设备故障,若干游客被困摩天轮,盛灵渊的视线重新被电视吸引走,让人山人海的排队场面震撼了一下。   宣玑说:“逢年过节一放假,游乐场就得变成排队场——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所以才拿幻境里不用排队的游乐场糊弄我。要不哪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不了……敬谢不敏,”盛灵渊盯着电视上的字幕,注意力习惯性地转移到简体字和发音上,一不小心顺嘴道,“那是怕你留下遗憾,不是糊弄……”   他话已经出口才反应过来,一口咬住自己的话头,心想:不好。   空气突然沉默。   好一会,悬在半空的一双筷子才落到瓷碗上,“当啷”一声脆响。   宣玑阴恻恻的目光从餐桌上抬起来,一字一顿地问:“哦?陛下,你说说看,我会留下什么遗憾?”   盛灵渊:“……”   躺太久了,肯定是电视广告里说的那个叫什么……脑供血不足。   “不是……哎,这些年官话变化太大,真比巫人语还难学……”盛灵渊哑然片刻,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不是那个意思,你多心了。我的意思两手准备,怕万一,万一给你留下遗憾……”   楼上那两口子助战似的,大晚上不好好吃饭,又爆发了战争,隔着天花板和地板传来一句:“那你还挺周全啊!”   盛灵渊不需要这些背景音火上浇油,于是抬手往天花板上打出一道微弱的魔气,想要勾个隔音符咒,不等那缕微弱的魔气脱离开他,就被宣玑按了回去:“还作死!”   盛灵渊张了张嘴。   “少装国际友人,你普通话利索着呢!”宣玑按着他的手腕压在桌子上,“你在青铜鼎里引我进你的幻境,暗度陈仓往外抽魔气的时候,最多能猜到你妈忌惮我的原因,你怎么知道雕像里还有丹离残存的意念的?”   盛灵渊面不改色地顺势扣住他的十指:“猜的,丹离任凭孟夏盗走朱雀遗骸本身就很奇怪,对不对?”   反正都是猜的,现在说什么都是马后炮,他说他猜到一也行,说猜到十也行别人也没法反驳,都是自由心证。   盛灵渊说:“我和丹离斗了这么多年,这点不必言明的默契还是有的,你……”   宣玑怒极反笑:“那这么说,你跟那老头挺心有灵犀啊,我看你俩一块过肯定没矛盾!”   盛灵渊:“……”   这么说倒是也没错,他跟丹离唯一一次翻脸,就是图穷匕见、要你死我活的时候,在那之前,大家一直都是模范师徒关系。   毕竟他这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个可以说话不过脑子的地方。   宣玑:“我就说你突然对我那么体贴,肯定没好事,我从‘剑灵’混到‘死剑灵’,总共在你身边三十年,就没见你对谁用过什么幻术,要不是孤注一掷不留退路,你当时哪有心力玩那么多花样?肯定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想过要从青铜鼎里出来!”   盛灵渊:“……”   居然还怪有理有据的。   他虽然是天魔身,但从小受的是很正统的教育,走的也是名门正派路线,等后面知道自己身世,他已经是皇帝了,用不着天魔幻术之类不入流的鸡肋手段。那会这皇帝让他干得没白天没黑夜,可以说是“日理万机,绝情断欲”,他也确实没机会去钻研这些雕虫小技——青铜鼎里发挥得太超常了。   盛灵渊决定放弃争辩,转移宣玑的注意力,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这宣玑的指缝,他轻轻把人往自己跟前一拉:“小玑这么说,是嫌我以前对你不好么?灵渊哥哥改了好不好,以后……”   他声音越来越含混低沉,故意让人听不清,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放在他唇齿间,宣玑目光往下一走,盛灵渊就适时地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宣玑眼神微暗,喉咙明显滑动了一下。   盛灵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看着我,难道还要一直提起那些不高兴的事吗,嗯?”   他说着,轻轻一抬眼,那眼睛里有黑雾,就像一对让人万劫不复的陷阱:“小玑……”   就在这时,楼上那打架的两口子就跟给他配“翻译”似的:“一句不对付你就翻过去小茬,你有意思吗你?”   盛灵渊:“……”   可真谢谢这位兄弟了!   宣玑倏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就点头了,同时,身体其他部位还发生了一些其他变化,顿时出离恼羞成怒了,一把拨开他:“你都被抽成人干了,不留点力气重新站起来,还在对我用幻术,你有病吧!”   盛灵渊:“……”   说完转身就走,怒气冲冲地卷进了书房,甩上门,不等盛灵渊眨眼,他又海啸似的卷了出来。   盛灵渊这才蹭了蹭鼻子:“小玑,我刚才真没有……”   不等他说完,宣玑就面沉似水、快如闪电地把烤鱼骨头剔了,往盛灵渊鼻子底下一塞,又卷了。   盛灵渊:“……用幻术。”   陛下有生以来难得“蒙冤”一次,又是个全新的生活体验,滋味奇特,就着烤得焦香酥脆的鱼皮一起吃,还怪下饭的,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半条,又对着拍上的书房门回味片刻,不由得失笑。   然后只见这位“虚得站不起来”陛下悄无声息地起身,利索地把餐桌收拾了,蘸着水在饭菜旁边勾勒了一圈保鲜的符咒,一气呵成,毫无凝滞,画完想了想,又改了几笔,让那符咒露出哆哆嗦嗦、勉强成型的样子,这才捞起手机回屋休息,准备明天再哄。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时间,万事都不必匆忙了……就是没想到一些神鸟连半宿的气性都没有。   客厅关灯以后,宣玑出来倒水,发现盛灵渊又放着半米以外的冰箱不用,非要浪费气力画符。他对着那十分勉强的符咒发了半分钟的呆,忽然想到,灵渊其实是不适应这里生活的,心里一时又酸又软又不放心,忍不住偷偷钻进卧室去看,果然看见盛灵渊只占了半边床,自己进去都没惊动他,眉头一直微微皱着,不是个黑甜美梦的睡颜……那是他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悄悄陪伴过的脸,宣玑一直想在他皱眉的时候抱抱他,于是鬼使神差地……   宣玑身上的热气从后腰一直爬到了脖颈耳朵,一言不发地爬起来就走,却被盛灵渊一把抓住。   “小玑,”他说,“青铜鼎里的幻术不是我临时想的。”   宣玑板着脸:“那就是你现在编的?”   盛灵渊:“那是我年少时从一本杂记上看来的。”   宣玑“哈”地一声,感觉陛下可能是没睡醒,编瞎话没编圆——盛灵渊小时候又不知道自己是魔头,那会可清可正了,光风霁月的,哪会去学这种旁门左道。   “我说陛下,您可真……”   “我那时候想,我一个凡人,百年后,彤怎么办?又长不大,又无依无靠的,孤零零的,害怕怎么办?”   宣玑一愣。   “所以想给你留点东西,是魇族的法术改的,想等我临死时交给你,留在识海里,你白天遇到什么,夜里入梦,梦里的‘我’就会再陪你过一次……直到你不需要我,忘了灵渊哥哥。”盛灵渊张开双臂,含糊地说,“冷,过来给我暖暖。”   宣玑被他轻轻一拉,就顺着他的力道倒回他怀里,默不作声地听着那人心跳的声音,缓慢但沉稳,比先前有力多了。   “灵渊……”   “嘘——”盛灵渊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小玑……”   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滑进宣玑的睡衣下摆,远处不知什么灯扫过,继而又暗下去,盛灵渊在宣玑没注意的地方睁开眼,那双格外多情的眼角一眯,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青铜鼎里忙着斗法,无暇他顾,这小鬼还在幻境里给他蹬鼻子上脸,今天不讨回来,枉费陛下装了好几天瘸——   “灵渊,”宣玑忽然说,“我问你一件事。”   盛灵渊“嗯”了一声,嗅着他发间味道,手里悄悄掐了个手诀。   宣玑:“你不是虚得站都站不起来么,刚才是怎么一睁眼就破坏咱家这么多家具的?”   说话间他一把攥住盛灵渊的手,盛灵渊手腕一紧,炽烈的气息充满侵略性地缠了上来——他虽然没有装的那么病恹恹,毕竟也还在缓慢恢复中,一口气没上来,手诀上的魔气骤然泄了,被宣玑按在了枕头上。   “装死——”宣玑咬着牙,露出一个狞笑,“装病,装瘸,骗我……还好几次。”   “我看您这精神恢复得挺快啊,陛下,正好大家都睡不着,不如来算算账吧。” 第139章 番外二   手机屏幕刚一亮, 还没来得及响, 就被眼疾手快地按了, 饶是这样, 那一点微光还是把半睡半醒的盛灵渊惊动了。   他轻轻一偏头,一只手覆上了他的眼睛,宣玑掌心像个小火炉似的烤着他的眼睫,在他耳边说:“嘘,还早。”   盛灵渊:“……”   早个屁, 都听见楼下一直开到中午的早点摊收摊的动静了。   盛灵渊攥着宣玑的手腕往下一掰, 似笑非笑地飞过来一眼, 懒洋洋地问:“这回开心了, 不跟我闹了?”   这个人明明是自己居心不良, 然后不慎翻车, 这会儿居然就能摆出一副“看我把你惯成什么样了”的嘴脸, 宣玑满口槽到了嘴边,刚要往外吐, 不料才从手机屏幕上一抬眼, 就撞进了盛灵渊那双略微泛红眼睛里,瞬间给那眼睛里残留的水光呛了一口, 忘了词。   作者有话要说:  盛灵渊不瘸的时候装半身不遂坐轮椅,这会真的浑身上下哪都不对劲,却又要装出一点也不凝滞的游刃有余,撑着坐起来,伸手在宣玑鼻梁上一刮:“那笑一个。”   宣玑:“……”   “笑一个都不肯,族长好小气,”盛灵渊推开被子,使唤他,“去给我拿衣服……唔!”   宣玑突然毫无征兆地把他扑到了床头上,整个人缠了上来:“我给你笑好几次,再让我一次好不好?”   盛灵渊被他扑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感觉自己的腰都响了一声,随后耳垂被人轻轻叼住,宣玑捏着嗓子,软绵绵地在他耳边叫:“灵渊哥哥……”   这称呼不知怎么的,让盛灵渊头皮发麻,一把将他掀了下去,隔着被子按住他的狗爪子:“你还得寸进尺了小混蛋!”   宣玑被他卷在被子里没反抗,摆了个束手就擒的姿势,然后他从羽绒被的缝隙里伸出一双眼,屋里的窗帘被一根羽毛别住了,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暗极了,他的眼睛里却像是自带火光,灼灼地烙向盛灵渊,忽然又没头没脑地说:“不一样。”   盛灵渊一挑眉:“嗯?”   “和幻境里不一样,”宣玑喃喃地说,“你就是业务不熟,幻境一点也不写实。”   幻境里陪伴他的人如甘露,饮罢,让人觉得肺腑清润,心里很宁静,宣玑当时有种这一生即便就到此为止也了无遗憾的感觉,当他睁眼在青铜鼎里醒来,只觉是一场心满意足的美梦——可能因为编造这场美梦的就是位表面浪荡的“退休老干部”,自己激情就比较有限。   可原来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完全不一样,真实的盛灵渊是放了盐的水,越喝越渴,残留的声色与触感都如绕梁的余音,诅咒似的钻进人骨头缝里不肯出来。   宣玑注视了他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深了起来:“灵渊……”   这时,一阵铃声响起,打断了宣玑没来得及出口的放肆。   “啧,”宣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电话捡起来,半张脸蒙在被子里,说话都显得哼哼唧唧的,“老肖啊,哦……刚才不小心按断了,什么事……啊?”   盛灵渊披上衣服,见宣玑“呼”地坐了起来:“谁带人去的……王泽?不至于吧?”   他匆匆交代了几句,放下电话,抬头对盛灵渊说:“昨天新闻里出事的那个游乐场记得吗?出事了。”   宣玑和盛灵渊赶到的时候,游乐场已经封了园,老远就看见里面周围起了一层雾。异控局的外勤们在大雾外面围成了一圈,还有个别冒着生命危险看热闹的群众不顾劝阻,在附近长枪短炮地拍照——异控局才刚刚开始无遮无拦地出现在普通人面前,普通人和特能彼此坦诚相见,都又新鲜又不安,如果恰好近距离地拍到他们出任务的照片,有时候能上热搜。   肖征匆匆迎出来,见到盛灵渊一愣,不由自主地站直了:“陛、陛下。”   盛灵渊“嗯”了一声,微微颔首,背着手走到异控局的结界网前,他才一靠近,结界网就迎驾似的掠过银光,自动开了条供一人通过的缝。雾气“呼”地涌上来,几乎同他露出来的苍白皮肤融为一体,与纯黑的外衣对比出锋利的冷肃气质,唯独垂在身后的一束长发上插了根火红的鸟羽,让人想起雪地与槁木间挣出的寒梅,仿佛画龙点睛,忽然间,那冰冷的背影就有了热腾腾的生命力。   肖征看着那背影呆了片刻,直到宣玑在他耳边打了个指响:“哎,差不多得了,再盯着看我罚款了啊。”   肖征回过神来,一脸欲言又止:“你……呃……”   “嗯?”   “没到换季的时候呢,你掉毛这么严重吗?”   宣玑:“……”   单身老狗懂个屁。   “昨天那摩天轮出故障的时候,临时指挥中心突然收到异常能量提示,正好在永安,又是年底,上面怕出事,所以就很慎重地交给了风神一亲自处理。昨天游乐场提前闭园后,王泽就带了一队外勤进去排查异能点,结果他们一进园,里面就起了怪雾,成因不明,我们先后派了两支搜救队,都失踪了,到现在王泽他们已经失联十八个小时了。”肖征说,“要不也不会打扰……”   “魇阵。”盛灵渊在大雾边缘说。   肖征:“啊?”   宣玑:“这游乐场近期有施工的地方吗?”   “有,”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我刚才问过了工作人员,他们说南边正在盖密室逃脱场地,过年得停工,所以这几天在加班加点。”   几个人一回头,见是燕秋山走了过来,金属系的身体果然恢复得快,他已经不用拐杖了,就是脸上挂着对黑眼圈,显得有些憔悴,罕见的,知春没在他身边。   “我归队了,”燕秋山打了招呼,笑了笑,“背了个处分,按规定12个月之内不能参加外勤工作,所以现在在搜救队。”   没想到第一个搜救任务就是给以前的小弟们擦屁股。   “跟我们的新项目有什么关系?”旁边的游乐场总经理战战兢兢地问,“这地方……呃,是有什么冲突忌讳吗?”   自从特能的秘密公之于众,各路玄学就成了热门,据说只要带“风水”“神秘”“玄”之类字样的书都畅销,言情小说里的霸道总裁和腹黑王爷们为了赶时髦,也都纷纷转职成了风水先生与玄学专家。   “不是,”宣玑说,“你们工人师傅干活太卖力,可能是挖地基的时候把地底下埋的东西刨出来了。”   经理一哆嗦:“这地方以前不会有古墓吧?”   “美的你们,”宣玑乐了,“这是古战场遗迹。”   妖族中,最擅长战场布阵的就是魇兽一族,人族和巫人族联手造出防风石之前,最怕在战场上碰见魇族,一个精通阵法的魇族能困死一整支人族精兵,即便破阵而出,留下的遗迹也经年不散,地雷似的,需要人族阵法高手专门封印处理。   几千年过去,可能是地质变化,也可能是不知情的后人们来来回回地在上面施工,人族的封印已经打穿了,被挖地基的挖土机一锹下去彻底挖断,可魇兽一族留下的东西居然还在,恰好近期赤渊重燃,等于是给遗迹里的阵法重新注入了动力,所以它又“活”起来了。   燕秋山听完愣了愣:“一点阵法遗迹,可以保存几千年吗?”   “不是普通的魇阵,”盛灵渊说着,也不跟众人打招呼,自顾自地溜达了进去,他的身形很快被浓雾吞了,只有头发上绑的鸟羽微微地亮起来,火焰色的光不刺眼,但穿透性极强,轻易就透过浓雾,指路雾灯似的,“我没记错的话……”   宣玑抬脚跟过去:“哎,等等,你慢点!”   燕秋山立刻招呼搜救队:“带上园区地图,跟上!”   游乐场外面分明是闹哄哄的外勤和围观群众,一走进去,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静得让人浑身发毛。   一个搜救队员检查着身上的设备:“手机没信号了,能量检测仪也没反应。”   “奇怪,但王泽的电话是打得通的,”燕秋山说,“联络工具也畅通,我们在外面甚至能查到他的定位,就是电话他们不接,通讯器喊话不应,按定位进去找他们的人都陷在了里面。”   “魇阵又不是高考考点,没有屏蔽信号功能,”宣玑说,“但进来以后,你的五官六感就不属于你自己了,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话说回来,灵渊,这魇族残阵里的气息好熟悉啊。”   盛灵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不是来过?”宣玑努力回忆,“永安南城这一片以前是什么地方来着……”   “焦阳城北,水云桥头,忘了?”   宣玑先是一愣,随后恍然:“我想起来了!从北原回来的那一次,对不对?”   那时候人皇刚刚继位,天魔剑剑身方才出世不久,剑灵看什么都新鲜,还不习惯花花世界,连地图也不会看,那段时间盛灵渊带他去哪他就去哪,至于自己具体在什么位置、走的什么路线,他都稀里糊涂的,再加上古今地理差异,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燕秋山犹豫了一下,问:“是‘水云桥’之战吗?”   “你也知道?”宣玑有些意外地问,“我记得这知识点还挺偏的,燕队是历史专业的还是史学爱好者?”   “没,都不是,陪知春听过几节网课里讲的,”燕秋山连忙摆摆手,“也就是一带而过,是知春随口说了一句‘水云桥就在永安一带’,我才有印象的。”   水云桥战役在史书上确实是一带而过,只有一句话,夹杂在一堆平铺直叙的战事记录中 ——叛军欲刺武帝于水云桥头,对峙三日,援军至,大败。   这场战役规模不大,史书上没有记载所谓“叛军”是妖族,“援军”是巫人族,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也没人知道这场战役的重大意义。   这是巫人族第一次参战,斩杀了魇兽一族的族长和两大长老,魇族就此没落,而后巫人族与人族联手造出了“防风石”,妖族在行军布阵上的优势尽失。自此,虽然人族和妖族之间单兵作战能力仍有天渊之别,但有阵法和符咒的辅助,正面战场上,人族不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暗无天日的挣扎现了一线曙光。   那年,失踪数年的人族继承人回归称帝,东川巫人族旗帜鲜明地选择了阵营,天下震动,四散各地的人族像是找到了灯塔,纷纷来奔,连在冰川里龟缩多年的北原人都出兵入关。妖族上下皆惊,在人皇从北原回中原的路上设伏,魇族高手齐聚,族长亲至,非得要他的命不可。   盛灵渊在魇阵中被困了整整三天。   宣玑一时恍惚——那也是天魔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参战。   “不用紧张,”盛灵渊说,“多少年的旧迹了,杀机都磨平了,可能是封印太糟了,被人一不小心挖穿,找到破口,我重新补一个封就是——他们刚才说什么地方在兴土木?”   “南半园区。”燕秋山忙说,“王泽他们的定位也在工地附近。”   盛灵渊轻声念了句什么,手掌中倏地起了一道凌厉的旋风,将周遭白雾卷开了一条缝,游乐场的人行路露了出来。   “不用怕,带路吧,我在。”他用下巴点了点燕秋山,随后又随口问,“对了,什么叫‘密室逃脱’?”   “就是个真人的解谜游戏,”说到玩,宣玑这个正事找不着北的货又成了专家,叽里呱啦地把他玩过的密室逃脱都讲了一遍,“等建好了我带你来玩——对了,这什么主题的来着?”   旁边救援队的同事回答:“不太清楚,还没开始宣传,不过应该是恐怖类的吧。”   “啊?”   “对啊,南半园打的广告就是‘打造亚洲第一尖叫区’嘛,买了好多经典悬疑恐怖IP,就是一大片鬼屋,十月试运营的时候我还来过呢。”   宣玑:“……”   一处在鬼屋群里破口的魇阵。   “还有五十米,”这时,在前领路的燕秋山突然一侧耳,“咦……什么声音?”   一阵阴凉的小风卷过,把迷雾吹在了众人脸上,风中隐约传来诡异的轻笑声。   “是不是亚洲第一尖叫区我不知道,”宣玑干巴巴地说,“但王泽肯定是亚洲第一黑的厄运鲤。” 第140章 番外三   盛灵渊把周围的迷雾吹开了一条大概三四米宽的缝隙, 刚好够得他们一行人通过, 风从他手掌中间翻出来, 朝两边吹, 而翻涌的白雾被逼退之后又去而复返,一直在往中间涌,两边较着劲,那些不断翻涌的雾气就像定型在那,人走在其中, 就像从两道一眼看不到顶的白墙中间穿过。   随着他们进入王泽他们失联的南半园区, 雾也越来越浓, 刚开始还能透出两侧娱乐设施的大致轮廓, 到后来, 白雾浓稠得几乎成了固体, 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看看它是不是硬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时,盛灵渊忽然觉得周围少了点什么,气氛怪怪的,愣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宣玑这位嗑瓜子不耽误绕口令的口技十级选手,已经有五分钟一声没吭了。   他忍不住看了宣玑一眼,宣玑本来是跟他并肩走的,还习惯性地落后半步,这会却不知什么时候越过他,走到了前面,双手插在外衣兜里,能看出来他肩膀是绷紧的。燕秋山话不多,其他救援队员有盛灵渊在都比较拘谨,宣玑这一消停,整个世界都好像沉默了,只剩下雾气中不祥的“沙沙”声,听的人胆战心惊的。   盛灵渊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他略微赶上一点,抬手握住宣玑手肘,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宣玑不知听见了什么,猛地一抬肘,把盛灵渊往身后一拨,同时一道火光从他兜里飞了出去,流星似的冲进了他们左手边的浓雾里。   火光把浓雾豁开了一条裂口,一道影子倏地钻了过去!   救援队员们跟着他集体向左转,然后又齐刷刷地往右退,退的最多的一位缩到了“浓雾墙”的边缘,不等站稳,就觉得后颈上一阵小凉风扫过,那救援队员猛地回头,一条冰冷湿滑的东西绕着他的脖子转了一圈——那是一条舌头!   “卧槽!”   “什么东西!”   燕秋山:“冷静,幻觉!”   “不是幻觉啊燕队,他有哈喇子!”   “快把领子立起来!”   燕秋山:“……”   搜救队员们一个个活似踩了电门,原地乱蹦,只有盛灵渊稳如定海神针,他方才被宣玑一紧张拨到身后,手就顺着宣玑的小臂滑到对方掌心里,摸到了一把冰凉的冷汗。   盛灵渊一下就乐了,咬着宣玑的耳朵补全了自己没说完的话:“……害怕?”   宣玑走南闯北,不怕妖不怕魔,不怕各种球球蛋蛋的大小怪物——就怕鬼。   对,离火的主人,世上阳气最充足、最辟邪镇宅的神鸟,他怕鬼。   上大学的时候,宣玑加入的头一个社团叫“神秘民俗研究组”,那时候他刚从赤渊里爬出来,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别人说什么他都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大家都是干什么的,一眼看见这个“神秘民俗研究组”宣传海报上的符咒——虽然画得驴唇不对马嘴,但总归有点熟悉的影,于是稀里糊涂地混了进去,原想着去指导一下后辈们应该怎么画符,结果进去才发现,这是一帮灵异恐怖爱好者,熊孩子们一天到晚不是通宵看恐怖片,就是跑到各大名鬼屋打卡,隔三差五组织几个“碟仙”“笔仙”之类的活动,学校也不管管!   宣玑砍过妖王,殴打过人魔,自以为三界以内能横着走,不料败在了“鬼”这种凡人的想象产物上——比天空和海洋更广阔的,是伟大的凡人们放飞的想象力。本来刚出赤渊,他精神状态就不稳定,参加了两次“神秘民俗”研究活动,差点没给吓成史上第一只神经衰弱的朱雀,从此还落下了“越怕越爱看”的毛病。   不过他们族向来只开屏,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断然不能在心上人面前承认。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宣玑一边别别扭扭地把自己的手往外抽,一边故作不以为然道,“鬼屋么,都那一套——突然在你耳边叫唤一嗓子,伸几只手抓抓你脚什么的,一开始新鲜,玩腻了就没劲……音噫!”   这位“鬼屋专家”的尾音蓦地抬高了三个调门,只见地上突然浮起一大堆冰凉的白骨爪子,“嘎啦嘎啦”地去抓众人脚腕,与此同时,浓雾中惊雷似的炸起一声惨叫!   宣玑整个人直上直下的蹿了起来,额间族徽都现了身,反手抓住了盛灵渊——他像个一遇到危险就把肚子藏起来的小动物,下意识地把要害往怀里藏。   “要害”本人低头碾碎了一只爪子,得到了莫大的娱乐,笑得特别不怀好意。   盛灵渊说:“在魇阵里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这地方你们怕什么就来什么。”   他这句话不说还好,话音没落,气温陡然又下降了五六度。   接着,一股混杂着消毒水的腐臭味弥漫开,浓雾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蛇在地上爬,又像破旧的衣料彼此摩擦,或远或近的脚步声杂乱,周围光线忽明忽暗了起来!   搜救队员中个别同志的恐怖片阅片量很是惊人。   宣玑一点也不想跟“同好”交流这些,当场炸了毛:“说了别瞎想!”   瞎想这玩意,从来是越不让越厉害。   燕秋山:“……”   他踢开了一颗到处咬人脚的僵尸脑袋,莫名有点怀疑陛下是故意的。   突然,几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了燕队身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抹,还没看清楚,旁边一个搜救队员就指着他“嗷”一嗓子:“血!血!”   众人同时抬头往上看,见他们头顶缓缓露出一颗脑袋,热气球似的飘在半空,脖子底下拖着一串热气腾腾的内脏,是个东南亚传说中经典的“飞头降”形象。   宣玑:“你们有病吧?想就想了,还描绘得这么具体!”   “大冬天的,他不冷吗?”盛灵渊惊奇地看着这位,腊月天不穿衣服就算了,他连皮都不穿,练什么功夫能这么抗冻?   有个搜救队员快哭了,哆嗦道:“可是东南亚地区就是不冷啊!”   飞头降冲他们笑出了一口里出外进的大黄牙,猛地俯冲下来——   宣玑:“快住脑!”   搜救队员们被脑袋一扑,连忙往四周躲,一不小心离开了盛灵渊的保护圈,一脚踩进浓雾里,紧接着就被雾气包围,再也找不着同伴了,陷入了各自的恐怖脑洞里。   宣玑矮身躲过脑袋,被啰啰嗦嗦的肠子扫了一肩膀,他单手捞住了一根肠子,触感高度逼真,还带点体温,把他摸崩溃了,一簇雪白的离火顺着掌心蹿了上去,飞头降的脑袋被炸进了一团焰火似的白光里,差点连盛灵渊的头发一起燎了。   别人炸毛他炸火,盛灵渊险伶伶地避开走位癫狂的离火,伸手绕到宣玑身后:“好了好了。”   宣玑听见了他没憋好的一声轻笑:“我还没聋呢!”   盛灵渊有点后悔,跟小剑灵心神相通二十年,自己居然没发现对方这条“小尾巴”,他不无遗憾地想:“早知道小时候多给他编点‘有趣’的故事了。”   不过几分钟以后,盛灵渊就不这么想了,他在高度还原的实景下,近距离地欣赏了世界知名恐怖片里的各大经典场景,对后人们的编排能力叹为观止:什么倒着爬楼的小女孩,后背“镂空”的老头子,缺了下巴的大姑娘,穿着黑西装的白脸傻大个……   这他真的编不出来!   尤其那傻大个,没长脸,细伶伶地从黑衣里伸出一颗白头,在大雾里显得怪水灵的,像棵饱满的蘑菇。   盛灵渊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宣玑拖着一通狂奔。   盛灵渊:“等等,你跑什么?”   宣玑:“那是瘦长鬼影!谁碰谁死,别看了!”   陛下莫名其妙:“凭什么?”   天魔都没有这么狂妄。   “就是这么设定的,我哪知道?”   在魇阵下,游乐场南区好像被扩大了无数倍,伸出了数不清的岔路和迷宫,当年魇阵就这套路——把每个人单独隔开,再逐个困死。   不过那时候的魇阵可不像现在这个空壳,有阵主,杀机遍布,阵眼还不断变化,要是当时不小心被魇阵中的“舌头”舔了脖子,人十有八九就凉了。   至于这个空壳的魇阵,阵法本身是“死”的,其实一脚迈进来盛灵渊心里就有数,不料还有“意外收获”,他忍不住起了一点促狭心,憋着没说,被宣玑拽着在魇阵里没头苍蝇似的跑,可能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连隐隐作痛的后腰都舒坦了不少。   宣玑怒砸了一面鬼影乱窜的镜子,一眼瞄见他眼角的笑意:“你看上瘾了吗?有完没完,还装!”   要不是有人陷在里面,怕误伤同事,他就一把离火把这废墟烧了。盛灵渊这混蛋,十来岁的时候就在魇族高手眼皮底下反制阵主,后来更是精通到能在魇阵基础上自己捏造幻境,收个摊明明是分分钟的事,就知道消极怠工拿人取乐。   盛灵渊勾了勾他的手心,似笑非笑地问:“这会儿怎么不叫哥哥了?”   宣玑:“……”   盛灵渊笑了起来,将他往前轻轻一推,宣玑仿佛一脚踩空,从“云端”栽了下去,周围光影流转,浓雾散去,他下意识地展开翅膀,落到实地上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工地——应该就是施工时候不小心挖穿了魇阵的事故点。   “好啦,这不是到了么?”盛灵渊顺手在他的翅膀上撸了一把,“我没有一点正事不干。”   宣玑竖起来的汗毛还没下去,本想喷点什么,不料被他摸得哆嗦了一下,愣是忘了词。   他呆了一瞬,不知想起了什么,偏过头,不太自然地干咳一声,一言不发地夹住盛灵渊的手,感知着周围能量变化。   “等等,我觉得这里好像是……”宣玑嗅出了一点熟悉的气息,他有些吃力地回忆了一会,“阵眼?这帮死催的倒霉蛋把阵眼给挖了?”   原版的魇阵阵主是魇兽一族的族长,被盛灵渊和前来救援的阿洛津里应外合,连最后一处阵眼一起一剑砍了,尸体就钉在最后一处阵眼中间。   于是宣玑指尖弹出了一枚硬币——硬币的材料来自于当年融化在赤渊里的天魔剑身,他虽然已经恢复真身,但托身天魔剑三千年,那冷铁好似也成了他的一部分,依然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硬币一脱手,就立刻朝着一个方向滚了出去,魇阵的阵眼是天魔剑砍的,铁还记得。   “可说呢,”盛灵渊叹了口气,“真会挑地方,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动静。”   阵眼就像台风眼,风平浪静的,那些层出不穷的鬼影都消失了,只有人他们俩的脚步声。   可不知为什么,宣玑一靠近这里就头皮发麻——跟外面那些鬼片制品带来的浅薄的恐惧不一样,安静的工地上有什么东西,让他从骨头缝里冒凉气。   “我记得魇族族长的尸体也在这,”宣玑问,“后来他们把他烧了吗?”   “没有,魇兽死后落地化作石头,凡火烧不尽,当年你在剑里,丹离在南边坐镇,我们手里没有能焚尸的火,反正也死了,所以就地埋了,你不记得了?”盛灵渊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啊……是了。”   不到二十岁的盛灵渊之所以能在魇阵里和阵主周旋三天,除了他本身心志坚定外,还因为他身边有一把能和他共用识海的天魔剑。   不管多深的恐惧、多大的心魔,都是一个人的,一旦有其他意识在一起共同面对,人就很容易跳出当局者的视角脱离桎梏,这也是为什么魇阵要把所有人都分开。   唯独靠近阵主时这一段路是最危险的,因为魇兽本身没什么战斗力,一旦被人靠近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们当年在阵眼附近遭遇过魇阵的疯狂吞噬。   那些迷人心智的雾甚至能渗透识海——盛灵渊当时手里握着天魔剑,一人一剑却谁也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这里看见了什么。   如果不是阿洛津赶到,用巫人族的秘术在阵外传音,可能就真的出不去了。   天魔剑第一次挣脱了他的手,由剑灵控制着剑身,将距离他们五尺之外的阵主捅了个对穿,但破阵而出后,剑灵就像消失了一样,一直无声无息,吓得盛灵渊连夜南下去找丹离,整整三天才醒过来,醒来就不太记得魇阵里的事了。   盛灵渊:“你当时到底看见了什么?” 第141章 番外四   盛灵渊有这么一问,其实就是想起旧事随口提的,本来也没指望会听见什么正经答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连他自己印象都不深了,何况是正正经经在人间待满了三千年的宣玑呢。   那会儿在天魔剑里的宣玑还是个半大孩子,少年时恐惧得天崩地裂的事,若干年后再回头,大多也只剩下一句笑谈了。再说作为剑灵的宣玑小时候被他宠得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受过几天赤渊怨气反噬的罪之外,什么委屈都没吃过,除了怕鬼怕黑之类的小毛病,盛灵渊也想不出他能有什么正经“恐惧”。   他颇感兴趣地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白雾,心说那年代的鬼故事可没有当代这么“妙趣横生”。   谁知,宣玑听问却罕见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说:“什么啊,不记得了。”   这停顿有些微妙,盛灵渊是什么耳朵,立刻听出了点别的意思。   与此同时,宣玑忍不住偏头看了他……白了他一眼,不过他翅膀一收,周围就很黑了,他以为盛灵渊专注撩闲没注意,所以偷偷瞪完人,又很快遮掩了过去:“我看见他们挖的坑……”   盛灵渊心里一动,忽然捏住他的手腕:“你等等。”   他突然想起来,宣玑好像就是那前后,开始频频向他关闭自己想法的。   小剑灵一开始学会主动切断心神联系,其实是报复盛灵渊单方面的“自闭”,后来不知道是关习惯了还是怎样,俩人互相不通念头就成了常态——毕竟也都大了,很难像小时候那样坦诚相见了,盛灵渊自己心里有那么点不可说的旖念,也有意装死回避。于是互相躲躲闪闪,后来那几年,他俩只是共享一部分感官,除非遇到特殊场合特殊事件,否则基本不再共用识海了。   盛灵渊在从宣玑记忆里看见度陵宫里那个诀别越轨的亲吻之前,其实并不敢奢望剑灵对他有什么手足之外的意思,相隔三千年,乍然相见,之后又是马不停蹄地争吵、收拾烂摊子,生离死别,很多东西被一带而过,倒都成了细枝末节——比如,小剑灵对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盛灵渊的目光在黑暗中灼灼地亮起来,嘴角微微一翘:“难道和我有关系?”   怪不得醒来以后装失忆。   现在想起来,天魔剑灵一出世,就是被血和火锻造过的,虽然因为种族缺陷,性格闹腾幼稚了一点,但精神哪有那么脆弱?盛灵渊那时候也是年轻,关心则乱,居然就被他糊弄过去了,还唯恐刺激他,护着他不让丹离多问。   宣玑:“都说了我忘了。”   盛灵渊:“我不信。”   宣玑掉头要溜:“别闹,我要去把那坑填上,老王他们都被困一宿了。”   盛灵渊不松手:“嗳,着什么急,这空壳魇阵又不伤人,正好给他们练练胆子。”   宣玑:“精神伤害不是伤害吗?陛下啊,快做个人吧!”   说完他炸着毛挣扎开,逃似的往前赶了几步,却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宣玑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见盛灵渊一手插兜,站在原地,另一只方才抓过他的手悬在鼻下,好像嗅着什么味道似的,头发上的羽毛在妖族气息浓重的地方自然地发著光,从他身后弥漫过来,背光的轮廓与五官都镶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看不清神色,但宣玑感觉得出,那眼睛里带着比岁月还和缓的笑意。   “族长,”恍惚中,他听见盛灵渊说,“朕年轻时不说有多循规蹈矩,对你一直都没有半句越轨逾矩的话,到底是什么让你误会出非分之想的?”   宣玑忽然不由想起天魔剑出鞘时——算起来,那其实是他第一次见盛灵渊,以前用的都是盛灵渊的眼睛,那年代可没有现在这么清楚的镜子,盛灵渊也不是没事爱揽镜自照玩的人,只能偶尔在水边铜镜前匆匆一瞥,看个大概的影。   他本以为这个人熟得不能再熟,只是换个角度看而已,谁知一睁眼,就跌进了少年人皇的瞳孔里,溺成了一只永世不得翻身的水鬼,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念头,把识海沥得一片空白。   “一见钟情。”   宣玑说话时候没张嘴,那几个字从舌尖上滚过去,像一声犯了牙疼病的哼哼。   盛灵渊也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故意的:“什么?”   “我说我……咳,”宣玑清了一下嗓子,转身朝那坑走去,“我那个……就……见色起意呗。”   虽然不是好词,但盛灵渊瞬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呆了一下,随后很好脾气地笑骂了一句:“放肆。”   “那会不是那什么,世道不好么,人们都吃不饱,普遍发育不良,一个个都面有菜色的,我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天天见一堆歪瓜裂枣,突然看见一个五官端正的,就被闪瞎了狗眼呗。再说……”   再说以他俩从小的关系,盛灵渊所谓的“不越轨逾矩”,本身就很不自然了。   比如有一次,盛灵渊洗澡的时候宣玑跑进去催他。其实他俩从小连识海都共用,身上哪没见过?根本没什么好避讳的,盛灵渊也是因为这个,一开始强忍着没表现出什么不自然,直到被宣玑催了几次,他实在没办法,只好从水里爬出来,披衣服的时候到底背过身去了——当时未及冠的陛下还知道要脸。   宣玑本来满心想着催他带自己出去玩,没太留心别的,结果被他这么一背,眼里忽然就只剩下那个飞快被衣服盖住的后背……慌乱间盛灵渊没顾上仔细擦,衣服一层一层地往上加,后脊上的水痕就像关不住的墙内花,层层叠叠地往外洇。洇到外头,又和湿漉漉的长发里应外合在一起,影影绰绰的,露出了一点别样的东西。   于是那天叫盛灵渊出去到底是因为什么,俩人出去之后又去了哪,宣玑就全不记得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背影。   盛灵渊问:“再说什么?”   “……再说当时也不是我一个人瞎,”宣玑回过神来,酸道,“我看那堆后来归降的人族和类人族各部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的,都有把你抢回去当女婿的意思。”   被扣帽子说是“靠脸统一人族”的退休皇帝没有一点不高兴,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点:“我说你那时候怎么总找我麻烦。”   他们在从北原回来的路上被截杀,就是因为人族各部在凝聚,眼看已经成了气候。   那会儿新皇后位空悬,别说是个青春正好的少年郎,就是个缺胳膊断腿的赖头大汉,也有的是想政治联姻的。每收拢一个部族,歃血为盟之后,必定有“介绍对象”这么一出,并根据各地民风民俗不同,遭遇过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   不满二十岁的盛灵渊要放在现今,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当时也还没修炼出金刚不坏的脸皮,时常被搞得很狼狈。   在外面狼狈就算了,每次遇到这种事,回来剑灵还跟叛逆期到了一样,各种阴阳怪气,跟他无理取闹。   宣玑一挑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我就不清楚了。”   硬币停在被施工打穿的地洞前,正滚落到坑里,“当啷”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酸话。稀薄的魇兽气息被最近赤渊的异动激活,弥漫出来,随即又被朱雀先天灵物的气息压制,宣玑停顿了一下,轻轻跺脚,喝令道:“显。”   盛灵渊溜躂过来,探头看了一眼,也不帮忙,在旁边慢条斯理地说:“我没多想,还以为你是跟我一处相依为命习惯了,不喜欢生人。”   宣玑没反驳,这倒也没错,别看他现在咋咋呼呼到处跟人称兄道弟的,小时候其实挺排斥陌生人的,别人又看不见他,一有外人,盛灵渊就不能全心全意地陪他了。十次找碴吵架,得有八次都是因为盛灵渊该分给他的注意力没给到位,到了青春期的时候,盛灵渊早已经被他作习惯了。   空无一人的工地里“嗡”一声轻响,一道火光掠过地面,宣玑一边信手在虚空中画符,一边嘀咕道:“那会不懂事么,不管好意的还是恶意的,天天一帮人围着你转,我就只有你了……”   “唔,我知道,”盛灵渊温声说完,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就像小孩子怕爹给你找后娘一样。”   宣玑手里的符一下走了笔,画废了。   “你占谁便宜,充谁爹呢!”   盛灵渊笑了起来。   “扎着手在旁边不帮忙就算了,还捣乱,你这……”   宣玑正说到这,眼角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与此同时,盛灵渊笑声一顿,眨眼间已经鬼魅似的掠至近前,手中黑雾吐信毒蛇似的打了出去,将一道灰影钉在地上。一点妖气流泻出来,不等扩散就被黑雾吞了。   “什么东西?”宣玑暂时把口舌官司放在一边,跳进坑里,只见被盛灵渊钉在地上的是一只巴掌大的怪虫子,两个头,浑身长满了灰毛,“ ‘得胜虫’?还没灭绝吗?”   “得胜虫”其实是一种食腐虫,但其他族的尸体它们看不上,只会被妖丹吸引,只吃妖尸,所以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一度被仇恨妖族的人族视为益虫,给起了“得胜虫”这么个吉利名。其实是个挺麻烦的的小东西,生命力顽强不说,它们吞了厉害的妖丹,有时候能获得一部分相似的妖力。虫子又没脑子,不会控制妖力,免不了漫无目的地四处作祟。   幸好后来妖族差不多死绝,以妖族尸体为生的得胜虫也就慢慢销声匿迹了。   “得胜虫吞了大妖的妖丹能休眠千年,”盛灵渊说,“之后赤渊熄灭,估计是一直睡到现在,我说这连个阵主都没有的魇阵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原来是它。”   “魇兽死后不是变成活化石了吗?”宣玑用脚拨了一下虫尸,“那还怎么吃?这小玩意铁齿铜牙?”   盛灵渊叹了口气——这些从小就缺乏常识的学渣。   “魇兽长于布阵,经常在土下活动。蛮夷不开化之物,又不爱洗澡,身上常常会沾一些虫卵。”盛灵渊说,“这虫子应该是生前就寄生在他身上的……”   “快别说了,好恶心。”宣玑不等盛灵渊说完,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给它加热消个毒。”   盛灵渊:“慢……”   他的嘴没快过宣玑的手,一个字刚出口,宣玑掌心已经落下一大团火光,往那工地挖出来的坑里一按,地面随即响起一声爆裂的动静,紧接着是“嗡”的一声,浓烟“呼”地破土而出。   宣玑:“哎哟喂,这怎么还烧出了一朵蘑菇云?”   不等他看清,身边的天魔气就卷了过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保护膜,将两人罩在了里面,盛灵渊抬手在他后背上掴了一巴掌:“你这冒失鬼。”   寄生在魇兽尸体上的虫子当然不能只有一只,原来那地底下还有一窝,也不知道有多少只,被天降神火一把火化,一只虫子身上的妖气没多少,聚在一起又被朱雀火烧出来就很壮观。   浓烟刮过黑雾凝成的保护膜,发出冰雹刮拉玻璃窗的动静。这是魇兽族长生前妖丹里残留的妖气所化,感觉到活物,不依不饶的试图渗透,紧接着,一个露天电影似的小幻境在黑雾外面成型。   盛灵渊刚想让黑雾把这口“历史遗留妖气”吞了,忽然一愣。   他看清了烟里的幻境。   幻境里,他自己冠冕昭昭,百官朝拜,在一座祭台边——那祭台虽然挺雄伟,但建筑不伦不类的,各地风格都有一点,应该是不学无术的某人小时候想像力的极限了——底下百官随行,跪拜高呼,他们在封存天魔剑。   天魔剑像是已经功成身退,在四海升平中被供奉起来,然后皇帝率百官自石阶而下,去规整人间,把天魔剑留在了高高的神坛上。   许是因为剑身已经被封存了,剑灵和原主人之间的共感也不在了,幻境里,盛灵渊似乎不知道剑灵偷偷跟着他下了祭坛,无知无觉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上朝、处政……大婚。   盛灵渊看见幻境里的自己娶了个巫人族的女孩,阿洛津作为娘家人,在婚礼中上蹿下跳,这还算合理想像,不过后面就离谱得很了——丹离司仪主持,陈太后高堂在上。   他不禁被小时候的宣玑逗乐了:“原来你当时在魇阵里看见的就是这个?”   宣玑一道离火到了指尖,要把那幻境打散,不料被盛灵渊一把攥住。   朱雀离火也是天魔的克星,宣玑吓了一跳,赶紧把火星捻了:“烫着你!有没有轻重?”   “再让我看两眼,”盛灵渊把他的手扣下,“难得再看见这么可……咳。”   为防宣玑炸毛,他没把“可爱”俩字说出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幻境里的自己娶了一位还不够,渐渐弄回了一个后宫,天天流连花丛,看众美人为他争风吃醋,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小剑灵想像力有限,可能当时确实也没见过几个长得像人的,他想像的后宫众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长得像盛灵渊本人。   于是在他的“恐怖幻想”里,盛灵渊跟一帮穿女装的自己纠缠不清、爱恨情仇,儿孙满堂——因为女角色们脸都像一个妈生的,只能靠服装和发型分辨谁是谁,盛灵渊看了半天也没数清自己在里头有几个妃。   宣玑一把挣开他:“笑个屁!”   带着烈火的风倏地从魔气里喷了出去,把少年情愫里的惴惴不安的恐惧烧了个干净,继而卷到了外面的白雾里。   盛灵渊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收了吧收了吧,我真消受不下这些美……美……噗……哈哈哈……”   宣玑:“……”   浓雾被热风吹散,陷进魇阵里的外勤们终于回到现世,王泽的哀嚎声从不远处传来:“妈!我不跟丧尸相亲!她那牙结石是他妈从东土大唐流传下来的,亲一口不用取经就能上西天了啊救命!”   宣玑正要循声过去,就听见盛灵渊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小玑,”盛灵渊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发现笑起来还真有点累,他一边擦眼泪一边哭笑不得地说,“灵渊哥哥没那么大福气,我有……”   他本想说“我有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后半句没来得及出口,就见宣玑脸色倏地变了:“别胡说!”   盛灵渊一愣。   “有我还不算有福气吗?”宣玑大步走过来,拉起他,“你还想怎么样啊陛下?三宫六院……”   他一说“三宫六院”,盛灵渊就又想起那一帮顶着自己脸的“红颜”,连忙讨饶,被宣玑塞进了后面赶来支援他们的车里,以防这种黑历史被人听见。   好在从魇阵里出来的外勤们形象都挺丢人的,叫唤什么的都有。   宣玑从医护人员手里接过两瓶水,塞进车窗里递给盛灵渊,正打算自己也上车,余光忽然瞥见了燕秋山。   燕秋山是个冷静人,没有吱哇乱叫,也不算太狼狈,他正独自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抽菸,眼神很散,不知走神到哪去了。   又一辆医疗队的车开进来,车门打开,露出知春娃娃亚麻做的头发。   知春几乎是从车上栽下来的,僵硬的娃娃脸上做不出表情,但他的动作恐惧又惶然,直到透过人群看见毫发无伤的燕秋山,才愣愣地停在原地。   他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看了燕秋山一会,又跟旁边人说了什么,回到了车上。   盛灵渊问:“看什么?”   宣玑轻声说:“就是突然想,我那天是不是不该提……”   他托肖征给燕秋山带话的时候,盛灵渊还没醒,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   宣玑隔着车窗,简单地把事说了:“刀灵重新赋生不是要一条有血缘的命献祭么,燕队应该有高山人的血缘,太稀薄也没事,反正现在有骨髓移植技术,可以跟局里同事借一点……”   盛灵渊立刻明白了:“你是说重新炼刀,燕秋山献祭人身,也变成器灵?这也……”   他本想说“太胡闹了”,但话到嘴边,想起宣玑也曾经做过剑灵,于是不动声色地把话音轻轻一转:“……是个办法。”   “太胡闹了,我知道,那天我嘴太快了……算了,我是始作俑者,我去找他说句话吧。” 第142章 番外五   计划赶不上变化,宣玑到底是没能跟燕秋山聊成。   游乐场动静太大,魇阵消失得又太突然,一不留神,让一大帮记者钻了空子,蜂拥而至。这段时间“特能人”是社会热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爬上头版头条,特能人跟普通人之间关系微妙,异控局的外勤没底气像公安机关那么理直气壮地控场,有人要往里闯,他们也不敢使用太强硬的手段阻止,临时贴符咒或者报警都来不及了,一时间,闪光灯晃得活像上个世纪的歌舞厅,围观群众们也纷纷到位,场面乱七八糟。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被乱糟糟的人群吵得不耐烦,信手在车窗上画了一个隐形符咒,从人缝里钻出去了。   他俩离场倒是从容,不过燕秋山带着一帮没从精神创伤里回过神来的救援队员,又不知道被冲到哪去了,可能过一会儿还得硬着头皮出来对公众交代几句,私人谈话是来不及了。宣玑只好从肖征那要了燕队的微信名片,但好友申请发过去,就像石沉大海,半天没有回音。   傍晚,他瞄了一眼手机,见燕队那边仍然没动静,就顺手把手机揣进兜里,尝了一口小平底锅里的海鲜饭。   这是今天晚上最后一道菜,海鲜汁里的水份都已经渗进了米里,一颗一颗米粒像吸饱了晨雾的露珠,圆滚滚的,还能互不黏连。鲜香添一分咸,减一分寡,宣玑琢磨了一下,感觉再加别的味也未免啰嗦,于是等收汁就关了火,屁颠屁颠地给那位大爷上菜去了。   “走了个神,牛肉火候不知道怎么样。”宣玑夹了一筷子递到盛灵渊嘴边,“尝尝。”   盛灵渊:“唔,过火了。”   “那就是正好。”   盛灵渊以前在日常小事上很少露出自己的偏好,不挑食,但辟榖前就似乎没什么爱吃的东西,也就是从小跟他共感的剑灵,能知道他不大爱吃味重甜腻的东西——不爱归不爱,没到不吃的地步,端到跟前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反正不管给什么,他都是几筷子的事。   直到最近,宣玑才发现他偏好生冷的食物,带点血更好,像西餐里那种一刀下去血溅三尺的牛排,好多当代人都吃不惯,倒成了他的菜。   陛下被他当成个试菜的,意见还被驳回了,但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因为什么烦心,燕秋山?”   “嗯,还没回我。”   “别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走投无路求到你面前再说呗,”盛灵渊懒洋洋地把目光从手机上掀起来——此人正在看《黑暗侵袭》的剧照和简介,一看就没憋什么好屁,他看了宣玑一眼,忽然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古道热肠。”   宣玑特别会辨识他话里不怀好意的成分:“……”   “随便夸一句,脸红什么?”盛灵渊欣赏着他顺着脖颈一路攀到耳廓的红痕,十分端庄的拿起筷子,又斯文又禁欲地说,“光天化日的,想什么呢?你们妖族啊,有时候真不成体统——我就夸一句,又没说要摸。”   好,这回从耳廓上脸了。   “好好吃饭,”宣玑抢走他妖魔鬼怪乱窜的手机,“耍什么流氓!”   盛灵渊拿他当饭前消遣,本来还想再逗一逗,尝了几道菜,忽然一愣。   今天的菜都不咸。   他俩要不是互相迁就,其实吃不到一块去。盛灵渊对腥膻的容忍度比较高,但要是油盐酱醋放多了,他就会比较倒胃口,宣玑相反,他喜欢重油重盐、嗜甜嗜辣,最爱吃那个辣油翻滚的九格涮锅和各种番邦风味的齁死人点心。宣玑在家做饭,一般是以照顾盛灵渊口味为主,做一两道他喜欢的,一两道想给他尝的新菜,自己就随便陪着吃一点,弄点外面买来的烤串小龙虾之类占嘴,都放在他自己那边。   盛灵渊是个不会忽略细节的人,这他心里都有数。不过宣玑每天兴致勃勃地鼓捣,他也就装不知道,欣然受之。吃饭对他俩来说只是味觉的情趣,有没有两可,宣玑在各国各地逛了几千年,口腹之欲也满足得差不多了,相比起来,盛灵渊知道自己没遮没掩的反应更能哄他高兴。   可是自从疗养院搬回家以后,宣玑平时固定下饭的“保留项目”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零食都放过期了,被他清理了出去,也没张罗要买新的。   他好像一夜之间改了口味,换了条舌头。   口味一时半会是不会变的,宣玑不是凡人,想必几吨地沟油也不能把朱雀灌成猪雀,除非……   盛灵渊心里微微一颤:“他感官变了。”   感觉突然敏锐起来后的一段时间,外界过强的刺激会很让人难受,哪怕是以前习惯的——盛灵渊三千年前六感皆失,乍一从这个世界醒来,虽然欣赏灯红酒绿的热闹,也一度要被噪音吵出神经衰弱来,最近才刚刚适应一点。   “原来传说是真的,”他想,“器灵之身真的……”   “器灵和生灵不一样,你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知春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神火论》里记载,就算炼器过程一切顺利,活人能被成功炼成器灵的几率也就‘十之一二’,其中大部分器灵都是浑浑噩噩,只有不到三成还有自我意识。能像人一样自由活动的又是‘十中无一’。而他们再像人,也总归不是人,我是一出生就是刀灵,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可活人受不了这个落差,那些被炼成器灵的人感知能力会大幅度下降,到时候你可能会听不清声音,闻不到味道——就连嚼一把辣椒吃不出辣味。即使外表看起来像人一样,那种被器身禁锢得喘不过气来的束缚感也无时无刻不跟着你,你……”   知春托身的这种旧娃娃都是上个世纪的审美,长得自带土味,再加上肢体语言僵硬,夜里不注意能吓一跳。知春就披着这么个又土又吓人的身体吵架,居然还吵得慢声细语,说的话是一番又气又急的长篇大论,语气却依旧温软斯文,毫无威慑力。   于是燕秋山直接当成了耳旁风,面无表情地冲他伸手:“手机还我。”   从游乐场的魇阵里出来,燕秋山也很想找宣玑,可惜被冲散了,好不容易安顿完乱糟糟的现场,燕秋山本想找肖主任要联系方式,一摸兜,手机就凭空消失了。   要知道金属系特能的一大特权,就是不丢手机——手机有金属壳,又是自己时常接触的物品,有人稍微一碰就知道。可知春毕竟是武帝年间“出生”的刀,就算刀身已碎,自己托身在娃娃里,各种已经失传的小手段还是层出不穷,燕秋山感觉自己的手机就在身边不远处,就是怎么都找不出来。   “高山人销声匿迹以后,炼器一道也随之失传,器物比凡人长寿,但也不是永垂不朽,到现在已经不剩几块铁了,你当器灵很常见吗,秋山?你现在是人,有人权,人的社会保护你,你有组织有同事,有亲戚有朋友,变成器灵你就什么都没了!杀人偿命,你听说过砸一把剑偿命的吗?可能以后成百上千年里,你就只有我一个同类,你就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感情淡了,你后悔了找谁去?”   燕秋山充耳不闻,从兜里摸出一块吸铁石,吸铁石用一种违背地心引力的姿势竖在他手指尖上,他的手就像个安检扫瞄仪似的,把知春娃娃拉过来一顿扫,搜自己的手机。   燕队这个人,意志如磐石,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能岿然不动,生死面不改色,这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发生家庭矛盾的时候除外。   凡事有利就有弊,比如想要一个盛灵渊这种天天在人心尖上挠的情人,就得随时预备好上他的当,想要燕队这种稳重靠谱又有安全感的,就得忍他不听人劝。这彷佛铁头功八级的男人但凡打定了主意,既不会挂在嘴边跟人据理力争,也不搭理任何意见——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我聋了。   知春又不是会高声大喝的类型,再气再急,他说话的语气都跟餐厅服务员“欢迎下次再来”的声音差不多,可能连骂街都不带变奏的。   这二位吵起架来,彷佛不在一个位面,有点逗。   知春是个娃娃,全身的力气也就够勉强端个茶杯,只能任他翻来覆去地摆弄:“古往今来,想长生不老的多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为什么不干脆把自己炼成器灵?”   吸铁石没反应,看来手机没在知春身上。   燕秋山就把娃娃戳在书架上,翻出了全套的能量扫瞄设备,他就不信,一张符咒能把东西凭空变没了。   知春坐在一人多高的书架上,也下不去,只好冲他“嗡嗡”念经:“因为被投入剑炉的时候是真死,还是被活活烧死,根本没有活人能想像死亡过程有多痛苦。再生在一个器物里,你会像过去传说里的‘花瓶女’那样……不,比花瓶女还不如,器灵会失去自己生前大部分的记忆,只记得生灵成器时候经历的痛苦,人格也会被磨损得面目全非,《神火论》里说器灵带毒,满身戾气,随时准备反噬主人。我还算正常是因为我才是刀灵里的异类,我入刀身时是被‘赋生’而不是被‘杀死’……燕秋山,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燕秋山架好了外勤用的单人能量检测仪,终于给了知春一眼:“你就说变成器灵以后会痴呆失忆,性格还会很讨人嫌,到时候你就不要我了呗。”   知春:“……”   燕秋山一摆手:“那你随便吧,我也没说要纠缠你一辈子。”   一个粗制滥造的破娃娃,一张三千多岁的通心草,这俩玩意加在一起,就是个“危房”,就算幸运,有人皇这样的顶尖高手护持,不受其他法术侵害,也说不准哪天自己就坏了。那知春就永远被卡在生死边缘里了,像一段永世不得超生的电磁波。   相比起来,死再可怕,器灵生涯再可怕,又算得了什么呢?   反正到时候有宣主任有陛下,赤渊的主人镇着,他不管疯成什么样,也不会出来危害社会。   当代科技果然靠谱,能量扫瞄仪很快给了他反应——异常能量场来自他头顶。   燕秋山一伸手,吸铁石就“融化”在了他指尖,手套似的包着他的手指,他在头顶半空中一捞,就听一声裂帛声,一个旧手机从虚空中冒了出来,被吸到他指尖上,同时旁边落下一张撕裂的符纸。   知春急了:“就算重新炼刀,也得要我配合,我不答应!”   燕秋山重启手机,耸了耸肩。   知春:“……”   他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了,燕秋山要是真往剑炉里跳,他难道还能不配合,看着这混蛋白死么?   “器身是会被磨损的,器身磨损跟人身有病不一样,”知春几乎用央求的语气说,“当年斩妖王的天魔剑受损,满朝上下都紧张得要命,你以为只是政治斗争吗?手机还你,你去问问宣主任,器身磨损后器灵会怎样!”   燕秋山一开机就看见宣玑的好友申请信息,立刻点了通过。   宣玑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他家已经熄灯了,古人一般习惯早睡早起,夜夜笙歌的那是昏君,再加上盛灵渊差点被抽空,天一黑精神不太好,宣玑也跟着他调了作息——不过“网瘾废宅”变身“养生老干部”没那么快,宣玑没睡着,正在闭目养神锻炼定力,手机光一晃他就睁眼了。   燕秋山没有过多客套,上来就是一句:“宣主任,我考虑好了,愿意当器灵。”   宣玑挑了挑眉,回了一条,然后无声地念了一句巫人咒,咒文一出口,盛灵渊周围就倏地寂静了下来,他小心地把盛灵渊搭在外面的手放回了被子里,披上衣服出去了。   他是最近才知道盛灵渊为什么总觉得吵。   宣玑一出生就以剑灵的身份活着,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最近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才发现,原来以前的五官彷佛蒙着一层东西,接收到的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全身的骨头像被看不见的东西紧紧地箍着,乍一释放出来,身体轻得让他都有点不习惯。   这就是生灵和剑灵的区别,难怪过去人都说器灵就是生不如死的奴隶。   十分钟以后,宣玑到了附近一家酒吧里,本来是习惯性地直奔吸菸区,结果因为嗅觉太敏感,迎面被残留在空气里的烟味一扑,闻出了七八种牌子并各种菸酒臭,顿时被熏跑了,感觉自己以后可能要叛出菸民队伍了。   他坐在角落里,点了一杯柠檬水,一边等人一边发呆。   其实感觉灵敏不灵敏,身体沉不沉,这都是小事,时间长了就像地球引力一样,习惯了就感觉不到了,宣玑之所以后悔跟燕秋山说器灵的事,是因为他在魇兽的幻境里,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个娱乐了盛灵渊一整天的幻境其实还有后半截。 第143章 番外六   燕秋山平时日子过得非常土,除了上班训练和买菜做饭,他对“休闲”俩字的理解,就是躺着看电视或者手机斗地主,半夜进酒吧有点找不着北。酒吧里灯光昏暗,盘丝洞似的,卡座又设计得颇为“曲折离奇”,微信上问了半天也没问明白,最后,他是靠微型能量感应器找到宣玑在哪,一边是忐忑,一边是紧张,叫暖气熏出一身热汗。   不过酒吧的环境倒是比他想像的安静多了,就着一点爵士乐,客人们三五一撮,聊天的声音都不高,既没有蹦迪的,也没有买醉的——据宣主任说,除非是天赋异禀的“一杯倒”,不然这个“醉”怕是买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是夜深的缘故,燕秋山无端觉得宣玑多了几分距离感。   他眼神很散,像是落到了很遥远的时空里,凝滞不动,颜色偏浅的眼珠被桌上的小灯打出了琉璃的质地,冰冷又坚硬。直到被燕秋山靠近的动静惊动,宣玑的眼珠才微微转了一下,光华重新流动起来,他笑着打了个招呼,又是个好亲切、好爽快的红尘客。   “不好意思宣主任,这么晚还来打扰。”   “没事。”宣玑冲他摆摆手,叫了杯软饮给他,“坐,我也正想找个机会跟你聊聊。”   燕秋山有些拘束地在他面前坐下:“你跟肖主任说过,需要个器灵帮忙跑腿干点杂事……”   “凡人牵挂太多,再说有生老病死,过去医疗条件又不好,有时候跟着我不太方便,所以我以前有事爱用器灵。”宣玑说,“你知道,那时我也是器灵身,活得比较长,材料比较高级,所以跟低等级的器灵沟通起来比较有效率,也不怕反噬。”   燕秋山点头,宣玑讲得比较委婉,但意思他听明白了——器灵和人不一样,按照政治正确的说法,“人人平等”,哪怕现实生活里大家不那么平等,但人和人之间没什么本质性的差异,大家都是由那点骨肉和器官组成的。   相比来说,器灵里的“等级”就森严多了,等级高的神器与低品的凡器之间,是绝对的压制关系,像天魔剑这种斩过妖王、在朱雀血里泡出来的绝代神器,几乎可以压制命令一切器灵。   “我用的器灵都是收来的,有的是瑕疵品,有的是反噬过主人的凶器被封印,没自己炼过。”宣玑顿了顿,“因为炼器这个事,从伦理上说,跟杀人碎尸也差不多,虽然人人喜欢有灵之器,但除了大家都鄙视的高山人之外,没人愿意亲自去干这种事,你明白吧?燕队,我那天跟老肖说话太轻率了,不到万不得已,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走这条路。知春的娃身确实不太方便,咱们其实可以试试求助现代科技,我看有的机器人已经很像人样了,做个仿真身体应该不成问题。里头的通心草我想办法加固,几十年应该还能凑合。”   燕秋山摇头:“通心草就是一条木头,总会断,到时候我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留他自己不死不活的,连个身体都没有,他怎么办?宣主任,你是知道那种……”   被全世界隔离的滋味的。   燕秋山是厚道人,话到嘴边,又觉得戳了宣玑的伤心事,于是咽回去了。   嗫嚅片刻,他说:“我是自愿的,是我求您帮忙,您不用觉得伦理道德上过意不去。”   宣玑沉默了一会:“燕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燕秋山一愣。   “跟咱们今天清理的那个魇阵遗骸有关系,”宣玑说,“你应该听说了,那个魇阵,是我年轻时候跟陛下从北原回来被魇兽伏击的古战场,我们被困在里头三天……”   宣玑小时候虽然短见识,想像力也有限,但不是真的智障儿童,他当然知道满眼盛灵渊的“后宫”是个荒谬的幻境,并且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从小听说什么“魇阵**,有进无出”,丹离还说多少英雄都过不了心魔关,也不知道怎么他的“心魔关”就成了一堆女装盛灵渊。   这帮丑鬼魇兽把他当什么了?   这是在逗他玩吗?   “最厉害的魇阵不但能障目,还能侵入识海,我记得丹离讲过来着,人陷入其中……陷入其中应该干什么来着?”   少年时的剑灵虽然没被幻境迷惑,但怎么也感应不到盛灵渊。书到用时方恨少,越到这时候越想不起来老师教过什么,他试着喊盛灵渊,可是声音沉入识海,就像一撮细沙滚落深渊,连点水花都没有,反而是身边的幻境因为他心神波动,越发群魔乱舞起来。   “我可求求你们了,移驾吧!”剑灵劈开幻境里的穷酸宫殿,有心大杀四方,可宫殿里还有一堆“莺莺燕燕”,对着盛灵渊的脸,他又是啼笑皆非,又是下不去手,砍到一半,常常得僵硬地收住剑势。   只见那帮“妃嫔媵嫱”就跟话本里的祸国妖姬一样,缠着幻境里的人皇,朝他露出嘲讽炫耀笑容,笑得剑灵又是气,又忍不住面红耳赤,一条红绡扑在他脸上,扑得他眼角直蹦,心里还暗搓搓地钻出个念头:“灵渊穿红的还挺好看……噫!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剑灵在幻境里遇树砍树,遇墙推墙,最后把大殿一把火烧了,砍得气喘吁吁,终于听见识海深处传来盛灵渊遥远又模糊的声音。   剑灵忙循声回应:“灵渊,你在哪?”   盛灵渊的声音不太清楚,断断续续的,像隔着道墙传来,声音有些哑,语气也不太好:“抱守元一,不要胡思乱想……以前教过你的东西都就饭吃了吗?”   这不耐烦又不客气的调调才是熟悉的语气。   剑灵回嘴道:“‘抱守元一’是什么废话,你还不如让我‘心静自然凉’呢。我说陛下,你有不废的没有?有办法你倒是破阵啊!我要砍了那个丑鬼魇兽剁肉馅!”   “你这……”盛灵渊可能想训他几句,实在是场合不对,于是强行忍回去了,简短地吩咐,“默念清心诀!别乱动,等着!”   剑灵知道自己斤两,连魇阵的阵主都没把他当回事,干脆也不去帮倒忙,一边在原地默念起清心诀,一边仔细听着识海里时断时续的动静,片刻后,他发现盛灵渊在用巫人咒破阵,与此同时,他隐约听见阵外传来了巫人族的叶笛声,与盛灵渊用的咒术遥相呼应,就知道是巫人族的援军赶到了。   “对了,”剑灵想起来,“灵渊好像联系过阿洛津了,那小鬼来得还挺快。”   巫人咒里头,专门有针对幻境的一个分支,可以说是魇兽的克星,这回大概稳了,剑灵有点急躁的心定下来,于是围着他乱舞的群魔也都渐渐淡了,周围幻境一清。快被脂粉熏窒息的剑灵总算能喘气了,他略松了口气,等同伴破阵。   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魇阵格外不好对付,剑灵等了半天,都快睡着了,阵法也依然是固若金汤。他帮不上忙,在“嗡嗡”的巫人咒里无所事事,渐渐的,一阵没来由的心烦意乱钻了出来。   他在巫人咒文声里,想起了东川。   谁能不爱东川呢?   东川是个挡住了一切杀戮和鲜血的世外桃源,盛灵渊视其为故乡,剑灵当然也爱大圣的小木屋,爱那些爬树偷梨的好日子。可不知道是受魇阵的影响,还是那些没完没了的巫人咒念得他头疼,他此时想起东川,亲切怀念的同时,又有点微妙的不是滋味。   清心诀把年少的剑灵带到了他自己的意识深处,他对自己的情绪前所未有地敏感——剑灵忽然意识到了那点细微的不舒服是什么感觉。   “是了,”他恍然大悟,“是无聊。”   就和此时一样,所有人似乎都很忙,唯独他搀和不进去,只能在旁边看着,百无聊赖,彷佛不存在。   逃亡的时候,他和盛灵渊相依为命,像暴风骤雨下两只一起苦苦撑着巢穴的幼兽,挤在一起,魂与梦都在不断的瑟瑟发抖中纠缠,那时灵渊只有他,从噩梦里惊醒,脱口而出的是他的名字。   可是东川呢?   东川太美好了。在那里,灵渊的世界开始变得辽阔而舒缓,十来岁又正好是男孩开始变得不大爱说话的年纪,灵渊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思量那些……与他无关的事。   风雨过去了,他的小伴从阴冷潮湿的巢穴里钻出去,整天整天地不回来,只有他还愕然地停留在这里,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俩只是贴得近,皮和肉并没有长在一起。   这些微妙的细小念头平时都被他忽略了,这会却像是毛刺,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扎得他心口隐隐作痛。而就在这时,彷佛是被他心神波动影响,那些消失的宫殿和宫妃们又围着他歌舞升平起来,吵得他太阳穴疼。   剑灵心里蓦地蹿起戾气:“够了!”   只听“呲啦”一声如裂帛,剑灵眼前大亮起来,有些狼狈的盛灵渊闯进来,一把握住天魔剑身,阵破了,两人的识海再次打通,但剑灵的幻境没来得及隐蔽。   “小……”盛灵渊一声呼喊卡在了他自己嗓子里,好像是被剑灵“丰富”的想像力惊呆了。   宣玑“呼”地将识海中残留的环境卷飞,恼羞成怒道:“你看什么看!”   有巫人族外援,他们终于破了魇阵,宰了阵主。   不过接下来好几天,盛灵渊每次想起魇阵里看见的事,都忍不住能笑出声,大有指望这笑话过一辈子的意思。宣玑冷了他几天,被欺负得忍无可忍,开始冷战。   他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理盛灵渊了,任凭那人好话说尽,从天亮哄到天黑……直到就寝时,盛灵渊把天魔剑抱进了怀里。   盛灵渊从小睡眠轻且警醒,坐卧规矩,不会翻来覆去,也没有抱着东西睡的习惯。晚上他一般是把剑身放在枕边一臂处,不会卷在被子里,省得半夜遇袭还得满床找剑。自从天魔剑出世,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亲密到腻歪过,少年胸口的温度顺着薄薄的里衣透出来,裹住剑身,里衣与蒜皮一般薄,根本遮不住心跳与血流声……   天魔剑如果有汗毛,一定已经炸起来了。   “还在气啊。”盛灵渊带着点笑意,细细的吐息近在咫尺,时有时无地掠过剑身,让人有种耳鬓厮磨的错觉,“我不笑了还不行么。”   天魔剑里的剑灵脑子里“嗡嗡”作响,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盛灵渊没得到回应,就把天魔剑身往怀里一紧,脸轻轻地蹭了上来,带着沙哑的睡意说:“别胡思乱想了,小鸡啊……灵渊哥哥没那么大福气,这辈子有你就够了。”   剑灵分明没有和他共感,却忽然感觉到人类才有的口干舌燥,一时间,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脱口说:“可你总要娶妻立后的。”   盛灵渊在一片黑暗里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里有水光,剑灵无端想起那个水汽朦胧的裸背。   剑灵心下发涩,却还努力一本正经说:“你的婚姻是家国大事,和福不福气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猎户家的小儿子讨老婆。”   盛灵渊把脸埋在剑身上,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是吃错东西了吗?这哪又好笑了?盛……”就在剑灵又一次要恼羞成怒的时候,突然,异样的感觉流过剑身,当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整把剑都僵住了。   是嘴唇。   盛灵渊的嘴唇蹭过了天魔剑身。   剑灵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嘴唇轻柔掠过的触感填满了,一时间像是忘了人话怎么说。   灵渊亲了他……不——剑灵迅速地否定了自己荒谬的想法——想什么呢,肯定是那家伙笑得太放肆了,不小心蹭到的,朝夕相处的,这都难免……   就在他试图坦荡的时候,盛灵渊却突然放开他的剑身,近乎拘谨地往旁边滚了半人宽,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标准地诠释了何为“欲盖弥彰”。   剑灵:“……”   静夜无声,两人同时沉默,挠心的尴尬铺了满床。   过了一会,似乎连灯也忍无可忍,火苗无措地乱跳了几下,灯花“噼啪”一声,惊破了少年情怀。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宣玑几乎能听见盛灵渊的心在乱跳,气氛终于尴尬到了顶点,盛灵渊先自我解嘲似的笑了,带着点叹息说:“算了,你又不懂……”   宣玑截口打断他:“谁说我不懂?”   盛灵渊略侧过头来,他的长发规矩的束着,眉宇已经长开,脸颊上却还有未脱的稚气,一双剑眉压不住眼睛里的情愫,闪烁着露出形迹。   剑灵忍不住从天魔剑身里爬出来,一点一点靠过去,伏在盛灵渊身上,静静地盯着那人的眼睛,然后缓缓低下头……他知道盛灵渊看不见他,但能通过共感的视野推测出他的动作,于是心里涌起海啸似的恐惧和期待。   要是他会错意了怎么办?   灵渊会不会不是那个意思?他平时就总能把灵渊的话听错。   就算没听错……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这样战战兢兢,却又义无反顾,赌命似的,他颤栗着碰了盛灵渊的鼻尖和嘴唇。   而盛灵渊没有躲,甚至在他嘴唇落下的时候,轻轻地半阖上眼。   那一瞬间,剑灵听见神魂的颤抖,几乎觉得自己活了,超脱这幅铁壳,他有了血肉。   他一生从来没有这样惊心动魄过。   燕秋山听得出了神,呆呆的坐在那里,不知被勾起了哪段回忆,情不自禁地追问:“然后呢?”   宣玑看了他一眼:“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修炼狂,备战高考似的玩命用功,每天晚上都做梦第二天就能修出真身,就想用自己的手去碰一碰他。”   宣玑说着,把酒杯往旁边一放,燕秋山如梦方醒,回过神来,问:“宣主任,您这是想劝我,剑灵……器灵修行不容易吗?我没关系,在这方面……”   宣玑抬头冲他一笑,燕秋山微愣。   他和宣玑接触不多,除了知道这位宣主任来历不凡以外,一直觉得这人性格跟王泽差不多,外向,好相处,心里有数,没事爱赶个时髦,也开得起玩笑,要是凡人,应该属于同事里头最受欢迎的那种小青年。可他这一笑,眼角妖异的小痣飞起,眉目间的起伏轮廓被酒吧里黯淡的灯光加持,露出里头一波三折的阴郁往事来。   有一点让人心生畏惧。   “燕队,”宣玑懒洋洋地说,“您就没听出这段里头不对劲的地方么?”   燕秋山:“什么?”   “这段也是幻境啊。我和陛下之间的共感是大祭火炼出来的,赤渊都烧不断,魇兽族长的幻境却能侵入识海,那是什么功力?哪会那么简单随随便便让我们俩毛孩子破开?”宣玑的指尖在杯沿上转了一圈,“再说了,您看我这一身的学渣气,像那种说发奋就能发奋的人么?”   燕秋山:“……”   这么实在的话真让人没法接。   “但那个幻境——魇兽的幻境,不都是让人看见恐惧的东西吗?”   阵主死了,剩个空壳,都能攒着世界经典恐怖片,把一众外勤吓得哭爹喊娘,怎么到了这位朱雀族长这,不是情景喜剧就是“初恋那件小事”?   难道是同为妖族的特殊待遇?   “没讲到呢——我这人从小到大也没当过学霸,所以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来。在那个幻境里,我没有拖延症、也没有倦怠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修为当然蹭蹭地长,三年高考,我已经能和陛下之外的人说话了,五年模拟,又有了能跑会跳的剑灵实体,十年后,我亲手砍了妖王,陛下还封了我个将军做。”   “不过好景不长,兵荒马乱结束了,陛下也快三十了,那时候你知道,人均寿命有没有三十都不好说,同辈人再大几岁都有孙子了,之前打仗,他在各族之间玩平衡术,后位空悬还能说是策略,后来天下一统了,他再也没藉口拖了,太后帝师大臣什么的,就开始合著伙地逼婚。有占着大义的,有苦口婆心的,有暗搓搓搞小手段的。陛下那个人,别看他态度温和涵养好,其实脾气挺混蛋的,而且软硬不吃,十几岁登基,戎马倥偬小半辈子,说一不二惯了,哪受得了被人这么逼,肯定要斗争么。”   “在外廷跟大臣斗,让丹离看出来了,丹离说我是魔剑,惑人心智,要除掉我,于是他就和丹离决裂。太后站丹离,拿孝道压他,他就干脆囚禁太后。反正最后,凡是逼过他的,都被他挨个清算,他杀的人越多,就越偏激,也越来越喜怒无常。”   燕秋山听得有点心惊胆颤。异控局所有知道盛灵渊真实身份的人,都回去偷偷补过历史课,所以他一下就听出来了,这幻境里的事,居然来龙去脉有点出入,但居然阴差阳错地跟史实高度一致,连顺序都差不多。   宣玑小时候虽然跟盛灵渊这种怪物比,是天真幼稚了一些,但也许是从小心神相连的默契,也许是身为剑灵的敏感,他有种精准到诡异的直觉。   燕秋山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咽了回去。   “你想问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宣玑没抬眼,“我没干什么,就在旁边看着。直到他众叛亲离……”   他声音越来越轻:“我高兴极了。”   燕秋山忽然觉得一层凉意顺着脊背蹿了上去。   “器灵修炼出实体,但到底不是人。”酒吧里公放的音乐正好是两段间歇,周围一下安静下来,宣玑的声音似乎比呼吸更低,“燕队,你是人,你不明白那种感觉,人有喜怒哀乐,有希望,也有盼头,但器灵没有。我们对外界的刺激比凡人迟钝不知道多少倍,被囚进器身时,就注定必须依附点什么,即使照镜子,有时都觉得里面的影像是个化身,我只有在盛灵渊眼里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我会忍不住附在他身上,吸他的生命力,他越是为我痛苦,我才会越有真实感。他众叛亲离,我才会觉得自己抓住他了。这就是器灵病态的天性,像猫吃鱼狗吃肉。燕队,你不在乎自己死活,以后也要这样对知春么?”   天真烂漫的剑灵在魇兽的幻境里看到的最恐怖的东西,不是张牙舞爪的恐怖故事,也不是盛灵渊为了别人抛弃他,而是他身为器灵的本质。   他从小被盛灵渊宠大,在那以前,除了有时候吃喝玩乐不方便之外,并不觉得器灵就比谁低人一等,直到那一天。   他意识到灵渊是人皇……   而他自己,只是一把生而不祥的魔剑。   “但你……你和知春都没有……”   “我和知春在变成器灵前,都没真正活过,我们俩都没有经历过死那一步。过去民间传说里,人一旦变成鬼就会跟生前不一,虽然那些鬼神都是老百姓想像的,但里头是有道理的。”宣玑叹了口气,“再有,我不到二十岁剑身就毁了,之后守赤渊,前后被格式化了三十多次,每次都是没来得及发疯就死回去。至于知春,他应该是天生的好性格,不过就算是他,在南海中了海毒的时候变成什么样,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燕秋山还想说什么,宣玑打断他:“我方才说,我以前驱使过不少器灵,你不奇怪他们都去哪了吗?”   燕秋山握着杯子的手揪紧了,想起知春让他来问宣玑器身受损后器灵会怎样,就知道这个结果应该不是和平退休。   “都被我融了。”宣玑说,“他们给我打工,不要工资也不要五险一金,为的就是干一段时间,得个好死。”   “为什么?”   “因为器身会生锈、会破损,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器灵就会跟着器身一起残,但残在哪是随机看命的,有的器灵会缺一条胳膊腿,这算幸运的,有的会瞎、有的会聋,还有的会失去睡眠、失去神智、失去各种你没法想像的东西。没有医院能给你治病,如果不能用高山人的古法摧毁器身,这些器灵就只能在漫长的折磨里等器身彻底烂干净,最后都得变成没有一点尊严的疯子,燕队,你是金属系,你知道刀剑有多容易损坏,对吧?”   燕秋山说不出话来。   宣玑叫服务员买单:“今天我请——不是你放弃一张人类身份证的事,你还是……”   “我可以。”不等他按出付款的二维码,燕秋山就打断他。   宣玑眉头轻轻一拧。   “我可以,宣主任,”燕秋山低声说,“我来之前就考虑清楚了。如果变成你说的那样,或者器身破损,你就给我一个常规处理,让我‘光荣退休’好了。”   宣玑说干了好几百块钱的饮料,感觉自己白说了,有点心梗:“燕队,咱俩无冤无仇,你让我为你当两次杀人犯?行吧,我心大,先不管我,那知春呢?知春跟我很像,类似于‘先天’器灵,不太受器身限制,寿命比普通器灵长得多,到时候你没了,你让他怎么办?”   燕秋山说:“我知道这要求过分了,宣主任,我只想求你借‘赋生炼器’的资料给我,不会麻烦你亲自动手。至于知春……”   他笑了一下:“你刚才不是说自己被‘格式化’过吗?可不可以求你帮我一个小忙?”   宣玑:“……”   他一下想起盛灵渊打算把天魔身强加给他,再洗掉他记忆的那事,瞬间代入了知春,要不是饮料喝得干干净净,差点想端起来泼对面人一脸。   “我不干这种事,”宣玑声音倏地冷下来,“这事你应该去找盛灵渊——买单啊那帅哥,这都叫半天了,我说你们怎么收钱这么不积极,垂涎我美色要给我免单怎么的?”   嘴上挂着俩唇环的服务员晃悠过来,非但没收钱,还往他俩面前放了两杯薄荷青瓜汁:“别人买过了,美色,还让我另外给你上一杯败火的。是那边那位……哎?”   服务员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角落里的桌子已经空了:“人呢?”   他又一脸茫然地转向宣玑:“明明刚才还……卧槽,见鬼了吧?”   上一秒还在跟他臭贫的宣玑居然也在他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张空椅子,上面还有人坐过的痕迹。   服务员愣了一会,突然打了个寒战,没敢跟留在原地的燕秋山答话,客客气气地说了声“您慢用”,跑了。   燕秋山对着两杯饮料,手里的微型能量感应器突然一震。他愣了愣,用感应器在玻璃杯上转了一圈,终于从杯壁上发现一块透明的“鳞片”黏在上面,燕秋山小心翼翼地把像鳞片的小东西抠了下来,它落在手心里,质地像一滴水,颤颤巍巍的,好像还会流似的,轻轻一碰,那透明的“鳞片”倏地展开,“流”了他一手,差点滑出去。   燕秋山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东西贴在杯子上,只有指甲盖大,展开后却比a3纸还略大一圈,上面隐约有银丝似的光划过,凑到灯下,调了几次角度,发现那居然是一张写满了字的地图—— 第144章 番外七 春花秋月(三)   “天上白玉……”燕秋山靠多年与古物打交道的外勤经验,连猜再蒙地辨认出图上几个字,“宫?”   被桌角的灯一打,地图上就泛起粼粼波光,晃得燕秋山忍不住眯眼。他连忙把地图收了起来,飞快地往四周扫了一眼,趁没人注意,低头快步离开酒吧,钻回自己车里,锁好门窗,又放好了异常能量监控,这才仔细打量起那张地图。   什么叫“天上白玉宫”?   白玉宫不是让人皇给沉塘……不是,沉海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异控局古籍修复科里,有关于“白玉宫”的记载,据说那是高山微煜王生前建的,穷奢极欲,丧心病狂。微煜王死了以后,里头值钱的东西都被人皇没收充了公,剩下个没什么用的空壳,烧砸一番后沉入地下——反正这玩意就是为了显摆有钱而建的,一帮打铁炼器的也没什么建筑品味。   至今,“白玉宫”就只剩下个梗,作为万恶奴隶主鱼肉人民的象征,时常被文学作品牵出来引用一下。其真正的残骸,早就跟着地壳变动淹在南海里了。根据专家推断,微煜王白玉宫旧址,应该就在那出土了一百零八个童尸的高山王墓旁边——那份存在清平司里的高山王墓资料里也有相关资料,支持这个结论。   所以,这个“天上白玉宫”又是哪?   宣主任刚才追出去时候的姿势彷佛运载火箭,挂着一屁股离火,一脸即将把键盘跪出莎士比亚全集的壮烈,燕秋山不用猜也知道,给他们付酒钱的准是那位陛下,这张图应该也是陛下的私藏品。   难道是当时微煜王宫里还有什么宝贝不方便带走,陛下画个地图留记号,等着慢慢往回打扫?   也不对啊。   燕秋山虽然不是历史地理专家,也有常识,地图上除了目的地,怎么也得画出周围环境,在哪片陆地旁边、附近有个什么山什么河之类的……不然古代也没有经纬度定位,谁知道图上那突兀的一大片是海里还是沟里?   可这份奇葩地图上真的就只画了个光秃秃的孤岛,周围写满了某种未知的文字——他猜那是文字,因为变化多端,组合异常复杂,蕴藏的信息量非常大,看着不像是单纯的装饰花纹。   盯着那些文字看一会,燕秋山觉得那些字像活过来一样,开始循着某种规律扭动,晃得人眼花,他忍不住往前凑了一点,手指无意中扫过“纸面”,“图纸”表面上突然像水波一样,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朝边缘卷去,同时,用简体中文写的彩色小字渐次浮了起来。   那字写得横平竖直,工整得像印刷体,缺横少竖现象好多了,只有个别字偶尔多一笔少一划,不仔细抠看不出来。   燕秋山愣了愣,连忙拿手机拍了下来,还有点受宠若惊。   这是……那位陛下专门写给他的?   话说盛灵渊,其实在魇兽的幻境里,他其实就感觉到了宣玑一闪而过的不自然。那种僵硬和冰冷的反应,是不能用“小时候的丢人事被人翻出来的尴尬”来解释的。他觉得幻境里的故事肯定还有半截,还大概能猜出,被打断的后半截很可能和剑灵身份有关系。因为宣玑突然后悔和燕秋山提器灵的事,后悔来得又急又突然,像“微信”里说错了话,生怕超时撤不回似的。   不过……就这么直接点破好么?   盛灵渊当时掂量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住了,只装作不知道。   宣玑一直很介意自己的器灵身,但盛灵渊想,他既然已经摆脱了剑身,就等于是“病根”没了,伤口总会被自己和时间平复,反正他俩现在终于不缺时间了,等小玑放下了,想说自然会说,自己没必要为了一时好奇扒他痛处。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如果不是封喉的毒,何必刮骨去治呢?那不是为他好,倒像是虐待了。   “修身”应如履薄冰,“齐家”就不能太明察秋毫。   好比说做大家长,最好会装聋作哑;做贴心人,有时候就得能稀里糊涂;待长辈,心里有数归有数,但别太较真;待晚辈虽得注意言传身教,该放手还是要放手。这些先贤都教过,盛灵渊虽然六亲缘薄,但好歹养大过兄长的遗孤,按着先贤的“攻略”,养得还不错,他从来没经历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手忙脚乱。   这让他有种自己特别会把握“进退尺度”的错觉。   确实,只要能置身事外,肯无欲无情,世上的事本来就没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   可惜啊,宣玑就是他的欲和情。情天恨海是碗浆糊,能把大道三千都给糊个不清不楚,哪容他事事冷静有分寸?   盛灵渊一边逼着自己装糊涂,“顺其自然”,一边忍不住把三千年前后宣玑在魇兽幻境里的各种言行表现来回琢磨了好几遍。不舍得问宣玑,他就把自己看过的、关于炼器的各种典籍都“复习”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比对印证,弄得自己半宿无眠,正要强行静心入定时,就 被宣玑突然亮起来的电话惊扰了。   于是宣玑前脚走,盛灵渊后脚就跟了出去,刺骨的夜风掴在他脸上,他开始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有点不知所谓,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无病无痛,辗转反侧”,那可真是他十来岁在东川时才有的闲愁,盛灵渊都忘了那是什么滋味,现在倒给重新捡回来了。说来奇怪,宣玑明明是个好几千岁的老妖怪,遍尝百代风沙,还吃出了一肚子贼心烂肺,可他那翅羽上却好似连着时空似的,总是能毫不费力地把盛灵渊拐带回少年时——连精神再心智,越活越回去。   一脚踩进人间夜场的时候,陛下已经里里外外地把自己挖苦了一溜够,本打算自嘲一番,找宣玑认了,要是能逗那人一笑,也不枉费他喝的一肚子寒风。不料他到的时候,正好碰见燕秋山端着能量感应仪,在酒吧里到处找人。   燕队拘谨得像个提线木偶,盛灵渊怕自己露面给人添不自在,于是没有立刻现身,只在旁边找了个灯光比较昏暗的角落等他们聊完,也没有隐藏气息。   对于高手来说,不刻意隐藏,差不多就相当于大大方方地打招呼,燕秋山这种混血后辈当然感觉不到,但宣玑应该在盛灵渊靠近一里之内就有所察觉。   谁知道宣玑今天神魂不在家,连燕秋山进酒吧,都是走到他面前出声才引起他注意,居然一直没发现隔壁卡座里长出个明晃晃的大天魔。   盛灵渊哭笑不得,洋酒单他也看不懂,只好随便给自己点了个怪味的“五颜六色水”打发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宣玑劝燕秋山“好好做人”……万万没想到,听见了这么一出后续。   盛灵渊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玻璃杯已经碎了,冰冷的酒水和玻璃渣流了一桌。玻璃炸碎的动静被爵士乐掩过去了,碎渣把他手刮了几条血口子。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的小剑灵,天魔剑身被毁都是因为他无能为力。即使回想起来,那时风暴中心的剑灵就跟死了似的,一声不吭。斩过妖王头的剑像块没灵没魂的凡铁,任凭那些人砸……以及明知道老师丹离就在旁边,剑灵却彷佛认了命,不求救,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这诸多种种的反常之处,盛灵渊都给他找好了理由——他的小剑灵从出生开始就被人族禁锢,为人族出生入死,所以寒了心。   敢情那根本不是无助寒心,就是顺水推船!   那货自己先躺进棺材里,准备好了入土为安!   好魔剑,劈柴刀都没他逆来顺受。   这算什么?   盛灵渊天生性格比较冷静,剖过一次心之后,情绪更是不大容易起伏,算起来,有生以来几次七窍生烟,差不多全都因为宣玑这个孽障!   他差点有冲动站起来就走,扔了这混账玩意,从今往后天涯海角,再也不养红毛野鸡。   幸亏座下两条腿“临阵背主”,不管主人灵台里起了多大的火,就是定海神针似的镶在原地,不肯挪一寸。盛灵渊被腰部以下这两条“二五仔”拖得死死的,恨不能砍之后快,无计可施,拇指攥在手心里,几个关节来回按了七八遍,骨节磨得生疼。他实在是越看宣玑越来气,只好一边眼不见为净地把目光跳过宣玑,扔在燕秋山身上,一边默念平心静气诀。   就这么不走心地盯着燕秋山看了一会,随着暴风似的怒火落下,盛灵渊忽然被前任风神一队长眉宇间的郁结轻轻触动了一下,那种走投无路时坚冰似的焦灼,抓住一点希望就怎么都不肯松口的执拗,让他想起了当年剑炉前的自己。   “一厢情愿的傻子。”   盛灵渊冷笑一声,随后凌空一抓,桌上冰桶里的冰块就化成了水汽,随着他的手势铺平在桌面上,成了一张水做的“纸”。盛灵渊凝神回忆片刻,“水纸”上就飞快地勾勒出他记忆里的一张地图。然后轻轻一点他剩的大半杯鸡尾酒,五颜六色的液体就化成了一根笔,在水纸上留下了彩色的字迹。   “此图藏于微煜王玺之中,所书乃高山密宗文,密宗文无音无声,不可念诵。”   “相传,图中所绘乃高山人故里。”   “高山人本是上古先天灵物之一,祖居海上云间仙境,译作中原官话,便唤作‘天上白玉宫’,后因破誓,高山人遭受天劫,失其先天灵性,随即流落人间,自此盘踞高岭之地,以炼器为生。”   “因心念故土,故世代王宫皆名‘白玉’。”   “《海国志》与《大宗》等古籍中,都有只言片语印证天上白玉宫所在。”   “及至微煜当政时,密宗文失传已久,‘天上白玉宫’于高山人早成虚诞之说,我因那混账(划掉)……天魔剑一事,后来虽已不抱希望,仍习惯琢磨高山族旧物,对密宗文有些心得……”   那时剑炉已毁,微云也入了土,盛灵渊成了无欲无情的真魔,人间再没什么能触动他的东西,只不过就像随身带着天魔剑残片一样,把玩跟炼器有关的高山族遗物,也成了他的习惯——没什么意义,只是闲来打发时间。   “天上白玉宫”的原图没这么大,是微缩版的,绘在一块微煜王玺的玉石底座上,非常精致,是高山人工艺的集大成者,被他拿来当手把件玩了。盛灵渊准备传位太子时,曾巡游四方,在东海一带赶上风灾,用了鲛人语开道,谁知鲛人语一出口,传说中不能念诵的高山密宗文就“流动”了起来。   他无意中发现,高山人失传的密宗文居然和鲛人语有关。   盛灵渊在路上闲来无事,试了几条他知道的鲛人语,发现不同的鲛人语会触动不同的密宗文字,就好像那些密宗文是鲛人语的书面形式一样。   鲛人是高山人炼器的重要材料,也是因此被灭族的,要是泉下有知,大概能跟高山人纠缠撕咬到十八层地狱,可高山人的古密宗文居然鲛人族出自同源。   这事情仔细推敲起来很有趣——因为鲛人族是聚居在深海里的,而高山人虽然住在海边,但天生不擅水,族人基本都是旱鸭子,也不以渔业为生。以前出去猎杀鲛人,都得靠复杂的工具。高山人是出了名的贪财怕死,有一点危险的事就躲得远远的,等闲不会离开自己的聚居区,更别说主动到深海去探险了。鲛人不能离水,根本很少到海中浅水域来,这两族本来风马牛不相及。   那么……最早的高山人,为什么会想到用鲛人大量炼器?为什么有用鲛人油点灯的习惯?   当时清平司的一个博物官提出个猜测,认为高山人“天上白玉宫”的传说很可能是真的,这一支类人族很可能来自深海之上悬浮的“仙城”,像蜃气楼一样。   盛灵渊闲来无事,把他收集过的密宗文和鲛人语对照,试着根据密宗文的反应破译过地图上的一些关键词。其中有不少“炼器祭神,赎罪”之类的话,这倒不稀奇,高山人一直把炼器这种近乎邪术的东西当做立族之本,民谚民谣里也常常把“有灵之器”比作“钥匙”和“路”,好像他们杀生锁灵倒成了一种自我修行。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了密宗文写的“戒律”,奇怪的是,戒律中有一条好像是“不可伤害鲛人”。   众所周知,炼器的关键就是鲛血中的“鸩”,要得到鸩,不光得杀鲛人,还得虐杀。   又要炼器又不能伤害鲛人,这要怎么搞?   鲛人灭族,鲛人语失传许久,博学如丹离,也只会一些能在海上当咒语用的,很可能有误读误译,所以盛灵渊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他当时做好了埋骨赤渊的准备,心如死水,打发时间而已,也没深究,毕竟鲛人也好,高山人也好,都成了淹没在时光里的旧迹,最后一个炼器大师自尽,剑炉也封印多年,什么“天上”“地下”的白玉宫,更是没有意义了。   现在想起来,假如他的解读没问题,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后世高山人用鲛人血杀生炼器的野蛮手段并不是正统的炼器法。   真正的炼器法很可能根本没有那么残忍。   这也解释了高山文化中许多诡异不合理之处,比如器灵基本都是凶器,把虐杀鲛人、禁锢生灵炼制凶器当自我修行,未免有点太不要脸了;再比如“天耳”——炼器大师——往往必须是性情温和、心境平和,为什么炼器这么伤天害理的工种有这种要求?   而且假如高山人自古把鲛人当成杀来取材料的牲畜,他们神圣的古密宗文为什么又会和鲛人语呼应?至少人族是不会费心去解读猪马牛羊在“说”些什么的。   “微云在世,曾与我说,他在炼器一道上走得越远,越觉得炼器不该如此,总有一天,他想摸索出真正的炼器法,可惜。”   “假如世间真有‘天上白玉宫’……”   盛灵渊注视下,鸡尾酒变的“笔”只剩下短短一截,笔尖微微一顿。   “赤渊已重燃,诸多上古遗迹将现,海上仙城或许也有重现的一天。”   “通心草身三年一加固,每三年中秋前后,让宣玑将加固符咒寄于你处即可,如无意外,三五十年无碍。”   “朱雀族长虽不成器,毕竟神鸟真灵之后,不便动用炼器邪术,三五十年后,若寻不到海上仙城,你与通心草将老朽,要是初心无改,可在大限前来寻我,我再助你以残躯赋生刀灵。”   盛灵渊伸手轻轻一弹,将水地图卷成一枚鱼鳞的形状,叫来服务员结了两桌的账,见宣玑方才惊觉自己在,目光仓皇地扫过来,他就一言不发地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了原地。   宣玑从酒吧追出来,把视听感官扩展到极致,周围所有的声音一股脑地冲进他耳膜里——酒吧里焦虑未来的小白领正拉着朋友低声倾诉、隔壁餐厅没散的公司年会好像进行到了抽奖环节,卖炒栗子的小推车收了摊,三轮车“吱扭吱扭”地顶着风走……再往远,是千家万户同时上演的欢笑与怒骂,唯独遍寻不到盛灵渊的踪迹。   他重重地在舌尖上咬了一下,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循着他那根插在盛灵渊头发上的羽毛气息飞掠而出,一路追出了几百米,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小公园深处,看见那根翅羽被人拔下来钉在一棵老槐树干上,五寸长的翅羽楔在木头里,在寒风中簌簌地抖,像盏孤零零的风灯。   宣玑想把羽毛摘下来,力道轻了纹丝不动,略有些重了,再收手也来不及了,羽片感觉到同源之力,化作一束光,融回到他身上,于是那一点光也没有了。   宣玑身上的热气就散入寒风中,神色茫然,像只被抛弃在荒郊的幼雏。   片刻后,树丛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宣玑激灵一下,猛地抬起头,看见盛灵渊三米之外的背影。   宣玑张了张嘴,好像用尽了全力,却只挤出了一声连自己都听不太清的“灵渊”,温热的白汽从口鼻中呼出,遮住了他的视线。   盛灵渊不转身,不看他,不应声,宣玑忽然像变回了当年那只湿漉漉的小鸟,气息哽在胸口里,战战兢兢的,恐惧极了,羽毛都炸了起来。   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盛灵渊才冷冷地出了声:“……滚过来。”   话音没落,一道人影就闪电似的劈到了他身边,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另一边,燕秋山仔细地收好了那张水做的地图,启动车子,滑入夜色。   “古高山人聚居于南海之滨,能造大船,船可日行千里,风暴不催,却因天性贪恋财物、好攒家俬,虽不事农耕,竟因‘家产’拖累,比中原耕农更安土重迁,更喜偏安一隅。这可能是高山人失去灵性的诅咒——凡有贪恋,皆为枷锁。虽然有手段,却注定不能再寻回故乡。”   “你虽有高山人血脉,但稀薄至此,已为凡人,不受高山人天性所限,不如一试。”   大半年之后,在无数摩擦中,各国先后出台特能管理法案条理,磕磕绊绊地试运行起来,开启了特能人和普通人和平共处、反覆冲突的时代。   因为赤渊能量增强,异控局扩建二十个监控点,特别成立海上分部,负责领海范围内的异能监控管理,由燕秋山牵头。   他卖了房子,带着知春来到海上,寻访传说中的“天上白玉宫”。   这一去,直到作为凡人的生命终结,燕秋山再也没有返回过陆地。   “人族,或卑鄙,或圣贤,或半途而废、反覆无常,或至死不渝、百代无悔。”   “以有限身,探无止境,寻万里无涯路,至不可及之处。”   “乃是造化之灵。” 第145章 番外八   “老铁们看这,我现在就在热搜上的‘火烈鸟’出没现场直播,据说这是一只从野生动物园逃出来的火烈鸟,误食了某种神秘的异常能量物体,发生了变异……这边冬天一般都得在零下十度以下,但是因为这只大火鸡,现在温度飙到了四十度,你们看我这一头大汗……”   “什么大火鸡!”赶来的风神一张昭把刹车踩得“吱哇”乱叫,在轮胎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里,正好听见拍小视频的围观群众现场直播,他抬手撸了一把热汗,暴躁道,“先锋队干什么吃的,无关人员怎么还没清理完?结界呢?”   “目标一直在移动,封锁结界铺不开。”现场外勤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一边连忙上前清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走这就走,警察叔叔,我们马上……”拍视频的围观群众一边赔笑,一边还死命在原地磨蹭,试图多偷几个镜头,就在这时,所有人同时惊呼起来,只见他们身后不远处,原本有些阴沉的天空突然像被什么点着了,自下而上,一层一层的嫣红层次分明地渲染上去,紧接着,一声遥远的鸟鸣穿透层层云霞,落地时清越非常,还有回音,一时间,所有听见这鸟鸣的人脸上都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紧接着,一只长度堪比大型客机的巨鸟倏地掠过南方天空,它像一只巨大的丹顶鹤,周身着着熊熊烈火,将周遭空气烫得卷曲飘渺,火焰下的鸟身闪着隐约的蓝光。   现场外勤的能量检测仪扯着嗓子尖叫,大鸟若有所觉,一扭头,目光转了过来。   张昭只觉得一阵无来由的颤栗从后脊爬了上来,多年的外勤经验让他不假思索地按下了暂停一秒!   巨鸟的身体被瞬间定格在半空,那画面如同电影的特效镜头,风神一的外勤们在时间暂停的瞬间就训练有素地冲上来,一波力量系以最快的速度分头捞起特别会作死的围观群众们,立刻回撤,另一波水系特能则同时在众人身后凝出一道十多米高的大水墙。   下一刻,被定格的时间加速流动。   “轰”一声,那巨型“丹顶鹤”搧动翅膀,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彷佛古老传说中的大天灾。外勤们合力支撑的大水墙简直是个闹着玩的肥皂泡,火球还没到近前,已经悄无声息地蒸发升了天。   张昭断喝道:“撤!”   外勤们掉头就跑,紧接着,那直径有二十多米的大火球就轰然砸在地面,人们方才站的地方被火球砸出个深坑,大火暴起,烟尘与火星飞溅,方圆几十米内植物、木牌、车……所有易燃物几乎无一幸免,全被燎着了。   张昭胳肢窝地下夹着个屁滚尿流的作死群众,狼狈地滚了出来,甩下自己的外套,三下五除二拍掉身上的火星,跳上同事的车。   “支援什么时候到?老大,这火烈鸟到底吃错了什么高效化肥——”   王泽的大脸出现在视频里:“可能是以前大妖尸体化石的一部分,被赤渊激活了,那鸟吃完有点返祖。”   张昭:“返成了个什么玩意?我说老大,你怎么专挑人民群众最需要你的时候出国?”   王泽实在地回答:“哎,可说呢。不过我在也不管用,因为那鸟返的可能是‘毕方’,你听说过斗得过毕方的鲤鱼吗?”   张昭愣了一秒,然后开始惨叫:“它不觉得自己回档回得有点远吗!”   话音没落,又一个大火球落了下来。   火光与浓烟晃得人睁不开眼,外勤们在一片火海里仓皇逃窜。   王泽:“再撑一会,支援马上就到。”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这他妈谁撑得住!”   就在一片混乱里,忽然,一阵直升机的轰鸣由远及近,接着,在螺旋桨转动的巨大噪音里,一声口哨传了出来,那口哨声很轻,几乎就跟在花鸟市场上逗鹦鹉大爷吹的口哨音量差不多,却像一根极细、极锋利的线,轻易穿透了所有噪音。   随后,口哨尾音一转,转出了一段婉转的小调——仔细一听,吹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一点也不跑调,还挺有水平。   张昭踩下刹车,愕然抬头。   这小曲显然不止地上的外勤听见了,只见那到处肆虐的返祖毕方鸟猛地一哆嗦,无端遭此“表白”,它彷佛被流氓拦路调戏的小女孩,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我爱你有多深”那句还没吹完,大火鸟就猛地往上一蹿,翅膀慌乱地乱扇一通,还掉了不少毛。   可是空中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蛛网,黏住了那大鸟,不管它怎么扇翅膀,就是停留在原地。   然后地面和半空中乱烧乱溅的火像被什么牵引着,化成一根一根火“线”,往天上飞去,三下五除二把那大鸟五花大绑起来。   鸟身上的火像被什么压制着,越来越小,最后完全熄灭,露出蓝色的鸟身,它拚命挣扎,那些火焰凝成的线却越收越紧。   这时,张昭听见不远处响起一个低沉温柔的男声:“风来。”   外勤把脑袋伸出车窗,只见旁边同事的车顶上落了个人,他裹着米色的羊绒大衣,宽阔的衣摆同长发一起被风卷起,指间拈着一枚纸符,纸符上黑气缭绕,是让人颤栗的魔气,被玉似的手拢在手心,黑白分明,却又莫名多了几分诡异的神性。   张昭:“陛下!”   盛灵渊手指轻轻一弹,符咒飘了出去,周围的浓烟与尘土一起被符咒卷了过来,消弭无踪。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负手而立,半侧过脸来,居高临下地朝张昭点了个头,温声道:“没事了,不怕。”   张昭无端鼻子一酸,差点跪下喊“万岁”。   浓烟被陛下一道符咒卷走了,地面上的外勤这才看清天上的情况,只见靠近的直升机上倏地跳下一个人,背上背着一副时髦的滑翔翼。滑到半空,他远远地朝那被捆住的大鸟一伸手,大鸟身上的火线就乖顺地卷成一束,落到他手心里。   那人牵着火线,放风筝似的拽着大火鸟往下落,随着他靠近地面,几十米长的大火鸟越来越小、身上的蓝光越来越黯……   滑翔翼落地极轻巧,好像那不是沉重的机器,而是驾驶人自己长出来的翅膀,连尘埃都没惊起多少。那人把护目镜往头顶一推,嘴里口哨声没停,调子已经从《月亮代表我的心》转成了《你就是冬天的一把火》。   “宣主任!”   宣玑一勾手指,把风筝……返祖的毕方鸟从天上拽了下来。   此时,毕方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火烈鸟大小,被强行拽到地面,落地时滚了几圈,当众劈了个叉,然后它在一帮外勤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狠狠地哆嗦了一阵,伸长脖子,咳出了一块火焰色的石头,一头栽下去,不动了。   “死、死了吗?”   “没,给动物园打电话,叫他们拉走。”宣玑张手把火线都收进掌心里,然后隔空捞起了那块火焰色的小石头,“啧……是颗‘心丹’啊。”   火烈鸟身上诡异的蓝色渐渐褪去,露出正常的鸟身。盛灵渊轻飘飘地从车顶上落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对外勤们解释道:“九州混战时候,妖族迫害有翼一族,不少有翼族人死于同族追杀,如果死时正好赶上灵气汇聚的地方,又正好是全阴时、日月食,大妖死后怨气就会难以消弭,凝于妖丹残骸中,经年不散,这种特殊的妖丹就叫‘心丹’,可能是最近被赤渊刺激了。唔……不过也不用担心,这东西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可遇不可求,千万年不见得有一颗的。”   张昭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晕过去的火烈鸟:“那它呢,以后会变成妖吗?”   “吞这么一会,没什么影响,不会妖化,智力什么的也不会显著高于同族的。”宣玑活动了一下肩膀,从烟盒里叼了根菸,然后漫不经心地把那颗危险的“心丹”用空烟盒卷了,揣进了兜里,二五八万似的说,“要是真毕方,八百里外闻见我味就跪了,还敢跑?”   盛灵渊插着兜,站在几米外,含笑看着他没言语。   赤渊复燃后,虽然有“管理员“宣玑在,但随着不少古遗物恢复灵性,一时不习惯的异控局还是忙了个人仰马翻。返祖毕方这种级别的大妖怪,地方分局是处理不了的,只能层层上传总部,调最精英的外勤来。而总部安全局十二支外勤小队正好全在外地执行任务,只有风神一刚回来,偏巧因为近期各国准备成立特能管理方面的官方国际组织,风神一的老大王泽跟着肖征出国开会了。   张昭压力大极了,感觉自己就像没爹妈的孤儿,无依无靠的,看见大腿就想抱,一个劲往宣玑跟前凑。   “宣主任,除了什么心丹,还有别的东西吃了能返祖吗?”   “有,”宣玑点头,“大妖尸骨,没出生的天灵,各族供奉的法宝,有灵气的植物——千年灵芝什么的——被血脉相近或者有点灵性的东西吃了,都有可能异变。”   张昭彷佛看到了自己加班加到死的一生,眼前一黑:“不会吧!”   宣玑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想什么呢?这些东西在三千年前都是抢破头的天材地宝,早被人掘地三尺地收割过了,等你惦记?有几条漏网之鱼让你们长长见识就不错了。”   张昭心里一动:“那就是说,这种东西人也能吃?”   “能,不怕死吃呗,”宣玑说,“但是这东西都太久远了,上面生灵气息早散尽了,追溯不到原主生前练过什么功、中过什么毒。这些天材地宝成分不明,就好比跟一大堆植物混在一起的中草药,也没准混进两棵断肠草什么的,瞎吃容易出事,当场去世算好的。”   张昭打了个寒噤。   旁边盛灵渊含笑道:“你们虽然大多有点异族血统,但是都太稀薄了,真想提升自己,不如好好学学人族符咒。”   张昭嗫嚅道:“可我听说大多都失传了……”   “我正在修,闲着也是闲着,”盛灵渊看了宣玑一眼,“以族长多年收藏为蓝本,我会试着把经史典籍修整一些,只是难免有疏漏之处,到时候还要请古籍修复的诸位多费心把关。”   张昭听出陛下透露出愿意指导后辈的意思,眼睛一亮,突然发现异控局多了个大靠山,他觉得陛下完全不像他想像中“著名暴君”的样子,开口说话永远有种不徐不疾的韵律,喜怒不形于色,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都能看出深厚的教养痕迹。   “果然历史都是整容脸。”张昭心想,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宣主任在盛灵渊说“族长”俩字的时候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来几个人帮我把这玩意卸下来,”宣玑用下巴点了点身上的滑翔翼,小声对旁边的外勤抱怨说,“累赘死了,跟背着个龟壳似的。”   盛灵渊闻声看过来,笑眯眯地说:“哪里,你怎么样都好看。”   “就是,”张昭顺口拍马屁,“滑翔翼神走位,炫酷!”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个马屁,宣主任非但没高兴,脸色还有点难看。   张昭捧完,才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啊,宣主任身为朱雀族长,不是鸟祖宗么?上天用什么滑翔翼?   他忍不住探头往宣玑背后看了一眼。   “看什么看!”宣玑注意到他的视线,好像被人踩了尾巴,脸一下绿了,“翅膀休年假了,不行吗?”   张昭:“……哦。”   神鸟的翅膀待遇就是不一般,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五险一金。   盛灵渊低笑出了声,宣玑五官瞬间扭曲了一下,像是想气急败坏,但飞快地看了盛灵渊一眼,没敢发作。他的怒火明显已经奔腾到了脸上,在烧穿脸皮之前,又活生生地给憋了回去。他像一桶敢怒不敢言的煤气罐,撇下滑翔翼,也不跟陛下说话,咣当着一肚子易燃易爆气体,掉头就走。   盛灵渊非但没跟他计较,这位平时多一句都懒得开口的陛下还主动留下来,周到地指点外勤们收尾善后,现场教了两个呼风清灰的符咒,一点也不嫌烦。   张昭全程举著录音笔“听讲”,唯恐漏掉一个字,一直到傍晚,现场才处理完,张昭把盛灵渊送上车,忍不住说:“陛下今天心情好像很明媚啊。”   “嗯,”盛灵渊一颔首,“收了件‘明媚’的藏品。”   那件“明媚”的藏品就挂在他家客厅,从阳台延伸到餐厅,占了一整面墙。   傍晚,盛灵渊回家一推门,灿烂的光就撒欢似的直扑进他怀里,把整条昏暗的楼道都照亮了——那是一对用无数朱雀羽毛拼成的巨大翅膀,挂在墙上,客厅都不用开照明。   盛灵渊抬手遮了一下眼:“太亮了。”   话音刚落,那些羽毛就能听懂似的,乖巧地略微暗了一些,光线变得昏昏的、暖融融的,交缠在他身上,盛灵渊常年冷瓷一样的皮肤都跟着暖和了起来,他把手里拎的几个购物袋放在玄关柜上:“小玑——”   宣玑像个小鬼似的,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声不吭地从他手里接过购物袋。   “你母亲不是叫你过年回去一趟么,不可失礼,”盛灵渊说,“我买了些东西,只是不清楚此时习俗,你看看合不合适。”   平时废话上车拉的宣玑惜字如金:“哦。”   盛灵渊:“怎么,什么事不高兴?”   宣玑:“没有。”   “嗯?”盛灵渊略微一挑眉。   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宣玑只好艰难地把俩嘴角吊了上去,活像个翻版的“假笑小男孩”,磨着牙,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我、挺、高、兴、的。”   与此同时,墙上羽毛拼的翅膀鬼火似的忽闪了几下,黑了下去。   这事得从那天酒吧宣玑说漏嘴说起,他一路追出来,当时心里是真的慌——他倒不是怕盛灵渊,反正从小到大盛灵渊对他都没什么底线,基本是予取予求,充其量吵几句嘴、冷战几天,宣玑潜意识里知道盛灵渊不舍得把他怎么样。他主要是怕把他家陛下气出个好歹来,盛灵渊偏头痛了半辈子,拿回朱雀血脉之后虽然没怎么犯了,可是身体还没好,万一呢?   宣玑生怕他有火发不出去闹病,于是盛灵渊把他捆起来拖进天魔幻境里的时候,宣玑相当配合,一点也没反抗。   他认为盛灵渊可能是想揍他一顿,想让他疼,又不想真打伤了他,才把他拖进幻境——幻境可以放大感官,据说一巴掌扇脸上能扇出半个脑袋飞了的效果。宣玑对此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反正只要能让灵渊出气,这都算是甜蜜的负担……毕竟上一次他被拖进天魔幻境的经历非常美好。   ……然后他就领教魔头的手段了。   幻境确实能放大感官,但和他预计的方向不太一样。   朱雀双翼凌风而动,最细微的气流拂过,翅羽都能辨别出那微风的来龙去脉,刚一落入幻境,他就被迫随着幻境主人的心意,展出双翼,宣玑立刻发现自己那些“听风”的翅羽在天魔幻境里敏锐了百倍有余,连几尺之外的呼吸都能让翅膀颤栗。   一只冰凉的手从身后覆上他的翅膀,宣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哑声唤了一句“灵渊”,结果“渊”字还没说圆,就变调成了惨叫,眼泪差点没下来——盛灵渊从他翅膀上薅了一根羽毛。   “听说有些有翼族周身羽衣有数万根羽毛……”老魔头每拔他一根羽毛,就在那处翅膀上亲一下,折磨翻倍。   “族长是百雀之王,不知有多少根翅羽?”   答案是一边十万八千根,掉一根长一根,果然是很有灵性的数字。   别问是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暂时就到这了,因为要修文,就先不打已完结了,大约十月会用精修替换全文。   至于修完文还有没有……唔,随缘。   感谢诸位,回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