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掌珠》作者:意迟迟 文案 满京城都知道,连家二房的大姑娘若生脸盲得厉害。 今儿梳个堕马髻她认得你,赶明儿另梳个,她就记不得了。 但有一位,裹成熊,她也总一眼就能分辨。 因为他们初见于彼时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却重逢于最好的年华…… 小说类别:古典架空   第001章 连家   若生迷迷糊糊醒来时,尚不过三更。   屋子里黑魆魆的,没有半点光亮。她听见大丫鬟红樱的呼吸声,轻而缓,平而稳,于暗夜之中听进耳里,有着令人心安的温暖。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过这样的呼吸声。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夜不能寐,似乎一闭眼就能听见自己的惨叫声。即便没了舌头,声音闷在喉咙里,也依旧响彻耳际。   然而如今……舌头在嘴里沿着贝齿打了个转,灵活自如却带着两分陌生。她已太久不曾拥有过它……   若生还记得,自己临终的时候,五感几乎尽失。不像现在,听得见轻浅的呼吸声,闻得到空气里弥漫着的百合香,氤氲的,气味怡人。她躺在锦衾下,阖着眼细细嗅去,依稀能分辩出里头的三两味香料——沉水香、零陵香、雀头香,隐约还混着些白渐香的果味……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翻了个身,将头埋进软枕中。   这样一味合香,价值数金,但在连家却是司空见惯。   一颗价值十金的螺子黛,在姑母的箱奁中,亦是堆积如山,无人问津,空摆着积灰罢了。锦衣玉食的年月里,府里花在脂粉费上的银子,一年到头少说也有十数万两。   宣明十七年的连家,一如她记忆中的奢靡。   可这泼天富贵,却在宣明二十一年的那个夏天,悉数化为乌有。万贯家财被人夺去不提,占了平康坊整整一条街的连家大宅,亦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处。如今的奢靡,不过过眼云烟。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早已尝过。   眼眶忽然变得灼热,枕面上绣着的缠枝芍药被泅成了一团暗色。   连若生偏过头,未及睁眼,外头突地传来一阵喧闹。   耳听得大丫鬟红樱一直平稳的呼吸声一顿,随后帐子外便响起了披衣起身的簌簌响动。若生微蹙了下眉,自枕上抬起头来,侧目望去,但见雨过天青纱帐被撩开了一角,红樱自外探进半张脸:“姑娘醒了?”   屋子里尚未点灯,红樱看不见她红着的眼。   连若生便也不动,只在帐内哑着声音低低问:“外头怎么了?”   黑暗中,她说话的腔调显得颇为古怪,吐字虽则清晰,却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帐外的红樱听着却松了口气。   前些个日子,连若生好端端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就失了声,咿咿呀呀说不清楚话,腿脚也木头似的僵住,动弹不得。   消息传进千重园,若生的姑母云甄夫人动了大怒,责令众人立即将京师各处的大夫都请回了连家。没多久,宫里头得了消息,亦迅速打发了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前来望诊。   但她的脉象平稳,没有丝毫患病的迹象,众大夫一一瞧过,皆是一头雾水。   好好的一个人,一夕之间突然就变得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实乃怪哉。于是,方子还是一张张地开,药还是一碗碗流水似地往若生屋子里送。不多时,药渣便堆得小山高。但众人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些温补的药罢了。   可若生,却真的开始渐渐好转。   几日后,她口中便已能零星地吐出几个字词来,腿脚虽还不大灵便,也可在床边略站上一会。时至此刻,她说话的腔调虽还怪异,却已能自如交谈。红樱身为她跟前的大丫鬟,才被狠斥过一回,自是心有余悸,而今见她好多了,才算安心了些。   连日来,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传,是二太太朱氏暗中下的毒手。   想到二太太,红樱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启唇应道:“听响动,似是从明月堂闹起来的,想必又是二太太出了什么幺蛾子。”   二太太朱氏是若生的父亲连二爷的新妇,今年还只双十年华。   因出身落魄,阖府上下不论主仆,皆对她颇为瞧不上眼,其中更以连若生为甚。她极其厌恶继母,她身边的婢子,便也都顺着她的意思,时常拣了话来排揎数说朱氏。   然而这一回,红樱的话音刚落,便觉有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面上。   “放肆!”   红樱一怔:“姑娘……”   “将灯点上,换绿蕉进来。”   红樱大惊失色,绿蕉一个月前才因为在她数落二太太时,帮着二太太说了句话,被自家姑娘命人扇了两个嘴巴子,赶去做了三等丫鬟的活计,姑娘这会怎么突然提起她来了?   “还不去?”   怔仲间,她听见帐内的连若生又催了声,不敢再犹豫,急忙应了是退下点了灯,匆匆出去寻了绿蕉来。   她一走,内室里少了个人,顿时便寂静下来。   连若生自掀了被子起身,坐在床沿,赤着脚扶着床柱站直,吃力地迈开一小步。然而才刚抬起脚,她便踉跄着朝前扑去,膝盖“嘭”一声重重磕在了脚踏上。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哆哆嗦嗦地重新站直,嘴角紧紧抿着。   府里谣传是继母朱氏暗中谋害她,才叫她突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可其实,哪里是这么一回事。   前一世家破人亡后,她当了近两年的哑巴跟瘸子,如今一切安好,她却反倒不习惯了。若生不由得面露苦笑,也不知还要摔上几回,才能运用自如。   正想着,有个青衣小丫鬟打起帘子,蹑手蹑足地朝内室走了进来,见她站在那弯腰揉着膝盖,慌忙上前来:“姑娘,伤着哪了?”   “碰了下膝,没什么大碍。”若生松了手,任由绿蕉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卷起裤管。   绸裤下,原本白皙的膝上已红了一大块,再过一会只怕就要青紫了。绿蕉心疼地道:“奴婢去取药来。”   连若生拉了她一把,“不用,迟些再取也无妨。”   这点伤于如今的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受过的伤,数之不尽,只是磕了下,忍一忍也就不觉得疼了。   她就着灯光抬头看向绿蕉,心头闪过一阵酸楚。   绿蕉跟红樱是一块被提上来的,但绿蕉实诚,嘴不甜也不会讨好她,过去并不得她欢心。反倒是红樱那丫头,胆子大,脑子也活络,知道顺毛捋,愈发得了器重。她少时脾气大,性子恶劣,爱听好话为人亦浮躁,只当红樱是个好的,事事都拿她当回事,待红樱亲厚异常,以至于红樱当着她的面数落继母,还能得了赞赏。   可这般会拍须溜马的红樱,等到大难临头,自是想也不想便急急弃她而去。   主子落魄了,另寻靠山,本也是人之常情。   但红樱落井下石,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反过头来便想狠狠咬她一口。忘恩负义至如此地步,也算是本事。   昔年连家分崩离析,各房仆役散的散,逃的逃,最后仍死守在二房跟着她的人,只有绿蕉一个。走出平康坊时,跟在她身后的,也只有绿蕉。   若生望着绿蕉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她一贯记不住人脸,红樱绿蕉在她看来,生得并无太大差别,但她总记得绿蕉的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端的一派坦然。一如她的人,再正直憨厚不过。然而绿蕉跟着她,没享过福,却吃尽了苦头。   那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拼尽全力对你好,不为巴结不为谋利,只因为一声“姑娘”,只因为她昔年给过一口饭吃。   她紧紧握住了绿蕉的手。   绿蕉却因为她的突然动作,唬了一跳,僵着舌头讷讷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若生缓缓松了手,在床沿坐定,哑着声慢慢问道,“明月堂那边出了什么事?”   绿蕉眼神明澈,站在她跟前,回道:“听说是二爷不见了。”   “不见了?”连若生诧异地抬起头来。   “金嬷嬷正领着人四下找着。”绿蕉道,“二太太……”她欲言又止,看看若生的眼色,到底没再开口。   连若生看得明白,便也不再追问,只道:“去取衣裳来,我出去找。”   绿蕉讶然惊呼:“您的腿……这怎么能行?”   她眼下能走上几步,却走不快也走不长久,按理的确不该去。但若生心中有数,明月堂那边的人就算能找到她爹,只怕也得花上个把时辰。如今还在正月里,冬寒未消,夜间更是冷风呼呼,寒意彻骨,三更半夜的,到那时人早冻坏了。   何况现如今这府里,只怕也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她爹这会藏在哪里。      第002章 找人   她爹是个痴的,空有一副好皮相,却没能生就一副配得上这副皮相的玲珑心肠。   京里人人都知道,连家二爷十余岁时自马背上摔下来,磕在了大石头上。头破血流,肿起大包,大夫一个个来瞧过,皆只摇头摆手,让连家赶紧准备后事,此等伤情便是大罗神仙来了恐怕也无力回天。   话说得这般信誓旦旦,连家人也就没了法子。   于是,棺木备好,寿衣裁好,只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送了他去便是。   可谁曾想,这之后他却奇迹般好转了!   静养了大半年后,他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但他的心智,却停留在了孩提时代。   连二爷还活着,却失了聪慧。   也正因为这样,她爹才会像个黏人的孩子,一直对她死去的生母念念不忘。   她娘段氏生她时很吃了一番苦头,因为胎位不正,熬了几个时辰,痛得死去活来也没能将她顺利生下。滚烫的血将元气一道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她的力气很快便开始告罄。   百年野山参熬的汤,一碗碗送进产房,半洒半喝,勉勉强强吊着段氏的命。   然而若生顽固得像块石头,依旧蜷缩在渐渐干涸了的宫床内,死死不肯露面。   再这么下去,段氏得死,孩子也得死。   经验老道的产婆遇见这般凶险的情况,也没了法子慌张起来,挥着沾满黏糊糊鲜血的双手推边上的丫鬟,急声让人去回禀云甄夫人。   连二爷就是个孩子,能知道什么事,连家二房没个能主事的人,若生的母亲段氏生产时,坐镇的是连家的姑奶奶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得了消息走入产房,亲自去探她娘的动静,却见躺在那的人面若金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不由得心下微惊,面色也跟着冷了下去。产婆慌乱间看了个正着,连忙一把跪倒,伏地磕头,告罪求饶,说已是不成了。   话音刚落,产床上的段氏,陡然没了气息。   云甄夫人蹙着柳眉,脸色愈发难看,盯着产婆的眼神冷若冰霜,一字一顿地吩咐下去:“趁着人还没凉,把孩子给我取出来!”   产婆跪在那,闻言浑身一激灵,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她,嘴角翕动着,已然乱了心神。   云甄夫人却已有条不紊地打发了人去取利刃来,薄如蝉翼的一把,用沸腾的滚水仔细烫过,塞进产婆手中,道:“我昔年曾见过旁人产子,母死后腹中孩儿还尚有气息,只要动作快,兴许还能保一个。”她说这话时,声音冰冷,语气却显得十分轻描淡写。   没有人敢将她的话视作胡诌,产房里立时做鸟兽散,各自忙活起来。   云甄夫人扫了一眼,大步走出门去,站在了庑廊下。   “阿姐!”连二爷小儿般天真,并不知道里头出了什么事,瞧见她,笑着迎过来,摇着手里的一枝荼蘼花,扯着嗓子道,“金嬷嬷告诉我,小祺在生小娃娃!”   他站在天光底下,眉目俊朗,身形颀长,端得是形貌倜傥的大好儿郎,可却笑得像个孩子,嘴上说的也是孩子话。   云甄夫人看着,心里不由得一酸,阔步下了台矶走过去,一把挽了他的胳膊,笑着道:“金嬷嬷说的是。”   他听了就笑,缠着给她看自己手里的花,问:“好看吗?”   “好看。”云甄夫人笑着颔首。   “阿姐也好看,比花还好看!这枝给你,等小祺生了孩子,我再给她折一枝!”他眉眼弯弯,笑嘻嘻将花塞进云甄夫人手中。   云甄夫人一手接了,另一手将他鬓边碎发理好,轻声应着好。他身量颇高,早越过了她,她抬手的动作便显得略有些吃力。   连二爷就着她的手低了低头,一面雀跃问道:“阿姐你说,给小娃娃取个什么名好?要不然,就叫小宝好不好?”小宝是他小时养过的一条小白狗,早两年得病死了,他总记挂着。   云甄夫人啼笑皆非,正要摇头,却见不远处径直冲出来个人,跑到她跟前,一跪一磕,朗声道:“回禀夫人,孩子还活着!”   伴随着难掩惊讶的话音,产房里头传来一阵阵的婴孩啼哭声。   云甄夫人蹙着的眉一点点舒展开去,扭头望着连二爷笑道:“倒果真是个命硬的,既如此,往后便叫她若生吧。”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然而连若生历经九死一生,方才活着出了娘胎。   她这条命来得不易,是以得名若生,小字阿九。   这些远在她出生之前发生的事,都是父亲身边的金嬷嬷,闲来说与她听的。她明白金嬷嬷的意思,若没有姑姑做主命人剖腹,今时世上便不会有她。   姑姑是连家的长女,比她爹年长九岁,却终身未嫁。她掌着连家的基业命脉,带大了几个弟弟,又养活了她,是个极为了不得的人物。   然而京里的人私下谈及她时,口气却总带着三分轻蔑。   那其中,有眼红艳羡所致的,也有当真清高自持瞧不上连家的。   可不管是哪一种,这些人至始至终也就只敢在背地里说道。   姑姑一介女流,未曾婚嫁,却身有一品诰命。这原只是个有俸禄,没实权的东西,可姑姑不同。她甚至可不经宣召便自行入宫面圣,她的话语,甚至能左右嘉隆帝的决策。   没有人知道,嘉隆帝为何对她另眼相待。   但京畿上下都知,昔年嘉隆帝能荣登大宝,少不了她的一份力。   连家有了从龙之功,又因掌家的人是嘉隆帝的义妹云甄夫人,短短二十年里飞速崛起,硬生生占据了泰半平康坊。故而连家虽是新贵,那些自恃身份的老牌勋贵世家却也轻易不敢小觑。   只可惜了,若生的几位叔伯却没有能成大气候的。   至于她爹,就更加不必多说。   想着父亲,连若生暗暗叹了口气,吩咐绿蕉为自己换上鹤氅,着了小羊羔皮的软靴,出门往外头走去。帘子一掀,迎面便扑来一阵寒风,好在并没有落雪。   “是不是该先往明月堂去一趟?”绿蕉轻声问。   若生扶着廊柱,举目往远处看了两眼,摇头道:“直接往苜园去。”   绿蕉愣了下,迟疑着道:“姑娘是不是记差了,苜园已荒芜许久了。”   “正因为荒了才应去瞧瞧。”她淡然说道,迈开了步子。   若生记得,前世父亲也曾大半夜闹过这么一回,众人遍寻不见急得团团转,最后却在早就已经荒了的苜园找到了他。   苜园原是她未出世之前,他跟她娘住过的地方。后来段氏死在了苜园里,云甄夫人怕他触景伤情,便清了苜园,门上挂了锁为他搬了地方。   一转眼,便是十余年。   夜正深,月色薄白。   苜园里杂草丛生,高齐人腰,被夜风一吹,飒飒而响,似有人在其间飞快行走,听得人心里发慌。门上的锁,生了青绿色的铜锈,斑斑驳驳悬在那,早已不必钥匙来开。   “……姑娘,这里头,别是有蛇?”跟着她同来的丫鬟婆子里,有胆小的已忍不住哆嗦起来。   “天冷,还没到蛇出洞的时候,”连若生拢了拢身上鹤氅,“都在门口候着吧,不必跟进来。”   可随行的人哪敢放她独去,当下便要劝说。   若生只点了绿蕉提灯同去,而后看一眼众人,道:“都聋了不成?”   “奴婢们不敢……”众人连忙噤声。   若生收回视线,不再言语,领了绿蕉抬脚往里走去。   前世她爹被找着后,据闻狠哭了一回,闹着要见她,她却睡得正安生,被人唤醒后恼得厉害,大发雷霆不肯应允,埋头睡大觉去了。   他为什么伤心,为什么想见她,她一概不知。   无声叹口气,若生立在长草中,命绿蕉垫脚举灯远眺,看看哪处草丛间似藏着人。   绿蕉不疑有他,四下看去,昏黄灯光下蓦地现出了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她大喜,“姑娘,在那边!”   若生闻言接了绿蕉手里的另一盏灯,淡然吩咐道:“派人去回了金嬷嬷,人寻着了,过会我给领回去。”   绿蕉怔了怔,怪不得叫她提了两盏灯。   她应是,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见若生走得稳妥,这才松了口气,大步往外头去。   与此同时,若生已站在那丛长草前,拿灯照了过去。   “簌啦”一声,草丛里站起来个男人,散着头发,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瘪着嘴看向她。   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   她无奈,定住了脚步轻声喊他:“爹爹……”   连二爷霍地抬起头来,就着灯光仔细打量了她两眼,而后不悦地嘟囔着:“谁是你爹,你上回还让我滚!”   “……”她竟说过这样的话?若生苦笑,“我胡说八道的,您别当真。”   连二爷还是不高兴,束手抱胸,抬了抬下巴:“你大晚上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那您大晚上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若生反问。   连二爷闻言,突然哭丧了脸:“阿九,我要死了!”      第003章 父女   “爹爹!”若生听得心头一跳,忍不住蹙眉轻斥,“莫要胡说!”   连二爷挣扎着辩驳:“我没胡说……”   “轻易言死,还不是胡说?”若生话音微颤,将手中明灯高高举起,照亮他的半张脸,似乎唯有这样看着,她才能放下心去。   连二爷也看着她,眼前这张犹带稚气的面孔上,此刻有着他从没有见过的凝重。他看得发憷,不禁有些语塞,半响才回过神来,不由得跳脚:“我不喜欢她!阿姐非让我同她住在一块,还不是要死人的事?”   若生听着听着,有些转过弯来,两道细眉便蹙得更紧,郑重问道:“您为何不喜她?”   “她没小祺生得好看!”连二爷想也不想,脱口便答。   “真的?”听他说起亡母,若生禁不住眸光一黯,她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   连二爷孩子气地笑了起来,说:“那是当然啦!九天上的仙女什么样,小祺就生得什么样!”   她听着,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将沾在他肩头上的几根枯草仔细捡开,摇摇头:“您又没见着过仙女。”   “阿九生得像娘,也跟仙女似的,”连二爷突然敛了笑,定定看着她,眼角似有水光微闪,“阿九,你娘上哪儿去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若生闻言,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立即死死咬住了唇瓣,这且忍住了。   ——小祺她,早就死了呀……死了已整整十二年了……   然而这样的话,当着他的面,如今的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她娘跟她爹青梅竹马,自幼一块长大,两家又是一早便有意联姻的,自是乐见其成。可后来她爹出了意外,她娘若愿另择良人,连家也绝无二话。   可连家对此没有异议,若生的外祖段家却是万般不允退亲之事。   段氏在娘家,并非得宠的孩子。论心机手段,远不如旁人,自然也就不讨长辈欢心。这样的孩子,若嫁进旁的勋贵之家,莫说为段家挣些什么,便是自保不牵累段家只怕也难。故而昔年连家看中了她,段家是极愿意的,近乎废子的姑娘能拿来同连家做亲,总比真废了好。   是以连二爷是聪明还是痴傻,是瘸子还是瞎子,他们都浑不在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却大张旗鼓,隆重风光地让她爹将她娘娶进了连家。   因为不论段家如何,她娘至死都是真心待她爹的。   她从来没有因为他出了意外而心生退意。   若生掩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遥遥指向了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颗星子,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喏,娘亲就在那上头住着呢。”   连二爷眨眨眼:“小祺为什么住在那?她为什么不跟我住了?”   “因为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呀,”若生努力笑着,“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连二爷眼里蓄满了泪,似乎下一刻就要扑簌滚落出来。   夜幕下,寂静荒芜的苜园里,父女俩面对面站着,一个要哭,一个忙着扯谎。若生咬咬牙,信口道:“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她就回来了。”   连二爷相信了,点点头:“阿姐说撒谎要挨板子的,阿九你可不能撒谎!”   “好,我不撒谎,”连若生别过脸去,“金嬷嬷怕是等急了,爹爹快跟我回去吧。”她转身走了两步,身后却没有响动,不觉奇怪,又扭头去看,却见连二爷站在原地未曾动过,便问:“怎地不走?”   连二爷看看四周,飞快伸出手来揪住她的一角衣摆,小声道:“我怕黑……”   “……”方才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不怕?若生失笑,将衣摆从他手里扯了出来。连二爷空了手,嘴一瘪,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若生无奈地笑了笑,将空着的左手递给他,道:“过会衣裳该攥皱了。”   连二爷盯着她的手看了又看,而后一把抓住,笑得眯起了眼。   一大一小两个人便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走至苜园门口,立刻便有人提灯迎了上来。   连若生走动得多了,站定后便觉有些不适,扶着绿蕉轻喘了两声,皱眉揉向膝盖。   连二爷正正瞧见,便道:“我背你回去!”   她突然病了不会走路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若生闻言,却想起了幼年时的事来。她小的时候,他也总喜欢背着她四处乱跑,四处玩乐。后来,她日渐长大,便不喜同他呆在一处了。她总嫌他,嫌他永远像个孩子,没有半点父亲的样子,嫌他不像旁人的爹爹……   可当那一日,利剑悬在她的头顶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她身前。   他有那么多闹不明白的事,可独独疼她护她这一件,像是与生俱来。   若生心下一暖,摇了摇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   虽则才刚刚十二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可到底不是小丫头了。真要讲究,已是能说亲的年岁,哪里还能叫他背着走路。   可连二爷听了,垂着手,露出落寞神色来,只当她是因为不喜自己才不愿意叫他背着走。他讪讪低下头去,脚下步子踟蹰着,半天不肯迈开。他们父女俩已有很久不曾亲近过,也莫怪他总想着她厌烦自己。   若生看得清楚,叹口气:“下不为例。”   连二爷抬头,立即高兴起来,背过身去催她上来,视线则朝着明月堂相反的地方望去。若生一眼看到,心知肚明,一面像幼时一般抱住他的脖子,一面叮咛道:“回明月堂,不许去旁的地方。”   “不去就不去。”连二爷嘟哝着,背了她不情不愿地往明月堂走去。   边上跟着的丫鬟婆子都知道这般不合适,然则也没有人敢劝阻。   廊下安静祥和,灯笼的光幽幽的。   若生靠在父亲的背上,厚实而温暖。   隔着大氅,她似乎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怦——怦怦——”   一声声回响在寂静的深夜里,也回响在她耳畔。   真好,父亲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她紧紧闭着双眼,害怕自己一睁开,眼前的一切就会像一场黄粱美梦般烟消云散。鼻子愈发发起酸来,她憋着气,将头埋在了父亲背上。   突然,背着她的连二爷脚步微顿,长长叹口气,声音无奈极了:“天冷也不能将鼻涕水擦在我身上呀……人家这衣裳还是前些天新做的呢……”话说到后头,声音已是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连若生却清清楚楚都听进了耳朵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往前就是个邋里邋遢的丫头……”他小声嘀咕着。   听到这话,若生便悠悠地想起了自己小时跟着他一块往千重园里胡乱瞎窜的事。千重园里遍植蜀葵,花开的时候,就是一片红色的汪洋。她迈着小短腿,抓着他的手,溜进花海里打滚嬉闹,沾了满头满脸的花汁,活像只小花猫。   他就指着她哈哈笑,笑她是个邋遢丫头。   可他自己也是满身的狼藉,还不如她呢。   若生想着,嘴角微扬,微笑起来。   血肉会燃毁,可记忆,却总潜藏在脑海深处,以为自己早忘了,可其实都记得一清二楚,恍若昨日。   拐过弯,明月堂便近在跟前。   灯光喧嚣间,先前便得了消息候着的金嬷嬷匆匆朝他们走来,很快到了近旁,瞧见连二爷背着若生,父女俩悄声说着话,登时吓了一大跳。二人异口同声地唤了声“嬷嬷”,随后若生便从连二爷背上下来,靠在了绿蕉身上。   金嬷嬷眼尖,忙问:“姑娘的腿可还好?”   若生颔首,方要启唇应声,忽闻一管江南腔调的声音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二爷的发都湿了。”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懊悔跟担忧。   若生一怔,金嬷嬷却霎时沉了脸。   暗叹一声,她觑着金嬷嬷的神色,转头朝后看去。   明亮的灯光照映下,继母朱氏年轻温婉的面容,一览无余。     第004章 轻蔑   朱氏今年才不过二十,只比她年长八岁。   是以若生一直没有将她视作母亲,于她而言,朱氏就是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连家的讨厌鬼。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世上再不会有比朱氏更讨厌的人了。   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嘎达冒出来的,就想让她称母亲,门都没有!   她自幼又被姑姑娇惯坏了,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得,当着仆妇们的面下朱氏的脸,也是时常的事。可偏生朱氏从不着恼,连眉也不动一分,就像根本没受过她的欺辱一般。   她若是只拳头,朱氏那就是一团棉花。   总是不得劲……   若生暗暗回忆着往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她过去委实不成样子,只想着自己突然多了个母亲令人不快,却从未设身处地想过朱氏在连家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虽说连家老一辈的都早已仙逝,不必晨昏定省立规矩云云,但朱氏既成了二房的当家太太,平素就少不得要同几位妯娌打交道,这里头的委屈可从来不比在长辈跟前伏低做小来得少。   若生的几位伯母婶娘,也都是对朱氏瞧不上眼的,寻常不肯理会。   但因人是云甄夫人亲自定的,故而倒也无人敢同若生一般,当面给朱氏难堪。   至于背后如何想也知道。若生的生母段氏在娘家虽不得宠,却好歹出身永定伯府,然而朱氏却只是破落户出身。人都是见风使舵攀高撵低的,见她不过如此,便连府里的丫鬟婆子也都放肆起来。加之又有若生这不成器的纵着,一个个愈发没了规矩。   朱氏的日子,一直都过得不大好。   若生待她从无好颜色,满心的厌憎更是在她诞下弟弟若陵后达到了顶峰。   可而今想来,她却只记得若陵那小子坐在冷炕上哇哇大哭的模样,心疼得紧,想他得紧。   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只有三岁,话已说得极利索,解起九连环来比她都快。那一日,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朱氏。   记忆中,朱氏始终数年如一日的待她,会因她一句没有胃口亲自下厨做饭;会为她亲手裁衣做鞋,嘘寒问暖;会在她生病时,日夜陪在床边,亲娘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但年少的若生总不知感恩,只觉她是故意恶心自己,从不领情。   深浓夜色下,若生紧紧抿了抿唇。   站在边上的金嬷嬷则沉着脸开口说道:“太太也知眼下正是更深露重的时候!”   朱氏身形一僵,嘴角翕动着,说不上话来。   檐下灯光通明,一众丫鬟婆子便都直勾勾朝她望了过去,像看个天大的笑话。   连二爷是个痴的,云甄夫人为其续弦,说白了也只是为的找个能近身照料他的人。可朱氏同连二爷睡在一间屋子里,大半夜的却叫连二爷跑得没了影,竟连个人也看不住,留她何用?   值夜的丫鬟亦是重罪,可到底不比朱氏犯的错。   金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儿,奶大了连二爷不提,在云甄夫人跟前也是颇说得上话的人物,她原对朱氏并没有太大不满,可这一回也还是忍不住不悦了。   廊下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帮朱氏说上半个字。   连二爷这时候又跳了出来,瑟缩到金嬷嬷身旁,揉着耳朵细声撒娇:“嬷嬷,我耳朵冻得疼。”   “怎么个疼法?疼得厉害吗?”金嬷嬷赶忙垫脚仰头看去。   朱氏愈发不敢吱声。   若生更是哑然,说她爹傻吧,这还知道落井下石……   她看看朱氏身上披着的松花色柿蒂纹披风,松垮垮的,显见得是匆忙间胡乱一披,不曾仔细理过。又见她垂着眼不敢上前来,身边掌着灯的丫鬟亦离得远远的,似乎根本没有将她这新太太放在眼里,若生不由得敛目沉思起来。   须臾,她看向了她爹,皱眉道:“您要是大晚上不乱跑,这会能冻着?”   连二爷立即垮了脸,委屈地喊起了金嬷嬷,“嬷嬷,她说我!”   金嬷嬷便对若生道:“姑娘,这哪能是二爷的错,毕竟……”   “嬷嬷怎么忘了,”若生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这府里角角落落还有哪一处是爹爹没去过的?怎么溜出门去,他可多的是法子,您就是派了门神郁垒与神荼来看着,也保管成不了事。”   金嬷嬷闻言略显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话虽未明说,可实实在在是在为朱氏撇清干系。   若生内心坦荡,便也不避她的视线,随即道:“都别愣着了,天寒地冻的,站在廊下做什么。”   众人连忙应了是,各自散去。   他们一行人也进了烧了地龙的屋子,外头寒风刺骨,里头暖入仲春。甫一进门,连二爷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朱氏赶紧转身吩咐下去,让送了热水来。   谁知消息送了过去,灶上的人却“呸”了声,说大半夜的要什么热水,闲得发慌呢这是!   天寒,而今又是夜半,该歇的早就都歇下了,值夜的婆子偷懒,水并不大热。   传话的大丫鬟扫一眼小厨房内,连门槛也不迈进,抛下一句“赶紧的”,扭头就走。   左右她只负责递信,旁的一概不理。   灶上负责送水的粗使丫鬟探手试了试水温,却不高兴了。   婆子系着腰间的汗巾子,见状撇撇嘴,道:“你只管送了冷的去,怕怎的!昨儿个就是这么送的水,上头不也没响动?何况这水还是温的呢!”   这么一说,倒也没错。   于是这水就这么送过去了。进了屋子里,上头连丝热气也不见。   朱氏愣了愣。   若生正朝她走去,一眼看见,便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下去看看。”朱氏见是她,急忙摇头,抬脚要亲自往灶上去。   她对待若生的方式,一直是小心翼翼的,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朱家早些年是从遍地绮罗的姑苏城迁来的,朱氏一口的吴侬软语,就连发火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更不必说现下这样。   若生也只见过一回她声色俱厉的模样,那还是在她要朱氏带着幼弟若陵悄悄离京的时候。   可朱氏咬牙哭着说,死也不能抛下她。   忆起往事,若生的心头像是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伸手拦了朱氏,不管朱氏错愕与否,只问送水来的丫鬟:“太太让送的是什么?”   “……是、是热水……”小厨房位置稍偏些,方才上房四下找人时,灶上值夜的婆子丫鬟正暗中打着瞌睡,根本不知道这水是朱氏吩咐人送来给连二爷用的,这会见着了本不该出现在明月堂的连若生,就更是唬了一跳,连话也磕绊了。   若生则笑,“这就是让灶上十二个时辰备着的热水?”   “姑娘,这……”   若生颊边的笑意渐渐变得浅淡:“究竟是你们已经蠢得连话也听不明白,还是太太的话根本就不必听?” 第005章 撮合   气氛骤然一凝。   被问着话的丫鬟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小声申辩:“奴、奴婢以为这是太太要用的水……”   连若生沉了脸:“太太用的水,就能是凉的?”   “姑娘,不信您问太太,这是太太平素就用惯的,再热就烫了……”   若生闻言,气极反笑。   当着主子的面,几次三番耍赖狡辩不提,这会竟还将话头扯到了朱氏身上,可见这些个人日常都如何看待朱氏。她因同父亲疏远,又不喜朱氏,平时也不必日日来上房请安,鲜少出没于此,竟是不知连个灶上烧火送水的丫头如今也敢这般说话了。   她笑着,但面沉如水,也不言语,只冷然看着眼前的人,任谁瞧见都知道她是生气了。   朱氏性子软和,见她着恼,赶忙相劝:“罢了,不过一盆子水,使人去重新打过便是了。”一派息事宁人的口气,言罢吩咐下去,“速速去重新换了来。”   送水的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下去。   三更半夜的,若生倒也没心思发作下头的人,便也让人去了,等到四下寂静,她才转头对朱氏道:“您是什么身份,她是身份,该严惩就严惩,别拘着别心软。”   朱氏自打进门,这还是头一次听她好好地同自己说话,不由得有些发怔。   “府里的中馈虽是三婶主持,可二房到底是您的地界,您想怎么管就怎么管。”若生温声说着,又想起一事来,忙补了句,“也别在意我。论管家,我可是丁点不懂。往后爹爹同我,都还得仰仗您照料,您只管放开了去管。”   朱氏的娘家虽则落魄,门楣黯淡了,但朱家原也是诗书传家的名门后代,朱氏自幼也是被当做宗妇教养的,该会的她都会,没半点不如人。若不是因为耽搁了年岁大了,也不至年届二旬方才嫁进连家来续弦。   若生暗叹口气,挽了朱氏的胳膊往里走,放软了声音道:“我就是个不成器又娇纵的,往前做过的事说过的糊涂话,您都别往心里去。”   “我像你这般大时,连你一半还及不上呢。金嬷嬷说你写的一手好字,连颜先生见了都忍不住要夸上两句,可见是下过苦功夫的,怎会是个不成器的。”朱氏反手半扶了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若生汗颜不已。   颜先生是连家重金礼遇的西席,许多年前就以一手妙绝的好字名扬天下。她却是个行事懒散又只爱听好话的,写的字在颜先生看来恐怕打死了也就只能是鬼画符而已,可奈何损不得,只得含含糊糊说上两句不错,不曾想竟叫金嬷嬷几个当真了。   倒是朱氏,像她这般大时,已历经千难,十分沉稳能干了,怎会不及她。   若生知她是有心给自己留脸面,便也不戳穿她的一番好意。   少顷进了内室,连二爷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抱着小巧别致的暖炉袖手盘腿坐在热炕上。金嬷嬷则站在靠墙根的黑漆长条矮几前,正拿着小银剪修着烛芯。   听见响动,俩人一齐回过头来。视线触及若生跟朱氏挽在一块的手时,不由得都唬了一大跳。   连二爷更是一把跳了起来,将紫铜暖炉往边上一丢,下炕趿拉了鞋子就冲过来要分开二人,语气里带了两分责备的意味:“一转眼就被哄走了,赶明儿还不得被拍花子的给偷走了,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丫头……”   若生任他拽着自己往炕边拖,慢条斯理地道:“再闹一会天色就都发白了,您该歇下了。”   “我不!”连二爷看向了金嬷嬷。   金嬷嬷却也道:“二爷,再不歇下明儿个起来只怕要头疼的。”   连二爷松开了若生的手,扑到炕上抱住了锦被:“那成吧,嬷嬷给我说个故事,我就睡了。”   金嬷嬷“暧”了声,将手里的小剪子轻轻放回原处。   若生却摆了摆手拦了她,道:“嬷嬷也回去歇着吧。”   “不听故事,怎睡得着?”连二爷不高兴了。   若生从善如流:“那就让母亲给您说一个,姑苏城里的奇人异事多得很,您每日听一个也能听上许多时候。”   连二爷听进了耳里,可却又不想跟朱氏呆在一块,不觉踟蹰起来。若生也不催促,侧目看了两眼金嬷嬷,示意她到边上说话。   “夜里这事,您想个法子捂严实了,别让姑姑跟几位叔伯婶娘知道。”若生道。   金嬷嬷却还沉浸在若生方才的那一声母亲里,愣愣的回不过神来,良久方才微微一颔首。旁的几位都好瞒,唯独云甄夫人不容易,但恰恰这一次云甄夫人不在府中,至少还得过个两三天才能回来,这般一来,也就不难了。   二人正说着话,连二爷突然叫了声“阿九”。   若生转身看去,就见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支支吾吾地道:“那、那就让她留下给我说故事吧。”   “好。”若生笑了起来。   前世离开平康坊后,他们寄身于西城的一间小院中,破败又凄冷。   弟弟若陵年岁太小,甫一离了熟悉的环境,夜里便总是啼哭,睡不安生。朱氏便搂着他拣些坊间奇事来说,哄他睡觉,若生睡在一旁,便也闭着眼睛细细跟着听。她至那时方知,朱氏竟还有这般好口才,说得妙趣横生,便是不爱听这些事的人只怕也得听入了迷。   她对朱氏一百个放心。   可在场的不管是金嬷嬷还是朱氏,甚至于连二爷,都想不通她今天夜里是怎么了。   等安置好连二爷后,若生留下句明儿一早再来同他们一道用早膳,这才同金嬷嬷一起出了门。   走至庑廊下一行人暂且留步,金嬷嬷上前来,一面为她将风帽整理妥帖,一面略带疑惑地低语询问着:“姑娘怎地突然对那一位……”话说一半,顿了顿,她斟酌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生却听得明白。   她仰头望向夜空,星光黯淡,夜色沉沉,可她知道,黎明已不远了。   走下一级台矶,她背对着金嬷嬷,轻笑着叹了声,徐徐道:“她是个好人,跟小祺一样……一样好……”   少女腔调微异的话音,被夜风吹得散开去,渐渐消弭于夜幕中。   可金嬷嬷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她诧异地看向若生远去的背影,穿着红羽绉面白狐狸皮鹤氅的身影明明是熟悉的,可方才说话的那个人,却像是她从未认识过的。   连家二房的大姑娘,出了名的脾气差,竟也会夸人了?   更何况,这夸的还是朱氏!   金嬷嬷迷糊了。      待到翌日清晨,若生也果真依言前来请安,众人皆吃惊不已。   片刻后,厨下送了早膳来。各色小点粥品从食盒中取出,渐次摆在桌上。连二爷定睛看了看,转瞬便夹了只晶莹剔透的玲珑虾饺一口咬下,而后抬头四顾起来,看了一圈,没见着金嬷嬷,他这才放心大胆地同若生说道:“她讲得比嬷嬷有趣多了!”   谁知话音未落,金嬷嬷便端着盅东西走了过来。   连二爷筷子上夹着的半只虾饺“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第006章 饭量   金嬷嬷视若无睹,只笑眯眯地将手中端着的桂花燕窝羹放下来,另取了两只汝窑白瓷的小碗一一盛满,分别置于连二爷和若生面前,道:“去岁秋上特地嘱人采摘了不少新鲜丹桂花,熬了二爷跟姑娘最喜欢的花蜜,老奴闻着倒是挺好,您二位尝尝味。”说完不禁又惋惜道,“可惜府上这几株都是丹桂,若栽的是金桂,想必香气会更浓郁些。”   若生低头嗅了嗅,香气温甜,正是恰到好处,也不必非得拿金桂酿花蜜。   她举起调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入口芬芳软糯,火候也是正好。连家的厨子手艺一绝,比之宫里的御厨也不差,厨房每日的流水亦是蔚为可观。连家人过惯了富贵日子,一个个的舌头都被养刁了。   这其中,更以若生为甚,是最难伺候的一位。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她想尝,就一定得做出花样来。   故而她这会方才用了一口燕窝羹,金嬷嬷便笑着问了起来:“姑娘觉着如何?可合口味?”   “味道很好。”若生颔首,随即道,“替母亲也盛上一碗尝尝。”   金嬷嬷昨儿个听她说了那样的话,回头和衣躺着想了一整夜,虽然心下还是惴惴不安糊涂着,但她知道若生娇纵归娇纵,可断不会胡乱开口,既说了朱氏是个好的,那必然便有她的道理。   身为连二爷身边的老人儿,金嬷嬷也是打从心底里盼着朱氏能是个好的,待二爷和善贴心的。   因此眼下连若生一说,她便应了是,亲自动手又为朱氏盛了一碗。   府上在钱财方面素来宽裕,不过是些燕窝,若愿意吃,只管放开了肚皮吃就是。但为着燕窝羹的味道上佳,换了寻常,这一小盅燕窝羹,顶多也就够若生跟她爹各自用的,可这回却还有朱氏的余量。   若生专注地用着桌上的吃食,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金嬷嬷这是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   朱氏却是受宠若惊,看看也不过只剩下一小碗,连二爷又吃得欢,便说留着给二爷用。   “您只管用,甭连这个也念着他先。”若生搁下细瓷调羹,举筷夹起一块松脆的椒盐千层酥。   饭桌上,几乎没有碗筷相碰的声响。   便是瞧着最闹腾的连二爷,举手投足的动作亦是优雅而有序的,咀嚼时也是安安静静的。   这都是自幼养成的习惯,即便连家祖上都是跑江湖的粗人,但从若生曾祖父这一辈开始,便开始渐渐努力往书香门第靠拢。否则,连家这会就应该还在运河边上呆着,何苦迁到京都来。   连家的富贵,却是世代累积的。   连二爷心性小儿,可从小养成的习惯,却已深入骨髓想忘也忘不掉了。   朱氏仔细看了两眼,连二爷便道:“你吃吧,我不贪你的。”   得了这话可不容易,既然父女俩都这么说,朱氏就也不好再推却,遂接了碗勺。   若生却已不声不响用完了一小碗燕窝羹,吃过千层酥后,又去拣了薄皮大馅的大汤包子来吃。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碟子已空了几只。   用过包子,若生忽然停箸吩咐道:“再盛碗珍珠细米粥来。”   绿蕉立时瞪大了双目。   金嬷嬷也是惊着了,劝道:“姑娘,仔细用多了积食。”   吃得这般多,哪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分明都比得上壮年男子的饭量了!   然而若生面不改色,泰然笑道:“也不知怎的,这会就是饿得紧,绿蕉去将粥盛来吧。”   “阿九!京里的姑娘都以瘦为美!你要是吃成了圆滚滚的大胖子,将来万一嫁不出去可怎么好?”连二爷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若生闻言笑得差点噎住,他竟还知道这个事。   她摇摇头,无奈地同他解释:“我这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吃得少了可就长不高长不壮实了。”   连二爷骇然道:“你莫非想长成个子很高的大胖子?不成不成,那岂不就是一座山!”   他吓得赶忙要拦绿蕉,不准她再给自家闺女盛粥。   金嬷嬷却想通了,自家姑娘眼下才只有十二岁,这年纪正是能吃能喝方才长得高长得好的时候,她胃口好饭量大,便也说明她身子骨好全了,康健得很。何况要真吃得不够饱,来日长成干巴巴的豆芽菜可怎么好?   她便唤住了连二爷,道:“姑娘长得苗条着呢,二爷别担心。”   连二爷苦着脸不作声。   过得须臾,他突然高高举起自己跟前的空碗递给金嬷嬷:“那嬷嬷也给我再来一碗粥!我也要长得高高的!”   “……”金嬷嬷傻眼,“二爷您再长高可就要磕着门框了。”   “那我就吃一点点!”   连二爷缠着要喝粥,金嬷嬷无奈,朱氏也忧心他会积食,不敢再叫他多吃。   唯若生在旁看着,乐不可支。   真好,这样的热闹,明明就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却偏偏等到再没有机会的时候才盼了又盼。   老天爷心善,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都重新放在了她掌心里。   这一回,竭尽全力,她也要拼命护住!   她笑盈盈看着,思绪却渐渐飘远。   她想起了自己在临终前用过的最后一顿饭。雀奴的手艺,一直都没有长进,那丫头在厨艺上丝毫没有天赋甚至于还不如她。但她那时身子已经彻底败坏,连说话都费力,根本下不得厨房。雀奴养着她,照料着她,陪着她一直走到了最后一刻。   回光返照的那一刻来临时,她突然犯了馋,想吃烧鸡。   雀奴便摸摸索索找出些散碎银子出门去买。   早春的天,乍暖还寒,烧鸡买回来时已凉了。   鸡很瘦,肉很柴。   她浑身无力,咬了大半天才撕下一缕肉丝,嚼啊嚼,就哭了。   雀奴以为她是因为鸡太难吃才哭的,可是这只又瘦又柴的烧鸡,却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一只。   她哭,是因为知道自己就要再也见不到雀奴了。这凄凄人世,往后又要可怜的雀奴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走下去。   也不知她走后,雀奴过得如何。   这般想着,若生的眼角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红,连忙低下头去。她跟雀奴原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若非雀奴救了她,只怕她早死在了那一年的除夕夜。   她一直记得,雀奴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你要多吃饭,才能活下去。   人活着,就得吃饭。   遇见雀奴的时候,她瘦得皮包骨,浑身上下拢共没有二两肉,也难怪雀奴会捧着饭碗说出那样的话来。   她亦深知饿着肚子的滋味。   这一世,她也不想再做弱不禁风的娇小姐。   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人,拿什么来护住别人?   时人以纤细柔弱为美,此等姿态却偏生最为无用。   绿蕉送了粥上来,若生垂眸吃着,心里头却飞快盘算了起来。雀奴比她小一岁,今年还只有十一。她娘是东夷来的舞姬,因舞姿绝色而被平州的一位富商重金买下做了侍妾,结果头年便怀了雀奴,次年生下她后没两月就亡故了。大妇为人刻薄,整日里辱骂雀奴为东夷小杂种,富商则早已将她们母女抛之脑后,另寻美人去了。   雀奴九岁这一年,富商一家变得穷困潦倒,大妇便高价贩卖了雀奴。   她生得不如她娘美艳,却长了双罕见的鸳鸯眼。   一只眼睛像父亲,黑白分明,另一只却继承了母亲的东夷血统,是浅淡的碧蓝色。   物以稀为贵,年幼的雀奴不像个人,却像件东西,被反复买卖。   若生记得雀奴提过,她直至十三岁时才逃了出来,从此乔装打扮孤身一人四海为家。   那样的日子,她足足过了四年。   而今,也已有两年了。   若生想着雀奴身上那些几乎可以同她比拟的旧伤,一颗心便紧紧揪了起来。   她不相信,将大胤翻个底朝天,她还能找不到雀奴!   已迟了两年,剩下的日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迟!   第007章 正名   念着雀奴,若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一旁的连二爷却如愿吃到了粥,得意洋洋要来同她说,转头见她明明一勺勺舀着粥往口中送,动作却越来越慢,不由得改了口:“阿九,你可别吃进了鼻孔去。”   听到这话,朱氏跟金嬷嬷立时都朝她看了来。   几道视线骤然全落到了自己面上,若生哪还吃得下,放下调羹瞅一眼连二爷,无奈道:“您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连二爷委屈:“我也没说不好听的呀……”   若生见状便不忍心了,忙夸赞道:“爹爹最好了,阿九最喜欢爹爹了!”   “这就对了!”连二爷闻言也跟着绽开了笑颜,“我本来就是世上最好的爹爹!阿姐就是这么说的,她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   若生听他提到姑姑,不由一怔,随后望向金嬷嬷,微微敛了笑轻声问道:“姑姑这回去西山,怎去得比往常久这般多?”   金嬷嬷斟酌着,沉吟道:“听千重园那边的口风,似是路上给耽搁了。”   云甄夫人每年都要往西山去个两三趟,但她每一次出门,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却鲜少像这一次过了近二十天还未归来的。可金嬷嬷虽是府里的老人儿,却到底不是长住千重园随侍在云甄夫人身边的,因而其中内情知道的也只是寥寥。   “阿姐说回来要给我带件雀金裘!”这时,连二爷突然插话。   若生捧着瓷碗的手,猛然僵住。   做雀金裘所用的料子,并不常见,需将孔雀毛捻了线织入缎内方才能成,最上等的毛锦一匹不过十尺,唯晋州才有。   可翻过了西山才是晋州。   所以,云甄夫人这一回的目的地,并非西山。   若生突然间恍然大悟,她一直以为姑姑此番去的就是西山,却不知原是晋州。   她扶在碗沿上的手指缓缓松开了去。   用过早膳后,连二爷跟着金嬷嬷去看他养在花园暖房里的几只鸟,若生便陪着朱氏在府里逛了一圈。   朱氏入府不过个把月,又不得势,除了明月堂,旁的地方一概不曾走动过。   正好若生也得多练练如何走路,她就只同朱氏说是陪自己走走,并不提旁的。   朱氏便毫不犹豫的痛快应了,亲自备了手炉来塞进若生手里,说:“若走得累了,可切莫逞强。”   前段若生急于求成,结果摔了爬起来,爬起便接着摔。朱氏有过耳闻,难免挂心。   若生就都一一应下。   出得门去,门口的几个丫鬟都将头垂得低低的,同昨天有着天壤之别。   明月堂小厨房的管事妈妈今儿个天还未大亮就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冻得瑟瑟发抖被金嬷嬷狠斥了一顿后,贬去做了烧火婆子。至于夜里送水的丫鬟,这会更是连人影也不见,不知是被赶出了明月堂还是直接发卖了。   因明月堂多年没有过正经当家太太,连二爷又不管事,底下的人一直过得十分轻松自在。   故而这突如其来的雷厉风行,顿时便将上上下下都唬住了。   若生同朱氏沿抄手回廊慢慢走着,途中所遇的丫鬟婆子无不立即停步行礼,姿势谦卑声音恭敬。   一圈走下来,大家就都看明白了。   二房的大姑娘若生,已接纳了继母。   几日前,她只怕还是阖府最憎恶朱氏的人,转眼便笑盈盈同朱氏挽着胳膊逛起了宅子。仆妇们忍不住窃窃起来,这新任的连二太太是不是会什么妖术……   但不论如何,自此之后,下头的人是再不敢小觑朱氏。   捧着暖炉走在小径上,朱氏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窥着一旁的若生。   才刚及十二岁的小姑娘,眉眼间尚笼着一层稚气,但生得却着实漂亮。鼻梁挺直,眼窝也较常人略深一些,里头盛着的那汪清泉,更是水光潋滟,叫人看了一眼便再舍不得移开目光。   连二爷说她生得像死去的段氏,可朱氏看着,却觉若生的这一双眼像极了云甄夫人。   侄女像姑姑,一样都美得灵气逼人。   朱氏看着,渐渐恍了神。   若生敏锐的察觉出来,遂问:“怎么了?”   “突然想起了家中弱弟。”朱氏笑着摇摇头,“他就是个书呆子,旁的一概理不清,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穿暖。”   若生对她口中的弟弟,十分陌生。   她只知他叫朱朗,字伯南,比朱氏要小上五六岁,至于人,她却是一次也没见过。   前世她连朱氏都不待见,更枉论这对她而言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朱氏只这么一个嫡亲的胞弟。因父母早亡,他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姐弟俩感情甚笃。于是她便提议道:“等过几日,请了小舅舅入府来暂住几天吧。”   朱氏面露欢喜,转瞬却又叹了口气,“云甄夫人送他入了国子监念书。”   昔年嘉隆帝即位后,改京师学府为国子监,寻天下良师入内授课,如今天下间的大家,除了隐世的,几乎都能在里头寻到踪迹。是以求学之众,难以估量,这入学的规矩也就一日日严苛起来,寻常人家根本无法入国子监求学。   进了国子监后,出师之前一年也只准回家两趟拜见父母。   若生突然有些琢磨了过来——   以朱家的门第人脉,断没有可能送朱朗进国子监。但换了连家,就只消云甄夫人一句话而已。   姑姑她……只怕是用朱朗的前程换了朱氏续弦……   若生的眉头不觉蹙了起来。   朱氏一转头恰好看见,当即醒悟过来,忙道:“虽则不该说这些,但这事却也是我自己仔细挑拣盘算过的,二爷是个好人,我很高兴能得这么一门亲,于伯南的前程又有大裨益,委实再好不过。”   她并不避讳自己同云甄夫人的“交易”。   凭借连家的门第和云甄夫人的手段,不管连二爷何样,这续弦的人选是想要什么样的都能成。   云甄夫人看中了她,是谁都没料到的事。   “您别胡乱夸他,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吗?”朱氏说得坦诚,若生也知道她的性子,心下并无结蒂,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口吻自然地道。   朱氏先前一直听说若生极不喜连二爷,不曾想眼前的人说起父亲来,却是眼角眉梢都挂满了温暖的笑意,当下便也心头一暖。   过得两日,朱氏跟若生便已十分亲近,连二爷看了直撇嘴,嚷着若生是不孝女,眼里只得朱氏没有他。   没法子,若生只得专门挑了一天陪他玩,这才算满意了。   谁知清晨一起来,连二爷就拉着她盘腿坐在临窗大炕上翻花绳。   这是小丫头玩的……   可连二爷浑不在意,玩得高兴不提,偏偏玩不好还不准人说。   玩了两把没成,他就斜眼看若生,满脸都是你怎么这么笨。   闹到最后,若生还真被他折腾得不会玩了……   她欲哭无泪,恰逢绿蕉来回话,这才脱了身。   绿蕉告诉她,连三爷已将人派出去了。   前两日若生特地去找的连三爷,请三叔抽调一队人马去趟平州找两个人。她并不知道雀奴眼下身在何处,只能先从雀奴生父一家下手,看看两年前那大妇究竟将雀奴卖给了谁。   三叔很好奇,她却不便细说,只能含糊其辞先将他敷衍了过去,推说等人从平州回来再告诉他。   好在她平常就是个爱胡来的,大家也都纵着她,早已见怪不怪。   三叔办事一向利落,若生得了确信,松了一口气。   遣了绿蕉下去后,她转身进了里头,却见她爹正倒在大炕上打滚,满嘴嘟囔着不孝女不陪他玩,听得人是哭笑不得。   若生正要开口,外头忽然喧闹起来。   一转头,被金嬷嬷打发来报信的小丫鬟已在帘后急声禀道,云甄夫人回来了。   第008章 姑姑   连二爷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了起来:“阿姐人在哪了?”   “已进正门了。”隔着绣福禄寿喜纹的厚实门帘子,小丫鬟的话音后尾随着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连二爷拽了若生就要走,连鞋也顾不得穿好,一角袜子被他拖在了地上。偏若生一个不慎,笔直踩了上去,父女俩踉跄着撞到一块,差点就都摔了下去。若生吓出一身汗来,赶忙扶着炕沿站稳,又拉住父亲的手腕不让他动:“这还未进二门呢,您别急,先将靴子穿好了再走!”   “我可同阿姐说定了的,等她回来我去门口迎她,这都晚了!”连二爷嘟哝着,到底依了她的话坐定,自己捡了歪歪斜斜倒在一旁的靴子来穿。   三两下套上,他又弯腰捡了若生的鞋来,问也不问就要给她穿上。   若生慌张地拦住,“爹爹!使不得,我自己穿!”   “怎么使不得?你小时候都是我给穿的!”连二爷抬起头来,义正辞严地道。   他眉目生得磊落,这般端着架势一开口,倒还真被他摆出两分肃穆来。   若生愣了愣,没有再阻,只自己夺了另一只脚的来急急穿好。   须臾,金嬷嬷领着人从外头进来,见他们已穿戴妥当,连暖炉都抱在了手里不由得失笑:“二爷别急,就是晚了,夫人也不会怪您的。”   连二爷撇撇嘴:“阿姐说应了人就不能轻易反悔,我是好孩子,怎能说话不作数?”言罢,他看一眼若生,拔脚就要往外去。若生却思量着,是否该叫上继母朱氏一并前去。虽说姑姑只是父亲的平辈姐姐,但祖父母去的早,姑姑便是长姐如母,又兼身份尊崇,她远行归来,在家的几位叔伯婶娘这会只怕都已迎过去候着了。   如是想着,若生便轻声吩咐起了金嬷嬷:“使个人去请太太来,我们一道去。”   金嬷嬷这几日见惯了她护着朱氏,闻言也不觉奇怪,只笑着应下,转头就打发了人去请。   连二爷却等不及了,皱着眉头嫌若生动作慢慢腾腾,像只池子里养的王八……   金嬷嬷在旁听见急得差点跌倒,忙将连二爷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您可不能这么说人,说人像王八,可是骂人的话!”   “……”连二爷闻听是骂人的话,当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眨巴着眼睛连连点头。再见若生,他就攥了她的袖子轻摇两下,“我错了,往后再不这么说了……”   若生笑得止不住,好容易收住了,便郑重点头道好。   太医院的老太医说过,她爹的心智年岁太小,还只刚刚明白世上有是非黑白,却并不知究竟该如何衡量分辨。   但他本性纯良,云甄夫人素日也教得好,倒是长成了知错就改,从不推脱耍赖的性子。   过得片刻,云甄夫人进了二门,若生一行便直接往千重园去。   眼下还只是初春,滴水成冰的天气刚过去,千重园里大片的蜀葵都还处在凋零枯败的模样,遥遥望去,一片清寂寥落扑面而来。一群人在园中小径间穿行,踩着脚底下错落有致的鹅卵石,打头的连二爷走得又急又快,若生便渐渐有些跟不上父亲的脚步。   朱氏察觉,不动声色地落后两步,等若生跟上,便轻轻扶了她一把。   一众人鱼贯前行,很快走至了庑廊下,路过一间间大门紧闭的华屋。   朱氏是头一回见,若生跟连二爷却是早已见惯。她小时候,总跟着连二爷四处乱窜,千重园更是几乎每日都要来转上两趟。云甄夫人的这些屋舍,随手拉开一扇门,后头都藏着连家数之不尽的富贵奢侈。她跟她爹一间间都溜进去扒拉过好东西。   云甄夫人有置了专门搁衣裳的库房,有只放鞋履的屋子,也有里头满布胭脂水粉,香气扑鼻的屋子……   千重园里专门侍弄这些的,却并非寻常丫鬟婆子。   若生静静垂在身侧的手,冷得像块冰。   她的眉眼间,亦仿佛多了几丝寒气。   再走几步就能见到久别的姑姑,她打从心底里觉得高兴。然而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长廊尽头,早有衣着整洁的婆子领着人匆匆迎了上来。   若生抬眼看去,只觉眼前的人面目模糊,一时间想不起是谁。但能被姑姑特地打发出来接他们的,想来也就只有她身边最得器重的窦妈妈。   窦妈妈行进间,脚步声轻而稳,明明走得极快极匆忙,但气息平稳丝毫不见紊乱。窦妈妈的功夫很好,府里皆传,她能同云甄夫人打个平手。   “二爷快请,夫人方才还念叨着您呢。”窦妈妈到了近旁,恭敬地墩身一行礼,言罢又面向若生,“三姑娘的身子可好全乎了?”   若生虽是二房的独女,但她大伯父膝下也有两位千金,是以她行三,府里皆称一声三姑娘。   她朝窦妈妈淡淡笑了笑,颔首道:“已好全了。”   窦妈妈屏息听着她说话,听完便笑道:“奴婢听着中气也足,想必是无碍了。”   略寒暄了两句,窦妈妈对朱氏也是客客气气的。   叙完话,一行人继续往前去。   上了白玉石堆砌的台矶,便有丫鬟打起了帘子。   只朝里走了两三步,若生便隐约听见了些说笑声。   模糊的话音,陌生又熟悉的动静,令人难以分辩的人物……   一时间,千头万绪都朝着她心头涌了上来,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尖上,令她几欲窒息,面色陡然难看了起来。   她死死咬住唇瓣,才将这口气艰难地喘匀了。   继续走过一扇高大黑金石屏,一直走在她前头的连二爷就撒腿跑了过去,高声叫着“阿姐”。   随即,便有低低的妇人声音笑着响起。   “仔细摔跤!”   若生蓦地仰头看去,但见黄花梨木的美人榻上端坐了一位薄妆高髻的妇人。   一件大摆宽袖的淡青色上衣,一条千缀百褶的金花红裙,堆出了一个活色生香的贵妇人。   以她的年岁,若成亲生子合宜的,这会早已做了祖母。   但她的面目,仍带着少女般的玉色,带着种冷冷的高傲的气息。   她抬起手来,指尖蔻丹,灼灼似火。   那一抹红,几乎要在若生眼眶里熊熊燃烧起来。   然而她闭不上眼,至少这一刻,她闭不上。   簇拥在美人榻周围的,是一群年约十七八的少年郎,里头年岁最大的,恐怕也未有超过二十三的。   他们穿一色的衣裳,梳一色的发,着一样的打扮。   于若生看来,他们都生得一模一样。   她屏住呼吸,从左往右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   数到第五个,那人霍然朝她看了过来。   眼睛低垂着,神色懒懒的,左边眼角下,生着一粒小痣。   他没笑,但唇角上翘,似天生含笑。   那轻浅而寡淡的笑意,却像锦绣花丛间的一抹翠色,夺目异常。   是他。   若生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第009章 故人   这张脸,她最后一次见,是在什么时候?   分明应该牢牢记得的,可若生此刻回想起来,脑海里却只有一片空白。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时,已连日子都算不清了,只知那时的天还很热,烈日炎炎,偶尔会有碎金般的光芒透过门窗缝隙落在冷硬的地砖上,昏沉沉的她就也会跟着清醒上几分。   然而盛夏也终究是要老去的,再后来,她所能目及的天,就只剩下大片的灰蒙蒙。   沉默着,若生不露声色地将满腹思绪掩去,耳畔听得云甄夫人低低问道:“阿九,怎么愣着?”   她闻言飞快弯起眉眼,笑着走上前去,路过一众华服少年郎时,一脸的漠不关心,似是早已习以为常。走至云甄夫人近旁,她也并不恭敬行礼问候,只身子一歪,耍赖似地靠在了云甄夫人肩头,嗅着她衣裳上熏过的淡淡薄荷脑香,半是撒娇地道:“您这回怎么去了这么久?”   “在西山遇上了熟人,被请去晋州暂住了两日。”云甄夫人淡然说着,语气里不见丝毫波动。   若生“哦”了声,好奇问道:“您在晋州还有熟人?”   云甄夫人微微一颔首,却并不继续往下说,反而问起了若生的“病”来,“身子大好了,近些日子就不必走动了,仔细养着。”话毕又说,“你乳娘前年病故后,你说不喜房中另有管事妈妈,我便也由着你只添了几个丫鬟,可如今看来,还是得择一个才是。”话音低低的,带着两分妩媚的沙哑,她说着话看向了下首的朱氏,显见得这话其实是说给朱氏听的。   若生就也不再反对,点点头应下:“等天气稍暖些再挑拣便是了,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   “也好。”   姑侄二人慢悠悠说着若生院子里的事,连二爷在旁听着,就露出烦闷之色来,忍不住插进话去,小声问云甄夫人:“阿姐,我的雀金裘呢?”   云甄夫人宠溺地看他一眼,道:“忘了谁的东西也不能忘了你的!”而后侧目往簇拥在旁的少年中扫一眼,指了方才若生认出来的那人说,“玉寅,你领着二爷去试试那件雀金裘。”   得了令,被唤作玉寅的少年便应声走出了人群。   身材颀秀,面若春月。   连二爷打量着他,嘟哝句“又是生面孔”,快步走了过去,急着去库房找他的新裘衣。   走至门口,恰好同连三太太跟连四太太几个擦肩而过。   三太太管氏一声“二哥”还卡在喉咙里,他便跑没了影踪。   玉寅因为向主子行礼而落后一步,见状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三嫂,方才那个,瞧着眼生得很,又是新来的?生得虽则不错,但也没比先前那些强多少,大姐的眼光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四太太林氏望着玉寅远去的背影,撇撇嘴不屑地说了句。   三太太扭头看她,蹙起两道秀眉,轻声斥道:“仔细给人听见!”   话点到即止,也不能说得太过。   连家一共四位爷,连大爷英年早逝,只留下个孀妇并一嫡一庶两个女儿;连二爷心智有如小儿,膝下也只得若生一个姑娘;连三爷跟连四爷倒都是身强力健,聪明能干的。只三爷则远,却是庶出的。   三太太管氏的出身也不如四太太林氏,但在连家,嫡庶并没有那些所谓的世家名门讲究得严苛,是以三太太为长,这主持中馈的人选,便也成了她。   四太太年轻气盛,一直都不大满意这一点,但碍于云甄夫人,她也不敢当面置喙。   少顷二人进了里间,各自见过云甄夫人问了安,便又问起了若生的身子来。   若生娇纵,寻常不喜有人进她的木犀苑,三太太几个即便知道她病了但没得她的话,也不敢自己巴巴上门去,只每日打发了身边的大丫鬟去探问。故而今次,也是她们连日来头一回见到她。   若生坐在云甄夫人身边的榻上,双手交握置于膝上,绞着素白纤细的手指头,闻言模样乖巧地答:“已好全了,多谢三婶和四婶挂心。”   “这便好。”三太太点头感慨着,忽然惊觉坐在上首的一大一小,错眼看去,明明生得不像,却似是一人。   云甄夫人的眼神是轻佻而落寞的,藏着看透人世般的凉意。   而若生,小小年纪的她,一双眼竟也深幽仿若古井,冷如霜雪。   三太太看得心头一跳。   等到再想细看,却见若生只是甜甜笑着,同她熟悉的那个半大孩子并没有区别。   她不知方才那一瞬,是自己瞧差了,还是真的……   她暗暗深吸了口气,敛了心神转头看朱氏,口吻亲昵地道:“我那新得了一位祖籍姑苏的厨子,一手江南菜做得极好,二嫂若得了空,便过来尝尝家乡菜吧。”   不等朱氏开口,云甄夫人已道:“去尝尝也好。”   “正是,若合口味,便让人搬到明月堂去。”三太太大方笑道。   云甄夫人淡淡“嗯”了声。   朱氏便也温声谢过,应下了这事。   唯独四太太不大乐意,她原就瞧不上朱氏,也就没曾想会在千重园遇上,因而什么也没准备,也不是三太太这八面玲珑的性子,结果硬生生给比下去了。   她憋着气,就也懒得说话。   云甄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大理睬她。   坐着没趣,四太太就要走,三太太也只得跟着告辞。   谁知走的时候,又正好遇上折返回来的连二爷。   三太太的一声“二哥”这回总算是冒了个“二”字出口,后头的却仍被堵回来了。   连二爷打断了她的话,原地转个圈,问道:“怎么样?”   “很好,这料子极衬您。”三太太仔细看了两眼,看明白是雀金裘,笑着赞叹了句。   四太太却敷衍道:“您什么好料子好衣裳没穿上身过,也不差了这一身,不好再买便是了。”   连二爷竖耳听着,轻“哼”一声,当着四太太跟一众扈从的面便道:“你不想搭理我可以不搭理,既说了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言罢又疑惑,“老四为什么喜欢你?”   “二哥!”四太太一张粉面刷的一下红透,跺脚甩袖而去。   连二爷还不解,问三太太:“我说错了?”   三太太支吾着,“也、也不是……”   “得,她不说我回头问老四去!”连二爷皱皱眉,终于放了三太太离开,自己一路小跑着回了屋子里,不等站定便先问道:“好不好?”   若生道:“比您养的那几只鸟还华丽!”   这就是极好看的意思了。   连二爷乐得哈哈笑。   云甄夫人却狐疑地看了若生一眼,淡红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若生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也大大方方任她看。   人的性子,随着时移境迁总是会变的,一成不变的,只有死人。她失去过他们,如今重新拥有了,自然再不会如过去那般对待。   云甄夫人打量着她,她也在打量云甄夫人的人。   从她有记忆开始,姑姑身边便总少不了年轻出色的男人,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打扮,她从来也没分清楚过谁是谁。   其实姑姑过了三十三岁寿辰后,便已不大在男欢女爱上留恋。   后来跟在她身边的人,更像是随从,像是护卫,也像是一件用来解闷的玩物。平日里搂在一处欢声娇笑,三三两两搬了桌椅打马吊,总有闹不完的花样。连带着那些库房里的物件,也都是这群人侍弄照看着的。   然而时至如今,就又不同了。   若生用眼角余光瞥向站在连二爷身后的少年,想着自己曾如扑火的飞蛾,一头栽进他这团熊熊烈火中,被烧得骨酥肉焦,永劫不复,唇角就弯出了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轻微的弧度,同少年唇角的那一抹,几乎分毫不差。   第010章 千重   于她而言,想要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一个人的长相,并非易事。   故而她辨人,须得从对方的发式、声音、步态,甚至于说话的口气跟眼神来分辨。   饶是玉寅,她牢牢记得的也仅仅只是他唇畔那抹浅淡的笑意,和眼角下的小痣而已。   若生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三九寒冬里的一潭湖水,没有半分暖意。她看着他,看到的却是昔年的自己,愚蠢浅薄到令自己齿冷。他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远比她想的更为凶险复杂。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安静站在连二爷身后的玉寅,不动声色地同她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连二爷突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来,口中说着“我方才瞧见库房里有匹料子颜色很好,阿九你回头就让人裁了做春衫吧”,一面伸手拽住若生的手臂就要将人往外拖。   云甄夫人笑着横手拦了一拦,嗔道:“急什么,东西就在库房里搁着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那可说不好……”连二爷嘀咕着,挤进云甄夫人跟若生中间坐下,袖手抱着暖炉磨蹭了会又转头瞅瞅朱氏,半响憋出句,“边上还有匹杏色的,瞧着也不错,阿姐回头也一块赏了怎么样?”   云甄夫人佯装生气:“赶明儿千重园还不得叫你搬空了。”   “搬空了您就上我那住去!”连二爷笑眯眯的,丝毫不惧她。   谈笑间,屋子里原本围站着的少年们,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下去,边上只余了一个窦妈妈伺候着。烧了地龙的屋子暖融融的,人少了,也不觉清冷。若生坐了片刻,便觉脖子上出了些薄汗,湿黏得有些不大舒服。   姑母畏冷。   是以千重园每年一入秋,就开始准备着将地龙烧暖,将银霜炭一篓篓备好。   若生再没有见过比她更怕冷的人。   她去世的时候,屋子里似乎也是这般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想起云甄夫人的死,陪着父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的若生蓦地心烦意乱起来,霍然长身而起。   动静不小,在场的人都愣了一愣。   云甄夫人唤了她一声:“阿九?”   “我想去看看料子,”若生站定,歉然地笑了笑,“爹爹说得我心都痒了。”   连二爷闻言忙道:“走走走!这就去!”   云甄夫人也笑着让她去。   一行人便往库房去,依旧是连二爷打头,朱氏跟若生落后一步。云甄夫人却并未同行,待人走后,她招呼了窦妈妈上前来,低低问道:“陈太医那边怎么说的?”   “陈太医仔细看过,三姑娘的身子十分康健。”窦妈妈轻声应道。   云甄夫人点点头,眉宇间慢慢现出些疲倦之色,她伸指按住眉心重重揉了两记这才松开,复又开了口:“将新来的那几个,都记进名册去。”   窦妈妈谨声答了个“是”,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问道:“玉字辈的人,已差不多满了,剩下的人这回是不是再另僻一字?”   玉字五人,原已有四个,至多也就再来一位便满了。但这一次,云甄夫人一共从晋州带回来三个人。   照理,已是到了另起一字命名的时候。   然而窦妈妈的话问完,云甄夫人却只漫不经心地道:“不必了,往后就都往玉字辈里排吧。”   窦妈妈一一记下,不再言语。   屋子里寂静了下来。   若生一行回来时,云甄夫人已阖眼小憩着,偏头睡过去了。   远行归来,一路车马劳顿,她也是累了。   若生看着姑母睡梦中仍微蹙着的眉头,在心底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父亲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领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窦妈妈来禀,说是云甄夫人适才吩咐过,请他们明日一齐来千重园用早膳。   连二爷闻言雀跃不已,掰着手指头数起了千重园的厨子都会做什么好吃的。   回二房的路上,他又念叨起了回去就要吃点心。   若生听得直笑,同朱氏商议着是不是该请个专司糕点的厨娘。   走至半途,她忽然停下,懊恼道方才在库房里瞧见了一件有趣的小玩意,要回去找。   连二爷准备回去用点心,就也不闹着要一块去,只摆摆手示意她快走,自己则同朱氏一齐先出了千重园。   但若生折返后却并没有去库房,而是径直去找了窦妈妈。   窦妈妈见着她不由怔了怔:“……姑娘怎么回来了?”   “突然想起有件事先前忘了告诉姑姑,”若生眉眼弯弯地笑着,“我前两日请三叔派了些人出去。”   窦妈妈微讶:“姑娘请了三爷派人办事?”   连家教养孩子的手法,同京都的那些世家名门不尽相同,依若生的年纪早就到了能插手连家生意的时候,但她一贯娇着养大,懒怠得不愿管事,做什么都没大兴趣,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家的事,她从来没有挂心过。   “是,请三叔派了几个人去平州一趟。”若生笑着颔首。   窦妈妈哑然,良久方道:“姑娘可是惦记上了平州的哪位大厨?”她琢磨了半响,也只琢磨出这么一个可能。   若生但笑不语,摇了摇头只道:“等姑姑醒来,劳妈妈说上一声,至于旁的,等晚些日子我再来同姑姑细说。”   “奴婢记下了。”   窦妈妈应下,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目送若生离去。   跟着若生的绿蕉也疑惑,但绿蕉口舌木讷,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不问。   若生就也权当不知,沿着庑廊一路前行,脚下的步子渐渐走得又稳又快。   突然,斜刺里走出来一群人。   若生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见是她,迎面而来的几个人便也都停下了步子,齐声问安。   连家二爷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痴儿,二房唯一的姑娘也只是个坏脾气的毛丫头,可在连家,从来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们,更不必说千重园里的这些人。   身上都着了白衣的少年们,站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皆低着头不敢看她。   舌尖抵着贝齿,有钝钝的疼。   若生微微一颔首,并不发一言,带着绿蕉从分开的人群间穿行过去。   行进中,她嗅到了熟悉的香气——凉的,芳冽的香气。   越过人群,她听见有人在喊,“玉寅,听闻你哥哥玉真擅琴?可是真的?不知比颜先生如何……”   “呸,这话也说得,叫颜先生听见还不得将琴摔了!”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若生走得远了,并没听见玉寅最后答了没,又是如何答的。   不过玉真这个名字,她记得。   她也知道,他的确琴艺非凡。   不同于千重园里的其他人,玉真跟玉寅是一母的亲兄弟。但她会记得玉真,却是因为宣明十九年的那场春宴。   因为擅琴,春宴后他便被时年孀居的长公主从千重园里要走了。   第011章 用处   身为嘉隆帝的第一个孩子,长公主浮光想要的东西,从来便没有得不到的。   她既开了口想要玉真,那人自然就是她的了。是日傍晚,玉真便抱着把七弦琴上了浮光长公主的马车。自此以后,若生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多年后,玉真成了长公主府的玉先生,成了浮光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人,成了平康坊连家的新主人时,她才知道,昔年春宴上玉真弹的那一曲,有多少分量。   连家的富贵,成了过眼云烟。   连家的宅子,被浮光长公主随手拣来送予玉真为礼。   绿漆正门上方的牌匾被捣碎拆毁,再不留半点痕迹。   凡此种种皆说明浮光长公主是个不可结交之人。但因云甄夫人同嘉隆帝极为熟稔,浮光长公主更是时常往连家走动。驸马爷去世后,她孀居在家,却并不喜清静,便总来缠着云甄夫人说话。若生跟着姑姑长大,同她走得也近。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在她同长公主坐在一块谈笑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若生脚下的步子又渐渐慢了下来,鞋履之下乌亮如镜的地砖似乎也变得更为冷硬。庑廊下白玉栏外栽着的几盆花草,都还枯着。若生定睛看去,却在上头发现了一星小小的绿芽,小的几乎就要瞧不见,但实实在在就生在干枯的枝桠上。天气尚寒,但这一瞬间,却似有和煦春风扑面而来,暖入人心。   而今还只是宣明十七年……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前走去。   方出得千重园,她便听见了她爹连二爷的声音:“阿九怎地还不出来?”   他闹着回去吃点心要先走,走到外头却又想着要同她一道走,拉着朱氏在门口候着,半天没走动。若生没料到他竟在等着自己,当下忍不住心头一酸,连忙大步上前,道:“您怎么不先回去?”   连二爷见着了人,长松了一口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说:“我想着你虽然个矮腿短,但打里头走出来,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便说等一等,哪个知道你走得这般慢……”顿了顿,他又道,“爹爹我可没嫌弃你生得矮!赶明儿你就长成大高个了!”   “……”若生半响接不上话。前两日他还在担心她吃得多长得太高不成样子,这会倒是又嫌她矮了。   回明月堂的一路上,连二爷都在嘀咕这事。   若生听着他絮絮叨叨说话,方才撞见玉寅一行人时霎时涌上来的寒意便顷刻间消散了。回到二房,连二爷进门脱了靴子吃了两块枣泥馅的软香糕,盘腿坐在热炕上翻了两页话本子,便又缠着若生要陪他习字。   他倒是每日里都要练上一会字,写得比若生像样子。   若生往常懒懒的,甭说陪他,这等话听见了寻常是理也不理睬的。   她避着他不愿意搭理的日子,也已有很长一段日子。有时连二爷缠得紧了,她还会板着脸说些不好听的来赶他走。父女俩的感情,早冷淡得不成样子。是以这几日,她突然变得好声好气,性子软和了些,连二爷的胆色就又慢慢大了起来。   若生则是见他能说能笑就满心欢喜,自然是他说什么都好,闻言便立即吩咐金嬷嬷将纸笔备上。   朱氏就在边上做着针线打发时间,做的是连二爷的袜子。   府里有针线房,底下的丫鬟婆子手艺也大多不差,再不济外头也有成衣店,衣裳鞋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贴身体己的物什,总是自己亲手做了才好。朱氏的心思,一直都是这般坦然真挚。   若生提着笔,悄悄侧目朝着她手里的活看了一眼。   针脚细密精致,便是府里养着的那几位绣娘,只怕也没这等好手艺,可见是花了心思在上头的。   若生就轻轻笑了笑。   陪着连二爷练了两张字帖后,她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木犀苑。   她领着绿蕉站在廊下,遥遥望着前庭四角,回忆着盛夏花开的时候,如泼似溅,绮丽漫天的景象,淡然吩咐了下去:“派人把院子里的花草都除了去。”   “是。”绿蕉应下,转头便找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婆子来,没一会便将那些还枯萎着的花草都连根拔除了,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花盆。再过片刻,就连花盆也都被搬开了。   若生这才满意了。   唯有这般空旷寂寥的庭院,方才能日夜提醒她,连家的富贵奢靡,有多容易失去。她身边的至亲,又是多容易再也无法相见。   她站定,静静看了两眼,忽然对绿蕉道:“去把红樱叫来。”   红樱自绿蕉被重新提上来的那一日起,就几乎没了能在若生跟前露面的时候,但好在还挂着大丫鬟的名头,底下的人一时间也没有冷待她的。少顷,红樱掀了帘子走进来,见着刚在炕上坐下没半刻的若生便“扑通”一声跪倒,口中连声道:“姑娘,奴婢知错了。”声音里说着话便带上了哭腔,显得十分可怜。   若生却恍若未闻,也不叫她起来,只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哪错了?”   “奴婢不该仗着您好脾气,就不知分寸胡乱说话。”红樱神色凄惶,抬手便“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是下了力气的,宜喜宜嗔的一张脸登时便红肿了起来。   如果不是早知她的心性面目,只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早就被诓过去了。   若生当着她的面,重重叹了口气,示意绿蕉扶她起来,又赏了条杌子给她坐,这才道:“罢了,左右我也不生气了。”   红樱愣了愣。   “你瞧你,好端端的都留下指痕了。”若生指了她的脸道,“我还指望着你办事,这可怎么见人。”   红樱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忙道:“奴婢回头拿粉细细遮了,断不会叫人给瞧出来!”   主子愿意吩咐你办事,就是脸面,就是机会。   红樱收了泪,连眼角泪痕都用帕子仔细抹去。   若生一点不落地看进了眼里,慢条斯理地道:“去打听打听,这一回千重园里新来的那几个,都是谁送的。”   第012章 不同   云甄夫人身边的人,几乎都是旁人送的。   大胤风气开放,朝廷鼓励寡妇再嫁,不必守节。女子更无裹脚,不可抛头露面之说。男女大防亦不十分避忌,蓄养面首虽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但也只是坊间谈资罢了,不算大事。   京里自然也有恪守规矩,自诩清流不屑同连家为伍的人。但更多的,则是百般想要讨了云甄夫人欢心,拉拢连家。   巴结少不得送礼,这送的东西也是极有讲究的。   连家何等佘贵之物不曾见过,钱财能买到的物件,莫说讨了云甄夫人青眼,便是想要讨了若生高兴,只怕也难。故而就有人开始送人。然而这送人就比送礼更讲究了,古玩字画珍奇异宝,说白了到底都是死物,可活生生的人,会说话会走动,送进旁人家中去,谁知安的是什么心?   细作暗探仇敌,一个不慎就混进来了。   有人敢收,还不一定就有人敢送。   所以能被送进千重园的人,都是仔仔细细盘查过,连祖宗十八代都给一一摸了个透彻的。   正因为如此,若生才一直都没有想明白,玉寅兄弟二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发的太快,先前没有半分征兆,等到她成了笼中鸟后,就更是没有机会查明。她甚至不知玉寅只是隐在暗处的某人的棋子,还是他本身就是执棋的那只手。   姑姑能一手将连家撑起,从来也不是个娇弱无用之辈,她不会查也不查就将人收到身边来。   可她查了,却没有发现丁点纰漏。   委实令人心惊。   若生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红樱听见自己的话后,陡然变化了的面色,神色淡然地继续说道:“那么,是行还是不行?”   红樱迟疑了。   “不行?”若生笑靥如花,“若不行我便换个人也无妨。”   这一换岂不是就要贬了她?   红樱顿时就慌了,咬咬牙应承下来:“奴婢行!”   若生颊边笑意愈发娇艳,明眸皓齿,恍若姑射仙子。   红樱瞧着,怔了怔,旋即强调起来:“奴婢一定给您将消息打听出来。”   “那就去吧。”若生随手拿起边上的一卷书,微微敛了笑。   红樱谨声应是,抬手扬袖半遮了自己的脸,小步退了出去。格窗外响声轻微,若生屏息竖耳听了听,举手托腮琢磨了起来。红樱这丫头比她还大上三岁,今年已有十五了。乳娘去世后,木犀苑里就没有进过管事妈妈,红樱最得她器重跟喜欢,大到小库房的钥匙,小到丫鬟婆子们吵嘴,都是她管着。说聪明,红樱绝对是聪明的。   乳娘还在世时,总拘着若生,绞尽脑汁想要将她往名门淑媛调教。   偏若生是个坐不住的,听见她说话就觉不耐烦。   后来她生病走了,若生心中倒也颇伤心。转头,红樱就来告诉她,木犀苑的管事妈妈人选已定下了。原本乳娘生着病,新的管事妈妈早该替进来的,但她一直没答应,人也就没换。而今乳娘不在了,新人换进来也是常理,然而红樱却怂恿她推了这事。   那一年,红樱几岁?   若生蹙了蹙眉,好像只有十三岁。   不过两年前的事,而今想来却已恍若隔世。   她盯着闭合的窗棂看了看,面上的笑意已尽数褪去。   千重园里,云甄夫人才刚刚小憩醒来。双目仍惺忪着,她便也就没有起身,只卧在床榻上仰面看了看头顶上的帐子,上头绣着的石榴花似火一般,开得烈烈夺目。   她嗤笑了声,嘟哝句:“石榴……”   榴花照眼,这寓意着吉祥如意、多子多福的花纹就明晃晃地绣在她的帐子上。   她没有成过亲,怎合适用这样的帐子,可她偏偏就用了。不过一顶帐子,用不用又有什么打紧。可她每每瞧见,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有些时候,以为自己忘了,可哪里又真的忘得掉。   “终究是福薄啊……”云甄夫人叹口气翻了个身,阖上了双目。   可既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一如她在深夜里梦魇缠身,骇极惊醒后般,辗转反侧再也难眠,只能睁着眼到天色泛白。从十九岁开始,她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囫囵觉。一晃眼,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她答应父亲的话,每一桩都做到了。   养育教导弟弟,把持连家基业,她都做到了。   她自然,也就像是当年答应父亲的那样,还活着,即便活成了行尸走肉,她到底也还活着。   她不曾违背过自己的誓言,也从未想过要背弃。   只可惜了老二……   她没有看顾好他,来日下了九泉见到父母终究于心有愧。   薄暮时分,云甄夫才翻身坐起,招呼了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珠帘一散,齐刷刷进来一排人,俱都是白衣胜雪,眉目清隽的少年,唯独打头的那个,年长些,瞧着已有二十余岁。   他走在最前头,手里捧着熏过香的衣裳。   往常也都是他伺候云甄夫人起身,熟门熟路,步履平稳。走到近旁,云甄夫人侧过脸来朝他手上淡淡扫了一眼,道:“不要这件。”   这一身却是她先前指定的。   但她性子阴晴不定,前一刻喜欢后一刻便不喜欢也是常有的。   众人依旧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一搁下,领头的年轻人问云甄夫人:“夫人觉得先前从晋州带回来的那一身如何?”   云甄夫人的衣裳太多,堆满了箱笼,箱笼又堆满了库房,根本不可能一件件取出来让她挑。她也记不清自己都有哪些好衣裳,闻言对晋州那身倒还有些印象,便颔首道:“就这一身吧。”   年轻人暗松口气,转身点了人群中的玉寅,道:“你去六号库房将那身衣裳取来。”   言罢,他转过身来,抬手将帐子撩起往床柱铜钩上挂去。   “啪——”   手还未抬高,他已被打得偏过了脸去。   满室寂静,鸦雀无声。   云甄夫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眼看着他,道:“我让他去了吗?”   白衣一晃,人已跪在了地上,但听着云甄夫人的话却半点声音也不敢出。   云甄夫人冷声奚落道:“怎么,翅膀硬了还是胆子大了,我没发话你就自作主张,谁给你的本事?”   第013章 嘴碎   “……小的不敢……”跪在地上的人一颗脑袋几乎伏到了地上。   云甄夫人笑了,“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她攥住了一角帐子,在指间用力揉搓两下又倏地松开,掀了被子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跟前冷笑道:“罢,自己滚吧。”   只挨了一巴掌就了这事,俯首跪着的年轻人闻言如蒙大赦,当下磕头赔罪退了下去。   帘子一晃,白衣身影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但立在云甄夫人眼前的,还有一群人。因了方才她陡然发作的怒气,谁也不敢出声,皆只安静站着不动。云甄夫人站在床边,披着外衣往人群望去。她的视线冷锐如利刃一般,看得人禁不住就要瑟缩起来,但当她的视线落在玉寅身上时,却突然变了变。   点漆黑眸中的寒光变得温和了两分。   然而这些微的温和暖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转瞬就被大片怅然遮去。   妇人保养得宜的年轻面孔上露出了鲜少被人看到的踟蹰。   再年轻俊美的少年郎,她都早已见惯。就像若生说的一样,这天下间的人左不过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生得再好也断不会长出三只眼来。因此看得多了,看谁都无甚区别。   可她瞧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令她觉得熟悉的地方。   多年来,她每逢遇见觉得眼熟的,不论是眉眼也好,鼻子嘴巴也罢,甚至于身形笑容,但凡有一星相像的,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但纵使天下间生得相像的人这般多,却也再没有第二人了。   眼前的玉寅,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都更像她记忆中的人。   只不过,更年轻些,瞧着气质也更温些。   云甄夫人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千头万绪纷纷而至,搅得她心神不宁,索性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长出了一口气,后退一步在床沿坐定,摆摆手心不在焉地吩咐道:“都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已是掌灯时分,她原要起身用晚膳,这会忆及往事陡然便没了胃口,索性又睡了回去。   千重园里她是主子,她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少年们依言退下,很快内室里便又重新寂静了下来,只偶尔传来两声灯芯“噼啪”炸开的声响。   出了上房的白衣少年们,在夜幕下三三两两四散而去。天还冷,他们穿得却已十分单薄。夜风一吹,便有人喊起了冷,疾步走回房中,就着火盆子里传来的融融暖意深吸了两口气,这才算是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有人倚在窗边提起茶壶给自己沏了一盏,就着渐渐弥漫的热气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可有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动过怒了。”   云甄夫人喜怒无常,但年纪日长后已很少大动肝火。往常不悦了,也多半只是冷着脸斥上两声,动手打人却是罕见。毕竟即便她真要严惩哪一个,也轮不上她自己亲自动手。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就都沉默了下去。   须臾,有人道:“你们说,夫人是为了那身衣裳不高兴,还是真为了太素哥哥自作主张不高兴?”   “嗤,你也不是头一日进千重园了,怎会连这么点事也看不明白。”   “你看明白了?那你倒是说说!”   “得,这还用说?显见得就是为的那个玉寅呀。”   “……”   听到这,原本沉默着的人也都忍不住了,三言两语插上了嘴。左右不管是挨了一耳光的太素,还是玉寅兄弟几个,都不在这间屋子里,放开了说也不怕叫人听了去。   说着说着,便有人“咦”了声,说起一件奇怪的事来。   “虽说那几个都才刚来没几日,可那个玉寅都被安置去太字辈的好院子住了,也不见夫人召了人值夜,这到底是得了夫人欢心不曾?”   疑问在众人心间滋生着,却没有人能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夜色渐浓,月上梢头。   桌上的茶凉了,屋子里的说话声也淡了。   二房木犀苑里,气氛却才刚刚热了起来。   若生在上房陪着连二爷用了晚饭才回的自己的院子,进门后便让绿蕉去取了名册来。木犀苑里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往常若生不管事,下头的人都被纵得不成样子,红樱也没少耀武扬威,真要细细讲究起来,根本就是一团乱。   册子到了手里,若生翻了两页仔细看了,名字有几个倒还有些印象,可想要同人对上号,却是怎么想都想不出究竟哪个是哪个。   皱着眉想了片刻,她合上册子叹了口气。   管家这事上,有没有天份她不知,但她前世没有用心学过,可算得上是一窍不通,而今也照旧什么都不懂。   连家还好好的时候,她没在上头花过心思。连家倒了后,她连想要花心思去学的机会也无,以至于眼下看着名册有心无力,不知从何整顿起。感慨着,她便想起了朱氏来,至少如今她重新有了机会。   只要肯花工夫去学,总会学会的。   这样想着,若生蹙着的眉头就舒展了开去。   她重新翻开了册子,先将上头的人过了一遍。   看到一半,绿蕉从外头进来,禀道:“姑娘,红樱回来了。”   “是吗?”她神色如常,镇定自若地将名册合上搁在一旁,说道,“让她进来说话。”   红樱能说会道,惯会同人打交道,娘老子就是连家的家生子,祖辈们就跟着连家过活,从运河边上一直跟到了运河尽头的京都,在府里的人脉,远不是绿蕉这样的能比。故而让她去打听消息,只要真下了力气的,这会也的确该有回话了。   绿蕉应了“是”,转身去将人放了进来。   若生同白日里一样,吩咐绿蕉搬了条绣凳来让红樱坐下,这才徐徐问道:“怎么样了?”   “奴婢只打听到了一点零碎。”红樱轻声说着,嘴边却挂上了笑。   若生看得分明,也不揭穿她,只道:“哦?都有什么?”   “人是夫人从晋州带回来的。”   若生睨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头:“我知道。”   红樱抿着嘴笑,继续说:“听说新来的那几个,都是林家的家奴。”   “哪个林家?”若生挑起一道眉,低声问道。   红樱笑的得意,“就是四太太的娘家。”   若生闻言,蓦地一怔,有些神思恍惚起来。红樱没注意,还在说:“不过倒也不是本家的,是林家在晋州别院里的人。”   第014章 往事   “奴婢听说那别院里旁的没有,偏就养了这么几个人……”话匣子一开,红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会工夫便从林家的晋州别院说到了四太太林氏身上去,再一会便又攀扯上了四房。   若生点点头,神色如常地听着,似乎十分专注,可其实心思早已飞去了旁的地方。   连家在她爹这辈,拢共只得一个姑娘并四个小子。这里头,只有三叔则远是姨娘所出,其余几位皆是若生的祖母十月怀胎生下的。但五个孩子里,跟着他们长大的,真计较起来却只有云甄夫人一个。祖父母去世时,她爹跟几位叔伯都还年幼,为人处事尚且懵懂,更不消说支撑门庭了。姑姑身为长女,只得先行接下重担。   然而她一面忙着接手连家祖业,一面又要分心来教导弱弟,着实不易。   连三爷跟连四爷当时年岁更小,泰半时间都是跟着乳母长大的,同她不至生疏,却远谈不上亲近。   不过几位兄弟的感情,倒一直不错。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又小时便失去了父母,自然互相依赖得紧。便是若生她爹如今没半点大人模样,底下几个小的也都拿他当哥哥敬着,见了面“二哥,二哥”地喊,从没有胡来的时候。   若生也记得很清楚,同她爹走得最近的,是四叔连则宁。   四叔是连家的老幺,小她爹不过三岁,生得一张笑面孔,又是舌灿莲花能说会道的人,十分讨人喜欢。若生前世便极为喜欢这位四叔,每每瞧见四叔家的五妹妹扬着脑袋笑言我爹今儿在殿前得了皇上的赞赏,又或是我爹说明儿个要带我去游船……她便艳羡得很。   游船也好,放风筝也罢,她都无所谓,但随着年岁渐长她就愈发觉得这才是父女相处之道。   不像二房,她是一天天长大了,她爹却还是一团孩子气。   所以她便总往四房去,借口寻了五妹妹玩,却只为顺带着得四叔一句夸赞,似乎这样五妹妹的日子她也就能过得了。   真真是个傻子……   回忆着那些原本早该湮没在岁月长河中的往事,若生嗤笑了声。   红樱却正说到畅快处,突然听到她嗤笑,不由哑了声,踟蹰问道:“姑娘……可是奴婢有哪说的不对?”   若生垂眸,轻笑着,道:“我让你打听四房的事了吗?”   红樱一怔。   “你还真是没有半点分寸了。”少女的神色陡然间变得不可捉摸,浓密纤长的眼睫像把小扇子,在她眼下落下了一片阴影。   红樱看着,心剧烈跳动起来。   “怦怦——怦怦怦——”   寂寂夜幕下,她的心跳声万分响亮。   她小声辩驳:“奴婢并没有刻意打听四房的事。”   姿势闲适慵懒地坐在那听她说话的少女,却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上翘,并不言语。一双杏眼,明澈干净,却似深不见底。只看一眼,人就好像要生生陷进去。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红樱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起来。   四周极安静,她不敢再开口申辩。   若生也不开口。   红樱的脑袋便慢慢低了下去,坐在绣凳上的身子跟着瑟缩了下。   责罚打骂都并不可怕,真正叫人害怕的,往往是这样冷冰冰的安静。   时间过得愈久,这安静就越是叫人胆战心惊。   良久,角落里燃着的灯,突然“噼啪”炸开了一朵灯花。   红樱一惊,差点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好容易才按捺住,逼着自己僵着身子坐定。可身下柔软舒适的垫子此刻却好像又冷又硬,令人如坐针毡。她坐立难安,坐在热炕上的若生却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终于道:“下去吧。”   “是。”红樱长长松了一口气,起身告退。   正要走,她却又被叫住了。   若生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口中道:“等到三月,你便及笄了吧?”   能叫主子记挂着自己的生辰,是颇有脸的事。红樱听她这般问起,心下愈松,笑着应是。   若生微微一颔首,没有再开口,只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等到人影消失在了帘后,她面上笑意便敛了,转头吩咐绿蕉道:“明儿天亮了便去将红樱她娘找来。”   绿蕉不解,但主子不说她也就不问,只好生应下退了出去。   若生望着她的背影,却无声叹了口气。   绿蕉忠诚有余,却可惜了不是个聪明能干的。若非当年她身边正缺人使唤,乳娘又觉得外头新进的人不如在木犀苑呆惯了的,这大丫鬟的位子只怕也不会有绿蕉的份。   她胡乱想着,也无心再翻书,只命人将灯吹灭,躺下闭上了眼睛。   然而方才一阖眼,她便想起了四叔来。   几个兄弟里,四叔同她爹长得最像。但她爹一笑,两颊酒涡便灿烂得令人也不由跟着一块高兴起来,四叔脸上却没有酒涡。   大抵人的性子如何,同样貌也是有几分干系的。   她爹跟四叔都是爱笑的人,可一个那般真,一个那般假。   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偶尔也会想,如果不是四叔,连家是不是就不会倒得这般快?   躺在用汤婆子暖过的被窝里,若生却突然觉得有些冷,遂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将头往胸前埋了埋。   外头夜风吹拂,飒飒一片轻响,她听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一次见四叔时,他面上神情如何,若生已全然想不起,但他说过的那些话,她都还记得牢牢的。   那天,他就高高站在台矶上,穿着连家人用惯的上等料子,逆着光,面目陌生。   若生跟继母并幼弟若陵,则站在台矶下。她手里抱着父亲的牌位,簇新的,连漆都还未上过。   她紧紧扣着那块木头,几乎要将它嵌入身体里。   盛夏时节的风,热得人浑身冒汗。   她掌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四叔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云淡风轻地将刻薄又无耻的话一句句抛掷在他们面上——   “阿九,你不要怪四叔。”   “识时务者为俊杰,四叔我只是选了对的那条路。”   “你若要怪,便怪自己生为连家人吧……”   风那样大,将他的袖子吹得猎猎作响,却到底也没能将他的话给吹散了。   被风吹得扬起的散乱发丝遮住了她的视线,若生半点也看不清站在上头的人,却知道他绝不是自己昔年缠着叫四叔的男人,更不是她心中父亲的模样。   她浑身颤栗,咬破了唇,口中一片腥甜,而后蓦地将手中牌位掷了出去,笔直砸在了他额上。   头破血流不过一瞬间的事,衣冠楚楚的连四爷哎哟一声捂住脑袋,低下头去。   若陵吓着了,在朱氏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她却只冷眼看着台矶上的人大笑了两声。   她爹拿四叔当了一辈子的好兄弟,一辈子也没对他动过手,委实便宜了他。   但笑着笑着,她又哭了,咬着牙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走出连家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再不能像若陵一般,放声大哭了。   想起那一日自己做的事,若生蜷在被窝里的身子动了动,幽幽叹了声。   她爹倒也不曾说错,她的确是个不孝女。   他活着时没有好好待他,他去了,她竟还将牌位都砸了。   不过她爹要是能瞧见她往四叔头上砸出的那道大口子,想必也会高兴的吧?   若生嗅着被子上的淡淡香气,阖眼想着父亲,想着继母,想着年幼的弟弟……   不由得,泪水涟涟。   第015章 脾气   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翌日醒来时,面上还带着湿冷的水汽。   绿蕉送了浸过热水拧干的帕子上来,她接了仔细敷在脸上,好半天才算是缓了过来,但镜子里的那张面孔瞧着还是浮肿的,倒像是吃胖了两分。她惯不喜涂脂抹粉,木犀苑里也几乎没有这些物件,是以想掩一掩也没法子。   日头高升,她去了明月堂用饭。   她爹正坐在那琢磨着昨儿个的翡翠烧卖不错,念着要厨房赶明儿继续做,抬头就瞅见她走了进来,顿时瞪大了眼睛,疑惑道:“你怎么过了一夜就跟团发面似的,发起来了!”   “……”若生顶着张肿脸大步走过去,径直在已摆好了早膳的桌前落座,夹了块千层油糕吃,斜睨他一眼,含糊嘟囔道,“您赶紧用了饭回去练字去。”   连二爷撇撇嘴,抢着也去夹了块油糕。   三太太说话算话,前儿个才说起要请朱氏上她那去尝尝家乡菜,这转头就索性将厨子直接送到明月堂来了。   江南来的师傅,又是在京里呆了段日子的,这一手好菜南北结合,倒是别有风味,不光是朱氏的家乡味了。不仅如此,这位新来明月堂的大厨,白案上很有火候,只随手拣了几道拿手的做了让连二爷尝过,连二爷便再舍不得人走了。   光是此刻摆在他们跟前的这道千层油糕,便甜糯柔韧,令人垂涎三尺。一层层薄如纸,色呈半透明,恍若璞玉。   若生好吃,连二爷也好吃,父女俩埋头吃着东西,倒也不说话了。   朱氏进门时,俩人正抢着最后一只灌汤包子。   连二爷一面想吃,一面又想着不能同闺女抢食,急得筷子都要握不住。若生笑得眉眼弯弯,故意闹他,说:“爹爹想吃吗?”   “不想!”连二爷耷拉着脑袋。   若生乐得不行,筷子尖上挂着的那只灌汤包直晃荡,摇摇欲坠。   连二爷赶忙拿了碟子去下头接,“等会掉桌上了看你还怎么吃!”   “我不吃,这就是给您的。”若生将灌汤包轻轻落在了连二爷手里的瓷碟上,笑得话音都在颤,“别凉了。”   连二爷眨巴着眼睛看她,跟着笑了起来,两颊酒涡隐现:“阿九真孝顺,好孩子得赏,还是给你吃。”   一旁伺候着的丫鬟婆子俱都面面相觑。   这府里金山银山堆着,还能短了这两位主子的吃食?就一包子,谁爱吃就吃了吧,快别让了。   但主子在座,也没人真敢将这心思说出来。   若生原也就是故意逗他,哪里就非吃不可,眼瞧着东西都要凉了,就催道:“我这都成发面了,还是不吃了。”   连二爷一怔,瞅瞅包子再瞅瞅她,而后郑重点头道:“这倒是真的!”   “凉了就搁着吧,吃新鲜的。”   突然,朱氏端了笼热气腾腾的灌汤包上来,不偏不倚搁在了桌子中央。   刚进门见着那一幕,她扭头便吩咐了下去让厨房再送一笼屉来,这会正热着。   连二爷凑近看了两眼,感慨道:“这就对了,早就该让再上一笼的!”   若生跟朱氏对视一眼,皆笑着摇了摇头。   少顷,早膳用罢,若生带着绿蕉告退先回木犀苑去。明月堂距离木犀苑并不远,以若生的脚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若生回程的路上,却是走走停停,慢吞吞得很。   多练了几日,她的路已经走得很稳,哪怕小跑几步也毫无问题。   陈太医照旧隔几日就来看她一回,仔细看过她走路后,也说不像是有问题的,腿脚稳健,已是好全了,这才不再来。   是以她如今慢悠悠不肯走快,却是另有原因。   抄手回廊外头栽着的花木,已隐约可见翠色。   不过几日,这春日的气息就渐渐浓郁了起来。真是风一吹,春意便蔓延开了去。   她走一会停下看两眼,等回到木犀苑时一算,这短短一段路竟走了近半个时辰。   然则她磨蹭,也没人敢催她。   红樱的娘老子是一大早便来见她的,可人不在,只得候着。本以为既是主子唤自己来的,必不会久等,谁知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大半天,分明是故意被干晾着了。   若生进了木犀苑,却也没有立即传红樱她娘来说话,只慢条斯理地更衣换鞋,一派悠然自得。   又过一刻钟,红樱她娘耐不住了,支使木犀苑侍奉茶水的小丫鬟来探一探。   这茶一沏,小丫鬟笑着道:“姑娘,崔妈妈候了好一阵了。”   话没错,语气也没错。   正端了茶盏要吃茶的若生却“哐当”一声将杯子摔了出去,发火道:“怎么,我还不配叫她等一等了?”   声音拔得高高的,窗外路过的下人们皆听了个清楚。   “都说崔妈妈在四婶跟前得脸,权当半个主子待着,连四叔见了她也得毕恭毕敬叫一声妈妈,真是好大威风!”若生又摔了只杯子,摔得沏茶的小丫鬟尖叫一声躲开了去,“成,她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不配叫她候着,我就该跪着去请她才是!”   在场的几个丫鬟都吓糊涂了,半响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上前去扶她坐下,安抚道:“姑娘快别恼,仔细这碎片割了手。”   说话间又有人匆匆去地上将碎瓷收拾了,半刻不敢延误。   若生一张小脸上却全是气,瞪着双杏眼气鼓鼓看着一地狼藉不言语。   绿蕉急得手足无措,跺脚道:“奴婢去叫崔妈妈来!”   “我不见她!”若生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水,扭头就扑在炕上闷声大哭起来,“我哪配见她啊!”   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门外偷听着动静的丫鬟原是同红樱交好的,闻言立马撒丫子跑去通知了红樱。   红樱一听就懵了,提了裙子就飞奔去找她娘,进门就问:“您都干什么了?”   崔妈妈一头雾水,我这等了一早上胳膊腿都要等僵了,还能干什么?倒是姑娘叫她来做什么?   可红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飞快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她娘骇然:“哭了?”   红樱跳脚:“您赶紧去瞧瞧赔个礼吧,这没得牵累了我!”   “别慌别慌,”崔妈妈抹一把额上冷汗,“三姑娘一直就是个娇纵爱发火的,这火不定就是冲着我来的。”但话虽如此,她还是立即就往前头去了。然而没走出多远就被拦住了,说姑娘不见她。   崔妈妈这才急了,“扑通”一声直接就地跪倒,“姑娘,您可千万别为奴婢这么个不中用的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呀。”   第016章 罚跪   一边说着,她一边悄悄给红樱使了个眼色。   红樱就要撩了帘子闯进去,可才堪堪迈开一条腿,绿蕉就从帘后出来了,皱着眉头看她两眼,道:“姑娘正哭着呢,不愿意见人。”红樱听了这话,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忿,她素来瞧不上绿蕉,哪知绿蕉突然间就有要盖过她的意思。   这会她娘巴巴跪在门口,她又叫人给拦住了,就连边上探头探脑打量着的小丫鬟那双眼里也满是古怪。   她愈发恼火起来,抬手就推搡着绿蕉要越过去。   可绿蕉身子骨远比她强健,不像红樱虽是奴籍,但因老子娘都在府里当差,并不曾做过粗活,手脚嫩着倒像是位府里头的姑娘。她大力推了两下,站在前头的绿蕉却是纹丝不动。   红樱斥道:“姑娘还哭着呢,你不在边上伺候着拦我做什么?”到底顾忌着里头的若生,她压了压声音。   绿蕉没动,也不吭声。   跪在冰冷地砖上的崔妈妈却忍不住了,看明白闺女跟绿蕉像是有私怨的,便知这事不能再叫红樱插手了,当即抹着眼角哭道:“姑娘快消消气,奴婢给您赔罪,都是奴婢不好,惹了您生气。”说着扬手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可奴婢只管候着,怎敢催您呀!”   言下之意,那奉茶的小丫鬟口中说的话同她没有半分干系,都是那小蹄子自己胡乱嚼的舌根。   崔妈妈三言两语想将自己择开了去,手下也不踟蹰,又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刮。   “啪啪”两声,响彻木犀苑上房。   四周寂了一寂,红樱退了下来,抿着嘴跪在了崔妈妈边上。   崔妈妈暗松了口气,眼眶却越发红起来。   内室里则半点声息也无,绿蕉理了理厚厚的门帘子,回了里头。不一会,便有捧着盛了碎瓷片托盘的丫鬟三三两两出来,手里或是端着盆水或是拿着抹布。   路过崔妈妈跟红樱身畔的时候,唯恐牵累了自己,谁也不敢吱声,只加快了脚步匆匆走了过去。   风渐渐大了起来,跪在那的两个人打起了哆嗦。   红日当空挂着,但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里,这日头似乎也是冷的。   沙漏里的细沙一点点流逝,红樱小声问她娘:“娘,咱们就这么跪下去?”   三姑娘脾气虽大,但也没跟今日似的,被硬生生气哭过。   红樱很慌,崔妈妈也慌。   但姜到底是老的辣,崔妈妈慌归慌,阵脚却没乱。   她张开张嘴,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来:“我是告了假来的,久不回去,四太太不会不管。”   毕竟她不是二房的人,更不是这木犀苑里的人。她在四太太跟前当差当得好好的,这无缘无故被罚跪在了三姑娘门前,总有那好事机灵的会去四房报信。   崔妈妈料定事情会这般发展,这才毫不迟疑直接便就地跪下了。   她也的确没有料错,少顷四房便来了人。来的是四太太的陪房牛嫂子,进了木犀苑也不理崔妈妈母女,只权作没瞧见,笑盈盈跟着人进了屋子里,见了若生便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漂漂亮亮的一双眼,都哭成核桃了。”   气氛似乎因着这话松快了些。   坐在炕上斜靠着松花绿弹墨大迎枕的若生却连眼皮也没掀一下,似乎根本不曾听见般。   牛嫂子见状心道不好,也就敛了神恭恭敬敬弯腰道:“四太太新得了一批江宁送来的好料子,想着府里还没开始做春衫,又有您喜欢的颜色,便打发了奴婢来请您得了空去瞧瞧,可有中意的。”   “才从千重园里拿了几匹回来,我不缺料子。”若生淡漠说道。   牛嫂子听着她鼻音浓重,倒真是哭过的,不由也心惊了些,又听她直截了当回绝了连客套话也不说,就知真是动了大怒的,原准备说来求情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若生不留她,她又略说了两句便告退了。   出了门就瞧见崔妈妈眼巴巴看着自己,她皱了皱眉,大步走了过去。   崔妈妈心头一凉。   这之后四房就没有再派人来,木犀苑里的人也就都当没看见她们一般,该做什么做什么,谁也不耽搁。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时间难熬得紧。   小厨房做得了午饭,装进红木食盒里,暖着送进了内室,盖子一起,香气四溢。   红樱早早饿了,闻见味道更是饥肠辘辘。   她咽了一口唾沫,恨起了自己的娘来,连累她跪了足足半日,当真是要连腿都跪断了。   可崔妈妈却在想,是不是红樱在木犀苑里闯了祸,惹得三姑娘不快,故意借机发作,连累了自个儿。   母女俩互相猜忌着,竟是谁也不愿意搭理谁了。   直到午时过半,屋子里才传出一句话来——“起来吧。”   崔妈妈感恩戴德,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可身下两条腿僵得像木头,趔趄着就摔了回去。费了好大力气,二人才算是站直了身子。   与此同时,四太太林氏正大发雷霆。   她咬着牙将案上茶器拍得哐当作响,手指掐着缎面靠枕,用力得骨节发白。   “仗着大姑奶奶宠着她那爹,她也跟着狐假虎威,如今连我的人也敢胡乱收拾了!”   牛嫂子闻言赶忙上前劝道:“三姑娘不懂事,您难道也跟着她一般见识?不过是个婆子,且就让她折腾去吧。”   四太太心里犹自不舒坦:“我跟前除了你就属崔妈妈最得力,她发作崔妈妈,岂不就是打我的脸?”   几个妯娌里,她出身最好,门第最高,年纪最小。   在家时那也是娇滴滴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结果到了连家,她就事事都矮了人一头。   云甄夫人最要好的是孀居的大太太,最重用的是三太太,饶是如今二房那续弦朱氏,也似乎比她得脸。   四太太气得要哭,又问:“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外头都传开了。”牛嫂子斟酌着,含糊道。   四太太瞪她一眼:“说!”   牛嫂子这才道:“底下的人在传,说是崔妈妈在二房同个奉茶的小丫鬟背后说道二爷跟三姑娘……”   “……”四太太愣了愣,“千重园里想必也已经得了消息了吧?”   牛嫂子叹口气:“那是当然。”   四太太愤愤拍了下桌子,张了张嘴,却到底沉默了下去。   崔妈妈跟红樱却还浑然不知,只当自己逃过一劫,终于叫若生消了气。   不曾想崔妈妈刚走到木犀苑门口就给叫住了。   绿蕉照若生说的话道:“红樱三月里就要及笄了,她娘既是这般模样,想必女儿往后也好不了,木犀苑是小庙留不住,索性这就给领回去早日配了人嫁了吧,往后再不必进木犀苑当差了。”   “什么?”崔妈妈唬得白了脸。   第017章 收拾   绿蕉却已将话撂下,转身走了。   崔妈妈“嗳”了两声,不见人停下脚步,顿时慌得手足无措起来。   这原没什么,红樱及了笄,自然是要着手准备着说门好亲事的。而且她一贯在木犀苑里得用,和三姑娘若生也交好,来日想指个连家的管事也不是什么难事。但眼下出了这么一桩事,红樱得了个因为她这为娘的不中用以至于三姑娘不愿意留人的名,还能说什么好人家?   崔妈妈人精似的,当庭站着一琢磨,就想得明明白白的。   她咬着牙,原地踱步来回转悠,一时间没了法子。回头再跪着去求饶不是,就这么应下扭头走了也不是。她就这么一个闺女,还指着人挣脸,哪能就这么算了。   心头好一阵千回百转,崔妈妈终于是狠下心肠抬脚往外去了。   三姑娘是求不得了,这二房的主子也是求不得的,索性去求了四太太,想个法子再为红樱指个好人儿。   她如是想着,脚步不停,匆匆去找了红樱。   红樱却如丧考妣,抱着自己床头搁着的首饰匣子不肯撒手,死也不想挪脚。听着她娘好声劝了两句,她反大怒道:“您听见三姑娘说的了没?这事都是您的错!要不是您惹了三姑娘生气,有我什么事啊!”她说着,泪珠子沿着眼角簌簌滚落,不一会便哭花了脸。   崔妈妈气得接不上话,想了想终归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姑娘再恼,这东西总还得叫红樱先归置收拾了才好走,便也就不再同女儿多言,转身兀自出了木犀苑,往四房去。   没想到,她前脚出的门,红樱后脚也就被两个粗使婆子扭着胳膊赶了出来。   崔妈妈大惊失色,迎面丢来只青皮小包袱,“啪”一声就砸在了她脸上,从里头滚出两三身半旧的衣裳。   墙倒众人推,守门的婆子瞧见这一幕,“哎哟”了声,讥笑道:“红樱姑娘这行头可够简朴的!”   红樱焉受得住这般奚落,当即就要冲上去撕了这婆子的嘴,好险叫崔妈妈给拦住了,压低了声音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没得又落了人口舌,连这几身衣裳也落不着!”   旧归旧,好歹都是三姑娘往常用剩下的料子,随后赏下来的,拿到典当行里,还值几个大钱呢!   崔妈妈一手拎了包袱,一手拖住闺女的手,硬是将人给拉走了。   午后的天,瓦蓝一片。   崔妈妈母女俩头顶上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木犀苑里有人却欢喜得很,红樱被赶出了门,这缺就迟早得有人顶上,难得的机会。于是几个二等丫鬟就总想往若生跟前露脸,想着斟茶送水讨个高兴。然而若生除了绿蕉外,谁也不见。   她就仰面躺在炕头,靠着只大迎枕,面上覆着块帕子,良久没动静。   绿蕉忧心忡忡的,怕她睡了过去,遂想着要去将帕子取下来,再摊开了被子为她盖上。   这时候若生却忽然一抬手,将面上帕子掀了去,睁着眼坐起半个身子,笑道:“怎地也不知先喊我一声。”   绿蕉松了口气,摇头道:“您这些日子都睡得浅,奴婢怕一喊就给吵醒了。”   “哪就这么容易醒。”若生笑着将手中帕子递给她,自又扯了被子来拥着,问道,“人走了?”   “是,被崔妈妈拉走了。”   若生挑起一道眉,“看来是准备回头求四婶去。”   崔妈妈在四太太跟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遇上了这样的事,回去求个恩典情有可原。毕竟在崔妈妈眼中,她虽则是木犀苑的主子,却只是个半大孩子,说话再响亮又如何,毕竟上头还有一溜的长辈呢。至于明月堂的二太太朱氏,更不在崔妈妈眼中,她断不会为这事求到明月堂去。   若生揣测着四婶震怒的样子,挑起的眉角落了下来,笑着打发绿蕉去给自己沏杯茶来,渴了大半天了。   绿蕉应声而去。   刚提起茶壶,门口帘子一晃,冲进来个人。   伴随着一阵喧闹,连二爷大步流星地走近,凑到她跟前仔细看两眼就骂道:“说!谁将你气哭了?爹爹让人揍他!”说着就捋起了袖子。   若生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去阻,将他的袖子放下来,道:“您怎么就这么跑进来了?”   外头那么多人,拦他却也是拦不住的,也没人真敢拦。   若生攥着他的袖子不放,无奈说:“好歹也先支个人来传话才成样子。”   连二爷瞪她,“那你叫人气哭了怎么也不知支个人来找我帮你出气?”   这……似乎也有些道理……   “我如今这不好好的吗?”若生冲绿蕉招手,让她送了茶上来,亲自递给她爹,“您别急呀,我都已经出过气了。”   连二爷半点不客气地接了一口灌下,随后长出一口气,道:“那你说说,你都怎么出的气?”   “我把人赶出去了。”若生推敲着,拣了他听得明白的事说了。   连二爷却并不十分满意:“到底是哪个?叫什么名?”   若生不敢告诉他是四房的人,他要是知道了还不得立即就冲去四房找四婶算账,她便企图蒙混过关,只说是个婆子,又飞快转移了话题说起那新来的厨子做的吃食,说起这眼瞧着天日渐暖,万物复苏,也快到时候吃春饼了。   春饼又名五辛盘,以各种时蔬、饼饵、果脯等装盘而成。   连二爷喜欢吃甜的,对糕饼点心情有独钟,对果脯也喜欢得紧,听到她说这个登时眼睛一亮,眨眼间就被她给带跑了话头。   出了木犀苑往四房去的红樱母女俩,却没这好兴致。   俩人饿了大半日,连滴水都没喝进嘴里过,这会口干舌燥,浑身无力,连吱个声都嫌累人。   原想着回了四房怎么也能喘口气,哪曾想这脚还没站稳,四太太就打发了人来训话。   红樱被三言两语赶回了家去歇着,只崔妈妈一人被带到了四太太跟前。   一进门,崔妈妈就哭开了,“太太明鉴,奴婢冤啊……”   回应她的却是四太太一句——“掌嘴!”   崔妈妈愣住。   牛嫂子马上应声扬起了手,左右开弓,没两下便将崔妈妈一张脸打得高高肿起。   四太太则吸着气,揉着手中帕子咬牙道:“你也不是头一天进府当差,难道连怎么说话也不知?若连这点规矩也得重头学,你倒不如死了安生,省得平白给我添麻烦!”   第018章 除根   她生得娇俏,但此刻发着火,横眉冷竖,半分温柔也无,语气也是一字字愈发冷硬下去,端的一副恨不得拿话将崔妈妈当头砸死了才好。   伴随着斥责的话语,牛嫂子的手扬起又落下,因未得她的吩咐,只管狠狠往崔妈妈面上掴去不敢停歇。只片刻,牛嫂子的掌心也成了红通通一片,开始火辣辣的疼起来。   崔妈妈“哎哟哎哟”惨叫着,跪在地上的身子渐渐不稳,“嘭”一声摔在了一旁,顶着两颊上肿得高高的五指红痕哭着讨饶:“太太,奴婢当真是冤呢……”   四太太文闻言,原本已熄了些的怒气登时又似燎原大火般熊熊燃烧了起来。   她摆摆手制止了牛嫂子的动作,让人站到一旁后,霍然抓起手边的茶盏掷了过去。茶水兜头浇了崔妈妈一身,烫得她立即伏下身去,浑身颤栗起来。四太太冷眼看着,拿帕子拭去方才溅到自己手背上的两滴茶汤,咬牙切齿地道:“你还有脸喊冤?”   “你要是冤,那我岂不是都要冤得六月飞霜了?”   “二房那一大一小原就不是什么好出息的,一个傻一个狂,可阖府上下哪个不知那对父女在千重园里最得脸,你偏上赶着找麻烦,是活腻味了还是怎的?”   四太太一口气说了两句,越说越觉得心里堵得慌,又见崔妈妈衣衫湿漉,一张脸又红又肿,头发上还挂着几片蜷曲的茶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话也懒得再说,只让牛嫂子赶紧将人拖下去,省得叫她看见。   崔妈妈两耳嗡嗡作响,隐约听见她如是吩咐牛嫂子,当下颤抖起来。   方才来人说四太太要寻她问话,进门就又让人掌了嘴,她虽又惊又怕,但到底还想着等过会四太太气淡了,还能有机会申辩,可眼下这话也不问就要将她赶出去,岂不是大祸临头?   崔妈妈一头雾水,只因为木犀苑里那位哭了一场发了脾气,四太太怎会生这般大气?   但轮不到她弄明白,牛嫂子已喊了人进来三两下将她拖下去了。   一地狼藉亦飞快被人收拾干净。   四太太拄着下巴,闭着眼生着闷气。   牛嫂子走近,轻声劝道:“您同她置什么气。”言罢又道,“三姑娘往日同您虽不亲近,可性子素来也不算坏,有一是一,也不会将这事牵扯到您头上来。”   四太太听完却只闭着眼从鼻子里发出个“哼”字音来。   又过片刻,她才启唇道:“我顾虑她做什么,我顾虑的是千重园里那位。大姑奶奶平日里最恨的就是旁人背后说道二房那几个,而今这事叫她知道了,她如何能不恼?崔妈妈给我闯了大祸了!”   打狗看主人,擒贼也得先擒王。   崔妈妈是四房的人,是她手底下的,从崔妈妈嘴里冒出来的话落在有心人耳里那就等同于是从她嘴里出来的。   如果不是主子放纵,哪个又敢胡乱说?   四太太皱着两道眉,皱成了一个紧紧的川字。   牛嫂子嘴角翕翕,想了想还是说了:“但毕竟只是传言罢了,崔妈妈兴许并不曾说过那样的话。”   “她说没说过有什么打紧!”四太太睁开了眼,“既传开了,谁还会去深究!三嫂指不定这会正等着看我笑话呢!”她恼极,抬头朝着窗子望了一眼,怒气汹汹地道,“外头怎么这般吵?”   牛嫂子屏息听去,并没什么大响动。   四太太却捂着耳朵道:“赶紧去叫她们散了去!”   她不敢辩驳,匆匆应声退了出去。打起帘子往廊下走去,只见几个丫鬟在轻手轻脚地搬着廊下的几盆花。开了春,这花也得挪挪地方,这事还是四太太先前吩咐的。牛嫂子站在那张望了两眼,大步走过去让人停下暂且不必搬了,又将人都赶得远远的。   走出两步,里头有个平时同牛嫂子相熟交好的丫鬟压低了声音悄悄问:“崔妈妈做了什么这么让太太动气的事?”   牛嫂子瞪她一眼,“一个搅肚蛆肠的老虔婆而已,能做什么,快住嘴吧!”   青衣丫鬟讪讪然噤了声,避去了一旁不敢再多嘴。   牛嫂子这才又转身往四太太跟前去。   然而千重园里一直也没个动静,云甄夫人亦始终不曾招了四太太去说话。四太太有些耐不住了,打发了人去打探,却只听闻云甄夫人派了窦妈妈去二房送了回吃的,并没有旁的动作。   四太太渐渐琢磨过来,这是云甄夫人等着看她如何处置呢。   她就不禁踌躇起来。   沉思半响,她终是拿定了主意。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张脸肿得油光发亮的崔妈妈接到了归家养病的命令。她一把从小杌子上跳了起来,养病?她身强力健的,养什么病?她这一出门,将来焉能还有机会回来?崔妈妈急得六神无主,转头又得了一句话,说是四太太怜她只有一个女儿,而今又患病在身,便赏她个恩典,将红樱配给二门上刘婆子家的小子。   二人年岁相仿,正是琴瑟和鸣的好对象。   崔妈妈听完却是直挺挺倒了下去。   刘婆子在府里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她家的小子更因为生来跛脚,一直呆在连家最偏僻的那个小田庄上。而且听闻其人生得肥头大耳,草包一个,怎么也算不得良配!   崔妈妈这下子,可是真的病倒了。   是日傍晚,她便收拾了东西被人送出了二门,往自家去了。   她男人原也是在四房当差的,管着车马,时常跟着主子在外走动也算有头有脸,结果没几日也不知怎地弄坏了辆车,被贬去看门了。但门房上的活计,其实也是有流水进项的。   若生听说后,还暗自笑话过四婶平素瞧着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不曾想真到了关键时候也不含糊。   她先弄走了崔妈妈,又将红樱配了人,如果转头再将红樱的爹也可劲折腾,势必引起底下动荡。   毕竟红樱一家在府里多年,盘根错节,同许多家都沾亲带故,不能一口气全给收拾了。但这一回,四房仍旧是伤了元气。四太太凉薄的名声亦不胫而走,不多时就在仆妇中传遍,从此往后想跟着她的人,难免多了些顾虑,轻易不敢掏心掏肺。   且崔妈妈又是四太太用惯的人,乍然缺了,暂时的混乱是必然的。   一步错,步步错。   四太太日渐手忙脚乱起来,然则她当时又不得不拿出个交代来,总不能为个婆子误了自己。   可找谁顶了崔妈妈的缺呢?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底下的人,对连二爷却是愈发敬着了,连带着看到二太太朱氏的时候,也总是毕恭毕敬,笑容满面的。   若生瞧见过两回,心下已很满意。   她顺道思量起来,是不是该趁机寻个机会往四房安插些自己的人手。没有空缺就没有插手的余地,而今有了缺,委实不该浪费。只可惜,她手头根本没有能用的人,连她自己房里还缺着大片呢……   若生嚼着块她爹硬塞过来的肉脯,暗暗叹了口气。   又过几日,红樱出嫁了。   消息传来时,她正靠在窗下翻书。颜先生的课,她旷了好些天,但她原就是有一日没一日的跟着听,不去颜先生指不定还高兴。只是如今醒悟过来,人活着能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没准哪一天就都用上了,她便动了从头好好学的念头,是以回去上课之前先自个儿翻翻书吧。   然而翻了几页,字都认得,意思却是大半看不懂……   可见她前世都光顾着玩去了。   若生汗颜不已,干脆地将书一合,扭头招呼了绿蕉进来,吩咐道:“开了匣子取一百两给红樱添箱。”   一百两,于在连家长大,跟着她过惯了锦衣玉食好日子的红樱而言,着实不算什么。   但对若生而言,这笔给红樱压箱底的银子,了的却是一个心结。   从今以后,她就再不必耿耿于怀。   红樱这一世,永远没有机会背主了。   若生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手中书卷,蹙着眉头又慢吞吞打开了来。   授课的先生都喜欢勤苦的学生,她还是再看两眼吧。   第019章 雨水   抱着这样的念头,在众人眼中一向十分怠惰的若生愣是默默将几册书给囫囵翻阅了一遍。   待到她抱了书去听颜先生讲课时,颜先生着实大吃了一惊,一张老脸皱巴巴的,半天没回过神来。在场的几位堂姐妹,亦都唬了一大跳,只当自己是白日里撞了邪,就差探头朝窗外去看今儿个这日头是不是打从西边出来的。   四叔家的五妹妹更是一见她进门,就开始板着脸不痛快了。   因着崔妈妈的事,她见若生很是不喜。又兼四太太心情不佳,转头为点小事斥了她几句,她就全将账算在了若生头上。   这会瞧见若生进来落座,笑着见过先生,又泰然自若地同长房的两位堂姐寒暄问候,她就渐渐绷不住了,提着只狼毫在纸上乱涂,一面冷嘲热讽起来:“三姐竟还有准点来听课的时候?我怎么觉着这坐在一块都有点阴森森的,背上直窜凉气呢?”   颜先生正正听见,眉头一皱便要出声斥上句,却不防还未开口就叫若生抢了先。   “五妹妹嫌同我一道听课背上窜凉气,那就回去吧!”若生笑眯眯的扭头看她,“大不了回头跟几位弟弟一道来听就是了!”   颜先生留在连家担任西席,少爷教,姑娘也教,只教授的东西不尽相同。男丁们将来是要下场走仕途的,学的是大道理,姑娘们学的则不必如此晦涩,除却读书认字写诗作赋,闲暇时也跟着学些琴棋之技。   五姑娘自然是要留在这听课的,哪有同兄弟们一道谈论家国大事的道理?   她一噎,气得握紧了笔,却到底闭了嘴不再说下去,只埋头在纸上涂抹起来。   颜先生见状抚了抚胡子,也就背过身去讲起了书来。   到了午后,众人又跟着颜先生练了半日琴。若生手拙,一曲未曾弹完,颜先生已评价道,魔音穿耳……老头子摇头晃脑地说着,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似乎这四字已是留了天大的情分了……   搁了前世,若生铁定摔了琴拂袖就走,可而今老老实实听着只觉惭愧不已。   她看看自己的手,十指纤纤,生得也是灵巧模样,同堂姐妹的也无甚区别,怎地她们就好端端的,落到她这就连鸡爪弹琴也不如了?   颜先生也不敢说她没有天赋,只说练吧练吧,勤能补拙。   几位堂姐也是各自温声劝解,多练练就是了,现如今不过手生罢了。   唯独五姑娘得意洋洋弹了一曲又一曲,昂着小下巴斜眼看若生,鼻孔都快朝天了。   她在古琴上,的确颇有天分。   若生收了手,仔细听了一曲,也不吝赞美,夸她弹的好。   五姑娘一听愣住了,倒是有些尴尬起来。   好在这课上一日歇一日,翌日不必开课,也就不必碰面。   正巧,这日又下了大雨。   往年春雨贵如油,今年却下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啦从夜里响到了天明,仍落个没完。   这才刚进二月,夜雨过后,四处却都见了绿。柳树也开始抽条了,地上的青草也蓬勃生长着,眼瞧着春意就已经极旺盛。   因雨一直不停,若生也就赖在床上没有起身。谁知这雨一下,就下了两天两夜。间或下一些,时而又倾盆落下,却总不见停歇。颜先生感染风寒,这课也就暂时停了。   千重园里也安安静静的。   一下雨,四周便只闻得噼里啪啦的雨打芭蕉声,至于往常喧嚣的人声,似乎反而都隐去了。   若生人闲着,心思却没闲过。   她一直在想,玉寅兄弟既是林家的家奴,那当年那些事是不是同林家脱不了干系?可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大对。毕竟当年四叔打着识时务为俊杰的名不顾亲情道义,冷心冷面地将他们赶出平康坊后,他自己也没落得什么好。   他成了连家的当家人,可当时连家已几乎不复存在。   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住在连家大宅里,可没多久,这宅子就不再是连家的了。   唯一活着的连四爷,打肿脸充胖子,也还是不够。那时候的他,还算得上是什么连氏当家人?   只怕就是他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没有颜面这般告诉自己吧。   是以若背后是林家,身为林家的姑爷,最后焉会落到那个地步?   若生想不明白,只能一步步往下走。   前世玉真留在了浮光长公主身侧,至于玉寅,她除了那时朦胧中见过他一次后,就再不曾听说过他的消息。   这世间,就好像从来也没出现过一个叫玉寅的人一般。   但这名原就是云甄夫人赐的,根本不是他们的真实姓名。   他后来,成了谁?   若生闭着眼侧卧着,满腹心事,翻来覆去地翻搅着。   耳畔是淅沥沥的雨声,廊下早已湿透。她忽然听见有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匆匆而来的声响,听了片刻,她就笑着睁开了眼,能这么在木犀苑里走路的人,除了她爹还能有谁?   她趿了鞋子往外走,迎面撞见了她爹。   连二爷将脚上木屐一脱,长腿一迈,吧嗒吧嗒就往里走,怀里还抱着点东西。   朱氏就跟在他后头,见状急了:“二爷您别光着脚,地上湿气大!”   可方才让他着了鞋子,他就不乐意,这会更不愿意了,皱皱眉道:“怕什么!”   “怕您冻着了呀……”朱氏还真顺着他的话正正经经答了。   连二爷就迟疑了下,随即点点头:“那成,穿吧。”说完又嘟囔,“……冻着了就得吃药,还不如穿鞋。”   若生在旁听得要笑,赶忙让他坐了。   他就从怀里掏出个包成一团的东西来。   若生定睛看去,荷叶包的,皱巴巴,颜色灰绿,应是去岁晒干了存储的。因存得好,这会嗅着还有股淡淡的清香。她抽抽鼻子,问:“这是什么?”   连二爷将东西往案上一搁,三两下剥开去,道:“烧鸡!”   “……”   他雀跃地道:“下着雨闲来无事吃烧鸡多好!翅膀给我吃,腿也给我吃……”   “……”   朱氏在旁笑着说:“二爷一早吩咐厨房特地做的。”   鸡不过两斤,烹调得当,肉质细嫩,滋味鲜美异常。   连二爷一路跑来,就是为的同她一道吃,早已垂涎三尺。于是一家三口就围坐在炕上听着雨声吃起了烧鸡,再点一壶茉莉香片,倒像是若生梦里的场景。   吃了一只腿,连二爷眼巴巴瞅着第二只,想了想却塞给了若生。   若生就笑,又递给朱氏。   连二爷倒也不反对,可见这些日子听朱氏讲故事听得上心了。   吃完了一只鸡,连二爷扒拉着窗子朝外看起了雨,嘀咕着:“怎么总不见停?”   雨大风也大,庑廊下都是水,就连屋子里也潮乎乎的。   朱氏沉吟着,就让人去取了剪子跟纸来,没一会便剪出个小小的纸人来。小人儿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簸箕,模样古里古怪。连二爷盯着看了几眼,道:“像院子里的小丫鬟扫地!”   若生看着,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扫晴娘”。   她头回看见这样的纸人,也是出自朱氏的手。   彼时正逢盛夏,时常大雨如注。他们住的小院子破败陈旧,外头下大雨,屋子里就下小雨,湿得不成样子。若陵那孩子不喜欢下雨,就总缠着问,娘什么时候出太阳,问过又来问她,阿姐,阿姐,太阳呢……   他总追着问,朱氏就只能剪了个“扫晴娘”哄他。   风一吹,纸人就摇曳起来,两只小手一动一动,似乎真的在扫些什么。   说来也怪,次日这天还真的就放晴了。   第020章 祖业   小小的若陵纳罕不已,此番连二爷见了也是一脸惊奇。   朱氏原只是剪了纸人来哄一哄他,权当是个乐子。没曾想,这天傍晚,已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竟真的渐渐小了,等到各处掌了灯,天上就已不大有雨丝落下,只有早前积聚在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不多时便在地上汇了一小汪清泉。   清风一吹,又蜿蜒开去。   入夜后,这场春雨便算是过去了。   夜色黑沉沉的,瞧着却反而比白日里灰蒙蒙的天色更清透两分。   月色依稀可见,弯弯一轮,细弱伶仃。   “扫晴娘”贴在窗子上,安安静静地望着夜色。   若生熄灯睡下后,也难得好眠了一夜。自她前些日子在木犀苑里醒来,这段时间她就一直不曾睡好过。明知眼下一切安泰,可她只要一阖上眼,就少不得噩梦连篇,睡到夜半大汗淋漓醒来是常有的事。但今夜,她睡得很好。   有梦,却也是香甜的美梦。   三更时分,绿蕉轻手轻脚起身,进来为她掖被子,头一低便瞧见她在笑。闭着眼安静睡着,身形舒展放松,眉头不曾蹙起,唇角反倒是挂着抹恬淡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若生也比往常要迟上两分才起身。   她睁开眼时,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春日的天空因为放了晴,泛着碧蓝的颜色。碎金般的日光照耀在琉璃瓦上,七彩流动,像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园子里的草木渐次复苏,该生绿芽的生绿芽,该抽条的抽条,一派勃勃景象。   她忙着起身洗漱,明月堂里她爹也怀念着昨日那荷叶烧鸡的滋味,慢吞吞从床上爬了起来。   推开门看了两眼天,他惊得合不上嘴,于是就穿了鞋匆匆忙忙跑去同朱氏说,“扫晴娘”是真的!   昨儿个还是大雨瓢泼,转眼便晴空万里。   连二爷觉得这小纸人可神,连带着朱氏在他眼里也跟神仙一般厉害。等到若生动身到明月堂陪他们一道用早膳时,他已目不转睛盯着朱氏看了好一会,直看得朱氏面色酡红,不自在得很。   若生见了也忍不住替朱氏尴尬,哪有这般直勾勾看人的?   她就佯装不经意地拽了拽她爹的衣袖,笑道:“这转眼就进二月了,想来淮城的蒲菜也都冒尖能吃了吧……”   连二爷一愣,转头问:“好吃?”   “那可不!”若生笑眯眯看着他,“取新鲜蒲菜做了汤,汤汁鲜得人连舌头都要吞下去。味似嫩笋,却又不是笋味,端的是清香甘甜,细嫩爽口,酥脆着呢。”   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   如何能不好吃?   连二爷馋了:“我得去让厨房备上这道菜!”   若生拖着他不撒手,道:“这会可吃不上。”   “你方才还说进了二月,蒲菜该能吃了?”连二爷皱眉,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若生憋着笑:“淮城才有,远着呢!”   且再过些时候,这蒲菜就该老了。越是图鲜嫩的东西,越是难求。他们身在京城,委实不容易吃上。   连二爷眉头皱得愈紧,而后突然恍然大悟,笑着说:“不怕,让人加紧送上来便是!”   大胤朝多水,京城依水而建,偌大的一条运河更是早已挖得,由北到南,一通到底,大大缩短了几地之间的路程。漕运在大胤一直十分兴盛昌隆,而连家几代来一直掌着大胤泰半的水路。   不过连家在连二爷这辈之前,并没有人入仕为官。因此连家把控着水路漕运,明面上等同于同朝廷作对,一直处在半黑不白的尴尬位置上。   多年来,朝廷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但想要连根拔除这股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易事。   大胤多水路,多漕运,自然也就多水盗水匪。大如某些沿岸帮派,小如零散孤舟鼠辈,林林总总,多如牛毛。连家是这里头最有势力的一支,一旦没了连家,原本的平静就会被瞬间打破。   是故朝廷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连家祖上虽是跑江湖出身,但到若生曾祖父这一辈时,便已同那些闲散小帮很是不同。   连家成了地头蛇,也是强龙,水道上的规矩渐渐就由连家说了算。   没两年,胆敢在连家眼皮子底下动手的盗匪,就越来越少。   一条条四通八达的水路,有了难得的安宁。   就连时年的漕运总督,提起连家,也不得不说一声缺不得。   彼时,连家的当家人是若生的曾祖父连卯。   他有手段有心计,世故圆滑,偏又再仗义不过,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年受过他恩惠的人,数不胜数。   于是在他的带领下,连家硬生生从黑洗成了灰。   所以到后来,朝廷也不想着怎么收拾连家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方勉强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安然共处着。   再后来,若生的祖父领着连家嫡枝迁到了京城,原先的那层皮也就跟着换了换。   待到嘉隆帝即位,云甄夫人掌权,若生的几位叔伯也长大入仕,各自迎娶了京城权贵家的姑娘。   如今的连家凑合着也算是身家清白的一门新贵。   而今南来北往的船只里,至少还有一多半都属于连家。   运往京师的漕船上,有各地名窑产的贵重瓷器,有本地罕见的新鲜瓜果衣料……也有正大光明领了牒的一船船食盐……米粮,钱币……   是以,连家的富贵,可想而知。   哪怕是从来不管事的连二爷也知道,想吃口蒲菜汤,让人加紧从淮城送来就是。即便不够新鲜了,至少也坏不了。   他一会工夫已想得妥妥当当的,扭头就要找人去传话。   若生失笑,忙让他先用了早膳再去。   他这才坐下,夹了他喜欢的翡翠烧卖吃。荷叶边的薄皮里包的是素馅小菜,口子上倒缀着火腿细茸,形状石榴,身绿如翡翠,颇得连二爷眼缘。味道也好,鲜美可口,滋味爽利。   连二爷用了两只,还不忘提了公筷亲自给若生和朱氏分别夹了只到碟子里。   用过饭,因天气晴朗,连二爷又吩咐完了吃的事,就想着要去花房里将他养的几只鸟带出来晒晒日头遛遛弯。   但才走出两步,他就停下了,巴巴问:“谁陪我一道去?”   原就跟着他的金嬷嬷愣了愣,在旁答:“奴婢跟您去。”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似乎又觉微窘,遂又不吭声了,只小步迈开了腿往前去。   若生顿时明白过来,就悄悄扯了扯朱氏的袖子,轻声道:“这是想让您跟着一块去呢。”   朱氏轻轻“啊”了声,抹一把额,“瞧我这笨的!”言罢,谢过若生,急急追了过去,走到边上唤了声二爷,道:“妾身陪您一道去。”   连二爷就翘了翘嘴角,笑起来了。   走得远了,若生还能听见他在说“扫晴娘”什么的。   她就也忍不住笑起来,略收拾一番往反向走了去。   千重园里那几位,眼下还看不出端倪来,她能探听到的也仅仅只是他们是从哪被姑姑带回来的,至于旁的,想再往深里挖一挖,委实不易。一则她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不曾插手连家庶务;二来她手下无人,寸步难行,总不至直接跑到姑姑跟前指着玉寅几个说,他们将来要祸害连家,留不得。   她揉揉脸,叹口气低下了头去。   沉思片刻,她转头看了看身后。   绿蕉亦步亦趋地跟着,见她望向自己就微微笑了笑。   若生就也重新愉悦起来。   ——总会有法子的。   她在心底里轻声告诉自己。      少顷进了三房地界,三叔派了人在门口候着她,她就没再让绿蕉跟着进去。   前世她总往四房跑,三房却来得极少。   三叔是庶出的,同她爹不是一个娘生的,到底不如四叔来得亲近。   加上三叔性子沉静,话少,三房唯一的姑娘宛青行四,性子也随她爹,若生前世就也不爱同她打交道。   真论起来,她同三叔远不及她同四叔熟悉。   跟着人进了后罩房,她先瞧见了门口站着的小丫头,十岁上下的模样,梳着辫子,上头戴了朵珠花,模样素净得很。见她走近,就伸手去撩帘子。若生扫她一眼往里头走,却发现这小丫头也跟着走了进来,不由微微蹙眉。   三叔身边什么时候用上了这点岁数的丫头了?   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对方被看得揪了揪衣摆,低头轻声道:“三姐,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若生:“……”   原来是四堂妹呀……   第021章 闻笛   见她怔着,四姑娘宛青踟蹰了下,说:“……我这就下去洗把脸。”   “不用不用!”若生回过神来,连忙拦住,“干净得很,是我瞧差了!”   四姑娘这才站定不动了,扬着脸柔柔笑了笑,请她往里头走,一面道:“爹爹说三姐不常来,今儿个难得过来,便使我在旁作陪。”   一来若生年岁不算大,但也不小,饶是连家没什么规矩,私下里单独来见三叔说话真论起来也有些不大成样子;二来若生跟四堂妹素来不亲近,能得此机会多会会,总好过连面也见不上。   若生也知道,三叔一向都很看重这些。   明面上三叔性子淡薄,并不大喜欢同人应酬打交道,虽则和连家其余几位主子关系不错,但也不算太亲密。再加上他是庶出的,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愈发显得生分了。   可其实,他才是那个最为注重血脉亲情的人。   若生隐约明白他的心思,又兼知晓他前世下场凄凉,连带着四堂妹宛青的日子也过得很不好,不由心生悲怆,遂牵了四姑娘的手,轻笑道:“这可敢情好,我往前就想着要来寻四妹一块说说话呢。”   四姑娘鲜少同她共处,不由得受宠若惊,连连点头:“三姐往后只管使人来找我便是,左右木犀苑离得也并不远。”   若生听着,颊边笑意更深。   四堂妹一开口,这说话的腔调都像极了三叔。   明明是她说想来寻四妹说话,原该是她上门拜访才是,可四妹却立即就接上了话说,派人支话让她去木犀苑便是。   为人秉性如何,有时候真的只需几句话就能看明白。   说来三婶也是这般性子的人。同一贯好皮相的连家人比较起来,三婶的样貌却只是平平,但她脾性好,冲人笑着说句话,这脸上的眉眼就都似乎变得动人了两分。   这大抵就是骨子里的美了,像一坛酒,埋在地下,历经时光磨砺,反倒会变得愈发香醇。   三婶也是好福气的,进门没多久,就有了喜讯。   头胎就得了一双龙凤胎,这小的那个女儿就是此刻陪着若生一道往连三爷那去的四姑娘宛青。   到了第四年上,她又得了一个儿子。   这么多年来,三叔身边更是连半个通房丫头也无,更不必说妾室。夫妻和睦,儿女成双,世间静好,想必也就是如此了。   若生想着三房的人事,跟着四姑娘小步往前。   须臾,耳畔传来一阵笛声。   她在音律上一向没什么建树,跟着弹个琴,就连颜先生这样好耐心的人也忍不住说是魔音穿耳,可见她在这上头有多不成气候。但她听着笛声,却听得痴了。   她知道三叔是个才子,然而这却还是第一次亲耳听见他吹笛。   琴棋书画,任挑一件,三叔都信手拈来。   虽则不比颜先生跟国子监里的那些大家,可他的字画在坊间也是排的上号的。   但三叔在仕途上却走得并不远,他并非八面玲珑之人,在官场上打转只有碰壁的机会,哪有青云直上的时候,是以三叔自己也没在那上头多花费心思。若生没记错的话,这一年,三叔还只在翰林院里任个闲差,干些抄抄写写的活计,远不如四叔走得轻松。   一曲还未尽,若生不想打断,就摇了摇头,没有让四姑娘往里头去。   二人暂且候在外头。   她站在那,双手垂在身侧攥住了一角裙子。门槛就在脚边,她低头看了看,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了父亲,父亲离世后,是火葬的。熊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也将她爹烧成了一抔灰烬。   人呐,活着暂且不论,死了总是要入土为安的。   可她爹没能安息,也没能入土。   大火熄灭后,她亲手拾整的骨灰。半洒半留后,她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里留了一些,日日贴身带着,也就权当父亲还在自己身边。若陵身上则挂了一只小香袋,朱氏亲手制的,小巧玲珑,绣工细致,穿了红绳挂在他脖子上。再后来,她拿定了主意要让朱氏带着若陵离开时,去融了生母段氏留给自己的一支金钗,改打了一副小金锁。若陵的脖子上,就又多了件东西。   那只钗剩下的零碎,换了铜钿,被她悄悄放在了朱氏的包袱里。   她知道,母亲在天有灵如果看到了这些,也定不会怪她融了她的遗物。   ……渐渐的,若生的眼眶红了。   四姑娘瞧见,慌了起来,轻声喊她“三姐”,“你怎么了?”   她别过脸抹了抹眼角,笑说:“三叔的笛子吹得太好。”   “爹爹,三姐夸你呢!”四姑娘闻言雀跃起来,趁着连三爷一曲将尽冲上前去,朗声说道。   连三爷听了大笑,摇摇头说了两句谦辞,便招呼若生过来,问:“阿九今儿个过来,是为了平州那桩事?”   一听说起了正事,四姑娘就噤了声,退开两步自去庭中石桌前拣起一卷书,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并不跟在旁边好奇多听。   若生望了她一眼,见状愈发感慨,三叔怎地将四堂妹教得这般稳妥。   “三叔,”她思忖两句,敛神收回视线,福了一福,同连三爷道,“算算日子,去平州的那行人应当已有消息了。”只是眼下还不知道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连三爷点点头,取出一封信给她:“半个时辰前才送到的,正巧你使了人说要来,我便没让人给你送去。”   若生谢过接了展开来看,一眼就看到上头那行字写着——暂无消息。   后头写着的,是他们如何找的,又分别找了哪些地方。   若生只粗略扫了一眼,蹙眉思索起来,雀奴的生父姓吴名亮,在平州有妻有子,雀奴自幼也是在平州长大的,但吴亮祖籍何处,是否平州本地人士,雀奴不知,她更不知。   此时距雀奴被卖也已过了两年,吴亮一家是否还在平州委实说不好。兴许在那大妇卖了雀奴之后,他们就举家迁走了也保不齐。   她明白这件事不容易,看了信,心中虽然失望,却并没有绝望。   她低头仔细又看起了信中他们已找过的地方。   这时,她听见身旁传来三叔温和劝慰的声音:“你也别急,我让他们留在平州再打探一段时间,只要有过这么个人,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可供追查。”   第022章 狭路   若生抬头望去,但见三叔面上神色平静,眉宇间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东西在,不由得跟着平静下来。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他,颔首应是后,又再次恳切谢过。   连三爷却愣住了。   这可不像是他知道的那个连家三姑娘!   他狐疑地问了句:“说起来,阿九应当不曾去过平州一带吧?”   连家的人手,多数分布在运河沿岸,再者就是京师,至于旁的地方却是涉足不多。府里的主子上至云甄夫人,下至若生这一辈的孩子们,往常得了空闲若要出门游玩去的,也总是往这些地方去。连三爷仔细回忆了一番,倒真想不出何时去过平州。别说底下那几个小的,就是他们自己,也几乎不曾到过平州。   所以当若生先前提起这事时,他便已心生疑窦。   而今又见若生看着信连眉头都看得皱了起来,且再三同自己恭谨道谢,不觉疑虑更甚,禁不住仔细询问起来。   若生听见问话的这一瞬间,心头则是千回百转,万般挣扎。她想说真话,可真话哪里能说?她说编个谎话,可思来想去,也没有好的法子将这件事敷衍过去。   正犹豫着,她听见三叔又问了一句:“至于那姓吴的商人,你又是从何得知?”   虽说长辈们也不拘着她出门,但是她认得的人,也出不了京都范畴才是。连三爷困惑疑心,皆有道理。若生捏着指间的薄薄一张纸,微微垂眸,笑了起来,佯作满不在意地说道:“我虽没有去过平州府,可听总是听说过的。”   “三叔,我同您说件事,您可不能告诉旁人。”她抬眼,眸光微闪。   连三爷瞧着小姑娘家家一脸憋着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沉吟片刻终于道:“是什么事?如果是要紧的大事,还是不能瞒了你爹跟你姑姑他们。”   若生听着就暗暗叹气,三叔怎么也不知顺着她的小儿话语随口哄上两句,竟就这般严肃地说了这样的话来。   但她原没打算就此打住,也就暂且不管,只开口道:“我前些日子在段家听人无意间说起的,说是有人早些年在平州遇见过一位姓吴名亮的富商。他身边有个东夷来的舞姬生了个孩子,长了双鸳鸯眼,一只蓝一只黑,颇稀奇。”她咂舌赞叹了句,忽然扭捏起来,“三叔您也知道,我这人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听了后回头连觉也睡不好,光念着了。”   这话若换了别人来说,连三爷肯定得思量思量,可这话出自若生之口,他就信了。   这样的事,的确是若生做得出来的。   而且她的外祖段家,祖辈据传就是打从平州府来的,是以平州那边还留了几支旁系族人,偶尔也有上门来打秋风的。   若生偶尔也会去段家小住两日,听说些这样的坊间趣事传闻,并不奇怪。   连三爷相信了她的话,也就道:“既如此,那我回头就让人送消息过去,让他们去打探那生了鸳鸯眼的孩子的下落,只分几个人继续找那商贾就是。”如果能找到那孩子,就妥了;如果找不到,能找到吴亮,也是条线索。   连家人宠孩子宠得没了边,三爷也不例外。   既然觉得稀罕想亲眼目睹一番,那就派人找到了让她看一看就是。   连三爷就没有继续拿这事当回事,又同若生略说了两句就笑着招呼了四姑娘宛青来,让她陪着若生在三房好好转悠转悠。   四姑娘倒害羞起来,有些不敢。   若生就上前挽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拣了话来说。   小姑娘性子稳妥,但终究年岁摆在那,随着时间流逝,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堂姐妹俩人唧唧喳喳说了好一会的话。   原本的生疏,似乎就慢慢地消失了。   又过两刻钟,若生告辞,四姑娘就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了门口。若生就笑,说回头得了空还来同她一块玩,又请她来二房吃饭。三太太请的厨子,自己还没用过就送给了明月堂,想必四姑娘也还没机会尝一尝那厨子的手艺。   若生邀了两回,四姑娘才点头答应了。   二人这才在门前分别各自散去。   一出门,绿蕉迎了上来,请示若生可是回木犀苑去。若生略一想,摇了摇头说:“暂且先不回去。”   自从姑姑从西山回来,她就一直没有出过千重园的大门。   若生跟她爹并朱氏三口人也只一块去千重园用过一顿饭,除这以外,她并不常见到姑姑。   她前世实在是懒怠又没眼色,识人不清,又不愿意多管事,最后连姑姑是怎么病倒的,怎么就一病不起再无回天之力的,她都闹不清楚。她只记得,后来有很长一段日子,姑姑都不大愿意见人。   是以,趁着而今一切安好,她先多在千重园里走动走动也好。   然而谁知,她才同绿蕉走进千重园没一会,就迎面遇上了个人。   春日的暖阳下,他身着白衣,逆光而行,眉目不清。若生却嗅到了他身上的熏香气味,一如记忆中那般熟悉,熟悉得叫她一颗心倏忽就沉了下去。   她始终没有办法忘记那个夏天。   很久以前,漫漫炎夏,曾是她一年里最快乐的时节。   只因十三岁时,她也曾像今日这般在千重园中偶遇玉寅。   但今时还只是二月的天,那会却正值盛夏。   她原不曾记挂在心上的少年,以一个莫测的姿态闯入了她的视线,就此成了一枚拔不掉的尖针。   是的,一枚针,一枚毒针。   玉寅他,是一枚卡在她骨头缝隙里锈迹斑斑的针。生疼,却怎么也拔不掉。   那一天,他站在池畔朝她伸出了手。   在他身后,一丛新莲正摇曳生长,散发着柔弱又顽固的矛盾气息。   她看见,他月白的外衫上池水斑驳,指间却拈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莲花。   那一瞬间,她尝到“相思”二字的滋味。   ——甜的,甜得发腻。   然而如今她再回首去想那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想,皆只像个笑话。   几年后,夏天就成了她最厌憎的季节。宣明二十一年的那个五月,红日当空,滴雨不下。巨大的太阳将最后一丝水汽耗尽,也终于耗尽了连家的气数。   她沉默着,迎面而来的少年已慢慢到了近旁。   他弯腰见礼,口称“三姑娘”,神态再恭敬不过。   若生有一刹那的失神,随即慢条斯理地道:“你叫什么名?”   第023章 操心   似是不曾料到她会突然发问,玉寅显然愣了愣。   不过转瞬,他便笑着答道:“回三姑娘,夫人给小的赐名为玉寅。”   若生微微点了点头,望着他唇畔那抹陌生中好像又隐隐夹杂着几分熟悉意味的笑,漫然又问:“是哪里人士?”能当着面刨根问底,自然要问个透彻。   玉寅这回倒不曾迟疑,她话音刚落,他就将话给接上了,“小的是平州人士。”   “哦?那你是在平州长大的?”若生弯着嘴角,“倒是没有半点平州口音。”说这话时,她的视线半分不离玉寅的那双眼,仿佛这样就能从里头看出些她过去不曾注意过的东西来,然而站在对面微微躬身的少年眸中没有丝毫波动。   “姑娘谬赞了,”他道,“小的自幼学的是京城官话,反而不大会说平州口音。”   平州距离京城并不十分远,但平州话同京城口音还是有些区别的。   若生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自然听上去也就觉得分外明显些。   她没有从他话中听出平州口音,他这般解释,似乎也说得通。林家的根基到底还在京城,他如果是林家的家奴,虽则长在平州,但打小学的是京城话也是极有可能的。   若生就照旧只点了点头。   然而内心里,她还存着疑虑,此番被云甄夫人从京城带回来的人,若真出身林家,那这件事是否就同四叔四婶脱不了干系?他们,又是不是真的就是林家养在平州别院里的家奴?   但不管她怎么想都记不清,前一世四房跟千重园走得近时,他们是否出过纰漏,露过马脚。一晃眼几年,她原先又不曾特地留心过,而今想要回忆起来,着实艰难。不过大抵是不曾的,所以才能瞒天过海,等到事发便已是无力回天。她一时间颇有些迷糊起来,满腹心事惴惴难安,就没了心情继续盘问玉寅。   既是另有所图进的连家,又岂是被她问上几句话就能问出异样来的。   她就摆了摆手,打发了玉寅下去。   候在边上的少年得了话,却并没有急着离开。   他在等着她先行。   若生便多看了他一眼,看着春日暖阳下少年如画般的眉目,看着他眼角的小痣,看着他微翘的唇角,轻笑了声。   笑意现得快,去得也快。   她大步迈开越过他而去,眉眼在刹那间冷了下来。   绿蕉则依旧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千重园深处。   云甄夫人正支使人摆了桌椅晒着日头打牌,瞧见她就“咦”了声,道:“怎地这会来了?”   姑侄二人往常就亲近得很,云甄夫人说完紧接着又道:“也好,既来了,就陪着姑姑玩一把?”   若生自小在千重园里打转,七八岁上下就在牌桌上不肯挪步,虽不算厉害的,也比寻常人强上许多。云甄夫人极喜欢她,偶尔得了空也会喊她来。故而若生听到她如是问,也就立即笑着应了,自选了一方先行坐下。   云甄夫人看了一眼,却突然淡声吩咐坐在若生对面的人道:“玉真同三姑娘换个位子。”言罢看向若生,“财神爷今儿个坐南方,你就往那坐。”   若生闻言就乐,这是姑姑指着她赢钱呢。   她就起身换了座位,落座时忍不住看了眼玉真。   说是玉寅的亲哥哥,但若生这般认不清人的,倒也不曾认错过他们。   玉真说话的口气,眼神,甚至于抬手间都充满了轻佻意味。这是个不庄重的人。好在眼下这种日子,也用不了他多庄重。   若生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在想,姑姑身边的人林林总总总也有十来个,可能上这张牌桌的人却并不多。   玉真,才进府多久?   姑姑身边生得比玉真兄弟俩俊美的人,一贯也不缺,这二人究竟是凭借什么讨了姑姑欢心?   可云甄夫人的面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她暗叹口气,看着人发牌。一桌四人,一人八张牌,剩下八张就放在桌子中央。她抓起自己跟前的牌,几张索子,一张万万贯,并一张枝花,瞧着无甚兴趣。   云甄夫人出了牌,是张文钱。   她伸手去桌子中间取牌,也是张文钱。   四人轮流出牌,取牌,转眼就过了两轮。若生明面上兴致勃勃,可内里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得想个法子让玉真兄弟俩在千重园里不能得势才好,可这就得先弄明白姑姑究竟为何对他们另眼相待,委实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那几年身在炼狱中的日子,教会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待。   只要等对了,工夫自然就不会白费。只要活着,就有等到的那一日。   可惜的是,前世她没能活到那一日。   若生手里出的牌渐渐乱了起来,惹得在座其余几人都不禁狐疑地变了变神色。云甄夫人更是直接蹙起眉头讶然说道:“怎么了这是,还不如你七岁那年头一回上牌桌打的。”   若生脸皮一僵,再差也差不过那时才是,姑姑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她讪讪然搁了手里的牌,道:“不打了不打了……”   云甄夫人也不恼,只让人替了她,扭头问:“瞧着像是有什么心事,同姑姑说一说?”   “我能有什么心事。”若生笑吟吟摇了摇头。   云甄夫人“嗤”了声,“难不成是为了那桩事?”   “什么事?”若生怔了怔。   云甄夫人低着头看牌,指尖蔻丹红灼似火,在牌间跳跃。她轻笑着说:“你爹前儿个才来见过我,说是想着你也该开始说亲了,问我京里哪家的公子合适。这事,他没知会你?”   “……”若生傻了眼。   云甄夫人面上笑意深了些:“成日里孩子似的,也难为他记挂着你的终身大事。”   若生闻言吓了一大跳,忙道:“他定是一时兴起,您不必放在心上!”   京里头的姑娘十五六成婚的多,十七八的也不少,更有早些的十三四便出了阁的,但议亲之事,通常十二三就都开始张罗起来了。比较来比较去,花个一两年,总不稀奇。待到定亲,又要花费上年余来好好筹措婚事,一来二去,也就及笄了。   但前世长辈们开始提及她的婚事,并没有这般早。   至于她爹是否在意这事,她更是一点也不知道。如今她跟她爹亲近了许多,他动了心思操心她的事,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姑姑只是笑着说:“好了,你也别怕,他还想多留你几年,怎会这就巴不得你出阁?不过是想着要趁早寻摸起来,多看看罢了。”   若生苦笑,她上辈子没经历过她爹插手这事,如今碰上了可还真是手足无措。   偏她爹那么个藏不住心事的人,这回竟也瞒得滴水不漏,一点也不曾透露给她。   也不知,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婿……   若生记得,自己前世还真说过人家,头一个说的就是昱王长孙少渊。嘉隆帝亲口同姑姑提的这事,加上昱王年轻有为,母族也算得势,不管怎么看都是她高攀了。哪怕只是做个侧妃,也算连家的殊荣,何况彼时嘉隆帝提的可是正妃。但姑姑最终不曾应允,这件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除此之外,似乎还说过一回,说的是段家大舅舅的次子,她的二表哥。可姑姑嫌二表哥身子骨不够强健,瞧着弱不禁风的,又兼本就不喜段家人,便想也没想就拒了。   她自个儿,却是从来也没在意过这些事,而今回想起来,也只有零星片段,记不清了。   时至掌灯时分,她去明月堂用饭,还没等站定,她爹就窜了过来,手里扬着张请柬,一把塞进她手中,笑眯眯说:“送到明月堂里来了。”   若生一面展开来一面疑惑地道:“是什么?”   “是你舅母要办春宴!”   若生已展开了请柬,略略看了一遍,“她春天要办春宴,夏天要办纳凉宴,秋天要办赏菊宴,冬天要办赏雪宴,每逢生辰还要请客,到底图的是什么?”她满不在意地将请柬一合就要往边上丢。有这闲工夫,她不如在家多陪她爹斗蛐蛐。   连二爷却一把抢过,问:“你不想去?”   若生颔首:“不想。”   连二爷就小声嘟囔起来:“那是小祺的娘家……”   “您想我去?”若生听到他说起亡母,不由叹了声。   连二爷就重重点头。   若生沉吟着:“那就去吧。”   “听说今年的春宴不止请了女客,也请了男客,让你表哥招待。”连二爷展颜,抚掌大笑,“你回头多留心,瞧瞧有什么好的青年才俊,看对了眼就回来跟爹爹说!不过太胖的不能要,太瘦的也不成,对对,太矮的也不行,斗鸡眼更不行……”   第024章 赴宴   一顿饭的工夫,连二爷就差不多将京里能有的少年郎都给嫌弃了个遍。   不管是高矮胖瘦,聪慧抑或敦厚,左右就没一个能叫他觉得满意的。若生听得头昏脑涨,等到他好容易止住话音时,她已满脑子只剩下这不行那不行,那也不行……   她提着象牙饭箸呆愣愣地看着她爹,喃喃道:“那您是想要个什么样的?”   连二爷夹起面前的红煨羊肉塞给嘴里,嚼着含糊道:“……又不是给我说亲,你中意便是了,问我做什么。”言罢几下将原就煮得软烂的羊肉咽了下去,惊喜得笑起来,说:“这羊肉好!”   挑的上等羊腿肉,洗净下于滚水煮开撇去浮沫再捞出清洗,而后再将熟了的羊肉切成骰子般大小的块状,放入砂锅与鸡汤同煨,汤中再加切好的新鲜笋丁、蕈丁等一道煨上个把时辰,汤浓肉香笋脆,滋味妙哉。   连二爷吃得高兴了,就又将先前说了半响的事给抛去了脑后,只管招呼起了若生吃羊肉。   若生尚来不及说什么,就已被他填鸭似的塞下去一碗肉,差点没撑着,好半天说不上话来。   反观连二爷,则欢畅淋漓地吃了一顿,又笑容满面地叮嘱她两日后去段家赴舅母的春宴时,不要忘了去向外祖母外祖父请安。   若生扒拉着碗中饭粒,心不在焉地应了,回到木犀苑时脸色却颇有些难看起来。   舅母的宴,她前世几乎一次不落。小时不过像是走亲戚,舅母回回也都使了人亲自来接她出门,她也很乐意去。虽则她娘未出阁时在段家不受宠,可这门亲事,促成的是连、段两家之间的交情,她就是这份交情的见证。段家对她娘可有可无,等到她娘去了,她在段家反而成了极重要的一个。   她每回过去,外祖母也会笑着搂搂她的肩,让人赶紧上吃的上玩的,舅母表姐们也都是送料子的送料子,送头面的送头面,委实亲热。   是以哪怕她明知道姑姑并不大喜欢段家人,她也照旧总往段家去。   后来她长大了些,继母朱氏进了门,她就愈发觉得段家人亲近起来。   毕竟,她身上也还流着一半的段家血脉。   可就是这样每次她去都热情得不像话的外祖一家,在连家出事后,落井下石,冷眼旁观,待她如同陌路人一般。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是如此。   连家人满身铜臭,祖上也不光彩,可又哪里比得上段家人那刻在骨子里的利益至上?   她经历过那些冷眼,而今再接到舅母下的帖子,就不免意兴阑珊起来。   但她既答应了她爹去,那便去吧,权当再去看两眼母亲生前住过的地方也好。   于是过得两日,若生就收拾一番领着绿蕉出门了。   连二爷一路将她送到了马车上,左看右看嫌她穿戴得太过素净了些,可着劲想要往她两颊涂个大红胭脂,说气色好……若生唬得连头也不敢抬,急急忙忙应着“气色已够好了”,一面支使车夫快些动身。   马儿打着响鼻,抬脚跑出老远。   她这才靠在小窗格边上,探眼朝着来时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   她爹长身而立站在那,穿一身湖蓝直缀,扬着手冲她挥别,朱氏捧着披风陪在一旁,也学着她爹的模样小心翼翼挥了挥手。   若生先是笑,后就忍不住红了眼,赶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连家位处京都南面的平康坊,段家则在另一侧的青柳胡同,马车若走得快,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她可不能红着眼下车。   若生就索性闭上眼靠在绣银红云纹的缎面软枕上养起了神。   约莫三刻钟,马车到了永定伯段家门前。   她听得耳畔清脆的马蹄“哒哒”声响顿住,遂睁开了眼。   绿蕉来扶她起身,轻声道:“门口有人候着。”   若生蹙了蹙眉,颔首不语,略收拾了一番就下了马车往段家门里去。门口果然站着一行人,也不知是专程等着她的还是今日来客都候。她才往前迈开一步,就听站在人群前头的一人笑着喊了声“阿九”。   若生循声看了过去,却觉此人十分陌生,一时竟是猜不透是谁。   她一共有三位舅母,其中一位舅舅是庶出的,非她外祖母所出,所以这来迎她的定然是另外两位舅母才是。   可具体是哪一位呢?   仅看穿戴,似乎也看不出年纪上的细微差别。   她稍迟疑了下,上前敛衽行礼,略去排行笑着唤道:“阿九见过舅母。”   “……”来人的脸色却是一下子就异样起来,僵着面皮,嘴角翕翕,“我是你二表姐……”   若生:“……”   良久,她才憋出一句话来,“多日不见,二表姐生得越发像大舅母了……”   她方才倒是忘了,她大舅舅所出的表姐之一,极喜富贵老成妆扮,自觉成熟稳重又兼压得住场,总将自己往老气了捯饬。   绿蕉论起来这也还是头一次跟着她出门来,这人也是认不全,没法在旁悄声提点她。红樱原先倒擅这个,若生就不觉思量起来,应当加紧选两个人上来顶了红樱的缺才是。   实诚衷心的有绿蕉足以,往后要提的人旨在有眼力见,嘴皮子利索。   她暗自思忖着,对面的段家二姑娘见她不再言语,就有些忍不住了,道:“阿九你这总记不清人的毛病,合该请个大夫来好好治治才是。”被表妹叫成了舅母,生生老了一辈,段二姑娘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打肿了,语气就不由尖刻了些。   然而她话音才落,站在她边上的大丫鬟就悄悄碰了下她的背。   段二姑娘便噤了声,重换笑脸招呼若生入内。   既是赏早春之景,这宴就办在了段家的花园里。   石亭子里三三两两聚了人,外头也早早安置好了桌椅,茶器点心亦一早备上。   若生被人领着先去见了大舅母。   到了跟前她定睛看了看,大舅母身上的衣裳这还不比方才二表姐那身瞧着老成呢!何况俩人也的确生得颇像。   她小声腹诽着,笑吟吟依次见过几位长辈,随即问起外祖母去向。大舅母方氏却笑道不急,老夫人不喜热闹,这会正歇着,老伯爷前日出了远门,这会并不在府中。   若生原也没什么兴趣见他们,闻言乐得轻松,便由大舅母亲自领着去同几位表姐坐在了一处。   年长的几个各自同若生打过招呼就自去说话,细声细气,说着些点茶、刺绣之事。唯有坐在若生边上的那一双姑娘,一见她就笑开了花。俩人穿着几乎一色的衣裳,发式也雷同,就连脚上穿的鞋,手腕上戴的镯子瞧着都差不多。   若生分不清谁是谁,却知道这俩人是谁。   大舅母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剩下的两个女儿皆是庶出。   庶出的大表姐前年已出阁,二表姐她方才也见过了,这剩下的就只有三表姐素云跟四表妹素雪。   段素雪一落地,姨娘就去了,就此被抱到嫡母身边教养,因只同行三的姑娘差上一岁,俩人自幼十分要好。   若生旁的不记得,这二人喜欢做一样的打扮,她却是记得的。   她弯着唇角上前,三表姐素云就迎了过来,笑道:“阿九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可真好看!”   四表妹立即接话:“可不是怎地,瞧着是留香绉?三姐前日不也才做了一身?”   “哦?我倒记不清了。”三表姐笑着惊讶道。   “就是三姐你嫌穿着不舒服,赏给了丁香的那一身!”   若生饶有兴趣地听着,道:“就是,这留香绉也就值得给下头的丫鬟穿。”   第025章 唆使   听到这话,正要接着庶妹话音继续说下去的段三姑娘素云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便同一旁的四姑娘素雪对视了一眼。   二人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们姐妹素来不喜若生,但因不便当着面给她难堪,就总是如方才那般拣些话来故意寒碜她过个嘴瘾。依若生往常的脾气,没听出来也就罢了,听出来定然是要甩脸子的,但这会从若生嘴里吐露的话却都是附和她们的。   认得若生这么多年,段家的两位姑娘也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情况,顿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若生则大大方方坐在二人身边,随手从一旁矮几上备着的骨瓷碟子中取了块蜜饯送进口中吃了。   不多时,园子里人来人往聚了大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永定伯府在京里也是老牌世家了,若生的大舅母身为世子夫人,又极擅交际,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颇有声望,故而但凡她设宴请客,这接了帖子就鲜少有不应的人。她又素来圆滑,非死仇必下帖子攀交情,是以这来的人自然就多了。   若生吃着蜜饯四顾扫了一眼,一个个穿红着绿,满身珠翠,都梳着京里时兴的发式,乍然看去皆一般无二,便益发兴致缺缺。   这时,已有好一会没有出声的三表姐素云突然和她道:“阿九难得来一回,左右坐在这也是空坐,不如去沁园里走走?”   沁园那边,此刻聚着的应当是男客。   若生没吭声,挑眉看向三表姐,耳畔却听得四表妹言笑晏晏道:“可不是怎地,论春景,连家的景致可不比咱们这强上许多?倒是沁园那边,还有几分可看的。”   “锦鲤池上的冰也早融了,”三表姐掩眸轻笑,“正是喂鱼的好去处。”   姐妹俩一唱一和,四姑娘素雪的眉宇间更是难掩想前往沁园的念想。   若生不禁好笑,这俩人摆明了是自个儿想去,却偏要缠了她一道去,不过就是为了万一叫长辈训斥可将责任推到她身上罢了。   说来大胤风气开放,男女大防远不如前朝看重,少年男女混在一道玩耍,不常有,却也不罕见。平素看戏斗鸡遛鸟逛园子蹴鞠,总有一起的时候。她们既想去,原只管去就是。   只今次大舅母将招待男客一事全权交托给了儿子,又将女客留在了这边,想必是为了琢磨儿女婚事。   一个个转眼就都到了年岁,儿子得娶媳,女儿得嫁人,做长辈的难免多虑。   若生思忖着,不紧不慢地又拣了块蜜饯来吃。   糖渍的金枣,倒甜了些。   她吃了两颗依旧没说话,三表姐就推了推四姑娘素雪的肩,道:“快让人装一小袋让阿九随身带着吃!”   这就是她不想去,她们也得拽着她去的意思了。   若生就咧了嘴笑,一双杏眼弯成月牙:“我还要一匣窝丝糖,一盒酥油鲍螺,一袋杏脯。”   “……”   四表妹迟疑了,三表姐倒是爽快,抬手招呼了大丫鬟过来准备。   少顷,东西尽数送到了若生手中,若生打开来看一眼,道:“可惜了这酥油鲍螺,只有白的一样儿。”   按理还有一样粉的,但粉的贵上许多,寻常时节并不常备,何况段家也不比连家日子奢侈,四表妹的脸色就有些变得难看起来。   若生视若无睹,让绿蕉将东西一收,站起身来道:“去喂鱼吧!”   见她终于动身,在场二人总算松了口气,一并往石亭外去。   沁园在北面,还得绕一圈过去,锦鲤池在外侧,同男客们所在之处还有些距离,原本碰上了也没什么,这般一来就更不打紧。   若生眼瞧着自家两位表姐妹神色矜持起来,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似乎变得同先前不同,不由无奈。   前世她这般年岁时尚不在意这些,后来开了窍,就只一门心思扎在玉寅身上,大千世界似乎就只有这一人才能入她的眼,除此之外再看不见别人。   当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千重园里的人,焉是她该动心思的?   她回想着昔年的自己,暗骂了一声蠢,抬起头来面上却丝毫不显,只专心致志从锦缎布袋中掏着杏脯吃。   四表妹道:“三姐,你可认得庆国公家的那位大姑娘?”   “只见过几面,倒是印象深刻。”三表姐抿着嘴微笑,“她怕是比你我加在一块还要重些,听闻她在家中就是个吃食不离口的。”   时人以清瘦纤细为美,瞧着稍圆润些的姑娘就要被人暗中拿来当做笑话说。   若生冷笑,等到挨饿的时候,倒是来看看谁比较长命。她咽下口中果脯,笑道:“哎呀,表姐跟四表妹都生得跟竹竿似的,当然是加在一块也不如旁人重了!”   身形纤弱自然瞧着带股仙气,可瘦成了竹竿,成什么样子?   三表姐的脸当即便黑了,好歹忍着没发作,大步往沁园中走去。   谁知方才迈进园子,还未走近锦鲤池,一行人就先听到了隆隆的鼓声,夹杂在春风中,一阵响一阵轻。   四表妹愣住,问:“这是什么声响?”   三表姐也疑惑:“请了戏班子?”可这鼓声,分明不像是戏班子里的动静。   声音隔得有些远,若生敛神听了听,也没听明白是什么,就只照旧往锦鲤池边去,不曾想才走两步就叫三表姐给拽住了袖子。   她转头去看,就见三表姐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庞上写满了好奇,“既来了,就悄悄去瞧瞧吧!”   “不去!”若生断然否决,低头要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   可瞧着瘦得很的三表姐手劲却大得离谱。   她才抽出一角袖子,人先被三表姐跟四表妹拖着往沁园深处去了。   脚下步子越快,耳畔的鼓声也就愈发响亮,一声声几乎擂在人心上。   若生不由得忘了挣扎。   段家的园子,自幼在段家长大的两位姑娘当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没一会就带着她躲到了僻静处。表哥一众人就围在不远处,也不知在做什么。因鼓声隆隆,他们是否有在交谈也不得而知。   四表妹走得急,一下撞在了若生背上。   她趔趄着扶着一旁的树干站定,皱着眉抬起头来,视线霎时定格。   越过人群,一群穿着月白缎子广袖袍服的人,正站在不远处高高的架台上跳舞。   除鼓声外,再无其余伴奏。   脚步声和着鼓声,充斥着某种诡谲的气氛。   鼓响,抬脚,落下。   扬手袖落,开扇,漆黑如墨。   藏在扇后的却不是舞者的脸,而是长眉细目,长着獠牙的妖怪面具。   只除了一个人——   为首的少年竟然没有戴面具!   那张脸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恍若新雪。   若生手中绘着淡紫色龙胆花的纨扇“啪嗒”一声脱手掉落,砸在了鞋尖上。   视线凝滞,她突然间就再也移不开了。   就在这时,架台上的白袍广袖少年蓦地朝她们所在看来,一双眼波澜不惊,面无表情。   若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真的是他!   同一张脸,饶是她已看过九十九次,也无法保证第一百次再见就一定能认得出来。然而眼前这张脸,这个人,明明比她记忆中的要更年轻几分,她却敢肯定,这就是他!   一定没有错!   ——   这段舞,勉强算是古代傩戏跟能乐的结合,不过还是杜撰为主,无法深究,别考据——   第026章 初见   她僵在了原地,任纨扇躺在绣花的鞋面上,一动也不动,然而垂在身侧的那双手却在轻颤。   曾几何时,她也正是用这双手埋的他——   怔仲间,架台上的少年已合扇收回了视线,若生的目光却依旧凝在他身上,反反复复挣扎着挪不了。不远处的少年,瞧着不过才十七八的模样,她记忆中的那人,却是个年轻的男人。   眉眼沉静,瞳色深邃,鼻梁修长笔直,薄唇轻抿。   衣衫褴褛。   线条匀称干净的下巴上还沾着干涸了血渍。   印刻在若生脑海中的,正是这样一张脸。她活了两辈子,记得最清楚最明白详尽的也就仅此一张面孔。   那一年,她十七岁,雀奴十六岁。   原本那该是她们最好的年岁,像一朵花,从花蕾到含苞再绽放,当是再美好不过。可彼时,她们却只不过是伤痕累累相互扶持着活下去的可怜人罢了。从隆冬到暖春,再从盛夏到暮秋,若没有雀奴,世上也断不会有她。   双腿的膝盖骨早已碎成齑粉,她再无法自如行走。口中又只余一截断舌,喉咙亦被烫坏,再不能轻松言语。   这样的她,只凭自己想要活下去,难如登天。   可跟着雀奴,也委实拖累了她。   若生犹记得,为了养活她们自己,雀奴什么活计都接。明明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可她做的却是码头上的脏活累活,当真是每一文钱都是血汗换来的。她从没有像那个时候一般恨自己无用。再后来,她身子好上一些,就开始想法子叫雀奴去接些洗衣缝补的活来,她腿断了,胳膊可没断,何况到底也是自幼请了名师教导的,寻常缝补活计,她尚且可做。   但她们的日子依旧清贫得很,雀奴仍日日累得厉害。   她便每日埋头帮人洗衣缝衣,期以挣些散乱铜钿好添补家用。   可往往做不了多少,她就开始咳血力竭。   她的身子内里早已衰败透了……   那一日,她咳得厉害,雀奴就不许她再做活。恰值中秋月圆时节,雀奴便搬了椅子去小院一角安置于葡萄藤架下,而后推了她去避风处落座,这才转身往屋子里去取先前买的两只月饼。   若生用手拄着下巴,遥遥望着头顶上的那轮明月,眼前却走马观花般浮现出许多往事,逼得她不得不闭上眼低下头去。   喉间一阵腥甜。   她听见有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天空,随即“簌啦”一声,响起了阵趔趄的脚步声。   心神一凛,她立即抬头循声望去。   这一望,就撞进了一双仿若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明月在头顶上叫嚣,夜色渐冷,她想要扬声提醒雀奴,却碍于无法言语,只在喉间发出含糊声响,徒劳无功。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宣明二十二年的中秋月圆之夜,在凄清微凉的月色下,她在出事后第一次见了雀奴之外的人,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男人。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了她们的小院子里,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青衣早已被鲜血染透,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她惊慌失措。   他却靠在了不远处的墙上,竖起手指置于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若生本就无法说话,见状倒是醒过神来,当即抓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碗“哐当”掷在了地上,碎瓷满地,在暗夜里发出清脆又响亮的碎裂声。不过是只粗瓷的茶碗,这会摔碎了,若生却觉自己心头都在滴血,远比她昔年在木犀苑里一发火就砸碎的那些佘贵物件更心疼。   好在雀奴听见响动,匆匆从屋子里跑出来,三两下就冲到了她身边急声问:“出了什么事?”   若生立马抬手直直指向了那面墙,然而定睛一看,原本站在那的人却已不见了。她正疑惑着,却发觉墙根处躺着个黑乎乎的身影,半点声息也无。   院子里万籁俱寂。   他晕死过去了。   雀奴靠近后发现了他满身的血,就同若生商量,既已只剩一口气那是直接剁了当没今儿这事还是把人拖出去丢掉任他死活?   若生被她一句剁碎了事唬了一大跳,但还是仔细思量起来。这人丢出去万一人没死,指不定来日会给她们招惹什么祸害,此路似乎不通……那看来,还真的只有剁碎了毁尸灭迹一条路……   她就比划了个一。   雀奴看得明白,重重点了点头。   俩人互相安慰着,一人拿绳索捆了人,一人去厨房取菜刀来。前日才磨过的,倒也锋利。若生舍不得叫雀奴做这种事,就率先举起了刀。可这刀沉甸甸的压手,她举着,却半响也落不下去。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到底就是个大活人……   她下不去手。   雀奴嘴上冷酷无情,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可刀到了手里,也是磨磨蹭蹭下了不手。   俩人对视一眼,面上皆露出两分颓唐之色来。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拍案拿定了主意,不剁了,就捆着等人醒吧!要是就此凉了,那就再说……至于救治,罢了,抹点草木灰止血吧,旁的就再无办法了。雀奴素来听她的,闻言全无异议,当即将人挪到了屋子里丢在一角。   搁在院子里,万一叫人瞧见了,可不成。   若生则过一会去探一探他身上是否还有热气。   一条人命摆在眼前,委实不想就这么叫他死了;可这是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们院子里的陌生人,又带着一身的血,怎么瞧都不像是好事,她就又想死了也好……   满心矛盾着,若生睡意全消,雀奴却犯了困。她白日里忙碌累得狠了,夜里常常倒头就睡,这会不过是强撑着。若生就让她在一旁小憩去,等有了情况再唤她起来。雀奴摇摇头不答应,可睡意上涌哪里挡得住,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若生摊开被子为她盖上,正掖着被角,耳畔蓦地常来一阵咳嗽声。   她急忙扭头去看,就发现他醒来了。   他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绳子,忽然静默下去,片刻后道:“绳结打得不错。”   这绳结的系法是雀奴同船工学的,十分坚实难解。   他明明被捆着,却三两下便将绳结解开了去。   若生大惊失色,伸手就要去推醒雀奴,却被他淡声叫住,似笑非笑道:“不必担心,我就要死了,害不了人。”   言罢,他原站得笔挺的身子“嘭”一声重重摔了下去。   若生傻了眼。   雀奴惊醒,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   然而明明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他,却又活了三日。昏睡着,可喂他喝水就喝,喂他吃米粥也吃,但他的脉息的确渐渐微弱了下去。到第三天清晨时分,他已喂不进水米。若生低头看看手里的大半碗粥,皱皱眉自个儿吃掉了。   谁知到了午后,他那口已经微弱下去的气又强健起来。   时至傍晚时分,竟连人都醒来了。他睁开眼,入目就是若生的脸。若生等着他移开视线,他却一直没动,只哑着嗓子道:“劳驾,渴了。”   倒是一点不客气。   若生眼瞧着他一点点精神起来,连两颊上都有了血色,便知他是回光返照,一时竟也唏嘘起来,遂顶着自己满是痂痕的脸乖乖去倒了杯水给他。   吃不起好茶叶,连碎沫子她也舍不得搁,就是碗白水,他却喝得津津有味。   若生愈发唏嘘。   他喝了水歇过须臾,忽然问:“可懂牌九?”   若生微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就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容甚至有些孩子气,颊边有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他说:“那就劳姑娘陪在下玩一把如何?”   若生却看着他颊边的酒窝愣住了,良久不曾作答。那一刹那间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个就是生气也总是转瞬便忘得精光,始终只念着她好的父亲。   心绪翻滚,她不由得微微颔首。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原先那身脏衣,若生就见他从身上掏出了几块骨牌来,棱角光滑,显然是经常带在身边的老物。   牌不齐,若生皱了皱眉。他察觉,便轻笑着道:“原是用来占卜的,而今也只能将就了。”说着,他已摆好了骨牌。   这一场,若生赢,他输得一败涂地。   可若生心知肚明,他根本不曾想赢。   天色暗下来后,他阖上了眼推说困倦,便靠在那睡去了。至月上梢头时,若生去探他的鼻息,却发现已无半点。   她跟雀奴想法子为他换了衣衫,又候了两日,却始终不见有人寻他,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做主埋了他。   一个小土包,上面竖块木头。   雀奴问,写点什么?   她想了想,提笔写了赌鬼之墓四个大字。   第027章 疑问   家中无墨,一时不得银钱去购,她写时便拣了木炭条来用。结果是日午后天上便下了一场雨,淅沥沥倒不大,只那充作墓碑的木头原不经风吹雨打,上头的字更是被雨水一击便模糊成了几团,黑乎乎的再看不分明。   等到翌日清晨,这场雨方才止住。   她倚窗探头往外看,沉思片刻终于长叹口气,寻了雀奴相助一道前去前庭破败凌乱的花圃前,准备取了小刀来将碑文刻上。   送佛送到西,连人都直接埋在了院子里,再费些功夫也无妨了。因不知其人姓甚名谁,她跟雀奴又穷困潦倒断无可能为个陌生人发丧,想着将尸体送到乱葬岗,又似乎过于凄凉了些,于是乎最后这人就被她们给埋在了院子里,也算是“毁尸灭迹”不叫人知晓了。   她坐在轮椅上,弯腰探手去将那竖在角落里的木块拔出,谁曾想一低头就瞧见上头颤巍巍生着朵蘑菇……   发霉了。   她顺手捋去,仔细瞧了瞧,无碍,发霉而已,便拿了小刀开始动手。木头松朽,下刀倒并不费力。   头顶上雨过天晴后的天空,青碧如洗。   暮秋将至,拂面而过的清风日渐冷了下去,她的身子状况也越发得差了。   那一年的天尤其冷,进了腊月后这天上更是日日大雪纷飞。她以为自己就要熬不下去了,不曾想最终还是又熬过了一个冬天。然而等到次年开了春,原就衰败了的身体开始急剧恶化,没几日便叫她撑不下去了。   若生艰难地将视线从高高的架台上收了回来。   正要弯腰将扇子捡起,耳畔忽闻四表妹压低了声音问三表姐道:“三姐,那个没戴面具的是谁?”   “你不识得,我又怎会认识?”三表姐反问了句。   若生探手去够掉落在鞋面上的绔扇,微微蹙了蹙眉。   原来她们也不认得。   微凉的扇柄置于掌心,她缓缓直起了腰来。三表姐适时在旁奚落道:“阿九这是怎地了?头一回见人起舞?竟连扇子都脱手掉了。”   话音未落,四表妹也巴巴接上了话,“可不是怎地,表姐这模样,不像见着人起舞,倒像是白日里见了鬼!”   俩人但凡其中有一人先开了口,另一个就铁定会出声应和。   说到底不过是两个爱逞口舌之能的小姑娘。   若生没作声,只攥紧了手中纨扇不动。四表妹说她见鬼,倒也不全错,台上那人落在她眼中,同“鬼”又有何区别?   不过这舞她也还真是头一回见,那面具遥遥望去,似是木制,只不知用的是柳木还是桧木抑或旁的。模样古怪狰狞,不动声色间便满是诡异。她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人临终前,掏出骨牌来时说过的话,原是用来占卜的。   若生见过人用龟甲占卜,也见过人行扶乩之术,可这用骨牌占卜……她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难道,他是位术士?   前朝时,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风气,方士遍布天下。听闻就算是走在大街上,迎面走来十个人,那里头就必然有一个通晓这事的。自然,此乃玄之又玄、高深莫测之事,真正精通的人,屈指可数,但前朝时胆敢扬言自己略知皮毛的,委实数不胜数。   时至本朝后,这股风一吹又给吹没了。   原先满大街转悠的方士们,转眼间就都消失不见了。   高深的大能们,有那探听天命过多的,早早归了西,也有那聪明谨慎些的,便索性避世而居。至于那些原就只通皮毛,在门槛处徘徊来徘徊去的,多半回家种地去了……种点雍菜卖银子也比日日埋头专研怎么算命靠谱得多了……   是以,眼下已不大能瞧见真正的术士了。   听见占卜二字,若生脑海里浮现的也都是江湖骗子,花白的头发在头顶上攥一个发髻,用支半旧不新的桃木簪子簪住,下巴上生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穿一身青布衫,瘦得风刮就能飞,逢人就说,“看你印堂发黑,近日只怕将有血光之灾!只需百两,包你消灾解厄!”   于是乎,真的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处处皆有冤大头……   因了三言两语就心甘情愿掏银子的,委实不少。   若生小声腹诽着,抬头又朝架台上望去。   鼓声渐止,台上人影幢幢,她却总一眼就能看到那个人。   真是奇怪。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大表哥颂平似是发现了她们,眉头一皱,拔脚就朝着她们走来。   他个高步子大,三两步就冲到了她们跟前,借着背影挡住身后众人视线,隔着树枝低声斥段家的两个姑娘:“躲在这做什么?”   三表姐推推若生,“阿九听见了鼓声,想来瞧瞧。”   “表姐是害羞呢!”若生垂眸,轻笑着揶揄道,“我可不想来。”   她这话说得含蓄,可听着似乎又直白得很。段家大少爷颂平登时就明白了过来,眼神变了一变,视线定定落在了四姑娘素雪身上,看着庶妹冷然道:“休得胡闹。”言罢,再望向一母的亲妹妹时,他的眼神就温和了些,语气也没方才那般冷了,“快些回去吧,此地人多口杂,多有不便。”   他是长兄,既发了话,在场几人也就只得应承下,准备悄悄离去。   正要走,他忽然又轻声喊住了三姑娘素云,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叮咛道:“父亲对你一贯十分期许,你的亲事,将来必是用来光耀段家门楣的,所以趁早将那些糊里糊涂的心思都给收了。”   话至末尾,段颂平的语气陡然严厉了起来。   三姑娘素云连忙点头应是。   若生远远看见,虽不曾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却也隐约猜得出。   说来她这位三表姐最后嫁的,可是极为了不得的人物。   若生怀揣着心事,渐行渐远。   风中隆隆的鼓声也戛然而止,不一会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走至锦鲤池畔,她听见四表妹问:“三姐,方才大哥同你说什么了?”三表姐笑笑不言语,四表妹讨了个没趣,不由得面色难看了些。   坐在池边心不在焉地喂了会鱼,四表妹霍地将手里的一把鱼食都丢了下去,拍拍手掌站起身来,说:“无趣得很,不喂了。”   三表姐也慢条斯理地将手中鱼食交给了随侍的大丫鬟,道:“的确无趣。”   第028章 元宝   这俩人原本醉翁之意就不在酒,自然觉得无趣。   若生却觉得有趣得很,那条肥这条胖,抢起食来尾巴使劲拍打水面,力道十足,这肉必然紧致,也不知是清蒸好吃还是红烧好。她琢磨着这一池子的鱼,便想在自家也挖一个池子专门养鱼。闲时可看,饿时可吃,两全其美。   三表姐问她:“阿九,不若这便回去吧?”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虽是问话,但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若生就抬头看着她微笑,道:“表姐跟表妹先行一步也可,我腿脚乏力,暂歇片刻。”   她前段生了怪病,腿脚不灵,段家也是得过消息的。所以此言一出,三表姐不免迟疑了下。可她们原不喜若生,也就不愿留在这陪着她,而且边上又有丫鬟侍候着,出不了什么事。三表姐就点头说好,转身走了。   四表妹紧跟了上去,嘴角翕翕,似又要问话。   若生却乐得清静,低头看着水面上争相抢吃的鱼,一手托腮悠悠然回忆起了前世之事。也不知她离世后,雀奴将她埋在了何处?论理,她未曾婚配,仍是连家的女儿,这死后也是该葬进连家祖坟的。可那时,情势不同不提,雀奴就算有心也没有法子将她送回去。   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临终那刹那,同雀奴说的究竟是火化还是土葬。   想来若是埋入土中,这左右没合适的墓地,保不齐雀奴那丫头会直接将她也葬在花圃里……正巧如此一来她也能日日照看着,不必挑着初一十五去上坟。雀奴心性简单,没准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生心下一阵怪异,同个陌生人埋葬在一处,着实叫人汗颜。   她抓起几粒鱼食丢进水里,看着池水清澈微蓝,恍若雀奴的那只眼睛,不禁暗道:如若三叔派去平州的那群人依旧没能找到任何消息,那她接下来又该去何处寻找雀奴?   沿着平州府一路往北而寻,也不知是否能赶上那些人转手雀奴的脚步。   正思量着,她身后的草木深深间猛地窜出一物来,直冲若生而来。   若生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满怀,踉跄着差点一个跟头栽进了锦鲤池里,得亏一旁候着的绿蕉眼疾手快匆匆拖住了她的手腕,这才险险站定不曾摔进去。她怀里的东西扒拉着她的衣裳,埋头往她胸前拱了拱,发出“喵”的一声低叫。   绿蕉大惊失色,“哪来的猫?!”   “猫……”若生惊魂未定,低头去看,入目的果真是只猫。   黄白相间的一只,胖得眼睛都只剩下一道缝。   “……喵……喵喵……”   若生鬼使神差地双手抱住了它,往上掂了掂……这哪是猫啊!猪都没这么重!   她哭笑不得地朝方才这肥猫跑出来的地方看去,只有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并无别的动静,也不知这是哪来的猫。   绿蕉磕磕绊绊地道:“姑、姑娘,奴婢把它抱走吧?”   能出现在沁园里,定然不会是野猫,何况谁家野猫能吃得这般肥胖……   若生点点头,一面费力地抱着它准备往地上放,谁知这家伙“喵喵”叫着反倒朝她贴得更近了,还巴巴地仰起一张猫脸看她,两道弯弯的眼缝像在笑,一副讨好之态。   她不觉愣住。   绿蕉也傻了眼。   猫爪挂在若生衣襟上,一动也不动。   正愣着,林子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便有个人从里头大口喘息着跑出来,捏着嗓子喊:“元宝——你在哪呢元宝……”   窝在若生怀里的猫动了动。   若生揪着它脖颈处柔软的皮毛:“元宝?”   “喵!”   “你主子得多缺银子才给你取这么个名。”   “喵!”   “没准还缺心眼……”若生百般无法将它抱走,又生怕等会炸毛了抓伤自己,只得让绿蕉去将那人找来,把猫还给人家。   绿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不过转瞬就带着人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来的是个眼生的少年,十六七的模样,穿一身蓝衫,一看到若生怀里的猫就白了脸,赶忙躬身赔礼,又自报家门,“在下贺咸。”   若生皱皱眉,这名字耳生得很,遂问:“你的猫?”   贺咸却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这是我五哥的猫。”答着话,他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全怨我,五哥不得空才拜托我帮着看顾片刻,谁知一不留神就叫它跑没影了。”   他眼巴巴看着若生怀里名叫元宝的肥猫。   男女有别,他总不能直接上手从人家怀里抢。   可不管若生怎么做,这猫都靠在她怀里雷打不动,眼瞧着要生根落户……   两厢僵持着,林间一阵簌簌轻响,走出来个白袍广袖的少年来。   贺咸瞧见,面上一喜,急忙迎了过去,口称“五哥”,“元宝冲撞了人家,这会还赖着不肯动弹,可如何是好?”   白袍少年没有说话,站在原地朝若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若生心头一震。   忽然间,他身形一动,大步迈开,朝池畔缓缓走来。身姿颀秀,挺拔笔直。   到了近旁,他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若生怀中的肥猫,微微敛目,开口道:“可有受伤?”   若生怔了怔,须臾才回过神来这是在问自己,忙摇头说:“不曾。”   他静了须臾,道:“元宝性子黏人又懒散,轻易不肯动弹。”说着,也不知他从哪里掏出只锦囊来,松开系带,从里头掏出一条鱼干来,小得只有若生小指的一半宽窄。他蓦地弯下腰,两指捏着鱼干凑近元宝,似笑非笑地道:“再不松手,饿你三顿。”   语调慵懒入骨。   若生僵着身子不敢动。   她怀中的肥猫则像是听明白了一般,瑟缩了下,慢吞吞地放开了爪子,从若生怀里滑到了地上,凑到他脚边用脸摩挲着他的裤管,谄媚地“喵”了声,眼巴巴瞅着他手里的小鱼干。   他却施施然将指间鱼干往锦囊里一丢,不给了。   他淡淡道:“罚一顿。”   “喵……呜呜呜呜……”元宝拖着一身的肉满地打滚。   他却视若无睹,只转头来看若生,道:“叨扰。”   除此之外,再无二话,扛起猫就走。   绿蕉不忿,忍不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骂出声来:“这都是什么人!”   谁知贺咸却还没走,闻言面上一红,上前拱手赔罪:“五哥性子古怪孤僻,不通人情世故,委实不是有意如此,还请姑娘见谅。”   若生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   一会是前世他突然出现在她小院里的样子,一会是他方才在架台上起舞的样子,再一会又是他捏着小鱼干说饿三顿的模样……   贺咸见她不作声,忙又将他五哥的家门也报了一番,再三赔礼。   若生听到这,才反应过来他虽口称五哥,他们却并非亲兄弟。   一个姓贺,一个姓苏,八竿子打不着。   若生抬起头来,眉头微蹙:“是定国公府苏将军的第五子苏彧?”   第029章 苏家   站在若生对面身着蓝衫,圆脸微胖的少年闻言连连点头道是。   若生不觉愣住了。   她虽一贯不知国事,可定国公府世代忠良,苏家一门俱是铁骨铮铮之辈,她却还是知道些的。   大胤这几年虽则天下安泰,歌舞升平,但一直以来都同东夷国水火不得相容。东夷地处偏僻,只有国都一带水草丰美,牛羊成群,至于其余地段土地皆为贫瘠,百姓日子贫苦。故而大胤就成了东夷国君眼中的一块肥肉,哪怕不能尽数啃下,也好过连肉汤也无。   东夷人彪悍凶猛,历代国君更是骁勇善战,因野心勃勃,数次发兵大胤。   苏家男儿镇守边庭,以血肉之躯抵御外敌,多次将东夷大败而归,从此名扬两国。是以苏家每一代的男丁,自六七岁上下便会被送入军中训练,许多人年不过十二三就已上过战场。   若生隐约记得,连年来,大胤同东夷之间征战累累,但最出名的战役当属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场鏖战。   东夷国君亲自披挂上阵,然而最终却是不敌彼时尚且只是位皇子的嘉隆帝,被一剑斩下首级,死不瞑目。东夷大军惨败,损耗泰半后灰溜溜退回东夷。   后来嘉隆帝即位,这桩战役就愈发成了美谈。   如若生这般年岁的孩子,几乎都曾听过这些往事。   但她记得更牢靠的却是三年多前的那一场战役。   时值宣明十三年的深秋,后继的东夷王再次卷土重来,妄图攻陷大胤边塞城镇。   定国公苏重诲携子领兵迎敌,终大败东夷,不辱苏家祖训,再次护住大胤边庭,守得大胤天下平安。   然而这一回,他们却未能凯旋而归。   东夷军队元气大伤,再次偃旗息鼓。大胤却也伤透了元气。   若生记得,这一场惊变,史称“燕门之变”。   苏家折损了三个人。   身为统帅的苏将军行军途中旧疾复发,撑着病体将东夷大军赶出燕门之外后,终于也还是不支倒下。长子随军多年,此番也不幸为国捐躯。苏二郎重伤而归,悲怆之下病情加重,于回京半途,不治身亡。   消息传回京都,天下哗然。   若生当年尚不足九岁,闻听这事,亦不由悲从心来。   纵死犹闻侠骨香,不论何时,英雄总是值得人敬重的。   更何况,苏将军为人善良耿直,膝下五个儿子,长子跟三子却都是他收养的孩子。旧部战死后,他便收养了遗孤,视若己出,悉心教导,从无偏颇。   然而祸害遗千年,好人却总是命不长。   若生禁不住沉默了下去,良久方道:“贺公子不必在意,往后将那猫看好了便是。”   贺咸原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气恼着,不曾想一开口就得了这么一句话,反而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便连声谢过,这才匆匆而去。提着长衫一路小跑,他在林间找了好一会才追上了苏彧。   见着了人,贺咸便想说话,可一开口嘴里就只剩下“哈——哈”的喘气声。   累瘫了!   苏彧听见响动停下步子,转身看他,感慨道:“元宝满身的肉,跑得却比兔子还快,你倒是走几步就要喘气。”   贺咸欲哭无泪:“五哥,我也没胖成元宝那德行呀!”   他不过是自幼就生得肉些,长大了也还是这般模样,一张脸偏又是圆圆的,生得又白,愈发显得胖了而已,岂能被如此歪曲?贺咸就哭诉起来,抵死要苏彧改口。   懒洋洋窝在苏彧怀里的肥猫元宝打个哈欠,充满嘲讽意味的“喵”了声。   贺咸嘴角抽抽,“这猫八成是成精了……”   元宝猛地冲他亮了亮爪。   贺咸一僵,躲去苏彧身边,小声问:“元宝真是猫?”   “从这么点大的小奶猫开始,就养在我边上,你说是不是猫?”苏彧抬手比划了下,“重阳谷里野猫多,若不是它生得最丑,我也不会留下它。”   贺咸无力扶额,道:“平日里哪家哪个给你下帖子,你都不应,好容易应了一回还带上了元宝。”微微一顿,他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五哥,元宝害得人家姑娘差点失足跌进池子里,你怎么能抱了猫扭头就走,好歹也赔个礼先呀。”   “我没赔礼吗?”苏彧蹙眉看向他。   贺咸语塞,狐疑道:“有吗?”   白袍少年神色自若,缓步上前,一面道:“我方才说了叨扰,不算赔礼?”   “这,这勉……勉勉强强也算吧……”贺咸被他一脸认真之色生生震慑住,圆圆的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喵呜。”元宝困在苏彧怀里,肥肥的肉爪挠着他的衣襟,像是赞同似的也小声附和着叫了声。   苏彧就闲闲道:“那池子的水深不过她人高,即便是真跌进去了,胡乱扒拉两下也淹不死,何况边上还立着丫鬟。”像沁园里的这种锦鲤池,养了鱼只为观赏,水一般不会太深。且他方才立在池边看了一眼,见水面边缘处垒着的砖石整整齐齐,往下略一推算便知水深,是以并不担忧。   可这话落在贺咸耳中,就成了晴天霹雳。   他怔怔道:“五哥,事不能这么算。”   “那怎么算?”苏彧正色问道。   贺咸支吾着,一时竟也想不出话来驳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往前走,内心哀嚎着切不能再放任他这般下去,一定不能辜负苏家伯母的拜托,必要好好教导五哥人情世故!   苏家世代从武,都是粗人,书看得懂读得通便是,完全不需精于此道。   可老幺苏彧不过四岁,就已将苏将军书房里的藏书给啃了个大半。   旁人家这般岁数的孩子,只怕是字也认不全几个,未开蒙的更是不在少数。   于是,苏家人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家中最小的这个孩子,竟是朵奇葩……   所以,苏彧五岁那一年,就被父兄带着去了重阳谷,拜于重阳老人门下,成了重阳老人几十年来的第二个关门弟子。   重阳谷里只有老头子跟他两个人,日日埋头勤学。等到他从谷里出来,天文地理、奇门遁甲、琴棋书画诗酒花是样样都精了,可旁的,皆越活越回去。他五岁入谷,一呆就是近九年的时光,每年只过年时节才被父兄接了回家小聚,见过的人简直屈指可数,也莫怪他不爱同人打交道。   贺家同苏家是故交,贺咸跟他年岁相仿,那几年又走得近些,这才同他熟了起来。   除他之外,苏彧分明连半个友人也无。   贺咸在心底里唉声叹气,望着苏彧颀长挺拔的背影无奈加快了步子紧跟了过去。   午后清风徐徐,吹得林间枝叶飒飒。   贺咸没话找话:“五哥,虽说现下众人聚在一起便总是吃吃喝喝吟诗作对,高兴了便又唱又跳,可你方才若是推拒,他们定也不好继续强求,你怎么不推?”按照他的脾气,合该冷冰冰抛出一句“无趣”才是……   贺咸好奇得紧,凑得愈发近了些。   元宝就伸着爪子要挠他。   苏彧也不管,放任一人一猫各自顶着圆乎乎的脸庞对峙着。   过了会,他才道:“你没认出方才那是什么舞?”   “像是傩舞,又不像。”贺咸不敢肯定,一面避开元宝的肥爪,一面试探着道。   苏彧微微颔首,而后淡然道:“原是前朝盛行的舞,后被师父编改过,这才有了今日这模样。”言罢,他忽问,“你可知这舞是作何用的?”   贺咸一愣:“……驱邪。”   苏彧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底下一群牛鬼蛇神,正合适。”   “……”贺咸嘴角抽抽,“五哥,你连我也一块骂进去了!”   第030章 声音   苏彧脚下步伐不停,不一会便渐渐行远,这才背对着贺咸遥遥道:“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不接话,贺咸也没法子,只得自认倒霉,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后匆匆迈开了腿。   “五哥,”可脚步没多久就慢慢变得沉重起来,贺咸双手扶着后腰,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忍不住哀嚎道,“你倒是走得慢一些……”他自幼不爱多动,平日也只知看书,不像苏彧一边跟着重阳先生学东西,一面也学拳脚骑射等。又因父兄皆是武将,他虽不曾进过军营,却也是不逞多让。   所以苏彧的脚步一快,他便追得有些吃力起来。   幸灾乐祸的元宝则趴在那探头探脑地从苏彧手臂外侧朝他看来,龇牙咧嘴打个哈欠,“喵喵”乱叫。   贺咸撇嘴,有气无力地道:“大人不见小人怪,我不会搭理你的……”   言罢,元宝突然眯着眼发出了声像嗤笑一般的声音来。随即,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的手就落在了它脸上,一下就给捂得严严实实拖了回去。苏彧屈指叩了下它的脑袋,口中未曾言语,脚下步子却徐徐放慢了些,等到贺咸跟上才又大步迈开。   不多时,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就消失在了林间。   锦鲤池畔的若生这时才站起身来,将身上被元宝弄得微皱的衣裳细细捋平。   鱼食浮于水面,引得池子里鱼群跃动,争先恐后之下水花四溅。绿蕉俯身看了一眼后禁不住嘀咕起来:“方才那猫可是想吃这池子里的鱼?”   那么胖的猫,必然是好吃的。   若生不由失笑。不过那只叫元宝的猫想不想吃,她不知道,但是她自己倒是想吃的。   鲤鱼做得好也不错,但鱼里头她最喜欢的还是刀鱼。用极锋利的薄刃将鱼切片,再用细小的钳子一点点将鱼刺拔去,后以甜的蜜酒酿和清酱腌渍一番,放入盘中,用平素蒸鱼的法子上笼屉蒸熟便可,但味道却远比旁的更鲜妙绝伦。   她记得她爹也喜欢这道菜。   父女俩前世关系淡薄,鲜少聚在一道用饭,但他们的口味却甚是接近。   到底是父女俩,她还是颇像他的。   若生笑着看向绿蕉,道:“回头就不必再提这猫的事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方才那位圆脸的贺公子也已替苏五再三赔礼,这事也便就此揭过就是。   何况苏五那人,竟同她有过那样的缘分……   绿蕉实心眼,回头进了家门万一被她爹追着问上两句就给尽数和盘托出,只怕就不易收场了。是以她提前叮咛了绿蕉两句,见绿蕉应下,方才转身往沁园外去。   走至园外还未靠近方才她们所在的地方,若生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声音并不大,但因附近无人四野空旷,这原本低微的说话声似乎也就显得响亮清楚了些。   “往日请你来家中做客,你总不来,这回可算是将你请出来了!”   这是三表姐的声音。   若生放慢了脚步缓缓朝着前方走去,耳边的说话声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有人在轻笑,语调微扬,似嗔似喜,“叫你说得好似我是那庙里的菩萨似的,非得用搬的才请得出门!”   枝叶微绿的花丛后,三表姐笑吟吟接上了话:“我可没这么说,全是你自个儿认下的,回头可不准说我!”   “我怎说得过你……”   若生的脚步蓦地顿住。   风一吹,萦绕在耳畔的话音突然被吹散了些。她并没有听清楚后头的对话,可却听出了除三表姐外的另一个声音是何人。   然而毕竟隔了几年,会不会是她听错了?   若生一时不敢肯定,脚步也就再迈不动。   花丛后亦再没有旁人说话,只两个声音笑着交谈着。其中一人是三表姐,另一个的声音却如她记忆中的那管像极了,像得令她不敢不迟疑。那一句“我怎说得过你”,同她记忆里的声音简直一般无二。   她不觉僵在了原地。   绿蕉跟在后头,见她不动也不敢出声催促,也只跟着立在那。   春风静静吹过,花丛后说话声未止,簌簌一阵轻响后走出来一个人,身上是若生熟悉的衣衫跟发式。她一眼瞧见了若生,见她站在那像块石头,不由得蹙眉问道:“阿九你怎站在这?”   便是不在锦鲤池喂鱼了,也该往前头去才是,呆立在半道上做什么。   段三姑娘眉宇间略带着两分不耐烦,一句话方问出口就忍不住立即接上又道:“难不成你是站在这偷听我们说话?”   “三表姐的疑心病委实不容小觑,你是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还怕叫人听了去?”若生盯着花丛,看也不看她一眼,心不在焉地回她。   就在这时,花丛后又走出来个人。   雪肤高鼻,淡红的一抹唇不点而朱,身量高挑纤细,清艳自成风骨。   若生却并不认得这张脸。   眼前的人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嘴角带笑,看见她的那一刻笑意才淡了些,侧目问身旁的段三姑娘素云,“这是……”   段素云道:“是连家的表妹,你且称她阿九便是。”   段家只有一个姑娘嫁给了连家二爷,后只得了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所以她说是连家的表妹,不论是谁一听就知道说的是哪一个。自花丛后缓步走出来的少女便从善如流地笑着朝若生唤了声“阿九”,又转头去同段素云道:“听说你那位姑母生得极好,可见阿九是随了母亲的。”   若生年岁较她们都小,她显然又同段家三姑娘素云十分相熟,段素云更是直接让她称呼若生小字,可见熟稔。   所以她说完这话,见若生不吭声,段素云就忍不住多看了若生两眼,眼中满是不悦,像是在责备若生这般不知趣,得了人家称赞的话也不知道谢。然而她哪里知道,若生眼下休说道谢了,便是让她吱一声,只怕她也张不开那个嘴。   她方才还惴惴着不敢肯定,这会却是再肯定不过。   眼前的人,就是她记忆中的那一个。   刚才那一声“阿九”,连话尾微微带笑的音色都一模一样。   她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三表姐,这位姐姐是?”   段素云闻言,竟吃惊起来:“你竟不知她是谁?”   “我该知道吗?”若生的眼神微微一变,看向了段素云。因生得娇,这会杏眼圆睁,里头满是困惑,倒是再真不过。   段素云就面露无奈,摇了摇头,一副你怎这般无知的样子。   可若生绞尽脑汁,也不知对面站着的人是谁,她只知自己今次的确是头一回看清楚这张脸,在这之前,她只听过声音,从未逢面。她的确不知,便只能依旧看着三表姐等她说明。   “休听你表姐胡说八道,你我不曾见过,你不知我原就是对的。”站在段素云一旁的少女却摇着纨扇笑了起来,摇头解释道,“我是陆家的,因平素不常赴宴,所以你才没有遇见过我。我正巧痴长你几岁,便索性厚颜些,你若愿意便唤我一声筠姐姐吧。”   “陆家?”若生却只听到了最关键的两个字,她喃喃自语着飞快思忖起来。能被三表姐这般主动结交的姑娘出身定不会太差,毕竟段家人骨子里流着的是利益二字,最得大舅舅疼爱的三表姐自然更不会被“养歪”。   好在京城姓陆的人家虽然不少,却也不算多,其中家喻户晓的更不过一户。   想到了点上,若生的神色不觉渐渐异样起来,她微微吸了口凉气,“陆相?”   话音方落,对面站着的姑娘便言笑晏晏颔首道:“正是家父。”   第031章 往昔   若生眸光微闪。   怎么会是陆立展的女儿?   大胤当朝右相陆立展,膝下只得一儿一女,皆是早已亡故的正妻所出。然而他位高权重,在朝中说话颇为响亮,自身又甚有才气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丧偶时年不过三十,才刚刚而立之年,京畿上下多的是人想要将女儿嫁于他续弦。   可陆立展直到现如今,也始终不曾再娶妻。   众人皆道他是对亡妻情深似海,即便斯人已逝,也无法放下心怀,是以无法再续弦他人。   但是即便七八年过去了,仍有层出不穷的人期盼着能同陆相结亲。再加上陆相的一儿一女年岁都渐渐大了,长女陆幼筠更是转眼就到了及笄之龄,打起儿女亲家主意的人也不在少数。   陆家跟连家在京里应当都算是新贵,根基远不如段家、苏家之流站得稳当,按理来说应当走得近些才是。   可若生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同陆幼筠丝毫没有交集,陆家跟连家的关系好像也仅仅只是点头之交,从未深入交好过。   思忖间,她听见陆幼筠接着笑道:“阿九莫不是见过家父?”   “筠姐姐说笑,”若生摇了摇头,亦弯起了眉眼,“我哪有机遇得见陆伯父。”   她学着陆幼筠方才的从善如流,笑吟吟将原先称呼的“陆相”改口成了“陆伯父”,然而隐在袖中的那只手却禁不住握成了一个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皮肉,似疼似辣。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来日若得机会重逢这些人,必能坦然面对。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一切就都成了空。   心底里,她反反复复问着自己。   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陆相陆立展的女儿?   玉寅他,又是如何同陆相的女儿走到一块的?!   思绪杂乱,纷沓而至。   宣明二十一年,连家没落,父亲离她而去,从此天人两隔。她同继母朱氏并幼弟若陵被四叔驱出平康坊的祖宅,流落市井,辗转求生。她一夜长大,再不复从前。昏黄铜镜下的容颜依旧年轻娇美,可她年不过十六,便已华发早生。   她犹记得,继母初见她一头青丝间夹杂着的数根银白发丝时,潸然落下的眼泪。   可继母又何尝不是如此?   昔年还未满二十五岁的她,短短数日便有如老妪,鬓已星星也。饶是若陵,也似乎长大了些。   那时她站在破败的小院一角里想,事情断不会再坏下去了。她会代替父亲教养若陵,照顾朱氏,会如他过去期盼的那样变成一个孝顺的孩子,一个可亲的长姐。   绿蕉彼时也还好好的活着。   忠心耿耿,跟在她们身边,不离也不弃。   若陵很喜欢她,总缠着喊绿蕉姐姐,任绿蕉怎么说您是主子,不能喊奴婢为姐姐,他就是不听。   若生偶然听见两回,心下反倒高兴,都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需要讲究什么主仆?她便琢磨着不如让朱氏认了绿蕉为义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四叔却派人来寻她了。   他前脚才将她们赶出了平康坊,后脚就巴巴地来找她回去。   回去做什么?   来人咧着嘴笑,四爷寻了门好亲事,特地吩咐小的来恭请三姑娘回去。   好亲事?   打扮打扮送去给人做妾!可真真是天大的一门好亲!   绿蕉气极,那么个好脾气的人,当场就啐了那人一口,挡在她面前骂道:“与人做妾算是结的哪门子亲?呸!他不要脸,姑娘可还是要的!”   可话音还吊在那,一把剑就洞穿了绿蕉的心口。   朱氏尖叫,捂着若陵的眼睛瑟瑟发抖。   若生两耳却是“嗡——”的一声,再听不见旁的了。   她往前冲,想要扶住绿蕉,可绿蕉却先她一步倒在了地上。   那血啊,淙淙地流。   若生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血,不管她怎么捂都捂不住,沿着她的指缝拼命地往外淌,滚烫滚烫的,像是要把她按在绿蕉心口上的手都给烫熟了。绿蕉的身子却越来越冷,终于冷成了一块冰。   盛夏的风热腾腾的。   绿蕉却再也暖不回来了。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一日被四叔派来的人,手持染血的长剑,眯着眼睛笑得猥琐无耻极了。   那个男人,叫老吴。   个子不高,眼睛很小,尖嘴猴腮活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可明明恨极,她却还是记不住他的具体样貌。   但若生知道,终有一日,她会用那把他杀了绿蕉的剑杀了他偿命!   然而那个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能杀了绿蕉,也就能杀了朱氏跟若陵。她死不足惜,可继母还那么年轻,弟弟还那般年幼,怎么能因了这些事命丧于此?   她知道,依四叔的性子,即便如今心满意足得了她的应允,用不了多久就会反悔再起杀心,对朱氏母子下毒手。   可她还是得先答应下来。   唯有这样,才能同四叔虚与委蛇,才能为朱氏母子求得一线生机。   她放开了绿蕉已经凉透的身子,挡在了继母跟弱弟身前,用沾着黏腻鲜血的手握住了那把直指着朱氏的剑,点头道:“回去告诉四叔,我答应,但要给我三天时间。”   朱氏就站在她身后,闻言大惊失色,连怕也忘了,匆匆就要上前不准她答应下去。   泪水沿着面颊滑落于唇畔,又咸又涩。   若生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及时握住了继母的手,紧紧握住。   朱氏对她的意思了然于心,登时面色惨白,泪落如珠。   瘦皮猴似的老吴提着剑,却只皱眉不满,“四爷说过三姑娘定然会讨价还价,还真是果不其然。对不住了姑娘,四爷说了,最多一日,半个时辰也不得再多!”   若生早料到会这样,面无表情地继续点头:“那就一日。”   老吴龇着牙花子笑了笑,扭头走了。   小院外,却必然还有人看着。   她们身上没有银子,走不远,四叔并没有花多久就找到了她们。   事已至此,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朱氏却哭着不肯她去,只道还有一日,逃吧。   可这一日,是用来让她们母子想法子逃的,若她也跟着一道,必然逃不走。若生心知肚明,又知她不愿意丢下自己,便只得狠下心肠说了一通难听的话激她走。   朱氏扬手,打了她一巴掌。   若陵坐在冷炕上被吓得哇哇大哭。   朱氏哆嗦着,也哭,说傻丫头,咱们就是一块死了也不能叫你去给人做妾啊!   三个人哭着哭着抱作了一团。   可她不应,弟弟怎么办?好歹是她爹的最后一点骨血,总要留点香火的。   她融了生母遗物,寻个老匠人手艺粗糙地打了小金锁给若陵,又匆匆忙忙葬了绿蕉,一天过得委实太快了。她殚精竭虑,算计起了四叔的心思,想尽法子让继母带着幼弟离开,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至于四叔要将她送给谁,她根本毫不在意。   树倒猢狲散,连家一落魄,往日巴结着的人就都换了脸开始落井下石。   四叔想巴结的人,就显得太多了。   她上了青布小轿,颠颠被人抬着出去。一步两步,她轻声念着,从发上拔下一支银簪来。空心的,装了砒霜。老银匠的手艺委实太糙,可东西到底装得严实。   似是转过了个弯。   她抬手准备服下,轿子却突然停了。帘子一掀,冲进来几个人,三两下就将她拽了出去,手中银簪“叮当”落地。   后颈剧烈一疼,眼前便黑作一团。等到她睁开眼,人已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听见有道陌生的女声在喊她,“阿九。”   她吃力地仰起头,瞧见的那个居高临下站着的人,面上却蒙着细纱,看不清模样。可隔着纱幕,她也能感觉到那后面炽热的眼神。   近半载,她几乎隔几日就能见到这样的眼神一次。   可那张脸,她从没看见过。   所以她只记得声音。   然而时至今日,她才知道,那从陌生变得熟悉,又从熟悉镂刻进她骨子里的声音,正是出自眼前的陆幼筠之口。     第032章 记忆深处   声娇音柔,听着浑似老天爷派来救她的一般。   后颈疼痛难耐,眼皮沉重,她艰难地仰起头望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人,那面纱,白雪一般,那样干净又纯粹。然而朦胧的视线尚且来不及变得清晰,眼前的人已然娇声笑了起来,当着她的面漫然吩咐下去,“给我取条鞭子来。”   黑漆漆的一条,也不知是什么制的,一旦触及皮肉,便是血红一片,皮开肉绽。   鞭子舞得很快就只剩下一道残影。   若生甚至直到如今都还记得自己想躲却不论如何也躲不开分毫时,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惶。   她怎能不慌,莫名其妙就被人掳了来用鞭子抽打,疼得晕过去便被用冰水兜头泼醒,一下下似乎没有尽头。四叔命人带她回府,为的是送她与人为妾,这事不该有假。局势早就到了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他如果图的是旁的,也根本不必瞒她。   然而眼前的人是谁?   这件事同四叔有没有干系?   她皆不知。   呼喝也好,喊叫也罢,直至嘶声力竭,在场的人也只视她为死物。   渐渐的,身上的伤口多了,麻木了,也就好像真的不疼了,只剩下些辣,钻人心。她亦如那些伤口般,麻木起来,情不自禁地暗暗想着,左右都是要死的,自己了断与被别人了断,终究都还是殊途同归。   于是,再挣扎、抗争,皆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她便不动,咬紧了牙关生生受着。这是连家人最后的骨气,她不能哭着哀嚎着求饶而终。   但是她竟没有死!   明明挥着鞭子的人都已气喘吁吁换了人动手,明明她已几次三番晕死过去,明明浑身上下都已遍体鳞伤,可她直到最后都还活着。若生从不知道,原来人的一口气竟然能漫长到这个地步。苟延残喘,求死不得,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最后一次醒来时,她穿着干净的衣裳。   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被敷了药,就连口中都还残留着些微米粥带来的淡淡甜味。   屋子里却是黑魆魆的。   她动了动手腕,僵的,被牢牢捆缚在身前。再动动脚,同样被捆着。也不知是不是被捆得像只端午时节的粽子,没有一点能动弹的余地。她只能大睁着眼睛在目所能及之处胡乱扫视,然而四处空荡不见一星东西或是人。   那人知道,她逃不掉。   就像是四叔一般,当时也觉得她逃不掉。   但那时她虽怕却没有怕成而今这般,因为那会她心中有数,若求死饶是四叔再厉害也拦不住她。可事到如今,她竟连求死也没有法门了!   从此,折磨、医治、复折磨。   她还活着,却越活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头一个月,主事的那个女子来得很勤。似拿她当个新鲜玩物,变着花样折腾她,拿炭火烙印、拿蛇来咬、拿刀来剐肉……层出不穷,永无止境……   那么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里,她心里头唯一还热的那一块,便是盼着继母带着弟弟若陵成功逃离四叔毒手,好好地活了下去。   至于她,日复一日,早晚有一日还是会下去九泉陪伴父亲的。   她念着他们的模样、声音、名字,逐渐再不会害怕。   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再后来那人就来得少了。她只一日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像只角落里的臭虫,发霉腐败。   她断了双腿,没了舌头,身无完肤,可一双眼睛却毫无损伤。她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却想通了,留着她的一双眼远比剐出它们更为残忍。因为她要她看着,要她亲眼目睹自己是怎样被人折磨的。   真是……恶毒的趣味……   若生禁不住看了一眼陆幼筠的眼睛,清澈明亮,水波潋滟,漂亮得很。   着实看不出一分刻薄毒辣来。   人常说,舌头能骗人,眼睛却是骗不人的。可事实焉是如此,真正的恶人,必是从头发丝伪装到眼神,半分破绽也不露的。   她又向来是个连人的长相也记不清楚的,若非重活一回,只怕还是看不穿。   说来,她还得好好谢谢他们。   忍耐、等待、人心、手段……   她过去不懂,而今懂的这一切,委实都多亏了他们,是他们一点一点教会了她,这人世有多险恶,那些曾被她无视的温暖又有多来之不易。因为期盼着继母跟幼弟能够平安康健地活下去,她才能没有迷失于黑暗之中,她的心,还是暖的。   然而她还是逐渐分辨不了时辰,遗忘了岁月。   玉寅出现在门口的那一日,除了天气尚且炎热外,她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神智迷糊,胸闷气短,耳朵里嗡嗡作响,蜷缩在地上无力动弹,当真是连多看玉寅两眼的力气也没有。   她只听到有个女声在问他,已经成这副模样了,你可还要她?   “你且自留着玩吧。”他看了她一眼,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随即转身而去。   若生就听见自己喉咙里“嗬嗬”作响,也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她今时才知,那是陆幼筠在问玉寅。   陆相的女儿,捉了她,折磨她,却同玉寅语气熟稔。那样的语气,曾几何时她从自己的口中也听见过。是以她知道,那时的陆幼筠,必然是欢喜于玉寅的。   那也是她前世最后一次见到玉寅。   自那以后,陆幼筠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彻底不再出现。   直至那一日,她被腿上伤处痛醒,甫才睁眼便听到外头一阵喧嚣,足音杂乱。她循声望去,发现一向紧闭的房门竟是开着的,不由得心中震荡,遂咬紧牙关朝着门口爬去。   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倒在门槛内,吃力地探头往外看去。   入目之处是大片大片闷浊的灰绿色。   那是天空,又是地面。   还有远处零星的几抹白,在风中飘摇着。   落雪了!   不知何时,天已入冬了。   很快,四处都寂静了下来,静悄悄得再没有半点人声,静得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似乎再没有人记得,她还活着,这里还有一个人。   天色从亮到暗,又渐渐发白。   她还在爬,爬一段歇一段,浑身都是血。沿途之中,没有半个人影。   冬雪霏霏,她又渴又饿,疼痛难忍,一点点一点点终于爬到园子门口。天气越来越暗,越来越冷,她听见远处似有鞭炮声。   好像,过年了。   她大口喘息,知自己命不久矣。   眼皮重如山峦,她再无力撑着。突然,头顶上落下了一片阴影。她一惊,吃力地仰起脖子,瞧见了一张脸,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雀奴。   第033章 八棱海棠   少女的面庞半隐在昏暗的光线中,异色眸子里慢慢地露出惊讶之色来。   若生犹见水中浮木,艰难地探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她淡青色的裤管,像是在暗夜中跋涉的旅人,终于在历经千山万水后遇见了另一个路人。然而雀奴戴着的半旧斗笠的脑袋缓缓低了下来,看一眼她瘦骨嶙峋的手,不发一言只忽地将裤管抽了出去。   戒备之心,人皆有之。   雀奴也不例外。   思及此,而今好端端站在陆幼筠身前的若生微微笑了起来。   陆幼筠也笑,轻轻摇动着手中素面纨扇,道:“怎会不得机遇,你下回若是得空,只管往陆家来寻我说话就是,如果家父恰在府中定能见上一面。”   言下之意,竟似乎有意同若生交好。   在旁听着的段三姑娘素云便语气微异的笑说:“阿九,你可是撞大运了!你筠姐姐寻常可不邀人去家中,便是我,也还没那资格叫她亲自邀上一邀呢!”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地就不曾邀过你?”陆幼筠闻言执扇轻点了下段素云的肩头,嗔道,“你我是何交情,你若想来只管来就是,哪里就还非得我邀了才来?”   段素云得了这话,方才略带了两分冷嘲的话语总算缓和了些,转而耐着性子来看若生,一面道:“好了,你先往前头去吧,我们再说会话。”   “也好,我也有些乏了正要去亭子里歇歇。”若生并不犹豫,颔首应好,将心中躁动一收面向陆幼筠努力弯起眉眼,“阿九先行一步,往后得了机会再与筠姐姐坐下吃杯茶。”   不论如何,陆幼筠既先向她伸出了手,这大好的机会她自不能放过。   若生心中眼下尚是疑团满满,陆幼筠跟玉寅是如何相识的,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四叔当年又是怎么一回事,她若想不重蹈覆辙,就只能先他们一步。   前世她同陆幼筠陌生得很,休说坐在一处吃茶说话,就连像现如今这般在旁人家的宴会上偶遇也是从没有的事。然而一个人恨另一个人,恨到要变着花样反复折磨她为乐,必然事出有因。那“因”同玉寅一定脱不了干系,但是否只是如此?若生不敢肯定,也无法肯定。   如果只是玉寅,倒也罢了,怕就怕那里头还有什么她浑然不知的事。   所以此番能先同陆幼筠走得近一些,并非坏事。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心念一动,若生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笑着同三表姐和陆幼筠道别,领着绿蕉缓步往前走去。身后远远传来那二人交谈的笑语声,但她决不能回头去看。若生知道自己并不十分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故而在没有彻底将纷杂的心绪整理妥善之前,她断不能在此久留。   好在她同三表姐的关系一直平平,三表姐方才又是一副生怕她会“抢走”陆幼筠的姿态,没说两句便要赶她走。   若生也就乐得如此。   此去女客聚集的万春亭一带还颇有一段聚集,沿途满栽八棱海棠。而今正是三月里,一株株开得正好。花苞簇簇,仿佛胭脂点点,又有洁如雪之色挂于枝头,当真是雪绽霞铺,开得香且艳,花香四溢。   连家宅子里花木种的不少,这八棱海棠却是一株也无。   绿蕉鲜少跟着主子出门,此等景象更是初见,只觉惊奇不已。若生偶然扭头,发现她盯着树梢上的花苞看得入神,不由失笑,问道:“好看?回头往木犀苑里也栽几株吧。”普通海棠无香,远不及此品气味芬芳,且等到结了果子又能摘下来酿成果酒或是制成果酱吃,何乐不为。   绿蕉却疑惑起来:“姑娘不是不喜欢花木?”   前些天才刚刚命人将院子里的花草悉数搬走了。   若生愣了下,也想起那事来,摇摇头笑道:“那些花草中看不中用,海棠果到时可是能吃的。”说这话时,她正巧站在一树八棱海棠前,春风一吹,就有细碎的花瓣悠悠扬扬落在她乌鸦鸦的青丝上,映衬得她方才略失了两分血色的面颊又嫣若红粉,白净无瑕好似美玉。   绿蕉低低惊呼了声,“姑娘,发上沾了花瓣了!”没主子的话,身为贴身的大丫鬟也不敢兀自伸手去捡。   若生自己却是瞧不见的,便在她跟前低下头去,道:“咦,在哪?”   “嵌进发里了。”绿蕉小心翼翼抬手去拾。   若生亦下意识举起了手往自己发间去摸索,没动两下,就听见绿蕉松了一口气,“捡出来了。”她就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来,谁知这一退,头顶上正好是丛斜斜探出来的花枝,一下子就将她的头发给勾住了。偏她自己不察,又一扯,辫子都散了去,几缕黑发缠在枝头,被拽得头皮生疼。   她“哎呀”了声,又想抬头去看。   “姑娘快别动!”绿蕉唬了一跳,慌慌张张上前去,“仔细扎着眼睛!”   头发解开便是,扎了眼睛可就大事不好了。若生就不敢再动,乖乖低着头等绿蕉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头发解开。可这头发又细又软,长长的几缕,也不知在上头绕了几圈,花枝上全是棱,竟是难以解开。   幸而段家的园子四通八达,这条路上半天也不见有人走动。   再狼狈,也没有外人瞧见。   可万一……   绿蕉不由急了起来,手指颤抖。   若生低头看着脚尖,脚边几片花瓣落在石头缝里,像是被揉碎了一般,汁液渗出。她蹙了蹙眉,问道:“解开了吗?”   “快了快了……”绿蕉应着,声音越来越轻,不见底气。   若生就笑,“解不开就别忙活了。”言罢,她伸手抓住那一缕发丝,揪着最细的尾端用力一拽。   绿蕉瞪大了眼睛。   若生用指腹揉着头皮,眉眼弯弯看着绿蕉笑:“不过几根头发,掉了早晚会再长回来,心疼什么。”   “……奴婢心疼的哪里是头发。”绿蕉像是叫她吓着了般,见她不说痛也不发脾气只笑吟吟的,半天才回过神来,“姑娘,头发都散了,奴婢给您重新梳一梳吧。”   连家的婢女出门,随身必带个小袋子,悬于腰间。   里头装着梳子胭脂之类的东西,皆是特制的,只小小一盒。   若生这番模样往前头去定然是不成的,但想借了段家的屋子重新梳妆,却只能途经万春亭。   她想了想便道:“去海棠林里避一避,把头发梳了再去万春亭那边。”   左右也不是换衣裳。   于是她便同绿蕉往林子里去,花香愈发浓郁香甜,几株树上的花白里透着绿,已是开得最盛,金黄色的花蕊更是碎金一般璀璨。   为了不被误入的人撞见有所尴尬,若生跟绿蕉就走得深了些。转过一个弯,再一个弯,风里的花瓣突然间多了起来。春风带着几分凉意,在海棠树间打着旋,卷着碎花呼呼吹着。   细草迷了眼,若生别过脸去,视线突然一滞。   几步开外的一株树,灰褐色的树皮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红,像是——血!   地上是乱纷纷的草丛,上头落着花瓣,花瓣上夹杂着红痕,不像是花上原有的颜色。   骤起的大风一吹,草丛散开,露出了里头的一角青翡色的宝相花纹来。   那是一只云头锦履。   歪歪斜斜地躺倒在草丛间,覆着海棠树上落下的花瓣。   若生举目朝着树上看了去,高高的八棱海棠树上,一袭夹缬笼裙耷拉着,在风中微微晃荡。   再往上看,就是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唇色青紫,微微张着,像在说话。   若生踉跄着退后,闭上了眼。   这是——   四表妹素雪!   第034章 凶手   她紧紧闭着双目,趔趄着撞上了一棵树,“嘭”的一声,头顶上簌簌落下大片落花。花瓣擦过面颊沾在前襟上,凉得像是小蛇。若生听见身后传来绿蕉的尖叫声,听见绿蕉颤着声疾呼自己,然而她却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难以应声。   分明已经闭上了眼,可那身夹缬笼裙,那只落在树下草丛间的锦履都依旧历历在目。   四表妹今日的穿着打扮皆同三表姐素云身上的近乎如出一辙,但三表姐脚上穿的那双云头锦履,绣的宝相花却是朱红的。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霍然转身大步朝着绿蕉而去,走到近旁便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边道:“莫慌!”   “呜呜……”绿蕉口中呜咽着,到底还是怕得六神无主了。   若生叹气,问:“可瞧清楚了?”   绿蕉眼中含泪,蓦地瞪大了眼,点头也不知摇头也不知。若生手下微松,又叹一声,轻声道:“眼下不是慌张的时候,你且速速往万春亭里去寻大舅母来。”言罢,她移开了捂住绿蕉嘴巴的手,正色叮嘱,“再让大舅母立即嘱人将今日跟着四表妹的大丫鬟找出来。”   “……姑娘,可、可您怎么能留在这?”绿蕉急促地喘息着,神色张皇地看了看四周,说什么也不敢自己离去任由若生一人留在林子里。   可她如果不去,那也是万万不行的。遇见了这样的事,怎能无人前去报信,她不去难道要叫若生去?事出诡谲,不留人在林间看着也是不妥。绿蕉又惊又急,瞬间便是满头大汗,也顾不得什么僭越,一把抓住了若生的手壮着胆子匆匆说:“姑娘,咱们、咱们先将人从树上放下来吧?没准……没准这人还……”   活着呢!   绿蕉一脸期盼地看着若生。   可若生却只是反手握住了她颤抖个不休的手掌,冷静中带着两分悲戚道:“不可能还活着了……”   树上的少女,面色苍白,唇色青紫,额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上头沾着的血渍却早已干涸。发丝散乱的脑袋朝左歪着,双目紧闭,乍然看去只像是熟睡过去的眉眼一般,可她耷拉在那的姿势是那般怪异。   只怕是断了脊骨。   再看那只落在草丛间的锦履,被风吹落的花瓣不止覆在了上头,更是零零散散灌入了鞋中。她方才虽则只瞧了一眼,但却已瞧见那落花远不止几片。林中风大,但海棠花开得正好,不似落花时节轻轻一触便掉,想要积出这些花瓣,尚需不少光景。   人若被高高吊起,用不了须臾就会窒息而亡,根本积不出这般多的落花。   她深知那滋味,也牢牢记得那漫长如同百年的瞬间。   因而她知道,便是大罗神仙在世,四表妹也活不下来了。   就在这时,林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咯吱”声,像是有人正踩在枯枝上匆匆往她们而来。若生握着绿蕉的手,脚下微动,猛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去,密密麻麻的八棱海棠树后,伴随着几声不满的抱怨,走出来两个人,“她有什么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赶着这时候请我来?”   若生的眼神变了。   对方的话音在瞧见她的那一瞬间,亦是戛然而止。   来的,竟是三表姐素云。   段素云掸着袖子,正一脸不耐烦地越过树丛,“咦,你怎么也在这?”皱着眉头,她提着裙子不悦地朝若生走近,环顾四周看了又看,问道,“怎么不见小雪?”   话音方落,跟着她一并前来的大丫鬟陡然失声叫了出来,“姑娘,四姑娘在树上!”   “大惊小怪什么!”段素云呵斥了声,皱眉往树上看去,才一眼就吓得浑身哆嗦,口中语不成调,“这……这……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若生不管她,转头同绿蕉道:“去找人!”绿蕉也知再延误不得,咬咬牙拔脚就朝林外跑去。段素云瘫坐在地上打着寒颤,牙关咯咯作响,又哭又喊,嘴里的话支离破碎,也不知究竟想说些什么,闹得若生头疼。   若生想了想,脚下步子一晃,就准备追着绿蕉一同去。   谁知这时段素云却像是惊醒一般,突然扑过去用力拉住了若生的手臂,紧紧掐着道:“你别走!你不能走!”她手劲颇大,抓得若生胳膊上一阵生疼。若生一时挣脱不得,就也不犹豫,顺手一把掐回了她胳膊上。   细皮嫩肉的,段素云又不像她是忍痛忍惯了的,当即痛叫着松开了去,捂着手臂怒目退出两步。   若生冷着脸,转身要走。   段素云竟再次冲过来拽住了她,竟是不依不饶起来。   若生不由得疑心大起。   挣扎了两下,场面突然乱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响起了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跟说话声。没一会,便有一群人急匆匆地赶了来。打头的便是若生的大舅母,段家的大夫人方氏。   方氏匆忙而至,先仰头看了一眼海棠树上,面色一沉,这才看向段素云跟若生。   段素云忽然哭着道:“娘,定是阿九杀的小雪!”   四下里顿时一静。   若生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向她紧紧攥着自己一截袖子的纤手,攥得那般用力,一副几乎要将袖子都给扯裂的架势。   她暗忖,出门前委实应该听她爹的,先好好翻一翻黄历才是。   今儿个,八成是忌出门的。   她转头去看天边流云,青碧色的天上白云一丝丝的,尾端沾了几抹橘色,原来这天不知不觉就近黄昏了。耳边传来大舅母方氏厉声呵斥的声音,“胡闹!”旋即便道,“快些将四姑娘放下来!”   段素云却咬着若生不放,“娘!”   方氏绞着帕子,眉眼愈发冷了下去,咬牙道:“休得胡言!”   连家的姑娘,可不是他们能胡乱就安个罪名上去的。何况眼下事态不明,焉是胡乱找人担责任的时候。方氏盯着女儿,眼睛里难掩失望之色,口气也渐渐恨铁不成钢起来,冷然吩咐底下的人:“还愣着做什么,没瞧见三姑娘被吓着了吗?”   一行人就应声三三两两上前来要分开段素云跟若生,要拖了她下去。   忽然,风里传来一阵猫叫声。   “喵……喵喵……”   若生正要说话的舌头在嘴里打个结,一下子卡壳了,视线不由自主地循声看了去。   “只看尸体,断气至少也有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前,她还跟我在一起。”   高大的八棱海棠树后,慢悠悠的走出来个长身而立的白衣少年,肩头趴着只肥得看不见眼睛的猫,黄白相间的毛色下一身肥肉摇摇欲坠。它眯着只有道缝的眼睛,抬起一只胖爪,朝着若生的方向亲热地摇了两下。   若生喃喃道:“元宝……”   一人一猫,就这样大喇喇出现在了傍晚时分的海棠林里。   春风,落花,白衣。   在这样诡谲的气氛下,却显得尤为融洽自然。   他缓步走了过来,带着一身新雪般的淡淡凉意,看着若生,泰然自若地说道:“所以,她杀不了人。”   那双眼睛,一如她先前在高高的架台上瞧见的一般无二,波澜不惊。   若生怔了怔,听见大舅母方氏在旁唤他,“苏侍郎。”   ……看来,今儿个虽是忌出门的,却没准遇贵人。   第035章 疑点   若生思忖间,那只名唤元宝的猫忽然一个纵身想要从苏彧肩头跳下来,高举着肉嘟嘟的爪子眼瞧就要溜到她脚边来,却不防才滑一下就被苏彧给死死禁锢住了,只得皱着猫脸苦兮兮地“喵”了两声,一双眼仍巴巴地望着若生。   许是不常见它这般,一手按着它的苏彧也不由得朝若生多看了两眼,但目光却是疏淡而陌生的。   若生一时来不及反应,只怔愣着同他对视起来。逆光中,他的眉眼隐约有些不清,但钳制着元宝的那只手掌,骨节匀称分明,曲线优美清晰可见。他的指骨根根修长,露在袖外的那一截腕骨看上去也并不粗壮,衬着白衣,不论怎么看都只像是双书生的手。他制住元宝的动作看似优雅又漫不经心,可远比普通家猫体型硕大的元宝就在他掌下挣扎乱窜,却半天也不见挪动分毫。   这并不单单只是双书生的手。   若生沿着他的指尖往上看,不知不觉视线就落到了元宝身上。   胖乎乎的猫挣扎的动作就突然停了下来,扬着脸冲她谄媚的笑了笑。若生一噎,这猫怎么能笑成这样?正惊讶着,她发觉一直攥着她袖子不肯松开的三表姐终于撒了手,被人好声好气劝着给拖了下去。   她抚着袖子去看三表姐,却见方才还一脸泪口口声声喊着是她杀了四表妹的人,这会倒是听话的闭紧牙关不再言语了。   “阿九想必也惊着了,且先下去歇一歇吧。”大舅母方氏忽然出声道,“连家那边,我会派人去递消息的,你也不必挂心。”   三表姐的身影走得远了,若生收回视线面向大舅母,闻言心下微沉。大舅母这话的意思,是要她先留在段家。至于留多久,谁也说不好,所以这才要先打发了人去连家递消息,可她偏偏又不提这消息是要送到谁那的。   送给她爹知道跟递到姑姑跟前,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若生前世并不将自己的几位舅舅舅母多放在心上,尤是面善端庄的大舅母,于她看来更只是会管些闲散琐碎之事的寻常妇人而已。   但身为段家的世子夫人,大舅母早早从外祖母段老夫人手中接过了主持中馈一事,多年来没有出过半分纰漏,一向被人提及都只有交口称赞的份,可见她能干厉害。   若生多长了些心眼,而今听起她说话来,能听明白的言外之意也就多了点,不由得眸色微冷。   见她不动,大舅母温声催促道:“快些下去吧,头发也还乱着呢。”   话说到这份上,若生断没有继续留下去的道理。她没作声,只朝一旁惊魂未定的绿蕉招了招手,跟着人往林子外去。途经苏彧身旁时,元宝“喵喵”乱叫起来。   若生听着这声响,心里头倒是没来由松快了些,就不由自主地看向元宝轻轻弯了弯嘴角。   元宝叫声倏忽低了下去,调子却愈发谄媚起来。   “跟着去?”这时,苏彧突然淡声说道。   若生愣住,直到元宝“喵”的欢欣鼓舞起来,她才回过神来他这是在问元宝。   苏彧抱起元宝,侧身看她,道:“劳姑娘先带着它。”言罢,他一把将猫塞给了她。   若生大惊,不接又怕元宝摔地上,下意识便抬手抱了过来。谁知方一入怀,这猫就轻车熟路地又开始往她怀里拱,亲热得仿佛她才是主子。若生不觉窘然,抬头看苏彧,却见少年面上神情再自若放松不过,微微低头看她,不咸不淡地道:“它很喜欢你。”   “……”若生哑然。   因在场尚有要事,这猫最后到底还是先跟着她走了。   分明还是全然陌生的人,他只怕连她姓甚名谁都闹不清楚,怎么就敢这么把猫丢给她?若生稀里糊涂的被塞了一满怀,抱着沉甸甸的一只大猫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没走两步就开始气喘吁吁。   绿蕉紧张不已:“奴婢来吧!”   “喵!”元宝从若生怀里钻出半个脑袋,声似不满。   若生苦笑:“罢了,就这么着吧。”好在这猫虽则粘人,却似乎极通人性,过得片刻见若生抱不动自己了,就“喵喵”叫唤两声从她怀里下来,自个儿腻在她脚边,跟着一步步往前走。   若生原还担心它四处乱跑,过会找不着了不好同人交代,这么一看倒是半点不怕了。   又走了一会,几人带着猫进了一处院子。有人给若生上了茶,又送了干净的帕巾上来,打了盆温水供若生清洗。左右也是候着,若生就让绿蕉先为自己把头发给梳理妥当。   元宝也不动弹,懒洋洋卧在若生脚边,爪子搁在她右脚鞋面上,渐渐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等到绿蕉收了梳子,它才抬爪置于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打了个哈欠。   绿蕉忍不住问若生:“姑娘,它的主子可能帮您洗清表小姐的污蔑?”   方才段素云红口白牙咬着若生不放,绿蕉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若生脸上的神色却并没有大波动,道:“沁园门口原就有婆子看着,我们何时进的,何时出的,婆子皆知道。除那之外,沁园也没有别的入口,单这一条,就能证明四表妹的事与我没有干系。”   “还是姑娘镇定,不像奴婢,早慌得什么也不知道了。”绿蕉听了长松一口气。   若生却摇了摇头,问道:“方才三表姐进林子时,嘴里说的话你可有听清楚?”   绿蕉道:“奴婢只记得表小姐的确说了些什么,可究竟说了什么,却是想不起来了。”   若生轻轻颔首,没有再说话。   绿蕉没听清楚,她却听得很明白,三表姐说的是——“她有什么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赶着这时候请我来?”   这便说明,刚刚三表姐会出现在海棠林里并不是事出偶然,是有人邀了三表姐到那地方一会的!可三表姐口中的那个“她”是谁?大舅母出现的那一瞬间,三表姐又为何突然之间咬上了她,扬言她是凶手?   四表妹吊在树上,任凭谁第一眼看见了都会先想到“自缢”才是。   怎么三表姐就想到了凶手?   若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呢喃着:“当真古怪……”   “喵!”元宝附和似的叫了声。   若生就低头去看它,黄黄白白的一身毛,油光水滑,养得倒好。   正打量着,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第036章 欠揍   转眼门就被叩响,“表小姐,夫人请您往前头去说话。”   若生照旧低着头看元宝,探手去摸它圆滚滚的肚子,逗得它“喵喵喵”直乐,她就也跟着笑,笑得眉眼弯弯,唇角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来。   门外的人则只听见里头有猫叫,没有人应话,不由得又扬声询问起来:“表小姐,您可在里头?”问了两声仍不见回话,站在那听着动静的大丫鬟就耐不住了,终于举起手来要推门。   若生这时才抬头朝门口望了过去,一面打发绿蕉去应门。   等到门扉洞开,门内景象一览无余,她方弯腰揽住了元宝站起身来缓步往门外走。她走得慢,一脸焦急候在那的大丫鬟就想催又不敢催,憋得面色古怪。好容易若生迈过了门槛,她就急声道:“夫人候着您呢。”   “带路吧。”若生睨她一眼,微笑着道,神色轻松。   被方氏打发来请她的大丫鬟见状顿了顿,而后才垂着眼睑应个是,在前头带起路来。   好好的一场春宴赏花赏景赏到最后,主人家的女儿竟吊到了树上,想必段家的人也不愿意将这事闹开了去。若生心知肚明段家人的秉性,这会见大舅母支使了人过来喊自己,就知道那些上门赴宴的宾客这会应当都已各自四散去了。   算算光景,她派去连家传话的人,却还在半道上。   若生跟着人沿着小径左拐右拐,走了好片刻才算到了地方。   是个花厅,里头聚了些人,打头站在那的就是若生的大舅母方氏。见若生走进来,在场的人霎时都朝她一齐看了来。若生回望过去,却没几个能认得的,不过她还是发觉三表姐并不在其中。   由此可见,大舅母果真是不想将三表姐的话当真。   而今的连家,还不是轻易能开罪的。   若生继续往里走,努力想要在人群里分辨出段家是否还来了别的主事的人。可单看年岁,她只知自家外祖母是一定不曾来的。   死了个孙女,于他们而言,似乎并没有那么打紧。   若生心下一片凉丝丝的,知道自己背后若不是连家,在他们眼里同四表妹也断不会有什么分别。她抿了抿唇,视线里忽然瞄到一个人。   苏彧就坐在角落里的太师椅上,姿态闲适,半垂着眼睛在看自己手里拿着的茶盏。青碧色的茶盏釉色上佳,应是名窑出产,映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宛如一汪春水。   像是察觉到了若生的目光,他适时抬头侧目看了过来,忽然勾唇笑了下。   若生微怔,心中飞快思量着既然人家对自己笑,那自己是不是也该回敬个微笑才算有礼?   思来想去,方才他也帮着她解围,合该好好谢一谢才是。   她就也轻轻弯起嘴角,面向他准备颔首示意。谁知这笑意还未彻底展露,若生就听见他冲自己脚边用懒洋洋的语气叫了声,“元宝。”   颊边笑意骤然僵住。   若生咬了咬牙,尽量不动声色地将这抹笑意给收了回来。与此同时,她只觉脚边一阵风起,元宝就擦着她的裙摆飞奔去了苏彧膝上。   他这般大喇喇地逗起了猫玩,在场的人里就有看不过去的了。   若生的大表兄段颂平背着手站在母亲方氏身边,“苏侍郎这猫,是不是先放出去呆一会?”   “为何?”苏彧头也不抬,掏出小鱼干喂元宝。   段颂平说:“此地只怕不宜。”眼下召集众人是为了商谈正事,留只猫在里头,委实不像话,但这话段颂平却也不敢明白地说给苏彧听。话毕,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若这便让人先给领下去喂些吃的吧。”   谁曾想苏彧却只是不紧不慢地道:“它一不会说人话,二不会做人事,留下难不成会坏段大少的事?”   段颂平一噎,又不是他杀的人要拼命开脱,能坏什么事?于是他嘴角翕翕到底没有再开口,别开了脸去不再看苏彧。   苏彧兀自漫不经心地逗着猫,浑若无人之境。   若生只觉奇得很,在旁将二人对话听了个全后,悄悄看向苏彧的眼神就不禁变了又变,心道:这人说话的口气,可真叫人恨不得抽他两鞭子才好……   可眼看着大表哥被噎住,无力退散,她心里头又莫名有些暗暗愉悦起来。   过得片刻,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大舅母方氏就立即凑了过来,端着长辈的范问她:“阿九,你将方才如何进那海棠林,又是如何发现你四表妹的都与在座诸位说上一遍。”   若生早知他们会问,方才趁着绿蕉梳头时就先在心中过了一遍这话,而今想也不想张嘴就说,顺溜无比。   方氏眼神里不由得露出两分惊讶来。   在场的人不少,又刚遇上那样的事,方氏以为她定会慌张无措,却没料到若生说起话来如此镇定冷静。   方氏就愈发觉得先前自家女儿所做的事,离谱胡闹。   她看着若生点一点头,随即转身去看苏彧,道:“苏侍郎如何看?”   众人就都去看苏彧。   若生也不例外,坐在那双手交握搁在腿上,目光定定地去看他。   她方才一直没有想起来,为何他们皆称他为苏侍郎,直到这会才有些回忆起来,苏家有个儿子破格入的刑部,没两年就从主事爬到了侍郎位置上。众人皆言,若非他年岁太轻,凭借苏家的功勋跟嘉隆帝有意弥补苏家的心,只怕连那大司寇的位置都是他的囊中物。   若生前世不大关心朝堂风云,却也对苏彧这人有所耳闻。   他方进刑部没多久,就接连破获了几桩陈年旧案,被人赞为奇才,是以他虽是破格进的刑部,又年纪轻轻就任了三品的刑部侍郎,却也无人多加置喙。   可他的性子,竟是这样的,若生也才知晓。   她看着他一手轻轻捂在元宝脸上,一手端着茶盏呷了一口,而后慢悠悠道:“凶手是个女子。”   大舅母问:“何解?”言语间,目光竟佯作不经意般在若生身上扫了扫。   若生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这时,苏彧却将茶盏往一旁小几上一顿,笑了起来:“段夫人疑心这位,却是不必了。即便在下方才的话做不得数,单连姑娘的身板,也委实没有可能将人挂到树上去。”   若生:“……”   第037章 交谈   方氏听他说得直白,面上不由得现出几分尴尬来。   先是她的女儿当着众人的面指着若生说是凶手,后连她也在人前疑心自己的外甥女,委实说不过去,甫一被人当庭戳破心思,方氏扫过若生的目光就飞快敛起,复换上了张慈和面孔朝着苏彧道:“苏侍郎说的哪里话,我怎会疑心自家外甥女。”言罢,她三两下将话头扭转开去,也不再追问苏彧为何说凶手是女子,真凶又究竟是谁。   虽则今次春宴恰巧给苏彧下了帖子,他也鲜见地赴了宴,事情一出他就被人请到了海棠林里,也似乎已有了些眉目,但这件事既是有人大胆行凶就决不能姑息,故而官府那边方才也命人速速去送了信,用不了多久人想必也就能到了。   方氏也一面暗暗忧虑着刚才三女儿的异样,生怕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曾知道的隐秘,万一就这么叫人捅破了到时不易收场,遂亦不敢再问。   她走到若生身前,亲自伸手要扶她起来,小声抚慰:“你三表姐方才的话,切莫往心中去,她是一时害怕心神大乱才会那般说的。”说着,她轻轻地拍一拍若生的手背,“舅母知道你是好孩子。”   若生回望过去,但见舅母眉目和蔼,温柔可亲,又听她话音轻柔真挚,不由失笑。   她心中的那份踟蹰,就像是清晨枝头上挂着的露水,日头一升高,就蒸发了。也罢,左右她早在数年前就认清了段家人的好对的不是人,而是对方的富贵权势,而今再经历一番,也没有丝毫值得惋惜的。   若生抿着淡红的唇,微微一点头,道:“阿九明白,方才的事不怪三表姐。”   方氏眉眼一舒,用眼角余光瞄一瞄在座三三两两小声交谈着的人,将口中声音放得愈轻,几乎贴着若生说:“等你家去后,云甄夫人如若问起,你也不必瞒着,只管照实说了就是。你三表姐胆子小不禁吓,撞着了那样的场面,早已六神无主,只怕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所以待她清醒了,舅母再让她亲自上连家与你赔礼道歉,可好?”   “自然好。”若生颔首应道。   方氏理了理她鬓边一缕碎发,“好孩子。”   若生从善如流,也做乖巧状任她动作。   过了一会,方氏身边的大丫鬟蹑手蹑脚走过来,附耳说了句话。   方氏没有吭声,摆摆手打发了人下去,随后同若生道:“连家来了人接你回去,舅母也就不留你了。”   “想必是姑姑怕我留在这耽误正事。”若生应了一声。   方氏却神色微变,扶着她的手臂转过身往外去,一边摇头道:“是你爹派来的人。”   若生愣了下,“我爹派的人?”   “是他。”方氏面上神情更怪,她派人去连家送消息自然是冲着云甄夫人去的,根本不该有人透露给连二爷知道才是,“既如此,你就先回去好好歇着吧。”话音落,她忽然微微别过脸去,话音里带上了两分泪意,“你四表妹福薄,舅母心中不好受,便也不多送你了。”   段家四姑娘素雪是庶出的,但说到外头,谁又管她是哪个生的,说到底也都只在乎嫡母是谁。   方氏不管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面上工夫却始终不能少。   若生也不知她这泪里有几分真心实意,但见状仍好言安慰了两句,而后才往门外去。庑廊下立着几个婆子,皆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盯着地砖缝隙看,大气也不敢出。若生脚下的步子跟着微微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飞檐外的天空,蓝灰色的天已带上了些许暮色,比起她原本该家去的时辰的确晚了些。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领着绿蕉准备往台矶下去。谁知脚才迈开,身后蓦地窜过来一物,擦着她的裙摆落到了前头。   她定睛一看,除了元宝这小东西还能有谁,不觉下意识回头往身后看去,果真瞧见苏彧追了出来。   他站得近,若生几乎能瞧见他身上月白色锦衣绣着的回云暗纹。   “连家,可是在平康坊以东?”他弯腰捞起元宝,直起身时忽然看向了她,乌黑深邃的眼眸里一片淡然。   若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给唬住了,眼神微有些茫然起来。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那就是没错了。”   “的确在东面。”若生依旧茫然着,轻点下颌。   然而不等她问上半句,苏彧就抿着薄唇,抱着元宝转身就了。   她傻了眼,眼看着他就要走远,这才急急出声问了句:“凶手可是不止一人?”   月白色的背影微顿,伴随着元宝一声叫唤,他回过头来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漫然道:“你猜。”   “……”若生哑然,眼睁睁看着他抱着猫又进了屋子里,留自己呆愣愣地立在天光底下,不由暗骂自己一声,真真是脑子发热失心疯了,好端端的同他搭什么话!   她用力揉了两记太阳穴,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迈开去。   上了马车,她便索性闭上了眼睛,靠在车壁上开始回忆。   前世的宣明十七年,大舅母也照旧是各种宴办个不休。春宴赏荷宴赏菊宴,多的叫人记不清。可前世的这一天,似乎并没有宴。她蹙眉回想着,那一年的春天大舅母似乎病了一场,原本要办的春宴也就没有办成。   所以前世这时,她根本没有来段家赴过宴。   若生倒吸了口凉气,在马车里睁开了眼。   怎么会呢……   事情怎么会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   她甚至想起来四表妹该是在今年的腊月过世的,死于一场风寒。   因她不愿吃药,小病拖成大病,最后寒气侵入心肺,成了难疾,狠咳了半个月就再也没好起来过。   那时她也正巧感染了风寒,也是嫌大夫开的药又苦又涩,总不愿意喝下,于是金嬷嬷便特地用这事来再三告诫她。她也的确是被吓着了,从那以后再没有因为嫌药苦不喝过。   若生记得自己病了的事,也就想起了四表妹去世的日子。   她坐在马车内,身下是柔软温暖的垫子,身旁矮几上还煮了一壶茶,淙淙冒着热气。   然而这一瞬间,她却觉手脚冰凉。   第038章 二爷的担心   前程往事,难道只是一场大梦?   可记忆里的痛是那般真切,生离死别,亦有如刀刻般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怎会是假?   若生揣着满腹困惑,在“哒哒”的马蹄声进了平康坊。马车往东再行一刻钟,就到了连家大宅门前。   马儿打着响鼻,门口有人在说话。绿蕉刚一将帘子撩起,马车外就有人急急迎了上来,话也不说半句就直接要往车里钻,唬得绿蕉磕磕绊绊喊人:“二爷,姑、姑娘正要下车呢!”   连二爷却恍若未闻,一把抓住了帘子探头往里看,高喊:“阿九,你磨蹭什么呢?”   “爹爹,这马车也不过才刚刚停下……”若生闻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起身往车外去。   到了边上,绿蕉伸手要来搀她却被连二爷给阻了一阻,他自己抬手来扶了若生,一边道:“段家人欺负你了?”   垂花门旁候着的婆子听见这话,皆立刻垂下了头去,只盯着鞋面,装作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连二爷扫她们一眼,像是知道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这般问,眼神微微变了变,可嘴上仍忍不住嘟哝着:“我原想着那是小祺的娘家,你能时常回去走动走动多看看,小祺知道了也定然高兴,可他们要是欺负你,那往后就是你外祖母亲自来请,咱们也不去!”   “您怎么知道他们欺负我了?”若生不动声色地领着他往里头走去。   连二爷走在抄手游廊下,大步迈开,嗤笑了声:“好端端的不客客气气派人送你回家,反倒差人送了句莫名其妙的口信来,我就想,你八成是在那受欺负了,你大舅母几个怕你回来告状所以困着你不叫你回来!”顿了顿,他忽然问,“是不是你在春宴上看中了人,转头却叫你几个表姐妹抢了?又或是她们笑话你?”   “……”若生听着她爹信誓旦旦说着他的猜测,惊得半天不知如何应答,“您回头少看些话本子……”   “我晨起看一会,午觉前看一会,夜里睡不着才再看一会,一天还看不了一本呢,多吗?”连二爷眨眨眼。   若生点头:“略多。”   连二爷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低低嘀咕:“一点不像小祺,小祺往前从来也不嫌我看得多……”   “好了好了,您别恼我,回头我使人再给您搜罗几本?”若生见状赶忙上前讨好地笑了笑。   连二爷这才满意了。   若生就问:“姑姑今儿个不在府里?”   “你怎么知道?”连二爷吃惊地道。   若生抬脚越过面前的黑金大理石屏风,笑道:“我知道哪还能问您啊,这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口里如是说着,但她心里其实是知晓的。姑母若在府中,这消息无论如何也送不到二房,送到她爹手里。   唯有姑姑不在,消息又急,才会被人一气送到二房。   又因而今是继母朱氏主事,她嫁进连家的日子尚短,段家的人她更不会认得,是以这遇上段家的事,继母自然省不得要同她爹商议,不管他拿什么主意,瞒着他总是不对的。所以消息一旦递进明月堂,她爹也就知道了。   “你前脚出的门,千重园那边说阿姐后脚就入宫去了,这会还没回来呢。”连二爷道。   姑姑进宫了?   若生微怔,再问她爹,却也问不出什么。   须臾,父女俩说着话随风穿堂而过,进了上房。   一路上,连二爷追着问她在段家究竟遇上了什么事,若生不敢告诉他是四表妹丧了命又正巧被自己撞见,只得胡乱将话头东扯西扯,说些不打紧的事与他听。   朱氏在旁听着,倒似乎听出了些端倪来,面露忧色。   若生发觉,就扬声吩咐人上茶,一面推说要去换衣裳,又请朱氏帮她,想法子先从她爹眼前退了下去。   待到四下无人,她便同朱氏直言说了今日在段家遇上的事。   朱氏起先还慌,听到后面却渐渐镇定下来,想着二房只自己一个能做主的大人,这等时候万不可自乱阵脚,就对若生道:“如果段家那边仍不放心,回头我陪你一道去说。”   她是连二爷的续弦,在段家人跟前身份其实颇为尴尬,可让若生一个人面对这些事,朱氏却放不下心来。   若生闻言,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思,除了感激在无二话,心头暖意融融如在仲春。   换过了衣裳,她同朱氏一齐回去见她爹。   恰巧有人送了只剔红牡丹纹盘上来,上头整整齐齐码了几排劈晒雏鸡脯翅儿。   她爹就一手拿一块,笑眯眯递给她二人,口中说:“金嬷嬷亲手做的,极美味,非寻常人做的可比,一定要尝尝!”   若生笑着接过他右手拿着的那块,眼角余光则瞄着他的左手,心道她爹性子单纯,旁人对他好,他就对旁人更好,朱氏真心待他,他如今待朱氏也就渐渐开始好起来,不由心情松快许多。   不曾想,她才刚刚张嘴小口咬了块肉吃,就听到她爹笑着在边上问:“春宴上可有瞧中的人?”   若生低着头,含糊不清地道:“没有。”   别说瞧中不瞧中了,她拢共连人也没看见几个,能记住的更是寥寥。何况四表妹的事,还历历在目……想起四表妹,她心里乱糟糟的,可当着她爹的面又不便表露,若生的脑袋就低得愈发下了。   连二爷见状,更是不信,撇撇嘴转头去招呼绿蕉上前,问:“你家姑娘在那逛了一圈可有瞧中的?”   “奴婢……不知……”绿蕉连忙摇头,休说她不知道,就算知道没自家姑娘的吩咐也断不敢说。   连二爷盯着她看了会,摆摆手打发了人下去,而后忽然唉声叹气起来,鸡脯翅儿也不吃了,只看着若生连叹好几声。   若生被他看得发毛,小声问:“爹爹,您怎么了?”   连二爷瘪着嘴,“你慢慢用吧,我先回房歇会。”   说完,他起身就走。   若生想了想,到底没追上去,继续慢条斯理地就着吃食喝茶,新沏的碧螺春,香气四溢。   朱氏道:“我还是去看一看吧。”   “您别去,他过会就出来了。”若生轻轻拦了一拦,笑着轻声说道。   果然,她话音才落,连二爷的脑袋就从一扇屏风后探了出来,不满地道:“你们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做什么去了?”   若生微笑:“您不是说回房歇着去了?”   连二爷语塞,脑袋慢吞吞地又缩了回去,一阵簌簌声响,他这才真的回房去了。   若生过了约莫一刻钟才去寻他,进去一看,他竟和衣倒在那打起了盹,身前炕几上笔啊墨的,散作一片。一不留神打翻了,八成得淋一身的墨。她失笑,亲自上前去收拾,低头往小几上一看,却瞧见了本纸张微微泛黄的簿子。   扫了两句,似是本手札。   若生愣了下,看见翻开的那一页上墨迹新鲜,写着:丁卯年二月廿十三,阿九春宴归来,竟没瞧中一人,她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若生嘴角抽抽,发现下面还有一句潦草许多的字——可放眼京城,似乎也没有人配得上阿九,我好像也不想她出阁……阿九嫁了人,我就不能日日看见她了……我若是想她了,恐怕也只能自己一个人伤心……她嫁了人,会不会就不要我这个爹爹了呢……   越到后面,字迹越是虚浮模糊,下笔之人的郁郁矛盾之情,顿时尽显无疑。   若生看着,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做了他两辈子的女儿,竟直到今日才知他还写手札。   她暗暗叹了口气,偷偷将手札往前翻了翻,突然翻到一页上头还画了图,指间动作不觉一顿。   上头赫然写着:五月初七,天光极好,荼蘼花尽数开了,小祺腹痛进了屋子不让我瞧,金嬷嬷说她要生孩子了。我心中大喜,匆匆去摘花,回来孩子便生了。阿姐为她取名若生,小字阿九,我想了想,还是不如小宝好听。过得片刻,金嬷嬷就抱着她来与我看,我凑近了一瞧,哎呀,奇丑无比,不想要……   “不想要”三个字后,还被他用墨涂了个歪七扭八的哭脸……   第039章 趁机   若生低头细看之下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侧过身去,看向毫无知觉睡在那的连二爷。   他阖眼躺在绣同春图的软枕上,曲着腿熟睡着,发出平缓而轻浅的呼吸声,倒少了两分平日里的孩子气。若生看着,微微有些失神,随后抬头朝候在门口的大丫鬟看去,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去取一床薄被来。”   “是。”丫鬟应声而去。   若生便继续弯腰收拾起小几上的东西,正将她爹的手札合上,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阿九,你在看什么”,她一惊,错手便将一旁的砚台给撞了下去,里头香稠的墨汁霎时泼洒而出,不偏不倚淋了连二爷一身,将他左脚的袜子染成了一团黑。   “咦,下雨了?”连二爷睡眼惺忪地将脚一缩,而后慢悠悠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往自己的脚看了看,“我这袜子……怎么是黑的?”   他惊奇不已,立时伸手去摸,结果摸了一手湿漉漉的墨水,疑惑之下又要去揉那困倦的眼睛。   若生慌忙去拦,这墨沾到了脸上可不知要洗上多少遍才能洗得干净,可不能叫他胡来。她拦住了人,马上扬声喊了候在外头的人进来,打水的打水,递帕子的递帕子,屋子里顿时忙做一团。   朱氏进来一瞧,也傻了眼,赶忙使人去寻干净的衣裳裤袜来。   若生不便再留,又兼偷看了连二爷的手札心中颇虚,同朱氏略交代了两句就匆匆逃到外头。   廊下已掌了灯,火光通明。   她倚着廊柱静静站了一会,领着绿蕉往木犀苑里去。房中无人,丫鬟等着她回来这才点了灯,又打了热水来与她净手。窗棂上倒映着几抹稀薄月色,因着天色愈黑,四周也渐渐凉了下来。将至三月,还是忽冷忽热的时候,白日里渐热,夜里却依旧有些凉意难消。   净过手,绿蕉问道:“姑娘,眼下可要更衣歇息?”   “不用,你去取件薄些的披风来。”若生心不在焉地捧着一卷书翻着,闻言摇了摇头,“姑姑不会留在宫中过夜,宫门落钥前必是要从宫里头出来的,且等一等,过会千重园那厢就该派人来请了。”   今日海棠林里发生的事,可大可小,姑姑从宫里出来知悉了消息,不会不找她问话。   现下天虽黑了,时辰却还早,千重园那边又时常彻夜灯光喧嚣,姑姑惯于晚睡,今日之事绝不会拖延到明日再谈。   若生重新梳了头,靠在大迎枕上看着书等着。   然而手里书卷上的墨字像是水中小鱼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胡蹦乱跳,游来游去,叫人半天也看不进去几行。   她的心思渐渐飘远,飘回了段家的那片八棱海棠林。   鼻间仿佛还萦绕着海棠花盛开的香气,脚下是被风吹落的花瓣,青青的草丛擦过裙摆,发出簌簌的响声。   四表妹是孤身一人进的林子,还是带着婢女同行?如果她是一个人进的林子,那随行的大丫鬟去了何处,竟不曾跟着主子?又或者,那丫鬟就是凶手?   若生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想着,要想将人吊到树上,只一个弱质女子恐怕不容易。   究竟是谁,竟敢在段家的地盘上朝段家人行凶?不过几个时辰前,四表妹还同她站在一处朝着架台上张望,转眼间就不在了。   她翻个身,手里的书未曾抓牢,“啪嗒”一声落在了身旁。   若生这才惊觉,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她重新将书抓在了手心里,用力握了握,才算是平静了下来。   恰逢绿蕉从帘后进来,轻声道:“姑娘,千重园那边来人了。”   若生点点头应了声,手指一根根慢慢从书卷上挪开,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把披风拿过来吧,去一趟千重园来。”   绿蕉就将先前准备妥当的披风取来为她披上。   很快,一行人就迎着越发明亮起来的月色,沿长廊往千重园去。   夜色下,千重园里却是一片通明,就连门口高高悬着的两只灯笼的光,似乎也比别处更加明亮些。   暖阁里,灯光更是亮得刺目。   云甄夫人就高高坐在上首的那张美人榻上,右手拿着一杆青黄釉的瓷烟斗,神色疏懒地抽着烟。   千重园里除了遍植蜀葵花外,也特地开辟了角落用以种植烟草,因伺候得精心,倒与外头的也有些不同,气味稍淡,并不难闻。   但瞧见若生进来,云甄夫人还是将手往边上轻轻一点,让人接过瓷烟斗退下去了。   她招呼了若生上前,让她直接在自己边上落座,而后声音微哑地问道:“今儿个段家的事,是怎么遇上的?”   若生就将同绿蕉一处往万春亭走不慎勾散了头发偶入林子的事说了一遍。   “事出偶然,倒不是段家有人设计你。”云甄夫人闻言眉头稍展,旋即眼神却更冷了两分,“既是这般,段家那三丫头怎么也敢当着众人胡乱攀咬你!”   ——姑姑恼了。   若生就想起了临离开段家之时,大舅母再三强调想要借她的口为三表姐开脱,在姑姑跟前弱化此事,不觉冷笑。   她长长叹了口气:“我听着三表姐那口气,倒像是有恃无恐。”言语间,隐约带出几分伤心来。   前一世这个时候,她同段家几位表姐妹的感情也是平平,却并不坏。至少在外人眼里,跟在她自己心中都不算坏。说来也是怪,三表姐跟四表妹平素总是挤兑她,她早些年那般大的脾气却还能忍,继续同她们走近。   是以她现下同姑姑说起三表姐,语气就变得委屈起来,“想必是她们本不待见我,一出了事就下意识往我身上推了。”   云甄夫人嗓子发痒,背过身去轻咳了两声,端起茶盏呷了两口才道:“你怎知她们不待见你?”   若生双手托腮,低头看着地面,说:“我是连家的女儿,我娘才是段家的姑娘。我林林总总也去了段家无数回,可从没有听舅舅舅母几个提起过我娘一字半语。纵是外祖母口口声声说着她想我娘想得紧,可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个想字,连我娘喜欢穿什么吃什么她皆不知。”   她亦不知,可她爹记得牢牢的,她耳濡目染,倒知道的比段家那些人还多些。   她顿了顿,继续道:“他们既待我娘都只是如此,待我又怎能更好?” 第040章 谈天 云甄夫人微微敛目看了她一眼,而后笑了起来:“你莫名病了一回,倒像是长大了两分。” “又是一年,怎能不长大。”若生侧目回望过去,亦弯着嘴角笑了起来。 云甄夫人闻言就道:“你既能想到这其中的关窍,可见也是聪慧的,往后姑姑也能多放心些。” 若生哑然,姑姑这话说的,难不成她先前都是痴傻的吗?她想着自己原先在姑姑心目中的模样,不觉汗颜,将手缩了缩坐正了身子,说:“姑姑,往后段家若再给我下帖子,我由头也不寻,直接拒了不去,可能行?” “哦?”云甄夫人往后靠了靠,眉眼间浮现出两分懒散来,“这有什么可行可不行的,你若想去,自然就去;如果不想,那就不必去。” 若生歪在她肩头上,抬起左手比划着,“去了也无意思,旁人左右也不待见我,我何必上赶着去。”轻声说着,她微微勾了勾唇,杏眼圆圆,好似猫儿一般,透着些许狡黠,“像今日这般的宴席,我就不必再去了,若是表兄妹们娶妻出阁,又或是旁的大事,那我还是该去的。” 云甄夫人微笑,阖上了眼长舒一口气:“你长大了,也能自己拿主意了,很好。” 若生一出娘胎生母就不在了,父亲自己还像个孩子,也着实照料不好她,所以她几乎是跟着姑姑长大的。但姑姑肩挑一家大事,也无法时时刻刻陪着她,底下的仆妇则因为若生在云甄夫人跟前得宠,轻易连说话也不敢大声,更不必说劝阻。只知哄着她捧着她,硬生生将她的性子养得又娇又凶。 所以如今她能当着云甄夫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且分析得头头是道,云甄夫人听了很是高兴。 夸了一句后,她就安抚若生道:“行了,段家的事段家自个儿会解决,与你没有干系。案子刑部会查。段家会奔走。用不了多久也就该破获了,你也不必挂心,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是。” 若生应个是。 云甄夫人睁开眼。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至于你大舅母的做派,而今是越发上不得台面了。” 段家借道连家,这些年狠挣了些黄白之物。手头倒是宽绰大方,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偏连个孩子也教不好。 “她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中看。”云甄夫人敛了颊边微薄笑意,嗤之以鼻道,“皇上还想着段家的姑娘成气候。个个颇有才名,又兼有貌,门第也值当。没准可以择个太子妃出来,简直是笑话。” 若生故意不顺着大舅母在段家同她说的那些话来告诉姑姑。原是想着索性借此机会让姑姑对段家彻底生厌,往后她也不必再同段家那一门多打交道,省得总是想起前世段家人对他们冷眼旁观的模样来。 不曾想,却意外听到了这等大事。 三表姐在林子里说的话做的事,皆显得她似乎没有脑子,可若生记忆里的那个人,却并不单单只是那样的。 前一世,三表姐可是入主东宫成了太子妃的! 段家人丁兴旺,段素云这一辈的姑娘何其多,比她貌美的,比她有才气的,比她聪明能干的,可为何偏偏就挑了她? 如若不是她值得,以段家人重利益轻情义的习惯,焉会送她去? 是以先前在海棠林中三表姐突然做出那样的举动来,若生只觉古怪,疑心大起,而非气恼三表姐竟敢污蔑自己为凶手。她那般言行,定然有叫她万分惊慌,以至于不管上策下策皆先使了再说。 但若生此刻听着姑姑的话,宫里头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只是有意从段家选人而已。 她不由出声问道:“太子殿下要大婚了吗?” 云甄夫人摇了摇头,素手把玩着腰间系着的一枚玉坠,道:“人选未定,还早得很。” 便是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工部礼部各自加紧忙活,修缮宫室,筹措大典,一桩桩忙下来,一年半载转眼就过了。何况如今,现太子身边已有两位侧妃,这正妃的位子该轮到谁来坐,可没那么容易就能定下。 但嘉隆帝属意段家,却是云甄夫人一开始没有预料到的。 太子妃人选的家世,还能更兴盛优越些。 选段家的姑娘,不算低,却委实也称不上高。 “段家女,落到先太子跟前充其量也就只能是位良娣。”云甄夫人忽然嗤笑了声。 若生怔了怔,随后暗暗在心中演算起来,而今已是宣明十七年,那么,距离先太子离世已有两年,距离皇三子长孙少沔被封为太子,也有一年多了。 大胤的皇太子之位,并不单单以嫡庶长幼之序来定夺,储君的策立干系重大,并不简单。 最叫若生难以忘怀跟惊骇的,是老祖宗定下的“子贵母死”制—— 皇子一旦被立为储君,其生母就必须立即被赐死。 是以,有的时候,诞下皇太子的后妃反不及那些无子又不受宠的妃嫔美人,毕竟她们至少还活着,而皇太子的生母除了一个尊贵的谥号外,再也没有剩下的了。 久而久之,连她的孩子也会将她彻底抛之脑后,忘得干干净净。 宫里头的事,若生知道的并不多,但那些广为人知的往事,她多少也曾听过些。譬如皇长子三岁时得了天花,一命呜呼,皇二子长孙少藻五岁时即被立为储君,三日后其生母玥贵妃就被赐了毒酒,谁知药性被酒冲淡,灌下去一整壶才算是死透了。 人都说,是玥贵妃不想死。 可她终究还是死了,年仅五岁的皇二子,住进了东宫,一住就是十几年。 直至两年前,因先太子犯下弥天大错。惹得嘉隆帝震怒,旋即就下令夺了东宫太子之位。然而终究是自己的骨肉血脉,嘉隆帝到底留了太子一命,只贬其为庶人,流放西荒。 然而西去荒僻无比,沿途多风沙,少人烟。环境极为恶劣。堪称苦寒。 先太子何尝吃过这样的苦头,西去的半道上,就大病了一场。又因周围的人伺候得不够周到,病来如山倒,没多久就要了他的命。 后又有人说是疫病,先太子一走。随行的队伍里就也开始接二连三的有人染病。 一个传一个,到最后竟没有一个活着的。 太子妃身怀六甲。亦亡故在了西去的道路上。 消息传回京城,嘉隆帝后悔了。 可后悔也晚了。 他的精神气渐渐萎靡了下去,近些日子才又算是好了些,会偶尔召了云甄夫人入宫说话。犹如闲话家常一般,谈些孩子们的事,又或回忆往事。 “可惜了……”许是因为提及了故去的先太子。云甄夫人的声调变得微微低沉。 若生回过神来,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惜了先太子。还是可惜了太子妃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又或是可惜了只配娶段家女为正妃的现太子? 若生不知道,也猜不透姑姑的心思。 好在四下无人云甄夫人才敢当着她的面,将这些话说出口来,原也就没指望着她接话。 叹口气,云甄夫人未再言语。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时间只闻灯花噼啪炸开的声响。 蓦地,云甄夫人扬声喊了人进来奉茶。 她惯喝武夷茶,若生却不敢喝,嫌茶汤浓苦,浑似吃药,等不到回甘,她就要先被苦死了。 若生吃龙井茶,云甄夫人却嫌龙井虽清味却薄,遂不喜之。 姑侄二人在吃茶这事上,喜好倒是截然不同。 云甄夫人让人给她也沏了一盏武夷茶,若生低头嗅了嗅,只捧着不动,眼角余光瞄着角落里正缓步退出去的少年。 玉寅跟陆幼筠…… 贴在白瓷茶杯上的手指紧了紧,她“咦”了声道:“姑姑,说来我今日在段家遇上了一个没想到的人。” “是谁?” “陆相的长女,陆幼筠。”若生抬头看向云甄夫人,“她瞧着为人还算亲切,说了几句,像是投缘,主动邀我上门做客去了。” “陆相,倒是个了不得的人。”云甄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的女儿,想必也差不了。” 若生道:“四婶的娘家同陆相可是走得近?” 云甄夫人失笑:“陆相那位亡妻,可就是林家的女儿,不过陆夫人去世的早,死的也不光彩,两家也就并不大走动,你怎地问起这个了?” “……”若生怔愣着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茶,这里头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她过去半点也不知。思忖间,一不留神茶水喝的多了,登时苦得她皱起了眉头,抿着嘴说不上话来。 这茶原就浓些,姑姑还非得让人往浓了煮,真同药无甚区别。 她狼狈地将手中茶杯往边上放下,从齿缝里挤出话来:“听了些碎语,正巧想起便问问您。” “倒像你爹,喝不惯这个。”云甄夫人闻言也不多问,呷了一口茶摇头轻笑,“说来,你三叔也喝不惯武夷茶,这连家,就没一人懂吃茶的。”说着,她忽然问若生道:“平州那事,可有着落了?” 若生早前请云甄夫人身边的窦妈妈帮着回禀过她请三叔派人,去平州的事,她早想着姑姑会问,却不想这会问起来了。 幸而同样一套说辞,她说给三叔听过,这会也就继续拿出来说给姑姑听。 云甄夫人听完没多言语,只道:“既然人已派出去了,那就继续再找找吧,平州拢共那般大地方,翻个底朝天也不难。” 若生闻言心头微松,连带着嘴里的苦涩味也似乎去了些,好像真的有余甘在舌尖流连,清香芬芳。 她眨眨眼,道:“姑姑,说到这事,您回头给我拨几个人用吧。” 第041章 根骨 “怎么突然动了这个心思?”云甄夫人挑起一道眉。 若生素来懒散,连颜先生的课也都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去上,哪里会愿意插手连家的事。去岁树叶渐黄的时候,云甄夫人也曾同她提起过,要不要拨几个人给她,往后那些属于二房的产业就能慢慢地交到她手上。 但若生想也不想就拒接了,半点没有要管事的意思。 不愿意管,也不愿意学。 她过去就是这样一个人。 若生心下甚觉惭愧,板正了身子坐在那谨声道:“像派人去平州的事,原本我自个儿就能办了的,可因着手中无人可用,只得去叨扰了三叔,说来也不像话。三叔日理万机忙得很,您就更忙了,这些小事原不该让你们为我分心去打理,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该慢慢地管起事来了。” 云甄夫人闻言面上微露讶色,转瞬却变作了欣慰,说道:“也好,乘此机会你就自己去折腾平州的事吧。”言罢,她又缓声道,“过些日子,寻个空往千重园来,再跟着窦妈妈学学如何管账吧。” 若生吃了一惊。 姑姑口中的账,可不单单只是铺子田庄之流的产出账簿。这里头,最为关键的,是“人账”。连家把控着水路要塞,大部分人的咽喉都被连家扼在掌心里,这些人,就是连家账簿上顶重要的一笔。 论理,她是要出阁的姑娘,不该插手这些事。 可姑姑偏疼她,规矩也就没那么要紧了。 她沉思了片刻,恭敬地将事情应了下来。 屋外的夜色渐渐深浓。各处的灯火亦逐渐阑珊冷清下去。无人开口说话的时候,隔着窗子,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能听见外头草丛间游走的鸣虫发出的窸窣响声。 天气愈发暖和起来,那些原藏在角落里不肯露面的小家伙们也就慢慢都冒头了。 若生屏息听了两声,又见烟霞色的窗纱外影影绰绰似有人在走动,心中忽然一动,小心翼翼询问起来:“姑姑。我如今再来习武。可是晚了?” 连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多年来又混迹于黑白两道,养得连家上到主子下到仆妇。多少都会些拳脚。只后来迁居京城,后置了一群人伺候,倒都是不会武的,若生身边的绿蕉。就不通拳脚功夫。 到了若生这一辈,男丁们照旧是早早开蒙顺带着学骑射拳脚强身健体。姑娘们倒不勉强了。 愿意学的,尽可以跟着学,不愿意的就作罢。 若生那孀居的大伯母生怕自家女儿好好的习武习得手脚粗实,没半点闺秀温柔模样。说什么也不肯让若生的几个堂姐跟着学。四叔家的妹妹,也是因着这个缘由,从不曾学过。 倒是若生幼时还巴巴扎过马步。 可她骨子里透着懒散。又仗着众人宠她,哪里愿意吃苦。硬是连三脚猫的功夫也没有学得。 加上身边的堂姐妹们都没有在这上头下过力气,她就愈发不愿意学。 那时也是窦妈妈偶尔来教她,她发了两次脾气说不学了,窦妈妈回头禀了云甄夫人,这事就算了,从此再没有提起来过。 所以若生上辈子娇滴滴的,手脚无力,而今也没见长进,白日里在段家时,三表姐拽着她往沁园深处走,她明明不想走可这人就像是鸡蛋似的滴溜溜打个转,就被拖走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眼巴巴望着云甄夫人:“若不晚,回头您让窦妈妈再来教教我如何?” 云甄夫人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轻描淡写道:“晚倒也不算晚,左右我这几日没有要事需办,也就不需窦妈妈了,我亲自教你。” “……”若生想着姑姑办起正事来严厉的神情,莫名胆怯了两分。 是夜她回了木犀苑,让绿蕉带着人寻了两身窄袖合身的衣裳出来,仔细备好。 想着一堆乌七八糟的事,她盯着放在黑漆矮几上的灯,翻来覆去辗转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不曾想,翌日天色还未大亮,她就被人唤着“姑娘”,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挖了出来。若生睡眼朦胧的洗漱更衣妥当,着了小羊羔皮的软靴,素面朝天地开始往千重园里去。 她原只是那么一提,想着怎么也得过个几日才开始学,哪知姑姑说了便做,连一日也不叫她歇。 进了园子,拐过几个弯就到了空旷的僻静处。窦妈妈束手立在门口,瞧见她来就笑着迎上来,道:“姑娘夜里睡得可好?” 若生哈欠连天,一面点头如捣蒜:“好,好……” “奴婢让人备了醒神的茶,您先吃一盏?”窦妈妈憋着笑,摇头问道。 若生默然,问:“可是苦的?” “甜的吃了岂不是更加犯困?”窦妈妈憋不住了,笑出声来,“罢了,过会也就不困了,您赶紧往里头去吧,夫人候着呢。” 若生木愣愣地颔首,慢慢吞吞往里走。 云甄夫人正站在一棵树下等她,见状斥道:“腰杆挺直了,步子好好迈!” “……”若生后悔不迭,早知昨夜就先不提这茬了!睡意登时溜了个精光,她提着裙子小跑过去,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云甄夫人面前。 云甄夫人仔细看她一眼,见她穿得还算中看,这才道:“扎个马步看看。” “嗳!”若生回忆着小时学过的东西,照着她的意思默默摆了个姿势。 云甄夫人抬手重重一记拍在她腰背上。 若生猝不及防,趔趄着差点摔在了地上。 “我打一套拳,你仔细看着,能记多少就多少。”云甄夫人望着她,徐徐说完后就打起拳来。 她生得高瘦,眉眼却美艳。身板又笔直挺拔,一套拳打下来行云流水一般。若生明明仔仔细细盯着看的,可等到回忆的时候,脑海里就只剩下了团浆糊。 姑姑让她抬手,她就抬手,让她踢腿,她就踢腿。 看了几招。云甄夫人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若生僵着身子。疑惑地问道:“姑姑,可是有哪里不对?”虽然她自己觉得,就没一处是对的…… 果然。云甄夫人闻言就道:“你根骨太差,习不了多少功夫,就算从四五岁开始发力,也无甚用处。”她摇了摇头。发间华胜叮咚作响。 若生汗颜不已,幸而她也只是盼着自己能够身子强健些。 她正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冒出来个熟悉的声音,笑哈哈嚷着:“哎呀,阿九笨得厉害——” 若生立马转过身去,一眼就看到她爹连二爷穿了身簇新的湖蓝色袍子。咬着手里的桂花糕屁颠颠凑过来。 到了近旁,他笑眯眯道:“你根骨差,还是别习武了。” 不妨话音刚落。云甄夫人就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别笑。你也是个根骨奇差的,阿九就是随的你,没随好。” 连二爷没大听明白后半句,却听懂了前半句,不由得撇嘴,“我会打五禽戏!” 云甄夫人失笑,掏出帕子替他抹去嘴角碎屑,道:“你倒容不得别人说你不好,五禽戏是强身健体用的,哪里需要看什么根骨好坏。” 连二爷听了这话面露失望,转瞬却又抓了若生的手,嚼着一嘴的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那你好好练,争口气!” 说完这话,他就不走了。 若生在底下苦哈哈地扎马步,他就攥着布袋子爬到树上,坐在分叉的树干上,懒洋洋靠在那,不时从袋子里捞出两块果脯来慢慢嚼着,一边认真看着她动作。但凡碰见她松懈下来想偷懒的,就拿吃的丢她的脚,“不准偷懒!” 训完了,他朝口袋里看看,又要骂:“瞧你不听话的,尽浪费吃食!” “……” 到底是谁浪费的?!是谁?! 这坐在树上丢自己的要不是亲爹,若生觉得自己定然就要忍不住脱了鞋子上树去揍他一顿了…… 大半天,就在她爹吃吃喝喝顺带训斥她不能偷懒中过去了。 午饭时,他们被留在了千重园里。 若生手脚酸痛,举着筷子哆哆嗦嗦的夹不住菜。 云甄夫人正好瞥见,就朝一旁角落里侍候着的人使了个眼色,吩咐道:“给三姑娘布菜。” “是。” 若生听着话音,面皮一僵,筷子上夹着的那块珍珠团子就“啪嗒”落在了小碟子里。 有人脚步轻轻地走到了她身边,提起一旁干净的饭箸,问道:“姑娘想用哪一道菜?” 若生四下胡乱看去,启唇轻道:“虾油豆腐。” 玉寅就举着筷子夹了一块虾油豆腐,轻轻置于她面前的小瓷碟上。 若生低头咬了一小口,愈发琢磨不透了。 连用饭,姑姑都开始让他在旁伺候着,这未免也升得快了些。在姑姑心里头,玉寅究竟有什么不同的? 她酸软的脚藏于桌下,突然往边上挪了挪,而后猛地一个大力踩在了玉寅的脚背上,死死的,像碾碎蝼蚁似的用力碾了两下,这才没事人一般的飞快移开。 而玉寅,当着云甄夫人的面是断不敢大声喧哗呼痛的。 然而他管得住嘴,却到底不是不知痛。 若生踩下去的那一瞬间,他正在按照她的吩咐夹取另一道菜,来不及防备,筷子一抖,那块饱吸黏稠汤汁的肉就笔直甩在了若生前襟上。 第042章 结案 连二爷大惊失色,霍然站起身来。 玉寅当即放下筷子后退一步跪了下去。 云甄夫人却没有发火,眉眼间连丁点火气也没有,只冲着玉寅摆摆手打发了他下去,后对若生道:“既脏了,这身衣裳便丢了吧,回头去库房里找几匹好料子让人裁了做新衣穿。” “那我也要做新衣的!”连二爷嘟囔着,又重新坐了回去。 若生则慢慢地将手中筷子放下,而后冲云甄夫人弯着眉眼应了声是。 然而她面上笑着,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只觉得姑姑待玉寅似有不同,可如今真的试探了,才知这其中的大不同…… 千重园里都是云甄夫人的人,旁人做不得主,她既没有着恼发火,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若生先行退下换了干净的衣裳,这才回来继续用饭。少顷,午饭过半,窦妈妈忽然从外头闪身进来,附耳于云甄夫人轻声说了句话。 她说得轻,若生只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却不知她说了些什么。 云甄夫人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端倪,只低低说了句“下去吧”,就继续慢条斯理地用起了饭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若生望着满桌菜肴,却觉味如嚼蜡,大半天也没有用下去多少。连二爷倒吃了两碗饭,回过头来见她碗中米饭依旧堆得高高的,不由皱眉,隔着桌子看她,说:“不好吃?” 连家的大厨房只做仆妇们的饭菜,主子们多半都在各自屋子里用,是以每一处都有另僻小厨房,请了厨艺一等一的人来掌勺。 千重园里掌勺的大厨一呆就是许多年,手艺也是顶好的。 若生尝着味道。的确不差,也就没有法子昧着良心告诉她爹这菜不好吃,她便加紧挖了两口饭吃了,摇头道:“好吃。” 连二爷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埋头吃起自己碗里的饭来。 云甄夫人却也只用了小半碗就停了筷,招呼着他们父女俩多用些,慢慢用。她自己便起身往一旁的耳房去了。 进了里头。窦妈妈早已候着,见她入内就提起茶壶沏了一盏双手端着送了过去。 云甄夫人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落座,伸手接过轻啜一口。而后抬眼看她,问道:“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窦妈妈应个是,站在云甄夫人跟前弯了弯腰。恭声回禀:“您先前让奴婢打听是谁在三姑娘面前嚼了舌根,叫三姑娘突然问起陆家跟四太太娘家的事来。可奴婢派人仔仔细细询查过后,却并没有任何发现。三姑娘近些日子不曾见过四太太,也从未见过陆相爷,只昨儿个在段家时偶遇了陆相的千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全都打听过了?”云甄夫人将茶盏顿在了案上。 窦妈妈立即答:“是,断不会有错。” 云甄夫人点点头。转了话头问起旁的事来,“还有什么事?” 窦妈妈面上似闪过犹疑之色。斟酌道:“段家那边的事有了些许眉目。” “嗯?”云甄夫人蹙眉,“凶手捉到了?” 窦妈妈应是,脸上神情却稍显怪异。 云甄夫人岂有看不出的,见状就道:“刑部查清的案子?” 昨儿近傍晚才知道的命案,今儿个就查清了?刑部的人办事何曾这般麻利过? 窦妈妈说:“是段家自己破的案。” “怎么破的?”云甄夫人闻言似起了两分兴趣,挑了挑眉,身子往后靠在了雕花的椅背上。 窦妈妈放轻了声音,道:“说是段四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因主子责骂积怨良久,一时间起了杀心,谋害了主子。而后趁着春宴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混进端茶送水的小丫鬟里头,偷偷溜出了万春亭。因知事情一旦败露,她头一个逃不掉,是夜自缢了,被人找到的时候早已气绝身亡。段家派人搜了她的屋子,搜出来行囊包裹,里头装了好些四姑娘的头面首饰,想来是准备逃跑的。” “那海棠林地广人稀,平素就不大有人出没,若不是阴差阳错叫咱们姑娘给撞见了,只怕得等到夜里才会被人找到。到那时,那丫头想必早就逃出段家了。” 窦妈妈低了低头,看着脚下敞亮干净的地砖,继续道:“所以今儿个一早,段家就派了人去销案,了了此事。” 云甄夫人屈指轻叩身下太师椅,忽问:“你怎么看?” “奴婢以为,那丫头胆大包天。”窦妈妈应道。 云甄夫人就笑了起来,“死的是个庶出的女儿,左右不是从方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偏又死在了她办的春宴上,这事一传出去,往后谁还敢随意赴她的宴?段家人不愿意为个已经死的孩子多费心思,也是常理,只是这般匆匆结案甚至不等验尸,倒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事。” 那丫头究竟是自缢,还是被人诬陷? 云甄夫人懒得多想,既然段家人要结案,那就结了吧,左右是他们的事,只要不牵扯上若生,一切好说。 可若生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却很吃了一惊。 她想起了三表姐来。 三表姐说着那样的话,走入海棠林,甚至于不偏不倚走到了四表妹所在的地方,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偶然。 如若当天春宴上不是恰巧有苏彧在,这件事究竟会不会被段家上报官府请人捉凶,那都还得两说。毕竟段素雪死的时机不好,方氏为了圆自己的脸面名声,不愿意将这事闹大是最有可能直接将此事定义为自尽的。 至于由头,胡乱编造一个塞上去谁又还能考证? 甚至于依段家人的秉性,先瞒着这事等过些时候再说她染病过世,也极有可能。 偏偏苏彧在…… 都说他是个隔着十万八千里就能循着尸体的味找过来的怪人,这事想瞒,只怕也瞒不过。 但段家还是立即就找了个凶手出来。将这事给了了。 如果问若生相信不相信四表妹身边的大丫鬟就是凶手,她一定会说,一百个不相信。 然而段家人说了话,刑部也就没有理由继续查下去。过不了多久,等到段素雪发丧葬了,这事也就渐渐淡下去不会有人再提起来。方氏的各色宴会,冷清上一段日子。也能重新开始热络起来。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上。 刑部未曾破获的旧案都还有许多堆在库房里积灰。灭门案也有好几桩,像段家这样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可苏彧今晨看到卷宗被封。归入破获那一列时,眉头就皱起来了。 贺咸说,“五哥,凶手已经伏法了。” 苏彧皱着眉头看卷宗。“嗯。” “那你为何还看这案子?”贺咸疑惑地问道。 苏彧将卷宗一闭,道:“凶手不止一人。” 贺咸大惊。低头去看卷宗,段家说的凶手,只得一人。他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抬头问苏彧:“五哥。明明只有一个啊……” “段家的八棱海棠树高几丈?”苏彧反问。 贺咸回忆着,“应当超过一丈。” 苏彧再问:“段家四姑娘重几何?” 贺咸听着,隐隐约约有些琢磨出味道来。正要答听得苏彧又道,“若让你将她吊到树上。可是费力?”这自然是需要力气的,贺咸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苏彧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波动,“那如果让曼曼动手,她可有这份力气?” “曼曼自然是搬不动人的!”贺咸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她一个弱质女流,平素连多拿两本书都没力气,焉能办到那样的事。” 曼曼是他的未婚妻,京城慕家的姑娘,生得好,脾气好,医术也好。慕家世代行医,出过好几位太医院判,不论男女自幼皆习读医书。因同贺家相熟,俩人青梅竹马一并长大,感情很好,已定下婚期,来年四月便完婚。 所以她有没有力气,贺咸再清楚不过。 然而他说完,才恍然道:“段家的那个丫头身量同曼曼相差无几,即便她比曼曼有力气,也没有可能独自一人将段四姑娘吊到树上去!” 苏彧颔首。 贺咸抓了抓耳朵:“可她有动机,有时间,也有机会……”想了想,他忽然道:“那会不会真凶其实是个男人?” “也就慕家的姑娘才会不嫌弃你笨。”苏彧叹了口气。 贺咸:“……” 苏彧转身越过书案往后头去,泰然道:“海棠林里那么浓的香气都不曾掩盖住的味道,你怎会闻不到?” 贺咸略显诧异:“什么味道?” “头油的香气。”苏彧取出本簿子,研墨提笔在上头记下了段素雪的死,“女子才用的头油。” 贺咸一头雾水:“是段四姑娘的头油香气?” 苏彧转头朝他微微一笑,道:“梳头自然有婢女动手,然而她手上却沾了味道,右手中指的指甲缝隙里还嵌了根头发,手心处有划痕。” 这证明,她挣扎过。 贺咸抹汗:“那……会不会凶手其实只有一人,但是个力大如牛的女子?” 苏彧温声道:“你很有想法。” “一定有的吧?”贺咸眼巴巴看着他。 苏彧将头转了回去,背对着淡声道:“力大如牛的世家女,倒是有趣。” 贺咸怔了怔,“世家女?” “那头油的香气,是东夷乌兰花的味道。”苏彧提着笔唰唰唰写着,“一小瓶便价值数金,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 第043章 赔礼 然而段家要结案,这事也就只能暂且作罢。 贺咸凑过去,觑着苏彧脸上的神情,叹了口气,想了想索性不再说这事,转而提起了自己先前同苏彧谈过的话,“五哥,你后来再见连三姑娘时,可曾就元宝的事赔礼道歉?” 苏彧搁了笔,淡淡道:“不曾。” 贺咸闻言差点跳脚,他算是看明白了,苏彧这根本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是他根本就浑不在意,所以懒得应付。他束手沉吟着:“五哥,既如此,你索性支个人送些东西去向连三姑娘赔礼得了。” “送什么?”苏彧头也不抬,道,“不若你帮着送了吧。” 贺咸忍不住无奈起来,扶额道:“送些寻常物件就是,你且自个儿拿主意,不要太寒碜,过得去就是。” 苏彧没吭声,过了会才道:“连家把控着多少条水路?每日里经由连家的船只往返各处的流水有多少?连三姑娘腕上那只镯子便能在京都买下无数幢宅子,你说送什么才显得不寒碜?” 贺咸傻眼,小声说道:“你没事在意人家的镯子值多少银子做什么……左右你也不能给人送这些贴身体己的物件……” “那么,究竟该送什么?”他安安静静站在那,侧目看向贺咸。 贺咸就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沉思片刻道:“送幅字画?也不用太名贵的大家手笔,左右人家只怕也是瞧的多了,心意到了便是。” “字画……”苏彧眸色清亮,低低重复了一遍,微微颔首就没有再言语。兀自低头去做自己的事。 然而他到底是不是要送字画给人赔礼,贺咸也没底。 兴许,回头他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贺咸望着他,面露忧色,想着回头是不是还得跟曼曼支支招,怎么才能耐住性子不厌其烦地给苏彧灌输同一件事呢…… 思忖间,他没有注意到苏彧悄悄抬头朝半开的窗子外看了看。 午后的天色愈发明亮碧蓝。白色的云朵松而软。叫人看着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苏彧在看天。 远在平康坊连家大宅里的若生也正在看天。 透过密密麻麻的翠绿枝桠,日光恍若碎金一般倾泻而下。落在了若生肩头上,晒得人懒洋洋的有些犯困。 她夜里不曾睡好,清晨又一早就被人叫了起来,去往千重园后更是苦哈哈累了一上午。这会被日头一照,只觉睡意有如浪潮般涌上来。顿时就叫人挡也挡不住,要朝这汪洋般的睡意中一头栽进去。 若生撑着打了个哈欠,眼皮愈发沉重,情不自禁便闭了上去。 睡眼朦胧。天蓝水清,都渐渐远去。 廊下除她之外空无一人,就连绿蕉都在方才被她给打发了下去歇着不必在旁伺候。是以格外的安静。木犀苑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在别处忙活着,正房里若生没有喊人。她们也就不敢靠近。 门房上,几个婆子正各自抓了把炒瓜子在围着若生房里的一个二等丫鬟说话。 一人道:“哎哟,听说姑娘房里要进新人了?” 自从红樱被打发家去后,空出来的几个位子就一直空着,也不见人填补。 另一个人就说:“人数多寡暂且不论,我可听说要进个管事妈妈呢!” “这话倒是不假。”那二等丫鬟穿一身粉,生得也水灵,“姑娘先前发过话,得等新的管事妈妈来了,再提人上去伺候。” 在场众人一听,就都笑眯眯赞叹起来,什么你好福气啊,用不了几日就能成一等大丫鬟了,又说什么等到将来配人,姑娘还不得多多的给压箱底的银子?就红樱那么个人,当着众人被姑娘给赶出去打发回家了的,这不出阁时,姑娘也使人给送了一百两压箱底的银子? 搁到庄户人家身上,这半辈子也不定能挣百两银子。 一番话说得那丫鬟臊红了脸,攥着瓜子握拳要打那几个婆子。 几个人闹腾了两句,到底怕叫人给听去了,也不敢大声,慢慢的声音又轻了下去。 正房门前的庑廊下,若生却已是睡熟了,半点动静也不知。 风轻云淡,和煦的春风吹拂在面上,轻柔得像是母亲的手。 若生闭着眼,脱了鞋子蜷在躺椅上,纤细的身子笼在锦绣薄毯里,显得愈发细弱伶仃。时人以纤瘦为美,她往前也不例外,吃得少,做什么都为图个轻盈,这些日子才终于开始正经用饭了,哪怕没有胃口,她今日在千重园里也慢吞吞的吃下去一碗饭。 然而时日尚短还不见成效,她此刻蜷在雕花软椅上睡觉,就只是瘦瘦小小的一个。 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进廊下,停在扶栏上,眨巴着黑豆似的眼睛看她,轻轻鸣叫一声,声音清脆而干净。 熟睡中的若生似乎也听见了,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日光下,她的眉眼愈见精致小巧,像足了画里才有的人。 那鸟儿仿佛也看得痴了,换着脚在扶栏上跳来跳去,就是不飞走。 谁也没有注意到,扶栏的另一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团东西,缩在阴影里,愈发显得白胖蓬松活像块发好的面团。只那面团上还夹杂着几块黄斑,太阳光一照耀,就亮晶晶像是涂抹过油一样。 那是只猫。 相当胖的一只猫。 它缩了爪子,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朝着那只鸟靠近。 肉垫落在扶栏上,轻轻的,没有一点响动。 一步,两步,三步…… 它看着肉呼呼的,胖得好像就要迈不开腿,此刻弓着背往前行进着,倒也透出两分威风凛凛的气质来。 近了近了,愈发的近了。 它蓦地一蹬腿。跳将起来,飞扑过去一爪就朝着停在那歇息的鸟拍了下去。 脚掌还未落下,它已经得意洋洋地叫唤了起来,“喵——” 鸟儿则大惊,慌慌张张扇动着翅膀要逃,嘴里发出尖锐而响亮的鸣叫声。 睡在躺椅上的若生一下被惊醒,胡乱坐起身来。伴随着她慌乱的动作。盖在她身上的绣花薄毯就沿着肩头滑下。一路滑到了躺椅下的地砖上。 若生却没去捡。 她已经愣住了。 风轻轻吹着,天色还是蔚蓝而清透的,云朵也依旧是白而软和的模样。 可她是不是还在做梦呢? 若生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好像……是疼的…… 但此时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猫是哪里来的?! 黄白相间的毛色,胖嘟嘟的一张脸,眯着猫眼只剩下一道缝,连里头瞳孔的颜色都快瞧不清的猫。是打从哪儿来的? 若生觉得自己魔怔了,必是先前被那只叫元宝的猫给折腾糊涂了。连带着如今睡在自己家中做个梦都不由得梦到了它。她喃喃自语着“天气真好啊”,又往软椅上重新躺了下去。 就在这时,蹲坐在扶栏上的猫欢快地叫了起来,“喵喵!喵喵喵!” 然而夹杂在这一声声欢叫中的。是鸟儿越来越凄厉的鸣叫声。 若生用眼角余光瞄了瞄,而后陡然清醒过来,慌不迭下了软椅飞奔过去要救猫爪下的鸟。 那是她爹养在花园暖房里的鸟!腿上还系着五彩的丝线呢! 她光着脚就冲了过去。 即便真是梦。那也不能叫她爹最喜欢的鸟命丧于此…… 她大步靠过去,趁猫不备。猛地一下就把鸟给抢了下来,放到了扶栏外。惊魂未定的小鸟也就立刻落荒而逃,只留下胖猫蹲坐在扶栏上,盯着沾在自己前爪上的那片羽毛傻看。 若生长长松了一口气。 蹲在那的猫却突然弹跳起来,一下扑进了她怀里,撞得若生踉跄着摔回了软椅上。 “喵!” “……” “喵喵!” “啊……”若生怔怔地发出个惊叹的音,“这梦也委实太逼真了些……” 怀里的猫埋头朝她胸口拱了拱。 若生的脸不由得红了红,这、这怎么连猫也会耍流氓了! 她双手托着它费力地要往边上丢,眼角却突然瞥见了一样奇怪的东西。像只锦囊,小小的,挂在猫儿的脖子上,鼓囊囊的,也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这倒是原本没见过的东西,怎么叫她给梦见了? 若生不觉好奇心大起,伸手过去小心翼翼摘了下来。 孰料,甫一打开就有一阵香甜之气扑面而来。来不及分辨是什么气味,若生先看到了一张字条,极短,极窄。她伸出两指探入锦囊之中夹了出来,展开一看,上书唯二字而已——赔礼。字迹倒是极为隽秀,甚佳。 若生将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上头的的确确就只有这么两个字。 她不由再次愣住,赔礼?赔什么礼?谁送的赔礼? 怔仲间,伏在边上的猫“喵”了声,爪子推着锦囊往她面前送了送。 若生看一眼它,试探着叫了声:“元宝?” “喵!”胖猫腆着脸凑到她手背处舔了舔。 若生瞪大了眼睛,揣着一肚子疑问去翻那只锦囊,却发现里头装着的是一小袋蜜果子。也不知是什么果子渍的,嗅着极香甜,引人垂涎。她拈起一颗仔细打量了下,仍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果子。 想了想,她默默把这粒果子塞进了元宝嘴里。 元宝老实不客气地咽了下去,张着嘴似乎有意让她再塞。 若生却不给了,站起身穿好鞋子四顾起来,院墙高高的,门也紧闭着,这家伙是从哪溜进来的? 她面露茫然地转头去看元宝,却突然想起先前在段家时,那个身着月白色绣回云暗纹锦衣的少年,在自己身边弯腰捞起元宝,问连家可是在平康坊以东时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来。 第044章 信猫 她复又低头去看手中字条,字迹像人,干净而清俊。若生定定看着,不觉愣在了那,午后暖风吹得她宽大的袖子猎猎作响,鬓边散发飞扬。舔着爪子的元宝就好像看见了好玩的事,小心翼翼将肥厚的肉掌探了出去,要去抓若生的袖子。 然而风大,袖子一会被吹得扬起,一会又鼓囊囊的胀大。 元宝抓了两记,连根丝都没勾到,反倒是惹得自己差点连脑袋带身子一股脑被袖子给笼进了里头。 熏过香的衣裳在它鼻子前晃来荡去,它顿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灰溜溜挣扎着要逃出袖子的“魔爪”,然而闪避不及,脚下打滑,一下子就在躺椅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嘴里“喵喵”叫个不停。 若生回过神来,见它正摇晃着尾巴从软椅上爬起来,不由得笑得打跌。 元宝见她笑,便也讨好地凑过去,“喵……”一双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若生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锦囊。 它模样有趣,若生就也不喊人来,索性在软椅跟前蹲下,与它对视着逗趣:“可是好吃?” “喵喵喵!”元宝仿佛听明白了,喵喵乱叫一通,探头探脑地要朝装着蜜果子的锦囊靠近。 若生循着它的动作也向那只锦囊看去,而后又看看元宝,小声嘀咕起来:“瞧这欢实的模样,里头总不能有毒……” 来路不明的吃食,谁敢胡乱碰? 若生腹诽着,忆及苏彧的模样,想着这事恐怕也就只有他能做出来了。 给人送赔礼,什么不好送。偏偏送了这么一袋子吃的。 她胡乱想着,鬼使神差地朝大开的锦囊里拣出一粒蜜果子来。日光下,腌渍过的果子隐隐泛着剔透的晶莹光芒。像见了珍宝,元宝眯缝似的眼睛竟也霎时睁大了,瞪得圆圆地盯着若生指间的果子看。 若生回瞪它一眼。 “喵!” “……吃吧。”若生闻声,气势一松,笑吟吟将果子递了过去。 喂了元宝。她一把在软椅上重新坐倒。兀自又拣了一枚送进了自己嘴里。 酸中带甜,甜中带酸,两种滋味在舌尖反复交错盘旋。不知不觉竟生出了一种十分绝妙的味道来。轻轻一咬下,贝齿间就也立时充满了酸甜清香。若生不觉讶然,她从来没有吃过这等好味道的蜜果子! 一颗吃下,就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再吃第二颗。 午后的春风暖阳下。若生坐在廊下躺椅上,膝上趴着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胖猫。一粒接一粒地吃起了手中的蜜果子。 不知不觉,锦囊里就见了底。 若生伸着纤细二指在里头摸索,空空荡荡的,已是吃尽了。 “喵。喵喵。”元宝的脸贴着她的手背,眯着眼睛似乎也想朝里头看。 若生窘然,慢吞吞将手指收了回来。看着元宝嘟哝道:“既是赔礼,也不知大方一些……”言罢。她自觉面红,干咳两声站起身来,抱着元宝往前庭走去,一边走一边往周围仔细打量起来,自语道:“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她见过人支使了丫鬟送礼的,见过婆子送礼的,再不然就是小厮管事的,甚至于主人家亲自出面的,可这使唤只猫来送东西,她委实是头一次见。 兜了一圈,若生没有发现能供元宝悄悄进出的地方。 她低头看一眼元宝,遂在原地站定,将元宝放到了地上,用手指戳戳它肉团团的屁股,道:“好元宝,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元宝扭头看向她戳着自己的那根细白手指,发出“喵呜”一声,龇了龇牙,身子却没动弹。 若生微微蹙眉,挠它肚皮。 它就乐得打滚,又巴巴地摊开了身子仰面倒在她手下,任由她摸。 若生却慢悠悠把手收了回来,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望着别处呢喃:“猫儿可会翻墙?” “喵呜,喵喵……”元宝用那双眯缝眼牢牢盯着她的手,万分不舍,终于迈开猫步,一点点往前挪。 它慢吞吞走着,若生也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它边上走,权当散布。她稍落后半步,元宝便过一会就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似乎生怕她不在自己边上,确认过它又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终于,元宝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 那是块早前开辟出来的花圃,栽了几株蔷薇,枝叶翠绿,花倒还未开,只能瞧见几星粉白在绿叶中若隐若现。 因栽的密,若生站在花圃前一眼看过去,只觉这蔷薇种得是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她先前虽让人将木犀苑里的盆景花木都除了去,这一处却因地处偏僻而被留下了。 花期将至,一丛丛蔷薇日渐娇艳。 若生狐疑地看向元宝,却见它突然弯腰伏身往花丛里钻了进去。 咦? 若生紧跟着弯下腰去看。 只见元宝身子灵活地在花丛间打转,一会就没了踪影。她大吃了一惊,正要往花圃里踩上去的时候,眼前蓦地出现了一道黄白的身影,元宝突然间又出现了。 若生唬了一跳,低着头仔仔细细朝元宝身后看去,这才发现后面的那堵墙的墙根处,竟有个洞。 宽近一尺,高却不过半尺。 连家的宅子是就地买下的,早在他们入住之前这里就已经生活过许多人。这宅子是经年的老物,除千重园是后来单独修缮过的外,像若生的木犀苑一直不曾大动过,这墙日积月累风吹雨打,不知何时竟破了个洞,边上散落了些许碎石块,有些已成齑粉。 若生在心中比划了下,看着元宝的眼神就不觉变得怪异起来。 依这家伙的身形,只怕会卡在洞口吧? 然而像是瞧出了她的不信,元宝突然猛地一窜,圆滚滚的身子就沿着那小洞钻了出去。 “……” 趁着若生怔愣的间隙。它又得意洋洋地溜了回来。 若生说:“东西也送到了,好好回去吧。” 元宝仰着脖子,没动,举起前爪挥了挥,又在自己脖子上抓了抓。 若生恍然大悟,提着裙子大步回到廊下软椅前,拾起空了的锦囊跟字条。推门进了屋子里头。临窗的大炕上摆着炕几。上头散了两本书,是颜先生布置的功课。书卷边上的笔架上,搁了支用过的笔。 她上前提笔。蘸了蘸砚台里半凝的墨,在铺开的纸上写了两个字——多谢。 而后将笔一顿,她提起纸张迎风晒了晒,等到墨干就三两下折叠妥当塞进锦囊中。复去寻元宝。 元宝一路跟着她,到了门口却没进去。只窝在那张躺椅上晒日头。见若生从里头走出来,它这才懒洋洋爬了起来跳下软椅靠近。 若生就将锦囊原模原样地挂回了它的脖子上。 元宝撒着欢,迈开腿飞奔出去。只不过眨眼工夫,就跑得远远的。若生靠着扶栏看了会。才抬脚朝着那丛蔷薇所在的地方走去。等到她走到近旁时,元宝早已经出去。隔着墙,外头是条小径。窄窄的,并不像是时常有人经过的样子。 小径的另一侧。又是一面墙,墙根处长了些藤蔓植物,攀得高高的,看着很是坚实。元宝飞奔而至,攀着这些藤蔓,就飞快地爬到了墙头上,而后一个纵身跳了下去,消失不见。 留在木犀苑内的若生这时却正在蔷薇丛前弯腰看着那小洞。 一刻钟后,她传了人进来,吩咐道:“西北角那丛蔷薇后的墙根处有个洞,回头让人堵了去。” 丫鬟应了,立即就要下去寻两个粗实的婆子去修。 谁知一群人刚拎了东西准备过去,若生却反悔了,“罢了,不必堵了,就把边上的碎石收拾了就成。” 几人闻言,异口同声应个是,又将东西搁了回去。 一来二去,已是暮色四合。 若生倚在窗前,看着天边流云渐渐被夕阳染成橘色,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元宝那张猫脸上谄媚的笑容。 一只猫,怎么能笑成那样? 她在心底里嘀咕着,又后悔了。 这洞到底是堵,还是不堵? 思来想去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叹口气将头一低,埋进了臂弯里。 绿蕉正端了点心入内,瞧见这一幕忙问:“姑娘可是哪儿不适?” “我八成是中毒了……”若生背对着她,声音闷闷地说道。 绿蕉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碟子,将东西往桌子上胡乱一放就上前来看她:“中、中毒?” 若生见她当了真,赶忙抬起头来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我随口胡诌的,你别担心!”可她心里却觉得,那蜜果子里没准还真被下了什么奇毒,若不然她怎么好端端的就变得这般优柔寡断,反复无常了? 然而屁颠颠送了蜜果子来的元宝这会却高兴得很,摇头晃脑出了连家,沿着无人的小道不紧不慢踮着脚往家去。 苏家也在平康坊。 只不过连家的宅子在东面,苏家在另一个方向。 元宝横穿了大半个平康坊,偶然路上被人撞见,见是只猫,也无人多加在意。 它就一路见了蝴蝶便扑,见了花丛就钻,见了天上飞的小鸟也要龇牙咧嘴吓唬一下。 结果一路游荡,等它回到苏家时,天色都黯淡了,四处正有条不紊地忙着掌灯。 第045章 夜厨 它趁着夜色,一头钻进了一片小竹林里。 苏彧的院子外,有片竹林,不大,但正巧将他的院子囊括在了其中。 元宝熟门熟路地往前跑着,突然撞上了一个身影。 来人轻袍缓带,眉目如镌,可不就是它的主子苏彧?元宝就一轱辘滚到了他脚边,攀着他的裤管“喵呜”了两声。夜色越发深浓,风声大作,幽静的竹林里风声大作。 苏彧手里提了盏灯笼,上头绘着的龙胆花在火光照映下宛若真的一般。 他弯腰伸手摘了元宝脖子里挂着的锦囊,而后直起身来将手中灯笼搁在了一旁的竹枝上。那枝桠细弱无力,灯笼一挂上去就开始摇晃,本就不十分明亮的火光越加开始摇曳起来,照得林间忽明忽暗。 元宝像是害怕,粘在了他脚边不动,只悄悄舔着自己的毛。 站在那打开了锦囊取出字条来看的苏彧,却迎光举着字条说了句,“字颇丑。”说完,他将字条一收,把锦囊悬在自己腰间,提了灯笼就往竹林另一头走去,也不叫元宝。 是以他已走出三四步远,被留在原地的元宝才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委屈喵喵叫着追了上去。走到跟前,它却又不敢再叫了,似乎生怕主子不高兴等会再将自己落下。 它跟得紧紧的。 苏彧走了一会突然举高了灯笼照了照它,灯光洒在它头顶上,照得它一身皮毛愈发油光水滑。 它不动,眯着猫眼龇牙笑。 苏彧慢条斯理地道:“给你备了鱼。”顿了顿,他补充了句。“三条。” 元宝平素没少听“鱼”字,听见这话就像是真的听明白了一样,立即跳了起来,高兴得原地兜圈。 这时,苏彧一边抬脚往前走,一边道:“两条是我的,一条是你的。” 竹林里飒飒轻响。他的话音轻轻的。一会就被风声给吹得散开去。元宝毫不知情,照旧高高兴兴地跟在他边上往前跑,尾巴在身后荡啊荡。因生得胖,这就连尾巴也比别的猫肥一些,活像是在它屁股后头跟了只小耗子。 苏彧低头侧目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一弯。被逗笑了。 他用靴子头轻轻踢了踢它的屁股,问:“偷吃了没?” 元宝也不知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昂着脑袋“喵”了声。 苏彧低低笑了声,没有再说话,领着它绕出了竹林。竹林外就是一间小院子,不过几间屋子。比起定国公府里其余人住的地方而言,委实小得寒碜。这地方原本是没有屋子的,就是一片竹林。竹子倒是好竹子。生得笔直挺拔,青葱高耸。春日里。出了笋,味道竟也不坏,不似旁的地方,这样的竹子出的笋,总带着浓重的涩味。 从重阳谷里归来的苏彧很喜欢这片竹林。 他是家中老幺,小时一直养在父母边上,并没有自己的院子。 稍大些的时候,就已经在重阳谷里呆了好几年了,每年只过年时才回来住上些时日,他也就宁愿四处乱住。因平常不大有工夫同父兄见面,偶尔回来时,几个哥哥跟他就总腻在一起,恨不得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块才好。 他不擅同人打交道,平日里也寡言,但几个兄长同他却很亲。 所以早些年,他从谷里返京过年时,就会跟着几个哥哥一起住,每人那住几天,也就可以启程了。 直到师父离世,他再不必回重阳谷去,这才留在了京城的宅子里。 定国公府不比连家那般奢豪,宅子没连家的大,但也断不会缺了这么点住人的地方。可他在重阳谷那冷清清的地方呆久了,住不惯旁的地方,也不惯有人在边上伺候着。 是以他就让人在这片小竹林里开辟了一块地方,修了间小院子。 母亲派来伺候他的婢女,还未走出竹林,就被他给赶了出去。 一群笨手笨脚的人,又不禁责备,但凡他口气稍重一些,就一个个又是磕头又是赔罪的,不如不要。 折腾了两回,苏老夫人也就彻底熄了派人照料他起居的念头,且随他去了。 故而如今这小院子里,连半个丫鬟也无,只有个寡言少语的老婆子看门,并一个他身边的小厮三七。 今儿个夜里,三七也被他给打发出去办事了,所以小院子里空荡荡的,寂寂无声。元宝跑到门前的时候,那守门的老婆子瞥了它一眼,将门开了后,才冲着苏彧躬身行礼道:“五爷。” 苏彧闻言,步子微微一顿。 他爹不在了,他也就从五少爷变成了五爷。 可三四年过去了,他每一回听见旁人这般称呼自己,都还是不由得会怔住。 他颔首,低低应了声“嗯”,跟着元宝进了里头。 元宝轻车熟路地往厨房去,不妨厨房的门半掩着,它一头就撞了上去,撞得连退三步,龇牙咧嘴直叫唤,可怜巴巴地转头看苏彧。苏彧嗤笑,道:“叫你瞎跑!”一面伸手将厨房的门推开了去。 里头尚未点灯,黑魆魆的。 元宝的眯缝眼这一刻才终于变得显眼了些,在黑暗中泛着绿莹莹的微光。 它大摇大摆地往桌子底下去,坐倒,趴好,摇着尾巴等着了。 苏彧去点了灯,厨房里顿时一片大亮。因着院子本就不大,这厨房自然就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角落里还整整齐齐码了一堆堆的菜,锅铲瓢盆一应俱全。 他收了火折子,站到水缸前,将袖子挽了起来,舀起一瓢水洗净双手后,他走到另一边的小木桶前,从里头抓起了一条鱼。 元宝舔着爪子安安静静地看着。 苏彧手脚麻利地杀了鱼,洗净,放到了砧板上。 几道寒光闪过,案板上的鲜鱼。就被片成了一叠水晶鱼脍,薄而透,肉色粉嫩,每一片都整齐漂亮。 菜刀落到他手里,倒也像是成了一件不普通的事。 他捧了一碟弯腰送到元宝跟前,而后重新去洗净了双手,才开始点了火烧热了油锅。 一道鸭羹汤。搁了姜霜去腥提鲜。有姜味。却不见姜。 大哥连馊了的馒头都能咽下去,却偏偏不吃姜,所以他做了姜霜。老姜洗净磨碎后。用绢筛滤过,再晒干成霜,就可以不见姜形。 这是大哥最喜欢的菜。 至于二哥,口味清淡。最喜欢一道拌冬菜心。取嫩菜心风干一两日后,用水焯熟。或用细盐略腌渍片刻,再加秋油、糖醋拌匀即可。 他记得,往年饭桌上若有这道菜,二哥就能一口气吃上三大碗饭。 他爹总笑。说三哥没福气,吃菜何来的气力,男人总是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 但他爹最喜欢的那道菜。却是火腿煨笋,用冬笋干配火腿肉。入鸡汤煨到汤色发白,便成。他爹嘴上说着男人要吃肉,可每回这道菜上了桌,却总先挑笋块吃。 至于点心,做了豆沙卷就行。 苏家一门的大老爷们,行军打仗,行伍出身,却偏偏都好吃口甜的。 今儿个,是他二哥的生辰。 人活着的时候,每逢生辰总是要好吃好喝高高兴兴过一天的。可人一死,也就只能过过忌日了。 二哥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没娶妻,没成家,没子嗣。 但二哥有喜欢的姑娘,他知道的。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二哥告诉他,等到他从燕门回来,就上那姑娘家里提亲去。 可二哥再也没能回来。 大哥走得更早,大嫂怀着身子在家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一封讣告。她没哭,但心里只怕早已泪流成河,胎气一动,小侄子提前了两个月落地,瘦瘦小小的,一出娘胎就开始吃药。 他如今四岁了,早就会叫爹,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爹。 有时候,他会仰着头问苏彧,五叔,五叔,我爹爹去了哪里打仗,是不是很远,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苏彧听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小侄子没了爹,他也没了爹。 头一年去重阳谷,他嘴上没说,心里可恨死他爹了。他觉得他爹不要他了,凭什么四个哥哥都能在家里呆着,他就要被丢到荒山野岭? 他生了他爹一整年的气。 等到年关上,他爹来谷里接他家去,他就板着脸不理人,装不认得。 他爹就哈哈大笑,大手一伸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架到了肩头,说:“小东西反了天了,还敢不理人!” 他怕高,搂着他爹的脖子不敢动,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喊:“放我下去!” “就不放!”他爹听了更乐,把他抱在那当球抛,吓得他半天没敢吭声。 有一年京里下了很大的雪,白皑皑的,几乎将京城埋在了底下。 他爹就领着他们哥几个堆雪人,堆个丑八怪说是他,他不哭也不闹,默默也堆一个雪人,更丑,说是他爹。他爹就笑,笑得连枝桠上的积雪都被震了下来。 洪亮的笑声,犹在耳畔,清晰如同昨日。 但雪人会化,人也会死。 他爹再也不会笑了。 灶里熄了火,苏彧洗净双手,在桌前坐定。 一张小方桌,四个位子,四双筷子,四只碗。 他斟了一杯酒,是烧刀子,很烈,不纯,糙得很。但他爹说,这才是爷们喝的酒。 “……爹,大哥,二哥。”夜风微凉,苏彧举杯喝了一口,对着虚空轻声道,“喝酒。” 第046章 微醺 酒水滑过喉咙,火烧火燎一般。 他极不擅喝酒,旁人是千杯不醉,他是一杯就已醺然。跟着师父在重阳谷里的时候,每逢月夜,师父就会支使他搬了摇椅去前庭搁在那棵桂花树下。老头子懒洋洋躺下后,就让他在边上斟酒。 有时是竹叶青,有时是女儿红,有时又是他自个儿酿的果酒。 老头子常说,神仙也不过如此。 他那会尚且年幼,提着酒壶听到这话就不由得艳羡起来。好容易等到年岁稍大了些,老头子便就着月色指指边上的酒,对他说:“尝尝?” 他闻言,立即手脚麻利地给自己斟了一杯,也不知要细饮,举起酒杯就灌下去一大口。 这下子可好,喉咙里烧了起来,鼻腔里似乎也有火,整个脑袋都仿佛火辣辣的被笼在烈火中。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丢开了酒杯,连声咳嗽。可老头子倒好,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知给他倒杯水漱漱口。后来,还是他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进了屋子里,好歹将这股火给消了下去。 结果,就这么一回,他便怕了吃酒这件事。 偏他酒量也不佳,当日分明只喝下去一口,是夜便晕头转向,连房门在哪都闹不明白了。 但他不喜欢吃酒,老头子却很喜欢,又说能喝多少暂且不论,这酒却不能不懂。于是,老头子就每日里追着他要他品酒。一阵风起,重阳谷里便漫天酒味,活像是只大酒缸。 沧酒清,浔酒冽。川酒鲜,金坛酒色若松花,清冽彻骨…… 他尝过的酒,数不胜数。 待到他终于能浅尝一口便轻易分辩出杯中是何种酒时,老头子这才作罢了。嘴上犹自感慨着,费了他这许多的银子买酒,总算没有白白浪费。 他抱着酒坛子蹲在门口晒日头,闻言仰起头来看了一眼老头子,却只看到他下巴上花白的胡子颤巍巍的,像丛枯了的草。 老头子低头看他。逆着光面容模糊,嘀嘀咕咕说道:“怎么喝来喝去,这酒量也不见长进呢……” 但何止老头子想不明白,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这么多年浸淫下来。他虽然不再一口就醉,可始终不见千杯不倒。 而且旁人醉了面上通红,他喝来喝去,也不知是不是被老头子给折腾的,如今明明醉得意识都糊涂了,面上也不见大动静,只是越喝脸色就越发白了下去。 苏彧盯着自己杯子里的烧刀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宣明十二年时。坐在一处吃酒的人还有六个。 时至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形单只影。寂寥冷落。 三哥孤身独在边庭,四哥在离家三十里地外的军营里,非逢年过节,不常露面。 偌大的府里,只余下他。 早些年,母亲想见他一面。最难。如今,见他倒是容易了。想见其余几个却难了,至于父亲跟大哥、二哥。她也就只能祈求在梦中一会。那年,苏家一口气少了三个人,母亲没了丈夫跟儿子,双重的痛有如山峦重重落下,将她压得难以喘息。 自那以后,母亲就开始茹素了。 成日里,抄经念佛,一天里头有泰半的时间都呆在佛堂里。 他每每晨起去向她请安,还未进门就先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檀香味,一天比一天浓郁,终于到最后连香也不必点。这味道已经绕梁盘旋,风吹都不散。 漫漫红尘,皆成了青灯古佛。 一杯饮尽,他背过身去咳了两声,杯中残酒低落于桌,蜿蜒流下。 趴在桌子底下的元宝正巧昂着脑袋往上看,这几滴酒水就顺势落进了它口中。 “喵呜”一声,元宝胖乎乎的身子猛地绷紧,弓着背往前窜了窜,身上的毛炸开了去。它吐着舌头往另一头的桌腿爬去,却不妨头顶上突然落下一只手打横将它捞了起来,扑通一下摔在了苏彧的腿上。 苏彧也不说话,只一手抓着不让它动弹,另一手提起筷子慢慢吃起了桌上的菜。 元宝挣扎了两下没溜走,只得闭上眼睛假寐起来,安安分分地蜷在他腿上不动了。 但苏彧自个儿,却没能安静太久。 他心不在焉地捞了块笋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忽然道:“你就那么喜欢连家那姑娘?” 元宝闭着眼,动了动尾巴。 “她有什么好的?”苏彧用筷子的另一头轻轻点了点它的脖子,“连字都写得那般丑……” 元宝“喵”了声,双眼睁开一条缝,瞥了他一眼,面上似有鄙夷,转过了头去。 苏彧也不理,只自言自语般地絮叨起来:“吃了我的蜜果子,也不说声好吃,只写句多谢,也不知是用来敷衍谁的……”他小声嘟囔着,手里的筷子戳着瓷盘里的拌菜心,“早知如此,还是应当听问之的话,胡乱送幅字画去就是了。” 说着,他已经有些迷蒙起来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两分懊恼。 “早在段家时,他就该提了,偏等到今儿个白天才说……晚了吧……”他丢开了筷子,抱着元宝的那只手绕到了它身下,一把将它给举了起来,双手抓着它,凑近了盯着它的脸道,“你说是不是晚了?” 他认认真真问了两句。 可元宝哪里会说人话,只“喵呜喵呜”乱叫了两声。 苏彧却微微颔首,像是听明白了般道:“就知你也是这般想的。” 元宝皱着脸打个哈欠,傻愣愣地望着他。 “那蜜果子拢共只得一小罐子,下回再渍,可就要等到来年了……”说了两句,他嘴里的话又绕回了蜜果子上。端的是念念不忘。 苏家的大老爷们,都意外的中意甜食。 他自然也不例外。 那果子是他自己腌渍的,世间独一份,外头可尝不到。 那原是重阳谷里才有的果子,他离谷时带了些种子回来。栽在了小院边上,精心伺候着,最终也只活了几株。果子一年才结一次,好歹尽数加在一起也不过两罐子。等到渍过,两罐子也就并成了一罐,少得可怜。 师父去世后。他就没有再回过重阳谷,但总算还能尝到谷里才有的果子。 若不是贺咸三番五次在他耳边念叨要给人赔礼,这赔礼也不必太讲究,最要紧的是心意,他也不会想到要分了自己的蜜果子给人。 吃了酒。迷迷糊糊的苏彧搂着元宝,心心念念连若生不曾赞自己的蜜果子味道好。 元宝竖着耳朵,听了一会摇头晃脑要溜。 苏彧却缠着不让它跑。 过了一会,他又把它给丢下了,自己跑到小院一角,抬头看天,望着那轮弯弯的下弦月,嘟嘟囔囔作起诗来。 作的什么诗? 打油诗。 还是惦记着他的蜜果子被人吃了。却没得个好字。 趴在门槛上的元宝龇牙咧嘴,哈欠连天,顿了顿也乐颠颠地跟了上去。凑在边上“喵喵”叫唤。 月色下,青衣少年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眉眼似水墨渲染的远山般清隽温柔。 他低低的,絮絮叨叨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良久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扭头淡淡瞥了元宝一眼,说:“困了。” 元宝“喵”一声。从青砖地面上爬了起来。 他亦站起身来,一人一猫就一块脚步虚浮地往卧房走去。 进了屋子。苏彧倒头往床上躺了下去。元宝也迫不及待地跳上床,占据了床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南面的窗子未关,半开着,有风不断从外头吹进来,吹得临窗书案上的一卷书哗哗作响。银白的月光亦悄悄透过窗子照了进来,将书卷旁边的三块骨牌照得熠熠生辉。 去段家赴宴的那一天清晨,苏彧就用它们卜了一卦。 上卦为离,下卦为坎。 六三爻,是为阴爻,未济卦。 离上坎下,火水未济,异卦相叠。离为火,坎为水。火上水下,火势压倒水势,救火大功未成,故称未济。 卦象征兆为凶。 得此爻者,宜见机行事,不宜妄动,妄动则凶。 然而冥冥中,似乎又在暗示他,此番出门定不虚行一趟。 所以,他难得应了段家的帖子,同贺咸一道去了段家。 他师父重阳老人,为前朝紫衣一脉,精通梅花易数,随时随地皆可起卦,取卦方式灵活多变。老头子用的是三枚铜钱,他惯用的则是骨牌。但他们不是街头摆摊的神棍,亦不靠这些吃饭,是以祸福吉凶,仍是看天意为佳。是以,一日一卦,再不可多。 苏彧牢记卦象所示,事到临头却似乎还是妄动了。 先是海棠林里,他鬼使神差地出言帮人洗清了疑点;后是赔礼一事,未同贺咸商议,便自行让元宝送了蜜果子去。 半寐半醒间,苏彧皱了皱眉,翻身面向了床沿一侧。 风将窗子吹得更开了些,月光自然而然倾泻而下,恍若温润流水,屋子里也愈加凉了下去。 元宝一点点朝前拱着,拱到了他身边,紧紧贴着不动,胡子戳在苏彧露在袖子外的手腕上,毛烘烘的扎人。苏彧的眉头皱得越发紧,缓缓睁开了眼。 最先入目的,就是临窗书案上的那三块骨牌。 他看着,突然想起了连若生来。 第047章 耳痒 一个人坐在锦鲤池边,怀里抱着他的猫,低垂着脸,从他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瞧见她的半张侧颜。 明媚的日光下,那半张脸愈发显得白皙,乌鸦鸦的一头青丝也越发似墨染的一般。 但是…… 看着弱不禁风的,连只猫也抱不动。 苏彧腹诽着,重新闭上了眼睛,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回忆着,她有几岁?瞧着好像才十二三岁的模样。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在海棠林里撞见了命案,竟似乎也没有吓得失魂落魄,反倒是看着十分镇定。 临行前,她甚至还问他,凶手是否不止一人? 苏彧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去,翻个身将元宝拥进了怀里,过得须臾却又立即将它给推了出去,推到角落里,自己扯开了被子盖上。很快,他的呼吸声就变得平缓起来,已是睡过去了。 一旁的元宝却还醒着,见状低着头拱啊拱,钻进被窝里去。 夜风吹拂,被子里却暖和得很。 没多久,元宝便也睡着了。 隔了大半个平康坊的连家大宅里,若生的木犀苑里却还燃着灯,一片通明。 窗子关着,帘拢也静悄悄地垂着。丫鬟婆子们聚在底下收拾东西,若生则一个人在内室里看书。她已沐浴妥当,身上只着了中衣,侧卧在床上翻书。颜先生的课她如今每回都去,几位堂姐妹们瞧得多了,也就日渐习惯,偏颜先生一个人总是惊奇万分。但凡她早早过去坐下等着开课。他必在进门时唬得打跌,脚下趔。 委实如四叔家的五妹妹说的一般,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 但颜先生近日里待她,倒有些莫名敬重起来。 她回头仔细做完了功课带过去交给他查看,他是看一句赞一句。惹得五妹妹在旁听着看她的眼神就像那寒冬腊月里的冰刃一般。 然而她如今也的确是用功的多了。 因着前世不成器,知道自己怠惰,分明应该好好学的,也从来就没有在上头多花费过心思,现如今想起来不免觉得遗憾。 活到老,学到老。趁着尚有机会多学些能学的,总好过白费光阴,虚度年华。 是以每一回颜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她都反反复复查验,修改。选了最满意的那一份方才带过去与他看。 谁也不曾料到她会突然专了性,变得这般勤奋努力。 就连她自己,偶尔想起,也觉得难怪众人惊讶不解。 她靠着只大迎枕,背起书来。 可背了两遍,却仍旧是磕磕绊绊的。 她叹口气,将腿曲了起来,蜷在花团锦簇的被子里。重新打开了书卷再次看了起来。 长发散着,还带着些许湿漉漉的水汽,轻飘飘地沿着鬓边滑落。落在了书页上,正巧将一行字给遮盖住了。若生伸指去挑,一低头,忽然觉得耳朵里极痒。 她抓着耳垂揉了两下,却也不知这到底是耳朵外头痒还是里头痒。 没法子,她只得先将手中的书往边上“啪嗒”一搁。扬声唤了绿蕉进来。 “姑娘可是渴了?”绿蕉进来便问。 若生摇摇头,无奈道:“你帮我掏掏耳朵。” 绿蕉应了是。转身去取了掏耳朵的小银勺来。 可等到就着明亮的灯光仔细看了看后,她却疑惑道:“姑娘。里头干净得很,没有脏东西。” 若生不信,右耳还是痒得人心头难耐,“你仔细瞧瞧……” “当真是干净的。”绿蕉便又凑近了看,“奴婢什么也没瞧见。” 若生听着,却叫这痒意折腾得快要疯了,闻言就说:“罢了,管它干净不干净,你赶紧给我掏掏,痒得厉害……”她嘀咕着,将头靠在绿蕉腿上,“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突然间就痒了起来,方才还好好的呢。” 绿蕉应言帮她轻轻掏了掏,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兴许,是有人在背地里念叨您,老话可不就是这般说的。” 若生失笑:“大半夜的,何人念叨我?”言罢,她却忽然顿了顿,小声说道,“倒忘了,没准是我爹夜里不睡在背后念叨我呢。” 今儿个白天,她在院子里午睡,被鸟鸣声吵醒时,正好瞧见元宝抓了只鸟,因无意中瞥见那鸟的细腿上绑了根五彩的丝线,想起来是她爹的鸟,便将鸟从元宝的“恶爪”下给救了出来放飞了。 可谁知,这鸟一飞,就飞得好无影踪,再没有飞回来过。 悠悠闲闲吃了一下午点心的连二爷直到傍晚时分才去了趟养着鸟的暖房,进了门左看看右看看,这才惊觉少了一只,便打发了下人们在宅子里四处寻找。 但鸟雀是在天上飞的,人只能在地上走,哪里还能找得到。 园子里角角落落,树梢上,房檐下,花丛中,甚至于三房四房的地界,都处处找遍了,这鸟也没能再找回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过便出过去了,再无半点踪迹可寻。 偏偏那又是连二爷最近最喜欢的一只鸟,不见了他连用饭都没心情,眉头皱了一天,唉声叹气的。 金嬷嬷心疼他,带着人继续找,让人出了连家大宅往周围的树上也瞧瞧。 若生知道后,也未曾多想,只道是要先行安慰她爹,便脱口同她爹道,“是不是只翠羽的,翅膀尖上还生了些白毛?” “你怎么知道?”连二爷很惊讶。 她就说:“午后才瞧见过的。” “在哪瞧见的?” “就在木犀苑里。” “那它现在去哪了?”连二爷追着问。 可若生焉能答得上?她就摇了摇头道:“不知,我还以为它该飞回笼子里去了。” 连二爷一怔,而后又不吭声了。 等到天色大黑,点了灯也不好再找。何况已经找了大半天,哪里还能找得到,恐怕早就已经非得远远的了。连二爷就伤心了,委委屈屈地用哀怨的眼神看向若生,忍不住埋怨道。既瞧见了,怎么也不将它捉起来关回笼子里去? 若生一噎,她那会顾着突然出现的元宝,哪里还管得上一只长了翅膀会飞的鸟? 连二爷见她不说话,就更委屈了,可说了两句他又怕她会恼了自己。喝了杯茶就闭了嘴灰溜溜躲回屋子里难过去了。 是夜若生去找他,劝慰道,赶明儿再去买一只更漂亮的就是了。 他却说,不成。 若生不由无措,正苦恼着忽然听到他接着又道。“一只可不成,我要两只!” 若生连声应好,说天亮了就去。 他这才高兴起来,缠着她说了会话,等到她要走的时候,他才慢吞吞道:“我用过午饭去看了它一次,羽毛绿得像翡翠一般,真好看。” 若生回想着白日里见过的那只鸟。的确如此,便要点头附和。 不曾想,她这附和的话还未说出口。她爹先说了,“可我开了笼子后,好像忘记关上了……” 她瞪他,那还埋怨她? 连二爷就咧着嘴笑了笑:“阿九你说,它还会飞回来吗?” “……” 天大地大,这飞八成是飞不回来了。 他想了想又自去惋惜不已。 待到若生要回木犀苑去时。他便巴巴地送她到廊下,一面再三叮咛道:“明儿个天亮了。我就要去买两只新的回来,最好有红羽的。比绿的还好看。” 结果直到她走出明月堂,耳边似乎还回绕着她爹的说话声。 因着耳里干净,绿蕉也不敢多折腾,轻轻掏了几下就将小银勺收了。 若生拍拍耳朵坐起身来,抱着被子长叹了声:“这会倒是不痒了。” 大抵,是那大半夜念叨她的人,终于念叨完了。 不过闹了这么一出,她继续看书的心思也就淡了些,遂让绿蕉吹了灯退了下去。天色已晚,也是时候该入眠了。 屋子一角新点了安神的香,不多时怡人的气味就钻进了她的鼻子里。 若生将头往被窝里埋了埋,舒口气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真的才刚刚透亮,明月堂那边就打发了人来叫她起身。 若生睡眼惺忪的,半天没爬起来。好容易起来了,洗漱妥当,千重园那边却也派了人来送传话,说是她房里的管事妈妈人选挑得了,晚些时候就由窦妈妈领着带到木犀苑里,再让她定一个。 若生就去告诉她爹,上午不得空,且等午后再出门逛大街买他红羽、绿羽的鸟。 但连二爷想了一晚上,这立马就从早上买变成了午后买,指不定午后过会又变成了明儿个再买。 他琢磨了下,便道:“得了,我也不用你,左右你连麻雀跟猎隼都分不清,带着你去也无用,你就不必去了。”说完,他袍子一撩,人就往外头去了。 若生在背后喊了他两声,他也不回头,只背对着她高声说,“等我买了回来再与你看!” “……”她又不是为了说这个。 眨眼工夫,他就消失在了若生的视线里。她奈何不得他,索性只让人跟紧了看好了。 少顷用过早膳,日头也越升越高。 窦妈妈就带着几个人,迎着大太阳进了木犀苑,站在廊下给若生请安。 若生定睛看去,发现窦妈妈身后依次站了三个妇人。 第048章 挑人 俱是三十余岁的模样,一人着青,一人着蓝,皆是衣着整洁,发上纹丝不乱的人。 着了青衣的妇人瞧着身量稍瘦些,容长脸,面上堆着和气亲切的笑,见她朝自己望了过来便立即墩身福了一福。另一个穿着身靛蓝裙衫的妇人,则生得是张圆脸,五官秀气。头上别着把银发梳,耳边戴着的倒是金丁香,长得白白净净的,面上神情却显得有些严肃。 不像边上那个,一脸的笑模样。 二人依次向她见过礼后,窦妈妈指了青衣的那个介绍道:“这是成妈妈,今年三十有二,针线手艺上颇有建树,绣得一手好花,算账也是一把好手。” 若生微微颔首。 她就又指了站在右边的蓝衣妇人说:“这是吴妈妈,今年也是三十二岁,同样极擅那两桩。” 若生用不了两年就该及笄了,连家的姑娘没有那么讲究,女红如何,管家如何都不是太要紧,但到了眼下这般年岁,该学的也还是得学起来。 窦妈妈挑的这两个人,都是她亲自考校过的。 女红好,平素就能对若生稍加指点,不求精通,但求拿起针线来不会手足无措便可。 至于管账,管人,那都是必然要学的。不仅如此,若生平素还得去千重园里跟着窦妈妈学这些事。 所以这两个妇人,所精的皆差不离,不管若生挑哪一个都无碍。 窦妈妈私心里想着,依若生的性子,只怕会挑成妈妈。成妈妈看着软和,脾气好。爱笑,容易拿捏。所以她介绍人的时候,也就先行说了成妈妈。然而谁知,当她问过若生,喜欢哪一个后。若生却道,“那就吴妈妈吧。” 窦妈妈怔了怔,成妈妈面上的笑意也似乎僵了那么一瞬。 人人都知道三姑娘的院子里,几年前就没进过管事妈妈,里头都只是些小丫头跟粗使婆子,当不得事。这管事妈妈一选出来。那就是她院子里第一把手,上上下下都能管到,身份不同别个。 若得用,将来三姑娘出阁了,指不定也能带着一道去。 可若生话已出口。人选就是定了。 成妈妈的嘴角似乎也僵硬了,原本看着和气的笑意有些别扭起来。 窦妈妈则转瞬便笑了起来,说:“行,那奴婢回头去禀了夫人,就定吴妈妈。” “好。”若生点了点头,“吴妈妈就留下伺候吧,趁着天气也不错,再挑挑人。把二等一等缺的丫鬟份额也给填补上,省得过几日再折腾一回。” 窦妈妈看了吴妈妈一眼:“也好,那奴婢这就先回千重园里回话去。” 若生道好。让她带着成妈妈回去,转头就让绿蕉带着吴妈妈下去安置。 约莫半个时辰,吴妈妈就将行囊打点妥当,归置好了屋子,顺便也从绿蕉这接过了名册仔细看过一遍。 到姑娘房里伺候的管事妈妈,字是必须识的。写得不好看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认识。写得工整。 吴妈妈不大爱笑,显得有些严肃。但一开口声音轻轻柔柔的,倒比那成妈妈面上的笑还显得亲和点。她换过干净衣裳,重新将头发挽得一丝不苟,这才跟着绿蕉来见若生。 若生赏了凳子给她坐,而后才让绿蕉去备了笔墨纸砚来,又让人将屋子里伺候的一群丫鬟都叫了来。 趁着这会间隙,她对吴妈妈说道:“名册你也瞧过了,人却还不识得,这会也没什么可忙活的,就先认一认。” 吴妈妈点头应是。 没一会,大大小小七八个丫头鱼贯而入,同若生请安后齐刷刷沿着墙根站了一排。 绿蕉站在最边上,一个个给吴妈妈介绍。 吴妈妈安安静静听着,须臾等到全介绍完毕,若生问她:“往后再见可能认得?” 一等丫鬟穿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打扮,二等三等亦如是,若生是几乎就没有能分清楚谁是谁的时候,寻常陌生人只见过一次,恐怕也难以立刻就记住。 但吴妈妈却颔首应道:“是,奴婢都记住了。” 若生微笑,就听得她看着那一排丫鬟一字不差的将她们的名字喊了出来。 甚至于连每个人负责做什么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若生仔细听着,不由暗自感慨好记性。 毕竟是窦妈妈亲自选的人,断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便是方才那成妈妈,想必也是个能干的。可她一看见吴妈妈,就忍不住想起了前两年去世的乳娘来。乳娘生得白胖,手指头也短短的,全是肉,一张脸也生得圆圆的,看着就应该是个爱笑的人,可也不大笑,总是很严厉。 乳娘在时,她并不大喜欢她,可乳娘不在了,她却总忍不住会想起她。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挑了吴妈妈。 见过人后,一群丫头就又出去了。 若生让绿蕉把备好的笔墨纸砚拿到吴妈妈跟前,说:“妈妈先挑一挑合适的人选,过会我再看一遍。” 吴妈妈接了笔,恭声应是。 这是考她看人的眼光是否精准,是极难的事。 但吴妈妈面上神情并没有大变化,她提笔蘸墨,略想了想就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名字。 若生房里一等大丫鬟按理应当有四个,红樱被剔除后,若生又打发了一个举止轻浮的出去,而今也就只剩下了绿蕉跟另一个叫蓝玉的专门负责看管箱笼衣服首饰等等。 吴妈妈写了四个名字后,就搁了笔,等着纸上墨字微干,她就递给了若生看。 若生扫了一眼,随意问:“为何挑这几个?” “雪梨跟葡萄原都是二等的,论资历,是剩下的人里头最老的。方才奴婢看去。这二人站得最直,脸上神情最淡定,言谈间口齿清晰话语流畅,说的都是要紧的,没有半个字废话。年岁也正合适……”吴妈妈谨声解释,说完这几个,又言明了为何从三等里头提了两个十分不起眼的到二等来。 若生的眼神就渐渐的正色起来。 吴妈妈不止把她想到的东西说了,连她忽视的细节,也都一一分析透彻。 她才刚刚见过那群人一面而已! 若生愈发感慨,弯了弯眉眼。温声道:“妈妈选的极妥帖,就照着你说的办吧。” 到了午后,木犀苑里的人就已焕然一新。 吴妈妈做事麻利,性子沉稳,很快就接手了原本绿蕉艰难做着的活计。 往后绿蕉就只在若生身边贴身伺候着。新提拔上来的两个人。雪梨跟葡萄,也都各自被派了活。木犀苑里顿时变得井井有条。 连二爷出门逛了一圈回来后来找若生,一进门就傻了眼。 廊下一群丫头提着水桶攥着抹布,正在上上下下清扫着,还有人搬了梯子置于房檐下,将上头沾着的灰都一一掸去。前庭里铺着的青砖,都干净得像是镜子一般。 连二爷提着只鸟笼,踮着脚往前看了看。嘟囔句:“又过年了?” 不到过年的时候,做什么这么卖力的除尘? 他想不通,只觉得奇怪。提着鸟笼吧嗒吧嗒踩上了洁净如新的地面,到了前头就喊:“阿九,快出来看我新买的鸟!” 四周都没人说话,静悄悄的,他一开口连回声都出来了。 若生听得再清楚不过,正喝着水。差点被吓得一口喷出来,好容易咽了下去。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抬脚往外去。方到门口,她眼前就迎面来了一只鸟笼。外头蒙着黑布。 她唬了一跳,后退了两步站定指着那鸟笼道:“您买着红羽的鸟了?” 连二爷闻言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道:“什么红的绿的,我买了一只彩的回来!” “……” 连二爷瞅着她,一把将蒙在鸟笼外头的那块黑布给掀了去,“看!彩的!” 若生凑近了一看,难怪说是彩的,原来是只鹦哥,身上红红紫紫加点绿又带点黑…… 连二爷笑得愈发得意:“好看吧!” “会说话吗?”若生直起腰来,好奇地问道。 连二爷愣了愣,“会吗?”他伸手戳了戳笼子里的鸟,突然恍然大悟道,“方才在路上说爷吉祥的,敢情是它呀!” 然而话虽如此,笼子里的鹦哥却一动也不动,翅膀都不扇一下,更别说开口。 连二爷等了又等,喊了又喊,笼子里就是没动静。 他懊恼,皱眉道:“难道方才是我听差了?” 若生更是一头雾水,难不成买了只不会说话的鹦哥回来? 连二爷坐在那逗了一会鸟,终于失望地道:“罢了罢了,不要它了,我回头再去买一只!” “……”若生狐疑地看他两眼,“那这只怎么办?” 连二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理所当然地道:“给你呀!” 若生傻眼,花园里养了那么多鸟,这只也搁到那去就是了,给她做什么。她想着就要婉拒,可她爹不等她开口就搁下茶杯说要走了,饿了要回明月堂用点心去,这鸟就真被他给抛下留在了木犀苑里。 结果等人一走,刚被若生无奈之下吩咐人挂去窗下的鹦哥就扑棱着翅膀叫唤了起来—— “嫁人!嫁人!” “……” 第049章 讨要 正打了水准备往小瓷碟里倒的绿蕉在边上听着,手一颤,水洒碟翻,淋了那鹦哥半身。好在近日天气渐暖,这水虽清却并不大冷,笼中鹦哥打个激灵后拍拍翅膀,也就无碍了。它只在里头跳着脚喊,“嫁人!嫁人!” 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话,叫唤得那叫一个顺嘴。 若生听着了两声,不觉啼笑皆非,难不成她爹把鸟留下是故意为之? 她摇了摇头,让人上明月堂去向她爹要个架子来悬于廊下。鹦哥会说人语,不似她爹平素养的那些鸟,体型也稍大些,整日在笼子里呆着想必也不自在。她吩咐下去后,趁着架子未曾取来,先同绿蕉商议了起来,道:“既养下了,也不能鹦哥鹦哥的叫着,总得有个名才是。” 绿蕉应声附和,可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妥叫什么名好。 若生进了屋子,坐在月洞窗下往外看那鹦哥,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她就勾唇笑了笑,说:“不若就叫铜钱吧。” “诶?”绿蕉愣了下。 若生的手抚在新换上的烟霞绿窗纱上,只觉触手生凉,心下松快,面上就笑眯眯地道:“不好吗?” 绿蕉怔怔应道:“好是好,只是似乎有些古怪……”而且她总觉得“铜钱”这名字,带着些许莫名的熟悉。顿了顿,她才恍然,原是像那只猫的名字——“元宝”。铜钱、元宝,可不都是钱财? 猫叫元宝,鹦哥叫铜钱,倒真是说不上的奇怪…… 但若生却似乎觉得这名字很是不错。 等到被她打发去明月堂取东西的丫鬟回来时。她已开始“铜钱、铜钱”地唤起这鸟了。偏这只红绿毛的鹦哥学舌颇快,没一会就也能跟着扯嗓子瞎叫,“铜钱!铜钱!”一边喊,一边从架子上扑下来,因着脚上挂了银链。倒也飞不远,就又扑扇着翅膀落回了原处。 若生瞧着觉得也算得趣,就让人去添了食水,自往屋子里走。 然而她刚才一抬脚,这鸟就又叫唤了起来,“嫁人!嫁人——” 若生唬了一跳。扭头看它,笑着斥道:“也不知说点吉祥话听听,光会说这些个不顶用的!” “不顶用——不顶用——” 吴妈妈恰走到边上,闻言严肃的面上也终于带出了两分笑意来,而后面向若生说道:“姑娘。千重园那边送了口信来,说是您先前要的人,都准备妥当了,请您抽空过会去瞧一瞧。”话毕,她又说了句,“三爷那边方才也递了信来,说的是一件事。” 若生就明白过来这说的是哪一桩事,于是她看着台矶下一角未曾清除的苔痕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进了屋子去换衣裳。 因今儿个一天未曾出门,她身上便只穿了居家舒适的莲青色春衫,这会要去见外男。却是怎么也不合宜的。 她命人去取了见客的衣裳来换好,又点了绿蕉跟新提上来的葡萄同行,这才出了木犀苑的门往二门去。 连家主事的是云甄夫人,她对男女大防几乎毫不避忌,但除却千重园里的那些人外,其余外男若想进内宅却也是不易。但她时常需要见人。又不愿意走得太远,便让人在内院跟外院的交界处。建了几间屋子,专门作会面之用。称作点苍堂。 若生长至如今,途经过点苍堂无数次,但进去办事,却还是头一遭。 她领着人一进院门,只见满地树影,绿浓春深,不由看得一怔。点苍堂里不知何时,竟栽满了高大树木。 里头人影幢幢,应当只等着她了。若生就拾步上了台矶往前走去,一面命绿蕉掀帘,带着葡萄渐次入内。青白的天光跟着一道照了进去,将入口不远处的那十八扇乌檀描金屏风照得熠熠夺目。 连家的富贵奢靡,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展露无遗。 她举目四顾往屋子里看去,只见屋子两面皆是大窗,糊了月白色的窗纱,透亮得很。 这时,屏风后走出来个人,生得膀大腰圆,眉眼却十分姣好清秀,是个着男装的女人,瞧着年岁应在二十七八上下。 她看见了若生,就爽朗地笑了起来,行了一礼后道:“三姑娘来了,三爷跟四爷都正候着您呢。” 若生先前还仔细听着,听到四叔也在时,嘴角就几不可见地用力抿了抿。 回来后,她还未见过四叔。 因着接下去要谈的乃是正事,边上自有伺候茶水点心的人在,绿蕉几个丫鬟就都被打发去了隔壁的耳房里候着,并不一同往里头去。 若生敛神,跟着这自称扈秋娘的女子越过屏风往后走去。 没走一会,她便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说话声,只屋子里空旷,说话声也不大,一时间听不清楚究竟说的是什么。但她屏息听着,仍从里头分辨出了四叔跟三叔的声音。 三叔语气平缓。 四叔口吻雀跃。 她脚下的步子不觉微微一滞,站在那看窗子上雕刻的花纹,宛若卷草,活灵活现。日光透过窗棂洒落下来,愈显明亮,可这点苍堂里,却似乎较旁处更冷一些。若生穿得单薄,静静一站,就觉有些寒意上涌。她听见里头有人在说,“阿九病了一回,性子倒是变了许多,宛音那丫头从颜先生那下学回来总是嘀咕,说三姐近些日子勤快得像变了个人……” “翻过年长了一岁,她懂事了许多也是该的。”三叔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两分欣慰。 四叔哈哈笑了两声,道:“只怕她是想一出是一出,偏大姐看重,巴巴地让你来点苍堂领着她见人。” 若生听着,抬起了脚。 即将拐过弯的那一刹那,她又听见了三叔的声音。“她一个小姑娘,往前从未碰过这些事,自然需要有人带一带。倒是你,得了空不去歇着跑来这凑什么热闹。” 话音未落,若生的人已走到了里面。 连四爷就坐在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神情散漫,嘴角翕动似要说话,听见脚步声就循声望了过来,随即大笑道:“阿九难得想要办事,我做叔叔的,自然该过来凑这个热闹!” 连三爷却站起身来。指了边上的另一张椅子道,这屋子里冷,刚才让人铺了软垫,让若生往那坐。 若生依言落座,笑着唤了声“三叔”和“四叔”。 边上的扈秋娘就抬手沏了茶送上来。若生接过。掀了茶杯盖往里一看,碧绿的一泓,香气袅袅,沁人心脾,是今春上才采的西山绿眉。 西山多茶树,入春后,只需疏疏几阵雨,嫩芽舒展。遍山便都绿意浓浓。 绿眉茶却并不寻常,其价以金计,颇贵。 她手中盛茶的盖碗。如冰似玉,出自龙泉窑,亦是价值不菲。 若生低头轻呷了一口,耳边听得连四爷道:“阿九,听说你要人是为了去平州找一个鸳鸯眼的小丫头?” 连家的事,他素有插手。这些并非机密的事,他自然会知道。 若生眸中神色逐渐变得幽暗深邃。在照进屋子里的薄白日光下,笑着道:“四叔您还不知道我?我听说有那样的人。自然是想着要亲眼见一见的。”语气稀松平常,听不出任何端倪。 一旁的连三爷接话道:“寻一寻也无妨,左右费不了多少人手。”言罢,他对若生说,“大姐只说你想自己要几个人用,却不曾提要几个,要什么样的,我就先自个儿帮你挑了些,你先看看,若中意就留下,不中意回头再选如何?” 他没有随意挑了人塞给她,反让她亲自来看过选过,若生已觉十分周到,自然连声道好。 连四爷歪在椅子上,却忽然插嘴说:“人多了,也不便管,阿九既是头回自个儿办事,选个五六个想必也堪用了。” 若生闻言,侧目看了过去,但见他神情自若,语气亲和,一派为她着想的模样,心头猛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嫌恶,将手中龙泉窑的茶杯往边上轻轻一扣,笑道:“三叔,四叔,这人选其实我先前心里已有打算,只是不知该不该提。” 二人皆讶,连四爷率先问道:“哦?你有瞧中的?”按理,外头的人她见过的并不多。连三爷也疑惑,温声道,“但说无妨。” 若生摩挲着搁在膝上的一柄彩绘白纨扇的象牙起棱扇柄,笑了起来。 眼波盈盈,明澈如山间泉水一般。 她摇了摇头,头上的元宝双髻就也跟着晃了晃。 转过脸看向连四爷后,她颊边的笑意愈发深了下去,娇声道:“四叔手边不是有一伙子人,叫做青蛇的?” 连四爷的眼神变了变,“你从哪听说的?” “四叔不是一直都知道,我这性子好打听吗?”若生的语气愈发平静下去。 杀了绿蕉的那个男人老吴,就在这伙人里头。 她慢慢收了笑,盯着连四爷,徐徐道:“四叔舍不得?” 连四爷当然是舍不得的! 可不管她要什么人,要几个,都随她的心意去办,可是云甄夫人发了话的。连四爷顿时懊恼起来,悔青了肠子不该来搅合,他踟蹰着看看连三爷,道:“这……阿九也用不上青蛇这伙人,还是三哥拨几个过去吧。” 这话倒是在理,连三爷也觉得若生用不着那样的人,便有意劝一劝。 若生看得分明,就长叹了一口气,道:“四叔若舍不得,尽可以说,我自会去同姑姑说明的。” 第050章 老吴 连四爷听着,心中念头打个转,只得讪笑道:“四叔怎会不舍得,不过几个人罢了。”但他这般说着,最到底没能将立即把人送给她的话说出口来。可不答应的话,她就要往千重园里回话去,云甄夫人听后焉会高兴? 阖府上下都知道,因了连二爷的事,云甄夫人对二房尤为不同。一落地就没了母亲的若生,更是被她时刻娇惯着的,并非府里其余几房的孩子可相比较的。 他讨饶般地看向了连三爷,干咳两声,勉强笑了笑说:“三哥,我手边的那起子人,你也都是知道的,只怕阿九用着也不会称手。” 那群人以“青蛇”一词为名,原就是因为毒辣油滑似蛇,平素干的也都是那些不认为外人道的事,饶是他自己用到他们的时候也并不多,的确不适合一个小姑娘用。 于他看来,若生要用人,找几个会拳脚的用一用也就罢了。 难不成她将来还想继承云甄夫人的衣钵? 念头一闪,连四爷脸上的笑意愈发尴尬不自在起来。 若生平时很听他的话,偶尔甚至会同他的女儿宛音争宠,只为讨他一句夸赞,今日却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说不通了。连四爷同自家三哥说完话,又转头去看若生,劝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四叔如果有法子也一定给你摘下来,可这回却不是四叔小气舍不得给,委实是四叔觉着你用他们倒不如另选几个为好。” “阿九,你四叔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连三爷沉思片刻,也劝了句。 若生垂眸。无声透了口气。 她的记性算不上好,可前世父亲的离世,绿蕉的死……一桩桩她都记挂在心底里,埋得深深的,入了夜睡着了。这些往事就像是梦魇一般渐次浮上来,叫她心疼得几乎要无法喘息。 她永远都不能忘记绿蕉去世那一天发生的事。 烈日灼灼当空,天气热得叫人浑身滴汗。被四叔打发来寻她回去的老吴瘦皮猴似的,神色轻佻,笑意猥琐,提着剑站在她们跟前。绿蕉厉声呵斥过去。换来的就是一剑穿心而过。那般小而破败的院落,在那一刻却空荡得好似旷野一样,她被震住,呆立在原地连上前扶她一把都给忘了。 这一回,她抢占了先机。自然再不能如当时一般呆呆立着。 风掠过树梢,有绿叶飘落,被风吹着拍打在糊了月白色窗纱的窗子上,发出簌啦轻响。若生就在这细微的响声中,抬眼朝三叔看了过去,斩钉截铁般地道:“用着称手不称手,难道不该先用过才知?我这还没用过,四叔就巴巴说了两回不宜我用。莫不是瞧不上阿九?如果真是这样,四叔大可以直言!” 连四爷闻言微惊,当即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四叔平素夸你的时候还少了?我要瞧不上你,你五妹妹在我跟前可就没法做人了。” 猜着若生跟五姑娘宛音一直明里暗里较劲,连三爷便故意扯出了女儿来说事。 若生心中宛若明镜一般,听了这话也就卖面子地微笑了下,但嘴上仍不松口,说:“四叔也不必说了。左右不给就不给,姑姑那想必还有更好的人。” 言下之意。她终究还是要去千重园告状的。 连四爷知道云甄夫人偏疼她,这说了后人早晚还是得给她。不仅如此,事情一说出去,反倒还得再叫他落个苛待侄女的名头,往后就是再巴巴上赶着给她送好东西,只怕也洗不掉小气二字的烙印了。 眼瞧着想在这说服若生是不可能的事,连四爷只得用力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打趣起来:“罢了罢了,似乎我可不敢真落个瞧不起你的话,这人你要是真想要,那就给你。可你四叔手头也是要人的是不是?所以啊咱们打个商量,你从里头选几个可好?等挑得了,再去你三叔给挑的人里头选几个。” 连三爷听着这折中的法子,不由失笑,看了一眼连四爷发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怕已是剐肉一般的疼了,便对若生道:“也好,你就先从青蛇里选几个用用看,若称手,咱们往后再说,若不称手,回头就还了你四叔。” 若生爽快地点了头答应下来。 连四爷长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去吩咐在旁伺候的扈秋娘:“传话下去,让那几个都收拾收拾,干干净净地过来让三姑娘挑人。” 扈秋娘应个是,正要退出去时,又听到连三爷道,“索性把那几个也都叫进来吧。”她就再应一声是,大步流星退了下去。 屋子里渐渐寂静下来。 连四爷是个耐不住的,就歪在椅子上问若生:“三丫头,你什么时候连四叔手边有哪些人都给打听着了?” 若生挑眉,正视了过去。他先前还叫她阿九,这会却连乳名也不叫了,口气愈发亲近,隐隐约约间还带着几分长辈的谱。她就轻笑出声,绕着扇柄下缀着的杏色流苏把玩着,道:“这可不能告诉您。” “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还说不得了?”连四爷追问。 若生轻描淡写道:“四叔,咱们家可不兴刨根问底。” 一旁的连三爷听到这话,也不由微微侧目看了她一眼,但到底没吭声,只继续吃他的茶等人来。 连四爷却大笑了两声,“哪个说的咱们家不兴刨根问底?” 若生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忽然问道:“姑姑为何终身未嫁?” 连四爷:“……” 若生摊手:“您说,是不是不该刨根问底?” “……”连四爷张口结舌。 好在外头已响起了脚步声,扈秋娘已回来了。 一行七八个人,皆着了差不多的衣裳,只高矮胖瘦不尽相同。 若生看着四叔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就知道这群人是他的,于是就开始大胆地在这七八人中搜寻起了老吴来。她记不得他的具体样貌了,可身形却还记得些,瘦,很瘦,干巴巴的连两颊都凹陷了下去。 她一个个看过去,从头看到脚,仔仔细细打量着。 突然,一个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抿了抿唇,旋即指了那人扭头问连四爷:“四叔,这人叫什么名?” “哪个?”连四爷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去,看清楚后漫不经心地道,“哦,就叫他老吴便可。”然而话音刚落,他却忽然警醒起来,问若生:“怎么,你已经挑妥了?” 老吴是他手底下最得用的一个,但人生得丑,看着丁点不讨喜,他本料想着若生选谁也不会选了老吴才是,可此刻若生第一个就指了老吴来问他,连四爷的心不觉往上提了提。 送人给她,他已是肉疼万分。 这如果送的还是最得用的,他可就连脑壳都疼了。但往往怕什么就来什么…… 少女犹带稚气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看着他道:“此番是不是不论阿九怎么挑,四叔都会应允?” 连四爷不妨她突然间不答反问,猝然间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若生就点一点头:“好,那我就要这几个!”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伸得笔直,依次从左点到右,在点到老吴时停下了,“算上他,就成。” 连四爷的心猛地漏跳了下,但话已出口,想再改口反悔就来不及了。 若生眉峰微扬,道:“四叔以为如何?” “很……很好……”连四爷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间挤出话来,想笑,这面上的笑容却比不笑还生硬尴尬。 若生娇娇笑了两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径直走到老吴几人面前,朗声说道:“四叔已经把你们几个拨给了我,往后你们就不是四叔的人了。”言罢,她转身望向连四爷,敛衽一福,恭谨地道:“阿九多谢四叔。” 连四爷没听见谢字倒罢,这会一听进耳里,当下不痛快起来,可当着连三爷的面,又要防备若生去向云甄夫人告状,他是一不能反悔二不能发火,只能憋着气艰难点头:“不客气,这都是四叔该做的!” “这下子就够人手了。”若生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笑吟吟念叨起来,“三叔选定的人里我再挑个三五个吧。” 说着话,她又看向了扈秋娘这会刚刚领进来的一行人,随意挑了几个出来。 三叔选的人,必是花费过心思多方考量过的,她再挑也挑不出什么名堂来,选哪个都是一样的。 若生三两下敲定,站在那同三叔道谢,眼角余光却瞥向了人群里的老吴,眸光微闪,发出了咄人的光芒。 老吴似有察觉,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来,对视一眼却又立即低下了头去。 她身为主子,远不是他能一直盯着看的。 然而她打量起他来,却是肆无忌惮。 眼前的人同记忆中那干巴巴的恶人,并没有太大区别,一样瘦得像块风干了的腊肉。 若生看得心头一阵火起,勉强按捺下去,等到三叔跟四叔出了点苍堂后,她便看着跟前齐刷刷站了一排的人,点了老吴出来,问:“叫什么名,都会做些什么?” 第051章 用处 老吴往前站一步,弯腰点头,笑着答:“小的姓吴,没名字,因在家中行大,所以众人皆唤小的一声吴大,三姑娘大可顺着原先四爷的叫法,只叫小的为老吴就是了。”他悄悄用眼角瞄着若生,束在身前的手交握着,右手的大拇指用力抵着左手的拇指,两片指甲“咔吧,咔吧”互相抠着,“您不能做的,不该做的,却想做的,小的皆能帮您如愿。” “这话倒是有趣!”若生挑起眉,坐在太师椅上的身子松垮下去,姿态反倒闲适自在起来,手肘撑在边上茶几上,手掌拄下巴处,“那我若是想要你死,你是死还是不死?” 老吴一愣,讪讪笑着:“三姑娘,可是在同小的说笑?” 若生“哈”了声,神情轻蔑地看着他,“你觉得我像是在说笑?” 老吴悚然一惊,在点苍堂的阴凉春意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突然间觉得眼前的三姑娘根本不像众人口中曾传言的那般天真娇纵。他的腰杆愈发弯了下去,声音里也带上了恭敬跟小心翼翼,“主子要小的三更死,小的断不敢拖延到五更。” 若生垂着眼低低地笑,并不看他一眼。 四叔问她怎会知道他身边有一群称作青蛇的人,她避而不答,自然也是没法答。前一世,她休说像今日这般在点苍堂里见人问话,就是连家祖上究竟是做什么起家的,后来是如何发达的她都闹不大明白。四叔身边都有什么人,她亦从来不曾多加注意过。 她只知盯着个五堂妹瞧,有事没事便同她胡乱折腾。一边艳羡一边嫌恶。 直到后来,连家垮了,她爹去了,她的心思才开始渐渐收拢再收拢,眼睛亮了许多。 姑姑一不在。连家就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连家了。三叔手底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折损,最后终于溃不成军。四叔一开始自然也是如此,可后来他倒戈相向,许多事情也就变得不一样了。那个时候,他手底下就只剩下这一伙子人。堪称心腹。 她也就是在那时才发现了“青蛇”,发现了老吴。 世上之人多重利益权势,昔年她不过案上鱼肉,老吴看她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而今她是主子,他是仆。他就连正眼看她一下都不敢放肆。生就一双势利眼,偏又是个心狠手辣无耻之辈,这样的人,即便有大用处,也不可久留。 “三姑娘。” 扈秋娘的一声轻唤,将若生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抬起头来,朝扈秋娘看去,听得她说。“姑娘,二爷派了人来问您何时回去。” 从若生的木犀苑到点苍堂还颇有一段距离,连二爷派了人过来探听消息。这会人肯定还在外头候着。若生回过神来,便道:“去回了人,就说我约莫一刻钟就回去了。” 扈秋娘应声退下。 若生就扭头去看仍旧弯腰站在自己眼前等着她说话的老吴,笑了笑,说:“罢了,我同你说笑呢。” 老吴的腰微微直了些。笑着问:“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自然是有的。”若生自椅子上站了起来,“如今有一群人正在平州办事。但始终没什么消息,所以我要你带着人在京畿好好打听打听。”她隐约记得雀奴曾经无意间提起过。她有段日子,曾在京城还是京城附近呆过。 听着只是打听什么,老吴不觉微松一口气,顶着一张干巴巴的瘦脸继续询问:“不知三姑娘想打听什么?” 若生知道他找人的本事,先留着他自然是有用,她就拣了要紧的事吩咐了下去。 老吴听完两颗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悠着,嘴上倒没敢吭声,只笑着应下,而后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这人的消息曾在京畿出现过,他就一定能将蛛丝马迹给找出来。 “很好,只要你事情办得妥当,重赏必是少不了。”若生抬了抬手,袖子往下一滑,露出腕间的一只玉镯来,滴翠一般的颜色,令人不忍移开目光。 老吴咽了咽口水,转过身就去同人吩咐起来,将若生方才所言一字不落地转述了一遍。 很快,人群散去,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若生跟随侍在旁的扈秋娘。 扈秋娘是云甄夫人直接亲点了来跟着她的人。因若生不管如何究竟还是个姑娘家,年岁又不大,许多事并不方便自己去办,所以身边能有个扈秋娘这样的人跟着,是极妥帖的事。扈秋娘今年二十七,嫁过人,所以挽着妇人头。她娘在生她之前一口气生了六个哥哥,好容易养大了,要娶妻成家,等到老三娶亲时,家里就已经是一穷二白,家徒四壁。 恰巧有户人家的儿子是个痨病鬼,一天到晚的咳,咳得一帕子都是血,眼瞧着就要活不成了,就想找个人冲喜。 得是命里属火的。 小火龙一冲喜,没准就能有回天之力。 再者要个看着好生养的,一来二去这户人家就看中了扈秋娘。 她娘一气生了那么多儿子,想必她也一定是个能生儿子的。可谁知,扈秋娘前脚才被抬着进了侧门,后脚这病鬼少爷就一命呜呼了。 这下子可好,冲喜冲喜冲成了白事。 富户一家就嚷着是扈秋娘给克死的,嚷着既进了门,那就殉了吧,结成阴亲,也不叫那少爷黄泉路上走得寂寞。 说到这,扈秋娘看着若生笑了下,说她娘收了人家二百两,感恩戴德完就寻摸着给她哥哥娶妻去了。 她自嘲:“奴婢还值二百白花花的银子呢。” 若生听着,心里却渐渐地泛起酸楚来。 扈秋娘继续说,富户一家要她陪葬,命人拿了白绫勒死她,却不防她只是闭过气去了,并没有死。 半道上,装在棺材里,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咳得震天响,喉咙里疼得像是有火在烧咿咿呀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她吓坏了,就开始拼命拍打棺材,“嘭嘭嘭”,一声又一声。 外头抬着棺材的人都听见了,以为是诈尸,这脚就再也迈不开。 几个人一对视,撂了东西撒腿就跑…… 若生问:“后来呢?” 扈秋娘笑声爽朗:“夫人正巧途经那处,听见响动命人当街起开了棺材,救下了奴婢。”她感慨着,“要没有夫人,这会奴婢只怕早成一堆烂骨头了。” 若生仔细听着,突然间就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姑姑会把扈秋娘送到自己身边来。 这样一个人,自然会全心全意待她。 再加上扈秋娘一直呆在外头,并不是绿蕉这些在内宅里伺候惯了的,往后若生要同外院的人打交道,有个扈秋娘在中间跑腿,再合适不过。 过了一会,若生就让绿蕉跟葡萄来见过扈秋娘,一行人出了点苍堂开始往木犀苑去。 她爹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她回去,也不知是为的什么事。 若生挂念着,脚下的步子就越迈越快,只花了来时一多半的光景就回去了。 一进门,她就瞧见她爹在廊下逗鸟,“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 站在架子上的鹦哥扑扇着翅膀飞下来,又落回去,就是不吱声。 他就骂它:“让你说话你扑我一头灰,比阿九还笨!” “……爹!”若生无力扶额。 连二爷转头来看,见她回来了,立即笑眯眯地跑下台矶迎上前,道:“走走,我可等着你一道去看人摘槐花呢!” 若生狐疑问道:“这才刚进三月没几天,就都开了?” “金嬷嬷说是因为天热,所以今年这花开得还比往常早许多。”他笑着回答,又念叨起来,“我前段日子就在盼着吃槐花饼,这下可就能吃着了。” 言罢,他拖着若生就走。 若生措手不及,只堪堪寻了个空隙回头吩咐了句绿蕉带扈秋娘去见吴妈妈,就被她爹给拖出了老远。 一路走,他就一路说:“要不要让厨房今儿个晚上先煮一锅槐花饭?” 若生微哂:“除了吃槐花饼跟槐花饭,您心里头就没有别的事了?” “有啊!”连二爷拔高了音量,“我还想吃八宝珍珠丸子、翡翠虾仁、清蒸鲈鱼、炒鹌鹑、醉鲤鱼……”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经滔滔不绝地报出了一大桌的菜色。 若生听得目瞪口呆。 父女俩快步走着,须臾一头栽进了槐树林里。 绿荫如云,槐花似雪,花香馥郁而甜蜜。 若生放眼望去,瞧见早有几个丫鬟三三两两在树前拿了钩镰提篮等物,踩了梯子高高站定,开始采摘槐花。 她粗粗一算,这槐花但凡有点黄斑黑点的皆不能要,采摘下来后还需一朵朵拣得干净了方才能食。好在眼下槐花初绽,多是半开,正是最嫩的时候,也就不必太过挑拣。 思忖间,她听到她爹突然问,“阿九你说,新鲜的槐花就这么摘下来能不能吃?” 若生打着哈哈,“还是回头做了吃食再用吧……” 连二爷嘀咕着,“要不你先尝尝?” “……” 这时,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道尖叫声,“啊——” 紧接着就有人喊叫起来:“哪来的大猫?!” 第052章 奇怪的锦囊 一时间林间满斥惊呼声。 连二爷竖起耳朵听着,听见“喵呜”一声,就立即拔脚越过身前的树往林子深处去了。他个高腿长,眨眼工夫就跑得没了影。若生急了,提了裙子也匆匆追了上去,奈何跑得慢,半天也没见追上。 她在后头喊他,他却越跑越快,只瞅着间隙回头扬声说:“我去看看猫在哪!” 连家可没有人养猫,这宅子里按道理也就不应该出现猫这种生物,外头又是大街小巷,满是人烟,野猫出没这种事他们亦是闻所未闻。连二爷好奇心大作,撒丫子就循声跑了过去。 几个丫鬟正举着钩镰要围捉那猫,偏偏那黄白的一团窜得比兔子还快,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的,叫她们连根毛也碰不到。 “你上那堵着去!” “别愣着呀,赶紧地上去捉住了!” 林子里吵吵闹闹的,又时有丫鬟愤愤说,“作死的,将我的裙子都给刮毛了!” “怕它作甚,用手捉了吧!”其中一人手执提篮站在树下,似是想上前去帮忙,又怕手中提篮里好容易采摘了半篮的新鲜槐花给猫扑撒了,便只踟蹰地立在那动动嘴皮子。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慌忙回头去看,嘴里惊道:“哎呀,二爷您别上去,过会叫这小畜生给冲撞了可不得了……” 可连二爷哪会听她的,口中说着“我就瞧瞧”,一边就要冲过去。 丫鬟不敢放行,把手里的提篮往那颤巍巍的树梢上踮脚一挂,就笑着来阻他:“二爷您快听奴婢一句劝。过会等她们将猫给捉住了再提上来给您看也是一样的。” 连二爷却觉得这怎么能一样,仍是巴巴地要亲自过去捉猫。 丫鬟连劝了两句觉得这可劝不住了,正头疼着瞥见若生赶了过来,忙迎了上去道:“三姑娘,那猫瞧着体型硕大。只怕凶得很,您快劝劝二爷别往那前头去了吧。” 万一连二爷在这伤着了,回头她们一个也讨不着好,保管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急得额角都冒了细汗,同若生说话时的语气也变得飞快。 然而就是这么一句话的工夫,连二爷就飞快地溜走了。 若生正巧发觉。连个声也来不及出就追了上去,结果朝前一看就看见了元宝那胖乎乎的身子,背对着她,露个大屁股,尾巴摇啊摇。悠闲得很。 被一群人围困着,它竟半点不慌,反倒爬到了高高的树上打起了哈欠,“喵呜……” 若生看着就傻了眼,它怎么又往连家来了? 思忖间,不远处忽然冲出来个着杏色衣服的小丫鬟,举着手上的钩镰就要往元宝身上落下去。 若生大惊失色:“别打它——” 那丫鬟听见她的声音,险险住了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在场诸人也都立刻朝她看了来,就是连二爷也都定住了脚,奇怪地回头看了看她道:“阿九。你怎么一脑门子的汗?” 若生闻言抬手往自己额上一抚,蹙起了眉头。 哪来的一脑门子汗,这明明是干的…… “哈哈哈哈,被诓了吧!”连二爷捧腹大笑。 笑声里,树上的猫猛地一跃而下,飞奔着就朝若生跑来。 众人猝不及防。它直接就扑进了若生的怀里。 这一回若生可没能站住,“扑通”一声就地摔倒。坐在了树下几星落花上。 “喵喵——喵——”元宝眯着眼睛,用尾巴轻轻扫着她的手。埋首在她怀里亲昵地噌了噌。 一行人这才反应过来,丢了提篮钩镰等物,急匆匆地冲上去要扶若生起来。连二爷跑得最快,到了跟前一弯腰就把猫给抱了起来往边上一丢,而后就去拽若生起来,一面紧张兮兮地问:“摔着哪了?疼不疼?要不要紧?想哭不想哭?” 尾椎骨上有些木木的疼,但并不要紧。 若生便深吸了一口气,就着父亲的手站直了身子,摇头道:“地上软,没摔疼。” 连二爷似不信,用担忧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而后转身就去找被自己丢开的猫,嘴里念叨着:“敢欺负我闺女,看我不扒了它的皮……” “喵……”角落里,胖猫蹲坐在地上,声音微弱地叫唤了声,似讨饶。 连二爷捋着袖子小声嘀咕:“别叫,卖乖也是无用的,我已经知道你不乖了……” 元宝的声音愈发轻了下去,“喵……”视线却越过连二爷,落在了若生身上,旋即它突然在地上翻了个身,打着滚“喵呜喵呜”乱叫起来。 “长得这么肥,再叫我就宰了你当下酒菜!”连二爷嘟嘟囔囔恐吓起来。 在后头听着的若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赶忙说道:“好了好了,都别围在这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趁着日头还高将槐花采摘了仔细挑挑。”吩咐完,她大步朝着父亲跟元宝靠近。 元宝就飞快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两下窜到她脚边,攀着裙摆不撒开,一面歪头觑着连二爷。 连二爷皱皱眉,问若生:“这猫认得你?” 若生颔首:“勉强算是认得。” “咦?”连二爷奇怪起来,“这是谁的猫?” 若生弯腰捞起元宝,仔细往它身上扫了一圈,果然瞧见了先前那只锦囊,一模一样,只上回见时鼓囊囊的,这次却瘪瘪的。 她一时猜不透元宝再次出现在连家的用意,只得斟酌着,道:“是位友人的猫……” 连二爷瞪大了眼睛:“是谁?” “不告诉您。”若生别过脸去看身后不远处的树。 连二爷怔了怔,也不关心这猫是打从哪儿溜进来的了,只垮着脸说道:“阿姐说你年岁大了自然不会同小时一样,事事都告诉我。唉……这就应验了……”言罢,他神情委屈地看向若生,又看看她怀里的猫,瘪瘪嘴,“我还不如一只猫!” 话至此。他开始唉声叹气。 这一声声叹下去,等到他们回了二房地界,他还没能高兴起来。 丫鬟打起了葱绿撒花软帘,他瞅瞅元宝,哼了声:“它没长腿呢,自个儿不会走路!”说着。他抬脚啪嗒落在了碧绿凿花地砖上。 月洞窗下钩子挂着的架子上,正在喝水的鹦哥铜钱也突然张了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腿!腿!”两只翅膀扇动得哗哗作响。 元宝就立刻仰起了脖子往上看去,看见是只鸟,当即大叫了起来。声音雀跃得很,胖乎乎的身子也蠢蠢欲动起来,眼瞧着就要扑上去捉它了。好在架子挂得高,它没东西可以借力,也够不着。 架子上的铜钱转个头,又低下去喝它的水,鸟喙浸在清水中,眼睛却看着周围。 “喵!”元宝亦四处张望起来。看看扶栏,又看看月洞窗,再看看那高高悬着的架子。最后目光落在了鹦哥腿上吊着的银链上。 然而若生没给它机会多瞧,让绿蕉将它放下后,就在廊下蹲身去解它脖子上挂着的锦囊。 上回元宝来,是从那墙洞里溜进来的,若生就吩咐下去让人去那处看看,花丛是不是乱了。 而后她便就着明晃晃的日光将锦囊打开了来。 谁曾想。里头除了张字条外,就空空如也了。 她狐疑地取出字条展开来看。一看之下却愣住了。那上头的字迹,分明是她自己的。写的也的的确确就是她上回写的那两字——多谢。她低头去看元宝,但见它昂着头回望过来,龇牙微笑,不觉愈发困惑。 可元宝再灵活聪明,那也只是只猫,除了喵喵乱叫外根本无从开口为她解惑。 若生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等到丫鬟回来,同她禀道,“回姑娘的话,那丛蔷薇的确乱了些许。” 若生摆摆手将人打发了下去,再去看元宝,那胖乎乎的一团就缩在她脚边撒起娇来。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锦囊,一头雾水。 她爹在屋子里喊:“阿九阿九,你还在外头做什么呢,吴妈妈让人做了好吃的,还不进来?” “喵呜……”像是听懂了好吃的三个字,元宝噌地爬起来,踩着地砖往里走。 若生哭笑不得,只能也掀帘入内。 她爹正吃着块香糕,先看见了猫就含含糊糊嘟哝起来:“素……它久……” “过一会就送它走。”若生失笑,在他边上落了座,锦囊被她搁在了一旁的茶几上。她琢磨着元宝上回出现是为了送那袋子蜜果子,这次也不该毫无理由的出现才是,可锦囊里只有她写的一张字条,元宝身上也再没有旁的东西了。 若生拣了块糕吃着,思绪慢慢地乱了。 元宝却自若地赖在她脚边,张着嘴想吃桌上的点心。 过了约莫一刻钟,连二爷再次催若生:“你瞧瞧它,还想吃你的铜钱呢,快把它送走!” 若生一看,元宝正流着哈喇子盯着窗下的鹦哥,果然一副馋样,不由哑然。 她就道好,带了元宝出去让人看好了,自己回房提笔重新写了一张字条塞入锦囊,而后才给元宝挂上,悄悄地让它从洞里溜走了。 谁也不知道,元宝钻出去后,却又趴了大半天没动弹。 良久,它才慢吞吞地往家去。 结果才进苏家的小竹林没多久,它就被今日休沐的苏彧给逮了个正着。 苏彧一低头,就看见了它脖子上的锦囊,顿时变了眼神。 他明明将锦囊搁在了案上…… 第053章 字条 “喵呜。”元宝轻轻叫了声,迈着小短腿爬啊爬,一点点从他脚边爬远了。 苏彧冷笑了声,大步上前一把将它打横捞起,看着锦囊问:“打哪回来的?” 元宝不吭声,闭上眼睛脑袋往后一仰,四肢摊开,开始装死。肚皮上毛茸茸一片白毛,柔软绵密。它一动也不动地僵着,不妨鼻前忽然掠过一阵风,两片被风卷起的竹叶不偏不倚擦着它的鼻子过去,惹得它立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浑身颤抖起来。 这般一来,它自然无法继续装下去。 睁开眼,元宝就眨巴着眼睛将爪子默默往前探,勾着苏彧的袖子,“喵呜”来“喵呜”去。 苏彧睨它一眼,并不言语,抓着它迈步往小院中去。 进门时,苏彧身边的小厮三七正挽着袖子在打水浇花,见状一愣,而后道:“五爷,西面那丛花都叫元宝给糟蹋了!” 听见这话,原本安安静静呆着的元宝蓦地扭头去看他。 小院里栽了些花花草草,原不多,但因如今正值春日里,开得倒也是正好,粉粉白白的各色花瓣层层叠叠堆在那,招了不少蝴蝶来。元宝看着就雀跃,天天蹲在那扑蝶,结果蝴蝶没被它扑到几只,花倒是都被它给踩歪了。 这些花草平素就都是三七在伺候着,眼瞧着开得正好看就被元宝给全折腾坏了,他心疼得很,瞥见元宝还看自己,就抓着水瓢愤愤道:“先前我还帮着你捡东西,往后再落了看哪个帮你捡!” 三七今年不过才十三四岁。生得又是一张娃娃脸,一笑唇红齿白活脱脱就是那画中的善财童子,元宝根本不怕他。 看他气鼓鼓的,元宝还龇牙笑,嘴边的几根胡子颤个不休。 苏彧低头看了一眼。忽然一巴掌蒙在它脸上。 “喵呜……呜呜呜呜……” 苏彧定定看向花前站着的三七,低低问:“帮它捡了什么东西?” “哦,您那会正巧不在,小的晾了衣裳回来准备进屋子里放木盆,一扭头就撞上了它。”三七手下动作不停,一手拿着水瓢。一手提着小木桶,“元宝嘴里叼了只锦囊,一头撞在小的腿上后这锦囊就掉了。” 然后它低着头磨蹭了半天也没能再把锦囊拾起来,遂仰头看向三七,喵喵的叫起来。 三七便顺手弯下腰给它捡了起来。谁知递过去后,元宝却闭着嘴不肯动了,只眼巴巴瞅着他。三七看了看锦囊,想着八成是这猫也嫌叼着嘴累,于是乎就笑着为它挂在了脖子上。 元宝便“喵”了声,嗖的一下窜了出去,只给三七留下个圆滚滚的背影,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三七浇着水回想着早前那一幕。气不打一处来,噘着嘴嘟囔起来:“小的要是知道它把这花给糟蹋了,别说帮着又捡又挂的了。就是它叫破了喉咙,小的也绝不搭理它一下!” 他嘟嘟囔囔说着,又扭头去找苏彧。 然而谁知他身后不远处原本应该站着人的地方,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没有。 三七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过了会,他抬头看看碧蓝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他这跟的是什么主子啊…… 屋子里的苏彧这会却正在摘下元宝脖子上挂着的锦囊。 他稍一抬手,元宝就后退一步。 他将手探出去。它就往桌子下躲。 苏彧就收了手屈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响,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往连家去了?” “喵……”元宝在桌子底下蜷成了一团。 苏彧轻叩着桌面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他忽而弯腰往桌下看去,视线越过桌子腿正正落在元宝身上,他冷着脸:“胡闹!”口气不像是在骂猫,倒像是在斥责自己养大的孩子。 元宝上回去连家,是他授意的。 查明了连家所在的位子后,他领着它状若无意地走了一遍,又算计过该从何处进入方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连三姑娘的院子里,所以元宝上回是从哪进去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而当他此刻瞧见元宝背上的毛发上沾了几星蔷薇花汁时,他便明白它又去了连家。 但这次,它是自作主张去的。 苏彧想起当日卦象,愈发觉得不该再叫元宝接近连若生,就看着它道:“往后再胡闹,我就命人做了笼子将你锁起来。” 元宝听着他平平静静的口气,身子瑟缩了下,嘴里的声音亦是“喵呜”一声轻了下去。 苏彧这才取下锦囊掂了掂,轻飘飘的,却似乎比先前稍重了那么一分。 他蹙起了眉头,白玉般干净修长的手指落在了锦囊口子的系带上。 ——里头多了一张字条。 其中一张上面写着多谢二字,是他原先就见过的,而另一张上的墨字却都还是新鲜的。 苏彧扫了一眼,便知这两张字条出自一人之手。 新出现的这一张,亦是连若生手书无疑。 他将字条一揉,胡乱塞回了锦囊中,口子一扎,站起身来攥着锦囊往柜子边上去。打开柜门,寻出一只陈旧的木头匣子来,他开了锁掀开盖子,将手中锦囊也囫囵丢了进去。 也不知撞上了何物,匣子里传来低低的一声轻响。 被揉作一团的锦囊在里头打了个滚,落在一旁,露出了下头的一枚铜钱。 铜钱下,还有一块玉牌。上头穿着红绳,像是经年的,颜色已然褪得发白。 方才的那声轻响,正是锦囊落下后,撞上了铜钱,铜钱又碰到了玉牌的声音。 “啪嗒”,盒盖落下。匣子里重新变得漆黑一片。 任外头时光交替,春秋变换,这些死物,渐次沉默了下去。 外头却已是暮春时节,天光明媚。 元宝听着响动。悄悄地从桌子底下往外爬了几步,见桌前无人,它就摇着尾巴飞快地窜了出来,眼瞧着苏彧还在柜子前站着,它立即撒腿就飞奔起来。可谁知这门关得牢牢的,它一把扑上去。爪子抠着门板,“嗤啦——嗤啦——” 门板却始终纹丝不动。 元宝无力地伏在地上,转头来看苏彧,耳边却听见一阵翅膀扑棱声。 转瞬,一只灰羽的鸽子就沿着半开的窗子飞了进来。将翅膀一收落在了窗下的书案上。 元宝登时双眼放光。 可苏彧也瞧见了那鸽子,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至窗边,正巧挡住了元宝的视线。 它就满地打转,想要走过去跳到书案上,“喵!喵喵!” 这鸽子头一回来时,元宝正趴在书案上打瞌睡,一睁眼就将它给捉住了,虽然最后鸽子是被苏彧救下了。但这畏惧却已深入骨髓,这会一瞥见元宝的模样,它就“咕咕”叫着跳到了窗台上。看着一副随时就要拍翅膀飞走的样子。 好在苏彧及时扬手捉住了它,从它脚上取下信后就将它放出了窗外。 元宝失望地“喵”了声,尾音拖得长长的,慢吞吞爬回了桌子底下黯然神伤去。 苏彧没搭理它,先看了信,而后神色微变。推开了窗子招呼三七,“看着元宝。休叫它再乱跑。” 三七提着小木桶点头如捣蒜:“给喂吃的吗?” 可没等到回话,苏彧的人影就已经从窗边消失了。 三七愣愣地盯着窗棂看了半响。将手里的木桶往地上一顿,哭丧着脸腹诽起来,还能不能好好说次话了? 回应他的,却只有不知何时爬到了窗口处的元宝,“喵——” 至于苏彧,这会已出了门往竹林里去了。 出了竹林,他脚下亦不停,只径直往角门去。走至空巷,角落里突然“哒哒”几声轻响冒出一匹骏马来,膘肥体壮,鬃毛被风吹得扬起。苏彧上前两步,牵住牛皮制的缰绳,一脚踩住脚蹬翻身上了马。 午后天光仍亮,他骑马步出平康坊时,这天色却渐渐黯淡了下来。 头顶上乌云团团愈发如墨团一般,沉甸甸的,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倾盆大雨。风声亦是大作,吹得道旁树木枝叶摇曳作响,隐隐约约的,远处似还有雷声轰鸣。 今年开春后,下过几场雨后就是许多都不见雨水。四周草木虽绿,却总好像缺了些湿润的水汽跟清新。 苏彧策马转过个弯,天色愈暗,转眼间就有细密雨丝笔直坠下。 只须臾,雨丝便变成了豆大的雨珠,一颗颗落在人身上打得生疼。 苏彧下马时,正巧瞧见檐下的一盆花孤零零地淋在雨中,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急雨给打得狼狈不堪,未开的花苞都碎了。 他抿了抿薄唇,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笃笃——笃笃——” 两短三长,总计七下。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道缝。 门缝里探出半张脸,待看清来人是苏彧后才将门大开了去,口称着“主子”将人迎了进去。苏彧随手接过油纸伞走进雨中,一边沉声问:“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往常午后睡上一个时辰也就醒了,可今日是未时一刻睡下的,到了申时二刻里头却还没有响动,乳娘进去探看这才发现不知怎地已烧得额头滚烫。” 第054章 孩子 苏彧脚下步子微顿,停下来站住,吩咐道:“去备了纸笔送过来。” 出了这样的事,他不得不立即给那边递个口信过去。偏偏又赶上落雨……听着身旁的人应了是,苏彧不动声色地继续抬脚往前走去。他走得很快,面上神情却并没有太大波动。 地上的砖块松动了,露出几个小坑,里头积了水。 他一直望着前方,着了软靴的脚踩在青砖上,却每一回都正好避开了水坑。是以当苏彧走至廊下收了伞时,靴面上也不过才湿了些许而已。 檐上积聚的雨水却已如注般哗哗淌下,没一会就将廊下淋得一片湿漉。 “咿呀——”一声,长廊尽头的一间屋子向外推开了门。里头快步走出来个着褐色衣裳的少年来,生得唇红齿白,同苏彧身边的小厮三七很是相像。 瞧见苏彧,他就迎了上来,走到近旁后压低了声音说:“五爷,早前慕姑娘开的药已差不多吃尽了。” 苏彧的眉头飞快皱起,垂在身侧的手隐在袖间飞快掐算了一下,而后道:“怎么会这般快?” “小公子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吃药的时候比吃饭都多。” “眼下是醒着还是睡着?” “迷迷糊糊的,但醒总是还醒着的。” 苏彧蹙着眉头淡淡“嗯”了声,将手中湿淋淋的油纸伞递了过去,“我去看看他。” 慕家出了几代名医,但多是勤学所致,并不曾出现过惊才绝艳的人物,直到年轻一辈里出了一个慕靖瑶。 慕靖瑶小字曼曼。同贺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道长大,自幼十分聪慧,不过刚识字就知道捧着晦涩深奥的医书看,颇得慕家老爷子的喜欢。等到他从太医院里告老后,就在家中亲自教导孙女。所以慕靖瑶虽然今年才及笄,但她在歧黄之术上已很有心得。 苏彧因同贺咸交好,也就由此认得了她。 她开的药方子,很好。 药性温和不猛烈,效果却颇佳。 但到底治标不治本。 苏彧快步往半开着门的屋子里走去。蹙着的眉头不见丝毫舒展之意。方跨过门槛,他就听见里头有小童虚弱的声音喃喃喊着,“疼……” 他顿了下,放下手中帘子,朝内室去。 听见脚步声。坐在暖炕边上的年轻妇人就立即扭头向他看了来,等看清楚是他,便赶忙站直了身子,福一福道:“您来了!” 苏彧望着炕床那隆起的小小一块,摆了摆手,淡淡吩咐道:“下去吧。” 妇人便小声应个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却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变得更加寂静。 外头的雨声哗啦啦作响,又是风又是雷鸣电闪。吵得很。因天色陡然大黑,室内的光线也就黯淡了下去,这会还未近黄昏。桌上就已经点了灯。青瓷油灯静悄悄地立在桌子上,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来。 窗上蒙着的窗纱也被照耀得泛了黄。 苏彧放轻了脚步朝着热炕走近,到了边上坐下后,便觉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而今已是三月天,春日将逝,夏天即至。虽则夜间还带有凉意,但早没有冬日那般酷寒。怕热的人。只怕一进四月就都换上了薄纱。但这间屋子里,闭着窗。烧着炕,几要将要捂住一身大汗来。 炕床上铺开的,亦是厚厚的被褥。 簇新的锦被下,靠近炕头的那一块,隆起了一小团。 小小的,几要不见。 苏彧凑过去,低头看了一眼,随后伸手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 许是他手凉,落下去的那一刻只觉得掌下皮肤火烧一般的烫,但过了一瞬这滚滚的烫就又慢慢冷却了下去。他侧目往一旁的炕几上看去,上头搁了一只白瓷小碗,碗沿处还沾着几滴浓稠的药汁。 碗面上却已不见丝毫热气。 这药喝下去已有一会了。 苏彧微微松了口气,又屏息听了听裹在锦被里的小人儿轻浅的呼吸声,遂将手从他额上抽离。谁曾想,他的手指才刚刚抬起,就被一只小而无力的手给轻轻抓住了。 沿着小手看过去,入目的就是一截苍白而瘦弱伶仃的腕骨。那般细弱,似乎只要有人稍稍一用力,就会被拗断一般。 “爹爹……” 近乎嘤咛的声音,也同那截腕骨一般,单薄而脆弱。 苏彧低着头往下看,正对上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清澈干净得不像话,黑白分明。 这是孩子的眼睛。 唯有还未沾染过世俗侵扰的幼童,才会露出这样纯真无邪的眼神来。 “……爹爹……” 他嗫嚅着,又轻轻唤了一声,抓着苏彧食指的小手也隐隐用了些力。 苏彧便没有继续将手抽回来,他只是望着这双眼睛,淡然道:“永宁,我不是你爹。” 可被唤作永宁的幼童,躺在被子底下,只执拗地不肯改口,又唤了一声爹。 苏彧面露无奈,抬起另一只手为他掖了掖被角,到底不曾起身离去。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天将永宁抱回来的时候。那般小的一个人,甚至只比他在重阳谷里捡到元宝时,比元宝重上那么一两分,当真是瘦小得跟猫儿似的。可一样养大了,元宝是越来越肥,成日里活蹦乱跳,四处撒野。 但永宁呢? 许是因为自出娘胎时便从胎里带了寒症出来,他的身子一贯不好。 吹个风就能冻着,吃口凉的东西就能吃坏肚子。 到如今两岁多了,路却还不大会走,站在那一会就开始摇摇晃晃要摔跤,迈开了腿也是慢吞吞的。稍快一些就要跌倒。 苏彧大哥的儿子因为早产,打小身子骨也不强健,却到底不曾差成这般。 永宁这孩子的病,断不了根,只能靠养。 可才这般丁点大的孩子。吃了那么多的药,早将胃口都给吃坏了,吃奶也呕,吃粥也吐,总是来来回回的折腾不见好。所以人瞧着总是瘦瘦小小,甚至不比旁人家刚满周岁的孩子看着壮实。 但永宁说话却说得早。 不过他也不爱说话。只往常苏彧来时,才会追着他叫两声“爹”。 苏彧头一回听见时,怔了许久。 可这孩子屡教不改,不管何时见了他,都只愿意开口叫“爹”…… 他仍回回说。永宁便也次次只管自己喊。 三七的哥哥忍冬往常就呆在这照料着永宁,私下里也没少教他管苏彧叫“五叔”,可永宁这孩子油盐不进,谁教都没用。 苏彧奈何不得他,也就只能随他去。 这会永宁攥着他的手喊了两声爹爹后,倒也似乎没指着他应声,小小的孩子很快就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药性一上来,睡意也就跟着涌了上来。饶是大人也忍不住,更不必说是这么小一个孩子。盖着被子,永宁的呼吸声很快就重归了平稳。只剩下浓密纤长的眼睫轻轻颤抖了两下。 苏彧这才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指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起身往外去。 小厮忍冬就候在帘子后,见他出来便道:“东西都备好了。” 苏彧颔首,转身进了耳房。 里头临窗搁了一张桌子,上头已摆好了笔墨纸砚。 苏彧就提笔写了一封信,一封很短。语气十分平静的信。写完后,他将信交给了忍冬。 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到这封信该到的地方。隔着大半个京城,一来一回。这天早就该黑透了。所以忍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夜里,除了哗哗的落雨声,也再听不清楚别的,似乎这世间的嘈杂声响都尽数被雨水给冲刷掉了。 忍冬去了蓑衣,立刻就去里头回了苏彧的话。 说完送信这事,他又道:“小的已顺道去见了三七,同他说了您今夜不回苏家的事。” 苏彧坐在太师椅上,吃着茶点了点头。 外头的雨似乎在越下越大,他听不见马蹄声,却知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人深夜冒雨前来。 所以他喝着茶坐在这等着,并没有去洗漱歇下的意思。酉时三刻时,他去看过永宁,烧已经退了,人也精神了,当着他的面用了几口粥,又嘟嘟哝哝叫着爹爹睡了过去。 烛光摇曳,苏彧将手中茶盏顿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霍然长身而起走至窗边将窗子推开了去。 外头黑漆漆的,豆大的雨珠霎时就被夜风给吹进了屋子里,落在他扶在窗沿上的手背上,冷得像是隆冬的冰。 忽然,暗夜里出现了一点火光。 而后这火光越来越亮,也离这扇窗子越来越近。 苏彧随手拣起自己一早在窗下搁好的油纸伞,“哗啦”撑开,而后从窗口翻身跳了出去。 身轻如燕,身上的玄色衣裳转瞬间就融入了夜色里,消失不见。 他踩着地上积水,打着伞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抹光亮而去。 “晚了一刻钟。”他站定,撑着伞蹙眉道。 来人亦打着伞,背过身去轻咳了两声,随后轻笑着道:“苏大人的耐心,倒是比过去要好得多了。”言罢,他才用略显阴柔的声音解释起来,“上头那位的脾气越来越大,往后只怕愈发不好脱身了。” 第055章 雨夜 言语间,二人一齐往廊下走去。 夜风就急急掠过二人的衣摆,将雨水不停地往他们身上带。就连檐下悬着的那两盏灯,也在暗沉沉的雨夜里被风吹得晃荡起来,昏黄的微光愈发黯淡下去。但隔着雨幕,廊下跟廊外,这刹那错眼瞧去竟似两个世界一般。 外头黑得只闻雨声,再不见认识东西。 而廊下,光亮虽微,但到底已足够此时立在廊下的二人看清楚对方。 苏彧慢慢将手中的伞放下,却并没有收拢,对面的人却一点点将伞面上积聚的雨水挥洒干净,这才将伞收了,靠于廊柱下。 这是个看上去只有三十余岁的男人,肤色白皙干净,面目可亲,瘦削的身体被裹在一件深紫色的衣服下,愈发衬得他面白无须,眸色沉静。 然而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可事实上早已迈过了不惑,即将知天命了。只是像他们这样的人,似乎往往会瞧着比寻常人更显得年轻些。 他微微躬着身,束手于袖中,轻声咳嗽着。 苏彧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深紫色的袖口处,上头绣着的花纹,繁复而精美。 少年清越而冷静的声音随即在深夜中响起:“你的身子,看起来似乎大不如从前了。” “心病,都是心病……” 自从那位去了后,他这把老骨头就也跟着日渐变得羸弱无力了。 “这些日子,辛苦苏大人了。”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若非还有苏大人在,小主子只怕也早就随主上去了。” 苏彧听到这话。面上神情才微微变了些许,然后说道:“你既身子不好就不该冒着雨夜前来,等得了机会,再来就是。” 站在廊下的男人却咳嗽着笑了起来:“咳……机会这东西,焉能靠等。总是自个儿找出来的。恰逢今儿个夜里风大雨大的,咳咳……咱家想脱身也更容易。月黑风高夜,方能避人耳目啊咳咳……” 他咳得很厉害。 苏彧就想起了永宁的额头在自己掌下滚烫的温度来,就面无表情地道:“陈公公这模样,就在门口看一眼罢了。” 然而他说着这样的话,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初见眼前的人时。对方那森然阴寒的眼神。那个时候,他见到的人同此刻冒着雨夜前来站在廊下咳嗽着同他说话的人,似乎判若两人。 苏彧不由想,大抵是人老了,这气势瞧着也就弱了。 “苏大人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对面的紫衣内侍笑着点了点头。取出帕子掩住了口鼻,而后闷声道,“劳苏大人给咱家领个路吧。”言罢,他先行一步,在廊下徐徐迈开了步子。 苏彧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握着伞柄,抬脚跟了上去,越过人领起了路来。 永宁的屋子在长廊尽头。 这条路,苏彧走过的次数不算太多。陈公公走过的次数那就更是寥寥无几。 像是近乡情怯,陈公公原本走的稳稳的脚步,忽然间慢了下来。而后越来越慢,终于在距离门口两步开外的地方顿住了脚步,立在阴影中不动了。良久,他才苦笑了声,说:“小主子生得同主上太像了。” 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相似。 像到他一看见那张脸。就忍不住悲从心来。 尤其是他记忆中的小童虽然生得也是这幅模样,却身子强健。顿顿能用一大碗饭,他就愈加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永宁的身子不好。胃口也不好,吃得少,身子也就更难好起来。 每一回见到他时,小小的人儿就会用软糯的童音喊他,“陈公公……” 一字一顿,喊得又轻又慢,却口齿清晰无比。 他听着就高兴,高兴完了却又难过得厉害。 这人呐,老了老了就念旧,一念旧就忍不住泪眼婆娑,活像是那没见过世面的蠢人。他仍能在外人跟前端着架子,冷着眼笑,模样阴寒,可一到了这地界,那就是想冷也冷不起来了。 见到小娃娃永宁,他的心就是活的,热的,滚烫的。 他看向苏彧,又叹一声,摇了摇头这才放轻了步子朝门里走去。打起帘子,他朝里看了一眼,墙角处的长条矮几上点着灯,柔和的光亮照得屋子里温暖而舒适。 这时,理应熟睡在炕床上的小童忽然动了动身子,吃力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朝着门口看了来。 陈公公手一颤,手指间抓着的那一角帘子就脱手落了出去,悬空晃悠着。 帘子后,寂静无声的内室里,小童嘤咛起来,带了些许鼻音,“爹爹……” 陈公公屏息听着,忍不住面露微笑,扭头去看苏彧。 苏彧神情自若地回望过去,轻声道:“教不会。” 陈公公就低低笑了两声,看着自己另一只手里雪白干净的帕子,道:“您养大了他,他唤您一声爹,也是情有可原的。便是主子在天有灵知道了,想必也会觉得欣慰。” “欣慰?”苏彧倒也是半分面子不给,“若他活着,永宁又算的了什么?不过一个孩子,又病怏怏的,他还能缺了这一个?只怕连何时生的,叫什么名,他都记不住。” 陈公公一贯知道他的脾性,也明白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是实情,闻言就只笑着叹口气,复将帘子打起,一边说:“是咱家不对,不该提这话茬,小主子怕是瞧见您了,您进去看看吧?” 苏彧却鲜见的犹豫起来,踟蹰道:“我身上带了寒气,不宜见他。” 他们方才打从雨中而来,身上的衣衫裤鞋皆沾了水汽。深夜里的雨本就冷得很,这会不曾换过衣裳的确不合适见永宁。 陈公公道:“您想得周到。” “忍冬在里头照看着,不必太过挂心。” 陈公公笑着轻轻一颔首,应了是。 二人就没有继续留在这。转身往边上去。 灯光透过窗子,变得稀薄起来,静静地落在他们身上。 陈公公不喝茶,就让人上了一盏白水小口饮着,润过嗓子后咳嗽声就渐渐小了下去。直至不再咳响。 坐在另一侧的苏彧,双肘支在两腿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在看手中的一封信。少年清隽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现出种极冷的锐利意味来,弧度优美的下巴线条亦绷得紧紧的,轮廓锋芒毕露。 陈公公看着。将手中杯盏轻轻放在了一旁,道:“平州那边的事,自有刺史大人自己能管,但这件事闹得太大,闹到了京里头。上头也就不得不插手去管。” 苏彧将目光从信纸上移开,落在了他身上:“刑部那边还未曾收到消息。” “这是自然,不到最后关卡,刑部的消息总是要晚上一步的。”陈公公敛了颊边微笑,声音微低,“但依上头的意思,这一回八成会派您去平州。” “是哪一位的意思?”苏彧侧身,将手里的信纸置于明火之上。那橘红色的火焰就像是小蛇一般蔓了上去。须臾就将一张纸烧成了焦黑,在小几上落了大片灰烬。 陈公公的视线亦定定落在那团灰上,“东宫那边还没有动静。” 那就是那一位的意思了。 苏彧心知肚明。便问:“不过你专程提起这件事,想必不单单只是为了提前告知我,过几日要去平州一趟。” “平州刘刺史手中,应有一本账簿,上头记载了多年来,他收受的贿赂以及他上供的那些钱财来路。”陈公公斟酌着说道。 苏彧若有所思:“哦?这么说来。只要拿到那本账簿,就能顺藤摸瓜追查下去了。” 陈公公点头。 他却在“噼里啪啦”作响的雨打芭蕉声中。冷笑了下,道:“晚了。陈公公。” 陈公公愣了下:“苏大人缘何这般说?” 苏彧用左手端起一旁的白瓷盏,望着里头碧绿的一泓新茶,漠然说:“那本账簿要么就是陷阱,等着你我这些人前仆后继栽进去;要么就根本落不到我们手里。”他垂眸看向水面上的一片蜷曲浮叶,“藏了这么多年,偏偏这个时候叫你查出来了,那本账簿的存在岂还能瞒得住旁人?哪里就还能轮到你我下手。” 平州距离京都尚有一段距离,总有人会比他们出手更快。 “刘刺史,只怕活不长久了。”末了,苏彧断然下了结论。 陈公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霍然站直了身子,嘴角翕动着,却只剧烈咳嗽起来,话不成句。 “但是,他既能将账簿一藏就是这么都年,想必也不是无能之辈,总会留有后招。”苏彧低头呷了一口清茶,“所以平州这趟,我总还是要亲自去一趟的。” 陈公公听着,重新落了座。 苏彧就看看被急雨打得湿漉漉的窗子,轻声呢喃了句:“怕只怕,过几日还得落雨……” 下雨的日子,窝在家中歇着也就罢了,偏偏要出门,可就叫人不耐了。 师父去世的时候,也是接连下了数日的雨,下得重阳谷里水汽弥漫,雾气朦胧。 他站在檐下看着灵堂,面上湿漉漉的,也不知究竟是雨还是泪。 父兄的讣告被送进苏家的那一日,亦是大雨瓢泼之际。 他因而,愈发得不喜欢落雨的日子。 第056章 音讯 说来,若生也不喜欢下雨天。 风冷,雨大,惹得人关节酸疼,难以忍耐。虽则她如今好端端的,康健得不得了,任外头风吹雨打,她这骨头缝里也不会像过去似的又疼又痒,但那种滋味却早已深入骨髓,便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因着落雨,云甄夫人也不知怎地突然起了兴致,要出门观湖去。 京郊处有一处地方,穷得很,偏景致怡人,实乃京畿罕见之地。当地有一湖,占地并不大,湖水却很深,岸边更是满栽柳树,春风一起,柳芽青了枝条抽长,很快就成了万条绿丝绦。 一到下雨的时候,湖面上雾气弥漫,浑似仙境。 就连县志上都曾有过记载,某年暮春初夏时节,有人途经湖畔,忽见大雾涌来,其间现出亭台楼阁,高楼广厦,有数名女子遥坐半空,奏响仙乐,其音乃人间不曾有。 于是乎,这一回云甄夫人就冲着这异景去了那地观湖,也顺道权当是散心。 若生知道后,仔细想了想,姑姑一年里似乎至少得有十个月是心情不佳的……看来这散心,是从来没散成过…… 不过因为此番云甄夫人去的只是京郊附近,并不是远门,是以带上的人也不多,只从千重园里挑了几个再收拾了些许行囊就出发了。千重园里顿时寂静无数,平素的丝竹之声,更是几乎消了个干净。 二房这边,云甄夫人前脚出了门,连二爷后脚就来找了若生,一脸的不高兴。说:“阿姐又出门了,总不带着我一块!” 可他嘟嘟囔囔说着推开了门往里头一看,里头却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若生。连二爷就急了,转身往外头去。随便逮了一人就问:“阿九人呢?” 小丫鬟抱着两件刚收下来的衣裳,把头一低,“奴婢不知……” 她就是个负责洗衣晾衣收衣裳的丫头,哪里管得着主子去了何处。 可连二爷从来也弄不明白这些,闻言就瞪了她一眼,嘀咕着:“她是不是也溜出去玩了?” “……二爷。奴婢是真不知!”小丫鬟连连摇头。 连二爷瞪着眼摆摆手,“走吧走吧,都别搭理我,左右我没人陪!” “没人——没人——” 月洞窗里忽然传出一阵尖锐的说话声。 连二爷扭头一看,只见那只名叫“铜钱”的鹦哥正站在架子上。扯着嗓子冲自己喊,“没人!” 他就恼了,隔着窗子冲鸟翻个白眼:“没人我也不用你搭理!往常让你说说话半个字也不吭,今儿个不要你说话了,就聒噪个没完,臭鸟!” “不搭理!不搭理——” 铜钱学舌极快,转眼间就连他说话间的腔调跟不高兴都给学去了,拍着翅膀叫个不休。 连二爷气不打一处来。捋了袖子就要冲进去揍它。 这时,鹦哥架子旁出现了一个人。 不等对方开口,连二爷就放下袖子凑过去追着问道:“吴妈妈。阿九上哪儿去了?” 吴妈妈这才得空墩身一福,而后说:“回二爷的话,姑娘方才上点苍堂去了。” “点苍堂?”连二爷愣了愣,“她上那儿去做什么?”那地方他是一次也没进去过。虽然平常就总是四处乱窜,只要是连家的地盘,就没有他不想摸过去转悠转悠的。但点苍堂是素日云甄夫人见人办事的地方,因着这个缘故。他是从来没有去过。 吴妈妈道:“姑娘有事需办,等办完了过会就该回来了。” 连二爷眨眨眼。“你不会在骗我吧?” “……”吴妈妈怔了下,“奴婢怎会骗您。” “她真是办事去了?不是偷偷撇下我一个人玩儿去了?”连二爷飞快问完,又自言自语般念叨起来,“阿姐带人出门观湖去了,阿九也不在,就连她都忙着见管事妈妈去了,怎么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呢?外头又落雨,我一个人该做什么去?” 他说着,声音却并没有放轻。 吴妈妈听了个清清楚楚,就道:“二爷,您若是不急着回明月堂去,奴婢让厨下给您做了雪花糕吃如何?” 小厨房里原就有蒸好的糯米饭,过会差人取出滚烫的捣烂,再用芝麻屑加了糖做馅,往里一包后打成半寸左右的厚饼,切成小方块食用即可,正方便。 赶巧这又是连二爷喜欢吃的东西之一,他闻言就立刻将云甄夫人跟若生朱氏几个都抛在了脑后,只点头应好:“我去里头候着,你让人去做!” 吴妈妈则见他不再问,便微松了一口气,恭敬地应了是后请了他去里头落座,一面打发人去厨下吩咐做了雪花糕送上来。 趁着这间隙,她又使人去点苍堂那边递了个口信告诉若生连二爷在木犀苑里等着。 送信的丫鬟就打了油纸伞要出门,谁知这原本已经变成淅沥沥眼看就要停了的雨,忽然间又下大了。 一阵狂风吹过,她手里的伞都差点被吹得掀飞了去,好容易才踩着一水滑不溜的地砖往木犀苑外头走去。 然而当她走至点苍堂同门口的人说明了来意后,却并没能亲自见到自家姑娘。 点苍堂里的树被雨一浇,愈发显得郁郁葱葱起来。这树本就一副遮天蔽日之相,就算是晴空万里,点苍堂里头也较旁处冷一些,而今阴雨绵绵,屋子里就越发变得光线昏暗,寒意上涌。 是以今日若生一进门,随行的扈秋娘就立即点了灯。 室内这才显得亮堂许多。 若生此刻捧着只小小的紫铜手炉,端坐在高椅上。 已经是三月里的天,她却又用上了手炉。 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在她的手炉上将视线停留过久。扈秋娘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若生自己却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她看着老吴站在底下回话,偶然瞥见他的目光,就觉得心烦意乱。 老吴说:“回三姑娘的话,京畿上下,小的都已经带着人查过一番。但暂时还未有消息。平州那边,倒是已经有了些眉目。”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来。 随侍在若生身旁的扈秋娘就上前两步,伸手去接。 老吴亦双手抓着信封一角,微微弯腰递了过去,然而就在信件易手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抬头看着扈秋娘咧嘴笑了下,眯着眼露出令人嫌恶的笑容来。 扈秋娘生得比他还要高大,可老吴看着她的眼神,活像是瞧见了只小田鼠的蛇一般,狠毒中带着精明。 若生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忿然。抓起手旁的茶盏就摔了过去,滚烫的茶水带着绿叶兜头泼了老吴一身,烫得他“哎哟”叫了声。 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骂:“茶冷了,让人换热的来!” 沏茶倒水原是扈秋娘的活,但若生既开了口,老吴也只能灰溜溜抹着脸上的茶水应个是暂且退了下去。 若生按捺着怒火,招呼了扈秋娘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密报。展开来一看,她的目光就定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吴亮! 吴亮就是雀奴的生父,就是她一开始拜托三叔派人去平州要找的富商!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往信上细细看去。 吴亮行商出身,少年时机缘巧合结实了大批参客,后慢慢的发了大财,又开始开铺子做买卖,渐渐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富贾,开始频频出入歌馆勾栏赌坊等地。时常一掷千金。 十二年前,他花重金买下了一位东夷来的美貌舞姬。于次年生下了一女。 那个女儿,生就一双罕见的鸳鸯眼。 两年前。吴亮因狂赌而输光万贯家财,被赌坊老板派人追债砍去三根手指,从此再不曾东山再起。 自那以后,他就过上了穷困潦倒的日子,但仍痴迷于赌博,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现如今,吴亮一家改名换姓后,就居于平州北面一个名叫望湖的偏僻小镇上。 “望湖镇?”若生轻声念着这陌生的地名,心下慢慢拿定了主意。 老吴重新进来时,她已将信收好搁在一旁,不等他站定便问:“此去平州,若乘坐马车,需几日?” 老吴微怔,答:“慢行十日,走的快的话约莫七八日。” “策马呢?” “那就快了,若是好马,五日想必也就到了,如若连夜赶路,三日即到也是有的。” 若生沉吟:“那就让人备了马车,日夜兼程赶往平州。” 老吴再愣:“马车?” 他们这些人出门办事,自然是快马加鞭赶着走的,乘了马车出门多耽误事。 “马车,挑小辆的。”若生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抬手示意他去,“我要去平州,你再去挑几个人跟着。” 此言一出,不止老吴愣住,就连一旁站着的扈秋娘都怔了怔,旋即低声劝她:“姑娘,夫人如今不在府中,这事您看是不是往后再从长计议?” 若生摇了摇头:“只管去准备。” 既然已经找到了吴亮,那她亲自去一趟平州也无妨。 雀奴过去曾一直心心念念着若有机会,定要将母亲的遗骸从平州带走,可前世不得机会,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她得了先机,就该先帮着了结心愿才是,一拖二拖,谁知这中间又会再生什么变故? 但要迁坟,省不得要有亲人在场,雀奴不在,那就她去。 第057章 叮咛 然而若生长至如今,还未在没有长辈陪伴的境况下一人出过远门。 恰逢云甄夫人此时也不在府里,她就只能先候一候,等着三叔派人去给姑姑送信,收到了回复再另说。好在云甄夫人这回去观湖的地方距离京城并不远,只要打发了人快马加鞭赶去,一来一回也就半日工夫。 是以若生午后同三叔说起去平州的事,待到华灯初上时,去回话的人就从外头策马归来了。 云甄夫人并不反对,就说权当是历练散心,只让人看顾照料好了若生此行便可。 连三爷得了信,也就将原本的担忧微敛,亲自去二房见了若生,叮嘱了一番外出应当注意的事项。若生一一应下,在旁听着的连二爷却跳了脚,问若生:“阿姐出门,你也要出门去玩,却不带我?” 言罢,他嚷嚷起来:“不成,我也要去!” 连三爷在边上忍不住失笑,劝兄长:“二哥,阿九这回出门是去办正经事的,并非游玩。”虽然,不管是云甄夫人还是他,心底里都只当若生是借口出门游山玩水去的,但当着若生的面,谁也没有透露出这个意思来。 “什么办正经事,这分明就是出去玩的!”连二爷闻言,声音稍轻了些,但仍旧嘀咕着,认定若生是要撇下自己去玩。 若生也无法,原想着哄了她爹回明月堂去,她再同三叔好好商议,谁曾想她爹赖着不动非得在边上听着,这一听便出了事。 他说了两句,犹自觉得委屈。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步往廊下去,走到因为雨歇而被重新挂到廊下的鹦哥铜钱跟前,长叹一口气,道:“你看他们都不同我真话,还不如你来得实诚……” “笨——笨——” 铜钱歪头。动一下脚,蓦地叫唤起来。 连二爷愣了愣,而后掩面便就地蹲了下去,蹲在廊下抹着眼睛小声嘟囔:“作死的鸟,连你也欺负我……” “爹爹!” “二哥!” 门内的人远远见状,立即都追出了门。异口同声地唤起他来。 连二爷却只瘪瘪嘴,恍若未闻,埋头于膝上。 若生心中有愧,她去平州虽然是有正经事需办,但到底是将他撇下了。暗叹一声。她放轻了脚步缓慢靠过去,在他边上亦蹲下身去,而后仰头看高挂在架子上的铜钱,蹙蹙眉道:“爹爹,你瞧它胡说八道的,咱们过会就使人把它的毛拔光了丢热汤里煮了如何?” “……”连二爷慢吞吞地抬起半张脸,觑她一眼,“你近日饭量看涨。我瞧着就觉害怕……”顿了顿,他摇头道,“可也不能什么都吃呀……” 他搭了腔。若生心下微松,就要作乖巧状点头应是。 谁知,她才刚刚露出个微笑,她爹就霍然站起身来朝铜钱靠过去,抬手轻轻扯了下它的翅膀,然后皱眉说:“况且它看着就不好吃!” 若生蹲在地上。扬着脑袋愣愣看他,半响才讪讪起身。接话道:“养养肥就好吃了。” “都说了不能什么都吃!”连二爷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就差捶胸顿足。 若生赶忙连连点头:“不吃。不吃!” 连二爷眼里却满是狐疑之色,半点不信她的话,从铜钱跟前凑到她身旁,再三道:“饭能吃,菜能吃,可天上的红日不能吃……”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一箩筐不能吃的东西。 若生就笑着赞他:“爹爹真聪明。” “那是当然!”连二爷昂了昂下巴。 不远处,站在门口看着父女俩的连三爷,望向若生的眼神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若生变了。 变了很多,变得比过去乖巧懂事,变得更好了。 连三爷面露欣慰,眼瞧着自家二哥被侄女三言两语就给带偏了话,也不禁笑了起来。 少顷,连二爷乏了,若生就让人送了他回明月堂去。临行之际,他攥着若生的一角袖子,眼巴巴看着她,说:“那你早日回来。” 若生笑着颔首:“很快就回来了。”她不敢说,这一去至少也得花费上半个月。幸而连二爷也不清楚平州距离京城有多远,她又要去几日,办的是什么事。他听了也笑,说着“等你回来我领你放纸鸢去”,一边转身往外头去。 很快,脚步声渐行渐远。 若生敛了心神再去见三叔。 连三爷就站在廊下举目眺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面色平静。 若生看着,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四叔的身影。面目模糊的四叔站在高高的台矶上,用刻薄的语气同自己说着话。而三叔,那个时候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阿九。” 夜风将连三爷的声音送进了她耳朵里,若生从回忆中醒过神,望着他粲然一笑:“三叔还有什么不曾叮咛的?” “连家鲜少涉足平州一带,在那边也几乎没有产业,你此番过去只能先暂居于客栈之中。”连三爷道,“但客栈鱼龙混杂,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依我看,这回去倒不如直接在平州购了宅子吧。” 若生怔了怔,她满心都在找到了雀奴生父的事上,这些细致的事,倒是全忘了考虑。 连家不差这点银子,她住自家宅子里,总比住客栈自在许多。 “宅子也不必大,只管往位置灵便又或是隐蔽的挑就是。”连三爷继续道。 地处隐蔽的,自有隐蔽的好处,位置方便热闹的,大隐隐于市,也是利弊皆有。 若生略一沉思,心下已拿定了主意,点头道:“我这回去,论理合该小心谨慎行事方为上策。” 连三爷颔首:“这样就很好,剩下的事,你四叔会准备妥当。” 府里的车马,出行,沿途所经是否有连家的产业宅子,这些都由连四爷安排查明。 “四叔是不是还生我的气?”若生垂眸,忽然出声询问。 连三爷微愣,而后笑了笑,摇头道:“他怎会生你的气。” 若生悻然:“我原想着那老吴生得丑,八成四叔也不喜欢他,就张嘴要了来,不过我瞧四叔那样,却像是很喜欢他的。我一口气要了他好几个人,他生我的气也是该的。” “胡说。”连三爷轻声笑斥了句,“他又不是小儿,焉能连这点肚量也无。” 若生暗暗腹诽,他就是个肚量还不如小儿的人。 然而她面上并不显,只低叹一声说:“那就好……” 连三爷见她似心情不佳,劝了两句,她这才展颜笑了起来。 因天色已晚,连三爷便也不多留,让人备了灯准备回去。若生带着人送一送他,还未走远,连三爷就摆摆手示意她回去,“雨虽停了,外头却还凉着,快些回去歇着吧。” 若生想了一下,停下脚步没有再送,笑着应了好。 连三爷就往外头退,走出几步却忽然又转身朝她看了过来,皱起了眉头。 若生狐疑问道:“怎么了?” “还有一事,忘了叮咛你。”连三爷眉头紧皱,“你此去平州,断不可一人行动,便是身在宅子里,身边也不能少了人。你身边的丫鬟多不顶事,所以出门在外,决不能叫扈秋娘离了你的身,入夜后,更是不可如在家中一般遣了众人退下不理,定要有人值夜才是。” 若生微讶。 “平州那边近些日子,不大太平。” “不太平?”若生呢喃着重复着这几个字。 连三爷道:“很不太平。” 平州比京城地方更北,天气也稍寒一些,但却是栽培花木最为出名的地方。这一切,只因平州的火窑极为出众。即便是冬日,亦能将未到花季的花草搁入火窑悉心培出,而后再使人快马送入京城,一路送进皇宫大内,便成贡花。 这样的花,连家也有。 隆冬时节,连家的暖阁里便开着平州产的茶花。 是以若生对平州的印象,也不过只停留在这些花草上罢了。 但连三爷却道:“不过两个月,已出了五桩命案。” 对一个百姓擅于种花,平素官府最多遇到诸如“你偷了我家的花,我砍了他家的树”这般案子的地方而言,这两个月里出的命案之多,委实骇人听闻。 若生靠在廊柱上,垂在身侧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轻声问:“凶手捉到了吗?” 连三爷摇了摇头:“自然是不曾,若抓到了,我也不会这般忧心忡忡。” 所以此番若生决意亲自去平州,他是觉得不妥的,但转念一想,云甄夫人的话也没有错,到底算是个历练的机会。连家的姑娘有同寻常人家一般长大的,也有不一般的。就好比云甄夫人,她小时可不是就呆呆坐在家中学着女红管账人情交际长大的。她一贯对若生另眼相待,随着若生年岁渐长,也是时候开始好好教一教了。 而且若生去平州,并不是孤身去的,她身边带着的人,要连个姑娘也护不住,连家也不会养着他们。 连三爷想了想,再次叮咛她万事小心,这才转身走了。 若生却怔在了原地,半天不曾动弹。 也就是姑姑,才敢让她在这种时候去平州。 第058章 出门 但即便云甄夫人不明言,众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连家的人,如果不堪用,又怎配吃连家的饭。若生这次出门,身边没有长辈,可底下的人带的却并不少,就是团团将她围绕起来,也是够的,挡个刀剑,那是易如反掌之事。 故而平州出的若不是悬而未解的命案,而是盗匪成群,云甄夫人想必反倒不会答应让她出门。 若生疑心,恐怕姑姑连真出了事,得有几个为她挡着,几个开道,谁陪着一块跑,都已经算计过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因着出门后便准备日夜兼程赶往平州,若生也就没有多在这事上思量,只让人备了热水舒舒坦坦沐浴了一回,换上料子柔软的中衣上床歇息了。忙活了一天,她很快便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熟了。 翌日一早,若生睁开眼时,外头已有白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 她一看,心下长松一口气,今儿个可算是没有再落雨了。感慨欣慰着,她起身洗漱更衣妥当后,去了明月堂给父母请安。谁知她爹昨晚上说乏了回的房,进门后却嚷嚷着不困了,饿得慌,转头就让人去厨下做吃的,吃得肚皮溜圆才去洗漱。 结果人是躺下了,睡意却半分也无,愣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所以若生到明月堂时,连二爷还好端端地睡在床上,雷打不醒。 朱氏倒是起得早,迎着明净如洗的天色同若生说了好一会的话,又再三叮嘱出门在外不可大意。早日回来,这才送她出的明月堂。 出得门去,若生仰头看了看天空上的那一抹红日,转身带着人去了颜先生那。 颜先生今日无课,起得却也颇早。天色才刚蒙蒙亮,他就起了身。 若生过去时,他已坐在书案前习了好一会的字,听小童说三姑娘来了,唬了一跳,差点连手里的笔都甩了出去。抚着胡子嘀咕了句,三姑娘难不成记差了开课的日子? 他看看小童,道:“去回了三姑娘,就说今日不上课,请她回去吧。” 小童摇头晃脑解释:“先生。三姑娘说是有事见您,不是来上课的。” “那你方才不提?”颜先生瞪他一眼,将手里的逼搁在了笔架上,摆摆手,“去请三姑娘进来说话。” 青衣小童应个是,脚步轻快地掀了帘子出去。 颜先生看着那绣青竹纹的帘子在半空晃荡着,一面起身往书案前走。刚一抬脚,他就低低“哎哟”了声。伸手扶住了后腰。这人一上了年岁,身子骨就僵了,稍坐久一会再动身。就到处咔咔作响。 他以手握拳捶着自己的老骨头,就想起去岁秋上,三姑娘盯着自己的白胡子问,先生,您今年高寿?我瞧着都快成人瑞了吧…… 人瑞! 颜先生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这三姑娘说的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 那么娇滴滴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脾气却坏的让人忍无可忍…… 又懒又不用心,还脾气大。只愿意听好话。 颜先生一直觉得连家几位姑娘里,就这位三姑娘最叫人无奈。 可谁曾想。才翻过了个年,三姑娘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叫他认不出了。 他扶着腰重新落了座,外头就响起了脚步声,而后帘子一掀,就见若生缓步走了进来。到了近前,她就敛衽福了一福,道:“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颜先生就也寒暄了两句,随即问她:“三姑娘此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是来向先生告假的。”若生道。 颜先生一愣:“告假?” 若生颔首:“近几日需要出门一趟。” 颜先生回归神来,抚着胡子点点头,“既如此,三姑娘只管去忙便可。” 他不问出门做什么,若生也就不说。两个时辰后就准备出门,她便不曾久留,同颜先生略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帘子一起一落,小童再次进来,道:“先生,三姑娘已走了。” 颜先生往后一靠,长松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抚起了自己的胡子,看着小童道:“这下子,可算又像是原先那个三姑娘了。” 今春颜先生的课上,若生是一次也没缺过,每日都准点甚至于提早进门落座上课,回回都认认真真的,就连功课也做得尤其好,字都写得好看了许多,委实太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三姑娘。 但今儿个这一来告假说要出门,想必就是为了去游山玩水。 ——这才像是三姑娘会做的事嘛! 颜先生感慨不已,谁知一扭头,瞧见若生身边的绿蕉又回来了,不觉一怔。 绿蕉行个礼,谨声道:“姑娘想着在路上也得耗上许多光阴,左右闲来无事,便想请先生给布置些功课,权当解乏。” “……”颜先生目瞪口呆,半响才说,“好……好……” 两个时辰转眼即逝,扈秋娘来请示若生,一切准备妥当,是否启程。 若生就换了舒适方便的衣衫,又命雪梨取了件披风来,带着人往木犀苑外去。铜钱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喊,“一路顺风——” 喊得极好,咬字颇准。 若生就乐,也不回头去看,只轻声问边上的绿蕉,“哪个教的?” 绿蕉微笑着答:“昨儿个葡萄随口教的,并没说几回,也难为它记得住,还知道在这会说。” “它倒是个聪明的。”若生心情愉悦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出得木犀苑,径直朝二门去。 连四爷准备好的车马,就在那候着,他自己也在那。若生昨儿个跟今晨都没有见过他。这会即将要出发,连四爷自然不会不出现。走过点苍堂,老吴几个就也跟了上来,一并往外头去。 “阿九,现下反悔。可还不晚。”连四爷笑着说道。 话音刚落,若生身后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来,“老四,你挡着马车做什么?” 若生回头一看,说话的可不就是她爹。 她唤了一声,连二爷就立刻抓着个小袋子跑了上来塞进她手里。说:“你快看看!” “是什么?”若生诧异地问着,一边打开来看,只见里头红绿交错,一股酸甜之味扑面而来,原是红的蜜饯跟青的渍梅子糅杂在了一处。怪不得闻着又酸又甜。 连二爷得意洋洋地笑着:“金嬷嬷说路可远,我想着你在马车上得多无趣啊,倒不如备些吃食解闷!” 若生将袋子口子系紧,攥在手里,笑言:“满天下再没有比您更好的爹了。” “我当然好啦!”连二爷咧嘴哈哈笑了一会,又去看连四爷,惊讶地问,“老四。难道你也去吗?” 连四爷笑着摇摇头:“我怎么走得了。” 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半个月,这还几乎没有算进逗留的工夫,身上但凡有差事的。哪个能走。 连二爷却自然是不懂这些的,只疑惑:“为什么走不得?” 连四爷道:“二哥你不懂……” 他在笑,也还在说,可若生却怔住了。 她过去一直以为四叔跟父亲关系极好,极亲近,四叔待父亲也一直十分有耐心友善。可此时当她站在这,明明白白看着他们说话。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四叔面上带笑,口气却分明是敷衍而不耐烦的。 前世她自己待父亲就不耐烦。也莫怪看不出四叔的不耐。 而今再看,却清楚得直击心扉。 她上前一步,抓住了父亲的袖子。 连二爷就转过脸来看她,“怎么了?” 若生抿了抿双唇,然后努力弯起眉眼:“我这就要出门了,您别光顾着跟四叔说话呀。” “哦。”连二爷作恍然状,又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来塞给她,“窝丝糖!” 连四爷就在边上看,漫不经心地打量站在后面些的老吴一行人。 若生瞥见,一时没有做声,等到要上马车时,才对他道:“四叔,阿九从您手里抢了人,您是不是生气了?” 连四爷讪笑两声:“怎么会,你虽是四叔的侄女,可四叔一直拿你当闺女对待,怎么会为了这么点事生气呢。” 可毕竟只是侄女,不是亲闺女啊…… 所以,他自然是生气的。 若生素白的手指抵在车壁上画个圆,“前儿个去颜先生那上课,遇见五妹妹,她冲我翻了个白眼,说我厚颜无耻从她爹手里抢东西。”她面露委屈,“四叔,您真不怪我?” 言语间,她的视线则一直落在不远处正弯腰看地上小草的连二爷身上。 连四爷却以为她在盯着自己看,便在心中暗斥了一声女儿,而后对若生道:“你五妹妹那脾气,臭得要命,你崩搭理她。” 若生上了马车,背对着问:“四叔,等我从平州回来,就把老吴还给您怎么样?” “嗯?”连四爷不由一怔。 她若无其事地回头嫣然一笑:“是啊,我想想,除却平州的事外,似乎也没什么用得着人的地方,等我回来就把人还给您吧,我这反正还有三叔给的人呢。” 连四爷见她神色认真,忍不住道:“当真?” “真的!”若生颔首。 连四爷就笑了起来,招呼她上车坐好,也不提老吴的事,只说:“路上仔细着,早些回来。” 若生也笑着应下。 须臾,马儿打个响鼻,跑了起来。 连二爷听见动静急忙直起腰转身来看,却只看见个远去的马屁股,当下急得大喊:“阿九!窝丝糖只是让你拿一会,不是给你的——” 第059章 骑马的猫 可任他如何高声大喊,回应的始终只有一溜因马蹄踩踏而扬起的灰尘…… 连二爷颓然“嗳”了声,将伸出去老长的胳膊慢慢收了回来,仰头看着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车走得快,没一会便远离了连家大宅,奔着平康坊出口而去。 一路上车马隐隐辚辚,辘辘作响。 若生坐在马车内,将方才父亲塞给她的那袋子蜜饯渍青梅打开来,伸指从里头拣了粒出来吃。一入口,酸甜香气就像是火苗一般在舌尖点燃,须臾便成燎原大火,径直钻入咽喉,深进心肺。她方才因为同四叔交谈而渐渐涌上心头的不虞,也立即尽数消散。 出得平康坊,视野愈发开阔。 若生静静靠在那,朝窗外望去,但见阳光透过积云,自青碧的天空上披洒而下,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将那几株大树照得越发苍翠欲滴。她忍不住想,等到她从平州回来,这日子也就该入夏了。 府里每年四月里,众人就开始三三两两地换了薄纱衣穿。 瞧今年这气候,只怕会比往年还要更加热一些。如果能在夏天结束之前,将雀奴找到,就太好了。 她思忖着,听到扈秋娘在边上同绿蕉小声说话,说着些平州的天气、风土人情、出名的花匠等等。因她决意亲自前往平州,有关平州的这些事,也就立即被下头的人整理妥当写于纸上,飞速送了过来。 若生细细看过一遍,奈何记性却不大好,这会又忘了个七七八八。 倒是扈秋娘跟绿蕉。也不知是不是昨儿个夜里忙着背诵过,而今不管提了什么,都能立刻就想起来。 若生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说话,手指轻轻戳着纨扇,要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然而就在这刹那。她听见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得不慢,但此刻传入她耳中的奔跑声,远超他们。 她将将要收回来的视线就此停滞,脸反倒朝窗子贴得更近,往马车后的大道看去。 马蹄铁掌敲击地面的声响愈发清晰响亮,“哒哒哒”萦绕在她耳畔。 若生定睛一看。就瞧见几匹骏马撒腿从他们一行边上飞快掠了过去,委实当得起风驰电掣四个字。 她一怔,继而就在打头的那匹马上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方才那匹棕毛的骏马从马车旁掠过去的时候,她只看见了马上之人的半张侧颜,眼下也仅仅只能遥遥看个背影。但她就是认出来了——那是苏彧! 日光温暖明媚,耀眼夺目,照得马背上的那个少年,也仿佛身浴金光,耀眼得不可方物。 他这是,做什么去? 再往前,这条路可就朝着城门一去不回头了。 “是谁家的马,跑得这般急?”方才马蹄声大响。扈秋娘也听见了,不觉疑道。 若生回过神来,阖眼关窗。“许是有要事在身。”言罢,她睁开双目,眸光清澈,吩咐扈秋娘道:“让外头的人加紧赶路,若受不住了,我自会喊停。我若不喊,便不准停。” 扈秋娘跟了她几日。已知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闻言也不做二话。立即应下去吩咐随行的人了。 然则即便连家一行加快了脚步,等他们赶上前去时,方才同他们擦肩而过的几匹马也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因被刑部尚书缠着说了好一会的话,耽搁了出发的时辰,是以苏彧在临行之际便吩咐过随行的人,到下一个歇脚的地方之前,只管快马加鞭往前赶。论理,他是奉命去查案的大官,哪怕路上慢吞吞,悠哉悠哉地逛过去,平州那边也没有法子。所以他一发话,同行的官差就都有些不乐意。谁知苏彧定的歇脚之处,距离京城之远,竟至少也得需要策马狂奔近六个时辰! 顶着大太阳这般跑,连口吃的都不准给,哪个受得住? 可苏彧打头,面不改色,一路疾行,同行的人里就也没人敢出声抱怨。 唯独……有个胆大包天的,自打出城门就开始嘟嘟囔囔放肆地抱怨不休。 它先从悬在马肚子旁的大袋子里将脑袋钻出来,又探出一只爪,伸长了去够苏彧的裤腿。 但马儿狂奔,颠簸不堪,这紧贴着马儿身子的大口袋也就随着它的动作上下左右前后起伏。 元宝窝在里头,倒像是在狂风大浪的海面上行船,“哗啦”一阵浪起,它就被颠得要翻白眼,张着嘴“喵喵”乱叫。这妄图去够主子裤管的举动,也是半天不得成行,连爪子都举得累了,也没碰到他。 它就喊,可叫了半天,攥着缰绳伏在马背上的人却依旧恍若未闻,连眼角余光也不瞄它一眼。 这可不行! 它就奋力往袋子外爬,爬啊爬,身下晃悠悠的,便一爪子拍在了马身上。 马儿嘶鸣了声,大力摇了下身子,差点将它给甩了下去。 元宝吓得僵在那半天也不敢动弹,良久才又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好容易前爪伸得长长的,终于勾到了主子的一角衣服,它“喵呜”一声叫了起来。而后只是一瞬间,一只手从天而降,一股脑又将它给按进了袋子里,像装行囊一般,给塞得严严实实。 “喵!喵!喵喵喵!”元宝忿然,拼命挣扎,可到底敌不过主子的魔爪,又怕摔下马,只得委委屈屈地重新窝了回去。 闲来无事,它只能舔舔爪子。 可舔完前爪就想舔后爪……后爪呢?在袋子里! 元宝急得团团转,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后爪给抬到身前来,可直到苏彧一行勒马停下时,它也没能成功…… 而且,它已经一天都没有吃过小鱼干了! 所以当苏彧把它从里头放出来时。它已经连“喵呜”都成了气音,再没心思搭理他。 一旁的三七凑过来:“五爷,您瞧它这样,就算把它撇下丢在家中,它真饿了。一定也会自个儿去找吃的,饿不着。” “想跟就让它跟着。”苏彧低头看它一眼,面无表情地道。 “喵呜……”元宝轻轻叫了一声,仰头望着主子的脸色,在夜幕下的冷风里打了个哆嗦。 苏彧此行乃是公差,路程又紧。他原无意带上元宝,就早早在那天夜里密会过陈公公后,便开始筹备元宝的事。他先打算将它带去嫂子那,让嫂子收留照料几日,可谁知前脚才送了它去。它后脚就能自己溜回小竹林;他就又将它送去贺咸那,让贺咸帮着看几天,可元宝八成是同贺咸八字不合,委实留不得,苏彧无奈之下就只准备把它留在自己院子里,左右还有个婆子可以照料。 至于元宝,自然是不知他的心思,只见他送走了自己两次就再没有动作。便以为一切太平,日日吃吃喝喝四处转悠,闲时勾搭勾搭别家的猫。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畅快。 结果转眼它就乐极生悲了。 苏彧得了明令,就立即吩咐三七将先前准备好的行囊取出,准备出门。 它就盯着那堆包袱思考了半天喵生,终于发现他这是准备走人还不带自己,当下不愿意了,各种撒娇打滚连小鱼干也不吃了。 众人就惊讶地发现。它竟然熬了大半日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三七抱着包袱瞪它:“不能跟!” 元宝龇牙:“喵!” 一副不给跟就要饿死拉倒的气势。 苏彧换了衣裳出门来瞧见这一幕,就让三七去备了个大布袋把它塞进去当行囊带上。 元宝一开始乐不可支。眯着眼睛晃晃尾巴,高兴得很。可哪料到这真出了门。等着它的就是颠来颠去的骑马喵生啊…… 好在主子还算有人性,随身携带小鱼干,歇脚后,就蹲在那喂它吃。吃了一条两条三条,还没吃饱,却被三七接了手,“不让你跟着来非跟,现在知道吃苦头了吧?” 元宝嚼着吃的,看也不看他。 三七呵呵笑,压低了声音恐吓它:“你瞧见五爷那脸色了没?指不定明儿个嫌你麻烦就直接丢半道……”话未说完,他忽然神色一凛,而后掩鼻往后直退,一面指着元宝说,“好臭的屁!” “喵……”元宝终于瞥他一眼,漫长地喵了一声。 三七捂着鼻子直退,“嘭”地撞上了个人,赶忙回头看,看清是同行的官差,忙不迭躬身赔礼。 那官差却笑呵呵的,拉了三七去一旁,小声说:“小哥,大人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三七愣了愣:“用了饭就继续赶路的事?” “就是这事!”着青色布衣的官差笑了笑,“小哥你说,这天都这般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赶什么路啊,何况就今儿个已赶了不少了,怎能光打尖不留宿呢?好歹也囫囵睡一晚再说是不是?” 三七听着,点了点头。 官差就请他去向苏彧说一说,求个情。 三七自是不肯,只说让他们自己去说,几个官差互相对视一眼,苦笑了下到底没敢向苏彧提。 倒是三七,喂过元宝后,还是忍不住问了苏彧:“五爷,咱们都到这地界了,是不是歇一晚等天亮了再走?” 苏彧夜观星象,并不看他,只冷然道:“凶手一开始只半月杀一人,犯下两桩命案后,遂变成每七日杀一人,此后又行凶两次,变本加厉改为只三日就杀一人,去的晚了,谁知还会有几人遇害?” 第060章 望湖 且平州本就少见命案发生,这回突然之间接连死了几人,当地老百姓早已是惶惶不可终日。 苏彧将视线收回,转脸面向三七,吩咐道:“歇两刻钟。” “是,小的这就去打点干粮。”三七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应了退下去。 几名随行的差役,得了这话,也都没有法子,只能抓紧时间歇上片刻,连话也无暇说。赶路赶了一整天,马累了,人也累了,就连元宝都似乎累极,趴在包袱上睡了过去。 等到一行人重新出发时,它睡得打起了呼噜。 三七将它抱起重新安置妥当,它也只掀了掀眼皮看他一眼,而后就又牢牢闭了上去,懒洋洋的不叫也不动。三七看着它瞌睡的样子,自个儿也不由有些发困,可当他去看主子的时候,却发现苏彧正面色沉沉地望着前路,牵着缰绳的手握成拳头,紧紧的,几乎能看清楚那发白的骨节是何形状。 他就想起了苏彧方才望着天空同自己说的话来,当下心有戚戚,睡意全消,遂翻身上马,跟了过去。 天上弯弯的一轮冷月,也慢慢变得明亮起来。 夜色越是深浓,明月越是发亮。 不过须臾,霜雪一般的银白色就铺满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马掌踩过月色,飞驰而去。 若生一行则因为坐的是马车,慢了他们许多,此时尚在客栈中小憩。天黑后,马车前行的速度就不得不放慢了些,若生又是从来没有受过这等颠簸的。即便她心中无谓,可娇滴滴的身子骨却有些吃不消。这还是她近些日子跟着姑姑跟窦妈妈学拳脚,饭量陡增后的模样,若换了过去,恐怕她早在刚出城门时就开始熬不住了。 扈秋娘是个有眼色的。见她面上倦色渐渐难掩,就将剩下的还有多少路,需途经哪些地方一一向她说明,而后笑着道:“姑娘,越是下面的路,越不比前头好走。夜深慢行,只增劳累,依奴婢看,倒不如趁着这工夫好好歇上几个时辰,明日起早就是。您算算。若是明儿个卯时就启程出发,这走得快一些,咱们未时就能到下一个歇脚的地方,歇上半个时辰,又能继续赶路。” “也好,让人停下吧。”若生伸指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 扈秋娘便下去吩咐人歇脚,绿蕉则沏了茶送上来给她。 茶叶是打从连家带出来的西山绿眉。路上寻常难买,一壶沏得,香气扑鼻。连带着外头守着人都能闻见。 若生接过呷了一口,忽道:“取些绿眉煮了茶送下去。” 绿蕉愣了愣:“姑娘,府里也没剩下多少绿眉茶,奴婢这回全带上了也不过一小罐……” “我知道。”若生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就着屋子里昏黄的烛光说,“出门在外。从简即可,这些茶今日喝过也就罢了。我吃什么底下的人也吃什么,分作两样。徒增麻烦。” 绿蕉看看青花小罐子里的茶叶,终于还是应下拿着茶叶退了出去。 热水是先前就备着的,绿蕉捧着罐子走到炉子前,就见扈秋娘正在那倒了滚烫的白开水喝,不由惊呼:“烫得很呢!” 扈秋娘笑了声,道:“傻丫头,晾晾不就凉了,我也没说非得这会喝。” 绿蕉松口气,又微讪,上前放下装着绿眉茶的罐子准备煮茶。 “咦?”扈秋娘惊讶,“你方才不才给姑娘送了一壶?” 绿蕉点点头,手下动作不停:“是啊,那壶已经送进里头了,可姑娘说,这一路她吃什么底下的人就吃什么,不必另外麻烦,这绿眉茶也要分给下头的人吃。” 扈秋娘越发诧异,忍不住咋舌:“这可是西山产的绿眉呀!” 可言罢,她似忽然明白过来,面上的讶色渐渐收起,反逐渐换上了一种佩服,捧着碗白水笑了笑,摇头道:“三姑娘年纪虽不大,做事倒挺老成。” 这一路算上来回跟在平州逗留的时间,好说歹说也得花上大半个月。 若生是头次出门,虽然顶着连家三姑娘的名头,可她们这一辈比她小的几个尚未插手连家的事,比她年长的两位堂姐,走的也是名门淑媛的路子,平日里习字读书弹琴赏花,学学管账管家人情交际,过去没有用连家的人办过事,眼下也没有,将来只怕更不会有。 几个堂弟的年岁,却都也还小。 是以连家这一辈的姑娘少爷里头,她还是头一个。 底下的人服气不服气她,如何看待她,都是两说的事。 她若一路上趾高气扬,扈从们也没有法子,自会忍着,可人心这事艰深得很,兴许从此以后,众人就打从心眼里不服气她了。想着左不过是个娇纵的姑娘而已,背后谁能真拿她当回事? 所以这茶往下一发,众人喜欢不喜欢喝暂且不论,至少这里头的情义足了。 扈秋娘就同绿蕉道:“别偷偷留着,回头叫姑娘发现了发落你。” 绿蕉面上一红,窘然道:“秋娘姐,你怎么知道我准备偷偷留一些?” “你怕三姑娘这是想一出是一出,晚些时候又想起要吃茶结果没了心里不痛快,定然会藏一些。”扈秋娘笑着说完,让绿蕉好好煮茶,自进了里头陪若生。 绿蕉便也敛了心神,只安心煮茶,少顷送去下头,道这是三姑娘吩咐的,一群人便都怔了怔。转瞬清醒过来,众人便连声谢过主子恩典,沏了茶来喝,一入口便都傻了眼。 其中一人更是道:“他娘的,世上竟还有这般滋味的茶!” “三姑娘倒是少见的大方,往前跟着四爷,最多也就赏些银钱,何尝有这等机会能尝主子们吃的茶。” 西山绿眉价以金计。而且量少,普通人便是手里拿得出财帛,也买不到手。 几人聚在一块吃了半壶茶,皆不由自主地赞叹起若生来,想着从四爷那出来跟了三姑娘。也不是什么坏事。一群人就高高兴兴地说起话来,正说到畅快处,先前去方便的老吴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先瞧见了搁在桌子上的那壶茶,抽抽鼻子嗅了嗅香气,忽而一拍案,“这是哪来的茶?闻着竟像是绿眉!” 坐在那说话的人就笑:“三姑娘使人送来的。就是绿眉。” “哦?”老吴愣住,“三姑娘出手竟有这般阔绰?” “那可不怎地,听说三姑娘还说了,这一路往平州去,咱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不二样。” 老吴不信,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道:“就她?不能够!你们不信?不信赶明儿看看就知道了,给个馒头她要是吃得下才有鬼!” 连家的厨子手艺高明,就是那普普通通的大白馒头,也能做的格外宣软香甜,令人爱不释口,他们赶路带着吃的干粮,那馒头放了一天硬邦邦的。可连府里厨子做的十分之一可口也无。 所以,老吴深信若生是随口胡说的。 可不曾想,翌日他就见了“鬼”。 午后歇脚。若生也只就着白水吃馒头,高高兴兴,笑眯眯的吃了一整个大馒头。 老吴惊得厉害,转过身就同人嘀咕起来,这三姑娘怎么看着有些不得劲,同四爷嘴里说的。更是判若两人。 但除老吴之外的人,却觉得有这样的主子委实太好了…… 到了另一个小镇打尖。进了最好的酒楼若生点了菜,自己跟扈秋娘绿蕉一桌。另又点了两桌一模一样的给他们。 一群人吃得油光满面,赶路都赶出了乐子来。 原本漫长的路途,也仿佛因此变得短暂了许多。 进了平州地界后,若生就命老吴几个先去同之前就派来平州的人汇合。购宅子的事,也当日就要敲定,所以先前她人还未至平州,在平州的人就先乔装打扮找了掮客看过了几座合适的宅子,等她来,再由她亲自看过后挑定一座。 因吴亮一家的人就在望湖镇,望湖镇又可算是平州治下最大的一个镇子,加之风景怡人,也出过极有为的花匠,是个蛮好的地方,若生最后挑的那座宅子,也就定在望湖镇上。 宅子并不大,只两进,甚至可说小巧,但后面还附个小楼,若生见了很是喜欢,就让人拿了银子买下了。 于是,一行人在宅子里鱼贯进出,收拾行囊。 若生歇了片刻,就招呼了扈秋娘来,道:“让人领我去见吴亮。” 外头日头还高,距离天黑还有好一段光景,她答应三叔夜里不出门,那就趁着青天白日早早将事情了了才好。 可吴亮,却并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家中。 若生嫌呆着憋气,索性带了人出门去。 望湖镇名叫望湖,自然少不得能望的湖。湖在镇子东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生看着,觉得不像湖,倒更像是河,兴许是觉得叫望河镇不如望湖听着雅致,所以当地人才硬生生都装瞎子把河说成了湖…… 河面上有一座桥,石头的,经历风吹雨打,已有些年头了,但看着还算坚实。 岸边有长柳,风一吹垂枝便拂过桥栏。 桥栏不过才齐腿根高,若生就止步在上头坐下,而后戴着幂篱的脑袋微偏,朝河对岸看了去。 一排排的店铺,看着不过寻常市井景象。 扈秋娘站在她边上,伸手悄悄指了指其中一间,轻声道:“姑娘,吴亮日常去的那间赌坊,就在那铺子后头藏着。”   第061章 救命 吴亮嗜赌成性,手头但凡有一个大钱在,他便要忍不住去赌坊里玩上两把。 偏这人倒霉起来,霉运那是一年叠一年,只见涨不见消,自打他散尽家财穷困潦倒开始,他的手气就再也没有好过。十赌九输,赢钱时亦不过几两银子上下,甚至还不够他再来一把的。 可他连手指头都堵掉了几根,也不知害怕,只管日日像那见了肉骨头的野狗一般拼命往赌坊去。 这人不管是什么事,一旦有了瘾头,那想戒除,就真的是千难万难的事了。 若生的人,在望湖镇找到吴亮后,已是将他家中人口事无巨细都暗暗查过一遍。吴亮跟他媳妇两个人,不光卖了雀奴,将剩下的几个庶女,也是能嫁就嫁,能卖就卖,管他买主何样,只要银子给足了就是。 夫妻二人,连那丧心病狂的人贩子也不如。 尤是吴亮,那都是他正正经经纳的妾生的孩子,又不是外头私窑里娼妓出的,但他就是半点脸面不要,光钻钱眼里去了。然而说他不要脸,又知改头换面,连祖宗姓氏都换了,才住进这望湖镇来。 是以,吴家周围的人,只知吴亮是个赌鬼,家中两个儿子也是各种不成器,每天吃喝嫖赌,混迹市井,没半点出息,旁的却并不大清楚。 若生遥遥望着扈秋娘手指的铺子,上头挂块匾,是个典当铺子。 真好,后头赌,前头当,换了她是个赌鬼,她也乐意进去转转。 唇畔浮起一抹冷笑。若生扭头吩咐扈秋娘:“让人拿了银子进去陪吴亮玩两把,等他输得精光却还舍不得走的时候,就充好人借钱与他。” 赌鬼,赌鬼,说的就是那些满脑子只装得下“赌”字,连是非黑白,人伦道德皆不顾及的人。这样的人在手头无钱下注时。碰见有人大大方方愿意借银子给自己。就如那溺水之人,终见行舟,只会高兴得发狂。断不会花半分心思去想一想这银子该不该借。 吩咐完,她又补了句:“挑了那不会赌的人去。” 扈秋娘微怔,问道:“要半点不会的?” “对,就要那半点不会的。”若生抓住一枝垂柳轻轻拽了下。微笑着徐徐解释起来,“望湖镇虽然并不小。可到底只是个镇子,位置也偏僻了些,来来回回都是些常见面孔,尤其是赌坊这种地方。进生客的机会可不多。既是生面孔,若出手老练,难免会被人疑心。” 吴亮手头没有几分银子。用不了多久就能输个干净,她派个全然不会赌的人进去赌。就那么点工夫,便是输也输不了多少。 她侧目看向扈秋娘:“顺便,往那长得年轻秀气些的挑。” “是。”扈秋娘点头应道,“奴婢晓得了,这便下去办。” 因人都是现成的,扈秋娘很快就挑了个出来让人站在不远处,让若生过目。若生定睛一看,果然长得白白净净,换过好衣裳后就像是哪家的少爷。她就笑着点一点头,摆摆手道:“只管输!” 底下站着听话的人闻言摸摸头,答了个是,打开扇子,摇啊摇着往河对岸去了。 午后的日头暖融融地照在人肩头上,若生忽然有些犯困,隔着幂篱望向了河面,只见里头“咕噜咕噜”冒出几个水泡,底下“哗啦”一声激起一道白花花的浪来,其中近尺长的鱼在水面上扫扫尾巴,“啪”地又落了回去。 这河里,竟似有不少的鱼。 若生晒着太阳,将遮面的轻纱微微撩起。 忽然,一阵风起,垂柳飞扬,长枝勾在了轻纱上,晃动两下,蓦地将轻纱扯去。 若生一时不查,回过神来下意识伸手去够,谁知这个时候,原被她坐在身下的桥栏突然“咔擦”一声裂开了去。 这桥年久失修,只是看着牢固! 碎裂声又响又亮,桥上行人皆立即看了过来。 她大惊,匆匆起身却不妨裙子一角不知怎的嵌进了那裂缝中,扯得她脚下一个趔趄,人就径直朝着水面坠了下去。 扈秋娘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两步远的地方,可扬手去拉她,已是来不及了。 惊鸿一瞥间,若生犹如一道蓝色的火焰直冲河面而去。 河里的鱼仿佛也察觉到了这一幕,河面上顿时满是哗啦啦的水响跟暗影晃动。 扈秋娘大急:“姑娘——” 千钧一发之际,桥面上突然掠过一个人影,不等众人反应,那青衣的身形一动,人已朝桥栏外跃了出去。 将将就要落下去的若生被攥住了手! 她大口喘息起来。 另一只手的主人却低低闷哼了一声。 她吃力地反握住那只手,仰头去看,就见一个着青衣的人一手扣在栏板跟桥面相接的地方,一手牢牢抓着自己。 “苏五!”她惊呼。 苏彧闻言一怔,这才得空看清眼前的人,原来是那个吃了自己的蜜果子却连半个好也没说的连三姑娘。 不过,她怎么会在望湖镇? 思忖间,腕上一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抬头往上看去,就见腕处的伤口已然崩裂,沁出血珠来。抓着连若生的那只左手,亦因为下坠的力量而显得渐渐吃力起来。 桥面上的人,这个时候却也根本无法相助,拖不上去,就只能在河里将人接住。 扈秋娘飞快命人准备着,一面趴在桥栏上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按捺着心中焦灼,朝拉着若生的苏彧喊:“劳公子再支撑片刻!” 可苏彧听见这话,连眼皮也没掀一下,只盯着下头的若生看,而后忽道:“落下去,捞得及时,应当淹不死。” 若生如临大敌。瞪大了眼睛。 方才如果就这么落下去也就罢了,偏偏这会被人拽住了,她反倒恐惧陡增。 这时,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似乎松了松。 若生欲哭无泪,一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去扯他的裤管,拖不住手。抱腿也是个法子! 可她手上无力。抓也抓不住,刚抓住一角那料子就从指缝里飞速溜走了。 又扯了两下,她听见头顶上传来苏彧的声音。“放手!” 若生坚持不懈,继续抓裤管:“不放,死也不放!” 苏彧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头上的元宝双髻看,再扯几下。这裤子还不得被她给扯掉了! 他冷声道:“放开,抓手!” 若生仰头看看他的下巴。忙不迭去抓手,两只手都抓得紧紧的。“啪嗒”一声轻响,有东西自天儿降,落在了她肩头的衣服上。她恍恍惚惚侧目去看。只一眼就傻了,这是血,新鲜的。殷红的血珠! 她顿时大惊失色,朝着上头喊:“你受伤了?” 苏彧没吭声。 又一滴血落了下来。这回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若生的面颊上,温热的。 若生骇然,好容易睁大了眼睛向上看去,刺眼的日光照耀下,苏彧另一只手上的伤口赫然入目。 她忙道:“松手吧,左右淹不死!” 苏彧低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别吭声。” 若生哑然,突然间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往下跳就是了!” 幸而这时,扈秋娘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桥上,朝她急声大喊起来。 若生长松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腕上一松,人已直线下坠。 恍神间,她只来得及看到苏彧的人燕子一般,微微一晃,就消失在了原地。 她平平稳稳地落了下去,只裙摆一角沾了些微水汽。 扈秋娘已从桥面上赶了下来,大步上前来上下查看她身上可曾受伤,须臾方舒了一口气:“万幸。” 可若没有苏彧出现,她这会铁定已经成了落汤鸡,还是众目睽睽之下…… 若生如是想着,心神稍定,就问扈秋娘:“人呢?” 扈秋娘自然明白她问的是谁,转身往后一看,就道:“似乎在桥上。” 若生“嗯”了声,匆忙上前去。 她今日带的人里,扈秋娘同她站得最近,可要拉住她时,已是来不及。如果她落进水中,这几人也是一时间难以立即跳下河救她。扈秋娘别的都会,偏偏不会水……她跳下去,也是无用。几个随行的护卫倒不是旱鸭子,可他们几个也不敢胡乱跳下去救她起来。 若生就想起先前在段家时,苏彧还帮着自己说过话,想想这人看着讨嫌,骨子里倒也是个好人,就要上去道谢。 而且她方才发现他手上有伤,这会想起就愈发心有戚戚,惭愧起来,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补偿人家,光说两句多谢,那也不过是假大空,没准人家还不乐意听。 她就一面往站在桥头处的苏彧那走,一面让扈秋娘备钱。 扈秋娘微怔。 若生轻声说:“买药的钱。” 总得干点实事。 扈秋娘听着,面色微异。 到了桥头,若生就看到苏彧正抬手在看,他边上站着的小厮模样的少年则急得跳脚,嘴上嘟嘟囔囔说着,“您也不看看自己的伤,就这么跳下去,万一摔河里了呢?” 苏彧斜睨他一眼,“啰嗦。” 小厮愈急,却一时说不上话来。 若生就上前一步,轻声道:“多谢苏大人出手相助。” 小厮转身来看,看清楚了人,愣住了。 怎么还是同他家主子认得的? 若生就让人把钱塞给怔神中的小厮,“过意不去,也没旁的能表谢意,还请苏大人不要嫌弃,且拿着这钱买药吧。” 苏彧一直没吭声,听到这才冷眼看向她,揉着手腕,忽然微微一怔。 少女额上有细微的汗珠,双眼清澈恍若林间小鹿藏于丛中,朝自己笑着望过来一般。她在笑,笑得真好看。 良久,他淡淡“嗯”了一声,对三七道:“收下吧。” 第062章 作假 三七闻言,怔怔地伸出手接了。 与此同时,桥上岸旁围观的行人亦各自四散而去,不过片刻,桥边就只剩下寥寥几人。苏彧没有再看若生,带着人朝前方而去。 若生微松一口气,出了这么一桩事,她也不敢再随意靠着桥栏坐下,又想着人已派进赌坊去会吴亮了,鱼儿上钩不过早晚的事,遂也无心继续留下,便对扈秋娘道:“我们也先回去吧。” 既已到了平州,许多事便不急在一时。 然而回宅子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那日临出京城时瞧见的人,果然是苏彧,只是他怎么也这般巧来了望湖镇?她思忖着,进了门,抬头望向小径一旁的茶花,突然间脚步一滞。 她方才竟没有想起来,苏彧在刑部任职,据闻又是极厉害的人物,此番平州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凶案,上头派了他来查案,是极有可能的事。 思及此,若生面色微变。 扈秋娘就在边上看着,见状担忧地问道:“姑娘,可是先前磕碰到了何处?” 若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而后忽然转头看向她,蹙眉道:“平州的那几桩凶案,皆发生在望湖镇?” “这……”扈秋娘顿了顿,脸色也飞快变了变,转瞬后却又换上了轻松笑意,“坊间传遍了这事,可到底发生在哪,死的又都是谁,就没多少人清楚了。” 若生眸光微闪,“就是这里吧。” 如果不是,她又怎会顿这一顿。 扈秋娘听着她渐渐肯定起来的语气,也自知露陷,便只能轻声叹口气道:“外头的人送回来的消息,的确是望湖镇。” 若生不觉吃惊:“单单只一个望湖镇。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便发生了五桩命案?” “是啊。”扈秋娘是见过大场面的,可听说了这样的事。也不由得暗吃了一惊。 若生静默片刻,须臾方继续抬脚前行。暗忖,姑姑对她的胆色倒是十分有信心,也不怕她知道了这些事后一时害怕直接撒丫子就跑回了京城,还管劳什子历练不历练。 她慢悠悠地走回了屋子,掀了帘子入内,就看见绿蕉正在铺床。 窗子大开着,外头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带着些午后的凉意。平州较京城稍冷一些。这头顶上的大太阳似乎落山得也就更早一点。若生只在窗边立了一会,就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忍不住将窗子关上了。 她离家之前,朱氏特地叮嘱过她多带两身厚一些的衣裳,可见是有用的。 时至掌灯时分,绿蕉已将最厚实的那一身取出来让她换上了。 她裹得像早春时节一般,也就懒得出门去,只让厨房那边派人送了饭菜上来,搁在炕几上用。 只几道简单的菜色盛在小碟子里,在炕桌上齐刷刷一摆。她也不必有人在边上伺候着,自己提了筷子就扒拉下去半碗饭。难得出门一趟,许是走动得多了。她胃口大开,一气用了不少。 绿蕉在边上怕她积食,又不敢明劝,便问:“姑娘,夜里要不要再备些点心?” 言下之意,眼下少用一些,待到夜里如果饿了,大可以继续用点心。 若生听得明白,就笑:“罢了。明儿个一早还得出门,夜里就不必再备吃的了。” 话音落。外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 扈秋娘就去开门。没一会就进来说:“禀姑娘,是今日去赌坊的人回来了。” “哦?”若生起了兴致,将筷子搁下,让人撤了碗碟,一面下来趿了鞋子往外头走,“让人去楼下候着。” 这宅子里正好有一座小楼,上下两层,不高,地方也不大,但若生觉得住得高视野开阔,心情也愉悦,就让人准备了楼上的那间屋子当卧室。至于楼下的,就用来见人办事。 只是住得高了,这风似乎也大一些。 刚刚走至廊下,扑面就打来了一阵冷得厉害的夜风,刮得人霎时就打了个激灵。 若生捂着脸侧目去看,天空上的星子明亮异常,一闪一闪,活似有人在上头盯着看一般,不觉在自己脸颊上用力揉了一把,而后松开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楼梯上走。 然后,下楼,再进门。 里头候着的人就起身迎上来,口称“三姑娘”团团行了礼,随即兴冲冲道:“那吴亮,果真如姑娘所料的一般无二,上钩了。” 若生落座,问:“借了多少?” “回姑娘,共计二百两。” 望湖镇毕竟只是个镇子,一出手就能借人二百两的,那就已是手头极其阔绰的人。 若生颔首,笑了笑,再问:“借据呢?” “写了也按了手印了,那吴亮赌昏了头,根本就是看也不看便画押签字了。” “谅他看了也白看。”若生嗤之以鼻,手一摊开,仰着白玉似的手掌冲底下站着回话的人道,“把借据拿来与我瞧瞧。” “是。”伴随着话音,一张纸被搁到了扈秋娘的手里,而后再经由扈秋娘递交给若生。 轻飘飘的一张,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若生低头细细看去,吴亮的字迹倒不是她预想中的那般潦草不堪,反倒颇见功底,只四周墨迹淋漓,写时必然是极焦躁着急的。 她就慢条斯理地吩咐下去:“去磨墨。” 众人不疑有他,立即去准备了笔墨送上来。少顷墨得,她挑了支笔在砚上一蘸,不假思索地写了另外一张借据。 两张借据几乎一般无二,只先前那张上写着的是二百两。 而若生后写的这一张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借的是两千两! 扈秋娘在旁边看见,忍不住轻声询问:“姑娘,这是做什么用?” 若生道:“对个赌鬼而言,不过区区二百两,想必是不怕的,但两千两,就算他想赖,那也得仔细思量思量,左右是用来唬人的,何不多吓唬一番?” “可上头的签名……”扈秋娘迟疑了下,就见若生突然将两张借条都上下倒了过来。 紧接着,她就在后写的借据上,按照另一张借二百两的借条上吴亮那倒着的签名摹写了一遍。 底下的人眼巴巴看着,皆一头雾水。 唯扈秋娘离得最近,看得也最明白,同时更是惊讶不已。 只见若生几笔写成,将手中滴墨的笔往笔架上一放,把两张借条重新倒了回来,上头的两个签名竟是一模一样! 扈秋娘吸口气,再次定睛看去,却是越看越觉得这两张借条上的签名分毫不差。 她讶然看向若生,怎么也没料到自家姑娘竟然还会这么一招。 底下的人到这时,也看清楚了,亦惊讶不已。 若生却只淡然道:“明儿一早就上吴亮家要债去。” “姑娘,您也去?”扈秋娘问。 “自然是去,让绿蕉卯时便喊我起来。” 扈秋娘怔怔应是,屋子里的人也渐次退了出去。 可翌日一早,时辰还未至卯时,也不等绿蕉来唤,若生就自己先醒了。她躺在那,望着轻薄如烟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纱糊在窗子上,微微失了神。雀奴的生母原是舞姬,后来虽成了吴亮的侍妾,但得宠时尚叫人轻视,不得宠又死了,那就是贱命一条不足怜惜,想好好发丧只怕是断然没有可能的事。 再加上那大妇厌憎,极有可能一张破席子就给卷去丢了。 雀奴当时太小,生母去世后,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她能记得的几乎没有,许多事都是后来她自己揣测的。 若生叹了口气,将视线从窗纱上收了回来,双手往后一撑,慢吞吞坐直了身子。 听见响动,同歇在屋里睡榻上的扈秋娘跟绿蕉也立即睁开眼,醒了来。俩人皆朝着她看来,见她已经在起身,不由都唬了一跳,忙也披衣起身。 一阵忙乱过后,若生就着碗鸡丝清粥吃了两只素馅包子,就换了鞋履准备出门去。 马车已在门外候着,赶车的是老吴。 这群人里头老吴资历最老,跟着若生出门的,自然也就是他。 若生临上马车前,瞥了他一眼。 他咧嘴笑:“姑娘仔细着。” 若生也笑,招呼他:“老吴,今儿个瞧着倒是精神不错呀。” “姑娘说笑,小的这样子还谈什么精神。”他牵着马儿缰绳,眼珠子乱转。 若生微笑,没有继续言语,转身上了马车。帘子一落,她面上笑意已半分也无。等到扈秋娘跟绿蕉也上了马车来,她脸上的神情才松缓了些许。 “驾——” 车轱辘转动起来,沿着长街飞快驶了出去。 若生靠在窗边往外看,入目之处皆是绿草红花,望湖镇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各种各样馥郁而芬芳的香气。 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接连死人? 她咬了咬唇瓣,移开视线往另一侧看去。 马车已行至小道,很快就进不去了。 吴亮一家住的地方颇偏,窄道只能走人,不能行车。若生也就没打算进去,只让人将马车在外头停下,而后吩咐老吴跟昨儿个去赌坊的护卫去吴亮家,直接找吴亮的媳妇要银子。 她若说没有,那就将人拖出来,拖到马车跟前来。   第063章 粗鄙 老吴应个是,眼眶里的两颗眼珠子却依旧像是停不下来一样,不停转悠着,目光游离。 这人,光看眼睛都看得出来,是个十分不安分的。 可却对四叔忠心耿耿,也是少见,而且四叔看人的眼光即便不好,也不能比她还差,他怎么会看不出老吴的不安分,留着他当心腹使唤?然而要说他对老吴真真看重得不得了,当时她出言要人,四叔就算忧虑姑姑插手,也得想个法子将老吴给留住了才是,偏偏他又没有。 若生坐在马车里望着老吴远去的背影,微微沉了脸。 不论如何,这种种迹象皆证明,老吴身上还有她没有发现的“大用处”。 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小贱种!老娘辛辛苦苦挣银子就是为了给你偷偷拿去买这不中吃不中穿的东西的?” “啪——” “哐当!” 伴随着妇人咒骂的声音,周围响起了几声奇怪的声音。 若生就靠在窗边,稍微一探头,就看见一本半旧的书自不远处飞了过来,笔直落在了车轱辘旁。 她垂眸看去,只见那书皮上的字迹像是沾了水,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楚。地上一道滴滴答答的水痕,更是延伸得老远。她的视线便下意识朝着水迹一路往上,而后看到了一盆打翻的水。 方才那“哐当”一声响,想必就是这发出来的。 视线再往上,就看见了一个妇人,约莫三十余岁的模样,身上穿着粗布衣裙,头上的发髻不过胡乱一挽。瞧着已经有些散乱,嘴里正喋喋不休地骂着些市井间的污言秽语。可当她的眉眼映入若生的眼帘时,若生还是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妇人看着粗鄙不堪。眉眼五官却生得很清秀,甚至可说是姣好。即使岁月侵蚀,眼角细碎的纹路已经十分明显,但那股子秀丽却依旧藏在下面不曾消失。 突然,她将手高高扬起,狠狠甩了下去,空气里又是极响亮的一声“啪——” 隔着马车,若生只看见她似在打人,却一时看不见挨打的是谁。 窄巷里又是掌掴又是摔水盆。这动静委实不小,周围的几户人家也都悄悄开了门探头探脑来看,窃窃私语起来。 但那妇人似乎浑然不觉,只揪着跟前的人咒骂不休,从“小贱种”到“讨债鬼”骂了个遍,骂着间或还要伸手去撕打。若生只这么看着都觉得那人好忍性,竟半天都没有吭过一声。 “姑娘,奴婢给你捂耳朵,免得叫那些秽语给脏了耳。”绿蕉拿着帕子靠了过来。 若生失笑,转过脸看她一眼。道:“不用捂,这些话也算不得什么。” 左不过是些市井之言,不在意的左耳进右耳出。能脏着什么。 她没让绿蕉出手给自己捂住耳朵,只笑着轻声打发她去拿了吃的来。 早前她爹硬塞过来的吃食,被她在路上就吃了个差不多,而今只剩下丁点,今次一口气全带出来了。 绿蕉去马车角落里的小柜子里找了找,找出来青梅子,急忙送过来给她。 若生背对着她一面接,一面瞥见了一个人。 就在接过青梅的这一瞬间,她从眼角余光里看到了一个人。 是个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极单薄。瘦骨嶙嶙的,身上的衣裳也不知是何时裁的。早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左一块补丁右一块,斑斑驳驳的。 他低着头,一言也不发,任那妇人打骂。 妇人骂了半响,似是累着了,双手叉腰大口喘了几口气,忽然哭了出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言罢,又骂,这回却是一边骂一边哭,也不怕叫外人听了去,只当没瞧见周围探头看热闹的邻居们。 “要不是你爹那窝囊废诓了我,我焉能嫁给他过这苦日子?我当年那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的大小姐呀……结果还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成日里只会讨我的债!” 她呜呜哭着,边上的街坊忽然笑话开了。 一人提着菜篮子择菜叶,笑哈哈道:“我说青娘,这么多年了,你还活在话本子里出不来呢,真当自个儿是那戏台子上的大小姐了?” “我呸!关你屁事,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去管管你家那臭男人的眼睛,少往老娘身上瞄!”名唤青娘的妇人闻言顿时也不哭了,只冷笑了声,扭头骂了回去,骂得那说话的人哼哼唧唧,将手里的烂菜叶子往地上重重一丢,转身进了门。 青娘指着那门还骂,骂完了转头回去看儿子,突然冷静了下来,理理鬓角,挺直了腰板,再将面上泪痕抹去,面无表情地道:“还杵在这做什么,没的白叫人家看戏!”说完,她再不看儿子一眼,抬脚迈过门槛进了里头。 坐在马车里的几个人,皆听了个清楚。 绿蕉一脸骇色,小声嘀咕:“这妇人,也忒凶了。” “凶?”扈秋娘摇了摇头,“傻丫头,你这是没见过凶的啊。” 俩人轻声交谈着,若生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车里顿时一寂。 外头的脚步声,就显得清晰了起来。 青娘的儿子见母亲进了门,就跟没事人一样拍了拍衣裳,脚步轻快地朝若生一行的马车走来。 到了近旁,他一弯腰,就将落在边上的书给捡了起来,抖抖上头的水迹,转身便走。 脚步声响了一会,突然没了。 若生微疑,不由得将方才闭合的窗子重新推开了去。 ——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正定定站在不远处朝着马车看。 这原没什么,可若生却惊讶的发现,这青娘的儿子,竟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就这么不吭声静静站在那,活像是个姑娘家,眉清目秀。漂亮得很。 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不躲,直接看了过来。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忽而眉头一皱。抱着书转身走远。 若生望着那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暗自感慨,这小小的望湖镇里,竟还有这般容貌的母子俩。 正想着,老吴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身后果不其然跟了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 走得近些,若生就发现那妇人面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偏底下皱纹丛生。沟沟壑壑,根本涂不平,看起来十分怪异。 “姑娘,人来了。” “撩了帘子让人上来说话。”扈秋娘在旁按照若生的意思吩咐道。 绿蕉就去将帘子打起,让吴亮的媳妇郑氏进来。 郑氏扫一眼马车内,见只是几个姑娘家,不由松了一口气,可想到外头还有老吴几个,这口气就又提了上来。 “吴亮是你男人?”扈秋娘问。 郑氏一愣,“吴、吴亮?吴亮是谁?” 扈秋娘冷笑:“少打马虎眼!” 郑氏瑟缩了下。但仍嘴硬着:“什么吴亮不吴亮的,我真不认得……” “吴亮你不认得,那吴秦跟吴泰呢?”若生懒懒靠在那。漫然发问。 郑氏闻声,面色微变。 因若生一直戴着幂篱,加上穿得不普通,郑氏一直没大敢放眼去看,这会一听声音竟像是个小姑娘,不觉弄不明白了,又听她提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知道是瞒不住的,只得硬着头皮答:“那是老妇的两个儿子。” 若生不动。 郑氏有些慌张起来:“劳姑娘宽限几日。这银子且等我们凑一凑,再还您……” 一宽限。自然就是跑了。 何况若生这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会应允这话。 郑氏应是被追债追得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皆见过,这回见只是个小姑娘,心底里其实并不大畏惧。 “银子的事,好说。”若生悠然开口。 郑氏大喜:“多谢姑娘!” “慢着。”若生笑了下,“我只说好说,可没说答应。” 郑氏微僵,“姑娘,实不成,您这银子就去找老妇那死鬼男人要吧,到底是他借的,不干我跟儿子们的事啊……” 若生咯咯笑了两声,忽然吩咐扈秋娘跟绿蕉道:“你们先下去候着吧。” “姑娘,这怎么能行?”扈秋娘跟绿蕉异口同声说道。 若生却只摇了摇头:“下去候着吧。” 二人无法,只得先行下了马车就站在窗子边候着。 郑氏则见身形高大的扈秋娘下去了,心中愈喜,觉得只一个小丫头怎么也能搞定了,正要出声却不妨耳边传来一句,“那雀奴呢?” 她当即瞪大了眼睛。 若生嗤笑:“怎么,你卖了她,竟也会于心不安?” 郑氏多年不曾听到过雀奴这个名字,这会骤然听闻,只觉心神不宁得厉害,又看看跟前的人,若雀奴活着,应当也差不多是这个年岁,不觉无措起来,“你……你难道就是……就是雀奴?” 若生怔了下,索性将错就错,“你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见着我吧?” “竟真是你?”郑氏一屁股摔了下去。 若生冷笑连连:“你将我卖给了谁,你可还记得?” 郑氏误以为她真是雀奴,见马车内布置华贵,坐在那的少女身上衣着更是不菲,愈发慌乱,当即哭道:“怎是母亲卖的你?母亲若有法子,又怎舍得那般做?不过是你父亲逼的不得不做,母亲这心里,日日如刀绞一般啊!” “我问你,记不记得将我卖给了谁!”若生咬牙问,“你怎么能将我卖给他?” 郑氏瘫在地上哭,“母亲只知刘大人是个好人,想着你去了也能过好日子,这才狠下了心肠舍了你……”说着,她忽然看向若生,“你看看你如今这穿的用的,还能呼奴唤婢的,若没有母亲当年那狠心一舍,你何来的这等好日子?”   第064章 选择 言罢,见若生不说话,她就又哭哭啼啼道:“母亲只得二子,膝下无女,当年一见着你就觉得是从自个儿肚皮里爬出来的一般无二,若非你父亲不堪,母亲那就是卖了自己也不能将你换了银子呀……” 哭着说着,她将昔年卖了雀奴的事尽数推给丈夫吴亮,只把自己往那心底纯善的好人说。 若生隔着轻纱冷眼看她,只觉耳边声音聒噪不已。 郑氏只怕是心存侥幸想蒙混过关,可一个连结发多年的丈夫都能被她弃之如敝屐,对一个本不是她十月怀胎所生的孩子,她又怎么可能会真心相待? 即便此刻坐在马车里的人就是雀奴,也断不会相信郑氏说的一个字,更不必说此刻呆在这的是连家的三姑娘若生,而非雀奴。 若生尤其不喜这般敢做不敢当的人。 人有好坏善恶,可有些人就是坏那也坏得坦坦荡荡,这样的人,你能恨,却不会像面对郑氏这样的人时厌恶到骨子里。 又听两句,若生不愿意听她胡说八道了。 她抬脚在地上重重一顿,扬声冷笑:“刘大人是个好人?” 郑氏的哭声一滞,而后再起,双手拍打地面,一副委屈不已的模样:“人人都道那刘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个秉性刚正不阿的人,母亲不过是深宅妇人,自然就也这般以为了。” 吴家富贵的时候,她身为吴亮的正房太太,那日子也是过得风风光光的。 面上涂脂抹粉,用的都是百年老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那赤金的头面更是一打一副,金楼的师傅见了她个个点头哈腰。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拣了贵的买?日常也不过就是同那些个富太太一道凑桌马吊玩耍,她一扬手。袖子微微往下一滑,就露出腕上滴水似的翠玉镯子来。羡煞一桌人。 可那样的好日子,早就如同过眼云烟一般散去了。 而今的郑氏,也不知是不是在市井陋巷里呆得久了,动不动便摆出一副泼妇模样来。 她明明在哭诉,但这哭得也叫人听着不痛快。 若生兀自扭头朝着格窗看去,心道郑氏跟吴亮夫妻二人当年正是好银子的时候,身边只一个雀奴,定然不会胡乱换个几十、百来两的就将人卖了。瞧郑氏如今这嘴皮子还能这么利索。当年这价钱,她定然也谈得高高的。 那刘大人若只是一方小县令之流的芝麻官,想必是拿不出银子来的。 所以,郑氏口中的刘大人,只怕官职不低。 想到这,若生不免有些齿冷。 大胤的天下难道就叫这些个东西来保来兴? 从马车上的小窗子望出去,外头天色蔚蓝,日光和煦,一派安然景象,可这平静底下藏着的。却是肉眼看不见的污垢,像冰冷湿滑的苔藓一般,一点点将大胤王朝吞噬殆尽。 她悚然一惊。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良久,她问郑氏:“你可知道,刘大人如今当的什么官?” 郑氏闻言,抹着眼泪透过手指缝偷偷看了她一眼,只当她是想同自己显摆那刘大人如今高升了,连带着鸡犬升天,连她也说话响亮。郑氏心中不屑,低垂着的眼睛里闪过鄙夷之色,等到抬起头来时。她又成了原先那委委屈屈的老妇模样。 她揉着红肿的双眼,带着格外浓重的鼻音道:“刘大人如今是咱们平州的刺史。自然不同往昔……”声音渐微,郑氏突然将手一移。似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大事一般盯着若生说,“你今次来,是大人的意思还是?” 若生恍若未闻,只咬牙道:“平州刺史?” “你不知?”郑氏诧异地脱口而出。 不等她多想,若生霍然站起身来,扬手指着她的鼻子问:“我娘的墓在哪?我要带她走!” 郑氏的身子猛地僵住,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来。 若生心生不安,“说!” 郑氏这才小声答:“没有墓……” “没有?”若生面色惊变。 “兰姨娘是火化的……”她声音愈低,也不知是惶恐,还是不愿意提起雀奴的生母生怕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厌憎之情来。 若生低头看着她,几乎是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明明知道她是东夷人!” 在东夷人的习俗中,人死后若不能入土为安,当永世不得超生。东夷人信奉人有轮回之说,一个人即便是死了,灵魂仍存,如以烈火焚烧尸体,其内心必痛楚万分。 所以当年她跟雀奴偶然谈起父亲时,在纸上写了火化二字后,雀奴的面色登时就变了。 若生不敢想,她若知道生母死后是被郑氏一把火烧成灰烬的,心中该有多少难过。 她死死盯住郑氏,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那目光太过炽热,即便隔着一层纱,郑氏也依旧像是被烫着一般瑟缩了下,可她那张嘴里仍在狡辩:“母亲我当年见过的东夷人,也就只你兰姨娘一个,怎知东夷人是如何办那身后事的……” “骨灰呢?”若生没搭理她。 郑氏讪讪地笑:“全洒在兰姨娘最喜欢的那片花下了。” “洒在花下了?”若生的声调平静如水,“是根本就不曾命人拾过吧。” 郑氏立即反驳:“自然是收了的!”可面上眼神虚浮,底气不足,再假不过。 若生别过脸,再不看她一眼,只扬声唤了扈秋娘上马车,而后指了郑氏道:“两千两银子,还不上就把你的命还了!” “雀奴!”郑氏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便大叫起来,“我是你母亲!你怎么敢!” 事到临头,她倒是连装也不愿意装了。 若生就笑,抬手将轻纱撩去:“你是我哪门子的母亲?” 纱幕后,少女面上的一双眼。烟波潋滟,黑白分明,隐隐含霜。 郑氏“啊”了声。忽而跪倒,也顾不得她是如何知道雀奴的事了。只讨饶道:“求姑娘饶了我一命——” “吵。”若生伸出手将自己的两只耳朵一把捂住,只转头看扈秋娘,笑着道,“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扈秋娘看着她,眼前就浮现出昨晚上她在灯下摹写吴亮笔迹的事来,不觉憋笑,点头道:“自然是的。” 若生就去看郑氏:“左右这银子不是你借的。你不还倒也无事。” 郑氏眼睛一亮。 “父债子偿,让你两个儿子来还吧!”若生笑吟吟地说完,问郑氏,“如何?这主意听着不错吧?” 两个儿子可是郑氏的心头肉,再不成器,那也是她吃了许多苦头,忍了许多痛楚,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吴亮舍就舍了,可儿子,万万不成!郑氏哭天抢地:“姑娘。老妇的两个儿子那都是极好的孩子……” 若生嗤之以鼻,年纪尚小时就能以欺凌庶妹为乐,长大后更是不学无术。五毒俱全,这样的人也配叫好孩子? 全天下的好孩子,都咬着被角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了! 她敛了面上笑意,落座靠在软枕上,饶有兴趣地看向郑氏,漫然问:“要么你来还,要么就是你的两个儿子还,你自个儿选吧。” 两千两,郑氏是绝还不上的。 若生说罢。便悠然坐在那等着,也不催她。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马车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郑氏额上落下豆大的汗珠来,搁在腿上的双手都逐渐颤抖起来。 要么她死。要么儿子死…… 怎么选? 郑氏顶着满头大汗,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没有一丝犹豫地道:“您说的对,父债子偿,就应该是这样。” 若生撇她一眼,摇了摇头,让绿蕉拿了纸笔来递给郑氏。郑氏是识字的,写的不好,但到底是会写的。于是她就依言在纸上写下了让儿子还债的话,而后签字画押,没有半分踟蹰。 等到扈秋娘将纸递给若生过目时,她更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可妥了?” “你走吧。”若生挥了挥手。 郑氏就踉踉跄跄冲下马车,慌不迭朝巷子深处去,妇人发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视线里。 若生就吩咐老吴几个去找吴亮的儿子。 “要不到银子就真的……”吴亮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扈秋娘瞪他一眼,又去看若生,却见若生皱着眉头反问道,“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 吴亮不答,嘿嘿笑了两声。 “把郑氏写的字条给他们看,让他们还银子,还不出也罢,一人废他一条腿。”若生眉头微舒,细细道。 吴亮面露失望,转瞬又换上了笑模样,“是,照姑娘说的办。” 若生看他一眼,没有再言语。 既是郑氏自己做的选择,那后果自然由她自己来承担,她那样的人教出来的好儿子,想必也不会叫她“失望”才是。至于吴亮跟那两个儿子,赌鬼一众,收拾起来,根本毫无困难。 她吩咐妥当,马车就离了巷口往外头驶去。 天色尚还不晚,街道上仍是人群熙熙攘攘,各色小摊子摆得满满当当。 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沿着弄堂穿梭,手里拿着个五彩的拨浪鼓,两侧缀着的弹丸敲打在鼓面上,咚咚作响。 若生一行的马车缓缓穿过街市,逐渐远去。 回到府里后,好容易能歇下了,若生却因为刘刺史的事几乎一夜未眠。 睡得少,起身后太阳穴便突突直跳。 她用指按着揉了一会,才舒坦了些,谁知她刚要命人摆了早饭,底下的人就来报说,郑氏昨儿个夜里,死了……   第065章 行凶 若生便问,怎么死的。 她料想郑氏的两个儿子不成器,也不会孝顺,先是父亲豪赌欠债被人追讨,转眼母亲就写了字据说要父债子偿,让他们二人帮着还钱。那可是两千两,不是二两银子!两人还不上钱,各自被打折了一条腿,痛得厉害,又惊又怒之下家去后少不得要对郑氏发作一番。 可这二人,当真胆敢行凶杀母? 若生略有些吃惊,无心再用早饭,遂让人不必再送上来,只让绿蕉沏了热茶来喝下润过嗓子。 底下微微弯腰站着回话的人,也都尚未来得及用饭。 “回三姑娘的话,昨儿个咱们几个照您的吩咐守在吴亮家那巷子口一直等着,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家的两个小子回来,直到这天边都泛白了,这两人才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一瘸一拐满身酒气地往巷子里走。”护卫顿了顿,“可这人才进去没一会,巷子里就传来了几声尖叫,小的几个就赶紧悄悄跟了过去看,结果便发现那声音就是打吴亮家院子里传出来的。” 若生一边听着,一边微微颔首。 吴亮一家所在的那地方,只两个入口,巷子又窄小,她就只让人在两处入口候着免得吴家人溜走。巷子里一传来尖叫声,他们自然也是立刻就听见了。 见她点头,护卫继续道:“可这人,不是吴亮的两个儿子杀的……” 若生捧着茶碗的手一僵,“如何得知?” 当时吴亮的两个儿子已然进了屋子,郑氏也已经死了,他们是听见尖叫声后才悄悄跟过去看的,怎么就能肯定不是吴亮的儿子杀害了母亲? “小的装作邻人凑过去看时,只瞧见吴亮的两个儿子一个瘫在门边。一个摔在桌子旁,连桌上的油灯都给打翻了。方才那几声尖叫,就是出自他们的口。” 若生轻轻摩挲着茶碗。问:“会不会是他二人行凶杀了人后,才装作那般惊慌的样子?” “只怕是不可能……小的、小的无意间瞥见了那郑氏的模样……”护卫的说话声。忽然低了下去,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小的不知当说不当说……” 站在若生边上的扈秋娘就立时明白过来,只怕是尸体的模样极为骇然,恐说出来吓着若生,所以不便言明。于是她就对若生道:“姑娘,不管是不是吴亮的那两个儿子动的手,这郑氏都已经死了。若官府要查,自然会查明真凶的。” 言下之意,这剩下的事,就不必听了。 可若生又怎会害怕这些,她摇了摇头,将手中茶碗顿在了桌上。 桌子另一侧摆着只傅山炉,里头正焚着香,烟气袅袅,渐渐成了一团辨不明的雾。 一如她此刻内心纷杂的思绪,理不清了。 若生看看底下站着的护卫。穿一身极不打眼的布衣,低着头,微微弯腰。忽问:“老吴呢?” 这些个护卫穿得差不离,身量也都差不多,眉眼许是不同的,可没有生得格外突出的人,面上也无甚能叫人记住的地方,若生看来看去,只知老吴不在。 护卫道:“老吴几个都还未回来,只小的一个先来报信。” 若生淡淡“嗯”了声,再问:“你看见的郑氏。当时是什么模样?” 此刻窗外的天色也不过才刚刚亮透,他们先前在吴亮那时。天只蒙蒙亮,屋子里的油灯又被打翻了。光线想必是昏暗的。 然而护卫却像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一般,若生一问,他便想也不想地将话倒了出来:“郑氏就躺在地上,双脚冲着门,脑袋歪着……地上有两大滩的血,已经干了,应是断了手留下的。” “断手?”若生讶然,“郑氏的手被砍了?” 护卫似心有余悸:“那两只手,被搁在了桌子上……” 若生霎时明白过来,怪不得说只怕不可能是郑氏跟吴亮的两个儿子动的手,血都已经干了,郑氏自然是早就已经倒在那,吴亮的二子不过才进巷子没片刻,自然没有机会行凶。 如是想着,若生亦立即反应过来,暗暗说了句,糟。 扈秋娘听见便问:“怎么了?” 若生苦笑:“郑氏既不是她的儿子杀害的,那官府自然要另行捉凶。”因着那几声尖叫,巷子里住着的人多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围去了吴亮家探看情况,所以郑氏的死,是断不可能敷衍过去的,加上按照护卫的描述,行凶之人手段残酷,又叫那么多人看见了,官府如果不拿出个好办法解决了这事,民心都得大乱。 “捉凶一事,为何遭了?”扈秋娘却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若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吴亮的两个儿子是什么货色,遇到了这样的事,头一个被当成嫌犯的就是他们,俩人为了脱身肯定要寻个凶手出来,咱们不就是现成的?追债不成动手杀人,再合理不过。” 扈秋娘闻言脸色一变。 望湖镇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等着找个“凶手”出来对上头好交代,他们若自己撞上门去,只怕到时跳河也洗不清。 她便压低了声音急切道:“奴婢吩咐人立即准备,启程离开望湖镇先。” “只怕走不了。”若生想起了苏彧来,眉头一皱,“一面让人收拾着,一面先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再让老吴几个回来。” 扈秋娘听着她的话想了一遍,没发现纰漏不对,便赶忙应下,匆匆将几件事一齐吩咐了下去。 而这时,那出了命案的窄巷里,已是聚满了人,熙熙攘攘的,连进出都难。 可那些摆摊的小贩,还是得挑了东西出门去,做活的人家,也是收拾收拾就要往巷子外去。 一时间,巷子里一片喧闹。 又有人不时聚在一块。窃窃私语说起吴亮家的这桩惨案来,间或还有多舌的妇人笑说郑氏死的也是该,平素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凶手还是替民除害呢。 可巧嗓门略大了那么一些,被一旁的衙役听了个正着。呼喝着就要上来捉人。 妇人连忙讨饶:“官老爷,小妇人可什么也没说呀……” “没说?我怎么听见你在说什么不是好东西,死的该,为民除害呀?”衙役瞪着她。 妇人哆嗦着:“您听差了听差了……”一面悄悄地拔脚就溜。 那衙役见她要跑,哼了声大步上前,一把就扭住了她的胳膊,也不管人“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就往吴亮家的院子拖。 围观的人见着这一幕。登时做鸟兽散,再不敢聚在这又看又说的。窄巷里顿时清净了下来,方才赶也赶不走的人,这会消失得一个也不剩。 独独那碎嘴的妇人,嚎哭着被扭送到了破院子里,被一把按住肩头逼着跪了下去。 她低着头,突然发现身前多了几双脚,穿的鞋看着就不普通,当下哭着往那脚边磕了下去:“小妇人冤枉啊……” 院子里人来人往,却安静得很。她这么一哭,众人立刻就都朝着她看了去。 押了她来的衙役喝了一声“闭嘴”,而后上前同一旁站着。不停拿帕子抹额头的中年男人说了两句话。 中年男人便又转身面向另一个站着的少年,勉强笑着说:“苏大人,您瞧这人会不会……” 苏彧扫一眼他手上拿着的帕子,淡声道:“张大人还是不要笑了。” 张大人微怔。 “笑得比哭还难看。” “……”张大人又举起帕子不停抹起了额头,只觉得自己这汗是落雨一样,怎么擦都擦不干了。他小心翼翼从眼角余光瞄着苏彧,将衙役同自己说的话又给苏彧转述了一遍。 苏彧听完,却立刻不假思索地道:“把人放了吧。” 张大人讪讪问:“放了?” 苏彧背过身去,朝院子某一处看去。“放了。” “放!赶紧把人放了!”张大人见状也不敢再问,当即吩咐下去。将人放了。 跪在地上的妇人便感恩戴德地飞快往外去,到了门外提了裙子一溜烟就跑了。跑得远了,她才喘息着停下脚步,扶着墙大口喘起气来。 “咿呀——” 墙边的一扇门忽然开了一道缝,打里头探出来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青娘,衙门的人这就把你放了?” “我又没杀人,当然要放!”青娘喘着粗气,瞪她一眼,拔脚就走。 老妪冲着巷子“呸”了声,“就这么个东西还冲我使脸色!”一面将门重新闭合了去。 这小小的风波,也很快就过去了。 吴亮的院子里,满头大汗的张大人追在苏彧后头,从院子北面转到东面,又从东面转到南面,才终于等到苏彧站定了不动。 张大人小声喊他:“苏大人,尸体已运回去了。” 苏彧转过脸看向他,眉微挑:“这次,张大人可别胡乱就让人埋了。” “不敢不敢,下官再也不敢了……”张大人连忙摇头。 望湖镇只是个镇子,几十年都不见几桩命案,衙门里的仵作,从任职开始就没见过一具尸体,而今见着了,那也是手足无措。而且凶手残暴,尸体皆令人不忍目睹,仵作哆哆嗦嗦看过,只草草记录一番,便罢了。 苏彧到后,要了书吏作的记录来看,只看了一眼就冷了脸。   第066章 还你人情 上头所书,皆无甚用处。 他便又让人传了仵作来问话,一句句细细问过后,愈发面沉如水。 知县张大人一直在边上作陪,见状也渐渐慌张起来。他一开始惦记着苏彧是京里来的人,一路风尘仆仆,怎么着也得好好款待一番,尽尽地主之谊才是,然而谁曾想苏彧一来就要先看过尸体。 他自是想应好的,可最开始的那几具尸首当然留不久,因着天气日渐热了起来,早早下地埋葬了,后头出事的那一位,又因为仵作没什么经验,保管不善,已腐败得厉害,不大能看出最开始的模样了。 偏偏经了第一手的仵作又没能仔细验尸,书吏记下的东西根本不中看。 张大人心知这是自己失职所至,便也不敢再当着苏彧的面提那上酒楼吃饭的事,但不提,似乎又显得自己为人不够通透。 他翻来覆去挣扎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笑着同苏彧说了,原想着终究都是官场上打转的人,这会心里头就是再不痛快,也不能当着他的面给他难堪才是,情面上的事总还是要顾及的。 但他说完后,苏彧却只微蹙着眉头,反问了句,张大人眼下还有心思吃酒? 张大人讪讪然退散,再不敢邀他吃酒去,回头一想这人虽则官位比自己高,可却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还不及他儿子年长,当下又觉得不悦起来。 加上仵作不得用,命案一桩接一桩,这凶手却还在外头逍遥法外,上头又催得紧,短短几日,他就差点连头发都给愁白了。 此刻苏彧一提及尸首该如何处置。他这心就怦怦乱跳。 那尸体他也亲眼去见过,只瞥了一眼就飞扑去墙角狂吐,直吐得翻江倒海。几要将胆汁都给吐出来。 他抹着额上的汗珠子,忍不住暗暗地想。怪不得仵作是贱籍呢,寻常人家如何愿意去做这个? 正想着,他听见苏彧低低问道,“吴亮可寻着了?” “找到了,在赌坊里一夜都没出来过。”张大人忙答,说完又道,“吴郑氏的两个儿子,眼下都在衙门里。” 他们既是人证又是嫌犯。省不得要寻空另外问话。 苏彧便点了点头。 一行人仔细看过凶案现场,打发了几个衙役在此团团守着,这便先行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张大人一直蠢蠢欲动,想要问上一句,这凶手跟前头的几个是不是同一人,但这问了,难免显得他蠢笨,不问又挂心得很。这天还未热极,张大人便是一身一脸的汗。全是急出来的。 是以到了地方一进门,他就急急命人将吴亮父子三人带了上来问话。 吴亮赌了一晚上,哈欠连天。到这会还没反应过来是为的什么事,他跟郑氏的两个儿子,却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战战兢兢的。 衙役押着人带了进来。 苏彧一眼就看到了吴亮两个儿子的腿,一瘸一拐的,分明两个都是跛子,不觉微微敛目。仔细一看,他就发现两人腿上都是新伤。 “将你们如何发现的尸体,又是为何不肯报官。皆细细说来。”张大人藏了帕子,端起架子来。 吴亮的大儿子吴秦怔怔的。而后忽然磕头道:“大人,原不是小民不肯报官。乃是不敢啊!” 发现了自家母亲的尸体后,他跟弟弟先是被骇糊涂了,失声尖叫引来了街坊邻居围看,将这事闹大了。等到俩人醒过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跑。谁知这杀了他娘的人,会不会转头就又摸回来将他们兄弟也给杀了? 想逃,分明是人之常情嘛! 他就推了推弟弟的胳膊。 吴家老二就也回过神来,赶忙磕头分辩:“父亲欠下大笔赌债,我娘定然就是叫那追债的给杀害了!大人不知,我跟哥哥这腿,也是才叫那追债的给打断了的!”言罢,他将身旁的拐棍急急忙忙举了起来,“您看看这,再看看小民这腿,还有我娘那模样,您说小民怎能不怕不跑?” 张大人听到他说起郑氏的死状,胃中忍不住一阵翻涌,扭头去看苏彧。 苏彧没动,似漫不经心般缓缓道:“张大人只管继续问。” “既如此,那债主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何等模样?”张大人只得咬咬牙又转过去看着吴家父子继续问。 吴家兄弟却一齐摇了摇头:“小民只见过那被派来追债的,却是不曾见过债主。” 张大人就看吴亮,“你借的银子,你总不会也不知吧?” 吴亮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将那日在赌坊里见过的人说了一遍。 张大人便问:“借了多少银子?” “二百两……” “两千两……” 三道声音一齐响起,而后吴亮父子三人互相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吴家大郎斩钉截铁地道:“就是两千两!” 吴亮却恼了,终于清醒了些,骂道:“屙出来的屎也不配吃的小畜生,哪来的两千两,那就是二百两!” “胡闹!”张大人猛地一拍案几,“当着本官的面尔等也敢满嘴污言秽语!” 底下顿时一静。 他才一面留心着苏彧面上神情,一面让人领了吴亮父子下去,将那债主跟追债的人的画像描出来。 苏彧并没阻拦。 张大人心头愈松,待到四下无人时便道:“苏大人,你说那凶手不是女子,这吴亮父子口中说的债主又正好是个男子,近日来的这些命案,必都是此人犯下的吧?” 一开始,众人并没有将头两桩命案联系在一起,只当不过是巧合罢了。 可慢慢的,众人便发现,这几桩凶案的死者,死状都几乎一模一样。 死者皆是三十余岁到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被发现时,双手俱都齐腕被砍断,遍体鳞伤。浑身是血,最重要的一点。是每位死者的嘴巴,都被红线给缝合了起来,针脚细密有秩。 加上尸体刚刚被发现的时候,身上除了血腥味外,还带着浓郁的廉价脂粉香气,所以一开始众人都在猜测这凶手是个女子。 带胭脂水粉的香气,又会针线,不论怎么看。都应该是个女子。 所以张大人跟主簿几个商议过后,这查案的方向也都是往女子去的。 直到苏彧一行人到了望湖镇,他看过验尸记录,再问过仵作等人后,便说这凶手应是男人。 仵作验尸虽则草率不够细致,但关键的伤处,尸体的模样他都还是一一让书吏记下了的。 尸体皆是女子,身上伤痕累累,可殴打的痕迹最严重的,却是胸前跟下身。 苏彧随后便问了仵作。死者可有遭人奸污的痕迹。 仵作沉思良久,答没有。 他心中便有了一个模糊的凶手身影。 凶手的此等行为,尽管并非奸污之举。却实则同奸污无疑。此人必然对女死者有种极度的愤怒,才会做出这样的侮辱举动来。 所以凶手只能是男子,且是必然对龙阳之好毫无兴趣的男子! 但凶手是不是吴亮父子口中的债主,苏彧却不敢苟同。 他望着窗扇上镂着的团团祥云瑞草,面无表情地道:“去验过尸体,就知凶手究竟是何种模样了。” 张大人闻言就用一种看神棍的眼神瞄了他一眼,嘴上却连声说着,好好,苏大人请。 二人就移步去仵作那。 张大人心中害怕。半道上便没话找话说,轻声问道:“苏大人。为何这凶手前几次皆在杀人后弃尸花丛,这一回却将尸体留在了家中?” 苏彧冷笑:“杀了一个又一个。官府却一直无能为力,他自然得意,一得意便自以为是更猖狂了。这一回,他就是杀给你看的!让你看看他入室行凶,扬长而去,你却只能在后头跳脚有多可笑。” 张大人被他一句“杀给你看的”,骇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半天说不上话来。 到了门前,仵作迎出来,张大人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不敢靠近。 苏彧则拾了姜片含于舌下,大步往里走。 谁知进去后还来不及看一眼,外头就有人来禀,说衙门外来了辆马车,里头的人说是找苏大人有要事。 苏彧打里头走出来,皱眉问:“是何人?” 衙役表情古怪,答:“说是叫元宝……” 苏彧神色微变,转身吩咐仵作继续,他稍后即回,而后便撇下张大人自行往衙门外去了。 出得门去,他就瞧见不远处的墙根底下停了架马车,也不见车夫,周围更是不见人。 苏彧默然无声,缓步靠近。 只见眼前的车帘子轻晃,后面探出张他已十分眼熟的面孔。 ——连三姑娘。 他在车前站定:“连姑娘有何要事寻在下?” 若生正色道:“来还你人情。” “哦?”苏彧挑眉。 若生便将吴亮怎么欠的银子,她又是如何舍不得那白花花的钱,派人日夜守着那巷子出口防他逃走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昨儿个午后吴郑氏还活着,据闻她是半夜里遇的害,可那巷子夜间无人离开过,所以这凶手,势必就住在巷子里。” “你难道不知,吴亮的债主是眼下疑点最大的嫌犯?”苏彧唇角轻挑,似笑非笑,“你大可以瞒着不说,等风头一过,这事自然了结,你也早已回了京城,谁还能奈何?” “苏大人,你别诓我,这背着黑锅逃跑,可远不如坦白从宽呀……”若生微微偏过脸,学着他的模样轻轻地笑。 这笑容落在苏彧眼里,就模糊成了一团柔软的白云,拂过心尖,酥麻麻的……   第067章 胆大 凤目微敛,苏彧忽然将手按在了车壁上,“这是连姑娘第几次牵扯上命案?” 若生仰头看他,却见他面上是笑着的。 他说:“连姑娘走哪死哪,往后还是轻易不要出门了吧。”语气轻浅,意味不明,也不知是讥讽还是真心建议。 若生的视线沿着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慢慢往上,最后落在了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上。这个人不管是说好话还是说坏话,怎么听上去都是一个感觉?她暗暗咬了咬牙,随即笑开了去,“苏大人言之有理!” 而后,她笑着说:“既如此,那我也就不耽误苏大人办案了。” 府里的人将东西也都收拾得差不离,只等能顺顺利利离开望湖镇,就立刻启程。她先前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安,遂让扈秋娘吩咐了人去打探打探,结果一打探,近日进望湖镇不难,想出却是不容易了。 因着望湖镇的凶案闹得大,上头也发了话,知县张大人便日夜寝食难安,只盼着能早日抓到凶手交差。所以进出望湖镇的几条主干,都有人守着。若生想走,也不是走不得,可就这么走了,心里难免不痛快。 何况郑氏虽然该死,却也是一条命,望湖镇里死的也不只她一个人。 凶手一日不能被官府捉拿归案,这镇子上就一日不得太平。她既知线索,却瞒着不提,将来万一叫这凶手溜了跑了,也是一桩憾事。 她同苏彧并不十分熟悉,数一数拢共也只见过三面,但二人第一次见面时,苏彧浑身浴血,奄奄一息。是个十足的怪人;第二次见面时,于苏彧而言,却只是第一次见她。不过是个陌生人,但当三表姐妄图诬陷她的时候。苏彧却主动出言为她洗清了疑点;第三次见面,她差点落水,他救了她。 仔细一想,她欠他的人情,也不是那点银子买了药就能还清的。 前世苏彧离世后,她同雀奴埋了他,顺带还当了他身上的一枚玉扳指…… 想来她们俩那会也是雁过拔毛的性子,若不是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了。就冲着那身好料子,她也得让雀奴去悄悄当了换几个大钱回来买米吃。 她说着话,目光悄悄落在了苏彧的手上。 不管是左手还是右手,都不见玉扳指。 “苏大人请回吧。”她笑吟吟说着,就要将帘子放下。她已从郑氏口中得知了最开始买下雀奴的人,而今郑氏也死了,她继续留在望湖镇也没有任何意义。 苏彧却在静了须臾后,突然问道:“有件事,连姑娘忘了提。” “不知是何事?”若生一手攥着帘子,狐疑反问。 苏彧唇角浮起一丝凉凉的笑意:“连姑娘一路车马劳顿赶来望湖镇。不知所为何事?” 初夏明媚的日光透过青碧树枝,落在马车的盖顶上,也正巧覆在了苏彧的身上。这一瞬间。他面上的神情在若生眼里突然变得深不可测起来。实话自然是说不得的,她略一想,就照旧将当初说给姑姑跟三叔几个听的话对着苏彧也说了一遍。 苏彧闲闲地道:“好兴致。” 也就是连家,才能这般放纵她在外行走。 “不过吴亮父子,一个说欠钱二百两,一个却说是两千两,不知连姑娘这债主又是何种说法?” 若生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自是两千两!那吴亮又是堵又是酒,浑浑噩噩的。恐怕连自己同谁借的都记不清了。” 苏彧笑了声,随后摇了摇头:“连姑娘若不急。且等这桩案子结了再走吧。” 若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不由愣了愣。 “吴郑氏遇害的那段时间。你的人既然就守在巷子外,那就烦请连姑娘带了人到衙门让在下问几句话。”他还有些事需要验证一番。 这是正事,若生既然愿意来告诉他,自然也就不会不让他问话,她便颔首道好,一面吩咐了扈秋娘去办。 苏彧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但刚抬起脚,他忽然又转过身来,沉吟道:“连姑娘昨日午后才见过吴郑氏?” 这是若生方才告诉他的。 若生蹙眉,说:“是,问过几句话。” 苏彧闻言,长眸微睐,长臂一伸就将马车上的帘子撩了起来,语调平淡地道:“既如此,麻烦连姑娘同在下走一趟,去辨一辨吴郑氏的尸首。” “哎?”若生大惊失色。 “可带上了幂篱?” “带、带了……”若生怔怔地答着,回过神来,当即唬了一跳。见过请人赏花赴宴的,也见过请人逛园子听戏的,可这请人一道去看尸体,她还真是闻所未闻!她立即道,“我只见过她一面而已,难道不该让吴亮父子去辨才是?” 苏彧漫然解释:“正如你方才所言,吴亮浑浑噩噩,毫无用处,吴家二子受了惊吓,又是亲近之人,难免不会在这种状况下出现臆想,妄加杜撰出本不存在的事来。” 若生听着,隐约有些反应过来,“要辨认的是什么?” “她身上的变化,穿着打扮,发式指甲的颜色,皆极为重要。” 若生面上微露茫然:“苏大人,这显然也可寻了吴家附近昨日见过她的街坊来辨别……” 他没有反驳:“自然可以,但见了尸首不怕的却不多。” “苏大人!”若生望着他一脸的云淡风轻,“我也是怕的……” 苏彧垂眸,声音里没有半点涟漪:“你在段家海棠林里见到那一幕时,面上可没有多少骇意。” “苏大人,人的记性有时可以适当的略差上那么一些。”她玉白的面颊上那淡淡的惧意随着这话,慢慢散去。 一旁的扈秋娘闻听此言,不觉也多看了她一眼。 今年才不过豆蔻之龄的连三姑娘,此刻嘴里说出的话,却带着种老气横秋的意味。然而这老气横秋。却又同她那张娇俏的面孔,显得那般自然。 她戴上幂篱,下了马车。 头顶长空碧蓝如洗。云朵稀薄,阳光也就显得越发热烈。 若生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觉日光刺目,忍不住移开视线,可当目光落到苏彧身上的那一刻时,却觉得愈发刺目了…… 前世债今世还,大抵是因为她卖了他的玉扳指,而今只要一遇上他,就没了法子。 可她前世也为他办了后事,这难道不该是扯平的事? 若生进了衙门。跟在苏彧身后,偷偷打量着他。 许是一不留神看得久了些,苏彧就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将脸转了过来,从鼻子里发出疑问声:“嗯?” “那个……听说那个……”若生端着一脸难以启齿的神情,踟蹰着,终于还是开口道,“协助衙门查案,提供线索,按律是不是该有银子拿?多少且不论,买两只包子吃。想必不难吧?” 四周一寂。 苏彧面上的云淡风轻,僵住了。 若生就摆摆手,打着哈哈道:“哈。哈哈,没有银子也是可以体谅的,可以体谅的。” 苏彧嘴角抽搐了下,将头转了回去。 好在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地,仵作见他带了人来,头戴幂篱,分明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家,不由愣住。 苏彧让人准备着,一边问仵作:“张大人呢?” “大人、大人他吐了……”仵作尴尬地道。张大人趁着苏彧不在。也想进去亲自看一眼那尸体,奈何仵作只是哆嗦。他是一见血就忍不住犯恶心,偏生今儿个吃的饱了些。一个没忍住,只得灰溜溜回后衙洗漱更衣去了。 苏彧斜睨他一眼,道:“拿来看看。” 验尸要验两道,一次粗看,一次细验。 方才他未在,仵作已先行粗验了一遍。 听见他问,仵作就立刻将书吏记下的话递了上去。 苏彧展开来,过目一遍后点点头,抬脚进了里头。 若生含了姜片,也跟了进去。 郑氏的尸体就在台子上躺着,身上覆了层白布。 仵作掀开白布,苏彧凑近去看,一贯的面无表情,若生却不觉有些愕然,她先前已从底下的人口中听说了郑氏的死状,却怎么也没想到……郑氏的嘴,竟被红线给缝了起来。 没得苏彧的吩咐,仵作也不敢拆线。 因着这红线,郑氏的模样愈发狰狞起来。 一边跟着若生进来的扈秋娘倒吸了口凉气,别开眼,不敢再看。 若生就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出去候着吧。” 扈秋娘讶然看着她,满心疑惑自家娇滴滴的小姐见了这样的场景为何不怕,然而她见过死人,却没见过这样的死人,看了两眼委实看不下去了,只得先行告退,出了门去。 若生则同苏彧看起了郑氏的发式衣裳等,她素来记不住人的长相,便下意识会去记那人身上的穿戴,长得特别的地方。 仔细看过两眼,她皱起了眉头,“她重新梳妆过。” 仵作诧异看向她,尸体衣衫褴褛,头发也散了,脸上身上都是伤,哪像是梳妆过的? “她白日里用的粉,极为粗糙,面上涂得非常厚,胭脂也是劣质的。”若生看向苏彧,“但是你再看她脸上的脂粉,虽然比不得那些铺子里的上等货,质地却还是十分细腻的。”   第068章 凶手的模样 “她白日里见人尚且只抹那粗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反倒换了质地细腻的好粉来涂。”她皱了皱眉,“夜深了,理应洗尽铅华准备就寝才是,她为何要重新梳妆打扮?” 空气里弥漫着苍术皂角、艾叶等物燃烧后发出的气味。 若生有些闻不惯,不觉稍避了避。 苏彧便领了她往另一边去,角落里有张高几,上头整整齐齐地搁着一堆东西。 验尸之前,不管男女老幼,皆需先将尸体的全身衣物剥去,脚下鞋袜,乃至妇人发上首饰,都要一样样逐件点检登记。此刻,这些东西就都被摆在若生眼前的黑漆长几上。 衣裳是破的,上头还沾着血,污渍斑斑。 她看了一眼,耳边忽然听到苏彧问道,“可是怕了?” 因着这停尸房内的气味,令人十分不自在,她虽然并不怕这些,这会却也仍旧有些身子僵硬。苏彧就站在她边上,瞧出来了也是有可能的。她便也不瞒他,只轻声道:“怕倒是不怕,只这气味嗅在鼻中,有些不适。” 而今还只是夏初,平州的天气又较京城稍冷上一些,所以郑氏的尸体只过了一夜多,并没有严重腐坏,但那股子气味,仍旧不停地蔓出来。燃起苍术、皂角等物,原就是为了将这秽臭之气消减些,可闻在第一次嗅到这些气味的若生鼻子里,这一切就成了种莫名的诡谲。 她说不怕,可没准连她自己也闹不明白,究竟心里头是怕还是不怕。 苏彧伸出戴着白布手套的手,从长几上拣起一支发钗来,竟是金的。 若生看着,微微一怔。道:“依吴亮家的处境来看,这若是她,那也应该是瞒着吴亮跟两个儿子。压箱底的东西。”顿了顿,她从回忆中将思绪抽离出来。“我昨日见到她时,她发上戴着的应当只是支银包木的簪子,是极便宜的东西。” 不过是在木头簪子上包了薄薄的一层,就算是全化了拿去卖,也换不了几个钱。 她不觉愈发困惑,又低头去看那些破了的衣裳,发觉这也并不是她昨日见郑氏时,郑氏身上穿过的。应当也是郑氏在回了家后重新洗漱梳妆打扮后换上的衣裳。看料子跟做工,这衣裳应当远比她之前发上的那支簪子要值钱得多,可再仔细一看,她就发现,这衣裳应当有些年头了,并不是新的,而是半旧的经年老物。 若生望着,略一想就有些明白过来,这些东西大抵是当年吴家尚且富贵时,郑氏偷偷藏下的东西。 能在一家子赌鬼跟前。将这些东西一藏几年,她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衣裳也是换过的。”若生肯定地道。 苏彧便微微颔首,将手中的发钗放下。而后反身回去看郑氏的尸体。 方才若生看时,郑氏身上盖着的白布未尽去,只将头脸露了出来而已,这会要细看,就要将整个身子都露出来。 望湖镇的仵作面露尴尬,似不敢仔细看。 若生也有些尴尬起来…… 偏偏苏彧也不说她这是辨完了还是没辨完,能走不能走。 她只能跟在边上看,好在她头上戴了幂篱,旁人也看不到她面上神情究竟如何窘迫。 “可以温水洗尸了。”苏彧淡然吩咐仵作。 仵作闻言。连忙应是,不一会便将郑氏连面上的脂粉血迹并身上。都洗了个干净。那些狰狞的伤口,也陡然变得清晰起来。即便没人提起。若生也一眼就看到了郑氏心口处的那道伤。 皮开肉绽,也不知被戳了几刀,血肉模糊。 那应该就是致命伤。 然而除却这些伤口外,郑氏的双乳、阴门处,亦是伤痕累累,十分惊人。 仵作的双手都是颤抖的。 但苏彧的手,却那样稳,不见一丝犹豫跟惶恐。他伸手将郑氏的左臂抬了起来,那光秃秃的一截手腕就显得越发引人瞩目。 仵作在旁颤声道:“大人,此妇的双手,乃是在活着时被砍下的。” 若生听着,就想起了护卫回来后同自己禀报时说的话来,他说地上有一大滩的血。这自然只有人在活着时,受的伤,才能流出这般多的血来。不然,就像此刻一般,郑氏身上的伤口,那般多,却也再不会流血了。 洗去脂粉血污后,尸体已经微微发青的皮肉就显露无疑。 仵作后将备好的葱、椒、盐、白梅等物,在砂盆中捣研成碎末,擦过尸体身上某些原不显的细微伤痕处。过得少顷,那痕迹就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苏彧低头看过,低低问:“先前的尸体身上,也不见挣扎痕迹?” 这些伤大大小小,不管深浅,全是遇害的证据。郑氏的手掌上,也没有挣扎痕迹,指缝里藏有脏污粉垢,却不见肌肤碎屑血污或是旁的东西。 仵作答:“小的没有发现过挣扎的痕迹。” 苏彧皱了皱眉,又细看起郑氏嘴上的红线来,间或问仵作几句话。 良久,他才似是想起了若生来,忽问:“会不会针线?” 若生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会是会……”但是绣的牡丹像牛粪什么的,就连朱氏见了也实在无法夸出口,委实也不能算是会。 “比划一下,下针的手势。” 若生一头雾水,但仍照着他的话,凌空比划了几下。 苏彧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看完也不说这是做什么,只虚无地说了两个字,“多谢。” 又过片刻,他们终于要往停尸房外去。 走至离门约莫三五步的地方,若生要继续往前,却忽然被他轻轻扣住了肩头,不由一僵。 他在她身后,将手一收,漫不经心地道:“打前头的火盆上跨过去。” 仵作在旁往炭火上泼醋。 若生揣着一肚子疑惑。小心翼翼提了提裙子,迈了过去。 出得门后,日光洒下。苏彧才道:“这是为了去除身上的秽臭之气。” 若生恍然,将舌下含着的姜片给去了。 虽则含着姜片也不影响说话。可总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舌根处有些隐隐的辛辣。 一直候着的扈秋娘就立即迎了上来,悄声问她:“姑娘,您可还好?” 与此同时,打从另外一边,也飞快走来个人。见着若生,那人一愣,而后又看清楚了扈秋娘。似乎便反应了过来,旋即冲着若生一弯腰。若生蹙着眉头点点头,等到人走去了苏彧跟前,才小声问扈秋娘:“是认得的人?” 扈秋娘亦小声回答:“是苏大人的小厮。” 若生就想起了那日在桥旁冲着苏彧直跳脚的小厮来,但样貌,她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她模模糊糊听到苏彧在叫“三七”,不觉失笑,这都什么名? 正笑着,那主仆二人就走了过来。 若生这才注意到那叫三七的小厮面色白得厉害,额上还带着汗。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他白着脸朝扈秋娘递过去只油纸包。 扈秋娘疑惑地看向若生,若生就也狐疑地去看苏彧。 苏彧道:“银子是没有,包子有。” 若生:“……” “有素馅的。也有肉馅的,小的方才特地上望湖镇另一头去买的,那铺子生意忒红火!”三七夸着这包子铺子生意好,包子好吃,可面上的神情却像这手里拿的不是包子,而是什么妖怪。 在衙门停尸房门前讨论包子味道好不好,若生也觉得古怪。 唯独苏彧似乎浑然不觉,兀自将自己手里的油纸包打开了去,取出只包子咬了口。“素馅的味道更好。” 若生和扈秋娘:“……” 三七慌忙道:“呵,呵呵呵。五爷今儿个打从晨起就没用过吃的,怕是早已饿坏了。” “我尝尝素的。”若生也是一天没用过饭。听见饿字,这会也就真的饿了。 扈秋娘慌不迭接过三七手里的油纸包,打开了挑了只热腾腾的素馅包子递了过去。 然后,她跟三七俩人就一人拿着袋包子,看向了自己立在树下津津有味吃包子的主子,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慌。 三七:“……我家主子平常就这样的。” 扈秋娘:“……我家姑娘平常不是这样的。” 二人异口同声说完,一个面露完蛋,难道是我家主子带坏了人家姑娘的神情来,一个面上露出糟糕,决不能让姑娘同这样的怪人一起的紧张之色来。 这个时候,树下方才还各自不言不语吃着包子的两个人,却已经谈论起了凶手。 苏彧背靠在树干上,冷静地分析:“死者皆是性子泼辣的厉害妇人。”到望湖镇后,他便一一查过这些遇害的妇人,“遇害的时候,身上却都只有被殴打的伤痕,丝毫没有反抗的伤,这便证明这些妇人至少一开始,对凶手都没有防备之心。这也就说明凶手首先得是一个擅长与人打交道,能言善辩,又看似温和善良的人,是个可以让这些妇人失去戒心,轻易接近的人。” 若生听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件事来,她踟蹰着问:“吴亮父子几人,何时会归家,想必郑氏是了然于心的,她夜间仍作妆扮,必不是为了迎丈夫跟儿子回来,你又说那些妇人对凶手都没有戒备之心,会不会是……” ——情人?   第069章 诱杀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同本不熟悉的人谈论起这些事,总还是有些尴尬。 若生不由得将最后两个字咽了下去。 好在苏彧也听明白了,他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只道:“凶手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人,并不魁梧,样貌中上,能算是俊俏。为人看似能言会道,但骨子里必然懦弱无能,所以会先接近妇人,再用迷药迷晕妇人,随后行凶。” 郑氏尸体旁边的地上滚落了只杯子,里头的残茶里,有常见的蒙汗药。 苏彧在吴亮家仔仔细细查看过周围,没有破门而入,或是翻墙闯进来的痕迹。 二人既能坐在一处沏了茶来要喝,那就说明人是郑氏亲自迎进门的。 而且吴亮家除凶案现场外,其余地方虽然看着凌乱,却并没有被人临时翻找过的痕迹,甚至于郑氏头上的金发钗都还在原处,可见凶手杀人并不是为财,何况死的这几个妇人手头也都并不富裕。 他站直了身子,抄手看了看天空,“凶手是郑氏认得的人,但这些妇人皆同邻居关系不睦,平素并不关心,周围的人也都说,没有见过陌生人。” “凶手为何挑了这些妇人下手?”若生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一点。 望湖镇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没那么小,三十余岁至四十岁左右的妇人,那更是比比皆是,为何凶手偏偏就选了郑氏这几个动手? 苏彧斜睨她一眼,唇角微翘:“因为这些妇人,在凶手看来,都是一模一样的人。”而后他面上神情重新变得疏淡起来,语气也微冷了些,“吴郑氏也好。先前的几名妇人也罢,都是年岁接近,性子相似的人。而且同丈夫的关系皆有不和。分明过着清贫的日子,却总对富贵日子念念不忘。对世人不满,认定老天不公,脾气暴躁,即便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亦耐心寥寥。” 听他缓缓说着,若生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个模糊的身影。 那个和吴亮一家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妇人青娘,可不就是这么一个人? 只是她的男人,似乎早已经去世了。但听她打骂儿子时说的那几句话,想必她丈夫活着时,夫妻间的感情也不怎样。 若生在心里暗叹了声,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那凶手,是个年轻男人?” 苏彧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话:“凭他的行凶手段。”言罢,他蓦地往前迈开了步子,走出两步后回头来看若生,“连姑娘可有兴趣同去捉拿凶手?” 若生无动于衷:“这样是不是不大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苏彧将头转了过去,不再看她,“你既能想到凶手是那些妇人的情人。难道便不想亲眼看一眼他生得是何样?” 若生听得头皮发麻,懊悔不已,果然不能跟他搭话! 想了想。她到底还是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了去。 听见脚步声,背对着她的苏彧面上慢慢地露出一种饶有兴趣的神情来。 一行人出了衙门,与衙役们一前一后往吴亮家所在的巷子去。 衙门所处闹市,那巷子周围就显得冷清许多,又因为众人皆知这巷子里出了桩命案,一时间周围人烟寥寥。 若生将手撑在车壁上,探出半个脑袋问苏彧:“苏大人这是相信我的话,凶手仍在巷中?” 昨儿个守在巷子口的几个护卫,也都已被问过话。 苏彧却只慢条斯理地摊开一张图。低头看去,口中道:“你遇见我时。我正领了人在一一查看发现尸体的地方。虽然每一具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都不同,但这些地方。却都在一个方向。” 他将手里的图举了起来。 若生就看到那图上用墨画了几条线,似是道路,其中还有用朱砂圈出的地方,应当就是发现尸体的位置。 然后,她在那些朱砂红圈的中心处,发现了三个字。 ——临水巷! 临水巷就是他们眼下所在的巷子,也就是吴亮一家所住的巷子! 若生脱口而出:“你已知凶手在这里?” 苏彧微微摇头,将图收了,道:“只是揣测,这条巷子,原本应当是凶手最不可能杀人的地方。一个犯下多条命案的人,不会轻易在自己所在的地方动手。” “那他为何杀了郑氏?” “因为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苏彧走远两步,吩咐衙役,“命人在巷中一户户打探,可有……” 巷子出口从昨天开始就有若生的人误打误撞正巧看着,而后尸体被发现了,就有衙门的人守着,所以凶手如果真在巷子里,必然无处可逃。 若生不便出面,就照旧坐在马车里,靠在窗边往外看。 衙役领了苏彧的话跟他描述的凶手模样,开始一家家打探。 凶手心性残暴,表面却不见分毫,是个性子讨喜的人,但平生碌碌无为。家中有血亲长辈是如郑氏一群人相似的妇人,而且这凶手,是个左撇子。 郑氏嘴上所缝的红线,必是个会针线活计的人才能缝出的样子。先前在停尸房内,苏彧让若生比划了下下针的手势,就是为了确认,这凶手是个右撇子,还是左撇子。 左手跟右手缝的线,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二者的起始方向不同,最后的样子也不会完全相同。 有个衙役在这时敲开了巷子入口不远处青娘家的门。 青娘从里头将门打开来,一看见是官差,不觉慌张起来,又看见了苏彧,忙喊:“那大人先前才让人放了我,你们怎地又来了?我可没杀人啊!” 衙役见她聒噪,顿时不耐,抬手将门板敲得咚咚作响,厉声问:“可曾在这一带见过这样的人……” 他飞快说着,青娘的脸色就随着他的话音一点点难看了下去,到最后她“哐当”一声就要将门关上。“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立时叫周围的衙役都围了过去。 “真没有见过!”门被挡住,关不上。青娘尖叫起来。 几个衙役就推开了她往里头冲,不一会里面就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动。 霍地。打里头冲出来一个人。 巷子窄小,那少年横冲直撞,几人竟是拦不住。 苏彧就抄着手闲闲站在那,伸长了腿一绊。“嘭”一声,穿着粗布衣的少年已摔了下去。他便弯腰去抓少年的左手,翻开了手掌细看。 以凶手的针线手艺来看,手上必然有茧子。 习字、浆洗、拉纤、挑担、拉弓、绣花,每一样姿势所形成的茧子都全然不同。 少年虎口处有茧。平素是做惯粗活的,但更多的茧子,却都在右手,右手中指指尖处有茧,是习过字的,他是个右撇子。 苏彧将手一松,人未直起,命令已下达:“搜,里头必然还有人!” 衙役们便一股脑冲了进去。青娘瘫倒在门边,面若金纸。 方才儿子被擒时。她面上惊色丝毫未减。 她在家中,还藏了一个人。 衙役们冲进去时,那人正要翻墙逃走。几下挣扎。他终究还是被按住捆了双手押到外头来。 青娘这时才像是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要扑过去,“大人!大人冤枉啊大人!” 被抓的年轻男人,哆嗦着,嘴里的话却十分嚣张:“官府抓人也要有证据,你们凭什么抓我?” “凭什么?”苏彧冷笑了下,“你娘的尸体,在哪里?” 年轻男人的面色霎时变了。 说完他又看向青娘:“你为他喊冤?他昨夜本就可以逃,可却没走。你道是为何?”他声音极冷静。 青娘怔了下,而后似是恍然大悟。突然间跳了起来,“你想杀我?你想杀了我再走?”尖声喊叫着。她又蓦地哭了起来,又去找儿子,“长生,长生……” 可被衙役看管着的少年,却只是皱着眉头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在家中藏了一个男人?” 他们明明是母子,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他竟然从未察觉? 青娘捂着脸哭:“娘没脸告诉你……没脸呀……” 她哭着,又有衙役从厨房外堆着的柴垛后找到了一样东西——是货郎的担子。抽屉下,嵌着一把匕首,香粉盒子里,藏了蒙汗药。 这年轻男人是个货郎,姓秦,不是望湖镇人。 一个多月前,青娘与他相识。 他今年不过二十岁,比青娘小得多了。 可青娘太久没有过男人了,何况还是这样年轻的男人,充满生气,又能说会道,知道如何哄人开心。 一开始,只是买东西时,他会笑着说,正巧多了一盒粉,想着你正合用,特地给你留着了,不收银子。再后来,他开始偶尔说些讨趣的话,听得人春心荡漾……就是这么些小恩小惠,可渐渐的,她们就挪不开眼了。 他会帮着涂脂抹粉,帮着画眉,甚至于还会帮你缝补衣裳,着实再体贴暖心不过。 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自然人人见过,不是陌生人。 可没有人知道,他住在青娘这。 青娘也不知道,他还与旁人这般作为。 他每日趁着无人时,天色未亮便出门,天黑了才回来。 白日里依旧在这巷子里卖东西。 妇人们见了他高兴,小孩子们也喜欢他,念着要买那两侧缀了弹丸的五彩拨浪鼓玩。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杀人。 陪在若生身边的扈秋娘,看清了那货郎的样貌后,也忍不住咋舌,这人,她们昨儿个才见到过!   第070章 货郎的秘密 青娘的哭声越发响亮起来,慢慢地却又低了下去。 巷子里原本家家门户紧闭,听说似是抓到了凶手,便又各自将门开了细溜儿一道缝,不时有人从里头往外张望着。其间或有同青娘年岁相仿的妇人,往那巷子里看一眼,看清楚了被衙役抓住的人,就立刻面色惨白地将脑袋缩了回去。 也不知这些个人里头,都有谁,受过他的小恩小惠,从他嘴里听过令人欢喜的言语。 青娘便是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是不同的,而今发现自个儿在这秦货郎心中,不过就是如郑氏几个一般的粗鄙妇人而已,登时心如刀绞,面若土色,哭着哭着就有些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她伏在门边,忽然泪眼朦胧地去看秦货郎,哑着嗓子问:“你同我说过的那些话,可有真的?” 她问了一遍,却无人应声,她就再追着问第二遍,一遍遍地问,执着得不像话。 秦货郎也分明是听见了的,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跪在那低着头不搭理她的问话。 青娘见状闭了嘴,渐渐将泪收了,扶着门框将身子站直,哽咽着招呼儿子:“长生,家去,不要在外头逗留。” 被叫做长生的少年郎,却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并不吭声。他们虽不是凶手,可疑凶秦货郎却是从他们家中搜出来的,再加上青娘方才求饶的那两声冤枉,这是不是要以包庇论罪,还得等官府一一查过,如何是他们这会想走就走的? 青娘却仿佛根本没有想到那一层,言罢将面上哭得模糊了的脂粉随手一抹,抬脚就要越过门槛往里去。 几个衙役就挡在那。将手一横。 青娘大怒:“杀千刀的!你们拦我作甚?我又不曾杀人!” 她瞪着双眼,眼珠子通红,用力得连额上都冒出了细细的青筋来。 巷子口一片喧闹。 秦货郎突然开了口。仰着头问苏彧:“大人为何突然问起我娘来?”言语间,他声音颤抖。面色发白。 这是猝不及防间,被人戳到了痛处时的样子。 苏彧居高临下看着他,眸光清而亮,吐字极快:“你娘如果尚在人世,你怎敢杀人?” 这些命丧他手下的妇人无一不是平素脾气极厉害的人,轻则动嘴,重则动手,总不是那能隐忍度日的。秦货郎恨毒了这些人。自然是有缘由的。 衙役们将秦货郎押回了衙门问话,又将青娘和她儿子,也一并带了回去。秦货郎的担子,也完完整整地被挑回了衙门。巷子里这才渐渐有了人四处走动。 青娘的儿子长生走得最晚,路过若生的马车前时,突然对苏彧道,“我认得你。” 他声音不小,不止苏彧听得清清楚楚,就连坐在马车里的若生也听了个明白。她忍不住好奇心起,悄悄凑在那偷听起来。 青娘的儿子。怎么会认得苏彧? 然而苏彧却似乎并不曾见过他,闻言只蹙了蹙眉,没有言语。 长生面上也无惧意。继续道:“我在西大街见过你,老成家拉车的大黄牛惊了跑到街面上,差点撞着了七嫂子家的小丫头,是你救的人。” 苏彧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去,目光下意识落到了自己带伤的那只手上。 那是电光火石之间,为护着那小丫头,一时闪避不及被牛角刺到的伤。 那日救若生时,又扯到了这处伤,所以反反复复好起来就更慢了些。 他默然。忽然朝若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目光转而向前。看着长生点点头:“你记性很好。” 长生微笑了下。 衙役恰好上前来,带了他往衙门去。 苏彧便大步走到若生的马车前。隔着帘子道:“连姑娘若要走,明日一早启程便可。” 若生打起帘子一角,隔着幂篱打量着他:“看不出,苏大人真的是个好人。” 用好人二字来评价一个人,远比旁的那些啰嗦字眼,难得万分。 苏彧挑眉:“就因为我救了个人?” 若生摇了摇头,笑言:“你何止救了一个人。” 不说旁的,单他抓到了凶手,那救下的人就不计其数了。 “不该死的人自然要救。”苏彧淡然说道。 若生听进耳里,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意思,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那该死的呢?” “弄死。” “……”若生看一眼天边流云,“该死不该死,又该如何定论?” “时机若至,你自然会知道。”她问的玄,苏彧答得也玄,“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若生笑眯眯点了点头,张嘴说的却是,“神棍。” 苏彧也不恼,说了句“连姑娘一路顺风”就转身就走了。 衙门那边虽然捉到了人,物证也有,但还是要容那秦货郎辩上一辩的。可他舌灿莲花地说了一通,只要一听见问及他母亲,就立刻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即便他用力咬着后槽牙,闭紧了嘴不说话,那情不自禁颤栗着的身子跟眼睛里不时流露出的惶恐厌恶之色,仍是立即就将他的心思展露无遗。 然而张大人连番发问,将几个问题翻来覆去地问,却也还是没能将答案问出来。 最后,张大人摸着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想着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哪管什么自己无用还是有用,虽然他是父母官,这事理应由他来处置,但他也就只能请苏彧审问。 因着有过先前在临水巷见过的那一面,秦货郎一听见苏彧的声音,面色就微微变了变。 苏彧道:“平州再大,也不过一州几县而已,若将你的样貌画了画像张贴各处,总有能认得你的人,到那时。人人都会知道,你在你娘手底下遭遇过什么,你是个极其懦弱无能之辈。你连杀人,都不敢在自个儿的地界杀……” “你胡说!”秦货郎涨红了脸。 苏彧冷冷笑了下:“你连自己从何地而来。姓甚名谁都不敢直言,难道还不是懦夫?” 张大人在旁听得额上直冒冷汗,小声喊他:“苏大人——苏大人,这么问是不是不大合适?” 审问归审问,老骂人是懦夫做什么?听得他心里头都有点不是滋味起来……他见到尸体怕得吐了,那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可张大人腹诽着,却听到底下的秦货郎高声喊了起来。 一声两声,哎哟喂。怎么就真将名字给说漏嘴了? 张大人在桌子底下一拍大腿,悄悄去看苏彧。 苏彧回望过去,“张大人,还愣着做什么?” “是是,下官这就命人去查!去查!”他慌慌张张起身,而后一愣,又转头来问苏彧,“苏大人,这是要找什么?” 苏彧面无表情:“一具女尸,死了至少两月。” 张大人闻言。几要“扑通”一声摔下去,死了两月,那得烂成什么模样?也不知这尸体是埋在那的。怎么找?他战战兢兢吩咐了下去,结果发现这秦货郎,家就住在望湖镇隔壁的小镇子上。 那镇子比望湖镇略小一些,也没望湖镇热闹。 秦货郎父亲早亡,跟着母亲李氏一人长大,他娘也一直没有改嫁。 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据闻这李氏原先也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后来听了几句闲言碎语与人争执了起来,就跟变了性子似的。一日比一日泼辣起来,一不高兴了。还会动手打孩子,日日念叨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狠得很,骂得也厉害。 又因着妇道人家挣钱辛苦,母子俩的日子一直过得十分清贫。 不过秦货郎大些时,李氏也送他去念了书。 可秦货郎在念书上没什么天赋,李氏也觉得供不起儿子的束脩,便不让他继续念下去了。偏偏秦货郎却觉得自个儿但凡再念两年,就能下场考秀才,考了秀才将来必定中举人,没准有一日还能中状元呢! 是以据邻人说,这秦货郎跟李氏在家是时常争执的。 可后来秦货郎的书还是没能继续念。 李氏也是一日日愈发脾气粗暴下去。 衙役去问李氏的邻居,说近日可曾见过李氏母子。 那老妪就撇撇嘴说:“不知上哪发财去了,两月前就搬家了。” “人还在的时候,你听见过什么奇怪的动静不曾?” “动静?秦嫂子天天骂儿子,天天骂!” 衙役皱了皱眉,要往那屋子里去。 老妪在后头笼着手,龇着牙花子嘿嘿笑了声,忽道:“官爷,您找他们做什么呀?”问完,她自语起来,“我就看那母子俩时不时眉来眼去的不像话,娘有嫁不嫁,儿子也不娶妻,怪得很……” “呸!”衙役听着她嘴里不干不净的,嫌污了耳朵,“那货郎杀人了!” “哎哟!”老妪惊叫一声,踉跄着躲回了屋子里。 几个衙役就进了秦货郎家四处搜寻,里头乱糟糟的,墙根处还有暗色的血迹,似被人洗过,却没能洗干净。 可李氏不管生死,谁也没能寻见。 张大人就来问苏彧,是不是想差了,那李氏当真只是搬家了? 苏彧却反问他,是不是将秦货郎家皆寻遍了。 张大人说,那可不,连院子里的地都翻了一遍,若真有尸体,那邻人也不可能半点嗅不到气味呀。 苏彧就索性亲自去了一趟,两个镇子路程不过半个时辰,一进门,他就沉了脸。张大人问怎么了?结果话音未落,他就发现了苏彧正在看的东西。 那是平州的花农所持的牌子,每年参加选供用的。 牌子已经十分陈旧。秦货郎的爹还活着时,是种花的。所以秦家一定有个用来冬日培花的火窑……他死后,这火窑就没人动过了。 可当他们赶过去时,却发现那火窑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打开来后,衙役们从里头找出来一具女尸。因为在火窑里烘过,已成干尸,所以并没有多少腐烂的恶臭。 他们终于找到了秦货郎的娘。   第071章 母子 张大人见着尸体,被吓得不轻,众衙役的面色也都不大好看。 那秦货郎知晓母亲的尸体已然被人寻了出来,惊得许久不曾说出话来。自他爹在他幼年去世后,他母亲也不会侍弄花草,家中的营生渐渐的便丢了,待到他长大,也不擅此道,他爹的旧业也就从来没有再拾起来过,那火窑,也无甚用处,本不是为了烧瓷砌的。于是,这么些年来,他家的火窑也就一直封着,没有再烧热过。 他娘倒是曾经喊他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好不好暂且不论,哪一年若是能有幸在选贡时,入了围,那就是一桩扬名的好事,将来还怕没有好的收成? 这话没错,他也听进了耳朵里,然而他年岁越长,就越觉得母亲的话不中听。 他方一露出不愿意听的模样来,她便气恼,扬手拧他腰间软肉,用力地几乎像是要将那块肉给拧下来。他小时候,她这般待他也就罢了,而今他都生得比她高上许多,她却还是这幅样子,他便觉得自己着实再也受不住。 可每一回,她气过了,就又好言好语地来同他赔好话,搂了他的肩头呜呜的哭,说自己命苦,日子苦,活着心累。 他也知道她孤儿寡母养大自己不易,但她回回这样,动不动就发作,发作完了又觉得她自个儿委屈。这日子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折腾。 那一日他要出门去,便趁着夕阳暮色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新衣要往外头去。 出了门,他走到院子里,他娘正在收衣裳,见状便随口问。刚用了饭这是要做什么去。 他听见她问话就不由自主地会哆嗦,好容易挺直了腰杆在稀薄的天光底下站定了,转头看着她应了声。同人吃酒去。 他娘闻言,将手里的衣裳大力往地上一掼。张嘴就骂:“吃酒?同谁吃酒?” “说了你也不知是哪个。”他烦她追根究底地问,敷衍着拔脚就要走,却不防被他娘给拽住胳膊往后一拖,差点摔倒。他亦气上心头,又想着喊得大声了叫邻人听见看笑话,只得压抑着怒气同她分辩,“不过就是吃酒,娘你管这么多作甚?” 她听了脸色涨得通红。忽然问:“是不是想着要偷偷去见那吴老三家的臭丫头?”声音渐渐跟着拔高了些。 他便急急忙忙去捂她的嘴,放低了声音说:“娘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可他心里却虚得慌。 他就是想去见吴老三的闺女的。 吴二姐今年刚十六,那身段一天天就跟柳条似的往上抽,越发苗条起来,人也长得好看,抿着嘴一笑,那花丛间飞舞的蝴蝶都能被勾过去。 他也到年岁要娶妻了。 他娘能拦他一日,还能拦一年两年十年不成? 争执了两句,母子俩拖拖拉拉又进了屋子,她仍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他就恼得愈发厉害起来。 一个嘴里喊着你敢去我就不活了,一个喊着不活了你就去死,吵得极厉害。 秦货郎就是闹不明白。他娘这是为什么?吴老三家的闺女哪不好?到底是哪不好呀?偏偏他每回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不乐意这事。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些令自己面红激动又难堪痛苦的事来,猛然一推她,随手拣起桌上的烛台,就朝着她砸了下去。 那尖尖的一端,不偏不倚插进了她心窝子里。 她“啊——”地叫了声,躺在地上艰难地抬抬胳膊,很快就因为失血跟疼痛而没有了力气。 他这时才回过神来。扑上去喊她,又惊又怕之下。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可当他发现母亲鼻间还有微弱的气息时。他却没有立即喊人帮忙请大夫去…… 他望着母亲睁得大大的眼睛,只仓皇地抛下她站直了身子,退去了一旁。 她就挣扎着伸手要来抓他的脚,可手指头刚扒拉了两下,就不动了。 秦货郎上前去一看,没气了,当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木呆呆地看着她心口的血污,眼睛红红的,脸也红红的,大汗淋漓。 呆坐了许久,外头的天色已慢慢黑透。 他又打起了精神,从地上爬了起来。 趁着夜深人静,他背着母亲的尸体偷偷去了外头。 不会有人发现的,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反复在心底里这般告诉自己,走了多久就说了多久,等到一切安置妥当,他家去刷洗地上血污,又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带上所有银钱,悄无声息地趁夜溜了。 临行前,他突然很想去见一见吴二姐。 明明今儿个夜里就应该是去见她的,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血腥味犹在鼻间,他怎敢见她,怎好见她? 他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被无形的手驱赶着,一路赶出了镇子。可四野茫茫,要去哪里呢?他想走得远远的,却又惦记着吴家二姐。 迷茫着,他进了望湖镇,一呆就是几天。 后来他遇见了青娘,虽然年岁比自己大了些,但她生得好,同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温温柔柔的,他忽然就想留下了。 但从那一天开始,他每天夜里都会梦见自己死去的母亲,梦见她坐在自己的床沿,瞪着眼睛骂自己无用,懦弱,又要用血淋淋的双手来打自己。 他一害怕便醒了,醒了就忍不住觉得心里堵得慌。 于是,他开始杀人了。 一个又一个,都像他娘。 嘴上刻薄,那就拿红线缝了。 手上不知轻重责打孩子,那就砍了。 他莫名的,开始心情愉悦起来。 直到他发现,青娘同他母亲也没有什么区别,她在他跟前的温婉模样,不过是假相。 他恨透了! 被判了秋后问斩。他并不怕。 他只是可惜啊,可惜自己悄悄离开的那天夜里,没有去看一眼吴家二姐。 委实。太可惜了…… 张大人也觉得可惜,可惜这案子不是自己破的。 秦货郎被收押关进了大牢后。张大人去送苏彧出望湖镇,方才走近,斜刺里就冲出来一“庞然大物”。 他唬了一跳,高声尖叫了声,脚下趔趄着摔进了身旁衙役怀里,而后才看清这突然间冲出来的是只猫,不觉立即从衙役怀里跳出来,指了猫急声斥道:“哪来的蠢猫。吓了本官一跳!”言罢他又扭头吩咐衙役,“给本大人捉了!” “喵呜——”生得圆滚滚的猫仰头看着他,似讥讽一般拖着长长的尾音叫了声。 张大人气得胡子直颤,这猫冲撞了他无妨,等会冲撞了苏大人如何是好?到了到了,还不是他的错?他就挥挥手让衙役们赶紧将这猫捉得远远的。 谁知几个衙役还没将手凑过去,这猫就蹬着小短腿,飞也似地跑了。 跑去了哪? 张大人一愣,随后就在苏彧怀里看见了它,当即老脸一僵。伸着手颤巍巍道:“苏、苏大人,这猫……” “是我的猫。”苏彧扫了他一眼。 张大人张着嘴合不拢,好容易闭上了。就瞧见那被苏彧叫做元宝的猫,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垂着手猛一掐自己的大腿,邪门了,这猫还会笑? 可再看,元宝就已经窝在苏彧怀里吃着不知哪来的小鱼干了…… 张大人看看苏彧又看看猫,顶着一脸菜色将他们送上了马。 马掌叩在地上,哒哒作响。 望湖镇在他们身后,渐渐重回了安宁。 这是案子告破后的第二天。 若生一行,也才刚刚出发。 时辰还很早。远处的天际不过才亮没有一会,还带着清晨的橘色。马行一会。隔着窗子,外头的太阳渐渐大了起来。马车里头也明亮了许多。 若生喝了一口茶,颓然往后一靠,呢喃自语:“刘大人……” 从望湖镇到平州刺史府,走得快一些,不过一日光景。 可接下去,究竟该怎么办,她还未想妥。如果雀奴在某些富商手中,即使对方不愿放手,她也有法子叫他们松手。对连家而言,能用银子跟水路上的规矩摆平的事,就都不算事。 但对方是平州刺史,有些事就再不能一概而论。 她望着自己手中的瓷杯,釉色极美,在明媚的日光下发出薄而亮的光泽,令人移不开眼。 可这美,十分脆弱。 她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 忽然,马车途经临水巷,听得里头一片喧闹。 她没有抬头,只问身旁的绿蕉,“是何响动?” 绿蕉就去问扈秋娘,不多时便回来告诉她,是住在巷子口的那个名叫青娘的妇人,自缢了。 若生这才将目光从杯子上收了回来,吃惊地道:“为了秦货郎?” 虽然出了这样的事,于青娘而言,大痛一番是少不了的,可错付真心跟失了颜面,难道就连活也不活了? 她眼看着绿蕉点了点头,眸中光亮就一分一分黯淡了下去。 外头的天色却是越来越亮,阳光渐渐变得刺眼起来。 马车行得更快,将将行至一处小庙时,他们身边掠过了几匹马。哒哒马蹄声中,若生听见了一声尖利的猫叫声,她一愣,而后就听见了勒马的声响。随即外头有人报道,是苏大人。   第072章 离开 若生一愣,既是苏彧,那方才的猫叫声难道是元宝发出来的? 他竟然将元宝从京城一路带到了望湖镇?若生惊奇不已,待到马车慢慢停下,撩了帘子看到眼前果真冒出只黄白相间的大猫来,不由笑了起来,还真就是元宝。 胖乎乎的元宝瞧见了她,也是立即就喵喵叫唤了起来,一脸的亲热模样。 方才也不知它是发现了什么,明明苏彧一行都已经准备打马远去,偏它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惹得人不得不勒马停步。 苏彧往边上一看,认出了若生的马车,倒也就不急着走,又觉得元宝古怪,怎地连人在马车里坐着都能叫它给察觉?他见它动来动去,半点不安生,索性就领着它来见了若生。 看过一眼,也就该心满意足的上路了。 可谁知元宝看了一眼就想往若生的马车上跑,好险被三七给抱住了没能溜上去。 “喵……”它似委屈一般,舔了舔爪子。 若生就问苏彧:“苏大人怎地带了它一块来?”出门查案,还带猫,他也是个怪人…… 苏彧却只道:“它粘人粘惯了,轻易撇不开。”言语间,他扫了一眼若生的马车,眉头微微蹙起。 他们的马车马匹连人,这会就都停在距离小庙不远的地方。不过说是庙,这地方又同山上那些大庙不同,小的不过巴掌大一块地,一眼看过去也就差不多看了个全。毕竟还在镇上,地方自然大不了。 然而此时,里头不时传出来的人声却十分鼎沸喧嚣。 打从门口看进去,只能看见一排黑压压的脑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在一块摩肩接踵。 正中的位置上,有只巨大的香炉。里头正袅袅冒着烟气。底下的地上,整齐地摆了烛台。香烛正在燃烧着,日光下火苗也显得越发亮眼,似乎永不会熄灭一般。许是因为太阳直直照着,蜡烛燃烧得也较往常似乎更快些,烛泪已经积了地上一圈。 于是,烟火气,蜡油燃烧的气味,并着浓郁的檀香味一块在空气里弥漫不去。 围观的众人心照不宣的将香炉周围空出了一块地方来。 那里头坐着几个和尚。穿着僧衣,敲着木鱼低头诵经。 念的是往生咒。 秦货郎被捕,案子告破,再加上郑氏的死在临水巷里闹得沸沸扬扬,那些原本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内情的凶案,也就飞快地在望湖镇里传遍了。时至此时,全镇上下,就没有不知道这事的。 死的人多,众人又听说遇害的妇人们死状极其惨烈,便不由都怕了起来。 人死事了。可活着的人总惦记着这些,一群人便自发地请了庙里的和尚来诵经超度她们。 庄严肃穆的气氛,却被元宝这小东西给打破了。 它忽然从三七怀里挣脱出去。后腿一蹬就跳上了若生的马车,低着头就钻到了她脚边。 饶是苏彧眼疾手快,也只捞着它一截尾巴。 它拼命往里钻,苏彧就在后头拽。 一拽它就叫唤,惊得庙里的人都以为白日见了鬼,以为是谁在哭呢,就连僧人们的诵经声都紧跟着越发响亮起来。 若生就忍不住对苏彧小声道:“苏大人,不如就先让它呆在这吧。” 左右留它同她在一起,也不是第一次的事了。 话音落。元宝也悄悄地扭过半张脸向后看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来。像是讨饶。 苏彧同它对视一眼,慢慢将手松开了去。而后对若生说:“连姑娘今日返京?” 若生微怔,点一点头。 苏彧就问她是否往东面那条路走,往东走,正巧能途经刺史府所在之地。那里,也的确是若生此番的目的地,至于返京,随时都可以,她既然人已经到了平州,也从郑氏口中知道了刘刺史的事,那她自然要在那停一停脚。 她便说了个是。 元宝趴在她脚边也凑热闹,“喵呜!” “那就劳烦连姑娘带了这蠢东西一道走,待到了地方歇脚,在下再来领它走。”苏彧皱着眉头看它。 它像是嫌他说自己蠢,冲着他亮了亮爪子。 苏彧就冷笑,“原先让你留在京里非不肯,死活要跟着一道来,而今让你随便跟着人走,你倒是高兴得很。” “喵!” 若生戳戳元宝翘着的耳朵,侧目看苏彧,笑着说:“苏大人只管放心,到了下一站使人来领它就是了。” 捎个人她不乐意,捎只猫,而且还是她见过好几次的猫,她心底里也没什么可别扭的。 苏彧就果真抛下元宝自个儿翻身上马走了。 马儿迈开一步,他状若不经意地回头来看,却见元宝只眯着眼睛歪着脑袋往若生脚上蹭了又蹭,心里哪还有他这个主子,不觉撇了撇嘴。 三七凑近了悄声问他:“五爷,咱们就这么把元宝给丢下了?” 苏彧勒着牛皮制的缰绳,面上淡淡地道:“坐马车,总比叫它跟着马走来得舒坦。” 三七抹汗:“五爷,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嗯?” “您就这么把元宝丢给人家姑娘,元宝又是个淘得不成样子的,过会磕着碰着怎么地……”三七小心斟酌着,虽然平素总叫元宝气得半死,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念着它的,生怕一个没看着,就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何况还是丢给陌生人。 可苏彧听完他的话,却只说了句,“如果她待它不好,它也不会这么粘着人家。”言罢,他扬鞭而去。 三七愣了下,嘟囔着“这不是头一回见吗,哪来的好不好”,一边也急忙跟了上去。 被留在马车里的元宝听见马蹄声,到底还是探头想要往外看。可看了看被帘子挡住了视线,它也就拉倒了,只继续扭头回来要若生给它挠挠肚皮。 白胖白胖的一只猫。摊开了四肢仰面往那一躺,老大一团。 绿蕉看着都懵。怔怔问,“姑娘,这是早前在府里见过的那只吗?” 猫常见,毛色黄白相间的更常见,但长得这般胖的,却不常见。 绿蕉说完,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猫不就是当初她们在段家锦鲤池边遇见过的那一只? 原来是苏大人养的猫…… 她念叨着。不由念出了声音来。 扈秋娘就笑她,“怎么见了猫同见了鬼似的?” 绿蕉汗颜,想着先前那些事,扈秋娘都并不知情就瞄着元宝有心说一说。 元宝躺在那,只因舒服发出咕噜声来,一动也不动。 马车渐渐远去,外头的梵音,也一点一点低了下去。 青空愈蓝,烈日愈红。 望湖镇上四处可见的花草,在空气里静悄悄地生长绽放。像有人在耳畔轻声低语。 突然,马车“咯噔”一下,车轱辘撞到了块石头。虽然很快又重归了平稳泰然,被惊了一惊的元宝却一轱辘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叫若生继续挠肚子了,只缩成一团趴在若生脚边。 可它生得旁,努力地缩,再缩,还是老大的一只。 若生看得好笑,心里的沉闷逐渐消失了个干净。 马车继续前行,元宝打了个哈欠。 若生近些天都没大睡好过。今晨起得也早,这会神情一松懈下来。又见连它也打哈欠,当即有些犯起困倦来。 她靠在窗边看了一眼已经被他们落在身后许多地方的望湖镇。想着郑氏已死,这一趟平州之行,也算没有白走。她不喜吴亮一家,也已然叫他们吃了苦头,郑氏的事,更是出乎她的意料,可见恶有恶报,当真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至于吴亮父子的命,她终究不能越俎代庖。 那是雀奴的亲人,不是她的,就算不想他们活着,那也得先有雀奴发话。 何况,就那几个人,若生始终觉得,让他们活着才是真的惩罚。 她想得出神,眉眼渐渐放松下来。 元宝仰起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已经闭上了眼睛,似想叫又怕扰着她,一声“喵呜”分成两节,一半闷在了肚子里。 苏彧几个策马而行,走得会比他们的马车快上一些,等马车一到,它也就该下去了。元宝也像是知道这件事一样,赖在若生脚边怎么也不肯挪开,间或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肉爪去抠若生鞋面上绣着的彩蝶,一下两下三下,蝴蝶怎么不飞…… 若生却浑然不知它在做什么。 她迷迷糊糊闭目睡去,没一会就梦到了父亲。 梦见父亲苦着脸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也不知怎地,人在梦里小了许多,矮矮的,才齐他的腰,拼命仰着头掰着手指头数给他看,嘴里喊,我也算不清呢! 父亲就嘟哝着,你还不回来,我可想你了。 她听着,在梦境里深深叹了口气,说,我也想您了。 可若生不知道,自己梦境外的父亲,这会正在欺负她的鹦哥玩儿。 她走的第一天,他可想她,想得连晚饭都少用了半碗。 第二天,他还是想她,唉声叹气连好吃的也没心思吃。 可等到第三天,他就重新生龙活虎起来,哪管什么闺女啊,光顾着吃喝玩乐去了。 若生梦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遛鸟,让若生房里的吴妈妈将鹦哥铜钱也一并送了去。 他逗铜钱,你说,阿九什么时候回来?   第073章 入宫 铜钱则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他。 他就哼了声,说铜钱是笨鸟。 铜钱拍着翅膀喊起来,不回来!不回来! 连二爷闻言气极,说你不吭声倒罢了,怎么一张嘴就没听见过好话,当下要捋了袖子上前拔光它的毛。可他这袖子才刚刚往上捋了半截,铜钱就拼命拍着翅膀扑棱起来,惹得脚上锁着的银链子叮铃哐啷作响。 连二爷就忽然没了气。 他盯着它看了两眼,气势一颓,一面嘴里说着罢了,不同你计较,免得掉了毛阿九回来还要训我,一面就招呼了不远处侍候着的丫鬟来领了铜钱回木犀苑去。至于他自己,则理理衣裳,大步朝着千重园的方向走了去。 初夏的风吹在人面上暖融融的,他走得飞快,等进了千重园的大门时,额上已遍布细汗。 也不必人通传,他大步流星地朝上房走去,一走到廊下,就扬声喊起了云甄夫人,“阿姐,阿姐,我们晌午一道用饭吧!” 窦妈妈打从里头出来,见状赶忙招呼了他入内,又命随侍在旁的人立即去打了水来给他净面。 连二爷却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就是来同阿姐说话的,不用重新净面!” “二爷,眼下天儿虽热,过会风一吹没准就又凉了,身上带着汗,过会着了凉就不好了。”窦妈妈坚持不肯随他去,再三劝说。 连二爷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下,跟着窦妈妈先往边上的屋子去。 另一侧,云甄夫人也正打发了边上陪着的人下去,将手中的笔往青玉笔架上一搁,抬头望向底下的人。指了其中一人道:“去将那身衣裳取出来。” 天气渐热,她身上懒洋洋的,本不想出门去。可又不得不动身,云甄夫人眉宇间就隐隐约约浮现出种疏冷来。 过得须臾。室内人尽散去,云甄夫人才让窦妈妈带了连二爷进来,看到他就笑着问:“怎么了这是,这个时辰往我这儿来?” 连二爷就也笑着扑过去,喊她:“阿姐,我来陪你一道用饭的。” 云甄夫人闻言,面上露出两分无奈之色来,摇摇头道:“不巧。我过会就要入宫了。” “入宫做什么?”连二爷疑惑着说道,一边自拣了张紫檀雕花的椅子坐下。 “太子殿下该大婚了。”云甄夫人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完,便转头去看窦妈妈,吩咐道,“午间就让二爷在千重园用饭吧,再去将朱氏也请来。” 言罢,她又笑着来同连二爷说:“小厨房里得了几条鲷鱼,再新鲜肥美不过,我让人给你片了做成鱼生吃可好?鲷鱼堪称鱼中美男子,这个时节享用。正是味道最佳的时候。” 连二爷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顿时有了兴趣,连连颔首道好。说完又不觉兀自可惜起来,阿九若是在,想必也喜欢吃。 云甄夫人唇边笑意渐深,点头附和着。 等到连二爷跟了人自去厨房看鱼,她却慢慢敛了笑意,揉着眉心对窦妈妈低低说:“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选段家的姑娘了。” 先前,嘉隆帝便同她提及过太子的婚事,可那时并未定下最终的人选。而今他忽然又召她入宫,必是因为已拿定主意。 窦妈妈站在她身后。手持犀角碧玉梳,一下下为她梳理着长发。闻言也不敢多加言语。 那是天家的事,她一个小妇人,怎敢置喙。 云甄夫人同她说起这些,也仅仅只是说一说而已,并没有非得要她接话的意思。 屋子里静了片刻,云甄夫人屈指轻叩着梳妆台,忽然冷笑了声,“这事太子自个儿愿意不愿意,只怕还得两说。” 嘉隆帝选了段家的姑娘做太子正妃,对太子而言,其中裨益,委实没有众人瞧见的那般大。何况嘉隆帝会这般选人,究竟是为的太子,还是为的提拔永定伯府,又或是根本连他自己也没有仔细思量过如今这般抉择是否合适…… 岁月如梭,昔年那能一刀斩下东夷王头颅的嘉隆帝,也渐渐老去了。 云甄夫人看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面孔,保养得宜的手微微抬起,落在了眼角处。 那里连半道细碎的纹路也无,肌肤依旧泛着冷冷的,玉石一般的光泽。 可再看她的眉心处,隐隐的一道凹痕就显得分外明显。 连她自己都算不清,一日里要皱上几次眉。 她几不可闻地对镜叹了一声。 站在她身后的窦妈妈这时,却也将梳头的动作顿了顿。 云甄夫人何其敏锐,立即问:“怎么了?” “有根白发。”窦妈妈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继续梳起头来,“奴婢过会给您藏进发里,不会叫人看见的。” 云甄夫人却道:“不用了,人老了焉有不生白发的,就这么留着吧。” 连拔也不必拔了。 窦妈妈得了这话,心下不由得酸涩起来:“您还年轻着呢。” 云甄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我又不是浮光那丫头,为了个美字硬生生将自己折腾得一身是病。” 浮光长公主素来爱美,随着年岁渐长,几乎到了穷尽一切办法为自己增添美貌的地步。她又是嘉隆帝的第一个孩子,自幼受宠,往日里除了想着如何继续让自己变美,也委实没有旁的事可做。 云甄夫人忒不喜她这一点,大好的年华,全耽搁在了这点胭脂水粉的破事上,肩负不起半点身为长公主的职责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胡闹。 但她一则不是那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二来就连嘉隆帝也不说她半个坏字,外人又怎么好说? 云甄夫人敛了心神,任窦妈妈给自己重新挽了发,梳了个高髻,拣了两件贵气又不花俏的首饰戴上,再去换了衣裳便出门了。 顶着大太阳,马车一路出得平康坊,又一路驶到了皇城。 这些路,她来来回回也已经走过许多年,再熟稔不过。 然而这一回要去的地方,于云甄夫人而言,也是十分陌生的。 嘉隆帝往常若不是在御书房见她,就在御花园设座,让她去后妃的宫殿里说话,倒还真是头一回。 她由此明白过来,宓昭仪对嘉隆帝而言,还真的有些不一样。 区区一个入宫没多久的昭仪,就被赐了长闲殿,不管叫谁来看,都会觉得她已宠冠六宫了。以她的身份,如何也当不起这般形制的长闲殿。 当年嘉隆帝即位后,除了皇后所住的坤元宫外,就只命人重新修缮了长闲殿。 云甄夫人尚且记得,长闲殿里,住的是嘉隆帝的宠妃莞贵妃。 莞贵妃死后,这长闲殿就空置了下来,一直没有第二个人住进去过。直到宓昭仪入了宫,没几日工夫就一跃成了嘉隆帝的心头肉。 云甄夫人沉思着,恍惚间察觉一旁的宫人已将锦帘打起,便抬脚往里走了进去。 还未站定,她就觉迎面扑来一股香风。 宫里头的人都说这位宓昭仪,身上自带一股香气,似果香又似那上等的合香,真计较起来,气味却又显得清新好闻上许多。 可云甄夫人此刻嗅见这味道,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往前又走了几步,宫人再次打起一道帘子来。暖阁里的说话声,就立刻变得清晰了起来。 云甄夫人冷眼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只觉这殿宇内的陈设远比当初莞贵妃住在这时更加奢靡,不觉眯了眯眼睛。 走进暖阁,她一眼就先看到了坐在嘉隆帝下首的宓昭仪。 宓昭仪生得极美艳,不止皮相美,就连那骨相也是极美的,而且她的美艳难得的丝毫不显轻浮,反倒端庄大气得很。 就连云甄夫人见了也得由衷赞她一声,更何况是嘉隆帝。 见得她入内,嘉隆帝就笑了起来,问:“用了吃的来的,还是不曾?” 云甄夫人慢条斯理答:“皇上专挑了用饭的时候召人入宫说话,我又怎敢用了再来。” 嘉隆帝就将手里一匣子大小浑圆一致的珍珠塞给了宓昭仪,大笑着问云甄夫人想吃些什么。 二人一问一答,气氛倒是格外的自在。 唯独坐在一旁听着的宓昭仪觉得不自在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云甄夫人,但关于云甄夫人的传闻,她还未入宫时就已听过许多。因着嘉隆帝待云甄夫人不同,暗地里的流言蜚语,一直也不少。 但她今日亲自见到了,才知外人口中说的那不一样,究竟有多不一样。 嘉隆帝同云甄夫人说话时的口吻,太过自然亲近,自然到令人惶恐。 可宓昭仪看啊看,却又似乎从嘉隆帝面上看不出任何他对云甄夫人有意的端倪来。 更何况,如果是他看中的人,那应该早早就收进后宫了,又怎会还有如今连家的云甄夫人? 宓昭仪低头看着匣子里轻轻滚动着的珍珠,有些糊涂起来。 长闲殿的旧主莞贵妃,是她的长姐。 但她是庶出的,又小莞贵妃许多,二人几乎没有机会交谈过,但她隐约记得,昔年莞贵妃还在世时,曾无意间提及过云甄夫人。 那口气,除了嫉恨,就再听不出别的了。   第074章 婚事 想来也是,这后宫里的女子哪一个不盼着能同嘉隆帝这般坐在一处,和和气气地闲话家常,说些趣事。可宫里头的女人,就是再得宠,又有谁胆敢像云甄夫人这般同他说话? 宓昭仪不敢,其余的人也绝不敢。 她父亲身边妾室甚多,姨娘性子又不够讨人喜欢,生了她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大出息,在夫人跟前也是可有可无,每日里糊糊涂涂过日子罢了。她出生的时候,长姐莞贵妃就已经入宫了,因长姐一度很得圣心,家里人提起她时,口吻总是分外的得意。 她自幼听着,每每就想,若有朝一日她长大也进了宫侍奉皇上,那她也要做那得宠的后妃。 可后来,莞贵妃死了,死的时候才不过刚刚二十八岁,正是花开正好的时候,一颦一笑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她的凋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宓昭仪至今都还清楚的记得,嫡母得知消息的那一日,面上震惊又悲痛的神情。 她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才恍然惊觉,那重重宫闱里的日子,远没有她心中所想的那般令人愉悦。于是她心生退意,再不去想那入宫不入宫,宠妃不宠妃的事。可她一日日长大,从小小的美人胚子长成了一个酷似莞贵妃,美艳程度又远胜过于莞贵妃的漂亮姑娘。 这般一来,她的前程就再也不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了。 宓昭仪低头垂眸,望着匣子里的粉色珍珠滚来滚去,却因四壁皆有物在,而只能永远困在这小小的匣子里,便忍不住有些悲从心来,想着自己不也如这些可怜的珍珠一样。困在深宫里。 身不由己。 她暗暗叹了口气,另一边的嘉隆帝跟云甄夫人也已经叙完了话。 嘉隆帝忽然指了她道:“莞贵妃的妹子,你看像不像?” 云甄夫人闻言正色看她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倒有些记不得贵妃娘娘的容貌了。” 莞贵妃一去多年,她这话真真假假。却也的确是不大记得清了。 “依朕看,颇像!”嘉隆帝却感慨着说了这么一句。 宓昭仪立即谦虚道:“长姐姿容绝色,臣妾断不敢相比。” 嘉隆帝笑了笑,当着云甄夫人的面也毫不避讳,拍了拍宓昭仪的肩头,道:“有何不敢比的,朕说像,那就是像。” 宓昭仪面上微酡。羞怯般垂首未语。 云甄夫人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低头吃她的茶,可眼角余光却还是忍不住落在了嘉隆帝身上。 她记忆里的男人,始终都还是当年那个看着威严入骨,实则一开玩笑就忍不住面红的年轻人,而今眼前的人,却更像是昔年的先帝。 这般一想,嘴里的茶似乎也变得味道古怪起来,一时难以下咽。 云甄夫人没有再喝,将玉也似的茶碗轻轻顿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嘉隆帝就道:“朕召你入宫所为何事。你一定是知道的。” 她微微一颔首:“皇上请说。” “太子早到了该大婚的年纪,朕想着,最迟来年。就要将这桩心事给了了。” 来年大婚,算上修缮宫室,筹措婚礼,一来二去,如今的确就要立刻将婚事给定下来。 云甄夫人心中明白他属意段家女,便道:“皇上看中了哪一位?” 嘉隆帝也不赶宓昭仪出去,直言道:“老永定伯行四的那位孙女。” “行四?”云甄夫人在心里一算,是段素云,眉角就不由扬了扬。 “哪里不妥?”嘉隆帝问道。段家同连家是亲家。段家的姑娘对云甄夫人而言,必定是比他熟悉得多的。 可云甄夫人对段家的小辈。也绝没有到了如指掌的地步,有些事她也不便多言。便只先问他:“皇上为何挑中了那一位?” 嘉隆帝笑笑:“怎么,难道真有哪里不妥当?我可是让永定伯自己定的人。” 云甄夫人一愣,当下差点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这跟根本没选过有何两样?眼下挑的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那是太子爷的正妃,是将来的一国之母! 她忍了又忍,斟酌着说道:“怎能让永定伯挑了就算。” 嘉隆帝有些懒洋洋地道:“不合适,将来再换就是。” 话说得极其满不在意,可话中隐含的意思,却叫一旁听着的宓昭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就连云甄夫人听了这话,也是再忍不住,“皇上!” 嘉隆帝打个哈欠,“这么多年了,你这脾气也不知改改……” “皇上,左右还有时间,不如再仔细挑一挑?”云甄夫人看着他的神色,恍惚间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了几丝难言的情绪,不觉还是放柔了声音。 嘉隆帝笑了起来:“你先说说她究竟有何不妥。” 云甄夫人面无表情答:“其品性不足以入主东宫。” 更枉论她将来还要从东宫搬进那皇后住的坤元宫,担一国之母之责。 她一向对段家人没有太大好感,但那些个小辈也的确是不熟悉,要说厌憎,也远远谈不上。可先出了若生的事,段素云的为人一下子就在她心里一落千丈。 即便对太子妃的人选没有太多看法,她也不觉得段素云合适。 但嘉隆帝听了她的话,却笑得越发愉悦起来,继续漫不经心地道:“到底是年岁还小,等将来好好教一教,歪了的树苗也能重新往直了长,怕什么。” 云甄夫人看不懂他究竟是几个意思,却看明白他这是铁了心的。 她就想着嘉隆帝方才那句“不合适,将来再换就是”虽然听着同儿戏一般,却也并不是没有可能,遂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嘉隆帝便摆一摆手,晃着手中芭蕉叶形的坠子把玩着,一面说:“不说这个了,朕寻你来,其实还有一事。” 云甄夫人听着,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面上倒依旧是波澜不惊。 嘉隆帝自个儿却也没说话,只抬手戳了下宓昭仪的后背。 她便笑着,状若无意地说起昱王长孙少渊的婚事来。 昱王比太子殿下要小上一些,但也到能成家立业的年岁了。 宓昭仪笑言,云甄夫人好,连家的姑娘想必也好,不如就索性给昱王说一个连家的姑娘。 云甄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飞快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连家适龄的姑娘,发觉只有连大爷家的两个姑娘合适,不由微微敛目。 虽则一样都是连家的姑娘,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早亡,自幼失怙,真计较起来,就又不同了。 母族如何,重要,可远不及父族来得重要。 她慢条斯理地问道:“昱王殿下,似乎还没有纳侧妃?” 宓昭仪掩着嘴轻笑了下:“夫人误会了,此番说的是正妃。” 云甄夫人微讶。 宓昭仪没有再言语,由嘉隆帝开了口:“你最喜欢的那个孩子,叫阿九的,朕看着就很好。” 云甄夫人搁在身前的双手蓦地一紧,“皇上不要说笑,那孩子今年还尚不满十三岁呢。” “真算起来,也不小了。”嘉隆帝笑容满面,“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朕的意思是暂先定下,而后让底下的人慢慢筹措起来,等到她及了笄,再大婚就是了。” 他越是说得云淡风轻,云甄夫人就越是觉得浑身不对劲。 她推脱着:“那至少还得有个两三年,怎好叫昱王殿下的大事就这么耽搁着。” 嘉隆帝将面上笑意一收,沉了脸道:“怎么,你不想同朕结这儿女亲家?” 这话就问得重了。 云甄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先放低了姿态,用比他方才还要云淡风轻的口吻道:“皇上也得容人回去想一想再拿主意,是否?” 她恭恭敬敬地说话,嘉隆帝反不乐意听,这般一开口,嘉隆帝就又笑了起来,说:“且去且去,说得朕同恶人一般!” 暖阁里的气氛,又渐渐缓和轻松了起来。 此刻仍远在平州的若生却对这些毫不知情…… 她坐着马车离开了望湖镇,在车上小憩了片刻,醒来时只觉自己一双脚像浸在泥潭里一般,沉甸甸的抬不起来一分。 揉着惺忪睡眼,若生不由得疑心自己还在梦中,迷迷糊糊低头去看,就看见自己裙摆底下鼓囊囊的一大块,顿时唬了一跳,伸手将裙子一扯,底下露出一只大猫来。 “……元宝,快起来……”若生刚醒来,声音娇娇糯糯的,听着没有半点气势。 元宝掀了掀眼皮,抬头看了她一眼,“喵呜”一声又伏了下去,像一块大石头似的压在若生双脚上。 若生苦笑,这压得都麻了! 一旁的绿蕉跟扈秋娘就要去抱元宝。 若生摆摆手,兀自弯下腰去,双手穿过它腹下,用力一把举了起来。 “喵……”元宝一动也不动,歪着脑袋任由她抱。 若生松了口气,稍动了动脚,谁知麻意还未消,元宝忽然将脑袋埋进了她怀里,像是撒娇似的用爪子勾住前襟,竖着耳朵轻声叫唤。 它放轻了声音,叫唤声渐渐听起来近乎呢喃,又是毛茸茸圆滚滚的一团,若生就心软了,不舍得再将它放下去,索性就这么抱在了怀里。 好在马车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   第075章 不回 长街上人烟寂寥,若生一行人在距离刺史府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是她先前留下元宝时,同苏彧说定再见的地方。是以马车停下后没过一会,苏彧身边的小厮三七就从长街另一侧跑了过来。苏彧一行策马,走得比他们快上许多,早了好一会进城,三七就被他打发来留在这候着。 听见响动,扈秋娘掀了帘子往外一看,转过头来就对若生道:“姑娘,苏大人派来接猫的人到了。” 若生点头应了声“好”,遂要将元宝从自己怀里放到地上去。 可谁知元宝两只肥爪勾着她的衣襟,愣是不肯放开,她轻轻一拽,它便也跟着轻轻叫唤一声,“喵呜……” 若生没了法子,只得吩咐扈秋娘让三七先在外候着,而后自己戴了幂篱从马车上下来,问三七:“苏大人此刻身在何处?” 见了三七,元宝仍不肯走,那也就只能让它主子亲自来接。 三七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五爷往刺史府去了,想着不能耽搁了您回京的行程,所以这便让小的在这领了元宝回去。” “刺史府?”若生在听到“刺史府”三个字后,旁的话就再也听不进耳里,抱着元宝急急问道。 三七点头,又为难地看看赖在那不肯动作的元宝,无奈道:“是啊,所以您说这五爷也不知何时才能办完事,总不能叫您就这么等着。”他一急,面上就不由露出些许窘迫之色来,又飞快从身上摘下一物来,打开系带就往里头掏,掏出来一小把晒得雪白的小鱼干来。 这鱼名叫银雪。养得再大也不过小指粗细,在水中时犹如呈半透明状,称得上如冰似玉。离水晒干后便成了霜雪一般的白色,没有一丝腥味。 但这鱼鲜活时没有什么可吃的。晒干后才味香可口,然而等到晒干,一斤不过只余一两,少得可怜,偏偏又不是什么稀罕难捕的,所以沿江的人都不爱吃这银雪鱼,拿来随身携带用以喂猫,倒是极合适。 元宝见了鱼。也似乎心动起来,眯着眼睛往外探头看,但看看若生又看看鱼,鱼仍不敌若生…… 它复又将脑袋埋了回去,懒洋洋打个大哈欠,不再看三七一眼。 三七便愈加心焦起来。 这时,若生却忽然笑了笑,道:“元宝既然不愿意走,那就先让它带着吧,我晚些时候将它送去给苏大人就是。” 三七尴尬极了。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元宝,后转过脸来面向若生忧心忡忡地道:“连姑娘现下不回京城去?” “不走,方才突然想起平州有位长辈在。既路过了,想来也应该抽个空去拜访一下才算礼数。”不过须臾,若生心头念头已翻来覆去过了千百回。 一旁的扈秋娘等人,听见她说的话,神情都不觉略微变了变。 要顺道拜访长辈的事,在此之前,众人谁也不曾听说过。 没有人知道,就连若生自己,也是在三七说起苏彧去了刺史府后突然间想起来的。 她前世一开始是有机会。却不愿意多在人际交往上花费心思,所以对连家同谁交好。同谁交恶,知之甚少;后来是盼着能多知晓一些。却苦于没有机会。 但仔细一想,有些事她原本没有放在心上,却并不表明她丝毫不知。 好比现如今平州的刺史刘大人的夫人江氏,未出阁时,同她的生母段氏曾是手帕交一事,在当下想起,就显得非常有用了。 说起这事,还是若生当时无意间得知的。 江氏比她母亲据闻还要小上一岁,养在家中时,性子也如她娘一样,不大得家人看重,好容易逮着了一门亲事,江家人觉得顶好顶好,生怕过了这村便没有下一家店,赶在当时刚刚丧偶没有多久的刘大人还未有续弦的意思之前,便请人前去说和。 因江氏生得娇娇弱弱,看着是个性子好的,这刘大人听了也心动,回头便使了人去提亲。 一年后,江氏便从京城嫁来了平州了。 这么多年来,她也只带着儿女回过一次京城省亲。 若生听说她的时候,恰逢江氏不知她娘早已去世,念着难得回京想见昔日旧友一面,巴巴地上连家来下帖子。 这帖子自然是到了云甄夫人手里,云甄夫人略扫了一遍,竟使了人去问她,有个她娘的朋友打从平州回来,问她想不想见一见。 若生当年才不过八岁左右,听了窦妈妈的话,想也没想便说了句不见。 她连母亲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见什么母亲的老友? 故而最后姑姑是如何回复的江氏,她并不知道。 这件事在她心上,连一圈涟漪也没有荡起过。 多年过去,她也早记不清了。 然而方才,似是神来之笔一般,她忽然间就想起了江氏来。 她八岁那年,正是平州刺史的位子上换了人的时候,江氏也是因为丈夫升官,才得了机会回京来省亲的。 从她知道雀奴是刘刺史买下之后,她便先命人去打探了刘刺史。 姓甚名谁,祖籍何处,何时中举,何时入仕,仕途上有何建树,夫人姓甚名谁,娘家何地,有几个孩子……皆一一打听了个清楚。 可当她看见江氏的名时,并没能想起自己当年差点见过江氏的事。 直到方才,她才终于从记忆深处将这件事给挖了出来。 她对三七说完,抱着元宝重新上了马车,“回头请苏大人往城中最大的客栈来寻就是。” 三七禁不住垂首顿足,自己连只猫也管不,回头会不会被主子训? 可元宝瞥见他这副模样,反龇牙咧嘴笑了起来,牢牢粘着若生,跟着他们往客栈去。 三七只得先行回去稍后回禀苏彧此事。 若生的马车到了客栈门前。进门便定了几间上房。 跑堂的小二是个有眼色的,见状笑得都谄媚了两分,领着他们上了楼。将若生怀里的猫夸了又夸,“姑娘这猫儿生得可真好!” 元宝像是听明白了一般。抬起头来也冲着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舌头吐老长,尾巴直晃。 店小二一怔,更是口若悬河地夸了起来:“哎哟,姑娘这猫儿可不得了,瞧着可真通灵性!” 若生听得好笑,让绿蕉拿了银子赏他,将人打发了下去。 进得房门。若生四顾一看,屋子里头布置得倒还算清雅,这天字一号房,也不算假。 她往里走了两步,元宝终于从她怀里跳了下去,姿势优雅地昂首挺胸往窗下去。 窗下是张春藤案,上头光溜溜的,就搁了只影青蕉叶纹的大瓶。 元宝自来熟地往那桌上一跳,抬爪就往窗上拍。 可他们方才进门,谁也没顾得上开窗。它拍了两下没动静,仍不死心,又用爪子去抠窗棱。 “嗤啦——嗤啦——” 若生扶额。苏彧这猫都养成精怪了。 她无奈,唤了声“绿蕉”,让她去开窗,但又怕元宝等会一咕噜摔出去,便让绿蕉索性在边上看着。 因住的是二楼,这窗子一推开,外头就吹进来一阵风,裹挟着馥郁的花香,一股脑将屋子都填满了。 若生嗅了嗅。只觉心旷神怡。 她在床沿静坐了片刻,然后便吩咐扈秋娘道:“让人去买份礼来。” 上门拜访。总不好空手而去。 但这礼有就行,至于其中心意几何。并不要紧。 所以被若生打发去买东西的人,很快就将东西买了回来,拿红布一裹,装在锦盒里。 若生看过之后就让人下去歇了,自个儿在屋子里逗元宝。 元宝蹲在窗台上,眺望着天空,又不时看看楼下的长街。 忽然,它弓着背叫了起来,“喵!喵喵!” 若生狐疑地低头往下一看,就看见了苏彧。 素袍的少年正在将手中勒马的缰绳交给店小二,像是察觉到了头顶上两道炙热的视线,猛然抬头往上看了去。 但日光太过夺目,他只隐约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趴在窗边往下看。 “喵!” 他收回目光,抬脚往客栈里走。 趴在窗口的若生也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如意双髻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晃,又重归了平静。 她探手去抓元宝:“好了,别看了,他都进门了。” 元宝转过头来舔舔她的手背,弱弱地叫,“喵……”像是在说别将她送回去。 若生屈指在它头顶上轻轻敲了下,失笑:“你家主子是不给你饭吃?” “喵!”元宝摊开肚皮往那一躺,装起死来。 若生一挠,它就抽一抽腿,若生再挠,它再抽…… 没一会,门外响起了叩门声,“笃笃笃——” 元宝一个激灵从若生手底下爬起来,慢吞吞往她身边挤。 若生不理它,它就轻轻地叫,叫得像孩童嘤咛。 可苏彧都来了,若生也不能再留它。 若生就哄它:“等回了京来连家住几日?” 也不知它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它眨眨眼,倒没有再往她身后躲了。 “姑娘,苏大人就在外头。”绿蕉走了过来,轻声道。 若生便深吸了口气,一把抄起元宝往外走。   第076章 说漏 天字一号房的门前,苏彧正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候着,唇角带着淡淡一点笑。 若生站在门内,抱着猫,瞥见他唇角的笑意,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苏彧。眼前的少年郎,同她记忆里的年轻男人,分明是同一个人,可仔细想想,似乎又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二岁,还是那样得年轻。 若生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一不留神就叹出了声来,极轻极轻,却仍叫苏彧给听见了。 他便挑眉看了过来。 若生轻轻抿了抿唇,而后弯起眉眼,笑吟吟将元宝往他怀里塞,“苏大人的猫。” 元宝见了主子也不像先前见了三七那样理直气壮地不肯动弹了,只不情不愿地任由若生将自己送走。 “劳烦连姑娘。”苏彧接了猫就想走,想一想却想起了贺咸千叮咛万嘱咐说过的话来,便也笑了笑,说了句劳烦。 一旁听见这话的三七惊得几乎要合不拢嘴。 若生倒看着比他镇定得多,闻言只笑着微微一颔首。 然而等到苏彧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却将他叫住了,轻声问道:“听说苏大人才从刺史大人那回来?” 苏彧脚步一顿,斜睨了一眼三七。 三七飞快低下头去。 “正是。”他这才转过脸来看向若生,点一点头。 若生就感慨起来:“不知刘大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想了好久,也不知他是个高高瘦瘦的儒生模样,还是长相粗犷不像文官反像武将的人,又或是……” “是个大腹便便的老头。”苏彧打断了她的话。 若生没料到他会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刘刺史,不由一噎,过了会才将话接上。“苏大人真是一针见血……” 苏彧淡然问:“连姑娘认得刘大人?” 若生道:“倒是不算认得,只刘夫人是家母的故交。” “哦?”苏彧听到这,倒像是有了些兴趣。“不知是哪位刘夫人?” 江氏是续弦,前头自然还有一位。 若生微笑:“是京城江家的那位。” “这倒是巧。”苏彧继续不动声色。 若生也是一脸的天真无邪:“苏大人也觉得巧是不是。我方才刚刚想起这件事,也是吃了一惊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看似闲话一般的话。 苏彧忽道:“刘刺史病了。” 说这话时,他将声音放得很轻,近乎耳语。 若生听进耳里,一瞬间还当是自己听差了,可看着他神色不变,口气轻浅。她便知自己没有听错,他的确说了刘刺史病了。 因着先知道了苏彧去过刺史府,想着不问白不问,她故意借他来接元宝的时候想探听些关于刘刺史的事,却不防竟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她略有些吃惊,亦将声音放得低低的,“这事,外头可没有丝毫动静。” 苏彧似笑非笑,站姿懒洋洋的,一手落在元宝背上。捋着它的毛,道:“刘刺史病得不轻,自然不敢传开消息。” “约莫半月前。下过一场极大的雨,电闪雷鸣,雨声哗哗,足足下了两天,硬生生将个暮春初夏时节,给淋成了隆冬一般的冷。地上积聚的雨水,几成汪洋。台矶上被雨浇得滑溜得紧,刘刺史走着路,跌了一跤。将后脑勺磕在了冰凉凉的地砖上。” 若生倒吸了口凉气,刘刺史该不会要死了吧?她急忙问:“摔得有多厉害?” 苏彧安静地站着。声调平平如水,“血也跟雨似的哗哗地淌。但病倒是保住了。” 两日后,躺在床上,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刘刺史,睁开眼醒了。 然而他虽醒来了,除了眨眨眼外,却哪也动不得,也无法言语。 大夫说,刘刺史这是中风之状。 ——身体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 若生大惊,出了这样的大事,刘刺史的病情,怎么还能瞒着人?难道刘家人还指着刘刺史恢复康健,继续当他的平州刺史? 然而既无人知晓,她派人在附近打探,也没有人发现刘刺史的病情,可见这件事瞒得是十分严实的,苏彧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问:“既是瞒人的事,为何告诉我?” 苏彧声线冷冷,又清越似泉水,“你不是很想知道刘刺史的事?” 虽是问句,但他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若生被戳破了心思,便老实点头,道:“我的确很想知道,多谢苏大人告知。” 苏彧眼神疏淡地看了看她,颔首说:“不客气。” 他今日,并没有见到刘刺史。 按理,望湖镇的案子告破,刘刺史不论如何也该亲自见他一面。 可接风的酒席,据说已经准备妥当了,刘刺史却不能亲自作陪,因为他感染了风寒,不宜见人,怕过了病气给外人。 这样的由头,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苏彧原本另有打算,但没想到若生竟同刘夫人有些关系。 他抱着猫照旧闲适地站着,突然笑了起来:“听三七说,连姑娘此番要去拜访一位长辈,想必说的就是刘夫人了。” 若生见他笑,明明清俊干净的面孔,映入她的眼帘,却似乎多了两分邪气。 她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能点头,答个是。 话音一落,他就道:“不知连姑娘准备何时去?左右顺路,不如一起?” 若生非常震惊:“苏大人这话……” “很有道理是不是?”苏彧漫然说道。 若生忍不住小声腹诽,有道理个鬼! 然而等到她去拜访江氏的时候,他们还真就一起了。 彼时她尚在腹诽苏彧古怪,忽然心念一动,想着若刘刺史真是中风,那就无法言语。她即便是有机会亲自问他雀奴的事,也无能为力。但经过望湖镇一行,她亲眼目睹了苏彧办案的样子。不由就想,如果能借苏彧的手。想要尽快找到雀奴就是不是会容易许多? 所以,即便她并不明白苏彧提出一起去拜访刘家的用意,她仍笑着应了。 但临行之前,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苏彧,不是已去过刺史府,怎地又要上门拜访? 苏彧正在喂元宝,过会出门,不便带上它。走之前就要好好安抚一遍。 他头也未抬:“没有见到刘刺史。” 不过见不见刘刺史,于他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他要同若生一起走,只是因为他要找的东西,十有八九就在那里头。 若生可不知这些,听到他说没见到刘刺史,不觉皱眉,问:“刘刺史的病情,几分真几分假?” 苏彧这才抬了抬眼,扫她一眼。淡淡地说:“哦,这倒是真的。” 如果不是这样,刘刺史也不可能还活着。 而且京里也依然没有丝毫动静。这便说明,东西还没有被人找到。 刘刺史藏东西的本事,倒十分令人刮目相看。 “所以这刘刺史的病情,是苏大人拿骨牌占卜出来的?”若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正不疾不徐喂着猫的苏彧猛然直起腰来,转头看她,面色阴鸷,声音冷峭:“骨牌?” 烈阳像盛夏绽放的红花,如泼似溅,穿透窗棂径直照进来。 屋子里明明暖得很。若生叫他这么看着,却忽然浑身一冷。仿佛身在寒冰之中,手脚被冻得发麻发木。就连舌根都冻住了难以说话。 眼前的少年依旧还是那个人,那张脸,就连他手里抓着的小鱼干,都是雪白干净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可若生回望过去,只觉糟了…… 苏彧随身带着骨牌的事,她是前世知晓的,而今二人虽然见过几面,可她从来也没看见过苏彧带着的骨牌,不管怎么想,她都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用骨牌占卜?” 极冷的声音,回响在若生耳畔。 她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喵……” 元宝也叫了一声,似乎在催促她快些解释。 然而若生的脑袋里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除了这声音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苏彧朝她走近了一步,少年高挑的身形,挡住了阳光。 他的声音很冷,眉眼间的意味也很冷,但说的很轻,就守在不远处的扈秋娘几个,都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加上边上有个元宝在,谁也不会想到,眼下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会是这般的剑拔弩张。 若生想要往后退,可脚下是僵着的。 “我用骨牌占卜的事,除了去世的师父跟父兄外,就连三七都不大清楚,你是从何而知?” 他走得更近了些。 元宝仰着头,看看他又看看她,踟蹰着不知道往谁脚边靠,“喵喵”叫着。 苏彧面沉如水:“连姑娘,若是谎话,可瞒不了在下。” 若生闻言,心一沉,盯着他漆黑幽深的眼瞳,蓦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叹得那样深又那样重,如释重负,缓缓道:“我曾经见过你的骨牌,每一块都用了很久,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这些骨牌,是用来卜卦的。” “我亲口说的?”苏彧突然笑了起来。 “是不是谎话,苏大人自可分辨。” 苏彧没有言语,而后一字一顿地问道:“何时见过?” “上辈子。” 她看着他,低喃了一声。   第077章 坦白 少女清澈的音色伴随着这三个字,像是夏夜里星星点点的萤火,逐渐微弱了下去,又仿佛是晨光下的一滴露珠,“啪嗒”落在花蕾上,碎裂开去,带着两分轻微的颤意。 也不知站在对面的人,是否听见了自己说的话,此时此刻,她只满心惴惴。 然而当她说完后,苏彧并没有出声。 俩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静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在元宝的一声“喵呜”里,若生听见苏彧蹙眉问道,“连姑娘是不是没有睡醒?” 若生闻言,胸腔里那颗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扑通”又落回了原处。 他果然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也好,这种事如果不是她自己亲身经历过,换了旁人说给她听,她也是肯定不会相信的。可明明松了口气,她心头却又似乎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她醒来时,知悉如今还是宣明十七年,只是茫然失措。 彼时红樱仍在木犀苑里伺候,见状也笑说姑娘怎么连日子也记不清了,别是睡糊涂了。 她望着红樱的那张脸,听着她的声音,看看自个儿屋子里熟悉又陌生的陈设,也觉得自己是睡糊涂了。 她怎么可能还身在宣明十七年? 可不管她信还是不信,这日子还是车轮一般,滚滚往前而去。 她见父亲能说能笑,好端端的活着,连家也还完整如初,心里就也不再去管自己究竟是大梦了一场,还是眼下就身在梦中,只想着断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的事。又怎么盼着叫别人相信? 若生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忽然,她听见苏彧又问,“那是哪一年?” 若生便猛地朝他看了过去。不是不信吗,怎地又问起了细微末节来?她不觉怔了怔。原就打算着苏彧不会相信,才敢直言,哪知他竟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 她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临窗的案上。 手往后一撑,就摸到了一把团扇。 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绫纱的扇面上,绣着盛开的芍药花,绯白交错。繁复得像是她无法言语的往事。 但她即便不曾抬头去看,也能知道苏彧在盯着自己。 她不觉懊恼,摩挲着青玉扇柄,低低的无奈道:“启泰元年。” “哪一年?”苏彧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些,带了些许吃惊。 若生破罐子破摔:“我遇见你的那一年,是启泰元年!” 苏彧的神情略有些变了,眸色沉了沉,他重新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现如今还是宣明十七年,龙椅上坐着的人。是嘉隆帝。 同一个人掌权,这年号自不会变。 宣明变启泰,这自然也就只能说明。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换人了! 然而他心中明明清楚的知道当下这话该打住,不该再问,但一想到若生口中的启泰元年,是真的,他的好奇就再也无法抑制。他靠得更近了些,声音也更轻了些,“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了?” 嘉隆帝若是驾崩。即位的理应是如今的太子殿下长孙少沔。 若生轻声道:“是。” 太子长孙少沔,于宣明二十二年。荣登大宝,改元启泰。 她记得。牢牢的。 因为同一年,她那位身为太子妃的段家三表姐,病逝了。年纪轻轻的,只留下一女,便往黄泉去了。后位终究同她无缘,那凤印,也从来没有叫她握到手中过,留给她的,只有几句不痛不痒的悼词…… 就连风光大葬,她也未曾享过。 因着嘉隆帝也才走不久,她一个尚未来得及封位就已经离世的太子妃,自然得一切从简,除了形制内的,一概不得僭越。 于是坊间还有传说段家机关算尽,好容易供了个太子妃出来,最后却只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必是段家祖坟没有冒青烟云云。 说来,对若生而言,那也不过就是两年前的事而已。 她是启泰二年的早春时节死的,这记忆,也就较之别的事更清晰一些。 “宣明二十二年,太子即位,改元启泰,时年暮秋,你我初见。”若生苦笑,按在起棱扇柄上的手指微微用了点力。 这等话如果叫外人听了去,那她这脑袋,就是姑姑去求情,只怕也保不住了,没准还得牵累连家满门。有史以来,多的是那些祸从口出的人。所以她这般细细一说,苏彧原本阴鸷的眼神,就变得越发的冷了。 因为没有人,胆敢胡乱编出这样的事来。 若生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将撑在身后的手一收,挡在了脸上,小声嘀咕:“再看下去,这脸上只怕都要被看出洞来了。” 苏彧冷笑:“连姑娘还有怕的事?” “怎么没有……”若生避开了他的视线,紧绷着的那根弦就松了些,“拇指粗细的虫子怕不怕?绿油油的,落在菜叶子里,都快比菜叶子大了!” “不要胡说。” “这怎么是胡说呢?一看苏大人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哪曾择过菜叶子,定然也就没见过虫了……” 苏彧眉角一挑:“启泰元年,连姑娘遇见在下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平而稳。 若生张开手指,透过缝隙朝他看去。 一看之下,不觉愣住了。 他面上神情是极其一本正经的,他是真的在问她那一年出了什么事。 若生眼中不由闪过一丝黯淡,“死了。” “嗯?” “你死了。” “……” 若生皱皱眉头:“不要伤心,兴许这一回,事情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糟。” 苏彧咬牙:“我伤心什么?” “那就不要害怕?”若生把手放了下来,袖子一落,露出腕上一抹盈盈翠色来。 她说完,本以为苏彧会接话。跟元宝一样炸毛着恼,毕竟她说了他会死,听上去不像是真话。倒像是诅咒,但凡是个人听见了想必都不会觉得高兴才是。可苏彧却沉默了下去。一言不发。 若生不觉腹诽,难道真的不是人? 就在这时,苏彧问了句:“那一年,原本该是宣明二十二年是不是?” 若生颔首道是,如果太子长孙少沔没有即位改了年号,那自然就还是宣明二十二年,正好的,断不会有错。但她不知苏彧为何要问。眉宇间不觉流露出两人狐疑来。 苏彧却笑了下,笑意安静而清朗,眸色却愈发的幽深了。 他说:“若是宣明二十二年,那我正该二十二岁。” 言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未曾回京之前,一直跟着师父住在重阳谷里。他师父重阳老人什么都会一些,教他的时候,也就教得极杂,不管什么想到了便都教上一些,偏偏他又是个悟性颇好的。老头子教了,他就能学会。 真论起来,品酒一事。就算是他在老头子手底下经历过的最凄凉的事。 有一天,老头子开始教他些神叨叨的东西。 这神叨叨三个字,是老头子自个儿亲口同他说的。 此刻回想过去,苏彧似乎还能清晰地看到老头子盘着腿坐在地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掏出三枚铜钱来,懒洋洋道:“小子哎,今儿个师父我教你些神叨叨的玩意,保你学会了将来就是流落街头,也能摆摊骗钱吃饭。” 他彼时尚小。听了这话就忍不住冷着脸反驳老头子,说我厨艺好能做饭。看的书多能上茶馆说书去,再不济我还能上去给人洗衣裳去。我成日里给你洗衣裳,洗了一件又一件,你说干净不干净?我怎么能骗钱吃饭? 老头子听得哈哈大笑,倒在地上打滚。 刚刚被他捡回来养了没多久的元宝,小小的一只,也跟着老头子一道打滚,喵喵乱叫,气得他当天晚上就断了这俩的伙食,愣是没有下厨房…… 老头子半夜抱着元宝来找他,说乖乖,师父胡说八道的,等你学会了那就是大神通,别人等着给你送银子呢,当然不用你骗钱了。 三言两语哄了他点灯穿鞋又去了厨房…… 明明他这厨艺还是他给教的,一等到他会做饭了,那老头就连粒米也不知道怎么洗了。 后来,他也真学会了那“骗钱”玩意,也牢牢记住了一句话——人不可为自己占生死。 所以,师父临终的时候,忽然吩咐他取了那三枚铜钱来,说左右阳寿已尽,要借此机遇为他占上一卦,也就权当了了这一场师徒情分。 结果卦象大凶。 凶中之凶。 老头子说他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倒霉的卦象…… 那卦象上显示,他二十二岁那一年,将有一场大劫。 老头子安慰他,人生百态,世事无常,没准日子一久,这命数也是可变的,大劫化小,小劫化无,就这么过去了也说不准。 可他自个儿也看懂了卦象。 那上头说的,分明是极其凶险的死劫。 而且老头子光安慰,却没有说出半点破解的法子,可见卦象之凶。直到老头子要咽气,才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若得天机,兴许还能破局。 这件事,除了师父跟他外,连元宝那小东西都不知道。 苏彧目光定定地看向若生,心中暗忖,他明明早知那一年将有大劫,却还是没能避开,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难道眼前的人,就是老头子口中的天机?   第078章 偏偏 渐渐的,苏彧看向若生的眼神就变得玩味起来。 他面上阴鸷渐去,冷峭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启泰元年,连姑娘也该有十七了吧?” 忽然谈及闺阁女子的年岁,本不是什么有礼数的事,但这话此刻自他口中吐出,听着竟也似乎十分泰然。他摆出的姿态,太过闲适,问的话又是如此直白,若生一时怔愣,便点头应了个是。 启泰元年,她初次见到苏彧时,的确是十七岁,这并无假。 苏彧闻言,微微垂眸,弯腰将地上左看看右看看,仿佛被他二人方才眼看着就要争执起来的气氛给吓着了的元宝捞了起来,往后一丢,将它给赶得远了些。 元宝不情不愿地在那踟蹰着,扭头看看他,“喵”了声。 苏彧却恍若未闻,只慢条斯理地看着若生说:“连姑娘成亲了不曾?” 十七岁的姑娘,若人家定的早,理应出阁嫁人了。 可那时,若生是何情况,只有她自个儿晓得,嫁人生子,是断没有可能的事。初次遇见苏彧的时候,她同雀奴住在一道,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尚且不知,从未想起过成亲不成亲的事。 只是若连家安好,她爹跟姑姑都还在的话,总会有人替她想的。 若生轻轻抚摸着那把团扇,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去,落在不远处桌上的茶器上,摇了摇头:“不曾。” “连家没有选定人家?”以连家今时在京中的地位,总不会短了若生的婚事,苏彧心中想得透彻,慢慢地就从若生的话里发觉了些许不对劲的事。他故意揪着这些事问,能听出来的话外音。反而更多了些。 那短短两个字——“不曾”,落进他耳里,却远不止“不曾”而已。 若生更是明白自己刚刚才说了他会死在启泰元年的事。他此刻问的话,绝不是没有意义的。便也老实答:“那时,就已没有连家了。” 四叔虽然还活着,可离了平康坊的连家大宅,就凭他,怎配算连家人? 所以启泰元年的天下,于若生看来,早就没有连家了。 她活下来后,不过苟延残喘。想着有生之年能再见继母跟幼弟一面这才咬着牙活了下去,可天大地大,也不知他们母子去了哪里。但若生跟雀奴一直在暗中寻找,不曾放弃过。可直到她寿元将尽,她们也只找到了一点已十分久远的消息。 在她应允四叔,上了轿子又遭人半道掳劫后,曾有人在京里打听她的事。 京里的乞儿各占地头,自成帮派,收了旁人的银子,四处打探她的消息。 因着她当时跟雀奴居于市井陋巷。雀奴早些时候又曾在乞丐群中混过饭吃,想到要找人,就得找这些个家伙。便去了。然而这一去,却叫她们无意间发现了些事。 她至今记得那小乞儿抠着脚,慢吞吞说,这两年找人的倒多。 说完,他又去抓头发,一边抓一边道:“前两年还有个出手阔绰的,非让找个姑娘,可这哪里找的着,找来找去。只听说是死了。” 她一怔,随后听着那小乞儿的话明白过来。他说的死了的人,就是自己。 京里人人都以为她死了。街面上没有一点她还活着的动静。 雀奴是知道她的事的,便问小乞儿,要找人的是谁? 小乞儿就咧开了嘴笑,“是个年轻女人,说话轻声细语的,带着一股子江南腔调,不像京里的人。” 若生一听便知,那就是朱氏。 朱氏在京里呆了许多年,但自幼带着的口音,却一直没能彻底改过来,始终不像是久居京城的人。 可朱氏那会身上何来的银子? 不过就是她偷偷给留的那一点罢了。 她那时才知,继母的性子呀,也是个执拗的。 找她做什么?担心她做什么?她享了那么多年嘘寒问暖的疼惜,也是时候反哺一回了,何况即便为了死去的父亲,为了年幼的弟弟,她也应当尽一尽长姐的责任。 她忧心忡忡听着那小乞儿说完拍拍屁股走了,提着的那颗心就再也没能放下来过。 好在她们找了朱氏母子许久,也没有任何动静,不像朱氏当年得了她不在了的消息,他们母子是真的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一般。 有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朱氏是个看着绵软,内里却很坚强的人,她年少的时候能养大弟弟,而今做了母亲,也一定能好好的养大若陵。 哪怕京城平康坊里已没有连家,若陵却仍是连家的血脉。 忆及往事,若生的面色晦暗了些。 站在她面前的苏彧得了那句“那时,就已没有连家了”,亦不由得面露讶色。 可仔细想一想,事情会变成那样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连家在京城里的风光,皆源自嘉隆帝的另眼相待。嘉隆帝仙逝,宣明改作启泰,平康坊里的连家,自然也就不是过去的连家了。 太子长孙少沔的为人,苏彧心知肚明。 窗外一阵风起,苏彧的眉眼重归了冷峻。 他低低地问:“不知连姑娘同在下,可是相熟?”还是他的死,是人尽皆知的大事。 短短一句话间,他心头已经掠过了千百种可能。 但若生听到他问了这么一句,只长松口气,摇头似拨浪鼓:“当然不熟!” 在他夜闯小院之前,她充其量也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苏家一些众人都知道的事而已,就连他死了,她也根本不知道他就是定国公府的五公子苏彧。 她认出他来,那还是在段家见到他的事,俩人前世是怎么也不能同个“熟”字扯上干系的。 可她说了不熟,抬起眼来望向前头,却从苏彧眼里看到了极为明显的不信意味。 她想起他适才那阴鸷的神情,心有余悸。连忙强调:“当真不熟!前世你我本无交集,我拢共也只见过你一面而已!”她早前倒是个爱出门四处赴宴,四处玩的人。可苏彧鲜少赴宴,即便赴宴。他们也没有撞见过,是以她眼下说的这话,真的不能再真。 苏彧却道:“这般说来,我的死,人人都知道?” 若生微哂,怎么这问的,愈发不对了。 她前世根本不知死在自家床上的人,姓苏名彧。是个朝廷命官,父兄祖辈皆是为大胤立下过汗马功劳,为国捐躯的英雄人物,自然也就不知道,他的死,旁人知不知…… 而且说来,她如果知道那一切,也就不会胡乱埋了他,还当了他的玉扳指换钱吃饭…… 这么一想,若生不觉心虚了些:“这倒不晓得。我那时,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 苏彧奇道:“那你怎知是我?你不是向来记不住人?” 她这不记人的毛病,看来京里上下都传遍了。竟连他都知道。 若生无奈,心中愈虚,小声说:“偏偏就将你的脸给记住了,我也没法子呀……”戴了米珠坠子的耳垂,莫名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 苏彧的目光,正巧扫过她耳上的那抹绯红,又听着她轻轻糯糯的声音,心底里忽然像是烧起了一团火,先是小小的一星火苗。很快就放肆地燎过他的五脏六腑,热了起来。 过得须臾。他盯着若生,冷冷笑了声。背过身去,没有再问下去。 若生被他笑得差点打哆嗦,心里嘀咕着,望着他的背影唤了声“苏大人”,他却拔脚就往外头走,步子迈得很大,一转眼就不见了。 元宝被他落在原地,见状急得叫了起来,想跟上去又犹豫了下,扭头来看若生。 尾巴摇来晃去,它一下蹿到了若生脚边,拿脑袋蹭她的裤管,“喵……” 若生这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去,顺着它背上的毛轻声感慨:“我算是明白你为何总赖在这不走了,你家主子这阴阳怪气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 “喵!”元宝轻而短促地叫了一声,似是极赞同她的话。 “同这么个人住一块,想必累得很是不是?”若生点点它的耳朵。 元宝就又“喵”了声,还拿尾巴去扫她的手。 与此同时,原本应当已经走远了的苏彧,这会却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人一猫。 他方才情急之下,转身即走,走出一会便想起落了元宝,而且就这么甩袖而去,似乎也不大像话,便又悄悄折返回来,谁曾想这一回来就发现若生在同元宝说他的坏话。 他静静站了一会,眸光微闪,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里头正逗着元宝的若生,一丁点也没有察觉。 待她抬起头来朝前望去时,那里已连半个鬼影也没有,只有初夏时节的风,轻轻地吹着,不知何时,吹皱了少年的心绪…… 这之后,苏彧并没有再就她说的前世之言,继续盘问。 恍惚间,若生还当那天说漏嘴的话,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他们一道出门去,到了刘刺史府邸门前时,他才似是无意地说了句,“回头还请连姑娘抽个空,同在下细细说一说启泰元年之前的事。”   第079章 拜访 从京城风云的变动,到连家的衰败,再到改元启泰的这段光阴里所发生的事,不论大小,任何一件对苏彧而言,都无比重要。 嘉隆帝仙逝后,由太子长孙少沔继承大统,本是再对不过的,可对苏彧来说,这是错中之错。长孙少沔即位,便证明他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所以启泰元年,他的死,听上去也就没有那么惊人。 而且不止他们败了,眼下看上去十分得嘉隆帝喜欢的昱王殿下,也同样败得一塌糊涂。 所以若生说的话,即便没有根据来证明真伪,也没有关系。 他宁愿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 是以若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发生在过去的事,其中的细微末节,都是线索,像蛛网,一根根蛛丝互相交错,密密实实的纹路,最终能变成一张网,一张将他们尽数笼罩在其中的大网。 若生心中同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前世不学无术,后来更是倾心于玉寅,成日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事儿,没一样像话的,将那好端端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白费了无数光阴。故而前世发生的许多事,她都没有能够看穿。 姑姑曾说过她心思敏锐,只是太过懒散,这才样样不成气候,委实可惜了。 可那可惜,待到他们自己醒悟过来,已是太迟。 姑姑说那话时,也不过半寐半醒,恐怕她自己根本记不得自己同人说过什么话。 若生却记住了,所以一有了机会,她便想着再不能如过去那般,这才连颜先生都怕了她,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前世她念书得过且过。今生便勤学苦读。哪怕女儿家不能下场入仕,学得多了,总没有坏处。她琴棋书画样样平平。今生也便拣了自己能学好的,尽量学得像样些。 拳脚功夫。可强身健体,长在连家,又不愁没有人能教,她便也好好地学。 她见过无能又不堪的自己,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将自己变得更好。 唯有这样,她才能护住她想要护的人。 若连自己都无法改变,她要凭借什么去改变既定的命数?如果她还是原先的她。那这人世,又有何不同? 从段家大舅母举办的那场春宴开始,她就明白过来,后事的走向已然改变了。 原本因为大舅母方氏小病了一场,根本没有办成的春宴,这一世却仿佛如约而至。 她先前发觉事情同自己记忆中的不大相同,只觉寒意上涌,茫然不知所措。可回到家中后,她蜷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想明白了些许。 她前世那个时候,好好的,没有得过任何怪病。宫里头自然也就没有特地打发来太医为她望诊。 这一回却因为她突然口不能言,腿脚也变得不灵便起来,太医院的陈太医,每隔几日便来连家为她诊一次脉。 陈太医的医术不错,在京里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若非她的病惊动了姑姑,又叫宫里头知道了,加上病情古怪得很,宫里头也不至于特地打发了陈太医来。 陈太医难得出宫入府为人诊脉。段家不知怎地得了消息,半道上“堵”了陈太医一回。请了回去为大舅母诊脉开药。 据闻,两帖药下去。这病就好全了。 所以啊,那本没有的春宴,也就办成了。 若生思来想去,这事如果说同自个儿没有关系,她是打死也不信的。 她带着往事的秘密归来,就仿佛是一枚小而不起眼的石子,“咕咚”一声落进了湖里,那原来平静的湖面,就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从小到大,逐渐蔓延开去。 湖水的波纹,也变了。 湖水的颜色,也似乎变了。 因为本来应该在今年腊月里才出事的四表妹,在春宴上死了。 她将几件事掰开揉碎了仔细想了又想,只觉牵一发而动全身,没准她今晨多用了一碗鸡丝红枣粥,在某个她并不知道的角落里,事情就在悄悄发生着变化。红的变成黑的,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又成了灰……没有一件事,是能够被人完完全全掌控住的。 而且以她如今的能力,许多事大抵还无法看到最深的地方,难免有所遗漏。 她听了苏彧的话,就忍不住动了动心思。 也许她当局者迷,过去发生过的事里,有不少被她无意中错过了的线索,兴许苏彧能看得比她更清楚。 于是,她望着他笑了起来,颔首道:“只要苏大人有空听,我就有空细说。” 这些事,换了旁人,她至少也得犹豫上个十天半个月,然而对方是苏彧,局面就不同了。毕竟,苏彧还死在她前头呢……论倒霉,他也绝不会比她少。 苏彧嘴角微抿,轻笑了下。 刘夫人江氏这时也正巧使了人出来迎他们。 苏彧就开始用种云淡风轻的闲适姿态悄悄同若生串词,二人是怎么一道从望湖镇出来的,怎么一道来刘家拜访的。 少顷,二人被分别带去两条路。 刘刺史的“风寒”,依旧不见好,是以出来应酬苏彧的,是刘刺史那元配所出,同苏彧年岁相仿的长子。 至于若生,则被个怯生生的小丫鬟领着去后院见了江氏。 没见着人的时候,若生一直在想,江氏应当是何模样。她想,既是母亲生前的手帕交,想必是同母亲差不多的人,可等到江氏满面堆笑地朝她迎上来时,她才知道,自己一定是想多了…… 站在她眼前的刘夫人江氏,是个年近三旬的妇人,挽着云髻,穿条宝蓝织金的褂裙。 因那裙子颜色鲜艳,生得本就白胖的江氏,更是被衬得如笼屉上刚刚熟透。还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一般。 若生怎么也没料到,江氏会是个这么胖的妇人,加上她五官生得平平。愈发不起眼起来。 但她笑着同若生说,三姑娘长得酷肖母亲。眉眼鼻子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时候,那张笑盈盈的面孔,看起来忽然就美了许多。 兴许是笑得美,令人一看,就仿佛身沐仲春日光,浑身暖洋洋的。 不过她说的话,听着真挚,到底也不过就是客套话。人人都会拣了这样的来说,若生听过便罢,只笑着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小时原有机会见您一面的,不曾想却错过了,之前途经此地,想起您如今也正巧就在这,就忍不住冒昧地来叨扰刘夫人了。” 江氏闻言,笑得愈发温柔可亲,“三姑娘若不嫌弃。只管唤我一声晴姨就是。”一面邀了若生落座,又让人快些奉茶来。 若生神色恭谨如故,话语从善如流地亲切了两分:“晴姨。家中长辈素来唤我小字阿九。” “阿九,可是云甄夫人取的?”江氏笑问。 她回过京城,也找过若生的生母段氏,而今自然知道若生一落地,段氏便不在了。若生的父亲,又不像是那能给孩子好好取名的,所以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云甄夫人。 若生点点头,也笑吟吟道:“是姑姑给取的,名为生。小字为九,取九死一生之意。” “你娘得你不易。”江氏叹了一口气。又苦笑了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总记得你娘笑着说将来要生三个孩子,不论男女,老大就叫大宝,老二都叫二宝,老三就叫小宝……” 语气里的怀念之意,渐渐就漫了出来。 若生听得心里微酸,又忍不住觉得母亲少年时说过的话有趣,也难怪父亲总念念不忘惦记着她。 就连金嬷嬷也说,她娘最会哄她爹,说什么他都听。 “瞧我,好端端怎地说起这些了。”江氏说了两句,怕惹她伤心,急忙又另起了话头,“阿九此番来平州,不知为的什么事?” 她一个小姑娘从京里跑来平州,知道的人,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若生料想她会问这个,听了就答:“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家中长辈也只当是历练而已。” 江氏慈和地笑着,说:“连家的姑娘,都是这么的能干。”言罢,她话锋再转,终于问及了若生跟苏彧同行的事。 若生就道:“先前无意间在望湖镇撞上了,因着附近不大太平,苏大人手底下又有官差在,就托福顺路一道走了。” 江氏点头,“这样也好,妥当,什么都没有平平安安的要紧!” “对了,听说刘大人病了?”若生等着她说完,佯装可惜地道,“我原还想着,能一道拜见下刘大人,也不枉来了平州一趟。” 江氏面上笑意变得窘迫了些:“今后若有机会,再见也是一样的,等会过了病气去可不好。” 若生定定看了她两眼,她身上突然冒出来的尴尬跟谈及刘刺史时,微变的语调,都没有逃过若生的耳目。 若生直觉事情有问题,但她并不觉得江氏是在因为刘刺史的病不是偶感风寒而面露窘然。 江氏的话,也不像撒谎,担心她过了病气去之类的,也似乎十分的真心实意。 然而,若生从苏彧口中得知的,却是刘刺史中风了。 江氏不应该不知道刘刺史的病情才是。 但如果她知道,她做戏的手法,就着实惊人了…… 江氏忽然之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太过复杂,复杂到若生都无法相信她是在撒谎。   第080章 姨娘 江氏眼下如果说的是真话,她又怎么会连丈夫的病情也不知? 若生心生疑虑,再同江氏说话时的语调,就不由得带上了些微探究,“晴姨平素都做些什么?我一路走来,瞧着平州四处都是花木,想必平常这赏花宴,是不少的。” “这倒是不能同京城比,平州只是个小地方,平日里来往的人也就只有这些个,并不比京里热闹。”江氏笑着摇了摇头,又让她吃茶,“这茶虽不是顶好的,却是你在京里寻常不大能吃上的。” 若生闻言低头往盛茶的盖碗里看去,这才发现里头的茶,不是她平常吃过的那些。 平州的花木闻名大胤,以花入食在当地更是常见。 江氏让人奉上来的茶,就是一味花茶。 若生轻呷了一口,茶水入口甘甜清冽,果真同那些毛尖、龙井的大不相同,比起姑姑爱喝的武夷茶,那更是全然不一样。 江氏在旁道:“采了当季的鲜花挑拣洗净,选了合适的天气晒制而成,热水一冲,花瓣舒展,留存的香气就都冒了出来。” “很香。”若生眉眼弯弯抬起头来,“晴姨是不是已经有许多日不曾见过刘大人?” 江氏猝不及防,顿时愣住,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说完,她回过神来,慌忙补救,“老爷清廉,又总念着要办实事,每日里在前头忙完了,回来家中又是一头就栽进书房去,时常忙至夜半才发觉天色早早就黑透了,连饭也顾不上用,囫囵卧倒就宿在了书房里。”她看着若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这并不长的一句话。她说着说着,便卡顿了数次。 可见是突然之间没有法子,随口扯出来说给若生听的而已。 若生心中登时如同明镜一般。知道自己问到了关窍上。她也不揭穿江氏,只附和着点头感慨:“刘大人为官多年。名声在外,果真是私底下就不容易。” 她口不对心地说了两句,又低头去吃茶,在江氏看不见的地方,冷冷扬了扬唇角。 刘刺史官声如何,她并不清楚,但那日在望湖镇时,郑氏同她说的话还清晰在耳。 他并不是个好人。 为官为民。一个本不良善,不够仁义的人,又怎能做个好官? 所以江氏说的话,她不信。 刘刺史是否日日夜宿书房,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她不敢肯定,但她知道江氏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一定不大妙。 她沉思着,江氏也正在悄悄打量她。 穿着鹅黄衫子的少女,面孔白皙柔和。眉眼精致,生得十分好,言谈间的声音亦是轻轻软软。似暮春三月里徐徐绽放的柔软白花被风吹落,拂过面颊。 从她进门开始,面上也是一直都带着笑的。 可江氏看着她,却觉似有淡淡的疏离笼在她身上一般,叫人一时忘了她的年纪。 江氏最后一次见到若生的生母段氏时,段氏已经十六岁了。 眼前的少女同她的生母,长得终究还是有些相像的,可如今明明比昔年的段氏还要小上好几岁的若生,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淡漠。却显得她比当初的段氏老成得多。 江氏望着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道:“你父亲,待你可好?” 这话原不该她问。她一个外人,又是头回见若生,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委实不知礼数又僭越。但连二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清清楚楚知道的,加上若生的生母段氏又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她忧虑所至,问上一句,也没有太过突兀。 若生见她眼中忧色真切,便也直言道:“一向很好,晴姨不必挂心,新太太也待我很好。” “你父亲续弦了?”江氏吃惊道,问完又觉自己失言,忙说,“这倒是好事,你娘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欣慰。” 有个人能照料他们父女,的确应该算好事。 若生笑着点一点头。 江氏却觉自己不好再说下去了,遂低头吃茶,谁知刚呷了一口,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梅姨娘来了。 听着梅姨娘三个字,江氏下意识先抬头看了若生一眼,面上有浓重的尴尬之色。 饶是若生后知后觉,也明白过来,她上门便是客,又是江氏的故人之女,江氏身为当家主母亲自招待她乃是常理,但区区一个刘家的姨娘,凭什么来见她? 何况瞧江氏脸上的神情,这梅姨娘此番也没有提前知会过江氏,是自个儿过来的。 刘家这内宅,看样子也不平静。 若生朝江氏回望过去,笑笑没有言语。 江氏也努力将面上尴尬收起,转而吩咐了人让梅姨娘进来见客。 若生心中微动,江氏竟这般给那位梅姨娘脸面,真真古怪。 她疑惑着,那竹青的帘子轻轻一晃,后头就走出来个极年轻的妇人。 最先映入若生眼帘的,是一角胭脂红的裙裾,而后那抹红就慢慢走得近了些,近到离她不过三两步远,妇人的那张面孔也就立即一览无余。 鼻子就是鼻子,眼睛就是眼睛,菱唇淡红,一切都只是寻常,美得平平淡淡。 分明应当是第一次见的人,若生看着她,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说来她鲜少能记住人,昨儿个见过,今天再见没准就同旁人记混了,所以面熟不面熟的,她也没有多做他想。 毕竟眼前的人,是刘刺史的妾室。 她连刘夫人江氏都是第一次见,他的妾,自然不应该见过。 若生敛神听着被婢女称为梅姨娘的年轻妇人同江氏温声说道:“夫人,老爷仍咳得厉害,说只恐无法见客,但几位客人难得远道而来,想着请您一定要留了几位用顿饭才是。” 梅姨娘说话的口气,并不失恭谨。可若生听着这话,却怎么听都觉得别扭。 然而江氏却像是听惯了的,闻言只道个好。就让梅姨娘来见她。 梅姨娘便转过身来,笑着敛衽一福。道:“见过连三姑娘。” “姨娘客气。”若生想着江氏对待梅姨娘的方式,还了半礼。 梅姨娘当即道:“使不得使不得!” 江氏也不说什么,只让梅姨娘退下去,好生照顾刘刺史。 若生轻轻摩挲着身下雕花椅子的扶手,目光越过洞开的窗子朝外头看去。 春光已老,窗外的几棵树,绿叶成荫,树冠密密厚厚。像几匹绿得发乌的锦缎。 她在心中暗暗喟叹,难怪方才江氏谈及刘刺史时,那般不自在…… 这刘刺史病了,身边侍疾的不是正妻,也不是儿女,而是他的妾室,江氏如何能自在? 时至午时,江氏留了她用饭,她也留下了。 苏彧那边,则照旧由刘刺史的儿子作陪。 饭毕。江氏笑着问若生,可要去园子里走一走消消食,若生应好。由人领着去了刘府的后花园。江氏自己则因为还有许多管事妈妈需见,就不便再陪着若生,于是随后就唤了她的小女儿锦娘来陪若生逛园子。 锦娘比若生还小两岁,生得像母亲,白胖白胖的。 二人带着婢女一并在园子里闲逛,锦娘忍不住好奇地问她:“连姐姐,京城好吗?”她只在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回去过一趟,早记不清了。 若生笑答:“除了热闹些。同平州也没有什么两样。” 锦娘就失望地叹了口气,过了会就又唧唧喳喳地说起别的事来。 若生细细听着。她问什么,就答什么。 不过两刻钟。锦娘就已视她为嫡亲胞姐一般,倒豆子似的将一箩筐的话给倒了出来。 若生的语气也出奇的温和:“对了,我先前见着梅姨娘了,她生得可真好看。” 可其实,她根本记不起梅姨娘长得什么样。 锦娘听了撇撇嘴,道:“她是好看。” 若生就故意笑着揶揄起来:“你爹爹一定是喜欢她长得好看。” “才不是!”锦娘猝然说道,言罢声音又弱了下去,“是因为她琴弹得好……” 若生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尖,面上依旧笑着:“是吗?她都会弹什么?” 锦娘弯腰去摘花,随口道:“有支曲子叫笑春风,她弹得最好。” 白白胖胖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说着话。 这话音被风一吹,吹进了若生耳朵里,却激起了别样的涟漪来。 她喃喃重复着:“笑春风?” 锦娘手捧着几朵花转过身来,天真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犹豫,“就是叫笑春风!” 若生叹息:“可惜了,我竟没有听过这曲子。” “哦?”锦娘略有些吃惊,“我还以为京城里什么都有呢。” 若生微笑,亦弯腰去看花,望着那粉粉白白,层层叠叠的花瓣,柔声道:“兴许是听过的,只是我记不清了。” 记忆中,的确模模糊糊似有那么一段琴音,弹的曲子就叫做笑春风。 但她本不擅琴艺,听过就忘的乐曲,委实太多,这突然之间,她心中并不敢肯定,自己听过的是不是笑春风。 不过她能记得那段琴音,说来还多亏了玉寅。 那年玉真只当着浮光长公主的面弹奏了一曲,便惊得浮光长公主张嘴问云甄夫人要了他去,惹得众人艳羡,她也好奇。 她便问玉寅,玉真弹的曲子叫什么,竟叫浮光长公主这般惊为天人。 玉寅贴在她耳畔,低低笑了声,“是笑春风……”   第081章 迷藏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笑春风”这支曲子。 她初闻,只当这曲子是寻常之物,听了他的话后仍觉不解,似乎又另问了一句什么……可问的是什么呢?秀眉微微蹙起,若生任思绪回到过去,回到她头一回听见玉真弹奏那支曲子的时候。 事情隔了有年头,她又并不曾刻意记过,一时间能想起来的也只是些模糊零星的片段。 她好像问了玉寅一句,此曲有何不同之处? 玉寅便也轻笑着答了她一句。 但若生此刻回想着过去,却是当真想不起他到底说过什么。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落在了花茎上,稍稍一用力,那花就仿佛要被折断一般,低了低头。若生望着那嫩黄色的花蕊,脑海里似闪过一道白光,突然间就记了起来,玉寅说的是,这支“笑春风”是玉真许多年前自个儿写的,世间独一无二! 玉真在音律上颇有天赋,旁人忙着读书习字的时候,他就已经能作曲了。 是以“笑春风”一曲,应当只有他会弹! 若生只觉有一股刺骨的寒意沿着那细弱伶仃的花茎一直钻入自己的指尖,又沿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她心头,冷得人浑身僵硬。她蓦地松了手,往后退去,谁知一脚踏偏,身子趔趄,一下就仰面往下倒去,冷风拂面,似坠万丈深渊。 幸而扈秋娘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接住了,这才没有摔到地上。 一旁的锦娘惊呼着,挥舞着白胖的一双手扑上来,磕磕绊绊问若生:“连姐姐摔着了不曾?” 扈秋娘扶着若生站定,看看她的面色。遂扭头去同锦娘笑着说:“姑娘没有摔着,劳刘姑娘忧心了。” “这便好……这便好……”锦娘捂着心口长舒了一口气。她娘喊了她来作陪,结果这客人要是就在她跟前摔着了哪。那她就是真的没法同她娘交代了。她又想着这好端端摘个花,若生也能差点摔了。可不敢再陪着她逛下去,便道:“连姐姐,我们一道去前头的小凉亭里坐坐可好?” 若生听着,也慢慢回过神来,“当然好。” 锦娘就上前来亲亲热热挽了她的胳膊,“让下头的人斗草玩耍,我们就在一边看怎样?” “斗草?”若生愣了愣。 锦娘见她怔愣,也诧异道:“难道京里没有?” 若生仔细一回忆。似乎是有的,只是不常玩,她更是没有玩过,便也不知是说有还是没有,只摇了摇头说:“鲜见。” “唉,这看来京城也没有什么好玩的。”生得珠圆玉润的锦娘一张福脸微垮,可惜道,“想来,兴许还不如平州的日子有趣。” 说话间,本就离得不远的小凉亭。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锦娘拉着若生踏上矮矮的台矶,走进凉亭里拣了石凳落座,就让跟着来的丫鬟们斗草玩去。 平州多花木。几乎家家户户都遍栽各色花草,而且如今正值初夏时节,园子里就是野花也开了不少。 没一会工夫,几个丫鬟就三三两两聚拢了来。 有折了白玉兰的,也有不知去哪寻了狗尾草的……若生心不在焉地略扫了一眼,发现这些花草她大概也都认得。虽是主子发的话,让他们尽管去折,但园子里的奇花异草就算种得再多,这起子人也是断断不敢真去折了来的。 丫鬟们互相攀比着对方手里的花草。说得好不热闹。 其中一人就来请示锦娘:“姑娘,您说是文斗还是武斗?” 锦娘想也不想脱口就道:“文斗不好玩。武斗吧!” 扈秋娘闻言面上微露笑意,她倒是知道这些玩法的。就附耳在若生边上细细解释了一番。 “文斗”便是众人各自折草摘花来,比试哪一位采摘的花草种类最多,最为罕见;“武斗”则是大不相同,需用花草角力。 若生就看着其中两个小丫鬟各选了一件,以叶柄相勾,捏住了互相往后拽。 坚韧者胜,折断者败。 说有趣,委实也没有什么太有趣的。 这斗草好玩的地方,在于一个“赌”字。 小丫鬟们玩的也不大,你押两个大钱,她押一团线的,至多也就是押上一盒脂粉而已。 锦娘看得津津有味,在旁见草断了就唏嘘,见人赢了钱又大笑,亭子里的气氛好不热闹。 可若生坐在一旁,眼睛看着她们手里的花草,心思却早已不在这里。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毕竟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不是昨儿个才刚刚发生过的。可她不想则罢,一深想,就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记错。她的确问过玉寅那句话,玉寅也的确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那支曲子是玉真自己写的,世上独一无二。 所以既是世上无双的曲子,为何远在平州的刘刺史府中,竟有个姨娘就会弹? 而且按照锦娘的说法,这曲子还是梅姨娘最拿手,弹得最好的。 她不由得问锦娘:“不知梅姨娘是哪里人士?” 锦娘稍讶,困惑道:“连姐姐为何问这个?” “哦,只是我一时好奇罢了。”若生状若无事地笑了笑,杏眼微弯,眼下卧蚕分明,“你方才不是说起她琴弹得极好吗?我想着,这琴总是要苦练过才能有今时这般技艺,她过去必然不会是长在乡野的。” 锦娘本来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听到这里不觉皱了皱眉头,语气里困惑毕露:“我倒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到刘家,还不满四年,初时只是个丫鬟罢了,同母亲身边的听霜是一道的,我便一直以为她们是差不离的。” 说到丫鬟二字时,锦娘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些。 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梅姨娘,梅姨娘如今都是她父亲身边正正经经的妾室,是她的庶母。最起码的脸面,总是要留的。 不过这几年,梅姨娘虽得刘刺史宠爱。但始终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刘夫人江氏膝下却早已是儿女双全。加上刘刺史虽然偏宠妾室,到底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宠妾灭妻的事来,这内宅里的一应事宜,也一直都是江氏做主。 但跟在刘刺史身边前前后后照料的,却总是梅姨娘。 锦娘说着,不虞之情终究还是流露了出来。 若生便没有再问,她已经从锦娘口中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梅姨娘的出身,锦娘并不知情。人入内宅,必然经过江氏的眼,江氏既然买下了她,便证明至少明面上梅姨娘的身份没有任何问题。 但若生越想越觉得古怪,梅姨娘跟玉真会弹同一支曲子的事,绝不是巧合。可惜她没有亲耳听过梅姨娘弹琴,也就无法确认这两支都叫“笑春风”的曲子,究竟是不是同一支。 她沉默了下去,锦娘也转回身去看丫鬟们斗草。 亭子里正热闹着,不远处的小径上突然多出来两个人。是锦娘同父异母的兄长刘大郎跟苏彧。 正在兴头上的锦娘丝毫没有察觉亭前有人靠近,若生便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道:“有人来了。” 锦娘霍然抬头去看。瞧见刘大郎,便笑着站起身来:“是大哥!” 刘大郎虽不是江氏所出,但瞧锦娘的模样,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看来很是不错,若生也就站起身来,循着她招手的方向看去。 然而她明明是要去看刘大郎的,视线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一旁的苏彧身上。 刘大郎许是生得像母亲,因着跟锦娘不是一母所出,俩人长得截然不同。他年岁同苏彧相仿,身量也差不多。眉眼也生得俊秀,可走在苏彧边上。愣是同小径上的石子一般,无甚区别,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若说生得好,眉眼五官比苏彧长得好的人,也不是没有。连家的千重园里,那一群群的少年郎,长得或清秀或俊朗,随便拉一个出来,都不会比苏彧差到哪里去。 可此刻映入若生眼帘的少年,却似乎尤为形貌昳丽。 忽然,像是察觉了若生的目光,他侧目看了回来。 若生来不及移开视线,就只能这么被抓了个正着。 “连姐姐,大哥身边的那个人,就是同你一道的苏公子吗?”锦娘并不知道苏彧是朝廷命官,看清楚了人只觉生得比自家兄长好看许多,不由一问。 若生颔首:“是定国公家的五公子。” 锦娘一听,也是京城来的,便艳羡道:“连姐姐同他是不是很熟?” 正说着,那两个少年已到了近旁。 聚拢来斗草的丫鬟们顿时四散而去,一一墩身行礼。 若生就喊了句:“五哥。”这是学贺咸的,若生记得他就这么唤苏彧,装熟,换个称呼便是了。 苏彧被她喊了个措手不及,却也丁点不见慌乱,只点点头泰然自若地同刘大郎一齐走近。 锦娘上前去见礼,而后就缠了刘大郎说话,说的是什么瓜果玉蝉青花小玉佩…… 刘大郎面带宠溺地笑了笑,似揶揄了句,兄妹二人就斗起嘴来。 亭子另一侧角落里,若生站在里头,苏彧站在外边,趁着那对兄妹正说的兴起,他忽然低声如蝇语,说:“怎么喊起哥哥来了?”   第082章 窥视 若生但笑不语,凝视着他看了一会方道:“省得他们总问熟不熟。” 苏彧闻言眉头微蹙,倒没有继续就着这话深究下去。只是熟不熟这件事,若没有记错,他也曾问过若生。 只不过一个问的是他们如今熟不熟,一个问的是若生口中的上辈子。 苏彧侧目撇了站在那说话的刘大郎兄妹,见他们说得正热闹,就将视线收了回来,转而再次看向若生,低声问:“见过刘夫人了?” 若生眼也不抬,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素面纨扇,同样用压得低低的声音答:“自然是见过了。”说罢,她也问了苏彧一句,“见过刘大人了?” “自然是不曾。”苏彧面上波澜不惊,语气也显得格外的平淡,似乎早料到自己即便进了刘府,也不可能见到刘刺史一般。 若生同他呆了几日,模模糊糊知道他的性子,见状便道:“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这事原先听苏彧说起刘刺史时,她就已经听说过,但经过先前刘夫人江氏的那一番话,若生还是忍不住狐疑起来。 苏彧却只微微笑了下,笑意也是转瞬即逝,随即漠然道:“是中风之症。” 若生便奇怪地道:“你明明没有见过人,怎知他得的就不是风寒?” 即便江氏没有日夜守在刘刺史病榻前侍疾,但她身为发妻,难道真会连刘刺史是中风还是风寒也弄不清楚?她越想越觉得事情有古怪,握着纨扇在亭柱上轻轻点着,一下下渐渐叩得乱了起来。 苏彧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微微一抬手,按住了那纨扇一角,皱起了眉头,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冷静:“你怎么看着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听见这话。若生蓦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差点失态,不由汗颜。将扇子从他指下一抽收了回来,说:“想起了些不好的事。” “同此地有关?”苏彧道。 若生摇了摇头。又微微颔首。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些事同他们眼下所在的刘家有没有干系。 然而因着方才她想起了玉寅来,又对那支名为“笑春风”的曲子耿耿于怀,这会她的人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琴弦,被人胡乱拨来拨去,躁动难安。 这点情绪,并没有瞒过苏彧。 他问:“何事?” 若生踟蹰着,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只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眼下尚不是她能对人全盘托出的时候,即便她先前已在苏彧跟前说漏了嘴,又坦言自己活了两世,但有些事,仍不是能说的时候。 她转过脸去,朝锦娘那边看,方抬了抬脚,忽然听到身后苏彧低低喝止道:“别动!” 声音并不大,只有他们能听见。 若生将将就要迈出去的步子,就这么停住了。她重新将脸转了回去,蹙眉去看他。不用言语,他已然开口道:“有人。” 有人? 若生听得一头雾水。周围有丫鬟婆子,有锦娘兄妹,还有他们,自然是有人,这有什么可值得特地说道的,还让她别动? 她疑惑着,念头一闪,忽然间明白过来,不由得差点骇出一身冷汗来。 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就要听不见:“在哪里?” “假山后。”苏彧的神色重新缓和下来,语气也放轻柔了些。“不要回头。” 刘家的后花园里,距离这座凉亭不远的地方。摆着几座假山,假山并不巍峨,但想在背后藏个人,却还是十分容易的事。 若生紧紧抓住了手中扇柄,尽量不动声色地将扈秋娘唤到身边来,附耳说了这事。 扈秋娘就笑着应下,听着苏彧说的方向,念着要去折花草来,招呼了几个刘家的丫鬟一道走向那座假山,借着摘花斗草之名,悄无声息地便将假山给围在了中间。 然而假山后并没有人,她们发觉得突然,也不见有人逃走。 扈秋娘神色一凛,假装摘花,仔细打量起了那假山来。 有丫鬟喊:“秋娘姐姐,那附近可没有什么花!” 扈秋娘恍若未闻,随口应了句晓得,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假山看。 突然,她从眼角余光里瞥见了一抹青色。 扈秋娘丢开了手里的花,喊了声“什么人”,伸长手从假山缝隙里一把拽出来个瘦瘦的小丫头。 那缝隙留得也并不大,但里头却空了不小的一块,只要挤了进去,想藏在里头并不难。若不是苏彧眼尖,只怕也不会有人发现这里头竟然还藏了个小丫鬟。 听见响动,周围的人立即就都围了上来。 扈秋娘扭了这小丫头的胳膊,将她推到了凉亭台矶下。 小丫头瞧着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同锦娘差不多大,梳着丫髻,穿了身浅浅的青衣。 锦娘惊呼:“拾儿?” “是你身边的丫头?”若生装作不知,上前去给扈秋娘使了个眼色,让她将人放开,随后问锦娘道。 锦娘皱着眉头,看看一旁的兄长又看看地上的拾儿,道:“不是,是梅姨娘身边的丫头。”她低头看了看拾儿,问道:“是姨娘打发你来的?” “回大姑娘的话,不是姨娘派奴婢来的,是奴婢自个儿来的。” 刘家今儿个有客到,用过午饭后,锦娘就陪着若生来了后花园,明令禁止仆妇们在园子里胡乱晃荡,等会冲撞了贵人。 锦娘就有些不高兴了:“没有差事?溜进园子做什么?” 拾儿连连叩首:“奴婢见今儿日头好,想着园子里的花怕是都开遍了,就忍不住偷偷溜进来看一眼。” 听到这话,站得稍后些的若生跟苏彧,对视了一眼。 拾儿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哭腔:“奴婢知错了,请大姑娘责罚。” 锦娘白胖的小手攥住了刘大郎的衣袖。见拾儿哭得凄惨,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大哥……” “罢了,只不过是为了看花溜进来的。回头让人知会一声梅姨娘让她自己处置就是了。”刘大郎摆摆手,示意拾儿离开。 跪在那哭得一脸泪水的拾儿便如蒙大赫般急急退了下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锦娘松口气,来同若生告罪,说家中婆子没有看好园子,都是她办事不妥当。 若生不由得失笑,她像锦娘这般大的时候,遇到了这样的事,定然是想也不想先让人抓了那小丫头打骂上一顿,再回头将那守门的婆子也打骂上一通。至于同人赔礼,说是自个儿办事不妥当,绝没有可能。 她就笑着让锦娘不要在意。 锦娘也笑了起来,挽了她的手往外头走,说不理大哥他们,她带着连姐姐去看看他们家最珍稀的那两株花。 没一会,她们就将苏彧几个落在了后头。 走了一会,锦娘看了看四周,纳罕道:“连姐姐身边的那位秋娘呢?” 若生淡淡一笑:“她方才叫假山划破了手,我让她下去净手了。” 锦娘唬了一跳:“姐姐方才怎地不告诉我?” 虽然伤的只是若生身边的婢女。但若生跟扈秋娘看着就亲厚,锦娘也不敢不在意。 “没什么大碍。”若生应付着:“咱们看咱们的,不用担心。” 锦娘心有戚戚:“都是那拾儿不好!” 若生只笑不接话。同她一块去看了刘家后花园里的几株奇花异草。 看完花,锦娘想着母亲也忙完了,就又跟若生一道去见了江氏。闲聊两句,江氏问及若生何时返京,若生摇摇头说还没定数,一旁的锦娘便立刻道,“那客栈有什么好住的,连姐姐搬来这住可好?” 江氏一怔,随后也笑道:“锦儿说的极是!” 客房都是现成的。使人略收拾一番就能住。 若生犹豫着,没有答应。 锦娘就说:“连姐姐是担心苏公子?” 若生正吃茶。闻言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赶忙咽了下去。 “娘。既留了连姐姐,那顺道将苏公子也留下吧!” 江氏无奈笑着轻斥了一句:“苏公子也是你叫的,便是你父亲回头见了人家,那也得唤一声苏大人呢。” 锦娘愣住。 江氏愈发无奈,怜爱地看了女儿一眼,而后面向若生,说:“客栈里到底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你难得来一趟平州,家中本有厢房可住,怎么也没有叫你住客栈的道理。” 若生叹口气:“那就劳烦晴姨了。” 刘家人留了她,自然也就不会不留苏彧。 等到厢房收拾妥当,若生带着人住了进去,推说乏了要小憩,锦娘也就没有再跟着她。 不出片刻,扈秋娘掀了帘子走进来。 若生倚在窗边,问:“如何了?” “拾儿有大问题。”扈秋娘面色凝重地道,“方才她一出了园子,泪就收了个干净,奴婢还瞧见她给守园子的婆子塞了碎银子。” 刘家不似连家,人人出手阔绰,仆妇们得的打赏银子那也是顶丰厚的,刘家一个姨娘身边的小丫头,怎会舍得给守门的婆子塞银子? 除非,那是上头的主子给她的银子。 拾儿是梅姨娘打发来,窥探消息的! 若生看着窗外的绿荫,心微微沉了沉。   第083章 夜见 扈秋娘道:“姑娘,那梅姨娘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好端端的,她没事派个小丫鬟到后花园是为了打探什么?她要那小丫鬟拾儿窥探的又是谁?是刘府的姑娘公子,还是今儿个头一回上门的若生,抑或是苏彧? “当然不对劲。”若生微微眯起双目,映入眼帘的绿意就似乎更加浓重了些,显得她的眸色也幽暗了起来,“刘夫人在她跟前,都快不像是刘家的主母了。” 哪有丈夫病了,将这侍疾的事一股脑交给姨娘的道理? 梅姨娘八成,还是冲着她跟苏彧来的。但今儿个是她跟锦娘先去的小凉亭,使了丫鬟们自去折草采花围拢来斗草玩耍,苏彧几个是后来打从另一条路走过来,瞧见了她们,才一并靠近来说话的。 拾儿显然已在那假山处藏了好一会。 若生沉吟着:“秋娘,我有件事要提前同你说。” “何事?”扈秋娘听她语气郑重,不觉一怔,“姑娘请说。” 若生就将面向窗外的脸转了回来,定定看向她,也不犹豫踌躇,只稍稍略缓了几息工夫,便一口气将事情镇定自若地说了。 扈秋娘听完面露讶色:“姑娘,那郑氏的话当真?” “她那时已是骇糊涂了,不管能说不能说只会拿出来说了好邀功,不会是假的。”若生摇了摇头,“我听着那郑氏的话,只觉那孩子可怜得很,便忍不住动了心思想要找到她。” 一开始,她不便也不能随意同姑姑三叔几个说明自己为何想找雀奴,便只能借口于雀奴那双奇异的眸子,说是好奇所致。故而宁愿亲自跑来平州也要看一看。 然而到了眼下这个时候,事情已经牵扯上了刘刺史这等身份的人,而且刘刺史府中明面上看起来没有问题。可不管是梅姨娘也好,还是刘刺史那似是而非的病情。都在时刻提醒她,这些事情远没有她之前所想的那样简单容易。 她半藏半说,同扈秋娘吐露了些许要紧的事,见扈秋娘面色似有动容,她便趁热打铁,说道:“那郑氏也不知收了多少银子卖了她,她一个比我还小些的姑娘家,只怕是苦头都吃尽了。”言罢。若生长长叹了一声。 檐下栖着的鸟雀也忽而振翅而去,只留下几声扑棱声渐渐在风中散去,恍若她的那一声长叹。 扈秋娘年少时,也是吃过这等不被父母兄弟喜欢的苦头的。 她娘也是不过为了二百两银子,就能卖了她给旁人冲喜,到最后差点连命也丢了。 因着自己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扈秋娘设身处地一想,心头便也沉痛起来,对若生道:“奴婢全听姑娘的。” 但说完,她仍劝了若生一句:“但事情一旦办不成了。姑娘也不要犹豫,咱们立即便启程回京城去可行?” “那是自然。”若生点点头。 恰逢绿蕉铺完了床从卧房里走出来,扈秋娘便对若生说:“奴婢去四下里打听打听梅姨娘的事。顺道再看看是否有人见过那异眸的孩子。” 然而话虽如此,她们心里头却都是知道的,刘刺史买下雀奴,断不可能只是为了领回家做丫头的。 雀奴的生母是东夷人。 东夷跟大胤两国交战多次,两国的关系从来称不上和睦,但总有那为了银子绞尽脑汁,在两国行走倒卖货物的商人。 这些人,不止买卖丝绸香料毛皮瓷器等物,还贩售人口。 边庭一带。据闻有不少人牙子,专门做这门生意。 一个从东夷偷偷带进大胤的舞姬。能卖出十分可观的价格,有时候。只这一笔银子,就能叫那人牙子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地过上好几年。 但带人过来,极难,极难…… 这是要命的活计。 所以能留在大胤的东夷人,屈指可数,像雀奴这样,身上既有大胤人的血脉,又流着东夷人的血的,更是罕见。 任何一个愿意花银子买下她的人,其目的都不会单纯。 若生昔年也从雀奴口中断断续续听说过些往事,更是明白雀奴过的日子是何样的,所以买下她的人,一定牢牢将她藏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刘刺史会如何藏人? 她心中无底,扈秋娘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也说,从没有人见过异眸的姑娘。至于梅姨娘,这府里的下人里也没有人知晓她是从何而来,只都说刘刺史十分宠爱她。 若生想了想,问道:“梅姨娘为何没有孩子?” 她被抬了姨娘,也有三年了,为何连一个孩子也没有。 扈秋娘答:“奴婢也想着这事,所以套了套刘家下人的话,说是梅姨娘早前曾有过身子,只是没能保住。” “哦?”若生有些吃惊,想着梅姨娘跟江氏的相处方式,分明是梅姨娘占上风的才是,那样的人又怎会不千方百计保住自己的孩子? “底下的人对这事也是讳莫如深,支支吾吾的。” “刘刺史像今时这般宠爱她,是一开始就如此,还是她没了孩子之后的事?” 扈秋娘微愣,低声道:“奴婢听着那口风,似乎先前也只是平平。” 这便说明,是梅姨娘没了孩子之后,她才在这府里占了上风!若生心下莫名一冷,隐约猜测出了些事,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虎毒尚且不食子,那样的事,她是连深想一番也不敢的。 但想着江氏听到梅姨娘来时,那陡然尴尬起来的神情,连刻意去掩也掩不住,若生就禁不住垂下了眼睑。 这位梅姨娘,不是一般人呀…… 日头偏西的时候,锦娘打从外头进来,问了若生一番住得可还舒适,又说明日再来寻若生说话,这才趁着暮色四合时。走了。 很快,屋子里掌了灯。 外头的天色,也变得昏而暗沉。树影变得狰狞诡谲起来。 去关窗的绿蕉刚刚往外探出半个脑袋往昏暗中看了一眼,便低低惊呼了一声。 若生跟扈秋娘都立即被惊动。 扈秋娘问着“出了什么事”。一边疾步靠了过去。 绿蕉拍着胸口,转过身来,“没事,是元宝……” 窗下黑魆魆的,她往外一看,就看见了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登时唬了一大跳。往常都说元宝长得胖,猫眼不过两道缝。这搁到夜里再看,这眼睛也不算小了。 它跳上窗台,舔着爪,一边“喵呜”了声。 扈秋娘回头看若生,请示她该如何做。 若生扶着椅背重新落座,无奈地看看元宝,只得道:“先带进来。”刘家的事,他们还是一头雾水,不能叫元宝在外头胡乱瞎跑。 如是想着,她不由得腹诽起来。苏彧那边的人,竟连只猫也看不住,真是人不如猫…… “喵……”元宝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边上。往那鞋旁一躺,就趴下了。 若生眼神微变,忽然探出手去,将元宝的身子上下一翻,让它仰面躺倒。 元宝以为她是要来给自己顺毛,当家四肢摊开,将肚皮大喇喇袒露出来。 若生却没有再动,只眼也不眨地盯着它的肚皮看。 那上头,竟然写了两个字! ——看门。 她愣在了原地。 因留宿刘家。她身边能用的人只有扈秋娘跟绿蕉而已,至于那些扈从护卫。都只能留在外院。到了夜里,扈秋娘必然是要值夜的。但多个元宝,总没有坏处。猫比人眠浅,更为警醒,而且夜间不点灯也能视物。 若生回过神,失笑。 真不知该说那人什么好…… 这天夜里,她留下了元宝,元宝也较往常安静许多,趴在床脚,睁着眼睛,前爪交叠在身前,无形中竟也流露出两分威严来。 若生的眼睛,也一睁就是大半夜。 她认床的毛病并不严重,在客栈里尚能睡得安生,可今夜留宿在刘家的客房里,却许久都没有睡安生。 大抵是心里头挂着事,沉甸甸的,郁郁不快,令人难以放心睡去。 外头的天,已是月上梢头。 屋子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香气,似幽兰,又似夏荷,朦胧间仿佛还带着些许蔷薇绽放时的香气。 气味怡人,芬芳馥郁。 若生躺在枕上,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幽香就从鼻子里直透心腑。 她不觉好奇起来,这是什么花的香气,怎地似乎从来没有闻见过? 平州多花木,刘家在平州,这花草也不少见,不止后花园里多,这每个院子里,每个屋子里,也都摆了不少的盆景,里头的花草,多半都是若生叫不上名的。 她迷迷糊糊地回忆着这间屋子里摆的几盆花,耳边忽然传来“咿呀——”一声。 不等她反应,虚空中紧接着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她立即喊了一声“秋娘”,可明明就歇在脚踏上值夜的扈秋娘,却丝毫没有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若生掀了被子飞快起身,到了床沿一看,扈秋娘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甜,不觉吃了一惊,随即用手去推她,可扈秋娘半点反应也无,一动不动。 恐惧渐渐弥漫上来。 若生又去看元宝,可元宝竟然也闭着眼睛,将脑袋缩了起来,睡过去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脚步声已到近旁。 她随手抄起了一旁矮几上的烛台来,抬起头往前一看。 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来,“阿九。” 这声音……是苏彧!   第084章 幻象 有只手,在昏暗的光线里朝她伸了过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径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若生的呼吸声,一轻。 屋子里一片幽暗,只有几缕薄白的月色穿过窗棂,霜雪似地落在地上,蜿蜒如水,却带着比水更凉的寒气。明明是初夏里的夜晚,她此刻手持烛台站着,却恍如身在隆冬的皑皑白雪之中。 脚下是冰冷的,身子也是冰冷而僵硬的,就连视线仿佛也被森然的寒气给冻住了一般,望着前方挪不了半分。 那声“阿九”变得更清晰了,伴随着这声音而来的脚步声,也终于在距离她不过一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就着这稀薄的月光,若生隐隐约约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这脸,这眉眼,的确是苏彧无疑。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急急问道:“你怎么会来?” 对面的人没吭声,忽然扬手来拉她。 “怎么了?”若生提着一颗心,被他这么忽然一拽,惊出一身冷汗来。 “嘘,别说话!”黑暗里,少年清越的声音越发显得冷静。 若生却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旁的,只一把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惴惴不安地说:“苏彧!到底怎么了?” 深更夜半的,原本应当正在值夜中的扈秋娘,睡得又深又沉,就连元宝,也埋头睡去,屋子里竟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还醒着!若生抓着苏彧的手腕。心神忽然一凛,倒吸了口凉气道:“怎么不见绿蕉?” 她到这会,还不曾见到绿蕉! 若生愈急。手下也就愈发用力。 “别怕。”苏彧的声音却显得更加淡然。 四周除了她二人的说话声跟呼吸声外,就再没有任何一丝响动。寂静得都不像是初夏时节的夜晚。没有虫鸣,也没有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他牵着她的手,开始往外去。 他的掌心微带凉意,若生就这么握着,却觉得身上一暖,心头的寒意也立即消了些去,原本提得高高的心,也瞬间落了回去。 俩人一前一后朝前走去。那门很快就近在眼前。 若生念着扈秋娘跟绿蕉,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不能就这么把她们给丢下!” “我先带你走。”苏彧转头看了她一眼,然而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面上神色就显得有些莫测起来。 他脚下步子愈快,拖得若生也不得不跟着将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将至门口,疾行中的若生忽然一个踉跄,朝前扑了去。 地上有东西! 她咬着唇,朝地上摔去。 走在前头的苏彧飞快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接住。揽进了怀中。 若生的脸紧紧地贴在他胸口上,双手抱着他的腰,大口喘息。 只隔了一层衣衫的胸膛下。“怦怦”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她听着,自己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就突然之间安定了下来。少年身上的气息带着她熟悉又陌生的清冽…… 抱着她的那双手臂,则温暖而充满力量。 寂夜之中的若生,情不自禁地贪恋起了这点暖意,搂着他腰的双手,紧了紧。 然则将她护在怀中的少年,也并没有推开她。 还是若生自己慢慢的又从这松懈中清醒过来,松开手从他怀中钻出来。转身去看方才那绊倒自己的东西。 地上横卧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仔细瞧去。似乎是个人! 若生微惊,脑海里飞快地浮现出绿蕉的身影来。瞪大了双目,一把俯下身去,凑近了那人拼命地看,妄图在昏暗中看清楚上头的面孔。慌乱中,她摸到了一样东西。 是绿蕉的簪子……她赏的…… 绿蕉很喜欢,平素就总戴着。 若生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一摸,冷的,她像是突遭雷击,一下将手抽了回来,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几个时辰之前,绿蕉还在同她们笑着说话!明明她一直未睡,绿蕉出事,她不可能一点响动也没有听见! 她颤栗着,手心里一片黏腻。 那是绿蕉的血,黏稠的,已近半干。 忽然,周围一亮。 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的若生,一下子闭上了双眼。 这光亮太过刺目,逼得人无法睁开眼去看。她拼命想要睁开,可眼皮沉重而酸涩,泪珠儿没一会就蓄满了泪框,在眨眼时沿着眼角簌簌而下。许是因为有了湿润的泪水,眼睛渐渐变得没有那般难受。 若生就低头朝躺在地上的人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绿蕉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庞,眼睛甚至还圆睁着…… 可她已没有呼吸了。 若生的眼神逐渐变得茫然起来,茫然地沿着绿蕉的面孔往下看,最终视线定格在了她心口处的那道剑痕上。 伤口薄而窄,却很深。 若生死死盯着,意识忽然迷糊起来。 她怎么会知道这道伤口,是剑痕? “阿九,快走!” 怔仲间,身后忽然多了一双手,揽住她的肩头。 若生愣了下,语气狐疑地问道:“你何时点了灯?” “这些事容后再说!”苏彧不答,拖了她就要走,若生却蓦地将手往后一抽,连连后退。 苏彧皱眉看着她:“事不宜迟!” 若生不语,看看地上死去的绿蕉,又看看这屋子,最后看向苏彧:“你究竟为何深夜过来?” “傻姑娘……”苏彧面上清俊冷硬的线条,伴着这似是无奈的三个字,逐渐柔和起来。“我是来救你的。” 若生闻言,往后疾退两步,靠在了满地浮雕象牙镜架上。 那镜面光洁明亮。在烛火照映下,一片潋滟之景。 若生的呼吸声乱了。又平静下来。 苏彧在缓步朝她走近,再次伸出了手来,放得轻轻的声音近似蛊惑:“阿九,快跟我走……” “你为什么唤我阿九?”若生屏息而立,手按在了镜架上,凉意阵阵。 苏彧轻笑:“为什么?你难道不愿意我这般唤你?” 他的手伸得更近了,指尖已触上了她的肩头。 若生退无可退,侧目望去。眼神立变,忽然将身子一矮,侧身往边上一退,抄起搁在上头的镜子就往他身上砸。 这人,不是苏彧! 他方才朝她伸过来的那只手,是右手! 苏彧右手手腕处有伤,虽然已好得差不多了,但痂仍在! 然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少年,右手手腕处的肌肤,光洁如玉。根本没有一丁点受过伤的痕迹! 若生扭头撒腿就跑。 就在这时,她手臂一挥,也不知碰到了什么。上头蓦地传来一阵剧痛。眼前忽而一暗,她摔在了地上,正要爬起来时,耳畔传来几声猫叫。是元宝的声音,若生张皇地想从地上爬起来,一低头却就看见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喵……” 四周一片昏暗,方才的那点光亮,就像是假的一般。 有夏虫攀附在窗纱上,嘶嘶轻叫着。 若生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发干,难受得厉害。左手手背上亦一阵一阵的疼。 她便用另一只手去摸。摸到几点湿漉,是血。 “喵!”元宝又叫了一声。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这时,若生听见了绿蕉的声音,她似在梦呓一般,嘟囔着,妈妈我错了…… 若生一愣,随后便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循声赶了过去,那窄小的软榻上,绿蕉正好端端地躺着。 “绿蕉……”若生喊了她一声。 可睡在那的绿蕉,只是胡乱说着话,并没有回应她。 但她能说话,就是活着的。 若生知道了这一点,心中已是大松。方才的那一切,应当只是她做了一个噩梦而已吧?如是想着,若生就要去点灯,然而她才刚刚迈开一步,就愣在了原地。 若那只是个梦……为何镜子碎在了地上? 寒意遍身,她好容易松下去的那口气,霎时卡在了那,不上不下。 “喵呜!” 脚边多出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若生这才惊觉自己竟是赤着脚的,她仓皇俯身,将脚边的小家伙抱了起来,匆匆去将灯点上了。 已燃得差不多的灯光,是微弱的。 若生一转身,突然发现这屋子似乎变了样子。 那张床不见了!扈秋娘也不见了! 她慌忙往身后看去,刚刚还跟在她身边的元宝也不见了踪影。 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元宝……” 可回应她的是空荡荡的回音。 她四处看,却四处不见出口……她开始胡乱拍打墙壁,可就连这拍打的声音,都显得虚浮而无力,听上去混沌得很。 若生面上现出了骇色来。 然而,她此刻用力拍打墙壁的动作,落在元宝眼中,却不过就是在凌空拍打空气。一下又一下,古怪得很。 元宝盯着她手背上被自己抓出来的血痕,害怕似的“喵”了声,急得团团转。 它想出去,可门窗紧闭,它根本出不去。 它眼睁睁看着睡在那的扈秋娘也爬了起来,跪在脚踏上,冲着床哭,娘,你别卖我,别卖我…… 元宝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另一边的若生,这时忽然抬手抓起了一旁用来修剪灯芯的小银剪。 元宝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窗户外传来一声轻响。   第085章 担心 “咔哒”一声,原本关紧了的窗子就被轻轻松松打开了来,而后人影一闪,屋子里便多了一个人。 元宝闻声转过身去看,只一眼便飞奔过去,嘴里“喵呜喵呜”的一通乱叫,肉爪攀着来人的裤管不肯松开,背上黄白相间的毛炸开了去,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即便此刻见到了主子,也没有好上多少。 然而它叫唤得厉害,苏彧一站定就先伸手将它的脸给捂住了,低低说了句:“噤声。” 可元宝受了惊吓,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被捂住了嘴,也仍是闷闷地叫唤着。 苏彧皱了皱眉,将它往地上一丢,说着“藏好了”,一面驱了元宝去椅下。 元宝便也随着他的动作,瑟缩着在那张镂花的椅子底下紧贴着椅腿,团成了一个球。与此同时,被若生拿在手里的那把小银剪子,也将将就要戳到她自己身上。 她如陷梦中,浑然不察。 烛光愈发微弱下去,屋子里头的气氛也越来越显得诡谲异常。 苏彧一个箭步上前,手越过她的肩头,一把将剪子夺了下来往墙边搁着的长条矮几上一抛,另一手已将她制住,凑到她耳边喊了一声“连三”。 俩人靠得极近,身子几乎贴在一块,但周围气氛诡异,竟是半点旖旎也不见。 他一连唤了她三声,从“连三”到“连姑娘”一气不间断地喊了过去,可她紧皱着眉头。眼神浑浊,似根本不曾听见。于是乎,他心中一动。开口唤了一声“阿九”。 这是若生的小字,非亲近之人。不会这般喊她。 果然,他一声“阿九”余音尚未落地,被他锢在怀中的少女便好像清醒了两分,眼神变得清明起来。 然而就当苏彧以为她醒过神来时,她猛地用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将他重重推了出去,随后大口喘息着后退了两步,嘴里用嘶哑的声音念着。“你不是……不是他……” 苏彧面上神情一冷,一把靠近过去,将她困在墙角,像捂了元宝的脸似的,毫不犹豫地用手将她低低嘟哝着的话语给堵了回去。 她显然觉得这般姿态十分不适,挣扎着用手来扯他的衣裳。 苏彧面露不耐,但也不去管她,只兀自用自己空着的另一只手翻开了她的眼皮,然后盯着瞳孔仔细看去。 她原本生得水波潋滟,一笑就似有深泉在其中。要将人看得溺进去的那双眼睛,此刻里头遍布血丝,乌黑的眼仁也散大了些。 苏彧眉头紧蹙。又去探她的脉息。 一下一下,急而促,又快又重。 他指腹所触之处的肌肤,也是滚烫。 就着并不十分明亮的光线,她两颊上的病态潮红,同样一览无余。 教授苏彧长大的重阳先生,什么都会一些,但真正谈得上精通的却也只是几样而已,岐黄之道。就不是他所擅长的。所以,老头子不擅长的东西。几乎跟着他长大的苏彧,也不擅长。 普通的风寒之症。把脉开方子,不过尔尔,但涉及疑难杂症,就非他可行。 但他这般看着若生的症状,却也不像是病。 昨儿个午后,她还好端端的,不可能睡上半夜,就突然病成了这幅疯疯癫癫的样子,何况这屋子里的人,绝不止她一个人变成了这样。 苏彧见她脉息越走越快,眼眸一沉,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个极小的银匣子来。 不过近两寸长,不及一寸高。 他指尖一点,那匣子就无声地打开了来,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两行黄豆大小的绿色药丸。 这是贺咸的未婚妻,以医传家的慕家女,亲手制了的解毒丸,拢共不足十枚,置小匣中,可让人随身携带。 苏彧拈起一粒,直接就往若生口中塞了进去。 若生就死命挣扎起来,用舌头抵着那药丸,不肯吞下去。 苏彧的眉头越皱越紧,又想着这解毒丸,遇上常见的毒,倒是能吃下便解,但若是不常见的,吃上一枚也不过只能暂时压制而已,瞧她这样子,也是拖不得,他便将药丸用手指送了进去。 若生一时不查,药丸一咕噜就咽了下去。 她面上露出悲愤之色来,忽然贝齿一紧,就咬在了苏彧指尖上。 偏她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渐渐没了力气,这咬的也没劲。 苏彧轻而易举地将手指抽了回来,可上头被她柔软的唇瓣无意间擦过的地方,却莫名灼热了起来。 他忽然间,有些心思浮动。 咽下了药丸的若生,蹙着眉,皱着脸,阖眼踉跄着摔在了他身上。 苏彧将人一把接住,静默了片刻,幽幽轻叹了声:“笨手笨脚。” 已然闭着眼似睡去一般,重新安静下来的若生却像只小猫似的紧紧将胳膊缠在了他身上。 也不知怎地,她忽然小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把眼泪蹭到了他衣服上,嘴里呢喃着:“爹爹我错了,你不要走……不要走……” 苏彧原见她鼻涕眼泪糊了自己一袖子,准备顺手就这么将人丢在一旁的,可谁知她突然说了这么几句话。 她是连家二房的姑娘,她爹自然就是连家的那位二爷,连则致。 苏彧回忆了一遍,连家二爷小孩儿心性,平素并不同人打交道,就是连家的门也出得没那么多,出远门,只怕是没有的事。 那若生哭着说的不要走,又是什么意思? 思忖间,小声哭着的少女,蓦地哭得撕心裂肺起来…… 苏彧猝不及防,手一顿就落在了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似劝慰一般。 若生的哭声,竟也真的渐渐小了下来,最后成了抽泣。 苏彧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还有她那张哭得通红的脸,意外的。竟然半点气也生不出来。他暗暗想,自己只怕是失心疯了…… 白日里,他一面从刘大郎口中套话,一面在刘家逛了一圈记住了地形,天黑后,便悄悄动了身。 京城的那天雨夜里,陈公公在看过永宁后同他提起刘刺史的事时,刘刺史的境况就已经不妙了。 但他一直没有死。这便证明,刘刺史手里还有那群人想要的东西。陈公公提及的那本账簿,眼下仍不知所踪。刘刺史藏的东西,他自己自然是清楚的,可刘刺史没有死,却中风了,根本无法言语,也无法提笔写字,即便他有心告诉旁人,他也无能为力。 更何况。刘刺史只要还有一分神智在,他为了保命,就绝不可能将自己藏匿那账簿的地方。轻易吐露。 所以,那本谁也没有见过的账簿,就成了他们角力的对象。 刘刺史既然能将账簿一藏就是这么多年,在仕途上也从来没有遭人弹劾过,一直走得十分平稳,甚至于三年多前一跃升至平州刺史,可见他并非是个无能之辈。 但观其多年来从政的风向、行事、作为等等,便不难看出他是个骨子里极为苛刻的人,偏偏这苛刻中还带出几分怯懦。因着这怯懦,又令他无法真正的相信旁人。所以他手头才会留有那本账簿。 这样的人,若要藏东西。绝不会藏在距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他必得日日想见便能见到那物,夜里才能安然入睡。 是以苏彧推断,那本账簿极有可能就在刘家,想必那边也已派人搜罗过,但他们并没有成功找到账簿。 刘刺史,将东西藏得十分严密。 苏彧只能亲入刘府再寻账簿。 今儿个夜里,他原是要去夜探刘刺史的。白日里准备得妥当,他一路行至半途,才遇上了两个婆子。婆子提着灯,袖着手,信步走来。他便一个纵身,燕子似地落到了树上,隐在了枝桠间。 就在这时,那两个婆子走过小径,手中提灯昏黄的光晕扫了过来。 苏彧眼尖地看到有只小虫趴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一片绿叶上,而后振翅一飞,它就落在了绿叶旁的一朵花上。 这树许是正当季,花开得极好。 那小虫就落在了花蕊处,而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行飞到了下头的一张蛛网上。 蛛网黏住了它的腿,它的翅膀。它挣扎来挣扎去,再也挣脱不了这束缚。 一切不过只是一转眼的事,那两个婆子走过后,周围便重新黯淡了下来,陷入蛛网的小飞虫,也就从苏彧眼中“消失不见”了。 蜘蛛织网,飞虫落网,这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那飞虫是在落于花蕊后,突然自行朝着蛛网一头栽下去的。 这便怪哉了! 他飞快地在心中推演起来,然后心头一跳,顿时有如擂鼓一般,心跳声在寂夜里震耳欲聋。 他暗道不好,转身就往若生所在的方向而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真是大不好。 他安抚着若生,面上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好在他带着的解毒丸见效很快,少顷,若生便睁开了眼,眼神重归了清澈。 瞧见苏彧的那一瞬间,她的神情突然变了变,而后抬起手来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撩了袖子往上一看,有伤,顿时长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苏彧沉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086章 剥茧 若生身子瘫软,往地上一坐,摇了摇头。 昨日傍晚时分,她送走锦娘后,便命绿蕉跟扈秋娘将东西收拾了,打了水来净面净手,暂且准备歇着去。这屋子里也就没有再进过外人,等到暮色四合,各处掌了灯时,外头也只来了个元宝。 她迷迷糊糊想着,脑子里却是越想越像是一团黏稠的浆糊,理不清楚。 舌根处又有一阵一阵的微凉的苦涩不停涌上来,难受得紧,不过因了这清凉的苦意,她原本正变得干燥而刺痛的咽喉,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夜里有何不寻常的事?”苏彧深深看了她一眼,将装着解毒丸的小匣子递给她,让她去给扈秋娘跟绿蕉服下。 不知为何,三人同在一处,可瞧着症状最严重的却是若生,方才若不是苏彧到的及时,被她抓在手里的那把小银剪子,这会只怕已不知扎在哪里了。扈秋娘则只是像变了个人似的,哭哭啼啼没有另外的动静,绿蕉更只是躺在那,像是梦魇了一般,只嘴上嘟囔着。 若生知道她们无事,面上神色稍变得镇定了些许。 她哑着嗓子轻声谢过苏彧,取出解毒丸分别给扈秋娘跟绿蕉喂下,而后才退回到苏彧身边,小声道:“打从我们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对劲的事。” 然而记忆虽然这般告诉她,但眼前的情况,却时刻提醒着他们,周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对的事。 苏彧道:“解毒丸药不对症。恐怕也只能压制个把时辰而已,根结何在,一定要尽快找出。” 所以若生的回忆。很重要,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有可能就是线索,乃至于真相。 若生无力地瘫坐在床沿,背靠在床柱上,心里头乱糟糟的,就连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也并不十分清楚。她只隐约记得,自己见到了苏彧,但那个苏彧。却是假的。 她左思右想,依旧没有头绪,只得抬起头来望向苏彧,轻轻咬了下唇瓣,问:“我方才,可是梦魇了?” 据闻,有人在梦魇后,会如白日里清醒时一般自行起身,胡乱走动,甚至于还会作诗画画等……但一旦醒来。就会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 她方才的样子,应当就是如此。 可苏彧却道:“并不算是梦。” “那是怎么了?”她刚才意识尚且混沌,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但苏彧,应当知道的才是。 她屏息看着他,却见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更像是中邪。” “……”若生瞠目结舌,“是什么妖术不成?” 苏彧语气淡淡地道:“只是像中邪罢了,照脉息、瞳色、模样等来看,也像中毒之状,而且你服下解毒丸后,已见药效。” 若生闻言,提着一口气。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她早前是不相信这些的。但耐不住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都不大寻常。所以不得不信。 是以这会听到是中毒,她反倒放心了些。 再无色无味无形的毒,只要是人为的事,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苏彧问:“可还记得这屋子里的陈设?今儿个用过的食水,碰过的东西?” 若生扶着床柱勉强站起身来,沉思着点了点头。 “可站得住?”苏彧蹙了蹙眉。 若生苦笑一声:“似乎……站不住了……” 她身上仿佛半点力气也无,休说走动,就是站在那也觉得浑身乏力,腿脚酸软。 苏彧微微敛目。 房中燃着的灯火,愈加黯淡了下去,光影迷离。 他忽然上前来,手一抬就将她扶住了,嘴上仍只漠然道:“既记得,可有哪里不对劲?” 若生四下里一看,除却先前似是被她折腾出来的狼藉外,屋子里的摆设,依旧是她躺下之前的模样,就连位置也没有变化。她轻声呢喃着:“用过晚饭后,我便没有再用过旁的东西……” 但晚饭,是她跟江氏母女一道用的,绿蕉跟扈秋娘,则跟刘家的丫鬟婆子,吃的一样。 “可曾嗅到过什么古怪的气味?”苏彧的手稳稳扶着她,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听上去也显得格外的令人心安。 若生的神情,却在顷刻间大变。 气味! 她忽然间就想起了自己之前一直闻见过的香气,那馥郁芬芳,又令人无法辨别的香气,即便是这会,也似乎仍然萦绕在她的鼻间。若生一下握住了苏彧的手,蹙起两道秀眉,面色难看地道:“是花!” 白日里,太阳还未落山,锦娘尚未过来之前,有两个婆子捧了几盆花送过来,说是香气安神,宜搁在室内。 平州本就是以花木闻名的地方,家家户户不管富贵与否,门前屋内摆上几盆花,都是极常见的事。 若生所住的这处屋子廊下,就摆了不少。 那两个婆子另又搬了花来,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她没有留心,扈秋娘几个也没有当回事,那几盆花,就都被搁在了屋子里。 她回想着,一股阴寒飞快窜上了背脊,失声道:“送花来的那两个婆子,说是奉了刘夫人的命!” “是哪几盆?”苏彧眸光渐冷,扶了她往亮堂处走,随即抄起那盏灯来。 若生神魂未定,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一阵剧痛。 她神智重新清明了些,声音也少了两分颤意,“两盆在入门的地方,一盆在卧房西北角的花架子上。” 苏彧便半扶半抱地将她先带到了那两盆入口处的花前,灯光照耀下,一盆花已经半谢了。另一盆则花期正好,开得娇艳欲滴。 若生一株也叫不上名字。 苏彧却只就着灯光看了一眼,便摇摇头道:“是绿珠跟晚山春。无毒。” 这两株花,都是早些年便在平州大肆栽种过的品种。并不罕见。 二人便移步去了另一边的花架子前。花架不高,上下三层,一共搁了四盆花。若生一眼看过去,根本记不得这上头究竟哪一盆是后来那两个婆子送来的,又有哪些是原先就搁在这上头的。 然而当他们走到花架近旁时,若生熟悉的那股香气,就登时浓郁了起来。 想着有毒,若生拽着苏彧吃力地想要往后退。 苏彧扶着她没动。面上淡然,举高了灯去照那架子上搁着的花,一面低低道:“我也服了解毒丸,暂时不会有事,至于你已中毒,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言罢,他依次将那架子上的花名,说了出来。 这些花,他皆只看一眼便能分辨,可搁在第二层的那盆花。他仔细看过后,却没有立即说出花名来。 若生一瞧,便知他们找到了那盆花。不觉心神凛然。 苏彧静默片刻,鲜见的声带迟疑地道:“这花,好像是……倚栏娇……” 若生不明白:“倚栏娇有毒?” 映入她眼帘的花,高约一尺有余,花白色,不知是不是灯火的光亮照在上头的缘故,那白色的花瓣上隐隐约约似乎还带着些微淡淡的黄绿色。茎枝则是暗暗的绿,生意勃勃,但靠近花朵的地方却是紫色的。灯光掩映下,一股奇诡扑面而来。 叶作卵型。上头有细小缺口。 白色的花朵,则作漏斗形。却是重瓣,层层叠叠,一瓣又一瓣。 这是若生从未见过的花,先前那些,她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有些平素在家中,偶尔也曾瞥见过,可眼前的这一盆花,她长至这么大也从没有看见过。 “有大毒。”苏彧神色微变,“竟真是倚栏娇!” 若生被“大毒”二字唬了一跳,目光循着他的视线朝花看了去,突然看见了一枚小小凸起的果子。 像枚极小的鸡子,黑褐色,上头还生着细小的尖刺。 她听见苏彧的声音里,慢慢有了波动。 他说,这世上,竟还有倚栏娇…… 口气,竟是诧异的! 若生不由大惊。 “平州裴氏一门全灭后,这花,也随之没了,世上再无人见过倚栏娇。”他转过脸来看她,眼中神色莫测,说着若生从未听说过的事,“倚栏娇是由曼陀罗花跟另外几种无人知晓的花一并培育而出,世上罕有,是裴家独创之物,然而花有大毒,近闻其香过上几个时辰,就会中毒致幻。” 若生的心思却早在他最开始说的那一句话上,“平州裴氏?” 她活了两辈子,竟仍孤陋寡闻至此,也是怪得很。 听了她问话的苏彧,却似乎并不觉奇怪,只道:“裴家十二年前,就已不存在了。” 那时若生尚在襁褓之中,没有听说过裴家,委实再正常不过。 然而这样的花,早已不存于世,此刻又怎会出现在若生的房中? 若生想着白日里那婆子口中说的,是夫人命她们送来的,不觉喉间一痒,捂着嘴重重咳嗽了起来。 刘夫人江氏出身京城江家,同平州裴氏本无干系,她和若生的生母段氏,年少时又是极好的手帕交,为何要这般做? 若生百思不得其解。 苏彧也没有容她继续深思下去,他说:“既知是倚栏娇,倒也不必怕了。” 解毒的法子,他正巧知道。   第087章 抽丝 也是幸而他当年跟着老头子住在重阳谷里时,老头子四处搜罗这些事叫他记下,说是学时无用不怕,这世上的事日日都在变,保不齐哪一天当初学过的东西,就能护你一命。 他彼时年岁尚且不大,可见老头子端的是难得的义正辞严,便也从不敢放松,只努力将他所教所言尽数记下。 裴家的惨案,发生在十二年前,苏彧当年不过五岁。他从师父重阳老人口中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才刚刚十岁。 那一年,重阳谷里的春天来得尤其得早,他年前被父亲跟哥哥一块接回了京都,等到打从京里回去时,山谷里的花就已是开遍了,蝴蝶翩跹,鸟雀栖息在树枝上,发出清脆又悦耳的鸣叫声。 老头子就搬了把躺椅坐在门口,身上蒙块布,打着响亮的呼噜。 就那样看过去,邋里邋遢躺在摇椅上的人,没有半点像是世人心中的那位大儒。 苏彧有时候亦会忍不住想,只怕是老头子自己,也从来没有觉得自个儿是什么大儒过,他就是个嘴馋人懒不讲规矩,脾气古怪的老头而已。 但老头子收了他当弟子后,也算尽心…… 那一日他回了重阳谷,送了他一路的二哥就去拜见重阳老人。 重阳老头兀自躺在摇椅上,将身上用来遮阳的布掀开了一角,从后头露出半张脸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苏二郎,笑了下:“二公子留下吃顿饭?”说完,他又将脸往那布下埋了回去。没一会竟就重新打起了呼噜。 苏彧至今还记得那天二哥看向自己时那震惊的眼神,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只得拖了二哥下去,亲自收拾了被师父弄得一团乱糟糟的厨房。勉强给二哥做了顿吃的,待他吃完送他出了山谷。 “嘚嘚”的马蹄声在山谷里渐渐远去。老头子也醒了。 他懒洋洋地将身上的布一甩,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而后将手一抬,指了庭前的一块大石头道:“坐下,师父与你说个故事。” 伴随着说话声,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苏彧委实拿他没有办法,也不做二话就依言在那石头上盘腿坐下了。 老头子看着,点一点头。满意道:“你可有去过平州?” “我打五岁起,就同您老一道住在深山老林里,过起了倒霉日子,哪得空去平州?”年不过十岁的他说话间声音里还带着稚嫩。 老头子听了望天翻个白眼:“我就是随口问一问,不用你答。” “……” “虽然你没有去过平州,但平州盛产花木,你小子理应还是知道的。” 每一年,平州都会大肆征选出最好的奇花异草,以做贡品送入京城,入选者。不仅会得大笔赏银,一时间名声也会大噪。所以平州的花农,多得数也数不清。人人都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在大选中脱颖而出。 而平州裴氏,是最为出众的一门。 裴家自祖上起,便以兜售花木为营,历经数代后,已是平州极有名望的花匠之家。 甚至于故去的先帝爷在世时,见了平州送来裴家培育的花木时,曾龙颜大悦地脱口赞叹道:“百花之王,当属平州裴氏。” 这段轶事,一直叫平州人十分津津乐道。 然而。裴家的无限风光,却在十二年瞬间湮灭。 苏彧尤记得。老头子当时亲自从屋子里摸出纸笔来,仔仔细细给他画了一株花出来。然后指了那花感慨道:“这花,名叫倚栏娇。” 裴家当时的家主是个极有才华的人,死的时候,还未过而立。 这倚栏娇就是由他亲手所培育,花开极美,气味香甜,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奇花,花色虽是白的,可当重重叠叠的花瓣在微风中摇曳晃动的时,就犹如春日湖水一般,潋滟夺目不提,仿佛还带上了些艳丽妖娆之意。 但这花,却有大毒,单单只是嗅其味,便能致幻。 是以裴家那位年轻的家主,培育出了倚栏娇后,并没有将这花搬出来给世人看,而是悄悄藏了起来。 老头子说到这的时候,口吻是遗憾的。 但他当年还小,又一贯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明白老头子缘何遗憾,闻言就问了句,“他既知花有毒,是不吉之物,为何不毁了去,还要悄悄藏起来?” 老头子听了就瞪他一眼:“小娃娃不懂!” 说完,他却叹口气,又好好解释了起来:“这人呐,千辛万苦找到了一样东西,又岂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何况,裴家那小子还是个花痴,花痴见了花,那就跟男人见了漂亮姑娘似的,哪里还舍得移开眼睛。” 年不过十岁的苏彧,自幼跟个老头住在山谷里,逢年回趟京都,见的那也都是父兄母亲,听到这话后就更想不明白了,问:“为何男人见了漂亮姑娘就舍不得移开眼睛?” 老头子气得拿毛笔来涂他的脸:“你不喜欢漂亮姑娘?” “不喜欢。”他老老实实答。 重阳老人一噎,赶忙将话头给扯回了原话上。 他也不再说裴家的事,只指着那图上自己画的花慢慢将毒性如何,怎样解毒一一告诉了他,叮咛他牢牢记住。 苏彧也是个好记性的,看过听过,也就记住了。 而今一晃眼已是多年,那图上老头子亲笔画出的倚栏娇,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说来解毒的法子也不难,甘草、绿豆、连翘、桂枝……只需有这些,分量对了,就可解毒。这些东西,也都是十分常见。并不难寻。所以倚栏娇虽有大毒,但只要中毒后发觉得早,要保住性命。不难。 但这花的毒在香气上,往往等到人发现就已是来不及。 就如若生此番。如果不是苏彧到的及时,发现得及时,待到天明,只怕这屋子里就已没有一个活人。 因着送花来的婆子,口称是奉了刘夫人江氏的命,不管真假,眼下都不是能立即大肆喧闹的时候。所以苏彧也就没有张扬,何况他三更半夜的站在若生的卧房内。叫人看见了,总又要分辩上了一番,麻烦得很。 他便悄悄自行命三七去寻了这些东西来。 等到东西齐全了,他便守在若生屋子里找了个小炉子开始煎药。 若生迷迷糊糊地盯着看,看了两眼视线就落在了他俊秀的侧颜上,感慨道:“你怎地什么都能找到……” 大半夜的,他们又都是头一回来刘家,他竟连煎药的瓦罐跟炉子,都飞快寻了来,着实惊人。 苏彧却只道:“刘家的路。拢共只有那么几条,连记都不必特意去记。” 若生不由艳羡:“好记性。” 他斜睨了她一眼,“你怎地变得话多了?” “是吗?”若生哑着声轻轻呢喃了句。“也不知怎地,总想说说话。” 她大抵,是害怕了。 苏彧的眼神柔和了些,“憋着吧。” 若生微怔,摇了摇头:“憋不住……” 她心里头像是有团火在烧,越烧越烈,越烧越热,心肝脾处处都似乎被烧得干了,像风里的石头似的。大风一刮,就“哗啦啦”碎屑一地。她只能说啊说,听见自己跟他的声音。就仿佛能安定下来一般。 “嗓子都哑了。”他将脸转了回去,望向小火炉。 若生就扭头去看扈秋娘跟绿蕉,俩人服了解毒丸,梦呓似的说话声总算是止住了,扈秋娘也不哭了,只趴在床沿,似沉沉睡去了一般,绿蕉也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她深深新叹口气,蹙起了眉头,眼睑微垂。 厢房,是江氏亲自选的,来往的丫鬟婆子,也都是江氏派来收拾屋子的,乃至于这里头的每一件摆设,也都是江氏准备的。 客房的位置在刘家算偏僻的,但本就是留出来给客人用的屋子,为图清净,偏僻一些也是常事。 但正是因为位置偏,所以先前这屋子里又是砸碎了镜子又是打翻了东西的,一阵阵闹腾,也没有人发现。 一切的矛头,似乎无形中就全指向了江氏。 可若生心底里,却觉得这事并不是江氏做下的。 暂且不论江氏如何看她,究竟是真的对她这个故人之女充满怜惜,还是根本就心存厌恶,江氏都没有这样做的本事。 她如果能果决到若生今日才刚刚留宿刘家,就能痛下毒手,也不至于叫梅姨娘那般有脸面。 梅姨娘在刘家能有今日这般地位,江氏要么就是真的心慈手软,不愿意为难她,要么就是无能。不管是哪一样,那样的人,都无法果决至此。 若生垂眸沉思着,心头一跳,将心中所想低低吐露了出来,“梅姨娘……” “刘刺史的妾?”苏彧正在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看向了她。 若生道:“先前在花园里被捉到的丫鬟拾儿就是她的人。”略微一滞,“处处可疑。” 苏彧一下下摇着扇子,静默了须臾,忽道:“我查过这个人。” 若生微惊,再看他时,就见他的面色冷了下去。 他摇头道:“她的背景,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乡野长大,五六岁上下就被卖进了歌馆,长大后四处讨生活,后来就进了刘家。”   第088章 踪迹 一个由婢女抬的姨娘,只这般看上去,似乎真的没有任何打眼的地方。 可若生心里头已有了疑虑,就忍不住又往深里想了想。然而余毒未清,想得多了,她这额角的青筋就突突直跳,跳得人心烦意乱,再也想不下去。 好容易药也煎得,苏彧盛了滚烫的一碗出来,嘱她喝下,她接过轻呷了一口,舌尖顿时一麻,这浓稠的一碗药汁,忒苦。但良药焉有不苦口的,她对着碗吹了吹,仰起头来便将一碗药给灌了下去,咕嘟几口,一嘴都是苦涩,连带着喉咙里也是一阵一阵的苦,一直苦到心尖尖上去。 苏彧瞧着,也没做声,只将空碗往边上一搁,就道:“再过片刻,这天也该亮了。” “天亮?”若生的舌头沿着贝齿打转,想要将那苦意消去些,是以说话声也显得有些腔调古怪起来,倒像是她刚刚在正月里的木犀苑醒来时,尚不知该如何言语时差不多。 苏彧道:“倚栏娇不是寻常四处就可以见到的花,有人送了花到这间屋子里,就一定也会有人来收了去。” 所以,至多捱到天明,那悄悄来清场的人,势必会出现。 若生的神智清明了些,原本一团浆糊似的脑子也慢慢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兼之口中一直泛起苦涩来,她的意识就愈发变得清醒起来。 很快,扈秋娘跟绿蕉也在茫然不知所措中服下了解毒的药。 身上灼热渐消,喑哑的声音,也逐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卧房里燃着的微弱火光。也在须臾过后熄灭,这已并不十分漫长的寂夜,重归了安宁平静。先前的一切,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样。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药味,也被花香给掩了过去,不细细去嗅,便不会察觉。 沙漏里的细沙,一点点流逝。 终于,这浓重的夜色里,多了一点极其轻浅的脚步声。 若生如果不是屏息躺在那,只怕也不会注意到这轻得几乎就要听不见的动静。 随后。“吱呀——”一声响,似有人推开了门。 她照旧没动,蜷在薄被中,像是一尊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蜡像一般。 她在心底里轻轻数着,一步、两步、三步……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忽然,“嘭”的一声,黑暗中有什么重物倒地了!而后屋子里便大亮了起来,若生遂一把掀了被子起身,趿了鞋子往卧房外去。 扈秋娘正蹲在地上打量着不速之客,见她出来。轻唤了一声“姑娘”。 绿蕉则匆匆取了件外衫来,为衣着单薄的若生披上。 “是个小丫头?”若生低头往地上看了一眼,皱眉低声问道。 扈秋娘面色微异。小声道:“姑娘,这是我们白日里才在园子里见过的拾儿。” “哦,是她……”若生听见她说是拾儿,心中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她先前就已怀疑上了梅姨娘,这会来的人是拾儿,反而瞧着更没错了。若生看一眼扈秋娘,问:“可知如何问话?” 扈秋娘在连家也有几年了,虽然一直在外头,并不在京城宅子里办差。但到底是跟过云甄夫人的人,问个话自然是不难。她正色对若生点了点头。道:“奴婢领了她去后头。” “仔细着些,不要打草惊蛇。”若生心知这些事上扈秋娘远比自己厉害。闻言便也只颔首道好,叮咛了两句。 扈秋娘应个是,转眼就将拾儿像抗麻袋似的给抗了起来,三两步就将人给带了下去。 倚栏娇的毒,来得凶猛,去的却也快。 她们吃了药没过多久,那些中毒之后的症状,就都渐次消了,至这会,已是没有大碍。 可绿蕉不放心,又自责,觉得是她没有照料好若生,这才叫自家主子也中了招,她简直罪该万死。她又一贯是个实诚人,这般想着就也这般告诉了若生,若生听了倒笑起来:“防不胜防的事,怎能怪你。”顿了顿,她朝着方才扈秋娘退下去的方向指了指,继续道,“你若自责,过会叫她听见了,她岂不是更要自责起来?” 绿蕉跟着她,是为了照料她的起居,而扈秋娘,就又带了一层保护她的意思,结果闹了这么一出,即便主子不怪罪,扈秋娘这心里恐怕也不会好受。 绿蕉听了觉得甚是有理,便也赶忙点头应是,说奴婢再不提这事了。 果然,少顷扈秋娘回来,绿蕉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那意思来,便一直低着头,不敢正面看她。 扈秋娘上前来,道:“姑娘,那个拾儿的嘴,颇严。” 若生往前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心里自然也没有底气,闻言皱起了眉头:“可是需要时间?” 扈秋娘只说拾儿嘴严,却没说不能问出话来。 “是,奴婢同她耗一耗,她终究会耐不住的。”扈秋娘坦然解释。 若生盘腿坐在床沿,目光镇静:“好,那就依你的主意办。”然而话说到这里,若生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同扈秋娘道:“我亲自去见一见她。” 扈秋娘讶然:“姑娘要亲自审问?” 若生一面下床穿鞋一面摇头,她哪里会这些,只是有件事她方才突然间想到了,就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待到穿好了鞋子,她就道:“绿蕉将这屋子里的东西收拾收拾,秋娘跟着我一道去。” 扈秋娘想了想,隐约间也明白过来她是要去问什么话,便也就陪着若生过去了。 到了充当盥洗室的耳房里,若生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墙角抱着腿哆嗦的拾儿。 终究只是个小丫头,再能干,也是怕的。 若生上前两步。站在那,望着她的发顶,道:“你是梅姨娘身边的人。” 拾儿没有言语。也没有抬起头来,恍若未闻。 若生也不恼。慢慢地在原地将身子矮了下去,放低了声音再道:“你可是两年前入的刘府?” 先前在刘家的花园里,扈秋娘发现了拾儿后,江氏的女儿锦娘因为心有不满,后来不经意间嘟嘟囔囔说了好些事,比如拾儿是几岁入府的,她先前瞧着拾儿不错想要来了,却不想人去了梅姨娘那云云。说了好一通话。 若生因想着梅姨娘,一边听一边也悄悄记住了不少。 也不管拾儿将脑袋抵在膝盖上,一言不发,她像是自语似的问了一句又一句,最后道:“这府里,应当有个与你年岁相仿,名叫雀奴的女孩,不知你可曾见过?” 若生问了这么一句,可心中却其实并不抱希望。 虽然拾儿也是两年前到的刘家,同雀奴被刘刺史买下的时间差不离。但她们没有见过面的机会,更大。 然而谁知若生的话音才刚落,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拾儿忽然将头抬了起来。飞快而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山野间的小兽一般。 若生一愣,旋即不由得拔高了音量:“你知道她?” 拾儿紧紧抿着嘴,依旧不吭声,只这回却没有再将头低下去。 “你知道她!”若生见状,心中已然明白过来,拾儿即便不曾见过雀奴,必然也是知道的,“我同你做个交易可好?” 拾儿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抛出这么一句来。身子一僵,往墙角缩得更厉害了些:“什么交易?” 她有兴趣了。 若生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告诉我雀奴的事,我给你自由。” 但凡家中有钱能将日子过下去的人。又非家生子,有几个愿意一辈子给人为奴为婢的,然而赎身不易,销籍更是艰难,“自由”二字是十分诱人的。 若生不等她说话,再加一份筹码:“再许你五百两银子。” 拾儿的双目骤然瞪大。 一年能有个十几贯钱,已是不错,五百两对她而言,堪比天文数字。 拾儿咬住了嘴唇,身子紧紧缩成了一团,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到底是年纪小,禁不住大风浪,“您怎么知道雀奴?” “她就像是我嫡亲的妹子。”若生的眼神很温和。 拾儿一时看得失了神,良久方道:“其实我不认得她……我只是、只是曾经见过她一面……根本算不得认识……” 若生摇摇头:“你只要将见她那一面的情形说出来即可。” 拾儿用力抿了抿唇:“我初到刘家的时候,在浆洗房上当值,浆洗房在刘家的西北角,是最偏僻的地方,有一日我正在洗衣,也不知从哪突然冲出来个人,一下就把我给撞翻了,连井边的水桶都给摔了出去。” “那人就是雀奴?” “我那会并不知她是谁。”拾儿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惊恐起来,“我爬起来一看,地上倒着个人,身上脸上都湿漉漉的,有只眼睛是蓝色的……她身上穿的是绸,不像是府里的丫鬟……我就以为是府里的姑娘,赶忙上去扶她,可谁想到她忽然爬起来就要往水井里跳!我拉也拉不住,急得要哭,她却还来掰我的手指。” 若生听得眼皮直跳。 “我没拉住……”拾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听见后面闹哄哄的,有人在找什么如霜……她就在井里面无表情的说,我不是如霜,我是雀奴……” 拾儿颤栗了下:“她掉下去了。”   第089章 交代 若生心尖一凉:“她死了?” “我害怕,连地上的衣裳都没有捡起来,就一口气逃走了……”拾儿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不知道她是活是死。”她不敢说,她当时因为害怕,未及雀奴话音落地,便已然先松了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雀奴掉了下去。 那井里的水很深,当时又正值隆冬腊月,井水冰一样的冷,她的手泡在盆中浣衣,冻得通红通红,就像是厨房角落里那烂了的萝卜似的,一按就是一个小小的坑,半天才能恢复如常。 这人,整个儿落进了深井里,冻也能冻死了,更何况一冷,身子一麻,那用不了一会就能像块石头似的沉下去,溺毙了。 但看着若生的眼睛,她只摇头道:“但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所以雀奴,兴许是死了,兴许又还活着。 她没有亲眼目睹,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明确。 若生的一颗心亦像是落入幽深古井的石头一样,“扑通”一声,在刺骨的水里不断地下沉,再下沉,仿佛深不见底。 良久,她终于缓缓道:“你说,他们叫她什么?” 拾儿愣了下:“似乎是叫如霜。” “如霜?”若生的眉头倏忽皱紧,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来回咀嚼。她同雀奴住在一道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雀奴并不曾提及过“如霜”这个名字,但雀奴的确曾经说过。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用的都不是属于她的名字。 雀奴,其实只是她的乳名。 吴亮不是个东西,有了雀奴后,就连见也没见过她几面。更不必说为她亲自取名。因着雀奴的生母去世前唤她作“雀奴”,众人后来也就都这般喊她。 她娘是东夷人,东夷崇尚的图腾,据闻便是只模样古怪的大鸟。 是以,她的乳名里,也带了个雀字。想来她那背井离乡多年苦苦求生的母亲心中,至死也都是怀念故乡的。 雀奴同她娘其实也不亲近,她娘去世的时候,她年岁尚小,并不知事。但待她长大。见惯了嫡母兄长等人的丑陋嘴脸后,就不免对死去的生母多了几分想念,这想念到最后越来越浓,也就全变作了那个乳名。 若生和她在一块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二人身上流着的血虽是截然不同,但心里头,却是比嫡亲的姐妹还要更加亲近的存在。 如果没有雀奴,就不会有如今的她。 如果没有她。世上大抵也就在那时便没有雀奴这个人了。 她初遇雀奴的时候,恰逢大年三十。 天上飘着白茫茫的鹅毛大雪,四野寂寂里不时传来几声炮竹声。那原本应当喜庆的喧闹,不管是落在她身上,还是落在雀奴身上,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喜气。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心底里却是不想死的,于是苦苦挣扎。妄图活下去。 而雀奴当时,却正在准备赴死。 怀抱着没有一丝相同信念的两个人。在那个深冬的夜里,相遇了。 她像是在暴风雨来袭的大海上胡乱挣扎求生的人。拼了命的抱住了雀奴的腿,抱得那样紧,哪怕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也死死不肯松手。 许久以后,当她们一道坐在窗下,迎着明媚的日光,做针线活的时候,雀奴忆起往事来,难得笑了笑,说她当时那模样,活像是刚从地里头爬出来的恶鬼一般,好容易抓住了个人当替身,就怎么也不肯撒手了。 若生听得哭笑不得,但仔细想想却也是那么一回事。 她差点,将雀奴的裤管都给抓破了…… 指甲许久不剪,蓄得颇长,平素没有用处,那会倒是极有用。 但雀奴说完,敛了笑,却郑重同她道了谢。 明明是雀奴救下了她,照料着她,明明是她亏欠了雀奴无数,可雀奴却来向她郑重其事地道谢。 若生也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遇见她的时候,雀奴心里头的打算。 那孩子当时,已觉世上了无生趣,想去九泉之下见母亲了。即便她当年好不容易才从恶人手中脱身,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过得两年,她自己却不愿意再活了。 如果不是遇到若生,她一定死在了那个除夕之夜。 一个人孤身在外,没有任何一个能够依靠的人,又生了一双人人觊觎的眸子,雀奴的日子,一直过得都不好。 若生看着她的那双异眸,心里的酸涩几乎要满得溢出来。 雀奴在日光下微笑,碧蓝色的那只眼睛,清澈得湖水一般,她说,你能活着,我也一定能。 这世上,再没有比活下去更难的事了…… 她们的出身迥然,经历亦是大不相同,但老天爷既将她们送作一块,那就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若生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宣明十七年时,她便知道,这一次是时候由她来回报雀奴的恩情了。 她依靠昔年从雀奴口中零星得来的信息,找到了雀奴的生父嫡母,又一路找到了刘刺史,而今更是从拾儿口中验证了当时郑氏说过的话,可见雀奴离她已是咫尺之远而已。 所以不管说什么,她都不相信雀奴会死在那口水井里。 只是一口水井而已…… 不过区区一口水井而已! 雀奴一定还活着! 若生将心中纷杂的念头一收,正色问拾儿:“可还记得当初找她的那些人都是谁?” 拾儿摇摇头:“这哪能记得住,而且我当时也只是听见了声音,并没有看到人……” 若生蹙一蹙眉,站起身来转过脸向扈秋娘道:“天马上就要亮了。” 外头昏暗的天色。已经慢慢见了白,即便隔着窗子,屋子里的人也能感觉到外边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会有多灿烂。 “奴婢立马就将来龙去脉给问出来。”扈秋娘笑了下,一面当着拾儿的面将袖子往上撩了撩。她生得人高马大,若非一张脸尚算清秀,乍然看去就不像是女儿家,而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 拾儿盯着她的手,打了个激灵。 扈秋娘往前迈了一步,而后抬手。 拾儿嘴里“哎”一声。身子下意识往边上躲了躲。 若生便适时出言道:“暂且等一等。” “姑娘?”扈秋娘声带困惑。 若生对拾儿道:“再加五百两,你把梅姨娘吩咐你做的事情说与我听。” 拾儿霍然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满是震惊:“再加五百两?”那就是一千两了!足足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 若生见状,朝扈秋娘摆一摆手,财大气粗地道:“去取一两千的银票来。”而后她看着拾儿轻笑了声。“宝通钱庄,你自去兑了就是。” 宝通钱庄,也是连家的,只是知道的人并不多。 少顷,扈秋娘从绿蕉那领了银票来交给若生,若生便直接将银票塞进了拾儿手里,口气泰然自若地道:“你点一点。” 拾儿显然被她这阔绰的做派给惊着了,哆嗦得比先前更厉害。一双手捧着银票,颤得像是大雨中被打得歪下腰去的花,抖啊抖。抖个不休。过了好一会,她才哆哆嗦嗦地将银票给点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是一千两。 拾儿咽口唾沫,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当真给我?” “你说了自然就给你,这是交易,银子是你应得的。”若生眉眼弯弯。“我说话,也从来都算话。” 拾儿攥紧了银票:“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刘家?”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急切得很,刘家在她口中就像是个龙潭虎穴。 若生听出了几分意思。面上笑得愈甜:“你何时想走,我就让你何时走。” 拾儿低下头去:“姨娘让我到了时辰就来搬花。” “什么花?”若生问。 “奴婢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她话中已从先前的“我”变作了“奴婢”,声音听着也恭敬得很,“姨娘只说那花的茎先紫后绿,花开为白,十分容易辨认,一看就知。” “将花搬去哪里?” “梅姨娘只让奴婢将花送去她院中。” 若生挑眉:“还有呢?” 拾儿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脑袋低下去:“她让奴婢不管在这屋子里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声张。” “先前花园,也是她支使你去的?”若生笑吟吟。 拾儿说到这里,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便点了点头。 若生话锋一转:“说一说梅姨娘的事,她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拾儿顿了顿:“那事,奴婢也不清楚,府里的下人私下都传,说是夫人给弄没的。”说着说着,她的胆子似乎大了些,“可奴婢看着却不像是夫人做的,夫人平素真的是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 至于梅姨娘,那就不同了,虽然她面上看着也是温温柔柔的,可没人的时候,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翳,总能叫无意间撞见的拾儿浑身一冷。 那眼神,忒吓人。 拾儿抓着银票,轻飘飘的几张,却像是山一样重,又像是烙铁,握在掌心里,滚烫的。 她被这热意一激,嘴里的话也越发流利起来,很快就将梅姨娘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外头的天色也逐渐亮了许多。 最后,她十分肯定地说了一句:“梅姨娘,于栽培花木一事上极擅长。” 若生皱了下眉头,微微颔首,转身要走。 拾儿在后头追着问:“姑娘,眼下是否就能让奴婢离开?” 她迫不及待就要离开了。 “眼下,恐怕是不能。”若生转过身去看了她一眼。 拾儿张皇:“您说您说话算话的!” 若生笑:“眼下这情形,正好能打一词。” “什么?”拾儿有些傻眼。 “出尔反尔呀……”   第090章 温柔冢 拾儿面露震惊,张皇地张了张嘴,可未及言语,便被迎面而来的一块巾帕给严严实实堵住了嘴,挣扎半天也只发出几声呜咽来,连她自己亦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 她久去不回,梅姨娘心中也渐渐生出不安来。 外头黑沉沉的夜色早已被晨风吹散,露出后头薄白的天光来。 启明星甫一升起,天空便也跟着泛出浅淡的橘色。 梅姨娘坐立难安,想想那盆花,又想想拾儿,终是一咬牙,站起身来,几步走至窗边,将紧闭的窗子推开了细溜儿一道缝,举目往外看去。小径幽深,上头空无一人,檐下悬着的灯尚未熄灭,仍照得长廊亮堂堂的。 然而梅姨娘定定看着,胸腔里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的那颗心却像是沉入深潭一般,只觉周围漆黑一片,那廊下的光明,丝毫照不进她心间。 她盯着看了片刻,始终不见拾儿身影,心头愈加焦躁,兀地一抬手将那微微开了道缝的窗子,“哐”一声,又给关了回去,而后转过身去,面向了不远处的那张大床。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那床上挂着的帐子却还是冬日里用的,看上去又厚又重,沉甸甸地垂在那,将一张罗汉床笼得严丝密缝。 梅姨娘趿着软底珍珠绣鞋,脚步极轻,一点点朝着那张大床而去。 到了近旁,帐子里“嗬嗬”的奇怪声响,就骤然清晰了起来,像是一只破败的风箱,吹——吹——吹——发出的声音却残旧而不成样子。 她似懊恼般。霍然扬手将帐子一掀,撩起了一角来,帐后锦被霎时映入眼帘。 也是极厚实的冬被,初夏时节里只这般瞧着,也似要叫人热出一身汗来。更不必说躺在那下头的人。 此刻被捂在这床被子下的人,亦是热坏了,面色涨红,额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子,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听上去也像是在喊热一般。 梅姨娘抬手扇了一巴掌过去。嫌恶地皱紧了眉头,而后才不情不愿地将那被子掀开了一侧。 锦被底下的人一动也不动,只大口喘着气。 瞧那眉眼,赫然就是刘刺史。 他被梅姨娘一记耳刮子打得偏过脸去,嘴一歪。口涎横流,将好好一枕头给染得湿哒哒的,令人作呕。 梅姨娘看着,厌憎极了,那原本就已经皱得紧紧的眉头,这会更是将那一个“川”字印得几要深入骨髓。 刘刺史嘴里呜呜呜呜个不休,大睁着眼睛斜着瞄她,眼神仿佛淬了毒。 梅姨娘冷笑。明知他已无法回应,仍道:“怎么,如今知道不好受了?” 她心中烦闷。索性也不再去看他,只一把在床沿坐下,松了手,任由手中的帐子滑落下来,将自己也笼了进去。她背对着刘刺史坐,眼睛望着墙角矮几上的一只三足青瓷小香炉。口气愈发讥诮:“事事留一手,倒是没错。可你既在他手下讨生活,就该把招子放亮些。既要私藏账簿,那便藏严实了,将口风也收紧了,何苦就漏了风声祸害了自己?” 刘刺史喉间的“嗬嗬”声愈响,似是恨极。 “恨毒了我?”梅姨娘笑得更冷,更漠然,“真真是个傻子……” 打从她踏入刘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指望过能真叫刘刺史对自己动心过。何况那玩意要来也无用,她不稀罕。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刘刺史竟然也是枚多情种,不过一个妾,也是日日温存,视若珍宝。 但梅姨娘也知道,自己当初下的那步棋,在这场博弈中起了极大的作用。 因为失去了那个孩子,她在刘刺史心中的模样就显得愈发的楚楚可怜,柔弱万分。 刘刺史娶过两房妻室,可不管是前头那位还是现如今的江氏,都没有能像她这样的,红袖添香,娇柔妩媚。 他极好这一口。 梅姨娘也就乐意叫他陷进去。 久而久之,刘刺史也就真拿她当个角看待了。 然而美人温柔乡,英雄冢也。 而且刘刺史恰恰还称不上是个英雄。 刘刺史这枚棋子,一贯是极有用的,上头也愿意留着他。他官做得不错,为人也不算笨拙,野心亦有,这就够了。是以梅姨娘要做的事,也仅仅只是用妾室的身份,留在他身旁,监视而已。 只要他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谁也不会动他,兴许他长命一些,还能活到百岁混个人瑞的名声。 可刘刺史安分吗? 说安分,也不安分。 他既有野心,当然也就知道未雨绸缪的要紧。 如果不是那天夜里,他醉糊涂了,恐怕他今日也不会以这般狼狈的姿态躺在床上等死。梅姨娘犹记得,那天刘刺史兴致颇好,嘱她温了几壶酒后,又要她在旁弹琴助兴,一会吟诗一会胡乱唱曲的。 等到酒过三巡,酒意渐渐上了头,他就伸长手臂揽了她进怀中,探手往她衣衫下头去。 她满心厌恶,可面上仍笑吟吟的,想着他平素也不过脱了衣裳摸上几把就差不多了,根本不必她多加应对,便也就由得他去。 不曾想他事先服了药,又吃了酒,竟比往常厉害上许多,揉着她折腾了很久。 她几要作呕,正要推开他想法子敷衍过去的时候,蓦地耳垂一烫,然后便听到他粗喘着的声音说,“一个个的皆以为老子是条狗,却不知他们的狗命都在我手里……” 他应是醉得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嘟嘟囔囔说了好些这样的话。 梅姨娘当即怔住,想着他这话说得怪异,立刻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佯装着,娇声问:“老爷手里有什么宝贝在?” “宝贝?那是当然……”他赤红着双目,“他们做过的蠢事,我都一桩桩记下了……” 她如遭雷击,思及自己留在他身边几年,竟从不知道这件事,顿时浑身发冷,赶忙追问起来。 可看着已经迷迷糊糊的刘刺史,却只嘀嘀咕咕骂起人来,绝口不提方才说过的话。 梅姨娘明白过来他手头必有一本账簿在,但账簿在哪,才是最打紧的。 一等刘刺史睡熟,她便翻身下床,将这消息给送了出去。 可不等消息回来,翌日清晨天色尚未白透的时候,刘刺史先醒了,他先揉着太阳穴吩咐她沏茶,后来忽然将手落下,眉头一皱,张嘴就问:“我昨儿个夜里,是不是说了什么?” 梅姨娘哪里敢应,只笑着将茶杯递了过去,摇头道:“老爷夸婢妾的琴弹得愈发好了。” 刘刺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将茶杯接了去。 因着外头落雨,屋外的天色仍有些暗沉沉的。 梅姨娘在室内点了灯。 刘刺史忽然说:“闷得慌。” 梅姨娘愣了下。 他就要她陪着他出去看雨,梅姨娘只得应下,到了廊下,他突然又问:“你当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话?” 梅姨娘心头一跳,知晓他只怕是迷迷糊糊记得的,又见他神色渐凝,似有杀机,当即沉下纷杂心绪努力笑了起来:“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别是做了什么怪梦?” “怪梦?”刘刺史低低道,“不像是梦。”他仔细地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再喜欢,也终究只是个女人。 他缓缓抬起了手。 梅姨娘瞧见,毫不犹豫,率先推了他一把。 刘刺史猝不及防,没有料到她竟会突然向自己动手,脚下一个趔趄,踩进了湿漉漉的雨水中,一滑,“嘭”地一声摔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了台矶上。 梅姨娘这时才有些慌张起来。 她还没有找到“账簿”,甚至没有得到回信,刘刺史还不能死。 上头只让她看着他,可没有给她权力杀了他。 她在府里汲汲营营几年,想要将这事掩过去,乃至瞒住了江氏,都不是什么大难事,可刘刺史的伤情,却是她无能为力的事。 大夫来看过,摇摇手,哎哟大人这病,只能暂且吃着药,再看看情况。 话说得十分模棱两可。 兴许能好,兴许一辈子就都这样了。 梅姨娘抹着泪送了大夫出去,转头就去找人灭了口。 她尚未找到东西,刘刺史的命,就还得留着。可东西藏在何处,刘刺史不说,他们也就只能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四处瞎找。她匆忙之间送出去的消息也得了回音,命她务必将账簿找到,同时还要堤防着会有另外的人抢先一步。 因为刘刺史既然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不慎透露出要命的消息来,这世上就绝不会只有他们才知道账簿的存在。 然而四处都寻遍了,依旧不见那本账簿。 梅姨娘不觉疑心账簿是否被刘刺史藏在了外头某一处,甚至于有可能根本就不在平州,所以他们才会遍寻不着。 所以她已然下了决心,要在杀掉刘刺史后脱身而去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刘家来了客人。 拾儿回来告诉她,其中一位是特地来拜访夫人的,据闻是京城连家的三姑娘。 她彼时正在弯腰搬花,闻言手一松,“哐当”一声,好好的一盆花,霎时枝叶残破,躺在了一地碎瓷和泥里。 她怔怔看着,眼眶蓦地热了起来。 裴家当年,似乎也是这样“哐当”一摔,就碎了……   第091章 灭顶之灾 思及往事,梅姨娘不由得声音微哽,背对着拾儿问道:“没有听错,果真是京城连家的姑娘?” “没有错,奴婢听得真真的!”拾儿重重点头。 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禁不住咬牙切齿低低念出了一个名字来:“云甄夫人!” 拾儿没有听清:“姨娘说夫人怎么了?”她误以为梅姨娘是在说江氏。 梅姨娘听了,也不分辩,只低头看着地上的残花吩咐道:“将东西仔细收拾了,我去去便回。”借口刘刺史不喜除她之外的人接近屋子,这些日子以来,也就没有任何人胆敢不得命令自行进去,所以即便离开一会,梅姨娘也不怕会有人发现刘刺史的不对劲。 她便暂缓了离开的打算,自去重新洗漱一番,收拾一新后去了前头,以刘刺史的名义,同江氏胡乱说了两句话。 说话间,她的目光,总像是不经意一般,悄悄地落在坐在那吃茶的少女身上。极年轻的模样,瞧着不过豆蔻之龄,然而年岁虽轻,眉眼间隐隐流露出来的盈盈意味,已是极美。 她用眼角余光瞄着,舌根一涩,脑海里就再次浮现出“云甄夫人”四个大字来。 京城连家的掌权人,姿容高贵冷艳,恍若股射仙子,很得嘉隆帝器重。 ——那是个活得极肆意,极张扬的女人。 梅姨娘长至如今,只见过她一面。那还是在许多年前,她岁数尚小的时候,曾远远的看见过云甄夫人一眼。 华服高髻。玉容无双,似乎只是轻轻一抬手,那股气韵就足以叫人艳羡了。但是她心中没有羡慕…… 又或者,当年那怦怦直跳恍若擂鼓一般的小心脏里,也是藏了艳羡之意的。只是她心中的愤恨更加浓重,又多又深刻,像是黏稠黑暗的夜空,任何除愤恨之外的情绪,只要一出现,就会被这股黑暗给吞噬殆尽。上头永远没有明亮的星子。 可曾几何时,她胸膛里的那颗心,也是鲜红而透亮的,那样的干净,没有一丝因愤恨而弥漫的暗影。 裴家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她十岁,还是个孩子,仍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每日里,晨起后去向祖父母等人请安,而后跟着祖父去裴家的花圃里转悠,跟着祖父学如何培育花木。母亲说,她将来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裴家栽培花木的技法。原是不应传授给她的,但她生来就有天赋,祖父惜才。故而才愿意亲自带着她教上一些。 父亲也疼她。 疼到何种地步呢? 母亲让她跟着嬷嬷学针线活时,她不愿意,母亲训斥女儿家怎可连半点女红也不会,来日嫁为人妇,难道连一双袜子也不为夫君缝制?手艺如何不论,是否愿意不管。但这份心意,总是要的。 她嗤之以鼻。不愿意听。 母亲恼火,父亲便出来打圆场。说不愿意便不愿意吧,裴家的姑娘,会侍弄花草就足矣,大不了,将来给梅姐儿招赘。 他说得振振有词,又觉自己深有道理,兀自笑了起来。 母亲更恼,说见着他们父女俩就生气,摆摆手赶他们走。 她赶忙溜走,可跨出门去又忧心母亲是真的生气了,遂跟父亲大眼瞪小眼,俩人又悄悄走回去偷看,谁知叫母亲看个正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训她翻过年就是十一岁了,再过个一两年,就能慢慢说亲了,成日里还跟个猴儿似的。 说完又训父亲,没有半分严父模样。 她也一直以为父亲总是笑呵呵的,脾气好,可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板起脸来,也是极严肃的。 母亲则是反着的,临了临了,一贯较之父亲严厉许多的她,哭得像是泪人儿似的,滚烫的泪珠扑簌簌往下落,滴在她的脖子上,像是火烧一样的热,火辣辣的。 吸入鼻腔的空气,亦是一阵一阵的火辣,令人窒息一般的刺痛。 她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耳边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知道,那是木头烧毁的声音,一点点从里头炸开来。 裴家的角角落落里,都是祖父跟父亲平素亲自种下的花木,每一株都是千金难买的珍品。 她听着那声音,心都要碎了。 可眼前烟熏火燎的,她连究竟是哪一株被烧毁了也看不清。 母亲重重推了她一把,在漫天的烟雾里,朝她嘶声力竭地喊:“快跑——” 她连头也不敢回,撒腿便跑,眼泪洒落在身后,像断了线的珠帘,那样多、那样多的泪水……自那以后,她便鲜少再哭了,人的泪,似乎只有那么多,那样撕心裂肺的哭过一场后,这泪啊,以后就很难落下了。 她的心,也好似油煎火燎过一般,变得硬梆梆、黑漆漆的。 裴家的园子,每一条小径,每一棵树,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危难之中,她只能按照目前临终的那一句遗憾“快跑”,拼命地跑啊——跑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还是跑得两眼发黑,力气不支,踉跄着摔在了地上,咬牙哭着又爬起来,蜷缩到了角落里。耳畔的金石之声,也慢慢地安静了下去。 她骇极,双手抱胸,哆哆嗦嗦的哭了起来,可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咬着唇,呜咽着。 咬得太用力,嘴唇破了一道口子,嘴里霎时遍布铁锈味。 朝廷鹰犬,似猎鹰,又似猎犬,凶猛而残酷。 即便是当年不过十岁的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到,就断没有活命的可能。但祖父母已经去了,母亲也去了,父亲只怕也已下去陪伴母亲了,就连她年幼的弟妹们,恐怕也难逃一劫。 她就想,死吧,死了也好,至少她还能再见他们。 她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准备再看一看这熟悉的园子最后一眼。 突然,眼前一黯,跟前多了一个人。 她仓皇抬头,撞进了一双陌生的眼睛里,是个儒生打扮的男人,看着比她爹更年轻些,身姿挺拔。 她怔住,连逃都忘了。 “你是梅姐儿?”他问了一句。 她回过神来,起身便跑,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跟我来!”他一把将她背了起来,带着惊慌失措的她,逃出了炼狱似的裴家。 那是一扇极小的门,藏在花木间,是她爹当初特地命人打造,方便她跟弟妹们可以从母亲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去玩儿用的,连母亲都不知道这门在哪里。但他背着她,竟分毫不差地找到了地方。 他说他是父亲的挚友。 救出她后,他问及弟妹身在何处,想要将他们也一道带走。 她连思量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的工夫也没有,恨不能立即告诉他,他们都在哪里,可她半点不知,事发的时候,她同母亲在一道,弟妹们应当都跟乳母在一起。 他长叹了一声。 后来,她跟他去了京城,舍了裴姓,以名作姓,活了下去。 平州裴氏,再无一人,偌大的宅子,也尽数烧成了灰烬。 从那一天起,她心里就充满了愤恨,恨意那样强烈,又无处发泄。 她想报仇,很想很想。 但是他却告诉她,这个仇,她报不了,因为她的仇人,是连家,是云甄夫人。休说如今裴氏只有她一人而已,即便是族人全在,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他领着她遥遥去看了云甄夫人一眼,告诉她,若真想报仇,那就不能轻举妄动,得等。 等到时机成熟,大仇方可得报。 他说,“梅姐儿,这仇也是我的仇,连家终有一日,会付出代价的。”声音是轻的,话语里的意味,却格外的深沉。 她泪如雨下,抱着他哭,喊他展叔叔。 他有时会怔怔地看她,低喃:“这双眼睛,真像她。” 很像,像谁? 她不知道。 但是她慢慢的长大了,他也日渐成熟稳重起来,走得越来越远,站得越来越高。 多年以前,她想到云甄夫人时,只觉得报仇二字,遥不可及。但是如今,她再去看,就觉得那日子是一点点越来越近了,很快,似乎就要到触手可及的地步。 她一时欢喜,同他表明了心迹。 他面上却并没有欢喜之色,只是眸光渐黯,终于转过脸去,疏离而淡漠的说了一句,“哪怕再像,终究也还是不一样的。”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来见过她。 直到那一天,他官服未除就来见她,头一回提起了刘刺史。 那样的事,她原不该答应的,即便裴家没了,她也依旧还是裴家的女儿啊,是父亲手心里的明珠,可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知不觉便应下了。 他很高兴,说梅姐儿,这件事我只愿意信你,我知道你必不会让我失望的。 她得了这话,也是欢欣鼓舞,浑身一热,这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叫连家人也尝尝裴氏一门受过的苦难,只要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一切就都值了。 于是,她到刘刺史身边,成了他的梅姨娘。 她坐在床沿,垂眸看向身旁的帐子,上头绣着葱郁的花草,开得像她记忆里裴家园子里的花一般茂盛。 天色已经渐渐大亮,拾儿还未回来。 她看一眼刘刺史,眼中弥漫起杀意来。 忽然,外头有人来禀,说夫人请她前去。   第092章 强硬 梅姨娘将将要抬起来的手,又缓缓落了下去。 时辰尚早,江氏也从来不曾给她立过规矩,更不必说如今刘刺史正在“病”中,她在旁侍疾,江氏这会派人请她过去做什么?梅姨娘面上露出疑惑之色来,脚下未动。 外头来传话的丫鬟,却是急了,又催促了两声。 依着往常,怕惊扰了刘刺史,梅姨娘断然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道理,她沉思片刻,终于还是起了身往外走去。 帘子一撩,人已到了外边。传话的丫鬟松了一口气,再次催促:“姨娘,夫人的口气很急。” 梅姨娘心中疑惑更盛:“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这倒是不曾,只说让您去一趟。” 梅姨娘微微颔首,说了句“走吧”,随即迈开了步子朝着江氏那去。 初进刘家的时候,她也拿江氏当个人物看待,毕竟是刘刺史的正妻,而且刘刺史同前头那一位的感情只是平平,倒同江氏又生了一双儿女,没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好得很,根本没有外人能插足的地方。所以一开始,她面对江氏的时候,是十分谨慎而小心的。 可慢慢的,她便发现江氏其人根本不足为惧。 她轻轻松松地就让刘刺史看中了自己,甚至于没用多久,她连身子也有了。 然而,这个孩子来得这般不合时宜。 她也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她一直都十分仔细,生怕自己会怀上刘刺史的孩子,可不曾想到底还是失算了。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不会留他。她连犹豫也不曾犹豫分毫,便狠心地将他当做一步好棋落了子。 从此以后,不仅刘刺史待她更加不同,江氏那绵软性子菩萨心肠的人,即便被人诬陷。也仍当她是个可怜人,反而心怀愧疚。 她在刘府里的地位,一点点稳固。 于刘刺史那样的男人而言,正妻是用来敬的,而妾才是拿来交心跟宠爱的。 在这一点上,江氏连为她提鞋的本事也无。 但她本意不在争宠上。对这些事也无甚兴趣,刘刺史不过是枚棋,江氏更是根本就连棋也称不上。 梅姨娘心底里,对江氏视若无物。 江氏既使人请她去,那她就去。左右江氏也使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然而绣鞋才刚刚踏上台矶,她迈开的脚步就顿住了。廊下站着的几个婢女中,有一人令人印象深刻,她只在昨儿个见过一面,这会再见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连三姑娘身边,唤作扈秋娘的替身婢女。 梅姨娘的脚步鲜见的踟蹰起来,久久不曾迈上去。 廊下的丫鬟瞧见了她。便迎上来,墩身一福:“姨娘,夫人候着您呢。” “不巧。我这肚子也不知怎地,突然疼了起来……”梅姨娘捂着小腹,低低“哎哟”了声,蹙着秀眉,脸色也果真白了下来,“我去去便回……” 言罢。她转身要走。 那丫鬟上前一拦,急声道:“姨娘。夫人等了好些时候了,说不管怎样。都要请您先进去见她一面!” 梅姨娘听着这话强硬得不似江氏往常会说的,眼皮一跳。 “您左右都已经走到这了,就且忍一忍,先去见过夫人一面不迟。”几个丫鬟都是一早就得了吩咐的,这会不容她推脱,三两下就将人给扶上了台矶,又有婢女动作飞快地将帘子打起,半推半送的将她拥了进去。 梅姨娘自进刘家以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不觉下意识将颗心提了起来。 进到里头,未及站定,她就先看到了坐在江氏下首的绯衣少女,正在同江氏的小女儿锦娘说着话。 梅姨娘面上立时神色变幻,来回几息才平静下来,可她心里这会已成了一团乱麻。 倚栏娇怎会无用? 她亲手培育出的花,同昔年她见过的分毫不差,不可能没有用处! 瞥见若生的那一瞬间,她的牙便咬紧了。 裴氏一门不复存在后,她遥遥望着云甄夫人那张脸,曾在心中发过誓,今后若有机会得遇连家人,不论是谁,乃至老弱妇孺,但凡只要冠着“连”姓的,她皆不会放过,当是见一则杀一! 血债当血偿,裴氏一门上下数十口人,除她之外,无一人生还,连家凭什么昌盛兴隆? 他们理应落得比裴氏一门更凄惨绝望! 是以初见若生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按捺了多年的愤恨在顷刻间如火一般熊熊燃烧了起来,很快就将她的理智、忍耐……都烧得一干二净。 况且她听闻,来的这位连三姑娘,是云甄夫人最疼爱的侄女。 即便如今还不能拿下云甄夫人,先咬掉她身上的一块肉,叫她疼上一疼也是好的。而且她已经准备离开刘家,刘家这烂摊子,迟早也得由他们收拾干净,倒不如直接借了连家的手来处置。连若生如果死在刘家,依她所知云甄夫人的性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她很快,就祭出了那株她私下里因思念家人而培植的倚栏娇来。 杀人不一定要见血,甚至于不必动一根手指头。 她还牢牢记得祖父跟父亲都说过的话,倚栏娇这种花,有伤人之嫌,不应流存于世,但祖父惜花,不忍毁去,便只将倚栏娇藏了起来。可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的花,却莫名出现在了那一年裴家上贡的花木中。 只一株,就毁了整个裴家。 她如今拿倚栏娇来要连家人的命,委实合情又合理。 然而连若生还活着…… 梅姨娘想笑一笑,可面皮僵硬,连一丝微笑也难以挤出。 她听见江氏轻咳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上前见过江氏,又来同若生几个问安。 锦娘虽不喜她,但脸面从不落下,闻言也喊了一声姨娘。 “老爷的身子可好些了?”江氏让人搬了锦杌来,赏她坐下。这才问道。 梅姨娘听她第一句问的是刘刺史,心中微宽,答:“已是好多了,昨儿个夜里咳过几次,但较之先前,已是见好许多。” 江氏松口气:“这便好……” 这时。若生笑了起来,侧过脸看向梅姨娘,笑着问:“怎么不见拾儿?” 梅姨娘心头猛跳,但即便拾儿被捉了也不怕,拾儿对她的事知之甚少。而且她只让拾儿去搬花,拾儿就是有心想说,也定然说不出什么话。 加上倚栏娇已从世间消失整整十二载,若非她手中还留有昔年逃命之时母亲塞进她怀中的百花谱,就是她只怕也记不清那花的模样。 故而拾儿要搬的花,也不会有人认得,她不怕。 她勉强挤出笑意来,强自镇定。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能知道什么? 她敷衍了几句。 江氏低头吃茶,锦娘则盯着她看。只有若生笑吟吟的:“拾儿今儿个一早来我这搬花,我瞧她细胳膊细腿的,还生怕她搬不动,不曾想这力气倒是不小。” 梅姨娘笑意微滞。 江氏抬起头来,将手中茶杯轻轻顿在了手旁小几上,问:“这花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一大早。若生便来同她请安,恰逢锦娘也是个惯常早起的。江氏就笑着留了她们一道说话,等着厨房送了吃食上来。 江氏问若生夜里可是没有睡好。若生答花香怡人,睡得很好。 锦娘就在边上插话问可有喜欢的花。 若生就说,昨儿个晴姨让人送来的那几盆花都很好。 “我使人送去的?”江氏听了一怔,随即面色微变。 若生就讶然道:“难道不是晴姨送的?那几个婆子扯谎了不成?” 说到婆子扯谎,那就是她治家不严,没有主母威风,江氏眼见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说那花是自己送的了,只得强硬起来,让人去找了那几个婆子来问话。 婆子又扯出了江氏身边的大丫鬟来,说是大丫鬟吩咐的夫人让送花去。 江氏是越听越觉不对劲,又揪了那丫鬟出来,那丫鬟抵死不认,说没错,就是夫人您先前给吩咐的。 可江氏性子再软和,记性却没那么差,焉是这么容易糊弄的,当下发话说她再不从实招来,就找人牙子来将她卖到那同东夷交界的苦寒处去。 丫鬟一听糟了,再不敢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供出了梅姨娘来。 江氏这才知晓梅姨娘竟打着自己的旗号,做了这样的事。 她一向好脾气,这回也忍不住了,急匆匆让人寻了梅姨娘来。见到人,她仍佯作不知情,问了一句,想着她若坦白便也罢了。可梅姨娘闻言,却装起了糊涂。 江氏着恼,先让锦娘陪着若生下去用饭,自己留了梅姨娘同大丫鬟对质。 梅姨娘抵死不认,说江氏的丫鬟红口白牙污蔑她。 但梅姨娘嘴上这样说着,心里也是慌的,若生的到来,令她满心怒火,乱了方寸,做事也就显得不够缜密。 不过她的确算漏了江氏这一步,没料到江氏竟还有今时这般强硬的时候。 见她不认,江氏便想起方才若生无意间说起这花会不会是刘刺史让梅姨娘送的,心头更恼,遂道:“也罢,你是老爷的心头肉,我若要发落你也得先经了他,你这就随我去见老爷将这事说个清楚。”   第093章 比试 梅姨娘焉能真让江氏去见刘刺史?她听着江氏越发不容人迟疑的声音,转瞬间心中就已是百转千回。 与此同时,应了江氏的话随锦娘一道下去用饭的若生,则在落座后佯装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话,问锦娘是否会琴。锦娘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说:“学倒是勉强学会一些,称不上会。” 若生便笑,说她这是谦辞,不信她不会,瞧着那手指修长柔软,就像是生来就会的。 锦娘听了面上一红,嗔道:“连姐姐这是取笑我呢!” “这怎是取笑你?”若生颊边笑意愈深,半是感慨半是汗颜地道,“你是不知,我在家中时,是几位堂姐妹中琴艺最次的,先生每回听过都恨不能从未有我这么个学生。” 不料她说起自己的弱处来是这般直白,锦娘愣了愣,随后就欢喜起来,笑言:“连姐姐这才是谦辞吧?你的琴弹得定然比我强!” 官宦世家里,绝大多数的姑娘都有一门绝技,或是女红又或是琴棋、茶道等等,这其中,又以京城里的姑娘最为看重,自幼便请了名师来教授的,不在少数。即便是连家这样,并不在乎家中姑娘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的,也是重金聘了颜先生为西席来府授课。 所以长在平州,自小就向往着京城日子的锦娘不愿意相信连家的姑娘琴艺不佳,也是情有可原。 锦娘说完,不等若生开口,立即又道:“待用过晨食,我们命人搬了琴去园子里。比一比可好?” 小姑娘家家,心底里终究还是盼着自己能比若生强的。 若生笑着眨眨眼,揶揄道:“你若赢了,可不准笑话我!” 锦娘双颊如有红云弥漫,但许是想着自己没准还真能赢。下巴微微昂着,声音里带上了两分自矜:“连姐姐赢了,也一定不准笑话我!” “我怕是赢不了你……”若生摇着头,笑吟吟。 锦娘的性子面上瞧着同母亲江氏并不大相同,但她们母女俩骨子里却是如出一辙。 绵软和善亲切容易自我愧疚,但真遇上了事。也是会较真的,她们心中自有衡量,什么事该坚持,什么事又不该坚持。 她困住了拾儿,梳洗更衣整顿过后就去见了江氏。借口请安,闲谈之中无意中提起了昨日婆子送来客房的几盆花。那花既不是江氏嘱咐婆子送去的,依江氏的性子,势必较真查清才肯安心。 事情出在刘府内宅,江氏身为当家的主母,这点手段跟本事不会没有。 若生的话,只是一个引子。 江氏心中所想,则是火。 只要准备妥当。星火便可燎原。 而且不管是从若生昨日里跟江氏交谈的话中看,还是苏彧说的那些事,皆证明江氏同刘刺史的夫妻感情虽然平平。但她一贯十分敬重他。 梅姨娘又是刘刺史身边很看重的人,一旦事情牵扯出了梅姨娘,江氏就不能不处置,但同时也是不好直接处置,她就只能去找“病中”的刘刺史。 这么一来,包着火焰的那层窗户纸。就该破了。 即便梅姨娘有脱身的准备,也可叫他们看一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局已布下。他们如今要做的,就是等。 少顷饭毕。锦娘心心念念着同若生比比琴艺的事,早早命人搬了琴去园中,这会一搁下筷子,便拖了若生要往园子里去。 出得房门,她的圆脸上就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冲若生说:“既是比试,那就该有人评比才是,所以我方才已使人去请大哥来了。”话音顿了顿,她似懊恼般又道,“若非二哥全然不通音律,我就将他也一并请来了,这会只好麻烦大哥再去请苏公子。” 即便有母亲在前头说过,她还是照旧习惯于称苏彧为苏公子,而非苏大人。 小女儿家的心思,还是那样青涩,只怕就是她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 若生旁观着,被逗得笑了起来,心下腹诽了苏彧两句,跟着锦娘进了刘家的园子。 园子里的花,似乎开得比昨日还要秾艳繁密,香气也更是馥郁。 她们照旧去了昨日歇脚的那处亭子。 婢女已按吩咐将琴摆好,边上还搁了只三足的小香炉,清风一吹,淡青色的烟气便袅袅而升。 锦娘自去调音,姿势虽称不上娴熟,却比若生强的多。 若生望着她,不觉想起了四叔家的五妹妹来,五妹妹的琴练得就不错,侧影瞧着同锦娘也有几分相似,只是五妹妹是不知谦虚的,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她琴艺高超,甩其余堂姐妹一个平康坊远…… “你这丫头怎好让客人同你比琴!” 远远的,传来了一声微带笑意的呵斥。 若生听出来声音是锦娘的兄长,遂循声望去,光看人,仍是眼生得厉害,得亏她还记得声音。倒是走在刘大郎身侧的苏彧,仍叫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想想前世遇见他的事,这八成是孽缘…… 若生想着,锦娘已收手站了起来提裙大步跑至他们身前,笑容满面地道:“连姐姐不会恼我的!” 刘大郎嗔她一句:“你就仗着连三姑娘好性儿,不用你计较吧!” 言语间,一行人已朝着亭子渐渐靠近。 上了台矶站定,几人互相打过招呼,若生依旧顿也不顿就喊了苏彧“五哥”,苏彧斜睨了她一眼,微微一颔首,自去角落里坐下。刘大郎便也去了他边上落座,然后看向锦娘,笑道:“苏大人精通此道,你不管如何弹,都是丢脸的事,就且放开了弹一曲拿手的吧。” 苏彧久不居京城,当年回京后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直到他跟两个哥哥请命前往燕门,迎回父兄尸骨,世人才知苏家最小的那个儿子回来了。 这之后,他的名声便在不经意间慢慢响了起来。 毕竟他师从重阳老人。 仅此一条,便足以令世人艳羡揣测。 重阳老人避世而居,终此一生也只收过两个弟子,苏彧更是四五岁上下便住进了重阳谷中,所学必定不同凡响。 人人都这般想,人人也都这样说。 在世上心目当中,他的师父重阳老人应当是个慈眉善目,身材清瘦,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人。其关门弟子,也势必是个人物。加上苏彧性子不易亲近,鲜少应帖,身边友人也只贺咸一个,众人口中的那位苏大人,也就渐渐越传越神。 刘大郎生在宦官之家,即便不住京城,也听过那些事。 但锦娘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从不知这些,这会从兄长口中得知苏彧精于音律,当下窘迫起来,生怕自己真丢了人。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弹。 好在曲子是她平素练惯的,第一个音若说还是紧绷着的,弹了须臾,她就自如了起来。 一曲罢了,刘大郎抚掌赞叹:“锦娘你琴艺精进了!” 锦娘松口气,去看苏彧,却见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觉失望起来。 不过只片刻,锦娘的心思就全搁在了若生身上。 同样的一张琴,同样的几根弦,怎么琴音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锦娘吃惊地看着若生,嘴角微张,眼睛瞪圆,心中暗道:原来连姐姐不曾谦虚! 就连坐在一旁听着琴音的刘大郎也是震惊不已,偏又不便当着人面捂耳,只得稍别了别脸,谁知这一别,他就看到了更叫自己诧异的事。 ——苏彧竟然听得津津有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不禁狐疑起来,难道这琴曲是天上有而人间罕闻的妙曲?不是弹得不好,而是他们这等凡夫俗子不知欣赏?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至于坐在那,正奋力用自己不入流的琴技,磕磕绊绊弹奏着记忆中玉真弹过的曲子的若生,则浑然不知这些。 几年过去,她只听过一遍的曲子,已经十分模糊,加上她的琴声素来被颜先生称作魔音穿耳,这会听上去简直曲不成调,便是她自己听着,也觉得牙根发麻,就要弹不下去了。 但这是同苏彧说定了的事,她记得多少,就弹多少,不论好歹……所以若生的面上,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悠然自得,仿佛自己指下所弹就是仙乐…… 无意中瞥见她面上神情的刘大郎,终于忍不住开始自省。 良久,若生姿势优雅地停了手。 锦娘惊得合不上嘴,转头去看刘大郎。 刘大郎便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连三姑娘的琴艺,令人望尘莫及……” 若生笑着颔首:“刘公子谬赞。” “不不不,这琴曲在下从未听闻,实乃出众,连三姑娘在音律上颇有建树。” 若生被夸得嘴角抽搐,只好立即给苏彧使眼色。 苏彧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道:“听了这琴音,在下也不禁手痒了。” 锦娘大喜:“苏公子可要奏上一曲?” “且试一试吧。”他落座,抬手,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了琴弦上。 而后他竟按着若生弹过的音跟手法,将方才那曲子重新奏了一遍,但传入众人耳中的琴音,这一回则真的恍若仙乐。 饶是若生已有准备,这会听见,也是唬了一跳。 锦娘就更是吃惊了,当即脱口道:“这不是笑春风吗?”   第094章 争论 “这怎会是笑春风。”刘大郎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是锦娘你听差了。” 锦娘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屏息细听,然后摇起头来:“是大哥你听错了,这曲子就是笑春风,同梅姨娘拿手的那一曲分明是一模一样的。” 刘大郎面色微沉:“只是一段而已,你怎就知道两首曲子是一模一样的?” 这话听似疑问,但落入若生跟苏彧耳中时,他二人便知刘大郎也是听出来了的,只是不知为何却不肯承认。然而他们听明白了刘大郎的话,性子尚且娇憨的锦娘却没有听懂,真就将兄长的话当成了问句,回道:“大哥你仔细些听,这一段同梅姨娘弹过的曲子,是不是相同?虽然其中意境听着似乎并不大一样,但琴音,分明是一致的。” “锦娘!”刘大郎的语气骤然低沉了下来,突然斥了她一声。 锦娘还未说完的话就直直咽了下去,眼里露出些微不悦来。 若生就站在她边上,见状也不禁心生疑惑。 尽管刘大郎跟锦娘兄妹共处时的模样,算上这一回,她也只见过两三次而已,但是刘大郎先前待锦娘,一向很是亲近温和,如果不是一早知道,旁人初见,定然会误以为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而且按照锦娘的话说,她同同父异母的大哥之间的兄妹之情,远胜过她跟同是江氏所出的二哥之间的。 比起二哥来,她更喜欢长兄。 长兄待她,一直以来,也是再好不过。 可眼下看。刘大郎那一声“锦娘”里,显然带上了怒气。 他为何生气?生的谁的气? 锦娘的小嘴已经撅了起来,面上不虞丝毫不掩。 刘大郎看看她,竟也无意缓和气氛,但他的声音终于还是放得轻柔了些。口气也变得和缓许多:“笑春风这曲子,曲谱本不是坊间流传之物,除梅姨娘弹过外,我也从未听过旁人弹奏。锦娘岁数小,乍然听闻,便说这是笑春风实乃不对。这琴曲同梅姨娘弹的那首笑春风。还是颇有些不同之处。” “大哥睁眼说瞎话!”锦娘很不满意。 刘大郎背着手,“锦娘,你如何说话的?” 他是长兄,锦娘是小妹,委实不该这样同他梗着脖子说话。锦娘心里头也是知道的。见他背着手瞪眼看自己,语气就软和了下来:“谁叫大哥不信我的话。”说她听错了,可不就是在说她琴技平平,甚至不好? 锦娘不高兴的是这个,言罢见刘大郎面露无奈笑意,便也勉强按捺了下心中不满,只看看若生又看看苏彧,惊奇道:“原来这笑春风人人都会弹!” “你怎地就听不明白。这曲子并非笑春风。”话音未落,刘大郎的话就接了上来。 锦娘撇撇嘴,来问若生:“连姐姐。这曲子叫什么?” “我也不记得名了。”若生摇摇头。 锦娘断言:“你昨儿个说过,似乎往前听过笑春风,兴许你便那样记住了,这曲子就是笑春风无疑。” 刘大郎插话:“梅姨娘十分擅琴,笑春风之难,寻常人只怕是弹不了。” 若生微微一挑眉。心道刘大郎这话大抵也没有错,所以她这“寻常人”一弹。就成了魔音穿耳,换了苏彧这“非寻常人”上手。琴音便截然不同。但她不经意间看向刘大郎的目光,不觉沉了沉。 他怎地,似乎字字句句都在为梅姨娘说话,觉得那笑春风既出自梅姨娘之手,世上就理应再无人能比得上她,所以这曲子,不论如何像,他都不愿意承认,这就是笑春风? 思忖中,苏彧已停了手。 亭子里骤然一静,转瞬锦娘兄妹俩争执的声音,就显得清晰了起来。 锦娘忿然道:“大哥你怎地总为梅姨娘说话,那曲子又不是只她一人会弹!”她本不喜梅姨娘,气急之下,不由拔尖了声音。 刘大郎这时才像是回过神来,觉得再在亭中说下去,难免在客人跟前丢大脸,遂放下身段,好言劝了锦娘一并往亭子外去,借口看花避开了苏彧二人去说话。 亭间顿时寂静了下来。 丫鬟们站在台矶下,看着锦娘兄妹的方向。 若生蹙蹙眉尖,旋即舒展开来,面向苏彧由衷感慨:“苏大人的琴,果然是一绝。” 苏彧闻言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不叫五哥了?” “……”若生露出谄媚笑容,“五哥……” 苏彧这才抬眼看了看她:“笑得同元宝想讨东西吃时一般无二。” 若生一噎,背过身去轻咳了下,说起正经事:“多谢你了。” 苏彧随手拨弦,在流水一般的琴声里,漫然道:“不必谢,你欠下的人情,我可都一笔笔记着账的。” “当真记?”若生想着他脾气无常,没准还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由苦恼,小声试探道,“回京后,我为你请一盏长明灯,日日供奉?” 苏彧静了一瞬,道:“胡闹。”而后忽然问了一句,“你怎么会这支曲子?” 方才刘大郎跟锦娘兄妹二人说的话,他可一字未落全听进了耳里。 若生经过昨晚上遇到的凶事,加上先前也已对苏彧透露了自己拥有前世记忆的事,这会只一支曲子,便也不瞒他,直言道:“早前听过,但隔的久了,再如何想,也只隐约记得这么一段而已。”顿了顿,她说,“当日弹琴的,是姑姑身边的人。” 她说得隐晦,但京里何人不知云甄夫人蓄养男宠之事,所以她一提,苏彧就明白了过来。 他嘴角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淡声道:“所以。是上辈子的事?” 同若生走得越近,他对她所说的另一段还未发生的往事,就越是好奇。 那好奇,同样来源于他在若生口中预言般的死亡。 他问完,也不等若生回答是否。便自然而然地又说了下去:“你来刘家,自然也不是为了拜访刘夫人,那么是为了什么?” 若生不答反问:“那你呢?”她夜里见到苏彧时,他身上穿着的衣裳,可不像是要就寝的。 苏彧扬了扬眉:“找一件东西。” 若生道:“我在找一个人。” 归根究底,他们进入刘家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个“找”字。 只不过若生要寻的是一个不知生死下落的姑娘,而苏彧在找的,却是一件死物,一本谁也没有见过的账簿。 他们在平州都耽搁了有些日子了,虽然还算不上久。但也该是时候准备动身启程。是以到了眼下这个时候,他们俩人之间交谈的次数,交换的信息,陡然间便多了起来。 若生此刻明知自己仍身处漩涡中心,心情却意外的自在松快了许多。 初醒来的她,满心都是父亲还活着,连家亦在,一切安好而已。对老天爷感激不尽,并不觉前路艰险。 然则当她开始一步步朝着真相迈开脚时,她便发现。这一路走下去,难的不是如何改变命数,而是如何将这份独属于自己的孤寂,慢慢消融。 苦痛,绝望,后悔。欢喜…… 千百种情绪,自她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便纷沓而至。将本已经死去的她重新填满,复生。 但那一切。除她之外,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她有时甚至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记得,究竟是真是假。 她从未言语,但孤寂极冷,冻得她瑟瑟发抖。 直到她不经意间在苏彧跟前说漏了嘴,叫苏彧发觉了不对劲,她才觉得自己像只密封的罐子,裂了一道缝,原本独属于她的孤寂,就一下子急涌而出。而且苏彧,并不当她胡言乱语。 二人也由此,在相处间自如了许多。 想借江氏之手压制梅姨娘的事,若生也没有瞒他,毕竟刘刺史的事,他远比她清楚得多。 刘刺史受伤后,请过大夫,待到大夫出门,就有人要灭口。 大夫命硬,竟没有当场气绝,叫陈公公的人救下,问明了刘刺史的病情。至于后来,他们办事,向来互不干涉,但依苏彧对陈公公的了解,他定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那大夫命再硬,也硬不过陈公公手下的刀。 正如梅姨娘在刘家汲汲营营,终于站稳脚跟,暗中几可同江氏分庭抗礼乃至越过她去,一旦碰上江氏挺直了腰杆,她也只有跪地的份。 若生一行在亭子里比琴时,江氏已让人押了梅姨娘往刘刺史那去。 先前梅姨娘收买她身边的丫鬟等事,江氏虽气,却尚可忍耐。但当她提出要去见刘刺史时,梅姨娘却支支吾吾说刘刺史不愿意见她,江氏的火气就再也憋不住了。 区区一个妾,平素得脸,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江氏怒极,当下就扭了梅姨娘赶过去。 结果这下子,事情一闹开,就再瞒不住了。江氏一见刘刺史的模样,便泪如雨下,惊怒之中,几乎背过气去,骂着梅姨娘是毒妇,嘶声让人捆了梅姨娘见官,可见官?刘刺史就是官呀!而且家丑不可外扬,这般处置委实不妥,江氏身边的妈妈当即劝道,先将人关起来,等请大夫来看过老爷,再另作打算。 江氏大口喘着气,赤红着双目,恶狠狠道:“打杀了她!” 立刻就有婆子冲梅姨娘扑过来。 梅姨娘无路可退,僵在原地,视线落在檐下一盆盛开中的白花上,眼前忽然浮现出若生问她拾儿时的模样来,笑靥似花…… 她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原来,她才是那瓮中之鳖……   第095章 顺藤 江氏气急攻心,说出一句要将梅姨娘打杀了之后,良久不得言语,只喘气声愈渐粗重,似病入膏肓之人,艰难呼吸。 她同刘刺史之间,说不上夫妻之情多浓,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叫刘刺史变成了这副模样,江氏于情于理都不能脱开干系。若不是她觉得刘刺史宠爱梅姨娘也无甚关系,若不是她觉得刘刺史不必她日日在跟前转悠更是自在悠闲,她也不会时至今日,才发觉真相。 江氏想着刘刺史瞪着眼睛,口不能言地看着自己时的那双眼睛,心头一寒,遂将自己双目一闭,往地上倒了下去。 幸而她身旁站着的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拦腰将她给接住了,扶到一旁让她坐下,而后压低了声音再三劝解:“夫人不可莽撞行事呀!” 这些日子同刘刺史在一道的人,是梅姨娘,刘刺史为何会变成这样,又为何不叫江氏知道,一桩桩答案都还得从梅姨娘口中寻,怎能随口说打杀了便打杀? 婆子劝了又劝。 江氏的呼吸声终于平稳了些许,似乎终于将她的话听进了耳中,略略一颔首。 婆子见状,立松一口气,旋即命人先将梅姨娘押下去,看好了,从后发落。 在场的几个丫鬟婆子得了明确的话,也都跟着暗暗长舒了一口气,三两下用汗巾子堵了梅姨娘的嘴防止她过会一时想不开咬舌自尽。一边将她胳膊往身后一扭,推搡着带了下去。 杂乱的脚步声,也很快便随之平静下来。 江氏面上潮红渐褪。深呼吸着徐徐睁开了眼睛,朝着梅姨娘一行人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面露痛意。 一旁的心腹妈妈瞧见后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问她:“夫人,您可好些了?” 江氏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此刻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脑子里亦是一片混沌。浓雾重重。过得须臾,她才哑着声音道:“这下子可怎么好……” 他若死了便也罢。偏这样不死不活地吊着,叫旁人受罪,他自个儿也受罪。 江氏的一口气叹得比身旁侍候着的婆子,长得多。也沉重得多。 这件事,她又要怎么告诉几个孩子?她自己所出的两个孩子暂且不提,刘大郎的年纪可不小了,碰见这样的事,省不得要心生怨气…… 江氏心中万分苦恼,脸上也不由得带出两分来,颊边的笑,含着苦涩,将她福气富态的脸庞都带出了悲怆来。 可即便如此。她的脸色,还是要比梅姨娘的好看得多。 梅姨娘那张年轻的面孔,转瞬间就像是老了十岁一般。就连身形似乎也佝偻了些。 她被堵了嘴,也无人拿她问话,几个手脚粗实的婆子扭了她进门,往地上一推,“呸”了一口,而后将门“嘭”地一关。“咔哒”落了钥,把她锁了起来。 梅姨娘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爬到门后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隔着门板,外头正有人在说话。 听声音,门口应当只守了两个婆子。 梅姨娘死死咬住嘴里的汗巾子,眉眼却逐渐舒展开去。 时间一点一滴缓慢流逝,她背靠着墙壁坐定,掐算着时辰。等啊等,也不知过了多久,打从窗户照进来的日光已成了耀眼的金黄色。守在门口的婆子也已经有好一会没有出声。 她屏息听了听,听见外头似乎响起了脚步声,不觉无声笑了下。 随后,门口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再过一瞬,那原本紧闭的门,就被人打开了来。逆着光,从外头走进来一个身量颇高的人,轻声而急切地喊了一声“姨娘”。 “呜——呜呜——”梅姨娘用舌头抵住汗巾子,吃力地支吾着想要说话。 “姨娘!”来人立刻朝她奔来,声音愈急,隐约间似乎还带着些许心疼的意味。 到了阴暗处,日光不再如先前入门时那般刺眼,来人的样貌,登时明朗,赫然就是刘大郎! 他奔至梅姨娘身边,将她口中汗巾子一除,而后皱眉问:“母亲怎么突然动了心思去看父亲?而且不论我如何解释,她都认定是你将父亲害成了这副模样!” 梅姨娘眼眶一红,泪珠子就扑簌簌从里头滚了出来,哭得好不可怜,“都怨我自个儿不好,惹了夫人生气……”她哭着,身子已朝刘大郎偎了过去,“大郎,我手疼……” 刘大郎见之不忍,口中说着“姨娘莫怕,回头等母亲气消了,自然会醒悟过来”,一边伸手去解捆着梅姨娘手腕的绳子。 梅姨娘呜咽着,将头枕在了他的肩头上。 待到双手一松,她蓦地将手抬了起来,朝着刘大郎后颈重重落下,用了十成的力气,刘大郎全无防备,闷哼一声就晕死了过去。 梅姨娘面上泪水未收,起身就走,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门外的婆子,已叫刘大郎打发走,暂且无人,几个丫鬟行色匆匆,此刻目光也并不曾落在这扇门上。 梅姨娘拔腿便跑。 几年下来,刘府上上下下,她都走遍,如何才能避开了人,她很清楚。 刘大郎是她早已布下的一步棋,原本以为不会有用到他的那一日,不曾想这一日还是来了。 不过当初拿下他,也并没有耗费她多少工夫。刘大郎自幼丧母,同父亲感情也不过平平,江氏再好也终究只是继母,何况江氏没过多久就又生下了孩子,能花费在他身上的心思就自然而然少了许多。 所以对他,只需要一点母亲般的关怀。温柔,以及他先前从未尝过的青涩情意,就足矣。 刘刺史出了意外后。她心中就已觉不妙,毕竟事情出现了变故,今后究竟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是以,她佯装惶恐无助,去求了刘大郎。刘大郎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反安慰道。姨娘莫要担心,还有我在。 他并不喜欢父亲。也称不上能干,而且又叫梅姨娘给勾住了心魂,竟是连丁点孝意都不顾了…… 梅姨娘深知自己将他吃得死死的,到了被人关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彻底慌乱。 她如愿逃了出来,可凭借她一人之力,是断不可能直接逃出刘家去的,何况还要出平州,回京城,路途迢迢。所以她逃出来,是为了送消息出去。 一切也正如她所预想的一样,虽有波折,但仍算顺利。 她养下的信鸽。带着求助的字条,振翅而飞,消失于刘府上空。 青空白云。一派安然。 可这只鸽子飞……飞飞……飞飞飞……“咕咕”两声,被人一箭射了下来。 元宝在边上眯着眼睛盯着受伤的鸽子,用自己胖乎乎的肉爪拍拍它,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掂量这鸽子够不够肥。 至于字条,则很快就被重新送回了来处。被送到了苏彧手里。 先前江氏清醒过来,便打发人来园子里将刘大郎兄妹叫了回去。府里出了大事。一时间也无人顾及苏彧跟若生俩人,他二人乐得自在。 这会字条送来,苏彧展开看完,便递给了若生。 若生并不看字条,先睨了他一眼。 苏彧道:“看看吧。” 她才低头去看,看了一遍皱眉,“没看明白。” 上头的字她皆认得,话里的意思她也看得懂,可只冲这么短短的一张字条,再多的东西,她一时也看不大出。 苏彧失笑:“你若不说,只怕谁也看不出你竟是多活过一回的。”言罢,他将字条举起,对着日光,侧目问若生:“看出来什么?” 若生凑近了去看,恍然惊觉:“这纸同平素见惯的似有不同?” “正是。”苏彧颔首,“乍然看去,不过普普通通一张纸而已,但细看就会发现,这纸中掺了旁的东西,在日光照耀下会隐隐发光。这样的纸,乃是特制的,向来只有他们会用。” 若生蹙眉:“他们,指的是谁?” 苏彧慢条斯理将字条收了,问:“启泰元年时,陆立展怎样了?” “陆立展?”若生微微一怔,“他在新帝即位前,便死了。”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陆相之后,是裴相!” 苏彧闻言,也不禁愣了下:“平州裴氏的裴?” “应当就是这个裴。” 苏彧沉吟:“这倒是有趣……平州裴氏明明在十二年前死绝了,而今却突然冒出来个会种倚栏娇的女人不说,来日这大胤天下,竟还会出个裴相,只是不知那位裴相爷,同平州裴氏可有关系。” 若生叹口气:“坊间只说他有从龙之功,很得新帝器重,破格提拔,非是一般人。” 苏彧忽然冷笑了下,没有再言语。 启泰,新帝,裴相…… 将来的日子,只怕当真有趣得紧! 尤其是陆立展其人竟然死在了太子长孙少沔登基之前,这可不论怎么看都没有道理。 他的面色也渐渐阴沉下来,眉宇间冷意弥漫。 若生瞥见,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那日自己说漏嘴时,他阴鸷的模样来,当即眼皮一跳,随手从小碟中抓起一颗蜜饯鬼使神差地塞进了他嘴里。 他一愣,而后神色竟就慢慢放松下来,不紧不慢张嘴说,还要。 这下子倒换若生尴尬,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一把将一碟子都递给了他。 苏彧悠悠然吃了两颗,才道:“梅姨娘,是陆相的人。”   第096章 摸瓜 若生老老实实想了下,举一反三:“所以,刘刺史也是陆相的人?” “算是,亦可不算。”苏彧慢条斯理拣着小瓷碟里的蜜饯吃,眉眼舒展,神色放松。 若生瞧着,一想来日方才,有些事只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清楚的,便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只被梅姨娘放出来的信鸽,叫人一箭从天上射下来,却并无大碍,只被箭头擦伤了翅膀,一时惊慌之间坠了下来而已。这会他们字条也已看过,就让人重新将字条绑回了鸽子腿上,略一收拾就将它放飞了。 灰羽的鸽子如蒙大赫,拼命扑棱着翅膀逃远。 可一来它的翅膀终究还是受了伤,二来将它放走的人也是早有准备,是以它在瓦蓝的天空上努力地飞,地面上追踪它而去的马匹,也是紧追不舍。饶是鸽子飞得再快,也始终不曾逃离他们的视线。 不多时,信鸽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刘家上空。 而此刻依旧坐在亭中的若生,仰头望着碧空上的一抹白云,忍不住问道:“你既知倚栏娇的事,那是否知道裴家同连家之间有无干系?” 她问得很轻,但苏彧仍听进了耳朵,遂摇头道:“从未听闻。” 就连“倚栏娇”这株花的由来,他亦只是从师父重阳老人口中得知的。而老头子之所以会特地将裴家的事拿出来说与他听。只怕为的就是昔日他送给裴家家主的那些曼陀罗花种。 曼陀罗亦是毒花,且在大胤并不常见,所以如果当初老头子没有将花种送人。裴家大抵就也不会培育出“倚栏娇”来,若没有“倚栏娇”,那也就自然没了将来平州裴氏灭门的惨事。 虽然老头子嘴上没有明着提过,但苏彧跟着他多年,自然明白他那张厚颜无耻的老脸下藏着的其实是愧疚跟懊悔。 即便那事并不能怪他,他也依旧记挂了多年,觉得平州裴氏遭遇的那场祸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有意地将“倚栏娇”跟裴家的事告诉了他,又嘱他记住解毒的法子。 他少时不觉。只将那些事当成故事来听,可随着日渐长大,他经的事多了,便开始觉得平州裴氏的那桩祸事。不一般。 裴家人既知“倚栏娇”有毒,也已将花深藏了起来,不叫外人知道,又怎会不小心将花掺进贡花中?故而不小心这说辞,坊间的人听了不信,昔时尚还年轻的嘉隆帝听了更是不信。 不是不小心为之,那就是故意的,是有意谋害主上。 这样的念头在众人心中一动,任凭裴家人如何辩解。都再无用。 当年负责选贡的平州刺史,亦因为失察而被革职押送大理寺,后判流放。死于半途。 那之后,平州上下大小官员,不论缘由,一律变更。 事情闹得极大,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硕大的气泡。一戳一灭,最后气泡碎尽。这锅水也就冷了下去,平州依旧是平州,每年的贡花也照旧广征,只是担了责的官员愈发的小心谨慎,只是再没有裴家的花木送入京城。 至于裴家“谋害”主上的罪名,究竟是否藏有冤屈,也无人再去关心。 奇的是,坊间多年来,竟也鲜少有人谈论裴氏一门的事。 所以梅姨娘为何会冲若生动手,只有她自个儿才清楚。 然而梅姨娘这会总算是清醒了过来,明白自己昨儿个突然之间对若生下手的行为过分莽撞冲动,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竟是差点了没了转圜之法,所以她好容易从婆子手中逃脱,又给外头送了信,此时就只想着该如何让自己偷生了。 大仇未报,她不想死。 有展叔叔在,那些人自然也不敢叫她真死在刘府。 眼瞧着鸽子飞得不见踪影后,她就长松了一口气,藏到僻静处,只等着人来救自己。 这几年,她也断断续续往刘府安插了几个人手,换了往常,有这几个也就够他们脱身的了,可时至此刻,局面已是极坏,那本无人见过的账簿也依旧不见踪迹,她只能冒险将消息匆匆递出去。 她隐在暗处,死死绞着自己的十指,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那本账簿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当日刘刺史口中所言,其实只是他的醉话? “找到人了!”突然,周围脚步声杂乱,纷沓而至。 梅姨娘听见声音,面色陡变,未及转身,人已被从后按倒,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来捉她的婆子粗手粗脚的,力气极大,按得她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梅姨娘神魂未定,被人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后心上,疼得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婆子见状,气得笑了起来:“你说你好好呆着便罢了,就在夫人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敢跑?” 另一个婆子也讥笑道:“当自己是那长了翅膀的东西呢,拍拍翅膀就能跑!” 梅姨娘听着这些话,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她怎么会叫人找到? 她趔趄着被人扭住了胳膊,推出门去。 几个婆子因丢了人挨了训,这会一肚子的怨气,沿途对她冷嘲热讽带辱骂。 可梅姨娘已一个字也听不进耳里。 她如今既能被人找到,那就只说明她利用刘大郎脱身的时候便已经叫人盯上了!这么一来,她的信,是否还能平安送出,也就不得而知了! 梅姨娘身子一软,牙齿“咯咯”打着冷颤。 加上又出了刘大郎的事,江氏这下子更不愿意留她活命,妖精似的人,留得一日就多一日祸患! 江氏发了狠,让人将她当庭杖毙,动手的婆子也是不敢放松,死命往下打。 梅姨娘身娇肉嫩,焉能禁得住这个,不多时就被打得皮干肉绽,两眼冒金星。迷蒙间,她拼命地想,怎地还无人来救她,怎地还无人来…… 可那只鸽子,被苏彧命人放走后,却没能飞到目的地,在半途就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一支箭给射穿了,血珠四溅,“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苏彧的人跟若生手下的人,各自朝着两个方向追着那鸽子,可谁也没有发现射箭的人。 消息送回刘家,苏彧抱着元宝,冷然说了句,弃子。 若生叹息。 只怕梅姨娘也不曾料到,她一经出事,便成了枚弃子,根本无人想要她活。 “那伙子人行事倒算缜密,知道梅姨娘这会飞鸽传书定无好事,当即便射杀了鸽子藏匿起来,明哲保身。”苏彧低头说着,一面专心致志顺着元宝背上的毛。 元宝打个大大的哈欠,模样极享受。 若生下意识侧目去看,一看傻了眼。 苏彧为它顺了毛,顺着顺着,就顺手将它背上的长毛编成了一根根麻花辫……短短的,戳在那……还有编了两记就散了的,乱七八糟…… 可惜元宝后脑勺没长眼睛,自然看不到这一幕,兀自乐颠颠的四仰八叉地趴在主子腿上。 “梅姨娘那边,应当也差不多了。”若生嘴角抽抽,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笑出声来,只得慌忙垂眸看向了自己的脚尖。 但一见她移开了目光不再看自己,元宝便忍不住了,“喵呜——喵——” 一通好缠。 可若生哪里敢看它? 好容易忍住了笑意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她便乐坏了。 苏彧一张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的:“不好看?” “绝色!”若生摇头,憋着笑,昧着良心夸道。 苏彧没吭声,将头重新低了下去。 元宝则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似是听懂了一般,谁知这笑叫苏彧瞥见了,它脑袋上立即轻轻挨了一记指头。它委屈,扭头去看他。苏彧挑一挑眉:“男子汉大丈夫,你既不是母的,说你绝色你有何可乐的?” “喵……”元宝龇牙。 苏彧将它的脑袋给扭了回去,抬头看若生:“时辰差不多了。” 若生朝着亭子外的天空看了一眼,颔首道是,随后笑着逗了元宝了两句,转身出了亭子。 扈秋娘立刻快步跟上去,贴在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拾儿呢?”若生问。 “也已经送过去关着了。” 若生沉吟着:“好。” 而后她去见了锦娘,同锦娘告别。锦娘虽知家中出了事,也知同父亲同梅姨娘有关,但她年纪尚小,那些个腌臜的事,江氏并不愿意叫她知晓,所以这会江氏去处置梅姨娘了,锦娘还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听说若生马上要走,只满脸不舍,“连姐姐,往后若得了机会,我定去京城看你。” “好,若有机会,让晴姨带了你来便是。”若生笑着说了两句,锦娘的面上就也带了笑,高兴起来。 略聊了一会,若生便随锦娘一并去同江氏告辞。 江氏歇着,闭着双眼,似极疲惫,见人来仍强打精神笑着道,“以后得了空,再来。” 眼下这境况,她也无心再留若生。 若生的行囊也是一早就使绿蕉打点妥当,同江氏告辞后,她就离了刘家。 可离开刘府后,她并没有照先前同江氏母女说的那样,即刻启程回京,而是进了一间小宅子。 暮色四合之际,有个人被送了来。 ——赫然便是奄奄一息的梅姨娘。   第097章 干系 梅姨娘挨了一顿好打,身上几无好肉,一阵阵的痛钻心似的,她并没能多抗几杖,就晕死了过去,到最后已是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紧咬着的牙关都要松了去。 江氏终究是心软,明明心中已恨毒了她,见到这一幕后也是不忍再看,遂拂袖离开,权当眼不见为净。 过得一会,下头的人来回她,说回禀夫人,那梅姨娘气绝了。 江氏听罢,心头腾升起一股畅快来,可这畅快中隐隐还夹杂了两分悲戚,似情不自禁的可怜起了梅姨娘,又可怜自己,她情绪低落,便也无心再去管梅姨娘的事,只冲着婆子摆一摆手,吩咐道:“使人将她埋了吧。”只多留一夜,她也不愿。 不过丧事虽不办,但人既已去,到底还是要入土为安的。 言罢,她阖眼往雕花椅背上沉沉一靠,再不言语。身旁侍立着的丫鬟婆子见状便也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就连退出去的脚步声也放到最轻,恨不能贴着那地砖轻飘飘的飞出去才好。 这之后,并未过多久,江氏跟前就再次来了回话的人,道是已将梅姨娘的尸身拿席子裹了送出门去了。 江氏掀了掀眼皮,侧目朝半开着的窗子外看去,前庭已空,但方才梅姨娘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模样似乎犹在她眼前,叫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瑟缩了下。 几息过去,江氏道:“往后休再提她。” 众人连忙齐声应是。 然而谁会想到,婆子口中已然气绝身亡的梅姨娘,这会却并没有真的断气。 江氏虽然是家中主母,但平素待人亲和。并无积威,底下的人真怕她的,寥寥无几。哪怕就在她发了狠,要梅姨娘死的时候,下面的人也是惊讶多过惶恐害怕。 是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见了自己穷极一生也挣不够数的银子,能按捺住。不动心的人委实不多。 刘府里。多的是像拾儿一般的人,往日里瞧着也算忠心耿耿,但眼前真出现了大笔钱财。就只能冲着那银钱去了。 梅姨娘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分明还有……可收了钱的婆子,自然是张嘴便能昧着良心说她已经气绝了。 昏迷中的梅姨娘叫人裹在席子里,抬出刘家角门。一把丢进了马车里。 几个婆子见赶车的马夫眼生的很,却也是一言不发。抛下“尸首”就落荒而逃,这死人,总是晦气的,能不碰就不碰。碰了能逃也是拔脚就逃。 马儿打个响鼻,蹄子踏在地上,“得得”而响。一会工夫就从刘府消失不见。 打从刘家跟着几个婆子出来的人,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可才转过个弯。连人带马车就都失去了踪影! 来人微惊,又往前寻了一段,却还是不见马车痕迹,只得承认是跟丢了,扭头回去寻人商议,说梅姨娘的尸体不见了。 被若生派去赶车的护卫,穿着刘家小厮的衣裳,甩掉了跟踪的人,则是长松一口气,本着小心为上,连抽了马儿几鞭,加快脚步往若生所在的小宅赶去。 但他们到时,天空的颜色已经黯淡了下来。 梅姨娘仍活着,气息却更加微弱了,得了江氏的令,几个婆子一开始也是下了死手的。大夫来过,未见到人,只把了脉,摇头说脉象虚浮,弱不可察,是将去之相,医不了。她伤及肺腑,已活不长久,而今苦撑着一口气,只怕是心中仍期盼着她背后的人能来救她于水火之中。 流了不少的血,身上大抵又疼得厉害,梅姨娘面色惨白,哆嗦着,似冷极。 若生略一想,便让绿蕉在屋子里燃了本不该这个时节出现的火盆,将屋内烧得热气弥漫。 扈秋娘又上前给梅姨娘喂了温水。 半盏洒半盏喝。 梅姨娘终于吃力地睁开了眼。 外头的天色还未黑透,屋子里便已经点了灯,光线明亮到几乎刺目的地步。 梅姨娘甫一睁开眼,就又飞快合上。 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扈秋娘给她喂下去的那半盏热茶有用,恹恹的她忽然间似乎有了精神,只过一会就又重新将眼睛睁开了来,四处张望起来,随后她看见了若生,双目瞪大,面上痛苦和疑惑交杂,似不明白为何自己临死竟还要见到连家的人。 她许是将眼前一幕当成了梦境,口中声音喑哑地呢喃着:“老天爷……真是凉薄啊……” 该死的人没死,她却要死了。 她低低说着,眼眶通红,里头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人一旦伤心到了极致,反倒是只觉痛,而无泪可落。 “梅姨娘。”若生声音平静地唤了一声。 梅姨娘霍然将头高高抬了起来,急切而冲动地朝她看来,身上伤口牵动,痛楚更重,她呕出一口血来。 若生眉眼微沉。 “你救了我?!”她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却丝毫不觉劫后余生,只认定这是天大的耻辱,当即嘶声大喊。 若生坐在床沿外侧的一张椅子上,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盯着她的双眼摇了摇头:“不,我若要救你,根本便不会叫你吃今日这顿苦头,而且你已经活不久。我将你带出刘府,只不过想要找一个答案。” 梅姨娘亦死死盯住眼前神色沉稳的少女,剧烈咳嗽起来。 若生往后一倒,靠在了软枕上,道:“世上知晓倚栏娇的,便无几人,裴氏灭门后,能栽培出倚栏娇这种花的,就更是从未有过。拾儿说你擅种花木,那送至我房中的那株倚栏娇,想必便是出自姨娘之手。”她笑了下,声音里却并无笑意,“倚栏娇这等奇花,栽培之法定不会外传。不知梅姨娘你,是裴家哪一房的哪一位姑娘?” 她一开口就先说出了“倚栏娇”来,梅姨娘当即被唬住,面上神色飞快变幻着,就连那喉间的痒意似也叫她生生忍住了,“你怎知那是倚栏娇?” 世上有“倚栏娇”这花时,若生尚不知事。理应不该知晓。 梅姨娘惊怒交加。忽然拔高了音量,似拼尽了一身的力气般咬牙骂道:“定是云甄夫人那毒妇告诉你的!” 身为云甄夫人身边最得宠爱的晚辈,她从云甄夫人口中得知倚栏娇的存在。是极有可能的事。 梅姨娘如是想着,又知自己命不久矣,便将眼前若生视作云甄夫人,将一腔忍耐多年的恨意都倾泻了出来:“连氏毒妇。便是千刀万剐,也难叫我泄恨!” “十二年前的事。同姑姑有关?”若生见她眼中恨意断非作伪,不由心头一紧。 梅姨娘咳着血,蓦地狂笑不止:“有关?若不是她肖想裴家百花谱而不得,动手陷害裴家。裴氏一门何至于落得那样的地步?她难道也是好脸面的不成,这样的‘大能耐’她怎会不说与你听?” “我便是做了鬼!做了鬼也不会放过连家人!我要挖出她的心来瞧一瞧,究竟是何种颜色。才能叫她那般贪婪而恶毒!” 说得急了,她竟语不停歇。一气说了许多赌咒之言。 死到临头,骂总要骂个痛快淋漓! 可若生先前还担心着,当听到梅姨娘骂出的那几句话时,一颗提着的心顿时就落回了原处。 她冷静地打断了梅姨娘的话:“姑姑此生只认得一种花,旁的不管何种珍品置于她眼前,于她而言都跟枯草无甚区别,她要裴家的花谱做什么?贪?连家涉足的行当多了去,可就偏偏没有做过花木营生,要了裴家的花谱有何用处?更何况……”她沉下了声音,“姑姑只怕是瞧不上这门行当挣的银子。” 每年平州选出珍品入贡,到了宫里头后,嘉隆帝随手就能赏给云甄夫人。 再多的花,再奇的花,又能怎样? 左右姑姑她老人家只喜千重园里种着的蜀葵花,至于旁的,她根本连正眼也不看一下。 若生冷着脸看梅姨娘:“你若没有记错,就必是叫人蒙了。” 梅姨娘愣住,她怎么可能是被人蒙了?她尖刻道:“你是连家人,自然不肯承认!那毒妇连我家中幼弟弱妹皆不肯放过,心黑手辣,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爹是个傻子,生的女儿也愚不可及!” “啪——” 若生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骂姑姑,是因梅姨娘认定姑姑害裴家灭门,她不知真相,暂且忍耐。 骂她,无碍,只管骂,左右不痛不痒。 但辱及父亲,就是将死之人,也绝不能忍! 当下,梅姨娘被她掴得偏过脸去,辱骂声戛然而止。 若生已知梅姨娘糊涂,便索性冷声道:“除你之外,我还认得一位会弹笑春风的人。” 她不问梅姨娘从何学的琴曲,只说自己认得这样的人,梅姨娘果然上钩,当下瞪大了双目,舌头打结,方才的气势竟是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而后猛地摇起头来:“果真是连家人,自小心肠歹毒,我娘已仙逝十数年,你怎敢拿这样的话来诓我?!” 这支“笑春风”,是她娘当年,自个儿谱的曲,同裴家的倚栏娇一样,世上独一无二! 若生听到这,也是心神一凛,恍然大悟,霍然起身。 既如此,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同裴家就一定脱不了干系!   第098章 戳破 昔时她问及玉寅时,玉寅笑称“笑春风”此曲乃玉真亲自所谱,世间无二。 她彼时正是满心只有他的时候,听了这话并不怀疑分毫,且又因只是单单一支琴曲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偶然间从锦娘口中得知梅姨娘最拿手的那支曲子也叫做“笑春风”时,她心下只觉熟稔又疑惑,却还不曾将事情想得太深。 然而梅姨娘听到“笑春风”,便提及了母亲…… 若生一手扣在雕花的扶手上,五指渐渐收紧,道:“这支曲子,莫不是你娘所著?” 梅姨娘望向她的眼神似淬了毒,声音却还是逐渐低弱了下去:“是也不是,与你有干系?你休要再言,不如一刀杀了我!” 她已知自己活不长久,让若生杀自己,不过是愤恨所至,口不择言,言罢竟自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口中声音忽轻忽重,神情也慢慢变得恍惚起来,眼瞧着就要不成了。 心念电转,若生蓦地松了手,低下头去看她,问:“平州裴氏一门十二年前便已无人生还,世人皆知,可你即便不明着承认,我也知道你就是十二年前偷生的裴家女!但当日裴家不肯认罪,抵死反抗,惹得皇上震怒,派兵镇压,将偌大一个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见一则杀一,没有人能活着逃出裴家的门。以你如今的年岁来看,你当年也不过才十岁上下,便是再聪慧能干,也绝不可能孤身而逃!所以,是陆立展救的你?” 梅姨娘眼中的光亮已像是火盆子里的灰烬一般,即将熄灭。面上黯淡无光。 可听见“陆立展”三个字的时候,一丛火苗飞快地就从她眼底“噌”一声蹿了上来,将她一双眼烧得通红,烧得亮如星子,目光锐利。 她咬紧了牙关,从齿缝中吃力地挤出话音来:“你胡言乱语!” 朝廷鹰犬突至平州,铁蹄得得而响。将自祖上起便只做花木营生的裴家踏得粉碎。 连宅子带花木。从壮年男子到嗷嗷待哺的稚儿,皆像是蝼蚁一般,被人碾碎成齑粉。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唯一活着的裴家人,如果没有陆立展,她也一定早早就下了黄泉去见父母了。 陆立展如今身居相位,十二年前却还离这个位置颇有距离。他那时已是官身,却敢为了一份情义潜入裴家。救下了她,这样的事,一旦被人知晓,他亦犯下了逆谋大罪。是掉脑袋的事。 所以梅姨娘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去了,却也忍不住扬声反驳若生的话,不能叫人知道! 然而她慌乱之中脱口而出的辩驳。却恰恰验证了若生心中所想所猜。 如果不是陆立展救下的她,她何至于这般激动? 若生当即明白过来。如果说是陆立展在十二年前救下的梅姨娘,那她如今身在陆立展旗下,当他的棋子,也就说得通了。 可她心中念头一闪,突然出声道:“姨娘好糊涂!” 梅姨娘咬牙撑着一口气,听到这话心头莫名一颤。 若生摇头:“皇上震怒之下派出的人马,将裴家包得铁桶一般,除非他带了重兵来救你,不然你们都只有死在一块的份!但便是我也知陆相当年还不是陆相,他焉能调兵遣将同皇上抗衡?姨娘这么多年来,难道便没有想过,他如何能出现在裴家?” 这事思来想去,分明就只有一个可能! ——陆立展,就是当年奉命带兵去裴家镇压的官员! 梅姨娘怎么会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若生目光如炬看向梅姨娘,却见梅姨娘面上浮现出凄苦之色来。 她震惊,瞧这样子,梅姨娘也是疑心过的! 可她为何仍旧认定是连家的罪孽,却听从陆立展的命令? 梅姨娘一言不发,呕出一口血来。 若生盯着她面上神情,眸光倏忽一黯,紧紧皱起了眉头,她再试一句:“你送出去的信鸽,叫人射杀了。” “你胡说……”梅姨娘声若蚊蝇,语意慢慢变得凄凉起来。 她初遇陆立展的时候,年纪尚小,还是孩子,只知自己能逃出生天,不叫裴家的百花谱落入恶人手中,终不会辜负祖父母跟父母的殷殷期盼,心中欢喜而难过。因陆立展救下了她的命,她感激不尽,听他说是父亲的故友,她也从不疑有他,喊他展叔叔,视他为父为友。 可人终究是会长大的。 随着岁月长河逐渐湮没往事,她心中的疑窦却像是枝头上的花似的,凋谢结了果,一日日变得硕大。 终于有一天,她开始回忆起自己逃出人间炼狱般的裴府时,那些她本不愿意回想的沉重往事。 她依旧深信陆立展的话,惨案的源头,便是云甄夫人的贪婪跟毒辣。 可云甄夫人是不会亲自领兵到裴家去镇压动手的,那时连家的几位爷也都还未入仕,这自然也不会是他们做下的。但当时一定有人领了嘉隆帝的命令带兵前往平州府,那领头的官员是谁? 她暗中打探过,无人知晓。 她去问陆立展,陆立展不答反问,你若是报仇,应当寻谁报? 自是云甄那毒妇!她斩钉截铁地道。 他颔首,说这样便足矣。 可足吗? 其实她心底深处一直觉得是不足的,她恨不得杀光当年所有参与过裴氏灭门惨案的所有人! 但那么多的官兵,官员,昔年选贡花的人,运送的人……她怎么有能耐一一查清楚,又一一杀掉? 所以陆立展的话也委实没有错,报仇便要冲着云甄夫人去报,报得这一仇,自己也就勉勉强强能够有脸去九泉之下见裴家人。 她将自己心底里的那点疑惑尽数压了下去,压得深深的,再不叫它出来。 她从未明说,可她也是疑心过的。 这会若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那薄薄的一层纸,她强压下去的那些东西就都仿佛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挡也挡不住。 她惶恐、害怕、茫然失措。 他不会骗自己的……一定不会的…… 他是个好人,至少对她而言,是个天底下再好不过的人…… 梅姨娘通红的眼眶里终于流出了泪水来。 一滴两滴,奔流成海。 她紧紧闭上了双目,身子一软,朝着床铺倒了回去。 若生轻声说了一句:“会弹笑春风的人,是个男子,今年足十九。” 梅姨娘眼皮微掀。 她继续道:“他还有一个兄弟,小他两岁。” 梅姨娘睁开了眼。 “他二人,如今皆在连家。”若生话音淡漠,“你有几个兄弟,想必并不是多难查的事,裴家上下拢共那么几十口人,翻一遍总会找到的。” “呵……”梅姨娘似笑了声,“你错了,我并无兄弟……”声音一顿,她闭上眼,急促地喘息了两声,没了气。 扈秋娘上前来拉若生:“人没了,姑娘莫要站在近旁,过会沾染了晦气。” 若生蹙着眉,却只淡淡说了句“人都没了,哪里还有晦气可沾”,一边上前弯腰,抓起被子盖上了梅姨娘的身子,静静看了两眼而后转身吩咐下去:“寻块地方将人葬了吧。” 时已入夏,尸体久放不得。 扈秋娘听她话音坚决,也就不再多言,让绿蕉送了她出去,自己也往另一边去。 谁知出得门去没一会,她就叫老吴给拦住了去路。 扈秋娘不虞:“什么事?” 老吴眯着眼睛:“你瞧你这做的都是什么事,打从望湖镇开始就事事都听三姑娘的,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知道什么,你倒好,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如今又是要做什么去?” 若生用着老吴,可刘家的事,暂且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给他,是以他只知道若生从刘家接出来个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做什么就更不知道了。 扈秋娘并不待见他,闻言冷笑了下:“该叫你知道的时候,姑娘自然会吩咐。”言罢,她转身即走。 老吴被远远落在身后,瘦小的身形在夜色下显得愈发猥琐。 他冲着扈秋娘的背影“呸”了声,吸吸鼻子,扭头往亮堂处走去。 至廊下,他遥遥看见若生,不由“咦”了声。 天色已暗,扈秋娘在外走动不奇怪,怎么三姑娘也出来了? 他上前去,弯腰请安:“三姑娘怎地这会出来了?” “哦,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交给谁办我都不放心。”若生眉目间神色如常,“想来想去,也就交给你去办,我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老吴闻言,想着到底还是得让老子办事,心中一喜,腰就稍直了些:“不知三姑娘要办的是什么事?” 若生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来:“是极要紧的事。” 老吴见她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到点子上,不由笑了起来:“三姑娘只管吩咐小的,只要不是那上天摘星星的活,小的都能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你赶明儿打扮成我的模样,乘了马车,领几个人和我一道出门,出了巷子我往东走,你往西面去。” 老吴诧异得嘴里的话都磕绊了:“打、打扮成您的模样?” 若生上下打量他一眼:“换了衣裳,身量瞧着必是差不多,不看脸,只怕认错也是有可能的。怎么,你不愿意?”   第099章 账簿 老吴怪声笑了笑,既不应允也不回绝,只道:“三姑娘可是在同小的说笑?” 好端端的要叫他一个大老爷们扮成豆蔻年华的少女?老吴打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若生这话是当真的…… 可若生焉是说笑?听得老吴这般问,她当即说:“若是说笑何时不能说,非得我这会特地来寻你说?你若是觉得不喜这事,大可以明说不愿,我总不至使人强行给你换衣梳妆。”说完,她话锋一转,“我就不信,这事还真就非你不可了。” 老吴听到这,终于醒悟过来她字字句句都再真不过,心间顿时犹豫起来。 她是主,他是仆,主子发话,做属下的哪能说什么不喜不愿。但如果应下了,这事也委实太过叫人不快。 踌躇几番,他的腰弯得更下了些,“能为姑娘办事,那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小的怎会不愿!” 若生便微笑起来:“待到事成,少不得要好好赏你。” “不敢不敢,这都是小的应该做的。”老吴的口气变得谄媚了起来。 像他这样的人,钱财就是最要紧的东西,有银子,脸面身份乃至心头好,都是可以毫不犹豫舍弃的。 老吴再三保证定将若生要办的事办好,而后才来问若生:“只是不知三姑娘这回要办的是什么事?” 方才说话间,他就已是想了又想,可思来想去半天,他还是丝毫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事,才会需要让他扮姑娘。 他的确好奇得紧。 但若生却并不答他。只端着一脸的高深莫测徐徐道:“明日出了门,你自会知道。” 老吴“嘿嘿”笑了两声,“姑娘何必这会便告诉小的?也好叫小的多做准备。” “我心中有数,你只管做好我吩咐你做的事就是。”若生杏目微敛,漠然说了句后,就抛下老吴转身而去。 这时,夜色已经十分深浓。站在无灯之处。当真伸手不见五指。 小宅新购,地方虽小,但胜在五脏俱全。绿蕉在外间烹了茶。送进耳房里。 若生歪在官帽椅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已经黑透,月亮也已经悄悄爬上了树梢头,可绿蕉劝了两句。若生也无意去歇下,只叫绿蕉去睡。明儿还得起早,这里有扈秋娘伺候着就可。但绿蕉见她不睡,自己就也不敢先行退下,又在边上沏茶倒水。侍候了一会。 约莫两刻钟过去,绿蕉有些犯起困来,望着小案上燃着的灯。眼皮直往下沉。 若生就笑:“傻子,既困了还不先去歇息。耗在这做什么,赶明儿没了精神,可怎么好!” 绿蕉揉着眉心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她这会倒是在旁侍候着了,可明日要是没精神,又怎么照料主子?总不能叫主子反过来照顾自己…… 恰巧扈秋娘打从外边进来,绿蕉就也不再犹豫,同若生告退。 若生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朝扈秋娘道:“死心眼的丫头,委实拿她没辙。” 扈秋娘知她待绿蕉宽厚,听着这口吻亲昵的话也就笑道:“姑娘待她好,她自然也是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孝敬给您。” “罢罢,不提这个。”若生笑着摇了摇头,随后问道,“怎样了?” 扈秋娘敛了笑,正色道:“都安排妥当了。” 这说的,是梅姨娘的事。 若生略一颔首,摆手道:“你也累了一日了,先去歇上片刻吧。” 扈秋娘问:“奴婢不累,倒是姑娘您还不歇下?” “我还有件事没办,等处理完了再歇不迟。”若生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扈秋娘微讶,而后灵机一动,忽问:“可是苏大人要来?” 之前得苏彧相助,她们才能化险为夷的事,若生并没有瞒着扈秋娘,是以这会若生一说要办事,却没有吩咐过她,扈秋娘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苏彧身上去。 若生则轻笑,道:“我托了他一件事,今儿个夜里应当就有消息了。” 扈秋娘四下里一看,语气有些踟蹰起来:“这会已是夜深人静……” 便是那将要来的不是苏彧,而是哪家的姑娘,这大半夜的坐在一块说话,也有些怪异……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于理不合?”若生笑得眉眼更弯,眸光熠熠。 饶是大胤风气开放,连家更是没那么讲究规矩的人家,她一个姑娘家三更半夜同外男呆在一处,也始终是于理不合,但是—— 贝齿轻轻一咬唇瓣,她轻声说道:“他不同。” 苏彧可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她活了两世的人,自然是大大不同。 他们如今更像是一道筹谋密事的同伴,和劳什子孤男寡女,根本扯不到一处去。 但是“他不同”三个字落入扈秋娘的耳里时,却是顿时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意思来。 偏若生说这话时,不便将事情和盘托出,便只含糊着说了这么三个字而已,不管是脸色还是眼神,看着都不似往日。 扈秋娘心中诧异,方才想要劝说的话,突然间就似乎变得尴尬了起来,叫人无法再说出口来。 斟酌良久,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娘莫不是对苏大人……” 话未说完,格窗外突然响起“叩叩”两声轻响。 人来了。 屋内二人俱是一僵。 扈秋娘的话虽然没有说完,可若生已听出来那意思,想着这会人已至窗下,当下面上一热,飞快道:“你想到哪里去了!”然后她便匆匆催扈秋娘自去,不必候在这。 扈秋娘迟疑着。 若生忙道:“就候在外头,不必走远!” “……是。”扈秋娘这才退了下去。 少顷苏彧入内,皱着眉头看两眼若生,疑道:“怎地面色这般红?” 若生叫他一说。连耳朵都差点烧了起来,好容易才故作镇定地将话错开去:“找到了?” “找到了。”苏彧的目光缓缓从她身上抽离,声音似乎略微低了些,夹杂了些微无奈之意。 先前二人已知对方在找东西,又兼若生知道的事很不寻常,俩人便索性互相坦白了要找的东西跟人。可若生从未听闻“账簿”的事,苏彧也根本没有听说过雀奴。 这二者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刘刺史。 但刘刺史已形同死人。不管是哪一样,都再无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不过若生尽管不知账簿的事,想着梅姨娘、陆相跟刘刺史几人之间的关系时。却还是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 前世她对朝堂时局瞩目不多,但某些叫坊间的人时常拿出来谈论的事,她茶余饭后,总也会听到些许。 比如陆相昔年被论罪而斩。听闻就是因一位刘姓官员举证弹劾而成。 天底下的事,巧合有。却不能件件都是巧合,那刘姓官员,只怕说的就是刘刺史…… 是以,刘刺史前世的遭遇如果跟今时一样。那他这病情,没准还有康复的那一日! 他的那本账簿,也着实藏得颇深。 苏彧听完她的话。便道,已大致猜到那账簿所在。 加上若生从拾儿口中得来的关于雀奴的话。也足已证明雀奴的存在,对刘刺史而言,不是平常之事。 刘刺史既有城府,那这些事,他势必也藏得严严实实。 关于雀奴的线索,极有可能就同苏彧要寻的那本账簿放在一起! 所以当若生听到他说找到了,立时大喜,急问:“是账簿还是雀奴的消息,还是二者皆有?” 苏彧没说话,只在昏黄温暖的光线中,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后垂眸落座,从怀中取出一物来。 那是一卷书,封皮上写着一行小字——群侠传。 瞧着,像是坊间流传的话本子,里头胡言乱语地写了些天马行空的人跟故事,只作消遣一观。 她愣了下。 苏彧默然无声,修长手指落在了那行小字上,摩挲两记,然后翻开了书,声音微沉地道:“依刘刺史的性子,账簿非但不会藏远,反而会尽可能留在随手可取的地方。他平常留宿书房的日子,远超过他留宿妻妾房中,这并不寻常。他藏书极多,甚至于还有不少孤本,但许多书根本就连翻也没被翻过几次,这些书并不是拿来看的。” 书页“哗哗”翻动着。 “刘刺史不笨,知道将东西藏在哪,才能叫自己日日看见,而旁人却不会注意。这话本子,就是账簿。上头写的,的的确确是个乱七八糟的江湖故事,可是这里头,记载的远不止这些。”他沉吟片刻,终于摊开了一页,将书轻轻从茶几上推到了若生手边,“每隔十字取一字看。” 若生的面色已有些发白。 苏彧的口气,不是他一贯的云淡风轻跟漫然。 他已找到了账簿,为何瞧着神态反沉重了起来? 若生心尖颤了下,深吸一口气,伸手去取那书,置于眼前来看。 书卷已旧,想必平日里刘刺史没少翻看。 她依着苏彧的话,每隔十字,便取一字来看。 慢慢的,一个字,两个字……竟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宣明十五年六月得异瞳女,取名如霜,送与永定伯世子段承宗。 “啪嗒”一声,书卷自若生手中滑落,就像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一样,悲鸣着重重摔落。 永定伯世子段承宗,是她的大舅舅。   第100章 打扮 满室寂寥,只剩下她的心,一声声“怦怦”跳着,跳得又快又急。 如霜便是雀奴,雀奴便是刘刺史的如霜。刘刺史买下她,的的确确是另有大用处。若生眼前仿作话本子模样的账簿中,一桩桩尽数记载了诸人行贿受礼等事,哪一桩单独拣出来,都堪作把柄。 若生早在从拾儿口中得知刘刺史大抵已为雀奴另取了名时,便明白这事远不是她曾经设想过的那样容易。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从未将雀奴同段家联系在一块,那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跟事,怎么就真能牵扯到一起? 她用尽全力深吸了一口气,将初夏夜间微凉的空气一股脑吸进了心肺间,而后一个激灵,恍惚的神思才慢慢聚拢而来。 明知道账本为真,刘刺史曾买下雀奴的事也是真的,其将雀奴改名作如霜之事亦不假,可当这一切终于撕开迷雾冲到她面前时,她却觉得自己似在看一出折子戏,一出极其滑稽而可怕的折子戏。 因着前世段家在连家落魄后袖手旁观,乃至于落井下石的事,她对段家并无多少感情,此生也无意频密往来。 是以她在姑姑跟前从不像前世那般说段家的好话,念叨着要去段家小住几日等等,只放淡了心思,权当同段家人不熟,不往来就是。姑姑听了两回,加上之前段家春宴上出的事,也是乐得她疏远段家。 用不了多久,这一切就会归于平静。 然而这会,刘刺史秘密的账本上,记载了若生绝不想要看到的名字。 尽管她不喜段家,但她身上总也还流淌着一半段家人的血脉…… 若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胸腔里的心跳得太厉害。渐渐带起了一阵沉沉的闷痛。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终是冷静了下来,朝着落在地上的账簿弯下腰去。 不过她探出去的手还未碰到纸张边缘,斜刺里就先伸过来一只手抢了先。她听见他低低道:“毕竟已是宣明十五年的事,你而今再急也是无用,且先好好睡上一觉吧。” 刘刺史买下了雀奴,为其改名后便转手他人。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间发生的事,他们眼下都还并不清楚。 保不齐,段承宗亦同刘刺史一般无二。收下雀奴后会再次转手。 若生深知苏彧的话没有错,她这会就算再急,对事情进展也没有任何帮助,而且她现下心思是乱的。越是想得深,越是容易钻进牛角尖里。头绪理不清不提,只怕还会变得愈加乱糟糟。 她便将手慢慢地收了回来,直起腰来转脸看向他,正色点了点头。 苏彧收了账簿。站起身来,道:“元宝出行不便,明日便只能劳你暂且领着它了。” 这是他们先前说定的。明日离京时,让元宝跟着若生的马车走。左右它也同若生熟了,又喜欢腻着她,也不怕它心生不满故意跑丢。 若生听到他说元宝,神色也稍微放松了些,颔首应好,“等到会面的时候,你再将它领回去就是。” 苏彧瞥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准备离去。 若生看着,想一想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轻声说了句:“小心。” “你怕吗?”脚步微顿,他忽然转过身来问道。 若生怔了怔,反问:“怕什么?” 暗夜之中,他的嗓音听着比平素还要清冷上两分:“依你先前所言,你前世浑噩度日,知之甚少,而今一步步往前走,知道的真相自然也会越来越清晰,肮脏的、龌龊的、阴狠的……每一件都只会比你想得更不堪。你若是怕,倒不如如今便收手,也省得来日痛哭流涕。” 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受得住真相所带来的痛苦。 而今,若生所见,还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但她怕吗? 不,她不怕! 她身后还有爹爹还有姑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就是雀奴的下落,她也已经一点点接近了不是吗? 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的机遇,可不是叫她用来害怕惶恐的! 她目光定定地看向苏彧,笑了下:“我已经遇见过足够肮脏不堪又意味深长的人和事了。” 被自己曾掏心掏肺喜欢的人背叛,被自幼视作父亲的叔父驱出连家,又历经生离死……这其中滋味,她在那段生不如死的岁月里,曾一日日反复咀嚼,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世上最可怕,不过是叫父母亲人再离开她一次罢了。 “既如此,就大步迈开,往下走吧。”苏彧临窗而立,身形高挑如松,抬眼看她,眸色清亮,淡淡说道,“左右,这条路上不止你一人。” 若生听着他平静淡然的口气,却蓦地呼吸一窒。 这时,他忽然又说:“不过说来也是,你怕倒不如我怕才对,你说我死于启泰元年,却说不知究竟是因何死的,焉知不是你杀的我。” 他挑眉。 若生不觉失笑。 许是因为苏彧临走之前说的那几句话有着令人莫名心安的力量,若生歇下后那纷杂的情绪慢慢的就都归于了安宁。 意外的,一夜好眠。 翌日拂晓时分,她迷迷糊糊听见扈秋娘起身跟绿蕉交谈的说话声,睁开眼坐了起来,唤了扈秋娘一声。 扈秋娘入内,见她已醒,便沏了一盏白水送上前去让她润润嗓子。 绿蕉也是赶忙拿了衣裳过来,准备服侍她起身。 几下忙活,若生已起了身,穿戴齐整,她坐在床沿,扭头看一眼窗外朦胧的天色,问道:“东西都打点妥当了?” 扈秋娘答曰:“昨日便已备妥,姑娘只管放心。” “老吴呢?可来候着了?”扈秋娘办事一向利落。若生闻言也就放下心来,而后问起老吴。 这回是绿蕉答话:“还未见着人。” 这会还只是天色刚明,外头的天空颜色还昏暗着,老吴只怕是没有料到姑娘会这般早便起身。 若生昨儿个也并没有叮嘱他应当何时来上房等候。 “使个人去叫他来,该梳妆了。”扈秋娘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摇头笑了声,应个是退了出去。 屋子里绿蕉则拣了犀角制的梳子为若生梳头。 若生的头发生得很好。乌鸦鸦的一把。又厚又亮,梳子一梳便从头到尾,连个结也不打。 梳了一遍后。绿蕉问道:“姑娘,过会可是要给老吴也梳同您一样的发式?”想到这,就是绿蕉这老实性子的人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若生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笑了起来,挑眉道:“不用。给他梳妇人头。” 那就是要尽数将头发挽上去了…… 可若生是未出阁甚至于未及笄的姑娘,老吴如果梳的是妇人头。那又怎算是扮成若生的模样? 绿蕉困惑了。 若生微微敛了笑:“可还记得梅姨娘的发式?” “记得。”绿蕉梳头是一把好手,看过的发式就能记得八九不离十。 若生便道:“就给老吴梳那样的头。” 绿蕉吃了一惊:“梳梅姨娘的发式?” “就是梅姨娘的发式。”若生点头,随即又让绿蕉取了自己的首饰盒子来,在里头挑拣了一番。取出两件来道,“到时将这些再给他戴上。” 绿蕉只觉一头雾水,连问也无从问起。 少顷。老吴过来。 若生就让扈秋娘将昨儿个便备好的衣裳等物取了出来,拿给老吴。 老吴说着谦恭的话退了下去换衣裳。一边换却一边暗自发笑,嘀咕道原还想着这事叫人不快,没想到这衣裳嗅着倒是一阵一阵的香,也不知道是不是三姑娘的衣裳……他笑着,眼中神色变得卑劣猥琐起来。 等到他穿戴妥当走出来,人见人笑,可又都憋着不敢笑,一屋子的人都憋红了脸。 唯独若生面上再泰然不过,淡漠扫众人一眼,问:“可笑?” “不可笑!”谁敢真说可笑……毕竟这衣裳还是若生叫老吴穿的…… 老吴明着不在意,真站到了人前也觉尴尬,好在无人敢笑,他心里微松。 谁料就在这时候,众人忽然听到若生满不在意地说了句,“我倒是觉得挺可笑的。” 底下的人俱是一愣,旋即便都哈哈笑了起来。 主子说可笑,那就是要他们笑的意思。 一群人从善如流的笑个不停,老吴郁气上涌,又不能反抗,生生气得面色都青了。 若生摆摆手:“去上点粉,多抹点,涂白些。” 趴在她脚边的猫,也突然伸了个懒腰,“喵呜”了一声。 老吴登时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 它却是半点不怕人,见状反歪了歪脑袋,似翻了个白眼,然后攀着若生的裤管“喵喵喵”地叫。 若生就低头去看它,循着它爪子的方向又来看老吴,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老吴身着女子衣裳,又叫人笑得手足无措,这会见若生似恼了,也就不敢继续逗留,跟着绿蕉下去涂脂抹粉。 不多时,他打扮妥当出来。 远远看个背影,同梅姨娘几乎一样。 等到全部收拾完毕,老吴再迟钝也发觉了不对劲,“怎地小的同三姑娘打扮得不一样?” 若生冷眼瞥他一眼:“怎么,你还想同我一模一样?” “小的不敢。”老吴打着哈哈退了下去。 须臾上了马车,他惊讶地发现里头竟然早已有人。 是个小丫头,名唤拾儿。   第101章 放饵 梅姨娘落网后,若生便放了拾儿。 可拾儿身为梅姨娘身边的丫头,梅姨娘既出了事,她又怎能跑得掉。便是她从未在梅姨娘手底下作恶过,江氏处在气头上,也难保不会命人打杀了她一了百了。 拾儿怕极,脱了身也不敢逃,便来求若生,说愿为若生做牛做马,只求若生护她一命。 若生不置可否,只同她道,能将其悄悄带出刘家,但今后的事谁也不敢保证,而且一旦离开刘府,拾儿便成了逃奴,将来叫人抓到,也是必死无疑。 拾儿哆哆嗦嗦的,口气倒不犹豫:“左右如今去请示夫人,奴婢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走了干净!” 走出了大门,天地广阔,江氏抓到了梅姨娘,应当也不会再死死追着她不放,只要她小心谨慎一些,定能逃出生天。但她嘴上虽然求着若生,心中却还是惴惴不安得很,一来本不相熟,二来她心知梅姨娘会这么快出事,同这位京城连家来的三姑娘只怕脱不了干系,惊慌陡增。 然则她惶恐着,心里头却又惦记着那笔银子。 拢共一千两,一分也不少。 有了这笔钱,她将来做什么不成? 拾儿越想越觉得美,就鼓起勇气来对若生再三说:“求姑娘救奴婢一命……” 若生倚窗而立,垂眸看她,忽然笑道:“梅姨娘若还活着,你当如何?” 拾儿顿时一怔,梅姨娘已经死了,就连尸体都已经叫人运了出去又怎么还能活着?半响,她才道:“姨娘坏事做绝。她若活着,奴婢也不会放过她!” 她说得咬牙切齿。 若生“咦”了声,蹙眉问:“梅姨娘哪里待你不好?” 观拾儿身上穿戴,应是照着刘府大丫鬟的例的,依她的年纪,升作一等,只怕还有些困难。扈秋娘亦仔细查看过。拾儿身上除了早前在花园假山处蹭出的细碎口子外。连块青紫的地方也无,怎么瞧也不像是平素里挨打的。 梅姨娘对她就是不好,也绝坏不到哪里去。 拾儿听她问起。也是顿了顿,而后半分迟疑也无地道:“姑娘不清楚姨娘的为人,她的恶,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屋子里微静。 片刻后。扈秋娘嗤笑了声。 便是主子不好,也没有如她一般。前脚得知主子去世,后脚就迫不及待地诋毁辱骂的。 倒戈如此之快,远不是忠诚之人。 这样的拾儿,若生自不敢用。 堪用的人。聪明也好,衷心也罢,至少得占了一样。才算有用。而拾儿,恰恰两者都无。 若生就笑言。梅姨娘并没有死。 拾儿大惊失色,磕绊了好一会才终于将嘴里的话给理顺了,不提梅姨娘半字,只朝着若生说了好一通表真心的话。 “你这丫头嘴倒是能说。”扈秋娘在若生的示意下上前去扶她起来,“走吧,赶明儿先见见梅姨娘,再决定走是不走。” 拾儿闻言,立即摇头如拨浪鼓,“不必见!不必见!” 若生站在不远处听着,就暗自叹了口气。 这是最后的试探,如果拾儿愿意继续跟随旧主,便证明她并非不可调教。但拾儿想也不想,便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若生让扈秋娘将她带了下去,于离开刘家时,一并悄悄带出。 至今晨天色蒙蒙亮时,扈秋娘应若生的吩咐又给了拾儿五百两,让她同“梅姨娘”一辆马车,一路照料,等到地方,再赏她五百两。自然,若她在见过梅姨娘后无意相随,也大可以直接就走。 拾儿想着这主意倒是好,又见钱眼开,哪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当下欢欢喜喜地将事情应了下来。 这会,她就坐在马车内,忐忑不安地等着梅姨娘来。 可谁知帘子一晃,打外头进来的却是一张干瘪丑陋的脸庞。 拾儿唬了一跳,想着难不成是自己上错了马车?一面拔脚就要往外头去。 老吴踩了妇人穿的高底绣鞋,走路都难稳,一时也就没有将人拦住,叫她跑了下去。 “姨娘怎地……” 拾儿抱着装了银票的包袱,扶着车辕喘气,话未说完,叫车夫催了声,“该动身了!” “啊?”拾儿四顾茫然,想要找扈秋娘等人,却连半个鬼影也没有瞧见。 车夫再催一声。 她犹豫着是走还是不走,马车里那人可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梅姨娘,可转念一想只要到了下个歇脚的地方,她就能再得五百两,便咬咬牙转身爬上了马车,重新进了里头。 瞧见老吴后,她讪笑两声,试探着问道:“姨娘?” 老吴黑着脸,随着车马辚辚作响,呼喝拾儿上前来:“给我卸了头上的东西!” 拾儿一听声音,怎么是个男人,登时手足无措,可见老吴神情凶恶,她还是上前去依着老吴的吩咐将他发上钗环一一去了。随即,不等老吴出声,她一溜烟就钻出了马车,坐在那吹起风来。 车夫扭头看她,疑惑不已。 拾儿咳嗽两声:“吹吹风。” 左右是她自个儿坐出来的,车夫也就不去管她,兀自赶车。 奇怪的是,若生一行并没有跟他们一道走,走这条路的只有他们。拾儿一路四顾,沿途人烟稀少,始终不见若生一行。少顷出得城门,周围更是寂寥,这走的并不是官道。 拾儿惊讶,忽闻铁蹄声响纷沓而至,由远至近,哒哒,哒哒哒—— 莫不是连三姑娘一行人这会才赶上来? 她扭头去看,却见虚空中陡然飞来一支箭,伴随着破空声朝着车厢径直射了过去,“笃”一声,钉在了车壁上。 她瞪大双目。 第二支箭紧随而至。“噗嗤”一声射进了马的前腿。 拉车的棕马嘶声鸣叫,高高抬起前腿,开始乱跑一通。 拾儿尖叫,滚下马车,啃了一嘴泥。 马儿挣断缰绳,一瘸一拐飞快跑远。 又一箭飞来,射穿了车夫的心口。 这时。身着女装的老吴从马车里探出了脑袋来。 帘子微晃。他待要拔剑,迎面飞来的箭却不偏不倚地射穿了他的手。 拾儿正好瞧见了这一幕,骇得双腿发软。哭着要逃,可才刚刚站直身子,她就发现自己不见了东西!那装了银票的包袱不见了!她虽贴肉藏了五百两,可那包袱里还有一千两呢! 她哭着四下去看。猛地发现那包袱掉在了车厢前头,忙趔趄着跑过去要捡。却不防身后铁蹄已至,有人一把擒住了她。 其中一人道:“就是这丫头。” 队伍打头的人冷眼扫她一眼,摆摆手:“正事要紧。” 拾儿大喜,这是要放她一命的意思? 果不其然。擒着她的人松了手。她听见身边有人在谈论。 “放了?” “此行目的不在赶尽杀绝。” 拾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知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欢喜之下仍不忘去捡那包袱。 谁曾想。她方才一弯腰,心口处便是一凉。有把剑笔直穿透了她的身体……她连惊呼都没有发出,便捂住淙淙冒血的伤口摔在了地上,而后眼睁睁看着有只脚自自己身后伸了出来,将包袱一下踢开。 然后有只手落了下去,捡起了老吴那把落在包袱前的剑来。 “不知好歹的臭丫头!”有人在她身旁啐了口。 拾儿想哭,她想捡的根本就不是剑呀! 可身上太疼,太疼……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脑袋一歪,她看见了老吴直勾勾的眼神。 不知何时,他脑袋上多了一支箭。 他死了,死得透透的,死的时候还穿着那身可笑的衣服……被人“嘭”的一声丢在了泥地上。 策马追来的人,一脚踩在了老吴脸上,“呸”了声,道:“不是她!也没有账簿!” 他们先前追着梅姨娘的“尸体”出刘家,却不慎跟丢了地方,回头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唯恐梅姨娘并没有死,而是找到了脱身的法子,遂等至夜半时分。梅姨娘若活着,理应来寻他们。可她一直没有出现。 众人想着她如果没死,却避而不见,难保不是已经寻到了账簿后生异心! 于是,他们开始四处搜寻起梅姨娘的下落。 可梅姨娘未见,他们却找到了拾儿。 拾儿是梅姨娘身边的丫鬟,梅姨娘离了刘家,拾儿也在外头,只怕是早有筹谋! 而且随后不久,便有人远远瞧见个妇人上了马车,没一会拾儿下来,说了姨娘什么。 一行人就悄悄跟了上去,待到僻静之处动手。 可大费周折后一看,这马车上的妇人,分明是个男人! 领头的大为光火。 边上的扈从问:“她会不会已经倒戈,站在了昱王那……” “噗嗤”一声。 飞箭而至,其话未说完,人已断气。 林子小道上,蓦地奔过来一队人马。 早到的这批人,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很快,林间一片狼藉。 后至的人马中,打头的那人扫视一圈,扭头吩咐下去:“快马去回苏大人,事情已妥,请他放心离去。” 但仔细一算,捕蝉的螳螂分作两批,另一批追着苏彧而去,这会想必也已碰上了面,他恐怕还得耽搁一会才能动身。 幸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苏彧明为蝉,暗中却是那黄雀—— 而且这会,刘刺史的那本账簿应当已出平州府,在往京城去的路上了。   第102章 归程 朝着另一条道路飞驰而去的马车上,若生正在逗元宝。 元宝素来不怕人,加上同若生一行又是惯熟的,此刻趴在若生膝上,眯着眼睛慢吞吞舔毛,端得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过,它今儿个的妆扮,瞧着却似乎有些古怪。猫身上竟然还穿了件奇奇怪怪的衣裳!像袄子又像是褂子,换个方向看,分明又是裙子…… 见过人穿衣裳的,可没有人见过猫穿衣裳。 它生得又胖,圆滚滚一只,往身上套了衣裳后就更加显得“珠圆玉润”,连脑袋看着都被衬得更圆了两分。 衣裳是昨儿个夜里,绿蕉寻了一件若生的旧衣改的,正是春夏时节用的料子,摸上去丝滑柔软,就是穿在元宝身上,也不见皱巴。但它显然也是不惯穿这个的,趴在若生膝上舔着毛,还时不时仰起脑袋偷偷看她,像是在嘀咕好端端的做什么把人家的毛都藏起来。 随着马车前行,它仰头偷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渐渐频繁得如同外头车轱辘滚动的次数一般。 若生终于忍不住低头去看它。 它就赶忙攀上来,来舔她的手指。 一下两下,动作谄媚,似想讨好她将自己的衣裳脱了不穿。 可它哪知,它身上穿的衣服,可不单单只是一件奇怪的衣服而已。这件绿蕉连夜赶制的衣服里,暗藏玄机,大有门道。 它肚皮底下,贴着若生双腿的地方,隔的也不仅仅只是一块料子。那料子跟它圆滚滚的肚皮之间,还藏了一件东西呢。 四四方方,是本书。 若生探手去它肚子底下摸了一把。满意地揉了揉它的脸。 元宝“喵呜”两声,神色郁闷地将脑袋低了下去,连舔毛的兴致也没了。 若生看得有趣,就掏出先前苏彧一并转交给她的小鱼干,拾起一条喂到它嘴边。 这是元宝顶喜欢的东西,但这次它见了竟也只瞥一眼就不作声了,没有吃。这模样。可见是极不乐意了。若生蹙眉想了想。转而从袋子中另又取出两条来,并着刚才那条,三条一块递到了他鼻子底下。 “喵!” 它想也不想。张嘴就咬。 一口三条,吃得眉开眼笑,都不像是猫了。 若生亦笑得前俯后仰。 那天夜里,苏彧来见她。一则为的是雀奴的事,二来就是为的元宝。至于账簿。若生一开始倒是没有料到他会放心交给自己。但她转念一想,元宝也是他的心头好,他都敢交给自己带着走,区区一本账簿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更何况他看书极快。兼之过目不忘,这本账簿看过一遍,上头记载之事他也就尽数记住了。 然而当苏彧将账簿交给她的那一瞬间。她仍觉得心头一热。 有人愿意这样信任自己,太好。好到无法用言语描述那会她心中的百般滋味。 她坐在马车里,抱着他的猫,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了自己在他跟前不慎说漏嘴的那一日。 而今看来,误打误撞,竟也不坏。 可思绪一转,她便想到了前世苏彧临死前的模样。 启泰元年时,如若嘉隆帝未曾驾崩,那也就只是宣明二十二年,距离今时尚不过五年光景。 五年后,苏彧死了。 到第六年,她也该死了。 仔细想想,他们二人上辈子倒真是短命短到一块儿去了。 不管是她还是他,都不是什么走运的人。 若生低低叹了口气,神色不由得变得落寞起来。等马车到达下一个歇脚之处时,她面上才重新多了两分轻松意味。虽然一早打点妥当,他们此行最稳妥安全不过,但只要还未出平州,就不能掉以轻心。 哪怕是这会已出平州,也得事事小心为上。 老吴未曾跟上,便有人来同扈秋娘打探消息,扈秋娘只道,老吴另有要事需办,至于什么事就不必再问。 几个护卫也就乐得不问。 老吴为人粗鄙,性情也算不得好,偏偏他办起事来手段狠辣显得尤为果决,过去很讨连四爷喜欢,在连四爷跟前身份不同别个,更得器重些。老吴爱出风头,也喜欢掌权的感觉,不管掌的是多大权,总也是权,是以他待下头的人委实算不得好,并不得人心。 但老吴究竟去做什么了,扈秋娘当然是知道的。 很快,一行人在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出门在外,住客栈远不及这样单独租赁一间小院子来得安生。 而且若生早前就已跟苏彧约好,要在这小镇上见上一面,加上此刻天色也渐渐晚了下来,不宜赶路,他们便歇下了,但马车里的东西一概不曾卸下。 若生带着元宝进了内室。 绿蕉铺床。 少顷,扈秋娘也从外头走了进来,到若生跟前附耳道:“都死了。” 若生喝茶的动作顿了下,抬头问:“拾儿没走?” “没有。”扈秋娘摇了摇头。 她们拿拾儿做饵,让老吴的假身份看起来更像是真的,用来迷人耳目,但拾儿本不用死。 在马车离开之前,她分明有无数机会可走。 扈秋娘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若生低头呷了一口茶水,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扈秋娘说:“姑娘,回去四爷只怕会问及此事。” 老吴原是他的人,后才叫若生要走,连四爷知道人没了,必定多多少少都会来问上一句。扈秋娘念着若生毕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担心回京后会叫连四爷问得语塞为难。 若生却将手中茶碗轻轻顿在了半旧的炕桌上,道:“不怕,同底下的人怎么说的,就怎么同四叔说。” 扈秋娘见状也就不再多提。转身叮咛绿蕉看顾好了姑娘,自己便先退了下去。 她依着若生的意思告诉了底下的人,老吴今儿个是领了命护送拾儿离开平州的,可不曾想在半道上遇了害,连带老吴那赶车的心腹也一并丢了命,无一人生还。 底下的人并不清楚拾儿是谁,但都隐约知道若生带回来过一个小丫头。闻言都当了真。 有人问:“凶手是何人?” 老吴的身手非但不差。勉强还能算是上佳,寻常几人应当他还死不了。 扈秋娘面无表情摇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平州一贯不太平。你们也都是心知肚明。” 几人齐齐哑了声。 扈秋娘就道:“夜里仔细巡逻,休叫姑娘担惊受怕。” 一群人就也不再问老吴的事,只各自四散开去,转而忧虑起了这不太平的地方来。终究觉得不如京城安稳。 这天夜里,苏彧并没有出现。 若生也是睡意不浓。歪在枕上眯着眼睛小憩片刻,便醒了过来。 元宝倒是鲜见的呼呼大睡,胖乎乎的一团蜷在若生脚边,赶都赶不走。 大半夜的。若生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打呼噜,声音古怪。她屏息听了一会,忍不住唤了扈秋娘一声:“秋娘。” “怎么了姑娘?”扈秋娘眠浅。立时答话。 呼噜声微顿,紧接着又响了起来。 若生大吃了一惊。她醒着扈秋娘也醒着,这呼噜是谁打的? 这时,紧贴着她脚的元宝动了动。 若生恍然大悟,原来是元宝…… 点了灯一看,它闭着眼,似睡着了,可分明又还是醒着的。 若生无奈,将脚抽了一点回来。它立马就也跟着黏了上来,紧追不舍。若生挪一分,它就凑过来一分。凑啊凑,这前爪都快勾到若生的裤管了。她失笑,索性放任它去,它这才不动。 一晃眼,时辰飞逝,若生睡意全消。 很快,时近卯时。 窗外的天色渐渐带了些白。初夏时节的天,亮得早些,卯时就已见光。 苏彧直到此时,才风尘仆仆而来。 若生披着外衫散着发见的他。 这模样本不该见外人,但是她不在意,他就更不在意了。同苏彧这样的人打交道,需要讲究的事太少,更何况他们眼下所做的事,本就不合规矩。 苏彧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去,眉宇间难得露出几分疲惫之色来。 一夕之间,捣毁陆相在平州的部署跟大部分棋子,着实还是有些吃力了。而且连夜策马赶来,倦意便不觉更浓。他已经有两天不曾阖过眼。 他坐在椅子上,放松了身体,闭眼往后靠去。 若生看着,恍惚间似看到了那个年长的苏彧同眼前的少年身影渐渐重合起来,沏茶的手不觉一颤,茶水便滴答落在了桌面上。 苏彧立即睁开了眼,朝她望来,见她愣着,忽然笑了下:“我脸上有脏东西?” 一路疾驰,沾染灰尘总是免不了的。 若生被那突来的笑意晃花了眼,立马回过神来,避开视线低头去沏茶,而后递上前去:“让三七去打了水好好梳洗一番。” 他接过饮尽,点了点头。 天亮后,二人说了两句平州的事,若生将账簿交给了他,又让人去带元宝来。 元宝却不肯迈开腿。 苏彧冷眼看它:“不走?” “喵呜……” “当真?” “喵……”元宝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子却已经悄悄缩到了若生身后去。   第103章 别扭 若生就说:“那便让它留下吧。” 苏彧望着元宝冷笑,笑笑又似无奈,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是以回京的一路上,元宝照旧抛下主子,跟着若生走,每日里黏着若生“喵呜”、“喵呜”的叫唤,赖在她脚边打转,盯着她鞋面上绣着的蝴蝶,眼也不眨一下。 苏彧却是急着走。 他是领了差事来的平州,望湖镇事了,刘刺史的事也是瞒不住告破了,他已到时候该回去。 故而元宝不跟着他走,也是聪明得紧,不用日夜赶路,也不用再受那颠簸之苦。若生见它生得一身肉,神色又总懒洋洋的,便老觉得它若是个人,必定就是那成日里只知吃喝玩乐,闲来就睡,娇惯着长大的人,所以出发后没多久,她转头就命扈秋娘寻了块软垫来铺在马车里,让元宝坐那上头。 元宝见了也欢喜,走上前去往那一趴,惬意地打了个大哈欠。 许是担心若生毕竟不是自家主子,万一自己太过闹腾惹了她生气,半道将自己丢下就完蛋了,它一路跟着,竟比往常乖巧许多。 然而马车越是临近京城,这天日也就越来越热。 渐渐的,这风里似乎都带了火,热气蒸腾,就连路旁葱郁的花草都被晒得耷拉下了脑袋。 若生一行人皆换上了轻薄舒适的衣裳,但元宝顶着一身毛,想透透气也不成,热得有气无力的。 好容易马车进了京城,熟悉的口音传入耳中,它才忽然间精神了起来。 回平康坊之前,扈秋娘来向若生询问:“姑娘。是否先命人将元宝送去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同连家虽然都在平康坊,但位处两个方向,并不算太近。若生犹豫着,回来的路上她虽然也让人加紧走,却到底没有去时那般焦急,路上多花了两日,苏彧一行走得快。按理应当早到了京城。所以这会将元宝送回定国公府。照理是不必迟疑的。 她略一沉吟:“那就派人先送回去吧。” 话音落,元宝忽然叫唤了一声。 若生低头去看它,就见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面露可怜之色,眼巴巴地回望过来。 她见不得这样的元宝,下意识便心软如水,改了口风道:“罢了。先将它一并带回家去吧,你回头使个人去定国公府报个信就是。” 苏彧留下的猫。那就让他自己派人来领回去吧。 养了一路,这会蓦地就要送它走,她心底里隐隐约约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扈秋娘见状便笑了起来,说:“姑娘回头也养上一只吧。” “养上一只倒也不错!”若生闻言立时眉开眼笑。“只是不知养只什么模样的才好。” “喵!” 元宝急促而响亮地叫了起来。 扈秋娘忍不住哈哈大笑,同若生道:“姑娘快瞧,它莫不是醋上了?” 等若生自个儿养了猫。来日必是不乐意再见天见它了,何况它本就不是连家的猫。更不是若生养的猫。说来元宝素来精怪,听着她们说话,竟像是听明白了一样,这会急声叫唤着,连热似乎都忘了,只紧紧拿肉爪按在若生鞋面上,就差整个身子都挂了上去。 若生吃惊不已,小声嘀咕:“苏彧这猫究竟是怎么养的……” 怎么同别人家的猫那般不一样呢? 难不成是随了主子的性儿? 她望着元宝,不觉想起了苏彧来,想起那天拂晓时分他坐在那神色疲倦地朝自己笑的模样,心尖轻轻一颤。 她往常不觉得,那一瞬间倒是真觉得苏彧的眉眼生得太好,只是一个笑,也令人一见难忘。 “姑娘?”扈秋娘见她久不言语,似愣住了,便轻轻唤了一声。 若生回过神来,赶忙将心绪一敛,摇摇头说:“不说了不说了,先家去再说。” 她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父亲了。 也不知她不在的日子里,父亲同继母之间处得如何,是否和睦,可有闹脾气。每日里是不是总往她的木犀苑里跑,缠着吴妈妈一众人问她到底何时回来。 思及此,她便又不禁想起了千重园里的人来。 平州裴氏一门跟连家究竟是否有怨,她终究还是要寻个机会亲自问一问姑姑的。 如果玉寅、玉真兄弟二人果真是裴家的人,那他们深入连家的目的,就必然同梅姨娘心中怨恨的事一般无二。 前世他们也的确毁了连家。 还有四叔那边,到时省不得也要见上一面“说说话”才是。 马车就在她渐渐清晰起来的思路间,进了平康坊。坊里,盛夏的气息已经日益浓重,绿意扑面,红日胜火。 先前若生进城门时,就提前打发了人回连家报信。 是以他们一行人的车马才刚刚到连家大宅附近时,迎面就有人跑了过来,急切道:“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二爷都问了好些日子了!” 若生听了不觉也急了些,让人加紧赶路。 须臾马车进了连家,直接停在了二门外,扈秋娘领着人卸东西归置,绿蕉就跟着若生先下马车往里头去。 谁知若生才一下马车,就瞧见了父亲跟继母。 俩人并肩站着,神色皆焦急得紧,额上还泛着细密的汗珠子,像是已在日头底下厚了一会了。 明明往后站些,就是能遮阴的地方。 但若生才往前迈开一步就发现了,如果他们往后站一些,就无法一眼瞧见马车停下的地方。 他们这是想一等她回家就立即见到呀! 若生当下鼻子一酸,好好的差点落下泪来,忒不像话。 她怕叫父亲瞧见自己泛红的眼眶想到忧心的地方去,遂站在原地悄悄拿帕子拭了拭,又深呼吸了几口。才终于往前去。 他二人显然也已经看见了她,马上迎了上来。 朱氏先笑,笑过却轻叹了一声:“瞧着竟是瘦了呢。” “母亲瞧错了,我这分明是胖了不少才对。”若生笑吟吟走上前去,熟稔地挽了朱氏的手臂。她才出门十几日,再瘦又能瘦多少? 朱氏摇摇头:“哪里,看着的确是瘦了些。回头让厨房里给你炖些汤水补一补。” 听是吃的。连二爷也插上话来:“那我也是要补一补的!” “爹爹。”若生唤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她一眼,方才满脸的焦急如今一点不见,哼一声说:“谁是你爹!”言罢又别过脸去。再哼一声,“我可不认得你!” 若生怔了下,悄悄去看朱氏。 朱氏面露无奈,轻轻摇了下连二爷的胳膊:“二爷。您先前不天天问阿九何时回来吗?” 连二爷鄙夷道:“她才不是阿九!” “爹爹……” “不带我也就罢了,还一走就是十几日!”连二爷越说越气愤。“还带走了我的窝丝糖!” 一匣子糖,他记到了现在。 若生失笑:“那糖不是您给我的?” 连二爷忿然:“才不是给你的。”可说着说着,他又瘪了瘪嘴似要哭,“你怎么就去了这么久……久的同小祺一样……也是一天天不见人。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以为、以为你也再不回来了——” 他到底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当着众人的面哭了起来。 丫鬟婆子面面相觑,然则也没有人敢多出一点声。 若生赶忙赔礼:“爹爹我知错了,再没有下回了!” 连二爷一边哭一边发脾气:“你哪错了?” 若生语塞。她哪错了呀?这话她可怎么接? 见她愣住,连二爷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你倒是说说。” 若生急中生智:“女儿哪哪都错了,这回就没有一丁点对的!” “这还差不多!”连二爷突然打了个嗝,许是自己觉得乐呵,他明明哭着又笑了起来。 朱氏在旁适时劝道:“咱们先回明月堂去,好吩咐小厨房那边给煲汤,顺道也好叫阿九回木犀苑去换身衣裳。” 连二爷听见“汤”字,立马将声一收,带着浓重鼻音“嗯”了声,而后看向若生:“灰扑扑的,快去洗一洗!” “您不生气了?”若生陪着笑脸小声问。 连二爷没说话,打从鼻子里发出哼声来,斜睨她一眼,然后伸手推了一把她的肩头:“丑死了,快去换衣裳!”动作却是格外的轻柔,就连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了一个角。 一行人就往垂花门里头走去。 少顷,连二爷夫妻俩回明月堂,若生则先往自己的木犀苑去洗漱更衣。 临分别之际,连二爷才瞧见了元宝,当下讶然道:“这猫怎么又来了?” 就连朱氏也奇怪。 连家无人养猫,若生也不曾养猫,连二爷却像是见过这猫的。 他说完忽然瞪大了双目,震惊地看向若生:“你领着它出门玩儿去了,却不带我?”也不等若生解释,他甩袖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我还不如一只猫——不如一只猫——竟然还不如一只猫——” 日影阑珊下,元宝得意洋洋地“喵”了声。 连二爷的背影更委屈了…… 若生扶额,匆匆往木犀苑去,准备回头好好同他说一说。 到了廊下,站在架子上似睡非睡的铜钱猛地叫了起来—— 不孝女! 回来了!不给饭吃! 若生正低头沉思着,“嘭”一声撞上了廊柱。   第104章 叙话 极重的一下,撞得她往后一倒,趔趄着就要摔下去。 绿蕉几个立马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扶她,吴妈妈更是唬了一大跳,急忙拨开众人凑近了去看若生的额头。上头一片红通通,显见是撞得极厉害。 若生回过神来,也觉痛得厉害,自个儿下意识拿手去揉,一面倒吸着凉气问众人:“可是肿了?” 她摸着,指腹底下像是有硬块,然而眼前没有镜子,她想瞧一瞧也是不能。 吴妈妈慌慌张张抬手挡住,急声道:“好姑娘,可不能胡乱拿手揉!” 这撞着了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偏生撞的是脑袋,那就不能不小心谨慎些了。尤其连家这府里头可还有位二爷,当初就是因为磕着了头才变成今时这模样的,这可是大事。 吴妈妈拦住若生不安分的手后,低着头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还是立刻扭头吩咐下去:“速速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若生闻言也慌了:“莫叫爹爹知道!” 她这会才刚刚进家门没多久,就闹闹腾腾地要请大夫,万一叫明月堂那边知道了,还不马上闹个人仰马翻? “是是,姑娘别急,断不叫二爷跟太太知道。”吴妈妈劝着,一边又吩咐了几句下去,而后便要扶着她进屋子里歇着去。 若生咬咬牙站稳了脚跟,额上痛意似乎也消了些,正要迈开步子往里走,忽然转过身来,叫住了那将要去请大夫的丫鬟,说:“罢了,还是不用请大夫来了。” 吴妈妈大急:“姑娘万不可胡来。奴婢瞧着磕得厉害,还是请大夫来仔细看一看吧。” 若生照旧摇头:“没这般娇惯,使人去打了水来,回头抹些药就是了。” 底下一群人听着她说自己没那么娇惯,一个个都傻了眼。 吴妈妈也是语塞,总不能主子说了自己不娇惯,他们非得揪着这事说她是个娇惯着长大的。禁不住一点疼。 若生皱了皱眉头。旋即展颜笑了笑:“都别愣着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言罢,她终于抬脚往屋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叮咛吴妈妈,“这事可不敢告诉明月堂那边。” 吴妈妈叹口气,应声是,让人去拿药来。 进了屋子里。若生愣了下,回头问:“元宝上哪儿去了?” “元宝?”吴妈妈愣了下。 若生比划着。“喏,就是方才跟着我一道回来的猫。” 吴妈妈这才恍然大悟,道:“刚刚还在呢,奴婢让人去找一找。” 她便先行退了下去让人找猫。 若生盘腿坐在软榻上。想伸手去摸一摸自己热辣辣的额,又念着吴妈妈的话不能胡乱摸,只得心焦地忍着。 好在没一会。就有人端了温水送上来。紧接着,去取了药膏的丫鬟也回来了。 若生看一眼。问那手捧药膏的丫鬟:“拿的什么药?”说完又去看那正在拧帕子的丫鬟,沉吟着吩咐下去,“雪梨,去换块厚些的帕子来,先捂着敷一敷。” 不然积了淤痕可不妙。 两个丫鬟听了她的话,却是各自动作一顿,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会其中一人才道:“姑娘……奴婢是葡萄……” “奴婢才是雪梨。”站在案旁拿着青玉药匣的丫鬟低了低头,声音也轻了下去。 若生失笑:“你们二人生得倒是像。” 葡萄看看雪梨,雪梨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她们俩,分明生得没有一丁点相像的地方…… 然则话是主子说的,自然也就没有人敢辩驳。 二人立即依着若生的话办起事来。 雪梨捧了药匣子上前来,到近旁取出来给若生看,道:“这是早前千重园那边送来的,说是宫里头的东西,磕着碰着了抹些便好。” 若生低头定睛一看,瞧着眼熟,似乎就是早前她初醒来时,行动不便,四处乱磕,太医院的人来望诊时,顺道留下的药膏。 绿蕉也曾拿出来给她涂过,效用不错。 她点点头,净面后,就吩咐雪梨给自己抹了厚厚一层。 过会还得见父亲,能消一点是一点。 药膏涂抹到一半,吴妈妈终于抱着元宝回来了,哭笑不得地同若生告状:“赖在铜钱跟前,怎么也不挪脚。” 元宝垂头丧气地瞥若生一眼,“喵呜……” “八成是饿了!”若生回望过去,笑得打跌,断言道。 吴妈妈摇摇头,问:“一时间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叫它吃的。” 府里可从来也没养过猫。 若生算了下苏彧收到口信的时辰,大抵何时能来接走元宝,略一想遂道:“不用喂,先就这么着吧。” 元宝听到这话,像是听明白了,当下大叫起来。 它的猫生里,什么都能缺,可不能不吃饭呀! 可它喵喵呜呜叫唤了半天,谁也没能听明白。天气又热,很快的它也就没了力气叫唤。吴妈妈将它放下后,它就兀自找了处阴凉的地方卧倒了,哀怨地盯着若生看。 看看又扬起压根没有的脖子,努力探头朝着月洞窗看去。 铜钱就挂在那外头。 它虽然分不清铜钱是什么鸟,但它知道带羽毛的一定是好吃的…… 但隔得委实太远了,加上一屋子的人,简直就是刀山火海翻越不过。 它只得死了心,将脑袋伏在了地上,舔毛,舔毛,再舔毛。 小模样瞧着可怜兮兮的。 若生就不忍了,到底还是让吴妈妈下去看看厨房那边,有什么它能吃的。 她自己则去换了身衣裳,准备往明月堂去。 出得木犀苑,一路桐荫遮阳,倒也凉爽。进了明月堂,她爹连二爷就一改方才那别扭模样,凑上来问她:“猫可比我好?” “这怎么能……自然是您比猫好!”若生脱口道。 连二爷就高兴起来,满意地转头吩咐下去:“把吃的端上来!” 先是一盏炖燕窝,被他亲自捧到了她跟前,说:“虽然我瞧着你像是胖了丑了,但阿鸢说你瘦了,那还是多吃点吧。” 他如今唤起朱氏来,也已慢慢开始习惯于叫她阿鸢了。 “也别吃得太多!”他说完,像是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还是提了一句。 若生无奈又好笑,她爹这心底里到底是多怕她长成胖姑娘? 腹诽着,她还是好声好气地应了个是,然后才掀开了盖子。 热气登时往上一窜,芳香扑鼻。 但燕窝本无这等香味才是。 她疑惑着低头去看,只见白瓷小盅里,除燕窝外,还有一团东西。仔细分辨了下,她终于认出来,那是一片片撕成了细长条后,并在一块打了结团起来的香兰叶。 怪不得这般香。 连二爷催她:“盯着还能开出花来不成,快吃!” 吃完了他又让人上果子,端上来一盆荔枝。 若生奇道:“这会就有了?” “阿姐命人加紧送上来的,自然是有了。”连二爷剥了一颗,想着自个儿吃的,突然又巴巴送到了女儿眼前,“可惜你回来得迟,不大新鲜了。” 神情,哀怨一如元宝想吃饭的模样。 若生忍俊不禁,打发了丫鬟们下去,自己亲自动手给他剥了一碟鲜荔枝。 指尖都是黏糊糊的汁水,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清甜香气来。 父女俩一个剥,一个吃,很快就吃完了一盆子荔枝。 连二爷看看空空如也的盆子,说了声糟糕,金嬷嬷可说了不能多吃。 荔枝上火,的确不宜多食。 连二爷这才开始懊悔不已,等到若生净了手回来,他看着她却又乐了起来,感慨道:“好险都是我吃的,你别病了就好。” 若生打趣:“所以您方才是故意吃那么多,好不叫我吃的?” “正是如此!”连二爷厚着脸皮,老实不客气地重重点了头,“对了,阿姐这会不在府里,你可是傍晚才去千重园?” 若生颔首:“估摸着掌灯时分姑姑也该回来了。” 连二爷道:“那我也要一块去!”说完他就催若生回去歇歇,“吃也吃过了,赶紧回去睡一觉吧。” 若生依言出门,出了明月堂却没直接往木犀苑去。 她从进门就开始等,等着四叔派人来请她,这会终于是来了,还借了五姑娘宛音的名头请若生去四房一叙。 到了四房,也果真是连宛音不情不愿地出来迎她。 若生粲然一笑,让绿蕉将礼物拿出来。 连宛音面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来,而后竟也丝毫不顾及,当着若生的面就将东西打开了来,里头是几罐花茶并些式样独特的绢花。绢是上等的绢,花样也是京城里罕见的。她就立即取了出来把玩了一阵,觉得不错,这才正眼看若生,说:“三姐这几件东西倒是选的不差。” “几位姐妹都是一样的礼。”若生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连宛音的脸色霎时变了,“我的不是最好的?” 若生袖手:“五妹的意思是叫我厚此薄彼?” “三姐!”她攥着那绢花,方才越看越美,如今再看就觉得越看越丑,不过是人人都有的俗物而已,当下抬手将东西往地上一掼,“那我不要了!” “不要?”若生微微挑眉,“哦,那我就收回去了。”   第105章 委屈 连宛音闻言,双眼一瞪,撅着嘴,气得又要摔茶罐子。 若生扫一眼她的手,说:“五妹既不要这些,那这些个物件就都还是我的,哪里就能叫你给摔了?” “……”连宛音听着这话,一时踌躇,抱着一罐子花茶,是摔也不是不摔也不是。不摔显得她虚张声势,无用;摔了又正如若生的话一般,于理上她站不住脚。 小姑娘脾气娇纵,心思却远没有她自以为的那般活络,叫若生三言两语就给堵住去了去路。 她咬着唇,涨红了脸看向若生,切齿般低低喊了一声,“连若生!” 这模样,定是气极了。 若生看着廊外白玉栏下,一溜的繁花盛景,四房瞧着似比二房更为奢华。 她便笑着看向五姑娘宛音,淡淡说了句:“五妹,四叔平日里就是这般教你的?” 连宛音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愣住。 若生漫然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我比你年长,你怎敢直呼我的名字?”话毕,她将视线一收,越过连宛音就要往前头去。 连宛音见状更是忍不住气,立即拔高了音量再喊一声“连若生”,见若生停下脚步后,口气更是张狂:“我就是直呼你的名字你又能如何?平素唤你一声三姐是给你脸面,我不喊你又能怎么奈何我?” “没大没小。”若生背对着她,不疾不徐地吐出四个字来。 连宛音气得眼睛都红了。 早些时候,她随口一激,若生就能同那炮仗似的“嘭”一声炸开,是以每一回都是她赢。加上若生又总喜欢往四房跑,见了她爹比见自个儿亲爹还热络,她就总仗着这些,回回都能在嘴上胜若生两分。 可今次,她才刚一发作,就叫若生给堵了句——“不要就收回去。” 凭什么? 送了她的东西,那就是她的。凭什么又给收回去? 不要是她的事。可断不能叫若生给领回去! 而且说那话时,若生的口气端的是云淡风轻,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她到底是要收这礼还是不收。乃至于她的视线都似乎并没有时时落在自己身上。 连宛音由此更为恼怒,说了几句话后更是怒不可遏。 若生摆出的姿态越是浑不在意,大局在握,她心中的那把怒火就烧得越是旺盛。 很快。这把火一股脑熊熊燃烧起来,烧得她理智尽消。上前一步就要去抓若生的胳膊,口中犹自嚷着:“我的话还未说完,你怎能走?” “胡闹!” 正当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呵。 若生慢悠悠回过头去。略一福,唤了声“四叔”,问:“四叔近日可好?” 连宛音的手却还落在她的袖子上忘了松开。见了父亲也是不知请安。 两厢一对比,衬得她简直毫不知礼数。令见者生厌。 连四爷本就心情不佳,见状更是一团郁躁涌上心头,好容易按捺住了,先笑着同若生点了点头,道:“你四叔我一向都好,倒是你,走了好些路,怕是累了吧?” 若生但笑不语。 既知她一路车马劳顿,定是累了,却偏偏还要赶在这个时候请她来说话,可见老吴的事,到底还是成了他心头一根刺了。 她微笑着,低头去看连宛音的手,温声细语道:“五妹,你抓着我的袖子做什么?” 连宛音兀自愣着。 “宛音!”连四爷咳嗽两声,叫了她的名。 连宛音这才回过神来,飞快地松开了若生的衣袖将手垂下,而后嘟囔了句:“爹爹你凶什么。” 连四爷对待小辈们,一贯和颜悦色,对待自己的女儿那就更是不用多说,像今天这样口气生硬地同她说话,还是头一次。身为四房得宠的孩子,连宛音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见父亲同若生说话时就是言笑晏晏,同自己说话就是横眉冷眼,还训斥自己胡闹,当下受不住了,瞪若生一眼后就来寻父亲:“爹,三姐不喜欢我。” 恶人先告状,一向是连宛音擅长的。 可这话是当着若生的面说的,她不尴尬,连四爷还尴尬呢,当即压低了声音赶她走:“休得胡言,你三姐若不喜欢你,又怎还会送东西与你?你娘方才正派人寻你,莫要在这耽搁了,快去见她。” 连宛音不满,不想走。 “还不去?”连四爷皱眉催促,沉下了脸。 她这才不甘不愿地转身离去,走出几步还回头来看若生,眼神尖刻。 若生恍若未察,只侧目看连四爷,长叹一声问:“四叔此番叫我来,可是为的老吴的事?” 连四爷顿了下,“的确是为了这事。” 只不过,他以为见了若生后,多少还得拐几道弯,扯些闲话再说到老吴的事上去,根本没有料到若生竟然会开门见山直接就提了老吴。 结果这一恍神,就叫若生抢先说了一箩筐的话。 将自己带着老吴出门后都做什么事,真真假假搀和在一块说给他听,言罢又狠夸老吴办事利落是个极能干的人,可惜了再厉害的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委实太可惜了。 惋惜了两句,她低头抬手揉了揉眼睛。 眼眶立时一红,泛出哭意来。 她低声道:“出门那日,我还同您说,等到我从平州回来,就将老吴还给您,可这……”声音哽咽了。 连四爷想说的话就又都被这还未落下的泪水给堵了回去,只得好言劝说:“四叔知道你是有心的,这事不能怪你。” “四叔……”若生抬眼,纤长浓密的眼睫上已经挂上了颗泪珠儿。 连四爷窘然,没想到自己这想说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她倒先哭上了,万一给千重园那边知道了。还不得当是自己这做叔叔的欺负侄女? 他忙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四叔听着呢。” 若生“哇”一声哭了起来,“阿九没能将人给您带回来,但终究还是把老吴给领回来了——” “这、这话是何意思?”连四爷一时间听糊涂了,什么叫没带回来,又带回来了? 话音落。跟着若生一并来的扈秋娘就从台矶下抱着样东西走了上来。道:“四爷,老吴在这。” 连四爷转头去看,入目的赫然是只骨灰坛。当下往后退了一步,“老吴的?” 他只知老吴死在了外头,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若生竟然会命人将老吴的骨灰给带回来给他。 说到底,老吴只是他手下的一个随从而已。这骨灰坛他是连碰也不想碰,谁知碰了会不会沾霉气?连四爷想着要避。遂摆摆手,可谁知道他刚想开口让扈秋娘退下,将东西交给下头的人时,就听见若生抽泣着说:“四叔。您要是原谅了阿九,就将老吴带回去吧。” “……”连四爷面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一时未动。 若生抹一把眼角泪痕:“四叔若是不愿意原谅我,阿九也明白。这事到底是我没能守信。” 连四爷张了张嘴:“好孩子,四叔从来也没怪过你,又谈何原谅不原谅?”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岂容他不接老吴的骨灰坛子,连四爷咬咬牙上前一把从扈秋娘手里将东西接过,而后飞快塞进了候在边上的丫鬟手里头,吩咐道:“捧好了!” 丫鬟哆嗦下:“是……” 连四爷暗松口气,来看若生:“好阿九,快不要哭了,哭红了眼睛就不好了。” 人人都知道,晚些时候等云甄夫人回府,若生还要去千重园见她的。 可若生的泪止也止不住,反越流越多。 连四爷见状是留也不敢再留她,再三好言相劝,而后送她出门:“那凶手,迟早也会绳之以法的,你莫要担心。” 平州府不小,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杀了老吴,这凶手是没处抓的,也无人愿意为了他多费这些心思,连四爷不过随口一提,说过就是。 可若生听了,却忽然哭着问他:“四叔,那往后我再问您要人,您还给不给?” “……”连四爷暗自咬咬牙,笑着颔首,“当然是给!” 若生破涕为笑:“多谢四叔。” 连四爷讪讪笑了两声,终于将她送出了四房的门,而后站在门口,长长吐了一口气。 往前若生脾气大,谁见了都说难伺候,说不通,是连家的小祖宗,都快赶上云甄夫人那般难对付了。但对连四爷而言,那样的若生反而好糊弄得很,多说几句她爱听的就是。 然而面对现如今这样的若生,连四爷莫名觉得手足无措起来,似乎过去的法子都再不顶用了,令人无力。 他想着若生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只觉头大,已经折损了一个老吴,天知道若生回头又会同他要什么人? 他眺望着若生远去的方向,皱紧了眉头。 而若生,此刻已拐过弯准备回二房去了。 但一路走,她这泪珠子还是沿着长廊一路的落。 扈秋娘忍不住忧心起来:“姑娘?” 若生带着鼻音问:“怎么了?” “您真伤心了?”扈秋娘踟蹰着问道。要不然,怎么能哭成这样。 若生抬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忽将手中一物塞给扈秋娘,哭道:“太辣了……” 扈秋娘低头一看,躺在自己手心里的是块帕子。 帕子上,一股姜味。   第106章 见面 这泪,也就真止不住。 过了好半天,辛辣淡去,若生已经通红的眼眶里才终于没了泪,可一双眼已是哭肿了。 回到木犀苑后,绿蕉急着打水来给她净面。她一面拭着眼角,一面忍不住暗暗庆幸,可算是先见过了父亲才去见的四叔,要不然此刻的模样叫父亲瞧见了,必定又要急上一回。 “喵呜——” 元宝填饱了肚子,又来寻她。 铜钱就在窗下跳脚,“姑娘吉祥——姑娘吉祥——” 回来的时候他不喊吉祥,这会倒是一叠声的喊上了。 一屋子的人全叫它给逗得笑了起来,有人去架子前给它添水,它也不喝,只扑棱着翅膀扭头看向若生的方向,喊了又喊。 绿蕉正收了帕子将水盆递过去让人端下去,见状忍不住道:“这小东西莫不是在同元宝争宠?” 往前元宝不在的时候,它可从来没有在若生跟前摆出这副亲热模样来,不是一声不吭地过自己的日子,就是张嘴没好话,多半是打连二爷那学的,连“不孝女”都管若生叫上了,也不怕主子拔光它的毛。 木犀苑里除它之外,更无二鸟,加上又是连二爷给送的,底下的人也都拿它当半个小主子看待,轻易没有人敢忽视它。 可元宝一来,四条腿短短胖胖,脑袋圆滚滚,身子也圆滚滚,一抬头面上就似乎是笑眯眯的,旁人见了就总忍不住多看它两眼。 若生显而易见也是十分喜欢它的。 是以这会元宝一凑到若生脚边,铜钱就叫唤开了。 鸟儿发出的人语到底不是人说的话,喊的多了就破了音,声音也尖了起来。 元宝伏在若生脚边。突然打了个喷嚏,而后将爪子一抬,搁到了自己脑袋上。 活像是嫌铜钱聒噪,终于忍无可忍捂住了耳朵。 若生瞧着,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姑娘,定国公府来了人!”忽然。竹帘一撩。有丫鬟进来匆匆禀道。 绿蕉就道:“定是来接元宝的。” 若生站起身来重新穿了鞋,转身同绿蕉道:“带了元宝往点苍堂去。” 自从她正正经经开始有了自己的人手后,姑姑便命人在点苍堂里特地开辟了一小块地方留给她用。只是地方才备好,她就出门往平州去了,所以如今就是她自己也是头一回见到那些摆设。 屋子在东面。 从踏上台矶的那一刻起,入目的每一样东西。便都价值不菲。 若生看了一圈,忍不住汗颜。果真是姑姑的手笔,旁人可不敢这般不拿银子当钱看…… 这些个东西落在姑姑眼里叫寻常物件,落在别人眼中,可就都是合该藏在库房里看起来的好东西。 她也曾过过清贫的苦日子。而今再见这样的摆设,虽不至于倒吸一口凉气,心底里却也是惴惴的。生怕一不留神就打破了哪一样。 苏彧从外头进来时,更是眼皮一跳。僵住了脚步。 过了会,他才瞄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廊外栏杆下的那一溜大缸不错。” 若生扶额:“送你一口?” “那倒不如送这个。”他半点不客气,随手指了若生手边案几上的白瓷螺珠瓶。 若生一摆手:“拿元宝换?” 苏彧往前走,一面道:“白送你得了。” “喵!”元宝在点苍堂微凉的地上打了个滚。 若生好奇问:“当真?” 苏彧拿靴尖轻点元宝一团肉的屁股,“左右它也喜欢跟着你,我也是通情达理的人。” “……”通情达理就免了吧,若生小声腹诽了两句,笑着俯身去抱元宝,“那你往后就留在连家可好?” “喵!喵喵喵——”元宝先是呆愣愣地睁着眼睛看看若生又看看苏彧,然后见苏彧竟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自顾自在太师椅上落了座,不觉大惊失色,扯着嗓子呼喊起来。 苏彧垂眸吃茶,语气波澜不惊地道:“换主子了,甭喊我。” “喵——”元宝大急,划拉着短腿就往他脚边爬。 苏彧把脚往边上一移。 它立马想也不想就跟扑蝶似地追了过去。 “喵……”好容易爪子碰到了裤管,它马上死死缠了上去。 “元宝?”若生在后头叫了一声。 它“喵呜”着,悄悄转头去看她,见她同自己招手,缠着苏彧的前爪不由自主就松了两分。 苏彧放下茶盏,轻轻“哼”了声。 元宝仰着脑袋左看右看,只觉情况堪忧,进退两难,不能抉择。 良久,它拖着长音“喵喵”叫了几声,突然松开了苏彧,转个身拖着肉滚滚的身子往屋子外走了去。 门槛不低,近它半身高。 它就一把趴上去,然后前腿一探,后腿一蹬,爬了出去。 而后扭啊扭,一屁股趴在在了最高的那级台矶上,仰头看起了天。 天色蓝得近乎透明,像是干净而清澈的琉璃瓦。 猫的眼瞳,也清澈得仿佛水洗过一般。 它坐在那不动了,似泥塑。 屋子里的两个人,则懵了。 静默了片刻,若生问:“元宝……真是猫?” 苏彧喝口茶,慢悠悠道:“保不齐,是山里的精怪被我不慎当成猫儿捡了回来。” “呵……呵呵……”若生讪笑两声。 苏彧侧目看她,忽笑:“虽是猫,但性子倒像我师父。” 若生慌忙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 她简直见不得他笑! 一见就觉浑身不对劲。 养的猫通人性,像精怪,主子也古怪。 “你近日瞧着怎么有些不对?” 若生闻言,立刻又将脸转了回去,“哪里不对?” 苏彧眉头微微皱起。口气难得迟疑了下:“你似乎不敢看我?”长眸微睐,清俊的面庞上慢慢地露出凝重之色来,“可是有何不妥?” 若生猝不及防,只得答:“你生得太好。” “所以呢?”苏彧面露困惑。 若生哑然,这叫她怎么答?非得让她说自个儿一见他冲自己笑就莫名其妙心如擂鼓? 她慌了下,好容易镇定下来,急忙另起了话头道:“平州的事。都已经处理妥当了?” “差不离。”苏彧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点点头应道。 若生松口气,又想起了段家大舅舅来,心神一乱。 这个时候。元宝突然间在外头大喊了几声—— 紧接着,屋外响起了绿蕉同人请安的声音,旋即急切问,“二爷您怎么上这来了?” 若生听着一愣。随后一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匆匆要往外头走。连多看苏彧一眼的工夫也没有。可不等她走到门口,她爹就已经先从门外跑了进来,一看见她就喊:“阿九!” “爹爹,您怎么来了?”若生抹汗。 连二爷不说话。越过她就要往里头走。 若生忙去拦:“爹爹找什么?” 连二爷闷声道:“听说来的是男客!” 因着是在点苍堂见面,见的自然是外男,这处本也就是为了见人办事用的。本没有什么奇怪。但连二爷一听,就忍不住心痒痒。急急忙忙从明月堂赶了过来要看一看到底是谁来了。 “爹爹,是定国公府的五公子!”若生见状,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他的,索性也就不拦了,任由他去。 连二爷嘀咕着,“高大吗?威猛吗?有才华吗?”一边已经走到了苏彧跟前。 到了近旁,他也是知礼数的,便不再靠近,只笑着说:“这位便是苏五公子吧?” 苏彧行礼,“连二爷。” 连二爷眼珠子一转,也不知是想起了哪本话本子上写的事,突然亲切地抓住了苏彧的手,笑眯眯道:“见外了!见外了!”一面拉着他往椅子上坐,“祖籍何方叫什么名字都读了什么书?” 若生恨不得捂眼睛,“爹爹!” 连二爷扭头瞪她一眼,小声道:“别吵。” 若生:“……” 苏彧倒还镇定,只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然后慢条斯理地将连二爷问的话一一作答。 “这书念得也太多了些。”连二爷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感慨完则来看若生,摇摇头,“不学无术啊不学无术……” 若生嘴角抽抽:“爹呀,这是苏大人。” 连二爷旁的不懂,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大人还是知道的,当下愣住,怔怔道:“都当官了呀。” “所以苏大人公务繁多,忙着呢,您就莫要耽搁人家了。”若生忙给苏彧使眼色。 苏彧却没顾得上看。 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应当如何同连二爷这样的长辈打交道。 若生见他不动,急了,忍不住在拉走父亲的同时,飞快抬脚踩了苏彧一下。 苏彧眉头一蹙,终于抬眼看向了她。 她咬牙,微笑:“苏大人好走!” 他这才知道她是在给自己解围,当下长舒一口气,连忙同连二爷告辞,带着元宝走了。 “咦,那是他的猫?”连二爷攀着门框,吃惊地道。 若生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回京的路上偶遇的,帮着捎了一程。” 连二爷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不连人一块捎上?” “……我难不成还能领了他一道上我的马车?”若生哭笑不得,“那可不合礼数。” 连二爷皱皱眉头:“不合吗?” “自然是不合的。” “……” 说着话,门外起风了。 父女俩的说话声,也慢慢微弱。 当天边浮现出橘色时,若生歪在窗下软榻上,睡了过去。 连二爷这才察觉她今儿个应当是累极了的,见她睡着也就不敢叫醒,只让绿蕉几个好生照料着,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第107章 夜谈(上) 若生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云甄夫人回府时,不过暮色四合,她自然尚在熟睡中。 想着她今儿个刚回来,一路车马,打小也没吃过苦头,这么一趟走下来此刻必定是累坏了。云甄夫人便也就不让人叫她,自己打算往千重园去的脚步则收了回来,转个身径直去了若生在的点苍堂。 云甄夫人呆在点苍堂办事的时候多了,总有疲倦不愿起身回千重园的,便索性让人在点苍堂里置了张软榻,用作小憩。 是以她在命人给若生收拾地方时,顺带着也提了这事。 今日,便正巧派上了用处。 一面走,云甄夫人一面侧过脸看向自己的心腹窦妈妈,道:“白天上门来的人是谁?” 她虽然刚进门,但若生午后在点苍堂见了客的事,早有人禀报了。 窦妈妈笑了下,轻声说:“听闻是老定国公的五公子。” “苏重诲的儿子?”云甄夫人声音微顿,“进了刑部那个?” 窦妈妈点头应道:“正是那一位。” 云甄夫人就皱了皱眉头:“阿九怎会认得他?” 窦妈妈提着灯往前走,闻言慢慢收了颊边笑意,正色摇了摇头:“眼下还不清楚,只听说似是三姑娘在路上偶遇了苏家那位五爷,顺道捎了他的猫一程。” 老定国公苏重诲几年前为国捐了躯,他的儿子便袭了爵位,剩下的小儿子,自然也都成了苏家的爷。 窦妈妈又道:“据悉苏五爷上平州去,为的是那些个命案。去的也是望湖镇。” “这么说来,这二人倒是在平州就见过?”云甄夫人慢慢地挑起一道眉来,忽然笑了起来,“阿九这丫头,胆子倒是全随了老二。” 连二爷过去也是个胆色极佳的,什么都敢试一试,什么都似乎不怕。 若生的生母段氏。则恰恰相反。自幼活得小心谨慎。她这一辈子做过最出格胆大的事,大抵就是嫁进连家来吧。 人人都道连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上不得台面。而今仗着一时走运迁进平康坊置了老大的宅邸,那说到底也还是个笑话,决不能同京里头的老牌清贵世家相比。 连二爷又成了那副模样,遍请名医也无用。只道是治不好的。 所以家中真有底蕴的人家,是断不会动心思将女儿嫁给他的。 即便京城上下多的是想结这门亲的人。挖空了心思却都是那些想要攀上连家这根枝的人。 段家理应不在其中。 可段家偏偏就在。 若生的生母,当年在段家人眼中不过就是废子。 但凡有点心眼,不甘如此的姑娘,只怕都要想方设法另嫁他人才是。 不过年轻时的段氏。显然是没心眼的姑娘,又是真心喜欢连二的,段家愿意让她嫁。她只觉欢喜,哪里生过旁的念头。 云甄夫人一直也都很喜欢她。 哪怕面上不多流露。她心底里还是一直都喜欢那个温柔好看的二弟妹的。 所以若生那孩子,打从落地的那一刻开始,就成了她心尖尖上的一块宝。 府里的晚辈,若说哪一个她不喜欢,那是定然没有的,都是连家的孩子,都是她兄弟的孩子,她当然个个都喜欢。可这里头,若生是不同的。若生没有母亲,父亲也更像是玩伴而非长辈。 她生来,就是无依无靠,孤零零的一个人。 云甄夫人眼瞧着她一天天长大,从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了花骨朵似的小丫头,满心都是喜悦。 然而云甄夫人自己却并非是个会教孩子的人。 她从来也没有教过孩子,她只管宠着若生,娇养着,又放纵,一日日养成了脾性不讨喜的姑娘。 连二爷有回气鼓鼓来寻她,张嘴就告状,说若生不理他,嫌弃他。 云甄夫人头回听,十分不以为然,只当时他们父女之间的小口角,笑着劝了两句就没有再理会这事。谁知没过多久,连二爷又来了,这回却并不大生气,只忧心忡忡地坐在她身边,将头一低,声音闷闷不乐地问道:“阿姐,旁人家的爹爹都是什么样的?” 她这才觉察事情不妙,转头就让窦妈妈去请了若生来千重园问话。 若生见了她,该有的礼数倒是还都有,模样也乖巧,笑得也甜。 云甄夫人略放松了些,而后问起他们父女俩这些日子都说了什么话,怎地她爹瞧着不大有精神气儿。 若生将两道秀眉缓缓地蹙了起来,口气满不在意地说了句,“同爹爹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甄夫人见状,不由愣住。 可等到她察觉的时候,事情已是来不及扭转。 她一面舍不得痛斥若生,一面又心疼自己那心性小儿一般纯粹的弟弟,两厢为难,竟是叫她难得的踌躇了起来。 谁曾想,就在这个时候,若生却突然病倒了。 一场怪病,吓坏了众人。 好在这病慢慢的还是好全了。 若生的性子也似乎变了不少,往前那些云甄夫人想说却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如今不用再提,她好像就都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只是这孩子的眼神,偶尔也会叫云甄夫人莫名怔上一怔。 像经过事的人才会有的眼神,而不是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该有的。 那场病,恐怕真叫她吃了不少苦头。 云甄夫人想着这些,难免又是一阵心疼。 隔了有段日子不曾见她,云甄夫人倒也颇为想念。 同窦妈妈略说了两句,云甄夫人脚下的步子就踩上了点苍堂的地面。 跟着她一道来的人被她悉数留在了外边,只自己往里头去。因着若生仍在沉睡中,随她一块过来的绿蕉几个也就都不敢离开,这会仍在她边上看顾着。屋子里的灯也只点了一盏。 光线微弱,泛着令人生倦的昏黄。 “都下去候着吧。”云甄夫人上前,站在了软榻边上,摆摆手吩咐下去。 绿蕉几个便齐齐应了个是,将脚步声放到最轻,渐次退了出去。 窗下软榻上,若生依旧睡着。伏在那。阖着双眼,呼吸声平缓而稳定。灯光掩映下,少女的面庞折射出几分浓重的稚气来。眉眼如画。但她的眉尖却是蹙着的,微微,却始终不舒不展。 从云甄夫人所在的位置看去,正巧能瞧见那蹙起的一抹眉。像浓雾笼罩间的山川一般,那里头夹杂着的愁闷。似乎伸手便可触及,却又是那样得遥不可及…… 屋子里燃着的苏合香,气味已经渐渐淡了。 “轰隆——”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远远的闷响。 入了夏的天,雨水就多了。夜间陡至的雷声,亦如是。 很快,第二声雷响。 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离得近。 饶是若生睡得再睡再沉,听见这近得几乎就是直直打在房顶上的雷鸣声。也是霎时惊醒过来,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伸手捂耳。 云甄夫人就站在窗边,将窗子推开了一道缝隙往外看,听见响动回过头去看她,一看之下不由失笑:“这么大人了,还怕?” 若生这才发现她就在屋里,“姑姑……” “雷声密集,只怕马上就有一场大雨。”云甄夫人将窗子一合,朝她走来,直接在她身边坐下,抬起手来。 广袖往下一滑,露出雪白的一双皓腕来。 她将手盖在了若生捂耳的双手上,口气淡然地道:“夏夜急雨,不会下太久。” 若生讪讪道:“其实我已不怕打雷了。” 她小时候害怕,每逢电闪雷鸣之际,就要钻入乳娘怀中去睡。 因为她丁点大的时候,就听她爹少见的板着面孔说,老天爷打雷就是为了专程来劈做了坏事的孩子的,哪个不听话,这雷啊就要劈哪一个。 她当面嗤之以鼻,背地里可就骇糊涂了。 谁叫她平素就总不干好事呢—— 不是今儿个偷偷溜到千重园里去玩,就是转头折了习大字的毛笔,再不然就是欺负底下的小丫鬟…… 老天爷这雷,一定是来劈她的。 她怕得厉害,乳娘就劝,说:“好姑娘,莫怕,这雷都是劈妖精的,不劈人。” 她又怕又好奇:“妖精?” 乳娘板着白胖的一张圆脸,认真道:“是呀,那狐子精呀,黄大仙呀……多得很呢!” 年幼的她唬了一大跳:“妖精都是什么样的?” “厉害的妖精能变人呢!”乳娘紧紧抱着她,一手扯着被子往她身上盖,“就像那狐子精,变成了人惟妙惟肖!不过狐子精爱吃鸡,一看就知道!” “……”她哆嗦着,悄悄咬住了被角。 她就爱吃鸡呀! 爹说老天爷劈不听话的孩子,乳娘说老天爷要劈爱吃鸡的狐子精。 糟,她一定逃不掉了。 可这雷,再响亮,也从来没有劈到她脑袋上过。 略长大一些,她便知道这不过是虚惊一场,但怕打雷这毛病,却是落下了。 而今倒是愈发不怕,可惊醒之时,还是下意识就伸出手来捂耳,委实是习性难改。 她悄悄将手抽了出来,说:“姑姑怎地直接过来了?” 云甄夫人微笑:“左右是顺道。”然后定定看了若生一会,问,“平州的事妥了吗?” “同想的不大一样,不过也不打紧。”若生摇了摇头,“姑姑,有一事,我想问问您。” 云甄夫人道:“何事?” “平州裴氏的事。”   第108章 夜谈(下) 云甄夫人一时不防,怔了怔,过会才蹙起眉尖狐疑道:“平州裴氏?” 若生颔首,身子往后靠去,靠在了绣缠枝莲的软枕上,肯定道:“没错,就是平州裴氏,从祖上开始就专做花木营生的。” “花木营生?”云甄夫人这才恍然大悟般说,“原是他们。” 裴家十二年前就不复存在,若生这会突然提起,她根本没有往那上头想。 眉头渐渐舒展开去,她亦将手松开垂了下来,为若生提了提她背后靠着的软枕:“你怎地突然间问起了裴家?” 若生望着她,徐徐道:“先前离了望湖镇后,我并没有立即回京。因着偶然间想起娘亲的故交如今就身在平州,所以我便顺道上门拜访去了。姑姑应当也还记得那一位,现如今已是刺史夫人了。” 虽然,刘刺史的官位,已然不保。 “隐约倒是还记得些。”云甄夫人回忆了一番,“就是前些年想来见你娘一面,最后却没能如愿,抱憾而去的那人吧。” 也过了几年了,只见过一面,难为她还记得这般清楚。 若生暗自感慨了句,点头道是,而后便将自己是如何上门拜访的,见着了人面后又都说了些什么,最后应邀留宿之事都一一告诉了云甄夫人。最后,她终于提起了死去的梅姨娘。 那时,梅姨娘还活着,她也还不知梅姨娘跟裴家的干系。 直到那盆“倚栏娇”的出现,打碎了密封着往事的瓶子。 是以若生细细地将“倚栏娇”是何模样,说给了云甄夫人听。 云甄夫人听着,面色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待到若生止了声,她便道:“我虽不曾见过‘倚栏娇’那花。但关于它的事到底还是听过不少的。” 昔年嘉隆帝便是因为这花的事,动了大怒,降罪于裴家。裴家也因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随着若生一点点提起裴家,提起“倚栏娇”……云甄夫人也终于慢慢地记起了裴家的事,只是十几年过去了,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便是绞尽脑汁去想。也仍旧不大清晰。 “刘刺史身边的那位梅姨娘。应当便是裴家的后人。”若生道,“姑姑,她想要连家人的命。” 她的话音。逐渐低沉,稚气陡消。 云甄夫人闻言,则眉眼一沉,急声询问:“你可有受伤?” 若生既平安归来。便说明对方的阴谋没有得逞,但命在。伤却并不一定就没有。 云甄夫人直接抬起手来,抓住若生的手腕,将袖子往上一捋,仔细查看起来。旋即目光一凝。 胳膊上倒是没有伤,抬手时她显然也不疼不难受,可光洁似玉的手背上。却有几道抓痕。云甄夫人的面色变了,手指轻轻触了上去。问:“这是什么抓出来的伤?” 即便口子已经愈合,结了痂,又落了,上头的痕迹呈现出极浅淡的米分来,不细看并不容易察觉,但这伤的样子,云甄夫人一看便知是被抓破的。 兴许是修剪得十分尖利的指甲,又或者是护甲抑或旁的抓出来的。 云甄夫人盯着若生的手背看了又看。 若生不觉窘然,这是叫元宝抓出来的——为了救她。 想着元宝今儿个来过府里的事,左右是瞒不了姑姑的,她略一想就将元宝的事说了。 窗子开了一道缝,夜风徐来,暗香冉冉,夹杂着雨水击打草木散发出的清香。 云甄夫人淡淡“嗯”了声,不提元宝,反而突然间说起苏彧来,问若生:“他既连猫都能托付于你,可是十分信任你?” 言外之意,你们俩已经熟到这种地步了吗? 若生一听就知,顿觉茫然。 他们有多熟,又熟悉到何种地步,她根本也是弄不清楚。 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他是否信我,我并不知,但是他救过我,不止一回。”所以,她心底里,是信他的。再加上前世的遭遇,面对苏彧时,她心间总会有种难以言喻的熟稔跟自在。 大抵是因为自己曾用那样不堪的模样见过他吧…… 她声音沉稳,语气坚定,眸光明亮。 云甄夫人便笑了起来,微微摇头,说:“既是恩人,回头可得好好谢过才是,只帮人捎一程猫,可远远不够。”言罢,她将话头扯回了裴家跟梅姨娘的事上,“那个姨娘,死了吗?” “死了。” “死前问过话吗?” “问过,只是听得糊里糊涂的,有许多地方都听不明白。” 云甄夫人“哦”了声,然后问:“哪里不对?” 若生虽是头回自己出门,许多事她都从未接触过,但此番跟着她一道去的人里头,不仅有老吴几个,还有云甄夫人亲自见过的扈秋娘,所以便是若生不知道怎么处理梅姨娘的事,跟着她的人也都会在旁献策才是。 “我问她为何想要我的命,想要连家人的命,她却笑了。”若生垂眸,“听她的话,为的就是当年裴家遭遇的那场大劫。” 云甄夫人皱眉,声音一冷:“裴家的事同旁人有何干系?她竟怨到连家人身上来?” 若生苦笑了声:“姑姑可识得裴家人?” “花匠而已,我本不喜鼓捣花木,识得他们做什么。”她毫不犹豫地道,“同裴家从无交集。” 若生脑袋一歪,靠在了姑姑肩头上:“我瞧那梅姨娘显然也是个不知事的,裴家出事的时候她年岁也不大,这些事应当都是事后她从旁人口中听说的。不管是谁,故意将您硬扯了上去,她多年来一直信以为真,对连家人恨之入骨。” 云甄夫人听到这,一贯波澜不惊的面上不复平静,声音愈冷,冷得像是三九寒冬里的冰刀子:“这浑说的人倒是也不难查。一来你既说那梅姨娘在裴家出事的时候,年岁不大,那她自然也就无法自己逃生,当初定然有人救了她;二来这人故意寻我出来担责,暗中必然不喜连家;三来正如我方才所言,裴家的花种得再美再香,也终究只是花,裴家归根究底还是花匠而已,区区花匠,却有人要灭门除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冷笑:“裴氏一门出事后,牵连甚广,有人倒霉就一定有人走运。当年得益最大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若生不由得想到了陆相。 苏彧曾提过,梅姨娘背后的人是陆立展。 那么当年毁掉裴家,又告诉梅姨娘一切缘由出自云甄夫人的人,会不会就是他? 但这只是揣测,毫无根据,说了又势必要牵扯出苏彧,甚至于更多眼下还不便和盘托出的事,所以若生并未将陆相的名字说出口。 如若当真是他,那就算藏得再深,也终究会有露出马脚的一日。 陆相父女,平州裴氏后人,她的外祖段家,刘刺史……还有许多隐在黑暗中尚未露面的人……终有一日都会被蛛网牢牢粘住! 但不提陆相,有俩人她却不能不提。 “笑春风,姑姑可听过这支曲子?”她看向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面色微缓:“你怎么也知道了这支曲子?” 观其神色,必是听过的。 若生暗暗心惊:“先前有一回在千重园里,无意间听到底下的人谈及玉真……”她佯装不熟这名,顿了顿才继续道,“还是叫玉什么来着?应当就是玉真了,说他极擅古琴,有支曲子叫笑春风,奏时恍若仙乐。” 她跟着她爹总时不时在千重园里晃荡,听见这些也并不稀奇。 云甄夫人不疑有他,微微一笑:“的确说是仙乐也不为过。” 若生就长叹了一口气:“那梅姨娘最擅长的一支琴曲,也叫做笑春风,据悉是她母亲所谱,世间无双。” “兴许只是同名罢了。”云甄夫人顿了下。 若生踌躇着:“我倒是勉强背了一些下来,让人送了琴来,您听听?” 云甄夫人沉吟着:“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若生吁了一口气:“人人都道平州裴氏满门尽诛,无一人存活,但您看这梅姨娘不就活下来了?她既能偷生,那裴家会不会还有其余后人在世?有一便能有二,这还是您教我的理。” “这话哪里是这么用的。”云甄夫人失笑,而后慢慢敛去,凝视着她,“姑姑明白你的意思,回头便命人去查一查这些事,你不必挂心。” 她既说查,那就一定会查。 若生安了心。 云甄夫人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夜已深沉,响雷早停,哗哗落下的雨也小了很多,便让若生回木犀苑去,早些歇息。 姑侄俩就一齐出了点苍堂。 打着伞走到抄手游廊下,云甄夫人忽然道:“前些日子入宫,皇上提了你的婚事。” 若生一怔:“我年岁尚小……” 既是嘉隆帝提的,那说的八成就是昱王长孙少渊了。前世这事最终未成,姑姑并没有特地告诉过她。 “我也是这么个话。”云甄夫人点点头,“夜深了,快回去吧。” 若生应是,带着人往木犀苑去。 云甄夫人则转弯朝千重园走。 进了门,窦妈妈便命人备水侍候她沐浴。 云甄夫人却摆摆手道:“先去叫玉寅来见我。”   第109章 相像 窦妈妈应声而去,不一会珠帘后头就又重新传来了脚步声。 轻缓而平稳,来人脚上着的必是软底的鞋子。 千重园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众人来往之间发出的响动一直都是轻微的,从无人敢放声喧哗。不管是婆子们,还是云甄夫人养在园子里的这群人。哪怕其中最得宠的,若无云甄夫人的吩咐,也断然不敢大声说上一个字。 云甄夫人最见不得的就是放肆之人,尤其是仗着她的喜爱,放肆而为的人。 这么些年来,因着说错话,叫云甄夫人命人掌了嘴丢出千重园的人,也不在少数。 然而,人人谨慎,却从来没有人能像玉寅一般,这样的自如。这样的生活于他而言,仿佛与生俱来。 有时候,就是云甄夫人自个儿瞧着,也觉得他十分不同。 他的兄弟玉真,说来这日子过得也是悠然自得的,但他们俩人之间的自如又是那样得不同。往深了说,堪称南辕北辙。 玉真性子轻佻,喜欢享乐,所以千重园里的奢靡日子,叫他欢喜自在。 可玉寅不是。 如果将他跟底下的那群人放在一处,全身着一种式样,一种颜色的衣裳鞋袜,梳一模一样的发式,他仍显得似鹤立鸡群一般。 他身上有着截然不同于云甄夫人手底下养着这伙子人的气息。 这会,他垂首立在珠帘后头,谨声请着安。 云甄夫人歪坐在紫檀木美人榻上,视线循声望了过去,盯着珠帘缝隙间若隐若现的人影看了一会。方才开口漫然说:“到跟前来。” “是。”帘后的人应了声,动作轻柔地打起帘子,缓步朝里头走了进来。 云甄夫人养的人,不论四季冷暖,清一色穿白衣。 月白色的,乍然看去,仿若僧衣。 素净的颜色下。着了这身衣裳的少年。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孔也就显得愈发清隽温润起来,干净得好像是月夜里盈盈绽放的昙花。 令人不忍移开目光。 云甄夫人望着眼前的玉寅,也的确没能将视线移开。 她只是想看他一眼。谁知一看,这目光就似乎凝在了他面上,不管她如何想要别开眼,都无能为力。 玉寅在距离美人榻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 不得吩咐。他不能再往前靠近。 云甄夫人却也没有再发话命他走近,她只是看着他。嗓子微哑地道:“抬起头来。” 他依言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这一瞬间,他恍惚间似从云甄夫人眼中看到了一抹别样的情愫。 ——是哀戚。 他怔了下,来不及咀嚼那抹古怪的悲伤。云甄夫人便吩咐道,“侧过脸去。” 空气里弥漫着浮华绮丽的香味,令闻者舒心。但玉寅嗅着,一颗心却慢慢地提了起来。 他心生疑惑。不明白云甄夫人的意图,但她既发了话,他就只能从命。 于是,他朝右转过半张脸,看向了不远处长案上搁着的名贵茶器。 茶器边上,有只不大的罐子,口子敞着,边上沾了几抹晒干的花瓣。 这里头装的是花茶! 他蓦地想起,二房那位姑娘据闻前些日子去了平州,这茶自然是她打平州府给带回来的。 这是平州的花呀…… 他定定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将云甄夫人都抛却在了脑后。 而云甄夫人望着他,也是不动,不言语,只静悄悄地看着,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她分明是在看他,看的却好像又不是他。 她第一眼见到玉寅时,便打从心底里觉得像,正脸像,侧面更像。 眼睛、鼻子、嘴巴……不全一样,却是她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像的一个。 只是,眼前的人终究是比她心底里藏着的那人年轻了些,青涩了些,真说像,却似乎也没有那般像。 然而她有时会忍不住想,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如今也就是玉寅这般大吧? 暗夜中,往事鲜明如故。 生产时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此刻回想起来,却已经模糊了。 那孩子,落地时哭了没? 她拼命回忆着,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哭过的,又或者是不曾的。 明明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却连一声娘亲也没能听到。 她可怜的儿子,尚不会言语,就离她而去了。 不过也好,人世艰险,她也舍不得他来吃这些苦头。 但那时,她尚且年轻,还不足二十岁,痛过哭过,仍觉自己活不下去了。她见着刀剑就想自刎,见着绳索便想悬上房梁自缢,瞧着剪子,也想往自己心窝子里扎上两下。 这胸腔里的心活生生的,每日里“怦怦”地跳。 可她伸手按着心口,却觉里头的东西一天天变得跟石头似的,沉甸甸的压着,压得她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 偏偏,难受又不会死人。 那样活着,委实不如死了算了。 她不吃也不喝,话也不说,门也不出。 母亲以泪洗面,百劝无用,求她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间不想活了呢? 她任母亲抱着自己,眼眶里是干涸的,没有一滴泪水,干燥的嘴唇哆嗦两下,想叫母亲不要哭,可终究说不出半句话来。 父亲也日日忧心她,但眼瞧着,她还是一天天衰弱了下去。 彼时尚且年轻的嘉隆帝,还未继承大统,仍只是皇子,百忙之中也是特地来见她。 但他,是知道她为何变成这样的。 所以他并不劝。 他们一向情同兄妹,他很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劝说定是无用的。 他在她跟前搬了张椅子。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整整一个时辰,她一言不发,他也不说话。 最后,他说,你若真不愿意留在这人世了,那便放心走吧。连家我看着,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亦守着。你只管放心去。 每一个字,他都说得那样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他知道她的性子。她同样也知道他的。 一言九鼎,断不会诓她。 是以她终于说了一句话,“那就劳驾义兄了。” 她已决心离去,好去同那人说上一声来不及开口的“对不住”。去同自己早夭的孩子说一句“娘亲在”。 但她最终,却还是拖着这颗伤痕累累的心。活下来了。 可每一天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就浑身疼,从心尖尖上开始疼,疼得像是有人拿着针在扎自己一般。一根根,活生生要将人扎成只刺猬。白日里,其实她也疼。可总不如夜深人静时,那般难受。 夜越深。她越是辗转难眠。 哪怕身在闷热的夏夜,她亦觉四周冰冷一片,寒气逼人,冻得她直打寒颤。 冷意一激,那痛似乎也就更加清晰而分明了。 有时,好容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又开始翻来覆去的做梦。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从不间断。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那些梦魇,分明就是她曾一桩桩亲身经历过的往事。 往事随着时光从众人视线中湮灭,却不会从人的记忆中消失。白天不去想,一到夜里它就钻出来了,像小蛇,缠啊缠,将你死死的缠住,然后大张着嘴,重重咬上一口。 梦魇缠身时,她虚弱得不像话。 不是众人眼中所见的云甄夫人该有的样子。 可往事这东西,越是不想回忆起来,就越是清晰可见。 她躺在床榻上,盯着帐顶,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自己。 她从来不说,可她自己知道,心底里的那个自己有多恨自个儿。 一恨自己薄情寡义;二恨自己心狠手辣;三恨自己无能无用;四恨……那么多的恨,数也数不完。 数了几日,她数不动了。 越数越是难过。难过,就睡不着,整夜整夜睁着眼不睡觉。可人得吃饭,也得睡觉,睡不着可怎么办? 她开始蓄养面首。 男人的身体,是滚烫的。 耳鬓厮磨折腾累了,人的神智就也迷糊了,迷糊便能昏沉沉睡过去。 出一身的汗,身心却都畅快淋漓。 她开始四处搜罗,寻找像他的人。 也许只是一挑眉的动作像,也许只是气韵相似……但只要有那么一星半点相像的地方,她就舍不得放手。 多好,这个眉毛像,那个眼睛像,还有那个的下巴生得像,慢慢的,她就一点点将过去的那个人给拼凑出来了。 这心里头总也不消失的疼,一阵阵的,却好像也终于变得微弱了些许。 她用这样的方式纵情声色,消磨着时光,拥抱往事里的人。 而这其中,最像的人,就是玉寅。 她找了这么久,见过这么多人,真正叫她一眼看过去就想起故人的,却始终只有玉寅一个而已。 她望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时光都似乎凝滞了。 空气里弥漫着的香气都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淡去,她却依旧不叫玉寅。 她只让他站着,盯着看,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发话说,“退下吧。” 玉寅浑身僵硬,得了这话,艰难动了动胳膊,行个礼,退了下去。 走至门口,云甄夫人却忽然问了他一句,“笑春风那支曲子,玉真是打哪儿学的?”   第110章 害怕 她向来寡言少语,鲜少问及他们的事。 这会骤然发问,正待离去的玉寅就不觉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恭谨地答:“回夫人,笑春风这支曲子,乃是哥哥自己所谱,并不是从旁处学来的。” 云甄夫人的身子慢慢往后靠去,面孔陷入昏暗中,声音也似变得冷锐起来:“你可会弹?” 玉寅摇头,说:“小的不擅琴技。” 笑春风这支曲子,十分难弹。玉真一来素有天赋,二来又是在琴技上下过苦功夫的,熟能生巧,方才有今时的功力。他们虽是一母所出的兄弟,擅长的东西却是截然不同。 “可有旁人会弹?”云甄夫人再问。 他不由微微敛目,而后仍旧摇了摇头,道:“理应没有。” 正如他所知,这支曲子不易学,而且听过玉真完完整整弹奏一曲的人,也是寥寥可数,所以这世上理所应当没有旁人能完整地弹奏一曲笑春风。 只是云甄夫人怎地突然问起了这个事? 但她一贯脾气古怪,言行皆不便随意揣测,兴许只是一时兴起,随口问了问而已。 玉寅按捺着心中疑惑,勾了勾唇角,请示道:“夫人可需小的值夜?” 今儿个夜里,云甄夫人尚未发话让谁来值夜。 这是决不能就此放过的大好机会。 然而云甄夫人只是从昏暗中抬起头来,遥遥看了他一眼,“叫太素来。” “是。”玉寅恭声应下,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出门时,外头的夜雨已经完全停了。只余檐角积聚着的雨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流,很快就在地面上蜿蜒成了一条小溪,被灯光一照,波光粼粼。玉寅迎着微凉的夜风,“啪嗒”一声踩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滴雨水不偏不倚落在了他面上,挂在眼角。像是泪珠子。 他低着头。想着心事,并不去擦拭。 这滴雨珠就沿着眼角径直往下滑去,滑到唇畔。流进口中,有别于咸涩的泪水,淡而无味。 他忽然笑了下。 然后大步迈开,下了台矶。回房去了。 进得门,正歪在床头就着灯光擦琴的玉真就朝他看了过来。看一眼即皱眉,问道:“她没有留你?” 玉寅兀自往前走,走到桌前给自己沏了一盏冷茶饮了,方才答他:“没有。今儿个夜里传的是太素。” 玉真甩甩手里的帕子,冷笑了声:“都说她冷情冷性的,倒没想到待太素那混账东西还算有心。太字辈的年岁都不小了。如今还留在千重园里的,不过几个。这里头还能时常在她跟前露脸的,却只有太素一个。” “她喜欢听话的人。”玉寅转头看他一眼。 玉真索性将琴往边上一搁,把帕子掷向了一旁的矮几,冷笑连连:“上上下下哪个敢说她不喜欢你?可这么久了,她从未唤你值过夜。” 云甄夫人养着他们这群人,可不是白吃粮食的。 除了那些个她连名也记不清,不喜欢的,这园子里除了玉寅外还有哪一个不曾值过夜? 没有。 一个也没有。 但云甄夫人分明又是待玉寅不同的,那份喜欢即便她从来不明说,众人看着那也是心知肚明。 然则谁也想不通,她为何从来不唤玉寅值夜。 玉寅自己,最想不明白。 是哪里出了纰漏?还是云甄夫人其实并不喜他? “罢了,你且想想旁的法子吧。”玉真咬咬牙道。 玉寅听了兄长的话,却并不作声,过了会忽问:“笑春风这支曲子除哥哥外,还有谁会?” 玉真微微一怔,眸光黯淡:“怎么问起了这个?” “方才她寻我去,只问了这事。”玉寅沉吟着,“有没有可能是她在旁的地方听到了这支曲子?” 玉真断然否决:“不可能!”言罢,他霍然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神色焦躁,而后说,“这支曲子连你都不会,还有谁能会?原就是娘自个儿谱的,若非琴谱正巧在我身上,如今的我只怕也不会弹这支曲子。自然,长姐若还活着,指不定她会,可长姐又怎么可能还活着?”他颓然往后跌坐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玉寅听他言及母亲跟长姐,亦叹了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摇头道:“仔细隔墙有耳。” 虽然他们兄弟俩人住的地方,寻常不会有人出没,但谨慎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玉真便也听着弟弟的话,噤了声。 夜色越来越深浓,纱窗上附着的小虫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玉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眠,终于还是坐起了身子。静坐片刻,他掀被起身下了床,趿拉了软底的鞋子,悄悄推门出去转身向左走了一会,最后停在了一扇门前,抬手轻叩了两下。 “笃笃——笃笃——” 门内响起了脚步声。 “咿呀——”一声轻响,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出了什么事?” 玉真踟蹰着,似是不知如何启齿。 门内的玉寅皱着眉,朝寂静无声的廊下扫视了一圈,再次催促:“究竟怎么了?” 他们一个多时辰前,还在一处说话。深更半夜的,这么点工夫,能出什么事? “绍允。”玉真终于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我怕……怕得心里发慌,睡不着……” 玉寅忽然伸手将他拉进了门里,低声斥道:“我是玉寅你是玉真,莫要忘了!” 玉真垮着脸,“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恼,我只是一时喊错了而已。” “错一步也许就是满盘皆输呀二哥!”玉寅犹自不放松。 玉真的脸色也就越发难看起来:“可我还是怕……怕得厉害怎么办?”白日里也就算了,一到夜里孤身躺在床上时,他就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着他们如今在做的事万一叫人察觉了,等着他的就是个死字,又或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总而言之,这事太危险,太危险了! 一开始,他并不觉得这事有多骇人,可是越往下走,这路就越难走,越叫人心惊肉跳。 “你一向比我强,你告诉我,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玉真哭丧着脸,哆嗦着,白日里惯见的轻佻神色竟是丝毫不见。 但他的的确确是享受着眼下这样的日子的,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成日里不是弹琴就是打马吊,轻松自在舒坦—— 除了那些深埋在他们心底里不能说的事,无时无刻不像是尖针似的在提醒他这样的日子是假的,是虚无的! 他于昏暗中看向自己的兄弟,哀声说:“如何是好?” 玉寅一声不吭,忽然抓住他的手,高高举起,扣住自己的咽喉。 玉真大惊失色:“你这是做什么?” 他沉声说:“二哥问我怎么办,这就是我的法子。杀了弟弟我,二哥再自裁就是了!这么一来,就什么都不必再想是否?” 玉真惊慌失措地将手抽了回来。 “没有回头路了……”他亦垂下手,幽幽叹口气,“再没有回头路了二哥……” 打从想要报仇的那颗信念种子在他们心间生根发芽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非死不能转身了。 然而送走重归平静的兄长后,他自己却再没能入睡。 翌日,时近午时,天色却还是昏暗的。换了往常,这会早已该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了。 许是天色沉闷,若生养在木犀苑里的鹦哥铜钱,恹恹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 午后,若生无意小憩,就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逗它:“叫声姑娘吉祥来听听。” 它低着头,充耳未闻。 昨儿个元宝在时,它扯着嗓子叫得不亦乐乎,等猫一不见踪影,它立马闭紧了嘴,不吭声了。 绿蕉几个都忍不住笑话它这是金嘴,非元宝在时不说好话。 若生不信邪,可逗了半天,它也还是不吭声,她不由得感慨:“这小东西,还怪有脾气的。” “嗤——” 话音落,悬在月洞窗下的架子上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只听着有些怪异,不像是人发出来的。 若生立马就喊了声“铜钱”。 架子上站着的铜钱歪头看她一眼,扑棱两下翅膀,换了个方向站,改成了屁股面向她的脸。 “……” 屋子里的丫鬟见状,全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红。 若生无奈,说:“笑吧笑吧,你家姑娘我还真就奈何不了这只鸟了。” 这时,吴妈妈带着一脸急切从外头走了进来,上前同若生行个礼,便立即吩咐左右侍候着的丫鬟:“快些去将姑娘那几身新衣取出来!首饰头面也速速拿上来!” 若生见状不觉狐疑起来:“怎么了?” 吴妈妈喘口气,这才笑着同她解释:“千重园那边刚刚使人来送的信,说长公主殿下过会到访,夫人请您一并前去千重园作陪。” “浮光长公主?”若生神色微变。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浮光长公主了。 吴妈妈点头应是:“正是长公主殿下!” 若生“哦”了声,旋即扫一眼忙碌的众人,道:“不用忙活了,换身见客的衣裳就是,旁的皆不用折腾。”   第111章 长公主 她刚从平州回来,焉能不觉劳累,这会本没有多少精神。 姑姑昨儿个夜里才见过她,自然是知道的,但今次浮光长公主前来,姑姑还是立即就打发了人来请她一并过去,可见在姑姑心中,浮光长公主眼下还是个极有分量的人物。 且此前,她同浮光长公主也一向交好,断没有人上了门,却避而不见的道理,就是不想作陪,过场还是要走的。 所以千重园那边既来了信,她就不能不去。 但照着吴妈妈的意思,好生打扮,又是换新衣又是寻首饰的,倒委实没有必要。 吴妈妈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仍劝:“姑娘,来人可是浮光长公主殿下,万不可轻慢呀。” “我又不曾蓬头垢面地去见她,怎算轻慢?”若生不以为然,只让绿蕉几个停下,不必着慌,“且素日也是见惯了长公主的,不用太过小心。” 话已至此,吴妈妈也没有再多言,但等到若生选定了衣裳后,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姑娘这衣裳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年轻姑娘家,便是不穿红着绿,也多拣了娇俏的颜色穿,可若生这一身,颜色素净,瞧着清爽自在,却不像是见客穿的衣裳。 然则真要往里头挑挑毛病,却也是挑不出的。 吴妈妈说完,见若生自个儿似是并不觉太过素净的,也就罢了,没有再说下去,只让绿蕉从匣子里拣了副样式别致,材质也上佳的碧玉耳坠子为她戴上。 有了这抹绿意一衬,若生一张脸就显得愈发眉眼精致起来。肤色如玉。 吴妈妈左看右看,这才满意了,由衷赞叹道:“姑娘生得可真好!” “浮光长公主可是只愿意瞧见自己好的人……”若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听到这话并没有露出喜色来,反而幽幽叹了声。 吴妈妈一愣。 若生已然站起身来,理理裙衫,准备往千重园去。 天色依旧是昏沉沉的。像是马上就要落雨。却迟迟没有落下。老天爷黑着一张面孔,似极为不开心,惹得地上的人呆在这样的天光底下。心绪也并不高涨。 但这样的日子对浮光长公主来说,却是出门的最好时机。 她极其爱美,几乎到了偏执又苛刻的地步。 有大太阳在头顶上悬着的日子,她是宁死也不肯出门的。哪怕她一出屋子。就有人抬了软轿来迎她,一路送上舒适凉爽的马车。她分明。连见太阳的机会都没有,却偏偏比谁都怕晒。 而且时人以清瘦为美,她便再瘦都仍慕瘦,觉得自己痴肥。胖得不像话,据说她每日里米饭汤饼之类吃了就能饱足的东西是根本碰也不碰的,时常吃上两块瓜果就能当一顿饭。 硬生生的。想要将自己饿瘦。 偏她瘦则瘦矣,奈何骨架子不小。外头衣裳一裹,仍不及她心中的瘦。 早前驸马爷在世时,她还算收敛,后来驸马爷没了,她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嘉隆帝的后宫并不空虚,妃嫔不少,诞下子嗣的也不少,但他的孩子再多,也终究是同浮光长公主不一样的。 第一个孩子的诞生,让他从一个寻常的男人变成了父亲。 孩子落地发出第一声啼哭的那一瞬间,他心头定是滋味百般,难以言喻。 所以嘉隆帝十分宠爱浮光长公主,几乎是她开口要什么,他就必然给什么。就连那位已经没了的驸马爷,当初也是浮光长公主一眼瞧中,说嫁便嫁的。凤台选婿,京畿上下的青年才俊世家子弟满满当当站了一片,她却一个也看不上眼,转身就选了个户部的小小书吏。 嘉隆帝不喜,她就哭闹。 好在那小书吏,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家中虽清贫,但也是世代清清白白的人家,加上年岁尚轻便已入仕,也不算太差。 嘉隆帝最后还是允了,风风光光将浮光长公主嫁了。 人人都道那驸马爷是个祖坟上冒青烟走运的,多少人想要娶了浮光长公主最后却落到了他手里。 可没两年,这位走大运的驸马爷,就死了。 说是病逝的。 可外界对他的死因,仍是众说纷纭。 常有人私下里说,是浮光长公主嫁了后却又不喜欢他了,索性弄死拉倒。 但这话终究只是臆测,无人能够印证。 后来,嘉隆帝有意为孀居的浮光长公主另择一门亲事,她却不答应,只说一女不侍二夫,无意再嫁。 大胤朝虽然一向鼓励寡妇再嫁,风气也一贯开放,但浮光长公主说过的这话在坊间流传开来后,仍被人称作美谈,赞叹长公主殿下品性高洁。 是以后来,她沉迷酒色男色之中时,旁人反倒先来指责云甄夫人。 字字句句都是近墨者黑,浮光长公主这是同云甄夫人学坏了。 乃至于再后来,云甄夫人去世,平康坊连家倒了,浮光长公主愈加肆意胡为的时候,坊间皆说她是第二个云甄夫人。 若生想起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眸光微黯。 浮光长公主不值得结交,永远不值得结交,但她是嘉隆帝最疼爱的女儿,亦是云甄夫人看着长大的,情分不同别个,一时半会只怕也无法和她彻底撇清干系。 少顷见了千重园,早早就有人在前头候着她,见了人便迎上来:“长公主方才已至,如今正在园中,夫人吩咐,请您直接往园子里去即可。” 若生微微点头,回首看了一眼身后来时的路,长廊逶迤,几乎看不见尽头。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朝前大步迈开,往园子里去。 千重园遍植的蜀葵花正处花期,开得烈烈似火,香气弥漫。 云甄夫人跟浮光长公主这会所在的地方。就在园子正中,四面皆是花,风一吹,宛如汪洋。 若生沿着小径穿行,耳畔的说话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个略显陌生的女声毫不顾忌地说着宫里头的后妃,数落这个不好又嫌那个生得粗鄙。 说来,这些话哪里是她能说的。可浮光长公主显然浑不在意。连声音也并不低一点。 越过花海,若生终于走到了空当处。 未及开口,她便听到浮光长公主说了句。“有段日子不曾见过,阿九定然又要不认得我了吧?” 言罢,她抬了抬戴着寸余长甲套的手,招呼若生上前来。又扭头同一旁的云甄夫人说:“云姑姑,阿九这孩子倒是一日日出落得愈发好了呀。” “不过胡长罢了。”云甄夫人看一眼若生。并不附和,只漫不经心地接了这么一句。 浮光长公主便掩嘴笑了起来:“瞧您说的!”笑笑又伸长了胳膊来拽若生,一把拽到身旁来,非得按在榻上坐下了。方才问道,“近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听说你一个人跑了一趟平州?” “闲来无事,偷偷溜出去转悠了一趟。”若生也笑。眼似月牙,现出憨态来。 浮光长公主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瞧着竟是性子也老实了许多呀!” 若生但笑不语。 浮光长公主便也盯着她笑了会。笑得人心里头几要发毛,这才转头看向云甄夫人,丝毫不避讳若生在场,说:“云姑姑,阿九的亲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急什么,哪怕是及笄后再说亲,也不迟。”云甄夫人浅啜了一口杯中清酒。 浮光长公主闻言摇了摇头,发间华胜叮咚作响:“现下开始说,却也不早。” 打从八九岁便开始说亲的人家,也不少见。 云甄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听了这话也并不急着开口,只摩挲着手中酒杯,笑了下。 浮光长公主则看看若生,忽道:“我方才瞧见那边的花开得不错,阿九去帮我折一支回来吧。” 若生只得笑着应好,起身带人朝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但她说话根本丝毫不顾忌,若生虽然走开了,却仍清清楚楚听到了她说的话。 她说:“老七为人如何,您心中也是有数的,父皇既有这个意思,您还犹豫什么?” 昱王长孙少渊,正是皇七子。 若生远远竖耳听着,不觉愣了下。 浮光长公主此番难道是来当说客的? 正想着,她听见姑姑慢条斯理说了句,“昱王殿下是何品性,我虽知道,却总不及我了解阿九来得多。我养大的孩子,我比谁都知道,她绝不是做昱王妃的那块料。” 太子虽立,但近些年朝中暗暗拥立昱王的人也有不少。 将来局势如何,谁赢谁负,如今都还说不好,但有一点,是必然的。 那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她并不愿意若生搅合进这潭子浑水。 浮光长公主却不知是一时兴起想要促成这门亲事,还是听了嘉隆帝的话特地来当说客的,闻言还待再说。 云甄夫人瞥她一眼,抢先道:“许久没来,可要叫几个人上来陪你玩牌?” “也好,左右闲着也是闲着,热闹热闹也好。”浮光长公主一听,便有了兴致,遂不再说下去。 云甄夫人摆摆手吩咐了下去。 等到若生摘了花返回来时,人已三三两两而至。 她侧目去看,一群白衣儿郎,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这时,她突然听见浮光长公主道,“那抱琴的似是不曾见过,可是新来的?”   第112章 献曲 她过去闲来无事时,就总往连家来,在云甄夫人的千重园里四处晃悠,是以云甄夫人手底下养着的人,大多数她都是见过的。 玉真几个才来没多久,她一眼望过去,只觉眼生,立即便知是新来的,不由得就多看了两眼。 云甄夫人闻言,笑着侧目看向她,道:“来了也有些日子了。” 浮光长公主懊恼:“我也不过才闲了几日不曾来过,这人呐,就认不全了。” “认不全怕什么。”云甄夫人扫了一眼人群,点了玉真几个出来指给她看,“这不就认得了?” 齐刷刷站着的一行人便依次来同浮光长公主见礼,各自报上名来给她。 浮光长公主笑盈盈听着,间或转头来同云甄夫人道:“都是玉字辈的?” 千重园里养着的人是排辈的,像太素这样的,就是府里的老人儿,玉字辈的来的日子就都较短一些,但依照云甄夫人的习惯,玉字辈的人也该排满,另起名了才是。 浮光长公主问完,也不等云甄夫人说话,忽然抬手掩嘴轻笑了两声,说:“云姑姑这莫非是不打算再要人了?所以这多出来的几个,也就索性都排进玉字辈里?” 云甄夫人命人斟酒,吃了一杯才答她:“你倒是将我的性子摸得门儿清。” 浮光长公主咯咯直笑,嗔道:“您就会打趣我!”说着,她蓦地伸手一指抱着琴的玉真,“许久不曾听曲了,既抱着琴来,那便奏一曲听听吧。” 云甄夫人便朝着玉真点一点头。示意他动身。 于是摆案的摆案,焚香的焚香,园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但这热闹中,又带着古怪的静谧。 明明耳畔人声不息,风吹花海发出的簌簌声,亦是不绝,可模样乖巧地坐在浮光长公主身侧的若生。却觉四周寂寥。安静得几乎只余下她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一下又一下,盖过风声,掩去说话声。震耳欲聋。 果然是这样! 虽然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同浮光长公主并姑姑像这样坐在一道听着丝竹乐声,说笑的时候应当是两年后,也就是宣明十九年的那个春天。连家春宴上的事。但是因为有段家的事在前,她早已知道两年后的事。也有可能会提前发生,所以当她从吴妈妈口中得知,浮光长公主今日到访,已往千重园里去时。她便动了心思。 结果,她怀疑的事真的发生了。 那年春宴上,浮光长公主在听了玉真的一曲琴后。开了金口同云甄夫人要人,走时便带上了玉真。从此以后玉真如鱼得水,终于成了浮光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玉先生。 连家出事的时候,只怕他没少在浮光长公主耳边吹枕头风。 若生懒懒倚在软榻一侧,趁着浮光长公主正津津有味看着面前一群人时,敛目望向了玉真。 玉真惯常用的是一把七弦琴,桐木所制,不知从何而来,他一直颇喜欢,就连跟着浮光长公主离开连家时,亦随身携带,不曾落下。 所以今儿个,他若要弹上一曲,用的铁定就是这一把桐木琴。 若生眼瞧着一群白衣人里走出来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走至已经布置妥当的长案前,将琴搁下,席地而坐,从袖中探出手来。 指骨修长分明,的确是弹琴的手。 拨弦,调音,玉真面上神情也渐渐正色起来。 当着浮光长公主的面,便是他再得意于自己的琴技,也得收敛心神,谨慎再谨慎。 正如若生记忆里的人一样,瞄准了机会,拼尽全力一搏,就收拢了浮光长公主的心,叫她动了念头同云甄夫人要人。兴许一开始,浮光长公主也仅仅只是因为惊艳于他的琴曲,有了惜才之意,但不论如何,那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到了浮光长公主身边后,玉真的一生堪称“平步青云”。 即便世人不齿说他,嫌他归根究底只是个不入流的货色,难登大雅之堂,又失了做男人的骨气,但扪心自问一番,艳羡于他,嫉妒得牙齿痒痒的人,多吗? 自然是多的。 众人恶心他,却也不得不赞他一声聪明厉害。 可若生当年,想得不深,还只当玉真是运气。 而且她并不觉得跟着浮光长公主能比跟着自家姑姑好上多少,所以也就不觉得玉真交了什么好运。 直到许久以后,她才醒悟过来,当初那个机遇,究竟是谁让玉真抓住的。 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心思深沉、阴狠的那一个,从来都是玉寅,而非身为哥哥的玉真。 所以—— 这柿子得先拣软的捏。 她隐在阴凉处,微微笑了下。 “笑什么?”云甄夫人正巧转头,看个了个正着,不觉狐疑。 若生仰头看她,明媚的日光斜照在她面庞上,映得她恍若九天上的神女一般,不觉由衷感叹,姑姑这生得,才真真叫好。 “想着姑姑不知不觉就养了支曲乐班子呢……”若生弯弯眉眼,胡乱拣了句话来说。 云甄夫人听了就笑,说她惯会胡说八道。 “云姑姑跟阿九这般亲近,瞧着委实令人羡慕。”浮光长公主不知何时也扭头看向了她们,双手托腮,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真羡慕还是随口说的。 云甄夫人问她:“公主殿下可不能浑说,我同你难道不亲近?” 浮光长公主笑着贴过来,搂住了云甄夫人的胳膊:“这才勉强算是亲近!您瞧您,我平素不来,您也不上我那坐坐!” 她住公主府,就在皇城脚下,距离平康坊倒也不算远。 但云甄夫人显然是无意上公主府去的,闻言敷衍道:“下回得了空,定然去。” 浮光长公主道个“好”。笑笑松了手,坐正了身子,目光灼灼朝抚琴的玉真看去。 若生也在看。 只有云甄夫人靠在冰丝软枕上,命人打着扇,阖上眼小憩起来。 琴音涓涓如流,清雅润泽,似有怀古之意。 玉真的确十分擅长琴技。 浮光长公主听得入了迷。闭目小憩中的云甄夫人面上露出的也是满意之色。 但若生屏息听了一会。却觉得玉真的琴,弹得虽然不错,但终究有不足之处。然而她在音律上别说建树。就是上课时不叫颜先生捂耳朵就不错了,又怎能听出玉真琴音里的不足来? 她听着,自个儿也觉得莫名。 低一低头,心中念头一闪。她咬住了唇瓣。 是了,就是因为她在平州时曾听过苏彧弹笑春风这支曲子。所以今儿个再听玉真弹,才会觉得似有不足之处。 苏彧那人也是奇,样样皆精,旁人同他一比。就都成了蒙尘的珍珠,失了光泽。 而他,则耀眼异常。 若生在心里头暗暗叹口气。得亏她心胸宽广,要不然总同他那样的人一道办事。早晚得被逼疯找把刀子戳死他才能罢休。 做人还是不能太过优异呀! 不过,不拿来同苏彧那样的人比较,玉真的琴已弹得极好。 尤其是这支曲子,头一回听的人难免会觉动容。 浮光长公主也不例外,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抚掌赞叹起来:“云姑姑上哪儿寻的这么个宝贝人物?” 云甄夫人轻咳两声,嗓子微哑地道:“也只是擅琴罢了。” “只这一点,已是十分难得了!”浮光长公主语气雀跃,显见得已是对玉真另眼相看了,赞不绝口。 若生忍不住小声腹诽,只听闻浮光长公主嗜美成疯,却从来没听说过她还喜欢音律,怎地遇上个琴弹得好的就成了这副模样? “简直妙哉!” 像是听见了浮光长公主的赞叹声,正在抚琴的玉真明显变得更自如更放松了些。 很快,到了“笑春风”这支曲子最难的部分。 饶是玉真对琴曲对指法都烂熟于心,这会仍是额上沁汗。 毕竟当着长公主的面呢! 突然,“铮——”的一声,琴曲一顿。 不待众人反应,紧接着又是“铮铮”两声响。 绮丽的琴音戛然而止。 玉真亦痛呼一声,将手收了回去,指头上已是鲜血淋漓。 丝弦竟是一气断了三根! 除四弦与三弦外,还断了一根七弦。 因正弹到艰难的部分,柔韧的琴弦骤然而断,力道猛烈,竟是将弹奏之人的手也割破了。 四周一片寂静。 云甄夫人没有发话,也无人胆敢上前去查看情况。 玉真低低呼了一声痛后,也不敢再出声,只捂住手垂下头去。 再好的琴,也有坏的一天;再好的弦,也会有断的那一日。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但偏偏断在了浮光长公主一叠声赞好的时候,就显得不妙了。 良久,还是若生打破了沉默:“都说琴弦骤断,是不吉之兆,但依我看,只是弦老了不堪用了,公主殿下您说是不是?” “自然是弦老了。”浮光长公主听到“不吉”两字,面色已是十分难看,但嘴上并不明说,“一把琴而已,怎会同吉噩有关。” 若生娇娇一笑:“可不是嘛。” 浮光长公主亦勉强笑了笑,而后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丝竹之声扰人,都退下去吧!” 她身份尊贵,虽是越过云甄夫人发号施令,底下的人听了也是立即从命,皆飞快收拾了东西各自散去。   第113章 失机 受了伤的玉真,既无法继续弹奏,又是扫了浮光长公主兴致的元凶,自然也是飞快退了下去。 那把断了丝弦的七弦琴,却被他给落下了。 来时琴是他亲自抱着来的,走时他手上有伤,不宜再抱着走,这琴也就只能交予旁人之手。 合香熄灭,三足的小香炉被人飞也似地撤了下去。人群里随即走出来个少年郎,走近长案,不动声色地弯腰俯身将断弦的桐木古琴抱了起来,再转身回去,加快步伐靠近玉真。 只扫了一眼,若生连来人是何模样都没能瞧清楚,但她知道,方才上前来抱琴离去的人,必是玉寅。 除了他,在这种时候,又还会有谁惦记着玉真的琴? 一向用得好好的琴,突然间便断了三根弦,想必他也是满心疑惑,念着要私下查看呢。 若生遥遥再看一眼后,将视线彻底收了回来,转而落在浮光长公主身上,再不去看那伙子人。 浮光长公主原是为了热闹热闹才命人弹琴助兴的,谁曾想弹着弹着,琴弦断了,还见了血,她心里头的不悦,是掩也掩不住,已蔓延到了面上,眼神也不快,只让人上茶来。 可等婢女沏了茶端上来时,她又不愿意喝了,叫人换酒。 她并不嗜酒,所以底下的人备的只是茶,唯一的一壶酒,是仅供云甄夫人用的。 是以婢女闻言,难免踟蹰起来。 云甄夫人见状,忽然朗声笑了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去斟酒来!” “是。”婢女得了这话。才终于长舒一口气,转过身去倒酒了。 盛酒的杯子,用的是上等滇南白玉。 里头的酒,是连家才有的胭脂醉,酒色殷红,似血,味辛辣。饮后却有甜味。是云甄夫人喜欢的酒。 浮光长公主往常见过这酒,却没喝过,如今接过杯子仰头就是满满一口。被呛得直咳嗽,“咳--咳咳--”半天说不上话来。 好容易咳停了,嘴里辣劲消去,能言语了。胭脂醉的后劲却又上来了。 酒意上头极快,令人措手不及。 浮光长公主两颊酡红一片。连手中酒杯也要握不住,还不忘扭头去看云甄夫人,说:“云姑姑呀云姑姑,我方才还想同您要人呢……结果。一曲未完,琴弦竟然先断了,委实扫兴。这人呐,还是您好好留着使唤吧……” 若生在旁若无其事地吃着她的茶。听到这话,心中一松。 依浮光长公主的性子,今日遇到了这样的事,只要回头她不忘了,来日势必连看也懒得再多看玉真一眼。 姑姑顾虑着,将来也绝不会再叫玉真来浮光长公主跟前露脸。 如此一来,玉真攀上浮光长公主的机会,便渺茫得很。 机会这东西,难遇,往往错过一次,便是永远错过。 若生手执杯盖,轻轻拨着茶水上的浮叶,翘了翘唇角。 早在吴妈妈进门来告诉她千重园给送了消息,说浮光长公主马上要上门拜访的时候,她心里头就有了考量。 既然事情极有并不按照她记得的事来发展,那她就得时刻仔细着,筹备着,以防万一。所以进了千重园没一会,扈秋娘就同她分开了,跟着她一路越过蜀葵花海,走到这来的人,只有绿蕉。 绿蕉过去鲜少涉足千重园,不熟悉环境,亦不通拳脚武艺,这种时候跟着若生从旁伺候便可。 而扈秋娘,经过平州一行,已同若生十分亲近,也知道若生远不只是众人心目中那个娇滴滴又脾气不好的连三姑娘,对她的吩咐很是看重。再加上她在到若生身边来之前,本就是云甄夫人的人,同窦妈妈更是亲密,千重园里来来回回也是走过许多趟的,哪条道通向哪里,她心中皆有数。 同若生暂别后,她并不曾闲逛,只挑了一处地方候着。 果不其然,片刻后,园子里就有人被打发了出来去传玉真几个。 她守株待兔,等着。 没一会,一群穿着一模一样白衣的人就从另一侧走了过来。 走至小径处,齐刷刷的一排人,有条不紊地前进着,始终无人交谈。 扈秋娘看了两眼,就照着若生先前的吩咐,从隐藏的地方快步走了出去,嘴上说着“让一让”,朝着人群冲了去。 就像一块大石头,“嘭”一声掉进湖水里,激得水花四溅。 她不偏不倚地撞了抱琴的人一下。 她不认得玉真,但姑娘说了,这人必定手抱七弦琴,神情轻佻不够庄重。 是以她方才先看一眼人群,才走了出来。 一行七人,里头有两个抱着琴的,但其中一个眉眼间还带着怯意,同轻佻二字半点联系不上,只能剩下那一个。 扈秋娘认定了人,仗着自己生得比对方更膀大腰圆像男人,上前一撞肩膀,顺手就夺过了对方手里的琴。 玉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扈秋娘这才扶了他一把,又将琴塞了回去。 众人却已是慌乱开了,皆来看她。 她便双手叉腰,皱紧了眉头率先质问了句:“我已说了让让,这般窄的道,你等占满,让旁人如何走?”言罢再丢下一句“我家姑娘还候着呢”,转身就走。 在场的人里,有知道她的,等她一走就长吁了一口气,说这是二房三姑娘跟前的人,得罪不起。 他们因是云甄夫人的人,住在千重园里,身份似比寻常丫鬟婆子高上那么一分,但真到了人前,算的了什么? 人人都知道二房的三姑娘若生在云甄夫人夫人跟前得脸,她身边的婢女,自然也就不宜得罪。 加上上头催得紧,众人也来不及深思,就都朝园子去了。 玉真。只怕也是从未想过,会有人对他的琴动手脚。 谁也不知云甄夫人突然召见他们,最后会挑哪几个出来助兴,他这琴有没有机会弹尚不明确,又怎会有人特地捣乱? 然而等到觉察不对,已是断弦之际,早来不及。 近乎落荒而逃。玉真指上血痕凝结。也无意上药。 众人亦唯恐云甄夫人为此动怒,叫玉真牵累了自己,避之不及。 不过千重园里。哪有什么人情冷暖可讲,玉真兄弟二人见状,并不在意,只神色沉沉地回了屋子。一等坐定。玉寅便四处找药,又让玉真速速清洗血污。 休看区区丝弦并不锋利。真割破了手,伤口却也不浅。 玉真却有些意兴阑珊的,只坐着,抬头看一眼玉寅。说:“毁了……” “虽说可惜了些,但并没那么要紧。”玉寅摇头,“有了浮光长公主这步棋。固然好,但走不了。也不过就是如同先前一样罢了。” 玉真听了,却仍神色恹恹:“怕只怕,那位也会因为今儿个这事,厌了你我。” 云甄夫人不算喜新厌旧,但能一直留在她身边的人,并没有,如今太字辈的那个太素,留在她身边的时间据闻就已算是久的了,哪一日她突然厌了他们,那就是半句话也没有直截了当便弃了的。 如果是那样,就真真是毁了,多年来处心积虑筹谋着的事,只怕就愈发难成。 玉寅没有接话。 云甄夫人喜怒莫测,接下来究竟会如何处置他们,谁也说不好。 他找到了药,转过身来走到兄长身边坐下,让他伸手。 玉真擅琴,弹琴就需用手,手上的伤一定得养好了才行,若能连疤也不留,就更好了。 他细细为兄长洗去血污,擦干水后开始抹药。 玉真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指连心,伤在指上,可远比伤在别处疼得钻心多了。 “绍……不,是玉寅才是……”玉真终究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玉寅,“如果你我当真在连家已无法立足,后步该如何走?” 他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 玉寅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伤口,并不抬眼,说:“连家这步棋,早在入局之前,你我便知其中凶险艰难,今时这样的情况还不算太坏,二哥稍安勿躁。” 玉真突然将手抽了回来,“这还只是一步棋!一步呀!等到来日事成,我们还需花上多久才能报仇?眼瞧着那人已是越来越难对付,只怕假以时日,就再不是我们能报仇的了。” “二哥你莫非已经忘了为何来这了吗?”玉寅神色不变,手下却用力了些,执拗地将他的手又抓了回来,继续涂药,“正因为那人难以对付,我们才需以连家作饵,获取他的信任先,时至今日,二哥可莫要另起退却之心。” 他口气淡然,但意味坚决。 玉真怔怔地点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玉寅这才定定看了他一眼,说:“你我起于卑微,要想成事,便只能另辟蹊径。” “我明白……”玉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变作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有时,年少的玉寅比起他来,反而更像是兄长。 明明他记得的关于父母的事,比玉寅多得多;明明乳娘带着他们逃生后,告诉他的事,也比玉寅知道得多,可为何他的报仇之心却似乎远不及玉寅呢? 玉真想啊想,想得迷糊了。   第114章 莫测 然而玉真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浮光长公主离开后,云甄夫人只字未言,并没有责罚他。 千重园里一片风平浪静,气氛安宁,丁点不见云甄夫人发火的征兆。但众人仍惴惴的,暗想云甄夫人会不会憋呀憋,最后憋出滔天怒火来,反比现如今生气更糟糕。 不曾想,一行人惴惴不安地等了两天,千重园里仍旧安安静静的,就连偶尔飞来栖息在绿树枝头的鸟雀,也是动作轻缓,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山雨欲来,似乎便是如此。 云甄夫人素来脾气大,喜怒无常,要发火的时候从不忍耐,像今次这回明显已经触及了她的逆鳞,却久久没有动静,着实古怪。 众人暗暗思忖着,又过一日。 云甄夫人照旧每日里去点苍堂办事,来回千重园。夜里有时也会召了人前去值夜,吃酒,一切瞧着都同过去没有区别。 玉真那颗自从那日琴弦断掉后,就一直高高提着的心也终于落回了原处。 只要云甄夫人没有因为这件事,厌了他,将他赶出千重园,一切就都尚且安泰。 唯独令他不安的,就是断弦一事。 七弦琴被玉寅带了回来,他便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 这把琴是他用惯了的,丝弦亦是,琴弦骤断,生生将他心里的那几根弦也给崩断了。他前一天夜里,才将这把琴从头至尾细细擦过,一根根琴弦地检验过。琴是好的,丝弦也是坚韧的,理应不会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就是。 而且四弦跟七弦容易断。剩余的那些却没有这么易断。 可这回,三弦也断了。 一口气断掉三根,是他学琴至今,从未遇见过的事。 不说他,就是玉寅也起了疑心,凑近来同他一块查看断弦。 一根根捏着凑到眼皮子底下,去看断口。 他练琴无数回。断弦也是见过的。细看之下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琴弦不是自个儿断的! 他当场低低惊呼起来:“有人动过手脚!” 玉寅闻言面色亦是微变,但到底显得比他镇定一些,只让他莫要慌乱。好好想一想这琴都叫谁给碰过。 “并没有什么外人碰过呀!”玉真深吸了几口气,摇了摇头。 玉寅不信:“当真?” 如果没有,这琴又是谁动的手脚? 玉真见状,也不觉揣测起来:“难道是那伙子人?” 他们兄弟二人虽然进千重园的时日尚短。但打从他们在晋州跟着云甄夫人回京来的时候,云甄夫人对他们便现出了对其余人不同的偏爱。这份另眼相待。久而久之,难免惹人嫉恨。 玉寅闻言却皱紧了眉头,说:“不像。” 他们住的地方临近云甄夫人所在的上房,那群人想近身来。也是不容易。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遂冷笑了声道:“怎地忘了那件事!” 玉真疑惑:“哪件事?” “先前往花园去时。路上不是有个人撞上了你吗?”玉寅定定看着断了弦的七弦琴,“二房三姑娘身边的人!” 玉真跳脚:“对对!怎地就把她给忘了!八成就是她动的手脚!”言及于此。他声音一顿,而后愈发困惑起来,“难不成是三姑娘派人做的手脚?可她为什么?” 连三姑娘若生,不过就是个娇纵的臭丫头罢了。 玉真心里头从未将她当回事,想了想又觉不对:“会不会是你我想多了?” 玉寅沉吟不语,半响才徐徐开口说:“没个准。” 连家的这潭子水,保不齐远比他们早前猜测的更加深。 然则事情已了,浮光长公主也已扫兴而去,未再提玉真半字,就算如今他们知道琴弦是被谁动的手脚,也于事无补。眼下更为要紧的,应是稳住了云甄夫人。 可他们并不知道,云甄夫人的心思,已经浮动了。 她以一己女儿身,执掌连家多年,再糊涂也糊涂不到哪里去。 若生那日提了裴家、梅姨娘等人的事,又特地点出了“笑春风”这支号称只有玉真会弹的曲子,云甄夫人答应她回头会命人去查,自然就不会说过便忘。 但昔日,她将人从晋州带回来的时候,已派人暗中查过一遍。 那时,不管是玉真、玉寅兄弟俩人的身世来历,还是他们出现的时机,都显得极为寻常,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如今结合若生说的话再想,这里头,八成是出纰漏了。 所以这一回,云甄夫人特地叮咛窦妈妈亲自去查,从根里挖。 一旦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就来禀报,不可有一分延迟。 窦妈妈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她这般正色吩咐自己办事,领了命就匆匆下去准备起来。 结果一查几日,没有丝毫进展。 窦妈妈心中生疑,终于还是觉得拖延不得,回来禀报云甄夫人,说同先前查到的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连玉真兄弟俩人出生的时辰,接生婆子说的话,全都能对上号。 这二人的身世,看着再清白不过。 至于笑春风这支曲子,则根本无人知晓。 但每一个知道玉真的人都说,他在琴技上极有天赋,自幼是当成乐师来教养的。 所以,他能写出笑春风这样的曲子来,似乎也不奇怪了。 任何看似说不通的地方,查到最后,通通都能说的清楚。 云甄夫人听完,静默了片刻。 良久,她忽然道:“去查一查平州裴氏。” 窦妈妈愣了下:“平州的裴氏?” 云甄夫人掀了掀眼皮,懒洋洋道:“列份名册出来,一共有哪些人,生于何时。死于何时,皆写清楚了。” “是。”窦妈妈恭声应下,转身出了门。 谁知刚走至廊下,她便又折了回去。 云甄夫人微讶:“怎地了?” 窦妈妈忙笑:“二爷跟三姑娘来了!” “哦?”云甄夫人从美人榻上坐起身来,“什么时辰了?” 窦妈妈便去看沙钟,回来一面服侍她吃茶,一面答:“巳时三刻了。” 云甄夫人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同她说:“让厨房多备吃的。” 眼瞧着都要午时了。依连二爷的性子,这午饭定然是要留在千重园用的。窦妈妈便也笑着退了下去,打发了人去厨房传话。后将已至廊外的若生父女俩给迎进了门。 连二爷喊了一声“窦妈妈”,率先往里头走。 若生落后一步,笑着问窦妈妈:“姑姑一个人呆着?” 窦妈妈答:“是,夫人近些日子大多是独自一人呆着的。” 若生微微颔首。没有再问下去。 如果是这样,那姑姑一定已经开始着手在查玉寅兄弟俩的事了。 她思忖着。抬脚往里走去。 云甄夫人虽然畏冷,但时已入夏,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她屋子里的陈设。仍是换了一番。门口的帘子,也换上了湘妃竹的,看着就觉凉爽。窗纱则全用了薄如蝉翼的水绫纱。干净透亮。 再往里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楠木云纹翘头案桌。上头摆了只细颈白玉的花瓶,但里头并没有插着花,案桌上也是空荡荡的。 千重园不小,人也不少,可若生每一回来见姑姑时,都觉得四周空荡荡的。 这人心里头,似乎也就随着变得空旷起来。 深吸一口气,仿佛都能听见回声。 她远远听见父亲的说话声,在问姑姑今儿个中午都备了什么吃的,姑姑也就笑吟吟地答,不像平常待人冷漠疏离。 她暗叹口气,也许很久以前,这样笑吟吟说着话的人,才是姑姑原有的样子。 虽然阖府上下对云甄夫人过去的事,都讳莫如深,鲜少说起,但若生零零碎碎还是听过一些,知道姑姑是曾吃过大苦头的人。 正想着,她一侧目,瞥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只皮褡裢,瘪瘪的,皮子看着也是十分陈旧。 这屋子里的东西一年四季总在更换,唯独这只皮褡裢永远留在这个位置。 谁也不知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若生过去也并没有留意过。 然而她这会看着,心中忽然一动。 这东西的样式跟皮质,瞧着似乎颇有些东夷之风! “阿九快来!” 她怔愣着,耳边蓦地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快来快来!你可有什么想吃的?”连二爷伸长了手臂挥舞着。 若生失笑,将思绪一收,快步朝他走去。 到了近旁,连二爷一抓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云甄夫人面前,问:“吃鱼好不好?清蒸的!” 若生当然应好。 连二爷就自个儿乐上了,又问云甄夫人:“都有什么鱼?” “你随窦妈妈去厨房看看?”云甄夫人放下青瓷茶盏,拿起手旁的牡丹薄纱菱扇轻轻摇了两下,“喜欢什么,就让厨房做什么。” 连二爷一琢磨,这也好,便起身出了门。 云甄夫人就来看若生,声音微微沙哑地道:“查过了。” 若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不由面露吃惊。 她虽然告诉了姑姑笑春风的事,但并没有指着姑姑能回头来时时知会自己。 毕竟,她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太完美了,查得再深,都似毫无破绽……”云甄夫人轻咳了两声,放下扇子,“世上哪有这般完美的事?” 早前查的虽也细,但只是底下的人查过了,来禀报她一声而已,她粗略扫一眼,并不多加在意,所以才会漏了这一点。 太过完美,本身就不寻常。   第115章 欢喜的猜测 若生心中一动,姑姑这是起疑了。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了头,接下去的路就容易走得多了。 她便问:“姑姑是疑心他二人的来历有假?” 玉真兄弟二人初入千重园的时候,她曾让自己房里的丫头红樱去悄悄打听过,结果打听回来的消息,却是这几个人,是姑姑去晋州时带回来的。 这原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但奇就奇在人是打从连四太太的娘家,林家在晋州的别院里出来的。 若生对四叔昔年做过的事,同自己说过的话,皆耿耿于怀,听到玉真、玉寅几个同四婶的娘家有关后,心中就不免疑窦丛生。是以当她跟姑姑商议过后,手头有了自己的人,她便打发了两个悄悄去了晋州一趟。 林家的别院就在那摆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红樱打听来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里头又能有几分真,都还是要仔细查一查的。 可惜的是,她派出去的人回来后,却并没有能带给她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们所能打探出来的事,同红樱在府里头下人间打听到的,几乎分毫不差。 然则这也并不能就说明玉真兄弟俩人真的就是从林家在晋州的别院里出来的。 她始终觉得事情似有哪里不对劲,想着莫不是四婶为了讨好姑姑,才寻了别院里的人送进千重园,便暗中观察起了四婶林氏。但四婶似乎全然不知此事,行事说话皆同过去一般无二,偶尔撞见三婶,也还是会忍不住张嘴不冷不热地酸上两句三婶比她能干之类的话。 若生想了又想。倒渐渐不觉得四婶同玉寅几个的事,有多大干系了。 不过她身边人手终究不足,换了姑姑去查,也许能查出截然不同的线索来。 若生问了一句,便眼睛亮亮地看向了云甄夫人,等着她说话。 云甄夫人也不迟疑,直接就道:“要不是你提起了那支曲子。只怕我也懒得再让人去查一遍。” 尤其是。那裴家的后人梅姨娘,曾想要对若生下毒手,而且口口声声说着祸害了裴家的罪魁祸首就是她。可她分明同裴家从无交集。至多也就是每年平州那边送了贡花入宫,皇上使人来请她一块去赏花,她瞧着模样不错,随口问一句。是哪家的花,宫人答是平州裴氏。仅此而已。 至于裴家的人,她都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 毕竟就是距离裴家灭门,也已足足过了十二年。 想着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云甄夫人略有些心浮气躁起来。抬手扬扇朝自己使劲扇了两下,而后道:“罢了,就且让他们先查着吧。等查出东西了再看不迟。” 搁了往常,若觉身边的人似有哪个不对。她定然毫不犹豫地先发落一顿才是。 可今次,她却莫名地不愿意那般做。 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云甄夫人愈想愈觉得不痛快,摇了摇头同若生又说:“听说你昨儿个便开始去上颜先生的课了?” 若生笑了笑,道:“姑姑这是天天使人看着我呢?” “颜先生每月末尾会至点苍堂见我一回,说的还不就是你们的事。”云甄夫人微微弯了下唇角,“他倒是难得真心实意夸了你一回。” 颜先生过去见了她,谈及若生时,也多半是夸。 少去迟一回,那也是值得夸的事。 但在颜先生心中,若生定然是不成器的学生,每次夸她,那都是绞尽脑汁硬生生憋出来的。 云甄夫人虽然不说,心里头却也是清楚得很。 所以昨儿个颜先生逮着人就狠夸了若生一顿,夸的还是勤学努力,委实叫人吃惊。 “颜先生说你出门在外,仍不忘温书,字亦练得好了许多,十分难得呢。”云甄夫人徐徐说道。 若生松口气,也不客气:“这回倒的确是该夸一夸我的!” 她卧房里都置了案桌,供她随时习字用,上头满满都是她临的字,一张张地写下去,一手原本并不禁看的字,的确有着谁见了都忍不住咋舌的变化。 云甄夫人摇着头,亲昵地伸指点一点她的额,失笑道:“记得念书,怎就不记得还要练拳脚的?” 若生“啊”了声:“果真是忘了……” 回来后,她便先忙活起了四叔的事,后来又遇上浮光长公主来访,加上她暗中还在让人打探段家大舅舅的事,一时间将练武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云甄夫人道:“你若是没有提过也就罢了,既是你自个儿说的要学,那就得下了苦功夫学,可不能半途而废。” 若生连忙点头如捣蒜:“明儿个天色蒙蒙亮我就过来!” 云甄夫人虎着脸瞪她一眼:“天色蒙蒙亮,你姑姑我可还未起身!” “那不还有窦妈妈吗?”若生笑吟吟的。 云甄夫人“嗤”了声,将自己手中的纨扇朝她一送,说:“拿着。” 若生接过,抬手便扇,一边为她扇风一边甜甜地笑,问:“风可正好?” “……傻丫头,不必给我扇。”云甄夫人阖上双眼,往后一倒,“这屋子对你而言,怕是热了些,瞧着你来时不曾带扇子,快拿着给自个儿扇风吧,若嫌手酸,就叫个人进来打扇。” 若生皱皱眉,忽然也将身子往后一倒,靠在了云甄夫人的肩头上,慢条斯理地摇起了扇子,笑着说:“一块儿扇吧。” 这时,帘后传来了窦妈妈的声音—— “夫人,明月堂那边出事了!” 正悠闲地摇着扇子的若生跟闭着双眼养神的云甄夫人在闻言的那一瞬间,齐齐坐直了身子,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窦妈妈掀了帘子快步走近,答:“回夫人,方才明月堂的人来报信,说二太太吐得厉害,脸色都发白了。” 若生大惊失色:“请大夫了不曾?” “奴婢已派人去请了。”窦妈妈说完,又去看云甄夫人,嘴角微翕,似欲言又止。 云甄夫人微微一挑眉,道:“有什么不可说的?” 窦妈妈低了低头。 云甄夫人愣了下,随即便像是明白过来一般,扭头同若生说:“你且先下去寻寻你爹,过会一道往明月堂去。” 若生闻言不由急了,究竟是什么事,竟还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可姑姑已经发了话,她也只能应个好,匆匆出了门去厨房找她爹。 屋子里,云甄夫人这才重新问窦妈妈:“见过金嬷嬷了?” 早在朱氏嫁进连家之前,二房没有主母,大大小小的事一直都是连二爷的乳娘金嬷嬷在管着,如今朱氏若是病了,金嬷嬷断然没有不知情的道理。 窦妈妈眼瞧着若生已经走得不见人影,神色微松,冲云甄夫人点一点头,随后郑重地道:“方才已见过了,金嬷嬷说二夫人的月信已晚了有一月余,奴婢想着这回只怕是有喜讯了。” 云甄夫人面上也登时露出喜色来,又觉心中无底,问:“怎地这会才来说?” 窦妈妈解释:“二夫人的月信一直不大稳定,金嬷嬷未得准信,不敢信口说。” 眼下虽然也还未有大夫来诊过脉,但金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前头若生的生母段氏有孕时,也是她在旁伺候着的,这会见朱氏已有害喜之状,十有八九就是了。 “什么喜讯?” 突然,帘子一晃,连二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若生。 他尚且一脸迷茫,若生眼角眉梢却都已经挂上了喜色。 她方才还在一路揣测,到底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叫窦妈妈不敢当着她的面提。 不曾想,竟是这样的事!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窦妈妈当着她的面,的确不便说得太清楚。 但这事,是天大的喜事呀! 若生眼睛里掩不住的都是欢喜,大步上前来问窦妈妈:“可是真的?” 窦妈妈踌躇道:“大夫还未来号过脉,尚不能拿准。” “什么大夫?什么真的假的?”连二爷一头雾水,“阿鸢病了吗?” 他一口气问了好些,去缠着云甄夫人一叠声问:“病了吗?清早起来时还好好的呢……” 若生则用力咬了咬淡红的唇瓣,在心中飞快计算起了幼弟若陵的生辰。 虽然日子不全然一致,但差的并不多,依着前世事情发展的轨迹,若陵这会应当就在朱氏的肚子里了! 她高高兴兴拽住了父亲的袖子,将人往外拖,一边拉着走一边说:“速回明月堂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连二爷一想,是这么个理,便也加快了步伐。 父女俩一转眼就走得没了影。 云甄夫人不由得“咦”了声,蹙眉问窦妈妈:“是我瞧错了还是怎的,阿九竟是十分高兴?” 她做主为连二爷续弦朱氏的时候,若生可是一万个不满意。 窦妈妈也奇怪,方才不好当着若生的面说朱氏的事,一则因为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不便听这些,二来却也是忧心她知道了二房会再有一个孩子心里头不痛快。 可是看若生的模样,分明是她们担心得过了。 云甄夫人不解,无奈地摇摇头,出门跟了上去。   第116章 确信 连二爷跟若生父女俩脚步颇快,没一会便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走出千重园后,若生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面上的笑意也是再也掩不住,“爹爹别磨蹭,走快些!” 笑声恍若银铃,惊得连二爷不住打量她。 若生平素也不是板着脸过日子的人,但笑得这般开心,还是极为少见。 连二爷叫她笑得一头雾水,一边走一边追着问:“不是说要请大夫吗?你怎么还这般高兴?” 请大夫上门,总是为了诊脉看病的。生了病可绝不是什么好事,得吃药不说,没准还得扎针!连二爷撇撇嘴:“药都忒苦,还臭烘烘的!” 便是金嬷嬷端上来反反复复强调一定不苦的药,那也是一股子的药味,又苦又咸。等他喝下后,金嬷嬷才改口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便好了。可哪一回,这药是吃上一碗就能痊愈的? 连二爷想着想着,连眉头都紧紧皱了起来,攥住若生的袖子:“你怎么光顾着走路,也不同我说话?” “您想听什么过会我再说给您听!”若生头也不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埋头往前走。 如果她推算的时间没有错,金嬷嬷的话也没出纰漏,那这回的事八成就不会错。 只要一想到能再见若陵,而且这一次她能看着他长大,护着他,她便满心欢喜,哪里还顾得上絮絮叨叨碎碎念中的父亲。 连二爷却不满意了,嘀咕着:“小没良心的……”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话。 但他脚下的步伐却越来越快,因着腿长步子大,不多时就越过了若生,走到了她跟前去。他回头。瞥她一眼,说:“磨磨蹭蹭做什么,走快些!”一张嘴就将若生方才同他说的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了她。 若生语塞,笑着推推他的后背:“您好好看着路,别过会撞上了柱子。” 连二爷嗤笑了声:“胡说八道!” 一回头,已至拐角处。柱子没瞧见。墙倒是马上就要撞上了。 好在若生眼疾手快,在后头拉了他一把,他这才险险避开。 “好险……”他长出了一口气。 若生也舒了口气。叮咛道:“仔细看路。” 连二爷看她一眼,这回却是怎么也不敢再说她胡说八道了,生怕自己一说过会真撞墙上就不妙了。 父女俩安静了下来,安安生生朝前走。片刻后穿过宝瓶门,便进了二房的地界。往明月堂而去。 大夫还未至,但门口已有小丫鬟在候着,远远在廊下看见他们爷俩过来,便急急墩身行了一礼。道:“二爷,三姑娘。” 若生大步拾阶而上,问:“母亲可还好?” 小丫鬟抬起头来。正待回答,却突然间看清楚了若生面上的神情。 走了一路。若生多少镇定了些许,但她心里头一念及若陵,就仍高兴得难以自已,这面上也就还是不由自主地带出两分笑来。 虽然浅淡,但的的确确是笑着的。 小丫鬟愣了愣,而后才答:“回姑娘的话,太太这会已好上一些了。” 若生松口气,掀了帘子往里走。 连二爷则已经赶在她前头进了里头。 竹青色的帘子一扬一落,外头重新安静了下来。 守在门口的几个丫鬟就互相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别样的意味,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谈论起来。 方才为若生掀帘子的小丫鬟咂舌说:“刚刚三姑娘面上的神情你们可瞧见了?” 有人没看清,闻言便奇怪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劲的?” 小丫鬟摇摇头:“哪有什么不对劲的,再对劲不过了!方才那样才像是三姑娘嘛!” “怎么个意思呀这是?”这话听着古怪,小丫鬟话音一落,边上站着的青衣丫鬟就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急切地问了句。 小丫鬟面露得意:“三姑娘笑着呢!” 二太太面色不好,吃不下饭食,还吐了,这会正闹腾着要请大夫来把脉,显见得不是什么好事,三姑娘却笑了,可见他们府里的这位三姑娘呀,是指着继母生病闹不好呢。 一群人胡乱揣测着,自以为摸清楚了主子的心思,愈发得意起来,对视着掩嘴轻笑了两声。 殊不知屋子里头,若生这会正紧张担忧得面色发白。 先前在千重园里时,她隔着帘子只依稀听到窦妈妈在同姑姑说二太太月信迟了,金嬷嬷又说有害喜之状之类的话,一时间只想到若陵,满心都是那孩子,全然忘了窦妈妈进来回禀时说的话是二太太吐得厉害,面色都发白了。 她前世因同朱氏关系不睦,朱氏怀着若陵时,是她最不待见朱氏的时候,近一年,她连朱氏的面都懒得见,根本不知朱氏怀着若陵时有多辛苦。 她自个儿则没有嫁过人,更不必说怀孕生子,只听说有些妇人害喜严重,却不知原是这番情况。 眼看着朱氏好端端坐在那漱口,突然又要作呕,吐得身子都快佝偻了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精神气,她不觉慌了起来。 连二爷更慌,急声问:“这是怎么了?” 金嬷嬷转过身来,定睛一看,父女俩一大一小,皆唬得面色发白,不由得摇摇头,道:“过一会便好了,二爷跟姑娘先出去吧。” 左右他们俩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处。 “嬷嬷,要紧吗?”若生的面色难看得同朱氏几有一比。 妇人害喜究竟是何模样,又有何影响,她丁点不知,看着眼前的朱氏,心里头只是惴惴。 金嬷嬷笑了笑,劝慰道:“过会大夫来瞧过就好。不会有大事的。” 若生见她面带微笑,一怔,然后提着的一颗心就落了下来。 看金嬷嬷的样子,应当已是十分肯定朱氏不是生病,而是有了身子。她伺候过数位主子,也见证了几位小主子的出生,想必不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她既还能笑。那朱氏的身子也就没有大碍了。 若生深呼吸了几口,觉得自己心中的躁动和不安逐渐褪去,便拖着还缠着金嬷嬷来回问朱氏怎么了的父亲进了耳房。 “大夫呢?”连二爷扒着窗子往外探头看去。“来了!” 若生闻言也连忙去看,模模糊糊看见几个人影,边上的小童背着药箱。 她略一想,喊了个小丫头进来。问:“请的哪位大夫?” “奴婢不知……” 若生哑然,摆摆手示意她出去。随即便招呼了绿蕉去打听。 须臾,绿蕉回来,道:“是位林大夫,就近请的。” 若生秀眉微蹙。想着回头还是要请太医院里的那几位千金圣手,来给朱氏看一看才好。 正想着,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几道说话声。 若生转身就要往外头去。 方跨出门。便听见那老大夫的声音:“脉息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略微一顿。老大夫笑了起来,“恭喜太太,这是喜脉呀!” 因着日子还小,为保万无一失,他再三号过脉,最后斩钉截铁地道:“必是喜脉无疑!” “恭喜太太!”“恭喜太太!”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道贺声。 朱氏反而懵了,怔怔地去看金嬷嬷,轻轻喊了声:“嬷嬷?” 金嬷嬷笑得面上都起了皱纹:“老奴先恭贺太太大喜了!” “这是……真的?”朱氏仍愣愣地问了一句,见金嬷嬷不住点头,笑意就再也止不住地在她眼里漫开来,加深,加深,再加深,慢慢的眼神就变得温柔又深邃。 若生站在那看着,恍惚间像是穿透了时光的枷锁,看见了那个搂着若陵,声音轻柔地说着坊间奇闻的妇人。 突然,身后传来“哐当”一声。 若生一震,飞快地回头去看,却见父亲笔直地站在不远处,白着一张脸望着欢欣鼓舞的众人,脚边躺着只碎了的花瓶。 边上原本应该搁着花瓶的架子,则空荡荡的。 瓶子里有水,插了几枝米分瓣重叠的花。 如今瓶子一碎,水流漫延,花瓣也都湿透了。 若生喊了声“爹爹”,连二爷却没有理会她。 她愣了愣,稍稍拔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连二爷这才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而后“啪嗒”一声,踩上了地上湿哒哒的花枝。 满屋子的人都在围着朱氏跟大夫,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唯独若生,看着父亲的神情,心头一跳。怕他不慎踩上碎瓷片割了脚,她慌忙上前去将他拉到了一旁,问:“怎么了爹爹?” 看脸色,分明比方才还要白上几分。 “没什么事。”连二爷垂眸看她一眼,笑了笑。 这样说着话的他,看着竟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个心智成熟的大人。 若生身子一僵。 在这之前,她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父亲。 ——那是,在他离世之前。 若生的脸也是僵的,她想笑一笑缓和下气氛,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恭喜二爷!大喜事!”这时,金嬷嬷过来了。 连二爷便将自己的袖子从若生手里一把抽出来,笑着走向金嬷嬷,问:“是阿鸢有小娃娃了吗?” 语气雀跃,不复半点方才同若生说话时的样子。   第117章 二爷的秘密 金嬷嬷笑着回答他,的确是太太有身子了。 他便也笑眯眯地点点头,走到朱氏身边去。被请来号脉的老大夫就又来恭喜他,边上围着的丫鬟婆子也是不住嘴的说着好话。 二房只得若生一个孩子,总是少了些,加上云甄夫人对连二爷又一向偏爱些,这回朱氏生下的不管是闺女还是儿子,都一定能讨了云甄夫人的喜欢。如此一来,朱氏在连家的地位也就不同了。 她挂着二太太的名,但如果膝下没有子嗣,底下的人终究还是会忍不住轻视她。 这道理人人都懂,金嬷嬷更是明白,所以边上的丫鬟婆子一叠声地恭贺朱氏,她也只是笑,并不多言。 这人呐,十二个属相,有属老虎的也有属兔子的,属什么的都有,但真论起来,九成九的人那都是属墙头草的!见风使舵,乃是本能。 二房里伺候的人,打从朱氏进门的那一天开始,就瞧不上她。 早前又有若生纵着,更是不成样子。 后来哪知若生突然间就改了性子,真拿朱氏当母亲敬重着了,一群人傻了眼,又琢磨不透小主子的心思,怕被责罚,只得收敛再收敛,明面上面对朱氏时,那也都是恭恭敬敬的,但私下里谈及朱氏,远不及面上恭敬。 直到这一刻,众人知道朱氏有了身子,来日会为连家二房再添一个小主子,这才真心实意地恭谨了起来。 但人多闹腾,朱氏害喜又厉害,屋子里憋闷,金嬷嬷略等了一会便将人都给打发了下去。 连二爷则凑到朱氏跟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阿鸢。” 朱氏应了声,眉眼舒展,亦笑了起来,嘴角开合似想同他说什么,但想想又没能将话说出口,只望着他笑。 连二爷抓住她的手,声音轻轻地说:“你还难受吗?” 方才他们从千重园回来时。朱氏还一阵阵地犯恶心。面色难看的不像话。 他被惊着了,到这会仍是心有余悸。 朱氏摇了摇头:“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低下头去。眸光微黯,声若蚊蝇。 他刚刚已经听见了,大夫说是喜脉,还恭喜他们。 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 喜脉是什么样子的脉息,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里头的意思。 若生的生母段氏怀她时,那大夫也是这般说的。号了脉,大夫张嘴就说了一通他听不明白的话,然后道是喜脉。也像今儿个这大夫似的说了好些恭喜的话。 他那时初次听,听不明白,就问金嬷嬷。什么叫喜脉呀? 金嬷嬷笑呵呵地看着他,说:“喜脉就是太太肚子里有小娃娃了的意思。” 他一听。懵了。 小祺的肚子里怎么会有小娃娃? 可金嬷嬷是绝对不会骗他的,她说有,那就一定是有的。 他就亲自去问小祺,小祺也笑呵呵的,笑得比金嬷嬷还开心,听到他问就告诉他说,再过几个月,他就能看见她腹中的孩子了。 她还说,希望孩子能长得像他,说完又来问他,想要个姐儿还是哥儿。 他想也不想脱口就道,都要! 小祺闻言乐不可支,笑他贪心。金嬷嬷倒是说他答的巧妙,一儿一女成个好,自然是该都要的。 他听了重重点头,虽没有听得太明白,但仍深以为然。 后来,小祺的肚子一点点像是吹了气似的,隆了起来。每过一天,就大上一点,看得人心惊肉跳。 再后来,那圆滚滚的肚子里藏着的小东西会动了。 小祺抓着他的手去摸,手掌贴在小祺温暖柔软的肚皮上,只一会,里头就有东西轻轻地踢了他一下。 他大惊失色,一把将手抽了回来,差点夺路而逃。 小祺看着,却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的小祺,可真高兴呀,时时刻额颊边都挂着笑。 可他如今想要回忆一下小祺,却总记不起她的脸来,拼命拼命地去想,也只能看见一张五官模糊的面孔,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笑的,笑得比谁都好看。 小祺还总同他念叨,等到孩子出生了,得像个父亲一样好好地照顾她,将她养大成人。 可像个父亲一样,究竟是什么样呀? 他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一丁点也不知道。 若生涨红着小脸,哇哇大哭的时候,他就想找小祺。 但不管他怎么找,还是找不到。 金嬷嬷安慰他,等三姑娘长大了,太太就回来了。 于是他就等啊等,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终于连小祺的脸都记不清了…… 而今,阿鸢也有孩子了。 金嬷嬷同他说恭喜,他也高兴,可高兴之余,心底里又有一股他难以言喻的恐惧不停地涌上来。恐惧太强烈,强烈到几乎要将他心中的欢喜给彻底淹没。 但当着若生的面,他一定要死死咬紧了牙关,什么也不说。 不能说! 他垂着脑袋,听见若生在吩咐人去给云甄夫人送口信。 方才他们一道从千重园里出来,云甄夫人本来也是要跟着一起来明月堂的,但半途有了事一时脱不开身,便先去了点苍堂。眼下朱氏有了身子的事已是板上钉钉,自然是该立刻使人去知会她一声。 连二爷屏息听着,暗暗想,阿姐应当会很高兴吧? 他悄悄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人人面上都带着笑意,似乎就真的只有他在害怕。 他用力咬了咬牙。 …… 午后,朱氏犯困,便歇着去了。 她眠浅,害喜又厉害。身上疲乏,金嬷嬷便不敢在屋子里留人,怕扰着她。 连二爷是想留下的,可也叫金嬷嬷给赶了出来。 头三个月不稳,万事都得小心,不可大意。 连二爷没有法子,奈何不了她。也就只能听话。 夏天日头大。人被太阳一晒就懒洋洋的不想动,风一吹就更是昏昏欲睡。 往常这时候连二爷也该回房午睡去了,但今儿个他半点睡意也无。闭着眼睛躺了大半天了,还是精神得很,翻来覆去反倒是难受起来。他索性起身,让人沏了一杯茶吃了。而后去了花园遛鸟。 他养了一群鸟,只只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平素喜欢得紧。可这回到了园子里,他刚看了两眼,就开始觉得意兴阑珊,无趣得很。他叹口气。什么也不干了,走到一棵树旁,就这么席地坐了下去。盯着树根发起呆来。 突然,一声“爹爹”打破了寂静。 他仓皇回头去看。又匆匆将视线移开,似是有意在避她。 若生不觉蹙了蹙眉,心道她爹绝对有古怪! 她大步走近,学着他的样坐在了树下,问:“您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连二爷慢吞吞往边上挪,不答反问:“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莫不是因为母亲有了身子的事?”若生皱眉看他。 连二爷脸色一变,赶忙摇头:“不是不是——” 他说的急,音调都变了,显见得是叫若生给说中了。 若生不觉疑惑起来,轻声问:“您不高兴?” 前世朱氏怀上若陵的时候,她非但同朱氏关系不睦,同父亲也不睦,所以当时父亲心里头是如何想的,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想了想,她又补了句:“您可别憋着不提……” 她委实不习惯这样的父亲。 连二爷别过脸去:“……我没有不高兴。” 若生仔细听着,语气也的确不像是不高兴的,不由愈发困惑。既然如此,她爹这反常的行径,究竟是为了什么?沉吟片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静默了一瞬,她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爹爹可是想起娘亲了?” 连二爷默然。 若生有些无措:“您是担心母亲也会不见吗?” 连二爷没有吭声。 “怎么会不见呢!”若生努力笑了起来,“何况、何况娘亲不是因为是九天上的仙女,所以暂且回去了而已?总有一日会回来的。” 连二爷终于转过脸看向了她,面上浮起凄微无助的笑容,像是热闹的上元佳节上,同家人走失了的孩童,眼眶里慢慢地蓄起水汽:“你娘不会回来了,阿九,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若生愣了下,强撑着:“怎么会呢,她很快便会回来的。” 连二爷红着眼睛,近乎呢喃地道:“傻阿九,小祺死了,死了的人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小祺没了,他一直都知道。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养的小白狗,金嬷嬷就说没了,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它。 可小小的阿九不懂这些,总追着他问,娘亲呢?娘亲人呢? 他不敢告诉她,小祺永远不会再回来看他们了,便只好装糊涂。 但有时,明明知道她回不来了,他也会忍不住问旁人,小祺什么时候回来。 他哑着嗓子问若生:“如果阿鸢也死了怎么办?” 若生心一酸,摇头道:“不会的!” 她一直以为父亲不明白生母去世的事,所以总顺着他的话胡乱说,哪里知道,他却是因为怕她伤心,才装不懂。 “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声音坚定地道。   第118章 善意的谎言 连二爷似是不信,声音愈发低微了下去:“可是万一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这世上的事,便是他也知道,没有什么是能肯定的。 所以他仍旧是怕,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只用红着的眼睛望向了若生,紧张地道:“小祺有了孩子的时候,也是人人都说不会有事的!”小祺日日还笑得那般开心,谁曾想到,有一日她会突然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 消失得那样干净,干净得令人心酸—— 幸好,幸好她终究还是留了若生给他。 若生年幼的时候,他不知如何照料她,但仍时时陪伴在她身旁。小祺说过的话,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在努力地像个父亲的样子,养育照顾若生。 他尽力了。 许久之前,他就已经是个父亲了。 为了不叫若生知道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而难过,他这么个不擅说谎的人,也是瞒啊瞒,硬是瞒了这么多年,才终于因为惶恐害怕跟无助的情绪,向她倾吐了出来。 然而在这之前,他始终将自己的心思掩藏得那般巧妙。 如果方才不是他亲口所言,若生恐怕仍然想不到他早已心知肚明。 她娘死了,他再也等不到小祺回来的那一天,他一直一直都知道。 若生长长叹了口气,而后一点点将眉眼弯了起来,笑着问他:“金嬷嬷可曾同爹爹说过,人死了会去哪里?” 连二爷不妨她突然问起这个,不由得愣了下,“我不记得了……”略微一顿。他复又道:“但是我记得小宝没了的时候,金嬷嬷告诉我说,小宝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那您可知道西方极乐世界里都有些什么?”若生笑着点点头,继续问道。 连二爷抬手揉揉眼角,摇了摇头:“都有什么?” 若生随手拣了块小石子在地上比划着,说:“那里头呀,有佛祖。有菩萨。还有许许多多的罗汉……” “没有凡人?”连二爷皱皱眉,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若生微微侧过脑袋,浅笑着冲他一颔首。然后解释说:“那是佛祖的地盘,自然没有凡人。” 连二爷忍不住惊呼:“当真?” “您不信?”若生俏皮地眨眨眼。 连二爷摸摸鼻子:“我又不曾亲眼见过,怎么能胡乱相信。” 这时候,他倒是又显得谨慎起来了。 若生无奈失笑。终于将话头扯到了亡母身上:“娘亲就在那呢,您怎么能不信?” 连二爷怔了怔。而后忽然重重点头,道:“那我信!”言罢又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可是、可是你不是说那里头没有凡人吗?小祺怎么会在那呢?” 若生笑吟吟说:“娘亲是个好人,好人才能去西方极乐世界。这去了以后,便不是凡人了。” “哎呀!”连二爷惊讶万分,一把从树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若生急切问道:“小祺成菩萨了吗?”声音又响又亮,激动极了。 若生就道:“可不是!” “菩萨小祺……”连二爷兀自嘟囔着。方才面上的郁色终于消去些。 若生也跟着站起身来,斜斜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循循善诱道:“菩萨都是有大能耐的,爹爹您说是不是?” 话本子连二爷可没少看,闻言当然是想也不想便点了头,认认真真地肯定道:“这是当然!”如果菩萨没有大能耐,旁人还为何要拜菩萨?寺庙那么多,菩萨的金身也那么多,香火旺盛的地方也不少,可见菩萨的确是有大神通的。 连二爷对此深信不疑,但有一事却叫他忍不住疑惑了起来,问若生:“可小祺是什么菩萨呢?” “……”若生顿时语塞。 放眼连家上下,只有若生孀居的大伯母一人吃斋念佛。若生知道的这些事,也都是无意间从她那得来的,连半吊子都称不上,所以如果要问她都有哪些菩萨,她是连一个也派不出。 思来想去,她满脑子就只有个地藏王菩萨。 可这……不管怎么看,都不便往她娘脑袋上安才对。 她狠狠心,索性胡诌了一个她自个儿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菩萨出来,而后同父亲道:“所以爹爹只管放心就是,有娘亲看顾着,谁也不会出事的!” 连二爷被她绕了进去,真的相信小祺成了菩萨,终于高兴了起来,又想着有菩萨保佑,顿时安心了许多,但很快,他好容易落回了原处的那颗心却又飞快地提了起来,眉头一皱,神情变得局促起来,凑近了若生小声问:“我先前不理你,你可是生我的气了?” 若生笑言:“再有下回,可就真生气了!” 连二爷松口气,总算有了精神,拽着她要去看鸟笼里关着的鸟雀。 爷俩并肩走着路,他忽然侧目看向若生,兴致勃勃地问道:“等阿鸢肚子里的孩子出世,就叫小宝好不好?” “小宝?”若生呢喃念着这两字,蓦地想起了自己曾无意间看见过的那本手札,父亲在自己出生那一天,曾也在纸上写下过“小宝”这个名字,说觉着姑姑为她取的名字不好,远不如叫“小宝”来得好听。 一晃眼,十二年过去了…… 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个名? 这可还真是,念念不忘了。 虽然她觉着这名听着也算讨喜,可那是她唯一的弟弟,万万不能任她爹胡来。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万个不赞成。 连二爷不忿:“哪里不好?比你的名字可好听多了!小宝小宝,多么朗朗上口!” 若生听着,一把拽住不再让他往前走,等到连二爷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她时,她便粲然一笑。朗声说:“叫若陵吧!” 连二爷嘟哝着:“哪及小宝呀。” 若生见状不觉笑出声来,谁让她同父异母的幼弟,的的确确就叫做若陵。 “罢了罢了,到时候也让阿姐给取一个就是。”连二爷摇头晃脑地说着,迈开腿继续往前走了去,但只过一会,他就又忍不住要来同若生争论。是“小宝”这名好还是“若陵”这名好。 父女俩说着话。呆到了夕阳西下。 天色未黑,若生便在明月堂陪着他们用了饭。 夏日里白昼漫长,天色也黑得较平常更晚一些。 掌灯时。时辰就已不早。 若生便也就没有在明月堂多留,径直回了自个儿的木犀苑。洗漱过后,她散着头发坐在灯下看书,绿蕉就拿块帕子为她擦湿发。 淡淡的香气就伴随着绿蕉力道适中的动作。一点点在夏夜里散开去。 若生“哗哗”翻着书,略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丛蔷薇养得可还好?” 绿蕉笑着答:“奴婢白日里才亲自去看过。您放心。” 蔷薇花期长达近半载,眼下正是次第开放,一派繁荣的时候。 若生合上了书,叹口气:“明知自家墙上有个洞。却不叫人去修葺,这样的主人,恐怕也就只有我了。” 绿蕉道:“有那丛蔷薇花遮着。倒也不显。” “眼下也就只能先这样了。”若生又叹一口气,将书搁到了一旁的矮几上。 元宝把来连家的这段路摸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不带走岔的,但轻易更改路线总是不安全,所以那墙上的洞,若生想了许久该封,最后却还是没有封。 回京后,元宝跟着苏彧走了,谁知没两天却又悄悄跑了来,来了也不闹,乖乖地进门,仰面往地上一躺,四肢摊开,等着若生给自己揉肚子,不时发出轻快的“咕噜”声来,模样极享受。 等到暮色四合,它就又麻溜地甩甩尾巴,回家去了。 当真是,来也一阵风……走也一阵风…… 十足潇洒。 但它悄悄来了两趟,却并没有带任何东西,显然不是苏彧发了话让它来的,全是它自个儿自作主张。 慢慢的,元宝来的次数多了,木犀苑里的人就时常会在廊下看见一只肥猫蹲在那,仰头盯着挂在窗下的铜钱。 大多数时候,铜钱都是不搭理它的,只偶尔听见喵喵声,会猛地一扇翅膀,扑底下的人一头灰,再顺便叼两粒米朝元宝吐。 元宝立马炸毛,可它够不着铜钱,只能急得在地上乱转,转啊转,就发现了散落在地上的米粒,张嘴就舔,舔两下又给吐了,嫌难吃,飞奔至若生身边,要小鱼干“漱口”。 自打若生跟苏彧熟悉起来,元宝总黏着她,她手边便也备上了元宝爱吃的东西。 元宝吃过一回,食髓知味,就牢牢记住了。 不过这一次,它已经有数日不曾露面,也不知是不是被苏彧给拘了起来。 若生莫名地还有几分想它。 “姑娘,元宝那小东西又来了。”这时扈秋娘忽然打从外头走了进来,面上带着无奈的笑,微微一侧身,露出自己身后跟着的大猫来。 “喵呜……”它昂着脑袋轻轻叫唤了声,越过扈秋娘迈着小短腿朝若生走了来,走到边上就献宝似地一举爪,按到了自己身前悬着的锦囊上。 若生怔了下,凑近仔细看过,才认出来这就是原先用过的那只锦囊。 她不由得想起那次元宝带着空锦囊来的事。 百思不得其解后,她在平州问了苏彧,他却说是元宝偷的…… 思及此,若生不免多打量了元宝几眼,这猫精怪得很,该不会又偷了一回吧?   第119章 重五 元宝则见她只是看着自己,也不动一动,不由得歪歪头,叫唤了起来,“喵——喵呜——” 夜色正寂寥,轻轻的猫叫声,恍若婴童细语。 它模样乖巧地将爪子放下,搭在了若生的鞋面上,蹭了两下。 “里头是空的还是装了东西的?”若生扬一扬眉,终于俯身探手将它脖子上挂着的锦囊给摘了下来,一面又扭头问扈秋娘,“什么时候瞧见它的?” 扈秋娘笑着答:“就方才,吴妈妈说起今儿个夜里看天象保不齐有雨,想着让人将铜钱带到屋子里来,奴婢便过去了,哪知一转头就发现了元宝。” 若生嗔道:“它倒是每回来都先去寻铜钱了!” 早几回,它可都是马不停蹄地来寻她的…… 须臾,锦囊的系带在她指间松开来,口子展开,露出里头装着的一张字条来。 原来不是空的。 若生将纸条取了出来,正要展开,伏在她脚边的元宝蓦地又叫唤了两声,嘴边的胡须抖啊抖,像在得意地笑。 “元宝。”若生叫了它一声。 它立马高高抬起头来,竖着耳朵“喵”了声。 若生便垂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笑吟吟道:“辛苦了。” 锦囊里头既然不是空的,那这字条定然就是苏彧写下的,所以元宝时隔几日突然间又冒了出来,应当为的就是来给她送信。它往常过来,也都是挑了白昼来的,这在入夜后过来,却还是头一次。 也不知苏彧要同她说什么。 二人回京后,见面总不如在平州时来得方便。自打苏彧来连家接走了元宝后,他们就再未见过。 若生暗暗揣测着,将手里的字条展开来。 薄而窄的一张纸,上头只寥寥写了几个字—— 重五见。 若生微微一怔,呢喃着将这三个字给念了出来。 一旁伺候着的扈秋娘闻言,皱一皱眉,禁不住好奇地问道:“这莫非是什么哑谜?” “重五。是端阳节呀。”若生将字条揉作一团。笑着摇了摇头,“不提倒是真的全给忘了。” 五月初五,是为重五。正逢端阳节。 端阳节这一日,饮菖蒲酒,食五毒饼,乃是风俗。 但在大胤。除这些之外,还有一项顶要紧的习俗。大胤朝多水。漕运兴隆昌盛,水路繁多,所以每一年的端阳节,大胤各地都会举办赛舟大会。天子脚下的京城自然也不会例外。 重五日的赛舟大会是大胤一年一度的盛事。 连家掌着水路多年,这样的盛会,当然少不了连家人的事。 尤其连家迁居京城。入驻平康坊后,又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京城每年重五时节的赛舟大会便会有连家人亲自到场主持。 云甄夫人嫌闹腾,轻易不会露面,所以主持盛会的事就落在了若生的三叔跟四叔身上。有时是连三爷去,有时是连四爷去,俩人一道出现的时候,也不多。 但重五日的赛舟大会,究竟是怎么个流程,若生却一点也不知道。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 想一想,这么多年,她有记忆以来,好像只去过一回! 而且就是那一回,似乎也没能留多久便回来了。至于为何早早离场,她已记不大清楚。 她将揉成一团的纸条置于灯火之上,指尖一松,纸条便落了下去,不过一瞬间就被烧成了灰烬,冒出几缕青烟来。 扈秋娘见状不觉问道:“姑娘可是要在重五日出门?” “今儿个是初几?”若生不记日子,如今突然要想,半天也没能理清楚。 “初二了。” 若生蹙起眉尖:“三天后就是端阳节了?” 难怪那天她偶遇三叔家的四堂妹宛青时,那丫头连连叹气,说好些日子没见着过父亲了。可见三叔是忙着办正经事去了,脚不沾地,连陪四堂妹多说两句话的工夫也没有。 说来三叔既忙着,四叔想必也躲不开,是以她将老吴的事说了后,四叔连传了底下的人去问话的也没有,显见是忙。 但除了太忙外,四叔想必也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拿她当回事,没准根本就不曾想过老吴的死会有什么猫腻在。 不过他不来折腾,若生还乐得自在。 她空了手,便随意拣起边上搁着的一柄扇子把玩了起来,抵住自己下颌,沉思了起来。 苏彧为何要见她? 她猜不透,但却明白他为何选在端阳节。 赛舟是盛事,不仅京城的勋贵世家会派人参赛,普通民众也都会去围观。而且岸边多的是学子聚集,以赛事作诗,作的好作的妙的,亦有奖赏。人人都知道连家财大气粗,这奖金十分可观,是以参与之人众多。于贫寒学子而言,能在这一日脱颖而出,不但能获得奖金,亦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万一走了运,叫哪家瞧中请作幕僚,来日致仕,便极有可能成为捷径。 毕竟除了这一天,再想一口气见到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就不容易了。 所以那一天的人数之众,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也着实不为过。 她同苏彧见面的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若生给自己扇了两下风,又去给元宝扇。 夏夜逐渐闷热,窗子半开着,也没有什么风。若生不喜欢用冰,嫌化开后湿漉漉的,都是水,瞧着就闹心,好在她也并不大怕热。 可元宝就不同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它长得胖乎,毛又厚密,打从入夏开始就怕热得很。 若生给扇着风,它就四肢摊开,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歪着脑袋。眯起了眼睛咧嘴似笑非笑地看她,发出舒服的叫唤声。 若生就顺手摸了它一把,结果摸了一手的毛。 掉毛掉成这样的,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得亏它毛多,不然早该秃了。 “喵呜……”元宝蹭蹭她的手指,黏着不放。 但外头的天色已是越来越黑。虽然天上有星子发着微光。但终究还是夜深了。若生想着它回苏家去的路程,过了会便将扇子收了,道:“好元宝。该回去了。” 先前未曾说好,她也不便自作主张将它留下。 元宝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扭着屁股甩甩尾巴往外头去,倒也没有依依不舍。 若生不放心。吩咐扈秋娘跟着去看看。 但时已近二更天,外头早已宵禁。不能随意走动,所以扈秋娘也只看着元宝出得连家就返了回来。元宝是猫不是人,行动又灵便,入夜后也不被宵禁“犯夜”一罪所限制。就算是真遇上了巡夜的,也无妨。 换了人,少不得要被盘问上一番。 是以元宝出了连家后。顺顺利利地就回了定国公府。 猫步轻而无声,鬼魅似地进出了一番。无一人察觉。 夜色愈发深浓,平康坊上空响起了二更天的梆子声,定国公府的灯也熄得差不多,众人都歇下了。 元宝在星光底下一溜小跑,跑进了小竹林里,随即一进门,就看见了苏彧身边的小厮三七。 三七得了苏彧的吩咐在等它回来,可左等右等,睡意就慢慢涌了上来,直打瞌睡,眼皮也变得沉重。元宝回来时,他已经靠在门边闭上了眼睛,像是早就睡熟了。 元宝停下脚步,舔舔毛,猛地一个纵身跳起来,撞向了三七。 “地动了!地动了!”三七大呼小叫地睁开了眼,一看是元宝,顿时明白过来,懊恼道,“祖宗,你好端端地撞我做什么?” 元宝“喵”了声,一爪子砸在了门板上。 门锁着呢。 三七恍然大悟,连忙为它开门。 元宝的爪子还按在门上,不料他突然推开,踉跄着就朝里滚了进去,爬起来后气得冲三七直叫,全忘了自己方才还撞了人家。 “得了得了,就你话多……”三七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了句,又将门给关上了。 元宝这才作罢,转身去找苏彧。 已是亥时,苏彧却还没有歇下。 屋子里点了两盏灯,光线明亮,他正在伏案抄经,一字字写得干净齐整。 他不信佛,但他娘信。 他爹跟两个哥哥去世后,他娘日夜诵经,从此呆在佛堂里的时间比见人的时候还多,很长一段日子里,除表妹夏柔外,她连他们兄弟几个也不见。 不过夏柔同他娘呆在一块的时间,可比他们兄弟几个同母亲呆在一块的日子长得多了。 她是他姨母的独女,比他小三岁,自幼长在苏家。因是遗腹子,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三岁时又没了母亲。 他娘同夏柔的母亲是孪生姐妹,可怜夏柔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便收养了她,从此视若己出,亲自带在身边教养。 苏家又只有儿子没有女儿,所以夏柔虽是表小姐,却同苏家的女儿没有区别。 但苏彧想起这位表妹,却总没什么印象。 ……大抵是个安静的人。 “喵呜——喵——” 元宝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跳到了案桌上,探出爪子想要往经文上落。 苏彧斜睨了它一眼,道:“做什么?” 元宝“喵”了声,肉爪眼看着就要落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际,一支墨笔蓦地点在了它脑门上,上下左右画两道,打个了大叉。 经文则瞬间被移开,“啪嗒”一声,它一爪子落了空,失望地叫了声,“喵……”   第120章 未成 苏彧信手将它抄起,放到了地上,漠然说:“老实呆着。” “喵!”元宝听着主子冷漠的声音,龇牙咧嘴叫了声,又一面举起爪子去摸自己的脑门。上头墨汁未干,结果便全都沾到了爪子上,偏它兀自不觉,摸了脑门又来摸脸,愣是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脸,白一块黄一块黑一块,斑斑驳驳惹人发笑。 苏彧抄了一段后将笔搁在笔架上,这才低头来寻它,方一看清就笑了起来,而后扬声唤三七进来,吩咐道:“快领下去洗洗,脏得都快瞧不出原样了。” “方才看见它时还算干净呀……”三七睁着朦胧睡眼四处找着元宝,终于在桌子底下发现了它,一看不由得也“嗤”的一声笑了起来,连声说,“哎哟五爷,它这是怎么了?” 苏彧上下打量着它,道:“夜深了,快去。” 三七就笑着上前去赶元宝往外头走:“小祖宗麻溜地走着吧,这不知道的还当你刚在泥潭里打过滚呢!” 元宝听见这话,显然不忿,扭头就朝罪魁祸首看了去,“喵喵喵喵——”一口气说了一通的猫语,也不知是不是在骂人。 “不愿意洗?”苏彧眼皮也不掀一下,低着头翻经文。 元宝扯着嗓子“喵呜”了声,的确是不愿意洗。 它丁点也不喜欢水…… 三七还在催,它索性将自己整个身子都缠到了桌腿上,任他怎么说就是不动。 “不洗?不洗也罢。” 元宝竖起了耳朵,三七则怔了一怔,转身看向苏彧,疑惑地问道:“五爷。当真不洗了?” 换了往常也就算了,这会可是身上沾了墨汁,哪里真能不洗。 “直接把毛剃了。” 三七:“……” 元宝:“……” 通明的灯火下,转过脸来看向他们的苏彧面上似乎隐隐带着两分诡谲。 三七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蹲下身去,平视元宝,像问人似的轻声道:“洗不洗?” “喵……”元宝将脑袋埋了下去。 三七想着元宝剃了毛的样子。又是一个激灵。连忙说:“还是洗了吧!” 窗外一阵风过,竹叶飒飒作响,元宝终于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艰难地在洗浴跟剃毛之间做出了选择。三七见状松口气,方才已经逐渐消去的睡意又汹涌了起来,长长打个哈欠,领着元宝往外头去。 虽是夏夜。水并不冷,但怕元宝着凉。三七还是去厨房里打了温着的热水来。 元宝就趴在边上,拿爪子小心翼翼地往水里浸,水温正适宜,它一身的肉都松懈了下来。瘫在盆边懒洋洋的。 三七念叨着“大晚上还得伺候你”,一边抱起它准备往水里丢。 “喵!”元宝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突然被举了起来。登时吓得清醒过来,谁知低头一看。底下满满的一盆子水,当即手忙脚乱地挣扎起来。 可都到了这时候,它哪里还有逃的机会,一把就被三七给丢进了水盆里。 “喵呜……”声音彻底了弱了下去。 屋子里,苏彧正在将从元宝脖子上摘下来的锦囊打开来。里头仍旧只装了一张窄窄的字条,但展开来,却已不再是苏彧写下的那三个字——“重五见”。 这是先前元宝离开连家时,若生亲笔写了的回信。 一手簪花小楷,比苏彧头一回见到的她的字,好上太多。 苏彧看了一遍,微微挑眉,将字条收了起来。 他送去的信短,若生的回信更短。他那上头好歹还写了三个字,这张字条上却只有一个字,好。 真是……简洁又明了…… 与此同时,云甄夫人亦在翌日进了一趟宫。 嘉隆帝待她十分不同,她入宫可不经宣召,直接面圣,宫里头的人见了她,也都是恭敬有加。 这日,嘉隆帝照旧卯初起身,去上了早朝。 昨儿个夜里侍寝的宓昭仪送走他时,笑着请示过嘉隆帝,午间是否过来一同用饭。嘉隆帝漫不经心答了个好,宓昭仪就在将人送走后,早早起身吩咐了下去,晚些时候她要亲自下厨。 可等到她从皇后宫里出来,回到自己的长闲殿,洗漱更衣准备为嘉隆帝下厨的时候,却听说云甄夫人入宫了,当下不悦起来。 但她想着皇上既已先答应了她,总不至为个云甄夫人就放她的鸽子,至多也就是过会请了云甄夫人一并来用饭。 虽说,只要一想到云甄夫人这个人,她就觉得别扭得很。 奈何嘉隆帝看重云甄夫人。 宓昭仪就耐下性子,亲力亲为,做了一桌子的佳肴。 谁知到了该用饭的点,却仍不见嘉隆帝的身影,就连传话的人也不见半个。 宓昭仪觉察不对,终究没忍住,打发了人去探一探情况。 结果,嘉隆帝根本就不记得早前同她说过的话…… 宓昭仪气得哆嗦,差点摔了碗碟,召了长闲殿的内侍来问话,“可是留了云甄夫人一并用饭?” 内侍摇摇头:“因着要忙重五的赛舟大会,云甄夫人午前便出宫了。” “嗯?”宓昭仪愣了愣,而后松开了攥紧的手,长长叹了一口气,呢喃般自语起来,“长姐在时,皇上难道也是这般不成?” 她的长姐莞贵妃,昔年最得圣宠的时候,难道也曾被嘉隆帝这般对待? 她怔怔地想着,沉浸在了回忆中。 这时,外头忽然有了她熟悉的动静,“皇上驾到——” 宓昭仪立即从榻上跳了起来,急急命人上前为自己整理仪容。 转眼间,帘子一打,嘉隆帝已从外头信步走了进来,面上挂着笑。口中道:“朕差点便忘了!” 宓昭仪心中大喜,不管他方才是真忘了还是没忘,只要他来了长闲殿,便证明他心中是有自己的,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她上前去,亲自伺候他落座。又让人重新摆筷。 嘉隆帝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道:“多的是人忙活,不用你。” “是。”宓昭仪也笑了起来,在他对面落了座。 嘉隆帝呷了一口茶润过嗓子。忽然说:“云甄入宫的事,你可知道了?” 宓昭仪讪笑,她的确是知道,便只得点了点头。 嘉隆帝便叹了口气:“她还是太小心了些。” 宓昭仪一听就明白了过来。原来云甄夫人今日入宫为的是昱王跟连三姑娘的事。 看皇上的样子,事情自然是不成。 她心底里莫名涌上几分敬佩来。嘉隆帝亲口提的婚事,虽说听着是询问,可真要计较起来,他要赐婚谁又能抗旨不遵?所以她打从一开始就认定云甄夫人会应下这门亲事。何况以连家三姑娘的身份来看,做个昱王妃,委实高攀了。 但嫁女高嫁。真成了也不稀奇。 然而谁知,云甄夫人竟然拒绝了。 宓昭仪一时间想不明白云甄夫人的用意。听着嘉隆帝的话,更是一头雾水。太过小心?小心什么?她眼中不由得露出些许茫然之色来。 嘉隆帝正巧看了个正着,笑意愈浓,只摇摇头说:“不说这些了,吃菜吃菜。” 宓昭仪谨声答应着,心中的疑惑却更浓了。 瞧嘉隆帝的样子,分明心情不错,昱王跟连家的婚事成与不成,对他而言,似乎可有可无。 宓昭仪揣着一肚子的困惑,彻底没了用饭的心思,只觉味如嚼蜡。 …… 窗外的日光一分分热烈起来,隔着窗纱,仿佛都能叫人感受到那一波波的热气。里头置了冰,却仍是热。 偌大的皇城,好像再没有比东宫更热的地方。 太子长孙少沔扫了一眼案上堆积着的书信,沉下了脸,霍然起身往外头走去。 阶下花荫浓密,倒比屋子里看着凉爽。 他张嘴唤了一声,“陈公公!” 站在花荫底下,手持犀拂的紫衣人便应声转过身来,恭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长孙少沔阴着脸,背手站在那,问:“老七跟连家的事,没成?” 陈公公微微垂眸:“云甄夫人婉拒了皇上。” “老七还未回京?”他面容更加阴沉,清秀的眉眼也似乎狰狞了起来。 陈公公摇了摇头:“距离昱王殿下回京,恐怕少则七八天多则半个月。” 长孙少沔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站在那深吸了一口气后,蓦地拂袖而去。 他是盼着昱王能跟连家联姻的。 据闻皇上属意的那位连氏女,年纪不大,张狂娇纵的名声在京城里却不小,而且父亲又是个傻子。 一个傻子的女儿! 如果老七娶了这样的姑娘为正妃,可不得沦为京城里的一桩笑话? 天大的笑话! 他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至于连家掌着的漕运,充盈的库房是否会成为老七的助力,他皆不在乎。 因为他迟早!迟早是要灭了连家的! 然而云甄夫人没有应下,他所期盼着能够看到的事,就成了泡影。 他实在是想不出,除了娶连家的傻子之女为妻外,还有娶谁能更叫老七丢人。 实在是,太可惜了…… 太子这样想着,深深叹了口气,脚下步子越走越远。 站在花荫里,遥遥望着他远去背影的陈公公,也终于面无表情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第121章 出行 时至五月初五,天色尚未亮透,河道四周便已是人声鼎沸。 彩带在风中飘扬,像天边绮丽的云霞。 今儿个,竟是个难得的凉爽好天气。 天空晴朗,日头却不热辣,蓝天白云,伴随着一阵阵的清风,恍惚间叫人以为身在春日里。岸边的花开得也好,姹紫嫣红,秾艳得恰到好处,风里满是馥郁怡人的花香。 若生亦赶在天色大亮之前便起了身。 左右是要出门的,早些起身也好。 吴妈妈便命人送了吃的上来,一碗鸡丝清粥,她没一会便用尽,又吃了几只水晶虾饺这才作罢。吴妈妈瞧着高兴,一向严肃的面上也露出笑来,说姑娘胃口真好。 胃口好,身子才能康健。 说罢底下又有人来问话,请示若生今儿出门是否需要另备点心吃食。 虽说这人仍在京里,但赛舟大会一直会持续到傍晚时分,如果若生没有中途回来,势必就得留在外头解决饭食的事。当然不备也可,等到了时辰,府里自会遣人去送吃的。 但今日明面上是去看赛舟,其实却形同野游,如今就带了吃的去,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若生的心思即便没在这上头,听到底下的人问的话,仍是想也不想便说了句:“备上吧。” 一群人就匆匆开始准备起来。 若生则动身前往明月堂,向父母请安。 外头热闹,人人都知道,连二爷也不例外,是以他一见着若生就问:“你等会便动身?” 若生笑着颔首:“您随我一道去?” 等到了地方。自有人看着他,也不碍她见苏彧。 可连二爷想了想后却摇了摇头:“算了,年年都去,也没什么意思。” 往年若生不去,他可都是去的。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哈哈大笑了两声,说:“不知道河里是否还捞得着鱼。我想吃烤鱼了!” 若生扶额:“让厨房里给您烤。” “也成。回头就让他们烤!”连二爷笑眯眯的,说着回头让人烤,结果转身就要去找人。 若生无奈地摇摇头。终于得了闲同朱氏说说话,“您身子可好些了?吐得还厉害吗?” 据金嬷嬷说,若生的生母段氏怀着她时,毫无害喜之状。胃口反而比平常还更好了些,除了更能吃更能睡外。根本没有孕吐之类的。然而朱氏就正好相反,害喜颇严重,吐得比吃得还多。 可这又能怎么办呢? 偏生双身子的人,也不能饿着。 她就只能先吃。吃了难受又吐掉,吐完舒服了些,接着再吃。 一日日就这么过来了。 饶是若生没怀过孩子。瞧着朱氏这模样,也觉难受。更不消说朱氏本人。 但朱氏闻言也只是笑着摇摇头,说好多了,让她不必挂心。 随后说了两句,朱氏忽道:“怎地想起去看赛舟了?” 若生怔了下:“前些日子想起这事,就起了心思去瞧瞧。” “我原听着金嬷嬷说你怕水,还当你今年不会去呢。”朱氏叮咛着,“去了便好生留在画舫里看看吧,外头还是不要轻易走动了。” 若生迟疑着:“怕水?” 她压根不记得这事了。 如今的她,闭气只怕还是一把好手。 朱氏说:“金嬷嬷说你有一年端阳节时,从甲班上掉下去了,养了好些日子才养好,后来就不敢再近船舶了。” 连家手掌漕运,她身为连家的姑娘,却是个不敢坐船的…… 难怪她对端阳节这一日的赛舟大会没多少印象。 若生汗颜,将朱氏的叮嘱悉数应下。 少顷,扈秋娘来禀,四太太那边打发了人来传话,车马已经备妥,可以出发了。 若生便直接从明月堂出来,往二门去。 连家小辈人不少,出门一趟浩浩荡荡的,不能缺了人看顾,少不得得跟个长辈去。但若生的大伯母,连家的大太太周氏孀居多年,日日礼佛,喜欢清净,断不会一同前行;二太太朱氏,刚知道有了身子,也是不宜去凑这个热闹;三太太管氏日常事务繁忙,一溜的管事妈妈见下来,也早没有闲暇再去看什么赛舟大会。 所以此番和若生一行一起去的人,是几个妯娌里最年轻的四太太林氏。 车马也都是她安排的。 若生随意选了辆中间的上去,刚刚坐定,门口帘子又晃动起来,上来个人。 “怎么是你?”来人方一站稳,瞧清楚了若生便不悦地说了这么一句,柳眉倒竖,斜眼看她。 若生听着这说话的口气,看都不用多看一眼就知道来的是谁,当即笑眯眯抬起头来望过去,招招手:“五妹呀,你三姐我可是个不计前嫌的人,快来同我坐吧。” 五姑娘连宛音闻言,脸色发青,“哼”了声转身就下了马车,径直跑到前头去,打起帘子就要往马车里去,却不防里头已经坐了两人,面色一沉,兀自上前,口中说:“二姐跟四姐去一个同三姐坐一辆车。” 口吻近乎吩咐,但二姑娘跟四姑娘都是性子绵软的人,不擅同人争执,听她这般说话也无人作声训斥。 五姑娘的口气就愈发生硬了起来:“要不然,三人哪里坐得下。” 明明她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连四姑娘小声说:“五妹,三姐那车既还空着,你为何不自己去?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 五姑娘嗤笑:“四姐这话什么意思?是嫌我来晚了?还是不乐意我也去?又或者是因为今年主持赛舟大会的人是我爹,不是三伯父,你心里头不痛快?” “我几时说过这些话?”四姑娘着急地分辩起来。 “你虽然没有明说,可我都听出来了!”五姑娘宛音眉眼间有了得色,“回头我将这话告诉了三伯母。瞧你还怎么狡辩!” 连三太太管氏掌着府里中馈,平素最要紧的就是个“公正”,但这“公正”往往是得建立在委屈自家姑娘身上的,加上四太太炮仗脾气,所以这事说到四姑娘母亲跟前,赢的铁定是五姑娘,挨训的则必然是四姑娘。 五姑娘宛音熟知这些。运用得也是得心应手。 果不其然。她的话音一落,四姑娘就只能收了声。 五姑娘便催促起来:“那就四姐去吧,赶紧的。别耽搁了时辰!” 她声音并不小,马车外站着的丫鬟婆子皆听了个清楚,然则始终无人敢出声。 连四姑娘咬着唇瓣准备站起身来,她笨嘴拙舌的。万一多说两句真叫人扯到了父母亲身上,就不好了。不如索性如了连五的意。 二姑娘略显担忧地唤了一声:“四妹……” 就在这时,马车帘子忽然被高高撩了起来,探进来张莹白似玉的面孔,叫她身上穿着的淡樱色夏衫一衬。愈发眉目精致姣好,眸似点漆,下颌有着柔美到不可思议的弧线。 “三姐!”“三妹……” 剩下未曾言语的一人则翻了个白眼:“三姐也想来挤一挤?” 若生似笑非笑。揉搓着一角帘子:“五妹,你的仪态也忒差了些。四婶平素就是这般教你的?” 其余姐妹顾忌连五,她可没什么可顾忌的。 五姑娘却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话,当下暴跳如雷:“三姐这话是何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仪态不佳,丢人罢了。”若生漫不经心地松开手,后退两步,侧身面向前方,朗声喊了一句,“四婶!” 连四太太林氏正要上马车,闻声扭头来看,瞧见是若生,总算还是笑着的,一面走近来问:“怎么了?” 一转头,她亦瞧见了马车里的几人,不觉怔了下:“怎地都挤在一处?” “可不是,所以我来邀五妹同我一辆车,四婶意下如何?”五姑娘张张嘴要说话,却被若生抢了先。 林氏脱口说:“这就正好了!”一面喊自己女儿下车,勿要耽搁。 五姑娘咬着牙,见母亲面上渐渐现出不耐烦来,终于还是下了马车,朝先前若生那一辆去。 林氏口不对心地夸了若生两句,也转身往自己的马车去。 若生这时才得空同马车里的两位姐妹说话。 三房的四姑娘同她还算相熟,长舒一口气后,连声道谢。 似乎若生弄走的人不是连五,而是什么厉害的瘟神。 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后,若生并不多看五姑娘一眼。五姑娘受到了轻视,又开始不满:“你为何非要同我坐一块?” 若生闭目养神,淡淡道:“因为我欢喜你呀。” 连五:“……” 若生别过脸去,没有再言语。 她喜欢四叔家的这位五妹吗?当然是不喜欢的。 一来是因为四叔,二来也的确是因为这位五妹性子不讨喜。 她将人弄回这辆马车,只是想着性子和善的二姐跟四妹哪个都不是连五的对手罢了。那俩位都是难得出门游玩的,同连五呆一路,委实太不幸…… 所以这人,还是同她一道吧。 万幸,五姑娘叫她一句话给堵住了嘴,一路上竟是没有再开过口。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湖边停下了。 今日赛舟,自是在河道中进行,但连家的画舫却泊在镜湖。   第122章 赛舟 镜湖顾名思义,形如菱花铜镜,水面平滑,纵是起风之时,亦无多少波澜。 湖并不大,此刻里头停了几艘画舫,就更显得玲珑小巧。若是站在岸边远眺,便能瞧见镜湖最左处还有一溜水路,斜斜的,一直通往外河。但据老人们说的,这镜湖原先乃是封闭的,是嘉隆帝即位后才命人凿出了一条道,用以连接湖泽。 那上头还有一座石桥,犹如卧弓,红栏孔洞,无一处不精巧。 若生一行人下了马车后,并没有急着上画舫。 大胤朝因地势使然,本就多水道,连家既掌漕运,手头更是不能少了船只。不像是京城里的其余世家勋贵,虽则不缺银钱人手,但船只却还是少见的,尤其是这般大的楼船。 叫鲜少过水路的东夷人瞧见了,只怕是错认成房舍也有可能。 停靠在镜湖里的连家画舫,宽敞明亮,华盖重重,斗拱飞牙,晴空之下恍若九重天上十二楼里才有。 其中一艘画舫里,更不时有丝竹之声传来,悠扬动人,令闻着心旷神怡。 五姑娘宛音方一站定,就遥遥指了那一艘道:“我就乘这艘走吧。” 四太太林氏正巧走过来,听了个正着,见边上一群人没一个开口的,就自家女儿模样张狂,也是有些窘然,忙咳嗽了两声后道:“也好,你就随娘一块吧。” 画舫周围还有不少小舟簇拥,但依理连家的主子们自然是都要上画舫的。 备了曲乐班子的画舫瞧着最大,装饰也最为华美。 四太太林氏身为此行里唯一的长辈,理所应当乘这艘。 但画舫大,可供乘坐的人数众多。除四房的几人外,仍可上去不少。 林氏说完,扭头看向了站在岸边的连二姑娘跟四姑娘,略显敷衍地问道:“你二人可是乘另一艘?” 至于若生,她根本问也不问,早就认定若生是必然指着最好的那艘坐的。 连家剩下的几位姑娘闻言后,便都应声说要乘坐另外一艘。 林氏便也收了声不多说一句。只让人上船。 然而众人渐次上去后。林氏一回头,却发现若生还停在原地,不由得眉头微蹙。狐疑道:“阿九你怎么不走?” 若生用眼角余光瞥着画舫周围停着的小舟,闻言笑了笑,将视线落在了四太太林氏身上,慢条斯理地道:“四婶只管自己去便是。我今儿个就不乘画舫走了。” 林氏一听,愣住了。 好容易反应过来。她居高临下地看一眼画舫四周的小舟,不免踟蹰起来:“过会开了赛,乘小舟可是瞧不清楚的。” 站得高,方才能看得远。 这道理谁都懂。但若生今儿个出来可不是为了看赛舟来的,比起体型硕大的画舫,自然是扁舟更好。 她便摇了摇头:“无妨。瞧不见,大不了上高台去看也是一样的。” 既是比赛。自然得有评判。 沿岸早就搭建了高高的架台,供人观看。 加上赛事本就是连家筹办的,以若生的身份,如果想上高台围看,毫无困难。 四太太林氏一想,这话倒没错,随即就将眉头一舒,笑着无谓道:“也罢,那就随你去吧。”转过身,五姑娘宛音就凑到了她身边,小声问:“三姐不上来?” 林氏微微一颔首:“她只怕是还未出门就想着要上高台去看的,哪里还愿意坐画舫?” 五姑娘闻言跺了跺脚,不悦地道:“她过会八成又要去缠着爹爹了!” 只要一想起上回她爹对她是又训又斥,对若生却和颜悦色、温声细语,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纵使她缠了又如何?”林氏重重点了下她的额头,“那终究是你爹,不是她的。” 五姑娘犹自不痛快,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一扭头去寻了自家兄弟说话。 林氏盯着她的背影,只觉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头疼起来,索性也懒得再叫住她,只准备往里头去。 随行的心腹牛嫂子撩起帘子,问:“太太,当真不管三姑娘了?” 林氏愈觉头痛,停下脚步转身远远看了一眼岸边,却惊觉岸边早已经没了若生的人影,不由一怔,脱口道:“三姑娘人呢?” “方才就在岸边呢!”牛嫂子闻声亦急忙转头去看,一看竟真的无人,当即又朝簇拥在画舫周围的小舟看去,“太太,三姑娘已走了!” 四太太林氏正四下胡看,听到这话忙问:“在哪?” 牛嫂子伸指遥遥一点:“就在那!” “这丫头的性子同她那爹简直如出一辙!”林氏这才终于瞧见了若生的去向,“今儿个可切莫给我闯祸才是。” 照理,画舫先行,小舟跟在附近才是,可若生眼下乘坐的那艘扁舟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嗖——”地飞出去了。 牛嫂子劝道:“太太放心,今儿个到处都是咱们家的人,三姑娘就是胡闹,也定然出不了什么大事。” 林氏甩了帘子朝里走,“大事出不了,小祸恐怕还是少不了。” 牛嫂子语塞,悄悄回头朝水面看了一眼。 那艘扁舟,只余船尾一点,转瞬也没了踪影。 而风里,远远的传来了擂鼓声。 日光下,湖面波光粼粼,闪耀着碎金一般的光芒。 小舟距离画舫越来越远,不多时就到了镜湖跟泗水河相连的地方。几声水响动,小舟便出镜湖,驶入了泗水河。 然而画舫上的四太太诸人皆以为若生会命船娘一路将船驶到外河里去,却没想到若生还在内河时便悄悄上了岸。泗水河贯穿京城,分内河与外河,今儿个既是赛舟大会,仅仅只是内河自然是不够尽兴的。所以当大赛开始,这些赛舟就都会如箭矢一般朝外河飞驰而去。 是以人人都以为若生会赶在大赛开始之前,先出内河。 哪知,她今日根本就没有打算出城。 小舟停泊的岸边,栽了一排的杨柳,密密麻麻,绿意正浓。 然而行人。也很快如蚁似的变得密密麻麻。 岸边的人穿着各色的衣裳。没多久便盖过了杨柳的绿意。 扈秋娘寸步不离地跟着若生:“姑娘,今年瞧着似比往年还要热闹一些。” 耳畔人声阵阵,渐渐的。便全成了嗡嗡嗡——嗡嗡嗡—— 若生感慨道:“难怪我往年不愿意来……” 这热闹得都不成样子了。 这时,扈秋娘忽然压低了声附耳同她道:“姑娘,苏大人来了。” 若生微微一怔:“我怎地没有瞧见?” 人太多,车马也多。除了衣裳穿的不一样,这些人里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瞧着都差不离,她并没有看见苏彧。 扈秋娘见她看了一圈还未发觉,也不敢说自家主子眼神不好。只能想着自己指了给她看。但仔细一想,这伸手去指也不成样子,只得道:“姑娘您别找人。往那边停着的马车看。” 若生闻言蹙了蹙眉,嘀咕着:“那么多的马车。你也能分得清哪辆是谁的?”一边朝那一排排停着的马车看去。 苏彧今儿个出来,定不会用定国公府的马车,所以扈秋娘一定不是因为看见了马车上的“苏”字才辨认出来的。 她疑惑地从打头那辆开始看,灰扑扑的,应当有些年头了。 再看后头的那几辆,也都是这副灰扑扑的模样,只是有些蒙着篷布有些蒙了旁的而已,抑或漆色不同。 突然,一架样子十分普通,黑漆青幄的马车映入了若生的眼帘。 若生望着,蓦地眼皮一跳。 难怪扈秋娘一下子便给认了出来! 马车极不起眼,同边上停着的那些并无多大区别,但车盖上的东西就大不相同了! 边上的马车头顶上都是空空的,唯独这一辆上头,卧了只大猫,一只毛色黄白相间,体型大得不像猫的胖猫! 忽然,它像是也瞧见了若生一般,将前爪高高地举了起来,露出雪白的肚皮。 若生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扈秋娘小声问:“姑娘可瞧见了?” “太显眼了!”若生叹口气,“这种事世上只怕也就只有他俩做得出了。” 真是……张扬啊…… 若生垂下手,无奈地笑了起来,拔脚朝着马车而去。 “哎哟公子,您可慢些,奴才都要跟不上了——” 此时,斜刺里突然冒出来几个人,差点撞了上来,好在若生一行闪避及时,等到众人回过神来,这伙人一溜烟又走远了。 走在最末的人作小厮打扮,喊了一路“公子您慢点”,可走在最前头的那人别说停下,就连声也没吭一下。 若生皱眉看了一眼,顿觉眼睛一疼。 红的衣裳,绿的腰带,脖子上还挂着个赤金的璎珞项圈…… 这都什么打扮! 她唬了一跳,转脸去看扈秋娘,却见扈秋娘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直摇头说:“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竟还有作这幅打扮的。” 若生亦摇了摇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京城里也尽出怪人。 她敛神继续朝马车走去,刚一走到近旁,元宝就打从上头一跃跳了下来,亲昵地叫了声,“喵……” 扈秋娘奇道:“姑娘戴了幂篱,这小东西怎也能认出来?” 元宝又叫唤了两声,猛地一个纵身跳上了马车,朝车帘子里钻了进去。 而后,帘后便探出只手,将帘子微微掀开一角来。   第123章 吃否? 里头的人也不作声,只晃了晃手,就将帘子给放下了。 “喵呜——”车帘子一角像风中的花般轻轻摇曳着,打后面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竖着两只耳朵四处找若生,爪子抠着车辕,“喵……喵呜……”声音拖得长长的,歪着个脑袋,似在问她为何还站着不动。 若生忍俊不禁,终于扬手去撩帘子,闪身进去。 元宝紧跟着也飞快窜了回去,几乎就是贴着她的脚跟在走路。 黑漆马车外重新寂静下来,扈秋娘仔细四顾了一番,退去了一旁。谁知方一过去,还未站定,就听到耳边有人在叫自己“秋娘姐”,她一愣旋即转头去看,笑开来,说:“三七你个小子可吓了我一跳!” 三七亦笑了起来,可却只是笑着并未多言。 扈秋娘见状不觉立即皱了皱眉。 这样子的三七,可瞧着有些不大对劲。 然而身着褐色衣裳,站在她眼前的少年,此刻分明又是笑着的。只是这笑容,沉静平和,远不是三七往常咋咋呼呼的模样。扈秋娘的眉头越皱越紧,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问了句:“三七你今儿个撞邪了?” 笑得令人发毛。 褐衣少年闻言,颊边笑意不觉逐渐加深,望着自己跟前长得膀大腰圆赛过寻常男子的扈秋娘,终于还是说了实话:“秋娘姐,我是忍冬。” 扈秋娘一怔:“什么冬?” “忍冬,药典里的那个忍冬。” 扈秋娘琢磨了下:“三七也是药,生得又像,难不成你们是兄弟?” 着褐色衣裳的少年点点头应道:“舍弟正是三七。” 扈秋娘不觉面露吃惊之色,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身形尚且单薄的少年。说:“你比三七的身量稍长一些。” “是吗?”名唤忍冬的褐衣少年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自己的身量来,面色微赫,“已有许久不曾见他,倒不知是他生得高些还是我更高些。” 他方才亦是头回见扈秋娘,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她,但仍一眼便认了出来。 扈秋娘却是在听到他说已许久不曾见过三七时便愣了愣,既是兄弟。二人又都跟在苏彧手下。怎会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面? 然则这里头的事,也不是她该问能问的。 于是乎,她敛神微笑。只同他说些三七的事。 虽说她见过三七的次数也有限,但总算是近些日子才见过面,远比忍冬知道得多些。 忍冬便也听得津津有味,间或笑话弟弟两句。 但与此同时。言谈中的俩人,各自的视线仍都牢牢钉在那辆黑漆青幄马车上。 扈秋娘无意间发觉。心中立即便知,忍冬跟三七兄弟二人长得虽然相像,但性子只怕是截然不同,这个时候如果换了三七在这。只怕早就说说笑笑不知将正事忘到哪去了。 但她同样很快就想了起来,上回跟着苏彧去平州的人,是三七而非忍冬。 照理他是去平州查案的。理应带个更稳重些的随从才是,可偏偏就带了三七。 今儿个倒不带他。改成忍冬了。 扈秋娘在心里头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却仍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马车里的二人一猫,却仿佛置身寂寂山野,丝毫也不管外头如何了。 元宝最自得,趴在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若生跟苏彧之间却也丝毫不见尴尬,俩人就像是相识多年的旧友一般,该坐下就自个儿坐下,该抱你的猫就抱你的猫,连话都不用多说一句。 分明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这样私下里悄悄会面,不合适得紧,但搁在他们二人身上,却莫名变得泰然起来。 若生手里还抓着把象牙玉柄的纨扇随意扇着风,问:“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如果不要紧,想法子送个信说了也就是了,并不需要面见再谈。 然而她问完后,坐在对面的人却并未吭声。 若生狐疑地抬眼去看,瞧见他正不知打哪儿拎出来个红漆的食盒来,而后慢条斯理地一层层打开来,又从角落里搬出张小小的矮几来,将东西一样样整整齐齐地摆了上去。 “这是……” “吃食。” 若生嘴角轻轻抽了两下,这是吃的她焉能看不出来?她是闹不明白他怎地还带了一食盒吃的出来呀…… 虽说将今儿个当成野游,特地带了吃食出来的人不在少数,可这人换了苏彧,她怎么就别扭得慌? 但苏彧平静的面上看不出分毫端倪来。 他至始至终都泰然自若得不像话,只在筷子摆出来后顿了顿,静默一瞬后忽然侧目看向她,微微挑眉问:“吃否?” 说话间,马车里早已是香气弥漫。 食物的鲜香、焦香……蔬果的清香……还有肉香,丝丝缕缕不停地往若生鼻子里钻。 嗅着嗅着,这嗅着香味的人不由自主地便食指大动了。 仅闻味道,这菜分明做得比明月堂里她三婶送来的厨子手艺还好。 晨起时明明用过不少吃的,若生并不大饿,但此刻闻着这香味,她不觉还是下意识说了句:“吃!” 说得格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苏彧这时却慢慢地将眉头蹙了起来:“你就不怕我在菜中下毒?” 若生略懵,而后杏眼微眯,斜睨他一眼,像是看穿了一切般,悠悠然道:“你是不是只带了一副竹筷?” “……”苏彧将视线缓缓移开去,扫了一眼矮几上摆着的菜色,将搁在上头的筷子举了起来,分出一根递给了若生,“自个儿想法子。” 他头回进重阳谷,拜师后。父亲离去,他开始跟着老头子过日子。可他师父是个什么人?天下第一的大懒人!那年他才多大?才五岁!头一顿在重阳谷里吃的饭,老头子就只给了一根筷子。为何?因为偌大的重阳谷里,想再多一双干净筷子都不能够了。老头子吃一顿扔一双,脏了也不洗,就这么搁在那发霉,绿毛能长一指头厚! 等到不得不用筷子吃饭的时候。他才磨磨蹭蹭去勉强洗一双出来。 结果他留下后。明明是俩人用饭,老头子却是死也不愿意再去多洗一双了。 偏偏他当时年幼,又刚离了父亲。心头甚慌,哪里敢同老头子说师父再给我一根筷子,心底里还只当这就是重阳谷里的规矩,老头子门下那就是专门用一根筷子吃饭的! 硬生生。就这么挨了三顿饭! 直到第二天傍晚,他终于受不住。迈着小短腿去寻了两根树枝回来,给自己削了双筷子。 等到开饭,老头子一眼就发现了他手里的筷子,再低头往自己手里一看。那边是两根,这边却只有一根,立马想也不想伸手就抢了他手里的筷子!抢了!就这么抢走了! 除却他饭碗上横着的。桌上分明还有一根在呀! 简直毫无人性! 苏彧撇了一眼自己手里仅剩的一根筷子,眸色沉了沉。没想到多年后自己竟然还有用一根筷子吃东西的时候。 若生却已经姿势优雅地举起筷子戳了一颗焦溜丸子,然后问:“下毒了吗?” 他看她一眼,也不说话,亦戳了一颗咬了口吃了。 “我逗你呢……”若生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说着“左右今儿个多的是工夫,吃了再说也不迟”,侧过身去低头朝丸子咬了一口,随后身子一僵,飞快转回身来问他,“打哪儿请的厨子?” 苏彧含笑:“怎么了?” 若生一字字道:“重金挖人!” 她活了两辈子,虽说拢共还不到二十年,但委实也不算短了,可这焦溜丸子是她迄今为止吃过味道最上乘的。 丸子嫩滑鲜香,应是掺了豆腐在其中,愈发柔滑外却也不失肉的嚼头,除此之外,肉馅里也不知还加了什么,令丸子入口后丝毫不腻,反而有阵阵清香涌出来,沿着舌尖来回打转,令人心生欢喜。外头的那层芡汁儿更是香得钻人心肺。 好厨子可遇不可求,赶明儿领回去她爹必定也高兴得很。 见苏彧不说,她忍不住道:“实在不成,借了用几日可行?” 她好吃,她爹可比她还好吃。 这样的菜,总要叫她爹也尝一尝才是。 正想得入神,她忽然听到苏彧道:“没有厨子。” “没有厨子?”若生一惊。 “若非得说个人出来,那……厨子姓苏,在家中行五,你也是见过的……”苏彧轻飘飘丢出几句话来。 若生:“……” “喵——”元宝舔着毛突然叫了声。 “苏大人。”良久,若生轻声喊了他一声,眼睛一瞬不瞬,定定看着眼前的人,感慨不已,“这世上只怕就没有你不擅的事了。” 眼前的人,只穿了家常的便服,料子亦不过寻常的细葛布,姿态闲适,仿佛寻常邻家少年儿郎,但他一双眼却沉静幽深,气质卓绝。 俩人离得不远,若生渐渐从弥漫着的烟火气息中,分辨出了几丝微薄的瑞脑香气,甘冽清苦。 那是,他身上的气味。 他缓缓低下头去,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一只青瓷小罐子来。 打开来,里头满满当当的糖渍青梅。 “你想找的那人,有眉目了。”   第124章 线索 若生怔了下,搁下筷子,敛目问道:“怎说?” 苏彧拣了一颗糖渍青梅递给她,等她愣愣地伸手接过,方徐徐道:“永定伯府是何情况,你自然比我清楚。” “我知道的事并不多。”若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指尖捏着的青梅,摇了摇头。真计较起来,永定伯府的事,她已经有许久不曾知道了。前世连家落魄后,段家人袖手旁观,休说伸手拉她一把,便是连多看她一眼也是无的,只差没有狠狠地落井下石再将她也打入无间炼狱。虽然,她后来过的日子,同身处炼狱之中,也无甚区别。 自那之后,她便再不曾见过段家的人。 一转眼就是数年。 而重新回到宣明十七年的她,因着前世的事,对段家人心生厌恶,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过这样的外家,所以只在春日里她大舅母办春宴时应下父亲的话,去了一回,回来后便同姑姑表明了自个儿的心思,再没有往段家去过。 永定伯府里的情况,究竟如何,她知道的那些也早已经是记不清了。 她略微一顿,放轻了声音说:“不过回京后,我的确命人私下里打探了些事。” 依照刘刺史那本账簿上所记载,雀奴至少那时的确是在她大舅舅段承宗手中的,不管如今还在不在,那都是一条十分有用的线索。然而她对自己那位来日要继承爵位的大舅舅,却是印象寥寥。 她那早逝的娘亲,出阁之前在娘家时便不是个受宠的,同兄长的感情很是平淡。 到了她,一来生母在她一落地时就去世了。二来她又姓连,连个段姓都冠不上了,她去段家,那是作客,而非归家。 是以外祖父外祖母几位长者如何暂且不论,接待她的总是舅母抑或那几个表姐妹,至于几位舅舅。寻常连一面也见不上。 兼之她又素来记不清人。哪位是大舅舅哪位是小舅舅,也是时常弄混,那几位也都没那么愿意见她。所以时至如今。当若生想要回想起段家大舅舅的为人时,脑海里便只剩下一片空白,莫说为人,就是说话的腔调也记不得。 但她知道。京畿上下也都知道,永定伯府的世子爷段承宗是个正人君子。 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 若生虽然不喜段家的人行事作风,也不觉自己那几个舅舅真能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发现他们非但不是衣冠楚楚的君子。而是披着君子之皮的禽兽。 东夷来的舞姬,即便在个商贾眼中,也算不得人。充其量只能是个玩物。 而东夷舞姬生下的女儿,能被财帛买卖的异瞳孩子。连玩物也称不上……于他们看来,只是个玩意罢了…… 若生现如今只要一想起段家大舅那端着斯文儒雅模样去见人的样子,就不由得齿冷、心冷,浑身冷,几要颤栗。 “他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她声音渐微,语气却变得冷硬起来,口中说着的分明像是好话,但却丝毫没有夸赞的意思。 苏彧笑了下,眉宇间亦笼上了一层冷意:“什么都打探不出吗?” 若生轻轻咬了一口手里的梅子,入口生津,酸甜可口,心情莫名松快了两分,微微颔首道:“是呀,连半点不对劲的地方都没有。于内,他家中只一妻一妾,同发妻相敬如宾多年恩爱有加,夫妻和睦,孝顺长辈;于外,素有贤名,和同僚之间关系和睦,从不与人结怨。作风优良,不狎妓,不好赌,不与人争斗。写得一手好字不提,在画技上也颇为心得,他的一幅字画据闻也是千金难得的佳作?” 苏彧嘴角微翘:“你的工夫也不算全部白费了,他的字画的确很出名。”顿了顿,他补了句,“不过他的画,真论起来,也不过尔尔。” 口气平淡,但意味张狂。 这话换了旁人来说,若生定然要讥上两句不要脸,但眼前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苏彧,她也就无话可说。 苏彧道:“他每半月,会晚归一次。” 若生愣了愣,“每半月?” 距离他们回京,并没过多久,可这个“每”字,至少也得有个三两次方可拿出来说。 她迟疑了下,试探地问道:“你已经暗中查了他多久?”言语间,她暗忖着,这少说想必也得有个月余了。 谁料,她话音刚落须臾,便听到苏彧波澜不惊地回答自己,“已有近半载了。” 那就是,差不多六个月! 若生倒吸了一口凉气,讶然脱口道:“当真是能告诉我的事?” 如果是她不该听的,那就赶紧打住了才是,话这东西,多说多错,多听也是错,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谁还能有好果子吃? 苏彧却漫然斜睨了她一眼,兀自吃了颗糖渍梅子,说:“你同我说过的事,难道便是能告诉我的事?何况,大局为重。” 若生怔怔地想,这倒也是。 他都知道她这人浑身上下不对劲,脑子里藏着许多世人尚不知晓的事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谈论的? 她略微松了一口气:“苏大人真是深明大义,十分……” “自然,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连三姑娘心里想必也清楚得很。”他悠悠然插进来一句话,而后神情阴恻恻地道,“杀人不容易,但想杀你,绝对不难。” 若生叫他面上神情唬了一跳,刚想老实点头说自个儿心中有数,忽然琢磨起了他方才说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对劲,而后蓦地将杏眼瞪得溜圆。 难道她不是人?! 然而当着苏彧的面,她到底没敢指着他的鼻子问回去,只得别过脸去干咳了两声,问及要点:“既已有半年光景,那每半月会晚归一次的事定然没有错了,可是已经知道他为何晚归,而且每次都恰好时隔半月?” “每隔半个月,给他赶车的车夫,就会换成另外一个人,而且那一日走的路定然不是他平素回永定伯府的路,而是特地绕上一圈。”苏彧解释道,“这原本并不是多起眼的事,但半年有余看下来,就成了一桩十分有趣的事了。” 说到后头,少年清越的音色略略一沉:“他很谨慎,寻常不露马脚,所以直到临近离京前去平州时,我才知晓他每回绕路而行,为的是在某处暂留。” 从外头看,那不过就是一座极为普通的小宅子罢了。 安安静静的,一点嘈杂的声响也无。 门前檐下挂着的灯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颜色陈旧不说,上头甚至还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像是已经许久没有人点过灯。 那宅子,似是无人居住。 若非跟着段承宗走了许多回,寻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这宅子里会有人在。 “那座宅子不过两进,委实不大,但西北面有座绣楼,里头暗藏玄机。”苏彧一点点将自己查找的事说了给她听,“可附近的人,从未见过那绣楼亮灯。” 楼高,窗窄,里头就是有身影走动也不容易瞧见,但夜里总是要掌灯的。 那宅子里,处处透着古怪。 若生只这么听着,也是心头一颤:“你是疑心,雀奴就在那里头?” “是如霜,那本账簿上记载着的如霜。”苏彧略一沉吟,“那座宅子的出现,同账簿上所记的日子,十分接近。” 所以,十有八九,就是了。 只不过,一日不曾亲眼见到人,这事就还是悬乎的。 苏彧心知肚明,若生心里头也清楚了然。 听罢,她正色道了谢:“多谢苏大人相助!” 这些事,她自个儿查,也许有一天也能发觉,但那一天一定还十分遥远。 这个谢,是必须的。 苏彧却像是早料定她会如此,闻言只道:“不必谢,不过顺道而已。但……”他拖了个长音,挑起一道眉,“记个账如何?” 若生正思虑重重想着雀奴的事,听到这话脱口而出:“记着吧。” 说完了她方才反应过来,问:“记账?” 苏彧身子前倾,推开小窗朝马车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问之那小子说得好,人情往来不过如此。” 我助你一臂之力,你早晚也得还我这一臂之力。 他收回视线,笑意又逐渐变淡,最后成了平常淡然的模样,说:“赛事快开始了。” “是啊,难得出来一回,便也去瞧瞧吧。”若生拍拍指尖沾着的细白糖霜,回眸看他,“赶明儿别给忘了,这账,索性写下来?” 苏彧打量了她两眼,忽然道:“在下记性很好。” “那就牢牢记着吧!”若生弯起眉眼笑着转过身去。 刚要下马车,脚边猛地窜过来一物,她一惊,笑着垂首去看,揶揄道:“跟着我走?” 元宝拿脸蹭着她的裙摆,蹭啊蹭,还是退了回去,轻轻地“喵”了声,似不舍,又似无奈。 苏彧漠然道:“想去便去。” “喵呜……”元宝闻言,立马一个转身贴到他边上,谄媚地仰头看他。 若生看着颊边笑意不由得加深,终于还是下了马车。 扈秋娘跟忍冬立即迎了过来。 忍冬去同苏彧说话,扈秋娘便来问若生:“姑娘,眼下可是回画舫上去?”   第125章 认错 方才乘坐小舟,只是因为小舟比画舫行动方便,眼下已见过苏彧,观赛的话自然是回画舫上去更合适。 若生便也没有多加犹豫,同扈秋娘说了句“回吧”,便侧身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去。她带着幂篱,身上穿着的衣裳料子上佳,样式颜色却都并不打眼,周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倒也一直没有人注意到连家的三姑娘就这么混在人群里随意走动。 扈秋娘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幸而一路走去,道路虽然并没有那么顺畅,却也不算太艰难。 走至一处,若生脚下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侧目看向扈秋娘,笑着说道:“诗会这会儿便开始了?” 她往年没怎么出来过,是以只知沿岸时常会有学子聚集作诗,却不知道原来这般早便开始了。 远远吹来的风,也慢慢变大,带着两分河水的腥气往众人鼻子里钻,而夹杂在风声里的擂鼓声,亦是一声赛过一声得洪亮。扈秋娘朝若生所看的方向打量了一眼,笑了起来,回道:“姑娘没瞧错,是诗会开始了。” 若生不觉微露惊讶,“看来,这诗会是同赛舟一并进行的?” “姑娘有所不知,沿岸像这样聚集在一起的学子,数不胜数,这儿开始了,旁的却不一定就也开始了。”扈秋娘笑着说完,顿了顿,补了句,“何况这些个多是寻常学子罢了,画舫上还有许多呢。” 勋贵家、官宦人家的子弟,多半还是聚在船上的。 若生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笑了笑。将视线收了回来,继续往前而去。 可谁知才走出几步,斜刺里突然间冲出个人来,扬手就要来抓她的袖子。 若生愣在原地,手脚僵硬,连闪避也忘了。 好在扈秋娘还是个眼疾手快的,一把就将她给带到了自己身后。 “阿姐。你怎么还在这?!”来人亦是一愣。而后莫名其妙地再次伸出手来要越过扈秋娘去拉若生的胳膊。 扈秋娘带着若生连退两步,厉声呵斥:“放肆!” “放肆?你今儿个指着谁说放肆呢?”来人的声音顿时变得气急败坏,可说了两句。他的声音蓦地变了个调子,一副疑心重重地问道,“我怎么原先没见过你?” 话音落,打从前头的人群里又急巴巴冲出来小厮打扮的人。一溜烟跑到他们边上,急得脸色都白了:“公子!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若生听着这声音似有几分耳熟。悄悄从扈秋娘身后走到了边上,隔着幂篱朝眼前的俩人看了一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身红通通的衣裳,其次便是根翠绿翠绿的腰带…… 再接着,就是那一脸疑惑的少年脖子上挂着的赤金璎珞项圈了。 刚刚才出了点太阳。这会日光一照,明晃晃的,亮得刺人眼。 饶是她再记不住人。眼前的少年也根本不需要她特地费心思去记脸,这人的打扮。简直见所未见。 他方才喊她什么? 阿姐? 她戴着幂篱,他是怎么认的人? 不认错才是怪哉! 这时,小厮模样的人拽着红衣裳少年拔高音量喊了声:“公子!” 红衣少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盯着扈秋娘上下打量,而后口中状若随意地说了句:“你怎地又跟上来了?” “这人这般多,小的怎敢不跟着您?” “你家公子我是豆腐还是怎么地?一碰就碎不成?赶紧滚蛋!”红衣少年极为不耐烦地一摆手,又探头探脑来看若生,“我的好姐姐,你上这儿呆着干嘛,不看赛舟了?” 扈秋娘一忍再忍,听到这也是忍无可忍,冷下脸喝问过去:“哪来的登徒子,胡乱喊什么姐姐!” 跟着他的那小厮也是将双眼睛瞪得溜圆,一脸骇色地去拦他:“哎哟公子,这不是姑娘呀,您认错人了——” “认错了?”红衣少年呢喃着,忽而指向若生面上的幂篱,再指指若生身上的衣裳,“怎么会错?你看这衣裳的颜色,再看那头发,还有那块破布,不都一模一样?” 年纪并不大的小厮见状,唬了一大跳,又见站在若生身前的扈秋娘比自己高大得多得多,生怕过会主子挨揍,自己回头得被扒掉一层皮,连忙小心翼翼去捂主子伸得笔直的手指头,“公子,衣裳的色瞧着虽然差不离,但姑娘今儿个带出门的是听霜姐姐,可不是这一位呀……” 听霜姐姐貌美如花,身段婀娜,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个虎背熊腰壮得跟男人似的女人呢? 再说,这年纪也对不上呀! 听霜姐姐今年才十七呢! 小厮苦口婆心地劝了主子两句,低声下气地又代他来向若生赔礼。 到底不是市井人家里长大的,好料子就算没穿过,也是见过的。 若生身上穿的衣裳看似普通,但料子上等,他一眼就看了出来。 但一身花花绿绿穿得跟雉鸡似的少年闻言却还是皱着眉头说:“她出门带的听霜,难道这会就不能换了别人?”言罢,他仍歪着脑袋朝若生喊,“就是阿姐吧,我这么个英明神武的人,怎么可能认错自家亲姐姐!” 若生听着这话,再看看他的穿戴,差点笑出声来,在后头轻轻拽了拽扈秋娘的衣袖,低声吩咐道:“罢了,这人奇奇怪怪的,莫要理会。” 她转身要走,扈秋娘便也冷冷看了那少年一眼,随后跟了上去。 红衣少年见状气得跺脚:“陆幼筠你站住!” 声音传入耳中,若生心头一震,脚步凝滞,再难迈开。 身后传来哈哈大笑,“就说小爷我英明神武、聪明绝顶,绝对不会认错人!” 见若生停下,那小厮显然也愣住了,狐疑地自言自语起来:“难道,真是姑娘?” 伴随着话音,若生身后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匆匆追了上来。 扈秋娘看一眼若生,用眼神询问着,若生却顾不得去回应她。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装着的全是方才那一声“陆幼筠”,这个名字,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喊出来的,她所知道的,姓陆名幼筠的人,也不过就只有那么一个而已。 陆幼筠年长她一些,身量也比她略高那么一些。 但她眼下遮着脸,二人身形也的确有些相似,叫人认错也并非全无可能。 然而他第一声喊的分明是“阿姐”,他的亲姐姐,是陆幼筠,那他便应当是陆立展的儿子了! “不得放肆!”扈秋娘瞪眼呵斥。 红衣少年已至近旁,手都伸到了若生边上,闻言脸一沉:“你算什么东西!”抬手就要朝扈秋娘挥去。 若生扬手一格:“陆公子认错人了。” “这声音……”红衣少年一怔,突然骂了句娘,“老子真认错人了?” 若生淡然道:“错了。” 红衣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面露讪讪之色,似想道歉,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就成了:“没事把脸遮起来做什么……” 说着这嘴里的话不断了,紧跟着又冒出来一句:“你生得什么样?” “公子!”着了褐色衣裳的小厮一直战战兢兢地听着他的话,听到这知道不拦是绝对不成了,立马什么也顾不得直接扑了上来,拖了自家主子就要走,“该走了该走了公子——” 因知是自己认错了人,红衣少年张张嘴,还是叫小厮给拽走了。 扈秋娘松了口气,低声道:“这人简直孟浪轻浮毫不知礼数!” 而且还瞎!还听不进人话! 那小厮都说了多少遍认错了,他偏偏就是不信。 扈秋娘狠狠数落了两句,却不见若生作声,不觉奇怪,遂低头去看,见她神色凝重,似有异样,不由得轻声唤了句:“姑娘?” 若生这才展颜笑了起来,眉宇间笼罩着的阴霾如乌云散去,转头看她,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他方才喊的那个名字,可是陆幼筠?” “的确是陆什么云的,奴婢没能听清。” 若生笑着,摇了摇头:“那许是我听差了也没准。” 同音不同字的名,世上可有太多了。 但陆立展的儿子,在京城里的名气可比他的那位姐姐大得多了。虽然若生同他没有交集,但耳闻总是有过的。众人口中的陆离,仔细想想,同她方才所遇之人,至少有八分能对上号。 传闻中,那就是个实打实的纨绔,真纨绔。 甚至于用不了几年,他头顶上还能再多个“京城银枪小霸王”的诨号。 所以若生转个身就吩咐扈秋娘,找两个可靠的人去探听一番,今天陆相家中可有来人,来的是谁,穿的又是什么样的衣裳。 扈秋娘应声退下,若生自上画舫。 连家的画舫已停在岸边,船上视野颇佳。 他们边上亦慢慢的停满了一溜的画舫。 不远处搭建在岸边的高台上,红绸喜庆,灯笼高悬,整整齐齐地坐了几排人。边上有几面大鼓,几个赤着上身的大汉,肌肉紧绷,正挥舞着鼓槌,将大鼓敲得咚咚作响。 赛事,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126章 折花赛 高高的架台之上,挺直着背脊端坐着的几人,突然渐次在鼓声里站了起来。站在正中的人,正是连家的四爷连则宁,他站定后,抬起右手凌空比了个停的姿势。 架台两侧传来的隆隆鼓声,便瞬间戛然而止。 五姑娘宛音坐在若生身旁,瞧见这一幕后转头面向冷嘲起来:“三姐是不是从来没见过二伯父站在那上头?” 连二爷性情犹如孩童,自然担不得这样的大任,每年的赛舟大会乃是盛事,他当然不会出个头,就是云甄夫人再偏心他,也绝不会叫他站在那架台上主持赛事。 所以这些年来,如果不是连三爷出面,就是连四爷出面,从来也不见连二爷。 京畿上下都知道原因,五姑娘身为连家的人,当然更明白,然而眼瞧着自个儿父亲意气风发地站在那,身旁一众勋贵宗亲,待他都客客气气的,她就忍不住得意起来。正巧若生也在朝架台上看,她哪里还能将嘴闭严实了一个字也不提? 说完后,她立即又加了一句:“早知道这样,今次就该叫二伯父也一道来嘛!” 她母亲四太太坐得离她们堂姐妹稍远一些,她的胆子也就更大了点,口气愈显刻薄无状。 “三姐!你听不见我在同你说话吗?”见自己说了好几句,若生的视线仍依旧凝在不远处的架台上没有收回,她恼了,“总不至又是犯病了吧?” 若生一怔,这才侧目瞥了她一眼,问:“此话何意?” 五姑娘将手里绣银丝白芍的纨扇摇得呼呼作响:“那年也恰逢是爹爹来主持赛事,你一大清早就巴巴地跟了来。结果一上画舫就开始哭,闹着要家去,三姐难道全忘光了不成?” “什么时候的事?”她的确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五姑娘把扇子往膝上一丢,皱起眉头恼道:“三姐旁的不忘,这些个事倒全忘记了,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 若生嫌她话酸,亦将眉头一蹙。沉下脸问道:“既知我年长于你。你需唤我一声三姐,而今这般口气便是你同姐姐说话的该有的吗?” “你倒是越来越爱摆架子了……”许是鲜少看见这样面色阴沉的若生,五姑娘显然唬了一跳。声音也跟着低微了下去。 若生定定看着她,仍问:“我为何哭?” 五姑娘闻言,却突然支吾了起来:“还、还不是因为去岁落水的事。” 是吓哭了。 五姑娘悄悄看她一眼,低低道:“所以这么多年没在端阳节出来。你今儿个可别又哭鼻子了。”被人瞧见,连家的颜面都要保不住了。 若生却恍若未闻。听了这话只将视线慢慢收了回去,望向河面,而后状若无意地问道:“这般说来,那年我落水的时候。你也在?” 重五这一日,连家的姑娘们便是长房那些个平素不爱在外走动的也都会出来散散心,依五姑娘宛音这样的性子。理应更不会错过。 果然,五姑娘立马说:“在虽在。可同我可没有干系,三姐你不要时隔多年又来胡说!” “同你怎么就没有干系了?”若生愣了下,不着痕迹地继续问道。 然而这话落在五姑娘耳里顿时就成了质问,她并不知眼前的若生同她熟知的那一个不一样,还只当若生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早已发现,闻言不由得急切申辩起来:“怎么就同我有干系了?!我可没推你!” “你没有?”若生的眼神渐渐变了。 五姑娘将搁在膝上的扇子一把抓起来挡住自己的脸,侧过身去:“分明是你自个没站稳……” 事情已过去多年,当时边上又没有丫鬟婆子伺候着,谁敢说那件事就真同她有干系?何况她连若生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五姑娘腹诽着,看向了河面。 宽广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停满了画舫。 而此行参加赛事的小舟,就一排排有秩地停在前头河段上,正正映入了画舫上众人的眼帘。 因隔得并不十分远,离得画舫近一些的赛舟上站着的人,此刻他们都能看得清楚。 五姑娘不知是看见了谁,忽然低低叫了声:“呀——” 声音不小,边上伺候着的婢女皆听了个一清二楚,坐得稍远些的四太太林氏似也听见了一般,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她便慌忙收了声,可眼睛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河面上的一艘小舟。 坐着到底看得不大清楚,她突然又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往船舷边上跑。 她身边跟着的妈妈骇然,急忙去请示四太太。 四太太皱眉一看,人已如脱兔一般跑了过去,便也懒得再叫她回来,左右是个坐不住的,便只漫不经心地道:“仔细照料着,随她去吧。” 与此同时,站在若生身后的扈秋娘长得个高,视野更佳,看见了若生还未发现的事,突然微微俯身附耳说:“姑娘,咱们方才遇到的那个登徒子,也在赛舟上。” 若生还在想着五姑娘宛音说的话,闻言歪了歪头,狐疑问:“我怎地没有瞧见?” 扈秋娘悄悄指向了一个地方。 若生循着那根手指头遥遥看去,摇了摇头:“不是一人吧?” “奴婢将他那张脸记得牢牢的,断不会有错,何况他身边还跟着那个小厮呢。” 若生苦着脸:“换了那身扎眼的衣裳,我可记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了。” 扈秋娘有些想笑,到底忍住了,只说:“奴婢替姑娘记着就是了,不用姑娘自个儿记人。” 这时,靠在船舷边往下看的五姑娘宛音突然打发了个人过来喊若生。 小丫头倒是恭恭敬敬的:“三姑娘,五姑娘请您一并过去看看。” “看什么?”目光越过小丫头的肩头,若生远远看了看自己那位同自己关系并不和睦的五堂妹。 “奴婢不知,五姑娘只说您过去看了就知道。”小丫头的声音越发恭敬了起来。 她家主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会命她过来请人结果却没能请过去,她回头必然要受罚。见若生久久不言语,也不动身,她的面色渐渐难看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若生恰好看了个正着。 于是她便起身,笑道:“那就去看看吧。” 小丫头登时长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点笑意来。领着若生往船舷边去。 可到了边上。她还是挨了两句骂。 五姑娘嫌她办事不中用,带句话请个人也能耗上这许多工夫,往后还能使唤她做什么。牙尖嘴利一顿好训,说的小丫头两眼泪汪汪的,几乎就要忍不住。 若生便道:“想让我看什么?” 五姑娘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指了河面上的一艘小舟给她看。问:“这人可是昱王殿下?” 若生一愣:“昱王?” 据姑姑所言,昱王长孙少渊近日并不在京城才是。难道是提前回来了? 她低头往河面上看,小舟上站着的人穿的也是常服,如意祥云纹,再寻常不过。看上去分明就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罢了,然而……他腰间却系着条明黄织锦的白玉扣带…… 不管是颜色还是样式,都非普通人可用。 她沉吟着问五姑娘:“你见过昱王殿下?” 五姑娘雀跃道:“你没见过? “见过吗?”若生有些惊讶。 五姑娘发出个不屑的音来。“三姐,这天下间总是再不会有比你记性还差的人了吧?去岁初雪的时候。我们一齐去赴宴,不正巧在宴席上碰见过昱王殿下?” 若生嘴角抽抽:“就那么偶遇过一面?” 这就难怪她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五姑娘却大惊小怪地说:“一面?多少人想见这一面还见不着呢!原还想着你必然是记得的,哪知你连这么打紧的事都给忘光了。” 若生听得这话,连搭理她的心思也没了,只低头继续往河面上看。 不曾想,这一看,却终于叫她看到了一个认得出的人。 她头也未抬,问道:“怎地都是勋贵子弟?”甚至于还有王爷在场…… 扈秋娘答:“姑娘有所不知,旧例如此,开场的便是勋贵子弟跟宗亲们的赛事,午后才是各家的家丁护卫等比试。” 赛舟一年一度,一直是盛会,同每年的围猎一样,总少不了这些世家子弟的参与,赢了可也是得脸的事。 终点处,亦有一处高台,上头同样装饰了红绸灯笼等物,但最显眼的却是高台中央摆着的一盆花,一盆从平州匆匆运来,特意培育的花。 谁先摘下这朵花,谁就赢。 所以历年来上午的赛事,又被称作折花赛。 若生望着下首,侧身站着的少年,呢喃着:“他竟还有这样的兴致……” 难怪方才在马车上,他摆了一堆吃食,分明距离用完早膳也没多少时辰。 不过他身边,怎还站着个四五岁模样的孩子? 若生怔了怔,耳边听得五姑娘嘟囔,“今年似乎来了好些往年没见过的生面孔。” 很快,隆隆鼓声再起。 河面上的赛舟一艘艘箭矢般,飞流而下。 五姑娘问若生:“三姐押谁赢?” 各家的赛舟船身都涂了不同的颜色,按照颜色押便是。押的也不过是散碎银子,彩头罢了,所以画舫上围观之人多半都会选上一支。 若生想也不想,脱口道:“蓝的。”   第127章 教训 五姑娘眯起眼睛:“三姐你方才不是还说不认得昱王殿下吗?怎地这会又押他赢了。” 只有昱王长孙少渊的那艘小舟方是蓝色的,她方才就一直盯着看,断没有记错的道理。顿了顿,她接着又说:“而且,三姐你怎地不押咱们自家的人赢,偏要押旁人?” 这样的盛会,连家身为主办一方,自然也是要派人参与的。 连家的几位公子虽然年纪都还不大,但最年长的那一个,也已到了能下场玩耍一番的岁数。 只不过五姑娘一双眼刚刚只能瞧见昱王殿下一人,根本没有注意过自家的人这会在哪艘小舟上,又是什么颜色的,但拿出来数落若生,对她而言却显得那样理所当然,口气乖张,仿佛她才是年长的姐姐,而非妹妹。 若生斜睨她一眼,说:“哦?那你是押了哪一方?” 五姑娘撇撇嘴:“我自然是押昱王殿下的!” 她虽然比若生还小上一些,但于某些事上,却远比若生想得多。 “那你倒是真有脸面来说我。”若生漫然将视线收了回去,看看船舷,又看看底下波光粼粼的河水。 五姑娘“嗤”了声,忽然问:“你为何也押了昱王殿下?” 若生不曾看她,只笑了笑,问道:“你很想知道?” 五姑娘说:“究竟是为何?” 押谁赢不论,这押的不过都是些散碎银子,饶是赢了钱,也是用来打赏下头的人,所以胡乱押的人也不少。不过是图个乐子而已。但是若生押了昱王,就叫五姑娘忍不住问了又问,她可不相信自家这位三姐只是胡乱押的。 明明方才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从来没见过昱王殿下,根本认不得。 五姑娘见她不答,追着又问了一句。 若生终于转头看向她,展颜微笑:“不告诉你。” 她为何押了昱王那支队伍。是她的事。凭什么非得告诉连宛音?何况她心知肚明,五姑娘眼下心里头想着的事定然没有好的,还不定想到了哪去。她说了真话,对方也一定觉得是假话,何苦多费那个口舌。 尽管她这般做,的确不是胡乱押的。 苏彧的那艘小舟。是红的。 依她对他的了解,这人做什么都合该是第一才是。 然而今次最后的赢家却一定会是昱王长孙少渊。而不是其他人,就是苏彧,也不会成为首位。 往年情况如何她不清楚,但今年有昱王参与其中。谁敢不叫他赢? 而今这大胤的天下,看似是太子长孙少沔的囊中物,但是最后究竟会落到谁的手里。没人能说得准。昱王殿下,可不是一般人。虽然若生知道最后即位的人。不是昱王,但旁人可不知道。 再说,这还得顾及皇家颜面呢! 要是让昱王输了,可不就是让长孙家输了? 长孙氏可掌着大胤的山河! 所以今儿个,她就是不动脑子也知道,昱王殿下呀赢定了。 然则五姑娘听了她的话,却气得跳脚,张嘴就说:“姑姑总说连家上下要齐心,我等要和睦相处,但三姐你这话,听着可丁点没有和睦的味道!” 她竟还训上人了。 五姑娘身边随侍的丫鬟立马急了,巴巴地上前来劝她,可又不能明劝:“姑娘渴不渴?回去歇着吃杯茶吧?” “吃什么茶!”她重重推了一把丫鬟,将人推得踉跄着后退而去,怒道,“滚远些,休叫我瞧见你!” 见她发了火,几个丫鬟也是不敢再多言,低着头匆匆退到了一旁。 但她却犹自不解气,愤愤一拍船舷,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尖声道:“总仗着姑姑喜欢你,就知道——啊——” 话未说完,突然变成了尖叫。 画舫上的众人登时全被惊动。 五姑娘身子悬在船外,一手扒拉着船上扶栏,一手被若生抓在掌中。 四太太林氏几个离得远,听见声音后先是起身循声张望,一时间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距离她们稍近些的,五姑娘身边随侍的几个丫鬟倒是瞧见了,霎时面色发白,齐齐跑过来。 与此同时,五姑娘惊得大呼小叫:“三姐快拉我上去!” 若生紧紧抓着她的手腕,面上却笑眯眯的,问道:“五妹,我近日跟着姑姑跟窦妈妈苦练了一番,这腕力是不是见涨啊?” 五姑娘不会水,手抓在扶栏上又磨得生疼,急得泪珠子直往下掉:“三姐你快点拉我上去——” “那年我落水,同你有没有干系?” “我错了三姐,我真的错了——我不是有意推你下去的——” 她只是那日见若生穿了身簇新的衣裳,料子是打从千重园里拿的,只有那么一点,好容易才做了一身,连点边角料都不见,据闻料子是云甄夫人从宫里头要的,特地留了给若生,府里的其余姑娘,虽然也都得了新鲜料子,但没有哪一身做成的衣裳能同若生身上的比较。 人人都赞那衣裳好看。 她听了心里头就恼,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她呼吸困难,头脑发热,一咬牙就悄悄趁人不备将若生推了下去。 五姑娘忆及往事,哭得愈发狠了,生怕若生会松手将她丢下去。 如果早知道眼前的人会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发狠,她方才一定闭紧了嘴,连一个字也不多说。 可时至此刻,悔青了肠子也还是晚了。 五姑娘哭花了脸。 若生忽然道:“哎哟,这胳膊酸的,没力了……” “三姐!”五姑娘大喊,又哭,“娘亲救我——救我——” 四太太林氏这会哪里还会不知情况,早已提着裙子慌慌张张朝船舷跑了来。 五姑娘身边的丫鬟更是已至若生身旁,齐齐伸手来拉她。 若生亦在手上用力。同几个丫鬟一并将她拉了上来。 一翻身落地,五姑娘就瘫倒在了那,靠着船舷,痛哭流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个丫鬟见状,又想围上去劝慰,又生怕她这狼狈模样叫人瞧光了。过会又要冲她们发火。迟疑起来。 四太太林氏这会也终于到了近旁,一把分开围过来的人,摆手命他们退下。休要聚在一起,一面弯下腰去搀女儿起来。 五姑娘则大哭,糊着脸就要扑进母亲怀里。 林氏见状却慌忙伸手横在了自己跟女儿之间,说什么也不让她贴到自己衣裳上。蹙眉说:“好了好了,脏兮兮的!” 五姑娘闻言。又伤心又生气,想往后站,偏生腿脚还发软,“扑通”一声就摔了回去。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娘伸伸手。指尖却还没碰到她的衣裳便又垂了下去,只转身皱着眉头问几个丫鬟,“叫你们看着五姑娘。你们便是这般看顾的?”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支吾着半天说不上话来。 林氏不悦:“都哑了不成?” 于是。终于有人小声说:“回太太的话,是姑娘不准奴婢几个在边上伺候着,不是奴婢几个没有……” “住嘴!”林氏自然知晓自家闺女的性子,可事已至此,可不能让几个丫鬟也来数落她的女儿。 一行人瞬间噤了声。 五姑娘这时却突然哭哭啼啼道:“是三姐!是三姐推我下去的!” 众人立刻去看若生。 若生面露委屈:“四婶……”她抬起手来,袖子往下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皓腕来,上头通红一片,“我方才为了拉住五妹,手都红了。” 手腕置在扶栏上,压了一会自然是要红的。 手掌紧紧抓住连五往上拉,用力过后自然也是红的。 五姑娘口中若生推她下去的事,谁也没有亲眼目睹到,但若生救她上来的事,却是人人都瞧见了。 林氏不由得嫌她不中用,糊涂,又见她虽然受了惊吓但身上显然并无伤,便只觉她狼狈得很,遂沉声斥道:“成何体统,快些去将衣裳换了!” “娘……”五姑娘抽泣着,惊魂未定地要起身,谁知还是腿软,差点再次摔回去。 若生伸手扶了她一把,“五妹小心些。” 五姑娘哆嗦了下,急忙要推开她。 “五妹,你知道你哪不好吗?”若生纹丝不动,附耳过去,用只有她们俩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森然道,“你呀,八字欠揍——” 五姑娘打个冷颤,扭头看她,却见她冲自己咧嘴一笑,贝齿整洁雪白,泛着森森寒气。 她顿时又放声大哭起来。 丫鬟张皇地来扶她,其中一人忽然低低惊呼了声,视线落在了五姑娘的裙子上。 上头不知何时,濡湿了一小片。 这是……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皆飞快地将头低了下去,谁也不敢吱声,半拖半扶地将人带去了船舱里头更衣。 林氏则板着脸来看若生。 “四婶,都是我的错,没有看好五妹妹,您罚我一顿吧。”若生垂眸,声音微弱。 林氏听了女儿的话,多少还是疑心的,但见她这副样子,自己也不能真罚了她,只得说:“怎能是你的错,你也受了惊吓,快去歇着吧,莫要在边上站着了。” 若生小声应个是,退了下去。 林氏伸手来捂心口,对心腹牛嫂子低声道:“你说音姐儿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奴婢不知。”牛嫂子摇了摇头,五姑娘宛音平素就有随口诬赖人的习惯,真真假假,没亲眼瞧见都不能作数。 话音刚落,连家画舫底下突然间喧闹了起来。   第128章 女人 林氏本就心头不悦,闻声面上更是难掩不耐,低头往船下略扫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望向牛嫂子吩咐道:“使个人去看看,是怎么了。” 今儿个是热闹日子,河道一段段上全是人,这处虽然停的多是各家的画舫,但也并未清场,民众聚集在岸边,或是自行驾了小舟入水围观,不过人人都知道停在这附近的画舫,载的是京城里有名望的人家,远不是他们所能胡乱靠近的,是以一直以来底下人虽多,却安安静静,并无嘈杂声响。 这会声音一大,船上的人就也都听见了。 只隔了些距离,究竟是在说些什么便听不清楚了。 牛嫂子得了林氏的吩咐,转身便将事情给安排了下去,一面服侍林氏重新坐定,又悄悄打发个人去船舱里头看看,五姑娘可是无碍了。好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出门之际,是必然另置一身衣裳带上的,不然眼下五姑娘宛音只怕得一路将人给丢到家中去了。 很快,丫鬟去而复返,同牛嫂子回道:“姑娘哭得浑浑噩噩的,奴婢们问话也不应声。” 牛嫂子闻言眉头一皱,说:“恐是受惊了,回头还是得请个大夫来仔细看看才是。” “是不是告诉太太一声?”丫鬟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了句。 牛嫂子便侧目看了一眼坐在那专心致志望着远处的林氏,而后将头摇了摇,叹口气道:“暂且不必了,你去伺候姑娘小憩片刻养养神吧。” 丫鬟得了这话,也就不再踟蹰,应个是就退了下去。 牛嫂子就要往林氏身边走去。谁知还未走到附近,身后便先传来一声呼唤,声音不大,气息却带着两分紊乱。她微惊,脚下一顿,转过身去,看清楚是自己方才打发下船去查看究竟是何人在喧哗的婢女。不觉沉下声去:“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出事了——”来人面带惊慌。躬身向前,附耳过去同牛嫂子急急说了两句话。 牛嫂子听罢,亦是脸色大变。慌忙问:“人呢?” 画舫底下的喧闹声已经淡去。 急白了脸的丫鬟匆匆答:“奴婢怕叫边上的人听了去,已自作主张先将人领到小舟上了。” “如此甚好!”牛嫂子微微松口气,然后道,“你去将人看好了。我这便去回禀太太!” 话音未落,她的脚尖已经指向了林氏所在的方向。“嗒嗒”两声,踩着脚下的木头小跑了过去。 林氏听见动静转过脸来,正好瞧见她提着裙子小跑而来,不觉蹙眉:“你今儿个怎么也慌慌张张的?” “太太……”牛嫂子到了近旁。嘴角翕翕,喊了声太太后便卡了壳。 林氏见状不对劲,也跟着紧张起来:“是音姐儿出事了?” “不是不是。不是五姑娘出事了!”牛嫂子连忙摇头解释。 “骇我一跳。”林氏长出一口气,“就说方才瞧见她时。还好端端的,不过受了点惊吓而已。”说完,想起牛嫂子的异状来,她又问了一遍,“究竟是怎么了?” 牛嫂子跟了她多年,素知她的脾气,知道自己一说,她定然会暴跳如雷,踌躇着竟是有些不敢开口。 她却不耐烦了,蓦地将脸转了回去,只背对着牛嫂子发问:“难得出趟门,怎地你们一个个都不肯叫人舒心?” “太太,奴婢……”牛嫂子犹豫着,终于还是开口道,“有个女人,抱着个孩子,说是四爷的……” “四爷的?哪个四爷呀?”林氏头也未回,看着水面,漫不经心地说着,突然一顿,她霍然转过身子面向了自己的心腹妈妈,声音变了调子,“四爷的?!” 牛嫂子这会哪里还敢点头,只急忙说:“您别急,这事真假尚且不知呢。” 连家富贵滔天,眼馋的,想要打秋风的,占便宜的骗钱的人可不少。 一刻不得真相,就什么都还不能下定论。 可连四太太林氏听到了女人孩子之类的字眼,此刻哪里还能冷静得下来,手一抬,突然抄起边上案几上搁着的茶碗,狠狠朝地上掼去。 “哐——”一声,碎瓷满地。 牛嫂子大惊失色,上前去夺林氏又抓起来的另一只茶碗,压低了声音飞快说道:“太太莫急,莫要着急!四爷是什么人,您难道还不知道?您就是不相信四爷,也得相信您自个儿呀!” 林氏松了手,无力地垂膝上,怔怔地出了会神:“相信自个?我难不成还真能看住了他?” 连家四位爷,长房那位早早去了的,原本身边是有个妾的,后来他没了,大太太也就没留那个妾,给另外寻了个人家配出去了。二房则当然是没有妾室通房的,三房夫妻恩爱,连三爷自然也没有纳妾的意思,唯独四房…… 她嫁进连家的时候,连四爷身边是有通房丫头的,跟了他许多年,感情深厚根本不是别个能比较的,虽然没有名分,但四房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见了那人,都得尊一声莺歌姑娘,个个眉开眼笑的。 连四爷待自幼同自己一道长大的人,也很是不同。 何况莺歌又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忘不掉似乎也是那样正常的事。 但连家虽不讲究那些个麻烦规矩,但在这些事上规矩还是十分严苛的,纵然连四爷再喜欢自己的通房丫头,那也不能让她在正妻进门之前诞下子嗣,所以林氏嫁过来之前,四房总算是还没有庶子。 她进门头几天,同连四爷也是蜜里调油,过得十分愉悦。 尽管知道了有这么个通房丫头在,却也没有太当回事。 房中有通房丫头的人,海了去了,她要是太较真,就显得无理取闹了。 林氏一直这般告诉自己,倒也就觉得没什么不能忍受的,直到那一日连四爷突然同她说,要抬了莺歌那丫头做姨娘,给她个名分,而且要把避子汤给断了。 她还未诞下嫡子,那丫头怎能先断了避子汤? 万一莺歌先她之前有了身子,岂不是要先有庶长子? 她自然是不答应,何况哪有她一进门就抬了通房做姨娘的道理,至少也得等莺歌诞下孩子才能抬。 这事不管怎么看,她都占理。 于是她便拒绝了连四爷的提议,只说日后再议。 连四爷听了,当场变了脸色,但许是顾念新婚,也就没有再多言。 林氏就也以为事情谈妥了,继续高高兴兴地过她的小日子,盼着自己能早有身孕,诞下子嗣。谁知道,当天晚上,连四爷就歇在了莺歌那。 她派人去探消息,听说那边要了两回水,当下泪珠子都扑簌簌落了下来,气得撕了帐子。 他不给她脸,她凭什么还要顾全他的? 所以翌日,她就命人给自己娘家送了消息,哭诉去了。 但林家人顾忌着云甄夫人护短至极,而且这事闹开了旁人也只会说是她无能,笑话她还来不及,所以林家只特地派了个婆子来照料她。 这么一来,不蠢的也就该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新婚几日,娘家就特地送了人来,说是照料林氏,可实际上就是用来提醒连四爷的。 连四爷见了,倒也安安分分好些日子没有再去见莺歌。 然而他明面上同林氏说说笑笑,气氛和乐融融,到了夜深人静之际,二人却是冷言冷语你讥我一句,我嘲讽你两句,总闹个不欢而散。 林氏自然觉得这都是莺歌的错,加上她终于知道了莺歌在连四爷心里头不寻常的地位,哪里还能忍得下? 她从来也不是习惯于忍耐二字的人,所以转头趁着连四爷出远门,便想法子将莺歌给打发了出去,打发得远远的,恨不得卖到窑子里去。 还是当年尚未婚配的牛嫂子劝她说,事情不可做绝了,她才按捺下来,没有真将莺歌卖去妓寮。 府里没了这么个人,她是神清气爽,精神好了百倍。 然而连四爷回来后,自是大发雷霆。加上她脾气暴躁,二人当即就吵作了一团。结果眼前一黑,她突然晕倒,请了大夫来看过,却说她是有身子了,只是胎象不稳,不可动气。这下子可好,连四爷就是有天大的怨气,也再不能同她发脾气了。 何况云甄夫人知道她有孕后,也亲自来看了她一回。 连四爷只得收敛,好生待她,从此绝口不提莺歌的事。 他差点害得她没了孩子,他欠了她,只能事事忍耐下。 她索性乘此机会,将四房里稍有些姿色的丫鬟都给换了一番。 连四爷始终没有吭声。 几年过去,孩子也长大了,林氏便也早就将当年的事给忘得差不离,谁知道这会却突然冒出什么女人带着孩子说是连四爷的,尘封的记忆登时一股脑涌了上来,直叫她气血上涌。 牛嫂子轻轻揉着她的背,再三劝说。 林氏这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冷着脸问:“人在哪?” 牛嫂子仔细说了,她便道:“我要亲自去看一看。” 言罢,她霍然起身。牛嫂子阻拦不及,只得匆匆跟了上去,到了僻静处,四周都避开了人眼,她们终于见到了人。 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将头抬了起来。 牛嫂子惊呼:“怎么是你?!”   第129章 找上门 林氏冷脸看了一眼,亦倒吸了口凉气,“莺歌?” 时隔多年,此刻一见,她仍旧是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人。还是那个莺歌,那个连四爷心心念念甚至不惜为她同自己争执的莺歌!即便年岁长了些,眉眼瞧着也远不是当年那般青涩,但林氏知道,这人就是莺歌。 她本也以为自己早不记得了,可哪里知道,这人也好事也罢,一旦成了心头扎着的刺,有朝一日就算是拔掉了,那痕迹终究也还是消不去的。 她低低惊呼了声,脚下趔趄,往一旁的牛嫂子身上靠了靠,才勉强站稳。 “见过太太。”对面的人却像是早有打算,见她如此面色如常,毫不觉诧异,只抱着孩子微微一墩身,问候了句。 林氏闻言面色发灰:“竟真是你?” “是我。” 听见个“我”字,林氏的脸色霎时又难看了两分。 昔年莺歌是连家写了身契的婢女,见了她自然是要尊上一声“太太”,自称为“奴婢”的,可如今对面站着的人虽然依旧称她为“太太”,却再不管自己叫“奴婢”了。 这漫长的岁月,早令她再没有办法仗着主子的身份,随意压制莺歌。 林氏面容晦暗,眼神却逐渐变得冰冷,而且越来越冷,慢慢的冷得像是一把刀子,薄薄的刃,泛着寒光,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在莺歌身上,将她千刀万剐。 她丝毫也不去掩盖自己对面前妇人的厌憎。 而抱着孩子的莺歌,也仿佛丁点不在乎她如何看待自己,只说:“我要见四爷。” 然则她的神色看着平静,仔细听去。她的口气却还是带着些许波动,似紧张又似惶恐。 林氏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她,又屏住呼吸听着她的话,焉能没有察觉? 她顿时笑了起来,挺直了腰杆,掏出帕子来佯作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指尖,道:“你算什么东西。四爷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饶是莺歌已非连府的人。身份却仍然矮上她无数,她骂上一句又如何? 林氏这般一想,心情立刻大好。转头看了一眼牛嫂子,说:“怎地什么人都放进来,快快赶出去!” 牛嫂子方才认出来人是莺歌,还唬了一大跳。这会还有些怔怔的,听见她的话。更是愣住,不管是不是莺歌,这事都还没问清楚呢,怎能说赶出去就赶出去。 外头都是人。万一叫哪个有心的听见了什么,总不是好事。 如果不是忧心着这些事,莺歌此刻也就不会在连家的地盘同她们说话了。 牛嫂子便悄悄地同林氏耳语道:“太太。那个孩子……” 莺歌离开连家已有十一年,这十一年里。连四爷也几乎从来没有在林氏跟前提过莺歌一言半语,可莺歌却扬言自己怀中抱着的孩子,是连四爷的,这事大有蹊跷呀! 牛嫂子劝了一句,眼神担心地望向了林氏。 林氏这才略有些醒过神来,纵是不乐意,也还是问了莺歌一句:“你说这孩子是四爷的?” “这孩子当然是四爷的!”莺歌听着她话中满是不信,登时拔高了音量。 她怀中抱着的孩子,许是有些骇着了,立即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林氏见状,眼皮直跳,厉声喝道:“看好了!” 莺歌却丝毫不见慌乱,听见孩子哭得厉害,也不见担忧,只看着林氏说:“太太怕什么?您也有儿子,难不成还怕我的儿子抢了您的东西不成?” “好你个张狂的贱婢!”林氏听其言及幼子,往事涌上心头,风度大失,张嘴冷声骂道。 “贱婢?”莺歌冷笑。 孩子哭得越发大声。 牛嫂子看情况不妙,终于还是忍不住请示了林氏一声:“太太,奴婢将孩子领下去哄哄吧?” 一来孩子哭得不成样子,的确该哄;二来看莺歌的样子虽然对这孩子不大上心,却毕竟是她的儿子,就算没那么疼爱,也是她的砝码,先掌控在手中对她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林氏正在气头上,也马上想明白了,当下道:“快些领下去!”又恐莺歌不从,遂面向她说,“四爷眼下有要事在身,你见他不得,有什么话且同我来说。” 莺歌微微迟疑了下,还是没有答应将孩子交给牛嫂子,只是低头捂住孩子的嘴,轻声哄了两句。 那孩子也是乖巧,抽噎着很快就止住了哭声。 与此同时,林氏的一双手隐在袖中渐渐握成了拳头,目光则落在那幼童脸上,不住打量。 单看样貌,这孩子至少也得有个两三岁了。 一双眼哭得红肿,但仍能看出原本的样子来。 林氏冷眼看着,恍惚间竟是看见了她的女儿,当年尚且年幼的五姑娘宛音。 长女小时据闻生得像她爹连四爷,眉眼鼻子无一处不相像,就连那瘪嘴的样子都如出一辙。因着这些个事,连四爷待女儿倒也委实疼爱有加。可如今,林氏望着莺歌的儿子,却觉得这孩子像自己的女儿宛音。 这岂不就是——他生得像自己丈夫小时候的模样? 林氏显然被自己心中突然浮现出来的念头吓了一大跳,陡然间变得面若金纸。 “我要说的话,同太太说了也没什么用处,还是等见了四爷再说不迟。”莺歌说。 林氏紧紧握着拳头,养得水葱似的指甲用力地嵌入掌心,印出一个个月牙状发白的痕迹来。 她冷着脸,一字一句问道:“你跟了四爷多久了? 若这孩子真是连四爷的,那少说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莺歌听了这话,却勾唇笑了起来:“太太这话问的不对,我可是自小就跟着四爷一块长大的。”略微一顿,她面上笑意更浓。“您背着四爷做的事,四爷全都知道,如果不是当年正巧碰上您有了身子,四爷也不会将我留在府外。” 她得意洋洋的笑着。 林氏面若死灰。 她本以为自己早就将莺歌这碍眼的东西卖得远远得了,哪曾想过,这人一直被连四爷偷偷的养在外头。 他骗了她,整整十一年! 什么莺歌。什么孩子。林氏都瞧不见了,她只知道自己被丈夫蒙骗了多年,做了许多年许多年的傻子。兴许还被他跟这贱妇在背后讥笑了无数次—— 这么一想,她就恨不得要了莺歌的命。 然而她的手方才抬起一点,就被牛嫂子按了下去。 “奴婢僭越了!”牛嫂子重重按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就是遇上逃奴。那也得先上报官府,才能处置。更何况莺歌早不是连家的丫鬟。 莺歌也正是深知这一点,知道林氏就是再厌恶自己,也决不能胡乱动手,才胆敢找上门来。 名分这东西。人人看重,她当然也是想要的。 可她出身卑微,纵是连四爷再喜欢她。也绝不可能让她做正妻,加上林氏看她不顺眼。她就是回了连家去,也断没有好日子。 不如索性仗着这些委屈,叫连四爷多多补偿她,照样子能过的锦衣玉食。 但是这日子是人过出来的,过多了这样的日子,她终究还是不满足了。 她同连四爷早些年也曾有过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年纪小小就是个药罐子,她并不喜欢那孩子,幸而那孩子也没能活上多久,走了。她长松了一口气,往后终于不用再伺候那烦人的孩子。但连四爷并不知这些,只想当然以为她是伤心欲绝,难过得厉害,还特地多陪了她两日。 可惜后来,她接连几年都未能再怀上孩子。 连四爷去她的日子也就渐渐少了,她惶恐了许久,使出百般法子总算还是将他给留住了,最后也终于得了一个儿子。 慢慢的,这孩子也长大了,能说话能走路,健健康康的,也还算讨连四爷喜欢。 她暗暗琢磨了几天,按捺不住同连四爷提了句,让儿子认祖归宗。 到底是他的骨肉,身上流着连家血脉呀。 而且,连家富得流油,她的儿子难道不该分块肉吃? 谁知连四爷听了却发了一顿火,转身就要拂袖而去。她见势不好,急忙服软,只说自己糊涂了,胡言乱语,又挤出眼泪来说忧心儿子云云,连四爷的火气这才消了下去,到底留下用了一顿饭,又逗了会孩子才走。 她本以为,过些日子,慢慢的多吹吹耳旁风,没准连四爷哪一天就能听进去。 哪里想到,这之后,隔了好些日子都不见连四爷的人影。 她等啊等,等得心焦起来。 突然有一天,宅子里来了个身形高大的妇人,说奉连四爷的命,来知会她一声,往后这宅子连四爷是再不会来了,让她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去,说着又带人将宅子里最值钱的几件古玩字画都给搬走了,说也是连四爷的命令。 她又惊又怕,可身边只有两个丫鬟并个婆子,哪里能顶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将东西带走了。 妇人是个生面孔,她当然不信,转头就叫丫鬟去找连四爷,可信送出去后毫无动静,人又见不着! 这下子,她是彻底慌了手脚。 难道因为她提了一句要让孩子认祖归宗的事,连四爷就打算抛弃她们母子不成? 她苦等几日,仍无消息,只得破釜沉舟一回。   第130章 离间 莺歌虽然离开连府多年,但这些日子来一直跟着连四爷,他有心无心的,多多少少还是透露了些事叫她知晓,好比四太太林氏这么些年的脾气,是从来也不见收敛,仍是个妒妇,身边稍微有些姿色的婢女,她都无法容忍。 连四爷说起这话来,也不过是随口而言,心中只怕是并没有当回事的。 可同样一句话,落在莺歌耳朵里,就有了别样的意思。同样身为女子,莺歌心知肚明,林氏容不得那些有姿色的婢女在连四爷身边出没,归根究底为的还是一个“情”字,她若对连四爷无情,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正是因为心中有他,才斤斤计较。 所以此番,她抱着孩子而来,林氏知道后,就是心中不愿意相信,依林氏的性子,也铁定会见她。 但真如愿见着了人,莺歌心底里还是不由得慌张了起来。 她反复揣测过连四爷的心思,只当是自己那日一句“认祖归宗”惹恼了他,后悔不迭之下,手足无措,又因为宅中值钱的几件古玩字画都被人尽数拿走,她是心疼又惶恐,无法弄清楚那日来的人究竟是不是连四爷打发来的,也没有法子去报官将东西追讨回来。 日子仍然过得下去,可她只要一想连四爷会抛弃自己母子,甚至于不留一个铜板,她惶恐之余难免心生愤恨。 “四爷有言在先,如今孩子年岁渐长,理应是时候来见您一面了。”莺歌看着林氏说了一句。 林氏咬着牙,恶狠狠道:“一个外室子也配见我?” 她转头就要走。 莺歌忙道:“太太就不怕我将这事捅出去?” 连四爷的官声,还是要的。林氏脚步一顿。口气愈发阴冷:“你敢!” “最坏不过一个‘死’字,我有何不敢?”莺歌丝毫也不退却。 林氏一噎,莺歌这个“死”字同样也戳中了她的软肋。 旁的暂且不论,就单凭连四爷能将莺歌这女人一藏这么多年,她在他心里头的地位就绝非一般,何况如今她还有个儿子。即便林氏眼下能悄无声息地收拾了莺歌母子,纸却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万一哪一天叫连四爷知道了。谁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而且,莺歌母子一死,连四爷最先怀疑的人。必定是她。 刹那间,林氏心里已闪过千百种念头,终是忍住气勉强道:“安安生生候着。” 她到底也还是要让连四爷当着自己跟眼前这妇人的面,将事情完完整整说上一遍的。 她那样相信他。他却一直在骗她,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然则这会。不管是一旁看着的牛嫂子,还是四太太林氏,心里其实都早已明白,莺歌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背过身去。林氏低声吩咐了牛嫂子一句,回画舫上去。 而牛嫂子则转身去看莺歌,说:“孩子是哪年几月生的?” 莺歌一怔。并不回答,只道:“我要见四爷。” “你口口声声说着要见四爷。莫非是四爷不愿意见你,你这才来寻太太?”牛嫂子讥笑着,“我劝你一句,那些个花花肠子在我跟前就都藏起来吧,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回头见了四爷兴许还能留你一条生路。” 莺歌冷笑,一言不发。 牛嫂子见状也冷笑,说:“不说也罢,左右是你急,我不急。” 二人僵持着,莺歌怀中的孩子瘪瘪嘴,似又要哭。 此刻已经回了画舫上的林氏,却也是双目泛红,似哭非哭,拿块帕子遮了脸匆匆进了船舱,不在外头多逗留半刻。 若生循着脚步声,偏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面上没有半点表情,缓缓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站在她身后的扈秋娘便悄声问道:“奴婢是不是要先避一避?” 若生把玩着扇柄上缀着的杏色流苏,慢条斯理道:“不用避,这可是连家的画舫,船上都是她连四太太的人,她凭什么让莺歌一个外室上船?”言罢,她略微一顿,接着再道,“而且你瞧,这是不是少了个人没回来?” 扈秋娘微愣,而后恍然大悟:“缺了牛嫂子!” “正是。”若生微微颔首,“她可是四婶的心腹,方才跟着四婶一并下去的,回来时却没有跟着四婶一起回来,你说还能是做什么去了?” 林氏留下牛嫂子,自然是为了看着莺歌。 扈秋娘松口气:“果然同姑娘先前所料差不离。” 若生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言语。 她虽然是料到了这一幕,也料定只要莺歌抱着孩子出现,林氏就一定会见她,但这一切却并不单单只是因为她猜着了。 她只是早就知道,林氏一遇上莺歌,就会方寸大乱。 因为前世,林氏就是那样的。 她这位四婶,在连家几位太太里头,出身最好,在娘家时最受家人宠爱,性子也最娇蛮,嫁进连家后,也不收敛,当真是但凡瞧见个稍有些姿色的丫鬟就要连由头也懒得寻一个便打发出去。 几年下来,连家四房里的婢女,一张张脸,充其量也就只剩下些眉眼端正,连说姣好都算昧着良心。 就是她姑姑云甄夫人,每每见了她四婶身边的丫鬟,也要皱下眉头。 放眼京城,有几家的太太夫人奶奶能同她似的,身边丫鬟一个比一个的长相平庸? 虽说身边伺候的人,模样再好也不该越过主子去,但这模样不佳,也是断断说不过去的。 身边伺候的人相貌性子如何,同主子可也是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 林氏做得过分,但连家也的确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事特地去指责教训她,所以林氏数年如一日。慢慢的连自己闺女房中的人也插手换了再换,似乎就生怕哪一天有谁叫连四爷给瞧中了一般。 可连四爷就是个贪色的,也不能要了自己女儿房中的人吧? 但林氏就是怕,怕得厉害。 结果连四爷倒也好,没有妾,也没有通房丫头。 林氏因此得意洋洋。 一得意,就得意了许多年。 直到后来。云甄夫人去世。连四爷有一天突然带了莺歌母子入府,林氏得意洋洋的日子便彻底终结了。 那时,莺歌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林氏是一见就恨不得上去掐死他才好,整个人面目狰狞,毫无半点平日里贵妇人的模样。 连四爷要让那孩子入连家的谱,林氏震怒之下只说没门。 如果是连四爷身边正正经经妾室生的孩子。不管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那都是连四爷亲生的骨肉。身上流着连家的血,是连家的孩子,饶是她再不愿意,那也是入谱无疑的。将来连四爷没了。这家业也得有庶子的一份。 她再恼恨,也没有法子。 可莺歌算什么东西?一个他养在外头的女人。她生的儿子,又算是什么东西?不过区区一个外室子。还妄图喊她一声母亲? 凭什么? 他凭什么?! 这口气,她是再怎么忍也绝对无法忍下去的。 所以这事。明明可以无声无息解决掉的,最后却闹得连若生都知道了。 但那时恰逢姑姑走了,她爹哭得肝肠寸断,她也难受得连话都不会说,听说了四房的事后也只是骂了两句便没有再理会。 姑姑尸骨未寒,四叔就开始折腾外室子的事。 她嫌他们一家腌臜,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可是莺歌的事,还是会时不时地在府里下人间传来传去,最后仍然会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听过两遍,旁的没记住,倒记住了那女人过去是连四爷的通房丫头,后来林氏进门后,叫林氏给打发了出去,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她。 这样的人,可委实不多。 是以那时,她一面将木犀苑大丫鬟之一的红樱从自己身边打发走,一面借机将红樱的娘崔妈妈也从四婶身边弄走,让红樱一脉的下人在连家元气大伤,也叫四房的人手骤然空缺,多生了少些原本不该生的纰漏。 等到四婶重新往四房填人的时候,她就悄悄的,混了那么一两个不打眼的进去。 虽然也算不得是她的人,但是总归也不是连四太太的人。 这样的人,有些时候却往往是最堪用的。 看银子办事的人,不可重要,却很顶用。 尤其是那舌灿莲花的婆子,只担个洒扫的活计,也能打听出许多旁人打听不出的事。 更何况是关于早年连四爷身边通房丫头的事。 没多久,若生便知道了那通房丫头名唤“莺歌”,是林氏有孕那一年被打发出连家的,自那以后连四爷竟也是绝口不提这人,底下的人也就差不多都将那丫头给忘了个干净。 甚至于还有人猜测,依四太太的性子,莺歌没准早就已经被偷偷卖去东夷了也没准,这么多年过去,指不定骨头都没了。 然而若生知道,莺歌非但没死,而且还活得好好的。 连四爷不提她,只是因为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 所以从那一天开始,她就想法子让人悄悄在京里找起了莺歌。 连四爷将人藏得倒也还真是严实,直到她从平州回来了,才终于有了莺歌的消息。 不过正好,天时地利。   第131章 为什么 连四爷忙着端阳节赛舟大会的事,寻常连呆在家中的时候都不多,更别说特地抽空去外头见莺歌跟她的儿子。 而且巧就巧在,前段日子莺歌又同他提了让儿子认祖归宗的事,叫他发了一顿火。几件事压到一块,小事也成了大事。莺歌不过是个依附连四爷而活的妇人,一旦知道自己可能被连四爷给抛弃,那必定会终日惴惴不安。 若生让扈秋娘假借连四爷的名号前去见莺歌,特地又在银钱上给莺歌施压,让她误以为连四爷不止心狠而且还刻薄,不给钱便罢,竟连早前给了的东西也想着收回去,心中便愈加难堪和不安。 而莺歌身边伺候着的丫鬟,看似忠心耿耿,却并没有面上那般敦厚。 有钱能使鬼推磨,叫个丫头反水那更是易如反掌。 莺歌在扈秋娘走后,便急匆匆命人去给连四爷送信,但她哪里知道,那信根本就没有送出去。 不过一张纸,转头就叫烛火给烧了个一干二净,哪里还见半个字。她满纸的殷切,只剩下一片轻飘飘的灰烬。 所以这回音,不管她怎么等,都不可能等得到。 至于连四爷,竟也是从未动过要让人给莺歌递个口信的念头,也不知是不是就笃定了这里头不会出纰漏。 过了会,闭着的舱门突然被打开了来。 若生正注意着那边的动静,听见轻微的响动,就飞快将头偏了偏,望了过去。 打从里头走出来的人,穿的是连府婢女的衣裳。并非林氏。 若生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了回来,遥遥看了一眼架台上的人。 那上头,有几个人正交头接耳地交谈着,若生看了一眼,并没有立刻辨别出来哪个是连四爷,但她知道,连四爷此刻必定还在那上头呆着。而她的四婶。连家的四太太林氏。只怕没有那个好耐心,能一直等着今儿个的赛舟大会结束再去寻他。 果不其然,这样的念头才在若生心头一冒。那刚刚从船舱里走出来的大丫鬟就脚步匆匆地朝画舫另一头走了去。 这是要下船。 扈秋娘贴在若生耳边轻声回禀着。 若生笑着一颔首,缓缓低下头去,下颌曲线柔美,神色泰然。 …… 遥远的另一边。正在河道上飞驰的赛舟,却厮杀得渐渐激烈起来。 今年参与的人比往年多了一些。想赢的人自然也跟着多了不少。虽然因为昱王下场,这头筹众人是不敢胡乱拔了,但二等,却总还是要抢上一番的。如果没有昱王。这二等只怕就是一等了,此番能拿下第二名,便已足矣。倒是昱王殿下。即便真费了大力气摘下了第一的桂冠,恐怕也不会有人当真。 恭贺也都是虚的。委实没意思。 兴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昱王的那艘赛舟,到后面那段河道时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更像是游船,而不是赛舟。 他后头跟着的那一群人,就都慌了神,亦拼命想要慢下来。 可方才都是拼了老命在往前赶的,这会突然之间却要慢下来,比往前冲还要难上许多。 一时间,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竟是撞成了一团。 河面上水花四溅,船桨碰着船桨,舟上的人身子歪歪扭扭,“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去。 同伴大惊,慌手慌脚地丢开了船桨,又去捞人,结果一个不慎,小舟斜了,灌进去河水,摇摇晃晃一下子就给翻了个个。 叫骂声、训斥声、呼救声登时遍布河道。 这时候,一片混乱中却有一艘小舟飞快地越过众人,驶到了最前头。 小舟上有个年方四五岁模样的小童正紧紧拽着苏彧的衣摆,面向混乱的河面,惊讶地问道:“五叔,他们怎么了?!” 苏彧兴致缺缺,眼皮也不掀一下,说:“水里凉快。” 天气正热,划着船桨的人,早就都出了一身的大汗。 小童信以为真,再不疑有他,只欢呼:“五叔,今儿个太有趣了!” “当真?”苏彧听见他雀跃的声音,也微微勾了勾唇。 “真真的!”小童脆声应道,高兴得很。 苏彧暗暗松口气,同他说:“数数水里一共有多少人,回头家去告诉祖母,也叫祖母高兴高兴。” “好!”着了竹青色纱衣的小童立刻朗声应了个好,数了起来,“一二三……七八……哎呀五叔……”声音顿住了。 耳畔水声哗哗,却半天不见童音,苏彧狐疑道:“怎么了?” 小童低低头,略带窘迫地答:“五叔,我数不清了……” 爬上来一个,又掉下去一个,简直乱成了一团,他数了这个落了那个,可真是没法数。 “你一定像大哥……”苏彧空出一手安抚地拍拍他的头,低声说了句。 小童听见这话,面上的困窘却是立马一扫而光,只剩下了高兴,追着问:“真的像吗?” 他是遗腹子,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自然是不知自己像不像父亲的,听到个像字,就能开心上许久。 苏彧知道他的心思,闻言想也不想便点头说:“当然像,不信你回头问祖母,你们爷俩简直一模一样。” 小小的孩子便扬起嘴角,将双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然而苏彧心里头却知道,这孩子同自己那已经不在人世的大哥,说像并不像。 战事后,父兄皆不在了。 这孩子打从落地睁开眼那一刻开始,就永远没有机会见他们一面。 尽管苏彧也没有见过兄长年幼的样子,甚至于母亲也鲜少在他们跟前提及兄长小时候的事,但他仍然知道,这孩子同他大哥的性子截然不同。 他小时习武,父亲就总说,大哥是他们几个里头根骨最佳,于武学上最有天赋的,说大哥人才刚刚齐桌腿高的时候,就已经连长枪也扛得动了,是个力气颇大的皮实孩子。 而他年幼的侄子,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吃了这许多年的药,近些时候才算好上一些,莫说扛动长枪,就是扎个马步还不稳当。 好在这孩子的胆子,却不小。 到底还是苏家的孩子,身上流着武将的血。 所以前些日子,这孩子便心心念念想着要来看赛舟大会。正巧叫苏彧给听见了,就说到时一并领着来就是。 至于这场比赛,不过就是他用来陪着侄子玩耍的游戏罢了。 苏彧根本没有放心思在这上头,但却没料到昱王今年也会下场,结果众人也是始料不及,以致于此刻局面大乱,苏彧的船反而成了打头的。 就连昱王,都落后了一段距离。 眼瞧着要赢,苏彧突然比了个手势,命人停手。 小舟安安静静地停在水面上。 昱王的船自然而然追了上来,可到了近旁,昱王也停下了。 隔着水面,昱王看向苏彧,喊了句:“苏大人。” 苏彧面上神色淡淡:“您提前回来了。” “哈哈,外头终究是不如京城自在。”昱王笑了起来,看一看前头剩下的路,又转头回来看苏彧,知道他是在等自己,便道,“苏大人客气。” 苏彧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您请。” 这场比赛,不论过程如何,结局只能是昱王赢,饶是昱王不愿意,也只能是他赢。 至于赢得光彩不光彩,并不重要。 人人都明白这一点,昱王当然也心知肚明。 他也没什么可客气的,闻言点一点头,加速往前头去了。 倒是苏彧身旁的小童既不识得昱王,也不知道这内里的门道,见状奇怪地问苏彧道:“五叔,为何我们不走?” 苏彧眯了眯眼睛,说:“回头问你问之叔叔去。” 贺咸那小子最喜欢答题,也最会应付孩子,又总往苏家跑,苏家的几个孩子见了他就同见了自家人一样。 小童闻言,便也不再追问,点点头踮脚往后看,而后突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五叔,您何时成亲?” “……”苏彧一怔。 “问之叔叔要娶慕家的姑娘,五叔您呢?” 苏彧蹙眉:“你四叔还没成亲。” “四叔没成亲,您就不能成亲吗?为什么呀?” “理应你四叔先成家……” “为什么理应四叔先成家?” “他年长。” “为什么他年长?” “……” “五叔,那元宝呢?为什么元宝也不成亲?问之叔叔先前说元宝也该成亲了!” 苏彧听着听着,满脑子只剩下“成亲”两字,听得晕乎乎的,终于抓到了其中最要紧的一点,道:“往后不准同贺问之那小子说话了!” “您方才还让我回头去问他呢,为什么又不准同他说话了?” 苏彧语塞。 小童在他身旁蹲下身,仰头看向天空,突然叹了一声:“五叔,您不要总孤零零的一个人呆着……还是早些成亲吧……” “胡说八道!”苏彧用力揉了两下他头顶的发,笑着轻声斥了句。 他没动,眨巴着眼睛皱起细细的两道眉,“我没胡说八道。” 较真的性子,倒十足像了他死去的父亲。 苏彧无可奈何地道:“是是,你没胡说八道,全是五叔胡说八道。” 说话间,突然鼓声大作。 ——昱王折花了。   第132章 异样 消息立时便像鸽子腿上绑着的信一般,迎着夏日的风,在翅膀的扑棱声中传遍了泗水河沿岸。 连家画舫自然也是立刻就有人前来报信。躲在船舱里的五姑娘宛音听见鼓声,亦不忘打发人出来探明消息,得知果真是昱王赢了,那垂着的帘子便悄悄晃了晃,探出来半张脸,正是顶着双红肿眼睛的连五姑娘。 不过只一瞬,帘子一撒,她又钻了回去。 四太太林氏的身影在里头一晃,也立刻消失不见。 画舫上重新安静了下来,不远处的高台上却是热闹非凡,沿岸喧嚣,极喜乐。 若生遥遥看了一眼,站起身来同扈秋娘道:“回去吧。” 折花赛已了,输赢既定,剩下的便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了,更何况她今儿个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事成,也该家去了。扈秋娘便在一旁虚虚扶了她一把,而后道:“五姑娘似乎也要同您一并回去。” “四太太说的?”若生问道。 扈秋娘答:“说是五姑娘受了惊吓,早些回府请大夫来瞧一瞧才好。” 若生闻言便站定不动,摆摆手说:“那就过去问一问吧。” 扈秋娘应个是,脚步轻快地朝前舱走去,随即不过须臾就转身返了回来,道:“五姑娘不愿意走。” “哦?”若生奇了。 扈秋娘摇摇头:“不过四太太似乎也要回去了。” 也就是,五姑娘走不走,都容不得她做主。 若生就笑了下,笑意极淡,转瞬即逝:“也罢。我们自走我们的就是。” 只不过,林氏这会就要回连家,那莺歌的事她必定已经从连四爷口中,得到了她并不想知道的准信。 画舫重新行至镜湖,若生率先来向林氏道别,头个下了船往马车上去。但上了马车后,她却并没有立刻命车夫赶车。而是停在那候了一小会。果不其然。没多久,远处就有一艘小舟驶了过来。 虽然隔得远了些,小舟上的人又遮着面。但若生只远远扫了一眼便知道,这人一定是莺歌。 林氏这是准备将人给一道带回去了。 她收回视线,终于同扈秋娘道:“动身吧。” 扈秋娘便掀帘探头吩咐了车夫两句。 车夫应个是,扬手一挥马鞭。拉车的马儿便打个响鼻疾驰起来。 马车里,若生阖上眼。养起神来。 她今儿给四叔送的这份礼,也不知四叔是受用还是不受用…… 闭着双眼,她声调平静如水地说了句:“秋娘,莺歌生得美吗?” 扈秋娘听到这话。怔了怔,而后才反应过来若生是没有亲眼见过莺歌的,遂道:“恐怕只是中人之姿。” “同四婶相较。孰更美些?”她的声音里并无波动。 扈秋娘想了想,斟酌着说道:“应是不及四太太。” “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四婶这会只怕已是气糊涂了。”若生微微睁开眼,望向窗外,但见沿途绿荫葱葱,日光渐盛,而远处烟水迷蒙,恍若天人之境,不觉低低说,“若是个姿容绝色的也就罢了,偏偏姿色还不及她良多,依四婶的性子,定恨不得生吞了莺歌才好。” 然而此刻,林氏显然已经准备将莺歌给带回连家,可见她在忍,忍着亲见连四爷后,当面质问。 而这事,迟早也会惊动千重园。 若生知道,四叔必定会拿孩子说事,想叫姑姑心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事给算了。 连家子嗣并不兴旺,加上她大伯父英年早逝,她爹又成了那样,姑姑盼着连家能够人丁兴盛,总是见了孩子就心软的。 再者连家也不是京里那些成日里念叨着规矩的人家,即便只是个私生子,姑姑也会视作连家的孩子,将他留下。 等到孩子留下了,连四爷顺理成章也只会将莺歌也一并留下。至于孩子照理是该交给四太太教养的,毕竟莺歌一个姨娘,不能亲自教导儿子。可林氏愿意不愿意养?莺歌愿意不愿意将孩子交出去?连四爷又会如何决断? 为点小事,闹得家宅不宁,惹恼了云甄夫人,可是谁都吃不了好果子的。 若生只要一想到四叔来日焦头烂额的模样,就忍不住心情愉悦。 只有先叫他慌了手脚,她想做的事才能落到实处。 马蹄声“嘚嘚”作响,她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小憩了片刻。 待到睁眼,外头已隐约可见连家的大宅。 她清了清嗓子,用微哑的声音问扈秋娘:“四太太一行可回来了?” 扈秋娘笑道:“比咱们快了一步。” “她就这般急?”若生失笑,坐直了身子。 少顷下车入府,过了垂花门,扈秋娘请示:“姑娘可是直接回木犀苑去?” 若生略一想,沉吟道:“不回了,先往明月堂去一趟。” 大半日不着家,也不知她爹都做了什么,先去问个安吧。 一行人就转身往明月堂的方向去,至正房外,金嬷嬷迎出来,见是她,忙笑起来:“姑娘怎地这会便回来了?” 若生也笑,说:“左不过就是赛舟,一群莽汉,穿得差不离,谁是谁也分不清,可不知看了半天都看了些什么。” 金嬷嬷就转脸吩咐一旁站着的小丫鬟道:“去请二爷来,就说姑娘回来了。” 若生抬手阻了阻,问道:“爹爹去花园了?” “哪里,二爷这会正在小厨房里猫着呢。”连二爷是金嬷嬷奶大的,她说起他来,口吻亲昵,仍拿他当孩子。 若生也就不由自主跟着说:“又折腾吃食去了?” 金嬷嬷直笑:“可不是!” 若生无奈地摇摇头,止住小丫鬟正要朝小厨房走去的脚步,道过会她亲自过去瞧瞧不必请来了,一面抬脚往正房里头走。到了里头,见她早早回来,正在挑拣布匹的朱氏也被唬了一跳,“可是害怕?”她只知若生怕水,此刻见她提前回来,也就以为真是害怕所致,赶忙丢下了手里的面料,迎上来询问起来。 若生慌忙解释了一番,然后上前去陪她一块挑了几匹布出来。 “这块料子极衬你的肤色,回头让吴妈妈给你裁了做身小衫穿吧。”朱氏选了一匹,比划了下,笑着说。 若生就也笑嘻嘻答应下来。 过得片刻,她转身去厨房寻父亲,还未走到门口,就先听见了她爹的说话声。 “这个香!”“那个不行,一股怪味!”“这个也不错!”“哎呀,别糊了——” 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拐个弯,若生走近,喊了声“爹爹”。 连二爷立即回过头来,瞪眼道:“咦,你怎么回来了?” “闻见香气就来了。”若生打趣,提着裙子迈过门槛走进了里头。 连二爷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挡住:“不成不成,这可不是给你吃的!” “好好我不吃,我就看一眼……”若生躲来躲去,探头朝里张望,奈何她爹挡得太严实,别说吃的,就是厨子的人在哪她都没能瞧见。连二爷得意洋洋道:“别看了!” 若生只得作罢。 连二爷忽道:“你瞧见阿姐了吗?” “嗯?”若生狐疑地皱起眉头,“姑姑怎么了?” 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说:“也不知她今儿个是出门了还是没出门,半点动静也没有。”轻轻摇一摇头,他又道:“千重园里静悄悄的。” 清晨送走若生后,他去了一趟千重园,但窦妈妈说夫人还睡着,他便回来了。 可谁知等到这个时辰,千重园里也还是安安静静的没什么人声,如果是往年,这会早该有人来请他们过去一并用饭了。 连二爷说完,兀自摆摆手:“你去看一看,没准她又悄悄出门不带我玩儿了。” 云甄夫人常做这样的事,出了门才派人来知会他们,连二爷早已习惯。 若生也习惯了,但既然她爹提了,她便也好好答应下来去了一趟千重园。 踩着一地乌亮的镜砖,她走了半响,终于见到了人,可却不是姑姑。窦妈妈瞧着似乎有些憔悴,行礼后也只是笑笑道:“姑娘今儿回来得真早。” 若生昨儿没来,前天却是才见过窦妈妈的,那时窦妈妈看着气色分明还好得很。 她微疑,笑着问:“怎么不见姑姑?” 窦妈妈仍旧笑着,但笑着笑着却似乎隐隐叹了一口气:“夫人略有不适,仍睡着。” 千重园里的事云甄夫人说了便算,她就是睡到午后,也无人能够置喙。 往常,她也有一觉睡终天黑的时候。 若生理应习以为常,但看着窦妈妈面上的神色,她却莫名心头一跳,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她问了句:“可请大夫来看过了?” 窦妈妈笑着点点头:“已是看过了,姑娘不必挂心,夫人无碍。” “那等姑姑醒了,劳妈妈使人知会我一声,我再来看姑姑。” 窦妈妈谨声应下,一路将她送出了千重园,而后才转身往回走。 若生屏息听着脚步声,停了下来,转过头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而后吩咐扈秋娘去打听打听今儿个府里是否请过大夫。 不多时,扈秋娘便回来了,摇摇头说:“明面上,并不曾请过大夫。”   第133章 人影 至于私下里千重园是否进过大夫,若那边有意要瞒,他们一时半会是铁定查不出来的。 若生心中清楚,闻言便只点点头示意扈秋娘自己知道了,并不加以都问。左右不管这大夫是请还是没有请过,姑姑有些不对劲,是肯定的。 窦妈妈跟了云甄夫人很多年,这府里如果要问谁对云甄夫人的事最清楚,那必是她无疑。她有所古怪,就说明是云甄夫人有古怪。 可若生想不起来,宣明十七年的端阳节这日,出过什么事。 时间隔得有些久了,许多记忆都早已变成了散碎零星的画面,记得不是那么清晰了。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眼神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年重五时节,莫非出过什么她并不知道的事? 她有心想要查探,但千重园里的事从来也不是什么好打听的,一个不慎就会惊动窦妈妈,惊动了姑姑,到那时她又该如何收场?既然姑姑对他们避而不见,那就是无意让他们知道,是她不应该打听的事。 她长长叹了口气。 幸好她虽然还未见着姑姑的面,却到底见过了窦妈妈。 窦妈妈神色微有异样,可面上并不见慌乱,可见不管出的是什么事,眼下还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若生暂且收敛心神,将纷杂的思绪抽了回来,专心致志地琢磨起另一桩事来。 千重园那边,等到午后时辰晚些,她再去一趟,看看姑姑是否愿意见她,到那时再另行打算。 她出了千重园。回木犀苑去,半道上却突然动了心思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 扈秋娘问:“姑娘这是上哪去?”她在连家虽然也呆了有段日子,可除二房跟千重园外,旁的地方去的却不多,并不熟悉,眼下见若生突然转道往另一边去,也只知道这路是不通木犀苑的。 若生听见她问。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说:“去一趟苜园看看。” 那是她父母的旧居,荒芜许久,寻常没有人去。她以前也并不去,只是此番回来后,总会忍不住想起亡母,见不着人了。去多看两眼她活着时住过的日子也好。 只是这事断不能叫她爹知道了,他一知道肯定会吵着闹着要跟着一起去。到了苜园触景生情,保不齐就要伤心。 她如今,可见不得他难过。 不过今儿个虽然不是她娘的忌日,却差得也不远了。 她娘的忌日。也是她的生辰。 到了那日,人人脸上的神情都是不自在的,见了她也不知是该道贺祝寿还是劝一句莫要伤心。 倒是她爹。总会早早起身去园子里折几枝荼蘼花回来,送到她屋子里。拣了最好看的瓶子仔仔细细地插好,说那是她的花。 若生淡淡笑着,呢喃着自语了一句,“苜园里的荼蘼应当也都开了吧……” 时至五月,早已入夏,盛夏时节绽放的花朵,如今的确该渐次盛开了。 苜园虽然离得远了些,但也还不至于远到若生走不到的地方,但这么多年来,她鲜少涉足苜园。前世更是几乎没有去过,今生也只是那日夜半时分众人四处寻找父亲时,她去了一趟苜园将人给找回来而已。 那日天色太黑,风大,天寒,草长。 她只顾盯着父亲看,倒是连多看一眼苜园的模样都忘了。 旧日的苜园,在她心中更是从未留下痕迹。 她彼时还太小,小到不能记事,亭台楼阁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的,她根本记不住。 是以现如今,她就是想要回想一番,也想不出什么来。 走了几步,她屏退众人,只带着扈秋娘继续往前走。 扈秋娘紧紧跟着,慢慢的就察觉到苜园的远僻来,不觉面露疑惑。 若生正巧侧目,瞧见了,遂笑:“远吧?” “比奴婢原先所料想的远了些。”扈秋娘微微一怔,而后点了点头。 若生含笑低首,轻声道:“苜园原本只是个花园,里头就只有一幢小楼而已,平常并不住人,但那是爹爹第一次遇到娘亲的地方,所以他们成婚后便住进了苜园里。” 再后来,苜园慢慢的才又扩建了几处,有了今日的规模。 不过再好的宅子,十数年过去没有人住过,也不成样子了。 平素园子外头又是锁着的,云甄夫人从来也不叫人打扫,左右只当没有这处地方一般,不拆不修缮也不叫人看管着。 许多人甚至都忘记了,连家的大宅里还有这样一处园子。 转过弯,小道僻静无人,只闻她二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踩着不知哪飘来的枯叶,簌簌而响。 远处似有唧唧的夏虫鸣叫声,吵得人耳朵痒。 突然,扈秋娘冲着前方厉声喝问了一句:“什么人?” 若生一惊,紧跟着朝前张望,却只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飞快地从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她只带了扈秋娘一人同来,扈秋娘断不可能撇开她去追,一踟蹰,那人早已不见踪迹。 这地方安静无人,既没有嘻嘻哈哈聚在一块谈天的丫鬟婆子也没有忙着洒扫办事的下人,忽然之间冒出来个人,委实叫人心生疑窦。 她二人飞快追至那处拐角处,眼前却只余下两堵墙,夹道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 青天白日下,夹道里却不见半点阳光,冷冷清清的,墙角生着湿滑的青苔。 若生定定看着,蓦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紧了紧衣衫,蹙眉低声问:“可有瞧见是什么人?” 扈秋娘摇头道:“隔得远,没能看清楚。” “穿的可是白衣?”方才那一瞬间,她猝不及防,又因日光正烈,一时不敢确信。 扈秋娘亦如此。仔细回想了一番才点头说:“是白衣。” 若生再问:“可是男子?” 扈秋娘听到这话,却因为终究没有看清楚方才那人的脸,只摇头说:“奴婢没有看清楚。” 是男是女,年岁几何,都尚不能肯定。 若生面上渐渐没了表情,过了须臾方才轻声说道:“府里的主子可不兴穿得那样一身白。” 因为云甄夫人养在千重园里的那群人,素来着月白衣衫。久而久之。这便成了那群人固有的打扮。 府里其余仆妇,皆不着白。 白色不耐脏,可不是平时要做活计的人。该着的颜色。 而主子们,则是不愿意穿得同千重园里的人一个样子。 若生立在墙根底下望着脚边青苔,一字一顿道:“是千重园里的人。” 扈秋娘不敢搭腔,迟疑良久才说:“兴许还有别的人。” “也许吧……”若生忽而一笑。摇摇头收回脚继续往前走,穿过夹道。眼前豁然开朗,到苜园了,她再笑,“原来这也是条路。” 她从未走过。竟是今日才知。 扈秋娘更是头一回走,走了一遍不由得惊讶道:“这地方,可不像是谁都能知道的。” 至少。也得是经常来苜园的人,才能找得到路。 这便说明。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身影,绝不是误入此地。 若生没有言语,抬脚往苜园深处走去。 园子大门上的锁,仍是那把生了铜锈的,已锁不住门了。 但苜园是荒的,除了些旧物,什么都没有,也不怕有人偷偷溜进去,门口连个看门的婆子也没有,这锁也不过形同虚设。 不然上回连二爷,也不能一人溜进去。 园子里杂草丛生,窜得老高,一眼望去似是碧绿的汪洋。 若生眼尖,眯起眼睛喊了一声扈秋娘,然后伸手一指,问:“那地方的草,是不是有人踩过?” 扈秋娘闻言亦惊,急忙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看之下果然见那处草丛间好像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痕迹,不觉讶然道:“姑娘没有看错!” “会不会是有蛇?”草生得多而杂,便是冬日里也有人担心里头有蛇,到了盛夏时节,那就更值得忧虑了。 扈秋娘以为是她害怕,正要安慰,忽然明白过来,“不像是蛇爬过的痕迹,应当是有人在里头走过了。” 若生弯下腰,折了一片草叶在指尖揉碎了。 翠绿而微凉的汁液顿时沾上了她素白的手指。 她掏出帕子一把擦去,说:“沿着这痕迹进去瞧瞧。” 扈秋娘答应了一声,走到她前头开道。 终于绕过一处假山,二人拾阶走到了廊下。 地上积着一层灰,薄薄的,有些凌乱的痕迹,也不知是不是叫风给吹的。 若生径直踩了上去,又上了楼。 四处门窗紧闭,空旷寂寥。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也定住了视线。 某扇窗子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积灰。 她低低叹了一声,喃喃着:“是姑姑派了人来吗?” 风一吹,声音散去,无人回应。 …… 千重园里,云甄夫人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散着发,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沐浴过后并非擦干。 窦妈妈就在一旁站着,却不敢上前去为她擦拭。 良久,窦妈妈唤了一声:“夫人。” 云甄夫人这才缓缓将脸转了过来,神色恍惚地说:“什么时辰了?” 窦妈妈垂眸:“回夫人,近午时了。” 云甄夫人站起身来,脚下趔趄,手里紧紧抓着一样东西。 她走到窗边,“哐当”一声将窗子推开了去,深吸了两口气,而后身子一软,瘫了下来。 窦妈妈慌忙上前去搀,云甄夫人却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理会。 她无法,只得松手退到一旁。 云甄夫人咳嗽了两声,将手里的东西展开来。 ——那是一封谍报。 “全毁了……全毁了……”   第134章 伤心往事 窦妈妈不明所以,想上前去,又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哭了起来。 无声无息的,那眼泪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刹那间,云甄夫人像是老了十岁。 窦妈妈看得心惊肉跳,到底没忍住,冲上前去将她扶住,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说:“夫人,地上凉,奴婢扶你回去坐着吧。” 虽是盛夏之中,但是地上铺着的是冷硬的砖,手一碰仍冰凉凉的,在上头坐得久了,可不好受。 然而窦妈妈忧心忡忡地劝了两句后,云甄夫人仍然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样子,而且眉眼之间满是疲惫,面色苍白。 “夫人……”窦妈妈焦急万分,又唤了一声,“您怎么了?您心中若是有事,便同奴婢说说吧,万不要憋出病来呀——” 云甄夫人凄凄笑了笑:“哪有什么事,没什么事。” 她将掌心里的东西一把握紧,那样得紧,几乎要将手中的东西捏成齑米分。 失了血色的嘴唇亦用力抿住,像是不这般做,那些积聚在她心里的话下一刻就会被她脱口而出。 窦妈妈跟了她多年,什么样的云甄夫人没有见过?眼下一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心中必然是有事藏着的,而且那事一定还不小!可云甄夫人不愿意告诉她,她也只能噤了声不再追问。 主子的事,如若不是主子自个儿说出来,她一个做仆人的,也只能这么候着看着心急着而已。 良久,云甄夫人方才抓着她的手臂吃力地站了起来,而后说:“下去吧。不必在这陪着我了。” 窦妈妈闻言一怔,醒过神来便摇头说:“奴婢就在这陪着您!” 现如今这时候,她焉能安心地离开云甄夫人。 但云甄夫人听了她的话后,却只侧过脸定定看了她一会,道:“我当真无碍。” 至少她身体上,没有抱恙。 心病也是病,可却没这么容易死人。 言罢。她声音微沉。复道:“退下吧。” 窦妈妈再无他法,只得轻轻答应了一声,慢吞吞地退了下去。 云甄夫人一直看着她。却始终没有叫她留下。 走至珠帘之前,窦妈妈忍不住停下脚步,迟疑着转过身去。 云甄夫人立刻摇头:“走吧。” “是……”窦妈妈暗暗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人影一闪,珠帘簌簌。四周寂静了下来。 室内只余云甄夫人一人,冷冷清清,鸦雀无声。 窦妈妈走后,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仿佛一尊玉雕的塑像,华美、精致。却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 碎金似的日光照在树上。风一吹,枝叶就哗哗作响。阳光也就跟着摇摇晃晃,碎成一片又一片泛黄的旧时光。 云甄夫人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子,遥遥落在了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那石头卧在角落里,棱角狰狞,隐隐约约像是只狼。小小的,刚刚学会捕猎,身上蕴着戾气的狼。 大胤境内,是鲜见狼群的。 身在大胤的人,大部分终其一生也难以见到真的狼一次。 但她,却是亲眼见过它们的。 油光水滑的皮毛,森白的獠牙,深邃又狠戾的眼神。 时隔多年,再次回想起来,她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有些事,也许只是昨儿个发生的,睡上一觉就能忘得清清楚楚,而有些事即便等到生命将逝的时候,也还是历历在目,清晰一如昨日。 很多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在东夷度过的那几个年头,漫长的像是一生,可又短暂得叫人甚至不够回味。 从东夷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踏足过那块——只要叫她想起就钻心一般疼痛的伤心地。 然而哪怕这样不愿意回头去看,她仍然时时惦记着,时时让人留在东夷境内,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她想要知道的事。可她想要知道的事,至始至终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件罢了。 只那么一件事! 她到死那一天,也一定会牢牢记得他去世的那一天。 那是他决绝弃她而去的日子;那是她再也没有办法见到他的日子;那是注定了她即便死后也无法在九泉之下和他重逢的日子。 他必然不会再愿意见到她了。 如果她是他,也绝对不会再愿意见到自己。 从她踏足东夷地界的那一天开始,她整个人就是个谎言。 只是她骗啊骗的,最后却连自己也给骗进去了…… 所以世上最恨,不过自己。 他死的那一天,她生了孩子,像一个可悲又可喜的轮回。 她又哭又笑,但残忍而凉薄的老天爷怎会愿意让她有笑的机会?泪水呀,总是再流都不够多的,像天上的雨,哗啦啦地往下落,积聚成河,洪水泛滥……那可怜的孩子,一落地就也跟着他父亲一道弃她而去了。 她想,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命中注定,她不该拥有那个孩子。 多年后,她用着绣了一堆石榴的帐子,上头的石榴花开得烈烈如火,结的子饱满晶莹恍若朱砂,寓意着多子多福,可用在她身上,像是讥诮。 然则明明心中不痛快,她却也从来不叫人撤下那顶帐子,另外换一床上去。 因为看着那帐子,那一日生产时切腹般的疼痛,才不会远去,那孩子皱巴巴青紫色的小脸,才会继续一日日深深地镂刻在她心上。 往事在眼前翻飞着,像是走马灯,不停地闪现。 云甄夫人深呼吸着,将双目紧紧闭了起来。 她掌心里揉作一团的谍报上,只写了短短几句话。 ——东夷国境以北,发现地动,多处坍塌。陵墓未能幸免。 全毁了…… 看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几乎听见了自己胸腔里怦怦跳动着的那颗东西“咔咔”地碎裂了,碎成一块块,再不能拼凑。 那东西仍跳着,每一下却都疼痛万分。 她在离开东夷之前,将那孩子悄悄地埋在了他父亲不远处。 至少,他们应该见上一面。 她命人留意着。照看着。每逢忌日便让人悄无声息地送枝花去。 可往后,再不必留人照看了。 眼泪,沿着她的眼角慢慢地淌了下来。 屋内愈发地寂静了。寂静得几乎能听见泪水蜿蜒滑落的响动。 但寸步不离守在外头的窦妈妈,却并不知道她已经哭得身子佝偻,弯下腰去,握拳抵着心口。咬破了唇瓣。 窦妈妈看不见她的人,也听不见她的哭声。 因为她并未发出半点声音来。可窦妈妈还是担心得厉害,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该进里头去查看一下情况。云甄夫人明确有言在先。命她退下,她依言从了,却不能自作主张再进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内终于有了声音。 云甄夫人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她固有的沙哑。 她在唤自己进去! 窦妈妈顿时长松一口气。难看的面色也好看了许多,飞快朝里头走去。 云甄夫人面上丝毫不见泪痕,见她进来,便神色疲惫地吩咐道:“替我把头发擦干了吧。” 散着发到这会,虽然也已是半干,却终究还有些湿漉漉。窦妈妈闻言提着的那颗心也落回了原处,走过去拿了帕子细细擦拭起了云甄夫人的头发。等到头发干透,云甄夫人便说要睡一会,让她自行退下,不必伺候,也不准放人来见她。 窦妈妈一一答应下来,将帐子放下,而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到了外头,她叮咛了守门的人两句,才转身沿着长廊往别处去。 与此同时,长廊另一侧,正有人在疾步行走。 用不了一会,二人就会迎头碰面。 突然,斜刺里又冒出来个人,喊住了窦妈妈。 窦妈妈蹙眉,定住脚步回头看去,见是玉寅,皱着的眉头稍稍松了一些。 千重园里如今养着不少人,养过的那就更多了,但是这么多年来,她跟在云甄夫人身边看来看去,最不同的却还是只有这个玉寅而已。云甄夫人对他另眼相待,她自然也待他不同了些。 “夫人是否一直未曾起身?”玉寅笑着问了句。 窦妈妈不置可否,但笑不语。 玉寅就也跟着笑笑不言语。 窦妈妈要走,他才又问了句夫人房中的那罐花茶,是否是三姑娘送的。 这事并不算秘密,若生打平州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给府里的长辈都送了东西,云甄夫人这边更是少不了。窦妈妈便点了点头,说了个是。 她这会并无心闲聊,玉寅说完,二人也就各自散去。 然而过了一会,窦妈妈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时,玉寅却又重新回来了,脚步匆匆走至拐角处,拉出来一个人,赫然便是他的兄长玉真。 玉真拍着心口:“好险!” 好险就跟窦妈妈撞上了。 他此刻不该从另一头来才是,万一叫窦妈妈碰见了,少不得要问上两句。 玉真最怕这个。 他又拍拍玉寅的肩头,说:“多亏你有眼力见!” 玉寅却将身子一偏,皱起眉头看向了他的衣裳一角:“上头沾的是什么?” 玉真闻言低头一看,自己的白衣上星星点点沾着些绿色的汁液。   第135章 有碍 他不觉一怔,随即照旧言笑晏晏:“不过是些草木汁液罢了。” 玉寅皱着的眉头并不舒展,仍问:“二哥先前上哪儿去了?” “不过出去转悠了一圈而已。”玉真听得他这般问,便打起哈哈来,“你怕什么?我还能胡乱跑到哪去不成?” “去换一身衣裳吧,省得回头叫人瞧见了又要啰嗦。”玉寅盯着他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往边上迈了一步,让出了路。 玉真毫不掩饰,松口气,挑起眼角,说:“你呀,有这工夫担心我,倒不如担心担心那一位!” 身在千重园,他不敢直呼其名,又不愿意私下也唤夫人的人,只有云甄夫人一个而已,是以玉寅一听就知,当下沉下脸来:“二哥速去更衣吧。” “是是是,我这就去,免得叫你忧虑……”玉真摇着头,抓起自己沾了草木汁液,斑斑驳驳的衣裳一角置于指间用力揉搓了两下,见颜色早已经干透,撇了撇嘴,一面大步越过玉寅,朝后头走去。 他嘴上说的话听着虽然满不在意,可他离去的脚步却是越走越快,没一会就消失在了玉寅的视线中。 其实,他也是怕的,而且远比玉寅怕得多了。 玉寅对自己这位兄长的秉性脾气,也是摸得门儿清,见状心中明镜一般,知道他必然是有事情瞒着自己,这方才皱起的眉头就再也没能舒展过。 眼下这时候,他们兄弟俩不过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旦出了事,死的那就是一双。 他们之间,怎能有秘密? 玉寅望着那处已经没有了人影的长廊。慢慢地将嘴角用力抿紧,再抿紧,那仿佛与生俱来一般的淡淡笑意,在这一刻也是消失得干干净净,再瞧不见。 …… 时至薄暮时分,云甄夫人仍未出过房门。 窦妈妈心下不安,加上木犀苑那边。若生午后又接连打发了绿蕉跟葡萄来询问。她愈发焦躁起来。 等啊等,日头西斜后留下的橘色霞光也渐渐地隐没在了天际。 廊下悬着的灯被渐次点亮,各处屋子里也一盏盏将灯给点上。亮堂堂的,可云甄夫人所在的地方,仍暗着,且越来越昏暗。没了光。那屋子就显得愈发寂静得可怕了。 窦妈妈在门口打着转,屏息听着。但里头没有半点响动。 她轻轻唤了一声:“夫人。” 夜幕下,四周寂寂,这轻轻的一声呼唤,也变得响亮而清晰起来。在黑暗中传出老远,隐隐的,似乎还带上些许回声。空荡荡地飘散在夜风中。 窦妈妈蹙着眉,终是抬脚往里头走去。 室内不曾点灯。黑魆魆的,不见半丝光明,安静得叫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跳声,原本猫似的没有声音的脚步声,在这一瞬间也仿佛沉重了起来。 忽然,黑暗里传来了一管喑哑的声音,“怎么不点灯?” 窦妈妈立时长出了一口气,飞快应了声“奴婢马上就点灯”,一边手忙脚乱地扑到桌案前,掏出火折子将灯给点亮。 昏黄的光线洒遍,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起来。 窦妈妈眼瞧着那帐子还垂着,便赶忙上前去,立在帐子前轻声询问:“夫人可要起身用饭?奴婢让厨房熬了粥,文火不熄,您随时想用吩咐奴婢一声就是。” 白日里云甄夫人那副模样叫窦妈妈看得是心惊胆战,心中知道她就是恢复了精神只怕今儿个也是吃不下别的,便早早让人将粥食给熬上了。 “粥?”帐子后传出云甄夫人的声音,带着些平素不常见的虚弱跟无力,“去盛一碗来吧。” 见她终于要用饭了,窦妈妈大喜,笑着应承下来,匆匆转身寻了人吩咐下去,而后转身回来伺候她起身。帐子撩起,挂于床柱铜钩上,窦妈妈侧身来扶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却摆了摆手,嗤笑了声:“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呢。” 窦妈妈急忙将手收了回来,又弯腰去找鞋。 “是不是吓着你了?”云甄夫人忽问。 窦妈妈身子一僵,提着鞋子直起腰来,摇了摇头说:“奴婢的胆子您知道,哪有这么小。” 云甄夫人闻言微微扬了扬嘴角:“我知道,若不然你也不能跟着我这么多年。” 她小的时候,跟着她贴身伺候她的人,就是窦妈妈,后来她去了东夷,窦妈妈就去了她母亲房中伺候,再后来她满身疮痍地回来了,窦妈妈便照旧到她身边伺候着,这一伺候就是这么多年。 云甄夫人面上难得的露出两分温情来。 窦妈妈正好瞧见,不由得垂首,亦弯了弯唇角,伺候她将鞋子穿好,一边说:“三姑娘担心着您,白天使了人来问过好几回。” 云甄夫人点点头:“派个人去请她来吧。”言罢,她又补了句,“悄悄地去,莫叫老二知道了,过会也跟着来。” 虽然连二爷心性犹如小童,但他素来同云甄夫人亲近,云甄夫人有何异常,他是一看便知,到时候少不得又要费上一番工夫同他解释上一遍,倒不如等过些时候再见他。 窦妈妈明白她的心思,闻言便也只是应下,转身派了个人去木犀苑传话。 去时,绿蕉正站在廊下喂铜钱,得知是千重园来的人,当下进屋去寻若生,一站定就说:“姑娘,千重园那边来信了!” 坐在灯下沉思着的若生就立刻站起身来,应了个“嗯”,吩咐道:“告诉吴妈妈一声,我晚些时候再回来。” 如果今儿个夜里姑姑不见她也就罢了,既然决意派人寻她去,那自然就要在千重园里耽搁上一会了。说完,她看向绿蕉:“你也随我一道去。” 绿蕉应是,先转身下去知会了吴妈妈,又将给铜钱喂食的活计交代给了小丫鬟,这才陪着若生一并出了木犀苑的门。 可不知怎地,换了个人喂食,铜钱便不愿意吃了,任凭捧着鸟食的小丫头如何劝如何喂,它就是低着头不张嘴,过了会索性连眼睛也给闭上了。小丫鬟见状不由心急起来,想着绿蕉虽然脾气好,但底下的人将事情给办差了,她也是要训斥的,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恰逢吴妈妈打从里头走出来,一眼瞧见,板着脸问道:“愣着做什么?” 小丫鬟将头猛地一低,颤声回答:“绿蕉姐姐让奴婢给铜钱喂食,可铜钱不肯吃……” “下去吧,我来喂。”吴妈妈道。 小丫鬟听着吴妈妈声音虽然生硬,却显然没有要责骂自己的意思,立即高兴起来,将东西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吴妈妈后便急忙退了下去。 谁知还没走远,她就被吴妈妈给叫住了。 她惶惶回头,问:“妈妈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吴妈妈给铜钱添着水,皱了皱眉:“绿蕉跟着姑娘去了千重园,那秋娘呢?怎么也不见人影?” 往常若生如果带了扈秋娘,就多半不会再带着绿蕉,今儿个既然带走了绿蕉,那扈秋娘就理应在木犀苑里才是。 小丫鬟却也是许久不曾见到扈秋娘了,低着头仔细想了又想,终于说:“奴婢午后似是瞧见秋娘姐姐应了姑娘的吩咐出去了,这之后就在没有见过她,好像还未回来。” 吴妈妈皱着眉挥挥手:“去吧。” “是!”小丫鬟如蒙大赦,脚下不停,须臾便没了人影。 吴妈妈却对着虚空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三姑娘怎地神神秘秘的……” 偏生这连府里头,老一辈的人早都仙逝了,二房的主子一个不管事,一个是继母也不能揪着若生的事管,再加上千重园那厢的云甄夫人从来不觉得府里的姑娘做事有主见有何不好,只恨不得她们人人都能自己拿主意办事,哪里会来管若生平素吩咐婢女做什么。 吴妈妈想了一圈,见自己是断不好拿大去拘着主子的,想将这些事报给上头又显然没什么用处,便索性也不去想了,只等着扈秋娘回来了能问就问上一两句,平时将木犀苑里的杂事给管好了就成。 只是这三姑娘,究竟在做什么呢? 吴妈妈百思不得其解。 而眼下就跟着若生前往千重园的绿蕉,也是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明明午后三姑娘几次三番打发人去千重园里探听消息,急得不行,这会却是再不见半点急色。 少顷进了千重园,若生径直朝云甄夫人所在之处走去,到了门外绿蕉就被留下了。 屋子里头,若无云甄夫人的吩咐,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去。 若生一进门,伺候着云甄夫人用饭的窦妈妈便也弯腰退了出去。 云甄夫人小口喝着粥,用眼神示意若生落座,而后搁了勺子,说:“姑姑无碍。” “不,您有事。”若生略微一顿,接着道,“您若真的无碍,根本不会说出无碍两字来。” 云甄夫人看着她,脸上神色莫测,将双肘抵在了桌上,双手十指交握,忽然叹息道:“你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见涨。” 若生双目清澈:“如果要叫别人相信自己,就得自己先相信,姑姑方才那话,您自个儿分明就是不信的,阿九更不能信了。”   第136章 透露 云甄夫人失笑:“嘴皮子也利索了。” “姑姑,可是出了什么事?”若生试探着问道。 云甄夫人却只摇头不语,随后笑言:“能出什么事……” 若生一边听着她说话,一面也在心间飞快地思量了起来,眼下玉寅兄弟二人的事,尚在查,还未有消息,何况便是真有哪里不对,也不至叫姑姑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她如今瞧着,分明有种强弩之末的意思。 她望着姑姑,沉吟道:“姑姑若有心事,便是不能告诉阿九,也请同窦妈妈说上一说,饶是不明说也总好过憋着一个字也不吐露。” 这人一旦有了心事,憋得久了,就成了心魔,将精神气一点点吸光,终将变成一具苍白无力的行尸走肉。 云甄夫人遇事素来镇定,面上神情惯常没有什么波动,鲜少流露出今日这样的疲态来。而且若生来时就已听窦妈妈说了,姑姑今儿个白天一直歇着,连门也未出过,就是没有一直蒙头大睡,也断没有遇上什么叫人疲累的事。 她这疲倦,显然是因为心里头的事。 能这样,这事必定不小。 然则若生始终只是个晚辈,加上年岁又不大,有些事不好问得深,这般说了一句也只能低头去吃她的茶,不便再劝。 桌案上的茶,却也不是云甄夫人平常喝惯的武夷茶,而是若生早前从平州带回来的花茶。云甄夫人虽然谈不上喜欢这茶,收下后却也没有命人闲置在一旁,只让人摆出来,闲时吃茶就嘱人煮上一壶。 若生饮了一口,齿间顿时便有一阵阵淡淡的花香散开去。须臾口腔内便显得香气充盈。 她心头微动,暗叹口气,想着是不是还是该多问上两句,抬起头来看向了云甄夫人,然而她还尚未张嘴,就先听见坐在那的姑姑突然间说了一句——“你应当,还有一位表兄。” 若生不觉怔住。表兄?她自然是有表兄的。 她娘出身永定伯府。家中兄弟数人,各自娶妻成家生子,她有许多位根本分不清的表兄。 这些还算是亲近的。稍离得远些的,定然还有不少,只是那些人她就更加没有仔细留心去记过,眼下要回想。也是万分艰难。 她不懂,便只能问:“姑姑说的是哪一位?” 云甄夫人沐在灯下。神色间陡增落寞,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她在笑,笑得却半点没有欢喜,她说:“是你没有见过的那一位。” 可若生听到这。却愈发得糊涂起来。 她没有见过得表兄弟,只怕不少,而且就是见过了。她也压根记不住人。 她越发弄不明白云甄夫人口中说的“表兄”究竟是谁了。 就在这个时候,云甄夫人突然道:“是我的孩子。” “什、什么?”若生一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骤然听见姑姑说这话,她最初还当是姑姑有了身子,可转念一想姑姑嘴上说的可分明是表兄,那就是年长于她的,又怎么可能是现在才有的?可据她所知,姑姑从未成过亲嫁过人,这“孩子”又是打从哪里来的? 若是年长于她的孩子,那今年至少也得有个十三岁了! 不过片刻光景,若生脑海里已经飞快闪过无数个念头。 十三年前,千重园已是建成,姑姑已经开始养着那些个人了! 难道姑姑口中她那位不曾逢面的“表兄”…… 若生瑟瑟发抖,突然间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 大胤风气纵然开放,贵族妇人蓄养面首的,远不止云甄夫人一人,可若是同面首有了孩子,还生了下来,那就不得了了! 若生心里头叫云甄夫人一句短短的话说得乱糟糟的,胡思乱想着,想了那孩子的身世,又来想姑姑若是有过孩子的却一直瞒着他们,这心里该有多艰难,这日子该过得有多不痛快? 那孩子如今又会在哪里? 她看着云甄夫人,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自己身为一个晚辈,在这样的事情跟前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她分明,连一个字也不好多问。 “姑姑……”良久,若生只长长叹了一声。 云甄夫人面上的疲态却缓缓消了去,她伸出手指用力抵住眉心,狠狠揉了两下,笑说:“吓着你了?” 若生颔首,就她方才那样,如今就是说没吓着,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云甄夫人慢慢收了笑:“这事原本也不该叫你知道。”已经瞒了这么多年,就是瞒到她死的那一天,也没有什么。有些秘密,从一开始就应该被人带到棺材里去的。可惜她当年没有死成,拖着这残破身心活了下来。 大抵是老天爷早知道要有这么一天,叫她再结结实实痛上一回,所以才不肯叫她死,非要她活着。 人死了就不会伤心不会痛了,活着才是真正的惩罚呀…… 她说着,亦叹息了一声,而后打量若生两眼,屈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忽然道:“你虽然一向顽劣,却并不是糊涂孩子,说与你听也就听了吧。” 若生蓦地明白过来,心尖隐隐作痛。 姑姑言下之意,已不再拿她当个孩子对待了。 所以这些个事,姑姑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口。 若生扶着桌沿,屏息坐了回去,紧绷着的身子也松懈了下来。 云甄夫人手指摩挲着碗壁,上好的材质,触手微凉,隐隐生温,滑腻如同羊脂,碗中的粥食已有些冷了,凝了薄薄的一层皮子,在灯下泛着微光。她的声音变得莫测起来,带着些微沙哑,语调慵懒散漫,话语却沉重而绝望:“他死了。落地的那一刻就死了。” 若生好容易放松下来的身子,刹那间又僵硬了。 她在想,窦妈妈可知道这件事?府里各房的长辈们又是否知道这个事?她那已经离世的祖父祖母,又是否知道? 从云甄夫人口中吐露出来的话语,一如既往的短,可这寥寥数字,却像是一道惊雷落在了若生耳畔。 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还有谁知道?” “皇上知道。”云甄夫人淡淡地道。“至于旁的人。知道的,全死了。” 若生身子更僵了,连带着舌头都僵住了。半响发不出一个音来。 她当然明白姑姑不会因为她知道了这件事而灭她的口,她怕的,只是姑姑提到了嘉隆帝! 京畿上下但凡知晓云甄夫人的人,就也知道她同嘉隆帝之间感情深厚。不同寻常。 若生身为连家的孩子,身为云甄夫人的侄女。当然更是清楚,但是姑姑、皇上、孩子……这三个词她从来没有放在一块设想过,如今乍然联系起来,只觉心头一寒。头皮发麻。 像是有把极其锋利的小刀,从她后颈沿着脊柱一路下滑,凉而快。火辣辣的痛,又叫人冷的直打哆嗦。 云甄夫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忽然笑了起来,轻描淡写道:“皇上与我情同兄妹,仅此而已。” 虽然这里头发生过的事,远非“仅此“二字便能概括。 若生自然也知道,以嘉隆帝对待连家对待云甄夫人的方式来看,他们之间必定还发生过许多的事,但她听了这话,还是无声地透了口气。 孩子,不会是嘉隆帝的。 否则,姑姑要说的就绝不会只是这样一句话。 她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微微蹙着眉尖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茶水也如云甄夫人碗中的粥食一般,冷了。 但这凉意正好,叫人警醒。 若生想了想,将杯中茶水慢慢饮尽,润过方才突然干涩起来的嗓子,问道:“孩子的父亲,是您倾心过的人?” 云甄夫人哈哈一笑:“自然如此!”笑着笑着,眼角却似有微光闪烁。 夜露渐浓,月色如水,沿着窗棂缝隙蜿蜒而下,洒在了地上,像一片冷霜。 云甄夫人抬手扬袖半遮了脸,手肘支撑在桌上,说:“罢了,不过些陈年旧事,也无甚可说的,不说了……不说了……” 堆乌砌云般的发间,隐约有冷光浮现。 若生看着,愣了一愣。 那是一支簪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打磨雕琢而成,竟像是乌金一般,有着迥异于大胤妇人寻常用的发簪样式。 若生从未见过这样样式的簪子,绞尽脑汁想了一会,仍无丝毫记忆。 她没有在旁的地方见过这样的簪子,在连家也还是头一次! 千重园里胭脂水米分胡乱堆放,姑姑的首饰衣裳虽然有人看管着,却也因为多而繁杂,堆得满满当当几大屋子,每回要用什么,都要使人先去翻找上大半日。 然而若生见过的首饰里头,虽然也有样式别致少见的,可像云甄夫人此刻戴在发间的簪子,她着实不曾见过。 这分明,像是异域之物。 她不觉皱起了眉头,仔细看去,姑姑发间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委实怪哉! 为何是今日戴上? 为何偏偏是这支簪子? 脑海里像是闪过了一道白光,突然劈开了重重迷雾。 若生眉眼间犹有稚气未脱,此刻双目一睁,眸中光华却凛冽而执拗,不似深闺少女:“姑姑昔年,可曾去过东夷?”   第137章 心思 “东夷?”云甄夫人挑起一道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怎地突然问起了这个?” 若生闻言,心中却已是了然。 依照姑姑的性子,如果从未去过东夷,这会她必定直接便说了,可她模棱两可,避而不答,反倒瞧着像是心虚。 这样的云甄夫人,委实反常,是若生平素没有见过的,加上若生念着方才云甄夫人说的孩子一事,顿时也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了。她随即说了句:“您挂在墙上的那只皮褡裢,瞧着不像是咱们这块常见的东西。” 云甄夫人挑着的那道眉又松懈了下来,她微微一笑:“是吗?你眼力不错,那东西的确是东夷来的。” 话虽如此,她却仍然没有直言自己可曾去过东夷,只说那只皮褡裢是打东夷来的。 两国虽然多番交战,明面上不通商贸,可暗中仍有不少,不过区区一只皮褡裢,可能是从货商手里买的,也可能是从别处得来的,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若生仔细分辩着姑姑说的话,闻言点点头,将这话给掀了过去,再不提及。 云甄夫人亦不再多言,只重新吃起了碗中已经冷了的粥。 若生忙说:“我去让人重新盛一碗热的来!” “不必了,省得他们又折腾。”云甄夫人轻轻一摆手,制止了她要起身下去的动作,而后漫不经心地问起了今儿个白天她去泗水河观看重五赛舟的情况来,“多年不曾去看过,今日去看了,如何?” 若生沉吟着,拣了几件要紧的说了:“今儿个昱王也下场了。” 云甄夫人执勺的手动作一顿。抬头望过去,问道:“果真是昱王?没有瞧错?” “不会错,定是他。”若生肯定道。她虽然不认得昱王,四叔家的五妹妹说的话她也不敢尽信,但边上还有那么多的人,不会谁也不知道,而且折花赛后。获胜的的确是昱王无误。是以她见过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昱王。 云甄夫人就笑了起来:“瞧着怎样?” 若生苦着脸,皱起眉头:“您问我这个。我可是连他生得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 云甄夫人嗔道:“你这记性,回头也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她摇了摇头,“让你边上的人多留心,你记不住。她们可不能也记不清人!” “是,她们都记着呢。如果不是有她们几个时常在边上提醒着,保不齐府里的几位婶婶,我也得记混了。”若生笑着说道。 虽然三婶跟四婶性子全然不同,但四婶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也是仪表端庄的贵妇人,同三婶无甚区别,她乍见二人。可难以分清。 这般想着,她便又说了句:“对了姑姑。白日里四婶瞧着似乎有些不对劲。” 云甄夫人眼皮也不抬一下:“她什么时候对劲过?” 若生无力扶额,姑姑倒还真是半点也不掩饰她不喜欢四婶的事,她斟酌着字句:“我瞧着她神色不对,让秋娘去悄悄打听了一下。” “都打听出什么来了?”云甄夫人照旧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并未将若生所言放在心上。 若生便垂眸,压低了声音说:“不是什么好事,听说是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来说是四叔的骨肉。” 云甄夫人将勺子一顿,击在碗沿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终于抬起头来,说:“闹开了?”言罢她自己却又反应过来,若是事情闹开了,哪里还轮得到这会若生来告诉她,早早就该有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到她跟前了,她的神色便骤然冷了下去,“她还算有些脑子。” 连家四太太的性子如何,阖府上下无人不知,云甄夫人当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罢了,你四叔也不是孩子,这事如何处置他心中自然有数。”她将面前的碗往前推了推,站起身来,同若生道,“你段家表姐的亲事定了。” 若生一怔:“是……太子殿下……?” 云甄夫人背对着她朝前方喊了一声窦妈妈,而后转过身来颔首说:“是这桩。” 若生哑然,突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说。 好在云甄夫人也不过是同她随口一提,并没有要同她细说的意思。 转瞬,窦妈妈打从外头走了进来,见云甄夫人已经离桌,知道她已经用完了饭,便命人将碗碟给一一收拾,扶着云甄夫人进了内室。若生也跟了进去,方站定就听见云甄夫人在吩咐窦妈妈说:“去,将玉寅唤来。” 窦妈妈立即应声而去。 若生瞧着,眸中光亮微闪。 她知道姑姑已经在命人着手查探玉寅兄弟二人的事,可却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姑姑竟然还是十分亲近他们俩人。 千重园里养了那么多的人,姑姑想要有人在跟前伺候,不管叫了谁来都一样,然则她这会吩咐窦妈妈去找的,却仍是玉寅。 若生虽然不是极玲挑剔透的姑娘,可却并不痴愚,云甄夫人今儿个心情不佳,她看得清楚。 是以她更加想不明白了,为何姑姑到了这个时候,想要见的人还是玉寅。 他在姑姑心里头,到底是有哪里不一样? 她前世忽略了太多的事,以致于如今想要看得明白一些也是不能,暗暗叹口气后,若生走上前去,偎到云甄夫人身旁,撒娇般道:“姑姑,时辰尚早,我再留一会,您可别烦了我。” 云甄夫人顺手搂住她的肩头:“我烦了谁也不能烦了你呀。” 姑侄二人说着话,外头的天已渐渐黑得深浓了。 屋外廊下悬着的灯,被风吹得火光摇曳。 若生将头靠在云甄夫人的肩上,胸腔里“怦怦”跳动着的那颗心,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而外头的脚步声,由轻到重,又远至近,也终于到了帘后。 窦妈妈隔着帘子唤了一声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就说:“进来吧。” 窦妈妈就将帘子打起了一角,先行进来,而后站定不动,等着后头的人也走了进来,才松手将帘子撒下。 跟着,若生就听见了一道清越的声音。少年的音色,在她听来,模糊又熟悉。他说话的语调分明是温和而柔软的,可听进她耳朵里,就像是一根针,尖锐又狭长的银针,一点点往她耳孔里探去,一直钻进她的脑子里去。“嗡——”的一声,她霍然坐正了身子,抬手捂住了双耳。 他口中的那声“见过三姑娘”,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云甄夫人则急急侧身来看,问:“怎么了这是?” 若生大口喘息着,讪讪然将手松开了去,摇了摇头:“耳朵突然疼了一下。” 然而就那么一瞬间的事,豆大的冷汗便已从她的额际渗了出来,濡湿了那处的头发。云甄夫人背身冲玉寅喊:“打水来!”说罢慌忙又道,“使个人去请大夫!” 若生急忙阻拦:“姑姑莫急,我没事,当真没事,不信您瞧!”她拉着云甄夫人看向自己的耳朵,除了微红的耳廓外,没有丝毫异样。 云甄夫人犹自蹙着眉头:“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夜深了,不必请,当真没什么大碍。” 说话间,就候在外头的人已打了水送了进来,玉寅端着送到美人榻旁的矮几上搁好,拧了帕子双手拿着递了上前。 云甄夫人横手接了,熄了请大夫的心思,只亲自将若生额角的汗珠抹去。 玉寅陪侍在一旁,手脚麻利,做事稳妥,似是做惯了的。 他一声也不吭,安安静静的。 若生很快缓过神来,面色恢复如常。 云甄夫人微松口气,丢开了帕子,嗔她吓了自己一回,回头还是得请个大夫来瞧瞧。若生没有法子,又敷衍不过去,也只得好声将这事给应承下来,答应她赶明儿一定请了大夫来仔细看看。 又过一会,云甄夫人伸指揉了揉眉心,忽然吩咐玉寅,将她的烟取来。 玉寅轻车熟路走至一旁,打开柜子伸手抓了几件东西转过身来。烟草备在匣子里,一并被他带了过来。 云甄夫人探手捻起一些置于鼻下嗅了嗅,一言未发点了点头。 在边上看着这一幕的若生,却是情不自禁地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姑姑这烟,似抽得比往常更凶了些。 她过去并没有在上头多留心,可如今仔细一想,姑姑的嗓子总是沙哑,偶尔精神也不济,保不齐就是这些烟的事。她定定看了两眼,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时辰晚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云甄夫人懒懒说道。 若生便也站起身来,说了个好。 云甄夫人点点头,忽然指了玉寅说:“送三姑娘出门。” 玉寅便也应声直起腰来,垂首跟在了若生身后。 走至帘前,他伸手撩起,“三姑娘请。” 外头不知何时风声大作,若生出得门去,只觉得自己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好容易一把攥紧,突然有个身影挡在了她跟前,说了句“小的僭越了”。 他忽然伸手将她鬓边被风吹得扬起的一缕发丝抓住,缠回了发间。 若生心中一凛,“啪”一声重重挥开他的手,大步后退,冷声斥道:“放肆!”   第138章 惩处 玉寅猝不及防,被打得趔趄了下,亦往后退了一步,二人之间顿时空出一块来。 少女音色清澈,骤然拔高了声音一声“放肆”,则立即就将边上的人都给吸引了过来。绿蕉离得远些,方才正往若生身边赶,听见声音后再顾不得旁的规矩,拔脚便跑,一口气跑到了若生跟前,急切地问道:“姑娘怎么了?” 与此同时,窦妈妈也靠近来,但她并不问若生,只径直看向一旁的玉寅,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玉寅垂首而立,廊下光线又不及室内明亮,叫人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窦妈妈的话音落下,他静默了一会,方才突然跪了下去,说:“是小的不对,惊着三姑娘了。” 夜幕下,花影无声,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了一阵阵的虫鸣声。 唧唧咕咕,叫个不休。 吵得人头疼不提,同时也将这本该寂寂的气氛给击得米分碎,半点不留。 夜风却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窦妈妈定定看了玉寅两眼,见他跪得笔直,便扫了一眼他膝下冷硬的地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而后飞快转头看向了若生,扬起嘴角,温声问道:“姑娘可还好?” “不好。”若生绷着一张小脸,紧贴着绿蕉站着,神色警惕,语速飞快地吐出两个字来。 窦妈妈一愣。 若生道:“他将手伸到了我头上。” 窦妈妈方才蹙了又舒展的眉头立刻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揉也揉不开。她立刻转头面向了玉寅,盯着他低着的头,冷声训斥:“放肆的东西,你怎么敢这般做?!” 便是玉寅再得云甄夫人的喜欢。也终究不是连家的少爷,不是连家的人。 可若生,是连家二房眼下唯一的姑娘,是云甄夫人自幼看着长大,心尖尖上的人,焉是玉寅这样的人可以胡来的? 窦妈妈的眉头是越皱越紧:“是谁允你如此大胆胡为?!” 玉寅跪在地上的身子,却是半点也不曾动过。就连微微低垂着的脑袋。也始终定定的,纹丝不动,乃至于他的声音都一如既往的平静:“方才有风吹乱了姑娘的头发。只怕要迷了眼睛,是以小的便僭越了一回。” 他徐徐解释着,窦妈妈的面色好看了些许。 如若只是这样,倒不算太过放肆。 千重园里除了些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外。便没有几个丫鬟,多的都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平素里端茶送水伺候云甄夫人净面穿衣歇息,全是他们的活计。 于千重园而言,玉寅这群人真计较起来,同若生身边的绿蕉、扈秋娘几个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方才若生走出来时。风声大作,吹乱了她的发,如果是绿蕉在旁。那也是要及时将散乱的发丝给缠回去的,否则要是迷了主子的眼睛。就是她们没有眼力见没有办好事了。 这一回,只是恰恰不是绿蕉,而是玉寅而已。 窦妈妈略微一想,紧皱的眉头便慢慢舒展了开去。 她仍然厉声斥了玉寅几句,后转头望向若生,谨声说:“姑娘消消气,都是这伙子人不知好歹,您莫要放在心上。” 若生听着这话,也是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而且刚才玉寅,也的确先说了一句“小的僭越了”,所以这事虽然是他放肆,却远没有到过分的地步。 若生的口气突然一软,看向窦妈妈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蓄着些微水汽:“妈妈……” 她是云甄夫人看着长大的,从小在千重园里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逛过多少次云甄夫人的屋子跟库房,同千重园里的老人儿都熟悉得很,窦妈妈身为云甄夫人的心腹妈妈,当然更是同她熟得不能再熟。 她亦是窦妈妈一点点看着长大的,从米分团似的小东西一天天长成了如今模样娇弱的少女,窦妈妈心底里也是极疼她的。 是以,她这般张嘴一喊,窦妈妈一颗心就软成了水,轻轻叹口气,将若生扶到了一旁好言劝了几句,又说回头必定严惩玉寅。 若生一面听着,一面乖巧地点头,再不多言一句玉寅哪里放肆,自己有多不高兴。 她只安安静静地听着窦妈妈说话,间或微笑一下,姿态柔弱而无助。 窦妈妈极少见她如此,偶然见上一回,心中十分震惊,心中便不觉暗暗揣测,玉寅是否当真过于放肆了。 然则天色已晚,夜风一阵冷过一阵,窦妈妈瞧若生衣着单薄,生怕她受凉,委实不敢多留,便再三劝着她消气,先行送了她出千重园。随即,窦妈妈返身回了廊下。 而玉寅,仍旧跪着,甚至于连姿势也没有变化过分毫。 窦妈妈心头一紧,终是道:“先退下吧。” 她虽然管着千重园里的人和事,算是内管家,可玉寅终究是云甄夫人的人,不是她随意就能处置的。 空气里的虫鸣声,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窦妈妈眯了眯眼睛,转身进了里头,去寻云甄夫人回禀。 澄砖地面平滑如镜,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放轻了脚步,越过珠帘,走到美人榻前。美人榻上躺着的美人,闭着双眼,像是睡去了。窦妈妈暗暗叹息了声,伸出手来将一旁的薄毯拎了起来,轻轻地覆到云甄夫人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阖眼而眠的妇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没有半点惺忪睡意,她方才一直都醒着。 窦妈妈唬了一跳,手里还拎着一角的帘子就直直掉了下去。 云甄夫人双手撑着软榻,懒洋洋坐起身来。 屋子里的烟味浓郁,她身上亦有,但她似浑然不觉,也不叫窦妈妈开窗,只问:“阿九回去了?” 窦妈妈应个是,将玉寅的事说了。 云甄夫人不置可否,又问:“阿九那丫头,发火了?” “倒不算发火……”窦妈妈小心斟酌着字眼,“依奴婢看,不痛快是定然的,方才三姑娘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了,听奴婢说着话,虽然笑着,可笑得也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云甄夫人伸手掠过自己鬓边散乱的发:“禁足吧。” 窦妈妈愣住:“禁足?三姑娘她……” “想到哪儿去了!”云甄夫人失笑,摇了摇头,抓起身上绣了葡萄鹦鹉的薄毯,“禁她的足做什么!” 窦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禁足说的是禁玉寅的足,不过主子说的这话她却是始料未及,神色仍旧有些木木的。云甄夫人却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只管去办。”说完,她身子往后一倒,闭上了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又说:“再使个人去知会阿九一声。” 不论如何,玉寅那孩子生得再像她记忆里的人,再像她幻想中的儿子,也终究不是真的。 他既惹了若生不高兴,那当然得罚。 但窦妈妈应声退了下去后,她伏在榻上,却猝然又坐了起来,烦躁地将身上薄毯一把掀开,赤脚落在了地上。 脚下的砖冰凉凉,有些像是冰。 还未进六月,她又畏冷,千重园里还没有一处开始用冰。 可她这会就这么孤身坐着,心头似有一把火在烧,燥得她浑身难受,头疼欲裂。 不过是个面首,何须在意? 但分明应当严惩一番的,话至嘴边却成了“禁足”。 云甄夫人深吸了几口气,转过脸又睡倒在了榻上,半阖上眼睛,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东夷的人跟事,死去的孩子,玉寅的脸……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跟人反反复复在她眼前闪现。 她遥遥望见床帐上绣着的火红石榴花,红得像是一滩血,令人悚然。 朦胧间,眼角一热,她用力闭上了双目。 有湿而烫的东西,沿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过得许久,她才终于再欲睡去。 而早前离开千重园往木犀苑去的若生,却还精神奕奕,没有半点睡意。绿蕉伺候她沐浴更衣躺下后,千重园里窦妈妈也使人来给她递了口信。来人若生并未亲见,见的是绿蕉跟吴妈妈。 吴妈妈因为没有亲自跟着去,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闻言并未多言一字,只将人给送了出去。 绿蕉就来同若生回禀。 若生听是禁足,眉一挑,笑了下,又飞快敛去,打发了绿蕉下去。 她知道窦妈妈一定会将那事告诉姑姑,却没有料到姑姑会这么罚。 禁足? 她摇了摇头,舒口气躺了回去。 方才玉寅那一出,她也是猝不及防,只是下意识便扬手挥了过去。但是如果换做是前一世的她,刚刚定然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来。他动作突然,她闪避不及,事后定然发懵,只会盯着他看,哪里会脱口训他放肆。 屋子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去,若生躺在床上静静地思量着,自己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也不知是过去的太久了,还是她心底里有意遗忘,她想了又想,却只能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来,明明是自己,却像是陌生人。 然而她变了,其余人却都还是原样。 在玉寅看来,她不过就是连家二房那个性子娇纵的三姑娘罢了——   第139章 筹谋 这样的她,于他而言,只怕是最容易接近的对象。 殊不知,她早已经看清楚了他的伎俩。上过一次当的人,怎么还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身上栽第二次? 她前世丝毫不知他的心思,又自幼不知人间疾苦,恰逢陌上如玉少年,情窦初开,眼睛移不开,腿也迈不开,只将他搁在自己心尖上,小心翼翼地喜欢着。 可最初的喜欢有多甜,后来尝到的滋味就有多苦涩。 人的眼泪也是咸涩的,但比较起来,就远不及心里的苦了。 若生思量着,舌尖上泛起阵阵苦意来,叹口气翻个身,伏在了枕头上。 突然,“叩叩”两声响,惊动了她。她霍然坐起身来,敛目朝响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说了声:“进来。” 话音一落,扈秋娘的身影就从外头走了进来,披着身夜风的凉意。她大步上前,先恭恭敬敬地同若生行了个礼,而后说:“回来的路上差点叫巡夜的给碰上了,奴婢避了避,便耽搁了会。” 若生听见前头半句,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再听后半句,这颗提着的心便又落回了原处,她松了口气,让扈秋娘坐下说话。 扈秋娘就也立刻依言搬了椅子到她床前,落了座。 “找到地方了不曾?”若生就着昏黄的灯光,坐得更直了,低声问道。 扈秋娘见状便站起身来,取了只云锦面子的靠枕置于她背后,伺候她靠得舒服了,方才回话说:“虽然那地方不容易找,但奴婢幸不辱命。到底还是找着了。” “找到了?!”若生面上一喜,声音也不由得微微拔高了些,及时又压低来,“可有瞧见什么?” 扈秋娘摇了摇头:“远着不提,绣楼亦高,什么也瞧不见。”言罢,她顿了顿。补充道:“奴婢等了许久。这天也黑了许久,可里头没有一处点灯的,若不是一早知道情况。指定以为里头并没有人住着。” 即便她出门之前,已经从若生口中得知,那宅子里是住着人的,可到了地方后略微探了探。她心里头的疑惑却反而更盛了。 白日里尚且好说,天色一黑。人不能视物,自然是要点灯燃烛的,但是那座不大的宅子却始终黑幽幽的,叫人看得心里发毛。是以。那宅子里如果真的有人住着,那住在里头的人,只怕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人。 扈秋娘踟蹰着。终究还是说了:“姑娘,有句话奴婢不知是当说还是不当说。” 若生定定看着她。若有所思地道:“是何事?但说无妨。” 扈秋娘闻言却又迟疑了起来,似不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过了会才道:“在平州时,您便同奴婢说过,想要找到那个人,奴婢亦觉得若能寻到,也是一桩善事,积德积福,再好不过。可是如今您瞧,这事越发得诡谲了,奴婢担心……” 她的话音一点点轻了下去,终于没了话。 担心什么?值得担心的事太多了。可若是真要她仔仔细细说上一遍,究竟在担心什么,她似乎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得清楚。 扈秋娘恨自己嘴笨,眉宇间不觉露出些微懊恼来。 若生看得分明,便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于旁人而言,雀奴同她连萍水相逢也称不上,她们今世甚至连面也不曾见过,人人都只当她起初是一时兴起才要找雀奴,所以既然都已经亲自找到平州去了,也还未将人寻着,如今再苦苦寻找,似乎就显得怪异跟莫名其妙了。 她们终究,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 若生对此亦心知肚明,所以眼下除了苏彧外,就是日夜贴身跟着她的扈秋娘,也仅仅只知道雀奴身世可怜,她有心相助,却不知她对寻找雀奴这件事这般执拗。 那宅子偏僻,四周寂静无声,夜晚不燃灯,大门紧闭,似毫无人烟,处处都充满诡谲。 哪怕若生还没有亲眼见过,但从苏彧口中听说那座宅子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了扈秋娘将会目睹的场景。 质疑、担忧、疑惑…… 到时候,全都会一股脑地涌上来。 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怎能临时收手? 她亦会害怕,会担忧,会惶恐,可那些情绪都不能左右她的信念。 于是她对上扈秋娘忧心忡忡的目光,笑了起来。面容洁白无暇,肌肤细腻如瓷,眉眼弯弯,像是暗夜中悄悄绽放的莲花,重重瓣瓣间满是淡然的香气。 扈秋娘看得愣了愣,耳边就听得她道:“近在眼前了,就是千难万难,也迟早都能跨过去的。” 忧心是该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太过大意反而有害无益。 不等扈秋娘说话,若生又淡淡道:“我心中已有了主意,你到时只管照着话去办就可,小心些就是了。” 没她的吩咐,扈秋娘也不能僭越,私自将若生要做的事去通禀给云甄夫人。但扈秋娘先是云甄夫人的人,后才是若生的人,真到了什么艰难的时刻,也保不齐她不会因为担心若生,而去寻云甄夫人禀报,所以若生略一想,便加了句:“姑姑近些日子亦有诸多烦心事,这些琐事就不必叫她知道了,且谨慎行事。” “是,奴婢记下了。”扈秋娘听到这话,原先就是有想要去回禀的心思,也熄灭了。 好在瞧若生的样子,神情泰然,应是心中有数的,虽然年纪轻,做事却还算稳重,扈秋娘的担心终于少了一些。 灯花“噼啪”炸了下,屋外的夜更深了。 扈秋娘的声音放得轻而柔,将自己出门后所闻所见,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若生。 等到谈完话,时已近三更。 连家大宅各处皆鸦雀无声,众人都早已熟睡。 除却木犀苑里还有屋子亮着灯外,旁的地方都是黑魆魆的。 千重园里没了人影走动,愈显空旷起来,花木阴影重叠,风一吹,鬼气森森。 趁着夜色偷偷溜出门来的玉真,一惊一乍,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吓他一跳。天气闷热,可夜风却是凉的,自他的袖口灌进去,一阵阵的冷。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似孤魂野鬼一般,在夜幕下悄悄地晃荡,想要寻个替死鬼好早日超生。 但他要找的人,却不是替死鬼,而是他嫡亲的弟弟。 玉寅一向比他能成事,没了玉寅,他就像是没了主心骨的人,慌张啊失措啊就全都找上了他。 平素闯祸的,办事不得力的人都是他,从来不是玉寅。 可今儿个,玉寅却叫云甄夫人给禁足了。 大晚上的,突然之间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三魂惊没了二魂,差点连站也站不稳了。惹恼了云甄夫人,他们还能有好果子吃?他一深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胸腔里的那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 他好容易才将惶恐焦躁按捺下来,等到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才壮着胆子来找玉寅。 玉寅门上挂了锁,窗子却并没有封死。 身在千重园,哪怕不锁门,云甄夫人命他禁足,他也只能乖乖听话,所以边上也没有人守着。 玉真长长松了口气,摸黑叩了叩窗棂,“笃笃”两声,窗后立刻就多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慌忙贴上去,压低了声音叫了声“玉寅”。 “你怎么来了?”窗子开了一道缝,里头的人用极轻的声音飞快说道。 玉真四下扫了一圈,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有人没有人,他咽了下口水,忙道:“没人会瞧见的!” 都过子时了,还能有几个醒着的? 他伸手去扒窗子,要翻身进去。 “二哥!”窗后的人低低唤了声。 玉真一怔,随即道:“且让我进去说话!” 里头的人闻言,顿了顿,而后像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才将窗子打开来,放他进去。 玉真长手长脚,翻个窗子倒是没有半点困难,须臾站定,便上下打量起了玉寅。奈何天黑,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只能无奈地皱起眉头放弃了继续打量他,说:“你好端端的,怎地叫她给禁足了?犯了什么忌讳?” 旁人犯忌讳他信,可玉寅?千小心万小心的,怎会突然犯了忌讳? 黑暗中站着的人却没有吭声。 玉真急了:“到底是怎么了?” “是因为连三的事。”半响,玉寅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玉真愣住。 玉寅朝黑暗深处走了两步,又叮咛玉真不要立在窗边,然后才将晚间发生的事说给了他听。 “你怎么也会这般鲁莽行事?”玉真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不敢置信。 隐在黑暗里的少年,却突然轻笑了两声。 玉真跳脚:“你怎么还笑?”说完,他却又像是恍然大悟般,问道:“难不成你是故意的?” 玉寅漫然道:“我只是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那般大。” 那一巴掌,使的力气可半点不小,都快不像是个十二三娇滴滴少女的力气了。 “左右都是冒险,这些都是免不了的。二房那位姑娘,阖府上下都知道她惯常记不住人,就是窦妈妈换身衣裳不站在云甄夫人身旁,只怕她乍见之下也认不出来,所以要让她记住,总是要费些心思的。” 不论好歹,她如今,必定是记得有他这么个人了。   第140章 争吵 时不待人,这是最快也最容易见效的法子。 尽管冒险,却仍值得一搏。 他说完,玉真面上的神情却依旧有些木愣愣的,过了片刻再次追问起来:“你怎地突然动了这个心思?”事发之前,玉真半点不知,如今听了兄弟的话,只觉突然。 然而玉寅不答反问,于静夜中,徐徐问道:“二哥有什么事瞒着我?” 玉真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更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听到这句话后,他仍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他的确有事瞒着玉寅,且他不敢多言一字。于是他便沉默了下去,亦不再追问。 “那罐子花茶,二哥可曾留心过?”忽然,玉寅问了这么一句。 玉真怔怔地想了想,摇头说:“哪罐子花茶?” 黑沉沉的屋子里,站在对面的人,又长长叹了一声。 玉真不觉有些恼羞成怒,当他是嫌自己问了愚蠢的问题,咬牙道:“你且说来就是,何必问我?” 他声音略显尖锐,口气也不好。 玉寅只这么一个兄弟,自小一块长大,当然熟知他的性子,闻言已知他心中有气,眉头就紧紧蹙了起来,默然无声过了好久才终于开口,语气里有着难以捉摸的怅然:“二哥问我是何时动的心思,自然是瞧见那罐子花茶的时候便已经有了主意,可二哥你又问,那罐子花茶,究竟说的是哪一罐……倒不如二哥你来告诉我吧,这千重园里难不成还会有第二罐花茶不成?” 玉真心中焦躁,脱口说:“怎么就没有?” 可话音一落,他就醒悟了过来。 千重园里。能有几罐花茶? 府里上上下下无人不知,云甄夫人素日里只喝武夷茶,从来也不沾别的,这千重园里除了武夷茶外,自然也就没有别的。不论是雨前的龙井,还是六安的瓜片,都难以在千重园里寻见踪迹。更不必说是花茶。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千重园里的的确确只有一罐花茶。 是连家二房的三姑娘,打从平州回来后,特地送来千重园的。 他深吸了两口气。低声道:“那花茶有何不同?” 玉寅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到距离他只有半步的地方站定,将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二哥怎么还想不明白?云甄从来只喝武夷茶。旁的不管价值多少,其味如何。她皆不碰,可偏偏连若生送来的这罐子花茶,叫她摆在了外头,偶尔还会命人泡上一壶。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在她心里头,二房的那位姑娘,是与众不同的!” 这事他们早有耳闻。可直到近日亲眼瞧见了,他才敢认定。 玉真却直到这一刻才有些明白过来。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玉寅看得比他深远,心思亦比他缜密,这些事他连想都未曾想到,更枉论旁的。 “终究是冒险,这些事二哥只管当做不知就是。”玉寅也并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如今对二哥而言最要紧的事,只有抓牢了云甄的心一件而已。” 玉真喏喏说了句:“这可不容易……” 玉寅的声音微沉:“世上哪里有容易的事。” 如果有,他们也就不必费尽心机,一步步筹谋了。 …… 翌日天明,千重园里重归了热闹。 云甄夫人亦早早起了身,出门办事去了。 玉寅被禁了足,玉真心里头也就没了底气,行事动作皆小心了起来,多半时候也都窝在屋子里,不外出走动。 这热闹,也就似乎同他们没有了干系。 但这一日真正热闹的地方,却并不是千重园,而是连家四房。 昨儿个连四太太领着孩子出门看过赛舟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门,除了她的心腹牛嫂子外,谁也不见。底下的人,只听说了五姑娘宛音差点落水叫三姑娘给救了的事,旁的都不知道,便也以为四太太这是同闺女一起受到了惊吓。 厨下为了讨好她,还巴巴地炖了安神的药膳送上去给主子用。 可送去给五姑娘的那一份吃了个干净,送去给四太太林氏的那一份,却原模原样地被端了下去。 谁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了,便也都只好夹着尾巴做人。 哪里想得到,这日晚间连四爷从外头回来没多久,上房里就传出了争执声,伴随着几声“叮铃哐啷”,也不知是打碎了什么东西。有好奇的丫鬟婆子就想凑过去悄悄听个动静,不曾想这脚还没迈出去多远,就瞧见牛嫂子青白着一张脸守在了门口,眼神阴冷地四处扫视着。 这么一来,谁还敢靠过去偷听呀! 一溜烟的,人就散了个干净。 夜色越深,四周越寂静,连四爷夫妻二人的争执声就越是响亮。 好在后来二人还是安静了下来。 许是顾忌着再这么争执下去,迟早叫千重园那边知晓,闹大了就不好了,所以吵着闹着,这声音就没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廊下也静悄悄的,门口依旧只有个牛嫂子守着,连个丫鬟也不见。 里头的人,没有用饭,也不传饭,厨房那边候了大半天,悄悄使了人来问牛嫂子,却也没能得个准信,只得苦等着,见饭菜冷了,就重新热上一遍,再冷,再热。 如此反复几回,再好的菜,味道也不对了,只能想法子另做。 可厨房里折腾了大半天,上房里的人却依旧没有要用饭的意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月上梢头,那紧闭着的房门“咿呀——”一声突然被打开了来。 牛嫂子一惊,慌忙去看。 从里头走出来的人,却是撇也不撇她一眼,一言不发拂袖就走。 牛搜子话至嘴边的“四爷”就这么硬生生又给咽了回去,她瞅瞅黑魆魆没有点灯的屋子。又转头朝着连四爷远去的背影看,想了想匆匆跟了上去。 连四爷走得飞快,她却不敢跟得太近,过得一会见他拐了个弯,她便松了一口气。 他这是朝着内书房去了。 她便立刻返身回去寻林氏。 走得近了,她才发现林氏似在哭。 牛嫂子的脚步声放得愈发得轻,唤了声:“太太。” 林氏听出了她的声音。并未抬头。只问:“他人呢?” “太太放心,四爷往内书房去了,没有去见莺歌。”牛嫂子早料到她会问自己。闻言立刻就拣了要紧的来说。 果然,林氏听了这话,终于将头抬了起来,又命她去点灯。 牛嫂子飞快应声而去。也不敢多问一句,只点了灯后伺候她洗漱更衣。上床歇息去了。 夜已经深了,不管有什么事,都还得等到天亮了再说,何况瞧方才那样。他们夫妻俩人显然闹了个不欢而散。将将放下帐子之际,牛嫂子叹口气,还是忍不住轻声同林氏说:“太太莫怪。奴婢多句嘴,这事虽是四爷不对。可有什么话,您还是好好地同四爷说,切莫伤人伤己呀……” 林氏背过身,闷闷地应了个“嗯”。 牛嫂子知她怕是听不进去这话的,无奈地放下帐子,熄灯出去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想到,事情还能更糟。 夜里天黑,廊下虽有灯,却始终不及白日明亮,连四爷走得又快,牛嫂子那时根本没有看清楚他的脸,是以第二天一看,牛嫂子立刻就骇得面如土色。 昨儿个夜里,连四爷面上挂彩了! 他回府时,那还都好好的呢,睡了一夜就受伤了? 当然不可能! 这伤,只能是林氏干的好事。 因了这指甲划出的小口子,连四爷是连外人也不能见了。 是以天亮后,他也闷在书房里。林氏倒是起得早,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眼皮肿着,面色也不好看。牛嫂子伺候了她起身,梳着头时轻声问了句,是不是该去向四爷服个软。 林氏哼了声,没有言语,却也并不反对。 牛嫂子便特地让厨房给炖了燕窝羹,一盏送到林氏屋子里,一盏由她亲自送去了书房。连四爷却显然没有要见人的意思,不过听见牛嫂子说是太太让她送来的,他还是将门开了。结果牛嫂子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那道伤口,顿时双手一颤,差点连燕窝羹都没有捧住。 这可怎么好? 她急得手足无措,回去见了林氏,想问又不知道如何问。 林氏却也不知是没有察觉自己抓破了连四爷的脸,还是根本就不在意,用过朝食后,便只惦记着莺歌的事。 她铁青着一张脸,起身就要朝关着莺歌的西跨院走去。 哪知还未走下台矶,五姑娘的乳娘就急匆匆跑了来。 林氏不悦:“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五姑娘的乳娘欲哭:“太太,姑娘病了!” “病了?”林氏一惊,当下再顾不得莺歌,转身往女儿那去。 牛嫂子紧跟着,眉头一皱,故意落后一步寻了个小丫鬟去给连四爷报信,又让人飞快去请大夫来。 谁知大夫来了,连四爷还未出现,只打发了个人过来探听情况。 林氏这时又要发火,牛嫂子却知连四爷是为何不露面,只得慌忙阻止,劝了又劝。 与此同时老大夫也给五姑娘把完了脉,一问,什么病,只怕是心病。 她受了惊吓,一时好一时坏,一会说肚子疼一会说头疼,可身上什么病也没有。大夫说只能开些静心宁神的药先吃着,但并不打紧。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林氏却怒上心头,斥责女儿胡闹,转身就走。   第141章 准备 牛嫂子愕然,嘴角翕翕,似要言语,但终究没有吐出半个字来,只收敛心神匆匆跟了上去。一到近旁,走在前头的林氏便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向她,皱眉问:“你使的人去向他报信?” 她口气生硬,语带不悦,牛嫂子再迟钝也听出来了,当下将头一低,身子一矮,放轻了声音赔罪道:“奴婢知错。” 自作主张去办的事,主子不高兴了,她也没有法子辩驳,只能认下。 “怎么连你也开始不听我的话了?”林氏懊恼不已,顿足斥责。 牛嫂子将头垂得更低,一双眼只盯着自己的鞋面看,连动也不敢动。 良久,林氏终是斥了句“回头再说”,拂袖朝前大步走去。她走得那样快,脚步那样得急,身体在晨光中略显踉跄。牛嫂子刚刚抬起头来,就瞧见了这一幕,立刻便想上前去扶,可想了想又将已经抬起来的手落了下来,垂在了身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去了禁着莺歌母子的西跨院。 昨儿个将人悄悄带进来时,虽然避开了众人耳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瞒也瞒不了多久。 好在牛嫂子虽然忧心忡忡了一整夜,最后还是发现林氏并没有要将这事闹大的意思,尽管错在连四爷,可真计较起来,这事里难道就没有林氏的错?如果不是她不能容人,当年莺歌也不会从连府里消失,若莺歌没有出这道门,那后来的那些事也就都不会发生。 是以世人即便不齿于连四爷的作为,却也不会谅解林氏的做法。 闹开了,林氏的脸面也就全丢光了。 可谁知。这一次就是林氏有意闹大,也闹不起来了。 她们方进西跨院,便叫个婆子给挡住了去路。林氏自然是恼怒万分,冷着脸厉声呵斥过去,但挡路的婆子笑眯眯的,只说这是四爷吩咐的,还请太太先回去。她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行。 林氏气得双手发颤。若非还顾忌着最后一丝颜面,同个婆子动手有失身份,只怕当即就已扬手打了过去。 她忍了又忍。深吸几口气,退出西跨院,随即便吩咐牛嫂子:“去书房!” “太太——”牛嫂子忧心不已。 林氏眉眼沉沉,面色十分难看。几乎要将手中抓着的那块帕子揉成碎末:“我倒是要问问他,到底我是太太。还是那女人是!” 连个妾也不是的东西,他凭什么护着? 她气红了眼睛,胡乱拿帕子擦拭着眼角,一路疾走。牛嫂子紧紧跟在她身后。张张嘴想要提醒她一句四爷这回不定就是想护着莺歌那丫头呀!不论如何,莺歌生下的那孩子,始终都是连四爷的骨肉。他自然不会半点不放在心上。可她亦清楚得很,自己这话说了。林氏非但听不进耳里,恐怕还要怒斥上两句,贱婢生的野种,算什么骨肉。 外室子在她心里,委实连只小狗也比不上。 这话一出,总不是好话,倒不如不说。 牛嫂子就无奈地将话给咽了下去。 一场腥风血雨,似乎已近在眼前。 然则一手筹划了这件事的若生,这会却正在明月堂里,同父亲一道用饭。 连二爷昨儿个没能见着云甄夫人,念叨了一晚上,起早想去千重园,却被告知云甄夫人出门了,只得悻悻然回来。一进门,恰巧撞见若生在同朱氏说话,他立马凑上前去,巴巴问:“你昨日瞧见阿姐了没?” 若生笑着点头:“晚间见了一面。” 连二爷捶胸顿足:“你怎地也不知来喊我一声!” “夜深了,喊您做什么,左右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您回头再见姑姑也是一样的呀。” “这怎么是一样的呢!你看看你看看,你喊了我,去不去那是我的事,可你不喊我,就是你不孝顺我啊!这能是一码事吗?” “您这是歪理……” “歪理不是理?这也带个理字呢!”连二爷理直气壮地说道。 若生没了法子,只得服软:“爹爹我错了。” 连二爷满意了,随后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喊了人来问:“饺子熟了没?” 他喊得响亮,被声音一惊,若生不由得脱口问道:“今儿个一大早吃饺子?” 没过年过节的,好端端的吃什么饺子,京里可不兴这个。 连二爷扭头瞥了她一眼:“羊肉大葱馅儿的!” 他就是想吃了,谁也没辙,只能顺着他的话给揉面擀皮剁馅包上了。 若生哑然,转过脸去看朱氏,朱氏却也只无奈地笑了笑。 不多时,金嬷嬷亲自提着个食盒打外头走了进来。还未搁下,连二爷就先贴了过去,腆着脸问:“嬷嬷我能全吃了吗?” “……”金嬷嬷唬了一大跳,“这么些饺子,二爷您可吃不了!” 连二爷撇撇嘴:“我肯定能吃掉。”他抓了筷子,一屁股落了座,一面盯着金嬷嬷摆盘,一面头也不回地招呼若生跟朱氏快来吃饺子。 大热天的,羊肉馅的饺子,若生也不敢多吃,不过尝了一口,倒是香得很,一咬满嘴油,喷香喷香的。 就是朱氏原先没什么胃口,也用了好几只。 金嬷嬷看得也高兴,亲自在旁伺候着。 外头天光明媚,屋子里也是一片灿烂之景。 过了会,连二爷终于想起来问若生:“你今儿起得这般早,可是又要出去玩儿?” 若生搁了筷子,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着嘴角:“我要去一趟外祖家。” 连二爷咬着吃的,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道:“你上次回来,不是说再不去了吗?” 那还是段家大夫人办春宴的时候说的话,自那以后,若生也的确再没有踏足过段家的地界。连二爷记得清清楚楚,突然间又想起了上回去时,若生在海棠林遇见的事,当下连饺子也咽不下去了,抓着筷子急声说:“你还是不要去了。” 若生明白他是担心着上回的事,暗暗叹了口气。 段家那地方,她又哪里真愿意去。可她才从姑姑口中得知,三表姐已经被赐婚给太子殿下了。这么一来,她那位大舅舅所出的三表姐就成了未来的太子妃,来年开春就会入主东宫,如今也就不是谁想见便能见的身份了。 更不必说,旁人想要在段家之外见到她的人。 不过总算若生还担着个表妹的名,比那些不相干的旁人可强得多。 她便摇了摇头,说:“爹爹别担心,我只是去见一见外祖母而已,去去便回。” 连二爷蹙起眉头,嘟囔道:“就一老太婆,有什么可见的,不见也罢!” 金嬷嬷立马在边上咳嗽了两声。 连二爷闭紧了嘴,坐立难安,忍了须臾还是又说了句:“她不是老太婆,难道我是老太婆吗?” 若生忍俊不禁:“她是,就她是,您怎么能是。”言罢,她好声安慰了他两句,到底是说服了他让自己去。连二爷就举筷夹了一只又一只的饺子到她碗里,说:“多吃点,要不然回头那老太婆又要假惺惺地说你瘦了!” 金嬷嬷又咳嗽了声。 他回过头去,眨眨眼:“嬷嬷你嗓子痒吗?” 金嬷嬷忍不住笑了起来。 …… 约莫辰时三刻,若生带着扈秋娘跟葡萄出了门。人若带得少了,到了她外祖母段老夫人跟前,必定要被她拉住谆谆教诲上大半天不可。不过照理,她应该带上绿蕉,而非葡萄。可绿蕉一听是往永定伯府去,一张脸顿时便白了。 扈秋娘就提议,带上葡萄吧。 春宴上的事,扈秋娘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却也有所耳闻,知道绿蕉也是撞见了的,如今依旧心有余悸,也是常事。 不是人人都能像她们家姑娘似的,面上半点也不显露。 所以待到出门时,陪着若生一并出门的人选,就成了葡萄跟她二人。 一路上,若生不说话,她们也就沉默着。 马蹄声“嘚嘚”回响在耳边,终于变成了车夫的一声“吁——”,马儿打着响鼻停了下来。 若生下了马车,段家人一见,愣住了,先前可没有使人来传过信,但来人是连家的表小姐,自然不可轻慢,守门的之一立即转身朝里头报信去。另一人便迎着若生往里面走。 走了没多久,先前去报信的那人就返身回来了,随行的还有若生外祖母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一见她就笑盈盈墩身行个礼:“老夫人方才还念着您呢,不曾想您这就来了,眼下正高兴着呢。” 若生亦笑,模样亲热,跟着她去了前头见外祖母。 衣着端庄精致的老妇人,捻着佛珠倚在榻上,看见她就抬手招呼她往自己身边来:“你这丫头,我正念你呢就来了!” 若生唤了声“外祖母”,陪着她胡乱闲扯了几句,便将话头转到了正事上。 段老夫人一听她是要见三表姐,怔了下。 若生跟永定伯的姑娘,其实并不亲近,长辈们也都知道。 “外祖母,我多日不曾见过三表姐,颇想她,您就让我见她一面吧……”若生抱住了老妇的胳膊,半是撒娇道。   第142章 吓唬 “是吗?”段老夫人许是不习惯她的亲近,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沉吟片刻,终是道,“那就去见一面吧,左右她一人呆着也是寂寞,有你陪着说说话也好。” 老妪眸光微闪,因保养得宜仍旧肌肤细腻的手掌轻轻地覆在了若生的手背上,拍了拍。 她腕间缠绕着的佛珠,就也跟着晃荡了两下。 若生坐起身来,眉眼弯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串佛珠上,紫檀木所制,粒粒大小分明,光洁似玉石一般,显然是平素里经由人手经常抚摸所致。不知道的人瞧见了,定然认为段老夫人一心向佛,十分虔诚,加上生得慈眉善目,活像是个菩萨。 可真的一心向佛的,必是心地善良的人。 若生所知道的外祖母,却远非那样良善,连只蝼蚁也舍不得踩死的人。若不然,昔年她娘还在府里做姑娘时,就不会事事叫人冷落轻蔑了。正是因为她娘不得母亲的喜爱,才会连带着府里上上下下,都待她不及旁的姑娘。 这些事,若生过去没有在意,而今再细想一番,就对外祖母一行人全淡了。 她坐正了身子,面向段老夫人,又问了几句身子如何之类的闲话,便笑盈盈告退,跟着人去见三表姐素云。 一出门,她面上的笑意就飞快淡去,伸手揉了揉脸颊。 笑了半日,脸都笑得酸了。 “表姑娘这边请。”走在前头领路的人是段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一路走,一路微笑。沿途所遇的丫鬟婆子,见了若生,也是立即墩身行礼。礼数上没有半点不妥。 早些年,若生没少往段家跑,只今年走动得少了些,底下的人对她却都还算熟悉。须臾,越过一道葫芦门,那领路的大丫鬟忽然同若生攀起近乎来,笑着说起若生小时来段家时。由她陪着玩耍的事。又说夜里留宿时,怎么也不愿意叫她离开,老夫人还说笑要将她送给若生带回连家去。 她越说话越多。 若生问了句:“三表姐换了地方住?” 大丫鬟一顿。面上讪讪:“表姑娘好记性,前段日子才换的地方。” “是因为赐婚的事?”若生佯作好奇。 “大抵是吧,奴婢也不清楚。”她面上神色愈发讪讪起来,将头低了低。没有再多话。 早前段家三姑娘素云的院子,是挨着四姑娘素雪的院子的。可春日里。段素雪没了,这院子再住下去,总有些晦气,加上段素云才被赐了婚。这住的地方也就换得远远的了。 这条路,若生方才走来,只觉陌生得很。果然是没有走过的。 片刻后,她们终于到了段素云门前。 一群小丫鬟就坐在花荫底下一边乘凉一边做针线活。瞧见来了人,立时齐齐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来向若生行礼。若生点点头,扫了一圈,没一个认识的,不过段家的丫鬟,她过去就没几个能分得清的,这会段素云屋子里的人有没有换过,她也辨别不了。 听说是她来了,屋子里有了些微响动,少顷又平静下来。 有个眉眼沉静的大丫鬟掀了帘子走出来,笑着同若生见礼,后将她迎了进去,一面说:“表姑娘来得巧,我家姑娘正在挑料子呢。” 果不其然,若生进门后,一眼就瞧见了堆积在那的布匹。 她冷眼一看,其中有云锦的,也有蜀锦的,还有几匹她也不大见过的料子,不觉心中微动。 “许久不见了,阿九。” 怔仲间,段素云朝她看了过来,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模样,唤了她一声。 若生则是在看向她的那一刻,就绽开了笑颜,凑过去亲昵地喊了声“三表姐”。 周围的人,没有不知道段素雪在海棠林里遇害的事的,也大多都知道段素云在那一天曾红口白牙地指着若生说过她是凶手,是以方才若生进门时,几个大丫鬟都还担心着,连家表姑娘这回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幸好,看这笑颜,怎么也不像是找茬的才是。 人人都说连三姑娘脾气差,心却也大,看来是真的。 一群人就都松了口气。 可段素云看见若生在笑,面色却立刻难看了起来,不过到底没有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只口气略显生硬地请若生落了座,又让人快些上茶。 沉默着,丫鬟奉了茶上来。 堆积在那的衣料,也仍旧堆着。 若生低头呷了一口茶水,而后抬起头来看向她问道:“三表姐不继续选了?” “你难得来一回,我自然该作陪的,衣料什么时候选不是选,不急在这一时。”段素云口不对心地说着,“不过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事?说有也没有什么,不过是突然想起了四表妹来……” “你!”段素云不由一震,脱口说出个“你”字,话音却又卡住,半响没有再说下去,也不知是想起什么来,她面上神色飞快变幻着,好容易像是平静下来,便摆摆手打发屋子里伺候着的人道,“都退下去吧,我同表姑娘一块挑挑料子。” 婢女们便齐声应是,鱼贯而出。 扈秋娘没动,直到若生说了去“退下吧”,她才跟着缓步走了出去。 屋子里没了人,顿显空旷,也陡然寂静下来,似乎落针可闻。 段素云立即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何意思?” 若生摩挲着茶碗外沿,蹙起两道秀眉,不答反问:“三表姐以为我是何意思?” “你还能有什么意思?!”段素云蓦然发起火来,说完又飞快压低了去,深吸了两口气,“好阿九,那日是我不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是你做的……你也知道,我那日是被骇糊涂了,说了什么其实我自个儿也不知道……” “三表姐别担心,我说的,可不是这件事。” 段素云一愣。 若生的眼神忽然冷漠如同霜雪,手指扣紧了手中茶碗:“素雪表妹的死,只怕不是那丫鬟所为吧?” “你在胡说什么——”华衣少女霎时面色雪白,低声斥道。 “胡说?我说的话,当真是胡说吗?”若生正视着她的眼睛,勾了勾唇角。 那桩案子,结得太快,太匆促,又是段家人自己要求结案的,不管怎么看,这里头都像是有猫腻的。若生那时便疑心过,真凶不是段素雪的丫鬟,而是另有其人。 那丫鬟自缢而亡,亦是死无对证。 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像是被段家人拿出来顶缸的替罪羔羊。 然而段家人为何这般做? 即便死的只是一个庶女,可也是段家的女儿,受宠与否暂且不论,毕竟担着段姓呢。 若生暗中琢磨过,可一直没有什么头绪,直到前些时候无意间同苏彧谈及此事时,才坚信了凶手必定另有其人。 而段家人的做法,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揣测了。 她放轻了声音,语气也不知是惋惜还是讥讽:“那样的案子,照理是该往深里彻查的,三表姐说是不是?可转眼间,案子就匆匆地结了,说是素雪表妹身边的丫鬟因为她的训斥心有怨气,生了歹念,痛下的杀手,且事后懊悔又害怕,投缳自缢了——三表姐,你信吗?” “我当然信!”段素云回过神来,咬牙切齿道,“那贱婢心思毒辣,死不足惜!” 若生忽然叹了口气:“但我不信。” 段素云闻言,大惊失色,双手握紧:“难道真是你不成——” “不,应当是三表姐你才是!” 段素云霍然站起身来,伸手指着若生厉声呵斥:“荒谬!” “荒谬?”若生的眼神明澈而冷漠,“三表姐敢说,外祖父跟外祖母不是这般想的?还是大舅舅跟舅母不是这般想的?” 此言一出,段素云的气势一颓,身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三表姐敢赌咒发誓吗?” “你以为我还是同你一样的小丫头吗,赌什么咒发什么誓,胡闹!”段素云咬着牙,看着眼前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少女,双手微颤。面前的人,年纪不大,姣好的眉眼间甚至还有稚气笼罩,可不知为何,她望过来的眼神,却似乎能看透自己的心思。“凶手就是那贱婢!”这般想着,段素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极力分辩起来,“不是我!”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怪异起来。 若生的神色却依旧是淡漠的。 她当然知道,凶手不是段素云,可她同样也猜到,段家长辈亦在怀疑自己这位表姐。 那日在场的,除了她跟绿蕉主仆二人外,就只有段素云了。 苏彧明确替她消除了嫌疑,绿蕉一直跟着她,自然也没了嫌疑,但段素云就说不清了,何况那会人一到,她便指着若生说若生是凶手,端得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谁能不疑心她? 所以段家才不敢叫这案子继续查下去,匆匆就结了。 若生低低道:“如果我去同大舅舅说,那日撞见了你对素雪表妹下毒手,你说大舅舅会不会信?” 段素云猝然听到这话,骇得面无人色,嘴角翕动,似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竟是半响没能说清楚。 若生笑了下:“表姐那日污蔑我的事,我可一直记着呢。”   第143章 哭闹 “阿九,你不要得寸进尺!”段素云的口气终是强硬了起来,一个箭步上前,就扬手想要挥过去。 叫若生戳破了她不想听的事,她心神俱乱,只想叫若生闭上嘴,再不要说下去。可她的手扬了起来,坐在那的若生却依旧神色淡淡,没有半分要避的意思。 段素云瞧着,抬起的手臂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指尖痉挛,弯曲起来。 “啊——”她低低惊呼了一声,飞快地将手收了回来,用另外一只手死死扣住那只痉挛中的手掌,一点点掰开去。 她太紧张,太惶恐,以致于浑身肌肉紧绷,手扬得高,臂便酸了,就连伸得笔直的手指头也颤栗了。 一时间,她心中那些同嘴上说的话截然不同的心思,就顿时表露无遗,但她仍然嘴硬着,斥若生:“我虽不是你嫡亲的姐姐,可也年长于你,你凭什么这般放肆地同我说话?”更何况,她来年,就是太子妃了! 到那时,休说若生,就是云甄夫人想要见上她一面,也得一层层报上去,请示过后方才能见。 段素云如是想着,姿态渐渐强横起来:“你休要胡言乱语,不然……” “不然?”若生这时候,却突然间笑了起来,杏眼微眯,嘴角轻扬,“不然三表姐就不让我直着走出这道门吗?” 她来段家时,是先见了外祖母段老夫人的。是以旁的不论,就是她出门后面上带丝泪痕,今儿个这事就没完。三表姐固然不怕她,可她那位面目慈和的外祖母,却怕与连家交恶。 而三表姐。显然是怕外祖母的。 若生望着段素云的眼睛,徐徐说道:“长辈们都不信你,三表姐这心里头必定是十分不痛快的吧?” 段素云说不出话来。 因为若生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没有错。 “他们不信,是因为三表姐你那日恰巧跟素雪表妹拌过嘴,还是因为你往常面上同她亲亲热热,背后却总不屑她是个妾生子?”若生没有半分犹豫。伸出秀丽的手来。团成一个拳头,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展开来,有那么多的事可以怀疑段素云。多得十根手指头都快不够用了,也莫怪段家长辈不疑心别的,先来忧虑她。 毕竟段家的人,骨子里流着自私的血。他们自个儿也门儿清。 若生说完,将手一收:“所以只要我同大舅舅那么一说。这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了,表姐你说是不是?” 段素云紧紧抿着嘴,身子颤抖着,似是怒极。 若生的口气却依旧淡淡的:“呀。说来也巧……三天后大舅舅是不是正好休沐?”略微一顿,她笑着又道:“那我就约了大舅舅那天见上一面吧?” 段素云终于忍不住,于瑟瑟发抖中冷笑了起来:“爹爹焉能相信你的鬼话!” “三表姐大可以试试。”若生抚了抚衣摆。站起身来,背过身去。 段素云断喝:“你若嫉妒我。直言便是,何须装神弄鬼!” 若生背对着她站着,没有回答,抬脚往外走去。 她再也按捺不住,想要扑上前去,然而才刚刚迈出一步,尚未挨到若生的衣裳,就听见了若生突然间冷得像是落雪一般的声音,清凌凌回响在耳畔:“三表姐还是安生呆着吧,我前些日子刚蓄了甲,一不留神划破了你的脸,留了疤,太子殿下将来只怕就不愿意瞧见你了。” 容貌之于女子,极为重要,即将成为太子妃的段素云更是十分自恃容色,自不敢冒险。 可明明不应该畏惧的,明明若生要是胆敢划破她的脸,整个连家也会受到牵累,可段素云在听到这话的那一瞬间,还是下意识地将迈出去的脚步又给硬生生收了回来,眼睁睁看着若生走出了自己的视线。 待到她终于平静下来,冲出门去时,廊下早已是空空荡荡。 方才候在外头的大丫鬟见她神色异样,忍不住出言询问起来:“怎么了,姑娘?” 段素云腿脚一软,差点跌倒,好容易扶着墙壁站定了,缓慢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丫鬟上前扶住了她,将她送回了屋子里。 她方一落座,就问:“我爹回来了吗?” “姑娘,这个时候,世子爷怎么会回来……”大丫鬟闻言,微微一怔,“您可是有什么事要寻世子爷?” 段素云怔怔的,“罢了,等爹爹回来再说不迟。” 大丫鬟听了这话,便也只应个是,退了下去。 可段素云这一等,就等了两天,一直不得机会见上她爹一面。到了第三天,段素云的父亲,永定伯世子段承宗果然休沐在家。段素云便想起那天若生说过的话,心头惴惴难安,便趁着父亲还未出门,先去寻了他。 段承宗却觉得奇怪得很,捧着卷书,回头问她:“怎么了?” 段素云低着头咬着唇瓣,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们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着信她,可她并不傻,怎会看不出父母长辈们心底里其实都在揣测段素雪是不是死在她手上的。只不过,她比段素雪得宠,又是嫡出……而且已经没了一个女儿,总不能再丢掉第二个…… 加上后来,太子妃的人选落实,众人自然也就无意再提及那些事。 可如果若生说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段素云不敢深想下去,却不得不担心。 “可是出了什么事?”段承宗见她久久不语,皱起了眉头。 “爹爹今日可要出门?” “午后同人有约。”段承宗微微颔首。 段素云的脸色一变,勉强笑着,眉眼间却有掩不住的紧张:“约的是谁?我可认得?” 段承宗闻言,略有不悦:“是位同僚,你并未见过。” 他语气平缓。神态如常,没有半分撒谎的模样,可段素云将这话听进了耳朵里后,却难以相信他要见的人当真是他的同僚,而非若生。她回想着那天若生同自己说过的话,还有信誓旦旦的笃定模样,顿时害怕起来。觉得父亲这是同若生早早串通好了。他必定是要出去见若生的。 而且若只是位同僚,她问一问,又能如何?他为何不悦? 段素云叫自己心中闪现的念头唬了一跳。看向父亲的眼神立时变了。 段承宗则见她古里古怪的,叹口气:“可是闯了什么祸?” “闯祸?没有!当然没有!”段素云断然否决,她近些日子都安安生生地呆在屋子里,能闯什么祸?这般一想。她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端端的。父亲为何要问她有没有闯祸? 她骇得面色发白,声音也颤抖起来,忽然说:“爹爹,我害怕……” 段承宗愣了愣:“好孩子。怕什么?有什么事,同爹爹说。” 段素云泪如雨下:“我怕自个儿担不起太子妃的身份。” “胡说!”段承宗沉下脸,“承蒙祖宗荫庇。你方有今日的造化,怎能自己先生了退意?!” 段素云哭得更厉害了。几乎连话也说不完整:“……爹,可女儿……女儿真的怕呀……” 她像小时一般,哭闹起来。 段承宗原先还要训她,这般一见,却也是傻了眼,急忙劝慰起来:“快莫哭,哭肿了眼睛可怎么好!” 段素云却哭个不休。 他没了法子,一面命人去请夫人来,一面耐下性子劝起了女儿。 可段素云的性子跟六月天,孩子脸似的,一会晴一会雨,断断续续的,却始终不叫人安生。段承宗嫌她哭得头疼,转身要避,却还不等迈开步子,就叫她给拖住了,哭着喊“爹爹,我委实怕得厉害”。 段夫人见状,就也在一旁陪着轻声啜泣起来。 他这腿就再也迈不动了。 结果这一日,他没能出门。 时至午后,段承宗同夫人一起陪着女儿,终于在心中暗叹了一声:罢了,不去便不去了吧…… 左右他要见的人,不是同僚。 自然,若生今儿个也没有打算要见他。 她见的人,是苏彧。 一大清早,若生就寻了个由头出了门,说是想起大伯母的生辰快到了,她得去找找合适的寿礼。 是以这会马车一角,就搁着一只礼盒,里头躺着尊玉佛。大伯母孀居,吃斋茹素,成日里念经,送她的礼,最容易。礼盒静悄悄地躺在那,边上也静悄悄地躺着一团东西。 忽然,那东西动了动,抬起半张脸来,“喵——” 叫唤了声,它打个哈欠,又将脑袋给伏了下去,一动也不动。可一当马车里的人没有注意到它,它立即就探出爪子抠起了礼盒外层来,“嗤啦——嗤啦——”,像磨爪子。 “元宝。”轻裘缓带的白衣公子低低唤了它一声。 它立马将爪子收起,用肉垫摩挲了两记礼盒外被自己抠出来的痕迹,“喵呜喵呜”讨好地叫起来。 苏彧却没有看它,只望着眼前的绯衣少女道:“时辰差不多了。” 若生便撩起帘子往外探眼看了看:“果然,叫三表姐缠住了脚。” “你算得很准。”苏彧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有着鲜见的赞许。   第144章 木贼(一) 若生的视线,则仍旧落在马车外头,并未看见苏彧说话那一瞬间变得不一样的眼神。须臾,她转过身来望向他,弯起唇角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她只是得了先机,知道段家有多看重段素云的这桩婚事而已。 段家几位长辈早起疑心,可到底这事没有证据,也无旁人知晓,加上已有那丫鬟做了替罪羔羊,只要今后没有纰漏,就不会有事,是以只掀过不提。 但事情一旦出了意外,那依段家人只认利益,而不顾亲情的本性,段素云必定没有好果子可吃。 她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是以若生那样一诈后,段素云今儿个哪里还敢叫她爹出门? 思忖间,若生听见马车外忽然有人道,“主子,四下无人”。 ——是忍冬。 三七管苏彧叫“五爷”,从来不叫“主子”,只有忍冬才会这般称呼他。 若生连寻常两个生得截然不同的人也分不清楚,三七跟忍冬兄弟二人她就更分不清了,但好在这兄弟俩性子大不相同,习性也迥异。 所以慢慢的,她似乎摸清了苏彧的习惯。 他带着三七出门的时候,办的多半是公事,抑或闲事,而当他撇下三七,改带了忍冬出门时,所办之事就都没那么简单了。 就好比,他们今天要办的这桩事。 这原本是若生自个的事,但苏彧愿意帮忙,她自然乐见其成。她到底还只是个闺阁少女,许多事不懂也不知如何办,如果不是那几年她曾跟雀奴一道居于市井。这坊间的许多事,她至今也不会明白分毫。 她是在连家的锦绣富贵堆里长大的,有些事,便是她有心想见,也是见不到的。 她不由得眯起眼睛问苏彧:“找的是花魁?” 苏彧斜睨她一眼,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可惜了。砸了许多银子。白送他一个花魁,我自个却连花魁的面也没有瞧见。” 他眉间神色疏朗散漫,闻言淡然道:“不过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同天底下的人生得没有半分区别。”言罢,他轻笑了下,“更何况,落在你眼里。还有谁生得不一样?” 若生哑然,而后讷讷道:“你生得……就不同呀……” 苏彧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觉怔了下,然后便想起了初见她的时候来,她似乎的确从来没有将他同旁人记混过。 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笑意。 马车外乔装打扮过的忍冬跟扈秋娘,没有听清楚里头的俩人在交谈些什么。但是隐隐约约,听见了“花魁”之类的字眼,不由得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窄巷里,寂静无声。 而一墙之隔的宅子,似乎比巷子里更安静。 没有人走动的声音,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高高的绣楼,不用翻过院墙,就能瞧见,在死寂般的宅院里,静谧地耸立着,像沙漠里孤立无援的旅人,泛着将亡的灰白色。 与之对比一番,就连窄巷里停靠着的马车,也似乎从灰扑扑的不起眼之物变得亮堂了。 若生掐着时辰候着,一面盯着元宝看,终于将那只厚脸皮的猫也看得害羞起来,拿肉呼呼的爪子胡乱捂着脸往角落里缩。 “喵呜……”它轻轻叫着,偷偷拿眼睛看她,看她一直坐着没动,忽然也不躲了,就地躺倒,将四肢一摊,摆出任君抚摸的姿态来,“喵——” 若生看着,觉得自己的嘴角已在微微抽搐,忍不住别开了脸。 一侧目,发现苏彧正在看文牒,她不觉愣了下,下意识问:“有大案?” “还未可知。”苏彧将眼睛从文牒上移开,看着她摇了摇头。 入夏以来,京里就隐隐有些不大太平。 他始终有不详的预感。 苏彧将文牒收妥,道:“是时候了。” 若生神色一凛,点点头起身往马车外去。 元宝一直盯着她,见状拔脚就要跟上来,却被苏彧伸脚一横挡住了去路。 它愤怒:“喵!” 若生听见声音,又见它挂在那,似乎要摔下去,忙要伸手去抱。 苏彧拦住,神色微异,将元宝丢给了忍冬,同若生一并下车后方才解释道:“它又胖了。” 若生便低头看看自己细瘦的腕骨,又去看了看元宝愈发圆滚滚起来的身子,扶额退散。 她戴上帷帽,遮去面容,随同苏彧一齐朝着那并不大的宅子走去。 门前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像是已经很久没有被人点燃过,上头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风一吹,灰尘飘扬,像一场灰蒙蒙的雪。然而门前落脚的地上,却干干净净的,并没有灰尘覆盖。 若生抿了抿唇,隔着帷帽看了苏彧一眼。 他似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笑,而后抬起手来,屈指叩响了那扇紧闭的门。 “笃笃——笃笃——” 四周太过寂静,这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无人应门,苏彧面上也不见半点不耐,只慢条斯理地一下下叩着门。 说来,若生让扈秋娘打探过方才知道,这座宅子,大凶。 约莫是五六年前,这宅子里住了个行商的外室,后来也不知怎地,那外室渐渐有了做大的意思,担了个平妻的名,再后来那正妻所出的孩子,不明不白地死了,行商却领着外室直奔京城,连面也不露了。当娘的悲痛欲绝,竟尾随他们,悄悄来了京城,而后改头换面进宅子做了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 某日夜里,趁着丈夫跟外室熟睡之际,她抄起一把刀子进了里头,活生生将俩人给剁了。 命案发生后,这宅子里据闻就不太平。 加上话越传越骇人,这宅子附近住着的人,慢慢的也都搬了个干净,如今得隔上条街,才有人烟。 不过据说,这些日子,附近的宅子又有人开始买卖了。 只怕用不了多久,便又能恢复过去的景象。 但在这之前,拿这样的宅子来藏人,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若生沉思着,面前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来。 门后的人探出半张脸,皱眉问:“什么人……” 然而话音未落,那张脸上蓦地覆上只手,轻而易举地将来人给拖了下去。 若生只听见一声闷哼,就叫苏彧挡住了视线。 他说:“日头真好。” 若生仰起头来,天空是灰的,根本不见太阳。   第145章 木贼(二) 又是“吱呀”几声轻响,那原本只开了细溜儿一道缝的门,被大大打开了来。 方才立在门后,探出半张脸问话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里头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被拖行着,飞快远去。 若生恍恍惚惚有些明白过来,不由得低头侧目,多看了苏彧一眼。 他似浑不在意,任由她看。 宅子洞开的大门后,是荒芜的庭院,不远处有长廊,暗幽幽的。天气不佳,日光黯淡,这人气不足的宅子里,就显得更加荒僻而没有生机了。分明还是白日,又正处夏时,可门里似乎不停地冒出丝丝凉气来。 若生不觉喃喃自语:“就这么瞧着,倒真像是没有住过人的。” 如果不是一早便已探明,此刻她站在门前,必定以为是自己找错了地方。 忽然,长廊下飞快地掠过了几个人影。 不及反应,站在她身旁的苏彧,已然抬脚越过门槛,往里头去了。 他走了两步,却没有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蹙了蹙眉,回过头去,见若生怔怔地站在门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轻轻唤了一声“连三”,她却恍若未闻,没有半点反应。 略一迟疑,他伸手牵住了她。 少女的手掌纤细而柔软,像初初盛开的花朵,有着柔滑的肌理。 他微微一愣,将她往前拽了一步。 若生这才回过神来,皱眉向他看去。 可隔着帷帽,谁也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情。 苏彧泰然自若地牵着她往里走,一面淡淡道:“可是怕了?” 她找了那么久的人,终于要出现了。可她认得的是十六岁的雀奴,而不是现如今那个方才十一岁的小丫头。 若生怕吗?大抵是怕的。 也不知雀奴都吃了什么苦头,不知自己该如何同雀奴说起这些事,不知雀奴见了她,会作何反应……她什么都不知道,茫茫然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先寻到雀奴。 她跟着苏彧的脚步。一点点往前走,像是近乡情怯,心生惶恐。 “说不怕。自然是假的。”良久,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着说道。 苏彧目视前方,并未看她。徐徐道:“你都已经死过一回了,世上还有什么可值得怕的?” 生离也好。死别也罢,种种滋味都已尝过,还有什么苦不能吃?还有什么疼咽不下去? 言罢,他转过脸看了她一眼。 若生莫名的心神一定。 少年白皙的面容。在昏暗的天光底下,有着玉石一般的光泽。他没有笑,眉宇间似乎还有隐藏着的冷峭。可他的神情看起来却又丝毫不显冷硬,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一片澄净,温柔又纯粹。 若生心尖一痒,竟是忘了甩开这“登徒子”的手。 她小声腹诽着,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往长廊尽头走去。 扈秋娘跟忍冬,并没有跟上来。 长廊空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足音在轻轻回响。 若生垂眸,突然瞥见地砖缝隙里,藏着一抹红,暗沉沉的,却还未凝结。 她见过血,见过许多次,自然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新鲜落下的血珠…… 她被苏彧牵着的手,倏忽一颤,下意识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 “会不会给你惹麻烦?”若生咬了咬唇瓣,担忧道。 她的人,一部分是从三叔手底下要的,一部分是四叔手底下的,虽然收拾掉老吴之后,她便命扈秋娘一个个查了个底朝天,选了几人加以重用,可真到了这时候,人手似乎就不够用了。 尽管,多费些工夫,这事也能办成,可那样就又得耽搁上了几日。 是以当苏彧提议做个交易的时候,她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不过,虽然是交易,可到底是他帮了她。 她面露忧色,愁眉苦脸,脊骨僵直。 苏彧察觉不对,亦低头朝地上看去,眼尖地看见了那抹红色,双目微敛,吹了声口哨。 若生怔了下,只觉身后似有风声骤起,不觉转头看了过去,长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蒙面人。 “血。”苏彧低低吐出一个字来。 那蒙面人便立即低头往地上看去,瞧见那抹血迹后,飞快蹲下身去,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来。 是块帕子! 若生:“……” 只见他捏着帕子,翘起兰花指,朝地上擦去。 若生抬头看苏彧,苏彧似笑非笑道:“便是惹了麻烦,那也是我的事了,只要你莫要忘了你的事便好。” 若生听着,心里“咯噔”一下,讷讷道:“许多事,隔得久了,我只怕也记不大清楚。” “下朝后,永定伯同陆立展,可说了好一会的话。”他眯着眼睛微笑,神色狐狸一般狡黠。 若生顿时醒悟过来,他愿意帮她,可并不单单只是为了那件事而已,只怕还是想见永定伯府倒霉才是。 她放下了心来。 论奸猾,论狠辣,她可都比不上他…… 俩人沿着宛转的长廊,一路向前,穿过一间间屋子,终于到了那座小小的绣楼跟前。 站得近了,若生更觉绣楼枯朽,没有生气。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上了木阶。 脚下的阶梯,便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 宅子外头看着陈旧,里头却并没有多少积灰,这里的确是有人居住的。 她一步步往上走,这心跳声也就跟着越来越响亮,“怦怦——怦怦怦——”,像在同老去的楼梯对着话。 苏彧突然唤了一声:“阿九。” 若生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他一把将她遮面用的纱幕给撩了起来,皱眉道:“面无人色,像鬼。” 她讪笑,夺回面纱:“所以得遮呀……” 能再见雀奴,她心中滋味百般,难以言喻,怎能不紧张。 然而,她真正惴惴的,却是里头的人,并不一定就是雀奴。 只要一刻未曾亲眼见到,一切就都还没有定数。 “候着吧,我先去看一眼。”苏彧道。 她摇了摇头:“不了,都已经走到这了,还候什么。” 左右就算里头的人不是雀奴,也不能再留在这。 可走到那扇门前后,她却不敢去推门,咬牙半响,只得回头来央求苏彧,柔柔地笑:“劳苏大人开个门……”   第146章 木贼(三) 这门,却像是新的,上头亦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灰尘。 上头挂着的那把锁,倒有些旧了,但硕大一把,沉甸甸的,十分惊人。不过这会,锁已经开了,狰狞地坠在那。 若生盯着门缝,不敢将视线移开半分,似乎只要她一移开眼,这门上的锁就又会重新挂回去,锁得牢牢的,再不放里头的人出来。 一只手,探了过去,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角落里站着个人,同样蒙着面,见状冲苏彧无声地行个礼,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外。 而若生跟苏彧则一前一后,进了里头,朝光亮处走去。 那是一扇窗子,不大,且紧闭着,像是被钉死了的,只有微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将窗下一角照得亮堂了些许。 出人意料的是,屋子里摆设众多,山水字画,木雕瓷器,应有尽有,甚至于临窗靠着的那张春藤案上,还搁了只青花的笔洗。不过那上头除此之外,却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书卷,没有笔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空荡荡的笔洗静悄悄地摆在上头。 若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沉重,脚步也一下迈得比一下艰难。 地上的砖,像是泥淖,缠着她的脚,叫她难以前行。 苏彧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的,却隐隐叫她心安了些。 这个时候,她终于也看到了坐在窗下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乌发松松挽在头上,背影十分单薄。 她似乎能看清楚对方搁在膝上的伶仃手臂,那样得瘦弱。 是雀奴吗? 是她吗? 刹那间,无数个声音自虚空中涌来。 若生张了张嘴。近乎耳语般唤了一声:“雀奴……” 屋子里太过寂静,几乎落针可闻,她虽然喊得极轻,可坐在那的人,显然还是听见了,一下子就绷紧了身体。 然而身着蓝衫的人,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 若生心神俱乱。再唤一声。却换了另外一个名字:“如霜。” “你是谁?”坐在那一动不动的人,蓦然转身,直直朝她看了来。 若生手脚一僵。努力地去看她的脸,可她记不得雀奴的模样了,更何况眼前的人,比她记忆中的雀奴。还小上许多岁。 眉眼介于少女跟女童之间,根本尚未长开。难以辨认!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面上满是戒备,然而那戒备中,又似乎隐隐约约带着些期盼。 若生纷乱的心思突然间就恢复了镇定,问道:“你左手腕上。可有一块蝴蝶状的红斑?” 对面的人没有防备,陡然听到她这般问,愣住了。而后便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那上头,的的确确有一块红斑。而且形状极像蝴蝶! 她大惊失色,霍然站起身来,退避到墙角,瞪着眼睛看看苏彧又看看若生,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若生身上:“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沙哑的声音,丁点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 若生这才惊觉,她脖子上似有灼伤,那露在袖子外的半截胳膊上,也有青紫的痕迹。 天呐。 一瞬间,若生心里几乎叫愤怒跟难过填满。 但望着雀奴充满戒心的眼神,她的理智终究没有全部消失,良久,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他已将你卖给我了。” 她出现得太突兀,莫说雀奴,就是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她说的话,有些事急不得,万万急不得。眼下,她想带走雀奴,这是最好的由头。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雀奴眼中的戒备顿时消了大半。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转手卖掉了。 “所以你要带我离开这里了吗?” “是,从今往后,你再不必住在这里了。”若生缓步走上前去,慢慢地靠近了雀奴。 雀奴不适,面上流露出惶恐之色来,但却强行忍住了没有动弹。 若生鼻子一酸,低语:“我来带你回家,雀奴,我带你回家——” “家?”雀奴喃喃重复着这个字,忽然身子一软,摔了下去。 若生惊慌失措,急忙去扶,却发现她已然晕死了过去,焦急中失声喊道:“苏彧!” “气血不足,脉象不佳,但应当没有大碍。”苏彧大步上前来,伸出三指搭在雀奴腕间号了一号,转头面向若生,“先离开这里再说。” 于是当下便有人走进门来,将雀奴用扯下来的帐子一裹,打横抱起,带了出去。 若生跟苏彧亦飞快返回了马车。 扈秋娘已接过了雀奴,正在悉心照看着。 马车立即动身,扬尘而去。 忍冬却留下了。 那传闻中的凶宅,重新空置了下来,但只约莫过了一刻钟,就有另外一队人,从巷尾过来。忍冬上前去,扫了一眼那辆灰扑扑,极不起眼的马车,压低了声音问车夫:“可安置妥当了?” 车夫答:“都备好了。” 忍冬便点一点头,摆摆手放了他过去,自己退去了一旁隐于角落。 很快,这辆马车载着的人,就住进了这座宅子,住进了原本该由雀奴住着的绣楼。 打头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模样,神色轻佻地扫了一眼屋子里得陈设,瞥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后,她高兴地咯咯笑了起来,回头同身后伺候自己的婢女说:“哎哟快瞧,那可是大师的画作!值钱得紧,卖了能换无数个你呢!” 婢女比她还年轻些,闻言撇撇嘴,搬着行囊进了里头,而后才道:“琴娘子,快些进屋来吧。” 被称作琴娘子的女子摇着扇子,走了进去,嘟囔起来:“这么热的天,怎地也不开窗?”说完又嫌起这宅子看着寒碜,“除了厨娘跟车夫外,这地方连个鬼影也没有!” 婢女在她身后翻了个白眼。 琴娘子又唉声叹气地靠在了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也不知那位爷,何时来。” 婢女比划着:“花了那许多的银子让您住进来,您还怕他不来?” “聒噪的小蹄子,要你多嘴!”琴娘子将扇柄重重敲在了婢女头上。 …… 而此刻已经远在京城另一角的若生,正在听扈秋娘说雀奴身上的伤。 新的旧的,有些已很多年了,只怕是她尚在家中时就受的伤。 若生眉眼沉沉,许久没有言语。 扈秋娘望着雀奴,则想起了那日自己问若生这人该如何救时,若生说的话来。 她只说了两个字,“木贼”。 ——偷梁换柱,是为木贼。 如今,她们已将这“木头”给成功偷出来了。   第147章 八灯巷 可这根“木头”,还未长成,便已有了腐朽之意。 扈秋娘自幼也是穷苦日子里过出来的,一见雀奴身上那些陈旧而不起眼的伤痕,便知道是怎么来的。这一处是叫火燎的,那一处是叫人用指甲掐出来的…… 她差点便叹息出声。 但瞧着若生郁郁寡欢的模样,那一声已经流露到嘴边的叹息,又叫她给憋住,咽了回去。 身下车马辚辚,她望着若生,嘴角翕动,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眼前的三姑娘,看着同平常似乎有些大不一样。 就是扈秋娘已跟了若生数月,也还是头一回见她露出这样阴沉的神情来。 脸还是那张脸,眉眼也还是原先的眉眼,杏眼雪肤,一如既往的娇俏,可那面上的神情,叫人看着几乎要激灵灵打个寒颤。 扈秋娘低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重新看向了怀中的雀奴。 而若生,也就一直没有出过声,像她买了要送予连大太太的那尊玉佛一样,寂然无声。 马车飞驰而过的道路,渐渐从狭窄的巷子,变作了宽阔的街道,不多时,就又变成了窄巷。再往前行了片刻,马车也进不去了。 于是,车夫便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拉车的马儿,来回踱步,半响才安静下来。 外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转眼间若生眼前的车帘子就被只手撩了起来。 苏彧的声音在外响起:“人可醒了?” 若生钻出车去,担忧道:“尚未,一直在昏睡。” “先将人带进去吧。”他略一颔首,命前头的人先去将门开了。 巷子尽头的那间小院子,极不起眼。 然而当若生越过苏彧看过去的时候。她却愣住了,而后神色大变。 她未戴帷帽,面上神情自然一览无余。 苏彧微蹙眉头,问:“有何不对?” 早在他们决意救出雀奴的转天,这座小院子就先备好了。 银子是若生出的,地方是苏彧挑的,所以此刻是若生第一次看见这座院子。 这地方远僻。鄙陋。距离达官贵人聚集的平康坊,十分遥远,同先前雀奴所在的地方。也是一东一西,隔了大半个京城。方才马车一路行来,可花费了不少工夫。 自小长在平康坊连家大宅里的若生,理应从未涉足此地。 但若生盯着那座院子。脑海里却清晰得浮现出院子里头的样子来。 她艰难问道:“这条巷子,是不是叫八灯巷?” 苏彧微惊。旋即敛目,低声说:“难道,那时你便藏身于此?” “远不止如此……”若生见状心头了悟,他们此时身处的这条巷子。果真就是八灯巷。 那一年,她身无分文,雀奴穷困潦倒。俩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人,就这么凑到了一块。穷愈穷,只能赁个最便宜的落脚处。八灯巷里住的都是穷苦人家,巷子窄得连车马都过不去,可见清贫。 这里的人,顶多知道龙椅上坐着的人是哪一位,至于人是如何坐上去的,则是半点不知,更不消说能认得京城里的勋贵世家。 藏身于此处,再稳妥不过。 可若生没有想到,竟然会这般巧。 她忽然间,也有些明白了过来,为何那天夜里,苏彧会突然出现在八灯巷里。 这是因为,他原本就摸清了这地方呀—— 她苦笑了下,道:“我亦是在八灯巷里,见的你呀。” 苏彧一怔,而后蓦然微笑起来:“这倒是极巧。” “的确是巧。”若生微微摇了摇头,耳旁碧水一般的精细耳坠子跟着晃了晃。 她知道,命轮的轨迹,正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 前一世,她知道八灯巷的时候,已是连家落魄之际。那时的她,遍体鳞伤,苟延残喘,而雀奴已稚气全脱,长成了冷静能干的女子。但如今,雀奴还只有十一岁,连家好好的,她也好好的。 她们走进八灯巷的日子,足足提前了数年。 头顶上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若生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亮堂起来。 她望向苏彧,面容凝重,沉声道:“一定能避开的。” 那些凶险,定不能重蹈覆辙。 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嗓音里少了两分踟蹰,多了些许恳切。 苏彧凝视着她弧线优美的侧面,默然点了点头。 一行人迈过门槛鱼贯而入,扈秋娘先抱着雀奴进了屋子,将她小心地安置在了床铺上。突然,雀奴梦呓起来。她说得飞快,声音忽轻忽重,话语支离破碎。 没有人听清她的呓语。 若生蹙着眉头俯下身去,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触手滚烫,像是一块烙铁。 若生指尖轻颤,飞快地收了回来。 方才在绣楼里瞧见雀奴时,她面上就似乎有病态般的潮红,果真是病了。 “得请个大夫来好好看一看。”若生长长叹了口气,望向扈秋娘。 扈秋娘却迟疑了。 寻常大夫,只怕嘴不严实;熟悉的大夫,却又不便请。 若生亦知这点,沉思片刻,她吩咐了句扈秋娘让她好生照看雀奴后,快步出了门。 苏彧正站在檐下同人说话,见她出来,便抬了抬手让人下去了,道:“想请大夫?”他方才号过雀奴的脉,若生便也不瞒他,大步走至他跟前,直言道:“烧得滚烫,得请。” 苏彧说:“我已命人去请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轻轻地吹着,拂过若生纤长的眼睫。 眼角微热,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道:“多谢——” 他命人去请的,是贺咸的未婚妻,慕靖瑶。 慕靖瑶自小跟着慕家老爷子研习医术,虽然未曾悬壶济世,可医术高明,远胜坊间寻常大夫。 若生方才想到的人,也正是她。 慕家上上下下,就连丫鬟婆子也能认得几样药材,慕家的姑娘,自然是懂医的。 不过若生并未料到,自己尚未开口,苏彧便已经派人去请了。 她万分感激,他面上神色却依旧淡然平静,只是望着生了青苔的檐角,缓缓说道:“借了贺咸的面子。”言罢,他别过了脸去,“不过,他的面子不借白不借,左右他比元宝还烦人……” 可说这话时,他眼中,分明蕴着淡淡的笑意。   第148章 望诊 慕靖瑶来得很快。 连家同慕家没有太多交集,若生也不认得慕靖瑶,加上慕家的姑娘其实鲜少在外走动,寻常宴会,能不露面便不露面,她们此番还是第一次见面。然而慕靖瑶同若生想象中的人,颇为不同。 在没有见到慕靖瑶的面之前,若生一直以为慕家的姑娘,必定生得一张冷艳面孔,为人性子极其冷淡,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亲近。 可一见着慕靖瑶的人,她便愣住了。 眼前较她年长几岁,已及笄了的少女只穿了身水青色的常服,面上未施脂米分,一见人,未语先笑。 说来,慕靖瑶那张素面上的眉眼五官,的确精致冷艳,生得十分动人。但她一笑,似春风拂面,冷意全消,瞧着再易亲近不过, 若生看着,就想起了贺咸来。 她只见过贺咸一两回,早记不得贺咸生得何等模样,可贺咸的行事说话,她还历历在目。 据闻贺咸同慕靖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经常走动,他二人也自小就玩闹在一处,感情极好,而今婚期已定,只等成亲了。 若生打从心眼里觉得,这俩人般配!再般配不过! 她悄悄想着,不由多看了两眼慕靖瑶。 慕靖瑶也在打量她,用好奇万分的目光,探究地看着她:“不知这位是?” 苏彧懒懒答:“是连家的三姑娘。” 他显然没有要瞒她的意思,可见信任。 若生不觉又高看了慕靖瑶两分。 慕靖瑶呢喃着“连家的”,一面上前来同若生道:“我竟还是头一回见连家的姑娘……” “慕姑娘。”若生笑着说道。 她便摇头晃脑说:“生分!生分了!叫我曼曼姐吧!” 若生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曼曼应是她的小字。可小字。非亲近之人不便称呼,并不是谁都能喊的,她们今日不过是初见。她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时,苏彧说了句:“就这么叫吧。” 若生闻言,也就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曼曼姐”。 慕靖瑶笑得眯起眼睛。 苏彧蹙眉:“你同问之那小子,可是越来越像了。连笑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这叫夫妻相!”慕靖瑶大大方方地说完。翻了个白眼,“五哥你不懂!” 苏彧的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你怎知我就不懂?” 慕靖瑶哈哈笑了两声,上下打量了两眼他。又悄悄瞥了一眼正去吩咐人准备笔墨过会让她写药方子的若生,转过脸来看向苏彧,收了笑轻声说了句:“这倒是,没准过些日子。你就懂了。”言罢,她又腹诽了两句贺咸。这么大个事,竟然半点没有同她透露过。 她抬脚往屋子里走,一面走一面背身对着苏彧道:“五哥,你可别跟进来。” 苏彧顿住脚步。疑惑地发出个鼻音来,“嗯”? 慕靖瑶已进了门,动作娴熟地挽起自己的袖子。道:“得脱衣检查。” 听说雀奴身上有伤,那自然也得细细看过一遍才好。 她说完。终于扭头向他看了来:“哦,对了,若是可行,且将连三姑娘也一并给留在外头吧。” 苏彧愈发疑惑。 她无奈解释:“万一伤得厉害,她看了难过怎办?”若生言及雀奴时,眼中的关切跟担忧可丝毫都没有加以掩饰。 苏彧听了这话,也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眉头舒展,沉吟道:“你去吧。” 这就是答应了。 慕靖瑶摇摇头,继续往里头去,见了若生并不多言,先伸手细细探过雀奴的额,发觉烫得厉害,又去看雀奴的舌苔、眼睛……一一看过后,她为雀奴号起了脉,不过手指甫一搭上去,她便同若生道:“五哥似乎有事要同你说。” 若生紧张兮兮的,闻言手一抖,犹豫了下没有动弹。 慕靖瑶便道:“你先去瞧瞧吧,她只是有些发烧,等吃了药烧退了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若生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去。 结果等人一不见,慕靖瑶便看向了一旁伺候着的扈秋娘道:“替我将她的衣裳去了。” 屋子外,若生才刚刚找见苏彧。 他倚在墙壁上,微微垂首,正在把玩着三块骨牌。骨牌尚余棱角,还不是若生昔年见过的样子。 他的神情,格外的专注,骨牌相击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也似乎满藏力量。 若生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来,目视着她,淡然问:“是这间院子?” 当年的事,若生同他零零碎碎说了一些,却到底不完整,许多事他并不清楚。 若生点了点头。 八灯巷里住的都是穷苦老百姓,谁也没有这个闲心闲钱来整修屋子,能住便住,不到要塌的那一日,谁会特地修缮?所以她进门时,便肯定了,那时她跟雀奴暂居的院子,就是这一处,就连墙根处堆得跟个千年老王八似的大石头,也没有一点变化。 苏彧一把将骨牌收起,丢入锦囊,站直了身子,声音慵懒地道:“你头一回见我,是在哪里?领我去看看。” 若生应了个好,依言带着他去了。 他沿着墙根走了一圈,忽然又问:“我死后,埋在哪里?” 这一点,若生没有仔细提过。 她也没有料到,他们会这般巧回到这里,更没有准备他会这样问自己。她略有些踌躇。 “难道未埋?”苏彧眼中掠过了一丝震惊,而后喃喃道,“暮秋时节虽然天气已渐渐变凉,但尸体经过两三日,面上、两肋、胸前肉色便皆有了变化,至多四五日,口鼻内就有液体外流,全身膨胀发臭,生出蛆虫,六七日后毛发……” 若生听得头皮发麻,连忙打断了他的话,道:“埋了!埋了!” “哦?”他幽幽问,“埋在哪里?” 若生无法,哀叹一声,只得领他前去。 那地方现下还只是块杂草丛生的泥地,挨着墙,是后来她跟雀奴入驻后,才修成了花圃。 苏彧低头看了一眼,挑起了眉。 若生干干一笑:“坐南朝北,日头再大也不怕晒,顶好的地方……而且埋下去后,这花都开得更好了……” “这块地,风水不佳。”他站在那,缓缓踱到她身旁,眯起眼睛,极慢、极慢地说了这么一句。   第149章 站在哪边 若生闻言,却不赞成:“如果这块地风水不佳,如今想必也就没有我了。” 苏彧低低“咦”了声。 她微微别过脸,似莫名地有些不敢看他,道:“我死后,只怕也是埋在这的。” 雀奴身上没有银钱,便是有心为她寻块好地方葬了,也是无能为力。这花圃里,后来则叫她跟雀奴一起种植了好些花草,有她喜欢的,也有雀奴爱的。她卧床的那些日子,就总念叨,要是哪一天她去了,就同那些鲜花作伴吧。 那些花香,会伴着她,走过寂寞而荒芜的黄泉路。 嗅着它们,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这样的话,她说过好些回,雀奴定然听进了耳朵里。 若生舒口气,抬脚踩了踩那块地上的泥,说:“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苏彧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却突然轻笑出声。 若生立即转头去看他。 他微笑,面容显得那样平静而从容,见她朝自己望了来,微微颔首道:“如此看来,你我此番提前认得对方,也必定是命数了。” 事上的事,有果必先有因。 前世种种,今生种种,其间千丝万缕,息息相关。 若生却只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道:“我初次见你之时,你身受重伤,趁着夜色突然而至,显然是在避人,这避的八成也就是伤了你的人,可有谁,能将你伤成那样?又有谁,会将你逼得逃入八灯巷?” 她说着,声音忽而一顿。随后皱起眉头,狐疑道:“不过,最叫我觉得想不通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苏彧薄唇微抿,不知何时又掏出了骨牌来,置于掌中,漫然把玩着。他的眼睛。变得幽深暗沉。低声问:“是什么?” “是你。”若生道。 他愣了一愣,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到若生在耳边用十分困惑的声音说:“明明你醒来时。尚有一口气在,虽然你说已无回天之力,但世间名医无数,你亦不缺银子人脉。试一试,总好过试也不试。可你从未透露过身份。也从没有让我们去定国公府报信的意思。” 而且,依苏彧眼下的境况看,他手下从来都是有人的。 即便当时不便联络苏家,也理应寻个法子通知叫他手底下的人才是。 可他。亦没有。 若生回忆着往事,愈发困惑不解:“你时寐时醒,到底捱了些光景。可坊间也从来没有过苏家找人的消息。” 她过去不知道也就罢了,而今知道了。却也是半点想不起当年,“苏彧”这个人,后来怎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乃至于定国公府后来如何了,若生也不大记得。 她只记得,新帝即位,京城大动,原本昌盛的家族凋零了的有不少,原本默默无闻的人家突然一跃成了新贵的也有不少。 就好比,当年那位十分年轻的裴相爷。 在太子长孙少沔登基成为新帝之前,世上有几人认得他? 据闻,不管是他的出身,还是他的年岁资历,都当不起相爷一职。 奈何新帝对他青眼有加,隆恩浩荡,愣是将他一路提拔,直至官拜丞相。 若生而今想来,只觉迷雾重重,心底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不由得同苏彧道:“虽然那时的你并未提及半分,但我想,你遇害的事会不会同新帝有关?”问完,她似在一瞬间清醒过来,“难不成,你是昱王一派的人?” 启泰年间的皇帝,正是现如今的太子殿下长孙少沔! 朝野之中,能与他一较高下,争夺皇位的人,也只有昱王长孙少渊一人。 皇家人人为棋,亦人人为棋手,鲜有兄弟情义之说,更何况这俩人本就为着一张龙椅厮杀过,一旦分出了胜负,赢家焉能放过输了的人? 更何况太子睚眦必报,不止如此,据悉就是连过去任何为昱王说过话的人,都一一处决了。 是个手段十分残暴的帝王。 嘉隆帝亦有雷霆手段,可论性情凶残,却远不及他的儿子。 只不过那时,若生离朝堂已太远,许多事终究只是耳闻,真假难以分辨。 “昱王?”苏彧却清清楚楚地说道,“那张龙椅,也不该是他的。” 若生一愣,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后,手心里竟是沁出了冷汗来。不该是昱王的,显然也不该像是太子的,那如今还被嘉隆帝坐在身下的那张椅子,究竟该属于谁?难道—— “自然,长孙家的东西,同我就更没有干系了。”像是猜及若生的心思,苏彧淡淡道,声音温和而平静。 夏日傍晚的天空,忽然雷声隆隆。 若生仰头朝上方望去,天色已愈发昏暗了下来,乌云重叠,似乎下一刻就要坠下豆大的雨珠来。 她皱起了眉头,站着未动。 苏彧说:“有些事,待时候到了,再告诉你。” 那些事,到底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若生而言,知道得越多,那潭子浑水,她也就淌得越深,愈发难以抽身。 故而,时机未至之前,尚不该叫她知道。 否则,只会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苏彧眉眼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道:“走吧,该落雨了。” 言罢,他率先越过她,向前走了去。 若生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望向他的背影。 少年清瘦的脊梁,挺得笔直,他的人,像一把泛着泠泠寒光的薄刃。 叫人盯着多看一眼,便觉冷意弥漫。 他是不是恼了? 她轻轻咬住了唇瓣,将视线收回来,快步跟了上去。 回到檐下,恰逢扈秋娘从里头推门出来,一见她便说:“姑娘放心,没有大碍,只需静养便可。” 若生面上终于露出了笑意来,大步往里头走去。 慕靖瑶正立在木桌前头提笔开方子,听见响动抬起头来,笑着道:“回头我让人送些东西去连家给你。” 若生微讶。 她复又低下头去,才解释说:“她身上有些陈年旧伤,结了痂后便留了痕迹,我那有些药膏,正合用,祛除疤痕十分有效。” 听她想得如此细致,若生急忙道谢。 慕靖瑶却停笔抬头看着她,揶揄地笑了笑,说:“自己人,不必客气。”   第150章 静候 若生并未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闻言只感激不已,笑着摇摇头,道:“可万不能再麻烦你了,还是我使个人去你那取吧,不必特地派人送。” “客套什么。”慕靖瑶直笑,拾起桌上的药方,双指捏着吹了吹,见墨痕略干,便将其递给了若生,“让人照着这个去抓药便可,上头的药都很常见,各家药铺里一般都有存货,随时可买,若是一时间有没有找到的药,便打发个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去替你准备。” 随后,二人又说了几句,慕靖瑶终于答应下来,让若生派人去她那取药膏。 约定了取药的时间,慕靖瑶看看天色,见不知何时已是黑云压顶,道一声“糟糕,这是要下雨呀”,转身便收拾了东西要回去,一边收拾着一边还不忘记嘟嘟囔囔说贺咸这会也不知在做什么,说罢又来同若生道:“回头得了空,来府里坐坐吧!” 慕家的姑娘,素来不大在外走动,慕靖瑶自小跟着祖父学医,出门的时候就更少得厉害。 京城里的姑娘,她熟识的不过屈指可数。 是以她想邀请若生过府说话,再真切不过。 若生便也不再推辞,笑吟吟应了下来,亲自送她出门。 苏彧站在檐下观天,听见脚步声回头瞥了她们二人一眼,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慕靖瑶闻言,却是笑得打跌:“哎哟五哥,这话要是叫问之听见了,他必然得高兴坏了,你竟也知道关心旁人了!” “我是忧心你一个不慎,牵累了我。”苏彧面无表情道。 慕靖瑶嗤了声。凑到若生耳边,轻声说:“他就是死鸭子嘴硬,其实心软得不成样子。元宝那丑猫你见过了吗?问之说,那就是他见不得元宝孤零零的,所以去哪都带着,恨不得长在一块才好……” 苏彧拉下一张脸:“我可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慕靖瑶略略后退半步,站到了若生身后。嘟哝道:“我走了。” “信不信我回头截了贺咸的舌头。” 慕靖瑶拽住了若生的袖子。忙说:“眼瞧着要落雨了,阿九你送送我!” 苏彧微微扬起下巴,拿眼梢瞥向若生。 若生反手握住了慕靖瑶的手掌。一叠声道:“是是,雷声都震耳朵了,曼曼姐还是快些家去吧——”一面双双转过身背对着苏彧,飞快朝大门走去。 门外巷子极窄狭。只能行人,却不能行车。慕靖瑶的马车停在外头,这一路只能步行而去。 “等等。”苏彧道,“我去送吧。” 若生脚步一顿。 慕靖瑶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叹口气:“回头得了空记得来慕家寻我。” 若生点头如捣蒜。连声道好。 苏彧已从她身后走了过来,随手按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掰。将她身子调转了个方向,道:“去让人抓药吧。” …… 眼瞧着若生果真听了苏彧的话。转身回去了,慕靖瑶痛心疾首道:“好好一姑娘被你吃得死死的,吃得死死的呀!” 他奇怪地扫了她一眼:“是何意思?” 慕靖瑶一愣,面如死灰:“五哥你说说你,白长个聪明脑子,还不如元宝……” 苏彧再懒得同她纠缠,只开了门,要赶她出去。 “可怜的小阿九必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慕靖瑶戴上帷帽,摇摇头,走了出去。 苏彧在她身后听了个清楚,神情自若,恍若未闻。 走至马车旁,慕靖瑶爬了上去,帷帽一摘,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匆匆忙忙又撩了帘子探出半张脸来喊住了他,压低声音询问道:“五哥,上回开的那药,吃着可还好?” 苏彧顿了下,说:“没有什么大起色。” 慕靖瑶眉眼一垮,长长叹了一声:“只怕还是药性太过温和了,见效慢。” 苏彧颔首,不语。 她又叹了一声,似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松手放下帘子,让车夫走了。 不多时,黄豆大的雨珠也伴随着电闪雷鸣,从天上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天色突然间,就黑成了一片,明明还未至掌灯时分,却已像足了夜里。 若生坐在条陈旧的小杌子上听雨,有雨水沿着屋脊哗啦啦地流淌,像一条湍急的奔流。 她双手托腮,望着雨幕,喃喃自语起来:“爹爹该等急了。” 出门之前,谁也没有料到会耽搁到这个时辰。 好在眼下天色看着虽黑,却到底还未黑透。 夏日的雨来得又大又急,歇得也快,再过一会,这阵雨小上一些,便启程家去吧。 思忖间,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立刻转过头去,道:“他今儿个一直未曾出府?” 苏彧道:“下了雨,只怕就更不会出来。” 若生皱起了眉:“原想着有三表姐缠住了他是好事,可这般一来,却不知道他何时才会再去那绣楼了。” 如果真要再隔上半个月才去,那他们便也就有得等了。 他眺望着雨幕之外,闻言说:“依他的性子,只怕耐不住缺了这一回。”所以这半月之内,段承宗必定会去那一趟。 他说得笃定,若生也就安下心来。 永定伯府附近,有苏彧的耳目。 从永定伯府到那座原本藏着雀奴的小宅子沿途,有苏彧的人,也有若生的人,四下隐蔽着,静候段承宗露面。 那座小宅子里,则留了个“车夫”。 至于那宅子里原先还有什么人,是如何处置的,苏彧虽然未提,若生心里却也隐约有数。 只是他不说,她自然也不问。 少顷,阵雨渐小,他们各自返身回家。扈秋娘却暂且被若生留下来,照料雀奴。 临行之际,若生叫住苏彧,想了想,絮絮叮咛了两句路上小心,语气里有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熟稔跟关切。 他随口答应着,垂下眼眸,却正巧瞥见了她的耳坠子,像一泓碧水,映得她的耳垂,洁白无瑕,玉一般莹润。 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挑了起来。 可想想,又觉自己不知胡乱高兴什么,勉强将笑意压制下去,道:“有了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 …… 但那消息送出去时,已是数日之后的事了。   第151章 二爷的训诫 那是个傍晚,天色昏黄,隐隐夹杂着的几抹橘色,渐渐烧了起来,烈火一般熊熊。 连二爷正站在庭院里训若生:“出门玩儿总不带我,知道错了吗?” 明月堂里的丫鬟婆子见状,皆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去,只留他们父女俩在庭院里说话。 连二爷说完,也不等若生开口回答是知道错了还是不知道,张嘴又说:“安安生生在家歇了几日,又憋不住了吧?” 被他从木犀苑里拎来遛着玩儿的铜钱,呆在挂在树梢上的雕花鸟笼里,唧唧咕咕学起了他说话。 “憋不住了——憋不住了——” “你听听!快听听!铜钱都知道!”连二爷皱起眉头,跳脚道。 若生无力扶额:“爹爹你好歹也留个空让我说上一句。” “我怎么就不让你说了?”连二爷撇撇嘴,“我不一直都在让你说吗?”可说完这句,他立即又念叨上了她前些日子晚归的事来,口口声声说她连用饭的点都差点误了,还有什么能记得的,委实不像话。 若生愈发无奈起来,可想想,的确是自己做的不对,就闭上了嘴不再言语,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说。 连二爷这话也多,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天。 终于连铜钱也听不下去了,扑棱着翅膀尖声喊了句:“姑娘吉祥——姑娘吉祥——” 往常想叫它喊一声来听听,总也不张嘴,这会莫名其妙地倒是喊上了。 若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连二爷气得要捋袖子拔光它的毛,斥它拆自己的台。讨厌! 就在这时,绿蕉匆匆从廊下走了过来。 若生背对着她,一时未曾察觉。 连二爷却是正巧看见,遂丢下铜钱不理,只冲绿蕉扬声问:“开饭了?” 绿蕉脚步匆匆上前来,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答:“回二爷的话。只怕还得过上一会。” 连二爷拍拍袖子,叹口气:“饿了。”言罢又转身去面向庭前的树,扫一眼鸟笼里的铜钱。“你饿不饿?我想吃八宝鸭了!”他明明在看铜钱,这话却是同若生说的。 可若生这会,心思全搁在绿蕉身上,根本没有顾到他。 底下的人。都自觉地避开了去,饶是金嬷嬷也陪在屋子里伺候朱氏。并不过来打扰他们父女,依绿蕉的性子自然就更加不敢胡乱靠近。是以绿蕉如果不是有要紧事需要向她回禀,此刻也不会过来。 稍稍避开了父亲,若生便问绿蕉道:“出了何事?” 绿蕉从袖中掏出一物来。递给了她。 她接过一看,却是一枚方胜。 薄薄的一块,轻飘飘的。 用的纸极轻薄。 若生小心翼翼将其展开来。低头一扫,果然是苏彧送来的信。 她蹙了蹙眉。飞快地将东西收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就是方才送来的,奴婢一接到手里,便来了这。” “阿九!你藏了什么好东西——”伴随着话音,连二爷阔步从不远处凑了过来,巴巴地要从她手里掏出东西来看。 好在若生方才眼疾手快,趁他不备,一把将信塞给了绿蕉。 连二爷摊开她的手掌,四下一看,咦,空的?不觉皱起了眉头,似不信,嘟囔着:“我明明瞧见有东西的!” 若生摆摆手:“您瞧差了!” “是吗?”连二爷将信将疑,看看天色,终于没有再找下去,只说,“饿了饿了,让人快点摆饭。” 若生便给绿蕉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去吧,告诉金嬷嬷一声,可以摆饭了。” “是。”绿蕉应声而去。 连二爷就返身去摘挂在树上的鸟笼,一面笑眯眯自言自语起来:“豆芽,吃豆芽……” 若生就跟在他身后,听了个清清楚楚,不觉失笑。 他连二爷要吃的豆芽,那可不是寻常豆芽。 虽亦是绿豆所发,图个清甜之味,可他要吃的豆芽,做法却十分繁杂。先将新鲜豆芽洗净择拣一番,用笊篱捞起豆芽,晾干水汽。而后用银针,一根一根地将豆芽笔直戳穿,小心翼翼地填入搅拌妥当的肉馅,最后才在锅中烧上清油,下了豆芽猛火炒熟。 仅那填塞肉馅一道工序,就足以叫人忙活上许久了。 若生寻思着厨娘回头该哭,微微摇头笑了笑。 笑着笑着,她却又想起了苏彧来。 在吃过那焦溜丸子之前,如若有人来同她说,定国公府的五公子厨艺绝佳,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也不知,他是上哪儿学会的…… 这样想着,笑着,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 檐下掌了灯,屋子里亦通明一片。 若生陪着父母用过了饭,又稍坐了一会才回的木犀苑。 吴妈妈亲自伺候的她,服侍她洗漱更衣后,才在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姑娘,秋娘何时回来?” “路远,只怕还得过个一两日。”若生漫不经心地指了桌案上的一卷书命她递过来。 吴妈妈便去取了来,转而叮咛灯下看书,太伤眼睛,还请她早些歇息。 见若生听了进去,她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换了绿蕉进来。 扈秋娘不在,便是绿蕉值夜。 绿蕉却也担心着扈秋娘,几日不见,加上若生也并未说清究竟派了扈秋娘去做什么,一入夜,她便心头惴惴。 可方才吴妈妈问话时,她也听见了。 绿蕉暗暗叹了一声,将想问的话给咽了回去。 而靠在十香浣花软枕上翻着书卷的若生,却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莫要担心,快则明日,晚则后日,她便该回来了。” 白日里,苏彧让人送来的信上,只有两个字。 他向来惜字如金,那样大一张纸,却只写了两字而已。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两个字,就显得愈发清晰夺目起来。 他写的,是“明日”两字。 不知是他使了什么手段,还是如何,她那位大舅舅,明儿个只怕就该上钩了。 等到事了,雀奴那边就能另做打算,扈秋娘便也就能回木犀苑来。 夜深了,若生合了书,熄灯而眠。 她夜里睡得并不安生,时寐时醒,断断续续地睡,也不知拢共睡了几个时辰。 翌日天色才发白,她就醒了,怔怔地靠在床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不过片刻,绿蕉走近,撩起帐子,说道:“姑娘,段家那边派了人来。”   第152章 讨好 若生略微一惊:“段家来的人?” 绿蕉一面将帐子挂在床柱铜钩上,一面点头应道:“是,今儿个一大早就来了,将人领到二门后,吴妈妈亲自去迎的,不消一会应当就该往木犀苑来了。” “吴妈妈亲自去迎的?”若生眯起了双眼,眼神变了变,“来的是谁?” “奴婢不清楚,吴妈妈方才去得急,并未言明,只听着似乎是段家三姑娘的人。”绿蕉踟蹰了下,摇头将自己知道的事给说了。 她说得并不清楚,但这件事在若生心里头却渐渐明晰起来。 这么些年,三表姐也没有派人来连家寻过她一次,此番又怎么能是无缘无故的? 她微微一笑,吩咐绿蕉服侍自己起身,拣了身素净的衣裳换上,去了耳房洗漱。 故而吴妈妈领着人回来时,她还在盥洗室里,未曾出来。 略等了一会,段素云派来的人,就有些捱不住了。 她是段素云跟前,十分得用的大丫鬟,来日段素云成了太子妃,她也是要继续跟在身边伺候的,到那时她的身份可就又有些不同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到了那时候,做只鸡做头犬,又有什么不可? 可她自己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却不愿意叫别人也这样看待她。 她忍不住问吴妈妈:“表姑娘该不是还未起身吧?” 吴妈妈站在廊下给铜钱的小瓷碟里添水,闻言笑着道:“且候一候吧。” 并不直接回答她,若生是起身了还是没有起身。 她心中就有了一丝气,觉得自己叫吴妈妈给轻待了,方才吴妈妈亲自去迎她的事。就这么叫她给抛却在了脑后。但时辰毕竟还早,也是她们家姑娘突然心血来潮,非命她带着一堆东西送来给人,到了人门前,她也不能像在府里一样趾高气扬的。 只不过,她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家姑娘要给连家表姑娘送礼。 明明那日连家表姑娘离开段家时。她家姑娘面色极其难看。似乎下一刻就要杀人了一般。 她琢磨不透,看看那些叫吴妈妈命人摆在了桌上的东西,就更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终于,若生从里头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赶忙笑了起来,在吴妈妈的指引下恭恭敬敬地上前去,墩身行礼后道:“奴婢奉姑娘的命。特地来给表姑娘送些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若生不置可否,看了一眼吴妈妈。 吴妈妈就当着来人的面。将桌案上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一块软纨蚕冰簟,一套定窖的五彩茶钟,并些零零碎碎的物件,还有几盒酥油泡螺之类的吃食…… 有名贵之物。也有寻常之物。 连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这些物件,平素并不少见。按理根本不需段素云一大清早命人巴巴地送到连家大宅来。 若生扫了一眼,微微挑起了眉角。 那躬身立着的婢女。就立即笑着说:“上回您来府里,喜欢吃这酥油泡螺,姑娘便记下了,今晨奴婢出门前,姑娘便特地叮嘱奴婢不得忘了带上这几盒,好给您当今儿的茶食。” 若生挑起的眉角缓缓落了下来。 三表姐这是想同她攀亲近了,原来如此。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一堆东西里,忽然敛目道:“那是什么?” 吴妈妈探手抓起,一瞧,是只石榴形的荷包。 “表姑娘不知,这是我家姑娘前些日子亲手绣的。”段素云的婢女立即又补充起来。 若生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全是三表姐的心意呀。” 未来太子妃,亲自给她绣了荷包送来,得是多么沉甸甸的心意? 连家不缺银子,段素云送什么东西给她,都不能算好,可送这些个小物件,就不一样了。 她便面上高高兴兴地吩咐吴妈妈将东西归置了,一边同段素云的婢女笑着说:“那就替我同三表姐说一句多谢吧。” 婢女闻言,立松口气,仍然是恭恭敬敬的模样,一一将她的话应下来,又过一会,才告辞走人。 脚步变得轻快,走起路来似乎也迅疾了许多。 不多时,这人据闻就出了连家的门。 若生听着底下的人回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多言。 …… 段素云的婢女,却还满心只有若生方才的笑颜跟笑着说的那句话。须臾回到段家,她径直去见了段素云。 “回姑娘的话,奴婢将事情办妥了!”她笑着邀功。 段素云长舒了一口,小声咒骂了若生两句,才问婢女,怎么说的。 婢女便将自己在连家遇到的事听到的话,皆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她听。 她听完,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暗想:到底是年纪小,好哄好骗……那日同自己说的话,保不齐也只是随口说来妄图吓唬自己的……全是她自己太过担忧,才徒增了烦恼。 父亲这几日,显然也从未见过若生,如是想着,她的忧虑,愈发淡薄,终于像一块瓷,日夜打磨,薄如蝉翼,“叮”地一声碎裂,再不复存在。 然而这一天,她爹段承宗,却晚归了。 一如既往,段承宗轻车熟路地往那座宅子去。 四周寂寂,只偶尔冒出几声蝉鸣,昭示着盛夏已经到来。 他下了车,进了宅子里,四处一望,皱起了眉头。 今儿个,似乎安静得有些不大对劲。 他缓步沿着阶梯走了上去,木梯在他脚下发出“吱呀”声来,听得人眉头更紧。 就连空气里,似乎也弥漫着怪异的气氛。 不过,大抵是因为他平素并未在这一天来过,所以略有些不习惯吧。 段承宗终于站到了门前,伸手向里推开了去。 却不防,门甫一打开,迎面就有一阵香风扑来,他的面色霎时难看起来。 “呀!您可算是来了,奴家念您许久了——” 门内人影一闪,身姿婀娜的年轻女人便直直朝他扑了过来。 段承宗眼神一沉,避开了这一扑。 身着锦衣的琴娘子一愣,分明听说这位爷喜欢这般作态,她才故意如此,怎地现下看去,他却像是极不高兴? 正愣着,她忽然瞧见眼前的男人抬手以袖遮面,快步离去。 她大惊失色。 急急离去的段承宗亦如是。 他丝毫也不理会身后女子的呼喊,三步并作两步,匆忙而退。 然则宅子门前,却忽然喧闹了起来。 他一时恍神,门外便涌进来一群人。 打头的人,恰是同他有过不快的京兆尹宋保! 宋保一见他便双目发亮,抚掌笑道:“段世子!这怎么门也不锁呀?”   第153章 脂香粉艳 段承宗面上神情登时大变,几个来回才终于按捺住焦躁,勉强站定,道:“宋大人怎会在此?” “段世子这话问得好!本官为何在这,你心中焉能当真没有数?”宋保像是拿捏住了什么把柄,语气里有着难以掩盖的洋洋得意。 段承宗心里“咯噔”一下,大步往前迈去,走至宋保跟前,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只沉声说:“宋大人有何要事同在下说?”他说着,一面想要将人悉数赶出门去。 偏生宋保一动不动,反而冷笑了下,伸手抚了把自己的下颌上蓄着的胡须,往侧边移了下脚。 他说:“世子爷藏了什么好东西,不能叫本官看的?” 永定伯虽然是老臣子了,可永定伯府在京城里,说根基深却也浅,不过是靠着一门又一门的姻亲,勉勉强强树立起的门庭。一个爵位,传了几代,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宋保极看不惯段承宗,是以只要一想到自己苦苦地熬,才熬到如今这个位置,而段承宗却仗着祖宗荫庇,有着世袭爵位,他就满心不痛快。 “罢了罢了,世子爷既不欢迎本官,本官也就不留了,有些事看来还是得先回了皇上才是。” “宋大人里头请。”段承宗闻言,终是咬牙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宋保立刻大笑,挑眉不语,摆摆手让底下的人候着,自己跟着段承宗朝里头走去。 一面走,他一面悄悄打量起了段承宗。 段承宗心里头,则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便闪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宅子是他的,不是宋保的。所以方才宋保明明已经进了门,却也只能站在门口同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而不能径直就走进里头,四处翻看。故而只要他不出差池,宋保也就奈何不了他。 这般想着,段承宗佯作大方地将人迎进了间屋子里。 那屋子里,还算干净。可陈设一概没有。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宋保前脚走进去,后脚就道:“世子爷这宅子未免也太空了。” 段承宗继续装模作样:“置下许久也没什么用处,正打算转手。”他兀自选了一把椅子落座。才请宋保也坐,而后道:“宋大人不请自来,不知为的是什么事?” 然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内心无比虚无忐忑。 这座宅子的存在。除了他跟他安置的那些人外,再不该有另外的人知道了。 他分明处处小心谨慎。从未有过纰漏。 甚至于,这宅子都并不曾在他名下。 宋保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他定定看着宋保,眼睛也不眨一下。 宋保却哈哈大笑:“在下不过是听说世子爷金屋藏娇,好奇而来罢了!” 段承宗一震。霍然起身,愤怒地重重一击椅背,恼火道:“宋大人休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世子爷当真是会说笑。如果本官是胡诌的,那本官又是怎么寻摸到这荒僻地方来的?”他也跟着站起身来。昂着下巴说道,上头的几缕胡子颤巍巍的,像是在嘲笑段承宗死鸭子嘴硬。 他手头可有证据在! 然则段承宗到了这个时候,却意外地冷静了下来,面色稍微和煦了些,说:“便是宋大人此言不差,那也是我的私事,宋大人说是也不是?” 他有几座“金屋”,藏了几个“娇”,同旁人有何干系? 至多,不过是他表里不一罢了! 可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谁又能免俗?他不过也就是个寻常男人而已。 但他没有料到,宋保却像是就在等着他说出这句话来一般。 他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宋保便飞快地扬眉冷笑:“这原本当然该是世子爷的私事!可千不该万不该,你藏的人,有问题!” 段承宗微惊,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来,当下面色煞白。 宋保亦索性将话给挑明了:“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 “宋大人!”段承宗还未挨打,身上便先是激灵灵一阵痛,惹得他立即拔高了音量喝了宋保一声,“血口喷人,且三思后果!” 宋保闭了嘴,转身就要越过他往外头去。 段承宗扬手就要去拦。 场面一时失了控,可好在到底都是斯文人,打不到一块儿。 “段世子既说本官是血口喷人,那你拦我作甚?”宋保却愈发肯定起来段承宗有问题,“若当真是本官弄错了,本官与你赔礼道歉,你说如何办便如何办,你看怎样?” 段承宗心头震怒,嘴里却哑了声。 他当然没有狎妓! 依他的身份,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非得沾染勾栏院里的? 更何况,今上十分厌恶此等行径,本朝律例更是明文规定,为官者,不得宿娼。便是其中的媒合人,若被抓,也得挨上四十杖!凡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是。而且即便因为他是永定伯府的世子爷,侥幸躲过了杖责,那这名声也就全完蛋了。 不仅如此,他还会被罢官免职,永世不得续用。 他焉会去招惹这身腥臊? 可他此刻想起方才在绣楼上那一瞥,心里便如同擂鼓一样,“怦怦”响个没完。 那女人是谁? 为什么会在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里原先呆着的人又去了哪里? 还有,为何过了这么久,宅子的人却丝毫没有动静?他安置着的人,都去了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在段承宗心中浮现又隐没,却没有一个能有答案。 以防万一,他放软了姿态,道:“是我方才急糊涂了,宋大人万莫见怪。” 宋保眯起了眼睛,伸手捋胡:“哦?” “在下的为人,宋大人难道还不清楚?不知宋大人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些话?在下委实冤枉得厉害呀……”段承宗长吁短叹。 可一声叹息,还未到底,那紧闭着的门板就被敲得震天响。 屋子里的二人皆是一惊,宋保动作更快,一把将门开了去。 叩门的是宋保的人,见门一开就说,“大人,那花魁找到了!” 宋保一喜:“如何找到的?” 他方才见段承宗那样气愤,还真当先前被递到衙门的那封信,是假的呢。 “是车夫说的!” 宋保愣了下,忙问:“车夫眼下在哪里?” 回话的衙役转头就朝后面指去,“就在那候着呢!” “哪里?” 衙役一愣,定睛一看,咦,人怎么不见了……   第154章 连环(一) 那原本应当有人站着的廊下,此刻就只剩下个虎背熊腰的年轻衙役,正也同宋保二人一样,四处张望着。 宋保立刻皱起眉头来:“人呢?”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道那车夫去了哪里。 方才一人来同宋保禀报,一人看着那车夫,其余人则守在那花魁门外,照理,不该叫车夫不见了才是。可看着车夫的衙役道,他只是听见有奇怪的响声,转了个头而已,一转回来再看,这人便不见了。 宋保听着,沉吟道:“速速去找!” 这宅子里的车夫,为何主动引路?他既是这宅中的人,那当然也就应该是段承宗的人。他为什么,要背叛主子? 有太多值得深究的事在,宋保觉得不论如何,都得将那车夫给找出来。 先前被人递到衙门的信,虽然里头内容详实,极其细致,但署名落款一概没有,是封匿名之信。 无人知晓,信是何时送来的,又是谁送来的。 宋保拆开看后,亦觉这是无稽之谈,京城里里外外谁不知道永定伯世子是个连妾也没有纳过的人,他可不像是个会贪恋女色的人。饶是宋保打从心眼里不喜欢段承宗此人,也没有将信中所言当真。 但是他思来想去,见信中内容实在是写得太过详尽,连那女子叫什么,出自哪里,宅子在何处,段承宗平素几时去,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到底还是起了疑心,派人私下里悄悄地去打听了那花魁的事。 结果,真叫他给打听着了。 这人还不是一般的人。是名角妓,名唤琴娘子。 角妓者,风流美貌,才艺出众,的确称得上是那家的花魁。 他登时大喜,对那信中所言信了十之八九。 能抓段承宗的小辫子,他怎么会不抓? 这会。他同衙役说着话。段承宗便从屋子里冲了出来,面色十分难看。 他站定后,四下一看。宅中走动的人,都是宋保带来的,他的人仍旧一个也不见,大抵离得最近的就是赶车送他前来的车夫了。可他的车夫这会。应当还守在马车旁。 但他方才的确听见了宋保同人在说什么“车夫”,当即问道:“什么车夫?” 宋保古怪地笑了笑。“自然是世子爷指给那一位使唤的车夫了。” 段承宗面若金纸,什么这一位那一位,他何时给旁人指派过车夫? 再看看宋保脸上的笑,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是遭人陷害了。 他以为是宋保,当下面色铁青:“宋大人好本事!” 一出闹剧,竟然还真叫他栽进去了。 他忍着气。同宋保道:“宋大人可考虑清楚了?” 宋保道:“考虑?本官不明白世子爷的话。” “好,甚好!”段承宗丢下冷冷两句话。拂袖而去。 宋保愣了愣,却也懒得拦他,任由他走。 衙役傻眼问:“大人,就这么算了?” 宋保讥笑:“怎么能算了,他自走他的,这件事不管怎么都得报到皇上那,如今也轮不到我发话。” 永定伯还活着呢。 他只让人将琴娘子带下去问话,一一记录。 琴娘子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唬得一张俏脸煞白,跪地求饶直哭得梨花带雨,道:“小女子虽是倚门卖笑人,可也是清吟小班出身……” 宋保知道段承宗虽然花了大笔银子请琴娘子住家来,却是并未替她赎身,所以琴娘子仍是娼人,段承宗狎妓的事,板上钉钉,就套琴娘子的话:“可知是谁花的银子?” 琴娘子摇摇头:“奴家不知。” 宋保便也不问,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这琴娘子跟段承宗出现在一座宅子里,赖不掉的。 只是那车夫,却是真的找不着了。 而段承宗恼怒而去,认定是宋保在其中搞的鬼,回头便命人细查那宅子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一面暗恨起自己手中没有能拿捏住宋保的东西。宋保张狂,可为官清廉,要找他的茬,并不容易。 然而,事未查清,他老子永定伯却突然间被嘉隆帝召进了宫里。 永定伯半点消息不知,匆匆去了。 段承宗过了好一会,才听说这事,气得脸色铁青。 宋保好大的胆子,竟然还真敢将这事捅到皇上那去。 然则便是父亲眼下还在,他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同父亲说明,他虽然没有狎妓,却在那宅子里藏了个有东夷血统的小丫头。 于嘉隆帝而言,后者只怕更会叫他震怒。 段承宗终于慌了起来,再顾不得旁的,立刻便打发了人去宫门前等着父亲出来,自己则心神不宁地去找了女儿。 前几日,他原该出门,却叫那丫头给耽搁了。 如今回头再想,便是越想越不对。 他匆匆而行,永定伯在宫里头却也是走得匆忙着急。 内侍领着他,不管他如何问,都只是“您去了便知道了”,多一个字也没。 结果好容易见着了嘉隆帝,永定伯还未站定呢,迎面就飞来了一本折子,不偏不倚“啪嗒”一声摔在了他肩上,又砸在地上。 他立刻跪倒:“皇上息怒!” 嘉隆帝冷笑连连:“息怒?你教的好儿子,让朕如何息怒!” 永定伯一头雾水,老脸上浮现出几丝困惑来,但口中还是立即道:“臣惶恐——” “捡起来看看!”嘉隆帝一把坐倒,用力揉起眉心来。 永定伯哆哆嗦嗦地将地上的折子捡了起来,展开一看,双目瞪大,“皇上,此乃污蔑!” 嘉隆帝一把将书案上的镇纸给扫了下去,“哐当”一声巨响,永定伯连忙伏首磕头。 他犹自冷笑不已,“人在宋保那,你自己去见吧,是不是污蔑,你说了算!” 永定伯一听这话不妙,什么叫他说了算?当下恨不得将头磕破,晕过去才好。 可嘉隆帝焉会给他机会,说完这话就让人赶了他下去。 内侍上前来奉茶,劝他消消气。 嘉隆帝黑着脸:“消气?朕都快要被那蠢东西给气死了!烂泥扶不上墙,就是扶不上墙!” 他有意抬举永定伯府,永定伯府倒好,不感恩戴德受着,竟然还来打他的脸。 嘉隆帝气得连茶也喝不下去了。 堵得慌。 连家大宅里,若生却正在一边逗猫一边开开心心吃着点心。 她就知道,只要放点料给宋保,他便会死死咬住段承宗……   第155章 连环(二) “喵——喵喵——”元宝努力伸着短短的脖子,举起爪子要够她手里的点心。 恰巧饼酥,一动便有碎末扑簌簌往下掉,它就昂着脑袋,大张着嘴去接,舌头沿着嘴巴外沿一扫,将掉在脸上的饼渣也都吃了。 若生不觉笑话它,见了什么不管自个儿能吃不能吃,都恨不得尝上两口,委实是只贪嘴猫。它听着,喉咙里发出两声轻轻的“咕噜”声来,仿若撒娇,凑到她脚边,贴着鞋帮舔了舔毛。 今儿个,它可又是自己偷偷溜来的,心虚着呢。 段承宗跟宋保的事,是若生跟苏彧一起筹划的,但负责去给宋保递消息跟佯装车夫潜伏在琴娘子身边的人,却都是苏彧手底下的。加上若生近些日子足不出户,这些事情的进展便都是由苏彧派人送消息给她的。 因是要紧的事,到底还是派了人来送信。 元宝“赋闲在家”,已经有许多日子不曾见过若生了。 它每日里在小竹林里闲逛,偶尔扑扑蝴蝶,闲得猫生都无趣了…… 好容易瞅到三七出门办事去了,它立马就溜出了定国公府,不过这一路上,它左逛逛,右看看,倒是在路上耽搁了许多光阴,溜进连家的时候,身上的毛都脏了。 灰蒙蒙的一团,绿蕉瞧见它的时候,差点都没能认出来。 它倒好,半点不觉得自己身上脏兮兮,一见若生就要往她身上扑,唬得众人慌忙上前去抱住它。若生哭笑不得,只得让人赶紧打水来让它洗一洗。可它哪里愿意洗?往常在定国公府里,三七要为它洗澡。它可是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才好。 “喵呜喵呜”乱叫一通,水花四溅,它跑得飞快。 若生便喝了一句。 它立即定住脚步,扭过半个圆滚滚的身子,委屈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不笑也不说话,边上立着的一众丫鬟婆子又是虎视眈眈的。它终于没了法子。只得一步一步,极尽所能的放慢脚步,往水盆挪。 结果它这厢正洗着。另一边苏彧就打发人给若生送了消息来。 ——事成了。 短短三个字,将一切都囊括在了其中。 琴娘子的事成了,剩下的那些事,还有多远? 一脉崩塌。后面的自然也就跟着崩塌了。 永定伯活了五十多岁,今儿个也还是头一次叫皇帝迎面砸了折子。 那奏章的边角硬邦邦的。重重摔在了他肩头,虽然隔着衣裳,可那处的肉还是不由自主地钝痛起来。他以为痛啊痛的,不是过会消了不痛了。那就是疼得麻木察觉不到了。可谁曾想,这痛意半响不消不说,渐渐的还像是水流一般。从肩头漫延到了他心头,像只巨大的手。紧紧地将他的心脏给抓在了掌心里。 一阵又一阵,疼得他老脸苍白。 但嘉隆帝让他去宋保那,他只得从命。 何况这事干系重大,事关他的儿子,他哪里能脱得了身? 子不教父之过,便是如今他的儿子也早已有了儿女,早过了而立之年,他终究还是那个当爹的。 是以这事叫宋保一本奏折状告到了嘉隆帝眼前后,嘉隆帝不先审问段承宗,却急急召了他进宫说话。 永定伯回忆着方才嘉隆帝面上的神情,胸腔里那颗时不时抽疼一下的心,就疼得似乎更加厉害了。 马车颠簸来颠簸去,也令人不快得很。 他想训上两声,嘴唇哆嗦两下,最后却依旧没有发出声来。 罢了罢了,眼下还是那件事更加要紧。 他忍耐着,终于到了地方,径直去见了宋保。 宋保对段承宗没有好颜色,面对年长自己许多的永定伯神态倒还算是恭敬,一面请他入座,一面让人去带了那角妓上来。 永定伯白着脸,摇摇头说:“劳宋大人摆个屏风挡一挡。” 宋保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永定伯这是不愿意同个娼妓面对面说话。 他有心讥讽,可看着永定伯额上的三两条皱纹跟细密的汗珠子,这已经流到嘴边的话还是叫他给咽了回去。他让人随便找了扇小屏风来,堪堪将人给挡在了后头,才让人带琴娘子进来问话。 琴娘子则是一入内,便哭哭啼啼起来,但声音也不敢放开,只抽噎着,小声啜泣。 永定伯听见这娇怯怯的哭声,眉头立刻就紧紧皱了起来。 天底下的男人,不论身份如何,骨子里大多无甚区别。大胤有明文条例规定官吏不得宿娼,但那些花街柳巷里,难道便没有官吏?自然有的,上头不许归不许,可法子要想,总能想出来些。 可这些事,隐在黑暗里,断不能捅到明面上来。 永定伯是怎么想也想不通,自己那原本并不愚笨的儿子,怎么会花费重金留了个娼女在自己身边。 再不济,他也能加些银子给她赎了身养作外室呀! 虽然一样令人不齿,于品行有损,可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要被嘉隆帝训斥,甚至于弄不好还得挨杖刑的地步! 永定伯伸手捂住心口,喘口气,冷冰冰道:“还从快实招来!” 琴娘子闻言微微一怔,而后便喊起冤来,到底说不出什么清楚的事。 宋保在边上同永定伯低声说:“先前已让她辨过世子爷的画像,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永定伯的脸色更加难看,隔着屏风问道:“你认得画像上的人?” “奴家并不知他是谁,但奴家见的人的的确确就是他!”琴娘子赶忙回答。谁也不知道,她之所以认得段承宗,乃是因为在出事之前,她才刚刚见过他的人。 永定伯闻言,却暗道一声,全完了,但兀自嘴硬:“任何事都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宋大人说是不是?” 宋保点头,附和道:“您说得是,什么事都不能光听一面。” “宋大人英明!”永定伯微松口气,却不防下一刻宋保便道,“可是,这事有物证,有明证呀——”他说完,立即吩咐人道:“将物证呈上来!” 转瞬就有人捧着个匣子进来。 宋保接过,打开来,亮出里头的东西给永定伯看,说:“您瞧瞧,可是认得的?” 永定伯心下不安,接过一看,是锭银子,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来,他颤着手将银锭的底部翻了上来,一看,上头果然有个极小的梅花印记。 这是……永定伯府的库银呀…… 老爷子手一抖,捂着心口突然翻个白眼厥了过去。   第156章 连环(三) 在场诸人猝不及防,皆骇了一跳。 宋保更是大惊失色,连忙摆手命人带了琴娘子下去,他自己则上前去呼喊永定伯。可他一口气连喊了三声,永定伯却仍旧丝毫没有反应。宋保霎时急得额上沁出冷汗来。 他前脚才捅破了段承宗的事给嘉隆帝知道,后脚永定伯就又在他这出了事,可想而知旁人会如何看待他! “速速让人去请大夫来!”他也不敢随意碰触昏厥了的永定伯,只匆匆站起身来扭头吩咐下去,说完又飞快补了句,“让人去永定伯府报信!” 不多时,永定伯身边的扈从之一,就飞也似地往永定伯府去了。 大夫来得较快一些,为永定伯一把脉,连道两声不妙,跟着又是施针又是喂药丸,忙作了一团。 宋保焦急:“他这是怎么了?” 大夫答:“永定伯有心绞痛!方才怕是叫什么事给刺激着了,才一下子昏厥过去。” 他一听,糟糕,这不就是那锭银子的事吗?东西是他让人拿出来给永定伯看的,这便说明永定伯是叫他给折腾成这样的。一旦有个万一……他就是百口莫辩呀! 宋保急得额上的汗水直往下落,背过身去抬手重重擦拭。 又过一会,永定伯府来了人,宋保亲自迎了出去。 一看,来的是段承宗,他顿时尴尬起来。 段承宗面色阴沉地看他一眼,连招呼亦不打一个,径直往里头去。大夫正收了针,他急道:“可要紧?” 大夫便摇了摇头,只说:“须得好生静养才是。” 言下之意。眼下虽然无虞,但再受刺激便不好说了。 段承宗听着这话,面上神色来回变幻,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问道:“现如今,这人可能搬动?” 大夫闻言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呀!至少也得等人醒过来了再看!” 段承宗脸色愈发阴沉下来。 少顷大夫离去,宋保前来关切问话,他冷笑一声。就背过了身去。道:“宋大人污蔑在下还不够,竟是还想要了我老父的命呀!” 宋保倒吸一口凉气,段承宗这人果然是见缝插针。处处想着要收拾他。他张嘴就要辩驳,但一想永定伯这事上自己的确办得不够妥当,而今人也还昏着,究竟会怎样也说不好。他也不便指责段承宗生气,硬生生又给忍了下去。 他后退。没有再留,只让人好生照料着永定伯。 与此同时,永定伯昏厥了的消息,也传进了宫里。 嘉隆帝听时怔愣。随后便蹙眉问内侍:“当真是病了?他该不是想用这法子让朕不忍心处罚段承宗那混账东西吧?” 内侍暗道他疑心甚重,头一低,答曰:“回皇上。据悉不是装的,永定伯是的的确确真病了。” “是吗?”嘉隆帝面上阴晴不定。挥挥手打发了内侍下去,没有再吐露一字。 他一向不大满意京里的局面,所以才想着,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所以,他有意提拔永定伯府。 永定伯虽然爵位品级不是太高,为人也不算太厉害能干,但永定伯府在京城里的根基也不算太差,加之几代联姻下来,也还算有点规模。而且永定伯府同连家还是亲家…… 他便想着先从永定伯府里挑个姑娘出来。 原本,这人直接送到宫里头来也成,但是封为太子妃,应当会叫永定伯府更加感恩戴德吧。 至于太子那边,这人若是委实不喜欢,将来也多的是法子整理掉。 不过他亦有他的私心。 偶尔想起前头死了的那个儿子,他就有些不大满意现如今的太子。 那孩子的气焰,着实有些太高涨了。 真计较起来,他而今反倒是更属意于昱王,皇七子长孙少渊。 “唉……”嘉隆帝背靠在宽阔的雕花椅上,阖眼长长叹息了一声。 也罢,先前也是他一时鬼迷心窍糊涂了,段承宗那样的品性,又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来?他不由得就想起了当时云甄夫人说的话来,而今再去回想,真真是一点没错。 他伸手屈指“咚咚”叩着桌面,心绪一点点飘远。 这一刻,他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变了,老了,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两年前的那场变故,终究还是将他伤得狠了…… 他的叹息声,幽幽的,在御书房里散开去。 …… 永定伯虽然病了,但性命暂且还算无虞。 然则段承宗是什么人?他既认定这些事同宋保脱不了干系,自然就去寻宋保做起了交易,让宋保作罢,说那琴娘子说的话皆是污蔑。自然,于他而言,那些事本就是污蔑,他不过是让宋保“收手”反省而已! 但对宋保而言,琴娘子说的话,全是真的,加上永定伯还活得好好的,他哪里肯同段承宗同流合污。 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段承宗宿娼的事,再无转圜。 嘉隆帝看在永定伯的份上,免去了段承宗的杖刑,却也同时夺了他袭爵的资格。 兼之六礼未齐,尚未册立,玉牒之上还没有段素云的名字,那原本能令段家一跃成为京中显赫世家的婚事,也就此成了泡影。 不过转眼,段家的门庭,就冷清了下来。 段承宗的那点破事,叫他百口莫辩,传遍朝野,人人都知道,人人都在暗中讥笑。 他连门都再不敢出。 直到坊间不知怎地,慢慢地传开了他是被宋保陷害的话来,局面才有所改变。 流言一句,能变百句、千句、万句,传到最后,有人信有人不信,宋保的名声却到底是被污了些,再不能同过去一模一样了,而段承宗也总算是翻了那么一星半点的身。 可他一直在想,那有着东夷血统的小丫头去了哪里。 然而四处寻遍,却始终没有半点痕迹,加上他如今处境不堪,也是不能再仔细搜寻。 他问过段素云,那日为何不让自己出门,当天所言是否全是作态,而不真。 段素云支吾着不说。 他冷面训斥,最后才吓得她将事情全一五一十说了。 可他一听,原来是因为若生那小丫头的几句恐吓之言,反倒是又茫然了。 总不能,是连家那个半大孩子同宋保勾结在了一块? 他百思不得其解,还待再查,发誓定要让宋保不得好死,转头却见自家夫人哭着而来,说父亲约莫是不行了。   第157章 难处 永定伯去世的那一天,天气极热,没有一丝风,热得底下的人,就是伤心,也伤心得有气无力。 丫鬟婆子委实哭不出,又不能不哭,只得一个两个狠掐自己两把,勉勉强强红个眼眶。 倒是几位主子,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段老夫人尤是如此,往常从不离手的佛珠手串也不知道叫她丢去了哪里,只坐在那一声又一声地喃喃道:“明明先前还好好的……”泪珠子,从眼角扑簌簌地滚下来,沾湿了她的衣襟。 几个大丫鬟见状,苦劝不已,却没有半点用处。 这天又热,闹得人本就苦夏,没有胃口,再遇上这样的事,段老夫人愈加不愿意用饭。 厨房送了吃食上来,她看也不看一眼便让人撤了下去。 大儿媳方氏没了法子,只得亲自求到她跟前,说:“不论如何,您好歹用一些吃的,不然熬坏了身子,您让我们几个如何是好?” 段老夫人先前还只是沉默着坠泪,听到这话,忽然一巴掌扇了过去,将方氏打得偏过头去,半响不敢动弹。 她虽然老了,可力气却还足得很,一向身强体健,连个头疼脑热也没有,这一巴掌更是用上了十成的力气,垂下手后,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方氏转过脸来,面上五道红痕,清晰入目。 “你还有脸劝我?”段老夫人哑着嗓子,冷声冷气问了一句。 方氏脸上火辣辣的疼,也不知道是因为方才那一巴掌,还是因为老夫人的这句话。 她自然明白段老夫人为何要打她这巴掌。 人人都道,永定伯是叫段承宗给气死的。 段老夫人。理所当然更是这般认为。 如果不是出了段承宗狎妓的那档子事,后头的那些又怎么还会发生?老爷子,就算身上有病痛,也一定不会走得这般快。 可真正叫她觉得面上发热,无颜见人的,却并不是永定伯被“气死”了的事,她觉得惭愧又尴尬的。是段承宗狎妓的事。男人风流不可怕。她亦非妒妇,但他在家中,不纳妾。不收用丫头,端得是正人君子,一派清正呀! 背地里,他却瞒着人。做出了那样下作无耻的事来。 她的脸,早没了。 可这又怎么能全来怪她? 明明她也可怜、委屈得很。 方氏记恨起了段老夫人的这一巴掌。从此也懒得管她是吃还是不吃,大不了,索性饿死得了,这府里的破事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桩! 然而她走后。段老夫人便收了泪,开始用饭了。 转个头,段承宗来问她。“母亲可用饭了?” 她立时差点哭出声来,她顶着这么一张脸。他见了一个字不问,满心只有她娘。 “用了。”她咬牙道。 段承宗皱眉,似要说些什么,话至嘴边却变成了:“辛苦你了。” 眼下这时候,他只能服软。 终究是他理亏,也说不清楚,只得认下。 他仕途已毁,除非将来嘉隆帝薨了,新帝即位后有意重用他,方才能彻底翻身,不然他今后也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过下去了。 方氏却顾不得别的,只问他:“银子的事,怎么办?” 时值盛夏,家中存冰原就不多,只能花高价从外头购进,这一来二去,白花花的银子就像流水一般花了出去,还未察觉,便已是捉襟见肘。她掌着家,自然知道办一场丧事,得花多少银子。 而段家,已然受不起这样的开销。 如今不过是坐吃山空,总还是得精打细算才好。 段承宗的名声既毁,外头愿意同他们打交道的人家,那也是立刻就变得少之又少,日子困顿,委实难办。 偏生丧仪上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少,一样也不能偷减。 方氏定定看着段承宗,又问了一句:“不如,请连家相助?” 连家那样的人家,旁的没有,冰还怕少了?个比个的会享受,大热天的哪个愿意热着?当然是早早就备好了用不完的冰块才是。故而,连家若是愿意借冰给他们,他们又还有什么可值得烦恼的? 但她刚一说完,就被段承宗给断然否决了。 他说:“不成!”没有二话。 方氏不悦:“怎么不成?云甄夫人素来大方,难道还会斤斤计较这么些东西不成?” 段承宗涨红了脸,嘴角一开一合,终于挤出话来:“你是想让我上门去受辱吗?” 谁不知道云甄夫人活得肆意,言谈亦如是,就算她真的愿意借冰给段家,他这辱却铁定是要受的。 方氏却始终觉得这是最好的法子,闻言还是忍不住说:“实在不行,你去同姑爷说!看在姑奶奶的面子上,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再让他去同云甄夫人提,云甄夫人素来疼爱他,势必会应下!” “你让我去找连二那傻子说?”段承宗声音一沉,眼睛一瞪,“这事不必你管!我自有法子!”言罢,拂袖而去。 方氏嘴角翕动,喊了他一声,他却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守在庑廊外头的丫鬟婆子见状,皆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府里虽然还未乱套,可主子们之间的气氛,却委实太差了,差得令人不安。 弥漫在段府上空的阴霾,似乎越来越浓。 不过只隔了三刻余钟路程的连家,却浸在盛夏的日光底下,显得愈发亮堂起来。 透过窗子望过去,若生一眼就能瞧见聚在廊下看鞋样子的丫鬟们。 永定伯去世的事,同她们没有一点影响,该如何还是如何,只有吴妈妈念叨着,该给若生备怎样的衣裳。她必然是要去吊唁的,那死的可是她的外祖父。不管她娘在娘家时如何,人没了,她身为外孙女,一炷香总还是要上的。 但因着段承宗的事,这门亲戚自然是愈发寡淡平常。 报丧的人送了口信来后,云甄夫人派了人前去吊唁,自个儿却没有去。 就是若生这,她也只说不必急,翌日再去也无妨。 什么理啊情的,真计较起来,哪有那么重要。 若生对自己那位外祖父,也没什么印象。 不过人突然没了,还是颇为出乎她的意料,心下想起,仍忍不住唏嘘。 绿蕉不明真相,怕她难过,连话也不敢多说,走进来奉茶,也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四婶还未回来?”若生转过脸看向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第158章 纠结 绿蕉怔了下,答:“还没有。” 若生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让她将茶放下退了出去。 窗外的日光依旧明媚到灿烂的地步,斜斜照过来,令人不觉有些头晕目眩。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任由阳光打在脸上,有着融融的热度。 她记得,四婶回娘家去的那一日,天气似乎也是这般得好。 府里的人只怕都还记得,那一天,连三太太还特地去劝了四太太林氏,让她不要冲动行事,留下儿女径自回林家去,像什么话,而且她回去了,难道事情便能自己解决? 可连家的这位四太太,往常心里就不大喜欢自己的这位三嫂,是以三太太说的话,她焉能听进耳朵里? 她非但听不进去,甚至还觉得三太太这是故意在看她笑话。 她要走,且就让她安安生生地走就是了,何必将她拦在垂花门?而且早不拦,晚不拦,偏偏这个时候来,是何意思?林氏打从心眼里觉得三太太没有安什么好心,又觉得自己走得落魄,连四爷不来拦她,倒是三太太来了,简直像个笑话。 三太太劝了两句,见状也就只能由得她去。 结果林氏这一去,就是数日未回。 对外,虽然说的是回娘家走动,但再这么耽搁下去,闲言碎语总是免不了的。 若生暗自揣测,四婶在林家,必定等得急了。 但是她听说,昨儿个四叔已经去了一趟林家接人,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人并没有接回来。 她想了想,恐怕四婶不回来,和莺歌母子的事脱不了干系。 连四爷既然一开始就让林氏将人带了回来,那他当然没有要让莺歌母子再出去的意思,可惜林氏当时心神俱乱,并未深想,真听了他的话将人先带了回来。他同她说。回头再议。却怎么也议不到她的心坎上。 他们夫妻二人,争执的时候不少,可从来没有哪一回像这次一样。闹得如此不痛快。 若生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蹙蹙眉,扬声唤了扈秋娘进来。 前两日,她已经在雀奴那另外安置了几个人。又同苏彧借了两个会武的看门,扈秋娘便先回来了。 “姑娘。” 若生循声转过来。放下茶盏,想要起身,可谁知方才站起,她就皱着脸弯腰按住了自己的腿。 扈秋娘大惊。匆匆上前来扶,紧张地问:“姑娘哪里不舒服?” 若生抬起头来,哭丧着一张脸:“腿麻了……” “……” 她方才坐在窗边想着心事。许久未曾挪动,不知不觉这腿脚就发麻了。一动。便涌上来一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 扈秋娘扶她重新落座,蹲下身去,伸手揉按起了她的小腿,一面问:“姑娘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去办?” 若生倒吸了几口凉气,颤声道:“去备纸笔,我要写封信。” “是,奴婢知道了。”扈秋娘为她揉按了一阵,见她不再说腿麻,才起身去准备笔墨。 一溜排开后,若生提笔蘸墨,落笔飞快,毫不犹豫。写完晾干,扈秋娘便递了信封上来。她接了过来,将信叠好塞了进去,可正要封口的时候,她却迟疑了,定在那不知想起了什么。 扈秋娘候了会,忍不住唤道:“姑娘?” 若生猛然回过神来,面上神色略有些怪异,忽然道:“点个灯。” 青天白日的,四处明亮,点灯做什么?扈秋娘心中疑惑陡增,看看她的眼色,却到底依言去将灯给点上了。 天光太亮,灯火就显得微弱起来。 若生抓起装了信的信封就往火苗上凑。 扈秋娘惊讶地低呼了一声:“啊——” 火舌立刻就舔上了信封,熊熊燃烧起来,黑色的纸灰簌簌往下掉。不多时,桌案上就积了一层薄薄的纸灰。 “收拾了吧。”若生飞快吩咐了句,又低下头去,提笔重新写了一封信。这一回,她却写的远不及方才来得快,一字字斟酌着,十分慎重。 扈秋娘不解得很,将纸灰收拾干净了,回头来看,她还在写。 只是那纸上的字,却比方才那封,看着好上了许多。 她一时看得有些入神。 若生立刻察觉,下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扈秋娘连忙别开眼睛,伸手去掸桌案上已经不存在了的纸灰。 若生莫名有些局促起来,心下暗道我只怕是疯了…… 她勤学苦练了这么些个日子后,就是早前总昧着良心夸她的颜先生,如今也能笑呵呵真心实意地赞上一句,三姑娘这字颇有长进!可只要一想到,苏彧那人八成会嫌弃她的字,她方才随手而写的那封信,就觉得怎么也拿不出手了。 可是,她管他嫌弃还是不嫌弃呢! 看得懂,看得明白不就是了,字好不好,他凭什么嫌弃她? 就是他真嫌弃了又怎样? 不过……这么一想……她心里头还是忍不住嘀咕起来……被他嫌弃,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呀…… 她小心翼翼重新写了一封,才让扈秋娘送了出去。 扈秋娘临行之前,她又想起一事来:“那消息,可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 “假消息的事?”扈秋娘询问,见她轻点下颌,便道,“您放心,事情早已成了。” 若生抿唇笑了下,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得益于前世经历,她知道些本不该她知道的事,好比她那位大舅舅,暗中同她四叔颇有交情。他二人,甚至于还合伙出银子投进了连四爷的私人生意里。 连家的大部分产业,都还是云甄夫人打理着,连三爷跟连四爷虽然也掌着一部分,但真到了要花大笔银子的时候,必须从公中的账房里支取,这笔银子,怎么也得过云甄夫人的眼。 连四爷,怎么能满足于此? 而段承宗,当然也想分一杯羹。 所以,当他听说那笔生意挣了大钱的时候,他就动了心思要提前分红。有了那笔钱,段家眼前的困窘便会迎刃而解,他仅存的脸面,也就能安然无恙。 可连四爷被折腾得焦头烂额,听说了段承宗的来意后,只摇头叹气:“一时半会,哪里拿得出银子来。”   第159章 挣了还是亏了 段承宗前脚才听说大赚了一笔,后脚就来找了连四爷,听见他说一时半会拿不出银子来,哪里肯相信,只道:“算算日子,也该到能分红的时候了。” 虽然比他们早前说定的时间,略早了那么一些,但是的的确确差得不远了。 可他的话音还未落地,连四爷就紧接着说了句:“同原先说的日子是差不离,但世子爷怎么也不先问一问情况如何?” 段承宗闻言,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呀,见谅见谅,瞧我这张嘴——”连四爷见状,连忙换了个口气,赔起罪来。 因着前段时间段承宗狎妓叫宋保抓了个正着的事,惹了嘉隆帝震怒,便是永定伯拖着病体去求情,也不过只是免除了段承宗该受的那六十杖而已。他的仕途,他袭爵的资格,尽数被抹去,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是以如今,站在连四爷跟前的人,已不能再被人称作世子爷了。 永定伯府的爵位,是世袭的,由嫡长继承,原本段承宗没了资格,永定伯迟早还得从儿子里再定一人,可永定伯还来不及上奏请封,自己便先去了。这事也就跟着耽搁了下来。 连四爷短短三个字,也不知带出了段承宗心里头的多少不痛快。 饶是他赔了礼,段承宗的脸色却依旧还难看如常。 连四爷就也有些不悦起来。 二人闷声不吭,低头吃茶。 过了会,段承宗才道:“挣了银子你没打发人来知会我,也就罢了,而今我亲自上门来寻你。你怎能再三推脱?” 连四爷面色一冷:“挣了银子?” “连四,以你我的交情,难道你到这会还要瞒着我?”段承宗看着他的脸色,口气也冷了下来。 连四爷紧皱起眉头,极不愿地吐出一句话来:“何谈挣字!再这么下去,只怕连保本的钱也拿不回来了!” 段承宗倒吸了口凉气,霍然起身:“什么意思?” “出了些意外。”连四爷愤愤一拍茶几。震得上头的茶器“叮铃哐啷”一顿响。 段承宗先是震惊。随后上下打量起了他,眯起眼睛,终是道:“当真?” 连四爷听到这话。像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当下说:“难道还能是假的不成?” 如果真是假的,那就太好了! 他就巴不得这事是假的呢! 可这事再真不过,真得他脑壳都疼了。 先是莺歌。愚妇一个,也不知是信了哪个混账东西的鬼话。竟然抱着孩子去寻了林氏。这些年来,他一直瞒着林氏莺歌的事,而今东窗事发,焉能有好?林氏的性子。又素来火爆,根本忍不下气来。 当天夜里,俩人就大吵了一架。 林氏还同个市井泼妇似的。朝他动了手。修剪得尖尖俏俏的指甲,原本水葱一般。争执间却像是什么厉害的兵器,一擦过他的脸,就留下了血痕。虽然口子并不是很深,可伤在脸上,就是用尽了好药,也得过个几日才能见人。 他避在书房里,连莺歌母子那都没有去过半步。 长女音姐儿病了,因着没有大碍,他便也没有出过书房一刻。 可谁知,这么一来,林氏更恼了。 一则怪他连女儿病了也不去看一眼;二则埋怨他不该往莺歌母子那安插他的人,拦着不让她见。 但他们夫妻十数年,他还能不知她的性子?如果不是他安排了人看守着,只怕她早就冲进去,打杀了莺歌母子!莺歌没名没分跟了他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有些情分在的,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丧命? 而且真出了事,万一传了出去,于林氏的名声也有碍,他亦是在为她着想。 然而林氏油盐不进,说什么都听不进耳里,冲到书房同他对峙,他不过提了句,左右人都已经带进了府里,事已至此,便寻个好日子摆上一桌,索性给莺歌一个名分,她便立刻张牙舞爪像头猛兽似地朝他冲了过来,骂他畜生。 畜生? 他不过就是要纳个妾,怎么就成了畜生? 她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怎敢叫这样的字眼从自己口中冒出? 他亦气得狠了,随手将林氏给推开了去。 她便哭起来,叫嚷着,和离!定要和离! 声音之大,简直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他立即张嘴就接了句:“那就如你所愿,和离吧!” 林氏原还哭着,闻言一怔,声音一收,浑身颤抖起来,显见得是叫他给气的。 但连四爷浑然不觉自己有什么错的,倒是林氏泼妇一般,令人不愿多同她呆上半刻,他再不挽留半句,冷着脸甩袖就走。 林氏也不喊他,不服软,扭头便让牛嫂子收拾了行囊,要回林家去。她其实说出“和离”两字来,也不过就是想着唬一唬他,好叫他哄哄自己,同自己认个不是而已。 至于莺歌母子,她迟早得收拾掉。 谁曾想,她说了“和离”后,连四爷的心肠却冷硬至此,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 她自觉被伤透了心,又有言在先,他亦应下了,她哪里还有脸面继续留在连家,所以就是哭也得回了林家再哭。 他想要纳莺歌为妾,让莺歌的儿子入谱,全都没门! 她只收拾了些许衣物,就带着牛嫂子走了。 连四爷过了大半日才知道这事,当场气得哆嗦起来,可转念一想,林氏带的东西不多,而且一双儿女还在他身边,她用不了几日想通了也就自己回来了。 于是,他放下心来,只管养自己脸上的伤。 可林氏回了娘家后,就立即哭哭啼啼地把事情同林老夫人说了。 林老夫人听罢,先责备女儿胡闹,怎能这般行事,一面又叹息,人既回来了也就没有自己再巴巴回去的道理,还是得双方各给一个台阶下,将事情给掀过去。 所以,她一边劝解着女儿,一边派了自己的心腹妈妈去连家求见云甄夫人。 连家没有长辈,这事便也只能同云甄夫人商议,总是要拿出个章程来的。 但云甄夫人那几日正忙,听说连四爷夫妻俩人闹得不痛快,也只是说,这是他们俩的事,她不便插手。   第160章 撕破脸 嘉隆帝因为段家的事,心烦意乱,情绪不佳,召她去说了一回话后,连带着她也心情不好。 林老夫人差了人来找她,想借她的手,调和连四爷夫妻之间的事,她心下却只有不耐。她终究只是个长姐,老四也是做了爹的人,这些事,他理应自己处理妥当。 是以她直接明言拒绝了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得到回信后,却很生了一场闷气,同林氏说:“你这位姑姐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林氏则一向觉得云甄夫人偏心其他几位妯娌,听到母亲的话后,只管附和,想想又要哭,她已经回来近两天了,连四爷却还不主动上门来接她回去,难道还真的打算同她和离不成? 她已经徐娘半老,和离后要上哪儿去? 母亲而今尚且在世也就罢了,将来母亲万一哪一天突然去了,兄嫂难道还能养她一辈子? 自然,依连家的富裕,是断不可能贪她一分一厘的,她当年出嫁时林家给备了多少的嫁妆,她和离之日,就也还能照旧带出来多少。但那些银子,够她花上多少年? 再者,她的一双儿女怎么办? 连四爷还年轻,迟早是还要再娶的。新太太只要一有了子嗣,她的儿子就必定变成了新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到那时谁知道她的儿子是不是还有命活到长大成人。 她的音姐儿,恐怕也说不上什么好亲事。 也许门第还算合称,可丈夫的品性如果一般,嫁过去岂非来日又要落得跟她一个下场? 林氏低着眉眼,胡思乱想起来。想想心中一酸,掉下眼泪来。 林老夫人见状,亦跟着心疼起来,心道还是怪自己,当年她未出嫁之前,只管娇宠着却忘记了该好生教她些旁的夫妻相处之道。后来想教,已是晚了。 老夫人沉思着。说:“男人该哄哄。该吓唬的时候也得吓唬吓唬。” 林氏眼露迷茫。 她就寻了林氏的兄长,自己的儿子来,同他说了连四爷干的好事。 林大爷听完。心里头倒也同情连四爷。 自家妹子性子如何,他清楚得很,这么多年来,连四爷身边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已是十分难得了。 但身为哥哥,到底还是得站在妹子这一边。他转头就收拾起了连四爷。 连四爷的私家生意,不能借云甄夫人跟连家的名去办,就只能另寻路子。 他的那条路,就是林大爷给开的道。 林大爷没琢磨多久。就把这条关系,给突然掐了。 那事原就有风险,如今不干了也好。省得哪一天真出了意外,将他也给牵连了进去。肉吃不到。反惹一身腥臊,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痛痛快快“吓唬”了连四爷一趟。 连四爷果然大乱,终于清醒过来,匆匆忙忙去了林家,好声好气地同林氏赔礼道歉,要接她回去。 林老夫人高兴了,要的就是这么个作用,便要送女儿回去,又说:“那劳什子莺歌,你便让他纳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女人,等颜色不新鲜了,他还能继续惦记着?放宽心,顾好了自个儿才是真的。” 一切都好了起来。 可林氏事到临头,却突然变卦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去了。 林老夫人顿时明白过来,她这是毛病又犯了!一等连四爷服软,她这脾气噌噌就上来了。 执拗的人,任凭旁人如何劝说,也无甚用处。 林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又不能直接将人打晕了送回去,气得脸色铁青。 连四爷更是生气,他都已经这般低声下气了,她却反而端起了架子,置他于何地? 他气恼而去,百般法子用尽,这银子还是无底洞似的亏了下去。 结果这个节骨眼上,段承宗却跑来要分红。 连四爷亏得都要哭了,哪里拿得出银子给他。段承宗却只一个劲的说他分明是挣了,却诓他亏了。 俩人争执了好一会,段承宗突然意识到,连四爷一直同自己说是亏了,只怕亏得连本钱都捞不回来了,莫不是其实真的赚得太多,以至于他想独自私吞?连家当然是不缺银钱的,可那库房里的银子再多,也只是连家的银子,而不是他连四爷一个人的钱。 所以银子这东西,谁会嫌多? 念头一闪而过,段承宗却已是认定了几分,当下说了出来:“你想私吞?” 连四爷气得头疼:“说了半天亏了!亏大了!你倒好,怎么就听不懂人话了?你缺银子是吧,好好,我回头就把你的本金还你如何?这样可是行了?”他已十分不耐烦,懒得再同段承宗纠缠下去。 可段承宗闻言只还本金,更是对自己心中所想坚信不疑起来。 他盯着连四爷的脸看了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那日休沐,他要出门,却被耽搁住,问云姐儿,她却说是因为前两日若生提的那些话,才不敢叫他出门。 他一直以为是宋保陷害了自己,但宋保的确抵死不认,难道真的不是宋保? 他微微吐出一口浊气来,世上之事,巧合虽有,可大多都不是真的巧合。这一次,是不是巧合?如果连四爷当真有心独吞银子,那会不会是他干的好事。而且太子妃人选一定,连四爷就笑呵呵说过他运道太好,如今想来,那口气分明怎么听怎么艳羡! 段承宗便心想,自己那个外甥女,同她那傻爹似乎一向不好,反倒很喜欢连四爷,简直可以说是拿连四爷当亲爹看待。 连四爷说什么,她恐怕都会相信。 故而那日若生同云姐儿说的话,该不会是连四唆使的吧? 这般一想,他身上忽然有些发冷。 若生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会突然想起要那样吓唬云姐儿,她背后必定有人怂恿! 段承宗仔细一想,连四爷的疑点似乎就大过了宋保,毕竟宋保知道他的宅子在哪,极有可能是旁人报的信。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连四爷,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 连四爷一头雾水:“什么是不是我?” “是不是你陷害了我!” 连四爷冤得要命:“你疯了不成?” 段承宗疑心大起,又听见“疯”字,只觉他是故意讥讽,当下骂道:“你莫不是就缺了那点银子买棺材?竟使出那样下三滥的计策来对付我!” 嘴脸丑陋,粗鄙不堪。 连四爷本就因家中之事心烦得紧,又见他莫名其妙,闻言立刻讥笑:“连胯下二两肉也管不好,你倒有脸说我?”   第161章 粘知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讽起来。 段承宗最是听不得人说起他“狎妓”的那桩事来,登时吹胡子瞪眼,指着连四爷怒斥:“你既不仁,也就休怪我不义!” 连四爷哈哈笑了两声,仍是讥讽语气:“世子爷好大的口气。” 他再三称段承宗为“世子爷”,段承宗心里头就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声音也变得沉闷起来:“好!甚好!连四你很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后,他也不提什么本金不本金,分红不分红的了,黑着一张脸转身便走,连看也不再多看连四爷一眼。 事已至此,多费口舌,也是无用。 段承宗心知肚明,脚下步子走得飞快,转眼便消失在了连四爷眼前。 连四爷见状怒不可遏,想骂上两句,又怕声音太响隔墙有耳,而且段承宗今儿个说的话,句句古怪,令人难以明白,他心中生疑,只得拼命按捺下来。可到底是忍不住,他重重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 盛了半盏冷茶的茶碗跳将起来,“哐当”一声歪倒,杯口磕在几上,金黄色的茶水四溅而去,有几星恰巧溅上了他的袖子。 他皱着眉头大力甩甩袖子,亦摔了帘子出门去,口中低声暗骂:“莫名其妙!” 近些日子发生的事,竟就没有一桩能叫人称心的! 不过段承宗已经失势,他来日就是还要继续同段家人结交,也该换个人选才是,段承宗只怕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日子了。连四爷如是想着,索性一把将段承宗的事抛却在了脑后。只思量起来应该如何将林氏接回家来。 那日二人口角,说起和离,不过是气话,他终究不可能真同林氏和离。 但想起林家那位大舅子做的好事,他这心头还是叫怒气给填满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火辣辣的日头晒得人焦躁不已。 先行一步,拂袖而去的段承宗。则气得比连四爷还厉害。 他越想便越觉得自己遭人陷害的事。同连四爷只怕脱不了干系。若生那孩子,一向同她四叔走得近,连四爷想要唆使她办事。那还不是轻而易举?段承宗想啊想,真是气得几要吐血。 他顶着大日头,在天光底下站了一会。 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额角沁汗。浑身黏腻。 随行的小厮上前来请示,可是立即回永定伯府。 他略一沉吟。摆手道:“不,去连家!” 连四对他不住,他又何必对其仗义? 马鞭一甩,载着段承宗的马车。就调头往平康坊连家大宅去了。 他到连家门外之际,正是太阳升得最高,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 就连知了都躲在树荫里。往常撕心裂肺般的鸣叫声,也显得微弱了下去。断断续续的。 可连二爷,一用过午饭,就来木犀苑寻了若生,嚷着要让她陪自己粘知了去。说完也不等她答应不答应,只发话让人速速去备了粘竿来,他一根,若生一根,好好比一比谁粘的知了更多。 朱氏近些日子好眠,困的时候比清醒得时候还多,这故事也就不大说给他听了。 他也渐渐的懒得看话本子,天气热,坐不住。 不过旁人因着天热,多半是找个阴凉的地方安安静静避暑才是,但他偏不,就爱四处瞎窜胡乱闹腾,跟个皮猴似的。 到底是心里没长大,还是个猴孩子…… 若生总觉得自个儿上辈子没好好待他,遗憾颇多,如今也是可着劲惯着他。 就连金嬷嬷都看不过眼,劝她不要由着二爷胡闹。 她当面笑吟吟应下,转过头见了她爹,却又照旧如常,根本没有将金嬷嬷的话放在心上。 金嬷嬷也是无奈,只得去寻连二爷说,姑娘白日里要上颜先生的课,要去千重园跟窦妈妈学拳脚强身健体,偶尔还得去点苍堂办事不说,间或也得抽空学学针线女红,实在是忙得很。 言下之意,您闺女都快忙得脚不沾地了,就甭缠着她遛鸟斗蛐蛐看星星晒月亮了…… 可连二爷听了这话后,蹙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忽然反问道:“嬷嬷,阿九去颜先生那上课的时候,我可去寻过她?” “这、当然是没有。” 他点头,再问:“阿九同窦妈妈学拳脚的时候,我可去过千重园找她?” 金嬷嬷老实道:“这自然……也是不曾……” 连二爷就得意起来,还问:“那她去点苍堂办事的时候,我可找过她?”说完,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还真的去找过她一次,当即飞快改口说:“我可有次次找她,总找她?” 金嬷嬷无奈极了:“二爷并没有那样做。” “所以呀,她不忙的时候,难道也不能陪我玩吗?”这话,简直无懈可击。 金嬷嬷只得道:“当然是能的。” 连二爷昂着下巴,笑了起来。 不过虽然金嬷嬷找他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占理了,但回头再去缠着若生玩的次数,却的确少了许多。 有一回金嬷嬷路过他身旁,听见他一直嘀嘀咕咕在小声说着什么,就悄悄凑过去听了听,一听,原来说的是——“嬷嬷说的对,阿九都忙瘦了,瘦的跟豆芽似的……我得让她歇歇……” 金嬷嬷甚感欣慰。 然而连二爷忍功有限,自己一个人玩了两天,终究是忍不住了,急匆匆跑来要若生陪他粘知了去。 若生刚刚小憩了一会,这会精神倒也不错。 父女俩就命人备了粘竿来,往树下去。 连二爷东西一拿到手里头,就要往树上够,惊得躲在树荫纳凉的夏蝉齐齐震动,发出刺耳的尖锐鸣叫声来。 他就嘟囔:“粘了回头给铜钱吃!” “……”若生扶额,“它不吃。” 连二爷挥舞着粘竿:“你悄悄地给它吃,它不会知道的!” 若生也懒洋洋举起了粘竿往茂密的树枝间探:“您怎么知道它不会发现?” 连二爷回头一笑,笑容诡谲:“你小时候不吃萝卜,可只要把萝卜削得小小一颗,圆溜溜的,骗你说是龙眼,你立马就吃了!到现在也没发现!所以别怕,铜钱比你还笨呢——”   第162章 告发 若生一边听,一边急忙憋着笑低下头去。 他头一回这么骗她,她还太小,自然是上当中招了。可后来,她长大了,他还这么干,她哪里真能不知道,不过是哄着他罢了。不过那时,她脾气已渐渐变坏,知道真相后,差点便要大发雷霆,还是云甄夫人察觉,悄悄叮嘱她不要生气,往后再不叫厨房帮她爹削萝卜就是了。 可她吃惯了萝卜,倒是喜欢上了,厨房那边便也照常这般做。 便是如今,府里换了几波厨子,每每切萝卜的时候,仍是习惯于削成圆圆一粒。 中间挖空了,灌入鸡脯丁,入肉汤煨,出来就是一道好菜。 “阿九,你别愣着呀!”连二爷说完,又忙活起了粘知了。 若生回过神来,匆匆将笑意掩去,摆出肃穆之色来,挥竿粘蝉。 这事往常都是丫鬟婆子做的,哪里轮得到他们亲自动手,是以若生也好,连二爷也罢,谁也没有真的粘过知了,而今不过是挥舞着粘竿,乱粘一通,半天也不见一只夏蝉被他们给拿下。 连二爷抹了一把汗,道:“这倒霉的知了!” 还让不让人粘了? 他愤愤地抛下粘竿,将长衫下摆往裤腰上一别,就要捋袖子往树上爬,准备徒手去捉。 一众在旁看着的丫鬟婆子全急了,火急火燎地跑上来拦,七嘴八舌地劝:“使不得,二爷这可使不得!” 这万一要是不慎摔了下来,她们可担不起责。 然而连二爷怎么肯听,只摆摆手,一脸无所谓地说:“你们怕什么。我爬树爬得可好了。” 一群人闻言知道他是铁了心要爬上去,当下没了主意,只死死拦着不肯放行。 若生是又气又笑,将粘竿交给了一齐跟着来的绿蕉,上前去拽住他的胳膊往后拖:“您别闹,回头让厨房给您做好吃的。” 连二爷动作一缓,问:“什么好吃的?” “您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什么!” 他嘴角一勾:“醉鲤鱼!” 若生正要说好。忽然错眼一看。瞥见远处慢慢走来了一群人。 后头跟着的一堆人,全着的白,在日光下刺眼得很。 是姑姑。 她微微一怔。看架势,姑姑一行应当是刚刚从千重园里出来,这是要出门? 近些日子,嘉隆帝总三五不时召了云甄夫人进宫说话。真论起来,若生也有些时候没见着她的面了。 思忖间。她突然间认了出来,那条路,那个方向,是往点苍堂去的。 “阿九!”连二爷见她愣着。拔高音量喊了一声。 她怔怔地应:“怎么了?” 连二爷翻个白眼:“我说,醉鲤鱼!” “……哦,知道了。”若生仍有些怔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连二爷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嘟嘟哝哝起来:“你要是不想吃醉鲤鱼你就说呀。你要是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喜欢呢……虽然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喜欢了……可是,不吃醉鲤鱼改吃什么好呢?” 他琢磨起了吃的来,苦恼不已。 若生的思绪却是越飘越远,跟着云甄夫人一行人往点苍堂去了。 既是点苍堂,那必然是有事需办。 最近这个时候,需要姑姑亲自去办的事,说多也委实不算多。 她暗自揣测着,九成九是四叔的事。 依她那位大舅舅的秉性,到了眼下这个节骨眼,只怕是谁也不愿意相信的,同四叔争执一番,必定少不了。 他失去了做国丈的机会,又断了仕途,没了爵位,于他而言,已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能失去的了,同连四爷争个鱼死网破,恐怕也无妨。 若生收敛心神,悄悄打发了绿蕉去探探消息,是否有客上门。 这事不难打听,绿蕉片刻便回来了,道:“姑娘没有猜错,的确是有客上门,是男客。” 如果是女客,就不会安置在点苍堂见面。 不过守门的却没说,来的具体是谁。 永定伯才没,段家人这时候,可不应该在外四处走动。 段承宗来连家的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说道的。 若生心中已有十分肯定,便笑眯眯地去陪她爹继续粘了会知了,然后父女俩就一块去了厨房吩咐厨娘做连二爷想吃的那道醉鲤鱼。 但若生留了个心眼,让人盯着点苍堂那边的动静,看看这“客人”何时离开。 姑姑虽然面上脾气不好,可心底里却绝对是个极善的人。她看似冷性,但却极其护短,连家上上下下不管哪一个,对她而言,那都是自己人,理应还护着的。 即便她不大喜欢四太太林氏,在林老夫人打发人来明示暗示的时候,她也拒绝了,但她转个身,还是打发了窦妈妈去寻连四爷说这事。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便是有结,想解还是能解的。 可终究也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事,她所能做的,亦不过略微说上两句。 连四爷听不听,她不能管,也不该再管。 故而,“自己人”如果因为些寻常之事惹了她不快,她顶多冷笑一声罢了。 但这一次,她从点苍堂出来回了千重园后,大发雷霆,连窦妈妈都被骇着了。 怒气像黑云,笼罩了连家上空。 便是孀居的大太太,都听说了云甄夫人震怒的事。 底下的人,亦是一片战战兢兢,再小心也生怕不小心。 唯独二房那边,若生一来觉得朱氏有孕在身,不该惊扰;二来她爹不禁吓,也最好不必知道,打从一开始就叮嘱了下去,将事情给瞒严实了,是以才没什么大动静。 主持着中馈的三太太管氏,亲自前往千重园,却被告知夫人暂时谁也不见。 众人这下子彻底慌了。 见过云甄夫人生气,却从来没有人见她生这般大的气。 午后的天,分明还是阳光明媚,但那原本热辣的日光,却突然冷了下来,森森冒着寒气。 连家的冰窖也开了,存冰被一车车送往永定伯府。 连四爷回来的时候,恰巧撞见送冰的车回来,不觉皱眉,问小厮:“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厮答:“千重园那边发了话,借冰给段家。” 连四爷才同段承宗吵了一架,听到这话,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他倒还真是不要脸了!” “四爷,千重园那边请您去一趟!”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匆匆跑来个人,急急说了句。   第163章 质问 连四爷犹自想着段承宗的事,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皱眉问道:“是何要事?” 如若不是要紧之事,云甄夫人寻常可不会让人喊他亲自往千重园去。他思量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下冷汗涔涔,几乎湿透背衫。 “回四爷的话,夫人没有说明。”来人低垂着脑袋,恭声回道。 连四爷闻言,皱着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不见半点舒展之意。 他的心,亦高高提了起来,勉强吞咽一口唾沫清清嗓子,他方才冲来传话的人说:“知道了。”短短三个字,在这一瞬间,却仿佛耗尽了他的气力。他原本只是心烦意乱,此刻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前往千重园的道路,依旧如常,但连四爷如履薄冰,走得极慢,极慢,恨不得自己是往前走一步便能退后三步,永远走不到千重园去才好。 他一时间也不敢肯定,云甄夫人唤了他前去,是为了莺歌母子的事,还是为了林氏的事,又或者是林老夫人又来同她说了什么话……但是即便他拼命想要将另一个念头按捺下去,那个不详的念头,还是不停地冒上来。 逼得他不得不做好打算。 然则当他真走进了千重园,那些原本已经在他心里头过了千百遍的话,突然间就都说不出来了。 云甄夫人的脸色,太难看。 他活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头一回见她摆出这样的姿态来。 端坐在官帽椅上的妇人,用寒冰一样的目光掠过他。 不过刹那,他就像是被那寒气给冻住了筋骨一般。动弹不得。 他勉强笑着,上前讪讪道:“阿姐。” 云甄夫人默然无声,一言不发,只仍旧用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望着他,从眉眼到鼻子嘴巴,再到胳膊到腿,像在打量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连四爷有些叫她唬着了。笑着打起了哈哈来。摆出亲热模样,自拣了一把椅子在她下首落座,而后道:“阿姐这是怎么了?可是二哥又闹出了什么笑话?” 连家几位兄弟姐妹里。连二爷最得云甄夫人偏疼,平素关系则同他最要好。 这种时候,拿连二爷当话头来缓解气氛,不算太好的由头。却也委实不坏。 然而连四爷没有想到,他说完后。云甄夫人非但没有露出笑意来,甚至于眉眼间的神色还变得更加阴沉沉。 他登时大急,背上冷汗愈发密布,也不敢再率先开口。只随手抓起一旁红木小几上的茶盏来,凑近嘴边就要喝。 突然,斜刺里有一物伴随着“呼呼”的疾风声响。笔直地朝他砸了来。 连四爷措手不及,连避也忘了避。叫那东西重重砸了个正着,手背上顿时剧痛,长指一松,原本端着的白瓷茶盏就“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耳边响起了另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摔得那样得重,上等的瓷,几乎摔出了金属铮铮的声响,那样清脆又尖锐。 还带着杀气! 连四爷连手背也不敢去捂,飞快起身,笔挺地跪了下去,委屈道:“阿姐?” 高坐在那的云甄夫人,右手还保持着将茶盏丢掷出去的姿势,见他跪下后,方才慢慢地将手垂了下去。 她仍然不说一个字。 连四爷没了法子,白着一张脸,急切道:“我若做错了事,阿姐你只管打骂,切莫憋坏了身子!” “哈?”云甄夫人这才发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音来,缓缓挑起了眼尾。 连四爷微松口气,总算是搭理自己了。 可不过一瞬,他才刚刚落下去那么一点的心就又高高吊了起来。 云甄夫人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声音却并不冷,带着些许慵懒,跟她惯有的沙哑,仿若漫不经心,徐徐道:“你做错了什么事?” 连四爷低垂着眼睛,腰杆保持着笔挺的姿态,声音沉痛地道:“我不该在林氏将莺歌驱出府邸后,又悄悄将她收在了外头……” “不是这件事。”云甄夫人并不等他说下去,截然打断。 连四爷神色微变,只得再道:“我亦不该放任林氏回娘家,惹得岳母派人来叨扰阿姐你……” “也不是这一桩。”云甄夫人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 “阿姐……”连四爷不敢再说下去了。 云甄夫人望着身旁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色烟雾,冷冷地笑了一声,似讥诮般道:“怎么?没有了?” 连四爷支吾着,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哪怕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依旧期盼着自己心中方才冒出来的念头,是想多了。 段承宗今儿个说的话,做的事虽然都古古怪怪的,但他真能疯到亲自来同云甄夫人将事情摊开了说? 连四爷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件件都叫他始料不及,这一回又怎么会不同。 云甄夫人笑着说了句:“老四,父亲去世多少年了?” 连四爷一愣,过得太久,他都有些算不清了,“大抵,有十八年了。” 云甄夫人道:“难为你还记得。” 他面色惊变,当即说:“阿姐,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你当然会不记得!”云甄夫人闻言,却是笑意一收,大发雷霆,“你心中若还有一分记得父亲,记得连家,你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连四爷伏首辩驳:“我心中自然满是父亲,是连家呀!” 他再三辩白,一面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将云甄夫人敷衍过去,将事情尽数推卸到段承宗身上,为自己营造一个无辜上当受骗的形象。 可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云甄夫人便先幽幽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叹得那样深,那样幽长,像是将她这辈子的哀愁都叹在了里头。 连四爷不觉有些出神。 “老四,你是不是一直都很不服气?”云甄夫人的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他,不知看向了何处,她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起来,“明明连家有儿子,为何却要将这家业交予女儿?你是不是一直都在这么想?” 连四爷当然不敢说是。 云甄夫人却并不用他多说,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能够明白的。 她冷眼看着他,道:“分家吧。”   第164章 决绝 连四爷霍然抬头,面露惊惶:“阿姐!” 云甄夫人眉眼不动,声音冷静:“你既生了旁的心思,再强留你守着连家过日子,只怕也是不能。倒不如就此放了你去,皆大欢喜。” “阿姐,我绝没有这样的心思!”连四爷是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突然说出分家的话来,一下子心神俱乱,慌了手脚,张嘴便指责起了段承宗来,“段家人是何品性,阿姐你再清楚不过呀!他段承宗说的话,怎么能相信?” 言罢,他也顾不得等云甄夫人开口,紧接着又说了下去:“我就是有再多花花肠子,也断不敢生出那样的念头来!” “我是什么样的人,阿姐你难道还不知道?”他说着,掉下泪来,“父母亲早早西去,若是连家没有阿姐你,早不知变成什么模样了……当年我们兄弟几个年纪还小,尚不懂事,又怎能担起祖业重担来,父亲将连家基业交给阿姐你,再对不过!” “而今弟弟我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难道便能忘了那些事?忘了阿姐你为连家吃过的苦头,为我们兄弟几个操碎了的心?那是万万不能的呀!” “段承宗那小人几次三番蛊惑我,我一时不查才着了他的道!如若不是他,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做下那样的事来!” 他舌灿莲花,涕泪横流,说得好不伤心,好不委屈。 云甄夫人望着他的眼泪,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就心软了。 可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是什么样子的人,她是知道的。 她有四个弟弟。可老大英年早逝,老二年少摔破了脑袋成了一辈子的小儿,老三志不在仕途也非祖宗基业,老四最好,年纪最小,却最有头脑,也喜欢帮着她办事。 他十五六岁时。便已不错。 虽然偶尔也有失误。但大体做的很好。 她便也时不时放些权给他,让他自个儿办。 当年父亲一来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二来也是忧虑底下几个年纪太小。这才将连家的重任交托给了她。 如今几个弟弟都长成了,她也乐得瞧见他们有朝一日能接过她肩头上的担子。 可她渐渐发现,老四的心眼有些太多了。 那一年,到了为他张罗婚事的时候。他却自作主张瞧中了林家的女儿。 林家老爷子,名声不错。老夫人也是个有主意的,林家的门第,配连家的男丁,那也是很可以了。 但云甄夫人那时很不满意林氏。 林氏是老来女。林家的掌上明珠,脾气娇纵,连四爷也一向不是什么性子成熟稳重的人。只怕迟早会后悔。 何况京城里那般多适龄的娇女,除开林氏外。难道便再寻不出人来? 别说林氏当时,据悉还有位竹马表兄,二人只缺了一纸婚书而已。 是以不论怎么看,这桩婚事都不妥当。 云甄夫人也不愿意连四爷碰壁丢脸,那位林家女只怕是必然要许给她的竹马的。 但连四爷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最后竟然真的促成了这门亲事。 她很头疼,打发了窦妈妈去查,却只查到林氏的那位表兄,前些日子同旁人订婚了。 连四爷便高高兴兴筹备起了婚事。 云甄夫人犹自不解,同窦妈妈嘀咕,他怎么就非得林家女不可了。 窦妈妈斟酌着说了句,怕是里头有四爷想要的东西。 这话原是僭越,不该说的,但她说了,云甄夫人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其实打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对幼弟的心思,略有察觉。可早经过了连大爷、连二爷的事,云甄夫人哪舍得连四爷再出什么事,所以仍是能护着就护着,能帮则帮,有二话,却并不说重。 像今日这样发大火,是从来没有的事。 她虽则喜怒无常,对家人,却鲜少说上一句重话。 即便知道了连四爷背着她干的好事,她仍然因为他的眼泪,心头酸涩。 她微微别过脸去,眼神坚定,声音却温和了起来:“起来吧,地上凉,莫跪着了。” 连四爷闻言,心中大喜,立即应着“是”字,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千重园大厅的地面,铺的砖块十分冷硬,他其实才跪了一会,可因为腰杆挺得笔直,膝盖受重,只这么片刻,也是难捱。 一起来,还未站定,差点就又因为腿软而跪倒了回去。 他趔趄着,咬牙站稳,又哭又笑:“这场景,倒叫我想起了小时候,阿姐你因为我们兄弟几个不肯习字偷偷溜出去玩,要我们罚跪的样子……” 一字一句,全是回忆,全像是尖锐得冒着泠泠寒光的银针,一根根往云甄夫人心头上戳。 又疼,又不舍。 想笑,又要流泪。 他说得那样真切,令人仿佛身临其境。 然而原本端坐在上首的云甄夫人,不知何时,身形松散,懒洋洋靠在了身后大红方胜纹的靠枕上。 连四爷在泪眼朦胧间,无意中一瞥,话音戛然而止。 云甄夫人一字一顿道:“你且回去吧,我自会命人去告诉老二跟老三,让他们戌时二刻到点苍堂去。” 连四爷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既然连点苍堂都提了出来,那方才那“分家吧”三个字,就绝对不是随口说来吓唬他的了! 连四爷手足无措,只知喊她:“阿姐——阿姐——” 云甄夫人站起身来,再不看他一眼,只拂袖离去,一面走,一面漫然问紧随身侧的窦妈妈:“让人收拾的行囊,可收拾妥当了?避暑山庄那边,虽然物件齐全,可细碎之物,只怕是一样也无……” 不过须臾,声音已飞快远去。 连四爷急得两眼发直,迟迟不肯走。 偌大的大厅,瞬间空荡了下来。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回荡在室内,乱响一通。 “扑通”一声,他颓然瘫倒在了地上。 而云甄夫人也在转眼间,发了话下去。 几个人,各自领了命,分别往大房、二房跟三房去。 明月堂的连二爷,接到了话后,就嘀咕起来,去点苍堂做什么。 他想了会,没想明白,就蹬蹬蹬往木犀苑去了,一进门就高喊若生:“阿九、阿九——我要去点苍堂了——”   第165章 齐聚 若生眼睛一亮:“姑姑让您去的?” 连二爷瞪眼,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若生随口将这话给掀了过去,转而问及千重园那边传了什么话来。 连二爷皱着一张脸,苦恼不已:“好像,说了什么跟老四有关,旁的我听不明白。”说完,他蓦地拍掌道,“难道,是特地叫我去玩儿的?” “……”若生无奈,点苍堂一向是办正事的地方,如果不是有要紧的事,姑姑平素也不会无缘无故去点苍堂,更别说派人来请她爹,怎会是玩,“您仔细想想,千重园来的人都说了什么话?” 连二爷闻言,噤声沉思起来,过了会开口说:“呀,我不记得了……” 若生仰头望天,叹口气:“我可算知道我这记性随了谁了。” “随我!随我多好呀!”连二爷不满,蹙眉说道,言罢又突然扭头去问路过的吴妈妈,“什么时辰了?” 天光尚且还亮,时辰应当还早。 果然,吴妈妈回答说:“回二爷的话,才刚过申时一刻。” 连二爷点点头,摆手示意吴妈妈退下,转过脸来便同若生说:“那我还有好一会才去点苍堂呢!” 千重园那边被云甄夫人派来传话的人,说的是戌时二刻,到那时,天色早就已经黑透了。而眼下,还不过是午后,距离掌灯时分,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连二爷就嘟嘟囔囔地掰着手指头在那算了起来:“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戌时二刻还有多久才到?” 若生听着他的声音,思绪却有些飘远了。 连二爷见她心不在焉的,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皱着眉头问:“你想什么呢?” 言罢却又不等她答,只自问自答说:“你是不是也想跟着一起去?” 他面露得意之色:“阿姐没叫你!” 若生乐不可支:“您知道不知道,姑姑还请了谁去点苍堂?” “难道不应该只有我一个吗?”连二爷正色脸。 若生微笑着,没有吭声。 他顿时大急:“难道大家伙都去?” “应当还请了三叔跟大伯母。”若生猜测着,至于连四爷,那是肯定要到场的。 连二爷听得这话,不觉唉声叹气:“唉……那就一定不是去玩儿的了……” 直到方才若生开口之前。他还一直满心期盼着云甄夫人唤他戌时二刻前往点苍堂是旨在玩耍的。可惜了。如果连若生的大伯母都请了,那就离“玩耍”两字,再远不过了。 他甩甩袖子。苦恼地说:“若是他们都去,那我回头该说些什么?” 那几位谈论的事,他多半是听不明白的。 “不过老四也在!他一定会细细解释给我听的!” 若生摇了摇头,否决道:“四叔到时候只怕没有工夫同您细说。”这件事。同先前段承宗来访一事,必然脱不了干系。等连四爷站到了点苍堂里后,他焉能还有心思说话? 连二爷却不知道这些,闻言愈发苦恼,困惑不已地问:“那我怎么办?要不。我偷偷带点玩的去?斗蛐蛐怎么样?实在不成,我带铜钱去吧!它扯着嗓子喊话的时候,还是极有趣的!” 若生慌不迭阻止:“不成不成。姑姑还不拔了它的毛!” 连二爷“嘿嘿”怪笑了两声:“正好烤了吃——” “您可别,回头呀。姑姑说什么,您就答应什么,别的话,皆不用多说。” 连二爷点头如捣蒜,将这话记在了心里。 晚间,连二爷早早用过了饭,掐着点从明月堂里出来,大步流星地朝点苍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轻声嘟哝着:“阿九说的好像也不对……万一阿姐让我往后不要总记挂着玩呢,我难道也要答应不成?” 他顶着一脑门子的疑惑,走近了点苍堂。 方一进门,他就冲前头刚刚准备拾阶而上的妇人,扬声喊了起来:“大嫂!” 身着简朴衣饰的妇人便循声向他望了来,就着廊下的灯光,淡淡一笑:“二弟也来了。” 连二爷一路小跑着凑过去,问:“大嫂,阿姐叫你来的?” 连大太太周氏闻言微微一颔首,说了个“是”。 “阿九真聪明!什么都能猜对!”连二爷感慨起来。 周氏愣了下:“阿九猜着了什么?” 连二爷摆出一张骄傲脸,说:“她说阿姐一定也请了你跟老三!” 周氏便笑了下:“阿九真聪慧。” 她捻着掌中佛珠,抬脚踩上了台矶,率先往前走去。 这点苍堂,建成多年,可不管是大太太周氏还是连二爷,此番都还是第一次被云甄夫人特地请了来。 按理,这一回也该是连大爷来的才是,可连大爷去世多年,膝下也没有儿子,所以只能由大太太周氏代劳。然而周氏孀居多年,吃斋茹素,礼佛而活,点苍堂里的事,她委实也并不想涉及。 云甄夫人亦早有预料,所以派去大房传话的人,还特地多叮嘱了一句,务必到场。 大太太周氏,这才放下了她的经文,领着丫鬟亲自来了点苍堂。 此时,已近戌时二刻。 天边一轮弯月,挂得极高,满天的星子似乎也由此变得比平常更加明亮一些。清凌凌的月光,透过窗上糊着的绡纱,落在了地上。可屋子里的灯,太亮,这稀薄的月色不过转瞬就尽数被灯火给吞没了。 从点苍堂外头看,那里头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周氏跟连二爷到的最早,紧跟着到场的则是连三爷。 云甄夫人到时,时辰正正是戌时二刻。 只有连四爷,迟到了。 周氏跟连三爷虽然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瞧眼前这阵仗,皆明白事情不小,便也就一直沉默着,谁也没有言语。 唯独连二爷浑然不觉,听说定好的时辰都过了,就蹙眉道:“老四没规矩。” 云甄夫人安抚地看他一眼,笑了笑,随后回头同窦妈妈压低了声音说:“去看看。” 窦妈妈应声而去。 少顷,竹帘微晃,连四爷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连二爷关切地问:“老四,你怎么来迟了?” 连四爷面色难看,恍若未闻,只脚步迟缓地往里头走。 第166章 一字杀   他走得那样慢,每一步都像是要生根在地上,可后头似有疾风暴雨,吹打着他,让他不得不一步步往前走。   连二爷叫他面上阴沉沉的神色唬了一跳,悄悄侧目去看自己身旁坐着的连三爷,用眼神发问,老四这是怎么了。可连三爷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四房近些日子有些动荡,林氏更是在几日前回了娘家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但这些事,是否足以令连四爷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连三爷不敢轻易断定。   毕竟点苍堂的地位,在连家一向不大寻常。   像云甄夫人的千重园一样,这地方原本也只是独属于她的地盘,今儿个众人齐聚一堂,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连三爷素来性子沉稳,眼下更不会轻易出声。   大太太周氏也在等,等着云甄夫人先说话。她低垂着眼睛,盯着自己指间来回滚动的檀木佛珠,眼角的细纹,在通明的灯光下,似乎淡去了。   室内寂静得近乎可怕,就连蛾子循着光亮扑在窗纱上的声响,都变得异常清晰。   连二爷觉得不对劲,坐立难安,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思及了方才若生叮咛过他的话,他又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不敢吐露半个字。她说,得先等姑姑开口,连二爷便老老实实记下了。   但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连四爷身上,看了很久……很久……   云甄夫人则斜斜倚在榻上,手心里把玩着一样东西,连眼角余光也不瞄连四爷一下。   她掌心里的东西,棱角分明。在灯下泛着冷冷的玉色,上头有刻过的痕迹,像是字。   那是一块印章。   她就那样随意地将它丢在自己的手心里,没有丝毫掩盖。   是以连四爷尽管离得并没有很近,还是看见了它。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块印章了,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像今儿个这样叫他心惊肉跳。掌心冒汗。   天气那样得热。他掌心里满布的黏腻汗水,却是冰冷的,犹如寒冬腊月里的湖水。能令人冷彻心扉。   午后离开了千重园,他便苦思起来,该如何改变自己当下的恶劣处境。   但只要一想到云甄夫人主意已决,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除非他能回到过去。扭转乾坤,将一切都抹平。否则不论他现如今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他只能寄希望于这次谈话。   毕竟,连家是他们一群人的连家,分家之事。总得众人都应允了首肯了,才能进行。   他深吸了两口气,勉强落了座。将视线从云甄夫人掌中的印章上收了回来。   连二爷隔着连三爷转头看他,眉头紧皱。一脸都是不明白。   他察觉,便对望了过去,勉强笑笑,叫了声“二哥”。   连二爷就高兴了起来,面上不解一扫而光,点点头:“得守时,下回可不要再迟了。”   连四爷万万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当即一噎,连笑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今儿个请你们来,是有一桩要事需谈。”这时,倚在榻上的云甄夫人终于开了口。   底下的人,除连二爷外,皆神色一凛。   当中更以连四爷为最,一刹那间握紧了拳头。   大太太周氏道:“是什么事?”   云甄夫人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分家。”   周氏悚然一惊,一直紧紧攥着的佛珠亦脱手而去,落在了她膝上,发出几声簌簌轻响。   “阿姐怎地突然提起了这个?”连三爷亦吃惊不已。   连二爷则左看看右看看,端起一旁几上的茶杯吃起茶来,一边小口啜着,一边偷偷地用余光打量着众人。   云甄夫人依旧冷静如常,只摊开手掌,露出手心里的那块印章来,说:“连家不能散,所以今次只是将老四分出去而已。”   在场诸人闻言,立刻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连四爷。   连四爷面上阵青阵白,说不上话来。   众人不明真相,也不敢说什么。   云甄夫人攥紧了手,面向大太太周氏,问道:“所以,大嫂以为如何?”   周氏怔怔的有些出神,连佛珠都忘了捡起,闻言只是说:“是否应该从长计议?”   毕竟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都还不知道呢。   云甄夫人便也没有追问,又看向了连三爷,说:“老三你以为呢?”   连三爷一向温和平缓的语调也有些急了起来,不答反问:“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云甄夫人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后,转向了连二爷,这才缓缓笑了笑,问道:“老二你觉得呢?”   “嗯!”连二爷想着若生的话,也不管云甄夫人在问什么,张嘴就是一个“嗯”字。   这便是,同意了。   连四爷立时瞪大了双目,眼珠子都快从里头掉了出来,也顾不得旁的,匆忙看向连二爷:“二哥,你当真这般想?”   连二爷:“嗯!”   连四爷听得气血上涌,“你就这般不愿意兄弟留下?”   “嗯!”连二爷继续他的一字杀绝招。   连四爷彻底崩溃,当着云甄夫人的面,又不知如何是好,生生气白了脸,嘴唇哆嗦着,看向了云甄夫人。   幸而,除开连二爷,在场的还有两位!   他看了一眼云甄夫人,忽然起身,往前快走两步,在正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而后悔恨不已地哭诉起来,字字句句都是自己如何委屈,又隐晦地表示云甄夫人眼下正在气头上,她说的话,都是气话,不能当真。   周氏就有些踟蹰起来。   连三爷的眉头却渐渐皱紧。   “老四!”云甄夫人坐在那,一直放任他说,等到他终于喘了一口气停下了,她猛地断喝了一声,“你还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你心中没有连家!没有父母!没有我这个长姐,也没有你的几个兄弟!你挖空了心思只想分刮连家的银子,我如今给你机会光明正大的分刮,你又婆婆妈妈,成何模样!”   话音未落,她再次问起了周氏跟连三爷。   周氏捡起佛珠,飞快捻着,闭上了眼睛:“大姑姐做主便可。”   连三爷十分震惊,而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只要长姐考虑清楚了,三弟我没有意见。”   连二爷点头,大声地道:“嗯!”   这么一来,连四爷是不想分,也得被分出去了。   可连二爷回到明月堂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金嬷嬷:“今儿个,阿姐叫我去,到底是做什么的?”   金嬷嬷摇头:“您都不知,老奴这没去的,就更不知了。”   连二爷在廊下就着昏黄的灯光来回踱步,暗想,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嘴一瘪,也不管夜深了,拔脚就朝木犀苑去,“阿九肯定知道!” 第167章 底线   金嬷嬷忙去拦:“二爷,太晚了,还是明儿再去问姑娘吧?”   连二爷顿住脚步,转头问:“什么时辰了?”   “将至亥时了。”金嬷嬷匆匆回答,一面挡住了他的去路,要把他送回屋子里去。   连二爷踌躇着琢磨了一下,的确有些太晚了,这才作罢,忍下了没有去。但他心里头记挂着发生在点苍堂的事,躺下后竟是辗转反侧大半天不得入眠,睁着眼盯着帐子顶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阖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则今天夜里,难以入眠的人,却远不止他一个人。   他尚且只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这才辗转难眠。   可连大太太周氏跟连三爷二人,忧心忡忡的却是分家一事。   人人都知道,云甄夫人护短,护连家之心,再没有人能比得过她。昔年父母将重担交托给了她,她接过,就至今未曾放下,几位弟弟亦是她一手带大,不管哪一个,在她心中的分量都不轻。   是以,她会说出“分家”二字来,便足以令人诧异了。   但先前众人齐聚点苍堂时,云甄夫人并没有将缘由仔仔细细说明,在场的人也就都是糊糊涂涂的。   大太太披着衣裳,跪在蒲团上,就着烛火,诵起了经文。   连三爷则在灯下枯坐了一宿未眠,三太太管氏来劝他早些歇息,他也是只是道。没有睡意。   管氏微微皱了下眉,小心试探着:“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姐要让老四离开连家。”连三爷长长叹了口气。   管氏怔了下:“难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连三爷颔首,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连家人的根基,其实并不在京城,但自从他们父辈迁居京城后,这座宅子就成了他们的根本。连四爷若是分了出去,这座宅子,自然也就没了他的容身之地。钱财可分,大宅却是不能分的。   谁当家。这宅子就给谁住。   他们不分家。当然住在一块。   分了,只怕连四爷连平康坊也不能再住。   三太太管氏十分吃惊:“为了什么?”   连三爷苦笑:“我若知道,也就不会像这会一样难安了。”   恰恰就是因为云甄夫人连事情都不愿意说明,才显见得她是气得狠了。   管氏也跟着叹气。说:“这般说来。她午后发火。恐怕也是为的四房的事。”   连三爷问:“午后发火?”   “可不是,发了好大一顿火。”管氏摇了摇头,“似乎就是在段家那边来借了冰之后的事。”   连三爷低喃:“段家……”   管氏道:“来的好像是世子爷。”   虽然段承宗已非世子。但众人的称呼还是一时难改。   连三爷心头一震,只觉不好,但又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心中愈发难安。静默片刻后,他终是说:“罢了,左右大姐主意已定,这件事也非你我所能左右,不去想了。”   管氏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浅浅笑了笑,催促他赶紧休息去。   三房明亮的灯火,很快也变得幽暗了。   再过一会,三房便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偌大的连家,都沐浴在了微弱的星光底下,四处都黑着,除了几盏灯笼外,也就只有千重园的上房里,还燃着灯光。   云甄夫人尚未入睡。   她亦没有唤人伺候,就连窦妈妈也被她给赶了出去。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   朦胧的几团光晕,落在她的衣裳上,连带着她的人,都变得遥远空灵起来,那样得落寞。   她知道,自己仍在生气,气得瑟瑟发抖。   但她一向不习惯将这些情绪表露在面上,一旦流露出来,那就是真的气极了。她这一回,就是气极了。段承宗每说一句,她心中积聚的怒气就多一分。生连四爷的气,生自己的气,更生段承宗的气。   搬弄是非,在人背后说三道四的男人,哪里算的了真男人?   段承宗在那口沫横飞地数落着连四爷的不对,映入她眼帘的男人,却活像是只猴子。   干瘦的,毛发凌乱,吱吱乱叫。   区区一个跳梁小丑,也敢到她跟前来,责备她的兄弟?   她始终面无表情,可心中早已怒火滔天。   纵然老四有再多不好,也好过他段承宗!   她连多同他说上一句话也不愿意,这样的人,不配她多加理会。   所以,段承宗说借冰,她摆摆手,借。   段承宗哭丧着脸责备自己,不该同连四爷一齐胡闹,更不该将事情瞒着她,应当早早来说,她也只冷漠地点了点头。   老四背着她办事,她自然不悦。   但这不悦,并不要紧,老四不是孩子了,他做什么事他理应心中有数,就是不来告诉她也无妨。可是他,肆意践踏了她的信任。她放权给他,任他自行处理船队的事,可他却悄悄私吞了一部分银子,拿去做他的“生意”。   段承宗口口声声都是钱。他虽然并不清楚连四爷究竟私吞了多少,却只管在这上头拼命做文章。   旁的事,他的怀疑,若生的出现,都说不得,连四爷的钱来路不明,他却是能说的。   故而他拼命地说,拼命拼命地说。   一遍遍提醒云甄夫人,连四爷拿走了本不该属于他的银子。   但他不知道,云甄夫人对此并没有那样恼火。   她气的,是连四爷插手的那档子“生意”!   连家什么生意都做,可独独那一桩,是死也不能碰的!   祖祖辈辈都没有坏过规矩,偏偏这规矩如今叫他给坏了,她焉能不气?   东夷人大多生得高鼻深目,金发碧眼,同大胤朝的子民很是不同,所以两国之间,一直有贩人生意。   但两国从未交好,这些被贩卖了的人,过得日子,也从未听说有好的。   生不如死,倒是不少。   所以,她什么都能原谅,乃至于连他践踏了自己的信任,也能原谅,却唯有这件事,永远不可能原谅他。   他先背弃了连家,她当然只能送他一程。   云甄夫人握紧了拳头,忽然扬声唤了窦妈妈进来。   窦妈妈垂首问:“夫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霍然起身,说:“准备一下,我要去祠堂。”   “夫人,夜深了……”窦妈妈讶然道。   “只管去准备。” 第168章 坏事   段承宗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仗着自己已经失去了名声,失去了原本能顺利拥有的一切,就到云甄夫人跟前口若悬河说了一大通话。因为他知道,云甄夫人原来对段家,就谈不上亲近,他再惹了她厌恶,也不过如此。   但是他并没有料到,连家竟有那样的祖训。   贩人这桩生意,便是饿死也碰不得。   固然他也知道,贩卖东夷人,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更别说还要将自己人,当做件玩意儿卖到东夷去。可这样的事,一贯也有人在做,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他根本没有在上头多花费心思去想。   他怎么也猜不到,云甄夫人会因为这件事,彻底从对段家不喜变作了厌憎,对他,更是鄙夷到了尘埃里。   而云甄夫人是夜便去过祠堂,给祖宗们上了香,絮絮说了要将连四爷逐出连家的事。   她在点苍堂中,说的是“分家”,可她打定的主意,却是将他驱出连家。檀香浓郁的气味,在空气里逐渐弥漫开去,她面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坚决起来。   翌日一早,她便打发了人去四房告诉连四爷,尽快。   连四爷悔不当初,迟迟不肯动身,然而他坐在那,心中却在飞快算计着,自己能分到多《少,又该分到多少。   平康坊的这座大宅,他今后自然住不得,但住在哪不是住?有银子在手,还怕买不着上等宽敞的大宅子?他半点不怕!这么一想。他的底气,又渐渐回来了些许。   是以今儿个最苦恼的人,并不是他。   而是连二爷。   连二爷昨天夜里,因为不能及时去问若生,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所以天色才刚蒙蒙亮,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高声叫人服侍自己穿衣洗漱。   金嬷嬷来说,厨房那边已备好了早饭。请他先用一些。   他连菜色也不听。抛下一句“我要去找阿九”,拔脚就走。   金嬷嬷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他个高腿长,走得飞快。没一会工夫这人影就消失在了明月堂。直直往木犀苑走去。   木犀苑里的人。却也没有料到,他今儿个竟然会这般早就来,见了人皆急呼:“二爷——二爷——姑娘还未起身呢!”   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闻言十分不满意地道:“日上三竿了她还赖床!”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反驳。   可天空分明还是灰蓝色的,太阳还未升高呢。   他甩掉一个又一个,飞快走到了廊下,一抬头瞧见了挂在那的铜钱,忙笑:“你倒勤快!起得比阿九那懒丫头早!”   “二爷用过饭了不曾?”吴妈妈听见动静,急匆匆地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   连二爷将下巴一昂:“我要喝粥!”   吴妈妈连声应是,赶忙转头吩咐了下去,又亲自来拦连二爷,说:“二爷,姑娘刚醒,还未洗漱,还请您稍等片刻。”   连二爷“嗯”了声,忽然眯起眼睛问:“吴妈妈,她昨儿个夜里什么时辰睡下的?”   吴妈妈略微一想,笑着回道:“姑娘昨儿夜里睡得晚,约莫亥时一刻了。”   “亥时一刻?”连二爷瞪大了眼睛。   吴妈妈以为他是嫌若生睡得太晚,连忙解释:“姑娘平素歇得也早,只是昨儿个略晚了一些……”   “都是嬷嬷不好,拦我做什么!”他突然打断了吴妈妈的话,说完又叹口气,“唉……早知道我昨儿个夜里就来了,也不至于等了一晚上……”他说说,又蓦地来问吴妈妈,“吴妈妈你看,我这眼睛底下是不是黑的?像墨一样!”他摇头晃脑地叹息起来:“可丑了……”   吴妈妈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问他:“二爷可是先用饭?”   他摇头:“不用不用,我就跟铜钱说说话,你忙你的去吧。”   吴妈妈应个“是”,可到底不敢走,只在边上静静候着。   少顷,若生洗漱完毕,从里头走了出来,刚喊了一声“爹爹”,就被他逮住了直问:“昨儿个夜里,阿姐在点苍堂到底说了什么?”   若生还迷糊着,闻言愣了下:“嗯?”   “就昨儿个呀!”连二爷揪揪她的头发,“你还睡着呢?”   若生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眼角:“您什么也没有听见?”   连二爷跳脚:“我又不聋,当然听见了!”   若生无辜得紧:“那您问我?”   “我是没听明白!”连二爷双手叉腰,说得理直气壮。   可若生没到场,点苍堂里究竟都说了什么话,她也没法打听,其实知道的比他还少呢。   她只得道:“您还记得姑姑说了什么吗?是惩罚,还是……”   “不对!是分家!”连二爷脱口道。   若生略微一惊,她料及姑姑会生气,却没有想到姑姑竟然会要将四叔分出连家。   连二爷问:“分家是什么意思?拿把刀把宅子给劈开吗?”   若生声音微低:“分家了,四叔就该离开,往后不能再住在这了。”   “为什么?”他万分诧异,“阿姐不让老四住在家里了?可是为何?”   若生说:“四叔做了坏事,您知道的,坏孩子是要吃教训的。”   连二爷怔了怔,嘴角开合,还是点点头说了个“是”,随后皱起了眉头,道:“可老四会改正的!阿姐怎么能不让他住在家里呢?”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话他也知道。   可四叔能改吗?   有些事,做下了,就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若生摇了摇头。   连二爷兀自焦急:“老四一定会改的!”   他说得太过笃定,若生不觉有些疑心起来,遂试探着问道:“您怎么知道四叔一定会改?”   连二爷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道:“因为老四过去也做过坏事呀,但是他改了,真的改了!”言罢,他望着若生,突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四处张望起来,见周围没人听着他们爷俩说话,才小声地道:“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答应过老四,永远不将这事说给别人听的。”   若生心头疑云陡增,下意识抓住了父亲的手,问:“爹爹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连二爷再三摇头:“谁也不能说。”   第169章 心事 一   若生露出谄媚笑意贴上去,哄着他好声好气问:“爹爹,您就说一点,我不告诉旁人。”   “真的?”连二爷的眼神稍稍变了变,可就在若生以为他要松口的时候,他却忽然神色一凛,又摇起头来,嘴里直说,“那也不成,万一你跟人说漏了嘴可怎么好?”   若生闻言,不由纳了闷,她爹一向不是个嘴巴严实的人,究竟是什么事,竟然能叫他瞒得这般牢靠,就是她也不愿意多透露一言半语。   可她转念一想,在生母的事上,她爹也的确是瞒得严实的。   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娘亲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因着怕她伤心,以为她并不知情,就硬生生瞒了许多年,从来不说自己是知道的。   她试探着询问起来:“爹爹,您若是同人说了,四叔可是会伤心?”   连二爷用力点头:“这是当然了!”   若生有些迟疑起来,他若是这般想,那这话只怕就真的是不容易问出来了。   “爹爹……”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连二爷皱着眉头:“我要去找阿姐!”他说完,转身就要跑,可走出两步后,这脚又慢慢地收了回来,转过头来看向若生,低声说,“我还是用了饭再去吧。”   昨儿个云甄夫人在点苍堂里发了一顿大火,他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知道她那样发火不是没有道理的,此刻想着要去问她,心里还是莫名虚了些。   父女俩各怀心事,一块心不在焉地用过了早饭。   连二爷摘了铜钱的鸟笼子,带着一路去了云甄夫人那。   待人走到看不见身影后。绿蕉来回禀若生,顺道问了一句:“姑娘,今儿个可是要出门?”   若生颔一颔首,道:“昨儿让你收拾的那几身衣裳,可备好了?”   “备好了。”绿蕉谨声回答着,一面还是忍不住奇怪了起来,“可是姑娘。那几身衣裳都是新近才做的。您这是准备……”   若生笑了笑:“备好了就成了。”顿了顿,又问,“秋娘呢?”   “秋娘姐姐让人去备车马了。”绿蕉应道。   若生便没有再问下去。只让她去将备好的包裹取来,等会一并带走。   府里正忙着连四爷的事,没有人会在她身上多留心眼。车马出行,必须先同三太太管氏报备。领了牌子方可,她近些日子出门略显频繁。三太太原本只怕是要疑心的,但一来她的性子在众人心中,本就跳脱不服管教;二来最近这段时间,事情是一出接着一出。令人目不暇接。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出门逛个铺子,委实不值一提。   是以扈秋娘顺顺利利地备好了马车,随同若生一起出了连家。   今儿个天热。可风也大,一阵阵吹过。倒没往常那般燥热了。   平康坊里走动的人,也比平日里似乎多了些许。   到个僻静处,扈秋娘亲自动手,将马车外头的连家标识给遮去了。   这辆车,不大,模样也不甚起眼,并非连家人惯常用的马车,里头也没有多少奢贵摆设。   若生上了车后,便眯着眼睛打了个小盹。   她昨儿夜里歇得就晚,歇下后也没能立即入睡,翻来覆去好一阵子这睡意才冒了上来,这才沉沉睡去。谁知,父亲一大清早就来寻她,硬生生将她从梦境里给吵醒了。   结果这会上了马车,身下微微颠簸着,这困倦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直至将她彻底淹没。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马车已经载着她到了目的地。   她揉了揉仍有些惺忪的睡眼,下了马车。   扈秋娘上前来扶,一面压低了声音回禀:“姑娘,慕姑娘似乎已经到了。”   若生听清了这话,登时睡意全消,笑着往里头走去。   今儿是她同慕靖瑶约好,请她来给雀奴望诊的日子。   而且眼下这地方,终究太过简陋,她亦打算趁着出门之际,重新寻摸个合适的地方。   她放轻了脚步,踏入了小院。慕靖瑶正站在廊下皱眉看着手中的一样东西,见她来了,当即笑起来,唤她“阿九”。   若生也笑着同她打了招呼。   她便将自己的手给扬了起来,举高了给若生看:“你说这东西像什么?”   若生这才发现,那是块木头。   她左看右看,斟酌着道:“是猴子?”   慕靖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是兔子!”   “……”若生哑然。   她摇着头将东西木雕收起,说:“问之送的,我也说像猴子,他却非说是兔子。”言罢,她挽住若生的胳膊,放轻了声音问:“五哥不来?”   这院子里,还悄悄留了几个苏彧的人守着。   上一回若生私下来探望雀奴时,苏彧也是一道来的。   慕靖瑶知道这事,这会有此一问,若生便也只当她是奇怪,解释道:“苏大人公务繁忙,这一次……”   “苏大人?”慕靖瑶略有些惊讶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叫他苏大人?”   若生怔了下,不解道:“有哪里不对吗?”   慕靖瑶犹自吃惊不已:“我还以为、以为你们……”望着若生黑白分明,干净纯澈的一双杏眼,她轻轻咬了咬唇瓣,“以为你们很熟。”   毕竟,唤对方大人,实在是有些太过生疏了。   若生沉吟着:“其实尚算熟悉。”   他知道她的秘密,仅这一点,应当便称得上是十分熟悉了。   更不必说,她还曾经亲手埋葬过他。   但除此之外,他们之间似乎又算不上多熟。   她想得有些出神。   慕靖瑶叹口气,扯了下她的袖子,说:“叫大人也挺好的。”   若生失笑:“那我下回换个称呼。”   慕靖瑶便也无奈地笑了起来,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挽着若生的胳膊将她拖到了屋子里。   里头,雀奴刚刚吃了药,还在沉睡中。   若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候着慕靖瑶为她诊脉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些微细碎的说话声。她愣了下,轻声同慕靖瑶说了一声,便快步朝外头走去。   廊下果然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正在交谈。   听见响动,身着真青油绿色怀素纱衣的少年转过脸看向了她,淡然点一点头,而后打发了跟前护卫模样的人下去。   若生怔怔的,问:“你怎么来了?”   他面上神色依旧淡淡的:“你不想我来?” 第170章 心事 二   若生嫣然一笑:“怎会。”   少女的笑容,比夏日里绽放的花还美。   苏彧垂下眼睛,说:“那出连环计,瞧着还不错。”   他这是在夸她。   若生面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有人夸自己,总是高兴的。但是她也不敢居功,这里头若缺了苏彧相助,只怕事情也不会像如今这般顺利。她便笑着道谢:“如果没有苏大人,这出连环计,不会这么有效。”   只是,她并没有料到,姑姑会直接发话要将四叔分出连家,她亦没有算计到,父亲心底里似乎还有天大的秘密瞒着她,偏偏那秘密似乎又同四叔有关。她一犹豫,竟是不知现如今是否真的该眼看着四叔离开连家。   思及此,她眼中的笑意下意识淡了下去,最后只成了浅浅一抹。   苏彧眼尖得很,一下子便发觉了,立刻问:“怎么了?”   她低声答:“没什么大事。”   “那就仍然还是有事。”苏彧不置可否。   她听着他波澜不惊的声音,鬼使神差地道:“有一桩事我没能琢磨透。”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两分惆怅。父亲在她心中,是极其重要的人,他知道连四爷的事,却瞒着她没有说,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这一点委实叫她心里不安。   甚至于,她只要一想到父亲那句“谁也不能告诉”,就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但他性情犹如小儿。因心思纯粹,对“守信”二字看得极重,并不是她多问上两遍,就能问出来的。   可同父亲套话,她一时之间也是想不出好的对策来。   “连家的事?”他蹙眉猜测着。   若生没有否认,她那位段家大舅舅,只要嘉隆帝不死,新帝没有对他另眼相待,一力相捧,他至死只怕都难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所以段家的事对她而言。已不足为惧。而连家的事,才刚刚开始。   他没有猜错,她便也不再隐瞒,说:“是我爹的事。”   苏彧知道连二爷的情况。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但并非开口说话。   他亦会迟疑。不知如何开口。   旁的事便罢,但言及了若生的父亲,他便不敢胡乱接话。   他爹走了四年了。可他每每想起父亲时,心底里就还是像堵了一块大石头般,沉而重,令人难以喘息。虽然他只偶然间听过若生说起连二爷那么几次,但他深知,连二爷跟若生父女之间的感情,远不是外头传言的那般糟糕。   她分明,是极在意父亲的。   可坊间的人,都说连家二房的那位姑娘,待父亲视若无物,从来也不真当个父亲看。   毕竟连二爷也不像是个父亲。   故而她会那样对待连二爷,众人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但若生并不是那样的人。   苏彧心知肚明,听到她说起父亲后,便只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比起寻常人而言,其实算得上更亲密一些,有些话,不便跟别人说的,却能告诉对方。   若生也的的确确缺个能说话的人,恰巧苏彧也知道连四爷的事,她便索性直言道:“爹爹似是知道四叔过去做过的事,却瞒得死死的,连我也不能深谈,所以便是姑姑那,只怕也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苏彧“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若生挑眉看他,他却没有再往下说,只说起了旁的事来。   段家春日里出的那桩命案,虽然结了,但他们俩人心里都明确知道,凶手不是那个自缢而亡的丫鬟,甚至于那丫鬟是否真的是自缢而亡的,也难以定论。   这一点,段家亦人人清楚。   但他们怀疑的是若生的三表姐段素云,他们俩怀疑的人,却并不是她。   若生一直断断续续地想起陆幼筠来,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当初自己遇到的那个人,就是陆幼筠,可陆幼筠的声音落在她耳里,却着实太过清晰了,清晰得她脑海里所有不快的记忆,都一瞬间浮现了上来。   而陆幼筠,是陆相的女儿。   这些点结合在一块,那桩发生在海棠林里的案子,就值得他们重新查一查了。   当日若生目睹了凶案现场,而今想起来,也还是历历在目。   可苏彧问得太细致,细致到有些地方,她根本不记得是否存在。   二人细细交谈了一阵,慕靖瑶为雀奴诊完了脉,从里头走了出来。   见着若生正在同苏彧说话,她又吃惊了一回,悄悄笑着打量了他二人一会。   但苏彧并未久留,迟些功夫,便先行离开了。   若生便同慕靖瑶坐在一块,闲聊了一会。   雀奴的那双眼睛,太过显眼,谁见了都知道她并未纯粹的大胤人,而东夷人在大胤一向过得低调谨慎,鲜少有同勋贵世家相识交好的。但若生对待雀奴的样子,可怎么看都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慕靖瑶就算再没好奇心,也忍不住好奇了。   她略问了两句。   若生便笑着说,雀奴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她说得那样真切,眼神,语气,都不像是有假的。   慕靖瑶尽管吃惊不已,还是不由得相信了她的话。   ……   她重新开了药方子,雀奴仍然沉睡着。   若生午间送走了慕靖瑶,自己则在傍晚时分才带着扈秋娘回了连家。   哪知,她才刚刚过了垂花门,守门的婆子就急切地道:“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若生微讶,蹙眉问:“出了什么事?”   婆子飞快道:“是二爷,午后就开始打发人来问您回来了不曾,这也不知来了几波人了,还好您回来了,再过一会只怕二爷都要亲自出门去寻您了!”   若生唬了一跳,急忙拔脚往二房走去。   果然,她还未走到近旁,就瞧见她爹穿了身湖蓝色的常服,一路跑了过来。   她忙喊:“爹爹!”   连二爷循声望了过来,高兴地向她招起了手:“阿九——”他大步朝她跑了来,一站定就说:“你怎么才回来呀?”   其实天色尚早,但若生已顾不得这些了,焦急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是千重园那边,还是四叔他……”   “没什么事!”连二爷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而后得意洋洋笑了起来,“不过,我白天见着那小子了。”   若生愣了下:“什么小子?”   连二爷更加得意了起来,笑眯眯说:“就是定国公府的那小子呀!” 第171章 别人家的孩子   若生杏眼圆睁,更懵了。   连二爷见状,便伸手比划起来,以为她还是没听明白自己说的是谁,着急地道:“就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   “他什么时候来见的您?”若生回过神来,问了句。   他抬着手忘了落下,眉头微微蹙起,说:“什么时辰来着,忘了……我用过午饭睡了一会,醒来又去园子里逗了一会鸟,然后又回了明月堂坐了一会,再然后就是有人来告诉我,有客人来了……”   若生不觉糊涂起来,好端端的,苏彧背着她来见父亲做什么?   她不由得询问起来:“他都同您说什么?”   连二爷将手垂了下来,拍拍自己的衣摆,漫不经心地说:“也没说什么。”   “哦?”若生当然是不相信的,“那您这般急巴巴地要见我?难道不是为的这事?”   连二爷露出个讪讪的笑容来,小声说:“被你看穿了呀。”   若生哭笑不得,只得带着他往前走,回到木犀苑后,才正色问他:“他来做什么可同您说了?”   她一直只说“他”,并未言明“他”是谁,连二爷先前未问,这会忽然问道:“你说的人,同我说的人,是一个吗?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吗?”他一口气问了许多个问题,揪着若生要她说出姓名来。   若生无奈之下,只好说:“您方才不是已经说了,是定国公府的人吗?定国公府里,我可只认得那么一个人,如果不是苏彧,还能是谁?”   连二爷闻言却哈哈大笑:“那小子是叫苏彧吗?”笑过了。他才端起茶盏喝了两口,道:“其实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我就是考考你……”   他一脸顽童模样,若生是又气又笑,索性将脸一板,沉声说:“您再胡闹,我可不理您了。”   “那可不成!”连二爷撇撇嘴。“他只说是来看看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若生面上的两道秀眉微微皱起,问:“那您都说什么?”   连二爷歪歪头,眨巴眨巴眼睛:“我也没说什么呀。”神色躲闪。显然没有说真话。   若生假咳了两声。   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事情给交代了,声音变得轻轻的,像是心虚得紧:“我就问问他一年多少俸禄……”   “还有呢?”   连二爷的声音愈轻了下去:“没有了。”   若生盯着他:“真的?”   “……假的。”连二爷别过脸去,“我还问了他都会做点什么。喜欢不喜欢读书,都读的什么书……”略微一顿。他面上五官皱成了一团,苦着一张脸说,“他说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语气再委屈不过。   若生在旁听着,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音来。   他立即不忿起来:“笑什么!保管你也听不懂!”   若生连声应着:“是是是,我保管也听不明白,您还问了什么不曾?”   连二爷“哼”了声。说:“没什么了,就问了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不告诉我!”   “……”若生听着这话,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苏彧了。她低下了头去,双手捂脸,唉声叹气起来。   连二爷却恍若未觉,像终于说得高兴了,口气雀跃地道:“不过他带了吃的来!”说到兴起,他忍不住又比划起来:“那么大一只鸭,剖开了,往肚子里填了糯米、火腿,还有去了皮核的红枣,煨熟了,外头一层蜜,好吃得不得了!”   他对那只蜜鸭的味道念念不忘,这会一说起来,口水都要出来了,便不停给若生使眼色,喊她:“阿九、阿九——”   若生抬起头来,一看,怔住了,问:“您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连二爷翻个白眼:“我是让你去打听打听,他那鸭子是谁做的。”   言下之意,是想挖厨子了。   若生暗自失笑,她果然是随了她爹。   但一想,她便摇了摇头,说:“那厨子,您可请不来。”   连二爷一拍腰间钱袋:“我有银子!”   “那也不成,有再多银子,只怕也是请不来的。”   连二爷不信:“为何?”   若生道:“那只鸭子,只怕是他亲自做的。”   “咦?”连二爷吃了一惊,“他还会做吃食?”   惊讶完了,他忽然感慨不已:“他怎么还会做菜呢?长得好看,还会做饭,又是当官的,唉……阿九啊你怎么就这么不成器呢,你看看旁人家的孩子,多能干,多长脸……可怜了你爹爹我,脸上不了光……”   若生:“……”面上无光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呀,咱们家阿九生得也不差,顶好的!”连二爷鄙夷了一通自家闺女,话锋一转,又夸起来,“不会做菜没事,你会吃呀!会吃就成!”   若生一噎,低头去吃她的茶。   连二爷腆着脸凑过去:“我说的对不对?”   若生含糊不清地夸他:“爹爹英明……”   连二爷沾沾自喜:“那是当然!”   正说着话,扈秋娘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   若生将手中茶盏往边上一顿,扬声传了她进来。   连二爷见状知道她们只怕是要说正经事的,不觉有些嫌她们无趣,便道:“我去看看铜钱。”而后,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若生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叫他一打诨,竟是忘了问他去千重园见了姑姑不曾,又同姑姑说了什么。他心心念念觉得姑姑不应该将四叔给分出去,只怕在姑姑跟前终究省不得要求上几句情的。   她轻声叹口气,看向扈秋娘,问道:“怎么了?”   扈秋娘双手拿着一件东西递到了她眼前,低声说:“是苏大人来的信。”   若生微惊,连忙接过,展开来一看,眼神骤变,随后将信一收,霍然站起身来,同扈秋娘道:“去打听一下,四叔何时走。”   “是。”扈秋娘谨声应下。   她轻点下颌,拔脚往外头去,走至廊下挂着铜钱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   连二爷正拿着条细弱伶仃的花枝在那逗铜钱,见她突然走了过来,疑惑起来:“这么快就说完话了?”   “爹爹,四叔做过的那件坏事,是不是同您有关?”若生上前去,站到他身侧,轻声问。    第172章 凝重   连二爷手里的花枝猛地下坠,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落到了若生脚边。   她弯腰去拾,声音尚且平静,缓缓追问:“是不是?”   话音刚落,她眼前的那双脚,往后退了半步,而与此同时从她头顶上传来的声音,也变得古怪起来,他讷讷地说着:“阿九,你怎么突然这么问我……”   他没有反驳。   若生捏着花枝的手指,倏忽一紧,那上头毛糙的茎叶,几乎扎入了她的肌肤。   她用极慢的动作直起了腰,将手里的花枝,重新递给了父亲,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方才刚刚到家的时候,她听守门的婆子说,父亲等了她好半天,便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心急如焚之下只知道急急去找他,可找到了人,他却高高兴兴的,显然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于是她又将吊起来的那颗心给放了下去。   但父亲却告诉她,白日里他见过苏彧了。   苏彧只上回偶然同父亲撞见过一面,连话也没有说上几句,俩人别说熟悉,就算说认得,也是勉强。按道理,他没有理由特地来府里见父亲。若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询问父亲。   可她爹说的话和事,虽然奇怪,却也都是寻常普通的事。   不过就是苏彧来访,带了吃食来看他,二人坐在一块吃着东西聊了会天而已。   但依她对苏彧的了解,他可不像是会做无用之事的人。   果不其然,他给她送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是他一贯惜字如金的样子。   可那几句话,对若生而言。却再重要不过。   他午后拎了只蜜鸭来拜访她爹,也不知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从她爹嘴里套出了些话来,而她爹,却根本没有察觉。是以方才她问及父亲,白日里都跟苏彧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半句也没有提到苏彧说的话有什么古怪的。   若生知道。同人套话。是件十分讲究技巧的事。   她一来不精此道,二来面对父亲,有些事。终归没有头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那个最合适的点来试探他。   故而在雀奴那,她同苏彧提起这事时,才会那样惆怅。   ……   天幕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们说了一会话。便近掌灯时分了。   连二爷接过若生递过去的花枝,望着她凝重得不同往常的眼神。莫名心虚起来,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阿九”,而后将手里的花枝,揉来搓去。打了个结。   若生叹气:“您还记得您当年摔下马的事,为何谁也不说?”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记得。她更是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如果不是苏彧在信中写到,他无意间隐约透露了一星。露出端倪来,她如今仍然不会想到那上头去。   连二爷闻言,也不肯承认:“什么摔下马的事?”   若生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再叹一声,道:“我都知道了,您不用瞒着我。”   连二爷的脚步,又仿佛下意识般往后退去。再往后退一步,就是台矶。若生怕他跌跤,慌忙去抓他的胳膊。他猝不及防,倒也没避开,被她牢牢地抓在了手里,又拽着往前走了两步。   父女俩面对面站着。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沉默中,天边的最后一抹橘色被黑暗淹没,天色飞快地黑了下来。木犀苑里的丫鬟们,开始忙着四处掌灯。廊下亦点了灯,可若生父女俩站着的那块地方,却一时没人胆敢靠近,那块地方的灯,也就仍然暗着。   绿蕉远远站在另一边,因天色越发得黑了下去,不由得有些心焦起来,问吴妈妈说,是不是该去请示一下姑娘,可让厨房送了晚饭上来?   吴妈妈遥遥看了一眼若生所在,摇了摇头。   虽然离得略有些远,但往常他们爷俩站在一块,可从来没有清净过,连二爷的声音,从来都很响亮清晰。   但此刻,便是她们屏息去听,也听不见什么声音。   今儿个这气氛,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她们若是贸贸然过去,指不定会惹了姑娘不快。   吴妈妈道:“且盯着,若有哪里不对劲的,再上前去。”   眼下还不到时候。   廊下那二人,还只是面对面站着,互相沉默。   若生不开口,也不让连二爷走。   连二爷鲜少见她这样,心头自然是惴惴不已,良久终是忍不住,率先开了口,说:“我只记得一点点……”见若生闻言身形微动,他连忙又补充道,“真的只是一点点,旁的我都记不清了!”   若生心一沉。   他说四叔过去也做过坏事,但他答应了四叔永远不告诉任何人。   他明明记得自己少时摔下马的事,却从来没有同人提起过。   纵是苏彧,也没有从他口中听到明确的话,只是再三揣测后,理出来的。   她不得不怀疑,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阿九,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连二爷见她久不言语,心下不安。   若生自然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慌乱和无措,劝慰道:“爹爹别怕,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不是您的错。”   连二爷略有些懊恼:“老四真的改了。”   “四叔做过的那件坏事,就是害您摔下了马是不是?”   满京城都知道,她爹是十余岁时,自马背上摔下来,不慎磕破了头,才变成了如今这样。可那桩事,所有人都知道是意外,饶是她也不例外。那一天,他用的马具,恰巧旧了,是下人疏忽,没有察觉脚蹬绳上有了裂隙,才叫他后来落马出了意外。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是不是他?”   连二爷迟疑着,再迟疑,像是不知道怎么说。   昏暗中,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模糊。   过了很久,他才说:“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自己躺在地上,头很疼,身上也很疼,模模糊糊看见了老四……”他的声音微弱了下去,“我好像叫了他一声,他听见了,却跑开了……”   “后来,我吃了好多好多忒苦的药。太医跟阿姐问我,还记得什么,可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过了好久才想起来,似乎见过老四。”   “那天正好是老四陪着我,我就问了他。”连二爷朝若生靠近了点,“阿九,他很害怕,他求我谁也不要说,老四哭得太可怜了……” 第173章 别生气   他声音轻轻的,絮絮说着连四爷是怎么央求自己不要说出去的,言罢又来同若生再三说:“他真改了。”   依他看来,连四爷虽然做过坏事,可的的确确应该是改了的。后来他身子稍好了一些,能下床走路了,便总是老四陪着他,半步也不敢离开。再后来,家里多了个若生,老四对若生也好。   连二爷扯扯女儿的袖子,小心翼翼道:“你不是也一向都很喜欢他吗?”   若生听着,身形一僵,鼻子泛起一阵阵酸来。   她的傻爹爹呀……   这么些年来,她一向是喜欢四叔多过父亲的,阖府上下都知道,几位长辈也都是心知肚明,父亲当然也不会从来没有察觉。可那是过去的她,不是现如今的她。   她羡慕五妹妹能有四叔这样的父亲,总也想着自己能有个像四叔一样的爹爹,总时不时希望能从四叔口中听到一两句夸赞。   仿佛那样,她也就知道有个健全的父亲在身旁,是什么滋味了。   但人会长大,看得多了,经历得多了,许多事自然就能看得比小时明白透彻。   她早已经不再是众人心中的那个连若生,她知道四叔那张皮子下藏着的心,从来不是鲜红的。她一字字听着父亲说的话,当年父亲受伤时的模样,似乎就在她眼前变得清晰了起来。   一幕幕,恍若亲眼所见。   父亲因何坠马?   当真只是因为仆从疏忽所致?   如果真是那样,为何父亲坠马受伤后,四叔却跑了?   他是落荒而逃,还是故意想要将受伤的兄长丢在原地等死?   若生不敢深想下去。   那一年,她的好四叔。才几岁?   十一岁,抑或十二岁,只怕是比如今的她还要小上一些。   可见一个人若是坏到了骨子里,那必定是打小就坏的。所以后来,他才能背弃连家,眼看着连家的人一个一个死去,而他站在众人的血肉上。像贼人俯首称臣。   嗓子有些发痒。若生低下头去,重重咳嗽起来。   晚风里,她的咳嗽声。异常响亮而清楚。   连二爷急了,慌慌张张去看她,嘴里直问:“怎么了怎么了?”   可廊下这一处没有点灯,光线昏暗。他根本看不清楚若生面上的神情,也看不到她究竟有多难受。   喊了两句。连二爷愈发着急起来,匆匆扬声唤人。   “爹爹!”若生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进去说!”   她不咳了。   连二爷先是一怔,而后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一面说着“好”,一面任由她将自己拽进了屋子里。   丫鬟来掌了灯。里头一片通明。   连二爷一屁股坐下,摇头说:“我已经没事了。你也别怪老四。”他即便想事情从来想不深,但瞧见若生的模样,他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若生恐怕不大高兴,便开口劝了一句。   若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微微垂着眼睛,闻言没有吭声。   “阿九……”连二爷见状,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贴上去,半是撒娇地同女儿说,“而且你四叔他,马上就要搬走了,往后也不知道还能见上几回面,你别生他的气……”   若生的手,攥成了一团。   连二爷垂头丧气地道:“我答应了他谁也不告诉的,可是今儿个却说了。”他面上满是懊恼,“不守信用,可不是君子所为。”   “没有,爹爹没有不守信。”良久,若生攥成拳头的手,松开了来,像安抚孩子般,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背,“您瞧,我先前问您,您可是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呢,方才是叫我猜出来了,您才没了法子,不得不说,这怎能算是不守信用?”   夜灯下,绯衣少女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春日里的风,那样温柔,那样和煦。   近乎蛊惑。   连二爷一贯好骗得很,闻言有些木愣愣地道:“真的吗?”   若生毫不犹豫地颔首:“自然是真的!”   听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连二爷便相信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身子往后一倒,懒洋洋靠在了椅背上,说:“那就太好了,我还是个君子!”   若生听到这话,纵然还在难过气愤之中,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中郁郁似是也随之消散了些。   她眉眼间的凝重之色,略淡去了点,紧绷着的身体,亦松懈下来,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   连二爷嚷着口渴,起身要去自己沏茶,动作大喇喇的,一杯茶,半杯洒在了矮几上。他明明看见了,鼻子一皱,吐吐舌头,却只当自个儿没有瞧见,别开眼睛,低头吃起茶来。   一口气饮完。   他忽然侧目望向若生,问了句:“阿九,你生老四的气了吗?”   若生静了一瞬,回望过去,摇了摇头说:“没有,您说的是,四叔马上就要搬走了,我怎么好在这个时候还生他的气呢。”   连二爷便笑了起来,上前来同她说,他白日里去千重园见云甄夫人时,问云甄夫人连四爷能不能不走,可云甄夫人却说,老四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他十分苦恼:“阿九你说,老四往后是不是得逢年过节,祭祖什么的才能回来见我们?”   父女俩坐在灯下,谈起了连四爷要分家走人的事。   连二爷一直在琢磨,老四到底做错了什么,让阿姐那么生气。   若生却在想,如果方才那话,叫父亲再去姑姑跟前说上一遍,只怕姑姑会气得连夜便将四叔赶出门去。   但那样的局面,已不是此刻的她,想要看见的了。   何况,姑姑那也已经有了许多要烦恼的事,这一桩,还是不要叫她知道了。   况且,四叔再不好,惹了姑姑大怒,也只是从这家里分出去而已,该给他的,可一样也不少。   姑姑终究心软。   若生心不在焉地安抚着父亲。   ……   没过两日,四太太林氏回来了。   早前连四爷去接她,她却不肯回来,而今知道连四要分家了,不必人亲自去接,她自个儿便回来了。   到家后,也不去看自己的儿子女儿一眼,立即就去寻了连四爷,匆匆问:“如何分的?” 第174章 送别   她上回见连四爷终于巴巴地来请自己回去,心里的那根尾巴便翘了起来,又是得意于连四爷终究是不敌自己,又是想着要再吓唬吓唬他,说什么也不肯当场跟着他回连家。   结果过了两日,连四爷反而没了动静。   加上她娘林老夫人,十分不满她先前的举动,斥她是胡闹,母女俩便将话给说僵了。   林氏在娘家呆得就也有些不痛快起来,但总不见连四爷来接自己,她不免有些心焦难耐起来。更别说连四爷连打发个人来接她也没有……林氏到底是呆不住了,悄悄派人来打探,连四爷这两日到底都在做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迷上了莺歌那贱婢,彻底将她抛在了脑后?   林氏被自己心中不时浮现出来的念头给惊得六神无主,接连打发了好几波的人出来打听消息。   可谁知,她等啊等,苦苦地等着消息,等来的却是连四爷要被云甄夫人分出连家的消息。她立时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去见了母亲。   林老夫人见了她,仍无好脸色。   她也不管,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就上前去问:“娘,连家要分家了!这可如何是好?”   林老夫人闻言,也是唬了一大跳,慌忙反问:“姑爷给你[送了口信?”   “没有,是我先前让人去打探消息,这才发现的!”林氏连连摇头,声音焦急。   林老夫人愣了片刻。而后道:“那就不会有假了!”事情既然已经能打听出来,那就说明,连家人没有要刻意隐瞒分家这件事,那这事必定是板上钉钉,错不了。   她一把拽住了女儿的手臂,将她拽到跟前来,压低了声音说:“不能等姑爷来接你了,这就自己回去吧!”   林氏双唇嚅动着,面上隐隐现出为难之色来。   林老夫人便断喝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你真的想着要和离?”   “自然不是。”林氏听得这话,终于挤出话来。   林老夫人这才松开了她。转头喊了心腹丫鬟进来。让人速速给林氏安排车马,送她回连家去。   林氏直到上了马车,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可马车行了一路,她也想了一路。到底还是想通了一些事。   好比“和离”这事。不过是她的气话。当不得真,她终归是舍不得同连四爷“和离”的。   所以这连家,她要回。且不得不回。   可分家这事,是好还是坏?因何而起,她全都不知道,是以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没有底气,慌乱得紧。但她转念一想,分了也好,分了四房独自过,那莺歌母子将来如何,不就全都是她说了算,任由她摆布吗?   到那个时候,云甄夫人便是想插手,也是鞭长莫及。   更不消说,分了家,她要用银子,也不必从公中支取,出个门也不必去让三太太管氏安排车马。   事事都能由她说了算,事事都无人能管着她。   林氏略一琢磨,就觉得分了才是大好事,也就懒得再去管为何要分,一进门便追着连四爷而去,问起了怎么分。   连四爷见她回来,却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回来。   他无心说旁的,便也就不瞒她,将铺子产业,宅子别院,田庄土地,商船等等,都粗略地给林氏说了一遍。   林氏听罢,撇撇嘴,有些不满意,道:“虽然那几房没有分出去,但这些东西,分明就是平摊了的。长房连个男丁都没有,凭什么也一样?二房且不去说,在千重园那位心中本就不同。可三房呢?老三只是个庶出的,凭什么也同你一模一样?”   连四爷瞥她一眼:“嫡庶皆一样,都是连家的人,阿姐怎会区别对待。”   他们兄弟几个,都是云甄夫人看着长大的,在她心里,自然没有任何不同。   可他这话落在林氏耳里,立刻就叫她不悦起来。   他说的是连三爷,林氏听出来的,却是莺歌的儿子。   她暗自紧了紧手,勉强忍住了没有在这个时候提起莺歌母子来。   静了一会,她问起连四爷,怎么会突然闹出要分家的事来?   哪料到,她不提便罢,一提连四爷便恼上了。   如果不是她闹腾,林家大爷也就不会突然抽手,他不抽手,他的“生意”也就不会出现差错,如果未出差错,他跟段承宗也就不会撕破脸,千重园那边,更是不会知道这些事。   这家,当然也就不用分了。   连四爷气极,冷笑道:“全是你做下的好事!”   林氏一听急了,同她有何干系?   于是夫妻俩人,大吵了一架。   但这家,始终是分定了,吵也无用,二人吵过,还是各自收拾了东西,准备择日搬离平康坊。   他们仍居京城,但却是在距离平康坊颇有些距离的另一处宅子里。   闹出了分家的事后,事情的进展因为云甄夫人一直看着,倒还算顺利。   过了几日,就是连二爷,也有些习惯了,不再总抓着若生问,能不能叫连四爷留下。   直到四房一行人,要走的那一天,他才又有些伤感起来,缠着若生问:“唉,老四打小也没离开过家,这可怎么办呀……他会不会哭呀?”   若生便说,去给四叔四婶送行吧。   他一听,妙哉,立刻就拽着她去了。   这一送,就送到了大门外。   连二爷依依不舍地缠着连四爷说话,让他千万不要哭。   若生则站在一匹马前,遥遥望着他们说话。   她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旁边牵马的小厮:“这是四叔的马?”   小厮笑着回答:“回三姑娘的话,这是四爷的马,叫追风。”   “是吗?”若生也笑了起来,“这名字真好听。”   她说着话,抬起了手来,袖子往下一滑,露出一截皓腕来,愈发衬得十指纤细无力:“我能摸摸它吗?”她轻声问着,手掌已经贴在了马身上,“养得真好。”   “阿九——”   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自己方才抚过的地方,转头看向了父亲声音传来的地方。   连二爷向她招手:“快来!”   她便笑着走了过去,到近旁后冲连四爷跟林氏微微一福,说:“四叔四婶,一路顺风,若得了空,可千万带五妹几个回来多看看阿九。”   连二爷在旁搭腔:“阿九最喜欢老四了!” 第175章 上路   连四爷情绪低落,闻言只笑一笑,没有言语。   倒是林氏,瞧着心情像是不错,接着连二爷的话道:“二哥说得是,阿九一向同四爷很亲。不过今后虽不住一块了,但左右都在京里,来回一趟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离平康坊远远的,她的日子,过得指不定还能更自在畅快些。   林氏说着话,眉眼间的笑意渐渐变得深浓起来,难以掩住。   这时,连大太太跟连三爷夫妻俩,也一前一后地自不远处走了来。   若生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落在了连四爷身上。   果不其然,他方才还有些心不在焉的神色,登时便变了。人一多,他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   明面上的功夫,终究省不得。   云甄夫人却至始至终未曾出现。   少顷,众人与四房一行人在门前分别,目送着车马启程远去。   连四爷策马,行在林氏几人的马车旁,亦步亦趋,不快不慢。他们今儿个是搬家,不是逃难,不必快走。   但没过一会,四房一众人还是顶着盛夏时节,明艳似火的日光消失在了拐角处。   方才聚在一块的连家人,便也各自四散而去。  +连二爷跟若生父女俩人,走得最晚,多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风一吹,天边云卷云舒,连二爷仰头盯着看,忽然一闭眼,“哎哟”一声。说:“眼晕!”   日头这般大,他直勾勾盯着天看,哪里还能不晕。   若生啼笑皆非,催他回去。   他却兀自嘟囔着:“没准老四过会便哭着调头回来了呢……”   “您忘了,姑姑今儿个可也要出门呢。”若生没接他的话,转而说起了云甄夫人。   连二爷作恍然大悟状:“糟糕!我全忘了!”   前些日子,连四爷的事还未发生,云甄夫人便偶然提起过,过段时间只怕是要陪着嘉隆帝并浮光长公主等人去行宫小住避暑的。   往年这时候,天也热。但嘉隆帝从未提过要去行宫避暑。   然而早前。出了段家的事,嘉隆帝心里头不痛快得紧,嫌憋闷,便下令择日前往清雲行宫。   因着浮光长公主也闹闹腾腾要去。嘉隆帝就唤了云甄夫人同行。   赶巧。就是今日。   是以连家四房一行人前脚才走。云甄夫人后脚便也要出门。   连二爷就拖着若生又急匆匆地往千重园去,一进门,他就先瞧见了窦妈妈。扬声喊:“窦妈妈!阿姐呢?”   窦妈妈正忙着指使下头的人搬东西,闻言一惊,随后笑着迎上前来,说:“夫人知道二爷必定要来,眼下正在前头候着您呢。”   连二爷闻言,点一点头,快步又往前走。   到了云甄夫人跟前,他先叹一声,后道:“老四才走,阿姐你也要出门,府里都快没有人了。”   “胡说!”云甄夫人笑嗔了一句,随即面上的笑意便又黯淡了下去。四房走了,她心底里终究也不是那么好受。   她站起身来,冲若生招招手,问:“当真不去?”   若生抿着嘴角,摇了摇头。   姑姑定下要前往清雲行宫的那一日,便来问过她,可要一同去。   行宫不小,姑姑多带一人,也没有什么干系,嘉隆帝那边更是不成问题。加上浮光长公主也去,论理换了过去的她,一定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   但她并未犹豫,便婉拒了姑姑。   这个夏天,她还有太多的事情需办。   而且府里没了姑姑坐镇,继母有孕在身,父亲又不能管事,就这么让她一走月余,她委实放心不下。   云甄夫人便也没有勉强她,只此刻将将要走,怕她临时改变了心意,又再多问了一句。   “去哪里?”连二爷忽然疑惑道。   云甄夫人笑着看向他:“我要带阿九走,你可舍得?”   连二爷想也不想,脱口就说:“当然舍不得!”   “好好,那我不带就是了。”云甄夫人没有再继续逗他,只面向若生,正色叮咛道,“窦妈妈此番不走,有什么事,你只管来寻她。”   若生登时明白过来,姑姑恐怕也是不放心,才会特地将窦妈妈留下。   她便也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应了个“知道了”。   连二爷在边上听着,却有些委屈起来,轻声问云甄夫人:“阿姐,你怎么也不叮嘱叮嘱我?”   云甄夫人闻言,眼中像是与生俱来的寒意,亦在顷刻间消散了个干净。   她无奈地同连二爷走到一旁,细细叮咛起来。   许是说得细致了,她走后,连二爷便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地嘟哝起来,夜里记得少看话本子……不要在阿鸢跟前横冲直撞……天黑了不能丢下人自己乱跑……   念叨了两遍,他蓦地抬起头来,骄傲地自语道:“阿姐说的这些,我本来就做得好好的!”   他想啊想,就有些忍不住想要去告诉云甄夫人。   可云甄夫人早已出门,他追到垂花门后,便只得悻悻然返身。   头顶上的天空蓝得不成样子,他举目四顾,看了又看,像个暮朽年岁的老头似的,叹息起来。   一直跟在他边上的若生便问:“您叹气做什么?”   连二爷蹙着眉头,说:“我怕老四会哭。”   他还在记挂着这事。   若生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四叔不会哭的。”   至少,他眼下必然是不会哭的。   从连家大宅到出平康坊,路程不算长,却也不短。   连四爷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走了大半日。   须臾,林氏撩起帘子一角,望向边上骑马的连四爷,问道:“怎么走了这条路?”   出平康坊,可不止这一条道。   连四爷目视前方,道:“阿姐也是今日出门。”   林氏明白过来,若他们也走那条路,就该同云甄夫人遇上了。   她攥着帘子一角,准备松手放下,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样东西,“咦”了一声。   连四爷皱眉看过来:“怎么了?”   “你瞧那边,是什么东西?”   连四爷扭头朝林氏所指的方向看去。   也不知是谁家栽的树,高而直,枝桠丛丛探出墙来。   那枝头上,系了一条布,鲜红鲜红。   连四爷愣了下,而后便听见林氏尖叫起来,他想要转头去看,身子却忽地一轻,似飞了起来。 第176章 以牙还牙   映入连四爷眼帘的那角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琉璃瓦,又轻又透,蓝得仿若湖水。   “嘭--”   一声巨响,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那匹名唤“追风”的马儿打着响鼻,从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赤红了双目。   众人顿时大乱。   马车停了下来,仆役拥了过来。   林氏也急巴巴地要从马车里下来,就近去看连四爷伤着了没有。   事出突然,连四爷这一下摔得狠,也摔得急,摔得众人惊慌失措,也摔得他自个儿傻了眼。   耳边闹哄哄的,又是尖叫声,又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一声声叫着他,“四爷--四爷--”   他木愣愣地望着头顶上的天,眼睛一疼,立即闭上,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双手撑着地面就要爬起来。可脸上火辣辣的疼,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连四爷迷迷糊糊地抬手往自己面上一摸,一手的血,疼得更加厉害了。   往常他们出门,走的都是另外一条路。   这条路,比那条窄小,人烟也稀少一些,这路况,似乎也差了那么一点。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小石子,他方才一摔,将脸摔花了。   连四爷疼得倒抽冷气,忽然将仍按在地上的另一只手给扬了起来。手掌下有棱角狰狞的碎石,他一个不慎,拍了个正着,掌心里沁出血珠来。   石头尖尖的一角,嵌入了他的掌心。   尖锐的疼痛,霎时涌上心头。   他低低骂了一声,抬起安然无恙的另一只手去拽。   然而手指还未触到另一只手。他的身子猛然向前扑了去,又是“嘭”的一声,听声响分明摔得比方才那一下还要重。   林氏已下了马车,刚一站定就瞥见了这一幕,骇得六神无主,急声惊叫:“四爷!”   话音未落,见马儿又踢了连四爷一下的小厮。拼命去拽这匹叫做“追风”的马的缰绳。可他刚一抓紧,人便也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高大壮硕的骏马,像是疯了一般。一下子便尥蹶子踩上了连四爷的后背。   林氏躲得快,方才险险避开了去,脚下趔趄着,亦差点摔在了地上。好容易才扶着马车壁站住了。   “啊啊啊--”   连四爷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林氏吓白了一张脸,两股战战。竟是连车壁也扶不住了。   周围慌乱的一群人,也都愣在了原地。   “还不快去救四爷!”林氏尖利的声音几乎划破了天空。   众人醒过神来,乱纷纷地动作起来。   勒马的勒马,救人的救人。   连四爷正面朝下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没了气。   林氏哭着扑过去,双腿一软。喊着“四爷、四爷”,身子往后一倒。也晕了过去。   底下的人没了主意,四房的几个小主子,则躲在马车里,连下来看一眼也不敢。   还是林氏身边的心腹牛嫂子当场发话说,派人回连家禀报。   她又去掐林氏的人中,将林氏一下就给掐得大口喘息着睁开了眼睛。   林氏一醒,又哭,手足无措。   “太太,赶紧送四爷去看大夫吧!”   林氏红着眼睛,怔怔道:“大夫?”   牛嫂子急得脸色也发了白:“耽搁不得呀!”   那马生得高壮,那样一下踏下去,只怕是要出好歹的。   林氏便也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扶着她的胳膊站直了身子,吩咐人先将连四爷送上马车,他们立即去看大夫,一面又让五姑娘宛音带着剩下的人,去新宅。   牛嫂子在旁听着,小心试探着说:“太太,是不是回大宅去?”   林氏闻言,惊恐伤心之中也还是冷笑了一声:“出都出来了,还回去做甚!”   何况已派了人去传话,这便够了。   一行人就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盛夏的暖风轻轻吹着,那块红布条,像一朵花,在枝梢摇曳着。   而连四爷摔倒的地方,落满了细碎而尖锐的小石头,远远看去,像一片海。只是这片海,单薄得紧,再过去一点的地面上,就不见了石子踪迹,只剩下几片新鲜的落叶……   风拂过,落叶就高高扬起,打个旋,再落下。   牛嫂子派去连家大宅送消息的人,也像这落叶似的,无助得很,被风吹得颠来倒去,不知如何是好。   云甄夫人已经离府去行宫了。   这消息该递给谁?   连三爷是唯一能做主的男丁,可此刻亦已出门不在府中。   没了法子,传话的人,只得将事情告诉了掌管中馈的三太太管氏。   她听到这消息,也懵了,当下让人去寻连三爷回来。   至于云甄夫人那,也该派人快马去传话才是。   她亦有些慌了神,又问来人连四爷伤得可重。   来人便将连四爷受伤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三太太听罢,惊得说不上话来,心头惴惴之下,只觉不安,便又让人去知会了长房跟二房。   万一连四爷就这么去了,也好叫他们见最后一面。   连家大宅里的气氛,立刻沉重了许多。   连二爷知道这消息的时候,还在缠着朱氏说话,一听大惊失色。   朱氏忙让金嬷嬷去请若生来。   这事既然已经说到了连二爷跟前,那情况一定已是极坏了。   然则众人个个吃惊,个个惊慌的时候,若生却对这一切了若指掌。   四叔有一匹好马,养得好,力气大,闯起祸来,想必也一定比别的马更厉害。   她的心思,半点也没有瞒着苏彧。   左右他已经知道了,自然也会知道她有多火冒三丈。   所以,他给了她一样东西。   ——一根刺。   他摊开手掌,露出那枚棕褐色的小刺,淡然道:“可还记得那罐子蜜果子?”   那是他头回送她的赔礼,她当然记得。   他便微微皱起眉,说:“这是那果子植株上生着的刺。”顿了顿,他笑了起来,“元宝叫这东西刺到过,发了大半个时辰的疯。”   重阳谷里古古怪怪的草木,多得是,他移栽回来的这果子,也是一样。   若生听完却震惊了,下意识问:“果子可有毒?”   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自然是有毒的。”   “……”   “毒极微,不致命,无妨。”   “……”   锦衣少年皱着眉头:“难道不好吃?”   若生欲哭无泪:“再好吃那也是有毒的呀……”   世上哪有人送礼送毒物的?!   也就他独一份了。   他恍若未闻,只道:“刺上毒性重些,但亦不致命,发作缓慢,褪得却快。”   她听完,就把这根毒刺给收下了。   他便垂下手,似笑非笑地道:“小心。”   明明是关切的话,若生听着,却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家伙,可真是……   不过有了这“小心”二字,她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将这根刺藏到了送四叔出门的那一天。   小小的一根刺,高壮的“追风”几乎没有任何察觉。   恰巧,姑姑去行宫的日子同四叔搬家的日子,又撞在了一块,依四叔的性子,必然会择另一条路而行。   故而,她在仔细算计过“追风”的脚程,毒性发作需要的时间后,在那条四叔必经的路上,留下了一样标记。   马辨不清颜色,人却可以。   那块鲜血染就一般的红布,不知四叔看见后,有没有想起那句老话来——   血债当血偿。   她爹落了一次马,他也落一次,再公平不过。   就是老天爷,也是公正的。   于连四爷这样的人而言,让他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富贵钱财名声权势人生,远比叫他死更痛苦。   他还活着,可脊梁骨断了。   可巧,若生记忆里,前世那个趋炎附势的四叔,原就是个没有脊梁骨的人。 第177章 薄情   大夫皆摇头,谁也没有法子,这人能活下来,便已极不容易。   林氏哭得昏厥过去,牛嫂子怎么掐她人中,她都不肯醒转,也不知是真晕死过去了,还是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幕,不愿意睁开眼。   若非牛嫂子先前当机立断,即刻便打发了人前往连家报信,这会四房的人就更是不知章法。   三太太管氏让人急匆匆将连三爷给叫了回来,这才一齐朝医馆去。   好在云甄夫人是在四房一行人之后出的门,走得并不远,叫人快马一追,也就追回来了。   嘉隆帝听闻连四爷坠马受伤,自然也不好再叫云甄夫人随行,只让云甄夫人速速调头回府,若是连四爷无碍,她晚些再启程便是。   然而嘉隆帝怎么也没有料到,连四爷竟然瘫了。   云甄夫人这一调头,近些日子只怕都是走不得的。   她随即便让人给嘉隆帝送了信去。   嘉隆帝既已决意前往清雲行宫小住避暑,这一个夏天,只怕是都要耗在那的,她迟些去,也无妨。   顺带着,她求了嘉隆帝下令,请了太医院里的御医前来为连四爷诊治。   坊间兴许有隐世名医,但大多数大夫都不及宫中许多。   是以几位御医一至,四太太林氏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期许。   保不齐,连四爷还有好转的那一天。   她这般殷殷期盼着,连哭也忘了哭。   可几人分别为连四爷探过伤情,又聚在一起商谈过后却仍然只是齐齐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胳膊断了,腿断了。大抵都还有医治的法子,可这脊梁骨断了,该如何是好?   谁也没有治过这样的伤,谁也不会治。   云甄夫人一直阴沉着脸。   太医们喏喏的,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死,只劝她放宽心。   她闻言,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眼神冷若冰雪。   众人便以为她要发怒了。   可谁知,云甄夫人只是将手微微抬了起来,摆一摆。让他们都下去了。   林氏哭哭啼啼的,又似要晕过去般,连站也站不大稳当。   云甄夫人亦只让人将她给扶了下去歇着,自唤了牛嫂子几人来问话。好端端的。连四爷怎会从马上摔下?   纵然他功夫不济,可也是打小便会骑马的。   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就见连四爷被甩了出去。   云甄夫人蹙着眉头,问:“那匹马呢?”   连四爷身边的护卫跪在地上,闻言一震。低声道:“回夫人的话,那马脾气凶悍,连伤几人……”   “杀了?”云甄夫人猛然一拍桌案。震得上头的摆设“哐哐啷啷”一通乱响,她厉声斥道。“连匹马也制不住,连家养着你们是唱大戏的不成?”   护卫的头垂到了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云甄夫人盯着他的背脊,再问:“马具可一一检查过了?”   护卫答:“回夫人,已仔细查验过。”   “如何?”   “俱都完好无损。”   “铁掌?”   “亦完好无恙。”   “喂马的小厮呢?”   “草料也没有问题。”然而说到这,护卫的声音忽然轻了些,出了事定然是要将原因给寻出来的,“至于草料之外的东西……小的暂未得知……”   云甄夫人屈指叩叩桌面:“抬起头来。”   护卫一怔,但仍依言将头给抬了起来。   云甄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道:“未护主子周全,你可知罪?真相不明,疯马已斩,你可知罪?”   一连两个“你可知罪”问出来,护卫已知不好,当下也不敢推脱,只应下知罪,伏首跪地,一动不动。   云甄夫人便道:“下去领罚。”   那么多人跟着一块走,却还是被那匹叫做“追风”的疯马,踏碎了老四的脊梁骨……云甄夫人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语塞,竟是说不下去了。   林氏来寻她,又哭又闹。   她听得头疼,喝了声:“老四还没死!”   林氏哭着扬手,将桌案上搁着的三足小香炉“哐当”一下扫了下去,而后伏案闷声哭道:“这般活着,倒还不如死了罢了——”   她年岁尚轻,这大好的年华,难道今后就只能耗在一个瘫了的男人身上?   林氏只要一想,这眼泪水就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张粉面叫泪水湿透了。   底下的人都以为她是在为连四爷哭,可她其实,是在为自己哭呀。   她哭得肝肠寸断,心底里的念头也就忘了遮掩,一不留神尽数从口中吐露出来。   她宁愿连四爷死,也不想叫他这样活着。   短短一句话,听得云甄夫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林氏既然已经生了这样的心思,就是忍又能忍上多久?   云甄夫人当下冷着脸说:“和离吧。”   林氏霍然抬头,嘴角翕动着,眼睛瞪大。   “不愿?”云甄夫人声音冰冷。   林氏心生惶恐,不敢作答,但转念一想众位太医都已明言连四爷这伤不可能会好,但性命无碍,到底是人生路漫漫,连一半尚未走过,她怎愿伺候连四爷几十年?   她终究还是从齿缝间将话给挤了出来:“愿意。”   有莺歌母子的事在前,她甚至不觉自己薄情寡义。   泪水干在脸上,绷得脸上的肌肤紧紧的。   她够决绝,云甄夫人亦果断,三言两语便将这事拿定了主意。   林氏终于收了泪,出门而去。   帘子一掀一落,再扬起,窦妈妈走了进来。   云甄夫人瞥她一眼,嗤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世上纵是夫妻,也靠不住呀。”   窦妈妈张张嘴,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林氏凉薄至此,谁也没有料到。   然而仔细想想,莺歌母子的事,委实也太伤人,她冷了心似乎也不奇怪。   一笔糊涂账,究竟是谁欠了谁,没人说得明白。   但不管是林氏,抑或好容易才睁开眼醒过来的连四爷,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那个,是对方欠了自己。   他躺在那,睁着眼睛,里头却是空洞的。   似盯着帐子,又像是在看着虚空。   身子是木的,那原先尖锐而可怖的疼痛不知不觉间便不见了。   但连四爷在浑浑噩噩中意识到,那痛只是麻木了,根本不曾消失。   他动弹不得,直挺挺地躺着,眼珠子乱转。   他在害怕。   晕死过去的前一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二哥少年时那张沾了血的脸…… 第178章 惊梦   那张脸,像个噩梦,时不时便要出来扰他一下。   他每每想起,胸腔里的那颗心,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仿佛擂鼓一般,一下下几乎要跳出他的身体。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他方才被“追风”踩在马蹄下的那一瞬间,记忆却突然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封尘的往事,再一次清晰如同昨日。   他吃力地闭上了双眼。   可眼前,却总像是有块红绸在舞动。   风在吹,吹得红绸似小蛇,又像是血,覆在人脸上,蒙在人的眼睛上。不用睁开眼,他亦知道,眼前是一片血红。   只是他突然间分不清楚了,这是他的血,还是二哥的血。   小的时候,二哥是那样得聪明,那样得讨人喜欢。   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欢二哥。   他明明也十分聪慧,他明明也像二哥一样爱笑爱说话,为人乖巧嘴巴甜,可众人,似乎眼里只看得见二哥。   即便他们兄弟二人站在一块,大家伙的目光也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多在二哥身上停留一会。   连家的几个男丁里,属他跟二哥生得最相像。   他每每看见二哥,都觉得%被众人用那样的目光望着的人,应当是自己才对。   他自打开了蒙,就日日习字,至十一二岁时,字便写得很不错。   莺歌也是识文断字的,回回见了他写的字。都会赞叹上两句,“四爷的字写得真好”。   他听了嘴上不说,心里头可得意得紧。   然而谁知,到了授课的先生那,见了他的字虽然也赞一声好,但赞叹过了,便摇头说:“四爷年纪小些,这火候到底还是略差了二爷那么一点。”   他听着,只觉耳边“嗡——”的一声,旁的话就再也听不进耳朵里了。   “但照此下去。四爷的字将来定成……”   那先生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   他只知道,搁先生眼里,他的字是不如二哥的。   所以便是这授课的先生。也喜欢二哥多于他。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呀?   他到底是哪里不如二哥?   他将手中书卷忿然甩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先生在后头喊。“四爷,您这是上哪儿去?”   他听见了,却当做没有听见。双手一伸,捂住了耳朵,匆匆跑远。   二哥来追他,身姿矫健,一会工夫就跑到了他边上,拽住他,皱着眉头问:“怎么了这是?哪不舒服吗?昨儿个夜里便听说你吃错东西跑肚了,我差人去问,你却说没事,可瞧这脸色,还是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吧。”   他一听,心头就升起一阵怒气来。   哪个要他自作多情差人来问了?他是想揪着这事当笑话说不成?   可二哥不依不饶,转身就要让人请大夫去。   他当即怒不可遏,可周围人来人往,皆看着他,他就是有天大的怒气跟不快也只能变作笑意,在面上露了出来,摇摇头说:“二哥莫要担心,我没事,只是嫌里头憋闷,出来透透气罢了。”   二哥听了,松口气,像是相信了,只说那就赶紧回去吧,免得先生回头告诉了阿姐。   他点点头,跟着后头往回走。   但一边走,他一边就忍不住在心里头想,他随口拣了些话来敷衍,二哥便信了,这样的人,同个傻子有什么分别?   二哥就是聪明,也还是不及他聪明的!   他腹诽了一路,回到课堂上后,心里总算是松快了些。   过了两日,二哥突然提议说,去郊外转转,骑马去。   大哥跟三哥也去,可他不想去。   二哥的骑术比他好,他去了,只能见二哥出风头,不如不去。   可大家都劝他去,他只得去。   路上,二哥跟三哥并驾而行,大哥慢一些,到他身旁,笑着说了句:“出来转转,可高兴些了?”   他不解,面露疑惑。   大哥便说:“老二说的,说你上着课呢,觉得憋闷,连先生也不顾忌了扭头就走,只怕是当真憋闷得紧了,这才想着要领你一块出来透透气换换心情呢。”   他攥着缰绳的手一顿,嘴角紧抿,道:“难为二哥想着我。”   大哥闻言哈哈大笑:“他同你最亲,事事都想着你,有何难为的,都是自家兄弟。”   他也跟着哈哈地笑,可心里一点也不痛快。   凭什么人人都夸二哥?   他心烦意乱地想,如果世上没有二哥,那众人眼里自然就只有他了……   只要二哥不在了,他就是最聪明,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了。   于是,当众人停下休息的时候,他悄悄地在二哥的马具上动了手脚。   谁都没有察觉,二哥他也没有察觉。   郊外空旷,草地正青,天色瓦蓝,日光也正明媚,一派好风景,惹得众人策马狂奔,嬉笑玩闹。   他也在笑。   二哥骑在马背上,朗声笑说,他要去前头转转。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的箭矢一般飞了出去。   转眼工夫,骏马同人,就都不见了。   二哥骑术好,谁也不担心他,只当他一会便会回来。   可过了片刻,他还未回来,大哥让人去找,他就说他去。他也找到了二哥,那个磕破了脑袋,面上糊了鲜血的少年,躺在地上仿若已然死去。   他站在那看了两眼,手脚冰凉,心里却似乎有个人在笑,笑得那样猖狂高兴。   就在这时,地上的少年睁开了眼睛朝他望了过来。   他一惊,仓皇逃走。   回到众人身边,大哥问:“没找到?”   他咽了口唾沫,摇头说:“找到了,可二哥说过一会再回来。”   大哥皱了下眉,旋即笑骂:“那臭小子,光顾着自个儿玩了!且随他去吧!”   结果,谁也没有立即去寻二哥。   这一耽搁,就又是大半个时辰。   大哥还不见人,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亲自带人去找,这才找到了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为,二哥是在见过他之后很久,才出的事。   他见二哥还活着,亦慌张起来。   可大夫说,准备后事,他又松了口气。   谁曾想,阎王爷都追到脚后跟了,二哥他竟然活了下来。   他怕极了。   但二哥傻了,他似乎又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不过二哥竟然还记得见过他,他坐在床前,听他那样说着,骇得面如土色,大哭起来。   终究是年幼啊……   好在二哥竟然真将事情给瞒下了。   但他仍一直惴惴不安,且越长大便越不安。   有一回,他动了杀心,问二哥,还记不记得。   二哥疯疯癫癫的,握着串糖葫芦蹲在庑廊下仰头看他,蹙眉说:“记得什么?”   他一愣,随后笑了起来,说:“没什么。”转身离去。   是以,他从来不知道,连二爷在他走后,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着一句话——   “老四是个傻子!明明让我谁也不要说的,怎地自己又来问我了?害我差点说漏了嘴……”   第179章 绝望 一   然则即便不知道连二爷当时的心思,连四爷在后来也还是悄悄试探过他两回。这到底记不记得,只问一次,他这样的人,终究不敢彻底放下心去。   可几年前,他在连二爷床前痛哭流涕,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捎带着对连二爷哄着劝着不要将事情透露给旁人,以致于当时还有些神志不清的连二爷见了,还只当他是害怕所致,一口便应承下来。   连二爷其实记得不大多,他只记得自己隐隐约约见过连四爷,但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自己怎么了,连四爷又是否真的在那里,他并不敢肯定。   但连四爷哭成那副模样,他便在心里头想,老四大抵是做了极坏的事。   云甄夫人时不时问他,可还记得那日发生的事。   他有心想说,可老四那般可怜,他又分明答应了人家,这话就是想说也不能说了,所以他将事情彻底埋藏在了心底。   就是老四亲自来问,他也是不能说的。   谁也不能告诉,这个“谁”里头当然也囊括了老四。   是以,连四爷后来反反复复问他,他也只反反复复地说,什么?   茫然的神情,自他眼中流露出来,半点也不显虚假。   连四爷终于不再试探。   疯疯癫癫,像个顽童一般的兄长,并不足为惧。   连四爷没有再将这事放在心上,慢慢的,似乎也就真的忘记了。   若不是先前自己突然从“追风”马背上摔了下来,那疼痛跟惶恐忽然涌上心头,他只怕也不会想起那件陈旧的往事来。   岁月如梭。翻过一年又一年。   连四爷是真的将那件事给忘得差不多了。   他躺在病榻上,恍恍惚惚地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养的马,他再清楚不过。   “追风”怎么会突然发难,将他甩下马背呢?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但他心里头针扎似的难受,满脑子一时间突然叫林氏的事全给塞满了。旁的。竟是半点也再容不进去。   他想要抬起手来,可吃力得紧,万分艰难。   他想要坐起身来。身子却不像是自己的。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放声大喊:“来人——快来人——”可嗓子里像是叫火燎过一样,又干又疼,声音哑得厉害。   喊得再响亮。也只像是“嘶嘶”的怪叫声。   愤怒像是洪水一般席卷上他的心头,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出血的声音。“来人——”   可一旁伺候着的人,其实早就已经到了他身旁,一连喊了也不知有几声“四爷”。   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耳里,只兀自在那大喊来人。   小厮无法。转身出去,急匆匆去喊人来。   若说连四爷听不见了,他这耳朵分明没有受伤;若说他是在梦魇。但他的双眼分明又是睁着的。   事情太过诡谲,小厮骇得一脸苍白。   须臾大夫跟在云甄夫人身后赶来。上前一看,皱着眉头贴近连四爷的耳朵孔大喊了一声“四爷”。   连四爷一愣,而后忽然愤怒地道:“我还没有聋!”   大夫张皇后退两步,退到了云甄夫人身旁。   云甄夫人蹙眉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夫摇了摇头,斟酌着说:“小的也不清楚,只怕是心病……”   方才不论众人如何动作说话,连四爷都像是恍若未闻,可他分明又是清醒着的,所以,他方才只怕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不闻不问了。   “悲痛所致,这事并不罕见。”言罢,大夫小心翼翼地又补了一句。   云甄夫人蹙着的眉头,就皱得愈发紧了起来。   她摆摆手,将众人都给打发了出去。   连四爷侧目看她,哑着嗓子问:“那贱妇呢?”   “纵然她不愿意留在你身边,你用这样的称呼作践她,也是不该。”云甄夫人沉声说道。   连四爷嗤笑了声,道:“倘若连她也不是贱妇,还有谁是?”   云甄夫人眉眼一沉,可瞥见他躺在病床上的模样,这心又软了下来,只是摇头说:“强留也无用,倒不如就这么放了她去吧。”   连四爷咬牙切齿地说:“我既没死,她就理应该在一旁侍疾!我若死了,她也合该守着我的灵位至死方休!”   “分家一事不必再提,我这便命人接你回府,好生休养。”云甄夫人无意再在林氏的事上同他纠缠,一来强留林氏在他身侧,难保林氏来日不会做出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二来同为妇人,林氏的心思她虽不谅解,却也明白,左右事已至此,权当是缘分尽了吧。   连四爷听到“分家”二字,倒也没有再说林氏。   回了连家,总好过他留在外头。   况且,他并不愿意认命。   这伤今日不可治,难道明日也不可治,难道从今往后就都没有治愈的机会了?   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故而,能回连家,于他而言,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他暂且收了心思,不再去想林氏的事。   回到连家后,各房的人忙着来探望他,他亦没有工夫再去多想别的。   他伤得重,连云甄夫人都折返回来了,府里的人自然也是都担心得很。   这其中,最担心的当属连二爷。   连四爷还未被云甄夫人接回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在那追着若生拼命问了,老四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他往后还能不能再见老四?   若生猜到姑姑会接四叔回家,便安慰他,四叔一定会回来的。   可她爹不相信,总觉得连四爷再也不会出现了,惶惶过了好几天。   直到云甄夫人一行人打从外头回来,使了人来给他送消息,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偷偷问若生:“我现在能不能去探望老四?”   若生毫不犹豫:“我陪着爹爹去看一看可好?”   连二爷没有二话,立即拍板。   父女俩就一块往四房去。   四房的东西都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连四爷重新入住的屋子,显得异常冷清跟简陋。   眼下这时候,众人也顾不上重新布置。   连二爷眼里更是看不到这些,一到四房就要见连四爷。   可连四爷在屋子里,听说是连二爷来了,却突然愣住了。   良久,他才声音艰涩地吩咐下去:“让他进来吧。”    第180章 绝望 二   连四爷此时此刻,并不想见到连二爷。   自从他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天开始,那些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往事,就都一一涌现了上来。   令他忧虑,令他害怕。   可阖府上下都知道连二爷同他素日亲近,如今他受了伤,连二爷担心之下,急急来探望他,再对不过。   他若是不愿意见人,那就显得古怪了。   是以,连四爷就算心里头再不愿,面上还是不能显露。   他让人请了连二爷进来,自己则仍然无法动弹地躺在那,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帐子顶上绣着的花纹看。   一根根丝线,反复交错,形成了繁复而绝美的图案。   就像是命运,如同这帐子上绣着的花纹一般,复杂而难懂。   连四爷忍不住想,自己当年害了二哥落马受伤,而今轮到了自己,是不是命数?   这样的念头,无法遏制地从他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一遍,又一遍,令他颤栗。   “老四!你疼不疼?”忽然,耳边传来一管熟悉的声音。   连四爷心神一凛。   “老四,你不会说话了吗?”连二爷见他不应声,急得差点要哭,扭头{去看若生,“阿九,这可怎么办?你四叔不会说话了!”   连四爷铁青着脸。   在旁伺候着的婢女低垂着脑袋,赶忙解释说:“二爷,四爷能说话。”   连四爷蓦然发火:“滚出去!”   婢女身子一抖。自知惹了他不高兴,也不敢辩驳,只低着头飞快退了下去。   连二爷则松了口气,拍了自己心口两下,说:“幸好……幸好……”   “劳二哥来看我,且回去吧,莫要沾了晦气。”连四爷歪着头看他,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老四……”连二爷嘴巴一瘪,眼角已经带上了泪光。   “二哥快走吧——”连四爷却是眼皮直跳,忍不住直接出声催促他离去。   若生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紧了紧。而后抬起,轻拍了拍父亲的背。   依她所见,连四爷的精神,远比她所预料的要好得多了。   父亲为他伤心。未免不值。   可连二爷却不想立刻就走。但他显然也敏锐地觉察出来。连四爷似乎有些不大愿意见着自己,这话就不敢说了,只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用担忧地目光望着他。   然而只是这样看着,连四爷胸腔里的那颗心就狂跳起来。   一下又一下,跳得他骨头都在震动,疼得令人哆嗦。   他忙道:“我乏了,二哥回去吧!”   连二爷本就在忧心他的伤情,闻言便立即点头说:“我走,我这就走,你好好休息,不要害怕……”   言罢,他小心地拽了拽若生的衣袖,压低声音说:“老四要睡了,我们走吧。”   若生应了个“是”。   连四爷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而后喊人:“来、来人……倒水……”   就守在一扇屏风后头的婢女听见了,立刻转过身来,要上前去沏茶。   若生便施施然横手一拦,道:“不用,我去。”   她是连四爷嫡亲的侄女,府里的人又都知道她自幼喜欢这位四叔比父亲还多,见状便也就随她去了。   连四爷却在这一瞬间,想起了死去的老吴来。   老吴跟了他也有些年头了,刀口舔血的活也没少干,可才跟着若生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就只剩下了一堆灰。   他莫名恐惧起来,双目睁大,连声说:“不用,不用你阿九,你快随二哥回去吧!”   若生却已走至桌案旁,提起青花的茶壶,沏了一盏。   他有伤在身,不能沾的东西多,这茶壶里装着的,只是白水。   温热的,正好。   若生双手捧着茶碗,送到了他边上,小声说:“四叔,水。”   连二爷站在几步开外,也喊:“阿九你仔细着些!别洒了!”   “四叔?”若生将茶碗送到了他嘴边。   连四爷的身子,下意识地往身后软垫陷了下去。   他勉勉强强将手给举了起来,伸手要接碗。   若生却没给,摇了摇头说:“四叔,我同五妹妹没有分别,您一向拿我当亲闺女看,而今也该是时候轮到我伺候您了。”   说这话时,她的视线,落在了连四爷的胳膊上。   连四爷瘫了,从今往后再不能行走,但这手,却还能动,只是哆哆嗦嗦的,也没有什么力气。   她将茶碗递得更近了些:“不够我再去沏一盏。”   连四爷只得低头去喝。   可温热的白水,才刚刚触及他的唇瓣。   他便听见耳边似有人笑了一声。   惊疑之下,他哪里还顾得上吃茶,只仓皇抬头。   入目的,却是少女犹自笼罩着一层淡淡稚气的眉眼。   他怔怔地想,方才莫不是自己听差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的若生,眉眼间那层稚气正在飞快散去,然后他再看她的眼睛,便觉那里头深不见底,仿若幽深的大海,似能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那眼神,极冷,极冷。   他一个激灵,想要避开她的视线,却已是来不及,只见她淡红的唇,微微开合,近乎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来——   “报应。”   连四爷“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瞪大了双眼,失声叫喊:“你是谁?”   若生直起腰来,捧着那盏茶,目露困惑:“四叔,您怎么了?我是阿九呀。”   “老四!你怎么连阿九也不认得了?”连二爷见状,跑到若生身旁,亦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了连四爷。   连四爷战战兢兢地看一眼若生又看一眼自家二哥,心里头猛然生出一股极强烈的恐惧来。   报应?   什么报应?   二哥的女儿,在他坠马受伤后,同他说报应?   连四爷的脸色,煞白如纸,不见半点血色。   “老四?”   “四爷?”   见他不对劲,众人又都进来了。   可连四爷嚅动着双唇,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婢女惶恐,忙说要去请云甄夫人来。   连四爷却在她准备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突然喊住了她,而后近乎仓皇地道:“让他们走,快让他们走!”   婢女为难地看向了连二爷父女。   连二爷委屈极了。   若生也面露委屈,喏喏道:“四叔,您别这样……阿九回头得了空,还来看您……您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连四爷闻言,用看恶鬼一般的眼神看着她,脸色愈发的白了起来。    第181章 逃离   直至若生父女俩离开了四房的地界,他仍处在惊诧惶恐之中。   不敢见人,不敢吃茶,不敢进食。   若生临走前抛下的那句话,听似恭顺孝敬之言,但连四爷在心中稍一琢磨,便觉察出不对来,莫说欣慰欢喜了,便是面上想要保持镇定也难。   那“报应”二字,轻若风,但他的的确确是听见了。   连四爷枯躺了大半日,忽然间忆起一事,急急扬声喊了人入内,问:“‘追风’那畜生在哪里?”   来人微微一愣,随即答:“四爷忘了吗?那马已被当场斩杀了。”   到如今,也有好几日光景了。   连四爷白着一张脸,声音愈发急切起来:“可验过它的尸首?”   “这……”   “支支吾吾做什么!到底可否验过?”   “四爷,马具并铁掌等等,皆完好无损,只怕是那马突然受到惊吓所致……”但马已死了,而今就是想再往下细查,也是不能。   连四爷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起来,僵在那,半响没有言语。   加上眼神空洞,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他躺在那,活像是具尸体。   他一动也不动,就这么躺着,也不知道究!竟躺了有多久,终于将人打发了出去。   而后,他便哆嗦了起来。   从手指尖开始,那股颤栗一点点蔓延到手臂,再到身上。最后直达心底。   他记得,自己临出门的那一日,二哥来缠着他说话,若生那丫头就远远站在“追风”身旁,在那同小厮说话。   当时,他并未在意,可现如今回想起来,却只觉冷汗都要下来了。   还有那声“报应”!   难不成那丫头已经知晓了当年二哥受伤的真相?   可二哥明明已经不记得了,她又怎能知晓?   连四爷惶惶不安地想着,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   如果那日当真是若生在马身上动了手脚。才叫他出的事故。那么那个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的臭丫头,便也委实骇人了些!   她不一直只是个不知人间疾苦,脾气娇纵的小丫头而已吗?   连四爷有些不屑于去相信是若生动的手脚,可神智又清醒地在告诉他。这一回他只怕并未想错。   思忖间。他听见有人在外道:“四爷。三姑娘命人送了些药材来。”   连四爷眼神一变,脱口便说:“不准用她送的药!”   外头一静。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顶着满额冷汗。勉勉强强改口道:“暂先收起来。”   府里不缺药材,若生却巴巴地让人送了一堆来,连四爷就是不愿意多想,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多想了些。   她莫不是在提醒他,他日日吃的药,她能轻易便动手脚?   “铮——”的一声,连四爷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他连药,也不敢放心地吃了。   身边的人,原本应该相信的,他此刻也是不敢随便相信了。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已经叫人给收买了?   谁知道,他会不会像是突然坠马受伤一般,又在突然之间暴毙呢?   毕竟他已经伤得这般厉害……   丫鬟端了热腾腾的浓稠药汁上来,要喂他喝。   他紧抿着嘴巴,连视线也不愿意在药碗上多停留一刻。   端着药的丫鬟便劝,左不过是凉了便不好了云云。   他听着,只觉眼前这婢女面目可憎,大抵并非是自己的人,她手里捧着的那碗药,恐怕吃了非但不会好转,还要丧命的。   他当即一瞪眼,用尽全力扬起胳膊,将那口白瓷药碗打落在了地上。   丫鬟叫热的药汁溅到了手,惊呼一声站起身来,说着奴婢这便让人去重新煎一碗药来,快步退了出去。   然则她并未直接让人去重新煎药,而是直接就去了千重园将事情回禀给了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在京里多停留了些日子,而今连四爷也醒了,这伤一时半会亦治不好,只能一天天、一年年地养着看看情况,她便也该是时候重新启程,去清雲行宫了。   她再留下来,于连四爷没有益处,于连家却有坏处。   是以,给连四爷喂药的丫鬟匆匆跑到千重园回话的时候,她正在让人重新收拾行囊。   听罢丫鬟的话,她的眉眼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她吩咐了窦妈妈两句后,亲自去了一趟四房。   连四爷见了她,神色又是一变,然而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云甄夫人便让人重新去煎药,再盛一碗上来。   他一惊,想说不必,可药怎能不吃?他便想说说自己心中在怕什么,但那样的话,焉能吐露?若他说了自己为何怕若生,是不是也就该将当年自己对连二爷做下的事也一并说了?   依云甄夫人的性子,如果知道了那些事,纵然他如今卧病在床,只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只能咬牙隐忍着,但那药,也是说什么也不敢吃的。   所以重新煎好的药被端上来后,他也只是让人先在床头矮几上搁着凉一凉。   哪知云甄夫人却不答应,只说趁热喝。   他不敢,心头纷乱,面上也带出浓重的不愿意来。   云甄夫人道:“老四,你可是身上不舒服?”   他闻言便想点头,但转念一想,若说不舒服那岂不是更应该吃药,他顿时又不敢说了。   “便是阿九那孩子也知道,你得吃了药才能好,特地来同我说,是不是该在府里设间药库,以备不时之需。”云甄夫人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心里苦,但你也不该就这么认命。”   连四爷木愣愣地听着,耳畔回响的,只有“阿九”、“阿九”……   “我午后便启程,你只管好生养着,有什么事待我回来再细说。”   他闻言,激灵灵打个寒颤,一算云甄夫人这一走,少说也得月余,当下面若金纸,失声道:“阿姐,我想去新宅。”   云甄夫人蹙眉,以为他是思念儿女:“音姐儿几个,我已命人去接了。”   “不,阿姐,这家已是分了的,我合该住到新宅里去。”   “分家之事,我已说过……”   连四爷匆匆打断了她的话:“不必使人去接了,我搬过去即可。”   云甄夫人训斥:“胡来!”   他却当真不愿意再留在连家大宅了,没了云甄夫人坐镇,若生又古怪得令他不安,他只怕自己命不久矣,还要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如躲开!    第182章 赴约   心念一定,他便不管不顾只想着要离开平康坊。   云甄夫人自是不允,可她马上要走,行程耽搁不得,除了眼下劝他两句也没有旁的法子,她皱着眉头,只说便是当真要走,也先待她从清雲行宫回来后,再议不迟。   连四爷却是一刻也不敢再多呆。   那碗新盛上来的药,冷了,又热,热了又凉,他终究是不敢喝入腹中。   即便他心里头其实也清楚,这碗药里,只怕尚未被人动什么手脚,他也仍旧是不敢。   慢慢的,恐惧越来越强大,像一头凶猛的兽,张牙舞爪地撕咬着他心中最后的那点镇静。   连四爷面色昏暗地躲了起来。   药不吃,人不见,饭食也不敢碰。   云甄夫人见状,蓦地想起那一天连四爷混混沌沌自说自话的事来,心下一凉,亦有些担心不安起来,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在自己临走之前,亲自带人将连四爷给送到了新宅里。   那座宅子也姓连,但却是连四爷一人的宅子。   他住进去后,这一直提着吊着的心,便逐渐落回了原处。   至少在这,他不用日日看见连二爷跟若生,也不必日日想着若生是否真的已经知晓了连二爷少时坠马的真相,会不会告诉旁人。   甚至于,便是哪一天连家诸人上门来,他也多的是由头不见他们。   只要他不放行,谁又能硬闯进这大门来?   连四爷稍微松懈了些,有些漫不经心地见过儿女后,他便让人在他眼前煎起了药。   小炉子就搁在屋子的通风处,那药材也得他一一看过。婢女坐在炉旁打扇煎药,他便也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盯着看。   这样煎出来的药,他才敢放心地喝。   饭食也是一样,厨房送了上来,他先不用,让伺候的人提筷每样尝过,他才敢吃。   但不论如何。他到底是开始吃饭吃药了。   云甄夫人觉得他十分古怪。但念及他出了这般大的意外,性情大变也是有的,便也未曾多想。见他的脸色精神都稍好了一些,她便也匆匆出发了。   ……   上回连四爷要搬走,连二爷很忧虑,很不舍。这一次倒只剩下了委屈。   但他隐隐约约也担心,是不是自己不知何时惹了老四不高兴。老四这才非得要搬走?   他私下里琢磨了两天,没琢磨透,便想着去找若生。   谁知到了木犀苑一看,若生却不在府里。只有照例挂在廊下的鹦哥铜钱,在那慢条斯理地啄食着小瓷碟里的食物。   见了他,它扑棱扑棱翅膀。又将脑袋给埋了下去。   连二爷缠着吴妈妈问:“阿九怎么也不见了?”   吴妈妈笑答:“姑娘接到了慕家姑娘的花笺,赴约去了。”   “慕家姑娘?”连二爷怔了怔。   吴妈妈道:“正是。”   连二爷眨巴眨巴眼睛:“咦。阿姐请来给老四看病的那个老爷爷,是不是就是慕家的?”   那事吴妈妈也知道,当下也不犹豫,直接道:“二爷没记错,那位太医,的确就是慕家的老爷子。”   但其实,慕家老爷子已经不在太医院当差了。   若不是云甄夫人面子大,寻常人想要请动他上门来望诊,谈何容易。   连二爷却是不懂这些,闻言只说:“阿九什么时候认识了他们家的姑娘?”嘟嘟囔囔的,他又自语起来,“她也不知会我一声!显然是拿我当外人呢……”说说眼眶一红,似要哭,“出门玩儿,还是不带我……”   吴妈妈见势不好,连忙问:“二爷,可要尝尝厨下新做的杏酪?”   捶杏仁作浆,去掉渣滓后,再拌入细腻如雪的米粉,加糖熬煮便可,这道小点,并不麻烦,但连二爷恰巧喜欢。   他立即抬手一抹眼睛,重重点头道:“要两盏!”   吴妈妈笑着应好,领了他去里头坐定,等着吃杏酪。   连二爷这才有些高兴起来,一面扒着窗子看铜钱,一面道:“阿九回来了妈妈你立刻就告诉我,我得好好训训她!”   “……是,奴婢知道了。”吴妈妈无法,只得一一应承下来。   远在平康坊之外的若生,这个时候,却也正巧连打了几个喷嚏。   元宝蹲在她脚边,她掩着口鼻背过身去“阿嚏”一声,它胖乎乎的身子就跟着抖一下,“喵!”   她连打了三个喷嚏,它便也跟着颤抖了三次,望着她的眼神,都似乎变了变。   好像打着喷嚏的少女,不是若生,而变成了什么令喵害怕的妖怪。   它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退到了苏彧脚边,戒备地看着若生。   苏彧拿脚尖轻轻踢了踢它。   它哀怨地抬起头来,仰望了一会他,又去看若生,看看“喵呜”一声,撒丫子跑开了,远远蹲在了廊下。   “着凉了?”苏彧则扭头来看若生,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皱了皱。   她转过脸来,两颊上有着不自然的淡淡红晕,摇了摇头说:“应该没有大碍。”   言谈间,她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自己眼下身处的地方。   白墙黑瓦,素净而寂静。   这座宅子,是苏彧的。   她第一次来。   是以,即便苏彧不提,她亦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是不同的。   她有许多秘密,他当然也有。   这宅子,大概便是其中之一。   她在这,见到了三七的哥哥,忍冬。   但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她仍未可知。苏彧不提,她也不问。她今儿个来,为的是早前那桩交易。   他帮她办事,她将自己记得的事,告诉于他。   互利互惠,颇划算。   若生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向了苏彧。   庭院里有棵桃花树,也不知年龄几何,生得十分粗壮,而今花谢了,枝叶便显得愈发葱茏滴翠。   苏彧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姿态闲适地立在树下,愈发衬得面容如玉。   她望着他手中的弓箭,突然心痒难耐,笑着问了句:“可否一试?”   少年原本有些冷漠的昳丽眉眼,这一刻却似乎格外的沉静温和。   他伸手将弓一递,随即从一旁的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羽箭来。   若生双手接过,这才发觉,这把弓极沉。    第183章 是谁   乌胎铁背,弓弦银白,在日光下泛出别样的光泽。   苏彧将羽箭递出,道:“试试?”尾音微微上扬,轻而缥缈。   她掂了掂手里的弓,望着乌黑的弓背说:“难得摸一回弓箭,既然有机会,自然应该试上一试。”   言罢,她从他手中把那支小箭给接了过来。   抬手,开弓。   她跟着窦妈妈跟姑姑学了一阵子,旁的长进暂且不论,这气力却的确比过去大了不少,手上的力道,使得比往常重不少。   然则这弓过沉,于她而言,用起来并不称手。   秀眉一蹙,她的手便往下沉了沉。   不远处的目标,看起来似乎极容易命中,但弓箭握在了手中,她方才知道,这事并没有她看上去那般简单。   开弓已是不易,想要瞄准,再正中红心,那就更是难上加难。   若生僵持了一会,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里已萌生退意。   就在这时,她身后忽然探出一双手来,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一怔,旋即便发觉手中难以拉开的弓,被轻轻松松地打开了去。   羽箭尾端,在她视线里轻轻颤了两下,“嗤——”的一声,箭矢便笔直地飞了出去。   正中。   “这把弓太沉,不适合你用。”身后的人,这才将手收了回去。   她却仍然保持着刚才射箭的姿势,僵着身子立在原处。   鼻间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清冷的瑞脑香气,令她头晕目眩,手脚发麻。   苏彧却浑然不知,见她站在那不动。只皱眉说:“下回换一张弓就是了。”   她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将手里的弓还了回去,摇摇头说:“还有下回?”   “权当我不曾提。”苏彧将脸转了回去,遥遥看一眼廊下趴在那举着爪子懒洋洋想要拍蝴蝶的元宝,才同若生说道,“陆立展的死,同那位裴相爷可有干系?”   若生轻叹了声:“我只知道如果陆立展不死。朝野间便不一定会出现那位裴相。”   世上的巧合。十有八九都不是真的巧合。   时至启泰元年,陆立展也不过才刚刚迈过不惑之年。   坊间也一向没有他身子状况不佳的传闻,乃至于连家名存实亡的时候。陆立展也都还活得好好的。   朝野间,无人不晓,无人不拿他当个人物。   若生想了想,还是道:“他虽死了。但陆家还在,可见他的死。并不是上头的意思。”   “陆立展是太子一脉的人,既是太子即位,他自然也不该那么容易死。”苏彧不置可否,而后冷笑了声。“何况,便是新帝心中实则对他不满,想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那也不该赶在那个时候。”   新帝根基未稳,远不是该动杀机的时候。   能坐上那张椅子的人。有几个不是一路忍着熬着等着,走过来的?   太子就是再无能,也不应当立即对陆立展下杀手。   但他也的的确确抬举了那位裴相爷。   而今嘉隆帝还在位,朝堂上,也只有一位姓裴的官员。   但苏彧记得,那位裴大人,已老得走路都打颤了,据闻今年便要告老,能不能活到启泰元年,尚成问题。   若生说的那位裴相爷,在当时还十分年轻。   故而,他所知道的那个老头,便绝不会是她知道的那一个裴相爷。   这般一来,事情便似乎走入了死胡同。   “太子身侧,如今可有姓裴的人?”若生想起他们在平州时遇到过的事,不由得蹙眉问了句。   苏彧闻言,淡淡道:“至少,明面上没有。”   若生的眉头皱得更紧,嘴角也紧紧抿了抿,而后再问:“昱王身侧,可有?”   “你能想到昱王那,已很不错。”苏彧微微扬了下唇角,淡淡道,“朝中两派,暗中水火不容,太子在昱王身侧安插人手,并非没有可能,只可惜,昱王身边,明面上亦没有姓裴的人。”   裴姓在京里,并不是十分寻常可见的姓氏。   若生的脸色略微有些难看起来:“难不成,这人眼下还未在京城?”   可他既然能在太子长孙少沔登基后,直接平步青云,升至相位,可见其在太子心中的分量。这人,在太子荣登大宝的路上,必有从龙之功,且极得太子信任。   这人,真堪寻味。   “毕竟还有数年光景,他眼下还未出现,也极有可能。”苏彧并不反驳,但他的神情,却冷了下来,“但短短几年间,他便能盖过一路扶持太子的陆立展,乃至于最后站至相位,这人十分不简单。”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没有事情,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功的。   若生垂眸不语,心中对他未曾言明的话,亦清楚得很。   “你所见所知,大多浮于表面,远不够用来细细推敲。”他沉吟着,缓缓道,“你可还记得,那段日子,你被困在何处?”   若生颔首,面上神情沉稳而平静。   她不仅记得,而且已经去过了。   她说:“那地方,是北苑。”   京城以北,将出城门,有块地方,称作北苑。   宅邸地方不小,但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涉足。   且北苑时常易手,几乎年年都有新主。   苏彧凝视着她,问道:“北苑如今,在谁手中?”   “陆离。”若生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名字来。   “陆立展的儿子?”他握着一块细软的布,在轻轻擦拭着那把弓,听到“陆离”这个名字时,动作一滞。   “他身为陆相独子,只是瞧中了一座宅子,陆相焉能不许?”若生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已渐渐变了。   她还有太多事情,没有理出头绪来。   “但北苑此后,可曾再次易手,如今还不得而知。”   苏彧听着这话,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站在那,那双刚刚才握过弓箭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袖口。   纤细柔美的手掌,在这一瞬间,泛出紧绷的青白色。   他眸光微沉,道:“段家的那桩命案,有眉目了。”   若生霍然抬头向他看了过去,惊讶道:“怎么说?”她虽然知道他近些日子在暗中查探那件事,但并未深想。 第184章 死了   “你那位三表姐,那日会去海棠林,是因为她收到了一句口信。”   若生蹙眉:“她从未提过。”   “并非如此。”苏彧否决,“她事后曾几次三番向人辩解,自己去那乃是因为收到了段四姑娘的口信。”   若生闻言,登时恍然:“是四表妹的口信?这般一来,死无对证,又是口信,自然人人都以为她只是说来妄图推脱的,越是反反复复提及,便越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没错。”他微微颔首。   “但就算只是一句口信,也必然是有人在中间传话的才是。”若生细细一想,又不觉狐疑起来。   苏彧似笑非笑:“可那个传话的丫鬟,不见了。”   他略一停顿,接着道:“而且,从头至尾,除了她外,再没有人见过那个丫鬟。”   “她在撒谎?”若生愣了下,然后摇头说,“不,她没有撒谎。”   谎话是需要圆的。   所以一个人若要说谎,定然不会胡乱说些没有法子圆起来的话。   那日上上下下那么的多人,可除却段素云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那个传话的婢女。她说出那样的话来,自然人人都认定她是在扯谎。   但一个明摆着要说谎的人,为何要说出一个根本不像是存在过的人来?   她身为段家的姑娘,手底下难道还没有一两个忠心耿耿,愿意为她说话的人?便是真没有这般衷心的人,她使些手段也能收买下几个。   是以,她为何要说一个没有办法去圆的谎?   若生的眼神变了:“你找到那个丫鬟了?”   苏彧目光沉沉地瞥了她一眼,往廊下走去。   若生亦步亦趋地跟着。   “那丫鬟死了。”走至廊下。苏彧背对着她,忽然说道。   若生一惊:“死了?”   苏彧将手中弓箭倚着廊柱一立,顺手抄起元宝往扶栏外头丢去。   “喵——”元宝尖叫一声,动作麻利地在地上打了个滚,而后扭过半个身子,不满地冲着廊下的俩人看了来。   苏彧没搭理它,转过身看向了若生:“前天在西城发现的。”   若生咬了咬唇瓣。而后低低问了句:“何时死的?”   “烂了。”苏彧说。“只怕是你在段家的八棱海棠林里发现尸体的那一日,她便死了。”   若生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便是数月前的事了!”   段家四表妹,是死在春日里的。   如今。已是盛夏。   那就难怪那几日段家人上下搜寻,四处打探,却始终没有发现段素云口中那个来为段四姑娘传话的丫鬟了。   因为人,早就已经死了。   而且那个丫鬟。必然不是段家的人。   否则,依永定伯府的规矩。这人便只是个浆洗房上毫不起眼的小丫头,也该被人寻着了。   “人埋得不深,那地方土也松,前儿个下了一场大暴雨。露出了一截手指。”苏彧声音平静地说着,“发现手指的人,只觉奇怪。以为地下埋着什么好东西,结果挖出来一看。方才发现,那原来是具尸体。”   若生心惊着,问道:“既然如此,你又怎能肯定那具尸体便是三表姐口中传话的婢女?”   毕竟尸体都已经腐败了,面上容颜定然是无法分辨的。   苏彧道:“那尸体的腕骨上,还套着一只镯子,同你那三表姐所言的,分毫不差。”   “镯子尚在,那就不是因财被杀了。”若生叹息着,语气渐渐肯定,“是灭口。”   但掩埋简单,处理尸体的手法粗糙,甚至于连衣物手镯等物皆在原处,想必那凶手其实并不害怕尸体叫人发现。   胆子如此之大,其人也必然是个性情张狂的人。   她恍惚间又想起了那日自己在海棠林里见到的四表妹。   四表妹的死,亦不像是处心积虑而成。   更像是,凶手突然之间起了杀意。   “那丫鬟去给三表姐传话,恐怕也只是个障眼法了。”若生沉思着,心头原本纷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若我那日没有误入海棠林深处,发现四表妹的踪迹,三表姐便是最有杀人之嫌的人。”   她仰头望向了檐外的天空。   将近六月的天,已经十分炎热,连偶尔吹来的风也像是火炉子里烧出来的一般,滚烫滚烫,掠过脸颊时,总带着呼啸而过的热气,让人肌肤发痒。   耳畔传来清脆的鸟鸣声。   若生没有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天空一角。   那抹蓝色,几乎要镂刻进她的眼睛里。   “我恐怕坏了某人的好事。”   苏彧闻言,忽然笑了起来:“这般说来,我倒帮了那人一把?”   他当场帮若生洗清了嫌疑,段素云自然就又成了最具杀人嫌疑的那一个。   若生听着,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微微扬了扬。   然而,也不知是望着天空看了太久,还是她方才那几个响亮的喷嚏所致,她站在那,盯着蔚蓝的天光,突然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双腿亦有些发起软来,连带着身子也站不稳了。   她趔趄着向廊柱靠去。   那边上倚着的乌胎铁弓,叫她一碰,“哐当”倒了下去,差点砸着了她的脚。好险苏彧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没有叫她被弓给砸个正着。   若生心有余悸地低头去看倒地的弓箭,伸手来揉自己的太阳穴,蹙着眉头说:“奇怪,怎么突然头晕得厉害。”   鼻腔里,也烫得厉害。   就连嗓子,也干得紧。   她不过才说了两句话,这喉咙便难受起来。   苏彧扶着她,她又开始打起了喷嚏。   “果真是着凉了。”他一手扶着她,一手伸出来探她的额,入手滚烫。   他离得极近,姿态便有些太过亲昵。   若生晕乎乎的,站在他臂弯里,恍恍惚惚像是听见父亲了的声音。   父亲在哭,扯着嗓子喊她“阿九”。   纷杂的脚步声,不知远近,在她耳边回响个不停。   她亦气愤得紧,甩袖就走,一面同身旁婢女说,今后再不许他踏入木犀苑一步。   婢女喏喏答应着。   那是红樱。   她大步往前走,突然眼前一黑,撞进了一个怀抱。   她踉跄着往后退去。   那人便急忙上前来扶她。    第185章 病了   她在天光底下抬头朝他望去。   日光太过明媚,映入她眼帘的那张面孔上,神情模糊,然而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唤了自己一声“三姑娘”。   那声音是那样得温柔。   她极尽全力,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   眉眼陌生,可那一瞬间,她看清楚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对视过来,眼神里有着令人窒息的笑意。   她立在那看着,呼吸微滞,脚下步伐难以移动。   有时候,仅仅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声呼唤,便足以叫人沦陷。从此泥淖在侧,一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   若生心头一震,忽然推开了苏彧,疾步往后退去。   单薄的背脊抵在冷硬的廊柱上,她大口喘息起来。   锦衣少年伸长的那只手,还未收回,怔愣地停留在了半空。良久,他才不动声色地将手垂了下去,点漆似的双目,定定望向了她,道:“早些回去吧,莫过了病气与我。”   若生低头垂眸,抵着廊柱艰难站立,心里头一片乱糟糟的,闻言一怔,随后却逐渐恢复了镇定。   她暗自摇了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   眼前的人,并非玉寅呀……   她终于将头抬了起来,视线也重新落在了苏彧身上。   杏眼微眯,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对不住苏大人了。”   苏彧闻言,亦微微敛目,眸光深幽,静默了片刻才道:“我送你出去。”   若生伸指揉着自己的眉心,道了声谢。抬脚往廊外而去。   头愈发得晕了起来,她走着走着,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清晨起来时,她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头似乎不大好,原还以为只是夜里没有睡好所致,哪里想到,这会再瞧。竟像是病了。   若生脚下的步子。有些凌乱踉跄起来,走得也比往常慢上许多。   苏彧就跟在她身后,见状下意识地将手一抬。就要去扶。然则这手才刚刚触及她的衣袖,他便飞快收了回来,而后忽然扬声唤了“忍冬”来,又命忍冬去喊扈秋娘进来。   言罢他又挡在了若生身前。漫然说:“且候着吧,不然依你这走法。还不知得走到猴年马月。”   若生糊里糊涂的,较起真来:“拢共不过几丈远,我便是爬也早爬出去了……哪里用得着走到猴年马月……”可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却还是微弱了下去。像是心虚,又像是难受得说不上话来。   苏彧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说了句:“这等天气。也能着了凉,世间恐怕也只有你了。”   “胡说!阿嚏--”若生又打了个喷嚏。急忙背过身去。   他无奈失笑:“得了,就这样子还同我胡咧咧什么,赶紧利落些回去请个大夫仔细来看一看才是正经。”   话音方才落地,扈秋娘赶巧跟着忍冬过来了。   苏彧便看着若生吩咐扈秋娘道:“带她回去。”   扈秋娘愣了下,但见他一脸嫌弃地,又在那说:“没得烧糊涂了,半点用处也无。”   “你才没有用处……”若生的嗓子也有些哑了,可听到他的话,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句,说完却是连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转个身就要扈秋娘怀里靠,声音软软地说,“家去。”   扈秋娘一碰她的手,滚烫的,当即唬了一跳,急忙将她打横抱起就往外去。   她生得人高马大,堪比壮年男子,力气也大,抱着若生就像是抱着轻飘飘的纸人似的,一转眼功夫就从庭院里不见了踪影。   苏彧没吭声,忽然拔脚跟了上去。   忍冬急急忙忙喊:“主子!”   他脚下一顿,转过脸来看向忍冬,问:“嗯?”   “小公子醒了,闹着要见您。”忍冬道。   苏彧暗皱下眉,到底还是转个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上回见慕靖瑶时,从她那又新取了张药方子来,使人煎了几服给永宁用了,倒是出人意料的见效。   那孩子的精神,比过去好了许多。   苏彧进门时,他正盘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榻上,抓着一副玉作的九连环,在那翻来覆去的折腾。   见了苏彧,他抓着九连环,仰头便笑,童声稚气满满:“爹爹!”   苏彧对他只肯管自己喊“爹爹”这事早已是无可奈何,索性随了他去,闻言面上神情半点波动也无,只看向了小童手中的九连环。   永宁见状,也低头朝自己手里看去,胡乱摆弄两下,却是怎么也解不开。   小童疏淡的两道细眉,便像是大人般蹙了起来。   苏彧居高临下地看了两眼,忽然大步上前,伸出手去,三两下便将他手里的九连环给解开了。   “爹爹……”小小的永宁先是一愣,而后仔仔细细将重新落回自己手里的九连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看了又看。   “太容易的东西,玩着也是无趣,下回给你换点难的。”苏彧的口气,少见的温和。   永宁却捧着已经被他解开了的九连环,忽然瘪了瘪嘴,哭了起来。   他素来不是声音洪亮,脾气娇纵的小娃娃,是以便是哭起来,也只是在那小声啜泣着,只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帘,扑簌簌往下掉。   苏彧一愣。   旋即,手足无措。   他低低唤了一声:“永宁。”   小童循声抬头来看他,眼里的泪水却还是止也止不住,哭得一张小脸通红。   苏彧叹口气,再次将他手里的九连环给拿了起来。   不过转眼间,这副九连环,便又恢复了原状。   永宁惊奇不已,抽噎着,瞪大了眼睛去看。   苏彧终于松了口气。   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同这么个小东西相处。   那时,若非情势太坏,他恐怕也不会将这个孩子放在身边。   可眼瞧着这孩子,从那么丁点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样子变成了如今牙牙学语的模样,他便偶尔也会想,自己当时并未做错。   到底是一条命,到底是那人最后的一点骨血。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柔和而温暖。   方才他站在那,望着若生离去时的眼神,亦是这般。   只是,他自己并未察觉。   若生窝在扈秋娘怀中,更是不曾看到。 第186章 药苦果甜   风寒之症,冬与夏不同,细究起来,用药诊治皆是不样。   盛夏时节感染了风寒,这症状瞧着便似乎也更重些。若生一回到木犀苑,吴妈妈便命人将冰都给撤了下去,再不许这屋子里留下一点寒气。   日常伺候若生起居的绿蕉几个,也叫她给私下里给训了一顿。   夜里着凉,不论怎么说,都只能是她们几个不曾照料妥当。夜里睡实了,哪里还能分出心思来记挂主子身上的被子是盖好了不曾,这屋子里是冷了还是热了。   吴妈妈板着脸,模样极唬人,责备底下的人,究竟是否知道“值夜”二字是何意思。   众人异口同声喏喏回答了一遍,皆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不敢有任何疏漏。   可这病去如抽丝,病来却如山倒。   若生至家中时,人便已是恹恹的了。   大夫请来,一番望闻问切,果然道,是风寒。   不是大病,可也不能小视。   底下一群人,便都战战兢兢的,各自忙碌起来。   消息传至千重园,窦妈妈也亲自来了一回,见了若生的面,陪着说了两句话后摇摇头叮咛道:“夫人前脚才出的门,您后脚便病了,要是叫夫人知道了,定然要?责备奴婢不曾照看好您。”   若生歇了一会,虽还未服药,精神却总算是好了一些,闻言便微微笑了笑,说:“妈妈别怕。待姑姑回来,我这病也就好全了。”   窦妈妈亦笑起来,嗔道:“您呀!切莫记得好生吃药,良药苦口利于病,您万万不能嫌药味重,太苦太涩,便不用了。”   “是,我都记下了,妈妈放宽了心,不必忧虑我。”若生虽然有些头晕脑胀。却还未糊涂。她清楚地知道。千重园那边没了姑姑坐镇,事事都得窦妈妈拿主意,窦妈妈也是忙得很,能特地赶来木犀苑探望她。便够了。   她催着窦妈妈回去。不必留在这。   窦妈妈便也没有多留。只再三劝她要记得好好用药。   回头见了吴妈妈,她也是这番话,特地叮嘱说。三姑娘素日不喜吃药,回头送了药上去,须得另外备上一小碟蜜饯方可。   吴妈妈来了木犀苑不过数月,自然不知这些,闻言立即牢牢记下,一送走窦妈妈便让人去准备蜜饯。   连二爷得知了消息,也提着只竹编的空笼子匆匆跑来木犀苑,一进门就问,“哪里疼?”   这话是问的绿蕉。   若生人在内室里睡着,他纵然再着急,也不能贸贸然闯进去探望她。   “回二爷的话,姑娘是感染了风寒。”   “风寒?”连二爷把竹笼子往绿蕉手里一塞,“头疼打喷嚏浑身没力气?”   绿蕉点头:“没错,就是这个风寒。”   连二爷脸一垮:“可怜的阿九,这可忒难受了。”   “大夫已开了药,二爷放心。”   连二爷闻言,将脑袋摇成个拨浪鼓:“药也忒苦,我不爱吃,阿九想必也是不爱吃的。”   正说着,若生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葡萄提着只小小的剔红观鹤图漆食盒走了过来。   连二爷将人拦住,问:“里头是药?”   葡萄连忙说:“回二爷,这里头装的不是药,是蜜饯。”   “蜜饯?”连二爷沉默了下,忽然道,“打开来与我瞧瞧。”   葡萄一怔,悄悄看向了绿蕉。   绿蕉点一点头。   她才将食盒给打开了来。   连二爷垂眸,往里头一看,蓦地伸出手去,置于那碟子蜜饯之上,似沉思了片刻,才用两指抓了一块果脯出来,然后说:“合上,送进去吧。”   话音未落,那块果脯便已经落进了他嘴里。   他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太甜,阿九不喜欢,下回换糖渍梅子。”   葡萄一一应下,这才将手里的食盒送了进去。   连二爷却到底没见着若生的面。   先是若生睡在内室里,他不便进去看望;后来若生醒了,也并没有来见他。   他过会还要回明月堂的,万一不小心从她身上过了病气,回头再过给了朱氏,那就大大不妙了。近些日子,他倒不如避着她些。   连二爷拗不过她,只得悻悻然回去,临走的时候,仍不忘叮咛吴妈妈一众人,将那蜜饯换了糖渍梅子。   等着吴妈妈再三答应下来,他才真的走了。   吴妈妈便也依言让人换了梅子过去。   药煎得,盛在玉碗里,也一并被人送进了内室。   若生斜斜倚在床头软枕上,面色略有些虚弱,接了药,并未看蜜饯抑或梅子一眼,仰头便一口气将药汁给饮尽。   边上正准备拿起梅子来给她的绿蕉,就这么伸着手,愣在了原地。   姑娘她,还真的丁点也不怕药苦了。   她暗暗思忖着,将若生手中空置下来的药碗给接了过来,命人端下去。   不多时,因药里亦有安神的药材,这药性一上来,若生便犯起了困。她分明才小憩过没多久,可这会眼皮却似乎比先前还要沉重,沉重得她怎么努力,它们还是毫不留情地垂落下来,掩去了她的视线。   结果这一睡,直至暮色四合,她也未曾苏醒。   白日里,天空上不时划过的鸽哨,伴随着黯淡下来的天幕,渐渐隐去,直至消失无踪。   若生在戌时将近的时候,醒了一会,用了一小碗清粥,再服了一碗药,便再次昏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噩梦。   心跳如鼓,冷汗涔涔,睁开眼,却怎么想记不起自己究竟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这时,她突然听见窗棂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   呼吸一滞,她僵在了帐子里。   然而,她屏息竖耳,之后却再未听到旁的声响。   也许,只是蛾子,撞到了窗子上。   何况扈秋娘就在外头,只要张嘴喊一声,她便能听见。   若生暗暗舒了口气,正要翻个身重新闭目睡去,面前的帐子,却忽然被掀开了一角。   心头悚然,她霍然坐起身来。   黑暗中,有人“嘘”了一声。   “苏彧?”她万分惊讶,惊呼了一声。   外头立即便传来扈秋娘的声音,“姑娘?”   若生蒙了。   帐子外的人,忽然一下在床沿坐定。   她连忙扬声道:“做了个梦罢了,你且睡去吧。”   “是。”扈秋娘应了声,外头这才没了动静。   若生勉强镇定下来,身子往后缩了缩,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问:“苏彧,真是你?”   昏暗中看不清神色的人轻笑了声:“咦,怎不喊苏大人?”   她一愣,突然往前凑去,凑到他边上一嗅,蹙眉说:“你吃酒了?” 第187章 夜探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清冽微苦。   听见若生的话,苏彧却不答反问:“你吃药了?”   “……”若生闻言,眉头一皱,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只觉周围极暗,窗外的月色,似乎也不大明朗,便也顾不得别的,立即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头,“少说也该二更天了,你怎地还在外头转悠?快些回去!”   “昼刻”早尽,“闭门鼓”已响,如今已不该在外头走动了。   夜禁时分若在街上叫人发现了,那可是“犯夜”之罪,要受鞭笞二十下的!   纵然若生心知肚明依苏彧的本事,便是叫人发觉了,也能搪塞过去,但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加上他显然饮了酒,她更是不敢耽误。   可苏彧听罢,非但不起身走,反而朝她靠了过去,笑嘻嘻道:“三更天也尚早,二更天算什么……”   话至尾端,声音忽然微扬。   若生惊慌失措之下,立马一巴掌捂在了他脸上,低声道:“噤声!”   然而话音未落,手上忽然一疼。   若生张皇地将手抽了回来,瞪眼望向了坐在床侧的人。   可室内光线太过昏暗,莫说神情,她就是连苏彧的脸也看不清楚,胡乱一瞪,对方自然也瞧不见她的脸。   “咦,原来不是吃的。”苏彧似乎抬了抬手,而后喃喃说了一句。   若生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你倒还学会咬人了!”言罢,她也懒得再催他走,只问:“你这个时辰跑来,究竟所为何事?”   苏彧却没吭声,突然站了起来。   若生以为他是要走。心里正松了口气,却见他身子一矮,横手朝床头矮几上探去。昏暗中,她也看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只见他手里似拿着什么东西,又缩了回来。   “……有蜜饯呀……”   若生:“……”   怔愣着,斜刺里却突然伸出只手来。像是能夜间视物一般。不偏不倚地往她嘴里塞了样东西。   待她回过神来,那甜味便已在她口腔里弥漫开了。   她先前吃了药,却没用吴妈妈特地让人备着的蜜饯。底下的人见状,却还是担心,过会苦味上来了,她又会觉得不适。便特地在她床边的黑漆矮几上留了一小碟子蜜果子。   可屋子里黑漆漆的,他怎么就知道那上头搁着蜜饯?   难不成。是嗅出甜味了?   若生迷迷糊糊想着,越想越觉这事不像话,三两口将蜜饯给吞了下去,将身上薄被一拢。伸出两只胳膊去推他:“一碟子都给你,带着家去吧。”   顾忌着外头值夜的人,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极轻。语速又快。   苏彧似是未曾听清,夜色下坐在那的身子一僵。然后忽然转过身朝她贴近,附耳道:“你说什么?”   微醺的酒气,滚烫的呼吸。   若生的耳廓霎时一片通红。   好在夜色深浓,屋子里未曾点灯,谁也看不清楚谁面上的神情。   “带着蜜饯家去,麻利些!”她往边上避了避。   就在这时,苏彧忽然将手中的那碟子蜜饯丢回了矮几上。   瓷碟撞击矮几,像天空上翱翔的鸟儿一般,在暗夜里发出了清而脆的鸣叫声。   冷汗,一瞬间遍布了若生的背脊。   “姑娘?”扈秋娘的声音带着些微朦胧睡意,再次响起。   紧接着,便是一阵阵的脚步声,由远到近,似乎下一刻就要进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若生急得大汗淋漓,嗓子眼里的疼忘了,脑袋似乎也不昏沉了,就连力气似乎也回来了。她猛然一个用力,将苏彧从帐子外给拖了进来,不等他反应,她已抓起被子蒙在了他脸上,“敢出声我就让你横着出去!”   刚说完,扈秋娘的脚步声便已近在耳边。   不过转眼间,屋子里就亮堂了起来。   那是扈秋娘手中端着的灯,所发出的光亮。   “姑娘,方才是怎么了?”扈秋娘站在帐子外,问了一句。   被子里的人悄悄动了动胳膊。   若生立刻察觉,当即伸手过去,再次捂住了他的嘴,捂得死死的。   “姑娘?”   见她没吭声,扈秋娘的右手已贴在了帐子上,马上就要将帐子给撩起。   若生慌忙抬起另外一只手自行去将帐子掀开了一角,而后只探出个脑袋,皱着眉头露出困倦模样,打个哈欠,道:“嘴里泛苦,拣了颗蜜饯吃……吵醒你了?”   “您怎么不唤奴婢,”扈秋娘摇了摇头,扫一眼矮几上的确少了些分量的蜜饯,然后问,“可要用茶?”   若生早就渴了,听她这么一问,嗓子里更是干得能冒烟。   可眼下这时候,她哪里敢叫扈秋娘多留,只立即摇头说:“不必了,你下去吧,没什么事,不用进来。”   扈秋娘知道她并不喜欢有人在她睡觉时,守在床前,闻言便也就应了声“是”,为她重新将帐子给掖好后,就退了下去。   屋子里重新归于了黑暗。   若生紧绷着的那根弦稍松了些,捂在某人嘴上的手,便也下意识松开了。   某人立刻道:“我没出声。”   她瞪他一眼:“闭嘴!”   “……丫头片子,”他屈指,忽然在她额角敲了个爆栗子,声音懒洋洋地道,“你怎么不闭嘴?”   若生伸手捂头,气得牙痒痒,问:“你怎么进来的?”   平康坊连家,可不是什么穷街陋巷里的破落院子。   他这回倒听进耳里了,翻个身面向了她,表情像个使坏的孩子,低笑着说:“连家除了库房不易进外,还有哪不易进?”   若生听着,暗忖,回头一定得让人多加戒备才可。   思忖间,她听见他敛去笑声,低低呢喃着,“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好些了不曾……”   语声淡淡,落在若生耳边,却像是惊雷。   喉间干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可肋下隐隐作痛,那颗心,砰砰乱跳着,仿佛将她口中的话,悉数都说了一般。   “你想不想听曲子?”他忽然问。   若生一怔,他便已在那唱了起来: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声音轻柔,低低回旋在她耳畔,这唱的竟是吴侬软语。   若生恍惚间想起,重阳先生,原是江南人士,苏彧跟着他长大,会说江南人的话,似乎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她听着听着,眸子里的笑意,就再也掩不住了。   她听不懂,只觉得这曲子是那样柔那样得软。   苏彧的声音,却渐渐轻了下去。   他睡着了。   若生伸指戳戳他的脸颊,毫无反应,不觉有些头疼起来。   与此同时,三更的梆子声,响了。   她无奈,抱着膝盖低下头去,幽幽叹了口气。   罢了,过一会再将他叫醒吧。   不然,依他现在的模样,指不定一出门,就叫人发现了。   可她身上药效未褪,静下来后,这困意便又如同洪水汹涌,她勉力睁着眼睛,可这眼皮还是越来越沉重,终于牢牢合在了一起。   等到她睁开眼,天色已是大亮。   她好端端地躺在枕头上,身上薄薄的锦被也盖得好好的。   盯着帐顶,若生有些迷糊起来,想不起昨儿个夜里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过了会,绿蕉几个进来伺候她起身洗漱。   坐在床边穿鞋的时候,她无意间往那张黑漆矮几上一瞥,看见了那碟蜜饯。   一颗叠一颗,原本应该堆得满满当当的碟子里——   少了泰半蜜饯。   若生不觉愣住了。   正巧扈秋娘进来,发现她在盯着那碟蜜饯看,失笑道:“姑娘昨儿夜里可是又用了一些?”   若生怔怔地颔了颔首,道:“是啊……” 第188章 胃口   扈秋娘眼中笑意愈浓,上前来将那碟子蜜饯端起递给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让其拿了下去,而后回头来同若生说:“姑娘若是喜欢,奴婢让人再备上一些?”   若生闻言,这才回过神来,摇头道:“不用了。”   她并没有那般嗜甜,这蜜饯的味道却委实甜了一些,不合口味。况且,她亦早就不再惧怕药味苦涩,待到底下的人送了药上来,仍是端起后便一饮而尽,连犹豫也没有半分。   吴妈妈进来探她,见状不由问了句:“姑娘可好些了?”   “头倒是不晕了,只嗓子眼里还是又痒又疼,难受得紧。”若生说着话,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服了几碗药下去,烧退了,这病却终究还未好全。   吴妈妈赶忙让人沏了温水送上来,与她润嗓子。   一盏温水下去,若生这喉咙里果真舒坦了些。   “二爷一大清早便来了。”吴妈妈亲自在旁伺候着,接回茶盏,声音沉稳地道。   若生一怔,旋即问:“眼下可是回去了?”   吴妈妈微微扬了扬嘴角,笑着点头说:“回去了,领着铜钱一道走的。”   “敢情他是来寻铜钱,不是来瞧我的。”若生听到这话,亦无奈地笑了起来。   不过她生怕过了病气给父亲,回头再叫父亲又过给了朱氏,风寒痊愈之前是说什么也不能陪着他一块玩耍的,他大喇喇地没有将她的病放在心上,反倒是好事。   她此刻,心里也满是昨儿个夜里发生的事。   苏彧那家伙,也不知是着了哪门子的魔。竟然趁夜偷偷溜进了连家来找她。   她略一想,不安便从心底里冒了上来,忍不住在吴妈妈等人退下后,抓了扈秋娘来问:“昨儿夜里,你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扈秋娘愣了下:“姑娘指的是?”   “也没什么,只是我昨儿个半寐半醒,分不清究竟是在梦中还是果真听见了什么。”若生信口敷衍着。   扈秋娘闻言。张了张嘴。似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在迟疑。   若生看得分明,一颗心立即狂跳起来。连带着微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姑娘……”扈秋娘抬头看向她,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好看杏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地打个寒颤,终于斟酌着道。“奴婢昨天夜里,的确听见了一些古怪的声响。”   若生眼神微变。心虚起来,声音也微弱了下去:“什么古怪的声响?”   “奴婢、奴婢似乎听见您在说话……”   若生愈发心虚,纤长的睫毛轻颤着,问:“我都说了什么?”   扈秋娘摇头:“奴婢没有听清。只是隐隐约约似乎听见了您在同人说话。”言罢,她面上露出担忧之色,试探着问道:“姑娘。您往常并不梦呓,这回会不会是因为身子不适?是不是应当再请了大夫来仔细看一看?”   “……不必了。大抵是昨天夜里没有睡踏实。”若生听见“梦呓”两字,心下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些,“也不记得都梦见了什么,半夜里吓出一身冷汗来。”   她絮絮叨叨将话题转移了开去。   扈秋娘便也就没有继续再往下说。   这一早上,也就飞快地过去了。   午时将近的时候,有婢女送了吃的上来。   一盅百合清粥,一道芙蓉豆腐,一道笋炒青菜拌火腿,再并一碗素汤,一碗芋羹,两三个凉拌菜,加一碟软香糕,一碟雪花糕。   几乎没有荤腥。   若生很满意,但仍嫌菜色多了,她一人根本用不尽。   加上她身上风寒未褪,这些菜过后也不好赏下去让下头的人用。   她便同提了食盒送饭食上来的丫鬟道:“雪梨你去一趟厨房,叮咛一声,往后这菜,三两道即可。”   青衣大丫鬟便应了一声是,应完了却并未立即下去,而是讷讷解释说:“姑娘,奴婢不是雪梨,是葡萄。”   若生除了吴妈妈、扈秋娘跟绿蕉外,剩下的人从来也没有分清楚过,这已经数不清是她第几次认错葡萄跟雪梨了。   二人都是她房里的大丫鬟,平常的穿戴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般一来,她愈是分不清谁是谁。   是以听到葡萄的话后,若生提着筷子,也只是习以为常地问了一句:“雪梨上哪儿去了?”   葡萄答:“回姑娘的话,雪梨去针线房领东西了。”   连家的丫鬟婆子,平素用的针头线脑,都是有定数的,所以各院每月会派人去针线房领一回。   算算日子,果然又到了。   若生便也没有多加言语,笑着点点头,让葡萄下去厨房传话了。   一旁伺候她用饭的绿蕉则将百合清粥盛在了白瓷小碗中。   嗅着那淡淡的香气,若生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原本堵着的鼻子,仿佛也通畅了,她心情愉悦地夹了一筷子笋炒青菜送入口中。   里头拌了醋,一尝,十分醒胃。   也不知是这菜的滋味妙,还是大夫开的药有效,待她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是将一盅粥都用尽了。   绿蕉在旁掩嘴笑道:“姑娘胃口开了,这身子想必也马上就该好全了。”   若生笑眯眯地探眼往盛粥的瓷盅里看了一眼,道:“该重赏厨房了。”   “您说赏多少?”绿蕉笑着上前来收拾。   她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而后双手托腮,说:“不知该赏多少,索性不赏了吧。”   绿蕉闻言,笑得不行,一转身恰巧瞧见个青衣丫鬟进来,遂喊了声“雪梨”。   青衣少女听见绿蕉的声音,停下脚步侧身来看,赶忙上前同若生行礼,随即问道:“姑娘的身子可大好了?”   若生打量着她的眉眼五官,回忆着方才见过的葡萄,然则不管她怎么看,都觉得无甚差别,到了还是放弃了,只微笑着颔了颔首,说:“已是好多了。”   雪梨便长舒了一口气,面露喜色道:“那奴婢便也放心了。”   若生心情不错,摆摆手道:“搬张软椅去廊下,我晒晒日头去。”   “奴婢这就让人去准备!”雪梨应下,转身要走。   若生望着她的背影,却忽然愣了下,微微敛目。 第189章 奇怪的丫鬟   眉尖缓缓地蹙了起来,她蓦然扬声:“雪梨!”   雪梨背影一顿,微带狐疑地转过身来望向若生,姿态恭敬地墩身一福,问道:“姑娘还有何事吩咐?”   话音落下,若生却并未接上。   她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只坐在原处,蹙着两道秀眉,定定看着雪梨。那眼神太过专注,面上神情也有些不同。   雪梨亦一动也不敢动。   虽然她跟葡萄几个一块被提上大丫鬟后,主子待她们一直都十分和善,但早前她们几个还是二等丫鬟的时候,可都是见过三姑娘发脾气的模样的。   便是如今在三姑娘身边最得宠的绿蕉,过去红樱还在时,那也是三姑娘说骂便骂,说打便打,毫不留情的。   雪梨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觑了觑绿蕉脸上的神色,一看心头疑惑更甚,绿蕉面上除了困惑不解外,也并没有旁的。   三姑娘这会突然将她叫住,是为了什么?   雪梨立在那,身上突然有些发冷。   难不成她方才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姑娘?   她战战兢兢的,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姑娘是不是忘了什么未曾吩咐奴婢?”   言语间,有鸟雀鸣叫着掠过青空。   若生蹙着的眉尖,随着鸟儿翅膀的扑棱声,一点一点缓慢地舒展开去。   她勾起唇角,笑靥如花,向雪梨招了招手,道:“你走近些。”   雪梨一愣,到底还是依言走近了,只是前行的脚步。比起往常来,略显得僵硬了一些。   若生却笑得无比云淡风轻,口气也轻松愉悦得紧,没有半点刚才蹙眉木脸的样子。   雪梨走到她近旁后,她便拽住了雪梨的胳膊,凑得极近,望着雪梨的脸看了又看。一面小声喃喃道:“怪哉。这脸怎么瞧,都同葡萄一模一样呀……”   “奴婢的眼睛比葡萄得略长一些。”雪梨屏息听着她的呢喃,神情松懈下来。轻声分辩了一句。   若生便笑吟吟道:“是吗?可见下回还是得叫你们二人站在一块,让我比对着看看才知到底像是不像。”   说着话,她松开了雪梨的胳膊,转而揪住了她的一角衣摆。飞快地看了一眼后,手指一舒。青色的衣袂在半空晃了下,落回了原处。   “下去吧,再让人备些茶点。”若生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来,吩咐道。   “是。奴婢这便去。”雪梨谨声应下来,匆匆而去。   她走得很快,只是一转眼就消失在了若生眼前。   然而若生的视线却还落在她离去的地方。未曾收回。   也不知看了多久,她忽然唤了一声“绿蕉”。然后道:“使个人私下去针线房打听打听,雪梨是什么时辰过去领东西的,又是什么时辰离开的。”   绿蕉微怔,压低了声音问:“姑娘这是……”   “似乎有些不对劲,眼下还说不好,你先让人去打听打听再议。”若生摇了摇头,将她的话打断,后道,“去把秋娘喊来,我有事要吩咐她。”   绿蕉一头雾水,闻言亦急忙离开,去唤扈秋娘。   扈秋娘来时,若生正起身往廊外去。   软椅已经备好,一旁的檀木小几上也搁了几碟茶点。   她信步往软椅走去。   扈秋娘则大步走至她身侧,轻声问:“姑娘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去办?”   若生却没有立刻开口,走至软椅边上,落了座,方才问了她一句:“你可还记得上回我们去苜园时,遇到的事?”   扈秋娘愣了下,踟蹰道:“重五那日?”   “正是。”   她立即便想了起来,那天她们撞见了一个人。   只是却没有看清楚,那人究竟是谁。   事后若生也曾派她私下里去调查一番,可苜园荒僻,事情查来查去,也未能查出什么因果来。   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姑娘可是知道了什么?”扈秋娘打起了精神来,低声询问。   若生随手拣了块茶点,带着些微鼻音说:“雪梨那丫头,你如何看?”   扈秋娘知道她突然问及雪梨,定然是有用意的,便正色回答道:“比葡萄略活络一些。”   若生平素并不大管这些事,但也知道木犀苑里的丫鬟婆子,都还算安分守己,加上有吴妈妈看着,日常连争执之类的也少见,雪梨身为她的大丫鬟之一,大的纰漏定然没有出过。   她沉吟道:“我方才见到她时,发现她的衣摆上,沾了些东西。”   扈秋娘皱眉:“是什么?”   “是草木的汁液。”若生声色不动,低眉垂眸,徐徐道,“苜园里旁的没有,杂草却不少。”   那园子荒了无人居住,云甄夫人也从来不特地命人去收拾打理,修缮也不曾,平常亦无人走动,里头的草叶疯长,一眼望去,如同翠绿的汪洋。   一株株,长及人腰。   除此之外,想要再在连家找出一处有这般长草叶的地方,着实难如登天。   花园里的草木,平常自有仆役修剪,断不可能留出那样猖獗的杂草。   何况,雪梨去的是针线房,沿途有花木,却都是修整得十分干净利落的大树,并无草丛。   更不必说,她是沿着抄手游廊而行,偶尔走进小径,那也是鹅卵石在脚下,全是半根杂草也不见的路。   若生的声音里还带着鼻音,显得说话时的腔调软糯而无力,但她的口气,却是冰凉的:“看着她,看好了。”   扈秋娘神色一凛,恭声答应了个“是”。   苜园是旧日连二爷跟若生的生母段氏住过的地方,早就荒了,倘若雪梨衣摆上的草汁,果真是在苜园沾染的,那事情便足够不同寻常,需要他们多加留心了。   翌日傍晚,若生用过饭后,想起一件事来,便唤了人进来。   早些时候她同慕靖瑶见面之际,慕靖瑶送了她一盒脂膏,说是特制的,专给有孕的妇人使用,让她带回家来送于朱氏。   结果一折腾,她便给忘了。   妇人怀了身子后,孩子日渐长大,这肚皮便也随之紧绷,变薄,易生出宽窄不同、长短不一的浅色纹路。   慕靖瑶成日埋首于药房,鼓捣出了许多新鲜玩意儿,这脂膏便恰能除去纹路。   若生让扈秋娘去将东西取了出来,正要开口。   底下却已有人率先道:“姑娘,奴婢送去给二太太吧。”   “你是?”若生把玩着装有脂膏的青瓷小盒,瞥了她一眼,淡淡问道。   “回姑娘的话,奴婢是雪梨。” 第190章 不动声色   若生的手指在瓷盒上轻轻点了点,低眉浅笑,道:“好,那便由你将东西送去明月堂吧。”   雪梨面露微笑,上前来应喏,双手摊开,摆出恭恭敬敬的姿势,要来接那盒子特制的脂膏。   主子发了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会再同她一样出声抢这活计。   故而雪梨立在下首,眼中笑意浓重,并不遮掩。   一屋子的人,便也就都只是将视线移开去。   她说:“姑娘,奴婢这便把东西给二太太送去。”   若生将青瓷小盒左手换右手,却忽然微微摇头道:“不急,你先下去吧,待我再去寻些话本子出来,你晚些时候一齐送到明月堂去给爹爹。”   雪梨闻言,略有些讪讪然地将手垂下,紧贴着裤管,答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好了,你们也都先下去吧,屋子里热,别都挤在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若生抬手,将手中的小盒子递给了一旁站着的扈秋娘,而后侧身对着众人摆了摆手,示意诸人退下。   她身子差不多已好全了,说话间的鼻音也消了个一干二净,声音重归清脆,显得精神气也大好。   但她到底是才刚刚好,底下的人,前些日子才叫吴妈妈给训了[一通狗血淋头,这会听她要赶人,便俱齐声应是,鱼贯退了下去。   若生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走在最末,走得最慢。   其中一个青衣丫鬟。走至竹帘边上时,还悄悄地扭头朝若生几个张望了一眼。   那必是雪梨无疑。   纵然若生一转头,见她跟葡萄几个同样着青衣的走在一块,突然间便又分不清谁是谁,可这一刻,察觉到有人在偷看自己时,她下意识便知道,这人一定是雪梨。   帘子一扬一落,原就轻轻的脚步声,更是须臾便远到再不可闻。   室内清净了下来。   若生靠在软榻的靠背上。望着那片湘妃竹的帘子。同绿蕉道:“去把上回出门时买的那几册话本子取出来。”   绿蕉问:“您上回翻了翻,说有一本不合二爷看……”   “哦,是了,我竟忘了。是那本书面上写着说英雄云云的那一本。里头打打杀杀的。回头爹爹看了也闹着要去闯江湖可不妙。”若生听她一提,便想了起来,忍不住笑话起来。“将那本留下,旁的全部包起来。”   绿蕉也跟着笑了笑,又细细询问了两句后便准备下去寻书。   然而她才刚刚背过身去,若生便叫住了她。   “等等,还有一样东西,只有你知道在哪,那你便也一道去取来吧。”   绿蕉怔了下,困惑道:“是什么东西?”   若生一手托腮,歪了歪头,笑道:“上回同你一块去春雪阁买的那几盒玉颜膏。”   这些个胭脂水粉,首饰钗环,平素都是绿蕉替她收拾的,哪样东西搁在哪,的的确确只有绿蕉最清楚。   绿蕉闻言,面上不解立消,墩身一福,应声退了出去。   若生便同扈秋娘道:“你说,雪梨那丫头,是想做什么?”   “奴婢猜不透,但奴婢知道,这里头定然没有好事。”扈秋娘站在软榻旁,低低说了句。   雪梨太过殷勤,十有八九是有所图谋。   “昨儿个她可有什么异常?”若生问。   扈秋娘道:“没有。”   这般一来,雪梨想要揽下这去明月堂的活计,便是她身上最大的异常了。   不是逢年过节,仅仅只是若生让人去给明月堂送些东西,这便是有打赏,恐怕也拿不了多少。   雪梨领着连家大丫鬟的月例,比起别家来,那已是不少。   她不应该,为了这么点打赏的银子殷勤。   若生自软榻上站起身来,语气平静地道:“那就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吧。”   少顷,绿蕉回来。   若生粗粗翻了一遍几本话本子,又打开玉颜膏的盖子嗅了嗅气味,便让绿蕉将东西重新包了起来,再去唤了雪梨来。   “去吧。”若生笑着,亲自将东西递给了她,“若爹爹跟母亲问起我的身子,你便说差不多好全了,再过个一两日,我便去明月堂向他们请安,请他们不必挂心。”   雪梨抱着东西,将事情一一应下,这才往明月堂去。   约莫三刻钟过后,她回来向若生回话,进门便道:“二爷十分高兴,太太也对姑娘赞不绝口,直说您有心了。”   若生兴高采烈地问:“哦?母亲当真这般说的?”   雪梨眉飞色舞地道:“奴婢听得真真的,断不会有错!”   “是吗?”若生嫣然笑着,命人赏她。   往常是没有这样的规矩的,但既有赏赐,雪梨自然而然是高兴得紧,当下再三谢恩,下去领赏了。   她心中又得意又激荡,连绿蕉没有在若生身边伺候着,也未能察觉。   当她从吴妈妈手中接过赏钱的时候,绿蕉却早已身在明月堂。   早在雪梨前脚踏出木犀苑的门时,若生便吩咐绿蕉也往明月堂去了。   雪梨在前,绿蕉在后。   因有若生叮咛在前,绿蕉一路小心谨慎,是以她二人并未撞见。   然后等到雪梨出得明月堂,绿蕉便进去了。   明月堂里的人见状皆有些吃惊,连二爷更是直接瞪大了眼睛,望着绿蕉道:“阿九又让你送了什么好东西来?”   朱氏问的却是,“可是忘了什么?”   绿蕉神色尚算镇定,先同二人请了安,方才掏出一物来,恭敬地放在桌案上,解释道:“姑娘刚刚让雪梨送来的脂膏,不慎拿差了,里头装着的是姑娘素日惯用的玉颜膏。”   “咦,这瓷盒几乎一模一样,怪不得送错了。”金嬷嬷站在一旁伺候着,闻言将绿蕉放到桌案上的青瓷小盒拿了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笑着摇了摇头,送到朱氏手里。   朱氏便也笑着摇摇头,说:“要我看,也是分不清。”   “我分得清!”连二爷听着众人言语,忽然一把抓起方才雪梨送来的那只青瓷小盒,扬声说了一句,“这只盒子的颜色,更亮一些!”   日光下,的确是他手中那只颜色更亮。   朱氏赞许道:“二爷好眼力。”   连二爷得意洋洋:“那是当然!”   话毕,他将手中瓷盒一把塞给绿蕉,说:“玉颜膏我知道,抹脸的,那边匣子里便有,这盒你就领回去给阿九抹吧,让她多抹点,我闺女就得漂漂亮亮的!”    第191章 香脐子   绿蕉笑着接过,同他正色道:“奴婢记下了。”   这盒子玉颜膏,她原也就是要想法子带回木犀苑去的,此刻连二爷直接塞回给了她,绿蕉反倒松了口气。   朱氏留她又说了几句话后,便也就让她回去禀报了。   待人一走,连二爷便凑到绿蕉重新送来的那只青瓷小盒前,双手并用,将盖子旋开了去,置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仰起头来看看朱氏又看看金嬷嬷,问:“嬷嬷,这东西有药味!”   金嬷嬷失笑,上前将盖子给盖了回去,摇头道:“二爷,这脂膏是姑娘从慕家姑娘那拿来的,慕家世代都行医,这脂膏当然也就同寻常东西不同,亦是药呀。”   连二爷听得糊里糊涂,说:“这是药?”   “可不是。”   连二爷蹙起眉头,琢磨了下,问朱氏:“你病了吗?”   朱氏一怔,乐了,忙道:“二爷想差了,妾身没有生病。”   “那阿九为什么要给你送药来?”连二爷愈发糊涂起来,又去看金嬷嬷,“嬷嬷,阿鸢真的没有生病?”   金嬷嬷闻言,同朱氏互相对视了一眼,皆笑了起来,异口同声道:“二爷安心,当真没有生病。”   这东西虽是药,可也不纯算是药。   金嬷嬷亲自将东西仔细收拾妥当,耐不住连二爷缠着问,又见朱氏面上似有倦意,便哄了连二爷去外头,将若生送来的这盒子脂膏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又该怎么样,一五一十地同他解释了一番。   连二爷这才恍然大悟。相信了朱氏没有生病,她们也没有瞒着他。   金嬷嬷舒了口气。   可下一刻,连二爷便又说一句:“嬷嬷,那我岂不是也能用?”   金嬷嬷忍俊不禁,连连摇头:“这是给有了身子的妇人用的,二爷是男子,怎能也用?这当然是用不得的!”   连二爷一脸的将信将疑:“嬷嬷你该不会是不想给我用。所以才故意这般说的吧?”   “老奴何时诓过您?”金嬷嬷收起了笑容。板着脸正色说道。   连二爷一瞧,这倒是真的,便也就信了。小声嘟囔道:“不用便不用嘛……”   大不了,他跟阿九要一盒玉颜膏抹抹脸就是了!   思及此,他忽然有些后悔起来,暗暗道:“早知道方才就不该将那盒还给阿九!”   但他后悔的这当口。绿蕉早已经带着那盒玉颜膏回木犀苑去了。   等到他动了心思要去追绿蕉时,那盒子玉颜膏更是早就叫若生丢给了扈秋娘。让她去仔细验一验了。   雪梨有古怪,若生自然不可能放心地将东西交给她,让她送去明月堂给朱氏用。   朱氏如今怀着身子,正是要紧的时候。断不可掉以轻心。   是以若生早在将东西交给雪梨之前,便已经让扈秋娘先行把慕靖瑶给的脂膏换了下来。   雪梨巴巴送去明月堂的那只青瓷小盒里装着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玉颜膏。   毕竟只那么一点东西。若生可不愿意叫人胡乱给糟蹋了。   为保周全,她更是在派了雪梨去送东西后。紧跟着便让绿蕉去把东西给换了回来。   她倒是要看一看,雪梨在她眼皮子底下,动了什么念头。   若那盒玉颜膏还是原先的玉颜膏,那便权当图个心安;可若里头装着的东西,变了,这事就值得玩味了。   若生随手拣了卷书倚在软榻上,一面胡乱看两眼,一面等着扈秋娘回来。   因着这事她们早有准备,扈秋娘此去不过大半个时辰,便也就回来了。   但她去时,脚步轻快,回来时这脚步便变得沉重了许多。   隔着帘子,若生屏息听了听,立刻便将眉尖给蹙了起来。   她将手里的书往边上矮几上一抛,霍然站起身来。   下一刻,扈秋娘便撩开帘子走了进来,走至她近旁,摇了摇头,道:“叫姑娘料中了。”   若生的眼神,霎时阴沉下来。   扈秋娘取出那只青瓷小盒,双手递给她,低声说:“里头被搀了香脐子。”   香脐子,又名麝香,取自雄鹿。   兰麝,兰麝,其味似兰,芳香宜人,可入墨中,制成麝墨,亦可磨成细末,制成香料。只需在屋子里搁上一点,便会满室留香,且香味经久不褪。   若生知道的,不过这些。   她紧紧皱着眉头,问道:“这东西若是叫有孕的妇人用了,可是大大不妥?”   她未成过亲,也不曾怀过孩子,年岁又小,许多事知道的并不清楚。   扈秋娘年长她许多,又是在外头见惯了这些事的,闻言便飞快解释说:“这麝香,可催生下胎,实在不宜有孕在身的妇人碰触。”   若生听得齿冷,问:“雪梨人呢?可看好了?”   扈秋娘点头应是:“奴婢让人盯着她呢。”   “好。”若生攥着手中瓷盒,忽道,“去备纸笔,我要写信。”   扈秋娘怔了下,但仍迅速地将东西给备好了。   若生便提笔给慕靖瑶写了一封信,不长,但字字句句都点在关窍上。   慕家离得虽不近,但她问得详实,慕靖瑶的回信,仍是很快便送了过来。   涂了金粉的花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慕靖瑶精通医理,说的话便又同扈秋娘大不相同。   香脐子可作药用,能通诸窍之不利,开经络之壅遏,可活经通血,有破血化瘀之功效。   内服比外涂,更见效用。   除此之外,其效同扈秋娘所言一样,的确有催生下胎之用,所以不宜孕妇碰触,但仅仅只是闻嗅,偶尔使用,哪怕内服,也不易造成妇人滑胎。   是以,并不需太过忌讳。   但倘若妇人本身胎气不足,身子不够康健的,便不可以常理来论。   信末,慕靖瑶点出了最要紧的一句话。   不通医理的人,多半会如扈秋娘所想。   故而,故意在有孕妇人身侧使用香脐子的人,其心可诛。   这最后四个字,若生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又一遍。   麝香不是寻常香料,所以一直价值不菲。   这年月,买个人,尚不及香料贵重。   这盒玉颜膏里掺的麝香,纵然远不及成块的名贵,但亦不是雪梨这样的丫鬟,所能买得起的。   雪梨身后,必定还有人。     第192章 平静 若生的眼神,渐渐充满戾气。 雪梨身后的那只手,如今虽然还不知是谁的,但已伸得太长。 明月堂那边的人,不论哪一个,在她心中都是极其重要的!何况,那是她唯一的弟弟若陵。若非她先前便已察觉雪梨不对,若陵来日,是否还能出现在这世上,也尚难以断定。 她只要一想到,也许若陵会死,也许朱氏也会丧命,她心中的怒火,便犹如星火燎原,一点点熊熊燃烧起来。 “姑娘,这香脐子针对的恐怕不单单只是二太太……”扈秋娘随侍在旁,见她捏着花笺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骨节都泛出青白来,不由得叹了一声。 若生闻言,却连眼皮也不曾掀一下,只望着花笺,一字字道:“我明白。” 青瓷小盒,是打从木犀苑里送出去的。 是她,交由底下的人,送到明月堂特地给朱氏用的。 她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明月堂上上下下从连二爷朱氏到金嬷嬷再到底下的人,也都门儿清。 故而将来一旦朱氏出了事,又叫人查出是那盒子她送的脂膏里被掺了香脐子所致,这罪魁祸首,岂非就成了她? 本不是嫡亲的母女,朱氏才进门时,若生也摆明了不喜欢她,处处刁难她不提,还由着底下的丫鬟婆子也轻贱她。而今朱氏有孕,只消数月,没准便能为连家二房诞下个男丁来。 若生身为不喜朱氏的继女,生怕继母所生的弟弟会抢走自己的风头,生怕将来千重园那边,只瞧得见朱氏的儿子,而看不见自己。委实太容易说得通了。 小姑娘面上看似同继母关系颇为和睦,但暗中悄悄使人在送予继母的脂膏中,掺了麝香,想要借此来让继母滑胎—— 不管谁来看,都是大有可能的事呀! 都不必多说什么,只这么一想,便能叫人人都信以为真。 到了那一天。若生只能是百口莫辩。跳江也洗不清了。 从此以后,她同朱氏离心,父亲也该来怪她了。便是姑姑再纵容她肆意胡为,也绝不会容忍此等行径。 若生只沿着这条线往下略微一想,便将自己那“下场”给看了个清清楚楚。 是以,眼下的这番动静。真正针对的,还是她。 若生无声冷笑。将手中花笺拍在了桌案上,同扈秋娘道:“雪梨那边,可看牢了?” 扈秋娘回道:“看得严严实实,便是她何时出恭。何时何地同何人说了什么话,也都尽在掌握中。” “一有动静便来报我。”若生蹙起眉头,“莫要叫她察觉。” 扈秋娘神色凝重地答应了一声。随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霎时寂静下来。 若生的呼吸声,亦随之变得轻而弱。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了那张花笺。慕靖瑶信中所言。除了关于香脐子的话外,另外还写了一件事。 一件,若生尚不知悉的事。 ——苏彧他,病了。 慕靖瑶信中,大抵是随口一提,说是从贺咸那无意间听来的,五哥感染了风寒,强撑着办了一天的差,结果到晚间归家时,这人都快烧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夜里着了凉…… 她兴许是以为若生知道这事的,信里还不忘笑话苏彧,笑他这身子骨竟是还不及若生的坚实,忒不像话。 自然,换了往常若生看到这样的话,只怕也会忍不住笑起来。 可今儿个,她见了慕靖瑶这几行字,只心虚得不行。 苏彧好端端的,突然感染了风寒,只怕同她脱不了干系。 而且算算日子,也是正好。 她愈发心虚起来,苏彧这风寒,十有八九就是从她这给过走的。 但转念一想,他若是不胡乱跑来,焉能染上风寒? 若生望着花笺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也不知好些了没有……” 不过依着信中慕靖瑶尚能打趣的口吻来看,苏彧这病应当并不严重。 若生又叹息了一声,终是将花笺给仔细收拾了。 雪梨那,一直也没有什么动静。 她照常同葡萄几个一道当差,见了吴妈妈也如往常一样,到了若生跟前,亦是笑容满面。 此后整整一天,她都不曾出过木犀苑的门。 除却领着东西送去明月堂那一回外,雪梨去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去厨房。而且她去厨房,亦不过是传话而已,连厨房的门也未进,回头等到摆饭,这饭食也不曾经过她的手。 她便是想要在里头动什么手脚,也没有路子。 若生用饭的时候,身边伺候的人,不是绿蕉就是扈秋娘,她更是连边也摸不着。 所以,雪梨在送了那盒脂膏过去后,身上就再也看不到半点奇怪的地方了。 然则,太过平静,恰恰就昭示着即将到来的不平静。 若生没有掉以轻心,仍然叫扈秋娘派人私下里牢牢看着雪梨,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但时至次日一早,扈秋娘来回话,仍只摇头。 雪梨到了时辰歇下,而后便未再出门,今儿个一早,未至卯时,她便已同葡萄几个一齐起了身,同平常,全然一致。 若生听罢,便也只让她继续看着。 待到洗漱妥当,她方才吩咐下去说:“让人准备准备,我过会去趟千重园。” 她要见见窦妈妈。 回头还得见见三叔。 府里的戒备,着实太过松散了些。 光库房看得严实,可远不够顶用的。 那天夜里苏彧说过的话,她可还牢牢记得,只要一想起,就忍不住摇头。 可她同窦妈妈说着这事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却是苏彧的病情……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入窦妈妈眼中,还当是她过于担忧所致,笑着安慰了她许久,只说连家这等地方,寻常人哪里敢闯,让她不必忧虑。 若生是一面听,一面暗自哭笑不得。 好在最后窦妈妈还是应了下来,去替她安排同三叔见面详谈的事了。 她这才转身回木犀苑去,进了门,便让绿蕉研墨。 绿蕉疑惑:“姑娘要练字?” 若生病了两天,颜先生的课未去上,这字自然也不曾练过。 但她此刻命绿蕉备上笔墨,为的却是写信。 苏彧的病呀,都快变成她的心病了。 所以,还是问上一问得了……   第193章 还有谁 然而绿蕉将纸笔备得后,她却又犹豫上了。 这信,究竟是该写呢还是不应该写?忆及那天夜里苏彧的模样,她咬着笔杆,暗暗磨了磨牙。 “姑娘?”绿蕉就在一旁候着,见她久久不动笔,这眉头反倒是瞧着就要皱起来了,不觉唤了她一声。 若生头也不回,声音闷闷地发出个鼻音来:“嗯?” “您……”绿蕉刚吐出一个字来,话音就被人给打断了,“阿九阿九,你在做什么?” 若生一怔,嘴里的笔便“啪嗒”坠在了铺平的纸上。 墨汁淋漓,毁了一张纸。 她幽幽叹口气,尚来不及将笔给重新捡起来,她爹便已经撩开竹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向来素无顾忌,只要她不是睡在寝室里,木犀苑里旁的地方,他都是来去自如,谁拦恼谁的。 这不,一伙子人跟在他身后喊着:“二爷!二爷您等小的先通传一声——” 他也只是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笑眯眯往里头窜,见了她的面就喊:“练字呢?” “您这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若生无奈站起身来,领他落座,然后将众人都给打发了下去,只留了绿蕉在。 连二爷却不答她,只半是撒娇地道:“我渴了……” “绿蕉去沏茶。”若生侧身吩咐了绿蕉一声,转过脸来面向他,又将方才的话给问了一遍。 连二爷嘟哝着:“我没事便不能来寻你了?有你这么做人闺女的吗?你铁定是不想孝顺我!” “我这才说了一句话呢。”若生镇定自若,微微敛目,问道,“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连二爷别了别眼睛。 若生立即假意咳嗽了两声。说:“您要是有事瞒着,不告诉我,我回头知道了,可得生您的气。” “我告诉你还不成嘛……”连二爷皱了皱眉头,四下张望了一番,用眼神示意若生看绿蕉,要她将绿蕉给打发出去。 若生见他罕见得慎重起来。连绿蕉也不放心了。不觉暗暗吃惊。 她这才发觉,父亲这回是一个人来的木犀苑,连半个伺候的也没有带上。 往常他来。多多少少金嬷嬷都会叮嘱他带一两个人在旁随侍的。 毕竟他小儿心性,见树想爬,见池子想下去捞鱼,没个人看着。终究不妥。 若生一时琢磨不透,待到绿蕉沏了茶送上来后。便同绿蕉道:“这里不用人伺候,你先下去候着吧。” 连二爷捧着茶碗小口啜着,闻言兀自点了点头,而后蓦地抬起头来望向绿蕉。说:“吴妈妈上回拿来与我吃的杏酪不错,你去让她再备上些,我过会用。” 绿蕉看了若生一眼。 若生摆摆手:“去吧。” 她这才退了下去。 若生就看向父亲。 连二爷将茶碗往手旁的桌案上一顿。望着若生压低了声音道:“我今儿个,去苜园了!” 若生闻言一惊。“您瞒着人偷偷去的?” “天热,那地方都是草,虫子咬人,我要是同阿鸢说了,她肯定会告诉金嬷嬷,金嬷嬷知道了就一定不会答应让我去的,我当然得偷偷去呀!”连二爷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若生急了起来:“您该不是遇见蛇了?”话音未落,她已焦急地扑到父亲身前。 连二爷连连摇头,一脸不屑:“那里头哪里有蛇呀!”言罢,他自个儿将自己的一边袖子给撩了起来,指了上头的三两粒小红点给若生看,说:“喏,虫子倒是不少,你瞧这给我咬的,忒痒了!” 若生凑近了去看,见的确是蚊虫给咬的,顿时松了一口气,但仍是不放心,又仔仔细细询问了几遍,见连二爷说得清清楚楚,连腿上胳膊上拢共叫小虫子给咬出了多少粒红疙瘩他都知道,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道:“我让人去给您拿止痒的药。” “不用不用,痒痒过会就不痒了。”他却再三摆手,说什么也不愿意。 那止痒的药,在他闻来,总有股怪味。 若生知道他的脾气,闻言只得作罢。 “你猜猜我发现什么了?”连二爷放下袖子,忽然问了一句。 若生蹙眉:“您发现了什么?” 连二爷绞着手指,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同她道:“我发现了脚印!” “什么?”若生猛地跳了起来。 连二爷重重点头:“脚印!” 若生忙道:“什么样的脚印?在哪里?” “就在上台矶的地方,有个淡淡的脚印,也不知是沾了什么东西,印在那上头了。”连二爷比划着,“就这么点大。” 若生渐渐镇定下来:“是女子的脚印。” 男人的脚,不会那么秀气。 “阿九,你说……这会不会是小祺?”连二爷朝她靠近来,试探着询问,“所以呀,那脚印才会那样浅,是不是?” 若生听到这话,这一次却没有再哄着他,只摇头说:“不是娘亲。” 她娘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可能还会留下脚印? 但雪梨一直未曾出过木犀苑的门,除了她,还会有谁往苜园里跑? 那园子里,暗地里究竟有多少人悄悄溜进去过? 大热的天,寒气飕飕地从她脚下冒了上来。 若生安抚着父亲,一面去传了扈秋娘,让她小心些去看一看。 但扈秋娘回来后却说,没有见到那只脚印,不过在连二爷说的地方,发现了一片碎草叶。 苜园草木繁茂,清晨时,露水涔涔,那脚印,只怕是叫露水沾湿了鞋底,才不慎留下的。 这会日头一升高,露水干透,自然而然便不见了。 若生沉默了片刻后,便让扈秋娘在苜园附近,重新安排了几个人。 重五那日,她跟扈秋娘偶然撞见人,她随即便也让人匿在附近候了些时日。但此后一直未有异样,这人便撤了回来。 而今看来,当时便不该撤人。 她胡乱拣了些话将父亲给敷衍了过去,又吓唬他要是告诉别人他见到了小祺的脚印,准会被当成疯子给锁起来,而后亲自将他送回了明月堂,同朱氏跟金嬷嬷好好告了一状,说他撇下人四处乱跑。 连二爷气得瞪眼,直说再也不理她了,躲回书房看他的话本子,门也不再出。 若生舒口气,返回木犀苑后,也不再迟疑,提笔便刷刷写了一封信让人送了出去。 不过……她到底没敢直接同苏彧说话…… 这信,是写去问贺咸的。   第194章 跑腿的 慕靖瑶信中有言,苏彧病了的事,她是从贺咸那得知的,那如今苏彧好了不曾,病情如何,他想必也都知道。 若生略微思量了一番,便将这信写来,送去问了贺咸。 贺咸收到她的信,却是唬了一大跳。 虽然若生同他见过面,同慕靖瑶也日渐熟悉,但是他们俩人,远远称不上熟稔。是以贺咸突然间收到她的信,立时便蒙住了,待到回过神来,才想起要先看一看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然而展开一看,信上所写的墨字,不过寥寥两行。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大意,只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看过去。 可上头所写的字,太少,少到令他几乎生出错觉来,自己这看的不是连若生差人送来的信,而是苏彧写的信。 贺咸看着信上的字,在心里嘀咕了两句,将信笺翻个面,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后面,可这上面,的的确确就只写了这么两句话。 他不由得疑惑起来,坐在书案后头,自言自语:“连三姑娘既然想知道五哥病情如何,为何不直接去问五哥,反倒绕个圈子来问我?” 他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事情古怪。 可转念一想,没准人连三姑娘是因为嫌弃五哥的脾性太差,不愿意直接去问呢…… 贺咸无奈地笑了笑,悠悠然记起上回见慕靖瑶时,她问自己对连家三姑娘可有印象时的模样来。 只怕这里头,有他不知道的事。 不过,有人愿意关切五哥,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看到信中内容的那一瞬间。他差点都要探头去窗外张望,看看这天上的日头究竟是打从东面出来的还是打从西面出来的了。 贺咸便招呼了小厮长茗磨墨,准备提笔给若生回信。 但墨磨得,笔尖也蘸到了墨汁中,他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他将笔搁回绘了山水的笔架上,重新举起信笺来,又看了两遍。 他忽然觉得。这事呀。不能瞒着五哥。 是以下一刻,他将信笺一收,起身抬脚。吩咐小厮长茗道:“去备马!” 长茗愣了下,紧追而上。 贺咸扭头看他,笑了下,说:“去一趟定国公府。” “是。小的这就让人去准备!”长茗应个声,先行退了下去让人备马。 贺咸便慢悠悠地往外头走。将若生寄来的信笺抄在手中。 须臾,长茗将马备妥,他便领着人,出门往定国公府苏家去。 苏彧眼下。正在家中静养,贺咸此去绝不会落空,是以他连名帖都未让人先送去。便径直带着人去找了苏彧。 熟来熟往的,定国公府的人对贺咸自然也是熟悉得很。见是他来了,便也立即就有人前往苏彧那报信。 等到贺咸走至苏彧那间小院落外的竹林时,三七便早就候在了那。 这竹林,瞧着不大,也的确不大,可并不是谁都能直接走进来的。 窄道不多,但若无人领路,只怕进来十个人,这十个人都得迷了道路,找不到出口在哪,也寻不回原路离开。 苏彧刚从重阳谷回来时,择了这块地方住,苏老夫人已是不满意。 故而当他提出不需贴身伺候的婢女时,苏老夫人只权当自己没听见,一开始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由着他胡来,亲自挑了几个人就要送到他院子里去。 谁知道,去一拨,就叫他赶出来一拨。 苏老夫人唉声叹气,直说管不了,过了段日子便又让大儿媳妇亲自给选了几个模样身段性子都出挑的,要送去他身边。 这端茶送水的活计,三七也能做,可到底不如丫鬟细致妥帖。 府里多的是人,他身边却连半个伺候的婢女也无,像什么话? 苏老夫人让大儿媳妇这回是说什么也得将人塞进去,苏彧的大嫂没了法子,便只好来劝苏彧,说,到底留个一两个,平素伺候茶水也好。 苏彧这才点了头,将人留下了。 可谁知,不过两三天,好家伙这人就又叫他给赶出来了…… 苏老夫人知道后连连摇头,想不通这老幺是怎么回事,在重阳谷里都过的什么日子,怎地连人也不会使唤了? 她满心不解,发话说,让那群人回去。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终究没敢辩驳,小心翼翼地又往回走。 哪里知道,这一回她们几个进了竹林,却再也找不到路了。 明明那小径就在眼前,可走啊走,她们却总会绕回原地。哪怕她们提前做了记号,也没有丁点用途。 一行人走得双腿发软,骇白了一张脸,搂在一块啜泣了起来。 有人一边哭一边说:“咱们莫不是遇上了鬼打墙?” 话音刚落,虚空里便传来了少年清越又冷漠的声音,“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打墙,愚蠢。” 几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泪眼朦胧间恍惚瞧见苏彧自竹林一角走了出来,赶忙上前跪在那哭:“求五少爷救救奴婢几个……” 苏彧一身白衣靠在竹子上,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指向了某一处,漫然道:“往那走,自会看见出路。” “谢五少爷……谢五少爷……”丫鬟们闻言,仓皇而去,一个个跑得比元宝还快。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到苏彧跟前当差。 苏老夫人不信邪,要去寻他,走到竹林边了,苏彧的大嫂急忙上前拦了拦,说:“母亲,小五是跟着重阳先生长大的,这竹林里,只怕有门道!” “我当年便说,好好的一个孩子,不该送到那深山幽谷里去!”苏老夫人顿住脚步,长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且随他去吧!” 定国公府里的仆妇们,此后便也都不敢胡乱往苏彧跟前凑。 竹林外围,养了只鸽子,若要传话,就打开鸽笼,放了鸽子进去报信。 这人,若无人领着,是断断不敢随意进去的。 纵是贺咸也一样。 是以见了三七后,他同三七说了两句话,便看向了三七脚边的元宝,嘟哝道:“它倒是厉害,来去自如,像是能破阵一般。” “喵呜……”元宝歪头撇他一眼,扭着屁股往前走了。   第195章 心思浮动 贺咸“嗳”了声,侧身面向三七,问:“你瞧瞧它!这性子跟五哥似的!”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三七嘿嘿笑了两声,领着他往竹林深处走去,一面走一面道,“也就是您来了,换了旁人,五爷这会定然不乐意见。”   贺咸蹙了下眉头,说:“还难受着?”   三七四下张望了下,点点头道:“您还不知道五爷?半点苦也沾不得,哪里愿意安安生生地吃药,非说风寒不是大事,死不了。”   正说着话,已经跑出老远的元宝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又窜了出来,一把跳到三七脚边,拿爪子挠他的裤管。   “吓我一跳!”三七忿然,弯腰要去抓它,却到底是不敌元宝身子灵活,一眨眼的工夫就叫它给逃得远远的,伸手难及。   贺咸安慰他:“没事没事,不到非得药死它不可的那一天,都还是好好忍着吧。”   三七哭丧着一张脸:“小的大的都不好伺候,您既来了,回头便好好劝一劝五爷吧,这不吃药,病哪里能好。”   贺咸避开他的视线,别过脸去,干咳了两声:“好说,好说……”   不过他今儿个,可不是为了劝苏彧吃药来的。   过了会,进了院子,贺咸便不需三七在前头领路了,自己熟门熟路地往苏彧屋子里去。走至门外,他方抬起脚来,便已听见苏彧的声音自里头传来,略显沉闷:“这会来做什么?”   贺咸唤了声“五哥”,拔脚往里头走了进去,一边伸手去撩帘子,一边问:“三七说你不肯用药?”   “他胡说八道。”苏彧神色慵懒地靠在榻上。手里抓着他惯用的那三块骨牌把玩着,闻言连犹豫也不见犹豫半分,张嘴便轻飘飘地丢出这么一句来。   贺咸自是不信。   苏彧一向好甜食,嫌药味苦涩不肯吃药,可是自幼如此。   便是三七方才没说,他心底里也知道。   “良药皆苦口,这世上哪里有药是不苦的?”贺咸走上前去。认认真真劝说起苏彧来。“三七同我说起这事,更是因为忧心五哥你的身子,你怎么能说他是胡说八道?人病了如何能不吃药只等自愈?纵然是铁打的身子。那也是要……”   “停!”苏彧一把攥紧手中骨牌,身子端坐起来,“你这会过来,总不能只是为了劝我吃药?”   贺咸叫他一噎。只得将那封信笺给掏了出来,递过去道:“连家三姑娘的信。”   苏彧微微一怔:“连三的信?”   言语间。他的手仍旧垂在身侧,未曾抬起接信。   贺咸晃了晃信笺,道:“正是你我都见过的那位连三姑娘。”   苏彧眼中有奇怪的神色一闪而过,而后忽然问道:“你将我感染风寒的事。告诉了曼曼?”   贺咸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这事难不成还得瞒着曼曼?”   “是,这事不能怪你。”苏彧望着他手中的那封信,长眸微睐。“我早该料到你什么事都藏不住,势必会抖给曼曼知道才是。”   慕靖瑶一知道。依她如今跟若生的交情,随口间说给若生知道,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而已。   其实,他感染风寒的事,就是叫若生知道了又能如何?   不过是病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是人都会生病,多多少少,严重与否罢了!   但他望着那封信笺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条吐着殷红分叉的信子,会咬人的毒蛇,踟蹰着不知自己是否该伸手冒险去擒它七寸。   良久,他终于将手伸了出去。   贺咸在旁落座,举目四顾,见无人拿自己当客,只得苦兮兮地又站起身来去给自己沏了盏茶吃,然后道:“今年这天,可比往常热得多了。”   “嗯。”苏彧垂着眼眸,也不知是真听进了耳里,还是胡乱接的话,发出个闷闷的鼻音来。   贺咸端着茶盏,悄悄转过脸去看他,斟酌着问道:“五哥,那回段家春宴后,你究竟给连三姑娘送了什么赔礼?”   苏彧看着他,挑眉不语。   他便正色道:“我琢磨来琢磨去,就是琢磨不透,连三姑娘那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同五哥你打交道呢,依着坊间传闻,她早该拿鞭子抽你了。所以,五哥你送的那份赔礼,一定大有名堂吧?”   苏彧也渐渐正色起来。   贺咸眼巴巴看着他。   他嘴角扬起一缕笑意,声音微哑:“我偏不告诉你。”而后,若无其事地低头去看他手里拿着的信笺。   信上的字迹,却同他见过的字,略有一些不同。   眼前的字,更潦草散漫一些。   苏彧嘴角的笑意,不觉重了些。   贺咸瞧着,却觉得他神色诡异,战战兢兢问:“五哥,连三姑娘为何不直接来问你?”言罢又问,“我这么自作主张带了信来与你看,是不是不大妥当?”   “问之。”苏彧突然抬眼,唤了他一声。   贺咸怔了怔,道:“怎么了?”   苏彧淡淡地道:“相识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觉得,认得你太好。”   贺咸闻言,倒吸口气,连退两步,震惊道:“五哥你莫非是在夸我?”   “没有,我在骂你。”不及他回过神来,苏彧的视线便落回了那张信笺。   然而望着信上的字,他想起的,却是那一天自己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到的场景。   那张挂着鲛绡帐子的填漆床,还有那个躺在他身侧,蜷着身子睡得像个孩子的少女,在那一瞬间,牢牢印在了他的心脏上。   他想,也许直到死,那一幕他都不会忘记。   黎明之前的微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似乎也同时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迷蒙间以为是自己瞧差了,可不管他怎么看,那个人都还在原处。   她的胳膊,甚至横在他的胸膛上。   刹那间,胸腔里的那颗心便“扑通,扑通”重重跳了起来,搏动得肋下隐隐作痛。   “问之。”他握着信笺,又唤了贺咸一声,“这信你回了不曾?”   贺咸道:“还未曾。”   苏彧便微笑道:“那就去回吧。告诉她,我病了,病得很厉害,病得连床也下不了,已经数日不曾出门,吃不下药,水米也难进,十分虚弱,恐怕早已不是寻常风寒之症。”      第196章 助攻 贺咸闻言,震惊不已:“五哥,你不是说笑?” “我哪句话像是说笑?”苏彧泰然自若,语气再平静不过,似乎他方才所言的的确确每个字都是再真不过的一般。 贺咸却是打小就没干过这种事的,听了他的话踟蹰来踟蹰去,终是道:“怎能同人扯谎……” 苏彧扬眉,忽然从榻上坐了起来,同他招招手,说:“你不过是将我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她而已,焉能算扯谎?称不上,称不上的,你只管放心就是。”说完,见贺咸面上似乎仍有犹豫之色,他忽然声音一冷,口气森森地道:“你若是不愿意也可,曼曼她想必是再愿意不过的。” 贺咸顿时急了起来:“这可不成!” 与人扯谎,拿话诓骗别人,那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他可不舍得叫自家未来媳妇去做这样的事。 “五哥。”他摇了摇头,脸上神色再无奈不过,“你惯会抓人软肋……” 苏彧笑了笑,催他走:“去吧,仔细着写,莫要落了什么。” 贺咸犹犹豫豫,到底还是走了,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早知如此,就不该巴巴地把信给他送来。连家那位三姑娘将来要是知道,他信中所言,全是胡说八道,没一句真话,还不知会如何看待他呢。更别提,那人同曼曼还颇有交情。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坏事,都叫自己给办了,不由得面如土色。 走至门口,三七正抓着把小鱼干在哄元宝,见他出来了。赶忙上前来请安,顺道问:“您可劝服五爷了?” 苏彧身边走得近的人,在三七看来,那就只贺咸一个,如果贺咸劝了也没用,他回头便也不必去触霉头了,但他跟元宝一块儿眼巴巴看着贺咸。到底还是希望贺咸能说句成了的。 然而谁知。贺咸听见他的话,脸色却愈发难看了起来。 三七不知道他们在里头都说了些什么,见状眼睛一瞪。手里的小鱼干哗啦啦落雨似地撒在了地上,张皇地问:“难不成、难不成是五爷不好了?” “胡想些什么呢!”贺咸哭笑不得,斥了他一声,“他好着呢。倒是我呀……”他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了下去,变作了一声长叹。而后扫了一眼元宝,同三七道,“赶紧收拾了吧,要不然就该叫它给吃尽了。” 三七“啊”了声。慌慌张张低头去看。 一眼就瞧见了元宝拱着个圆滚滚的身子,凑在那拼命吃着小鱼干。 一口三条,那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三七着急忙慌地弯腰去拦:“祖宗诶。可不兴这么吃饭,回头撑着了。五爷又该训我了!” 元宝叼着一嘴的小鱼干,抬起头来,龇牙咧嘴,似笑非笑,“喵呜”一声,鱼干全落入了它肚子里。 “馋嘴猫……”贺咸端着脸,训了元宝一句。 元宝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舔舔毛,瞅瞅懊恼不已的三七,扬长而去。 那身姿,活像是哪位大将军。 贺咸眯了眯眼睛,问三七:“它这是上哪儿去?” 三七哭丧着脸:“八成是去见哪家的母猫了。” “……”贺咸愣了下。 三七唉声叹气地道:“又让您见笑话了,小的还是先送您出去吧,回头再寻它。” 贺咸点点头,无奈之下唯有跟上三七的步子,往小竹林外走去。回了府,他也没有法子,只得老老实实让小厮磨墨铺纸,给若生写了一封回信。 信中,自然全是照着苏彧的意思写的。 可信写完,停了笔,贺咸自个儿看了一遍,只觉不忍目睹。 他好好一个正正经经念书,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就这么扯了个大谎出来,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心中滋味难言,他迟疑了下,突然先让人给慕靖瑶送了封短信。 既然这谎是撒定了,纸又包不住火,他不如索性提前先知会慕靖瑶一声。 若是她说不该如此,那他这回信,就立马提笔另写。 贺咸便在书房里等啊等。 好容易等来了慕靖瑶的回信,他展开来一看,上头偌大两字,哈哈—— 笑过后,她才在后头写道:莫迟疑,速速让人送去! 贺咸不明所以,看完直摇头,但却是再不犹疑,立即便命人将回信给若生送了去。 几家隔得都不算太远,这信送至若生手里时,天边的红日才刚刚从热辣变成了烫人。风未起,空气里弥漫着的热气便也久久不愿散去。那薄薄的一封信,在盛夏午后辗转了一路,落到她手里时,也还带着太阳的温度。 扈秋娘立在她身后,轻声说着苜园跟雪梨那边的情况。 “不知是有人察觉了,还是时候未到,不管是苜园那边还是雪梨,都没有动静,依姑娘看,可还要让人守着?” 已经过了两日,事情却并无进展,不得不叫人心生疑窦。 也许,雪梨身后并没有人。 也许那盒脂膏里掺的麝香,全是她自己的主意。 也许苜园里的那只脚印,只是连二爷瞧差了。 任何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都不能算作是真相,撑死了也只是臆测而已,而臆测,自然是真假难辨。 但若生始终没有动摇,她一面将手中信件展开,一面背对着扈秋娘淡然道:“继续让人守着,狐狸终究是狐狸,就是成了精怪,那也有露出狐狸尾巴的那一天。” 扈秋娘听着她老气横秋的话,笑了下,道:“姑娘说的是。” 若生没吭声,抿着嘴角,将目光落在了贺咸的回信上。 论理,她的确应该亲自去问苏彧的,但她心有怯意,便只能绕个远路从贺咸这打探一番。 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贺咸回信中写的话,会这般严重。 她瞧着苏彧的身子一向很好,先前虽然也是担心,但仅仅只是担心而已,但贺咸信中却说他病得很厉害!风寒虽然不是大病,可一个不慎也能演变成重症,难道苏彧他…… “这可怎么办……”若生咬住了唇瓣。 “姑娘这是怎么了?”扈秋娘疑惑。 若生抓着信纸仰头看她,眼神迷茫:“他病了。”   第197章 有动静了 扈秋娘微微一怔,试探着问:“是谁病了?” 若生抿紧了嘴角没有再言语,只将手中信纸一把攥紧,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扈秋娘急忙跟了上去。 走至廊下,一群正聚在那看鞋样子的小丫鬟见到若生,急急忙忙站起身来,齐刷刷行礼请安。葡萄也在其中,上前两步,笑吟吟请示:“厨房方才差人来问,奴婢正要去寻姑娘呢,姑娘今儿个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菜色?谢婆子说,有鱼,这么大一条,头尾炖汤,身子红烧,问您成不成?” 若生心不在焉地听了一遍,颔首说:“随厨房那边做,怎么都好。” 这话一出,一群人便都愣了愣。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连二爷跟若生父女俩好吃,旁的可以凑合,谈及吃食,总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仔细盘问一遍的。但是今次,葡萄细细说了,她却说,怎么都好。 其中敷衍意味,再浓不过。 纵是底下的小丫鬟们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见状也都屏气敛神,不敢多言。 扈秋娘则想着若生方才的那一句“他病了”,隐隐蹙起了眉头,同葡萄几个道:“莫聚在这了,都下去吧。” “是!”一行人皆如蒙大赦,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廊下不过转眼间就空置了下来。 若生站在台矶上,似乎下一刻就要走下去,可却迟迟没有动身。 扈秋娘不解,觉得眼前的人似心事重重,又念及近些日子府里似乎太过平静反而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征兆,不由得心头一跳。忍不住上前去问:“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事……”若生语焉不详地搪塞了她两句,忽然转个身朝屋子里走去。 扈秋娘原以为她马上要出门去,哪知她蓦地又改了主意,不出门反回屋了,心下愈发奇怪。 恰逢吴妈妈送了点心上来,她笑着去接过,送进了内室里。 外头走廊下。铜钱在那喊:“点心——点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从吴妈妈嘴里听来的。一转眼便学会了。它扯着嗓子,喊得响亮,声音尖而脆。又带着鸟舌不及人舌灵活而所特有的古怪腔调,浑像是个外邦人在那涨红了脸,拼命喊,“点心——” 扈秋娘一边掀了竹帘往里头走。一边笑着说:“姑娘可曾听见?铜钱那扁毛小畜生,倒愈发会说人话了。” 若生却仍旧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嘴上附和着“可不是”,这眼神却不知落到了何处。 扈秋娘勉勉强强按捺住心中疑惑,端着点心送到她手边,压低了声音说:“姑娘是在为府内的事心烦。还是府往的事?” “全凑在了一起,才叫人心烦意乱呀……”若生终于抬眼看了看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伸手去拣了块点心吃。 点心酥脆。碎屑扑簌簌往下落。 她也不管,任由它们落在自己膝上。在绯色裙衫的映衬下,白雪一般。 忽然,她掏出帕子来抹手,说:“去备纸笔。” 扈秋娘愣住,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来,不觉问道:“莫不是雀奴病了?” 但话音刚落,她转念一想,说是雀奴似乎又不大对。雀奴打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天开始,这身上就小病不断,至今也未好全,仍在静养着,平素见了人亦不开口言语,见了若生更是眼神戒备万分,以致于慕靖瑶都不敢叫若生多见雀奴,道是雀奴心中症结只怕难消,视若生为买主,难以放下戒心。 若生越是靠近她,她只怕就会躲得越远。 人虽还在,这人心,走远了,可就真的难以拽回来了。 是以若生只隔一段日子,趁着雀奴服了药睡下后去探一探她的情况。 旁的,至少得等到雀奴身上的病好得差不离再议。 扈秋娘恍恍惚惚想起这些事来,便觉若生方才所说的人,不能是雀奴。 如果是雀奴,她的眼神,她的话语,都不会那样茫然和无措。 毕竟雀奴的事,她一早就都理得清清楚楚。 扈秋娘心中疑惑更盛:“难不成是二爷?” 但要是连二爷病了,明月堂那边焉会不派人来送消息,却送封信来? 是了,方才那封信,才是重中之重! 可那封信,未经她的手,她见到时,已拿在了若生手里,所以她并不知道是何人送来的,里头又写了什么。 “不是雀奴,也不是爹爹,你别担心,我不过一时间慌了手脚而已。”若生仍未告诉她究竟是谁病了,只催促她去备纸笔。 这是她几天来,写的第三封信。 苏彧身在定国公府,她想亲自见上他一面,那是绝无可能的。 定国公府同连家原没什么大交情,他们之间的交情,那就更没几人知道。 她若去定国公府,那就说不通了。 何况眼下府里情况复杂,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纰漏,姑姑不在府中,她亦不敢贸然出门。 很快,信便写好,她径直递给扈秋娘,道:“送去忍冬手里。” 扈秋娘怔了下,这才恍然大悟,竟是苏彧病了吗? 如果苏彧安好,这信直接送入定国公府也无妨,有他在,自然不会叫旁人瞧见,但如今要让府外的忍冬去送…… 扈秋娘明白过来,却是不敢再多问,拿着信便退了下去。 一个多时辰后,她忽然疾步返身回来。 外头天色已有些晦暗不明,夕阳已经西下,扈秋娘披着一身余热走了进来,额头上遍布细碎汗珠。 若生见她面上神色焦急,亦心神一凛,忙问:“出了什么事?” 扈秋娘走近,低声回禀:“苜园那边有了动静。” “瞧见人了?”若生听是苜园的事,这原本提了起来的一颗心反倒是重新落回了原处,神色也镇定下来,“何时瞧见的?是谁?在哪里?”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扈秋娘却只答得上两个来。 “就在方才瞧见的,但并不是在苜园,而是在前往苜园的路上!” 苜园荒僻,无人居住,谁没事会往那跑? 若生终于笑了起来,说了个“好”字,道:“那便去瞧一瞧吧,究竟是哪路神仙!”   第198章 惊吓 临出门之际,她忽然心念一动,同扈秋娘道:“去唤雪梨来。” 扈秋娘怔怔问:“姑娘莫非是要带着她一并去?” “正是如此。”若生微微颔首,催促她速去速回。 扈秋娘虽然猜不透她的用意,得了命令也还是匆匆下去寻了雪梨。 一开始,当若生察觉出雪梨身上似有不对劲后,她们便盯上了雪梨,但雪梨除了上回去给明月堂送东西后,便没了动静。是以,这几日来,木犀苑里一切如常,丝毫没有异状。 雪梨见到扈秋娘,得知了她的来意后,这面色立即便变了变,嘴角笑意也隐隐有些勉强起来,踌躇着没有立即动身,反倒是问了扈秋娘一句:“秋娘姐,姑娘这是准备上哪儿去?怎地不带绿蕉姐姐?葡萄,葡萄也在呢……”顿了顿,她注意着扈秋娘的神色,又补充道,“更不必说,秋娘姐你今儿个也在府里,姑娘怎地突然想起了我来?” 她虽然亦是若生房里的大丫鬟之一,但论情分,谁也比不上绿蕉,论别的,那前头也还有葡萄几个。雪梨一向都是留在木犀苑里的那一个,从进木犀苑开始,她便没有跟着若生出去走动过。 今儿个乃是头一次,也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次。 她理应受宠若惊,但雪梨心中没有半点激动。 “姑娘让你去,你去便是,至于姑娘的心思,岂是你我能胡乱揣摩的?”扈秋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眉眼间不停变换着的神色,笑着吐出一句话来,随即道。“快动身吧,可不敢叫姑娘候着咱们。” 雪梨闻言,不敢再耽搁,急急忙忙理了理衣摆,跟上了她的脚步。 走至若生跟前,雪梨揣着颗疑惑的心同她行礼,而后装作无意般试探着问了一句:“姑娘。不知眼下是往何处去?奴婢可什么都没有准备。是不是该去备些茶点之类的一并带上?” 若生目视前方,笑了起来,脆生生道:“又不是出远门。准备什么?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旁的皆不用准备。” 雪梨听了这话,愈发糊涂起来,心下原本满满的怀疑。也逐渐随着脚程加快,变作了惴惴。 她慢慢的。不安了起来。 这条路……是往苜园去的! 从木犀苑出发,将连家绕上一圈,向前一直走,就能瞧见那座已经荒废了的旧园子。 门前的琐。生了斑斑驳驳的锈,一碰,锈屑便簌簌往人手上掉。一沾就是一手。 雪梨行进间不由自主挥摆着的手臂,僵硬了。垂在身侧,无法动弹。这般一来,她走路的姿态便也就变得相当古怪。尤其是,走在她身边的人是大步大步迈开的扈秋娘,她被衬托得手足僵直,面色发白,像个上了蜡的白面偶人,关节未曾润过,生硬得紧。 “秋娘。” 虚空里,忽然传来了若生的声音。 她唤的明明是扈秋娘,雪梨在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苜园可不是若生素日常去的千重园,那里头除了成片的长草外,什么也没有。如今又正值夏日,蚊虫扰人,绝不是若生乐意去的地方才是。 雪梨便忍不住想,三姑娘突然间带上了自己出门,突然间又要往苜园去,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她左思右想,并不觉得自己露出了马脚,这脑壳子都想得疼了起来,她依然理不清思绪。 “姑娘有何吩咐?”扈秋娘恭声询问。 雪梨也下意识竖起了耳朵,屏息去听。 可若生却只是道:“这日头怎地这般大,晒得人出汗。” 扈秋娘笑着回答:“入了伏,这天自然是热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像是闲谈般说起了天气来。 雪梨提着的那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走路的两条腿,也哆哆嗦嗦的,像是垂暮之年的老妪,走得累了,双腿打颤。 她抬头,极目望去,越看越肯定,这条路走下去,必定通往苜园。 慌张之中,她猛然一把捂住了肚子,仿佛一只虾子,将身子给紧紧缩了起来,“哎哟”了一声。 若生跟扈秋娘听见响动,皆停下了脚步转身来看她。 “这是怎么了,秋娘你去瞧瞧!”若生口气焦急。 扈秋娘的脚步也迈得急,只两步就走到了雪梨跟前,一把将手按在她的肩头上,问:“雪梨你怎么了这是,方才瞧着还好好的呢。” 雪梨心虚,竟也真叫她急出了一身冷汗来,闻言呼着痛,勉勉强强说:“不知怎地,突然腹痛如绞……哎哟……疼得厉害,姑娘、姑娘,奴婢只怕是去不了了……” 若生神态悠然:“哦?” 尾音拉得老长,向上扬去。 扈秋娘按在雪梨肩头上的那只手,蓦地施压,手指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扣住了她的肩膀。 像是要脱臼一般的疼痛,立时涌上了雪梨的心头。 “啊——”她叫了一声,这回是真疼了。 若生敛目含笑,问:“腹痛可好些了?” 雪梨战战兢兢答:“好、好些了。” “那么,可能继续走?”若生再问。 雪梨眼中含泪,煞白着一张脸,点了点头,道:“能,奴婢能,奴婢好了……”说完,她吞吞吐吐地扭头同扈秋娘说:“多谢秋娘姐,我这肚子突然就不疼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想让扈秋娘松手。 扈秋娘的手,却没有移动分毫。 雪梨急了,又不敢再胡来,只得受着,小步小步地往前挪。 若生叫了声扈秋娘,转过身去,让她将雪梨带到自己边上来。 雪梨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面,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这鞋面不错!我倒不知你绣活做得这般妙。”若生垂眸看了一眼,笑着赞了句。 雪梨的脑袋便低得更下了,声若蚊蝇:“姑娘谬赞了。” 若生敛去笑意,徐徐道:“你可是在害怕?” “奴婢不怕……” 若生叹了口气,静默了一瞬,忽道:“雪梨,这苜园,你去过几回?” 雪梨一哆嗦:“奴婢从未去过!” 世上的事,只要没有证据,那就都还不能下定论。 雪梨嘴硬着。 一行三人,穿过了一孔如意门。 若生正在笑,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斜刺里走来了两个人。   第199章 始料未及 华衣妇人,领着个青衣婢女。 若生脚下步子微顿,飞快侧目看了一眼扈秋娘。 与此同时,正从另一边缓步走来的华衣妇人,已然瞧见了她,笑着张口唤了一声“阿九”。 若生闻言,便也立即回望了过去,笑盈盈走上前去,墩身一福,道:“三婶。” 姑姑不在府中,大伯母孀居茹素诵经,几乎不出院门,她的继母朱氏如今有孕在身,亦不会出现在此。至于四婶林氏,早在四叔受伤之际,便毫不犹豫舍弃了四叔跟一双儿女,离开了连家。 是以,纵然还隔着些距离,纵然若生一眼望过去,并没有认出人来,但瞧见那一身穿着打扮的瞬间,她便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是她的三婶管氏。 “你怎么在这?”三太太见她没有喊错人,以为她这回是一眼便将自己给认了出来,面露欣慰,“前些日子说你病了,这身子可好利索了?” 她掌着中馈,这些琐事,她自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若生便笑着道:“已好利索了,劳三婶挂念。” 三太太听她口气不算疏离,面上笑意更浓了一些,亦停下了脚步,立在门边,同她说起话来:“你这莫非,是准备往苜园去?” 若生心中一震,勉强维持住镇定之色,回道:“没有,只是闲来无事,随处走动走动而已。前些日子总是困倦,便贪睡了些,结果也不知是不是睡得多了,这身上反倒是乏力得紧,出来走走。想必能好些。” 三太太一边听一边点头,说:“正是这个理,年岁轻轻的,合该多活动活动筋骨。” “不过,三婶,您这是做什么去?”若生站至墙根阴凉处,视线越过三太太管氏的肩头。落在了候在不远处的另几个人身上。扈秋娘看着雪梨。雪梨一脸的心神不宁,在边上,就是三太太带着的青衣大丫鬟。微微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更看不到脸上神情。 但若生的注意力,却仍尽数放在三太太身上。 她在等。等着三太太回答她的问题。 方才扈秋娘来报,说发现有人正在去苜园的路上。可那时,雪梨尚在木犀苑里,所以那人就必然不可能会是她。 然而若生一行一路走来,遇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三太太管氏。 这事,未免有些不对劲。 如果方才就是三太太,府里的人。又怎么会不认得她? 难不成人人都同若生一般,记不清人不成?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若生的呼吸声越放越轻。眉眼间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三太太见状,还当她是畏热,笑说“这天太热,回头就在木犀苑里走动走动吧”,而后才回答道:“便是我,也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这若不是有事需去一趟苜园,我这会定然还躲在屋子里呢。” 若生闻言,神色一松。 ——三婶没有撒谎,亦没有避而不谈。 由此可见,苜园此行,对她而言,并不是不能谈及的事。 但若生仍然追问了一句:“去苜园做什么?那园子不是荒废许久了吗?难不成,是要重新修缮?” 三太太摇了摇头,笑着道:“你姑母不曾发话,这园子哪里能修缮,该荒还是得荒着。” “那您这是……” 三太太面有羞怯,似乎琢磨了好一会,才终于放轻了声音同若生说:“是你三叔,不知怎地起的兴致,说要在苜园见上一面。” 若生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突然间在自己跟前面露羞意,原来是这样的事。 府里上下,无人不知,连三爷夫妻俩恩爱有加,极其和睦。 这约在苜园见面,只怕是什么夫妻间的小情趣? 若生想到这,耳朵也有些烧了起来,到底是长辈的事,她方才追着问三太太,此刻想来,却是过了…… “三婶……”她略有些讪讪起来,唤了一声三太太,张张嘴想要说些别的,眼睛里却突然映入了一双鞋。 一双绣鞋,鞋头微微翘起,绣的似乎是玉兰花。 但那鞋帮子上,有着零星几点绿意。 她乍然望过去,以为是叶子,可定睛一看后就发现,那根本不是叶子。 那是鞋面上沾着的绿色草汁! 还有那双脚,应是天足,虽然看着也是秀气,但却比一般女子的脚似乎略大上那么一些。 若生的脑海里便浮出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来,他在苜园发现了一只脚印。 他一比划,她就知道那必然是女子的脚,可她同样也记下了,那只脚比她见过的大部分姑娘的脚都要大上一点。 视线沿着那双绣鞋,一点点向上移。 若生口中的话,便也就随着视线流转一点点咽了回去。 她话锋一变,同三太太道:“三婶好福气!” 三太太闻言直笑。 她便趁机问了句:“三叔可是让她来与你传的话?” 三太太一怔,转过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丫鬟,笑嗔一句:“忒精怪,你怎地知道?” 若生亦笑:“您只带上了她,这其中意味难道还不明显?她自然是有功,您才愿意让她同行。”言罢,她忽然道:“好三婶,您也带我一道去吧!” “……阿九,这……”三太太没料到她会突然这般说,不由得语塞。 若生模样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笑吟吟撒娇道:“好三婶,您便让我跟着去吧,我也想瞧瞧三叔到底起的什么兴致!” 三太太窘然:“这、这……”她原就有些羞怯,叫若生一缠,这两颊都要快要红透了,偏生又是长辈,得端着,这一来二去,她就有些神情恍惚起来,又羞又尴尬,索性摆摆手说,“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需办,这一时半会只怕是去不了苜园了,阿九你去吧,你去了便同你三叔说上一声。” “急事?”若生撒了手,站定,正色起来,“想必是要紧事,那三婶您就快去吧,我稍后见了三叔替您解释,请他回去见您。” 三太太忙不迭要走,直说:“好好,辛苦你了。” 若生一福:“三婶好走。” 三太太转过身去,准备原路返回。 一直站在扈秋娘雪梨身旁的那个大丫鬟,见状蓦地面色一变,失声喊了一句“太太”。   第200章 谁在那 声出突然,在场诸人皆不约而同地朝她望了过去。 三太太更是蹙起眉头,道:“怎么了木蓉?” 名唤木蓉的青衣丫鬟闻言,匆匆自扈秋娘几人身侧走了过来,到近旁后,话音焦急地道:“太太,三爷还在那候着呢。”说这话时,她并未放轻声音,一旁离得不远的若生,便也就清清楚楚听了个正着。 三太太羞恼,斥了声:“木蓉!” “太太……”木蓉飞快地看了若生一眼,勉勉强强将话语里的焦躁给压制住,低下头去。 三太太见状面色不虞,将眉头皱得极紧,过了会方才同若生笑了笑,说:“天日热,你若乏了,便早早回去歇着,切莫累着。病虽好了,可人这身子骨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康健起来的,还是得多加注意。” 若生面上声色不动,笑吟吟应是,道谢,送三太太回去。 气氛尚可,三太太转过身去,准备穿过如意门,沿若生来时的那条路返回。 裙袂飞扬,她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里。 若生在后头目视着,心下微松口气。 尽管那事若是真的,她此番便是搅黄了三叔三婶的好事,但纵是如此,也好过叫三婶遇到危险。 如果这事是假的,其一便可能是三婶方才所言没有一句是真的,字字都在骗她,那么苜园的事,雪梨的事恐怕也就同三婶脱不了干系,她让三婶去不得苜园,这留出来的光景,便能叫她细查一遍;其二便是三婶毫不知情,这般一来。有问题的便是她身边传话的那个大丫鬟木蓉。 她刚刚佯装好奇,故意令三婶羞窘。 果然,三婶推脱了两句,就要折返,生怕同她一道去苜园见了三叔,更加窘迫。 而木蓉的反应,就值得推敲推敲了。 若生一面目送着三太太。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木蓉。 她甚至悄悄瞥了一眼雪梨。但雪梨面上神情与方才并无差别。 依雪梨刚才那模样来看,她的胆子,委实称不上太大。如果木蓉同她相识,她此刻定然会有变化。 若生思忖着,觉得眼下这事,愈发有趣起来。 三太太的脚步则已经慢慢走远了。 她的大丫鬟木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脚步沉重。似是不愿意走。 若生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她的绣鞋上。 如今这时候,宁可错杀,也不能放任。 一旦这木蓉所传的话是假的。那三婶未去苜园,不管是何阴谋都无法得逞,三叔回来同三婶一对话。那就更是破绽全露,她便是想赖。也是百口莫辩! 若生将心一沉,拔脚向前走去。 扈秋娘押着雪梨,大步跟了上去。 雪梨的脸色,却逐渐好看了起来。 方才三太太后来说的那几句话,她可全都听见了。故而她便以为,连三爷当真就在苜园,若生此番过去,也只会看见连三爷而已。 这便似乎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雪梨提心吊胆走了半天,到现在才终于放下心来。 但若生的眼神,越来越冷。 前往苜园的路上,除了先前的三太太管氏跟她的大丫鬟木蓉外,她们便再没有遇到别的人。 所以不论苜园里有什么,今儿个针对的,都是连家三太太! 若生站在苜园门前,盯着那把遍布锈迹的琐,看了又看,忽道:“雪梨,你先进去。” 雪梨原本已经恢复了常态的神情,立即又变得张皇了起来。明明说是来见连三爷的,为何她面上的神色如此凝重?而且那有婢女走在主子前头的道理,为何突然间要她先行? 难不成,她还是知道了什么? 雪梨胸腔里的那颗心,乱跳起来,一下下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震动得厉害,叫她连话也说不出,一个“是”字,也无法答应。 是以若生的话音落下后,周围便只余下一片寂静。 雪梨知晓自己的反应不对,但是这舌头好像不是自个儿的一般,半天也没能伸直了,嘴也好像无力张开发声。 “没听见姑娘的话?”扈秋娘在她身后将手一抬,推了一把她的肩头。 雪梨便趔趄着往前跌去,好容易才站稳未曾摔跤。 她面有忿色,抬起头来就想要怒骂扈秋娘,可一看若生漫不经心地站在边上望着自己,她的怒气就在一瞬间全变成了畏惧,心里“咯噔”一下,恍惚间有些明白过来。 扈秋娘胆敢这般对待自己,自然不会是任意为之。 她是得了若生的首肯的! 念头一闪而过,雪梨的双腿却全软了。 “去吧,你走前头。”若生微微扬了扬嘴角,催促了句。 雪梨颤巍巍地往前挪了一步,而后一步两步三步……她硬着头皮越走越远…… 三爷在哪?连三爷的人,到底在哪? 她一边走一边急迫地四下张望起来,可不管她怎么看,这地方都不像是有人在的。雪梨慌张了起来,突然之间已分不清自己方才听到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若生此举,又是如此古怪,这脚下的每一根草,似乎都变得诡谲了起来。 而扈秋娘就跟在她身后,跟得不近不远,却一点方向也不偏离。 突然,雪梨的视线里映入了一样东西。 不远处,就在那二楼上,有着她熟悉的标志! 扶栏上搁着一束碧绿的长草,这是他们每回幽会时的标记! 草既在那,便证明他就在这里! 可他今儿个并未约过她,他为何在此?雪梨怔了下,脚步微顿,身后的扈秋娘便也随着她的步子,顿了顿。她大口喘息着,手脚冰凉,蓦地弯腰抱起地上的一块表面坑坑洼洼的大石头来。 歹念陡生,像是知道自己暴露了,雪梨一把将手中大石朝扈秋娘的脑袋砸去。 可她不过娇滴滴的寻常姑娘,纵是与人做丫鬟的,手脚也是细软,没有力气,这一砸准头虽然不错,可哪及扈秋娘避得快。 她眼看着自己失了算,不管不顾拔脚就要跑。 扈秋娘喝了一声,匆忙追了上去。 若生眉头紧皱,举目望去,突然听见身后草叶簌簌作响,似有人在疾步靠近,当下心神一凛。 不过转瞬,她身后就多了一个人。 她呼吸一窒,眼前便多了一只手,径直朝她的口鼻掩来。   第201章 不是白学的 动作迅猛,似乎势在必得。 只要再过一瞬,她便会被来人给制住,而扈秋娘眼下,正追着雪梨而去,根本不知她在后方遇到了危险。 那只手越靠越近,气氛越来越冷凝。 千钧一发之际,若生的手臂一弯,手肘便向后重重击了去。将将就要落到她脸上的那只手,猛然一僵,旋即便自她身后传来了一声闷哼,手一下便缩了回去。 然而若生丝毫不曾犹豫,紧抿着嘴角,蓦地牢牢扣住了那只手,然后一个用力,将来人往前一扯,“嘭”地一声,摔了对方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地上长草生得密集,如潮水般向两侧倒了去,露出倒在中间“小径”上的年轻男子来。 怕是猝不及防间摔得狠了,他倒在那,神色震惊地朝若生望了过来,而后一咬牙,双手撑地就要爬起来。但他尚且直起腰来,迎面先来了一只绣鞋。 鞋头上缀着的米分色南珠,粒粒圆润分明,大小一致,在日光下发出温润的光芒来。 下一刻,这只鞋子就落了下来。 一阵剧痛。 若生在他即将起身的那刹那,一脚踹在了他的心窝子上,不偏不倚又将他给踹回了地上。她跟着姑姑跟窦妈妈,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练拳脚,工夫可从来不是白费的。 少女穿着绣鞋的脚显得那样秀气玲珑,可踩在他心口的力道,却那样得重,毫不留情,冷酷如冰。 烈阳下,他躺在一堆凌乱的杂草间。叫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给一脚踩在了脚底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来:“玉真,还是玉寅?” 地上的人,一连摔了两次,发丝缠上草叶,凌乱无状,穿的也不是千重园里那伙子人该穿的衣裳。加上阳光甚烈。这人的眉眼愈发显得模糊起来。 但直觉告诉若生,这人必出自千重园,这人必然就是玉真玉寅兄弟二人里的其中一个。 她面沉如水地盯着脚底下的人。 可他只死死回望过来。一言也不发。 若生便微笑起来,纵然眉宇间神色仍旧阴沉,这笑容却还是格外的甜美。 地上的人见状一愣。 她猛地脚下用力,碾了碾。 衣衫跟皮肉摩擦。发出火燎一般的疼痛来。 逆光而立的少女,这一刻恍若炼狱里的妖魔。邪气又张狂。 她说:“你不服气?” 叫个小丫头踩在脚底下,他当然是不服气的!这分明是身为男人的奇耻大辱,分明是绝对不该发生的事!他咬牙切齿地伸长双手来抓她的小腿,想要将她推开。 区区一个小姑娘。方才摔了他一个过肩摔不过是他轻敌所致,并不是她厉害! 他在心中反反复复地如此告诉自己,手臂伸长。五指用力。 然则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抓到她的裤管时,她的脚一下移开了。他抓了个空,手掌从虚空里往下坠,重重砸在了地上。 “你不服气也得服!”若生移开了的那只脚,却“啪嗒”一下落在了他脸上,踩的也不知道是鼻子还是嘴,半点犹豫也无,“秋娘,带雪梨过来!” 她扬声而喊,话音刚落,扈秋娘便押了雪梨走了过来。 雪梨慌乱之下,大脑一片空白,胡乱要跑,可苜园再大,又能叫她跑到哪里去?扈秋娘生得比她高大,比她腿长,这一步顶她两步,不过片刻间就将她给抓在手里,像拎小鸡似的拎着她的后领,将她拖回了若生跟前。 “雪梨。”若生抬脚,落地,侧目看向她,面无表情地道,“可认得这人?” “奴、奴婢……”雪梨张皇地低头看了地上满身疮痍的人一眼,而后神色剧变,支支吾吾的连话也说不清楚,她像是要辩驳,可嘴角翕动着,半响也没能将后面的话说出口来。 若生便笑了下,道:“看你这样子,这便是认识的了。” 扈秋娘将地上的人给拽了起来,一把就将他的胳膊扭向了身后,双手铁钳似的扣住了他的手腕,“姑娘,是千重园的玉真。” “玉真……”若生揉着自己的手腕,嗤笑了声,“除了雪梨这傻丫头外,三婶身边的木蓉,想必也是一个……这就已有二人了,只是不知,府里还有几个像她们这样的傻子,任由你蛊惑。” “所以,你这主意,是打到了三婶身上?让木蓉传假话,诓了她来苜园,你倒还真是胆大包天!” 若生不敢深想,如果三婶真的来了苜园,结局会怎样。 世上人人都有软肋,有弱点,那般能干的三婶,听说是三叔的话后,也是巴巴地就来了。 而且木蓉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她也着实不易疑心。 如果可以,玉真恐怕也不会只对雪梨下手,实在是不管扈秋娘还是绿蕉,都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叫他蛊惑的人。 若生微微眯了眯眼睛,面向雪梨,冷笑:“那些麝香,可是他给你的?” 雪梨原先只是惊骇,听到“麝香”二字后,脸色立刻煞白如雪,“扑通”一声在她脚边跪下,哭了起来:“姑娘,姑娘饶了奴婢,奴婢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糊涂了,奴婢不是有意的——” “麝香是你掺在里头的,脂膏是你送去明月堂的,你这还不叫有意?”若生闻言,连多同她说一句话的意思也没了,辩驳得如此苍白无力,何必多说。 她扫了玉真一眼,而后对雪梨道:“也罢,事已至此,只要你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清楚了,我便放你一马。” 雪梨急忙谢恩:“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 方才若生说的木蓉那些话,她尽数听进了耳里,眼下对玉真只有满心记恨。 她一直以为她是唯一的那一个…… 唯一的。 所以她才敢冒险去明月堂走那一遭,所以她才愿意为他出生入死。 可那一切,都成了谎话。 雪梨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将知道的事全告诉您!” 若生道:“去千重园寻窦妈妈来。” 雪梨怔了下,但马上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匆匆跑远。 玉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贱人!” 因为就是他也知道,纵然若生放了雪梨一人离去,雪梨也不敢跑,只会老老实实往千重园报信去。否则,就是她真出了连家,那也只是逃奴一个。 逃奴,可是捉到便能仗毙的。 更别说,她眼下还恨上他了。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第202章 埋下种子 所以雪梨眼下纵是孤身离开苜园,她亦不会逃走。 玉真望着她离去的那双眼睛,似淬了毒,张嘴骂了一句刻薄话后,他将头一偏,竟是挣扎了起来。 可制着他的人是谁? 是扈秋娘。 扈秋娘的身形生得比他还高大些许,他连若生也打不过,哪里能挣脱开扈秋娘的钳制。是以他刚刚动了下肩膀,这肩头就要扈秋娘给死死扣住了。 稍一用力,那处便传来骨头碎裂一般的疼痛。 他痛叫了一声,神色一颓,身子像煮熟了的虾子一般缩了起来,身上沾着的草叶,又令他狼狈不已。 头顶上的太阳却一如既往的热辣,将人头顶的发,都晒得滚烫滚烫,仿佛要烧得冒出烟来一般。玉真额头上的汗珠子,便也扑簌簌地往下掉,一颗颗,黄豆般大小,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 他终于面露慌张,白了一张脸,悄悄拿眼角余光来看若生。 偏生看了一眼后便忘了及时收回,叫若生逮了个正着。 她便微笑道:“怎么,你也会怕?” 玉真咬着牙,照旧一言不发。 若生却也不恼,她并未指望他说话。更何况,事到如今,他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他说了话,叫她听了个高兴,难道她便会放了他不成? 那是万万没有可能的。 但若生也的的确确心有疑惑。 玉真虽然是玉寅的亲哥哥,但她对玉真知之甚少。 前一世,玉真尚在连家时,她同他没有交集,后来他更是跟着浮光长公主去了公主府。自此以后她便再也不曾见过他。 因而在若生的记忆中,关于玉真的部分,极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她隐约能够猜到,玉真做下的这些事,只怕玉寅是不知情的。 他们兄弟俩,性情很不一样。 就如玉真跟了浮光长公主走。玉寅却一天天接近了她一样。这其中的区别,只要一看就能明白。 玉寅的城府,应当远深过于他的哥哥玉真。 他若要设局。不会这般仓促,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叫她察觉。 若生嘴角的笑意渐渐冷了下去,看着玉真道:“玉寅若是知道这事。只怕会斥你一通吧。” 她此言不过是激将法,但玉真立即便上钩了。 他忿然开口。拔高了声音:“这事同他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有干系?你是他的哥哥,你出了事,他焉能讨到好?”若生笑意更凉,话语听似漫不经心。却字字句句都如尖针般刺在了玉真心头上,“他一向很得姑姑喜欢,来日前途。只怕不可限量,但你这么一闹腾。姑姑怎还会将他留在身侧?” “他不来责怪你,难道还要感激你不成?” “你可真真是个好哥哥,委实叫人羡慕……” 玉真怒吼:“住嘴!” 话音未落,扈秋娘一巴掌掴在了他脸上,沉着脸厉声喝道:“放肆!” 玉真被打得偏过头去,半响没有动静。 扈秋娘力气不小,那一巴掌亦丝毫没有留情,他面上霎时一片通红。 “你想做刀俎,并不过分,可你终究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若生看着他,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来,而后再不言语,转头望向了苜园上空的天。 瓦蓝、蔚蓝、湖蓝…… 一角一色,混在一块儿,那样得不同,又是那样得融洽。 曾几何时,她以为这偌大的连家,也是这般。 可偏偏呀,这里头有的不止是蓝,还有发乌的黑。 有一个就足以令人头疼,有一群,那就够叫人愁得掉头发了。 她面上虽然不显,却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好在千重园那边的人,来得很快。 云甄夫人不在府中,雪梨只能去寻窦妈妈。 但当窦妈妈问及何事时,她却支吾着不敢将事情给说清楚,只说苜园里出了事,三姑娘在那候着,请她速速前去。 窦妈妈皱皱眉头,将手里的活计一丢,领了三两个人往苜园来了。 若生早已命扈秋娘押着玉真到了门口候着,所以她一到苜园,便瞧见了玉真,尽管他鼻青脸肿,窦妈妈还是一下子便认了出来,当下冷声质问:“玉真!你怎会在此?” 云甄夫人脾气虽大,但在别的事上对底下的人一贯松散,千重园里住着的那伙子人,平素虽则不大轻易出门,但真想走出千重园,却并不是难事。 连家还有老大的花园,有着江南水乡一般的精致景色,有人想出门去逛逛园子,又有谁会不允? 所以玉真不在千重园里,窦妈妈并没有那么在意,可他出现的地方,是苜园,这就不应该了。何况只要长了眼睛的人,一看他的脸面,就该知道,他才挨了一顿好揍。 窦妈妈又想起了刚才雪梨说的话来,一张脸顿时苍白起来,问过玉真,也不管他答不答话,转头就走到了若生跟前,担忧道:“姑娘可还好?” “我没事,妈妈放心。”若生摇了摇头,“倒是他,妈妈该好好审问一番了。” 窦妈妈的面色由白转青,又变作煞白,自责道:“全是奴婢的错!” 不管玉真做了什么,只要有一处不对的,那就还是她的责任。 云甄夫人走后,这千重园就几乎是落在了她手里的,她若看顾好了,就不应该出事。窦妈妈越想越自责,懊悔不已,连声向若生赔罪,又冷着脸命人立即将玉真给押回千重园去。 人正要走,若生唤了一声扈秋娘,让她押了雪梨同行,她留窦妈妈说两句话,稍后再跟上。 雪梨一听,冷汗涔涔,张嘴就道:“姑娘,姑娘奴婢……” 若生背对着她,闻言口气平缓地说:“你且去就是,你若当真无辜可怜,我自不会怪你。” “姑娘英明,姑娘英明——”雪梨慌不择言,胡乱赞颂起来。 窦妈妈站在若生旁边,听见这话,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神锐利地扫了雪梨一眼。 雪梨却恍若未觉,跟着扈秋娘一行人,先走了。 窦妈妈便来看若生,仔细询问起来:“姑娘,莫非是玉真同那婢女有了……”她原想说“首尾”,但一想若生还未出阁,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话锋一转,“什么不对?”   第203章 一一败露 “妈妈以为呢?”但窦妈妈尽管未曾言明,若生却还是心知肚明。 窦妈妈听了这声反问后,亦明白了过来,自己没有猜错。可正是因为猜对了,她的面色反而比方才更加难看跟苍白,额上的细纹,一瞬间多了许多。 玉真是千重园里的人,千重园里的人,那就都是云甄夫人的人。 他们不是仆役,但受制于云甄夫人,没有她的应允,他们这一生,都难出连家。生是她手底下的人,死了也只能由她说了算。 但这么多年来,千重园里的人来来去去,林林总总记了满满一簿子,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唯唯诺诺,只求安安稳稳度日的;有野心十足,不肯安分守己的;也有像玉真这样,同婢女私通的人…… 窦妈妈语塞,掌心里微冒细汗,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将这话给说下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玉真是自然留不得了。 但眼下云甄夫人未在府中,窦妈妈能处理这事,却不能处置玉真。 是赶他走,还是要他的命,又或是另行处置,那都只能是云甄夫人说了算,可云甄夫人随驾去了清雲行宫,少说还有大半个月,才能回来。 这偏偏还是已经往快了算的,若是慢一些,回来得晚一点,指不定就得一个多月后了。 又或者,她玩心一起,索性再耽搁上一段时间再回京,那都是难说的。 窦妈妈跟了她多年,却还是摸不透她的心思,眼下一着急,就更是无从猜起。 倒是若生。心中还有些数,见她面上忧虑,便将连三太太的事说了。 除了雪梨外,木蓉同玉真有干系这事,也是跑不了的。而她过来后,的确只见玉真,不见三叔。这便说明她没有料错。木蓉同三婶传的话,是假话。 那这里头,必然有天大的阴谋。 否则。玉真再蠢,再冲动,也不该这般冒险。 “妈妈是不是该去见一见三婶?”若生轻声说了一句。 窦妈妈似恍然大悟,道:“姑娘说的在理。这事到底得经过三太太的手。” 三太太管氏掌着内宅,府里的丫鬟出了问题。自然该交由她处置。 “等到三叔出现,三婶自然会就今儿个的事询问他,但三叔一点不知情,这话当然是对不上的。”若生颔首。再道,“那木蓉传了假话的事,他们当然立即也会明白过来。依三婶的性子,一定会好生盘查木蓉。” 略微一顿。她接着说:“但木蓉如果是真心喜欢玉真的,只怕不会坦白。” 不管是木蓉也好,雪梨也罢,她们做的事,都是冒了极大的险的,若她们对玉真无意无心,怎么会有胆子这般做? 所以方才如果不是她先在雪梨跟前点破了木蓉的事,雪梨只怕也不会对玉真由爱生恨。 同理,木蓉恐怕也同之前的雪梨一样,并不知道玉真身边,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余人在。 “所以,妈妈先去见三婶一面,将玉真的事说了,只有益处没有坏处。”若生眼神凝重,眉眼间的稚气几乎不见,像是早就见过这些事般,道,“木蓉是三婶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妈妈去见三婶,只要三婶没有打发她下去,她一定就会候在边上,妈妈你同三婶说的话,她一定也会知字不落地听进耳里。” 只有她慌了,急了,心酸了,她才会同雪梨一样,将事情和盘托出。 玉真已动了害人的心思,就再不能留了。 若生心思坚定,看向窦妈妈的目光,也愈发坚定。 窦妈妈见此,一颗原本有些郁躁的心,竟也变得平和了起来。 眼前的三姑娘,果真是长大了,能干了。 窦妈妈深吸了一口气,暗忖着,点点头说:“奴婢这便去见三太太。” 可她们说着话的当口,连三太太已经见到了丈夫,他回来得比若生预计的早上不少。 连三爷是打从外头回来的,但三太太不知,以为他早已回来,上前亲手端茶与他,还奇道:“怎地出了这一身的大汗?” “今儿个这天热,我去了一趟泗水河,差点就跳河里不想出来了。”连三爷摇了摇头,接过茶一饮而尽,还嫌不够,又要自己去沏。 夫妻二人坐在屋子里,并没叫人在边上伺候。 三太太便笑了笑,抢过茶碗,道:“别介,还是我去吧。” 连三爷松了手,笑着没言语。 三太太转头又沏了一盏茶回来,便见他在那掏出一支笔来细细看着,不由得问:“你可见着阿九了?” “阿九?”连三爷怔了下,“还是上回她来送东西给青姐儿时见过一面,算起来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了。” 三太太愣住,小声嘀咕:“难道她是诓我的不成……” 连三爷好奇起来,问:“什么事?” 她面上一红,看看他,将事情原原本本给说了一遍,言罢嗔道:“你那好侄女,可是叫人给惯坏了!” 连三爷却没接她的话。 三太太以为他是不高兴自己这般说若生,便改口道:“不过她近些日子,倒委实懂事了许多,见了人也总是和和气气的……” “等等,你说木蓉传话,让你去苜园见我?”连三爷打断了她的话。 三太太柳眉微蹙:“是呀。” 连三爷霍然起身,问:“木蓉人呢?” “怎么了这是?”三太太唬了一跳,站起来一看,他脸色铁青,忽然间了悟过来,沉下脸道,“她说了谎话!” 这事可大可小,三太太当即掀帘出去要寻木蓉问话。 结果这人,却不见了。 三太太当下发话,让人四处去找,找到了便擒回来。 她带着木蓉,也不过才回来片刻,木蓉就是要跑,也跑不出多远。 但三太太跟连三爷都想不通,木蓉为何要骗她。 三太太更不明白,这同苜园又有何干系。 忽然,想到苜园,她便想起去了苜园的若生,急忙吩咐下去:“快!快使几个人去苜园和木犀苑看看,三姑娘人在何处!” “太太,三姑娘跟千重园的窦妈妈来了!”谁知话音刚落,她便听见外头有人急急来报说,“三姑娘想见您。” 三太太连忙道:“快请进来!”   第204章 野心(一) 回头人一请进来,她急急忙忙便上前去挽住了若生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方才长松了一口气说:“万幸!” 若生跟窦妈妈一听,顿时明白过来,只怕三太太她已经知道了木蓉做下的“好事”。 于是乎窦妈妈也不再迟疑,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些后压低声音同三太太道:“太太,三爷眼下可正在家中?” 三太太眉宇间满是愁色,闻言略一颔首,亦低声道:“正是回来了,我才忧心阿九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言罢,她叹了一声,懊悔道,“如果阿九真出了什么事,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若生便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摇头说:“三婶不必忧心我,我什么事都没有。窦妈妈有话同您说,我先去外头候着。” 她声音平稳,面色凝重。 三太太不觉微微一怔,但思及木蓉不见人影,先前如果不是因为有若生在旁搅合了一下,她真去了苜园,那她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这般一想,三太太望向若生的目光里,就不由自主地多了两分庆幸跟感激。 她松开了若生的手,点点头道:“好,你就在外头略坐一坐,三婶同窦妈妈先说两句话。” 若生模样乖巧地轻点下颌,瞥了窦妈妈一眼后,大步退了下去。 屋子里便只余下窦妈妈跟三太太两个人。 三太太脸上的愁容更胜,问窦妈妈道:“妈妈可是知道了什么?” 窦妈妈便三言两语将若生如何发现的玉真,告诉了她。 “天呐,早知如此,我便不该让阿九往苜园去!”三太太捂着心口。面色发白,后怕不已。 窦妈妈垂下头,自责起来。 三太太这才说:“妈妈快别,这事怎能怪你。这贼人心思诡秘,纵是没有漏洞,他只怕也是要挖个洞出来的,不过是防不胜防。杜绝不了的罢了。” “太太。木蓉那丫头呢?”窦妈妈面有愧色,叹了口气,问起了三太太身边那个传假话的大丫鬟来。 “她?”三太太闻言。脸色微变,用力抿了抿嘴角,蹙眉道,“溜了。” 窦妈妈一惊。 三太太忙说:“不必担心。我已派人去找了。” 哪怕木蓉已经出了连家,这人也一定能找回来。何况三太太料想她不敢就这么走,逃奴的下场,可从来没有好的。 果不其然,二人才说了几句话。外头就有婆子来报说,捉到木蓉了! 三太太霍然起身,看向窦妈妈。道:“妈妈可是随我一道去问话?” 这事既然牵扯上了玉真,那就是牵扯上千重园。如何处置,都得经过千重园那边。如今云甄夫人不在家中,事情理应由窦妈妈来管。 窦妈妈便也不推辞,站起身来跟着她一并往外走。 到了外间,若生正坐在那小口吃茶,见状也跟着直起身来,但她并不说要一起去见木蓉,毕竟这事牵扯上了男女私通,委实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该插手的,便是耳听口说,都十分的不合宜。 是以她只是道:“我去见一见四妹妹。” 三太太赶忙道好,让人领着她过去女儿那边,随即又吩咐人去连三爷那边传话,说人已经找着了。 待到若生一走,她便同窦妈妈一起去见了木蓉。 木蓉只怕是挣扎过的,头发散乱,一边脸也红肿着,像是挨了耳光,站在那几个来捉她的婆子跟前,昂着脑袋,好像只斗鸡。 然而当三太太跟窦妈妈一前一后出现在她面前后,她的气焰立刻就萎了,身子瑟缩了下,往后退了退,背脊紧贴上墙壁。 三太太摆摆手,打发了几个婆子去门口候着,而后转头来看向木蓉,沉着脸问:“你还知道怕?” 她身边几个大丫鬟里,她最看重的就是木蓉。 加上木蓉年纪比其余几个又大上些,她在木蓉的亲事上也没少费心思,可偏偏这丫头总说不愿意嫁人,只愿意一辈子在她身边伺候。 她虽然一贯将这话当玩笑话,但这心里也不是不感动的。 然而,今儿个木蓉打了她一巴掌,打得那样响亮。 三太太咬了咬牙,厉声呵斥:“你为何扯谎?” 只是扯谎也罢,偏偏她还跑了,这一跑可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心虚所致? 三太太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可有哪里对不住你?” 不过一个丫鬟,穿戴也都是拣了上等的,平素里除了伺候她外,半点重活粗活不沾手,上房里的小丫鬟们、婆子们,哪个见了她不是笑逐颜开,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木蓉姐姐? “都说大恩如仇,果真如仇……”三太太闭上了眼睛,“你若从实招来,这事便罢了,你到底在我身边呆了这么些年,情分二字,终究不轻……” 可贴墙站着的木蓉,哪里真敢从实向她坦白。 有些话,是绝对说不得的。 三太太不知这些,只恨铁不成钢,冷声说:“你同那玉真是何关系,你以为如今还能瞒得住?他不过是诓了你而已,你何必为他闭紧了嘴不肯说?”言罢,她看了一眼窦妈妈。 窦妈妈便唱红脸,上前一步同木蓉道:“傻丫头,你莫不是还当他是个良人不成?这府里,受了他蛊惑的,又岂止你一人呀!你虽做了错事,但只要有悔改之心,三太太一向和善,定会网开一面的。” 可是,她们越说,木蓉这心里就越是不敢说。 玉真……她同玉真,有真情分? 木蓉对此嗤之以鼻,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察觉不到他接近自己是有意图的?但他究竟图的是什么,一点也不要紧。 最要紧的是,他能为她带来什么。 她冒险做事,为的可从来不是他,而是自己。 那么多回,她故意在三太太管氏面前说自己不愿意嫁人,只想一辈子留在她身边伺候她,将话都说得这般明显了-- 可管氏,装聋作哑,全当没有听见。 还口口声声情分,和善,倘若她真的这般重情分这般和善,她怎么就不愿意抬了自己给三爷做个姨娘呢?   第205章 野心(二) 木蓉越想越觉得憋屈,心中竟是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住连三太太的,她只是觉得这事如果没有二房那位三姑娘出来搅局,就该成了。 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惜…… 她的运道,怎么就能差成这样? 玉真也委实太无用了些,三姑娘不过是个小丫头,他竟然也能栽在她手里,太不中用,太不成器! 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悠了半天,木蓉突然意识到,既然玉真都栽了,那她只要瞒下自己的那点心思,再将发生的事尽数推卸到玉真身上就是了。 嘴皮子不过上下两片,轻轻一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反正他们私下里见面的时候到底都说了什么,也没有人能知道。 她就咬死了是玉真唆使的自己,自己是叫他给蛊惑了又有何不可?再一想三太太跟窦妈妈刚刚说的话,她的胆子便稍微大了一些,而后将头一抬,手隔着薄薄夏衫在自己腰间软肉上,重重一掐。 这眼眶立刻便红了,再一张嘴,泪水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她哭哭啼啼道:“太太,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 三太太同窦妈妈互相对视了一眼,说:“好,那你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奴婢在太太身边呆了这么些年,奴婢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太心里最清楚。”木蓉哭得愈发伤心起来,“可奴婢从来也没见过玉真那样的人,他一笑,奴婢便不知所措起来,这脑子也混混沌沌。他说什么奴婢便听什么,除此之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这种时候,什么礼义廉耻,她都抛却在了脑后。 她深深知道,自己眼下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像是个没有脑子的蠢笨女子说的才可。要像一个叫男人迷惑。可怜又可悲的人一样。 毕竟,玉真可是千重园里的人。 那里头的人,随便挑一个出来。模样都比寻常人要俊俏上一些,便是连家人的皮相都不错,可也不是人人都能比较的。 她不过是个没有见识的婢女,说是叫“男色”迷住了眼睛。谁能不相信? 便是她心中指望着三太太叫自己哄到苜园,叫玉真玷污。从此落了把柄在自己手中,为了脸面名声活命虚荣,不敢死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任由自己摆布。抬了自己做姨娘,让自己为三爷生下儿子。 到那时,她再反口一咬。说是太太过去曾同玉真有染,三爷眼里岂还能容得下管氏? 木蓉费尽心机掩去心中念想。哭着说了又说,反反复复同三太太跟窦妈妈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玉真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甚至于,她根本不知道玉真为什么要叫三太太去苜园。 苜园里有什么,他要做什么,她亦不知。 她知道自己错了,害怕得紧,后悔得紧。 这样的话,她说了一箩筐。 三太太听到后头,已是心不在焉。 她将信将疑,没有浪费口舌再问,而是随窦妈妈一齐去了千重园,审问另外俩人。 一道紫金屏风隔开去,她坐在屏风后头,窦妈妈就在屏风前头,依次审问玉真跟雪梨。 雪梨说的话,同木蓉,竟是差不离。 一样的口风,一样的话,半点没有区别,活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口。 只是雪梨的话语里,对玉真似有恨意,而木蓉,并没有太多恨意,她说的话多在于自己如何懊悔。 窦妈妈面无表情地看着雪梨,问道:“他让你做了什么?又是为何这般做?” 雪梨没有木蓉那样的心思,闻言便道:“他让奴婢在三姑娘送去明月堂的东西里,掺了麝香。” “什么?”窦妈妈大惊失色。 屏风后头坐着的三太太亦是悚然一惊。 雪梨连忙俯首说:“这事三姑娘已经知道了……” 窦妈妈一口气提着,听到这话,又泄了去。 若生既然知道了,二房又没有大张旗鼓地要为朱氏请大夫,只怕这事根本就没能成。 她松了气,再问雪梨:“他为何要你这般做?” 雪梨却是真的不知道缘由,只得胡乱猜测道:“许是为了二太太腹中的孩子……底下的人都说,那是个男孩……” 窦妈妈的眉头皱了起来,知道从她口中是再问不出什么话来的,便让人将她给关了起来,提了玉真来问话。 玉真的一侧脸,肿得高高的,嘴角凝了血渍,已经干了。 “你为何要让木蓉传假话,哄了三太太去苜园?”窦妈妈道,“你仗着夫人看重你,在府里肆意胡为,简直胆大包天!” 玉真闻言,却冷笑了一声,嘴闭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吐露。 窦妈妈见状,便说:“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夫人不在府里,我不能严惩你,更不能要了你的命。” 玉真斜睨了她一眼。 这些话,他当然都是心知肚明的。 云甄夫人不在千重园,窦妈妈就算手头有她放的权,那也不能对云甄夫人的人动杀手。 他今儿个已经叫扈秋娘给揍了一顿,窦妈妈自然也不会再命人打他。 所以,他眼下还不能慌,万万不能慌。 人一慌张就要露出破绽来,他不说不做不怕,就是了。 玉真在心底里反反复复催眠自己,说得多了似乎也就真的没那么惶恐担忧了。 事情已经败露,可总算还成了一件。 送去明月堂的麝香,应当已经在发挥功效了。 只要一被人查出来,木犀苑那位,就铁定跑不了。 他神色轻狂地看着窦妈妈,道:“妈妈最好三思。” 距离云甄夫人回来,尚有一段时日,谁也不敢肯定这段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 毕竟,玉寅还在呢。 他的亲弟弟,总不会对他见死不救? 玉真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会有事,至少不会有大事,忽然隔着屏风对里头的三太太道:“太太若是信了木蓉的话,那就真成笑话了。” 三太太端坐在那的身体一僵。 窦妈妈已一巴掌呼了过去,冷笑道:“你做了对不住夫人的事,我扇你一耳光,夫人回来定然只会夸不会责备。” 玉真眼神一木,咬紧了牙关想,只要自己有脱身的那一日,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扈秋娘,第二个就是窦妈妈! “来人,将他关起来,等夫人回来再行发落!”窦妈妈嫌恶他,见他不肯说,这嘴也是撬不开的,索性不再问。 三太太也不愿意再瞧见玉真,只说听他开口就一阵恶寒,他想做什么,知道了也只有恶心的份,不知道也罢。 左右他同雪梨几个私通的事,他们皆认下了。 这便足够。   第206章 选择 玉真便在三太太和窦妈妈做主下,被关押了起来,只等云甄夫人从清雲行宫回来后,再行发落。 而雪梨,则交还给若生处置。 依三太太的意思,雪梨终究是若生院子里的人,那边又尚有吴妈妈看顾,如何处置,二房那边自会有定论,如果若生不愿意插手,那就再由她跟窦妈妈做主。 但木蓉,原就是她身边的婢女,要如何惩处,皆只由她一人说了算。 是以,离开千重园回到三房地界后,三太太心中便有了定夺。 木蓉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做了错事,自有她发落,连三爷是不管这些内宅事宜的,三太太便也就毫不迟疑,一站定,便召了人来说,“去寻个牙婆来。” 得了这话的婆子还纳闷,怎地好端端要寻牙婆,不由得询问起来:“太太这是要添人?” 若不然,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找牙婆来做什么。 何况,三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添过人了。 三太太打着绣海棠花的纨扇,闻言摇了摇头,道:“不是添人,随便去寻一个来就是。”言罢,略微一顿,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寻个做远路生意的。” 婆子愈发不解,但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应声而去,没多久,便寻了个牙婆回来。 听说是连家的三太太要见自己,这牙婆也是雀跃得紧,恨不得将看家的本事都掏出来,好叫自己只一回便能挣个盆满钵满。 然而她见到了三太太才知道,原来这一次不是连家要添人,而是要卖人。 她揉着手中帕子。谄媚地笑了笑,问道:“不知这卖的是谁?” 是男是女,什么年岁,什么容貌身段,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这可是都是大有讲究的。 但最关键的。还是为何要发卖了这人。 牙婆时常在大户人家里走动。这些事见得可不少,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少也能摸到些。问完小心翼翼又说了句:“妇人这嘴可严得紧,太太只管放心便是。” 三太太皱一皱眉头,道:“短不了你的银子,你只管接了这生意。好好地将人给领走便是。” 牙婆一听,哎哟。这不用自己掏银子,还添银子,顿时乐开了花,高高兴兴拍着胸脯表示:“太太放一百个心。这人呐,只要出了这大门,保管就将主家的事给忘得干干净净。” 三太太没吭声。只摆一摆手,让人将牙婆给带了下去见木蓉。 她不管木蓉究竟是不是像她自己所言的那样。是叫玉真给蛊惑了。她只知道,木蓉身为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却做出了背主的事。 单凭这一点,也足够叫她打死木蓉了。 但终究是多年的主仆,情分二字,就算如今淡了,也还是在的。 所以人再不能留下,命却还能叫她留着。 三太太在牙婆走后,暗暗叹了一口气。 千重园里养了那么一群人,终究不成样子。 可这样的话,别说她,就是连家几个男人,也不敢去同云甄夫人说上一个字。 故而三太太在这件事后,只是盼望着云甄夫人归家后,会对玉真从严发落。 因为即便是她,也对玉真兄弟二人,在云甄夫人跟前不同于其余人一事有所耳闻。 担心,便不是那么没有道理的了。 三太太摇着扇子,站起身来,往长房孀居的大太太周氏那去。途径二房的时候,她脚步微顿,想了想还是转个身朝若生的木犀苑走了去。 到了地方,见了若生后,她却怔住了。 雪梨已经不在木犀苑了。 在这件事上,若生竟然比她还要果决。 三太太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又忍不住感慨若生果真如同窦妈妈所言的一样,不需要她太过担忧。 …… 早在三太太吩咐人去请牙婆回来的时候,若生则已经打发了吴妈妈去见雪梨。 见面后,也不需要吴妈妈拷问,只需要问上雪梨一句,是愿意离开连家被发卖呢还是挑个人配出去权当了了这最后的情分? 雪梨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叫连家给撵了出去,将来想再寻一户像连家这样门第的人家,那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事,更别说,她的年岁也早不是十二三。 而且万一她在连家做过的事,传了出去,那只怕是没有好地方肯要她的了…… 指不定,会被黑心的牙婆卖去窑子里! 这般一想,雪梨吓得直哆嗦,忙说,愿意配人。 吴妈妈便掏出几张名牒来给她,说是姑娘开恩,让她自己选一条路走。 这里头,有年轻的小厮,有年纪略大的管事的,也有普通农户…… 除了管事的之外,剩下的只要雪梨嫁过去,那都是正头太太,而且她这奴籍,主子也愿意开恩消了去。 吴妈妈虽然因为她做过的事对她是一百个瞧不上,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将若生交代下来的人,分别说给了雪梨听。 甚至于,她虽然嫌憎雪梨,但身为女子,还是情不自禁提点了一句。 然而明明有那么多路可走,雪梨却看也不看别的,只一心一意往那管事的看。 即便对方年近四旬,比她大上二十岁不止。 即便,她只能给对方做妾,她却还是乐意得紧。 穷人妻,哪及富人妾? 雪梨心思昭昭,毫不犹豫。 吴妈妈回头禀了若生,将剩下的名牒交给若生过目。 若生细细看了一遍,轻声说了一句:“我跟妈妈到底还是料准了。” 过了会,她重新将名牒抽出来,递给吴妈妈道:“妈妈看着再添几人,院子里到了年岁的人,该放出去的便都放出去吧。” “是。”吴妈妈恭恭敬敬答应下来。 若生微微颔首,淡淡发话让吴妈妈不必在这伺候,只管下去准备,立即送雪梨出门。 既是与人为妾,那就连嫁妆也不需准备了,小轿一顶,从角门抬进去就是。 从此以后,木犀苑里也就再没有“雪梨”这个人。 出了木犀苑的雪梨,却高兴得紧,以为自己是劫后余生。 那管事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但还在壮年,只要自己肚皮争气,没准还能诞个男胎下来。 可她一路算计得好好的,谁曾想一进门,就叫那大妇差人打了一顿,赶她去了厨房做粗活。 她不忿,扬声喊:“我是三姑娘送来的人!”   第207章 酸梅汤 “呸,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三姑娘!”大妇瞪着吊梢眼冷笑,“送你来的人,只说收下你,可没说不准我使唤你!” 雪梨哆嗦着:“我不是你的丫鬟!” 大妇扬手就挥了一巴掌过去:“立了契的,我就拿你当丫鬟使唤又能怎样?不要脸的贱蹄子,少在我跟前聒噪!” 雪梨痛呼一声偏过头去,伏地痛哭起来。 “哭什么哭,招晦气的东西!”大妇便骂骂咧咧让人提了她下去,连男人的面也不让雪梨见上一眼。 雪梨一心一意想要生儿子的梦,就跟清晨时分沾在草叶上的露珠一样,太阳一出,就蒸发了个一干二净,连半点踪影也没有留下。 她终于哭哭啼啼地后悔起来,要是当初没有这般选,那该有多好……有多好啊…… 可世上从没有后悔药可吃,自己选的路,要么死要么只能这么走下去。 她跟木蓉,都悔不当初。 悔着悔着,便都恨毒了玉真,觉得不是他,她们才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于是恨着,不管她们在做什么事,这心中都在咒骂玉真。 一句又一句,一声又一声。 玉真明明听不见,可坐在那时,还是会莫名其妙打个寒颤。 但他只以为自己是冷的,站起身来走至窗边,伸手去探窗棂。 没有风。 门上挂着又重又大的琐,边上守着两个手脚粗壮的婆子。 玉真将耳朵贴到了窗子上,屏息听起外头的动静来。屋子里有些昏暗,但外头似乎日头正是明媚,他听见两个婆子在小声交谈。嘀咕什么日头太猛,晒得人头晕。 他便想,这晒晕了才是好呢! 可那俩婆子身强体健,别说这么站在廊下会叫太阳晒晕,就是直接站在庭院里被太阳直照着,站上个几个时辰,恐怕也不定能晒晕。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后。玉真便莫名有些焦躁起来。 已经过了两日。但外头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婆子每日定点开门给他送饭,可这送的吃食一看就知道是大厨房里做的,同连家的那些普通仆妇所吃的。没有任何不一样。 他是吃惯了千重园小厨房里做的菜的人,哪里愿意吃这些。 刚尝了一口,他就忍不住吐了出来,直道是“猪食”。 虽然昔年处境不佳的时候。他跟玉寅俩人,也吃过不少苦头。这样的伙食,没准还吃不上,但人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他的舌头。如今都被养刁了,自然是咽不下去这些在他看来,太过粗糙的食物。 可不吃。怎么办? 只能饿着。 饿了一顿两顿三顿,谁也不在乎他到底动没动那些饭菜。 婆子走进来。送饭,过了时辰,再走进来,收拾碗碟,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便知道,这一定是窦妈妈提前吩咐了什么! 心里头的怨气,就愈发如洪水般滔天不息。 然而饿得狠了,便什么都能吃了。 他到底没舍得把自己饿死在这屋子里。 玉寅还没有来找他,事情还没有转机,就连云甄夫人都还未回府,眼下谁也不敢真发作他,他怎么能愿意先把自己给饿死了事。 所以午间有人送了饭菜进来后,他一口一口将饭菜都吃了个干净。 在玉寅出现之前,他得养足了精神才好。 可现如今他站在窗边,偷听着外头的婆子们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心里头就像有火在烧一样。 云甄夫人离开之前,玉寅因为三姑娘的事,被禁了足,也没说什么时候才将他给放出来。 他一直忧心着。 但好在云甄夫人启程前往清雲行宫之际,吩咐了窦妈妈说,下月初八放他出来。 玉真得知了这个消息,还奇怪,为何非得是初八,可后来一想才明白过来,云甄夫人哪里在乎是初八还是廿十八,她不过就是随口拣了个日子说了而已。 不过他还是立即就认认真真掰着手指数起日子来了。 算一算,昨儿个玉寅就该能恢复自由了。 但他没有来见自己。 今天也没有,玉真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毕竟依他对弟弟的了解,纵然窦妈妈不想让他见自己,他也应该能想出法子来的才是。 玉真就越想越觉得心急如焚。 终于,窗外婆子们的说话声一顿。 他的心神,亦是一凛。 “日头大,两位妈妈晒得久了,必定辛苦,用一些解解渴吧。” 玉真心里狂呼,因为激动,眼中几乎要迸出泪来,这人到底是来了! “哟,是酸梅汤。”外头隐隐传来打开盒盖的声响,紧接着便响起了婆子的说话声。 另一个婆子也马上接话道:“这可是好东西,还是冰镇过呢!” 府里有存冰,但那都是主子们用的,底下的人,可没有几个能用上冰镇过的东西,能在井水里凉上一阵,就算顶好了。 太阳也的确是火辣辣,两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咽了口唾沫,到底没舍得这碗冰凉凉的酸梅汤。 不过惦记着上头的吩咐,二人到底没吱声。 玉寅便笑着说:“妈妈别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孝敬孝敬二位而已,这大热天的,谁也不容易。”言罢,他略微一顿,“自然,我这也有点小心思,还请两位妈妈不要见怪,我这哥哥体虚身子差的,只怕禁不住这日子,还望两位妈妈好生照看。” “不敢当,不敢当……”俩婆子闻言,连忙摆摆手,异口同声说道。 其实玉真到底犯了什么事,底下的人都不清楚,她们俩自然也不知道,又以为玉寅是云甄夫人跟前的红人,不能轻慢,这口气便软了些许。 其中一个婆子讷讷道:“窦妈妈有命在先,不准你……” 玉寅依旧笑着,将装着酸梅汤的食盒递过去,说:“妈妈别担心,我的确没有别的意思。” 俩婆子见状,忙道:“那便多谢玉公子了!” 一人举起一碗,将酸梅汤给饮了,端的是透心凉,舒坦! 玉寅就微笑着将食盒收回,再三叮咛她们不要受累,而后也果真不提要见玉真,转身离去。 而屋子里的玉真,耳听着脚步声又远去了,当下急得满头大汗。   第208章 你来了 他被困在屋中,听着玉寅的脚步声越来越轻,最后终至再不可闻,心中一直殷殷期盼着的事,似乎也就跟着在这一瞬间,破灭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来了,却连想个法子见他一面也不曾?玉真百思不得其解,额上汗水淋漓,急得团团打转。 门口守着的俩婆子,却心情愉悦地谈论起了方才那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道是极凉爽,这一喝下去,便连骨子里仿佛也凉快透了,这人的精神头也随之大好。 说着,二人又言及玉寅,压低了声音悄悄不知说了一通什么,玉真急得连偷听的心思也无,只零星听见几个“俊俏”、“夫人”之类的词。 待他想要细听时,那两个婆子口中的话便变了,不知何时已从玉寅说到了他身上。 她们俩人对他究竟犯了什么事才被关起来,十分好奇。 但上头没有传来风声,她们这样的,也委实探不到什么消息,眼下虽然看守着他,却也依旧是一头雾水,只在门前胡乱揣测着。 猜猜,其中一个婆子忽然嗤笑着说了一句,“等到夫人回来,这人八成就能放出来。” 另一个附和着说:“可不就是这么个话嘛!瞧他们兄弟俩那鼻子眼睛生得,谁见了舍得赶走?” 许是因为打开了话匣子,四下又无人,加上也不知道玉真就在屋子里将耳朵贴在窗户上偷听着,两个婆子的对话声音渐渐变得响亮了起来,说的话也逐渐有些口无遮拦起来。 玉真隔着一扇窗户听着,紧紧将拳头给攥了起来,在信中暗骂:什么东西。也配私下说道他们兄弟! 但如今,他被锁在屋子里,她们则自由自在地站在外头看守着他。 所以不论他听到这话心中有多不痛快,他也只能就这么听着,忍着,权当自己没有听见。 玉真咬着牙,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离窗子远一些。离那两个婆子的声音也远上一些。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有人“哎哟”了一声。 他正在往后退去的脚步,就硬生生停下了。 静默了一瞬。那脚便又飞快地迈回了原处。 “怎么了你这是?”有婆子在问。 另一个便答:“哎哟哟,我这肚子突然疼得厉害。” “肚子疼?这大热天的,该不是突然吃了凉的,给吃坏了肚子?” “哟。这可说不准!”也不知是哪一个肚子疼,这婆子的说话声突然拔高了音量。“不成不成,疼得厉害,我得去一趟茅厕!” “去吧去吧,瞧你这出息!”另外一道声音也跟着将音量提高了些。带了两分嘲笑,“别半道上拉裤子里了,那可就将老脸也给丢尽了。” “去你的!”飞快抛下一句话。声音的主人又“哎哟”了声,匆匆跑远了。 玉真清晰地听见留下的那个婆子啐了声:“懒人屎尿多。八成是想偷懒,还胡扯什么肚子疼。” 然而话音刚落,她忽然也低低闷哼了一声。 玉真的耳朵离窗纸便也就越凑越近,终于彻底抵在了上头,细细探听起来。 “这是怎的,我这肚子怎么也疼上了……”方才还在讥笑对方的婆子,似乎也腹痛上了。 她声音顿了顿,狐疑的自言自语起来:“莫不是穷人肚,还真吃不得那主子惯用的东西?往日里也没吃过这般凉爽的酸梅汤,这突然喝了一碗,就跑肚了?” 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在门外来回踱步,嘟囔着:“那臭婆娘,怎地还不回来!” 可先前那婆子离开这里也不过才刚刚一会,哪里就能这么快返身回来。 她强忍着,又候了须臾,终是再也忍不住,骂了句后咬牙切齿道,这门上左右有大锁,她不过去屙个屎,应当不会出事才是,快些回来,上头的人也铁定不会知道这事。 于是她捂着肚子,急急忙忙便跑开了去。 拐个弯,玉真门前,便空荡了下来。 半空中飞来一只鸟,栖在廊下,唧唧喳喳叫唤了两声。 玉真一激灵,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巧,恰巧两个婆子都腹痛要去如厕,顿时又期待了起来。 他照旧守在窗边,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随即不过转眼工夫,便有人靠近了来,且一路向着门而去。 玉真胸腔里的那颗心登时狂跳起来。 他暗暗偷喜,这一定不是两个守门的婆子回来了。 如果是那两个讨人厌的婆子,这会一定用烦人的声音说上话了。 这时,门口悬着的大锁,发出了“咯噔”一声。 玉真连忙拔脚朝大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他还未站定,眼前那原本紧闭着的大门就突然被打开了来。 他看着逆光站在那的白衣少年,欢喜地喊出了声音来:“你来了!” “二哥。”玉寅向前一步,走进门来,背过身动作麻利地将门给掩上了,而后问道,“你可还好?” 玉真原先还算镇定,听到这句话后,却是面色一黯,摇头说:“不好。” 被困在这里走不出去,天气又热,饭菜也不合胃口,而且还活得提心吊胆,他怎么能好。 玉真觉得弟弟问了没有必要问的话,心里头突然莫名烦躁起来,急急追问:“你可是有了法子?” “二哥在等我?”玉寅不答反问。 玉真四下张望着,点点头,一面担心着那两个婆子不知道何时便会回来,连忙又说了一句:“你有什么要叮咛我的,赶紧说,只怕那两个婆子不一会便该回来了!” 玉寅却神色淡然地摇了摇头,道:“二哥不必担心,她们没有那么快就能回来。” 酸梅汤里泻药的分量,他可是仔仔细细算计过的。 可玉真听了他的话后,还是担心不已,只急切追问:“好好,你有什么主意,快些告诉我——” “不急。”玉寅的声音一轻,“不如二哥先告诉我,你瞒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有些事,尽管他已有所耳闻,但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但玉真听了他的问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由得怔住。   第209章 失算 玉寅便压低了声音道:“长话短说,二哥只管将你如何打算的说来便是。” 玉真却仍旧踟蹰着,但他比玉寅担心的多,害怕那两个婆子会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突然回来,想了想还是咬牙道:“是我失算了!” 他一开始,只是想要证明给玉寅瞧瞧而已。 证明自己,并非真的胆小怯弱,是个无能之辈。 报仇的事,也有他的一份,这条路再难走,他也不能光叫玉寅一个人走。要撤,二人一块撤;要留,他们两个人当然也得一起留下。 但他这个弟弟,一直比他心思更加缜密,看得也远比他更为深远,他便也一直就放任自己在玉寅面前露出惶恐害怕的一面来。 毕竟,这世上他只有玉寅这么一个亲人了。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骨肉,再没有能够比他们更加亲近的人。 然而自从他在浮光长公主跟前没有讨着好后,这局势便渐渐变得困顿了起来。他更是越来越不喜欢在云甄夫人面前伏低做小,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凭什么趾高气扬地使唤他?凭什么? 便是宫里头的娘娘,只怕也没有她这样的脾气。 可早在他们踏入平康坊连家,踏入千重园的那一瞬间起,他便知道了她的脾性…… 她是他们报仇之路一块最合适的跳板,只要拿下了她,便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兄弟俩的能力。 这般一来,于他们今后的要走的路而言,便太好了。 毕竟不管是什么路,你想走得顺畅,就得叫路上的那群手掌权势钱财的人看到你的本事。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愿意留你在身侧。 你才会有机会,一点点往上爬,然后趁着对方一个不注意,伸着毒牙狠狠一口咬下。 所以他听着玉寅的话,进了连家,努力地想要讨得云甄夫人的喜欢。 也幸好,他一向很擅长这些事。 妇人而已…… 而且虽然云甄夫人喜怒无常。但她有时。待底下的人也是极好的。 吃穿用度,皆是最上等的,比他们早前过的日子。那可是好上太多了。是以他有些时候,也会忍不住动摇,觉得报仇那样虚无缥缈的事,真狠狠心。不做也罢。 但等到玉寅因为连若生的事,被云甄夫人禁足后。他的念头就全改了。 玉寅那么艰难地在部署,在筹谋,在牺牲,他怎么可以只想着坐享其成呢? 那也是他的父母姐妹。他还年长于玉寅,有些事合该他来做。 故而当玉寅尚在禁足之中时,他开始筹谋起了自己的计划。 只可惜。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一败涂地。 他好容易才等到云甄夫人离府。随驾前往清雲行宫,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但事情却是一败涂地。 玉真先将连三太太的事情给说了,道是想要借机辱没了三太太的清白,好叫她碍着名声不敢张扬,受制于自己。 三太太主持着连府中馈,拿下了她,无异于便拿下了连家的中馈,可做的事就太多了。 他自觉想起极妙,三言两语将这事情说完后,虽知事情败了,但眉宇间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些沾沾自喜来。 玉寅定定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二哥可曾想过,万一三太太性子刚烈,以死明志可如何是好?” 玉真愣住。 “便是这局真叫二哥办成了,回头三太太随便寻个由头另布个局,将你打杀了如何是好?” “再不然,三太太不愿意忍气吞声,索性将事情告诉了云甄等人,哭诉你侮辱了她,又该如何是好?” 玉寅没有丝毫停顿,一口气问了他数个如何是好。 玉真便彻底愣在了原地,嘴角翕翕,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 这些后果,他从未仔细考虑过。 望着弟弟的脸,他额头上遍布的冷汗,汇成了一条小溪,沿着鬓角直直往下流淌。 玉寅叹了口气,道:“罢了,二哥继续说吧,算算时辰,那两个婆子也快回来了。” 玉真一听,立即重新打起了精神,飞快地说起他的另外一桩打算来。 二房那件事,他可不是为了自己做的。 他全是为了玉寅。 玉寅被禁足,就是因为他想要试探二房那位三姑娘。 可显然,连家三姑娘不是个好对付的。 所以,他便心生一计,想要助玉寅一臂之力。 只有连三姑娘在二房的日子不好过了,只有她满心苦闷,浑身不得劲了,这才会有空隙,叫玉寅趁虚而入。 那毕竟是连家的主子,不是寻常丫鬟,可没那么容易哄骗。 他便哄了木犀苑里那个叫雪梨的丫鬟,让她在若生送去明月堂的东西里掺入麝香。 一旦二太太朱氏的孩子没了,那这麝香一时就一定会被查出来,到那个时候,人人都会疑心连若生。 然后,他再一点一点将她逼入深渊又何妨? 玉真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一定没有破绽了。 可他说完后,玉寅却道:“如果连若生,根本就不在乎朱氏的孩子在不在,朱氏是否真心待她,二哥这局要怎么办?如果云甄根本不会因为这件事惩处连若生,二哥这局除了打草惊蛇,还有什么用?” 玉真闻言,委屈不已:“我这都是为了你!你做什么将我说得这般一文不值?” “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玉真红着眼睛,道:“那你是何意思?世上的人又有几个真能事事缜密?” 玉寅垂眸,低声说:“不论如何,二哥设局之前应当先来同我商讨一番。” 玉真要跳脚,也不管那两个婆子就要回来了,说:“你不是被禁足了嘛!” “所以我是不是同二哥你说过,万事小心为上,不能操之过急?”玉寅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些微起伏。 玉真气势一颓。 “二哥,他们是否已经起了疑心?” 玉真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玉寅上前一步,朝他更近了一些,忽问:“如果他们有所察觉后拷问二哥,二哥可能忍住不言?即便会死,二哥能否将话藏住?” “绍……”玉真哑然,“我……他们不会发觉的……” 玉寅绕到他身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腰带,声若叹息:“可是二哥,我们不能冒险,不能呀……” 伴随着话音,他手中的腰带,缠上了玉真的脖子。 玉寅在玉真耳边叹息道:“二哥的那份仇,还是由我帮着一并报了吧。”   第210章 自缢 那条绣了青竹纹样的腰带,在玉真的脖子上,像蛇,一点点收缩,越缠越紧。 他呼吸不畅,大力挣扎起来,因为震惊,眼睛瞪大充血,张着嘴想要说话,可嘴里发出的声音只有模糊不清的破碎字句,便是他自己,恐怕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玉寅,却听明白了。 然而他只是垂下眸子,手上用力,将手中的腰带缠得更紧了些。 腰带是那样得坚实。 玉真猝不及防,等到反应过来时,身上气力已是不足,难以反抗。 加上玉寅就站在他身后,他想要往前跑,这腰带就会死死勒住他的喉咙,愈发令人难以喘息;他若往后挣扎,玉寅却纹丝不动,稳若泰山,他根本抵抗不了。 “绍……允……”不过只是转瞬间,玉真一张脸便涨得通红,而后飞快的便变作青紫,连唇色都变得瘆人起来。 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他已经彻底无法呼吸。 紧紧勒住他的玉寅,这时候才终于抬眼看了一眼他的后脑。 “二哥你去吧,你好好地去吧……”他放轻了声音,近乎呢喃般,在玉真耳边说了一遍又一遍。 话至最后,已几不可闻。 玉真更是早就连一个字也听不进耳朵里了,他耳边除了嗡嗡的声响外,已经再听不到别的了。 他攥着玉寅袖口的手指,蓦地一松,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垂至身侧,没有知觉的晃动了两下。 玉寅手里的那条腰带。去仍未松开。 若是眼下他便松了手,可玉真的气息还未彻底断绝,忽然间又醒转过来,只怕他也再下不了第二次手。 所以既然做了,那就索性一次做到底,确保永无纰漏。 他推算着时辰,在心中默念着:一、二、三…… 数至十。他才终于将手松开了去。 绷紧了的腰带霎时变得松散。皱痕道道。 玉寅低眉看了它一眼,不动声色地将腰带给细细叠好,一层又一层。叠得平平整整,纳入袖中,藏好。 随即,他走至床侧。信手将上头那床质地平平的帐子一扯,扯了下来。撕成几条一拢,向上一抛,绕梁而过,系个环。将玉真给挂了上去。 甚至于,他还留出了空隙,足以他脚步镇定地缓缓离开。 等到守门的两个婆子。一前一后回来时,他早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 那门上的大锁。也原模原样的琐了回去。 谁也没有察觉,这看起来丝毫未改的大锁,片刻之前才叫人偷偷打开过。 有些锁,不必钥匙也能开。 但显然,这两个婆子,并未想到这些。 乃至于二人重新见了面,也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讥讽起对方不配吃那金贵的东西。 屋子里过于安静的气氛,也没有叫她们觉得疑惑。 玉真这些日子以来,还未安分守己,平素也不吵不闹,连人也不叫,所以直到时近傍晚有婆子送了饭菜上来之前,谁也没有想到,里头竟然会出事。 守门的婆子接了饭菜,解下腰间挂着的钥匙开了锁,将门推开了去。 天热,里头扑面传来一阵古怪的气味。 提着食盒的婆子立即眉头紧皱,抬手在鼻子前头扇起风来。 可这股味道非但不去,还越扇越重。 她不由得嘀咕起来:“这都什么味啊……” 忽然,话音戛然而止。 她刚刚抬起来向前望去的视线,僵在了某处。 “哐当--”一声巨响,她手中的食盒坠在了地上。转瞬,她尖叫了起来:“死人了--” 外头守着的另一个婆子急急忙忙冲进来,嘴里问着“什么,什么”,还未站定就瞧见了悬在梁上的玉真,当下脚下步子打跌,一屁股摔在了门槛上,急得话也说不清楚,“这、这怎么……” 俩人皆慌得失了神。 弥漫在空气里的臭味,却一点一点变得愈发浓重起来。 天气委实是热,饭菜多搁上一会,保不齐就得馊了。 这人也是肉做的…… 跌坐在门槛上的婆子颤巍巍地伸出手,捂住了口鼻,俯下身干呕了起来。 先进来的婆子,看看散落了一地的饭菜碗筷,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顾满地碎瓷片,拿手撑着地面就半爬半走地往门外而去。 这死了人,一定得知会窦妈妈。 干呕着的婆子见状,也反应了过来,匆匆忙忙要跟着爬起来,却叫先自己一步起身的婆子给推了一把肩头,“别别,这可不能少了人看着,你且守着,我去禀报!” 她一口气不停歇地飞快说完,终于是费尽力气站直了身子,拔脚就往廊下另一侧跑。 生怕自己晚上一刻,就要被留在这陪尸体了。 即便如今还是青天白日,可谁突然见了死人会不害怕? 大抵也正是因为怕得厉害,婆子原本就不慢的脚程愈发快了起来,只花了平素一半的工夫,就到了窦妈妈跟前。 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半点仪态也无。 窦妈妈蹙起眉头,问:“怎么了这是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婆子拼命喘着气,好容易才将一口气给喘匀了,急巴巴就说:“不好了不好了,那玉真公子,死了!” “什么?”窦妈妈以为是自己听差了,“谁死了?” 婆子的呼吸声终于没那么急促,这话音也就变得清晰了起来:“是奴婢们看着的那位玉真公子,自缢了!” 窦妈妈又听了一遍,这才敢肯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当下面色一白,道:“快领我去!”言罢一扭头,她又要吩咐人去请大夫来,万一这人还未死透,那就还有救回来的可能。 来报信的婆子一听,却连忙摇头摆手说:“不用请不用请了,小的瞧着,这人都变色了……” “……”窦妈妈面皮一僵,止住了话,心乱如麻之际,匆匆让人去知会连三太太管氏。 但走出两步后,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来,便站定寻人去办,道:“速速去一趟木犀苑,请三姑娘来千重园一趟。” 然则若生此刻,却并不在木犀苑里。 她今儿个早上,便出了门,先见了慕靖瑶,后见了贺咸,如今正在苏家。   第211章 病入膏肓 她前两天给苏彧去了信,可那封信却如泥牛入海,始终杳无音讯。 这信,明明写了,却忍不住叫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写过这么一封信,又是否真的有吩咐人送出去。 几日来,她既没有见着信鸽,也没有见着元宝,更没有收到口信。 甚至于,她这两天,连平素听惯的鸽哨声,都鲜少听见,仿佛这京城里的人,都已经不用信鸽了一般。 而元宝,也没有如过去一般,偷偷跑来充当信使。 过去,它就是有时不送信,也总孤猫一只,跋涉半天溜来看她,溜来讨吃的,可如今,它也像是从未存在过的一样,没了踪迹。 要不是那天铜钱不知抽的什么风,被绿蕉挂到廊下后,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元宝--元宝--” 她只怕真的就快疑心上自己,是不是真见过元宝了。 毕竟那只猫,可一直精怪得紧。 还有苏彧,论理怎么也该收到她的信了。可是既然收到了,他为何不回信与她?她只是探病而已,又没有痛骂他那天夜里胡作非为、孟浪轻浮、耍酒疯…… 她真的没有一个字在骂他呀。 可苏彧总不回信,连半点回音也没有,若生渐渐的,便忍不住怀疑了起来,难道是她记错了?她其实并非写信去探病,而是写了满满一封信去骂他不成? 所以他才见了当没看见,连信也不回? 她惴惴想了又想,因着玉真的事,暂时将他抛在了脑后,可等玉真一被关了起来。原先沉下去的念头,就在一瞬间又全涌了上来。 夜里躺在床上,她都会半夜惊醒。 动静大,外间的扈秋娘也跟着醒。 醒来便问,姑娘可是梦魇了。 她想想自己方才似乎也没有做梦,便皱着眉头反问扈秋娘,方才可曾听见有猫叫唤。 扈秋娘听了总怔一怔。而后才答。奴婢出去看一看。 往前元宝偶尔也会半夜三更时溜来,猫步悄无声息的,谁也不会发现。 可这一次。不管扈秋娘怎么看,别说那么只大猫了,就是连根猫毛也没有看见。 若生心里头就犯嘀咕,她刚才明明就听见了猫叫声。那声音怎么听都像是元宝的。 除了它,哪还有猫会叫唤得那么谄媚…… 可扈秋娘都已经出去转悠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元宝,那就是真的没有来。 她只得重新睡下。 到了第二天,她坐在廊下,仰头看着天。眼睛一眨,忽然抓个人便问:“方才可听见鸽子的叫声?” “……姑娘,奴婢没有听见。” 久而久之。底下的人都开始窃窃起来,说咱们家姑娘这瞧着怎么好像有些不对劲。跟魔怔了似的,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这话说得多了,绿蕉也亲耳听见了一回,气得罚了多嘴的小丫鬟们一通,回头却也因为担心若生,来同扈秋娘说,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可若生不说,她们也只能胡乱揣测,怎么猜也猜不透。 俩人私下一商量,终于决定去问若生。 没想到这话还未来得及问出口,若生先下了令,道备马出门。 俩人这担忧心思只得重新藏好,老老实实去取衣裳的取衣裳,去备马车的备马车。 结果若生出门后,便径直往慕家去了。 慕靖瑶听说是她来访,高兴得连见客的衣裳也忘换,穿着身轻薄常服就来迎她,而后更是干脆屏退众人,领着她进了自己闺房,笑吟吟道:“今儿个吹的什么风,竟把你这大忙人给吹来了?” 若生近些日子出门的时候少,来慕家的时候就更少了。 听到慕靖瑶这般道,她还当真有些汗颜起来。 慕靖瑶笑嘻嘻的,忽然又道:“该不会是因为五哥的事?” “你猜慢些……” 慕靖瑶闻言便知自己没猜错,便敛了笑问道:“怎么,你还未见过五哥?” “不曾。”若生摇了摇头。 慕靖瑶轻轻“咦”了一声,说:“问之上回明明送了信去的。” 若生一怔,而后无奈地笑了起来:“他还真是什么话都不瞒着你。” “那是自然!”慕靖瑶得意地扬起眉眼,“他要是敢瞒着我,我就寻长辈们告状去!” 若生笑了起来:“得了得了,你们俩还是快些成亲吧。” 慕靖瑶伸长手来捏了一把她的脸颊,嗔道:“小没正经的!”而后道,“不说那混蛋的事了,且说说你的,上回问之没给你带回口信来?” 若生揉揉脸,道:“说了,他若是没说,我也就不会担心了。” “怎么,你担心?”慕靖瑶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打趣之色,急忙问了一句。 若生也大大方方点头:“贺公子说他病得厉害,已不像是寻常风寒之症,作为友人,我自然担心。” 当然,她这般担心,同苏彧那风寒恐怕是从自己这给过的,也脱不了干系。 “病得很厉害?”慕靖瑶闻言,却愣了下。 贺咸是如何给若生回的信,她并不清楚,她还以为依贺咸的性子,不会说假话才是。 苏彧的病,分明只是寻常风寒罢了。 倘若真病的厉害,他们怎么也不会瞒着她才是。 心中瞬间闪过千百个念头,慕靖瑶勉强控制着自己面上神情变幻,作出担忧之状来,道:“难怪近些日子我都没有听过五哥的消息。” 若生原就是想来问问她苏彧的情况,知道了也就心安了,哪知她竟也不知道,不由得怔住。 慕靖瑶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神色沉痛地道:“阿九,不若你亲自去定国公府看看他吧!” 若生丝毫没有防备,骤然听到这话,连如何反应也不知道,半响才讷讷道:“我便是去了定国公府,也没有理由见他呀……” 苏家跟连家,一向没什么交集,既非世交,又非亲戚,依外人来看,她跟苏彧更该是完全不认得对方的才是。 “理由?不要紧!”慕靖瑶却摇头说,“你不以连家三姑娘的身份去便是了!” 若生:“……” 慕靖瑶的神色愈发哀痛:“倘若五哥真病得厉害,你这万一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那可如何是好?眼下岂是顾忌来顾忌去的时候?” “他,不会吧……” 慕靖瑶一把抱住她,发出哭腔来:“我这心里没底啊。” 若生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声音,听得心惊肉跳,忙问:“该如何去?” 慕靖瑶抹着眼睛抬起头来,说:“随我一道去也可,但我去见五哥,也有些不像话,所以你跟着问之一道去,扮作他的丫鬟,可直接进五哥的屋子!”   第212章 乔装打扮 “曼曼姐……”若生骇了一跳,“这如何使得……” 慕靖瑶垂下抹着眼睛的手,张着微红的双目,声音忽然一轻:“你便不想亲自去见一见五哥?” 若生迟疑:“我自然想见。”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任何事任何人终究都还是得自己亲眼看见了,才能真的安下心来。但让她扮作贺咸的丫鬟,随贺咸一起去苏家悄悄见苏彧? “可是曼曼姐,贺公子焉能答应?”她思量了片刻,终是长叹一声问了出来。 依贺咸的性子,她上回突然间命人给他送了信去,恐怕便已足够叫他大吃一惊了,而今还要叫他领着自己进苏家,一路隐瞒身份,他只怕是不愿意的。 于贺咸看来,这样的事应当无异于胡闹。 若生望着慕靖瑶摇了摇头,轻声说:“还是罢了吧,不要叫他为难。” 慕靖瑶却毫不犹豫地道:“只要他带个路罢了,又不需他上刀山下火海出生入死,他有何为难的?”言罢,她忽而嫣然一笑,说:“不过,倘若真是出生入死的事,我头一个便不会让他去。” “可是……”若生心中却还有些惴惴的,总觉得这里头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慕靖瑶不等她反应过来,已是急急命人去给贺咸递消息了。 吩咐妥当,她方才回过头来看若生:“我让人给你寻身衣裳,你过会便换上吧。”她站起身来,四处走动,搜罗一切能替若生伪装身份的东西。 若生望着她的身影,怔怔出了会神。终于在某个瞬间恍然大悟,明白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慕靖瑶她……太热情了…… 眸光微闪,若生垂下了眼睛。 须臾过后,慕靖瑶来唤她,请她去更衣。 她点点头,老实跟着下去换了一身婢女的衣裳。 慕靖瑶便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直道不错。又将她拖到梳妆台前。亲自为她梳头。 若生忙说使不得,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攥着犀角梳子语重心长地道:“你再同我客气。可就生分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由我来替你梳头打扮,才是最稳妥的。” 她的手也的确是巧。梳头的手艺,竟是半点也不比若生身边的丫鬟差。 很快镜子里的少女便像是变了一个人。 眉眼还是一样的眉眼。但叫不熟悉的人见了,短时间内也绝不会起什么疑心。 慕靖瑶这才搁下梳子,笑了起来:“很好!” 若生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微微扬了扬嘴角。而后笑着问了一句:“苏大人的身子,是不是并无大碍?” “嗯?”慕靖瑶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不由得愣住。待到回过神来时,已是瞒不住。 若生一直盯着她面上神色变幻。观察入微,连她下意识避了下镜中人视线的眼神,她亦没有错过。 慕靖瑶只得叹口气,道:“我知道的并不清楚,但问之前儿似乎才去见过他,如果情况不妙,他断不会不来知会我。” “这般说来,便是贺公子在信中诓了我了。”若生笑着,眯了眯眼睛,一瞬间神色狡黠似狐。 慕靖瑶看得一激灵,忙道:“他定不是有意的!” 若生依旧笑眯眯的,轻点下颌,站起身来转过头面向了她,道:“其实这样也好,既知他先前诓了我,那他今儿个替我隐瞒身份,我也就不那么愧疚了。” “你要去苏家?”慕靖瑶一怔。 若生口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当然。” 慕靖瑶凝视着她,闻言暗暗长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听若生那般问起,还以为她绝对不会按照之前的筹划去苏家见苏彧了,没想到,她还是要去的。 慕靖瑶悄悄上前一步,道:“回头我定叫问之来向你赔礼。” 若生大方地摆摆手:“贺公子可不像是随口就能胡诌谎话的人,这事只怕也不该他来赔礼。” “阿九……”慕靖瑶听着这话,琢磨过来,她八成是猜到贺咸那封回信是苏彧做下的好事了,当下着急起来,在心中暗骂了两句苏彧做什么不好,非得骗人,这下子露了馅,她想帮忙兜一兜也是不能。 而且眼下这话,恐怕是越说暴露得便越多,倒不如先不说。 踌躇着,慕靖瑶送了若生出门。 贺咸比她还踟蹰,私下避开了人,想说她胡来,又忍下了不敢说,自己一张脸反倒是涨红了。 慕靖瑶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嗔他道:“你领了人去,五哥谢你还来不及,你怕什么。” “我哪里是怕五哥,是这事于理不合呀……”贺咸小声分辩着。 慕靖瑶便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软软喊了一声“问之”,压低声音说:“你仔细想一想,五哥近些日子可是瞧着不一样了。” 贺咸老老实实点头:“这倒是真的。” 换了过去,苏彧哪里会在乎自己病了旁人是否在意。 他无奈道:“罢了,我总拗不过你。”口气无奈又宠溺。 慕靖瑶面上欢喜,嘴上也不吝啬,立即狠夸了他一顿。 贺咸便明知她是故意赶在这个时候夸自己的,这心里还是乐得飘飘然起来,乖乖领着若生去定国公府了。 因有慕靖瑶的吩咐在前,贺咸不敢怠慢,一路上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拼尽全力想要摆出自在姿态来。 可一至定国公府门前,他就显得窘迫了起来。 他过去来苏家时,可从来也没有带过婢女,是以今儿个突然不带小厮改带了丫鬟,旁人见了也总忍不住多看一眼。 贺咸脸皮薄,差点要露陷,好容易沿途没了什么人,他立马加速敢到了小竹林外,抹把汗悄声同若生道:“五哥的院子,就在竹林里。” 话音刚落,竹林里猛地窜出一物来。 枝叶簌簌,它飞扑到了贺咸身前,扬爪就要挠。 贺咸大抵也是避得多了,看着手脚迟钝,这一避竟也是避得飞快,连衣裳的边也没叫它给碰着,“好你个元宝,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他像训人般,训了元宝一句。 元宝却连正眼也没看他,抬抬脚忽然转了个弯,粘在若生脚边打起了转。 “喵呜——”   第213章 不能进 若生低着头,将脚悄悄往边上挪了挪。 元宝立马便也跟着将圆滚滚的身子挪到了她鞋边,紧紧贴着鞋帮子,像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口中“喵呜喵呜”叫唤个不停。 若生用眼角余光瞅了它一眼,不由得犯起嘀咕,莫不是叫它给认了出来?毕竟猫和人不同,元宝又一向是鬼灵精一个。 “元宝!”贺咸见它总追着若生跑,心里也惴惴起来,赶忙提高音量唤了它一声。 元宝跟若生之间的交情,贺咸并不知道,但他记得元宝是见过若生的,所以也不敢掉以轻心,更别说人是慕靖瑶千叮咛万叮咛后交到他手里的,这万一叫猫给挠了,回头慕靖瑶还不得来挠他? 贺咸只得弯腰去捞元宝。 元宝却在他的臂弯里挣扎起来,手脚并用,伸长了粗短的胖脖子拼命往若生那凑。 好不容易,它终于后脚一蹬,一屁股压在了贺咸手背上,要朝若生怀里扑去。谁知道这衣襟还未被它的前爪勾到,它眼前忽然一黑,被个刚从竹林里匆匆追出来的人给捂住了脸往后拖去。 “喵!” “小祖宗,真该拿条链子给你拴起来。”三七气喘吁吁地将元宝禁锢在怀中,随即来同贺咸赔礼道歉,请他不要见怪。 贺咸苦笑。 三七也苦笑,一面将元宝往竹林里丢,一面来请贺咸入内。 贺咸却没动,侧目看了一眼站在斜后角的若生,示意她跟上。 若生头一回来,处处都觉得奇怪。也不赶胡来,见他示意,便也就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这个时候,三七却像是唬了一跳般,站在竹林入口处小声冲贺咸道:“您要带人进去?” 贺咸点了点头。 三七顿时倒吸了口凉气,连忙摇头摆手说:“您是知道的,五爷没答应。谁也不能进去。这事只怕不妥。” 贺咸闻言皱了下眉,道:“我方才送信进去的时候,分明已经在信中说明了要带人入内的。” “哎哟我的爷。知道是您来了,五爷还会细看?那自然是看也不看便将信给烧了,让小的出来接您了。”三七道,“您往常可从来不带人进去。五爷只怕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件事。” 贺咸面色微变。 三七便悄悄打量了一眼站在后面的若生,一看就呆住了。 怎地是个丫鬟…… 他收回视线。同贺咸对视了一眼。 贺咸便咳嗽了声,说:“那你回去再同五哥回禀一声先。” 三七听了这话,当下急得面色大变:“小的要是就这么回去了,五爷该给小的吃挂落了!”言明要他出来接人的。结果接了半天,什么也没接回来,就算有正经道理。他也说不过五爷。 三七斟酌了下,道:“不若这样吧!小的先领了您进去。回头您再同五爷解释一番,五爷若是应允了,小的再出来迎这位姐姐可好?” 没苏彧的话,三七是说什么也不敢放人入内的。 而且只他回去的话,纵然他回禀了苏彧,贺咸要带人进竹林的事,苏彧也不定就能答应。 贺咸素知苏彧的脾气,知道这事八成还得自己亲自进去一趟,可又不放心若生一个人在这候着,不觉迟疑起来。 不过他们俩人的对话,若生早听了个差不离,见状便出声说了一句:“公子放心去吧,奴婢就在这候着。” 三七笑道:“您请吧,这地方原没什么人来,只管放心便是。” 贺咸无法,担忧地看了一眼若生。 若生笑笑,无声地说了个“去”字。 他这才转身跟着三七进了竹林。 元宝却不愿意走,跟三七扭打起来。 不过它再厉害,那也是短手短腿的,到底奈何不得三七跟贺咸两个人,被抱着带了回去。 他们走出老远,候在竹林入口的若生似乎也还能听见它的叫声。 那样得依依不舍。 这小东西,只怕是真认出她来了。 她笑着往边上站了站,仔细端详起了这片竹林。 竹林并不大,但风吹来,却格外凉爽,夏日里有这么一块地方,倒委实不错。她往里头张望,一眼望不进深处,不由心道,这竹林只怕比外头看着的要幽深一些。 以方才三七的话来看,能进这片竹林的人,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苏彧,还真是个怪人。 若生腹诽了句,正将视线从竹林远处收回来,耳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不近,但离得似乎也不远了。 她忽然想起三七刚刚才说,这地方平常没什么人来,不觉踟蹰起来,该不该避一避。 不过她只犹豫了一瞬,心中便有了决断,闪身进了竹林。 因为那阵脚步声,正朝着她所在的地方走来。 她进入竹林的前一刻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姑娘,老夫人这几日总说,让您去看看五爷——” 那一瞬间,声音已离她很近。 若生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她一进竹林,才走出几步,方才那清晰可闻的说话声跟脚步声,便突然间都消失不见了。 周围寂寂,除了风吹过竹叶发出的簌簌声响外,便只余下她怦怦乱跳的心跳声。 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定定站在了原地。 这地方,似乎有些不大对头。 直觉来得又凶又猛,像一只猛兽,瞬间便咬住了她的双腿。 然而这一刻,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疑问,一个又一个,竟是令她无暇去想,这竹林到底有什么问题。 苏家明明没有女儿,又是哪里来的姑娘? 方才那人口中的姑娘,是谁? 若生紧紧蹙起了眉头。 …… 而此刻已经进了院落的贺咸,已飞奔去寻了苏彧。 苏彧见了他,只懒洋洋瞥他一眼,问:“你怎么又来了?”口气里却不见嫌弃。 贺咸无措,索性直接道:“连三姑娘来了!” 苏彧没动:“你说谁?” “她扮作我的丫鬟,跟着我一起来了苏家,但是被你拦在竹林外头了。”贺咸一口气飞快说完,总算放松了些。 苏彧却是一把从榻上跃了起来,皱眉问:“你可提醒过她竹林不能胡走?” 贺咸一怔:“不曾……” 苏彧拔脚就往外头去。   第214章 消失的信 院落外的小竹林里,有他布的八卦阵,寻常人进来,若无人带领,十有八九要被困住。 他素喜清净,留在府中伺候自己的人,也仅三七一个,当初定下要安置在这片竹林里时,便就是冲着这片竹林能用来挡人。 可今儿个,苏彧头一次有些后悔起来。 贺咸在他身后惊慌失措地喊了几声“五哥”,他却头也不回地进了竹林。正巧三七逮着元宝,从厨房里走出来,瞧见这一幕不觉大惊失色,匆匆忙忙上前来问贺咸,出了何事。 但贺咸也是一头雾水,想了想,道:“许是怕人误入了竹林吧。” 到底是他没在意,忘了提醒若生一声。 贺咸望着苏彧消失的方向,忽然沉沉叹息了一声。 三七伸手挠挠头,奇怪道:“往常听说有人误入了竹林,五爷是理也不理的,今儿个怎地这般在意?” 贺咸听到这话,心里却终于有些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张张嘴想要解释,又觉得这话不好说,只得忍住咽下,换了口风同三七道:“去煮一壶茶来。” “您想喝什么茶?”三七闻言立马换上了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毛尖?大红袍?还是龙井?要不碧螺春?” 贺咸讪笑:“五哥这茶叶倒是不少。” 三七嘿嘿的笑。 元宝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 贺咸便扫了它一眼,而后侧目同三七说:“什么都好,只要热的就成。” 热茶压惊。 这过会,总有人需要。 不过三七并不知道他心中用意,听他说什么都好。反而不知道该用什么,但见贺咸有些心不在焉的,他便也就没有再多加追问,抱着元宝退了下去,翻腾起茶叶来。 而苏彧,此刻正在竹林里飞快穿行。 素色常服在苍翠的竹林里,像一抹风。 尽管他方才从贺咸口中得知。若生此时应当正在竹林外头候着。但苏彧惦记着无人提点过若生,这处竹林不能轻易进入,心下莫名担忧起来。 若是在他们都不知情的时候。若生已孤身陷入竹林,那该如何是好? 苏彧的脚步,愈发快了起来。 行进间,脚底踩过落叶。簌簌作响。 风吹拂过面颊,带着青竹的香气。 苏彧屏息而听。却并未听见别的脚步声。 他心下微松,暗道若生也许仍在原地候着。她一向不是鲁莽胡为的人,理应不会在无人带路的情况下,轻易进入竹林。 但这样的念头才刚刚冒出来。转瞬就叫另外一个念头给覆了过去。 她今日会跟着贺咸来苏家,就已不那么像是她会做的事。 思及此,苏彧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忽然。他从眼角余光里发现了一个身影,脚下步子一顿。他站定侧过身,朝着那个方向定定看了一眼。 竹林小径旁,他一眼便认了出来的少女,着了丫鬟打扮,背倚修竹,席地盘腿而坐。明媚的日光下,一头乌鸦鸦的长发,愈发衬得她面若新雪。 苏彧呼吸一轻。 她到底还是进来了。 然而映入他眼帘的那张脸上,并不见惊慌之色。 她坐在那,就像是坐在自家庭院中,姿态闲适又放松。 他方才陡然提起的那颗心,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落回了原处。他重新拾步,却不由得将脚步声放得极轻。 缓缓行至她跟前,他弯腰俯身,失笑道:“怎么也不知道害怕。” 依他对她的了解,纵然她在进入竹林之前不知道这片竹林有异样,在她踏入的那一瞬间,她却一定会察觉。 但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坐着,再坦然镇定不过。 闭着双眼的少女,听见他的话后,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只声音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躲开,挡着光了。” 他生得高,往她跟前这么一站,便是弯了腰,那也是老大一片阴影覆盖下来。 苏彧闻言,摸摸鼻子,一声不吭地往边上挪了一步。 她这才徐徐睁开眼,瞥了他一眼,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声音轻轻的,却有着万分笃定。 苏彧心头一震。 她双手撑地,站了起来,又扫了他一眼,忽然说了句:“见着贺问之了?” 在慕靖瑶跟贺咸跟前,她一向称贺咸为“贺公子”,但到了苏彧跟前,她便自然而然跟着他,叫起了贺问之来。 苏彧听了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好像这才是最正经的称呼一般,颔首回答:“见到了。” “他上回写给我的回信里,扯了弥天大谎,可是你做的好事?”若生拍拍衣摆上沾着的碎竹叶,斜睨了他一眼。 “弥天大谎?”苏彧怔了下,而后带了两分小心地问道,“你生气了?” 若生轻轻“哼”了一声。 苏彧低声分辩:“那也称不上是弥天大谎……” 若生闻言,冷笑了声,蓦地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落叶朝他掷去:“骗人病重,还不是弥天大谎?” “我错了。”他也不躲,任由枯叶撒了自己一身。 若生气得牙痒痒,想着若非不合适,她定然要好生揍他一顿才是,嘴上问:“教人扯谎便罢了,你明明好全了,为何不递个信来?” 一天两天便罢了,她可叫他折腾得忧心了好些日子。 若生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因为连着躲了几日懒,这脸色瞧着都快比自己还好了,愈发没个好颜色给他看。 苏彧的眉头却紧紧蹙了起来,随即看着她问了一句:“你没有收到信?” 若生愣住:“没有。” “收到你的信后,我当日便写了回信。”他让贺咸那般说,只不过是嫌她绕了个圈子问贺咸,却不来亲自问自己而已,所以如愿收到她的信后,他并未迟疑,当即便命三七备了纸笔,将信给回了。 也正是因此,他刚才听见贺咸说,若生来了苏家时,才会如此震惊。 她分明应该知道他无碍才是,怎地会突然来了苏家,难道是为了别的事? 可又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她亲自来跑一趟? 苏彧方才一直在想,却没有想出所以然来,谁知现下一听,原来为的还是他叫贺咸撒的那个谎。 他的眉头便皱得愈发紧了起来。   第215章 找到了 若生亦觉不对,不由面色微变,轻声道:“可直至今晨,我仍未见过你的信。” “可曾见过元宝?”苏彧忽然问道。 若生微微一怔,摇了摇头:“也不曾。”言罢,她同苏彧对视了一眼,敛目询问道,“让元宝送的信?” 他颔首。 若生愈发疑惑起来。 如果元宝来过连家,来寻过她,就是她不知道,扈秋娘也一定会发现,但这几日,她虽然总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元宝的猫叫声,可那不过是胡想的罢了,元宝根本没有出现在木犀苑里过。 换了往常,若生此刻只怕要起疑心,担忧元宝是否出了事。 然而她方才已在竹林外,见过元宝了。 一如既往的精神,一如既往的圆滚滚,见了她也同平素一样的缠人,分明没有半点出了事的迹象。 “不止是信,连带锦囊也不见了。” 思忖间,若生听见苏彧低低说了一句,便猛然问道:“那日元宝回来的时候,瞧着可好?” 苏彧笑了笑,道:“它何时不好过。” 一进门就什么也不顾,四爪并用朝厨房里奔,丁点反常之处也无。 他抓了它来看,见它未带锦囊回来,怔了怔,却只以为是若生留下了,也不曾留心。 哪知,别说信和锦囊,就是元宝,若生也没有看见过。 思及种种可能,二人差点冷汗浃背。 风似乎停了一瞬,竹林里的气氛亦跟着一寂。 这时,元宝忽然从斜刺里窜了出来。 三七一没看住它,它便又从里头溜了出来。瞧见了苏彧。它的动作一慢,可扭头看见了若生,它原本已经渐渐停下来的脚步,蓦地又加快了,一个纵身就要往她身上扑,眯着一双猫眼,像是在傻乐。 可没等它扑到若生身上。便像刚才一样再次叫人给横手拦住了。 “喵--”元宝不忿地要拿爪子去挠人。可胖乎乎的脑袋一转,看清楚是苏彧,气焰一消。立刻换上了讨好模样,“喵呜……” 苏彧望着它,不动。 若生也凑上去打量元宝,一面蹙起秀眉。困惑不解地道:“也不是头一回叫它送信,知道到了地方定然有吃的。它着急忙慌跑来才是正经,怎会不出现?” “偏那日它也的确是出了门的,那它去了哪里?”若生微微仰头,面向了苏彧。 苏彧道:“它惯走小道。许多地方人不可行,但它可以,这信想要落入旁人手中也是不易。” 若生赞同:“何况信若是落入了旁人手中。元宝又怎会毫发无损?” 休看它生得模样懒散,性子可一点也不。挣扎起来,三七鲜少能奈何它,旁人更不必说。 “喵呜……” 见俩人光顾着说话,也不看着自己了,元宝忍不住又叫唤了一声。 若生便拿手指去戳了戳它的胖脸,道:“小混账东西,你那日都做什么去了?” 话音落后,她悄悄瞥了一眼苏彧。 苏彧道:“寻常信件而已,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若生杏眼一瞪,一把将元宝抢过,腹诽出声来,“不可告人是这么用的?” 苏彧摊开手:“哪里用得不对?” 论意思,分明没错。 若生一噎。 他笑道:“罢了,左右称信也是不妥,不过薄纸一张,寥寥几句话,既无署名,也不曾写明何人收信,纵是有人瞧见了,也看不明白。”说罢,他叹了一声,“只是可惜了那只锦囊。” 若生仔仔细细查看着元宝身上可有伤痕,听见这话猛地想起自己先前差点遇上的那伙子人来,不觉问道:“你除了几位兄长外,可还有姐妹?” “家中没有姐妹。”苏彧道。 定国公府对外,也的确没有姑娘,同他的话没有差别。 可若生方才的的确确听见了“姑娘”这个称呼,便索性直言问了起来:“我先前在竹林外,听见有人唤姑娘,说是老夫人让她来看看你。” 苏彧挑眉:“那便是姨母家的女儿夏柔了,姨母早逝,她一直住在府里,跟着我母亲过活。” 苏家没有姑娘,苏老夫人又一直待夏柔视若己出,底下的人见了夏柔也都当苏家的姑娘来敬重。 “母亲不知道,她极不喜欢我。” 若生感慨:“毕竟苏大人不是一般人。” 苏彧抬脚,向前走了一步,冷笑道:“不过是上回见她时,母亲献宝似的将她送于自己的耳坠子取出来问我可好看,我随口说了一句像青虫而已。” 说完似犹自不够,他还要补一句:“若是你见了,你定然也觉得像,天大的实话。” 若生抱着元宝低头闷声笑了起来。 这种事换了谁能不恼? “何况那已是数月之前的事了。”苏彧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若生说:“苏大人,这种仇,是能记一辈子的。” 元宝附议:“喵——喵喵——” 苏彧道:“走吧。”言罢率先前行,走了两步见若生没跟上,又将脚步停了下来,不回头站在那,唤了声“阿九”。 等到俩人出了竹林,苏彧将元宝交给三七,吩咐了句,跟着。 三七不明白,跟着不是看着? 但见苏彧没有二话,他便也就领着元宝退了下去,然元宝是闲不住的,没一会工夫又要溜出去,三七刚要阻拦便想起了苏彧的吩咐,只得拔脚跟了上去,一路追得气喘吁吁。 若非元宝跑跑停停,间或扑扑蝴蝶,他恐怕要跟丢。 三七头一回觉得,元宝平日里瞎逛的地方太多了。 几乎,全是他不曾来过的地方。 “喵呜……”元宝踱着步子,慢悠悠地在个墙角停了下来。 这原是个窄道,极窄,只能供一人进出,地上长满了野草,因时值夏日,开了许多不知名的黄色小花。 三七扫了一圈,不知道元宝来这做什么。 这时,他忽然惊觉某处墙上跃下来一个灰白的身影,唬得往后退了半步。 元宝却雀跃地迎了上去。 三七讶然,这才看清楚,原来那也是只猫! 元宝显然同对方熟悉得很,两只猫立马贴到了一块。 “这、这……”三七傻愣愣看着,不由得想起自己曾说过的戏言来——旁人家的母猫…… 两只猫却并未发现躲在角落里看着它们的三七,只一块昂首挺胸,说着三七听不懂的猫语,走到了一丛小花下,然后灰白毛色的猫就在边上蹲下了,元宝上前,举起爪子,刨起了坑。 刨啊刨,几件东西从土里露了出来。 三七眼尖,一下子便辨认了出来,最上头的那一件,分明是只极眼熟的锦囊! “喵呜……”元宝“啪嗒”一爪子按在了锦囊上,推到了另一只猫跟前。 灰白毛色的猫正舔着毛,见状一嘴咬了下去。 眼瞧着要咬烂了,三七慌忙冲了出去。   第216章 我随你去 正低着头撕咬锦囊的灰猫显然受到了惊吓,声音尖利地叫了一声“喵”,跳开了去。 元宝却好似已将三七给认了出来,见状不躲反向他扑来,在三七的手将将就要抓到锦囊那瞬间,一爪子拍了上去。 三七唬了一跳,下意识将手抽回。 锦囊便被元宝给叼了起来。 它看也不看三七一眼,叼着锦囊巴巴地又往那灰猫跟前送。可灰猫方才受了惊,这会只牢牢盯着三七看,弓着背毛发竖起,一副紧张之色,见元宝把锦囊送回自己身前,她不但不靠近,还往后连退了两步。 像是心有余悸。 元宝就急了,探长胖爪,拼命将锦囊往灰猫爪子前边推。 “元宝!”三七在后头追着喊。 它也不听,只充耳不闻地往灰猫身旁凑。 那锦囊落在地上,又是泥,又是爪子痕,三七瞧着不好,再次扑了过去一把将锦囊抢过,拽了元宝去边上。 “喵--”元宝发怒。 灰猫也跟着“喵呜”了声,一扭头就跑开了去。 元宝见状,再顾不得三七抢了自己的锦囊,飞奔去追。 可灰猫跑得极快,头也不回,一溜烟的工夫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元宝往前跑了一阵,脚步渐渐的慢了下来,垂下脑袋,转身往回走。 “小祖宗,这东西怎地在这?”三七打开锦囊往里看了一眼,苏彧亲笔写下的字条还在,锦囊外头却已经是残破不堪,当下气得跳脚,见元宝灰溜溜退了回来。立马气极说了一句。 元宝却只仰起头,用张大猫脸冲着他,龇了龇牙,然后气势一颓,就地趴倒,埋首在前腿上,“喵喵”拖着长音叫唤了起来。 声音听着。竟是极伤心。 三七无奈。将锦囊好生妥帖收好,俯身去看它,讷讷道:“跑就跑了吧。这事回头叫五爷知道了,看你有什么好果子吃,还是快些跟着我回去吧。” 说完,他伸长手要去捞元宝。 元宝却顺势狠狠给了他一爪子。“喵!” “嘿你这不听话的,反了天了!”三七险险避开去。嘟嘟囔囔来训它,“也不知是上哪儿认得的那猫,给带坏了也不晓得……” 自家元宝再不好,那也是自家的猫。 三七往常总损它。到了这时候,也是护短的,放轻了声音来劝它。跟劝人似的:“你呀,乖乖跟我回去。到时候我让五爷给你找一堆母猫,要多漂亮的就有多漂亮的,要几只就几只!” 他絮絮叨叨说着,元宝竟然也像是听明白了,忽然抬起头定定看了他两眼,眯起眼睛,“喵”一声,而后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摇头晃脑甩着尾巴往前迈开了腿。 可才走出两步,它忽然又停了下来。 三七大急:“祖宗,你怎么又不肯走了?” 元宝一个转身窜到了方才那丛花下,四爪齐上,飞快往那坑上盖了一柸土,将方才挖出来的东西又给埋了回去。 “咦,你这都是上哪儿弄的东西?”三七皱着眉头小声犯起嘀咕,“我上回那块吃了一半就不见了的点心,莫不是也是你给顺走的?” “喵……”元宝似是而非地叫了声,举起爪子挠挠脸,走了。 三七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路,一人一猫却是再没有乱晃过,顺顺利利走回了定国公府。 进了小竹林,回到院落,元宝便熟门熟路地去了厨房。 三七原想去拽它出来,可一想到还搁在自己身上的锦囊,这心思便暂且搁下了。 他飞快去找了苏彧。 苏彧彼时却正在同若生细谈玉真的事。 贺咸知道他们势必有话说,他出门之前又是得了慕靖瑶的叮嘱的,见此便自行避开了去,躲在一旁吃茶,看到三七匆匆忙忙掀了竹帘走进来,就捧着一盏茶笑起来,说:“三七,你这烹茶的手艺,倒是见长。” 三七得了赞许,顿时高兴起来,连忙上前说了两句谦辞。 贺咸问:“你怎么匆匆忙忙的?” “您不知道,元宝呀闯祸了!”三七苦着脸。 贺咸眉头一皱,道:“那你快去同五哥回禀吧。” 三七飞快点点头,应声而去,到了屋后一角,遥遥喊了一声“五爷”,然后才瞧见苏彧身边还站着一人,像是自己先前见过的贺咸带来的丫鬟,不觉怔了一怔,再看又觉得这丫鬟似乎颇眼熟,可一时间却没能想起来。 他怔怔看着,苏彧已同若生说了一句,提步向他走了来。 三七便将锦囊取出,双手递了过去,道:“五爷,这东西叫元宝挖坑给埋了。” “……”苏彧盯着他的手看了两眼,忽道,“它在坑里都做了什么?” 三七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脸色一青。 猫儿刨的坑,通常是用来当做茅厕的…… 他听见自己声音干巴巴地说:“五爷,您收着收着,小的幸不辱命,没有跟丢元宝,小的这就功成身退了……” 胡乱说了一通,三七把锦囊往苏彧手里一塞,拔脚就跑。 苏彧则蹙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锦囊,虽然脏兮兮的,但上头显然并没有沾染别的东西,便低声自语了句:“既是干净的,三七跑什么。” 他将锦囊展开向里扫了一眼,侧身面向了若生,同她招了招手。 若生走近,他便将东西塞给了她。 “这是……”若生不疑有他,接过后便打开了开看,粗略扫了一遍字条上的墨字后,抬头看他,问道,“怎么在这?” 苏彧脸色微沉:“元宝那出了差池,看来往后还是得用信鸽传书。” 若生颔首。道:“你也别责备它,猫儿玩心本就重,它已够不像是猫的了。” 精怪又聪明,纵是元宝办坏了事,她也对它生不气来。 苏彧有些有气无力地道:“你要没来寻我,这事就成千古冤案了。” 言罢,他忽然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来:“段家那桩案子。叫陆立展插手了。” 若生微讶:“这般说来。便果真是陆幼筠所为无疑?” 否则,若无干系,陆相怎会愿意插手。 “到底是他的女儿。线索越来越明朗,他自然沉不住气。”苏彧道,“段家那位三姑娘因了做不成太子妃的事,本就再不愿意受到丁点名声上的污蔑。一知道有了进展,便使人在坊间散布了流言。” “这事不论真假。陆立展的名声都会受到牵累,朝野中虎视眈眈想要看到他倒霉的人可不少,他自然没法再沉住气。” 若生心存疑虑:“可陆幼筠有何动机?” 死去的四表妹,同陆幼筠有交集。但远不及陆幼筠和三表姐的交情,说不对付,那也是从未听说过。 陆幼筠年长四表妹几岁。俩人之间,一向没什么来往。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叫陆幼筠动了杀念? 而且在事后,她亦将当日给三表姐传话的丫鬟,灭了口。 她知道陆幼筠心狠手辣必是少不了,但那日她们身在段家,陆幼筠胆敢在段家地盘上对段家的姑娘下手,可见其胆色和有恃无恐。 “动机?”苏彧却忽然冷笑了一声,“一个不想看到的动作,一句不想听的话,一盏不想喝的茶,一阵风一阵光一阵雨一个突然而至的念头,都有可能变成杀意,杀人的动机,有深不可测的自然也有简单到人难以猜及的。” 夏日的风是暖的,苏彧的声音却冷得可怕。 若生身在风中,耳听着他的话,硬生生听出一身汗来,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的。 人之初性本善,但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将人变成恶人。 她说:“既然陆相已然动手,不想叫人再往下查,那这桩案子就不必再查了。” 再查下去,也许能查出真相来,可一人已经死了,一人藏在父辈的羽翼之下,纵有真相,又能如何? 只要陆立展一天不倒,陆幼筠就一天不会有事。 言罢,她听见苏彧漫然说了一句:“回想段家四姑娘的死法,只怕凶手不是第一次杀人。” 避人耳目动了手,设局陷害段家三姑娘素云,再处理了自家传话的婢女灭口,一环一环,牢牢扣住。 若生垂眸,慢慢道:“她的手法,十分娴熟。” 于折磨人这件事上来看,陆幼筠过去一定没少亲自动手。 但坊间,从来也没有传出过陆幼筠的坏话。 她一向低调谨慎,极少出席宴会,名声一贯不错。 不过如今看来,她这好名声里的水分只怕少不了。 陆相权势在握,想为女儿隐下一些事,再容易不过。 可说来也怪,陆相那样在乎女儿的名声,却对儿子如此放纵。他唯一的儿子陆离,可早就在京城里臭名远扬,成了纨绔中的纨绔,都快将他的脸面丢到大胤朝之外了。 “陆家的丫鬟婆子更替得十分频繁。”苏彧转脸看向了竹林一角,忽然皱起眉头,说,“有消息进来了。” 若生一愣,转瞬就瞧见他比了个让自己等着的手势,转身而去。 等到她回过神,他也回来了,手里抓着只鸽子。 鸽子腿上绑着一封信。 他摘下,将鸽子放飞,摊开来看,随后递给了若生。 若生不解,低头去看,面色紧跟着变了:“府里派人在寻我。” 信上是慕靖瑶的笔迹。 说是窦妈妈,派了人去慕家找她。 在此之前,窦妈妈也定然使了人去木犀苑寻过她,但她一早出门,窦妈妈只能找了个空。好在木犀苑里的吴妈妈、绿蕉等人皆知道她去慕家的事。 窦妈妈便吩咐了底下的人去慕家找她。 然而若生早就离开慕家,来了定国公府,窦妈妈派出来的人,也差点就要错过。 万幸慕靖瑶从来不是一般人,见有人来请若生,若生去苏家的事又是秘密,自然不会说明,便随口编了话,说若生早些时候已经离开逛首饰铺子去了,稍候应当便会归家。 将人打发走后,慕靖瑶后脚便让人匆匆来了苏家。 苏彧道:“若我不曾记错,这位窦妈妈是云甄夫人身边的人?” “你没有记错,窦妈妈是姑姑身边最器重得用的人。”若生说,“所以一定是千重园里出了事,若不然就该是三叔或者三婶抑或母亲亲自派人出来寻我。” 如果是继母要寻她,那八成是父亲的事;如果是三叔,那十有八九是外头的事;如果是三婶,三婶掌着府里中馈,这里头的可能性便大了。 但窦妈妈寻她,依近日情形来看,便只有一个可能。 她道:“恐怕是玉真的事。” 苏彧束手抱胸,往廊柱上一靠:“回去吧。” 若生将信一收:“那我这便走了。” “且慢。”苏彧却忽然叫住了她,“我随你一道回去。” 若生怔住:“你……” 苏彧笑道:“我同连二爷十分投缘,上回答应了他,改天一定再去探望他,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个吧。” “你少忽悠我爹……”若生喃喃。 苏彧闻言也不恼,只道:“你爹喜欢我。” 若生便想起上一次苏彧去找过她爹后,她爹同她说的那一通话来,字字句句都在夸苏彧好,这好那好,模样好品性好家世好厨艺好,不觉心里微酸,莫名有些艳羡起来:“胡说八道,他才不喜欢你。” 苏彧嗤笑了声,越过她先行往外头去了。 袖子不经意间拂过她的,带过一阵清风。 她的视线下意识追随他而去,凝视着他的背影,极轻地叹了一声:“倒也的确是生得好样样都好。” 少年颀长的身形,在视线里渐行渐远,她抿着嘴角追了上去。 众人皆要走,贺咸便也巴巴地上慕靖瑶那邀功讨赏去了。 但若生跟苏彧却并未同行。 她先行,他晚上一步。 回到家中,若生还未进二门,窦妈妈派出的人就已迎了上来。 她问:“怎么了?” 来人压低声音说:“回三姑娘,是玉真公子自缢了。” “自缢?”--玉真怎么会突然自缢了--若生有些不敢相信,一进垂花门便径直去了千重园。 窦妈妈已驱散众人,又将千重园严加看管了起来。 若生先见到的是自家三婶管氏。 “玉真自缢了?” “唉……”三太太叹了口气,“那人竟也是个性子刚烈的……” 若生冷笑:“刚烈?不,一定不是因为刚烈!” 三太太愣住。 若生扬声喊了扈秋娘过来,飞快吩咐下去:“去寻我爹,若见着苏大人,便请他过来。”   第217章 声东击西(一) 扈秋娘当即应声而去。 若生便回过头来看向三太太管氏,问道:“三婶,人是何时发现的?” “婆子进门送饭,才瞧见的。”三太太回答。 若生道:“在这之前,守门的婆子难道便未曾听见一点动静?” 三太太怔了下,迟疑道:“这便不得而知了,眼下人都还在窦妈妈跟前。”她亦不过匆匆赶来,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知道的也不多。 见她面露茫然,若生便也不再细问下去,只同三太太说:“既如此,我这就随三婶一道去寻窦妈妈吧。” 三太太道好,领着她往里头走,一面微带狐疑地道:“你方才使人去请的苏大人,是哪一位?” 她可从未听说过,连二爷同什么大人有交情。 “苏大人任职刑部。”若生蹙着眉,飞快回答了一句,没有多言。 三太太想要继续问下去的话和好奇便也只能都咽了回去,然而她不经意间落在若生身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多了两分探究。 上一回玉真伙同木蓉想要哄了她去苜园,结果半途叫若生一打岔,她便没有去成,险险逃出了虎口。 她最初只以为那是碰巧,若生去苜园也不过是突然兴起,就连若生能抓到玉真,也只是运气罢了。 毕竟连家的这位三姑娘,也是她这做长辈的看着长大的,性子如何,她心中到底有些数。 但当她同连三爷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连三爷却道,得多谢若生。 她不解,连三爷便笑道。阿九早已同过去不一样了。 三太太这才知道,原来若生竟已开始培植自己外院的人手了。 她不由得便感慨,始终是连家的姑娘,不一般。 换了旁人家的姑娘,依若生如今的年纪来看,恐怕就是内宅的人手,也不一定就能整顿出几个来。更休提外院。 只这一点。就足以叫三太太对若生另眼相看。 所以当窦妈妈说要将这事告知若生的时候,她是赞成的。 云甄夫人亦待若生不同,到时云甄夫人归来。纵是恼了,也定然愿意好生听若生交代。 不过一会工夫,三太太心中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 迈过一道门槛,她唤了若生一声。道:“阿九,你心中可是已有了想法?” 若生继续前行。低声说:“他若有求死的念头,当日便不会那般趾高气扬。姑姑待他与别个不同,人人都知道,他又岂能不知?他分明是一心一意盼着姑姑回来。以为姑姑便是因为这事恶心了他,也绝不会要了他的命,他怎么会在被关了两日后突然悬梁自缢?” 话音没有丝毫停顿。 三太太又是一怔。不觉微微颔首:“你说的很在理。” 她听到玉真自缢的消息时,虽则震惊。却并非深思,而今听着若生一分析,才觉处处不对。 “何况那俩婆子的耳朵就是再不济,也不该真的一点响动也听不见。”若生继续道,“这般一来,若她们听见了却当做没有听见,那她们同凶手有何区别?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她们真的没有察觉,那二人当时势必玩忽职守了,也该将事情好好说道说道。” 言语间,二人已能看清不远处站在那的窦妈妈。 窦妈妈也瞧见了她们,立即摆摆手将跟前说话的婆子给打发了下去,转身迎上前来,道:“姑娘回来了。” 若生点头,问:“尸体呢?可曾动过了?” 窦妈妈未曾料到她会问这个,一愣,随后道:“奴婢已让人将尸体放下来了。” “可惜了!”若生有些惋惜,“原不该动的。” 窦妈妈没明白,眼神困惑:“姑娘的意思是……” 若生道:“死因未明,理应先请人仔细验过现场才是。” 窦妈妈愈发不解:“死因?他是自缢而亡的呀,奴婢到时,这人还在上头吊着呢!”说完,她似觉自己说得太清楚,恐骇着若生,声音忽然一轻,“姑娘莫要多虑,这上吊,难道还能有假?” 若生摇头,道:“快让人不要再碰玉真的尸体。” 越多人碰过尸体,尸体上留下的证据,也就越模糊。 她口气凝重,神色也凝重。 三太太亦在一旁正色同窦妈妈说:“便听阿九的吧。” 窦妈妈见状,也跟着有些心惊起来,赶忙吩咐了下去。 若生便问:“守门的婆子呢?” 窦妈妈答:“吓得直哆嗦,这会话还说不利索。” “说不利索也得说利索了,仔细盘问盘问。”若生板着脸,眉眼间多了两分冷厉。这件事不对劲,很不对劲,她说什么也不相信玉真是自缢而亡的。 她扭头看窦妈妈,又看看三太太,微微一福,道:“劳三婶同窦妈妈一道去审问那两个婆子,这边便暂且由我看顾。” 窦妈妈闻言踟蹰了下。 三太太则想起若生方才使扈秋娘去请人的事,就同窦妈妈提了提。 窦妈妈却是隐约猜到了若生口中的“苏大人”是谁,当下面上一松,道:“也好,那便分头行动吧。” 何况这事一闹开,府里也是瞒不住的,用不了多久上上下下就会传遍,到那时还有的忙活,眼下三太太就该筹谋起来,该如何收拾了。 若生这时,却突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来,立即冷声问道:“玉寅呢?” 窦妈妈听见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诧异道:“姑娘知道他?” 若生再问:“人呢?姑姑走前,他仍在禁足之中,而今可还在禁足?” 窦妈妈这才想起,玉寅禁足的事,还是因为若生,她记得他也就似乎不足为奇了,便回答说:“回姑娘的话,夫人临行之前,留下了话,嘱奴婢到了时间便消了玉寅禁足一事,他如今已未在禁足之中了。” “去找!”立在烈阳之下的少女蓦地眼神一凛,变得气势逼人,“把人给我带过来!” 窦妈妈一惊,道个“是”,匆匆退下。 三太太却觉自己今儿个才是第一次见到若生。 这一瞬间,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连三爷说的那句不一样,到底不一样在哪里。 她叫了一声“阿九”,叮咛了两句小心,亦匆忙退下去忙了。 四周却并未因为少了人而寂静下来。 若生在原地站了一会,深吸了两口气,抬脚往安置着玉真尸体的屋子里走去。 守在门口的婆子却有些不敢叫她进去,生怕她瞧见了死人害怕,直到她厉声呵斥了一句后,婆子才放了行。 没一会,扈秋娘也找到了苏彧。 连二爷正一脸高兴地拖着苏彧要往小花园里去,说他养的鸟儿下了个蛋,可好看了,可巧他来了,一定得看看。 谁知半道上叫扈秋娘给挡下了。 他面上晴转多云,说:“阿九让你来的?” 扈秋娘正色道:“二爷,姑娘有要事请苏大人去一趟千重园。” 连二爷一挑眉:“千重园?我也去!” 苏彧却知若生回来是为的什么事,原就是担心她才寻了由头跟着一道来的,如今听扈秋娘一提,立即心知肚明,便同连二爷说:“二爷先行一步,将那枚鸟蛋给藏好了,在下稍后同连三姑娘一道来寻您,到时再请三姑娘寻一寻可好?” “妙!”连二爷雀跃道,“好好让她找!”   第218章 声东击西(二) 苏彧微笑:“二爷请。” 连二爷便再三道,不可将这事提前知会若生,见他好声好气应允了,这才挥挥手答应了扈秋娘将苏彧带走,自行先往小花园里去了。 苏彧二人则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半道上,扈秋娘照着若生的吩咐,先拣了几句要紧的告诉苏彧。 苏彧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脚下步伐却渐快起来,俩人行至千重园时,花费的时间不过平素一半。 若生知道他必然来得快,但也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她毫不犹豫,使人请了他进来,又让扈秋娘守在门口,将其余人都打发了下去,不许入内。 玉真突然之间死了,她而今并不敢谁都相信。 除却苏彧外,她眼下对谁都不放心。 加上事出有因,若生和苏彧单独留在一处,旁人也不敢置喙,更何况,屋子里除了他们两个人外,分明还有个玉真。 即便是尸体,也能算上一份。 扈秋娘人高马大,身板笔挺地往门口一站,众人亦不敢造次。 四周顿时清净下来,无人开口说话的屋子里,便更是寂寂无声。 苏彧先扫了一眼横在榻上玉真,随即看向若生。 二人对视片刻,若生道:“请苏大人自便。” “自缢而亡?”苏彧上前一步,声音冷淡清冽。 若生说:“尸首被人发现的时候,仍悬在梁上,许久之前便已断气。” 苏彧颔首,探出两指,将玉真的脸拨向了另一边。露出他脖颈上的淤痕来。 血液凝固,无法流通,便会留下淤痕,浮于表面。 千重园里的人平日里皆是好吃好喝供着的,虽称不上养尊处优,但是素日粗活重活从不沾手,全是一副好皮相。白白净净。身上不见半点伤疤。 玉真身上自然也没有。 他脖颈上的那一圈淤痕,乌青泛着些微紫红,就显得再晃眼不过。 若生立在苏彧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斜眼瞄了一眼,不觉皱眉,道:“瞧这淤痕,的确是自缢?” 她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苏彧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道:“非也。” 若生迷茫不解:“怎么说?” 自缢之人。上吊而亡,绳索系于颈上。人死后便会留下一圈清晰夺目的淤痕。仅看这一点,同玉真脖子上的伤痕,分明是对的上的。 “你来看。”苏彧唤她走近,指了玉真脖颈上的一处给她看。“人若是自己投缳自缢而死的,脑后淤痕分八字,索子不相交。” 若生微怔。这才注意到他所指的那一处因绳索留下的淤痕,同他所说的自缢之人的死状不符。 他语速极快。言罢又指向了玉真的喉头部位,声音依旧平静清越:“绳索若勒在喉头之下部位,死后舌头伸出口外;绳索若勒在喉头之上的,死后舌头便不该伸出口外。” “他脑后的淤痕显示,绳索是相交而过的。”若生倒吸了口凉气,“不是自缢!” 苏彧淡淡“嗯”了一声,举起玉真的右手来,仔细看他指甲,道:“指甲上有抓损痕迹。” 若生听明白了:“他挣扎过?” 自缢尚且不好受,叫人勒住脖颈,无法呼吸,只要尚有一分求生意识的人,恐怕都会拼了死命的挣扎。 如此看来,玉真当时分明是极想要活下来的。 一个想活的人,又怎么会自缢? 然而若生仔细看了看玉真脖颈上的淤痕后,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苏彧敛目,低头去看,一看轻笑了声:“原来在这里。” 若生微有诧异:“你看出了什么?” “我们要寻的凶器,是一条绣了青竹纹样的腰带。”苏彧说着,拿起了一旁案几上搁着的“绳索”来。 这是窦妈妈命人将玉真放下来后,取下来亲自放好的。 苏彧将东西递给了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东西的宽窄皆不对,上头亦无花纹。” 而玉真的脖子上,有花色图案般的淤痕。 若生看着手中帐子制成的绳索,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这帐子的料子不算结实,但撕扯起来,响声清脆,两个婆子就守在门外,不可能听不见。” 苏彧道:“容易,不在门外自然就听不见了。” 若生眼神微变,忽而扬声唤了扈秋娘入内。 “姑娘有何吩咐?”扈秋娘躬身问。 若生道:“去盘查各处门房上的婆子小厮,今日都有谁出了门,又有谁出了门至今未回!且将各处都严加看守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扈秋娘微讶,道:“姑娘是否要先知会一声三太太?” 还有外院,外院可不归三太太管,还得另外寻人说明才可。 若生却沉着脸冷声说:“来不及了,你只管去办,旁的事回头再议。” 扈秋娘闻言,这才答应了个是领命急步退了下去。 “你是疑心,凶手是玉寅?”苏彧微微皱眉,“倘若真是他,只怕的确是来不及了。”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是断气个把时辰之后的事,如果凶手要跑,如今哪里还能逮的着。 若生更是明白,是以懊悔不已,恨自己掉以轻心。 苏彧忽然道:“倒是我的错了。” “虽叫你的事分了心,但到底是我不够谨慎。”若生一怔,随即恍然,摇了摇头,转身往门外去,边对苏彧道,“爹爹难得见你一回,恐怕这会正怪我派人叫走了你,害他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呆着,剩下的事我自个儿想法子,便劳烦你去陪一陪他吧。” 苏彧默默看她两眼,说:“也好。” 终究是连家的事,他能插手的余地委实不多。 不过他应了好后还是道:“我寻几个人手,先在外头找一找。” 连家的人有连家的门路,他有他的,既要寻人,多一个法子总比少一个好。 若生知他并不是那么愿意搀和旁人之事的人,却几次三番出手相助自己,心中愈发感激。 她亦立即将这件事告诉了三叔。 先前窦妈妈跟三太太并未将这事说到连三爷跟前去,若生却觉得事到如今是不得不说了。 府里的人已寻了有一会,却始终未见玉寅,纵然人不是他杀的,他一定也脱不了干系。 云甄夫人不在府中,千重园里却出了事,谁也不敢放松。 连三爷立刻便派人带着玉寅的小像,出门去找。 须臾扈秋娘回来禀报,说门房上的人道,今日不曾见够玉寅。 三太太听着松口气,轻拍着心口道:“终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性子再狠辣,也不会对兄长下手吧?” 若生蹙眉:“可有谁不对劲?” “有。”扈秋娘道,“有一个人,听见奴婢寻玉寅的时候,结巴了。”   第219章 不见 若生道:“拉下去细细审问。” 扈秋娘应个是,说:“奴婢已准备妥当了。” “好,你且去吧。”若生微微颔首,转而面向三太太道,“三婶,窦妈妈可是出来了?” 三太太攥着块绣海棠花的帕子,摇了摇头,发间华胜轻轻晃动几下,道:“还不曾。” 窦妈妈去审问那两个守门的婆子,已有了一会,但至今还未出来回话。 由此可见,她必然是问出事情来了。 若是无事,窦妈妈早就便应当舍了那两个婆子不再白费工夫才是。 若生心中了然,便朝三太太略笑了一笑,道:“也罢,府里的事还得劳烦三婶操心,窦妈妈那还是我亲自去一回探探情况。” 三太太道:“你只管去。”话音却有些低了下去,她到底是忧心得紧。 抓了玉真看管起来后,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玉真突然之间会没了气的。这般一来,回头怎么同云甄夫人交代,便不好说了。 何况眼下,就是玉寅恐怕也不见了踪迹。 三太太说罢,深深看了若生两眼,叹口气,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若生抿了抿嘴角,则大步朝窦妈妈那去。 结果才进门没片刻,她便瞧见窦妈妈迎面从廊下走了过来,慌忙加快脚步上前,还未开口,窦妈妈先行皱眉摇头说:“恐是糟了。” 若生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微顿,面色沉了下来。 窦妈妈亦声音沉沉地说道:“那二人支支吾吾,半日说不出清楚话,只拼命推说里头没有动静。她们不知情,等到发现人时,已是来不及了。” 到了眼下这种时候,再糊涂的人也知道能将自己摘干净了就一定得拼命摘干净了去。俩婆子已知玉真死了,二人这责罚是受定了,哪里还敢说是因为自己吃了旁人送的东西,泻肚上茅房去了。 反正只要她们俩一口咬死了里头没有出过大动静。玉真是如何上吊的。如何死的,她们全都不知道,上头至多治她们一个办事不力。打发去外院又或是直接打发去庄子上过活罢了。 怎么也好过和盘托出—— 一旦全说了,这玉真的死,就真的同她们脱不了干系了。 纵然她们自己心知肚明,玉真的死。不是她们干的,她们也从未与人合谋过什么。 可只要话说出了口。这有没有干系,哪里还能由着她们说了算? 俩婆子是铁了心不说。 然而窦妈妈转头便冷笑着拿捏住了二人的命脉。 俩人的儿女都在连家当着差事,儿女的前程在这一刻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起来,不说实话。连根拔除,说了实话,纵是有错也能从轻发落。酌情处治。 软硬并施,两个婆子很快就动摇了。 窦妈妈又道。便是不说,只凭眼下状况来看,也能治她们一个连坐之罪。 毕竟玉真的死,并非自缢。 她从若生派来的人口中听得消息后,直接便拿来吓唬了两个婆子。 俩婆子一听,顿时便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如果人是自缢而亡的也就罢了,可若是叫人谋了命去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二人抢着话将玉寅来送酸梅汤的事给说了,说着还不忘强调,玉寅送了酸梅汤后便离开了,连句话也没递给玉真,更不必说进门。 但二人喝下酸梅汤后,一前一后去了茅房,中间空当,可委实够杀个人了。 “妈妈饶命,小的知错了——”俩人哭着喊着求饶起来。 窦妈妈一言未发,返身来寻若生。 若生道:“玉寅已经不见。” 窦妈妈懊悔:“奴婢实不该放他出来。” “姑姑的吩咐在前,妈妈也只是照着姑姑的命令行事,怪不得你。”若生口气平淡,内心实则也懊恼,自责不曾仔细问过窦妈妈,姑姑临行之前都有何吩咐,可想来这些事终究也难以处处顾及,姑姑吩咐窦妈妈的话,千重园里的事,本就没有什么她插手、插话的余地。 而今若非出了大事,她也理该是被瞒着照料着的那一个。 思及此,若生垂眸道:“府中人事皆该整顿了。” 连家在京城的根基不深,府中规矩不严,行事作风一向松散,纰漏何止一两个。 她往前不觉,如今越是往下走,越觉得处处不成样子。 门房上的人尤其重要,但玉寅跑了,便足以证明连家门房上的人不像话。 扈秋娘回来后,墩身行个礼,道:“姑娘,问出来了。”略顿了顿,她继续说,“那人收了玉寅一匣子的银钱首饰,悄悄放了他出门。” 若生挑眉:“一匣子?” 扈秋娘点点头:“就是一匣子,奴婢清点了一番,里头应有不少夫人赏赐下来的东西。” 若生道:“姑姑再大手笔,也不是日日闲着没事撒银子玩闹的人,玉寅到她身边的时日尚短,那一匣子恐怕便至少占了八九成。” 看来,玉寅是早有准备,并非突然兴起才动手要了玉真的命的。 他要逃,细软太多也是带不走,拣了能用又不易叫人追踪的才是正经,剩下的那些拿来买通门房上的人,再好不过。 那么大一笔钱,于门房上的人而言,可谓是天文数字,攒一辈子的打赏也不定能攒够,焉有见了不心动,不想要的道理? 不过是放个人悄悄出门,这钱就同白捡的一般。 三太太几个,知道玉寅果真个把时辰前便已经出了门,都有些慌乱起来。 尽管已派了人出去寻,可这人一出连家便如鱼入水,怎么找? 若生却勉强还能沉住气,蹙眉斟酌着说了句:“且先寻一寻。” 她对玉寅一向不放心,又一直想要抓到他的狐狸尾巴,盼着哪一日就能抓到他同旁人联络,所以在自己手头有了些人手后,她便安置了两个到连家附近,专候着,看是否有奇怪的人,来往连家。 可大抵是时间不长,一直以来,并未发现奇怪的动静。 平素里除了云甄夫人和连家几位爷后,出门最多的人,就是她自己。 旁的人,来来回回也都是些熟面孔。 车夫、采买的管事、跑腿的丫鬟婆子…… 皆没有异常。 是以今儿个能否派上用场,她心中也并无底气。 但就在她派了扈秋娘去办这事的时候,底下的人先来回话了。 若生便径直去了点苍堂,入内即问:“可是瞧见了什么?” “回姑娘的话,今儿个小的发现了一个生面孔的小厮,觉得不对劲,便立即悄悄跟了上去。”   第220章 诡谲 若生听了面上却没有半点喜色,“跟丢了?” 如果没有跟丢,眼下来回的,就不该是这样的话。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底下的人便跪倒低头道:“是小的们无能!” 若生垂手在身侧,扶住了一旁的青藤桌案,掌下稍用了些力:“继续说。” “那小厮虽然瞧着面生,但出门后并未同人联络,甚至一路不曾停留,一直在走,绕着平康坊走了许久,然后突然之间就不见了踪影。”话音暂停,再响起时已带上了几分迟疑,“回想一下,竟像是鬼神一般,一阵风过就没了痕迹……” 若生嗤笑:“胡扯,世上哪里来的鬼神。” “姑娘说的是,是小的胡说八道了,只是那人……小的几个立即就在周围搜查了一番,但什么奇怪的人和事都没有发现,先前一路跟着的人,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若生的掌心扣在桌沿一角花纹上,凹凸不平,繁密又复杂,一条条细碎的纹路,融在一块,就成了一团难以分辨的谜。她眉心蹙起,忽而抬手指了指一旁桌案上早早放置着的一幅画像,轻声叹息道:“也罢,去看一看吧,上头所画的人是否就是你所见的生面孔小厮。” “是。”下首跪着的人依言站起身来,大步走过去捡起画像来看,细细打量了一番后转回身来面向她,“回姑娘的话,小的不敢认,但至少有六分相像。” 若生长长“哦”了一声,突然问:“那至多呢?” “至多……大抵有八分像……” 若生颔首道:“这便是乔装打扮过了。” 她心思百转。又叹一声,将人打发了下去,独自在点苍堂枯坐了一会。 她想不明白。 玉寅为何要杀了玉真。 如果她当初在平州时,于刘刺史那位梅姨娘口中得知的话不假,如果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同平州裴家有关系,如果那位梅姨娘和他们血脉相连。是亲人——那他们兄弟二人进入连家。接近云甄夫人,其目的便该是所谓的“报仇雪恨”。 梅姨娘年长于玉真兄弟二人,她所知道的真相。是裴家灭门祸起云甄夫人,玉寅兄弟俩知道的真相又能同这有多少区别? 然而若只为报仇,他为什么要杀了玉真? 为什么? 若生反反复复地想,却仍旧理不出头绪来。 她对着清寂的点苍堂琢磨了半天。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往门外去了。 府中流言蜚语。已叫三太太管氏给压制了下去。 几个该惩处的人,也都已尽数查明。 玉真的尸体,因着天热,也已由窦妈妈先行安置了下去。 连三爷派出去的人。亦回来了两拨,但谁也没有收获。 玉寅不见了,彻底不见了。 可因为他们不是签了契的仆役。纵然跑了,也不能算作逃奴。连报官也无用。但这么多年来,办出这种事的,玉寅还是头一个。 好在若生发觉得早,纵然玉寅逃离了连家,也断然逃不出京城去。 她立在庑廊下,头顶上青空烈日,有风从颈侧拂过,犹带热意,几要燎灼肌肤,站得久了,就有些刺痛起来,头顶上的发丝也被晒得滚烫滚烫。 因为热,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 她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往小花园去了。 父亲是个实心眼的,说定了想要她去小花园,她若是不去,他定然要急。 这般一想,她脚下的步子就走得快了起来。 扈秋娘被她打发去办事,她心绪不佳,索性一人也不带,孤身沿着抄手游廊走得飞快,裙袂在风中微扬,像翻飞的蝶。 很快,足尖落在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 道旁两侧栽着的树,已生得颇高,枝繁叶茂,遮去了灼灼日光,四周顿时变得清凉起来。 若生缓缓站定,驻足眺望,视线越过枝梢,定格在了不远处一角。 那是一株桃树,春日早尽,桃花谢去,一眼望去,只余下满目苍翠。 上头生了小桃子不曾? 若生悠悠地想着,目光却还是慢慢地下移,停在了树下的两个人影上。 流云在头顶上漂浮着,风一吹,便轻轻晃动两下。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像是天边的流云一般,随着风声,晃晃悠悠,柔软似水。 她抬脚,轻手轻脚地走近去。 肩并肩蹲在树下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发现她。 她便听见父亲在那说:“你瞧你瞧,这只蚂蚁怎么样?” 苏彧的声音平静无波:“瘦小了些。” “那、那这只呢?这只不瘦小了吧!”父亲又道。 苏彧道:“不错。” …… 若生听得有趣又生疑,立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探头去看,不由得失笑。 树下有一窝蚂蚁,也不知是谁在边上丢了块糖,化开了一半,惹得蚂蚁们一团团地往上头跑。 连二爷兴致勃勃地拿着根小木棍在地上戳:“哟,这只不成,这只生得真丑——” “这只也丑。”苏彧倒好,也跟着他一块看了起来。 俩人竟振振有词地讨论着,哪只蚂蚁最难看…… 若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连二爷立即回头来看,日光刺眼,他还举手来挡眼睛,道:“阿九阿九,你别站这,忒刺眼了,脸都花了看不清!” 苏彧则拍拍袖子站起身来,望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早就发现你了”,一脸的泰然自若。 “爹爹快起来,不是要领着苏大人看鸟儿下的蛋吗?怎地看起蚂蚁来了?”若生笑着摇摇头,伸手去拽父亲起来。 连二爷却蹲着不肯站起来,只懒洋洋道:“小五愿意陪我看蚂蚁,我高兴。” 若生一怔,悄悄去看苏彧,无声地张张嘴,“小五?” 苏彧瞥她一眼,没说话。 若生不由得头大,遂也蹲下身去,凑近父亲压低了声音说:“您别胡乱喊他。” 连二爷白她一眼:“我就喊了!” “……”若生无奈,“成成您喊……” 连二爷“哼”一声,摆摆手示意她退后,举着木棍往蚂蚁窝捅:“边上站着去,别碍着我办正经事。” 若生:“……” 她无法,只得撇下父亲站到一侧去,轻声同苏彧道:“你猜,他会不会联系陆立展?”   第221章 你别死 苏彧垂下眼帘,道:“就怕他不联络。” 若生听得这话身形微僵,轻叹口气,似自嘲般笑了声:“到底是我不成气候,办事不够有章法。” 如果她再细致一些,如果她再多留心一些,如果她能将玉寅看得再透一些,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现下这副模样。 苏彧闻言却瞥了她一眼,说:“你若能事事都料及,那就不是人,是神仙了。” 世上的人,再厉害能干,也断没有算无遗漏一说。 人心不过那么点大,脑子也是。掀开了脑壳,里头不过豆腐一般,那么点一团,怎能事无巨细样样都看穿看透? 然而若生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郁郁不乐。 蹲在地上抓着根木棍子捅蚂蚁窝玩儿的连二爷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神仙,倒是乐颠颠接了句话:“神仙好呀!我以后也要做神仙!” 身后俩人没吭声,他也不在意,只撩了袍子蹲在那,一本正经地看蚂蚁,嘴里嘟嘟囔囔的,渐渐叫人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苏彧和若生便远远走至了小径旁,一面遥遥注意着他,一面论起事来。 事到如今,若生也有些醒悟过来,玉真缘何会被谋杀。尽管这深意,令她一想起来,便觉齿冷骨头冷,心更冷若死灰。 玉真跟玉寅,嫡亲的兄弟,同进同退,行至如今,跻身于千重园里得宠的几人之一,前途理应一片大好,不论目的是什么,只要他们一步步走下去,时候到了。总会见成效。 可半道上杀了出个若生来,事情一件件变得不顺利起来。 偏偏他们并不清楚,这些差池究竟是打从哪出的。 而玉真,显然自作主张,栽了个大跟头。 及至云甄夫人回府,玉真会从口中吐出哪些话来,想必就是玉寅也不敢冒险。 事事不顺。他们不好再久留连家。 但依他们长久以来的部署。趁云甄夫人尚不在府中,保全性命,虽难却并非不能。 然而他们这一次。并未共进退。 为何? 因为玉寅需要一桩足够让人惊诧的事来转移视线,以便于他轻松脱身! 玉真一死,府里兵荒马乱,就算片刻之后便能重归镇定。可先前的慌乱便足以叫他逃脱。 他一向是个决绝的人。 若生眸色微黯,暗讽自己一句。父亲安安生生在自己眼前,继母和腹中幼弟皆平平安安,她果然便松懈了,全然忘记这世上有人是能决绝到除了自己谁也不在乎的—— 于玉寅而言。人大抵只分为两种。 有用的跟无用的。 好比连家昌隆时的她,和身陷囹圄时的她。 前者他摆出世上若没了她便活不下去的姿态来;后者则眼也不抬扭头便走。 若生想,自己怎么能不时时刻刻将这些记在心上呢。怎么能指望着那样的人会对亲兄弟手下留情。 玉真拖了他的后腿,那是比无用之人还值得舍弃的。 她立在明媚的天光底下。打了个冷战,闭上了眼睛。 这双眼睛,睁着同瞎了也无甚区别,她那会怎么就对他念念不忘了? 夏风拂面,裹挟着淡淡的花草香气,若生将眼一睁,侧目望向了苏彧,有气无力道:“想不明白了,头疼。” 照理,她一开始就知道玉寅兄弟俩人心怀鬼胎,就算不清楚他们怀着的这鬼胎究竟是个什么鬼,她也应该想法子趁早将俩人给打发出去了拉倒。 管他“怀”的是个什么球,早日杜绝便是。 再狠点,跟拔杂草似的,一股脑将俩人给灭了,这人死如灯灭,更是果断。 可前世的事她懵懵懂懂,大部分都理不出头绪来,只觉得玉寅兄弟俩人后面还有人在,所谓斩草除根,她不管不顾只将这俩人给弄没了,有什么用? 是以只能等,只能看着。 在平州时,她从梅姨娘口中得知的那些事,再加上后来她自个儿想法子调查的,那团迷雾也只是稍散了一点而已。 平州裴氏,陆相陆立展,云甄夫人,嘉隆帝…… 里头还夹杂了一堆若生连谁是谁都一时间难以分辨的人。 她隐晦地在姑姑面前略点了两句,姑姑也并未将她的话当做戏言,正正经经打发人去查了,可并无纰漏可寻。 惹得她差点要疑心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所谓的前世,根本就全是癔症? 但苏彧一直对她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这份信任,也就成了她镇定下来的底气。 “你已经做得很好。”苏彧站在她身侧,姿态闲适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却带着些微郑重,“若换了我是你,尚不一定能走到现在。” 若生笑了:“胡说八道,若是你,恐怕早就将事情给了结了。” 说完,她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大对。 在她的记忆里,苏彧也没几个年头好活了。 她呼吸一窒,良久气息才重新活泛起来,轻声道:“你的事,可有眉目了?” 苏彧微微一摇头:“差着几年光阴,任何事眼下都做不得准,哪有什么眉目可寻。”话音略微一顿,他笑起来,“罢了,有的活便活,该死了便死,人生在世,左不过如此。” 若生却笑不出来,嘀咕了句:“二十几岁的人,怎么就该死了……总该活到七老八十头发花白牙齿掉光才像话……” 她一贯恨自己短命,便也惜命得紧。 苏彧唇边笑意渐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然则若生闻言,定定看他一眼,心中便知他这话说得其实没有半点底气。 她想恼他信口扯了话来敷衍自己,可心里半点火气也无,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凉,一阵阵涌上来,像洪水,澎湃狰狞。 她沉默半响,终于开了口:“苏彧,你得活久点,长长久久长命百岁,头发还有一根黑的,你都别死。” “少年白怎么办?” “我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么个煞风景的人!”若生先是一怔,随即把贝齿一咬,抬脚狠狠踩了他一脚,愤愤走开,朝父亲那去。 苏彧皱起眉头,低头看了一眼脚背:“少年白头这事,又不是我胡诌的……” 话至后头,声音已是越来越轻—— “我一定活到七老八十,真的。”   第222章 没影了 知了藏在树影缝隙间,一到正午就叫个没完。这天已近初秋,可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是火辣辣的,要烧起来一般。 就是连二爷都不喜出门了。 若生回回往明月堂去,都能瞧见他捧着卷书坐在铺了凉席的炕床上,倚墙盘腿低头看书,凑近了一看,就能瞧见那书上没几个字,全是图,一群群的小人儿,或是舞刀弄枪,或是对弈作画,倒也算活灵活现。 他看得入迷,若生有时去了唤他,他也只是低着头“嗯嗯”答应两声,连头也不抬。 等到朱氏同若生言语间,偶然提及他,不用声多大,他立马就能听见合了书探头探脑来看她们,扬声发问:“你们说我坏话呢?” 若生笑得不行,只道哪里敢说您坏话,转身便和朱氏避开去说起了悄悄话。 朱氏肚里的孩子月份还小,衣裳穿得宽松,便不大能瞧出有孕的样子。若生自己没生过孩子,也没怎么仔细看过旁的有身子的妇人,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日子,总担心孩子是不是过小。 前世若陵刚出生的时候,她就没怎么正眼看过他,如今回想起来,竟是半点记不得他生得几斤几两,是胖还是瘦,是高还是矮。 兼之眉眼五官回忆起来,也是一片模糊,她便不由得惭愧极了,觉得自个儿这长姐当得不像话,而今就愈发对朱氏腹中的孩子留心起来。 二房上上下下,见惯了,便也只当她是喜欢小孩子,见她跟朱氏走得近,只是高兴。 因着玉真的事。府里折腾了一回,若生打起精神来不敢掉以轻心,日常呆在明月堂的时间比呆在木犀苑里还多。 连二爷一开始可高兴,嚷着阿九总算是孝顺我了,见人就说,若生这是因为太喜欢他这做爹爹的,所以才老来明月堂。 说了两回。他又故意当着下人的面嫌弃起若生来。说把他喜欢的糖都吃完了,摇头晃脑数落若生这不好那不好,可面上笑眯眯的。跟朵花似的。 有一日,若生去扒拉他的书箱,一箱子不知多久没人动过的,都生了灰了。翻翻,打个喷嚏。翻出一本皮子上光溜溜啥也没写的来,蹙着眉头唰唰翻了几页,她慌不迭合拢丢了回去,“啪嗒”一声将书箱盖上了。 金嬷嬷正好进来。撞见这一幕,“哎哟”一声上前来,看看书箱张张嘴。似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启齿。 若生心知肚明,打着哈哈:“劳嬷嬷收拾。” “姑娘要寻书看?”金嬷嬷笑笑。目光落在那口箱子上,伸手一指书架,“姑娘往那寻摸寻摸,老奴记得那上头都是游记传纪的。” 若生道好,过去随手拿下一本就出了内书房。 金嬷嬷便赶忙走至角落里那口箱子前,掀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小声嘀咕了句:“这二爷怎地又将锁弄不见了……” 这口书箱里乱七八糟堆了些旧书,还有两本春宫,平素上了锁,倒也无碍。只是连二爷总悄悄来开锁,拿根铜丝,偶尔竟也能叫他打开来,一打开就把锁摘走。 金嬷嬷换了几把,总是防不住。 “三姑娘可不好看这些……”金嬷嬷嘟囔了两句,觉得还是将箱子里的书移走吧,可转念一想,连二爷要是答应,这早收拾了,怎么会放到现在,只能无奈摇摇头,重新找了把锁又给锁上了。 她又担心起了若生,可回头再见若生,却是半点异样也无,她便安慰自己说,三姑娘八成是没翻到。 殊不知若生不仅翻到了,还看了几眼。 不过近日事多,若生出了书房也就将这事给抛在了脑后,根本没往心上放。 派了几波人去找玉寅,就差将京城折腾个人仰马翻,可玉寅就是不见了踪迹。 若生暗自揣测,会不会人已经被陆相给保下了,若是陆相出手,他们找不到人也就说得通了。 但苏彧却同她说,陆相也在找人。 连家找人找得声势渐大,陆相若留心,多少会听到些风声。 同样的,陆相寻人的风声,也总有走漏的一天。 没人知道他在找谁,但事出巧合,他们在找的人八成是同一个。这便说明,玉寅的确同陆立展有关,而且他对陆立展而言,挺要紧,若不然陆立展也不会赶在这个当口找人。 然而事情怪就怪在这里。 若生愈发想不通了,如果陆立展也在找玉寅,那玉寅究竟去了哪里? 苏彧举起双筷子递给她,又在桌上摆着的醋碟里添了些嫩姜丝,道:“集多方之力去找,只要他没出京城,就是死了也该找到尸体。” 若生夹了块片肴蹄,肥肉白如羊脂玉,瘦肉殷红,蘸了姜醋吃,入口丝毫不腻。她吃了一块,问:“可眼下寻不到人,是否说明他藏在不容易触及的地方?” 他们寻人,手段再多,也不可能闯到那些世家勋贵家中去找。 但有几个人,会收留来路不明的人? 越大的门户,越不可能。 形势变得古怪了起来。 苏彧微微颔首:“所以,再找下去恐怕也找不出什么。”便是陆立展,似乎也渐渐放任不再找下去了。但是——他放下筷子,抬起头来,白白净净一张脸上似笑非笑,道:“他还在京城,迟早会再次露面。” 玉真死在连家,玉寅走也不是好走,说明他们想办的事还未完,只要命还在,玉寅一定会再次出现。 既能瞒过他们的眼线,又能躲开陆立展,这桩事里必定还牵扯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再找下去,也不过打草惊蛇。 若生嘴里泛苦,神色阴沉:“连家树敌不少。” 苏彧道:“说得恰当些,应是云甄夫人树敌不少。” “消息早已让人快马送去给姑姑,但行宫一行人,最快恐怕也得过阵子才能回京。”若生无奈,心不在焉又吃了块肉,嚼了两口也不忘夸他,“苏大人这厨艺又精进了。” 苏彧得了这话面露满意之色,嘴上却只是说:“江淮菜吃得少,不过胡乱一做罢了。” 若生点点头,再吃一口。 苏彧忽问:“你约了曼曼明日见?” “你倒是消息灵通。”若生歪头托腮,笑了下,“前些天便同曼曼姐约定了的,明日一齐去探望雀奴。”   第223章 心结 静养了些日子,雀奴身上大好,慕靖瑶作为医者见了也欢喜,便时不时同若生一道去看雀奴。 大抵是不清楚慕靖瑶的身份,只当她是年轻的女大夫,雀奴见了她,比见了旁人神态要自如许多。 若生便也就乐得慕靖瑶愿意同去,听到苏彧问及这事,她一想这人当初还是苏彧引见的,雀奴的事他亦是门儿清,便客客气气问了句,明日是否一起。 苏彧微微一摇头:“可惜了,不得空。” 若生停箸略等了须臾,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便也不问,只颔首表示知晓了。 翌日,暑热渐消,风中带了凉意,若生只穿了身舒舒服服的豆绿衫子带着绿蕉出了门。 扈秋娘病了,不严重,但到底身子虚了些,瞧着高大堪比男子但内里终究还是个妇人,若生让人请了大夫来给她把了脉开了药,便让她歇着去了。 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人,不缺她伺候。 可扈秋娘耐不住,说了几回,若生都要恼了,她才算答应下来好生呆着养起了身子。绿蕉倒是惶惶不安起来,一路上见马车越行地方越偏,这脸色都发了白,悄悄问若生:“姑娘,咱们这是上哪儿去?” 若生笑吟吟作答:“去看个人,熟门熟路走惯了的,你别担心。” 往常都是扈秋娘跟着她出来,这条路对绿蕉而言陌生得紧,难免有所顾虑。 是以尽管若生说了不必担心,她还是一路惴惴到了下车。 进了门,瞧见了慕靖瑶,绿蕉这才松口气。心说慕家姑娘也在,自家姑娘那句“熟门熟路走惯了的”,恐怕不是虚言,是真的。 她守在廊下,若生跟慕靖瑶则一前一后往里头去,俩人间或聊上两句,语速快。声音轻。加上渐行渐远,绿蕉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很快,说话声像风一样。散去了。 走进了正房寝室内的若生跟慕靖瑶,也的确噤了声没有再言语。 空气里还残留着盛夏时节的酷热,可雀奴蒙头盖着被子,躺在那像是睡熟了。有人进来,也未动弹分毫。 若生垂眸。苦笑了下。 她十回来,雀奴至少有九回是躺在那睡觉的。 闭着眼睛,真睡还是假睡,若生也无意追究。因为她知道,这事说不明白,她要是大大咧咧就这么去和雀奴说。上辈子你救了我,所以我一发现自己重活了一世就立马张罗着满世界找你。好容易找着了就把你救出来养在这,请大夫给你治伤养病,但求你能好好活下去,雀奴要不拿她当疯子看,她就信了邪了。 就是真要说,那些事也远不是眼下就能说的。 伺候雀奴的婆子见状,便要上前去唤醒雀奴。 若生横手一拦,轻轻摆了摆示意她退下去,自己也轻手轻脚往外走去。慕靖瑶跟在她身后,见此有些不解,但雀奴和若生之间的关系,她原也就不清楚内情,纵是想说些什么也无从说起,只能是若生进她也进,若生出她也出。 二人去了东厢房,慕靖瑶去摆弄她的药箱,若生便传了婆子来问话。 婆子墩身福一福,唤了声“姑娘”。 若生问:“胃口好不好?” 婆子笑着点点头:“一顿一碗饭。” “点心呢,可还是不碰?” “回姑娘的话,还是丁点不碰。” 若生“嗯”了声,将眼帘垂了下去。她和雀奴呆在一块过活的时候,穷得厉害,白面馒头还不敢顿顿吃,哪里吃得起什么点心果子,是以她也闹不明白,雀奴不碰点心是真不喜欢吃,还是另有缘由。 不过饭菜吃,也够了。 她沉吟着又问了句:“夜里睡得可安生?” 婆子身形矮了矮,长长叹口气:“还是同姑娘上回来时的情况差不多,夜里总梦魇,睡不好。” 安神的药,煎了服了,困倦而眠,也不是日日管用。 若生记得雀奴前世夜里也睡不好,但她也一样,俩人睡在一块儿,倒不显得谁睡不安生了。 她心里一酸,这话也就有些问不下去了,只道:“你继续说。” 婆子“嗳”了声,细细地说了起来,说着说着便说到昨儿个雀奴偷跑的事来,忍不住说道:“姑娘待她多好,好吃好喝的供着,不用做活不用她动弹的……” “昨儿个又偷跑了?”若生没打断她的话,等到她没了声,才迟疑着问了一句。 婆子立即说:“可不是又!” 这已经是近些日子来的第三次了。 换了旁的人家,抓住了打死也是有的,但主人家没有话,她也只敢在心里头说说。 没喘两口气,她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个声,“下去吧。” 婆子怔了怔,恭恭敬敬应个是,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 慕靖瑶这才来问若生:“这‘又’,是怎么个回事?” 若生往椅背上狠狠一靠,声音闷闷的:“瞅着机会想要逃。” 可这小院四周早就都叫人给看得铁桶似的,雀奴一个小人儿两条腿两条胳膊没翅膀的,跑得出院门跑不出窄巷,用不了半刻就能把她寻回来。 她锲而不舍地想要跑,谁也理解不了。 但若生想,这才是她认得的那个雀奴。 如果雀奴不是从来没忘记过要逃这件事,当年奄奄一息的她铁定也就遇不上雀奴了。 “她这是有心结。”慕靖瑶想了想,下了定论。 不敢相信人是一点,若生出现的突然也是一点,总呆在一处也是一点。 慕靖瑶盈盈一笑,忽然道:“领她去寺里小住几日?听听经清清心,兴许便好了,再不济,换个地方呆呆总也是好的。” 她知道若生拿雀奴当妹子看待,便也愿意这般待雀奴。 “住持是相熟的,祖父的故交,经讲得极好。寺院在山里,地方清净,香火也不算太旺盛,但后山一直备有厢房,小住一段日子没有问题。”她笑着眨眨眼,“我也是在家呆得乏了,索性去山里纳个凉吧。” 山里的秋意,远浓过烟火城市,自然也凉快许多。 但听她说纳凉,若生还是不由得笑了起来。 慕靖瑶直起身,望着她挑起眉来,笑道:“问之成日里看书,也快看成呆子了,我得领他一块儿去山里玩几天。”   第224章 山寺 贺咸和慕靖瑶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熟稔自在得令人眼馋。 若生听到她已说到要领贺咸一并去,便知她心中已有计较,事事想得周全有把握了,但她到底不是若生,不能不由分说就替若生拿了主意,所以这话仍只是提议,如果若生觉得不妥当不答应,也就罢了。 但若生仔细想想,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她想救雀奴,想让雀奴好好的,可如今这样,雀奴到底好不好,她心里头也没个准。她只知道,雀奴必然是活得不畅快的。 就是她爹养的那些个鸟儿,日日被关在笼子里还难受得要瞎扑棱呢,别说个大活人了。 雀奴这么些年就没过过自在日子,没有心结才怪。 若生便道好,将慕靖瑶的提议给放在了心上。 是日回到府里,她先去的明月堂,把慕靖瑶请她去山寺小住的事告诉了父亲和朱氏。 家中有长辈,她出门外宿,自然得先得到应允。 连二爷听了后,不揪细节,只追着问:“寺里可好玩?” 朱氏则仔细询问起是哪座寺院,在哪里,住持方丈是哪位,何时去何日归。 若生一一作答,言及何时去时,话音顿了顿,说:“具体日子还未定下,等回头有了信,我再来同母亲说。” 朱氏听她说得明白,心下放松了些,轻声呢喃了两遍寺院的名字,她忽然眼睛一亮,笑道:“那寺庙我原是去过的。” 连二爷好奇心大起,问:“什么时候去的?” “是进京那一年去的。”朱氏叹了口气,“太久的事了。差点没能想起来。” 若生忙道:“这倒是巧,等母亲生了弟弟,我们一家再一块儿去寺里烧香吧。” 连二爷插话:“咦,你怎么知道是弟弟?” 若生一愣,连忙遮掩:“吴妈妈说的,肚皮尖尖是男相!” 可朱氏月份还小,其实根本看不大出什么来。 不过连二爷好蒙。闻言并不怀疑。只是嘟嘟哝哝说:“还是女娃娃好,我就喜欢女娃娃……” 但底下的人并朱氏听了若生的话,都高兴得很。 二房没有儿子。朱氏这一胎若是男孩,是件大喜事。 一儿一女,方成“好”。 只有连二爷不管什么好不好,只满心惦记着要再得个小闺女。 过了两天。慕靖瑶给若生下了帖子,郑重其事的。还亲自来问候了连二爷跟朱氏。 朱氏赞她有心,对若生出门的事彻底放了心,觉得慕靖瑶够稳重,不愧是慕家的姑娘。有慕家老爷子的风范。若生同她交好,是好事。 连二爷也觉得慕靖瑶不错,但他说不出所以然。思来想去一拍脑袋,自言自语了句:“不知道哪好。一定是因为她没有阿九好!” 全天下的姑娘,都不及他的女儿。 所以等到送若生出门的那一天,他就变得依依不舍起来。 虽然心里知道只是去几日便回,寺院离得也不远,快马加鞭,半日光景就能打个来回,但他就是觉得不得劲。 好容易若生走了,他还倚在门口朝虚空看,唉声又叹气。 朱氏问:“二爷担心什么?” 他撇撇嘴:“她要是带个和尚回来当姑爷可怎么办?” “……”朱氏哭笑不得,“出家人可不能成亲,您放一百个心!” 他兀自不相信:“阿九的性子,可不会管出家人能不能成亲……” 朱氏闻言,不敢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谁知他会想到哪里去,见无人搭话,连二爷果然说说便又自己将这事给忘了。 若生痒了一路的耳朵,也终于不痒了。 去半山寺的路上,扈秋娘问她,雀奴若是趁机跑了怎么办,半山寺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又是佛门清净地,他们不能带人来将整座寺庙团团围住,到处都是可乘之机。 若生却说,不要紧。 “我只是想要她好好地活着,她若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便照料她供着她,予她住予她吃穿享用;可她若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只要她身子好全了,我就给她细软送她走。”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雀奴,从来是自由的。 她不能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想念她,便将她当成鸟雀一般锁起来。 但同行的扈秋娘跟绿蕉听着她的话,都有些听得糊涂了。 纵然扈秋娘知道得多些,但也没有料到雀奴在若生心中有这样的分量。 马车到了山脚下,就无法再上去,若生一行人就只能下车徒步而行。登上台矶,若生下意识转身伸手去牵雀奴。 身形单薄的女童瑟缩了下。 她微笑,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说了句仔细台阶,率先朝前走去。 走在后面的雀奴,踟蹰了下,亦步亦趋跟了上去,眼神新奇地打量着四周景观。 阶梯颇高,但四野景色怡人,几人直至寺院门前,也不觉累。 慕靖瑶一早递了消息来,寺里已有准备,她们一到,就有脑袋圆圆脸蛋也圆圆的小沙弥来引路,一句“施主”软软糯糯,讨喜得紧。 一行人径直去了厢房,安置妥当后,去拜见了住持。 雀奴神情肃穆,回途中突然小声询问若生,是否能去大殿进香。 若生不见犹豫,直接应允,打发了扈秋娘陪着她去。 她瞳色异样,但沿途所遇的人,皆目不斜视,没有人将她视作另类看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处在这样的氛围下,雀奴的精神气果然变好了。 若生心怀感激,去同慕靖瑶道谢。 慕靖瑶嗔她生分,又拉了她一道去山门外转悠,念叨着贺咸脚程慢,这会还未来。 谁知话音刚落,人便到了。 若生忙让她去迎人,自己则信步沿着石径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明明山风渐凉,她却走出了一身薄汗来,两颊红米分,灼艳似花,娇俏不可方物。 拐过一道弯,再拐一道弯,若生站到了佛前。 这是一尊石佛,不过一人多高,嘴角含笑,指间拈花,静静地立在林子入口处。 她拜了一拜,往后退开了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下意识转身看去,一袭淡青色的衣衫便映入了眼帘。 她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一句话: 归命最圣观自在,满月妙相莲华生…… 她唤了一声“苏彧”,声音微颤,胸腔里的心剧烈狂跳。 而佛,就在她身后,静默无言,透过皮囊,看穿了她的少女心事。   第225章 和尚 日光之下,他似也怔了怔,而后方才缓步上前来。淡青色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扬起,像一抹干净轻柔的薄雾。 若生深吸了两口气,眯一眯眼,问了句:“你怎么也来了?” 来半山寺之前,慕靖瑶只同她说喊了贺咸同来,半句也没提过苏彧也会来,先前二人在那候着,慕靖瑶也只道贺咸来的慢吞吞。 “正逢休沐。”苏彧淡淡吐出几个字来。 若生笑道:“贺咸倒是什么事都不瞒着你。” 他闻言也扬了扬嘴角:“也是顺道。” 若生走至他身侧,二人并排立在那,面向石佛,她探眼看了看石佛身后风声簌簌的林子,道:“怎么个顺道法?”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林间小径上多了个人影,怕是刚刚从林子深处走出来的,方才离得远,没瞧清,现下又往外头走了走,离得近人影便也清晰了起来。 她噤了声,没再言语。 苏彧也没说话,俩人退到道路一侧,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等着林子里的人走出来。 过了会,那人影走到了石佛后头。 光着头,穿身木兰色僧衣,以青黑“点净”。 是个和尚。 瞧着年岁不大,瘦瘦的,套在宽松的僧衣里,愈发显得伶仃单薄,像个半大孩子。见着二人,他合掌唱了声佛号,唤了句“施主”,道:“林间道杂,不熟悉林子的人若是进去了,恐要迷路。” 这是在提点他们没事不要瞎跑,万一找不着路了可不好。 若生亦念了句佛号。道了句多谢,示意知道了。 苏彧却一直没有做声。 少年僧人垂着眼帘,双手合十,越过二人向前走去。山风越来越冷,林子里枝叶繁密,光线黯淡,狭窄的羊肠小径愈发显得蜿蜒幽长。 静了片刻。苏彧忽道:“他头上没有戒疤。” 若生微微一愣。 他说:“你看他可眼熟?” 若生闻言。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我见谁都不眼熟。”除了你……自然这最后三个字,她只敢在心里默默念叨,说是决计不敢这么说给他听的。 而且。“我并不认得出家人。” 苏彧却笑了起来,在风声里不紧不慢地道:“人你忘了,但平州望湖镇的那件案子你应当还记得。” “这倒是记得。”若生颔首。 平州一行,让她找到了雀奴的踪迹。也让她和苏彧熟悉了起来,从此世上多了个知道她根基底细的人。再不用事事藏着掖着,憋出毛病好歹来。 是以当时在平州遭遇过的事,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苏彧一提,她便想了起来。再一想方才瞧见的那个少年僧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虽然就是平平常常的眉眼五官。但合在一块儿长得也不错,不输苏彧多少。心里朦朦胧胧有了点印象。 她犹犹豫豫开了口:“青娘的儿子?” 思来想去,他们在平州时遇到过的人里同方才那小僧年岁差不多的,似乎也只有那一个。 货郎抓到后,青娘一个没想开,自尽了。 青娘的儿子也就没了踪影。 苏彧点了点头:“叫长生。” 他记得,且记得清楚。 若生却是不大记得人的,见他点头,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他怎么成了和尚?而且还到了京城半山寺?”平州距离京城虽然不是天南地北的远法,可这一走那也就是背井离乡的事,要是出来讨生活的也就罢了,可这剃度出家? 出家在哪不是出? 大胤各地哪没有寺院? 半山寺的香火,也不是鼎盛的,他总不能是打从平州慕名来这出家的。 “不过平州到底是伤心地,他呆不住也在理。”思忖着,若生忍不住感慨了句。 苏彧道:“他入寺时间尚短,是以头上连一枚清心香疤也无。”若不是处处能对上,仅凭一张面孔,他也不敢胡乱断定他们方才所见之人就是平州望湖镇上见过的少年郎。 他望向眼前的石佛,神色微沉。 若生这时候却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由得心神一凛,轻声道:“他方才……没有认出你我……” 她一贯记不清人的长相,名字对不上脸,何况长生于她原就是个没见过两面的人,不记得他太正常。 但距离他们平州一行,日子并不久远,长生没了头发顶着个光秃秃的脑袋,苏彧尚能一眼便认出来,她和苏彧穿着常服,并无大变化,他难道见着了便半点不觉眼熟? 这不对劲呀! 难不成这人也同她似的,记不得人? 若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苏彧说:“走吧,起风了。” 山里风大,天黑得似乎也早些。如今还是昼长夜短的时候,但半山寺上空的天,黑得比往常要早上不少,加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清冷之意倏忽便袭上了心头。 慕靖瑶咋呼着风冷,让人给自己取披风来。 苏彧捧着茶杯,慢条斯理说:“嫌风冷就回房。” “五哥!”贺咸连忙喊了他一声,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眼神再明白不过——别捣乱!好容易齐齐出来一趟,高高兴兴围坐在院里吃茶,这人回了房,他怎么办?到底没成亲呢,总不能跟着她往屋子里跑。 他催苏彧:“五哥先回,我过会便来。” 苏彧瞥他一眼:“我可没说要走。” “五哥,阿九先前似有话同你说。”慕靖瑶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披风,笑眯眯的,声音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苏彧便把手中茶杯往石桌上轻轻一顿,站起身来扭头走了。 贺咸坐在那,看着他的背影暗暗磨牙。 “你呀……”慕靖瑶一拍他的肩头,笑得前俯后仰,“五哥这人你得顺毛捋。” 贺咸小声嘟囔:“他是猴子啊他,还顺毛捋。”说着却又笑了起来,凑上前去夸慕靖瑶,“还是你厉害!” 慕靖瑶双手托腮,低头把唇往茶杯上凑。 不远处伺候着的丫鬟见状垂下了眼,姑娘你就算没有胳膊你也还有奴婢啊!哪能这么吃茶! 贺咸却泰然自若地伸出手替她端起了茶盏。 慕靖瑶浅啜了一口,笑吟吟说:“不是我厉害,是阿九厉害。”   第226章 邪门 贺咸一时没听明白,有心想问,慕靖瑶却又不吱声了,他只好也不问,把疑惑混茶,一口咽了下去。 暮色四合,天边渐渐只剩下一线蓝,似乎眨眼功夫就能消失。 风则是越吹越大,越吹越凉。雀奴吃了慕靖瑶开的药丸,白日里又是烧香又是爬山的,也是吃力,晕乎乎睡过去了。 苏彧到若生那时,若生正使人关了门,自己脚步轻轻地从门里出来,走到昏暗的天光底下幽幽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不轻,苏彧恰巧听见了,眉一挑,话已出了口:“叹什么气?” “高兴的。”若生抬头,见是他,笑了笑回答了句。 旁人不清楚若生跟雀奴的事,苏彧却是知道的,闻言便也猜出了两分,说:“她终于待见你了?” 若生皱皱眉头:“好好说话!” 他满不在意地走上前来,往她跟前一站:“好好说这意思难道便不同了?” 说出花来,不还是这么个话? 若生拿他没法子,只能由得他去,左右不至于叫他气死。 苏彧见她不吭声了,敛目一想,也不知上哪儿突然掏出一只素缎荷包来,朝她递了过去。 “里头是什么?”若生怔了怔,看看四周,将荷包双手接了过来。 苏彧努努嘴示意她打开,不言语。 她只好低头把荷包口子上的系带给解开来,探眼往里头看去,“你一大老爷们,出门还带糖……” “就好这口不行?”苏彧一脸的理所当然。 若生失笑:“行行,当然行。”口气跟哄她爹时的差不多。 他双手抱胸。往廊柱上一靠,懒洋洋道:“不吃还我。” 若生抓起一粒往嘴里塞,甜得发腻,幸好也不算难吃。她小心翼翼瞅瞅苏彧,到底不敢说这糖太甜,孩童口味,只将袋子系紧。把一荷包的糖塞还给了他。而后终于问道:“你这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闲逛而已。”苏彧摇了摇头。 方才慕靖瑶说的话。他并不相信,他白日里又不是没见过若生,何况若生如果真的有话同他说,早该来说了。怎么会等着慕靖瑶突然想起才告诉他? 她跟贺咸一样,都是想支开他罢了。 全都以为他不明白。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苏彧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神色也懒散起来,嘴里说的话倒很正经:“你上辈子遇见她时,她已经十五岁。一个人在外走动多了,心性同如今势必迥异;这一次你早了几年让她挣脱困境,恐怕她的性子。再也不会长成你过去熟悉的模样。” 若生叹口气,她心里何尝不明白。 她的声音里却还是带了点苦:“那也是雀奴。不管长成什么样,都是雀奴。” 更何况,她也不是过去的雀奴所认得的那个连若生了。 二人说着话,渐渐并肩往外头走去。 若生想起自己白日里原要问他,结果叫那个似是长生的少年僧人突然出现给搅黄了的话,便又问了一遍。苏彧办事虽不按常理出牌,但事事都有讲究,他突然跟着贺咸一起来了半山寺,八成还有别的缘由。 别说,他先前也的确提了句“顺道”。 俩人行至外边,空气里弥漫着的幽幽檀香仿佛浓郁了些,循着风,几乎可以辨别香气传来的方向。 若生侧目看了一眼,认出来那是供了大佛金身的大殿方向。 “早些时候,我曾同你提过一句,京城里怕是不太平,你可还记得?”苏彧的话音微微沉了沉,少了几分清越,多了些许冷凝。 若生有些生疑:“京里近些日子,似乎并没什么不太平的事。” 于她而言,千重园里出的事,就是近些时候最不太平的破事了。 至于京里,一群人该吃吃该喝喝,该闹腾照旧闹腾,人情往来,办宴走动,同往常瞧不出什么差别来。 苏彧仰头看向天幕,声音愈沉:“上头的人照过太平日子,底下的不太平,委实太过不起眼。若非忍冬提了一回,恐怕我也不会发现。” 夜色渐浓,天上的点点星光却还黯淡着,明月高悬,清辉却冷。 他的声音回旋在耳畔,亦冰凉凉的。 若生叫他说得身上发寒,忍不住掖了掖衣领,心头犹疑则是更盛,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言罢,她却想起他是赶着休沐的日子,跟着贺咸一道来的半山寺,这里头多多少少没准有那么一丁点是因为她也在……思及此,她心里头莫名甜丝丝的,倒有些令她自己面红起来。 好在天色暗,她一张脸就是红成了猴屁股,也没人瞧得清。 但仔细一想,就不难想明白,他所说的那些不太平,恐怕至今没有叫上头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是他自己想要细查。 她盯着他衣摆上绣着的纹样看,因为天黑,显得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楚是什么,可若生看得很专注。 “京里这段日子,陆陆续续一共不见了十三个孩子。”苏彧闭上了眼睛。 若生大惊失色:“十三个?这还不是要了命的大事?” 可这么大的事,如果不是眼下苏彧提起,她根本连耳闻也不曾。 苏彧沉默了片刻,道:“十三个乞儿。” 若生闻言,也跟着沉默了。 他却忽然轻笑了一声,笑里又隐含怅然,那样空那样凉:“是不是,这不太平,委实不起眼?” 若生无话可驳,只能继续沉默。 “忍冬无意间提了一回,说是有群早前总在附近出没的小乞儿人数越来越少,不知都上哪儿去了。”苏彧道,“我原没当回事,可后来忍冬又提了一次,说是一个也见不着了。” 若生闻言,本想说没准是换了地方呆,毕竟乞儿的日子朝不保夕,原也没什么固定呆的地方。 可转念一想,她便知这话说了白说,她能想到的事,苏彧难道还能想不到吗? 果不其然苏彧全已暗中查过了一遍,才认定事情是真的不对劲。 他苦笑了下:“但二十来天前,事情突然又平静了下来,直至如今,未有人失踪。” 若生琢磨了下,有些心惊肉跳:“邪门了,那些不见了的孩子也都再未曾出现过?” 苏彧摇头:“再没有出现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227章 胡诌 暮夏初秋的夜里,若生听着苏彧说的话,渐渐听出了一身的寒意来。人好死赖活的,终归有血有肉有筋骨,死了皮囊也还在,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消失不见了呢。 苏彧走后,她踱着步子回了房,面上神色有些心不在焉的。 扈秋娘喊她,她也像是没听见,过了好一会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来,往床沿上一坐,轻声道:“歇着去吧。” “姑娘可是在担心雀奴?”扈秋娘上前来伺候她脱鞋,脱了一只,忍不住也轻轻问了一句,然后说,“奴婢瞧着她今儿个精神已是见好,在此地静养上些许日子,想必就能好利索了。” 不管是身上,还是心里头。 佛祖菩萨日日看着,怎么也好了。 若生却摇了摇头,似是想笑一笑,这笑意未及唇畔又飞快淡了下去:“倒不是担心她。” 扈秋娘仰头看她,望着她弧度优美的下颌眨了眨眼:“姑娘心里有事切莫藏着,憋出了病来可不好。” 若生抬抬脚,也不用她来脱,自己抖了两下将另一只脚上的绣鞋给抖了下去,将腿收了上去,盘腿坐下,终是露出了两分笑意来:“没什么事,有事我定然不瞒着你,快去歇着吧,明儿个还得早起。” 打发了扈秋娘下去,她自个儿却没能立刻便入眠。 她在想苏彧临走前说的那两句话,反反复复地想,心里乱糟糟的。 那十三个突然之间失去了踪影的孩子,除了都是无父无母的乞儿外,还有一个共通之处-- 他们都曾来过半山寺。 半山寺的香火不是鼎盛的。但寺里的日子过得也不算清苦,小乞儿们来一回,要些吃的,上寺院后山摘些野果,总不落空。 这原本是我佛慈悲,是好事,可如今碰上了小乞儿们失踪的事。就莫名显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唉……”若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宿。才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及至翌日,天色将明未明,她已然醒转。饶是眼睛仍带些惺忪,掀了被子下地转个身,睡意便也就消得差不多。 也不用谁伺候,她自顾自寻了件外衫披上。散着头发就推门出去,往隔壁雀奴房里去了。 她这回上山。带了扈秋娘也带了绿蕉。 绿蕉夜里陪着她,扈秋娘就被她赶去伺候了雀奴。 眼下她伸手一推门,扈秋娘耳朵尖听见动静就睁开了眼,一翻身人已笔挺地站在了地上。再一转头锐利的目光便已落在了若生身上。 她跟着若生久了,把若生的身量模样走路的动静姿势都摸得倍儿清楚,天色还没亮透。朦朦胧胧的一眼看过去,她就将若生给认了出来。立即讶然道:“姑娘您怎么……这会便过来了?” 若生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扈秋娘只得抿紧了嘴。 若生压低了声音吐出几个字:“我进去瞧瞧她。”言罢摆一摆手,示意她躺着去,不必搭理自己。 扈秋娘没了法子,只好听从,回去歇着。 若生满意了,轻手轻脚往里屋走,就着黎明时分的微光朝床铺走去。 走至床前,她屏息弯腰去看雀奴,乌鸦鸦一把长发从肩头滑落,遮去了她半张雪白的面孔。 床上睡着的人,猛然尖叫了声。 若生也是一惊,趔趄着往后退去。 扈秋娘更是拔脚就往里头冲,不等她站稳,先瞧见了若生的背影,猝不及防也是差点吓了一跳。 好在天黑得快,至亮了也是亮得飞快。 不过转眼,透过窗棂的微光便愈发泛起白来,屋中光线大亮,床上的雀奴也终于看清楚了若生,瞪大双眼张张嘴说不上话来。 若生望着她,面面相觑,忽然大笑起来,声音清脆,快乐得紧:“你方才是拿我当鬼了?” 雀奴哑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生倒莫名心情松快,双手探到后脑,抓起密密一把发,纤指挑了挑,分成三把,三两下便编成了条大辫子,扭头朝扈秋娘要彩绳。 扈秋娘一愣,随后应了声“嗳”,匆匆下去寻了根彩绳来为她系上。 “齐活了!”若生继续笑眯眯的,又要打发她下去,“备水洗漱。” 扈秋娘犹豫了下,方才应个“是”退了下去。 若生便脱了鞋子往雀奴床上爬。 她一动,雀奴就僵着身子往里侧退。 “你很怕我?”若生便不再动弹,只端端正正往床尾坐定,清清嗓子,“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雀奴不吱声。 她也不恼:“你可还记得头回见面你问我的话?” 雀奴还是没声。 若生自顾自说下去:“我说是你前头那主子将你转手卖给了我,这是假话。其实呀,是我数月前有日做了个梦,梦见了菩萨,菩萨就说有那么一个小丫头叫雀奴的,上辈子于你有恩,你今世得报恩……”她信口胡诌着,真真假假掺在一块儿说,面上神情倒还挺肃穆,“咱们这辈子注定是要做异姓姐妹的。” “你骗人。”雀奴蜷在角落里,口气硬邦邦的丢出三个字来。 若生扑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正色道:“身处佛门清净地,当着菩萨的面,我怎么会骗人!” 雀奴哆嗦了下。 若生沉吟:“不然,你再眯一会?指不定过会等你入了梦,菩萨就来寻你说道这事了。” “……” 若生松了手,弯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冲她笑:“睡吧!” 恰好扈秋娘端了水送进来,若生便下地穿鞋大踏步出去净了面往门外走,行至稀薄日光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笑意逐渐敛去。 今世一醒来,她就惦记着要寻雀奴,可人寻到了,她却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不是过去的连若生,雀奴也不是过去的雀奴。 一时间,她全然不知该如何同雀奴相处。 可她昨儿个夜里一想,人生苦短,太平日子能过便过,谁知能过得几日,她畏畏缩缩的这日子还怎么过? 倒不如,试试别的法子。 等到天色大亮,收拾妥当,若生再去寻雀奴用饭。 饭桌上,她小口喝着粥,忽然听见雀奴说了句:“菩萨没有来梦中找我。” 若生老神在在:“没有?不急。” 吃完一顿饭,她直起腰来,扶着椅背立在那,嫣然一笑:“跟我来。” 雀奴自觉人在屋檐下,该低的头还得低,何况这人古里古怪的,她也不敢胡来,便乖乖跟了上去。 没多久,俩人走至了大殿外。 时辰还早,这寺里的香火也不是极旺盛的,但烧香的人还是来来回回,络绎不绝。 若生牵住了雀奴的手,示意她往前看,一面说:“你瞧,人可是不少?” 雀奴颔首。 她继续道:“人多了,菩萨可就忙了,岂能人人都顾上,自然是要分个先来后到的,眼下怕是还没有轮到你。” 雀奴默然,猛地问:“那菩萨对你为何……” 她话未说全,若生却已经听明白了。 轻描淡写一开口,若生道:“我?我有慧根!” “扑哧--” 身后忽然传来道忍俊不禁的笑声,若生一回头,就看见苏彧不远不近站在那,正看着自己笑。   第228章 小乞儿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脸面向雀奴,慢条斯理道:“你看,他这样的就一定没有慧根。” 苏彧恰好走到近处,一字不落听了个清楚,他挑起一道眉,斜睨了若生一眼。若生权当没瞧见,微笑着看扈秋娘将雀奴给送了回去。 “当着佛面打诳语,你倒是胆大包天。”人一走,苏彧便闲闲说了句。 若生转头看他,颊边笑意未消:“信即真,不信则假,你怎么能断定我说的话就一定是诳语?” 苏彧闻言笑微微一点头:“胡说八道的本事见涨。”言罢,他却忽然怔了下,蹙眉望向了若生背后,她今儿个的妆扮,同往常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若生循着他的目光偏过半张脸往自己肩头扫了一眼:“难得上山一回,也难得自在一回。” 衣裳拣了舒服的穿,头也拣了舒服的梳,方是自在。 她收回目光直视着他,忽然奇道:“你怎么还在这?” “问之明日动身,我告了假,到时再随他一道回去。”苏彧道。 若生听了这话,心头莫名欢喜,是那种酥酥麻麻偷偷怯怯的欢喜。她忽然间明白过来,自己是极希望他能多留一刻的。 她并未刻意遮掩这种欢喜,眉眼间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两分。 苏彧再眼尖不过,一看即了然,慢慢眯起了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声淡淡,但眸色渐沉,话音里透着些微慵懒:“你不想我走?” 虽是问句,可尾音肯定。断得丝毫没有犹豫。 若生便觉耳上掠过一阵灼热,滚烫滚烫地烧了起来,惊得她欲要伸手去捂。强自镇定着,她撇撇嘴,佯装不屑:“爱走不走。” 苏彧抬脚,慢吞吞往前迈了一步,然后站住不动。转身来看她:“一块儿走吧。左右无事,陪我对弈一局。” “对弈?”若生自知棋艺不精,不觉踟蹰了下。 过了会她跟了上去。到了地,苏彧却忽然改了主意,不下棋了。 慕靖瑶跟贺咸用过晨食,也一道寻了过来。四个人凑一桌,不如玩牌。像是一早便有准备。慕靖瑶发了话,便让丫鬟将东西给摆了出来。 四个人各占一方,落了座。 谁知才玩两把,若生抓着牌的手指头便都僵住了。 眼皮跳了两下。她侧目瞥向苏彧,轻轻咳嗽了两声。 再玩两把,还是输。输得那叫一个彻底,着实惨不忍睹。明明是四个人玩牌,玩着玩着便成了苏彧一人大开杀戒,剩下三人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他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又忍一把,若生终于忍无可忍摔了牌,扬手捋袖要掀了桌子揍他一顿。 可桌是石桌,她掀不了,人是苏彧,她也揍不了。 她只好盯着对面的苏彧,咬牙道:“不准记牌!” 苏彧抬眼,眸色黑亮:“看过一眼便能记住,我也不是有意如此……” 语调听着竟像是委屈。 若生当即大怒:“一眼便能记住,你还委屈,简直令人发指!” 分别坐在两侧的慕靖瑶和贺咸闻言,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苏彧将手中剩余的牌往桌上一拍,摊开手:“愿赌服输,给钱。” 慕靖瑶霍然起身:“问之,你先前不是说新作了一幅画要与我瞧吗?” “画?什么画?”贺咸愣愣的,一边嘟囔着一边打开了钱袋。 慕靖瑶见状无奈,索性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怎么就这么老实!” 贺咸这才恍然大悟,默默将钱袋塞到了她手里,跟着她飞快“逃离”。只转眼,俩人便消失在若生视线里。 苏彧的手还摊着,指骨修长,干净白皙。 他屈指,轻轻叩了两下桌面。 “我穷得紧,还不起赌债。”若生坐在原处,不动如山,冲他笑了下。 苏彧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突然话锋一转:“走吧,难得来一回,尝尝半山寺的斋菜。” 半山寺的素斋,还算有名,上山的香客多半都要尝上一顿。 口腹之欲,向来很要紧。 若生惦念着父亲未来,便想自己先尝,若觉得不错,回头定要带父母再同来一回。她爹好吃,可府里的几个厨子,素菜做得好的有,但这满桌素席只怕还是不成。 行至饭堂门外不远处,空气里已然满斥香气。 若生深深嗅了一口气,眼角余光里忽然闪过了几个人影—— 衣衫褴褛,不是寻常香客。 个头不高,应是孩童。 她立即望向了苏彧。 苏彧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处,定定看了一会,忽道:“去看看。”然而话音落后,他仍在原地未动。若生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快走!” 那几个孩子的身影一闪而逝,看模样对半山寺应是极熟的,反观他们初来乍到,恐是追不上,但苏彧昨日才至,今儿个便已将半山寺的地形给摸了个透,不知怎的领着若生抄了个近路,不但追上了人,还追到了他们前头。 见有人突然而至,几个小乞儿齐刷刷顿住了脚,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若生看了一眼人群,这才发现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生得圆滚滚的小沙弥,而且正是先前领他们进山门的那一位。 小沙弥显然也还记得他们,见状双手合十,脱离人群上前来,眯着笑眼说:“两位施主可是走错了路?”他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往某处一指,“饭堂在那。”说完再换个方向一指,“厢房往这走。” 苏彧道:“小师父,这些孩子是……” 小沙弥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摇头晃脑,用童音老气横秋说:“都是山下的可怜孩子,我正要送他们下山去。” 几个孩子怀里揣着馒头,目光警惕地打量着若生和苏彧。 小沙弥念了声佛号:“小僧先行告退。” 脚步声再次嘈杂起来。 没等一行人走出多远,苏彧道:“小师父,我们也一并送送吧。” “诶?”小沙弥显得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很是一怔,过了会才说了句“阿弥陀佛”。 苏彧和若生便跟着他们一道往山门外走去。 脚步渐重,若生一面走,一面掂了掂着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   第229章 请求 走在前头的几个小乞儿显然很不自在,半响没有人吭声。 生得圆胖的小沙弥伸手摸摸脑袋,间或回头来看若生俩人,看一看又将视线给收了回去,到底没有言语。一行人走出老远,若生才听见前头有人说话:“长生哥哥呢?” 若生一怔,旋即留了心,她和苏彧先前遇见的那个人,恐怕真是长生,但他着了僧人衣裳,住在半山寺,这几个小乞儿喊的却是他的俗家名字。她目光微变,悄悄侧目瞥了苏彧一眼。 苏彧立即察觉,回望过来,笑了一笑。 她见状安下心来,继续不动声色地跟着向前走,一边屏息竖耳听着小沙弥几个的交谈声。 许是没什么忌讳,几个孩子的说话声全没有压低,虽然话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但声音响亮,丝毫未曾遮掩。小沙弥迈着两条小短腿,念了声“阿弥陀佛”,老气横秋叹息了声:“他生了场病,还没好全乎。” “生病了?生的什么病?要紧不要紧?”闻言,几个小乞儿俱都停下了脚步不动了,将小沙弥团团围在中间,焦急地询问起来。 若生蹙眉。 小沙弥抓着佛珠:“不要紧不要紧,偶感风寒,再过两日就能好透了。” “风寒?”三四个孩子齐声叹了一口气,“幸好……” 若生愈发觉得这群孩子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是哪不对劲,她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 这时,距离寺门已然不远。小沙弥又说了两句天气早晚渐凉,让他们多多仔细身体之类的话。领着几人飞快往外头走去。 末了,他将人送到门口,叮咛众人小心下山,便扭头来看若生二人,清了清喉咙,说:“两位施主也一并请回吧。” 若生微笑,解下荷包:“小师父。我身上带了些散碎银子。正巧便赠与这几位下山买些吃食吧。” 她要施财,小和尚自然是乐见其成,几个小乞儿听见这话。也都面露喜色。若生遂将荷包里的银子尽数倒出,置放在手心里,递了过去。荷包是绿蕉亲手绣的,上头九朵小花。暗合她的小字,不宜另赠他人。 好在小乞儿们也不在意。一只荷包不能吃不能喝的,也换不了几钱银子。 她将银子塞了过去,小乞儿们便有样学样,跟着圆脸小和尚一声声喊起了“女菩萨慈悲”。听得若生心虚不已,暗想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当不得这几个字的,赶忙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再谢。 一群人眉开眼笑。 苏彧漫然开口:“你们可还有同伴?” 小乞儿们愣了愣。还是小和尚先张嘴回应说:“施主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今儿个没有一道来?”若生问道。 她前脚才赠了银子给他们,一群人见她比见了苏彧亲热许多。闻言小乞儿们里个头最拔尖的那个站了出来,迎着风咳嗽了两声,口气有些为难:“我们几个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他们了。” 小沙弥道:“不知上哪儿去了,小僧也是好久未见过他们。” 若生便去看苏彧。 她想起了苏彧说的那些话来,那些失踪了的小乞儿们。 苏彧则是慢条斯理把自己的钱袋也给摘了下来,连钱袋带银子都抛到了站在最前头的那个小孩儿手里,声音平静地道:“财不露白。” 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若生连忙放轻了声音,笑道:“银子藏好了,莫叫旁人看见,有什么想吃的便去买,别饿着。”她和苏彧出门在外,都是带了人的,要买什么用什么,自有人去付钱,是以俩人身上带的银子其实并不多,但于这些孩子而言,已是不少。他们平素混迹的日子,多是鱼龙混杂之地,一旦被人瞧见了,这银子恐怕在他们手里呆不久。 话音未落,打头的小乞儿却忽然攥着钱袋跪了下去,可惜膝盖没能碰到地,人已被苏彧给拎着衣领拉直了身子。 他面色如常,但手并不松开:“你有什么要求我们的?” “求您帮我们跟方丈说说话……”小乞儿到底年纪小,声音已是瑟瑟。 苏彧皱起了眉头。 小沙弥方才惊呼了一声,眼下脸色涨红,见此也有些慌张起来:“你们想见方丈?想见方丈为何不告诉我?我可以去帮你们通传的呀……”话音渐渐变作了嘟囔,唠唠叨叨的像个老头子,半天也不知道停。 苏彧忍无可忍,垂下眼帘,干咳了两声。 小沙弥忙问:“施主您嗓子痒?” “站在这也不像话,领他们到里头说话吧。”苏彧拔脚就走。 小沙弥摸摸光秃秃的圆脑袋:“可、可小僧还没用饭呢……” 若生望着他,总觉得眼熟,思来想去灵光一闪,终于觉得为何眼熟了,倒不是像哪个人,小和尚这圆滚滚的模样,分明像元宝。她有段时间没见着元宝,颇为想念,便对小和尚愈发和颜悦色起来:“那我们便去饭堂附近?小师父也好先去用饭?” 小沙弥莫名脸一红:“其实、其实小僧用过饭了。”寺里用饭是定点的,他最爱吃饭,绝不会错过,奈何吃得多,管着厨房的师兄又见他讨喜,总偷偷再给他多留一个馒头。他差点说漏了嘴,小胖手一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但等一群人到了地方停下脚,坐的坐,站得站,他还是偷偷溜去厨房叼了只馒头回来,舔舔唇角馒头屑,他模样虔诚地说了句“阿弥陀佛”,掰开一半问苏彧:“施主您饿吗?” 苏彧笑微微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藕节似的,柔软多肉:“我不吃馒头。” “那小僧便不客气了。”小沙弥“啊呜”一口咬上另外半只馒头。 “我吃人。” 小沙弥僵住不动,几个也在啃馒头的小乞儿闻言,一退五步远,战战兢兢哆嗦起来。 若生见他笑得小孩似的,想是嫌小和尚方才絮叨,现下故意想吓唬他,便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背:“别吓唬人!” 苏彧立马正色起来,松开手,向那领头的小乞儿招呼了下。 名唤狗蛋的小乞儿却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望着苏彧瞪大了眼睛,一脸恐惧地道:“京里有吃、吃人的妖怪——你也吃人——”   第230章 怪谈   若生闻言,忍不住白了苏彧一眼,然后对狗蛋说:“你瞧他,像吃人的妖怪吗?”苏彧生得好,眉目清俊,白白净净,往那一坐人模人样的,怎么也不能像妖怪。   可她话音一落,狗蛋就哭开了,扯着嗓子嚎:“像--”   他一张嘴,剩下几个便也都抖抖颤颤,欲哭不哭,皆露出了满目惊惶来。再看小沙弥,却仍旧抱着馒头啃,只是两条疏淡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你们莫要害怕,他不是妖怪,他也不吃人。”   狗蛋不相信,嚎虽不嚎了,眼泪珠子却还在眼眶里打着转,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来。这群小乞儿平素都是在外头讨日子的,见过的人跟事,不比个大人少,更不比若生这样深宅里长大的姑娘少,按理只是苏彧一句玩笑话,不应该叫他们怕成这样。   若生拍拍苏彧:“龇个牙。”   苏彧不满,一晃脑袋避开了她的手,一脸不高兴。   龇牙咧嘴是什么德行,他才不干。   若生却已招呼了狗蛋快看:“妖怪都长着獠牙,更别说是吃人的妖怪,可你看,他有獠牙吗?”说着,她在苏彧背后伸出指头用力点了点他的背,“笑一个!”   “呵呵。”   “还真没有……”狗蛋双手捂着眼睛,透过脏兮兮的指缝仔细盯着看了两眼,惊喜地叫嚷起来,“真的没有!”   若生道:“是不是,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妖怪,何况咱们还在寺里。”她又笑眯眯去看仍在吃馒头的小沙弥,“小师父。你说是不是?”   “善哉善哉,施主说得极是。”   狗蛋听着他们说话,猛然扭头朝后头几人看了一眼,随即手脚并用爬到他们跟前来:“山下真的有妖怪!求你们同方丈好好说一说,让他去捉妖成不成——”   苏彧忽然伸手扶了他一把:“捉妖?”   小沙弥在旁站着,终于将最后一口馒头给咽了下去,连连摆手说:“方丈不会捉妖!”   世上本无妖魔。半山寺的住持方丈。也只是肉体凡胎,当然不会捉妖。小沙弥没有说谎,也没有说错。几个小乞儿却炸开了锅,狗蛋更是直接白了一张脸。   他面上原不干净,能叫人看出面色煞白来,可见脸色有多难看。   这几个孩子怕是吓糊涂了。   若生暗暗地想着。听见狗蛋带着哭腔说:“真的有妖怪……”   苏彧敛目,沉下了声音:“妖怪吃人?”   狗蛋却只是哭。像是没听清他的话,念叨着想要他们帮忙去求方丈。他们俩穿得衣裳虽是常服,但料子看着就不便宜,小乞儿也是有些眼力价的。知道自己去寻方丈,方丈心善,没准也能见着面。但他们的话到底没有说服力,靠不住。也难叫方丈相信。   几个孩子除半山寺外,也没进过别的庙宇,只听人说过几场书,大和尚捉白蛇精怪云云,一来二去就听进了耳朵里,信以为真。   他哭哭啼啼没个正形,嘴里嘟嘟哝哝渐渐叫人听不明白起来。   苏彧叩了叩石桌,声音又清又脆亮。若生听着都觉得骨头疼,他倒没事人一样,等着狗蛋慌慌张张安静下来,又将方才的话给问了一遍:“你说,有妖怪吃人?”   狗蛋慌不迭点头,站在一旁的几个小乞儿亦跟着点头如捣蒜。   苏彧问:“你们几个都亲眼瞧见了?”   “那倒没有……”几个孩子一块儿摇了摇头,声音轻了下去。   苏彧没笑:“那你们怎么知道有妖怪吃了人?”   初秋阳光透过树梢枝桠,洒落在树下几人身上,可却没有半点暖意。   狗蛋更像是冻得厉害,哆嗦着身子,哆嗦着声音:“大牙不见了,小老鼠不见了,二花妹妹也不见了……还有西街口的那几个,也全都不见了……大人们说,是外头有妖怪,专抓孩子吃,囫囵一口吞,连渣都不剩,所以大牙几个才跟一阵风似的,说不见就不见了,而且再也没人瞧见过他们……”   小沙弥听着,激灵灵打个寒颤:“阿弥陀佛,难道真有妖怪?”   狗蛋说不下去了,嗓子干涩,像干涸了的河流,发不出叮咚水声来。   “全都找遍了。”苏彧垂眸,吐出短短一句话来,听似轻描淡写的问话,可从头至尾都是肯定的,他也已经翻找过一遍。   那几个孩子的的确确是生不见人,活不见尸,像被妖怪一口囫囵吞了。   但他不相信世上有妖怪,所谓的妖魔,不过是人心:“不见了的那几个,你们都认得?”   小乞儿们间,自有联系,也许不熟,但多半认得。狗蛋用力点了点头:“我都认得!”   苏彧不知何时掏出了自己的三块骨牌来,置于指间把玩着,道:“我虽不是出家人,但我也是个法师。”他信口胡诌着,神色泰然,“不用劳烦方丈,这妖我去捉就可以了。”   在场诸人,包括若生都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   树荫下,苏彧的面孔愈发白净,垂着眼眸,真显出两分仙气来。   狗蛋抿着嘴,攥着小拳头:“真的?”   “真的。”苏彧说着谎,眼皮都不带掀一下。   几个孩子将信将疑,拿死马当活马医,顺着苏彧的话,将事情前前后后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小沙弥适时来到若生跟前,压低了声音瞥着苏彧同她说:“连三小姐,他是不是……”他伸出肉嘟嘟的一根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头。   “你知道我是谁?”若生原听他施主施主的喊,以为他不认得自己,没想到根本就是知道的,“他说的,全是大实话。”   小沙弥一愣。   若生问:“长生是谁?”   “长生,他数月前来的寺里,但师父说他尘缘未尽,还不是出家的时候。”圆胖胖的小沙弥一脸惋惜,“他原本该管我叫一声师叔了!”   若生声色不动:“你还小,将来有的是人管你叫师叔。”   小沙弥一脸你不懂,摇摇脑袋走开了去。须臾,四周安静下来,苏彧走至若生身侧,道:“我得先回去了。”顿了顿,他又说,“寺里留了人。”   若生一脸淡定:“不用担心我。”   苏彧闻言,却像是猫被踩了尾巴,脸一别,声调也失了平静:“谁担心你了。”说罢也不敢看她,迎着初秋的山风,转身走了。   第231章 请你吃糖 若生端详着他远去的背影,随手从枝梢上摘下一片叶子来揉碎,嘟哝了句:“顺杆往上爬的家伙……” 可她心里头并不反感,甚至于还有些喜滋滋的。好容易人走远了,她的视线也收了回来。恰逢慕靖瑶来寻她,一见只她一人在,不由得问了句:“五哥人呢?” 若生朝苏彧方才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走了。” 慕靖瑶闻言“嗳”了声,摇着头说:“他可好,半点没长进,要走了也不同人说上一声。” “可是有事?”若生问。 慕靖瑶仍旧摇着头:“倒没什么事,只他突然走了,问之恐怕也是呆不住。”不过几人原也就没打算久留,慕靖瑶略一想心中便松快了,口气也变得轻松起来:“下回见了五哥,可得好好训他一顿方是!” 若生赞同:“该训。” 慕靖瑶揶揄一笑:“那你来训。” 俩人说说笑笑,肩并肩一块儿往雀奴那去。雀奴清晨从若生口中听到了那样的话,时至此时,仍有些惴惴的,看见她们俩过来,只低声唤了一声姑娘,也不知道是喊的谁。 若生颊边笑意深浓,往凳子上随意一坐,道:“不用喊姑娘。” 雀奴怔了怔,没搭腔,她仍有些戒备若生,也打从心眼里觉得若生这人颇有些古怪,但只从现下的情况来看,并不像是坏人。是以雀奴看着若生的眼神里,有戒心,却没有更深的东西。 “直接喊姐姐就成。”若生道。 在场几个人听见这话却都蒙住了,扈秋娘跟绿蕉尤为不解,觉得可不是谁都能管连家三姑娘喊一声姐姐的。慕靖瑶也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同扈秋娘绿蕉说:“阿九在家中也这般随和?” 绿蕉想也不想便点了头,全然将过去的若生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慕靖瑶笑着点点头,目光幽怨起来,看看若生,放轻了声音近乎耳语般同她道:“笨丫头,性子顶好的一个人。外头可没一句你的好话。你怎么就放任他们张着一张臭嘴胡说八道?” 连家三姑娘的张狂名声,自打她到了年岁开始串门子走动时,便传开了。至今也没什么大变化。 若生早前性情不好,如今沉稳了些,却鲜少应人帖子,不去赴宴。自然有的是人说她张狂,不给面子。名声这东西,说白了就是几张嘴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索性不去在意,也就能落个痛快日子。 “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若生道。“计较这些,掉份。” 慕靖瑶大笑起来:“这倒是没错。”她看向了雀奴,一锤定音。“就喊姐姐!” 雀奴自幼就没被人和善对待过,陡然遇上这么两个人。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闻言心里头挣扎起来,是喊还是不喊,又要怎么喊。 半响,她发出蚊蝇似的细微声音来:“姐……姐姐……” 若生高兴极了,觉得这事终于进了一大步。 午后雀奴去进香,若生也一并去了,回途的半道上,雀奴说想四处转转,若生也不迟疑,让扈秋娘跟上,而后同雀奴坦然说了句:“你若不想呆在这,只管说,天大地大,你想去哪儿都成,但偷跑我可是要恼的。” 她说得太直白,雀奴猝不及防,傻在了原地。 若生笑道:“去吧,后山景致不错。”回过头,她叮咛扈秋娘说:“寺里看着平静,但还是小心为上。”她同慕靖瑶几个总在一处,出不了事,但雀奴那还得扈秋娘多看顾。 她自己则是没有兴致看什么景的,满脑子光惦记苏彧了。 不过倒也不全惦记他个人,偶尔还想想那群小乞儿,想想那桩案子。想着想着,她想起了那个圆胖的小和尚来。 没能带着元宝上山来,委实一大憾事。 她琢磨了下,去找了小沙弥闲扯淡。小和尚正闲着,见她掏出一盒窝丝糖来,舔舔嘴唇,笑得见牙不见眼迎上来。若生胡乱套着话,小和尚一边吃着糖,一边心不在焉地将话倒豆子似倒了出来。 若生拿出块素帕子递给他擦嘴。 小和尚脸一红,探出双小肉爪小心翼翼接过。 若生瞧着有趣,莫名想起若陵来,他要是再长大些,没准也是这样有趣的孩子,只可惜她没能瞧见。 她暗暗叹口气,身形忽然一僵,杏眼微眯,道:“小师父,我先前瞧见附近有个林子,入口立了尊石佛,听说里头的路不好认,不能胡乱进去?” 小和尚圆溜溜的眼睛一瞪,伸手摸摸头:“那片林子,路也不难认。”他打了个嗝,顿时胖脸涨红,显见得觉得自己失态了,半天才恢复了正常面色,佯装大人口气说:“但林子深处的路,还是十分难辨的,便是寺里的人,平常也不敢轻易深入。” “小师父可认得路?”若生也吃了块糖。 小和尚摇头晃脑:“我走不远。”言下之意,路认得,可没法去深林。 若生听明白了,不说话,只是笑。 小和尚渐渐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试探着问:“施主您想去林子里?” “想去呀。”若生不假思索地答道,又笑着问,“这糖可好吃?” 寺里日子到底不比山下,小和尚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尝到窝丝糖的滋味,哪里会觉得不好吃。 他正要点头,突然听见若生说:“哎呀小师父,方丈要是知道你吃了这一匣子糖,会不会罚你?” 小和尚一惊。 “你领我去林子里转转?”若生一副只要你带我去林子,我就不同方丈告状的表情,小和尚立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想起了某位师兄的名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他对着若生眨巴眨巴眼睛:“佛祖在上,连三姑娘您可不能欺负小孩儿。” 若生弯起眉眼:“佛祖在上,我才请了你吃糖,哪里是欺负小孩儿?” 小和尚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领你去入口不远处转转?” “甚好。”若生站起身来。 小和尚长长叹了一口气,可嘴里甜津津的,方才那股子后悔劲渐渐的,又淡去了。 糖真好吃。 过了会,人分明已悉数离去。角落里,却慢慢地踱出一个人来。   第232章 尾行 若生一行人走至林子外时,风声忽然大作,一阵又一阵吹得满目苍翠哗啦啦作响,仿佛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但天光依然明媚,瓦蓝的天空,雪白柔软的云团,半点没有要落雨的迹象。 唯林中树木枝叶繁密,令人一眼望过去,只觉越看越深,似乎没有尽头,林子深处黑洞洞的,像一张巨大的兽口。 若生站定,笑看小和尚一眼:“小师父,带路吧。” “姑娘……”绿蕉跟在若生身后,闻言有些踟蹰起来,轻轻唤了她一声。林子里黑魆魆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野兽,不过林子入口连着寺院,若有野兽出没,早就该封了才是。 若生安抚地侧目看了看她。 小和尚又叹口气,活像是暮年老人,失了活力。他抬起短短胖胖的腿来,朝石佛后头迈开了一步,眼瞧着这人就要往林子里去了,他们身后的小径上蓦地冒出个人来,急切地叫住了他:“小师叔!” 小和尚立即回头去看,若生几个亦循声望去。 逆着光,若生没能看清楚来人是谁,但看清楚了来人身上的那袭木兰色僧衣,再合着那声“小师叔”一琢磨,她心里肯定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小和尚惊讶地叫了声“长生”,然后问道:“你有事找我?”他说着,声音轻了下去,伸手摸摸脑袋,疑惑起来。长生论理并不用非得称他一声“小师叔”,是以长生这么一喊,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长生上前来,拦了他一拦:“小师叔,林子里路不好走。” 小和尚扭头来看若生。嘴里却还在同他说话:“我不往远走。” 长生又道:“没人往里头去,小师叔也别去了吧,过会万一迷了路,多不好。” 若生听着这话,悄悄将视线落在了林子入口的枯叶上,那上头的凌乱,并不是风吹雨打形成的凌乱。分明是最近才被人踩踏过。更何况。她和苏彧才撞见过长生从林子里出来。 这林子,怎么就成了没人往里头去的地方? 再看小和尚脸上的神情,对长生的话似乎并不觉得不对。 她不由心中生疑。趁着二人说话的间隙,大大方方四处瞎看,先将周围环境给看了个大概。结果仔细看过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地方恐怕普通香客往常也不会来。他们几个是沾了慕靖瑶的光,大喇喇的在寺里四处闲晃。不然大抵也不会走到这来。 “小师叔早些回去吧,起风了。”长生还在劝。 小和尚便又来看若生,他还惦记着自己吃过的糖和若生极尽厚颜无耻的话,不敢轻易说不去了。但小短腿已然开始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若生微笑:“既如此,就不进林子了,小师父快些回去吧。”她自己则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小和尚不管她。得了她的话后似如蒙大赦,拽了长生就要走。 长生却也没动。穿着僧袍的少年站得笔挺,像石塑般纹丝不动,他说:“小师叔你先走,我稍后便来。” 小和尚见状,还以为他是忧虑若生转眼就要反悔,好替他挡一挡,面上不由露出感激之色来,屁颠屁颠先跑了。长生这便来同若生说了一通林子里的路不好,平常也没人敢胡乱进去,这林子已经许久没有人气了,请她千万打消了进林子的念头才好云云。 听了半天,若生却只回了一句话:“你跟了我们半天,就为了说这么句话?” 长生一愣,面色微沉,嘴里没了话。 若生想起自己刚才正哄了小和尚吃窝丝糖,结果眼角余光瞟过,突然瞥见了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唬得出了一头白毛汗,心里头还有些发麻,冷笑了声:“长生,你不认得我,我可还记得你。” 当然,在苏彧提起之前,她是半点也没认出来。 不过当着人面,这架子还得端起来。 她故意绷着一张脸,又说了句:“你跟着我们,有何企图?” 长生转头看了一眼小和尚消失的方向:“我担心小师叔。” 口气并不似作伪,若生也乐得相信他,因为她真正觉得奇怪的不是长生为何鬼鬼祟祟尾随他们而来,而是长生为什么要在这林子的事上撒谎。 “我第一次在寺里遇见你时,你正从林子里出来。”若生道。 长生笑了笑:“阿弥陀佛,小僧前些日子偶然救下了一只兔子,遇到施主时,正是小僧将其放生之时。” 若生听着他胡诌,并不点破他其实还未正式出家一事,只从善如流道:“师父真是慈悲心肠。” 长生再请她回去,她便也应下,不再说进林子的事。 走出一点,他忽然问起了苏彧可是已经离开半山寺,言语中隐含几分纠结。若生没有错过,却想不透彻,她告诉了他苏彧的确已经离开,长生便长出了一口气,既像是叹息又像是松了口气。 傍晚时分,苏彧留在寺里的人来见了她。苏彧临走之前有言,该商量的都先同若生商量,几个人便都老老实实来询问她的意思。先前她故意引出长生,为的就是给这几人看,长生十有八九有问题,得留心。 故而她跟长生一散,便有人跟上了长生,然则并未发现什么。 另一个则问,是否要入林子一趟。那林子看着并不很大,眼下天色未黑,去一趟也好,若生应允了下来。 可是—— 走进林子的那个人,直至月上梢头,仍未回来! 若生难以再平静下去,将将要大张旗鼓寻人,这才总算见了影。顶着满头大汗,原本身板挺拔的人佝偻着脊背,大口喘息着,摇头摆手说:“姑娘,那林子的路的确难走,小的差点以为遇上了鬼打墙!” “走到尽头了?” “还不曾,天色一黑,更没法走,还得等明儿个五爷来了再去看一看。” 论认路,若生认得的人里头,苏彧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她点了点头,打发了众人下去歇息,自己却睡意全无,辗转反侧半日才终于有了一点困意。可眼睛方闭上,她就听见窗户上发出了两声轻响,像有小石子敲击在上头。   第233章 入林 心神一凛,若生下意识去看绿蕉,但夜里歇得迟,绿蕉困极而眠,眼下睡得正沉,甜梦正酣,并不曾叫这点动静惊醒。 若生便没有喊她,只屏息去听窗外的动静,可响了两声后,她再去听外头便安静了下来,方才那一瞬听见的声音,恍若错觉。她微微坐起身来,掀开了被子一角。这时,窗外响起了一道她熟悉的声音。 声音很轻,若生却当即长舒了口气,是苏彧到了。白日里苏彧的人快马去给他递了消息,他今儿个定然会想法子来一趟,不过这个时辰……若生翻身下了床榻,就着屋子里昏暗的光线推算了下,暗暗叹了口气,快步走到窗边,摸黑打开,轻声叮咛着要苏彧后退,将窗子向外推去。 苏彧果然就站在窗外:“你一直醒着?” 他方才出声唤她,声音并不响,若生却是立即便来开了窗。 “忧心长生的事?”话音刚落,他在幽暗中又问了一句。 若生趴在窗口,仰头朝着天空打量了一眼,远处隐隐约约见了一缕白线,但星光还未散尽,冷月亦在天上。她压低了声音,不答反问:“一进三更天便出了门?” 半山寺离得不能算远,可真要走起来,却也不近。 苏彧道:“寺门已经开了。” 言下之意,时辰已经不算早。若生没言语,但心里念着他来回奔波,有些不忍心,摇摇头说道:“左右天色都还未亮透,先坐下歇一歇吧。” 林子深处道路难行,底下的人已有回禀。虽说提灯前去也可,但终归不及白日里就着明亮天光来得妥当。眼瞧着头顶星光即将隐去,略等片刻也好。苏彧点了点头,若生便将窗子一关,披了件外衫蹑手蹑脚出门行至檐下同他站在了一处。 清晨天凉,她只立了须臾就觉得小腿生寒,站着也累人。索性就地一蹲。仰着头看苏彧:“你觉得那林子里有什么?” 苏彧低头看了她一眼,蓦地身子一矮,也在她边上蹲了下来。懒洋洋道:“除了鬼怪,什么都有可能。” 若生小声嘀咕:“多带两个人。” 苏彧头也不抬:“到底还得靠我,带了不过累赘。” “少瞧不上人。”若生闻言,忍不住嗔了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多个人多个法子。总比你单枪匹马去闯强。” 苏彧静了一瞬,忽然轻笑了声:“你是因为不能同行,所以心里放心不下?” 那林子里也不知道有什么,路也不易走。若生去了帮不上忙,是以打从一开始便没打算真进去,苏彧也清楚。脑子一转,就想了个透彻。 若生被他戳破了心思。面上不由得微微一热,好在天光不够明亮,也无人瞧见。破罐子破摔,她干脆直言道:“就是放心不下怎地,你带一个是一个,总强过不带。” 苏彧笑着,没说话。 及至天色蒙蒙亮,他看着若生进了屋子,准备动身往林子去,也依着若生的话,带了个人,带的就是昨儿个傍晚已经进过林子一趟的那一个,名唤丁老七。 丁老七昨天进去了一回,好不容易才摸着黑出来,如今想起还是心有余悸,道:“五爷,那林子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走到后头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分辨不清,哪个方向进的,哪个方向出,全糊涂了!” 苏彧站在林子入口处的石佛旁,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 丁老七以为他漫不经心的,没将自己的话当回事,顿时冒出一头冷汗来,斟酌了下还是又说了一遍。 苏彧这才抬眼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好手好脚囫囵身子出来了?” “……五爷,不能这么比……”丁老七怔了怔,背上也见了冷汗,黏着衣裳很不舒服,穿林而过的风一吹,他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苏彧却在石佛身侧低下身去。 丁老七不明所以,顶着一头雾水悄悄去看,结果只瞧见苏彧横手一扫,将地上的东西给收了起来,但惊鸿一瞥间,他还是在微弱的白色天光底下看见了一点——那是五爷的骨牌。 他忽然间了悟,五爷这是在卜卦。 然而丁老七一想,五爷进个林子还这般郑重其事先请了卦再进,难道这林子里真有什么古怪?再一想自己昨儿个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满林子乱转悠,差点就没能转悠出来,他这一脑门子的冷汗霎时差点凝成了冰霜。 “走。” 这时,晨风将苏彧清越的声音送入了他耳中。 丁老七咽了咽唾沫,连忙收敛心神,稳稳答应了一声“是”,抬脚跟上了苏彧的身影。 初秋的清晨,寒意渐起,山里更甚,林间尤凉。 苏彧朝里沿着小径走了一会,便觉这林子里极静,因为太过安静,寒意就愈发浓重起来。草叶上的露水,也还未曾经过太阳照射,仍是晶莹剔透,冰凉凉的一滴,悄无声息地坠落,沾湿了二人的裤袜。 凉意从脚底板上升,一路侵蚀到了脊梁。 苏彧让丁老七先行领路,沿着他昨儿个走过的路线先走一遍。但丁老七记得的路却不多了,他昨儿个走至后半段已有些慌张起来,过了大半夜更是想不大清楚。 俩人在林子深处停下了脚步。 周围的草木已比入口处繁茂了许多,树更高大,树冠也更茂盛,虽时已入秋,但葱茏尤胜夏日,只是因为树木生得高大繁密,他们头顶上的光线便愈发昏暗了下去,外头的天,却一定已经大亮了。 苏彧沉着脸没言语。 丁老七便也大气不敢出,更别说吱声。 忽然,林子上空掠过了几只飞鸟,发出尖锐的鸣叫声,振翅飞远。 苏彧道:“向北走。” 丁老七尴尬了,他连北在哪都分不清。 他便只能一路跟着苏彧走。 渐渐的,苏彧的脚步变快了,且越走越快,翠绿的草叶在二人脚下发出簌簌响声,响成了一支曲子。 苏彧突然停下。 丁老七一个不慎,差点撞了上去。 “老七,这地方你昨儿可来过?”苏彧问。 丁老七愣了一愣,仔细朝四周看了又看,记忆有些清晰起来,认真地摇了摇头:“回五爷的话,小的昨日没走到这里。”   第234章 消失的孩子们 苏彧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落叶:“一路行来,你可发现这林子里有野兽踪迹?”   丁老七还是摇头:“只发现了几只野兔经过留下的痕迹,旁的倒是没有瞧见。”   这片林子说大不大,只是深,越往深处走越是寂静,除些小野物外,并不见其它的。苏彧闻言,不置可否,抬抬脚尖轻轻踢了踢脚旁的一堆枯叶,忽道:“人经过的踪迹,倒是发现了不少。”   行至此处,已是深林,若这片林子真如长生同若生所言的一般,那这地方怎么也不该出现行人途经的痕迹来,可苏彧眼尖,又一路留心,走到这时心中已是笃定。   丁老七昨儿个没能走到这,但留在这块地上的痕迹,却还很新鲜。   树上的叶子总在落,落下一层覆一层,新近落下的叶子还带着几分绿意,只会躺在最上边,直到再有枯叶落下,一点点将其淹没。风不停,落叶也不止。   然而此时此刻映入苏彧眼帘的那一堆落叶,最上头一块,刨除最新落下的零星叶片外,其余的已带了腐败之状,那原就微薄了的绿意更是半点不见,而这一层底下,却隐约露出了尚算鲜嫩的绿色。   依那些叶子腐败的程度来看,远不是这两天从树上落下来的。   而若是风将叶子吹得翻涌上来,周围一片也理应如此,可偏偏只有苏彧落脚的这一块地方痕迹最重,最显眼。   他忽然弯下腰去。   丁老七环顾四周,额角冷汗涔涔。   “跟着走。”片刻后,苏彧直起腰来,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将自己的手指擦拭干净。而后抬脚朝前走去。这一回,他走得很慢。近些日子,一定有人进过林子,可终究隔了光阴在里头,任何线索在飞逝的时间眼皮子底下,都成了瞬息万变之物。   苏彧能看到的路径,已经没有那般清晰。   他进林子之前。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向北而行,定不虚此行。可纵然是他。也并不清楚,自己期待发现的是什么,到底要怎样才算没有白走这一趟。   脚下步子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林子里早就已经没了路。俩人在树木间穿行的速度,愈发见慢。   与此同时。苏彧却慢慢地在周围发现了更多的古怪痕迹,不知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只怕有些日子了,痕迹已经十分粗浅。不能分辨,唯一能叫人肯定的,只是这些痕迹一定不是野兽留下的。   俩人落脚的地面。也愈见湿软。   尽管没落雨,但空气里也逐渐变得湿润了起来。   苏彧抬头。凝目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朝天空看了一眼。   今儿个的天气,似乎不大好。   他一声不吭加快了脚步。丁老七跟着走,寒意一来,鼻子发痒,重重打了个喷嚏,于静谧之中听来尤其响亮,几乎能震飞栖息在树上的鸟雀。   “五爷,咱们这到底是往哪去?”丁老七伸出粗手揉了揉鼻子,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苏彧头也不回:“跟着走就是,少废话。”   丁老七闻言微微一怔,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大事不好,他们家主子虽然脾气不大好,可从来也没这么着训过人,这话听着怎那么叫人心里头发毛?他盯着前头苏彧的背影,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粗壮坚实的胳膊,心里稍微安宁了些。   俩人在林子里拐来拐去,走在前边的苏彧突然又停了下来。   丁老七这回留了心眼,也跟着稳稳当当停下了脚步,连颤都不带颤一下。   苏彧则轻声呢喃了句:“痕迹不见了。”   丁老七屏住呼吸听着,问:“五爷,那咱们还继续走不走?”   这林子看着不大,可没路,弯来弯去地走,不知费了多少工夫,丁老七没用早饭的肚皮,彻底瘪了下去。   “走到尽头再说。”苏彧不知上哪儿掏了个罗盘出来。   丁老七心里犯起嘀咕,只见苏彧身形一动,人已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连忙匆匆跟了上去。   脚下逐渐平坦了起来,树木也越见稀疏,二人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眼前蓦地一亮,俩人已钻出了林子。走了好半天,丁老七心想要不是跟着主子不敢造次,他这会定然要骂个娘才爽快,暗自思量着,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他一个不留神,骂出了声来:“娘老子的,这是什么破山!”   苏彧背对着他,沉声发言:“沿着林子外围继续走。”   话音未落,他已脚步稳当地朝左侧走了去。   丁老七掂了掂自己腰间的佩刀,心里叫苦不迭。   原以为走出了林子也就是了,哪知这林子背后,好家伙连条路也没有,分明是个陡坡,山石嶙峋,一不留神摔下去,得当场把命丢这。   难怪那小和尚说平常没人往林子里来,来了做啥?跳崖玩儿?   他暗暗腹诽着,艰难跟上了苏彧的脚步。   苏彧却在想,他们虽则找到了走出林子的路,但走得只怕跟他要查的那条路,不是同一条。他记得那日他跟若生正说着话,长生穿着身木兰色僧袍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撞见他们的那一瞬,长生面上似乎闪过了一丝惊慌之色,然则转瞬即逝。   依着长生的身量,他能推算出他的脚程,却不能立即猜透长生是从林子何处出来的,后来又去了哪里。   他只能沿着林子外沿的一溜儿狭窄泥路,细细分辨踪迹。   终于,苏彧的脚步再一次停了下来,且这一停,他便许久都未曾动过。   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山中一角。   那似乎是一条山沟,狭而窄,边角狰狞,里头石块嶙嶙,又似是个坑洞。   丁老七喊了一声“五爷”,见他没动静,只能小心上前去,循着他的目光朝下方望去。   然而只是一眼——   丁老七只觉头皮一炸,自己一大老爷们差点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僵着身子,收不回视线,然后听见苏彧的声音在风里变得极凉极空洞。   他说,“找到了。”   丁老七汗毛一竖,粗犷的大嗓门几乎变了调子,声音尖利:“五爷,这些……”   突然,像是被他的话语惊动了一般,尸堆上的昏鸦展开黑色的羽翼,发出聒噪难听的声音,振翅而飞。   苏彧闭上了眼睛。   第235章 狐狸尾巴 失踪的小乞儿们,以他最不愿意发现的模样,被找到了。烂在石头上,被食腐的鸟儿吃进肚子里。经过烈阳暴晒,空气里弥漫着一阵又一阵的浓郁恶臭,深吸上一口气,就能令人晕乎乎一头栽下堆满尸体的山沟去,摔个头破血流。 死人他们都见过,但这般惨烈的景象,他们都还是头一次见。丁老七一句话说不完,嗓子已经像是熄了火的柴,光冒烟发不出声来,燥得慌,可身体却被寒意侵袭着,脑门上的冷汗只见多不见少。 他艰难地又唤了一声“五爷”,牙齿上下打颤:“咋办?” “下去看看。”苏彧掏出帕子掩住了口鼻,声音闷闷地说了一句,人已飞速往下头去。脚下无路可行,碎石高高低低,一不留神就能把人绊个狗吃屎,但苏彧如履平地,身形稳稳,不见半点摇晃,唯独行进的速度放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要思量许久才能落下。 他原以为,失踪的只有十三个孩子。 可眼下,他一眼望过去,不必仔细去数,也觉不止十三个。 鼻间嗅到的气味愈发难闻,穿透单薄的帕子,直冲脑门。腐尸的臭味,有毒。苏彧知道,自己并不能在这久留,是以他也不去理会丁老七是否跟着自己下了山沟,只低头细细朝周围看去。 而今天气是凉快了些,但前段日子这天气还是顶热的,太阳亦猛烈,加上有些时候没有落过雨,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大部分尸首都已经不成样子。 面上五官,更是绝对无法分辨。 这些尸体。少说已经在这呆了有月余。 隔着林子,就是半山寺,但腐臭在风中越吹越稀,及至吹到半山寺,风里早已没有多大异味。 忽然,苏彧的视线停在了某块石头上。 他微微敛目,一扭头。就发现丁老七在驱赶飞走了又回来的乌鸦。一只只生得圆胖。羽色漆黑透亮,可见平素没挨过饿。 苏彧的眉眼沉了沉,招呼了丁老七一声。动身往回走。 来时的路他们已经走过一遍,苏彧记性好,走过一遍便能记个十成,是以俩人在归途上走得脚下生风。飞快。 林子里的风也大,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疾雨一般。 风声里隐隐约约夹杂着浑厚的钟声,应是顺风从半山寺传来的。二人已走至半道,时辰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天却是越来越黑。原只是不亮堂,慢慢的竟就有了漆黑如墨的意思。 苏彧低声说:“要下雨了。” 雨一下,样样冲刷一遍。能找到的线索只会更少,老天爷也不待见人。他加快了脚步。蓦地一顿,厉声冷喝:“什么人?” 话音未落,人已如同离弦的飞箭,“嗖——”地飞了出去。 丁老七慢了半拍也立即反应过来,拔脚就往另一个方向赶。 二人包抄,来了个前后夹击,将人逮了个正着。 来人穿着木兰色僧衣,个头比苏彧低,身形看着也单薄,光个脑袋大口喘息着。 苏彧面沉如水:“长生。” 长生闻言,脚步踉跄地后退了两步,将背抵在了一棵树上,面上神色异常紧张,再没有那日苏彧和若生一道遇到见他时,他拥有的镇定跟自若。 他只怕是没有料到会在林子里遇到苏彧。 “可是赶巧了。”苏彧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长生大口喘着气,听到这话心头一颤,强自平静下来:“苏大人,真是巧。” 苏彧笑笑,没言语。 林子平常没人进,不代表就不能进,故而他在林子里撞见了长生,至多也就只能好个奇,却不能因此认定长生就是往尸堆去的。只要长生不认,这事就没有论证。 不过长生心中有鬼,猝不及防在林间被人发现了踪迹,面上一下子没掩住,腿脚也动作得比脑袋快,先跑了再说。 然而这一跑,便更是说明了他进林子的目的不单纯。 苏彧笑微微看着长生,不动,也不说话。 长生喘了一阵,气息恢复了平稳,这心底里却是愈发得虚了起来。他摸不透苏彧的心思,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进林子,何时进的,怎么走到这的,又都发现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他惴惴不安起来,脚步微移,想要先行离开。 苏彧这时,却像是同人拉家常一般,闲聊起来:“你何时来的京城?” 长生微微一怔,回答道:“大约比苏大人一行早动身了一两日,过得太久,记不清了。” “久?”苏彧的口气还很闲适,“我倒觉得不算久。” 长生张嘴念了声“阿弥陀佛”,忽然说:“这林子里不干净,也不知有什么,方才苏大人突然追我,着实吓了我一跳,只能不管不顾拔脚便跑。” 苏彧没问,他倒先解释了一遍。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陡然变得浓重起来。 苏彧面上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长生立即道:“小僧观天,恐是不多时便有大雨降下,两位也先请回吧。”言罢,他后背贴着树干,一点点移开,抬脚,侧身,想要就这么转身走人。 他手里拿着个小布包,被他攥得紧紧的,一点不敢放松。 苏彧看出他心中不安,便佯装无意地说了句:“不知住持大师眼下可得空……”尾音拖了拖,显得越发漫不经心。 长生将将要迈开腿的动作,却滞住了。 他又念一声佛号,垂下眼帘说:“不知苏大人有何要事需寻方丈?” 他极力镇定,可少年微带沙哑的声音里还是掺上了几分颤意。 “我方才在林子后发现了一些东西,恐怕得知会方丈一声才好。”苏彧漫然说道。 长生却是悚然一惊,面露惊慌,下意识脱口道:“不可!” 苏彧挑眉:“为何不可?” 长生抓着布包的手指越来越用力,骨节都泛了青白色:“监寺师父执掌寺院庶务,这些事苏大人恐怕还先得知会他一声。” “是吗?”苏彧明知故问,又摆出嫌恶模样来,“罢了,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般麻烦,那便不说算了。” 长生一怔,脸色好看了些微,又说了句天色不好怕要下雨,道了声“告辞”后,近乎落荒而逃。 苏彧未曾阻拦,但却立即吩咐丁老七悄悄跟了上去。   第236章 疾雨 没过一会,天上的乌云终于厚得再也支撑不住,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落下来,在林子里激荡起一层层雨幕。地上的泥越发湿软,视线所能及之处则越来越少。 丁老七跟着长生,早已不见了人影。 林子里空气幽冷,但原先的寂静却被雨声给悄然打破,变得喧闹了起来。苏彧淋着雨,深吸了一口气,提步往林子外去。 一场疾雨,来得又凶又猛,像是将前些日子积攒下来的雨水都一股脑哗啦倒了下来,及至苏彧出林回到若生一行人所在的厢房时,雨势已成瓢泼,饶是他动作快,也不免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初秋的风一吹,雨意就凉到了人骨子里。 然而苏彧径直去找了若生,连湿衣也未曾换下。 若生唬了一跳,见他湿漉漉的,不由先担心起来:“去向贺咸借身衣裳?”既是出行,纵然不留宿,身边伺候的人也势必会替主子备上干净衣裳,苏彧趁着天黑而来,又不曾带上三七或是忍冬几个,空着手自然没有衣裳,但贺咸的他勉强也能穿。 苏彧闻言却只摇了摇头,似乎丝毫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衣裳湿不湿。 他的脸色很苍白。 若生以为他是冷的,愈发着急,可这人偏生不动,她也奈何不了,只能蹙着眉头看他:“可是发现了什么?” 苏彧的一双眼,在苍白面色下显得越发黑而亮。 他说:“全没了。” 若生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当即倒吸了口凉气:“怎么会?”可话音刚出口,心中念头一闪,她又觉得不管是苏彧还是自己。打从一开始知道那些孩子不见了的时候,其实便料到了这一天。只是苏彧的脸色……还是有些太难看了…… “模样……不好看?”掐着手指在心底里暗自演算了下日子,若生斟酌着轻声询问了一句。 苏彧抬手抹了一把额角水汽:“极惨。” 他们都不是没见过尸体的人,能叫苏彧说出“极惨”二字来,可想而知那画面有多不忍目睹。若生心头一颤,声音也跟着颤了颤:“可有线索?” 苏彧答道:“只有长生。”先前寺里的小乞儿下山,他跟了一路。眼瞧着几个孩子回了平素呆的地方。一路上不见半点古怪之处,路走得也是大路,至于问。问来问去也只有“吃人妖怪”一说,再多点便没了。 可显然,世上的确没有吃人的妖怪。 想起之前所见,苏彧直皱眉头。三言两语拣了要紧的将事情给若生说了一遍,说完他像是忽然才想起来。眼神古怪地打量了若生两眼,问道:“你记忆中,京里可曾出过这样的事?” 若生摇头。 如果有,早前苏彧提及有小乞儿失踪的事时。她便不会那般惊讶了。 然而她没有印象,也并不能证明前世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失踪的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乞儿。不见了也没几个人愿意花心思去寻,不过是风吹湖面。涟漪一晃即逝。 “但这事,一定没人查过。”若生笃定道。 若官府追查过凶手,坊间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多多少少会耳闻些风声。 苏彧闻言也点了点头。 若生面容端肃:“长生是否会是凶手?” “多半不是他。”苏彧静了须臾,屈指轻轻叩了叩桌面,笃笃两声,他说,“我在尸体附近,发现了一些东西,有块石头上,残留了一点烛泪,碎石缝隙间,还有香灰。虽然小心收拾过,但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 若生不解:“这是有人去祭拜过?” 凶手显然是个杀人如麻的,怎么也不能在杀人后反而去祭拜。 苏彧道:“在林子遇到长生时,他手中抓着个小布包,隐约露出点线香的头。” 若生登时傻了眼,只觉一头雾水,但仍是立刻找到了关窍:“就算他不是凶手,但他去祭拜过,那他发现尸体的日子便远早于你,他为何不报官也不曾通知寺里?” 苏彧站起身来:“凶手十有八九不是他,但他心中必然有鬼。” “尸体怎么办?”若生抿了抿淡红的唇。长生之前同苏彧在林间说的话,显然是不想苏彧将林子里的事告诉住持,他不会平白无故这般做,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他们还未发现的,是以在山沟中发现尸体的事,恐怕应当先瞒一瞒半山寺。可也不能让那些孩子就这么烂着…… 苏彧淡然道:“人死如灯灭,该登极乐的早就登了,皮囊如何已无干系。我即刻动身,先悄悄带个仵作来。这件事立即通传刑部,恐怕也不会大张旗鼓来查,终究只是群无人在乎的小乞儿罢了。” 他口气很淡,脸色却很冷。 若生知道他说得没错,心头也是一阵阵泛冷,只叮咛他路上小心,趁雨送走了人后,她便让人去寻了雀奴和扈秋娘。 半山寺,也不平静。 雀奴带着扈秋娘去了大殿进香,还未回来。 外头雨大,更是不知何时归来。 绿蕉寻过去时,扈秋娘正候在不远处看着雀奴。她想着雀奴那双异瞳,想着雀奴身上的东夷血统,怎么也琢磨不明白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这般敬佛。扈秋娘自己是对拜佛不大有兴趣的,是以雀奴上香,虔诚跪拜,她也只立在后头候着。 雀奴嗅着檀香,跪在蒲团上,闭着双眼,念念有词。 良久,她才站起身来找扈秋娘。也不知是不是若生胡扯的话有了用处,她待扈秋娘的态度也有些不一样了。 扈秋娘陪着她去抽签,俩人凑近了一块儿看上头的内容,可谁看不懂,雀奴便去寻师父解签,恰逢有个大和尚过来,解签的师父立即唤了一声师叔。 法号戒嗔的大和尚神色淡然地点点头,忽然瞥见了雀奴,不觉微微一怔。 雀奴立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看自己的眼睛,当即垂首。 戒嗔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并未再看雀奴一眼。雀奴却已然失了解签的兴致,正好绿蕉寻来,她便攥紧签文跟着扈秋娘二人要走。一转头,她忽然身子一僵。 “怎么了?”扈秋娘敏锐,立刻问道。 雀奴皱起细细两道眉,抬手指了指前头一处拐角,说:“那里,好像有个人。” 扈秋娘跟绿蕉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却只有风,空荡荡地吹过。   第237章 缘由 扈秋娘皱眉:“您是不是瞧差了?” 雀奴闻言愣了一下,朝自己手指的角落看了看,有些犹犹豫豫地道:“兴许真是眼花了。” 雨未歇,风也大,众人视线所能目及之处,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远不如平常风和日丽下所见的清晰。扈秋娘和绿蕉又想着她在檀香缭绕的佛前跪拜了许久,精神头突然不济,十有八九是看错了,遂都没有当回事,只请她速速回若生那去。 及至若生跟前,外头的雨势已是愈发见大,雷声轰隆隆的,仿佛要连山也一并劈开。若生叮咛了众人几句,心不在焉地想着下山的苏彧。 雨大路滑,并不易行。 是夜,大雨半点不减,竟是大得众人连出门都难。门扇一开,大雨便伴着狂风从外头涌进来,像海上的浪潮一般。 雨珠在窗上“噼里啪啦”打了半夜,至天色微明时分,才渐渐小了下来。然而这天夜里,不止若生未能安眠,半山寺里也还有不少人睁着眼睛醒了一宿。 长生自从林间和苏彧分别后,心里便一直惴惴难安,这股子惴惴到了夜深人静之际,就越发厉害起来,惹得他休说睡,便是阖眼也难,是以雨势一见小,他便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寺里走动,像只无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清楚,苏彧昨儿个究竟在林子里发现了什么。 那片林子深处几乎没有道路可言,若不是他经常偷偷进去瞎转悠,如今骤然入内也一定会迷路,可昨天会在那里撞见苏彧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会不会,会不会苏彧已经走出了林子? 会不会,他已经发现了那些孩子的尸首? 长生在清晨微冷的空气里,想出一身冷汗。 他初见苏彧,是在平州那个名叫望湖的小镇上。他跟着寡母,住在陋巷中,家中有个母亲相好的货郎;而苏彧。是朝廷派来查案的官员。 最后,案子破了,凶手抓到了,母亲自缢了。 母亲自尽的事。还是他离开望湖镇以后才听说的。货郎被抓的那天,母亲又哭又闹,折腾个不休,指着鼻子骂他晦气,可人不是他杀的。凶手也不是他抓的,干他何事?他一气之下,走了。 临到了,他也从来没有同她争执过一句。 他娘总说自己原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因看中了他爹却不被家人应允,这才私奔了,一开始也是你侬我侬,一个“情”字就能比天大。可人生在世,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哪一件不重要? 他爹领着他娘私奔,这科举是再也不成了。又生怕母亲娘家人会捉她回去,跑得远远的,人生地不熟,还得小心翼翼过活,挣钱也不是一把好手,日子过得,却过不好,还要他娘接了洗衣缝补的活计添补家用。 一来二去,贫贱夫妻百事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能叫两人大吵。 再后来他爹没了。他娘一个年轻寡妇孤身将他拉扯长大,着实不容易。他知道,所以她再如何不好,他也不愿意同她吵。 他走的那天。也仅仅只是忧虑自己一个忍不住会同她争执起来。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会就这样抛下自己。 如果早知道,他一定说什么也不走。 但千金难买早知道,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 他回去料理了她的丧事后,索性走得远远的,再没有回过平州。在京里呆了一段日子后。他更是没有想到,自己还会遇到在平州认得的人和事。 那日偷偷从林子里出来,蓦地发现站在石佛附近的俩人时,他霎时便惊出了冷汗来。那一瞬间,他心里有个念头百转又千回,然而最终他还是装作不识得他们,将满嘴的话给咽了下去。 因为他没有把握,能将自己发现的秘密,告诉苏彧。 朝廷的人,是否能相信? 长生无法分辨,哪个是能相信的哪个是不能相信的,他只能一个也不相信! 他来半山寺的日子说长不长,想着自己孤零零一个,无处可去只想出家,可方丈却说他尘缘为了,是以他尽管剃度了,却还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只是寄居于半山寺。 经常来寺里要饭的小乞儿们都认得他,喊他长生哥哥,他也很愿意见他们,大家都没有父母,都是一样的可怜孩子。慢慢的,来过寺里的孩子,他几乎每一个都能对上名字。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到了日子来寺里的小乞儿却少了许多,且渐渐的,越来越少,直至某日,一个也未曾出现。 他困惑极了,可寺里的僧人们却都说这没什么不对劲的,那群小乞儿居无定所,来来去去,有时候便都不来,过些日子没准就又都冒出来了。 他无法,只能相信。 闲来无事,他便时不时往那片林子里跑。 但林子里的路的确不好走,寺里的僧人们很少进去,香客们更是从来也不会去那儿,他谁也不敢提,总悄悄地去。 林子里有野花,还有野果,还清净。 寺里也清净,可总不及林子里。 他偶尔会想起母亲带着幼年的自己去摘野果子的事,想一想,眼眶都要红,这可不兴让人瞧见,躲去林子里也好。 那日,他同往常一样,避开了人偷偷朝林子里去,走啊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处,想着再走一段大抵便能出林子了,索性一鼓作气继续往下去。 谁知就在他以为四处无人,即将迈出林子的那一刻,他听见了说话声。 说话声是从右侧传来的。 他下意识躲开,只听得说话声越来越清晰,脚步声也清楚了起来。 但那个说话声,极其怪异,腔调也不寻常,咬字用词都是他不熟悉的,声音听着像女人,仔细听又好像是男人,是他从未听过的古怪声音。 他不由得悄悄探出半张脸去看,隔着密密麻麻的枝桠,他并未看见说话的那个人,他只看见了一袭僧袍。 ——那是寺里的僧人。 他不觉想去看脸,却始终未能成功。 然而那一刹那,他看见了跟在僧人后面的一个男人。 低着头,扛着一个麻袋。 那道奇怪的声音还在说话: “师父有何可惧?放眼京畿,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上头抬举你,也就是看师父是个知好歹懂进退的,呵呵呵呵,师父你呀便把那心放宽了,把嘴闭严实了就成!”   第238章 舅甥 那着了僧袍的人,紧跟着似乎飞快说了一句话,但长生离得远了,他声音又小,便未能听清。几个人越走越远,说话声自然也是越来越轻,长生想要再听,也是不能,躲在暗处屏住呼吸,最后只听见那道古怪的声音仿佛提了提“朝廷”还是“官府”的。 林间有风,树叶哗哗作响,人声一出便碎在了其中。 长生不明所以,可心中知道不好,自己怕是撞见了不该知道的事,眼瞧着那几人匆匆忙忙像是朝林子外走去,他便不敢立刻跟上,在原地躲了大半天,看着那几人折返回来,身影消失在前方时,他才揉了揉酸麻的双腿站直了身子。 他探头向他们消失的方向看着,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他刚刚瞧见的那一幕。 先前那几人往林子外去时,其中一人背着个麻袋,沉甸甸的垂在那,里头必然有东西,但及至他们返回,那口麻袋已然空了下来,瘪瘪的,大风一吹几要飞扬起来。 长生心里直犯嘀咕,脚下步子往前迈不是,往后迈也不是,迟疑了片刻,他咬咬牙,小心翼翼沿着方才那几人前行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想了又想,却仍猜不透那口麻袋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七拐八拐,他扒开繁密的枝叶钻出林子,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麻袋里装着的—— 是人。 是他曾经见过的小乞儿们。 望着尸体,他僵在了原地,像块朽木,瞬间没了生机。 这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孩子,怎么就都死了?刚才运了尸体进林的人又是谁? 问题一个个不间断地浮上心头。长生猛然回过神来,他拔脚就往林子里冲,想着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寺里。可跑到一半,他渐渐醒悟过来,寺里有人参与其中,而他尚不知道对方是谁,贸贸然跑去又能找谁说?更何况……那人分明提了谁也奈何不得…… 恐怕他就是去报了官。也不会有用。而且只会打草惊蛇,性命难保。 他至少得先查出这件事同寺里有几分干系,才能另想对策。张皇之际。长生勉强按捺下了满腔惊诧愤怒,小心筹谋起来。然而,自那以后,山沟里的尸体却一直没有再添过。 那日他所见的几个人。也皆没有再出现过,若非他记得清清楚楚。只怕要当做是梦一场。 长生咬了咬牙,转过身低头往前走,鼻间檀香味愈重,他没有防备一个不察突然撞上了个人。来人身量比他高出不少。生得也比他健壮,长生一撞,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好容易站定,他便听见前方站立着的人喊了自己一声:“长生。” 他慌忙抬头去看。脱口唤了一声“舅舅”。 悄悄跟了他一路的丁老七耳朵尖得紧,一字不落听了个清楚,顿时瞪大了眼睛。 “阿弥陀佛,你怎地又忘了。”站在长生跟前的和尚蹙起了眉头,赫然便是那天雀奴和扈秋娘绿蕉一块儿寻人解签时偶遇的大和尚戒嗔。 长生神色微变:“戒嗔师父。” 戒嗔这才点了点头,可眉头仍皱着,四顾一扫,见无人经过,神情放松了些,问长生道:“你这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身上还没有好利索,难受着?” 他问着长生的身子状况,像是十分关切,可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关心之意。 丁老七一边躲得更严实,一边不解地在心里猜开了。 这舅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看着这么不得劲? 但长生却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戒嗔的口气,闻言只摇了摇头说:“劳大师挂心。” 他的面色,却依然难看得很,双眼下方青影重重,显见得睡也睡得不好,精神头不足。 戒嗔数日不曾见过他,想着他不该如此,心中不觉起疑,忽然微笑,一手捻着佛珠手串,一手轻轻拍了拍长生的肩头,说:“这世上,舅舅除了你也没有旁的亲人了,你娘当年一意孤行,说走便走从此再未归家,你生来便不曾见过外祖家的亲人,舅舅我也从未见过你,一转眼你都这般大了,终究还是生分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但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不管你遇着了什么难解的事,都尽可以说。” 长生垂眸听着,微微红了眼眶。 他娘去世后,他无意间发现了一封信,是她的遗书,仍是骂骂咧咧的口吻,像是那般说话说得习惯了便至死也难改,但信尾,她忽然笔锋一转,说起了娘家事来。 多年来,长生听着她絮絮叨叨说自己曾是个千金小姐,却从来不提娘家到底在哪里,都有什么人,她真正的闺名又是什么。这一回,她不但提了,还叮咛长生定要替她去寻一寻,见上外祖一家一面。 长生左右没有地方可去,这又是母亲遗愿,他便收拾了行囊奔赴京城,可谁知找来找去,却发现原来他娘跟他爹私奔没多久,外家便家道中落了,生意毁了,钱财没了,老爷子吃酒,一口气没上来,倒下了再没起来。他两个舅舅,一个染病没了,一个据悉出了家。 他想方设法,费尽心机终于给打听了出来,便来了半山寺。 拿了母亲信物,说了几桩旧事,认了亲。 长生心里堵得慌,又想为那些个孩子查明真相,又不知能找谁去说,眼下听得戒嗔问起,下意识想张嘴,可话至舌尖还是叫他给咽了回去,纵是亲舅舅,他也不敢轻易相信。 他仍是摇头,寻个由头先行离开。 戒嗔立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会,脸色沉了沉。 丁老七则是看看他又看看走开了的长生,眼睛一眯,扭头去寻了连家三姑娘,昨夜大雨,今晨才歇,五爷尚未上山,这件事他心中无底,还是得先寻个人商商量。 好在若生早已起身,丁老七一去便见着了她的面,三言两语将自己所见所闻一说,若生变了神色,喃喃道:“局势似乎愈发复杂了。” 略一想,她沉吟道:“另派个可靠的人跟着长生。” 丁老七愣了下:“那小的……” “你亲自去看着那个叫戒嗔的和尚。”若生没有迟疑,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她有不妙的直觉,不能不信。   第239章 血光(一) 日头变得明晃晃的时候,苏彧回了半山寺。若生见到他时,他已然领了仵作去看过了尸体。前段天热,如今也没多冷,尸体的模样都不大好看,饶是刑部的仵作平素也见过不少尸首,可从没见过这么惨这么多堆在一块儿的,要不是苏彧就站在边上,他指定拔腿就走,压根不带弯腰验尸的。 验过一遍,心中大概有了数,苏彧吐出含在口中的姜片,来寻若生。 大抵是含得久了,辛味还在嘴里盘旋,他一路走来,眉头就没舒展过。若生同他呆得久了,渐渐琢磨出点他的性子来,见状一想悟了,便自己去找了匣子糖出来递给他。 苏彧老实不客气接过,拣出一粒往嘴里丢,眉头仍皱着:“一股姜味。” 若生撇他一眼:“如何了?” 他将糖匣子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用微哑的声音答道:“乍一眼看过去全是一塌糊涂,高矮胖瘦年岁容貌没一处相同,伤也伤得五花八门。乞儿讨生活不易,日子过得苦,身上陈年旧伤数不胜数,有在脸上的有在身上的还有在手脚上的,但细看便能发觉,这群孩子的致命伤都是一样的,分毫不差,全在颈侧。” “颈侧?”若生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因为微微歪着脑袋,她露在空气里的那一抹脖颈愈发显得白皙光洁,肌肤如玉:“全被抹了脖子?” 苏彧抬眼皮撩了她一眼,忽然探出二指来,贴上了她的脖子,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跳动的那条动脉上:“是这里,伤口并不大。整齐划一,目的恐怕是为了放血。” 这地方乍然切开,血能如泉涌。 若生没见过,但也知道,闻言微惊:“这般说来,凶手杀人不仅仅只是杀人而已?” “十有八九不是。”苏彧收回手,“杀人何其容易。一把刀往哪落不是落?往这切。血珠子能蹦他一脸,怎么落刀,讲究得紧。看那刀口,只怕是个熟手。”至少得是个刀子使唤得不错的,会武的人。 若生一向学得快,悟得快。听了这话身上一冷,道:“既如此。凶手的目的难道不是他们的命,而是血?” ——孩童滚烫的,新鲜的血。 苏彧微微颔首,念着那个“血”字。嘴里的糖似乎都隐隐变了味,他望着若生的眼睛,把口中的糖囫囵吞了下去。而后说:“邪门歪道。” 若生蹙眉,将长生舅甥俩人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将那戒嗔和尚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她一从丁老七口中得知长生跟戒嗔是亲舅甥后,便立刻命人去悄悄打听了一番戒嗔和尚的事。 长生外祖家是生意人,祖上出过官,甭管大小,后头又有没有出仕的子弟,这勉勉强强也能同书香门第挂个钩。 戒嗔和尚未出家之前,就是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人物。 说白了,好银子,又没个挣钱的正法。是以家境落魄了,他索性出了家。 长生有古怪,他身为长生在半山寺乃至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怎么看也都有古怪。 苏彧认同,但不管是他还是若生,心中都觉得戒嗔和尚和长生不可能是凶手。下刀手法十分利落,远不是随便寻个人就能轻松办到的。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通。”若生理了一遍案情,“杀了人毁尸灭迹,或埋或烧都可,千百种法子,这个凶手为何要将尸体抛在那?” 尽管那片林子平常没有什么人烟,林子后面山石嶙峋没有路,但到底距离半山寺极近,而且丝毫没有遮掩,十几具尸体就那样丢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她绞尽脑汁,仍想不明白。 苏彧道:“枉死的人越多,怨气越重,凶手只怕是疑心生暗鬼,怕了,所以才将尸体丢在半山寺附近,妄图以佛镇鬼。”言罢,他话锋一转,声音冷厉起来,“倒是有一点十分奇怪,能接连不断杀上十几人的凶手,怎么会说收手就收手,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点痕迹也无。” 赌会成瘾,杀人也会成瘾。 任何事任何东西,一旦有了瘾头,便难戒了。 忽然,外头有人来报,说戒嗔和尚跟长生悄悄下山了。 苏彧站起身来,正要走,脚步却定住了,侧过身子来招呼若生靠近:“有件事迟个一两日你应当也会收到消息了。” 若生怔了怔:“何事?” 苏彧口气很淡:“皇上回京了。” “已在路上了?”若生却大吃了一惊,她本以为只姑姑一人会先行回来,哪想竟是全都一块儿回来了。 苏彧点了点头:“据闻是长公主病了,皇上便也索性一并折返。” 浮光长公主病了?若生蹙着眉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恰逢慕靖瑶来寻她,苏彧提前避开了去。 贺咸一走,慕靖瑶觉得日子乏了味,往若生这跑得便勤快了起来。 俩人说起云甄夫人回京的事,慕靖瑶不由数着手指头算上了:“赶在你姑姑入京之前家去,还是这两日便动身?” 若生摇了摇头,说等清雲行宫一众人马进了城门再动身都不迟。 口中说着话,她心里想着的却是戒嗔和尚跟长生下山做什么。眼下这个节骨眼,该不会是要溜? 然而,就连长生也不知道戒嗔为何突然带自己下山。戒嗔说,领他去祭拜外祖父母。可长生怎么算都算不对,不是忌日也不是逢年过节,怎么好端端地想起要去祭拜? 他跟着戒嗔朝前走的脚步骤然沉重起来。 戒嗔有所察觉,停了下来,转头看他:“怎么了?” 长生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又看,突然身子一矮,钻进了草丛,蹲在那透过杂草缝隙望向了戒嗔。 “长生!”戒嗔见他古里古怪,皱着眉头拔高了音量。 长生蹲在草丛后,没有理会他的呼唤,只是牢牢盯着他看。 从僧袍到鞋履,再到侧影,每一条弧线他都看得仔仔细细。 然后,长生的脸在白薄的天光底下,一点一点苍白了下去,终于再没有一丝血色。   第240章 血光(二) 他认出来了。 “你怎么了?”戒嗔大步朝他走近。 长生霍然跳出草丛,伸出手掌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两颊,嬉笑着摇摇头:“走着走着觉得腿凉,还以为是裤子裂了缝呢。”伴随着话音,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红润。 戒嗔皱着眉头打量了两眼他的裤管,说:“走吧,路还远着呢。” 长生答应了一声,拔脚跟了上去。走了一会,他忽然问戒嗔:“舅舅,今儿个是什么要紧日子?” “嗯?”戒嗔怔了下,“怎么突然这么问?” 长生慢慢地将一只手捂在了肚子上,声音沉闷了些:“今儿个是初七……我只是想着舅舅今日带我下山,兴许是因为赶上了什么大日子……” 戒嗔的脚步顿了顿:“你外祖父母生前从没见过你,他们若还在世想必是一刻也不愿意放你离眼的,我今儿正好得了空,领你去一趟是一趟,也好叫他们泉下安慰些。” “舅舅说的是。”长生赞同地点了点头,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捂在肚子上的那只手暗暗用力往下压去,“可是,我这肚子不知怎地了突然疼得厉害。” 戒嗔立刻回过头来看他,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看看又移到长生脸上,见他面色似乎有些过于苍白,额上也不知何时布满了细碎汗珠,顿时信以为真:“吃坏了肚子?” 长生“哎哟”了一声,说疼得厉害。 戒嗔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犹豫。 “不然,舅舅先行一步,我稍后再赶上怎样?”长生弯下腰去,一副急着出恭的模样。 人有三急。有些事可不是说忍便能忍下的。 戒嗔面露嫌恶,转瞬即逝后,他用戴着紫檀佛珠手串的那只手摆了摆,道:“快去快回。” 长生连声答应着,双手捂着肚子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戒嗔眉头紧皱:“莫要离得太远!” 四野无人,长生的身影一转眼便消失在了长草间。秋意刚来,盛夏时节疯长起来的杂草仍然青翠如洗。被风一吹。便像是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涌动。戒嗔盯着长生矮下身子去的那丛草,牢牢看着。 许是风向正好。他半点臭味也没嗅到。 戒嗔捻着佛珠,盘算着时辰,也将心中思绪给细细理了一遍。今儿个虽然不是什么大日子,但他的确有件不小的事情要办。要不然,这山他也不想下。一串佛珠叫他捻得越来越快。一粒粒大小如一的紫檀圆珠在他指间变得光洁明亮,忽地,一声轻轻的“铮”,线断。珠散—— 猝不及防间,戒嗔的大拇指重重按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他一愣,等到回过神来。那一串佛珠早已一颗颗滚落于草丛间,失了踪影。 这串紫檀佛珠用料珍贵。价值不菲,跟了戒嗔的时日也尚且不算太长,他顿时心疼得喘不上气来,刀子在绞在一般。来不及思量,戒嗔一把弯下了腰去,四处搜罗起散落的珠子来。 捡了一粒,两粒…… 他的动作突然一滞,掌心里圆溜溜打着转的佛珠“啪嗒嗒”又掉了下去。 这一次,戒嗔没有去捡。 他将僧袍一撩,站起了身来,转过脸望向了长生方才矮下身子去的那片草丛:“长生!” 四周空旷,他喊得响亮,竟是传出了回音来。 然而长生没有应声。 戒嗔脸色一变,蓦地疾奔起来,几乎是扑到了那片草丛前,双手并用胡乱拨开长草,喊着“长生”探长了脖子。可是那片草丛里,没有人。 他低头一看,地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长生不见了! 戒嗔用力攥了一把长草,嗤啦一声扯下几条来。不想草叶边缘极为锋利,竟是瞬间在他掌心留下了道道血痕,传来一阵痛意。戒嗔又疼又恼,心里头烧起熊熊烈火,脑海里却空白一片,随手将碎裂的草叶往地上一抛,他四顾起来。 “长生——” 他扯着嗓子大声呼喝,但回应他的始终只有风吹草叶发出的簌簌声响。 那小子跑了! 戒嗔再顾不得散落的佛珠,也顾不得草叶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只一个劲地朝前跑,妄图将人给找回来。他原先在寺中见长生神色不对,只是怀疑,事情做的到底不是太严密,他心中一直没有底气,尽管那边的人再三说无碍无碍,可他亏心事做得多了,夜里怕得半死,又生恐叫人发现了,是以只要一想长生没准去过那片林子,又见着了什么,他这满脑子就只有“留不得”三个字。 以防万一,他决心寻个幌子带了长生下山,将长生交给那边的人。 虽说是亲外甥,可此前也没见过人,他们之间能有几分感情?戒嗔总归觉得自己对这孩子已经是仁至义尽。 他又是个出家人,毕竟我佛慈悲,要他亲手犯下杀孽,他也不愿,所以将长生交给那伙子人处理最合适。 如果长生真发现了什么,那就正好一了百了;如果长生没有发现,是他多疑了,那就只能怪长生自个儿命不好。 很快,戒嗔开始气喘吁吁,可长生的人,他依旧连影也没找到。 像是陡然开了窍,戒嗔回忆起方才长生蹲在草丛里的古怪动作来,心头一惊。明明先前一直走得好好的,他停下后再走了没多久便开始嚷着肚子疼。 戒嗔慢慢琢磨过来,长生刚刚是在看自己,可他看的是什么? 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起来。 懊恼地用力一顿足,戒嗔攥着方才捡回来的一粒佛珠转过身来,匆匆孤身去了原先定下的目的地。 到了地方,果然已经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在候着,一见他便用尖细的声音喊:“师傅怎地孤身来了?” 戒嗔白着脸,仓皇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声音一轻,道:“他八成是知道了什么……” “哎呀这可真是……”候在那的人闻言也跟着脸一白,随即训斥起戒嗔来,“瞧瞧您这办的事儿哟!您要是早说是疑心这事,咱家便派人去办了,何须你领着人下山,这下子可好,怎么交代?” 戒嗔抬起袖子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公公那边……” 尖嗓子不男不女的,听见“公公”两字截然打断了他的话:“您快别提了!干爹如今不得空,哪得闲心来管这事,您说这可怎么办?”   第241章 带回 戒嗔一张脸愈发得白了下去,怎么办,他哪里知道能怎么办。 他紧紧攥着手,掌心里那枚紫檀佛珠圆润光滑的,这一刻却像是生满了尖刺,硌得他满手都疼,一路疼到心尖上去。戒嗔知道,自己这是慌了。 “戒嗔师傅,您倒是出个声呀!”尖细的嗓音低了些,也轻了些,可口气却重了。 戒嗔一个激灵:“腿长在他身上,他要跑,一时之间恐怕也是难以去寻,我这……也是没法子了……” 小太监端着架子,把脸一板,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道:“人是您弄没了的,您得找呀!” 戒嗔赔着笑脸,到了眼下这个节骨眼,他再瞧不上对方也只能放下身段来:“这事,恐怕还得先知会一声公公那边您说是不是?” 小太监脸皮一僵,没有吭声。 他倒是也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可大可小,必须得知会一声上头的人,可如今想找人也没地找,他干爹人不在京里,可怎么找?心头一躁,小太监后悔上了,觉得自己先前不该接这趟差事,管他戒嗔说什么,搭理什么呀,末了到了事发,他只是不知道三个字便能推得一干二净。 叹了口气,他还是说:“人往哪个方向跑了?他平素都做什么,可有人家能投奔?城门一时半会怕是出不去,这倒是不怕。” 戒嗔听他口风似松了,跟着暗舒口气,连忙道:“他不是本地人,一直住在寺里,但如今他既然溜了。那肯定是不敢回寺里自投罗网的。” 小太监似笑非笑:“那就找吧,不找能怎么办。” 戒嗔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应了个“嗳”字。 然而他却料错了。 长生早已在回半山寺的路上,而且他并不是一个人。 早在之前,苏彧和若生便先后命人跟上了长生和戒嗔俩人,一路上丁老七都牢牢盯着戒嗔,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舅甥俩人之间的气氛怪异。尤其是长生突然在草丛间蹲下身去。朝着戒嗔打量的时候,丁老七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不妙两个大字来。 他原以为要糟,但没想到长生还算有些眼力见。竟先说出了腹痛一事。但戒嗔也未放松,虽然答应长生由得他去,可视线一直并未移开。 好在长草纷纷,遮蔽了视线。在场的人也不是白吃饭的,趁着戒嗔手中佛珠手串断了线的那一瞬间。丁老七便和另外一人飞快打晕长生将人带远了。等到戒嗔回神反应过来,人早已远远被带走。 丁老七则继续不动声色地跟着戒嗔,跟着他一路走,终于发现了和戒嗔接头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虽着了常服。作寻常少年打扮,但他一张嘴,那声音。还有那说话的腔调、动静,丁老七都一看便知。这娘的是个阉人! 戒嗔一山寺里的和尚,为何下山见个乔装打扮的小太监? 丁老七心知古怪,一点小动作都不敢遗漏,将自个儿能听到的每一个字眼都记了个清清楚楚。 而另一个人,带着晕死过去的长生一路疾行,回到了半山寺附近的一座白墙黑瓦小宅子。 若生正前脚进去见了苏彧,后脚便得知了长生的事。 苏彧全然不避讳她,这事她也全都知道,更没什么可瞒的,俩人便一道过去见长生。丁老七下手轻重有数,俩人见着长生的时候,长生正在醒转,扶着后颈吃力地坐起身来,看见走在前头的苏彧,他一愣,旋即露出戒备之色来。 “恭喜你,捡回了一条命。”苏彧斜睨了他一眼。 长生脸色阵青阵白,咳嗽了两声,大力揉着后颈说:“你派人跟踪我?” 苏彧坦然道:“是。” 长生坐在地上,脸色难看得紧,忽问:“戒嗔师傅呢?” “我知道他是你舅舅。”苏彧道,“他好着,你不用挂心。” 长生抿着嘴,没了声音。 若生看着他,蹙起了眉头,长生在犹豫。 下一刻,长生蓦地在二人跟前跪倒,磕头道:“有件事,请苏大人相助!” 语气坚定,这是定了心了。 若生松了口气,退到一旁坐下,让苏彧问话。 苏彧让长生起来,长生却不肯,依旧执拗地跪在原地,低着头,似在等他开口是帮还是不帮。苏彧道:“你如今信我了?” “我谁也不敢相信。”长生想到自己那天在林子见过,事后又处处提心吊胆想要堤防着的人正是自己嫡亲的舅舅时,心头一震,“但我别无选择,只能信您。” 苏彧漫然开口:“你不信我也无妨,大可以防着。” 长生一噎,僵着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将那日自己在林子里撞见的事一五一十同苏彧说了一遍,而后道:“想必苏大人如今也猜到了,那僧人正是我舅舅。” 苏彧微微颔首,问道:“你说另外一人的说话声十分古怪?” “没错。”长生点了点头,十分笃定地道,“不男不女的,很奇怪。” 苏彧挑眉:“是位内侍?” 长生怔了一怔:“兴许是……” 他没有瞧见人脸,也没有见过太监,并不敢肯定,但仔细一想,那声音也不像是一般的普通人,倒是内官们,不阴不阳的,平日里捏着嗓子说话,真像是那么一回事。 他暗暗地想着,没有注意到苏彧和若生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深沉了下去。 长生来回踱步:“寺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牵连其中……”他很忧虑。 苏彧却道:“十有八九没有旁人,若是寺里还有人参与其中,戒嗔不会特地带你下山,早在寺里便能结果了你,一了百了。” 长生今儿个惊了几回,已有些麻木,闻言道:“到底是什么人,连那些个可怜孩子都不放过。” 一群小乞儿,无父无母,天生天养的,到底哪里招惹到了人? 他想不通,只觉得心寒震惊。 苏彧和若生却是已经知道尸体的死因,揣测过凶手用意的,不由得互相对视了一眼。少顷,二人走至门外,苏彧道:“若果真牵扯上了内侍,这事便麻烦了。”   第242章 内侍 丁老七跟踪戒嗔归来,亦说了戒嗔同个小太监会面的事,但离得远,只见其人不闻其声,并不知他们谈论了些什么,略加斟酌后,他道:“五爷,那戒嗔和尚在个小太监跟前唯唯诺诺的,瞧着十分不像样子。” “哦?”苏彧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你是觉着那小太监的身份来历不寻常?” 丁老七抓了抓头发,又想点头又想要摇头,他只是觉得那场景古怪,但究竟古怪在哪里,真要他细说他却也是说不清楚。 “那小太监穿的是常服,小的没能认出来是哪府的人。”他思来想去,还是只能照实说。若能瞧见腰牌,他大抵还能辨上一辨,而今却只是一头雾水,光知道是个小太监。 日光下,苏彧的瞳色微微沉了沉,陷入了阴影中:“能养上干儿子的,不多却也不少。”宫里头的,各王府公主府的,多的是人。 他沉吟着,让丁老七退下去寻人将所见的小太监模样给画了出来。 若生此刻已回了半山寺厢房,先去探过雀奴,见绿蕉正哄了雀奴玩花绳,不由得微笑起来,并未出声便退了出来,转身去寻了慕靖瑶,说:“听说姑姑一行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慕靖瑶尚不知道皇帝一行从清雲行宫回来的事,闻言一愣,而后脱口道:“这般早?” 换了往常,那一伙子人只怕还得呆上个十天半个月。 揉了揉眉心,若生笑了下:“据闻是浮光长公主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慕靖瑶大睁着双眼睛,似有疑虑,“这倒是像真的,她一贯是太阳大了要命,天气凉了也要命的人,这身子哪里还能有好的时候?”只当着若生的面,她说起话来也并无遮掩,大喇喇将浮光长公主给讥讽了一番。 若生道:“且不去管她,他们能早日回来总不是坏事。” 慕靖瑶道是。问她:“那便择日下山吧?我瞧着雀奴的模样,似是比先前大好了。” 若生弯起眉眼:“瞧着的确是大好了,多亏了曼曼姐。” “那是自然,你回头可得好生谢我!”慕靖瑶笑着嗔了她一句。然后摆摆手说,“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赶明儿便下山如何?我几日不着家,也不知道那些丫头有没有好好晾晒药材。” 若生闻言。哪里会说不好,自然是立刻答应下来,又同她估摸着定下了出发的时辰,这才先行告辞。 而苏彧则去寻了刑部尚书杨显。 杨显为官平平,但为人尚可,而且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中立派之一。 突然之间,十几个孩子惨死,被抛尸于半山寺附近的山沟里,乍然听去着实悚然,如此重案。杨显一听顿时脸色发白,然而他再问,当得知死的全是无父无母的小乞儿后,他的态度便变了。 他抚着长须,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道:“恐是无人在意那些孩子的生死。” 言下之意,既无父母亲人要捉拿凶手,查明真相,这案子是否根本不必查下去。凶手能一气杀害十余人,可见穷凶极恶。这案子要想深查,定然没有好路可走。 他又道:“只是一群小乞儿罢了,寻些人去将尸首埋了,烧些香烛吧……” 苏彧眉眼不动。说了个“是”。 连杨显都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花心思,更别说旁的那群更加冷心冷肺的。不过苏彧说心寒也不心寒,他早已料到,如今来告知杨显,不过是心存一念,想着没准杨显比自个儿料想的会稍稍多点人味儿。 是以牵扯上了内侍的事。他压根一字也未提。 前者只是不愿意花费心力去查,后者恐怕就该不敢查了。 头顶上烈日灼灼,风声却已渐冷。 出得大街,苏彧拐个弯,换了个方向,不是回位于平康坊的定国公府,而是走了一条越来越僻静的小道。 他翻身下马时,率先映入眼帘的仍是檐下摆着的那盆花,因时已入秋,枝叶不复往昔葱翠,原本朵朵盛开的秾艳花朵,也尽数凋谢,只剩下零星几片花瓣,还不肯落下。 他瞥了一眼,抬手叩门。 “笃笃——笃笃笃——笃笃——” 仍是两短三长两短,总计七下。 忍冬开了门,迎他入内,正要说话,不知上哪个角落里窜出来一只猫,抢先扑进了苏彧怀里,跳得那般高,落下得也狠,偏又生得圆胖,活像块巨石,但苏彧稳稳当当接住了它。 忍冬暗暗松了口气,道:“主子可是先去探望小公子?” “喵呜……”元宝粘着苏彧,叫唤了一声。 “药可吃了?”苏彧抬脚往里头走,转过脸望向忍冬,“元宝可闯祸了?” 忍冬笑着回答:“小公子已服了药,元宝也未闯祸,小公子很是喜欢它。” 苏彧道:“元宝这段日子便先留在这。” 忍冬连忙答应了个是,元宝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很没有,也未挣扎,乐颠颠地又被苏彧丢到了忍冬怀里。虽说忍冬跟三七兄弟俩生得像,但显然比起三七来,元宝对忍冬“敬重”、喜欢得多了。 俩人一猫很快进了永宁所在的屋子,盘腿坐在软榻上玩着九连环的永宁,一如既往,一瞧着苏彧便欢喜地喊:“爹爹!” 忍冬别开了脸去。 永宁笑着举起手中九连环一指忍冬怀里的元宝:“大猫!” “喵!”元宝仰起头来,眯着眼睛也冲他叫唤。 苏彧上前伸手探了探永宁额头的温度,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若有所思地呢喃了句:“总算是养活了。” 不管是永宁还是元宝,到他身边的时候,都是细弱伶仃小小一只,似乎打个喷嚏就能没了,如今一个虽然还是药罐子,但会说会走也渐渐乐意笑了;一个长成了圆滚滚的大家伙…… 他笑了一下,轻轻揉了揉永宁头上细软的发丝,让忍冬领着元宝跟永宁玩,自己先退了出去。 行至廊下,他靠在廊柱上。 约莫半刻钟,他站直了身子,看向前方:“难得见你换身衣裳。” 陈公公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素色常服,双手笼在袖中,声音低低地笑道:“苏大人就爱说笑。” 苏彧从怀中掏出先前由丁老七口述所画的小太监肖像,递了过去:“你认认,可是宫里头的。” 陈公公双手接过画像,对着天光展开来,小声咳嗽着,摇了摇头:“咱家虽然老了,但记性还在,宫里头的孩子,但凡记录在册的,咱家都能对得上脸和名。可这孩子,咱家不曾见过。”   第243章 插手 苏彧道:“依你看,是哪府的人?” 陈公公慢吞吞地将画像卷起,仍旧摇了摇头说:“咱家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苏大人您还不早就全知道个一清二楚了?”然则话音未落,他紧跟着又说了一句,“不过您这是在查什么?” 苏彧便郑重地将半山寺的事说了一遍。 陈公公听罢,很是愣了愣,过了好片刻方才咳了两声,略有些无力地道:“看来是牵扯上了不易招惹的人物。” 都是心里明镜似的人,说起话来便也都没有遮掩,陈公公说完飞快地接着道:“这事若只是底下的人办的好事也就罢了,可如果是替人办事的,那可就真糟了糕了。” 几个内侍,再厉害,能厉害到哪去?陈公公一个掌印大太监,自然不会将那几个小喽啰放在眼里,可蝼蚁的主子,却不是蝼蚁,那一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哪个也不好动。 陈公公望向苏彧,道:“咱家合计着帮您去查查?” 苏彧微微一颔首:“也好。” 陈公公就笑了起来,将卷起来的画像往袖中暗兜一塞,说:“小主子可醒着?若醒着,咱家去瞧上一眼,便先回去了。” “我领公公去。”苏彧侧开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公公见状颇有些受宠若惊。 苏彧倒是一脸坦然自若,带着他去见了永宁。永宁当然还醒着,还在解他的九连环,已解到最后一环,将将便要成功,瞧见陈公公,他面露欢喜,但手中的事却并不立即放下,而是等到自己终于将最后一环也成功卸下,他才将九连环放到一旁站起身来,笑着喊:“陈公公!” 小小一个人儿。手足并用地要往他身上扑,极欢喜。 陈公公忽然鼻子一酸。 他说自个儿记性好,可好归好,许多旧事年份长了。便在时光里模糊了,许多事都不大能记得琐碎细节了,但他却总记得,先太子才五岁时,站在草木深深的园子里。牵着自己的手,仰着头用软糯的声音喊,陈公公,昨儿个夜里有蚊子,陈公公,我还想再多吃一块点心……陈公公……陈公公…… 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死了呢? 陈公公心想,说谁想要逆谋他都信,可说那个孩子会心怀不轨行逆谋之举,他宁死。也不愿意相信。 陈公公将小永宁抱了起来,听着年幼的小童嘟嘟囔囔念叨着,却话不成句。他还太小,能说会笑,可一说得快了,话语便支离破碎。 但陈公公听得那样认真,认真得差点没能听清楚苏彧说的话。 他抱着永宁,怔了一怔,才逐渐有些回过神来,侧目看向苏彧:“您说什么?” 苏彧目视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公公可以提前部署起来了。” 这是个机会,难得的机会。 陈公公心中一凛,忽然呆住,说不上话来。 “距离凶手最后一次犯案。已近月余。”苏彧的口气冷冰冰的,听得陈公公莫名有些心惊肉跳,“能查的线索委实不多,如果凶手从此以后再不犯案,恐怕是难捉。” 陈公公将永宁放了下去,招呼了忍冬来看着。和苏彧并肩往廊下走去:“您的意思,咱家明白了。” 如果凶手无法缉拿归案,这桩案子是查还是不查?苏彧铁定会查,且绝不能白查。这桩案子既然牵扯上了内侍,那顺藤摸瓜找下去,一定不会落空。 翌日,苏彧便将这桩案子捅到了明面上,半山寺一片震惊,寺中的人,不管是僧侣,还是香客在验明清白之前,皆不可下山。 而若生和慕靖瑶一行人,则赶在这之前便已然下山,往家去了。 半山寺的住持方丈,跟着官兵亲自去林子外看过,骇得面色惨白,连声念着“阿弥陀佛”,他的确不知道附近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至于戒嗔和尚,一知晓山寺被官兵封锁,便急急去打听了是为何,结果说是因为有大人在林子外发现了十数具尸体,要彻查此事,他顿时便觉两股战战,想要飞逃下山。 然而山门外,有人严密把守,他想逃,除非生出翅膀来。 先前见过那小太监回寺后,他便一直惴惴难安,想着长生会不会去报官。但他转念一想,那人早就明明白白告诉过自己,纵是见了官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徒增些麻烦罢了,他便按捺下了心中焦躁,等着长生被捉。 可谁知,长生还未找到,那些尸体的事先被捅破了! 他躲在房中,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冷汗一点点从头上流了下来。 明明说好见了官也没事,可如今寺里这动静,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戒嗔心里没了底,蓦地想起那小太监说的,干爹不在的事来。 他暗道,不会要糟吧? 正犹疑着,外头已是闹哄哄,有人来捉他了。 戒嗔和尚一下子傻了眼,失了章法,连动弹也忘了。 半山寺里一片哗然,刑部也不例外,苏彧的上峰杨显得知了这事,气哄哄摔了块镇纸,嚷道:“好个苏彧,反了天了!” 他分明说了这事不必查,苏彧也答应得好好的,可转眼便越过他去将事情给办了。杨显越想越恼,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的,又差点摔了只茶盏,好在一下子心疼起来没舍得,给留住了。 想了想,他琢磨着得去告个状,杀杀苏彧的锐气。 先写封信让人送去给苏彧的亲哥哥定国公,长兄如父,他的话苏彧怎么也得听;然后待到圣上回京,他再写封折子上奏一番。 再者眼下,他得先去把苏彧拽回来,好生训斥上一顿才能解恨。 案子闹开了,能查自然是查,但苏彧这人,必须得教训。 于是,杨显便要指派个人去寻苏彧回来,可谁知这话还没说完,他便听说这案子牵扯上了内侍,而且这人,似乎还同太子有些干系。 杨显懵了,正犯愁,昱王那突然派了人来,很是关心这桩案子,连声说得查,莫要因为死的只是几个小乞儿便不放在心上,如此穷凶极恶之辈,必须捉拿归案!   第244章 办法 这般一来,哪还有不狠查的道理。 杨显连想训斥苏彧一顿的事都瞬间抛在了脑后,只同他道:“既然昱王殿下发了话,这凶手务必抓住了才行!” 苏彧仍是旧日模样,神色淡淡,点点头应个“嗯”。 那些尸体的处置手法,绝非昱王和太子的做派,凶手自然得抓。 却说杨显一见他如此,便想起那日他当着自己的面,也是这般答应不再去查小乞儿被杀一事的,登时气白了眼,张张嘴又要再强调上一遍,哪知话才至舌畔,眼前的人已是一个转身走远了。 他气极,暗自嘀咕苏彧此人面上不显,但实则一肚子坏水,兼之脾性古怪,理应有多远赶多远才是,可上头非得把人往刑部里塞,只苦了他了。杨显嘀咕过,还是决定写了信派人送去给定国公苏茂,旁的不能说道,隐晦点说两句苏彧这人未将自个儿放在眼里,行事没有分寸总不是错吧? 然而杨显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信一来一回,送到自己手里的回信,就没有一句话是他爱看的。 杨显盯着信,几乎能从那一行行遒劲有力的字迹中,看到定国公苏茂提着笔阴测测冲自己笑的模样。 他信中所言,归根究底就只有一句话—— 老子的兄弟老子罩,要你娘的瞎叨叨,信不信老子回头抽你? 杨显看得眼皮直跳,想骂人,又觉得不能失了自己读书人的体面,只得安慰自己苏家都是大俗人,苏茂光会包庇幼弟,自己不能同他一般见识,更何况苏家到底一门保家卫国,老定国公又是顶好的人,就算是看老定国公的面儿,他也不能真跟苏彧计较上。 杨显再次将怨气按捺了下去。不管苏彧做什么,他只忙着应付昱王去。 倒是东宫的太子长孙少沔,开始时不时要打发个人去探听一下苏彧这案子查得如何了。也不知怎地,外头莫名其妙便传开了。这事同他宫里头的内官有干系。区区一个内官,怎敢?就是真敢,众人也得把这屎盆子往他脑袋上扣,主子吩咐的,底下的才敢去办。 红口白牙一顿胡说。太子气得额角青筋直冒,立即便召了陈公公来说话,问:“外头传的是哪个蠢东西?” 陈公公躬着身子,低垂着脑袋,恭敬地回答道:“传闻里并未道明是何人。” 太子闻言,一口气不上不下憋得难受极了,霍然扬声打翻了一旁的紫铜鹤顶蟠枝烛台,而后冷声道:“苏五抓到了个阉人?” 陈公公的头低得更下了一些:“说是,还在找。”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坐倒。沉默了片刻,摆摆手打发了他出去。 事到如今,他若不让刑部查,就成了心虚,狗急跳墙,他甚至不便插手过问一句,否则都是另有图谋。 他眯了眯眼睛,冷笑了一声。 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十有八九是长孙少渊那混账东西散播出来的。 太子一贯不喜昱王,经此一事后。可谓恨得不行。 嘉隆帝只怕后日就会入京,到那时,难免会过问苏彧手头的案子,太子心想。自己怎么也得在他过问之前择干净了才行。 他愤愤然重重一拍桌案,“不过死了几个小叫花子,也值得兴师动众捉拿什么凶手。” 自言自语了两句,他忽然站起身来,扬声唤了人进来,吩咐下去。请陆相陆立展来。 及至陆立展来,他命人送了两碗翡翠馄饨上来,便连陈公公也不让近身伺候,皆驱得远远的,只二人坐在室内。 他同陆立展是极熟悉的,待陆立展也不像是待臣子,反像是对近亲长辈,姿态恭敬,甚至于亲手将一碗馄饨端至陆立展面前,递过银筷,道:“用的鸡脯肉,不是羊肉,记着你喜欢这口,特地让厨房新做的,尝尝。” 陆立展依言低头尝了一口,笑着赞叹了句厨子手艺好。 太子很高兴,这才说起了正经事。 陆立展神色恭敬地听着,眼神里却渐渐有了些微不耐,但这不耐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子如何,他一直都很清楚,论帝王之才,昱王远胜于太子,但太子和昱王是不同的,至少对他而言,有着天大的不一样。 昱王是嘉隆帝的儿子,可太子不仅仅只是嘉隆帝的儿子而已,他也是她的儿子。 “殿下以为如何?”陆立展搁下了筷子。 太子道:“想个法子反咬老七一口?” 陆立展眉眼不动:“您也没个证据,兴许这事不是昱王的手笔呢?” 太子皱起了眉头:“除了他,还能有谁?” 满朝上下都知道,他跟昱王不对付。 父皇近些日子的心思也是莫测,底下的人也跟着心思各异,多少人等着他落马,候着昱王登台。昱王又向来是个见着机会就不肯撒手的人,还能不处处针对他?太子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是昱王干的好事。 他说:“苏家那小五,看样子也是老七的人。” 陆立展不置可否:“难说。” “那你说这事怎么办?”太子垂着眼帘拾筷戳了戳瓷碗里的馄饨。 陆立展道:“由得他们去。” 太子手下动作一顿:“由得他们去?父皇不日就要回宫了!” 陆立展笑了一下,他身上书卷气极重,气质儒雅温和,但口中说的话,冷而硬:“殿下怕什么,皇上还未昏庸到那等地步,难不成他还能为个虚虚实实的小宦官治您的罪,流放您不成?” 太子怔了下。 他举起筷子又吃了只馄饨,眯起眼睛说:“您让陈公公选个人,想法子送给刑部去,他们不是要捉内侍?那咱们就先送个过去,堵了这条路,省的回头没完没了的折腾,再攀扯上您。回头皇上问起,至多也就是训上您两声治下不严,再者,底下的人自有底下的人看管,您要是将心思都放在内官们身上了,那还成什么样子?” 太子觉得甚是有理,当即便传了陈公公来,将事情给吩咐了下去。 陈公公佯装不解:“这、这没有的事,您为何……”自己给自己泼脏水。 他话不曾说完,但太子也不蠢,哪里会听不明白,只是道:“只管去办,旁的不用多想。” 陈公公喏喏应下,依言退下,也果真按照太子的意思挑出了合适的人,送去了刑部。 同一天,苏彧和陈公公也找到了那日和戒嗔会面的小太监。 只可惜,那已经是个死人。   第245章 吐露 一眼望去便知这人不是好死的,仵作仔细验过,亦道这人是被害的。至于小太监的身份,此番也有了进展。仵作为其除去衣衫之时,发现了一块腰牌。 腰牌不是寻常之物,甚至不必细查,众人也知这东西出自何处。 东宫里的腰牌,可不是谁能弄到手的。杨显方寸大乱,不曾想到这事竟然还真同太子有干系。他皱着眉头很是琢磨了一会,心里头的疑团却是越滚越大,最后终于成了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连忙寻了苏彧来说话,一见着人面便问:“太子殿下前脚才送了个凶手来,这怎么后脚就又冒出来个死人?” 丁老七见过那小太监的容貌,一辨就知真伪,苏彧自然知道太子送来的人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这里头还有陈公公在:“死了的这个,才是我们要捉拿的人。” 杨显一屁股在雕花宽椅上坐下,紧拧着眉头道:“这事需得上报皇上,才能定夺了。” 虽则死的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内官,但一来是被人谋害丧命的,二来这原就是他们正在追查的人,再者又身怀腰牌,足以证明他是太子的人,这案子怎么也只能等到嘉隆帝回宫再议。 “大人说的是。”苏彧神色淡淡,点了点头。 杨显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有气,又不知如何发泄,憋得脸色铁青。若是苏彧打从一开始便听了他的话,而非自作主张追查下去,而今哪有太子什么事!他心下忐忑,直觉告诉他这事不好办,但咬着牙也得办下去,杨显愈发不痛快起来。 他灰头土脸地去拟折子。 苏彧则去探戒嗔。 戒嗔和尚骤然被抓,怯意霎时涌上心头,怕得厉害,见官差个个凶神恶煞的,唬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没等人问上两句话,他先骇白了脸,晕死过去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竟是谁也没见过这般胆小的人。心道这样的人,能同一股脑杀害了十余个孩子的人,有什么关系? 可长生那天在林子里明明白白瞧见了戒嗔,他怎么也不能撇清。 苏彧亲自审问的他。 戒嗔先前还不肯说,后来耐不住终于张了嘴。说的却是些三五不着调的话,更是干脆念起了经文。 苏彧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也不说让人用刑逼供,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戒嗔未曾出家之前的事说了一遍。 他说一句,戒嗔的面色就变上一变,阵青阵白,难看之极。 片刻后,苏彧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官府要捉拿的人。是杀人的凶手,而不是你。” 戒嗔还沉浸在被人揭了老底,犹如被人扒光了衣裳暴露在人前一样的窘迫里,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眼睛一亮。 苏彧道:“你既不曾杀人,怕什么?” 戒嗔情急之下连佛号也忘了,只是说:“大人明鉴!” “但是……”苏彧蹲下身子,平视着他,“你口中的话但凡有一句假的,便是佛祖也难救你。” 戒嗔只想着要脱身。再不犹豫:“数月前,有位大人找到了我。”话音未落,他慌忙改口,“不不。应当是为公公!” 苏彧颔首:“继续说。” 戒嗔的话音顿了一顿,他突然又支吾了起来,“他寻我、寻我……” 苏彧眸光微沉:“他许了你多少银子?” “是金子……很多金子……”戒嗔低垂着眼帘,似是不敢说。 昔年家道中落,少不得有他的一份“功劳”,他不能说好赌。却时常豪赌,赢了不过转眼千金散去,图个高兴,输了那就是真输了,一次两次,慢慢的便开始入不敷出。 他越发嗜财,可实在没有了出路,才索性剃度出了家,然而当了和尚这六根也难清净,他仍然爱财如命。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是没法子的事。 只是不知怎地,那位公公对他的事也如苏彧一般了若指掌,对他爱财的本性也摸索了个透彻。见有钱可挣,他当然答应得痛快,左右不用他杀人放火。 “他每回上山,都只带一个汉子,那汉子旁的也不带,光带个麻袋。”戒嗔吞咽了一口唾沫,嗓子却仍旧干燥得紧,“头一回,那里头装了两具尸体。” 然而他对那位公公是宫里头出来的,还是别府出来的,又或是根本不是公公,皆不清楚。正所谓知道得越多,死的越快,他还想长命百岁,能不问的东西当然半个字也不问。 他说罢,生怕苏彧不信自己,竭力道:“大人明鉴,贫僧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苏彧却是信的。 人撒谎的样子,和说真话的样子,是截然不同的。 戒嗔头一回见到那宦官,只领着他们弃了尸。后来,小乞儿们上山,下山,他紧紧跟上,笑着再另赠些吃食。小乞儿们见了吃喝,哪有不愿意要的,于是见了他都当活菩萨,极敬重,极欢喜。戒嗔便说自己也要下山,正巧与他们同行,一路上还给他们讲经,然后临近山脚,他便说要抄条小道近路走,小乞儿们一哄而上,皆跟着他一道走。 可最后走到大道上的人,总是只有他一个人。 谁也没有看见那些小乞儿跟他一道走,也没有人知道他们都哪去了。 戒嗔也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那地方每次都有人候着,捉小鸟似的捉了孩子们就走,过几日便就又送回半山寺,丢到那山沟里去。 一日烂一日,他瞥见了两眼后,夜里便难安眠,怎么也想不通,尸体为何不埋。但少看少说,是活命真理,他只是憋着不问。 而今到了苏彧跟前,能说不能说的都说了,他也就再无顾忌。 言罢,他紧张兮兮地问:“苏大人,贫僧可是能走了?” 苏彧直起身来,居高临下望向他,反问:“师傅可知道何谓帮凶?” 戒嗔脸一白:“大人您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急了,苏彧却只是让人带他下去将那位公公的模样画出来,然后转身走了。 …… 很快,发现小太监尸体的消息也传到了太子耳里。他派人严密注意着刑部动向,一经得知,顿觉心头火起,骂了句我呸,老七个混账东西,还没完没了! 他没有想到,不止他冤,昱王殿下,也冤死了。 动手处置了小太监的人,此刻正扯着嗓子在那使唤人麻利些将东西给收拾了,再磨磨蹭蹭,长公主可就都到家门口了。   第246章 归来 嘉隆帝一行人从清云行宫回来的那一天,雨下得极大,乌云一团叠一团,一仰头,入目之处全是灰蒙蒙,不见一线阳光。 众人皆闷闷的,没有半点归家的高兴劲。雨下得越来越大,模糊了视线,车马难行,嘉隆帝发话先行避雨,小歇一阵。底下伺候的人也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等着雨势小些再动身。 几人望着雨帘,听着耳畔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不由得窃窃起来,说前头先走一步的人运道倒是真真好,连着几日风和日丽的,赶起路来也远比他们要舒坦得多了。 但那伙人,是先行报信去的,路上极赶,可算是日夜兼程,他们先前倒也并不羡慕,是以坐在雨后略说了几句,几个絮絮叨叨的人就也都闭了嘴各自散去了。 浮光长公主身边此番随行的薛公公,也提前走了。 差不多时候出发的,还有云甄夫人身旁的人。连家的人脚程快,虽是落后一步动身,但却比旁人先进了城。 那日,亦是若生一行人下山的日子。 打从半山寺回来的途中,扈秋娘来问若生,是否由她送雀奴回去。若生有些心不在焉的,闻言便要点头,但话音尚未出口,她心中一动,便道:“不必了,直接将人带回家去。” 她先前在半山寺冲着雀奴真真假假胡说八道了一番,可不是为的下山后再送雀奴回那小巷子,从此又恢复原状。 于是,送雀奴走的事就此再无人提起,雀奴自个儿更是不会多言,但经过半山寺一行后。她的确瞧着也没了要逃的念头。 不过若生心中有数,依着她认得的那个雀奴来看,只要寻着妥当的机会,雀奴定然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同慕靖瑶暂别后,若生一行人便立即往连家大宅去,谁知才进平康坊没一会,便有两匹马飞快地越过他们往前头去了。动静不小。扈秋娘掀了帘子一角探头去看。而后笑了起来,转过脸来望向若生道:“姑娘,是夫人的人。” 若生一怔。随即也笑了起来:“看来姑姑不出两日就该到家了。” 扈秋娘道:“若走得快,明日便到也是有可能的。” “同行的人多,怕是明日回不来。”若生摇了摇头,“何况听闻长公主抱恙在身。” 绿蕉正巧听见这话。不觉蹙了蹙眉,疑道:“公主既病了。为何不索性留在行宫养好了身子再回来?” 御医本就同去,的确不必受这一路颠簸之苦。若生敛去笑意,说:“要么是大病,要么是不要紧的小病。” 前者需得回京召集太医院众人同诊。后者则是颠簸与否都并不要紧。 若生亦掀帘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发话道:“让车夫快些走。” 果不其然,她爹早就已经在垂花门外等着她回来了。同云甄夫人一样。若生也早早在动身之前便打发了个人先走一步,回连家来报信。连二爷得了消息知道她马上到家,哪里还按捺得住,自是立刻便冲到二门等着了。 一见着若生,他便笑着张开双臂要飞奔过来,似要将她抱进怀里,可刚跑出两步,见若生笑着唤了声“爹爹”,他忽然将双臂一收,顿住了脚步,连一张笑脸也板了起来,不言不语往那一杵,倒带出几分罕见的威严来。 若生赔着笑脸凑上前:“爹爹。” 他“哼”了声,脸上神色似有松动。 若生笑得两颊肉都酸了:“好爹爹,阿九回来了。” 连二爷虎着脸瞪她一眼,终于张了嘴:“你还知道回来!”训了句,他猛地抬起手来,握成个拳头置于她眼前,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竖起,“你都已经走了一天、两天……这么多天了!”然则若生刚走的第一天,他的确是数着时辰念叨她怎么还不回来,可等到第二天他就没那么惦记了,事到如今,他压根记不清若生到底走了几天。 但这事怎么也不能叫若生发现,他便胡乱将手一缩,又藏在了背后,只嘴上嘟囔:“还知道叫爹爹,谁是你爹爹呀,我肯定不是……” “您不是谁是呀!”若生挤眉弄眼地笑,“您瞧瞧,我这鼻子眼睛嘴都同您生得一模一样,不信您问她们几个,是不是?” 一旁的几个婆子连忙附和:“姑娘生得同二爷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像不过!” 连二爷却一脸不信地道:“你还能瞧出你同我生得像不像?” 若生正色:“这是当然!” “小骗子!”连二爷跺脚,“我有回跟老三穿了身同色的衣裳站在一块儿,你愣是半天没认出来我跟老三谁是谁,你压根都不知道我生得什么模样!” 认错了人的乌龙,若生遭遇过无数回,俩身量衣着皆差不多的人谁也不吭声往那一站,她委实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她摸了摸鼻子:“我错了。” 连二爷道:“撒谎得受罚,出门玩儿太久也得受罚,罚你过会儿来陪我下棋!” 若生一惊:“您何时喜欢上下棋了?” 连二爷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小看我也得受罚!罚你不准赢我!” 他就是个臭棋篓子,哪里真会下棋,只是图个好玩罢了。可若生棋艺再差,也不至差过他去,想输也是难。她苦兮兮点了点头,连二爷这才放行让她往里头走,一边走一边又吩咐人赶紧的去准备吃食,寺里光吃斋,得做顿肉的给三姑娘补补。 “姑姑要回来的事您可知道了?”走在抄手游廊上,若生问道。 连二爷点了点头:“刚知道,你怎么消息比我还灵通?” 若生笑笑没言语,过了会忽然道:“爹爹,我带了个人回来。” 连二爷一愣,然后慢慢地瞪大了双眼,路也不走了,望着她一脸欲哭状:“你真要嫁给和尚吗?” “……” “和尚没有头发呀阿九!” “……” “嫁给了和尚你就再也不能吃肉了!”连二爷哭丧着脸道。 若生扶额:“爹爹,我带回来的人不是和尚,是个姑娘。” 连二爷闻言又是一愣,而后飞快吸吸鼻子板正了脸:“和尚庙里还有姑娘?”   第247章 姑娘 若生失笑:“寺里当然没有姑娘……” “那你是打哪儿变了个姑娘出来?”连二爷不等她说完,先出声打断了她的话,“难道是和尚变的?”似是灵机一动,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好像对自己的猜测确信无疑,再不管若生说什么,他都不相信,只认定了若生说带回家来的姑娘是个和尚变的,且口中振振有词,道话本子里曾写到有个僧人钻入蟹壳避难,结果就变作了螃蟹,成了只和尚蟹,这人既能变成螃蟹,变成个娇滴滴的姑娘,也是极有可能的嘛。 连二爷笑了起来,问若生:“我能瞧瞧吗?” 若生听了他一席话,啼笑皆非,闻言只得道:“原就是要让您看的。” “好孩子!”连二爷拽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大声夸赞了一句,又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瞧?” 若生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方向,道:“我先去看一看母亲。” 她在半山寺住了几日,府里的事虽然知道,但到底没能亲眼见着,尤其是朱氏,怀着身子,不知好不好,她一直惦记着,如今回来了自然要先去看上一眼才好。 “回头再将人领来给您看可好?”若生转过脸面向了父亲。 连二爷倒也不纠缠,听她这么说,只用力点一点头,算是答应了,但点了头,他还是忍不住又悄声叮咛了一句:“你可不能骗我,金嬷嬷说了,做子女的不能欺哄父母,否则得天打雷劈。” 若生前行的脚步一滞,暗自腹诽:如果金嬷嬷说的话是真的。那她早该被老天爷用雷电轰成筛子了。 正想着,她清晰地听到父亲在旁说了句:“老天要是把你劈坏了,我也不想活了,所以你可不能骗人。”慢慢的,话音成了呢喃,“都得长命百岁呀……” 尾音悠长,怅然极了。 幸而若生往日总哄他。这一回说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见过朱氏。知道她一切都好,面色也红润,说话间中气也十足。若生便只陪着说了两句半山寺的事,就先行告退了,然后便请了父亲到木犀苑来。 连家宅子大,专程待客的院子也不少。但雀奴初入连家,若生亦有心同她离得近一些。便没有让扈秋娘去告诉人,为雀奴另外安排住处,而是直接让吴妈妈收拾出了间屋子,让雀奴住进了木犀苑。 谁也不知道雀奴到底是个什么来历。饶是吴妈妈治下一贯严厉,仍是有人耐不住了,向绿蕉悄悄打听起来。 绿蕉平日里是个好性子的。可嘴也一向很严实,别说她又是若生身边的近侍。很得若生信任,是以一听见有人在打听这事,她便逮着人没好气地训斥了一顿:“主子的事也是你们几个好打听的?若连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也没个数,不如早早出了木犀苑另择个地方呆去!” 几个小的哪见过绿蕉摆出这阵势,顿时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胡乱揣测雀奴的事。毕竟绿蕉尚且要发火,这事要是叫吴妈妈知道了,她们哪还能讨得着好。 待到连二爷来了木犀苑,众人虽然暗中猜测这事同若生带回来的姑娘有关,但也没敢探头探脑的打量。 连二爷由人领着,径直便去了若生安置好的地方。 是个小书房,是前些时候若生特地让吴妈妈打发人整理出来的。因着这事,她私下还得了颜先生一顿夸赞,说她好学。 此刻,若生正领着雀奴在小书房里打转。雀奴看了一圈架子上的书,眼神逐渐好奇起来,倒没有太过迟疑,遂问道:“这些书,我可能看?” 若生大方一摆手:“随便看。” 话音刚落,连二爷到了,但人尚在帘后,声音先至:“看什么?阿九你等等我,一块儿看呀!” 伴随着急切的话语,珠绫帘子一晃,后头闪进来个人影。 雀奴显然唬了一跳,将将要去拿书的手一抖,差点磕在了架子上。 “阿九,你看什么呢?”连二爷大步流星走过来,问着若生,突然脚步一停,大睁着眼睛看向了雀奴,磕磕绊绊地道,“咦咦咦,是、是我眼花了吗?这怎么两只眼睛不同色?” 他大惊小怪地后退了一步,猛然抬手啪一下拍在了自己两颊上,捂着脸喊若生:“阿九阿九,糟了,我快瞎了--” 若生哪里料到这一出,顿时慌了神,急忙上前去扶住他:“您好端端的,怎么会瞎呢,没有的事!您也没有眼花,看得真真的,一点错没有!” 连二爷声音一顿,有些将信将疑:“两只眼珠子还能一只一种颜色?” 若生扶着他往椅子上坐:“这是自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是吗?”连二爷讷讷说着,落了座,忽然脸色一变,“这么好玩儿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急巴巴地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三两步凑到雀奴跟前去,“你就是阿九带回来的姑娘?” 他望着雀奴的双目,满脸惊奇。 雀奴看着他,则是一脸狐疑。 她明明听见了若生唤他爹爹,可眼前的男人,怎么也不像是个做父亲的人。雀奴心道:这姑娘怪,果然父亲也怪…… 若生摇着把六菱纱扇,轻轻扇着风,将父亲重新拖回了椅子上,而后不等他张嘴,先开口将当日同雀奴说过一遍的话,又给他说了一遍。 连二爷听罢,目瞪口呆,良久摇了摇头:“阿九,我没听明白。”想一想,他突然说:“你梦见了菩萨,难不成是你也要出家了?” 若生啪嗒一下将扇子拍在了案上:“我尘缘为了,出不了家,是爹爹想差了,菩萨的意思,只是让我好生照料雀奴而已。” “那你就好好照料吧!”连二爷半点不犹豫。 若生笑道:“爹爹认了她做干女儿如何?” “姑娘?”扈秋娘在旁伺候着,闻言大吃了一惊,她原本以为若生可怜雀奴至多也就是将人留在身边收做婢女罢了,哪知竟是想要同雀奴做姐妹,不由得脱口低低唤了一声。 若生转头看她,安抚地轻轻一颔首。 连二爷道:“好呀!”   第248章 怪病 他笑得眯起了眼睛:“我从来没有见过两只眼睛不同色的人,真好看,一定是菩萨有意为之。”“可是干女儿是什么?”顿了顿,他扭头看向了若生,又嗫喏了句,“怎么连菩萨也偏心,我怎么就没梦见过菩萨……” 口中念念有词地嘟哝了半响,连二爷蓦地起身往外走去。 若生猝不及防,愣了一愣才想起去拦。连二爷见她来拦住自己,摆出一脸困惑来问道:“做什么?” 若生无奈:“您怎么一言不发就要走?” “我也想见见菩萨。”连二爷闻言,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似地伸手摸了摸耳朵,“我得赶紧回去睡一觉,万一菩萨在梦里等着我呢。” 若生见他神色极其严肃认真,忽然有些好笑,可心道万不可在他面前笑出声来,只得苦苦憋着,忍得一张米分脸也渐渐红了起来。连二爷还催她:“快撒手,我这就走了,回头再来同你玩儿。” “得得,您赶紧去,我不拦您。”若生拿他没有法子,双手一摊,“不过雀奴的事,您可知道了?” 连二爷抓了抓下巴:“留着她吧。” 若生微笑:“姑姑回来问起,您可得帮着留人!” 连二爷着急忙慌地要回去更衣睡觉等菩萨入梦,神不守舍的,闻言连声应好,又问:“菩萨生得什么模样?胖不胖?我瞧着画像上都胖!” 言语间,父女俩已走到了门外,正巧吴妈妈经过,听见这话骇了一跳,连忙道:“二爷万不可胡言!” 神佛可畏。不能胡乱说道,连二爷的话往深了说那就是大不敬,吴妈妈吃了一惊后唯恐他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站在边上都不敢动弹了。若生倒是可信可不信,胡说八道的事她也做得多了,哪管这些,但瞧着吴妈妈的模样。她亦不敢再叫父亲多言。小声同他叮嘱了两句,便放他先走了。 少顷,若生重新走进小书房。瞧见雀奴依旧站在原地后,不觉怔了怔。 雀奴听见响动,这才抬头来看向了她,神色有几分不自在。低声问道:“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于连若生而言,她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图谋的东西。 即便对方舍了她一口饭吃。那也是对方亏了。 可对经历过黑暗岁月的若生而言,雀奴曾经是她生命中仅有的一抹光亮,也正是因为识得了雀奴,她时至今日才会仍然愿意相信。世间的确有“善”存在。 所以,她只想对眼前的小丫头好,像昔年她照顾自己一般。照顾她。 “菩萨说的,你上辈子于我有恩。”一套说辞说到第三回。加上原也不算太假,经由若生说出来,怎么听怎么真。 雀奴有些恍神:“可我不配做你的姐妹……” “我说你配你就配。”若生端着脸,摆出了张狂的贵女模样,又活像是嚣张的街头恶霸。 雀奴低低道:“我给你做丫鬟吧……” 若生丝毫也不动摇:“我有丫鬟,你开了门数数,多少个?用不着你,你就安安生生坐着让人伺候就行!” 雀奴没再吭声,过了好一会,她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打开来,盯着上头的字喃喃自语起来:“我定然是做梦了,所以见着的人都奇奇怪怪的……” 若生没听清,蹙了下眉,悄悄凑近去,一看,呀!这丫头将书拿倒了! 她轻轻打着扇子,探出一只手去,把书从雀奴手中拽出来,调了个个,又给塞了回去,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小书房。 及至庑廊下,绿蕉来寻她,递过来一封信。 若生接过,一面展开一面同绿蕉道:“将那顶鲛绡宝罗帐取出来,送到雀奴姑娘房里,还有那几身新衣,也一并送过去,瞧瞧哪里大了,仔细着改一改。” 绿蕉一一应下。 她展开了信:“何时送来的?” “就是方才。”绿蕉回答道,不由得感慨了句,“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元宝了。” 若生笑了起来,嗔道:“那蠢东西办坏了事,主子拘着不让它乱跑了。” 绿蕉不知内情,闻言只是可惜:“那小东西倒是讨人喜欢,往日来了大家伙都烦它,铜钱更是,哪知见不着了,这心里头又惦记起来。” 若生笑说回头抱了元宝家来,一边打发了绿蕉去办自己刚刚吩咐的事。 她坐在扶栏上,细细看起了信。信自然是苏彧送来的,也不长,但句句是关键。他问她,在她经历过的那段历史中,浮光长公主后来如何了。 若生盯着长公主那三个字,却有些回忆不起来。 她只记着浮光长公主带走了玉真,后来连家倒了,宅子空置,落于其手,其便一个高兴将宅子赏给了玉真。 若生嗤笑,至少直到她死,浮光长公主的日子应该都还过得十分逍遥。 帝王更替,对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然而依苏彧信中问的来看,他想知道的应是浮光长公主是否患过重病。此次随驾清雲行宫的人中透出的消息,长公主在行宫生了大病,身上不适,时而大发雷霆,时而精神不济,众位御医皆束手无策。 一场厉害的怪病。 浮光长公主身份尊贵,一向又是张扬的性子,她若是得过大病,纵是若生前世没大注意,也一定会有所耳闻。 但若生记忆里,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不过她看着那行关于浮光长公主病症的字迹,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几个破碎模糊的片段,她似乎……见过那样的长公主! 是了,就是那一年,她带走玉真的那一年。 宣明十九年的春宴上,浮光长公主见着她时,先是微笑,赞她容貌生得好,她彼时年少轻狂,听得这话十分受用,面露欢喜,长公主却忽然神色一变,眉眼间满是嫌憎,抬起两指捏住了她的脸皮,用力一扯,厌恶道:“真真是一副好皮相,令人见之想毁。” 那管声音,若生如今想起,还是觉得浑身一寒,更不必说当时的她,简直是吓得手足无措,偏偏她正要逃,长公主的脸色又变了,飞快黯淡下去,手指也松了,反捂脸啜泣起来,惹得她愈发慌张起来。 事后,她心有余悸地去同姑姑说起这事,姑姑听罢冷笑了声,说浮光爱美成痴,真是疯癫了不成,尚未年老便嫌自己色衰嫉恨起旁人的姿容来,委实可怜又可笑。 然则当时谁也没当回事,旁人也只当长公主是性情喜怒无常而已。 若生低头看信,看见苏彧写了这么一句:她还能大发雷霆,却说大病在身,众御医又束手无策,依我看,这病只怕不在身上,而在她心里。   第249章 异常 若生想,这事恐怕又叫他给说准了。 往前她看不透,而今再回首去看,就不难发现浮光长公主平素的所作所为,件件都离不开矫情两字。浮光是嘉隆帝的第一个孩子,彼时他尚不在帝位,又是初为人父,浮光自然成了他的心头肉,掌中珠,非他后来的那些孩子可以相比。 浮光自打落地,便备受宠爱,后来更是被越级册封为长公主,此等殊荣,实乃罕见。也正是因此,浮光长公主的性子,一贯不能算好。她是被父亲溺爱长大的孩子,不曾吃过苦头,是以身上被蚊虫咬出个红疙瘩,也能叫她很是哭闹上一阵。 这一回,尽管随驾的人里传出了话来,浮光长公主病得不轻,众位太医亦对她的病症束手无策,但苏彧的猜测绝不无道理。若生仔细一想,收了信,转头便命人磨墨铺纸,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于他。 与此同时,嘉隆帝一行人终于入了城门。 若生前脚才让扈秋娘将信送了出去,后脚便听人说云甄夫人一众已入平康坊。她立即就去了明月堂,连二爷和朱氏也得了消息,正高兴着,见她赶了过来,便笑着问,是不是知晓了姑姑马上就要归家的事。 连二爷更是一脸雀跃,道:“阿姐可算是回来了!”他毫不掩饰自己内心期盼,“不知她这回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回来,下个月便该做冬衣了,我还缺身好料子呢!” “您还有一屋子的好料子没用过呢。”朱氏闻言,忍不住小小声提醒了一句。 连二爷眉头一皱,不似作伪,仿佛真的记不得了,困惑道:“我怎么没见过那些料子?” 他往前得了好东西,高兴上一阵,转个身便给忘了,哪里还能记得。 “这可不成!我得去寻摸寻摸,都有什么好看的料子!”他问完。不及朱氏答话,紧接着又自语了一句。 若生和朱氏见状,皆是哭笑不得。 连二爷则拔脚就要走,一面喊着人:“来人呐。我的衣料都搁哪了?” 朱氏忙出言拦他:“二爷,这人马上就该进家门了,您回头再去看料子吧。” “对对,我又把阿姐的事给忘了……”连二爷脚下一顿,伸手拍了拍自己脑门。长叹了口气,“还是金嬷嬷说得是,不该挑嘴,我回头得多吃些猪脑补补了……” 若生被逗得乐了起来,忍不住笑出声。 回过头,门外喧闹了起来,朱氏有孕在身,若生便没让她动,只自己掀了帘子出门去看。花荫下几个丫鬟瞧见她出来,立即齐齐上前来行礼。若生问:“怎么了这是?” 着青衣的丫鬟面上神色微异。支吾了下才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听说夫人已经回府了。” 若生怔了一怔:“听说?”言罢,她侧目看了一眼跟在身旁的绿蕉,绿蕉立刻垂眸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她自己则信步走下台矶,站到了说话的丫鬟跟前。 几个丫鬟的年纪都不算小,身量大多比她还高些,但立在那,没一个敢把腰伸直的。若生又问了一遍:“姑姑若是已经入府,怎会无人来禀?” 青衣丫鬟道:“奴婢的娘老子此次都跟着夫人一块儿去了行宫。方才奴婢的娘支了个小丫头过来,让奴婢晚些时候同金嬷嬷告个假,回家去见她一趟。” 随行的婆子既然都已经回来了,那云甄夫人当然也回来了。 若生忽然有些回不过神来。静默了一瞬,她摆摆手道:“都下去吧。” “是。”丫鬟们如蒙大赦,微弯着腰,飞快后退而去。 屋内的连二爷见若生久不回去,这时候突然也跑出门来,蹬蹬蹬走下台矶。“阿九,你一个人傻呆呆站在那干吗?” 若生循声转过身,想要朝他笑一笑,视线却在触及他身后不远处的绿蕉时定格了,连带着嘴角的笑弧也有些扬不起来。 绿蕉脸上的神情,太严肃,太凝重了。 她微微敛神,大步上前,随口拣了几句话将父亲给敷衍了过去。 等到他重新进门,不见了人影,绿蕉才上前来说:“姑娘,夫人已经回千重园了。” “怎么没人来回禀?” “说是夫人压根一个字没提,底下的人都不敢自作主张。” 若生脸上秀气的两道眉毛蹙了起来:“三婶那边是个什么动静?” 绿蕉道:“消息传到三太太耳里,肯定比传到咱们这要早一些,可听说夫人也没派人往三太太那去。” “这么说来,姑姑是一声不吭地一回府便径直回了千重园了。”这事听上去也没那么奇怪,可若生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云甄夫人过去不论去哪,但凡回了家,就没有一声不吭的时候。 她想起了玉寅和玉真兄弟俩的事,但姑姑就是再喜欢他们,应当也不会这样。 略一想,她让绿蕉小心些去一趟千重园,问一问窦妈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屋子里,伴随着时间流逝,连二爷渐渐心急起来:“阿姐还没回来?”好在话音刚落,若生便掀帘入内,他忙来问她:“回来了吗?” 若生哄他:“才进门一会,姑姑路上走得急,累狠了,已回千重园休息去了。爹爹不如先去看衣料,晚些时候等姑姑休息好了,咱们再去探她?” 连二爷虽然念着云甄夫人,但听说累狠了,也就不再嚷着要见她,只乖乖点点头,又笑微微地招呼朱氏和他一起去挑料子。 若生顺势脱身,先行回了木犀苑。 不多时,绿蕉回来,面色好看许多:“姑娘,窦妈妈说夫人怕是路上劳累,没有精神,一回来便倒头睡下了。” 若生一愣,这话怎么听着同她拿来敷衍父亲的差不多? 她沉吟着:“窦妈妈看着高兴吗?” “这……应当是高兴的吧……”绿蕉迟疑着,不敢肯定,“笑倒是笑着的,可说话间,奴婢总觉得她似乎有些着急,还有些心不在焉的。” 若生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拿捏不准,姑姑到底是怎么了。 然则就是窦妈妈,其实也并不清楚云甄夫人怎么了,是以她才会同绿蕉说出和若生说给父亲的话,几乎一般无二的敷衍之词。 云甄夫人一回千重园,二话不说,就要人备烟,不问玉寅兄弟的事,也不问府里的人和事,似乎什么都漠不关心。 窦妈妈谁也没传,亲自给她点的烟。 一支玉烟杆,在迷蒙的烟气里,若隐若现。 云甄夫人神态慵懒地歪在软榻上,一言未发。 窦妈妈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看,只见云甄夫人脸色晦暗,没有光泽,双目紧闭,眉眼间满是倦怠,但那股倦怠和窦妈妈过去见过的,似乎又是那般不一样。 眼前这个她服侍了许多年的贵妇人,突然间就变得陌生了起来。 良久,窦妈妈才听见头顶上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早便说着要回京,可皇上左拖右拖,硬是拖到了这时候……” 窦妈妈原想应声,可仔细一听才发现,云甄夫人这话其实是在自语。   第250章 挨训 她有心想搭腔,却茫然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窦妈妈于袅袅烟气间说了句:“夫人,玉寅的事……”人跑没了踪影,是她失职,理应受罚,纵是云甄夫人不说,她也该自主提起。 然而窦妈妈没有料到,她的话还未说完,便叫云甄夫人给打断了。 云甄夫人姿势慵懒地歪在榻上,口气有些恹恹的,声音愈发沙哑:“我乏了,有什么事都延后再议吧。” 窦妈妈听见这话,怔了一怔,嘴角翕翕,到底还是只应了个“是”字,她命人备了热水,亲自服侍云甄夫人更衣洗漱。天日渐冷,云甄夫人身上穿着的衣裳却还很单薄,仍是夏衫。 她替云甄夫人除去外衫,又去了中衣,动作忽然顿住。 “怎么了?”云甄夫人见她不动,皱了皱眉。 窦妈妈这才恍恍回过神来,连道没什么,扶着她进了浴桶。热气弥漫,遮蔽了视线,但窦妈妈却似乎总还能看见云甄夫人光裸的背脊。 不过才月余,夫人怎地就瘦了这许多? 白皙的背肌,亦没了往日光彩,若说过去像莹润的玉,如今便只是苍白的石头,硬邦邦冷冰冰。她的肩,瘦削许多,背上的蝴蝶骨嚣张地耸立着,愈发显得伶仃漠然。 窦妈妈心里头的困惑狐疑揣测,在这一瞬间尽数变成了涩然。 世人只见云甄夫人活得光鲜肆意,却不知这背后,满是心酸苦楚。她熬了许多年,时至如今,终究还是有些熬不住了吧。 窦妈妈如是想着,鼻子发酸,眼眶一红,将头低了下去。 沐浴过后,云甄夫人便倒头大睡。这天夜里,千重园里静悄悄的。她始终未曾发话要见旁人,不管是管家的连三太太,还是连二爷和若生父女,她都一概没有提起。 但这略显诡谲的平静。却仅限于平康坊连宅。 夜幕下的天空月明星稀,风轻而柔,原是舒适宜人的好天气,可皇城头顶上,却仿佛有一场疾雨将至。已是乌云密布,只差电闪雷鸣。 嘉隆帝出去一趟,过了几天闲散日子,回了宫便有些歇不住了,命人抱了一大沓折子过来,他一本本翻开批示。看着看着,他看见了刑部杨显上奏的折子,仔仔细细看过,手中朱笔轻轻颤了下,他蓦然发了大火。将折子连笔齐齐往地上用力一掷,怒道:“传太子来!” 在旁伺候的大太监见状,眼皮一跳,连忙退下,使人去传太子。 此时夜色已浓,太子已然歇下,得了皇命,匆匆忙忙从女人床上爬起,换了衣裳便往御书房去。一路上,他惴惴地想。嘉隆帝深夜传他,恐怕十有八九是为了那桩糊涂案子。 他气得磨牙,脸色都变了,暗道倒霉。 可更倒霉的事就在后头等着他。太子方才进门,就叫迎面飞来的一块澄泥砚不偏不倚砸中了肩头,疼得他哎哟一声痛叫出来。他立马连走带跪地扑到了桌案前:“父皇息怒!” 坐在桌后宽椅上的嘉隆帝闻言,冷笑了声:“朕深夜传你,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儿臣知道。”太子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给说了一遍。 嘉隆帝的火气小了些:“区区一个内侍,你尚且管不了。今后当如何治国?” 太子一听这帽子扣得大,自己冤得都该六月飞雪了,登时连连磕头:“是儿臣无能,劳父皇忧虑。” 早在那小太监的尸体被找到后,他便去寻了陆立展,连骂昱王手段下作,可陆立展却道,这件事不一定就出自昱王之手,若昱王早知他们准备挑个人送去给刑部,他必然不会再弄具尸体出来。人死了,线索就断了,单凭这些能叫嘉隆帝对太子恼上一恼,旁的,还有什么? 这具尸体,不像是昱王的手段。 他说得信誓旦旦,极有把握,太子虽然狐疑,但也愿意相信。 可如果真不是昱王,事情反而难办了。 挖坑的人,躲在暗处,无人知晓究竟是谁,也没人知道,对方还会再做出什么事来。 是以太子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嘉隆帝训他,他也就像只小狗似的,伏在那,任由他训。 果然,便如陆立展在他幼时教他的那样,嘉隆帝训来训去,见他乖乖认错,心里就是有天大的火,也慢慢熄了。铁拳打棉花,委实无趣。 末了,太子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地要告退,走出一步,他忽然回头,面露踟蹰。嘉隆帝看得清楚,立刻问:“有何事要禀?” 太子迟迟疑疑的,道:“那小太监并非儿臣手下的人,可他身上却有腰牌。” 嘉隆帝目光如炬地望向他,也不说是信他还是不信他的话,只是说:“朕会命人彻查此事。” 翌日一早,他便下了命令,不论如何,定要破案。 一时间,这原本无人在意的案子,骤然成了满京城瞩目的大事。 就连贺咸都忍不住来问苏彧,皇上怎地在意起了小乞儿的死。 苏彧嗤笑了声,道:“小乞儿的死,皇上自然是不在意的,他在意的不过是太子。” 案子牵扯上了太子,自然要彻查。 苏彧的顶头上司杨显并不知道嘉隆帝这一出多亏了苏彧在背后推波助澜,还以为是自己那封折子写得妙,当即摆起了架势,将人一拨拨打发出去,又是彻查半山寺的僧人,又是满京城搜寻那些乞丐问话。 不过一日光景,消息就传遍了偌大的京城。 城门严防死守,凶手若想逃窜,也是不能。 到了夜里,长街上来回巡逻的官兵也增加了许多。 有人心里便慌张了起来。 但也有人,丝毫不觉惶恐害怕。 因着这份满不在意的不怕,原就害怕的人,更是害怕起来。 薛公公心知这事再怎么查也不可能会有官兵冲进公主府来问话,可人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他心虚得紧,手足无措。 浮光长公主却还要责备他,自作主张,杀了小太监不算,竟敢陷害太子。 薛公公哭诉,奴才想着这事既然有人疑心上了太子殿下,不如索性便将所有事都推到那厢去,咱们便能撇个干净。 浮光长公主扬起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第251章 瘾(一) 薛公公连一声也不敢吭。 “你等我回府再说,能死了不成?”浮光长公主眼角吊起,面目狰狞。 薛公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声音也变了调,尖得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奴才罪该万死——” 浮光长公主见他跪在自己脚边,气没消,反而火焰似的噌噌直往上窜,抬起右脚来重重一下踹了过去。可虽然用了劲,她力气终究不足,一脚过去,正中薛公公肩膀,却并不十分疼。薛公公心中当即就冒出不好两字来,连忙“哎哟”一声,将身子一歪,就地倒了下去,嘴上依旧不停,“奴才知罪,知罪”的说个不休。 他声尖,又爱拖长音,据说早年是唱戏的,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带出了点戏腔来。浮光长公主便嫌他吵,抓起手旁的汝窑茶杯就想摔过去,然则手才扬起,她便听见薛公公伏在地上,带着些微哭嗓道:“公主息怒,奴才有一要事要禀。” 浮光长公主微微一愣,放下了手中茶杯,道:“说!” 薛公公便立即将头抬了起来,放轻了声音说:“小旗子说,那半山寺里的戒嗔和尚前些时候同他提了一个人,让他回来禀报给奴才,再拿定夺……” 他说得慢,连已经被他杀掉了的小太监也拿了出来说,浮光长公主就听得不耐烦起来,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催促道:“啰啰嗦嗦的,拣了要紧的说!” “是是,是那戒嗔和尚在半山寺里见着了个人,是个小丫头,约莫十岁出头的模样。”薛公公被她一催,激灵灵打个寒颤,急忙加快了语速,“据说生了双异瞳,一黑一蓝。” 浮光长公主闻言。霍然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薛公公:“是个生了异瞳的丫头?” “正是!”薛公公见她面上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也跟着松了口气,胆色足了些。 这时候。浮光却忽然眼神一变,急切追问道:“人呢?” 言罢,不等薛公公回答,她开始急躁地原地来回踱步,一面又抬起手来置于嘴边。啃咬起了养得水葱似的指甲,喃喃自语着:“异瞳异瞳……这可罕见得紧,得此一个必然可顶旁的十余个……” 薛公公听得真真的,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来:“回公主的话,这人如今怕是……” “怎么了?”浮光长公主将手一收,眼睛一瞪,从齿缝间挤出话来。 “这人……不是寻常丫头……” 浮光闻言,忽然一把蹲下了身子,双手用力地抓住了薛公公的肩膀,长长的指甲几乎要穿透衣衫刺进他的肉里:“你若再吞吞吐吐的说话。我便命人宰了你喂狗。” “奴才不敢!”薛公公跟了她许多年,自然知道她的脾气,驸马爷怎么死的,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是以薛公公当即不敢再犹豫下去,“据那戒嗔和尚所言,这异瞳小丫头是连家三姑娘身边的人!” 浮光长公主手一缩,皱起了眉头:“连家三姑娘?阿九?” 薛公公点头如捣蒜:“正是云甄夫人最喜欢的那一位侄女。” “是她的婢女?”浮光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邃。 “奴才不知,那戒嗔和尚也并未弄明白。” “既不明白还不快些让他去弄明白了再来回禀?”浮光长公主听得这话,顿时大发雷霆。 薛公公欲哭无泪:“公主您忘了。那半山寺如今已被翻了个底朝天,戒嗔更是早早下了大狱,纵是想弄明白也无法了。” 浮光急得团团转:“那就赶紧去打听打听,连三是否已经回府了!” 薛公公心想这不白说嘛。半山寺都叫人翻遍了,连家的姑娘怎么可能还会留在山上,然则面对着急怒中的长公主,他到底不敢多说一个字,只喏喏答应着想要退出去。 哪知人才站起,他就又叫浮光长公主给叫住了。 浮光道:“且不去管那异瞳的小丫头。我如今就要!” 薛公公弯着腰,苦劝:“外头如今不太平,皇上又是发了令的,公主还是且等一等吧。” “等一等?”浮光抓起茶盏劈头盖脸摔了他一身,又恶声恶气地道,“如何等?”她将袖子一捋,露出半截玉也似的小臂来,“你瞧瞧,你睁大了眼睛瞧一瞧,这都成什么样子了?” 她如今连镜子也不敢照,他竟还有够胆叫她等一等。 越想越生气,浮光长公主忽然悲从心来,大哭不止:“再等一等,我便丑的只能去死了……” 听见“死”字,薛公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多话,立马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奴才立马去办。 浮光破涕为笑,流露出两分孩子气来。 薛公公看着,却是心头恶寒,凉气沿着脊椎一路爬上脖颈,冻得他口不能言。 往前,浮光长公主就是个性情娇纵乖戾的,可她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但现在,便是薛公公这样承认自己是个恶人的家伙,也不敢同她比恶。 数月前的一日,天色还只蒙蒙亮,浮光清晨起身,衣衫未更,先行坐在了镜奁前,让人捧了把螺钿铜镜对着自己细细地照。 其实她容颜还盛,可她对自己极为苛刻,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不对。那日她大抵只是瞧见了鼻子旁一粒淡斑,便哭着摔了镜子,又将伺候自己的婢女责打了个半死。 之后没多久,她突然命令薛公公给她捉人来。 要孩童,稚嫩的,新鲜的。 说是得了个海上仙方,从此要以血养颜。 薛公公惊出了一身汗,但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胡闹,便只捉了个仆役的幼童来,杀便杀了,回头寻个由头敷衍过去便是,不过是个贱籍小童。 可他没有想到,浮光长公主不止要杀人,还要跟杀鸡似的,放血。然后她还要用那血来沐浴,掺了牛乳,又腥又甜又咸,熏得人作呕。再后来,她不只拿血沐浴,还喝上了。 薛公公有时看着她,总觉得自己在看个妖怪。 然而他就是条狗,还是条惜命的狗,所以主子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乖乖地出门为她“猎人”去了。   第252章 瘾(二) 人一走,屋子里便安静了下来,门窗紧闭,寂寂无声。 渐渐的,浮光长公主觉得自己似乎就要透不过气来。她脱了鞋,坐在美人榻上,双手抱着肩,蜷成了一团。容颜很美,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莹莹微光来,这是因为她的皮肤极白、极透,犹如上等美玉。 但长公主自己却觉得自己又黑又丑,不成样子。 前些时候天气炎热,她又觉闲来无事,是以嘉隆帝一提起要出门避暑去,她立即便也跟去了清雲行宫。头几日,风景宜人,暑热渐消,浑身舒坦,她便也就拿自己当个隐世仙子般,过起了悠然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她很快就觉得这日子不易过了。 浮光嗜美成痴,满脑子除了个“美”字便再装不下旁的,她在行宫呆了几天,便觉得自己似乎黑了胖了,显得人蠢笨极了。 随行伺候的婢女安慰她,这是并没有的事。 然而她生着眼睛,自己会照镜子,岂用旁人多嘴,她说自己看着黑胖了不少,婢女却非要说没有,可不是打了她的脸,话里话外说她瞎? 浮光长公主当日只觉怒火滔天,很是发了一顿脾气,摔碎了不少物件,后来还是薛公公来和声细语地劝了又劝,又道既如此,不如早些回京吧,她这才火气渐消。 “来人!”忽然,她一把翻身下了软榻,赤脚站在地上,扬声唤了人进来。 她丝毫没有迟疑,道:“让人立即备了马车。” 她等不及薛公公那个蠢货了,到底是年纪大了,办事不及往昔利落许多,等他的消息,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去,倒不如索性她自个儿去连家看上一眼。 片刻后,底下的人准备妥当,浮光长公主亦仔细洗漱更衣。打扮得像是要入宫般,披了身极尽华贵的衣裳上了前往连家的马车。 如今云甄夫人已在府中,她若上门拜访,理应先让人通传千重园。但浮光长公主心心念念着薛公公说的那个异瞳小丫头,根本匀不出心思来分给云甄夫人,便要径直去见若生。 尽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连家的婆子,还是立马攥了攥手心。拔脚飞奔去了二房,及至木犀苑门外,已是气喘吁吁,口中话语支离破碎。 木犀苑外守门的婆子竖起耳朵听了两遍,还没能听明白,急了,翻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您呐,先把气喘匀了再说吧!” 传信的婆子见状心里头有些不大高兴,奈何眼下还有要紧事,她又是连翻个白眼送回去的力气也无。只得“呼哧呼哧”大口喘了半天,这才勉强说:“快去传话,浮光长公主来访,请三姑娘好生准备着!” “哟,这等大事,你怎么不早说!”守门的婆子闻言用力一跺脚,埋怨了句,随即匆匆忙忙往上房跑去。 跑到一半,婆子撞上了吴妈妈。 吴妈妈板着脸训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婆子弯着腰,连声赔罪。 吴妈妈问:“跑什么?” 婆子急忙将浮光长公主的事说了一遍。 顿时。吴妈妈也愣住了。 静了一瞬,她才摆摆手将婆子给打发了下去,转身去寻若生。 若生正在逗铜钱,给它喂水。 小东西也日渐学乖了。见主子给自己喂吃喝,便站在架子上跳来跳去地咋呼:“姑娘吉祥——姑娘好看——”拣了一箩筐的好话说。 若生听得高兴,杏眼弯弯,扭头同绿蕉道:“回头将铜钱送到雀奴姑娘那去,也叫她高兴高兴。” 绿蕉正要答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吴妈妈匆匆而来。口中话锋一转:“姑娘,吴妈妈来了。” “哦?”若生放下手里的黄铜小勺,转头朝身后望去,“怎么了?” 吴妈妈福了一福,说:“浮光长公主来了,说是想见您。” 若生蹙了下眉:“公主殿下不是病着吗?” 至少,她对外是病了的,怎么这才回京便往连家来了。微微一顿,若生道:“窦妈妈打发人来传话的?” “并不是。”吴妈妈心里也觉得奇怪,“是二门上的婆子来传的话,不是千重园的人,长公主似乎并没有去千重园。” 若生不觉诧异,突然想起了那日苏彧手书的信,脸色微微一变,沉吟道:“就说我身体不适,推了。” 吴妈妈怔了一怔。 若生定定看她:“劳妈妈亲自去一趟吧。” 来人毕竟是浮光长公主,她虽不能亲自去,也决不能胡乱支个人过去传话。吴妈妈明白她的意思,又见她的确是无意相见,便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然而她亲自去了一趟花厅,却并未见到浮光长公主本人,只同她的婢女打了个照面。浮光身边得势的婢女性子倒不像她,说话温温柔柔的,但话里的意思很坚决,公主想见连三姑娘,那连三姑娘只要不是病的下不了床,就还是要见上一面的。 吴妈妈讪讪又惶惶地退出了花厅,行至庑廊下,巧遇上了三太太管氏。 虽然无人特地通报,但公主到访,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连家大宅。 三太太亲自赶来拜见浮光长公主,可同吴妈妈一样,她也没能见着浮光的面。比之吴妈妈,三太太更是窘迫尴尬。 吴妈妈回头同若生一提,若生虽然没有亲眼瞧见,也能想象那股子难堪。 “姑娘,看这意思,长公主是非见您不可了。”吴妈妈叹了口气。 若生失笑:“她既这般想见我,那就见吧。”她旋即命人取了米分来,在自己脸上仔仔细细敷了一层,“白些好,白些不见血色,才像是身体不适。” 过会还能照旧用这个借口,想法子遁走。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若生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千重园那边是何动静?” 既然三婶都已经动了,没道理姑姑丁点反应也无。 可吴妈妈摇了摇头:“没什么动静。” 她不觉腹诽起来:难不成俩人在行宫时闹翻了?所以浮光一回京就往连家来,来了却不去见姑姑而是见她?识图通过她来缓和她们的关系?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起身更衣往花厅去。 若生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其实千重园里是有动静的。   第253章 瘾(三) 窦妈妈一早得了消息知道浮光长公主突然上门,哪有不立即去回禀云甄夫人的道理,可她去时,云甄夫人仍睡着。 床帐垂落,逶迤在地,将雕花大床隔开,显得泾渭分明,以至于窦妈妈立在帐子前,踟蹰半响,终不敢上前去掀。她心里慢慢堆满了疑惑,云甄夫人一贯是少眠易醒的人,这一回从行宫回来后,怎么就成了嗜睡模样? 窦妈妈掐着手指头盘算起来,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夫人已睡了许久了…… 日与夜,似乎融成了一体。 “夫人?”良久,窦妈妈咬了咬牙,还是隔着帐子轻轻唤了一声。 里头没有动静。 帐子纹丝不动。 她暗暗叹息,转过身准备往寝室外走去。 这时,帐子里突然传出簌簌几声响。窦妈妈将将要迈开的脚步一顿,飞快收了回来,重新将耳朵贴在了帐子上,稍稍拔高了音量,道:“夫人醒了?” 帐子里头静了一静,而后传出了咳嗽声来。 窦妈妈立即探手将床帐撩起,挂上了床柱上的铜钩,然后匆匆从床头矮几上搁着的紫砂壶里,沏了一盏温水双手递了过去。 云甄夫人已然自己坐了半个身子,靠在床头,将温水接了过去。 手一抬,杯子一倾,一盏温水瞬间就被她大口饮尽。她微微喘息着,将杯子一递:“再倒。” 窦妈妈应个是,又去沏了一盏。 其后,反复三次,云甄夫人方才作罢,不再让窦妈妈沏茶来吃。 窦妈妈这才得空向她说了浮光长公主的事,言罢问了句是否要请长公主来千重园一叙。云甄夫人却只心神不属地道:“随她去。” 窦妈妈一怔,以为她是未曾听清自己的话,便又提了一句浮光长公主要见若生的事,然而云甄夫人这回连话也不说了,只摆了摆手示意知晓。 她阖上双眼。靠在那放慢了呼吸,像是又睡去了一般。 但窦妈妈知道她并非睡着,便只仍在边上候着。 突然,云甄夫人睁开了双眼。似是强打精神,问道:“早前备下的烟草还有多少?” “奴婢昨儿个才清点过,余下的已是不多。”窦妈妈回答道。 云甄夫人侧过半张脸望向了她:“去全部取来。” 窦妈妈愣了一愣:“夫人可是要奴婢现在便去取来?” “嗯。”云甄夫人淡淡应了一声。 窦妈妈见状,只得先行退下,去将剩余的烟草全部搬到了云甄夫人床前一一摆好。云甄夫人扫了一眼。咳嗽了两声,问道:“新一批是不是也该到了?” “是,夫人没有记错日子,约莫再过个三两天,便能送来了。” 云甄夫人平素抽的烟丝,皆是连家自产的,每隔一段日子便由连家的漕船运送上京,再由人装车运到平康坊,径直送入千重园。 是以窦妈妈记忆里,从没有云甄夫人亲自插手过问烟草的事。 今儿个。尚是头一回。 “取一柸来与我瞧瞧。”云甄夫人低低咳嗽着,吩咐道。 窦妈妈依言取了一些烟丝出来,置于素白缎帕上,托在掌中给她看。 她看了一眼,神色里多了两分忍耐之色,蓦地将眼睛一闭,大声说:“拿开!” 窦妈妈猝不及防,唬了一跳,连忙将帕子一拢收了手。 云甄夫人闭着双眼,突然不再言及烟草。转而问起了玉真玉寅来。先前,窦妈妈有心要禀,她却一副半点不愿意多谈的模样,这会乍然问起。窦妈妈又惊了一惊,好容易才按捺下心头不安,将玉真的尸体是如何安置的,玉寅又是如何不见的都细细说了一遍。 “派出去找的人还有多少?”云甄夫人听罢,问了一句。 窦妈妈便又将这事给说了一遍,又道:“三姑娘手里头似乎也还有些人手。一直在外寻找玉寅。” 云甄夫人面色阴沉沉的,闻言微微一颔首,说:“那兄弟二人果真是平州裴氏的后人?” 之前若生同她说过的话,她虽并未太过在意,但仍然吩咐了窦妈妈去查,一遍没有痕迹,再查第二遍,再完美无缺的伪装,也该有缝隙可钻。 嘉隆帝一行人离京前往清雲行宫之时,窦妈妈也还在打探当中。 只是一再查下去都没有线索,她那会已是差不多将平州裴氏一门的十八代祖宗都给挖了出来,一枝一枝的裴家人,一个个拎出来比较。 故而玉真落马之际,还未出结果。 直至玉寅逃走,不知藏匿于何处,众人遍寻不着的时候,窦妈妈才收到了消息。 她谁也不曾提起,如今云甄夫人问了,她才正色道:“裴家人丁不算兴盛,那一任的家主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倒是儿女双全。他的长女若是当年活着,那如今的年纪便应当同您提过的那位刘刺史家中的梅姨娘差不离,除此之外,他还有两个嫡出的儿子,论年纪,如果活着也能同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对上号。” 窦妈妈不敢将话说死,毕竟没有明确证据,但她心里早已笃定了八九分:“恐怕真是裴氏后人。” 云甄夫人静默着没有言语,过了会才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阿九曾提过,那梅姨娘恨毒了连家,恨毒了我,满口裴家会灭门皆由我而起……” 窦妈妈查了许久,倒不知还有这么一出,闻言吃了一惊。 她跟了云甄夫人很多年,平州裴氏灭门一案如果真由云甄夫人引起,她不会不知。然而要不是此番狠查了一遍,她根本不曾在意过平州裴家。 那梅姨娘,铁定是恨错了人! 窦妈妈张张嘴,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云甄夫人声音微颤地道:“将剩下的烟丝拿去找个懂行知事的看一看。” 窦妈妈一震,瞪大了眼睛:“您是疑心这些烟丝——” 前些时候,玉寅得宠,伺候云甄夫人抽烟的,多半是他,这些烟丝几乎都经过他的手。 云甄夫人的声音喑哑,颤栗着,愈发轻微了下去:“赶紧去……” 窦妈妈哪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当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声就要去。 可她的手刚刚抱起装着烟丝的匣子,背后就传来了云甄夫人的声音—— “留一些,就先留一些……” 窦妈妈一颗心狂跳起来,不顾僭越,将东西一揽,背对着云甄夫人道:“夫人且候一候,奴婢这就去让人加紧送了新的来!” 不论这些烟丝有无问题,如今起了疑,就是再不能用的了!   第254章 旁敲侧击 窦妈妈匆匆忙忙地将剩下的烟丝尽数归拢,亲自带下去藏于秘处,只取了一部分出来依着云甄夫人的话送出去让懂行的看上一看。 及至事情办妥,浮光长公主也已在连家的花厅里见到了若生的面。 她初时还端着架子,身着华服,坐在椅上,见若生进来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等到若生上前来同她见了礼后,她才张了张嘴,淡声道:“不必见外,同我还多什么礼。”一面伸出了手,来扶若生起来。 若生连忙笑着站直了身子。 浮光长公主的话语虽然听着淡淡的,但是她今儿个的举动分明有些过于热切。若生长至这般大,见过浮光长公主许多回,却从来不曾见过她亲自伸手扶过谁一把。 若生心中无意同她交好,见过礼便自行落了座,学着她的模样也只是微笑着不言语。 浮光长公主面上倒没有什么不快之色,只是忽然将手一抬,摆了摆,口中略有不耐地要将花厅里伺候的人赶到外头去候着。 她的人自然是听她的,一见动作就要转身往外退去。 可扈秋娘是若生的人,如今她们又身在连家地盘,长公主并无道理可驱她出去。是以浮光身边的人轻手轻脚地退出花厅后,扈秋娘却还立在原地没有挪动。 浮光长公主扫了一眼,口气里多了两分不悦:“还不退下。” 若生便给扈秋娘使了个眼色,说:“没有听见公主殿下的话吗?还不快去外边等候。” 扈秋娘方才应声退下。 “阿九长大了不少。”浮光长公主面露满意之色,“颇有你姑母的风范了。” 若生作小儿娇羞状,嬉笑了两句。 浮光长公主摇着手中纨扇,亦笑。 如今秋意已浓。天气凉爽了不少,但她却似是畏热一般,自打若生进门后,这手里打扇的动作就没有停下来过。 须臾,她忽然笑着问若生:“听说你身边有个丫头生了双异瞳?” 若生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口中已先脱口道:“哪来的什么异瞳?” “怎么没有!”浮光长公主敛了笑。 若生装傻充愣:“这人的眼睛。可不都是一样的?” 浮光长公主一时看不透她。闻言只得道:“傻丫头,你是不曾见过东夷人,东夷人的眼睛可就生得同你我不一样。” 东夷人高鼻深目。瞳孔多色,自然和大胤人不同。 若生怎会不知这些,但她仍旧装傻,一脸吃惊地将杏眼瞪得溜圆。猫儿似的,细声说:“当真?” 浮光长公主反复打量着她。不禁狐疑起来。薛公公跟随她多年,理应知道她的脾气,没准的事是断断不敢拿到她跟前来说的,他说那戒嗔和尚在半山寺里见到了生着异瞳的小丫头。那就一定是见着了。 她眉毛一挑,伸长手越过茶几去抓若生的手腕:“你这丫头是不是故意同我打趣呢,快说。是不是暗中藏了那么个人,不想叫我知道?” 若生眼神微变。下意识想抽手,却还是忍住了。 “一只眼睛黑,一只眼睛蓝,是不是?”浮光长公主不依不饶地追着问。 若生浑身一冷。 她虽然将雀奴带回了连家,但雀奴在连家见过的人不过寥寥,且她几乎寸步不离房间,纵是吴妈妈,也没看清楚过雀奴生得什么模样,更别说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 除此之外,她只带雀奴去过一趟半山寺。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身边的人,皆是她信任,且值得她信任的人。 雀奴的事,若是守不严,早就人尽皆知了,怎会等到现在由得浮光长公主来问。 若生瞬间了悟,浮光长公主的消息,十有八九是从半山寺得知的! 然而他们在山上时,撞上过面的香客并不多,香客也不认得他们谁是谁,更枉论和浮光长公主攀上关系。见过雀奴面的,多是寺里的僧人。 她蓦地想起,戒嗔已被捉拿,同他联络的人,正是个公公。 而苏彧手下的丁老七跟踪戒嗔归来后说的话里分明有一句,是那同戒嗔接头的小太监说的,干爹人不在京里—— 干儿子可不是人人都养得的! 那一开始同戒嗔在半山寺外的山林里会面的公公,不是普通太监。 若生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起来。 浮光长公主是和姑姑同一日回京的,他们发现戒嗔和小太监暗中见面的时候,她还未曾入京。 随她同去的薛公公,自然也还在外头。 而且她记得,苏彧同她提过,凶手接连犯下多桩命案后,却忽然消失无踪,再不曾犯案。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素白的手指,掐算起来,凶手不再犯案的日子,同浮光长公主随驾离京的日子,正好对上了! 心头一震,她霍然将手从浮光长公主手里抽了回来。 浮光长公主眉头一皱。 若生忙笑,说:“公主定是诓我,世上哪有人生得一只眼睛黑一只眼睛蓝的,我先时倒是也听人说起过,巴巴地派出去好些人四处寻摸,可白费了好些工夫,别说生得这样的人,就是两只都是蓝眼睛的我也没能寻着。” “哦?”浮光听她口齿清晰地说了一通,有些听懵了。 若生开始信口胡说,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浮光心不在焉的,低声喃喃自语了句薛公公无能,嫌若生聒噪起来,有心告辞。 若生自然不会拦她,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外。 浮光一路上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若生便也任由她打量。 等到人一走,她立刻便吩咐绿蕉磨墨铺纸,写了封信命扈秋娘即刻送去给苏彧。 然而扈秋娘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人来报说,浮光长公主折回来了。 若生倒吸口气,暗忖自己方才是否说漏了什么,一面重新去见了她。 浮光说:“方才竟是糊涂了,难得来一回,还不曾见过你姑姑呢。” 说完,她轻轻哼了声:“她倒好,也不打发个人来请我去,要不是念着她前些日子瞧着精神不济,我才不返回来看她。” 若生连声附和,好话说了一箩筐,一面让人去千重园传话。 可人一走,浮光长公主便将话锋一转,转而又问起了方才的事来:“你说你先前派人四处找过异瞳的人?”   第255章 瞧着有事 若生愣了愣,点头。 浮光长公主蹙着眉,用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甲在茶几上轻轻敲击:“阿九,你可还记得都找了哪些地方?” “您怎么突然对这事有了兴致?”若生是真好奇。 浮光长公主却只是抬起袖子,掩去半张脸,笑了两声。 若生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忽然想起了半山寺林子后的那些孩童尸体,那些伤口,浮光莫非是想要雀奴…… 心中大震,若生急忙低了低头,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叫浮光看出了端倪。幸而浮光长公主一贯只拿她当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片子看待,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眼下见她低头垂眸,只是嘟哝:“快说说,都寻过哪些地方。” 若生闻言深吸了两口气,勉勉强强按捺住心中激荡,弯了弯唇角,随口胡诌了几个地方说与浮光听。 浮光听罢,摇着扇子轻轻咬了咬唇瓣,忽然叹息了声:“找了这许多地方竟还没能找着,委实不甘。” 若生喏喏应是。 她便猛然将脸一转,面向了若生,举起手中素白纨扇拂过若生的脸颊,迫使她不得不就势将头给抬了起来。 浮光长公主便盯着她看,上下打量,仔细打量,那眼神不像是看人,倒像是在看什么牲口。她的目光逐渐迷离,却始终没有从若生脸上移开过分毫。 若生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但碍于浮光的身份,只得忍耐。 “阿九你今年有十三岁了吧?”浮光长公主口气幽幽地问了一句。 若生垂下眼帘,摇了摇头,道:“快了。” 浮光长公主动作缓慢地将扇子收回,视线却仍旧不动,沿着若生的发一路往下看,途经眉眼,她忽然轻笑出声:“瞧瞧,连眉骨都生得这般好。”说着她又叹口气。“都说美人美人,美在骨相,然而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是以这顶要紧的,还是这张皮子。” “肤白貌美,才显骨肉匀称,若换个皮子又黑又糙的,谁还乐意瞧她有几根骨头几两肉。” 浮光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若生胸腔里一颗心怦怦直跳。觉得眼下这一幕很是熟悉。 那一年,浮光同她说过的话,和今时她听见的,分明有异曲同工之妙。 果然,下一刻浮光长公主便赞叹起了她的容貌,直说她小时虽然瞧着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没想到如今长开了些,竟就有如此美貌。 若生如今正值青春少艾,豆蔻之龄,连家富裕不曾叫她在吃穿用度上吃过苦头。养的是雪肤桃腮,水色极好,的确甚美。 浮光长公主越看越艳羡,羡慕她年轻,羡慕她不必费尽心机便有这等光洁雪肤。于是很快,这股子难掩的羡慕便变成了嫉恨。 她恨极了。 眼神也变得阴沉起来。 这时,外头却恰好有了动静,是方才叫若生打发去千重园传话的人回来了。 若生飞快起身向外走去。 丫鬟恭声回禀:“窦妈妈说,请姑娘陪着公主殿下一并往千重园去。” 算算时辰,已到该留饭的时候了。 若生微微一颔首。转身进了里头。她原先还在担忧姑姑眼下会不会仍不见人,但到底还是吩咐了窦妈妈,可见她们在行宫时,并无嫌隙。 她微松了口气。同浮光长公主笑着道:“千重园里的厨子手艺绝佳,但寻常吃不着,我这回可是沾了公主的光,蹭了顿饭吃呢。” 浮光长公主的神色有些怔怔的,听见她的话似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你若想去千重园里蹭饭。哪里需要沾我的光。” 若生但笑不语,只请她动身前往千重园。 不过浮光在连家也是串惯了门子的,轻车熟路,并不用什么人带路。 若生知道,窦妈妈让人传话请自己陪同,定然另有用意。她先前派人去千重园向她打听过,窦妈妈恐是记挂在了心上。 片刻后,一行人到了千重园。 窦妈妈出来迎人,但并不见云甄夫人。 好在浮光长公主也无多少不满,只是说了句:“我搁她眼里,恐还不及个小丫头。” 她过去来,云甄夫人也这样,高兴了便亲自来迎一迎接一接,不高兴了就绝不露面。 她习惯如此,便撇开了窦妈妈大步流星地自己往上房去。 若生和窦妈妈便落后了一步。 窦妈妈面上带着笑,但笑意有些僵硬和勉强。 若生遂想起了绿蕉那日见过窦妈妈后同自己说的话,便压低了声音询问起来:“妈妈怎么了?可是姑姑有哪里不适?” “没有没有。”窦妈妈忙摇头,“若是有事,奴婢怎会瞒着您不提。” 若生听着这话,一颗心却是慢慢沉了下去。 窦妈妈接连说了两次“没有”。 她是极沉稳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姑姑身边一呆就是这么多年,比谁离姑姑都要近,她从来不是会这般急着说话的人。 然则她说没有,若生纵是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那就好。”若生作高兴状。 窦妈妈点头附和:“可不是,夫人就是路途上累着了,歇上两日便好。” 云甄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总要寻个由头出来的。 可若生已然起了疑心,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话。 及至亲见云甄夫人时,若生原就已经沉下来的那颗心,不由又下坠了几分。 姑姑脸色不好,但是病还是疲惫,她看不出。 只有一点,她一看便知——姑姑有心事,十分要紧的事! 尽管她并未表露,见着浮光后也如往常一般说话行事,但浮光怪异,她在若生看来,就更怪异。 时辰已是不早,几人坐在那闲聊了两句,窦妈妈便来询问是否可以摆饭了。 云甄夫人点了点头。 若生瞅着空轻轻唤了一声姑姑。 她便淡淡笑了笑,说:“窦妈妈方才说今晨刚送了一筐新鲜黄柑来,你最喜欢这个,回头带些回去。” “还是姑姑疼我。”若生只得顺势撒娇。 浮光在旁嗤笑了声,像是吃味,又像是看不惯:“得了得了,谁不知你们姑侄俩人好,当着外人面,还是收敛些吧。” 云甄夫人眼皮也不掀一下:“已是收敛过了。” 浮光无话可说,索性起身先往饭桌去。 须臾,窦妈妈领人摆了一桌好菜,浮光大快朵颐,独自吃得高兴。中途,窦妈妈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一面布菜一面走至若生身侧,压低了声音耳语道:“姑娘,扈秋娘在外头。”   第256章 猝不及防 若生闻言,搁了筷子,寻个由头悄悄退下,去见了扈秋娘。少顷归来,正逢浮光长公主停箸饮茶漱口。 云甄夫人显然没什么胃口,只略略用了几筷子便早早不用了。 到这会,若生也没了继续用饭的兴致,几人便各自离桌,由得窦妈妈吩咐人收拾碗筷。浮光长公主便道,要下去小憩片刻。她在连家熟来熟往,委实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云甄夫人恹恹的,没大精神,乐得见她不烦着自己,立即便打发了人领她下去安置。 若生一直在旁安安静静听着,笑微微的,没有吭声。 浮光长公主侧目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不用不用,阿九不正闲着,便由她陪我去吧。”言罢,她又笑着问若生:“千重园你是逛惯了的,领个路总不难。” 话说到了这份上,原先要领路的婢女也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她站起身来,向若生招手:“快来,愣着做什么,往日见你这丫头精明得不行,今儿个倒有些呆头呆脑的了。” 云甄夫人已经先走一步,浮光长公主更无顾忌,见若生仍有些怔怔的,索性一把上前去,亲自挽住了她的胳膊,半拖着将人拉出了门。 然而她越亲热,若生便觉得寒毛直竖。 一路上,她除了笑一个字也不曾吐露。 浮光长公主渐渐觉得奇怪起来,疑道:“怎地吃了一顿饭,便连话也不说了?” 若生这才道:“吃撑了。” 浮光长公主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笑得连仪态也顾不上,捧腹直笑,路也忘了走。 她模样太过浮夸,惹得人不敢多看她。 笑了很一阵,浮光才止住了笑声,指着若生连说了好几遍“你呀你呀”的。又笑起来,摇了摇头到底没继续往下说。及至进了厢房,她也不让若生走。 若生笑着问:“您不歇息了?” 浮光长公主挑起一道眉:“怎地,你不愿意陪着我说话?” 她是客。还不是一般的客,同若生亲切,本是若生的殊荣,若生怎么能说不愿。 “怎么会,阿九恨不得日日都能同您在一道!”若生开始瞎掰。 可原以为打个哈哈就过去了的话。岂料浮光长公主闻言却立刻抚掌赞叹道:“既如此,你便随我去公主府住上一阵如何?” 她话中带笑,问得真切,若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连家富贵犹存的时候,浮光同她关系不坏,可论喜欢,恐怕也没有几分。近些日子,她对浮光更是能避则避,几乎没有交集,浮光怎么会喜欢她到要邀请她去公主府小住? 若生连忙婉拒:“外头都说您身子抱恙。得静养,我怎好去叨扰您。” “不叨扰不叨扰。”浮光长公主笑吟吟的,忽然让人找镜子,又扯着若生到镜子前,头碰头照起了镜子,“瞧瞧,往前没发现,你同我生得还有两分相像。” 若生嗅着她身上浓重的香气,干笑了两声。 “可惜了,终究还是不像的地方多些……”浮光忽然幽幽叹息了一声。“年轻呀,年轻真好……好颜色好样貌多好的豆蔻年华……” 见她神色低落了下去,她身边的婢女便说了句:“公主殿下的颜色可不比连三姑娘差呢。” 若生一听,心道糟糕。 果然下一刻浮光长公主便大发雷霆将人都给赶了出去。 若生便也趁机要走。 可浮光偏要拦着不放。用看块肉似的眼神死死看着她。 若生恼火,暗忖你不让我走那我就不走得了! 她蓦地抓起方才叫浮光搁在边上的镜子,高高举起后重重摔在了地上。瞬间,“啪嗒”一声脆响,地上已不见镜子,只余寒光泠泠的碎片。 外头的人听见动静还当是浮光气恼之中砸碎了东西。根本没有料到是若生砸的。 就是在场的浮光长公主也愣住了,瞪大了双目回不过神来。 与此同时若生已然当着她的面弯下腰去,捡起一块镜子碎片,避开动脉飞快划向了自己的脖子。 碎片边缘极为粗糙锋利,一经触及肌肤便沁出了血珠来。 浮光的眼睛越瞪越大,连嘴也张开了。 若生却忽然一把上前,将手中沾血的镜子碎片塞进了她掌中,然后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浮光长公主傻了眼,哑了一般说不上话来,只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碎片,瞧见殷红血迹,她像是入了迷,一下子再舍不得移开视线。 乃至于守在外头的人听见若生的尖叫声蜂拥而至时,她还在痴痴地看。 地上一片狼藉,若生受了伤一副惊魂未定模样,而她,手中拿着带血的凶器。有婢女慌里慌张地来扶若生起身,一面查看伤情。若生便就势扑进了对方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极其惶恐地道:“公主、公主她……” 屋子里闹哄哄的,浮光长公主这才回过神来,着急地将镜子碎片往地上一丢:“阿九你疯了不成?” 她大步踩过碎片要接近若生,若生则一脸惊骇地急急后退,然后一个转身直接跑出了门,及至廊下跌倒在地,捂着脖子痛哭不止,指缝间鲜血淋漓。廊下婢女见状,惊声尖叫。 于是,连家上下皆被惊动。 浮光长公主追出门来,指着若生骂她疯了,急得跳脚,又嚷着要见薛公公,让人速速去找。 可薛公公被她派出去办事了,火急火燎的上哪儿去找,一群人都没了主意。 浮光长公主仪态尽失,忽然间又盯着若生脖子上的血目不转睛,眼神极为骇人。等到云甄夫人到场,她的目光仍凝固在若生的伤口上,面上不经意间竟是流露出了贪婪之色。 云甄夫人冷声唤她:“公主!” “薛公公!快去找薛公公来!”浮光长公主蓦然惊醒,“快去!”她如今只愿意相信薛公公。 若生闻言,捂着脖子,泪眼婆娑间向她望去,心想她大抵是没有机会再见薛公公了。 方才扈秋娘席间回来同她说的,正是薛公公的事。 苏彧近些日子,可没闲着。   第257章 落网(一) 自然,薛公公跟了浮光长公主这么些年头,也不是个蠢笨的。 浮光长公主要的东西,纵然是他,也觉得太过阴毒。这般一来,想要胡乱将任务交托下去,就很不容易。薛公公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决意只带一名心腹,自己亲自去办。 头一回出去,他去郊外买了个丫头。 年纪很小,生得面黄饥瘦,但模样仔细看不能算差,洗洗干净换身衣裳还是挺能看的。薛公公一手捏着帕子捂住鼻子,一手解开钱袋,丢下十两银子,将人给带了走。 庄户人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两银子,卖个丫头就能换十两银子,做爹娘的高兴还来不及。 小丫头显然也高兴,虽然神情有些局促,但她以为自己是要去大户人家做丫鬟的,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欢喜。 薛公公瞧见了嗤笑一声,别开了眼。 这太平年月里,人命也不值钱。 他带了小丫头回去,洗得干干净净的,喂了蒙汗药赤条条送到浮光长公主跟前。在她下令动手前,小丫头不能死,人死了血就不活了,味道也会变。 带了死气的东西,她才不碰。 薛公公笑眯眯的,事事不假手于人,亲自下刀,亲自拿玉碗盛了血。 浮光长公主心情大好,回过头狠夸了他一顿,又是赏这个又是赏那个,惹得薛公公也愉悦起来。 然而高兴总是短暂的。 人的心会随时间而变得愈发贪婪,浮光逐渐不再满足于一个孩子的血。 她用血沐浴,往前掺牛乳,或掺水,但她很快就开始想要用纯的了。薛公公对她马首是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立马就屁颠颠地又出门买人去了。 可买了两回,人精似的薛公公便觉得不能再继续了。 次数多了,将来总会留下破绽。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街头巷尾的小乞儿身上,虽然一个个瞧着脏兮兮的,可洗干净了,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没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开始像只黄鼠狼,瞅见了落单的小鸡仔便上前一口咬住。 浮光长公主要的东西,从此再也没断过货。 她过得开心。薛公公也就过得开心了。 可这人幺蛾子多,多的薛公公都恨不得掐死她,奈何是主子,还是身份尊崇的主子。他只能一天到晚摆个笑脸任由她差遣。 浮光长公主说,她做梦了。做了极可怕的噩梦。 薛公公在旁打着扇,轻声问:“公主梦见了什么?” “小孩儿,一群小孩儿!”她哆嗦了下,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 薛公公愣了下。 喝人血的时候她不怕。事后倒怕上了。 自这以后,浮光长公主日日不能安眠,说小孩儿鬼魂缠着她。想害她,战战兢兢夜不能寐。过了两天。她忽然说,要把尸体都丢到半山寺去。 薛公公唬了一跳。 浮光自顾自道:“有佛镇着,谅他们也不敢作祟。” 薛公公听了直想嚎上一场,毁尸灭迹多的是法子,可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主子,尸体不让毁还不准藏,得丢到山寺里去。 可主子发了话,他只能照办。 好在路是人走出来的,法子是人想出来的。 他顺顺利利把这事给办妥了,堪称完美! 薛公公很得意,痛痛快快跟着浮光长公主去了行宫避暑。 哪知回来一看,完了。 偏生浮光长公主脾气大,又不知他的难处,风口浪尖上还要“货”。薛公公几乎是哆哆嗦嗦出的门,想着随便抓一个,带回去就算。 然而他那不起眼的小马车一出门,就叫苏彧的人跟上了。 京城里养着太监的人,拢共那么些。 苏彧私下将人悄悄安插在了各府外边守着,一有不对就跟,眼下正是不对劲的时候。 公主府里满目奢华,想寻架破破烂烂的马车可不容易。 苏彧的人不远不近跟了一路,在薛公公抓人时,将其逮了个正着。薛公公当即慌了神,乱了手脚,满心懊悔:他就知道不该出来不该呀! 一面又想,公主会不会救他。 可浮光长公主这会,还等着他来解救自己,哪里反能救他。 她比他还慌,慌得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指着若生说了半天竟没能说清楚自己是冤枉的。 而且千重园里兵荒马乱,也无人愿意听她说下去。 因着大夫未至,若生一手的血看着也委实骇人,云甄夫人便驱散了众人,亲自为她验伤。 仔细看过,云甄夫人松了口气。 位置偏了,不曾触及动脉,只是皮外伤。然而口子不小,所以血淋淋的,极吓人。 稍后大夫赶到,为若生上药包扎妥当,道:“恐是要留疤。” 云甄夫人面色一冷。 若生自己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的,一道疤而已,她身上原本多的就是疤,早就瞧惯了。 云甄夫人则心疼极了,忍不住斥她,总算也跟着窦妈妈学了一阵拳脚,怎地就连浮光那么个人也避不开。可斥完了,她眼眶一红,竟是差点哭出来。 若生哪里见过这样的姑姑,顿时慌了神,连忙扑上去认错。 “认什么错,你哪里有错!”云甄夫人双目微红,将脸一板,抛下句“歇着”,转身就出了门去找浮光长公主。 浮光见她来,连忙说:“阿九疯了!” 云甄夫人见她张嘴就排揎若生,问也不问一声伤得重不重,气得抓起手旁茶杯就摔在了她跟前:“我瞧你才是疯了!” 浮光何尝被人这般对待过,立刻跳了起来,泼妇似的冲过去抓她的胳膊:“疯了?你敢说我疯了?” “公主!”云甄夫人看见这样的她,不由怔了一怔,旋即将她往地上用力一掼。 浮光瘫坐在地上,连要喊人也忘了,申辩也忘了,只满嘴说:“好,你们可真真好,我要去告诉父皇你竟敢打我……” “如此甚好!”云甄夫人束手而立,声色俱厉,“公主纵然不去说,我也是要去的。” “连家的姑娘虽不及公主您金贵,可到底人命一条,皇上再纵容您胡来,也不会纵容您杀人。” 言罢,云甄夫人拂袖而去,再不去看浮光一眼,随后便命窦妈妈为自己更了华衣,抓了浮光入宫去了。   第258章 落网(二) 浮光长公主始终不见薛公公,临近宫门时开始阵脚大乱。 她虽比常人恶些,但论胆色却不过平平,往前和云甄夫人放肆打趣,信口说话,还真没瞧见过云甄夫人大发雷霆的模样。今儿个一见,心生怯意,她迟迟疑疑说起话来:“不过小事,何须说到父皇跟前。” 云甄夫人闻言,抬眼瞥了她一眼:“方才可是公主您口口声声说要到皇上跟前分辩分辩。” 浮光长公主一噎,又没了声音。 然而她心里已在痛骂若生,骂了一句又一句,最后心想,自己清清白白的压根不曾动过手,纵然连若生这臭丫头满嘴胡言哄了连家的人,难道还真能将父皇也给哄了过去? 她坚信嘉隆帝疼爱自己,别说自己没做过,就是真做了,也不会如何,提着的一颗心慢慢地落回了原处。 马车里再无人言语,寂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及至入宫,宫人们见了她皆毕恭毕敬,她的底气就更足了,横眼扫向云甄夫人,道:“您何苦呢。” 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云甄夫人嗤笑了声:“公主还真是一会一个模样。” 浮光不由得跳脚,到了嘉隆帝面前,立刻便道:“父皇,连家那位三姑娘怕是病得不轻,儿臣心想着,是不是请了章院判去连家瞧一瞧?” “没头没尾说的什么话。”嘉隆帝一向喜欢这个女儿,见她如此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旋即面向云甄夫人问,“家中孩子病了?” 云甄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嘉隆帝一惊,霍然站起身来,也不唤人,径直越过桌案,亲自弯腰要来扶她起来:“怎么了这是?” “回皇上,三丫头身上无病,只是受了伤。”云甄夫人当着浮光的面。一句也不拖延,“伤在了公主手下。” 浮光长公主咬牙,广袖随着她的动作哗哗作响:“分明是那丫头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岂可当真?” 云甄夫人恍若未闻。任由她吵嚷,半个字也不搭理,只兀自跪在冷硬地砖上毫不动弹。 嘉隆帝立刻扭头望向浮光喝了一声:“住嘴!” “父皇!”浮光长至如今这般年岁,还是头一回听他这样厉声呵斥自己,当下面露失望。 嘉隆帝不理会她。只同云甄夫人道:“快起来说话。” 云甄夫人这才顺势起身,而后忽然背过身去,抬手以袖掩口,剧烈咳嗽起来。 浮光见状大为光火,按捺不得,脸色铁青地又喊了一声嘉隆帝。 她一贯孩子脾性,平常看顶多是娇纵,眼下看却十分讨人嫌。嘉隆帝再疼爱她,也觉得她此刻行事不对,当下皱起了眉头。 云甄夫人便适时为浮光求情说话:“公主当时想必也只是一时糊涂。并非有意为之。” “若是真的,哪分一时糊涂还是有意为之。”嘉隆帝面色缓和了些,看了一眼浮光长公主后,问云甄夫人,“三丫头伤的如何?” 云甄夫人叹口气:“万幸。” “还是让章院判仔细看一看!”嘉隆帝立即扭头吩咐下去,让人去连家请若生入宫。 这时,他身边的大太监忽然悄悄靠近来轻声说:“皇上,刑部那边捉到人了。” 嘉隆帝不动声色地笑着安抚了云甄夫人几句,留她吃茶等候若生入宫,一面让浮光去了偏殿休息。随后才仔细询问起来:“可有什么不对劲?” 抓到了人是好事,可传话的人显然口气有古怪。 他先想到了太子,面色一沉。 内官垂眸,斟酌着道:“是浮光长公主身边的薛公公。” 嘉隆帝一怔。少顷面色愈发难看起来:“命人严刑拷打!”言罢又道,“传苏侍郎进宫!” 内官领命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彧入了宫门。 又半个时辰,若生也到了。 他前脚要走,她后脚便来了。 俩人擦肩而过,苏彧眼尖。一下就看见了她脖颈上包扎的纱布,当即一愣。直至宫人轻声催促,他才重新抬脚向前走去。 若生刚刚转过弯,听见声音差点没忍住将头转了过去。 她莫名有些心虚起来,摸了摸脖子。 入宫之前,她可没料到自己会和苏彧在这遇上。不过这么一遇,她立刻就反应过来,薛公公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 然而薛公公只是个奴才,死不足惜,倘若他将所有罪名承担下来,那便没有浮光长公主的事了。 所以,得同时让嘉隆帝对浮光长公主起了疑心才好。 只有他想查,底下的人才敢往深里查。 若生一边走,一边隔着衣衫用力掐了把自己腰间软肉。 疼疼疼,加上脖子上伤口抹了药后火辣辣的痛,一下子她的眼眶便红了。委委屈屈一张脸,进门瞧见嘉隆帝便要落泪。她刚一屈膝,嘉隆帝便让人拦了不必她下跪问安,直接赐了座。 须臾浮光长公主和云甄夫人一前一后入内。 嘉隆帝便问若生她是如何受的伤。 若生垂下眼帘,双手攥着袖口,将浮光长公主如何摔的镜子,如何划伤自己,自己又是怎么逃脱的,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浮光长公主登时破口大骂:“一派胡言!” 若生低着头,抽噎着说:“公主当时嚷着要民女的血……” 四周一寂。 嘉隆帝倒吸口凉气,想起了薛公公,下意识看向浮光,却见她在若生说出这句话后面色大变,不由得便信了五分。 浮光回过神来:“你敢不敢对天发誓?” 时人敬畏神明,赌咒发誓的话,并不可乱说。 她猜着若生不敢,却不料自己话音刚落若生便将手举了起来,哽咽着发了个若说假话便五雷轰顶的毒咒。 浮光长公主目瞪口呆。 嘉隆帝信了八分。 再者话有假,若生身上的伤可是真真的,别说当时有那么多双眼睛瞧见了浮光长公主手中的凶器。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我?”浮光气得面目狰狞,不顾皇帝和云甄夫人都在场,要冲到若生跟前去。“不过是连家的一个臭丫头——” 若生连忙就地跪倒,哆哆嗦嗦地打断了她的话:“是我、是我自己划的……公主若是生气便杀了我吧,不干连家的事……” 浮光长公主猝不及防,栽进了坑里:“连家算什么。我不止要杀你还要杀——” “混账!还不住嘴!”嘉隆帝震怒,“来人带公主下去!” 浮光长公主这才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自己越是恼火,越显得无理取闹,不打自招。她慌忙哀求起来:“父皇我错了,我错了……” 可为时已晚了。 嘉隆帝将她困在了宫里,一面命刑部彻查薛公公。 这事瞒不住,很快东宫也听见了风声。太子先时还笑,说八成是刑部抓错了人,可后来一探听,是真的,不由得便变了脸。 他原先以为是昱王暗中作梗想要陷害自己,哪知竟是浮光! 太子又惊又恨,忍不住暗中添了柴。 浮光长公主唯一能指望的人。只剩下嘉隆帝,但嘉隆帝对她也已不再信任。换了过去,她也许也还能冲云甄夫人求助,可这一回,别说求助了,云甄夫人不踩她一脚已是极客气。 是日傍晚,若生和姑姑回到连家后,她爹知道了她受伤的事,当下心疼得眼泪都要下来,说要将坏人吊起来拿鞭子抽一顿。然后一边问坏人是谁,一边就要张罗着找鞭子,要粗的,还得坚实! 若生哭笑不得。无奈之下只得装饿,哄了他去厨房监督婆子熬粥。 粥熬得了,他便来监督她吃粥,一碗又一碗,语重心长地说歪理:“多吃两碗伤口才能好得快!” 若生喝得肚皮溜圆,他才作罢。让人撤了饭桌。 结果可好,到了夜里若生就睡不安生了,频频起夜…… 折腾了两回,她睡意全无,索性打发了值夜的绿蕉只管去睡,她自己披了件外衫点了灯推门出去,坐在了冰凉凉的台矶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花影阑珊。 头顶上月明星稀,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和父亲坐在廊下看星星的日子。 那时候的星星,真亮呀。 想一想,她的眉眼都弯了起来。 忽然,身后掠过了一阵风。 她心神一凛,立刻就要站起身来,却不防肩头多了只手,将她往下按了按,“坐着吧。” “苏大人,你可知道夜闯民宅的人该如何称呼?” “嗯?” “贼。” “在下还是倾向于梁上君子这个称呼。” “……”若生坐定,“苏大人想偷什么?” 苏彧口气淡淡:“偷人。” “……” 他掏出一个瓷瓶来:“好人难做,送药还成贼了。” 若生打着哈哈:“苏大人太客气了。” “疼不疼?”苏彧看向她的脖子。 若生老老实实说:“疼。” 苏彧冷笑:“该。”说完开始一本正经地训她,“你有多少本事也敢胡乱往自己身上下狠手,也不怕手一偏,把命丢了。” 若生讪讪:“这叫急中生智。” 苏彧把装着药的瓷瓶塞进了她手里:“莽撞当是智,元宝都比你会护着自己。” “她肖想雀奴。” 苏彧瞥她一眼,没吭声。 若生叹口气:“她还肖想我。”她学着浮光的样子,伸出手指划过苏彧的脸颊,眼神迷离地道:“这眉眼,生得可真好。” “毒妇!”苏彧骂了句。 若生失笑,忽然笑意一敛,催他:“苏大人,时辰不早,您赶紧回吧。” 苏彧愣了下。 “我就不留您了。” “……” 若生尴尬:“人有三急,有话下回再同您细说……”   第259章 魇 这天夜里,浮光长公主却一直未能入眠。 薛公公牙关咬得再紧,也还是禁不住重刑,临了临了一口气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了。刑部便立即上奏嘉隆帝,把事情给禀了。 折子上写得细致,嘉隆帝看得也小心。 他原本虽对浮光长公主生了气,但是心底里还是盼着这事同她没有干系的。有浮光的时候,他年纪并不大,初为人父,手忙脚乱,只觉得眼前这米分雕玉琢的一团很是令人喜欢,便忍不住将她捧在掌心里疼爱。可后来,他愈发得忙,见她的时候也不多,更不必说教导。 好在宫里头多的是人照料她,他只要纵着她就行了。 谁知一来二去,由得她成了个娇纵性子。 可娇纵怎么了 谁家被父亲捧在手里长大的姑娘不是娇滴滴的 错就错在,她不是寻常姑娘,而是大胤的公主殿下。 嘉隆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折子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看反复地不愿意相信。 杀人,取血,数十条人命 她怎么敢 “啪嗒”一声,他用尽全力将手中折子给掷了出去,任它在地上摔了个狼狈不堪,犹如他此刻的心境。 内官随侍在旁,见状连大气也不敢出,屏息立在那,像个假人般,一动不动。 嘉隆帝蓦地一拍桌案,咬牙道:“出去” 内官连忙恭声答应了个“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嘉隆帝望着虚空中微微摇晃着的珠帘,长而重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口气叹完,他像是老了好几岁,神情一下子便萎靡了下来。外头的天色越来越暗,重重宫闱间,亮起了无数灯火。他孤身坐在那,一坐就是大半天,陪着他的只有地上那一张折子。 良久,他又叹一声,站起身来,传了宫人入内,回寝宫安歇去了。 翌日,他照常早起上朝,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端倪。 下了朝后,他亲自去见了浮光长公主。 嘉隆帝一路上没有半点异常,及至浮光长公主面前时,也同往常没什么分别。是以浮光长公主一见他,便以为他是来放自己回去的,当下笑了起来,迎上前请安,道:“父皇,儿臣知道您定不会冤枉儿臣” “你先坐下,朕有话同你说。”嘉隆帝也跟着笑了一下。 浮光一怔,迟迟疑疑落了座。 嘉隆帝便道:“听说你想见薛公公” “是”浮光听到薛公公,眼神不由躲闪了下。 嘉隆帝看得分明,面上笑意渐渐淡了:“他在大牢里。” “大牢”浮光长公主骇然,“他、他我” 嘉隆帝定定看着她,没有再言语。 她慢慢张大了嘴,眼睛也瞪圆了,而后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父皇,不是我,不是我” 嘉隆帝不动,不语,任由她跪倒在自己脚边,抓着自己的裤管不肯撒手,面上渐渐没了表情。 浮光长公主苍白又无力地辩驳着,可越说越是暴露无遗。 “罢了”半响过后,嘉隆帝终于开了口。 浮光长公主哭得面上妆都花了,仍没有噤声。 嘉隆帝突然掏出了件东西来,砸在了地上:“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浮光长公主抽泣着低头一看,碎裂的瓷盒间,是胭脂 这是用人血做的胭脂。 花汁制的胭脂,她已经许久不用了。 “父皇”浮光长公主看着一地狼藉,语塞了。 嘉隆帝沉声说了句“孽障”,转身拂袖而去。 “父皇”浮光长公主扑在了地上,急声呼喊,嘉隆帝却再不曾转头看她一眼。 她哭得面目扭曲,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去追他,可宫人们却当着她的面,将大门给缓缓闭合了。她趔趄着冲过去,却只差点叫门夹了手。 颓然坐倒,浮光长公主煞白了一张脸。 案子了结的那一日,帝姬浮光,成了历史上出名的毒妇浮光,后人记得她的,也仅仅只剩下一个“恶”字。 她想以美色动天下,最终却以数十条人命震惊了世人。 然而,她终究是大胤的帝姬,不是个普通人。 尽管嘉隆帝褫了她的封号,定了她的罪,但她的命保住了。 公主府再不能住,但一方小小的容身之地,嘉隆帝愿意给她,她总不至于露宿街头。她身边,甚至于还有个婢女伺候。 只是自那以后,再没有人见过她。 因为第三天,她便死了。 其实自那日嘉隆帝拂袖而去后,她便有些魔怔了。 被褫夺了封号和府邸后,她更有些疯癫了,不分白天黑夜,总说有人要来抓自己要谋自己的命,又说闹鬼,鬼要吃人。照照镜子,她便说镜子里的人是妖怪,生得丑陋无比,抬手就摔了镜子。 转过头,她说自己身上发臭,让唯一的婢女烧水给自己沐浴,拼命洗刷,把皮都刷破了也不停手,直刷得血肉模糊。 那日之后,她便死了。 婢女说,是自尽的。 但也有人猜测,是婢女杀了她。 不过大恶之人死了是高兴事,谁也不在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嘉隆帝倒是伤心了一回,可伤心之余又暗暗松了口气。 半山寺则最是无辜,被牵累了一回,封了山门,再无香客,从此人烟寂寥。 原想出家当和尚的长生也走了。 他走的那一天,苏彧和若生都在。 天气已经有些凉,原本如泼似溅的花也都慢慢谢了,只余下零星几朵还赖在枝头不肯动。 若生屈指一算,她爹种着玩儿的那丛蟹爪菊倒是要开了。 一旁,苏彧和长生在秋风里说话。 长生说他要回一趟平州。 跟着若生一道出门来的雀奴听见了,面上若有所思半天,踌躇着来问她,她是否能和长生同行去一次平州。 若生愣了愣,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雀奴有心结在平州。 她连夜让人为雀奴收拾了行囊。 绿蕉惴惴,问她若是雀奴走了就不回来了如何是好。 若生轻抿一口杯中温茶,笑道:“我让人给她收拾的细软,足够她在外头过日子了。” “姑娘”绿蕉闻言怔了下,到底是不明白若生的心思,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260章 花开了 回过头,若生又派了几个人和扈秋娘一并护送他们回去。苏彧知道了,拦着没让她派人,说京里多的是她用人的地方,护送的人就从他手底下挑。 若生略一想,没同他客气,便只派了扈秋娘同去。临行之际,她私下又叮咛了扈秋娘,如若雀奴事后不愿回京,也无妨,随她去便可,但得留个心眼跟上去看看她最后在哪安置了下来,过得如何。 扈秋娘一一答应下来,这才随雀奴出了京。 人走不久,连二爷栽的那丛蟹爪菊也果真开了花。他乐颠颠地逢人就说:“开了!开了!我终于开了!” 谁也听不明白,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您开了?” 他这才一拍大腿“哎哟”一声解释说:“不不不,是我栽的花开了!”得意洋洋转悠了一圈,他忽然说,要请人来看花。 若生正吩咐绿蕉去探一探千重园的消息,听到这话时很有些心不在焉:“您要请谁?” 说完她才回过神来,他爹在外头可没什么交情深厚的友人,他能请谁? 正想着,她清晰地听到父亲说了句:“我请定国公府的那小子。” 若生哪料到这个,闻言愣住了:“请苏大人?” “是呀,请的就是他。”连二爷笑眯眯看着她,“他挺好的。” 若生见状不由暗自犯嘀咕,这俩人什么时候还成朋友了? “阿九,快请他来看花!”连二爷一把摘下挂在月洞窗下的鹦哥,“我带铜钱也去看看花。”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转身走人,一路上还不停地自言自语,夸自己种的花是一等一的好看。 若生忍俊不禁,转头还是给苏彧传了个信。 他倒也真来了,顺道还领上了元宝。多日不见,元宝显然又胖了一圈,一进连家,它就开始兴冲冲地要往木犀苑跑。 若生搁园子里见着它。也是欢喜,当即招呼了声“元宝”:“快来!” “不行!”连二爷听见了,赶忙一溜烟跑了过来,“你脖子上还有疤呢。过会儿它也抓你一爪子。” 他拦着元宝不让它靠近若生,又提了装着铜钱的笼子到元宝跟前,说:“来来,你和铜钱玩。”随即将一猫一鸟往边上阴凉处一丢,自己喊了苏彧往那丛蟹爪菊前头带:“怎么样?” 苏彧正色道:“很好。” 连二爷面露喜色。要留他用饭,又问他喜欢吃什么。 若生在旁听听怎么觉得这般不是滋味,就这么一丛花,打从栽下去开始她就没少夸他,怎么不见他这么高兴。 不过他虽然想留下苏彧用饭,苏彧却是公务繁忙,久留不得。 连二爷只得悻悻然塞了包糖给他,一面道:“很甜。” 若生看得真真的,忍不住心想:她爹八成是叫苏彧给下了药了! 等到苏彧要走,她爹又巴巴地要亲自去送他。惹得若生想同他说上几句话,还得等父亲送完人后,他再偷偷折返回来。 清雲行宫里发生的事,若生很难打听出来。 苏彧去打探了一番,也只听说云甄夫人的身子似乎不大康健。 若生倚在墙上,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伤口愈合,正在长肉,痒痒的难受,叫人总想碰一碰。她仰头看了看天空,瓦蓝瓦蓝的。连一丝白云也不见,亮堂得刺目,呼吸滞了滞,她开口道:“我有些担心姑姑。” 前些日子。因了浮光长公主的事,云甄夫人还特地进宫了一趟,若生也终于见了她几回,但事情一了,她又重新窝在千重园里没有动静了。 窦妈妈嘴上说着夫人只是乏了,可口气是一回比一回心虚无力。 “你记忆里。可有这段?”苏彧听了点头,而后问了句。 若生汗颜,摇了摇头:“我半点不记得。” 苏彧想了想,道:“既如此更不可掉以轻心。” 前世若生眼里能看到的东西太少,许多事都叫她看漏了。 “看样子,我恐怕得硬闯一次千重园了。”若生苦笑,“总得先见了人才知道究竟是这么了。” 苏彧瞥她一眼,声音放低:“可要帮忙?” 若生摇摇头:“暂时没有。” 真有需要他相助的时候,她并不会客套。 苏彧心里清楚,便也没有多言,只同她说了句“事不宜迟”。 任何事都拖不得,一拖二拖,终成祸患。 若生深以为然,等他一走,就去了千重园,这一回,她连绿蕉都没往里头带,只打发了人在外头候着,自己往里头冲。 守门的不敢拦她,但又不能不拦,只得好声好气说要去通报。 若生把小脸一扬,冷笑了声:“怎么,这千重园我还进不得了?” 她好脾气了许多日子,守门的已是很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她,当下慌了神,急急忙忙赔礼,赔完礼待要再劝,人早已没了影。 若生沿着长廊走得飞快,一边悄悄打量着千重园。 往日里的丝竹靡靡,喧嚣热闹一点不见,千重园冷清得都不像是她记忆里的千重园了。 这时候,斜刺里突然冒出个人来,低着头走路,脚步匆匆。 若生没留神,走得也快,俩人“嘭”一声撞上了。 她趔趄着抬头去看,瞧见一张妇人脸,眉头一皱。 妇人来扶她:“姑娘怎么在这儿?” 若生这才认出来,原来是窦妈妈:“您今儿个穿的这是……” 窦妈妈身上的衣饰并不是她往常惯穿的。 “哦,奴婢出去了一趟。”窦妈妈怔了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笑了笑,并不细说。 若生心中生疑,忽然瞥见地上落了只小匣子。 里头倒出来一块素白帕子,还有朵黄色的花。 她俯下身去,正要捡,窦妈妈已回过神来匆匆抢在前头将东西捡了起来。若生愈发疑惑:“这是什么花?” 看模样,同父亲栽的那丛蟹爪菊似乎有些相像,但并不是一种花。 她思来想去,竟是从未见过。 窦妈妈笑道:“奴婢也是第一次见这花。” “妈妈诓我。”若生盯着她,“这花可是同姑姑有关?” 窦妈妈眼神微变,仍微笑着,但并不回答:“姑娘可是来见夫人的?只怕不巧,夫人她……” 若生微微一点头,打断了她的话:“妈妈若是告诉我这花是什么,我便不去见姑姑了,若不然,我今日是必然要见上姑姑一面的。自然,凭身手您要拦我,怎么也拦得住,可您能拦我几回?”   第261章 踯躅花 窦妈妈看看她面上神色,是那样的坚决,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而若生,则笔直地站在她跟前,微微抿着唇角,没有再开口说话。 良久,窦妈妈终于道:“这是踯躅花。” 若生闻言不由奇怪起来:“是山踯躅?” 山踯躅又名杜鹃,花色红米分或白为常见,像这样的黄色花朵,她却是从来不曾见到过,而且这花生得似乎也不像是山踯躅。 “姑娘怕是没有见过这花,这花名里虽然也有踯躅二字,却并非山踯躅。”窦妈妈摇了摇头,用帕子裹住花朵小心翼翼地放到匣中,将盖子给合上了,“时辰不早,姑娘还是请回吧。” 若生往边上挪了一小步,琢磨着“踯躅花”三字,眼里渐渐有了迷茫之色。然而窦妈妈刚要走,她忽然脸色大变,横跨一步伸长了手臂拦住窦妈妈,急声发问:“这花是不是出自平州裴氏之手?” 平州盛产花木,花匠众多,而裴家是这门行当里的个中翘楚,种种众人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多半是裴家人所培育的。 虽说玉寅兄弟二人幼年时,裴家便毁了,那些花草自然也再不复昔日盛景,但是若生在平州遇到的梅姨娘,却仍旧种得一手好花,难保玉寅兄弟就不会。他们又是曾经进过千重园的,如今窦妈妈突然捧着踯躅花出现,她怎能不起疑心? 见窦妈妈不答,她一把抓住了窦妈妈的手腕:“妈妈有何要事瞒着我?还是姑姑不让你透露?” 听到这里,窦妈妈原本的从容没了,声音里也多了两分焦急和无奈:“姑娘聪慧,哪里需要奴婢多言。”微微一顿,她叹了口气,“不过这踯躅花,倒不是出自平州裴氏之手,而是东夷之物。” 踯躅花,虽名踯躅。但与寻常山踯躅截然不同,只于隆冬时节盛开,埋于累累白雪之下,花黄色。贴地而生。 窦妈妈道:“据闻此花只长于东夷地界,大胤境内恐怕就是同东夷相邻之处,也寻不出几朵。” 若生冷了脸,声音凝重起来:“可是有毒?” 她一想便想到了关窍处。 窦妈妈说都说了,便也没有瞒她。说:“毒倒也不算毒,这踯躅花还是一味药,东夷的大夫能采集花朵炼制出镇痛的药来,但这花越开越少,后来这法子便几乎没什么人用了。” “哦?既是药,那这花岂不是没有不妥当的地方了?”若生听说踯躅花是一味药,微微蹙着的眉头没有舒展,反而蹙得更紧了。少女眉间的川字,深得像是刀刻一般,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安。 窦妈妈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原没有什么不妥,但这花炼制出来的药用的多了,便会成瘾。” 若生提着的一颗心,轰然落下,直坠到深处,带出一阵阵的疼来。 她抬起手来,想要从窦妈妈手中将匣子接过来,可手指头颤呀颤的,竟是伸不直,声音也哆嗦了:“姑姑她、姑姑她怎么了?” 窦妈妈捧着装了用秘法保存下来的踯躅花。嘴角翕翕,说不出话来。 “是玉寅?”若生咬牙问道。 窦妈妈轻轻“嗳”了一声,劝道:“夫人已有察觉,姑娘莫要担心。” 可若生怎么能不担心? 她慢慢将手收了回来。蓦地转过身,拔脚便往上房去。 猝不及防之下,窦妈妈忘了去拦。 她越走越快,走至后来,已是大步奔跑,沿着长廊跑得衣袂飞扬。乌黑浓密的发丝散落下来,被风吹得高高的,像一匹缎子。 疾行中,秋日的冷风变得凛冽起来,迎面吹来,打在脸上仿佛冰冷的刀子,割肉一样的锋利。若生的眼睛,几乎难以睁开,但她还是跑得越来越快,跑得气喘吁吁,鼻息滚烫。 台矶绊了脚,她跌了一跤,身上忽然没了力气。 她就这么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鞋子也掉了一只在旁边,连揉腿的力气也没有,只有鼻子酸了又酸,眼眶红了又红,变得热辣辣的,有什么东西扑簌簌落了下来。 脸上湿漉漉的,像淋了雨。 她哽咽着,声音渐渐大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千重园空荡荡的,人都不知上哪儿去了,衬得泪珠子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变得响亮起来。 窦妈妈终于追了上来,满脸都是惊讶,似是没有料到她能跑得这般快。 瞧见她跌坐在地上,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像个孩子一样,窦妈妈急了,连忙上前来扶她:“好姑娘,哪里疼,可是摔着了?” 若生扑进她怀里,摇头再摇头。 “窦妈妈,我好恨自己,好恨……” 前一世她只觉得姑姑性情大变,丝毫不曾留意她缘何如此,后来她的心思越飘越远,等到收回来,姑姑已是病入膏肓之人。 若是她能早一些发现,也许姑姑就不会那样离世。 她一直觉得姑姑能干厉害,似乎什么也不能击倒她,可却忘了姑姑强撑多年,早就是强弓末弩了。 若生越想越难受,心慌得要长草。 窦妈妈看着她肿着的眼泡,却糊涂了。 若生说的话,她听不明白。 时间推移,黄昏到来,天边染上了一线淡淡的橘色,慢慢吞没了原先的瓦蓝色。 若生站起身来,眉间神色仍很忧愁,郁郁不乐。 她深吸了一口气,同窦妈妈道:“我独自去见姑姑。”随后抬脚上了台阶。 背影单薄,左脚微跛。 窦妈妈看着,心里一惊,不知道她摔的要紧不要紧,当即要喊人,却不防若生这时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脸来面向她,口气淡淡,像是唠家常般吩咐道:“劳妈妈打发个人去外头知会一声绿蕉,让她回木犀苑去收拾几身衣裳送过来,打从今儿个起,我就住下了。” 然后,她径直去见了云甄夫人。 若生到时,云甄夫人正歪在榻上小憩,一旁的矮几上搁着她的碧玉烟杆,一匣子烟丝敞开着。 这些烟丝原是她吩咐窦妈妈拿走的,事后却又要窦妈妈送了回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 若生进门后,并未唤她,只静静看了她一会,而后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朝矮几靠近,抓起烟杆和烟丝,转身拔脚就走。   第262章 整顿 正要出门,她听见身后有了动静,脚下步子不由微微一顿。 “阿九?” 若生抱着一堆东西转过身去,喊了一声“姑姑”。 云甄夫人半寐半醒,眼皮沉甸甸,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听她喊自己下意识便要答应,可话至嘴边,她忽然清醒了过来,紧皱眉头半坐起来,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怎么在这里?” “许多日子不曾见过您,我想您,便自作主张过来了。”若生抱着东西的手紧了紧,勉强笑一笑,“您瞧着精神不大好。” 云甄夫人打了个哈欠,道:“只是前些日子有些累着了,养上几日便好,你不必担心。” 若生垂眸,盯着自己鞋尖尖上绣着的花纹,暗暗叹息道:“您不好。” 声音太轻,传到云甄夫人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淡得几乎不见。云甄夫人未能听清,忍不住又坐正了一些,问道:“什么?” 若生抬起头来,一双杏眼仍旧红肿:“烟丝的事,我已知晓。” 云甄夫人一怔,随后蓦地扬声唤起窦妈妈来。 “您不必责备窦妈妈,原是我逼她说的,不干她的事。”若生长长吁出一口气,望着姑姑定定说道,“您的阿九已经长大了。” 所以,您不必独自强撑。 言罢,她许久没有再言语。 云甄夫人看着她,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姑侄俩人一坐一立,互相对视着,却谁也没有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若生抱着匣子的胳膊都开始酸胀起来。站得久了。腿脚也有些僵硬麻木。 云甄夫人终于说了一句:“将东西拿走吧。” 若生闻言,没有丝毫迟疑,抬脚即走,换了窦妈妈进来。 云甄夫人方才听了若生的话,倒没有责备她,只是道:“查出来了是什么?” “是东夷的踯躅花。”窦妈妈将匣子里装着的花呈了上去。 云甄夫人眼下还算清醒,接过匣子低头看了一眼。愣了愣:“果真是踯躅花……” 她最后一次见到这花。还是十几年前的事。 大抵是长于霜雪之中的缘故,踯躅花几乎没有香味。 “踯躅花开得少,即便在东夷境内。近年也不能称之为常见。”云甄夫人慢慢将匣子合上,别开了眼,“依他们的本事,恐怕没有法子拿到炼制好的成药。” 她丢开了匣子。声音冰冷:“这事情还真是蹊跷。”而后突然话锋一转,她看向窦妈妈道。“带我名帖去请慕家老爷子来一趟。” 窦妈妈连忙答应了一声,将将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禀,急急忙忙又补了句:“夫人。三姑娘说她打从今儿个起便在千重园住下了。” 云甄夫人便想起方才若生说的话来,还有她镇定坚决的目光,说:“由得她去吧。” 她一贯相信自己。不愿意相信旁人,可这种时候。她只要清醒着想一想,便不敢全然相信自己。眼下还好,可一旦等到踯躅花的瘾上来,难保她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若生年纪虽小,但这些日子做的事说的话,她全看在眼里,是个有分寸,行事坚决果敢的孩子。 旁人不能信,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总归是能信的。 云甄夫人道:“就安排她在东次间住下。” 窦妈妈应个是,这才退了下去。事后她去见若生,将云甄夫人的吩咐禀了一遍。 若生站在堆藏烟丝的屋子里,闻言忍不住问道:“姑姑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离烟的?” 这间屋子其实不大,当初也不知是造了做什么用的,里头只搭了些架子,由南自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架子上摆着一只只匣子,里头或装着烟丝,或装着各色烟杆。若生自从进门,一双眼睛就再没有从架子上挪开过。 “姑娘不知道,已有许多年了。”窦妈妈也站到了架子跟前,一排排看过去,想起了往事来,“夫人年轻时受了伤,没养好,落下了病根,时不时就要难受上一阵,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到了白日里哪里还能有精神?可当时,几位爷年纪都还不大,遇上事还得夫人拿主意,是以夫人这每日里是忙得团团转,没有精神也要强打起精神来,渐渐的便染上了这毛病。” 窦妈妈苦笑:“何况,夫人心里头苦闷着呢。” 若生一怔,待要询问,窦妈妈已是噤声不说了。 “这么着,将这些都烧了吧。”静默了片刻后,若生发了话,“还有那些个人,留着也没有益处,全打发了吧。” 不等窦妈妈说话,她又道:“罢了,还是先等一等,我亲自去同姑姑说上一声再动。” 她收敛心神,重新去见了云甄夫人,将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说了。 云甄夫人此刻看着精神还好,若不是若生先前已经知道了踯躅花的事,只怕也想不到那些地方去。 听完她的话,云甄夫人一句话未问,悉数应允。 若生心下稍安。 掌灯时分,她和窦妈妈已让人将东西都归拢起来,挖个坑,烧了再埋上,半点也没留下。至于千重园里养着的那些人,赶明儿便全部打发掉。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连家四处全没惊动,只连二爷晚饭前去木犀苑寻若生,没遇上人,听说是住进了千重园,气得跳脚,要来质问她为何偷偷摸摸的,也不告诉自己。 若生只得告诉他,姑姑病了。 今夜千重园里没有大动静,到了明日就瞒不住人了。 忽然之间,一群人全被打发了,任凭谁知道了都要猜上一猜云甄夫人怎么了。若生思来想去,觉得不如索性就说是病了要静养。 连二爷很担心,闹着也要住进去照料云甄夫人。 若生看一眼廊下的灯,声音稳稳地道:“母亲怎么办?” 朱氏的肚子已经很大,开始行动不便了。 连二爷迟疑了,讷讷道:“我都不放心。” “您顾着母亲先,姑姑这边有我呢。”若生拍着胸脯道,“您不放心别人,难道还不放心我?” 连二爷觑她一眼,默默别开了脸:“勉勉强强算是放心吧……”   第263章 发作 若生也跟着别了别脸,对上他的视线,道:“勉勉强强,那也还是放了心了,您回去照顾母亲要紧。要真是不放心,等赶明儿天亮了您再过来可好?您白日里来,我定不赶您回去。” 连二爷原不满意,直至听了后半截话,这才点了点头,说了句成吧,而后追着她叮咛了大段恐怕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的话,说得口干舌燥,方才罢休,自回明月堂去了。临行之际还不忘提,明日天一亮他便过来,她若说话不算话,就是小猫儿小狗儿。 若生一边听一边点头,一句多的也不敢说,只喏喏应是,总算哄了他回去。 人走后,绿蕉也终于得了机会来验若生的伤。 白日里,若生失足跌了一跤,但她自己没有在意,也没那心思在意,结果到了这时候夜深人静了,才觉察出痛来。绿蕉小心翼翼为她挽起裤管,只看一眼,就急了,又是心疼又是担忧,连声说:“这都青了,刚摔的时候得多疼,姑娘您怎么一声也不吭呢……”一面拿出药膏来,取了黄豆粒大小的一颗,想下手去涂又恐她疼,踟蹰着不敢动作。 若生失笑,嗔她:“怕什么,只管涂,我不怕疼。” 绿蕉抿着嘴角看她一眼,叹口气,到底没奈何下手涂上了淤青处。 若生倒吸了口冷气。 说不疼,还是疼的。 绿蕉没好气:“皮都蹭破了,真不用请个大夫来瞧瞧?” “就跌了一跤哪里需要请大夫。”若生摇摇头说了一句,转念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不觉问道,“慕家老爷子可是来过了?” 绿蕉道:“还未曾,听说慕老爷子出门会友去了,得后日才能回来。” 若生闻言深觉遗憾,沉默了半响,说了句:“着实不巧。” 两日工夫,说长不长。说短委实也不短,谁也说不好这里头会出什么变故。 她心下不安,却没法子,连气也没精神叹了。寻常大夫不顶用。太医院里的那些个或许有用,但眼下这种时候并非人人都可信任,能请动慕家老爷子,是最好也最稳妥的法子。 只可惜,如今人不在。 若生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正要说话,冷不防外头帘子一掀,窦妈妈连通传也顾不得,闪身走了进来,沉声说:“三姑娘,发作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若生听懂了。 她当即站直了身子,趿拉着鞋子就要往外走。 窗子外沙沙一阵响动,不及众人反应,转眼间已成瓢泼之势。若生推门而出。迎面打来的雨珠又冰又冷,冻得人一个激灵。 夜色愈黑,周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檐下的防风灯光亮渐微,慢慢的也不顶事了。廊下湿漉漉的,她一脚踩上去,鞋面就被打湿了大半。 这场秋日疾雨来势汹汹,不比盛夏时节的雨势小,雨水打在地上,激荡起一层又一层的雨幕。白茫茫的,像是山间瀑布。 若生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速度却并未放慢。 窦妈妈打着伞,牢牢跟在她身侧。可在豪雨间,这般油纸伞显得尤为得单薄,似乎不堪一击。 雨势不收,伞也打不住。 风亦大,吹得人身上的衣裳猎猎作响,像站在山峦顶峰。一个不慎就会失足跌落深渊。 云甄夫人踯躅花的瘾,也如同这场风雨一样,凶猛而难以预料。 她发了大火,要人去取烟来,可烟早被烧了个干净,如今再找,连渣也没有,谁能给她取得出来。可云甄夫人却像是不记得这件事了一般,只说要,旁人一概不提。 若生进门时,她已摔了一盏紫砂壶,转眼间又摔了副盘玩多日的手串,绳子一断,珠子噼里啪啦落地,四处乱滚。 一屋子的人,皆噤若寒蝉。 珠子滚啊滚,滚到了若生脚畔。 鞋履沾了水,湿哒哒的,珠子滚到水痕里,也变得湿哒哒的,像是泪做的。 若生深吸口气,把手一扬,沉声道:“来人拿绳子来!” “放肆!”云甄夫人喘着粗气拍桌子。 若生握紧了拳头也咚咚咚地砸桌子:“还不快去!” 底下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接一个地跑出去寻东西。 “阿九!”云甄夫人急急喊了一声,突然口气一变,软和下来,“只要一点,一点就够了……” 若生听得心惊肉跳,当下脸色大变。 她何尝见过这样的姑姑! “窦妈妈!”厉喝一声,她扭头就走,未及出门,眼眶里已有泪水溢出,低头抬手一拭,以袖掩面,飞快走至廊下。她受不住姑姑那样说话,生怕自己一时心软铸成大错,只得先行避开。 片刻后,若生收敛心神重新入内,云甄夫人已被束住了手脚。 一旦失控,她保不齐会伤到自己,凭她的功夫,丫鬟婆子想拦可也拦不住,只能捆起来了事。 但戒瘾之难远不是这些—— 折腾到夜半时分,云甄夫人开始高热不退。 两颊酡红,像是吃醉了酒的人,浑身冒冷汗。意识一会迷糊一会清醒,未曾进食,却一直作呕。 窦妈妈煞白着脸,低喃:“偏生慕老爷子人不在京中,这可怎么是好……” 若生皱眉听着,忽然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慕老爷子不在家中,可慕靖瑶在呀! 虽是夜深人静疾雨大作,但若生和慕靖瑶私交甚好,自有来往的法子,她咬一咬牙,让人磨墨手书了一封连夜送去给慕靖瑶。 也是巧,雨声大,慕靖瑶念着自己新辟的那一小块药圃,大半夜的披衣起身打了伞要出门,前脚准备走,后脚就接到了若生的急件。 夜色深浓,她甫一见信,唬了一跳,连忙展开来看,看过蹙起了眉头。 戒瘾不能强戒,需逐步而行。 若生和窦妈妈也都知道这个理。虽则若生才知道这事,但窦妈妈早有察觉,是以前些日子就已在留意减少云甄夫人平素的烟丝用量。 所以照理来说,纵然云甄夫人身子不适,也不该这般严重。 慕靖瑶低头看着若生潦草的字迹,眉头愈皱愈紧。 ……只怕还是云甄夫人底子虚,禁不住了。   第264章 担忧 细思片刻,慕靖瑶将手中花笺一攥,站起身来吩咐后头站着的婢女道:“掌灯。” 婢女连忙答应一声,去执了只灯笼。 主仆二人便就着夜色匆匆忙忙去了药房。 慕靖瑶心中有了数,下手便也就毫不迟疑,一排排抽屉依次打开关上,片刻后她便抓好了三服药,用桑皮纸一裹,将药方安置于上方,取了纸绳来捆扎妥当,留个活扣递给婢女,道:“命人速速送去!” 婢女应是,正要走,她忽然心中一动,遂出声将人喊住,又另取了一只细颈小瓷瓶出来同方才抓好的药放到了一块儿,这才轻轻颔首让婢女退下。 然而雨夜天色暗沉,纵使诸人心中焦急,这一来一回,仍是费了不少工夫。 东西送到若生手上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 云甄夫人高热不散,吐了一回,好在昏沉沉睡去后倒是平静了些。 若生连屋子也不得空回,就松垮垮披着身外衫站在廊下,就着防风灯的微光低头看信,捏着信纸的手指冰凉凉,像是要被夜雨带来的寒气冻僵。 “哗啦啦”的雨声里,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适逢窦妈妈出来,她便将手里捆扎好的药包递了过去:“照着方子上写的让人拿下去煎了吧。” “是。”窦妈妈接过,迟疑着,还是问了一句,“这药方,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若生闻言,在廊下微光中淡淡笑了下,轻声道:“妈妈只管放心,这药是从慕家求的。曼曼姐自幼跟着慕老爷子研习医术,加之天分过人。她的医术远胜坊间寻常大夫。” 昏暗中,若生的眸光很亮,声音虽轻却也坚定,窦妈妈听罢放了心,抓着药包下去了。 若生目送她远去,拢了拢身上衣裳,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行至床边。她唤了一声“姑姑”。帐子里却并无回音。 云甄夫人尚未清醒。 若生抿了抿唇,伸手撩起帐子一角挂在了床柱铜钩上,而后弯腰俯身掏出慕靖瑶着人送来的小瓷瓶。拔去堵住口子的木塞,倒了两粒药丸在掌心里。 少女的手掌单薄而白净,指骨纤细却并不过分无力。 朱红色的丸药不过比珍珠米大些,在她掌心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发出极淡的清香。 若生扶起姑姑的头,将药丸喂了进去。 云甄夫人半寐半醒。忽然睁开了半只眼,从眼角余光里瞥了她一眼。 “姑姑?”若生轻轻喊了一声,见她又将眼睛闭上了,便也没有继续做声。只扶她重新躺好,掖了掖被角,于床沿坐定。背靠着床柱阖眼养起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窦妈妈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 若生本就未敢睡沉。觉浅,一听见动静便睁大了眼睛,起身将药碗给接了过来。这回,她终于将云甄夫人给叫醒了,一勺勺将药给喂完,这才松了口气。 将近丑时三刻,云甄夫人的烧也退了。 睡梦中,她一直紧蹙的眉头也重新舒展开来,呼吸声逐渐平稳。 若生守了一夜,及至天色将明,才在窦妈妈的再三催促下回房休息去了,但她心里挂着事,哪里睡得安生,囫囵觉是没指望了,便只好勉勉强强躺了两个时辰。 眼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变得透亮,她就揉揉惺忪眼角爬了起来。 正好,她前脚才洗漱妥当更了衣,后脚她爹就来了。 一见她,他便懊恼地道:“睡迟了。” 昨儿个夜里他说今天天一亮就来千重园,不想睁开眼时,天色就已然大亮。 连二爷嘟哝了两句后,抓着她开始问起云甄夫人的“病情”:“阿姐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若生敷衍着,话锋一转,问道,“您用饭了吗?” 连二爷道:“现下是用饭的时候吗?” 若生正色说:“饭总是要用的,没得回头您再病了。” 连二爷挥了挥手:“我身强体健好着呢,你别担心。” “那您先去用饭?”若生半哄半劝,只管往饭上说。 连二爷“嗳”了一声,像是没了法子:“得得得,我这就去。”说完,他像是才想起来,转过脸面向她问道:“阿姐用饭了吗?你用了吗?” 若生点点头。 他这才转身走了。 若生便去了姑姑那,和窦妈妈说得想个法子拦一拦她爹。 她爹白长一副人高马大样,可禁不住吓,姑姑现在的样子,叫他瞧见了并无好事。 窦妈妈也说对,然则俩人一块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由头能不叫他来。 病不好,他惦记着,自然是想见人的。 假说病好了,那他更是想见了。 这时候,内室里有了响动。 若生和窦妈妈对视一眼,均匆匆拔脚往里走去,片刻不停,一径走至床边才顿足站定。 云甄夫人自帐子后露出半张苍白面孔来,原本秾艳的眉眼变得寡淡而郁郁。 她先看了若生一眼,后望向窦妈妈,说:“阿九留下。” 窦妈妈一怔,旋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云甄夫人重新看向了若生,哑着嗓子道:“你陪我说说话。” 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眼下话说的清晰,可眼神却有些茫茫。 若生忽然意识到,姑姑看似清醒了,其实却并不一定。她在床沿落了座:“好,您想说什么?” 云甄夫人的眼神忽闪忽闪,同以往的她很不相同。 她说:“你见过东夷的草原吗?” 若生从未踏足东夷,自然是不曾见过东夷的草原的,闻言只能疑惑地摇头。 “草原上的夏天,牧草能高过人腰,天空蓝的像是琉璃瓦,云朵大片大片铺在上头,柔软得像是盛开的白色小花……”云甄夫人声音喑哑地说着话,突然道,“可那天地太空太苍凉了……” 若生早知姑姑和东夷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思来想去,这竟还是第一次亲耳从姑姑口中听到关于东夷的事。 灵光一现,她想到了姑姑曾同她提及过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是死在了东夷吗? 心头一跳,若生耳听得姑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耳语般轻微,她听了两遍没能听清楚,只好凑近了去听,这才听清姑姑反反复复呢喃着的不过是这样一句话——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像是胡言乱语,又像是剖心之言。 极尽悲凉。   第265章 法子 恍惚间,若生想起了那一年姑姑大渐弥留时的场景。 仿佛也是这般,她呢喃着众人听不懂的话,一句又一句,话语逐渐支离破碎,声音渐微。末了,气若游丝,吐字艰难,一双昔日明艳照人的眼睛却睁得极大,只是眼神迷茫,空空不知望向何处,似在看人,又好像谁也没有看。 若生那时并不知道她曾有过孩子,对她早年经历过的事也知之甚少,听了那些话,见了她那般模样,担心惊惶无措皆有,便是没有如今的悲怆无力。 “等您好了,咱们偷偷溜去东夷,再看一眼您记忆里的东夷草原吧。”良久,若生伸长双臂,环过云甄夫人的肩头,用力地抱紧了她,“姑姑,阿九陪您去,只我们二人去。” 大胤和东夷世代不睦,即便到了如今这时节,境况仍未改善。 想顺顺当当,光明正大地去一趟东夷,其实那样的难…… 云甄夫人喃喃絮叨着,梦呓一般,若生听了两句渐渐有些走神,转而想起那些踯躅花来。 玉寅手段再厉害,也没有这样的神通,凭他的本事,得不来这些花。 可他们翻遍京城,只差掘地三尺,却始终不见他的踪迹,若说他神通不够,只怕也是不能说。 若生深觉无力,不由得涩呐难言,只盯着床帐上的花纹暗暗叹气。 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她爹又来了。 这一回,连二爷不见人说什么也不肯走。 若生心想姑姑吃了药正睡着,便叫他悄悄看一眼作罢吧,于是就带着人去见了云甄夫人。 连二爷见人睡着。自然也不敢吵闹喧哗,远远望了一眼就折了回来。 但当若生说要送他回二房去的时候,他却又不干了,直说若生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他,生恐叫他知道了挨骂,所以老要赶他走。 这话虽是他信口胡说的,可的确箭矢似的正中了红心。 若生唬了一跳。只能摇头苦笑。说爹爹您想差了。 连二爷哼哼唧唧不高兴,一屁股在台矶上坐倒,板着个脸道:“我留这用了点心再走。” 若生不敢不从。只好喏喏应下。 因着云甄夫人胃口不佳,又时睡时醒,不知何时用饭,是以窦妈妈便让厨下一直备着吃食。等到云甄夫人醒来便使人呈上。 若生有意让她爹早些回去,就让人去端了两碟子点心和碗碧粳粥上来。 碧粳米粒细长。颜色微绿,炊时有不同于其它米食的香气。 她爹一向很喜欢。 果然,连二爷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一气用了半碗。说:“到底是我亲闺女,想着我爱吃,特地让人送了来。” 若生赶忙附和:“那可不想着您。” 连二爷笑呵呵点点头。突然指着瓷碟里的几块山药枣泥糕问道:“金嬷嬷有回说过,这东西吃了哪好哪好来着?” 若生道:“补气血。健脾胃!” 云甄夫人食欲不振,正是要健脾养胃增强食欲,厨房那边养着的人也不都是吃闲饭的,做的东西皆花费了心思。 “这就对了!”连二爷突然将装了山药枣泥糕的碟子捧了起来,“我送去给阿姐吃,阿姐喜欢枣泥馅的!”说毕,拔腿就要走。 他想一出是一出,若生跟也跟不上,回过神来,他人已走出好几步。 廊下的人,谁也不敢拦他。 他人高腿长,走起路来呼呼带风,一转眼的工夫就走出老远。 若生在背后喊他,又扬声说:“姑姑未醒!” 连二爷脚步一顿,慢慢地将身子转了过来,看着她眨眨眼,轻轻“哎呀”了一声,“我给忘了……” 若生松下一口气,抬手招呼他回来:“您安生坐这儿把点心用了,回头等姑姑醒了再说。” 连二爷应了声,终于是安静了。 可左等右等,云甄夫人就是没动静。 慕靖瑶开的方子里有安神的药,她一贯又睡得不好,这一旦睡熟了,只怕一时半会不会醒。眼看着天边冒出橘色晚霞来,连二爷只能先行回去。 到了第二天,朱氏身上略有不适,连二爷便未再往千重园跑,只让人给若生送了个口信,他来不了,让她有事莫要忘记知会他。 若生听着婆子禀报的声音,不觉有些面热。 昨儿个她爹走后,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能不叫她爹日日往千重园跑,便偷摸着去见了朱氏,和朱氏说,劳母亲装个病…… 朱氏是老实人,平素让她扯谎骗人她铁定不答应,可若生亲自求到跟前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一时心软便应承下了。 于是她这一说不舒服,连二爷就想起了若生照顾云甄夫人,他照顾好朱氏的事来,寸步不敢离开。 这一天,他便没有再踏足过千重园。 倒是慕家老爷子,比原定回京的时间早了些,得了消息后,这日午后便悄悄地来了连家。 连三爷亲自接的人,进了千重园后,便由若生亲自招待。 慕老爷子生得慈蔼,说话慢条斯理,行事却十分果决利落。为云甄夫人诊过脉后,他要了慕靖瑶开的药方子来看,一边看一边笑着摇头,看得若生惴惴不安才慢吞吞地说:“她倒是胆子大,什么人都敢医……好在呀,这药用的都对,方子不错……” 若生闻言,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连忙再三道谢。 慕老爷子笑眯眯的让她不必多礼,又像是时常走动的长辈般招呼她回头得了空多来家中寻慕靖瑶玩。 若生如今见了他的面,这才明白过来慕靖瑶到底是像谁。 她头一次见慕靖瑶时,也是这样的感觉,亲近却自在,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人,却像是早已熟识。 慕老爷子的医术较之慕靖瑶,自不必说,又更胜一筹,胜在娴熟,胜在经验。 他心中有把握,开的药便比慕靖瑶开的要猛烈一些。 云甄夫人初初不适,但之前严重的戒断症状很快便减轻了许多。 她开始好转了。 若生也因此有了心思,去找寻姑姑心病的源头。 那天,她抱着姑姑,听姑姑说着呢喃破碎的话语时,于不经意间听到了一个名字—— “拓跋锋。” 一个夹杂在呓语间,异族人的姓名。   第266章 始料不及 过了两天,云甄夫人精神大好,窦妈妈又一向很得用,将她照料得妥妥帖帖,远胜过若生。 若生便也就不再继续时时往姑姑跟前凑,开始着手搬出千重园。 绿蕉几个一经知道便都欢喜起来,这千重园千好万好,终究是不及木犀苑那一小方地方呆得自在。 但她们几个一走,偌大的千重园立马就变得空空荡荡起来。原先这里头是极热闹的,人来人往,全是活气儿,现如今冷冷清清,站在廊下说句话都能带出回音来。 那些个面首尽数被驱后,的确是热闹不起来了。 往日的靡靡丝竹声,只怕今后也不大再能听着。 可若生回到木犀苑后躺在自己的雕花大床上,想起千重园的时候却暗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到底是平静了。 乌烟瘴气一把消,余下的都是好事儿。 云甄夫人好转后,也再没提过那些人和事。 她不说,底下的人自然更不敢提及。 倒是这日若生出门之前去见三叔时,三叔提了一句。 连三爷是悉数知情的,也知道这些日子千重园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若生在拿主意,眼下云甄夫人好了些,又一贯知道自家长姐的脾气,便不由担心起了若生,怕她会挨训。 若生笑着摇摇头,说:“纵然姑姑训我,我也不怕,自然姑姑也不曾训我。” 虽是自作主张,但她并未做错。 连三爷闻言放了心,又同她说了几句闲话,便放她走了。 若生便去寻了雀奴。 雀奴在连家住了几日,眼瞧着像是变了一个人般。气色也好看了,看见若生也知道主动招呼说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过了这么些日子,她也知道若生是真对自己好,虽然仍是对若生那套菩萨梦里叮嘱过的鬼话狐疑万分,但她的确开始信赖若生了。 “我领你出门转转。”若生一面让人找衣裳给雀奴更换,一面笑着和雀奴说道。 雀奴好奇。问:“逛大街?” 若生弯了弯杏眼。卖关子不说,只告诉她到了地方你便知道了。 雀奴只好不问,坐在马车上用眼角余光偷偷看若生。一边暗暗地想,不管怎样,她总不会卖了自己…… 须臾,马车停了下来。她靠在边上悄悄往外瞄了一眼,高门大户院墙齐整。门口上书“慕府”二字。 她深吸了口气,看向若生,小声问:“这是到地方了?” 若生颔首,漫不经心地答:“是啊。就这了。” 雀奴没了声响,可思来想去,还是又说了句:“到了地方我也还是不知道呀。” 说话间。马车又往前走了去。 若生哈哈大笑,还是不告诉她。只是说见了人就知道了。 雀奴忍不住嘀咕了句:“您就唬我吧。” 她心想着,回头见了人,保管还是她不知道的。 可没想到,这一看着人,她还真就知道了。 眼前的人可不就是早前替她看过病的年轻女大夫吗? 她扭头去看若生,又看慕靖瑶,这俩人面上笑盈盈的,原是说好了的。雀奴有些局促,但心里却很高兴,她事后一直想寻个机会同慕靖瑶亲自道个谢,但一则不知道是谁,二来也不知如何同若生开口,没曾想今儿个就见着了。 她赶忙道谢。 若生笑微微看着,待她说完,也诚恳地向慕靖瑶说了一声谢。 慕靖瑶高兴得像是元宝偷吃了点心,眉开眼笑道:“不客气不客气!”言罢将手一摆,说:“来来,往这走,我领你们逛药房去!” 若生同她熟悉得很,来一回陪她逛一回药房,闻言忍不住揶揄了句:“曼曼姐,怎地哪回来你都领人逛药房,就不能逛回园子?” 慕靖瑶听了这话,理直气壮地答道:“连家的园子你自小逛到大,旁的还有什么园子能入你的眼?药房你家可没有,还不兴我显摆显摆?” “成成,逛一百回!”若生笑着挽住了她的胳膊,另一手便自如地去挽了雀奴,一边一个拖着往前走。 到了药房,里头日影筛帘,三个年轻姑娘凑到一块儿,头碰着头,低垂着在看簸箕里晾晒中的药材。 慕靖瑶是药痴,自幼在药材堆里玩耍长大,样样识得,样样说得出来历功效,乃至民间故事传说。 她拣了几样娓娓道来,听得若生和雀奴皆目瞪口呆,对她佩服得厉害。 尤是雀奴,自此以后见了慕靖瑶便像是见了隐士高人…… 慕靖瑶送了枚刻“秋意浓”的闲章送于她,她便日日把玩,爱不释手。 这日雀奴在慕家听慕靖瑶说药听得津津有味,若生便索性将人留给了慕靖瑶,自己悄悄出了一趟门,在慕家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见了苏彧。 饶是若生对东夷不熟悉,但也知道“拓跋”这个姓氏是东夷的国姓。 她对东夷皇室知之甚少,可苏彧却一定知道很多。 马车里,轻裘缓带的白衣青年捧着一堆文牒,听见响动朝她抬头看了过来,眼睛黑亮,淡淡道:“你来了。” 若生扫他一眼,微微皱起了眉:“你这般怕冷?” 明明天气还不算太冷,皮袍都已上身。 苏彧“嗯”了一声,从大堆文牒中拣出一份递给了她:“东夷三王爷拓跋锋,母为大胤汉人,享年二十六岁。” 若生尚来不及看文牒,听到这话不由微微一怔。 他短短一句话,已说了三个要点。 拓跋锋的身份地位、血统,还有短命的事实。 她忍不住喃喃道:“二十六岁,未免也太年轻了。” 可话音刚落,她便想起了前世的苏彧和自己,不管哪个都远比拓跋锋更短命,不禁失笑,摇摇头收敛心神低头看起了文牒。 关于拓跋锋的死因,上头的记录语焉不详,他的生平,也不过寥寥几句。 这是个十分不起眼,抑或满是秘密的人。 若生一时不敢肯定,这个拓跋锋是不是就是姑姑无意间说漏了的那个人。 这时,苏彧突然唤了她一声:“阿九。” “嗯?”她狐疑转头去看,便见他伸手递了一样东西过来。 是一幅画像。 苏彧道:“是拓跋锋。” 若生倒是没料到他连画像都寻到了,连忙接了过来,然而只垂眸看了一眼,她便呆住了。 然后只觉舌尖一苦,就再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手中拓跋锋的画像,眼前走马观花般闪现过无数张脸,突然间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人人似君影,仍道不如初……   第267章 据说是断袖 也不知拓跋锋的这幅画像出自何人之手,但画师的技艺定是不凡。 画像上的人栩栩如生,细看去,眼睛里似乎都还有模糊的倒影。若生盯着拓跋锋那双眼看了又看,看得心惊又肉跳。 拓跋锋早在他二十六岁那年便死了,算算日子,早在若生出生以前,是以若生自然是不曾见过他的,何况便是见过,她也理应不记得他的样貌。 可望着画像上的人,她心底里却莫名地生出一种熟悉来。 画像上的拓跋锋,唇角微微上翘,似是微笑,但他眼里并没有笑意,他的神情,亦是端庄肃穆的。 他只是天生长了一副温和的模样,这淡淡的笑意乃是与生俱来的样子。 然而真正叫若生心惊的,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墨点,那样得小,那样得不起眼,就像是画师一个不慎手抖了,从笔尖上落下的一滴残墨而已。 但若生心知肚明,这一点绝不是画师不慎留下的。 这滴墨,是生在拓跋锋脸上的痣。 小小的,生在他左边眼角下的泪痣。 若生咬紧了牙关,屏住了呼吸,眼里除了拓跋锋唇角的这抹轻浅笑意和他眼角的小痣外,就再瞧不见别的了。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下巴,映入她的眼帘,全是模糊的,仿佛是被夏日里突然而至的一场疾雨给哗啦啦打得湿透了,墨水淋漓,纸张溃烂,半点也不要紧了。 她原不大能记得住人脸,因此记人时。总得挑个显眼又与众不同的地方来记。 有人面上有痣,有人天生一双明艳桃花眼,有人总是耷拉着眼皮…… 世上的人,总归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但眼睛和眼睛,嘴和嘴也是不一样的。 像拓跋锋这样天生含笑的唇,若生见过。 生于左边眼角下的小痣。她亦记得。 良久。她放下画像叹息了一声:“应当就是他了。” 苏彧垂眸看着手中文牒,闻言眼皮也未抬一抬,只是说道:“玉真的鼻子和拓跋锋的几乎如出一辙。”略微顿了顿。他终于将头抬了起来,定定看向她,“但玉寅和拓跋锋,除开眸色后。是极像。” 拓跋锋的生母是大胤人,他身体里流着一半大胤血脉。 这一半的血脉。最终显露在了他的长相上。 单看五官,虽较寻常大胤男子深邃些,但乍然看去,分明就是个大胤人无疑。不过他棕发碧眼,仍是父系血脉占了上风。 倒是同为混血的雀奴,除开那只异瞳外。并不那样像是东夷人。 “莫怪姑姑对玉寅最是不同。”若生先惊了一回,如今已是镇定了下来。顺手又拣起记录了拓跋锋生平的文牒来看,看看蹙起了两道秀眉,扭头看向苏彧,疑惑地问道:“拓跋锋没有娶妻?” 苏彧放下文牒,挑了挑眉没说话。 若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也没有妾侍?” “没有任何和他有关的女子记载。”苏彧淡淡回答了一句,忽然伸长手从堆积在旁的大堆文牒底下扒拉出了一只点心盒子,把盖一掀,从里头拈出了颗蜜饯递给若生。等若生接过,他才又另拿了一颗自个儿吃。 若生很奇怪:“以他的年纪,就算没有成亲,也不该连个侍妾也没有才对。” 苏彧慢条斯理地道:“据传他是个断袖。” 若生很不以为然:“不近女色难道就是因为有断袖之癖?” 别说……姑姑是曾经有过孩子的……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那孩子十有八九是拓跋锋的无疑。 他当然不能是个断袖。 若生说罢兀自摇了摇头,唉声叹气地朝苏彧凑了过去,伸手去点心盒子里拿蜜饯。 但她还是觉得奇怪,如果姑姑和拓跋锋之间有过私情,且连孩子都有了,俩人为何没有了下文。 难道,是因为拓跋锋死了吗? 她嚼着蜜饯,变得愁眉苦脸,含含糊糊说道:“仔细想一想,这里头最古怪的还是姑姑怎么会认得拓跋锋。” 苏彧闻言,忽然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你应当知道,那年头的东夷,可不是哪个大胤人想去便能去的。” 若生听出他意有所指,微微变了脸色。 好在苏彧不算外人,有些话挑明了也说得。 她便索性直白说了两字:“皇上?” 苏彧微微颔首表示赞同,但口中却道:“非也。” 若生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那时候,如今坐在帝位上的嘉隆帝还不是皇帝,只是个皇子罢了。而那时候的连家,也远不是现如今的连家,她的祖父母皆还在世,姑姑也不是众人口中的云甄夫人,乃至于她爹那会都还好端端的。 算一算,那真的是极久远的事了。 脑海里纷杂的思绪渐渐明朗清晰了起来,若生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开了口,慢慢的一字字说道:“借昔年还是皇子的圣上之力,姑姑去了东夷,和东夷三王爷拓跋锋有了交集……后来,皇上亲自带兵上了沙场,一战扬名。自此,东夷节节败退,最后叫大胤大败而归。同年,拓跋锋死了,姑姑也回到了京城,而皇上继承了大统,连家由此昌隆多年……” 这般一想,若说这里头的事互相没有干系,打死她恐怕也不能信。 苏彧笑微微的,嘴里却一针见血地道:“人生在世不过利益二字,有利可图便能结盟。互相有需要的东西,便是杀父仇人也能把手言欢,何况是各取所需双赢的事。只要能坐上那张椅子,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杀得;嫡亲的姐妹也可拿来买卖;没有人在意手段卑劣残暴与否,谁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若生苦笑:“换言之,左不过是互相利用,且互相心甘情愿被利用罢了。” 嘉隆帝和姑姑之间的关系一直为人猜疑,而今想来,想要维系那样的关系,二人一来的确有兄妹之谊外,二来恐怕得有个天大的秘密才行。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共同保守秘密的人,自然而然会变得亲近。 苏彧敛去笑意,眉眼慢慢变得冷峻,低低道:“但野心和欲念这种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268章 后悔吗 不知不觉间,宣明十七年的秋天,已经老去了。隆冬逐渐逼近,带来一波又一波的浓烈寒意。 风跟刀子似的,吹在人脸上一阵阵生疼。 绿蕉恨不得将整罐子脂膏都抹在若生脸上,生怕干了燥了,不好看了。 连吴妈妈都忍不住说,少吹些风,省得回头伤了皮子。但若生哪里呆得住,仍是一日日往外头跑。好在千重园也没几步路,步子大些,扭头也就到了。 云甄夫人熬过了最难熬的时候,如今也只等康复,只是几日熬下来,人狠瘦了一圈,瞧着脸色也不好,得可着劲养一养才成。可她精神恹恹的,并不想吃东西。 若生便索性每日过去盯着她用饭。 小厨房里的人见此更加不敢懈怠,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做吃的。 藕要连枝藕,整五节,极肥白。 鱼得鲜活的,攥着尾巴往砧板上一摔,还能噼里啪啦蹦跶,三两下去了鳞,就着这股新鲜肥美劲片成薄片下锅一烫即熟。 至于煲汤的鸭子那必须得是麻鸭,搁上酸萝卜、笋干并火腿薄片拿陶罐用文火慢慢炖了,滋味无穷。 云甄夫人叫若生陪着吃了两顿,似乎也高兴了些,还特地让窦妈妈赏了厨子。 消息一出,底下的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若生面上瞧着不显,心里却也安慰了许多。 …… 这一日,姑侄二人照常用过饭后,若生起身去沏了两盏茶。 白瓷茶盏里盛着黄绿明亮的茶汤,好似一汪春水。 云甄夫人接过后低头轻抿了一口:“是雀舌。” 若生颔首,眼神清亮:“我换了您的茶。” “为何?” “不对味。”若生笑了笑。“实在是吃不了!” 武夷茶落她嘴里,那可真是怎么也不对。 云甄夫人摇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忽然将手中茶盏搁下,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 若生拿着碗盖撇了撇浮叶,闻言反问:“姑姑您呢,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 “阿九……”云甄夫人低低唤了一声她的乳名。却又沉默了下去。 若生便也不吭声。只低头认真吃她的雀舌茶。 良久,云甄夫人终于道:“我怕是不成了。” 若生听了一愣,怔怔回她:“您胡说。” 云甄夫人便笑。侧目去望窗外天景,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傻孩子呀……” “姑姑……”若生愣眼看了她半天,渐渐有些回过神来,明白她的“不成了”原不是自己以为的意思。不觉暗松口气,可转念一想这口气又提了起来。“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您也不过只是失算了一回,这并不算什么。” 云甄夫人仍旧看着窗外,声音沉沉地道:“换了十年前……不。哪怕是五年前、三年前,我都不该犯这样的错,失这样的算……” “我行尸走肉般活了十数年。吊着一口气活啊活,终是撑不住了。” 冬日艳阳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为原本苍白的脸抹上了一层血色,却也将眼角细纹照得毕露无疑。 短短几日,她像是老了十岁。 若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个挽着云髻,戴着玉色花钿云冠,锦衣华服脾气极坏的姑姑,这一瞬间似乎真的不见了。 她缓缓摇头,轻声说道:“草原上的夏天,牧草能高过人腰,天空蓝的像是琉璃瓦,云朵大片大片铺在上头,柔软得像是盛开的白色小花——” 顿了顿,她深吸了一口气:“姑姑,这是您的原话。” 说这话时,云甄夫人处在半寐半醒之间,如今只怕是记不得了。 若生却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她也同云甄夫人一样抬眼望向了窗外。 天空是晴的,阳光也是明媚的,这天却仍旧冷冰冰的。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桌上杯盏,回忆着拓跋锋的那张画像,可不管她怎么想,那张脸却始终记不起来了:“东夷三王爷拓跋锋,是不是他?” 云甄夫人凄恻一笑:“果然半点蛛丝马迹也不该叫你知道。” 这便是认下了。 “拓跋锋。”她呢喃着这个名字,目光变得死一般寂寥。 若生问:“您可后悔遇见了他?” “不,我不后悔!”云甄夫人眼神一变,竟是半点也不犹豫。 若生微吁口气,试探着问道:“悄悄去一趟东夷?若是可行,带了表哥回家如何?” 时至今日,她哪里还能猜不到,自己年幼早夭的表兄被葬在了遥远的东夷。 这十数年的光阴里,姑姑思念成疾,愧疚缠身,久而久之,自然病入膏肓。 若生站起身来,没大没小地拍了拍桌子,大声喊了“窦妈妈”,等人进来张嘴就说:“赶紧收拾东西!” 窦妈妈一头雾水,这都哪跟哪啊,只得问:“收拾什么东西?” 若生往前走了两步,道:“带两身轻便衣裳,收拾些细软,再让人备架好车!” 窦妈妈听见这话更糊涂了,急得连忙去看云甄夫人。 “不必收拾。”云甄夫人这时候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窦妈妈摆了摆手,“下去吧。” 窦妈妈不明就里又来看若生。 若生却笑了:“姑姑说了算,妈妈还是下去吧。” 云甄夫人看着她,轻斥了句:“胡闹。” 口气倒不重,不像是斥责,反像是夸赞。 若生一改方才的认真神色,嬉皮笑脸凑过去要搂她的胳膊:“去吧,偷偷去,塞些银子寻几个人,边塞再严总也能寻到法子溜进去。” 云甄夫人低头瞪了她一眼:“不去!” 若生便只是笑,不再言语。 这么些年过去,埋在地下的皮囊早腐化了,谁知还剩下什么,纵是想带回来,也不知能带回什么。 她自然知道姑姑不会答应,但姑姑将这些事一憋就是许多年,缺的就是个纾解的法子。 “立个衣冠冢吧。”云甄夫人道。 若生便将手一松,又高声喊了窦妈妈进来:“姑姑有话吩咐。” 窦妈妈一愣,看向了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无奈摇头,咳嗽了两声,终是吩咐道:“去将那只匣子取来。” 窦妈妈闻言又是一愣,正要问是哪只匣子时,忽然瞥见了云甄夫人的眼神,瞬间明白了过来,立即应声退下去拿了只旧木匣来。   第269章 挨骂 匣子打开,里头是身孩童衣裳,底下还有一双小鞋子。 鞋头上绣了花,密密麻麻的。 若生凑近了去看才发现那原本并不是花,而是一群鸟,生得怪模怪样的,辨认不出品种。她恍惚间想起,东夷国的图腾,可不就是只模样古怪的大鸟么…… “夫人,这东西……”窦妈妈手捧木匣,似有话要说,却碍于若生在场,只得欲言又止。 云甄夫人道:“你去准备准备,立个衣冠冢。” 窦妈妈大惊:“立在何处?” 云甄夫人微微一顿,眉尖轻轻蹙了起来。 倚在窗边的若生便道:“自是连家祖坟。” 尽管那孩子活着,也不能从“连”姓,但他身上流着姑姑一半的血,那他便是连家人。 不等在场二人反应过来,若生立马又补了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世上哪有什么不能变通的事。”言罢,她粲然一笑,像是打趣,“何况咱们家可讲究规矩?” 云甄夫人闻言,似嗔似笑,瞥她一眼:“惯会胡说八道,怎地就不讲规矩了?”可嘴上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她别开眼睛望回窦妈妈时,却还是道:“就这么办吧。” 窦妈妈惊了又惊,惊到这会也镇定了下来,又看明白了若生是样样知晓的,没准儿知道的比自己还多呢,顿时放下心来,这便领了命先行退下了。 窗子未关,若生立在边上,忍不住紧了紧衣裳。 将近腊月的天,已经很冷,寒风在庑廊下穿梭着。愈发冻得人瑟瑟发抖。饶是躲在屋子里,点了火盆,烧了地龙,也还是不觉暖和。 云甄夫人就道:“快些回去添身衣裳,莫要着了凉!” 若生见她面上虽还有郁郁之色,但声音已变得比先前轻快许多,便也不再耽搁。只道回头窦妈妈将事情办妥了。再陪她一块儿去上炷香。 云甄夫人一一答应,催她快走。 若生没法子,因为冷。半点仪态不顾缩头缩脑地往外走。出得门去,叫冷风迎面一激,一张脸阵青阵白。 廊下婢女瞧见了,悄悄地交头接耳。说三姑娘是不是叫夫人给骂了一顿…… 这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传十十传百的。很快就传到了二房去,不仅朱氏听说了,就连雀奴也知道了。 雀奴是不曾和云甄夫人打过交道的,只耳闻过这位夫人很厉害。脾气也不好,听说了若生挨骂的事后,心里便打起了鼓。 她莫名的。有些担心若生。 真是奇怪。 雀奴心道若生这人奇奇怪怪的,哪里用得着旁人担心。可她思来想去。竟是越来越挂念了。 一旁正在收拾冬衣的绿蕉见她心神不宁的,不由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绿蕉前两日才被若生打发来伺候雀奴,眼下还陌生着,根本猜不透雀奴的心思。 雀奴同她也不熟稔,听她问起,有心要说又不知好不好说。 眼瞧着这日头都西斜了,她忧心忡忡的,终于是没忍住,唤了一声“绿蕉姐姐”,道:“我能去瞧瞧你家姑娘吗?” 绿蕉埋头叠着衣裳,笑道:“这有何不可,姑娘早发了话,您什么时候想见她只管见。” 雀奴闻言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绿蕉听见响动赶忙丢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跟了上去,一面走一面渐渐有些明白过来,猜测道:“您莫非是担心姑娘在千重园挨了骂的事?” 雀奴低头走路,一步一步迈得大小一致,分毫不差。她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两分玲珑天真:“才不是!” 说完像是怕绿蕉不信,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正色道:“我只是方才想起一本书来,想去问一问她可有。” 绿蕉笑得眯起了眼睛,但并不揭穿她,只点头道是,又说:“夫人虽则有些喜怒无常,但待姑娘却一直亲近,轻易不说重话,更休说责骂了。他们私下里传的,必是以讹传讹,胡说八道的。” 雀奴没吱声,脚步却似乎轻快了一些。 她走到若生门口,正要让绿蕉进去通传,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没滋味!放点糖!”,腔调古里古怪的,口气却像是连二爷。 门口一齐人都循声望了过去。 月洞窗下挂着的铜钱见此仿佛得意洋洋,扑棱着翅膀,将脚上拴着的银链抖得哗哗作响,嘴里说个没完,“放点糖!放点糖!” 越说越像是连二爷。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的话,像模像样的,连那胡搅蛮缠的劲都一样。 翅膀拍个不停,扇的冷风一阵阵的。 绿蕉没好气,要上前去折了它的翅膀。铜钱就跟成精了似的,一边躲闪一边改了口:“绿蕉!绿蕉!” 这回学的是若生的口气。 因为声音嘹亮,把正主儿都给从屋子里嚎了出来。 若生捧着个紫铜小手炉,哭笑不得看着铜钱,道:“好你个扁毛畜生也忒能吵了。” 谁知话音未落,铜钱已是乖乖收了翅膀,一声也不吭了。 丫鬟们瞎拍马屁:“还是姑娘厉害,能镇得住这小东西!” 若生觉得自己实在是没脸听下去,赶忙打发了众人下去,而后拉着雀奴的手进了屋子里:“外头冷吧?” 雀奴还有些不自在,摇摇头:“不冷。” 若生才不信这话,只让人赶紧的沏热茶,又问她:“有什么事差绿蕉来说一声便是了,怎地亲自过来了?” 雀奴端详着她的脸色,见她不像是挨了骂不高兴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但还是问道:“你挨训了?” 若生正在吃茶,闻言茫茫然抬起头来:“不曾呀……” “这就好。”雀奴定了心,当下就要回去,“那我便先回去了。” 若生忙起身来拦:“急什么,既来了就留下一块用饭!用了饭再帮我挑些东西!多的是事儿,不准走!” “那……成吧……” 若生就立即让人给小厨房传话,加菜。 天一黑,开了饭,桌上琳琅满目一堆菜。 她豪气万丈,招呼雀奴多吃多吃再多吃,自然自己也没少吃…… 小半个时辰后,雀奴连连摆手表示不成了,饭菜已堵到嗓子眼,再吃不下了。 若生这才作罢,让人撤了碗碟,又拖她去看自己的箱笼。 里头全是些小玩意儿,九连环、布老虎、拨浪鼓等等。 若生问:“你说再搁些什么好?” 雀奴糊涂了:“这些都要做什么用?” 小孩子的玩意儿,若生到了这个年纪,按理不应该再玩了吧?她一时想不通,用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向了若生。 若生知她误解,抓起拨浪鼓摇晃了两下,笑盈盈解释:“是给母亲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雀奴见过朱氏,知道朱氏肚子已经老大,过些日子就要临盆了。 她略想了想,道:“再放些七巧图、泥人之类的如何?” 若生听见泥人笑了起来:“这倒是好,我得寻人做个我一般模样的泥人放里头。” 雀奴眨了眨眼,心想说这人真是越发奇怪了。 …… 俩人说着话,夜色渐浓后,若生便要留她一块儿歇息。 一张床,两条被子,头并着头,像是亲姐妹。 吹了灯,二人就着夜色闲聊起来。 若生说茶道,什么叫道,道就是气势。 雀奴问她,那什么叫气势? 若生眉眼弯弯,埋头在软枕上,声音闷闷地胡诌起来:“面无表情足矣。” 雀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话我知道你铁定是胡说的。” 若生抬起头来,也跟着笑。 俩人笑作了一团。 这时候,外头忽然喧闹了起来,有人在叩门,“笃笃笃”,声音急促。 若生连忙敛了笑从床上爬起来,刚披上袄子,就见扈秋娘从外间走了进来。 “姑娘,太太要生了——”   第270章 临产 若生闻言一惊,半句话也来不及问,拔腿便往明月堂跑。 雀奴这会也起来了,见状赶忙去追,一边追一边喊:“衣裳衣裳——” 方才起得急,若生只松垮垮披了身袄子,呆在屋子里尚可,出了门往冷风里钻那可就丁点不耐寒了。雀奴信手抓了件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追到若生后抬手就往她身上罩:“出了什么事?” “母亲临产了。”若生依旧走得飞快,见她追来便一把牵住她的手,带着她一块儿往前跑。 一路上灯火通明,府里已是传遍了消息。 三太太管氏显见得也是匆匆赶来的,鬓角都还乱着。 孀居的大太太则是自觉不便到场,但也就着夜色打发了近身丫鬟来打听情况。 若生带着雀奴赶到明月堂时,朱氏已被转移到了产房。 好在都是算着日子的,产房早就布置妥当,绷接、草纸样样齐全,稳婆也是一早就选定了人,提前了半个月请到家中先住着。谁也不知道孩子到底会在哪天出来,未雨绸缪总是更妥当。 若生倒是记得幼弟的生辰,但万事莫测,她也不敢断言。 结果可好,朱氏今儿个就要生了,而她记得的日子,却还得有个五六日。 因了这一出,若生心里也没了底。 她一路跑得气喘吁吁,临到门口就开始寻父亲。 妇人生产,男子回避,纵是丈夫也没有例外,至于她一个未曾出阁的姑娘家当然更是进不得产房的。 连二爷头一回遇上这事时,倒还吵着闹着要进去陪着一道生孩子。这一回却是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说,金嬷嬷等人也不会答应的,便索性提也没提作罢了。 但撇开这事不说,他满心郁结,实难表述。昔年小祺生若生时的景象他还历历在目,他不过是去折枝花,待到归来便再不见小祺了。 是以如今朱氏临产被人送进产房后。他是徘徊在门口。寸步也不敢离。 冬夜甚冷,他衣着单薄,没一会便冻得瑟瑟发抖。 若生到了门前。瞧见他的模样就猜透了他的心思,不觉也跟着鼻子微酸。 雀奴跟在她身侧,小声道:“我寻人给义父取身厚实衣裳来。” 若生颔首:“去吧。”旋即大步上前,喊了一声“爹爹”。 连二爷闻声扭头来看她。似欢喜又似难过,口气惆怅地叫她的乳名:“阿九。怎么办?” 他生恐朱氏会步了若生生母后尘,又怕自己和盘托出后会吓着若生,只是想说又始终不敢说。 但他不说,若生也全都明白。 这时候。庑廊下传来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若生急忙回头,见是姑姑,又仿佛吃下了一枚定心丸。 俩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一点头,云甄夫人便先径直进了产房。去见稳婆问话。不一会,产房里便传出了轻微的交谈声。 连二爷隔着房门,竖起耳朵使劲听,可哪里听得清楚:“阿九她们在说什么,说什么呢?” 若生把丫鬟递上来的暖炉塞进他手里,道:“大约是问何时能生吧。” 连二爷转过脸来,皱起眉头,很是惊讶:“不是现下生吗?” “哪有这般快的。”若生笑着摇了摇头。 连二爷“唉”了一声,将头低了下去。 正逢雀奴带人取了衣裳来,若生便强逼着他先将衣裳厚厚地穿了,又抱了暖炉不放,这才随他去。 过了一阵,产房被打开,三太太管氏走了出来。 里头的朱氏此刻躺在产床上,被产床四周的帷幔遮盖了个严严实实。 若生就着门缝那一开一合,只隐隐约约瞥见了些稳婆的身影,剩下的则是半点也没瞧见。不过瞧稳婆的样子,尚算悠闲,恐怕一时半会是生不了。 果不其然,三太太走出来说,至少也得等到天亮了再看。 连二爷便揪着若生算起了时辰,这会还只刚进亥时,等到天亮,少说还还得三四个时辰,他顿时就急了:“怎地这般慢?这人还不得疼……” 他原想说“疼死了”,可一想不能说死,便将后半截话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您别担心,这还算是快的,那慢的生上两天两夜也是有的。”三太太道。 连二爷有些不信,但也没法子,便问:“马衔铁呢,搁上了吗?” 将马衔铁置于产房据闻可以规避产厄之灾。 三太太便笑了起来:“一早就全备好了,您放心着,只等孩子落地就成。” 朱氏初怀时害喜严重,瞧着像是不大好,但孩子康健,她也康健,稳婆看着也说好,顶多是头胎艰辛些,并无大碍。 三太太方才得了云甄夫人的吩咐,这会想起来就催他们回去候着。 连二爷却不愿意,这人门神年画似的一下贴门上了,再不肯动弹。 三太太劝了两句,半点不见效。 若生就道罢了,且随他去。 她爹也是个脾气执拗的,再劝也无用。 她便陪着一块儿等着,只让雀奴几个先回去歇着,不必留在这挨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天是越来越黑,黑得像是浓浓的墨,饶是廊下满是明灯,也挡不住这夜色深浓。 空气也就愈见冷了。 若生打个哈欠,眼前都能冒出白烟来。 连二爷恰好回头,见状就要打发她回去:“乏了你就歇着去!” 若生捧着手炉伸了伸腿,舒展了下筋骨:“不歇,我等着看孩子。” “回头送去给你看!”连二爷摆摆手,像是哄小狗。 若生却是真不敢走,日子早了些,她没亲眼瞧见孩子可不敢彻底放下心来。 忽然,一阵风吹来,廊下有丫鬟惊呼了声:“落雪了——” 若生微微一怔,檐外飞雪已是纷纷而至。 雪势自小而大,不多时就成了场鹅毛大雪。 今冬虽寒,这雪却还是第一场。 若生伸长手臂接了一片雪花,冰凉凉的,喃喃问道:“什么时辰了?” 有丫鬟谨声回答:“丑时二刻了。” 原来子夜早就已经过了。若生忍不住微笑起来:“瑞雪兆丰年,初雪的日子,顶好。” 连二爷听见了,像是灵机一动,突然道:“男娃娃叫瑞年,女娃娃就叫瑞雪!” 若生闻言,脱口就驳:“不成!” 连二爷很苦恼:“那就还是叫小宝?” 若生摇了摇头,神色十分肃然:“若是男孩,便叫若陵。” “这是什么破名啊!”连二爷眉头紧皱,很不喜欢。 若生不由小声腹诽,分明“小宝”才是破名…… 第271章 孩子   爷俩就个名字拌起了嘴。   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说得热闹起来。   廊外风雪犹盛,天冷冻人骨,但说着话的父女俩显然已不觉着冷。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很快到了寅时,产房里终于有了大动静。   金嬷嬷来赶人,不让连二爷再守在门口。   连二爷却不肯走,道:“嬷嬷又想赶我走!”   金嬷嬷闻言一愣,这哪来的“又”呀?   “这回我说什么也不走!”他瞪着眼睛,口气恶狠狠的,神情却还是孩子的神情,眼里藏着的是害怕和无措。   金嬷嬷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恍然大悟,这原本要说的话突然间便有些说不出了。   还是若生叹口气将她要说的话给说了:“爹爹,您挡着门了。”   如今天冷,烧沸了的水滚烫滚烫地端出来,不过转眼也就没了热气,根本放不住。是以底下彻夜备着热水,就等人传话再送进产房里去。再过一会,众人忙乱起来,慌里慌张的,叫连二爷在门口这么一挡路,没得一不留神就泼了他一身……   总得谨慎些才是。   若生便轻轻拽了父亲的袖子一把:“您听话,我陪您站在边上等好不好?”   暗夜里,少女的音色显得那般温柔而可靠。   连二爷没有再固执下去,只依言退去了一旁,但眼里的担忧丝毫不曾减退。   若生的心微微一紧,又酸又涩。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没有她,她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毕竟她娘那时还那样得年轻,好看得像是一朵花一样。可惜的是才刚刚在枝头初绽,便凋谢了。   她落地那一刻,母亲早没了生气,所以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也鲜少想念她。但前些年,因为病痛缠身,她每每觉得自己再也熬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起母亲来。想起自己这条命是母亲的命换来的,她就觉着,自己不能就这么一死了之。   至少。不能自己杀了自己。   她紧了紧手里的暖炉。   里头才添的炭,一片火热。   暖意自掌心上涌,逐步涌上心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弯起眉眼面向父亲道:“若是往后每年今日都下雪便好了。”   连二爷心不在焉的。听见这话轻轻“哼”了一声:“冻得脚也麻了,下雪有什么好。”   若生道:“哪里不好。下了雪,屋子里可烧着地龙,咱们一家人往里头一坐,围炉温鼎并赏雪。岂不美哉?”   “有吃的自然是好。”连二爷正色说了句,又道,“涮羊肉不错。”   若生一本正经地接话:“得山羊肉。”   连二爷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公羊更好!”   一来二去。他已忘了先前的张皇。   产房里也一直没有太大的声响传出。   随着时间流逝,阵痛早已密集而剧烈。但朱氏始终咬着牙没有放声呼痛。稳婆低头看了一眼,还未宫口全开,但也近了,料着已是痛极,便劝她道:“这疼只增不减,太太尽管放声喊出来便是。”   可朱氏摇摇头,还是忍着,实在忍不住了,也只是闷声哼哼两声。   稳婆觉得奇怪,见她明明疼得满头大汗,便还要再劝。   这喊一喊,终归是好受些。   朱氏这一回连摇头的力气也没了,闻言只是声音微弱地说了句:“二爷在外头呢……”   稳婆愣了愣,一下子没能明白过来,一旁的云甄夫人却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当即道:“莫要管他,若是疼,只管喊。”   稳婆不明就里,也附和道:“夫人说得是,说得是呢。”   疼痛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哪有不疼的。   朱氏也是头一胎,没经验,哪有不怕的,叫俩人劝了又劝,脑子本来又已经疼得浑浑噩噩的,张张嘴便真想喊两句疼了。   稳婆和云甄夫人一左一右站在她边上等着她出声,可她嘴张开了,声音却没能出来。   她脸上汗涔涔的,混了眼泪像是水洗过,惭愧地小声道:“疼过了,喊不出……”   云甄夫人不觉失笑。   稳婆也松口气笑了起来,道:“也好也好,留着力气过会用!”   等到宫口全开,孩子冒了头,这力气哪有嫌多的。   良久,产房外的人只听见里头“哇”一声有孩子哭了,便知是生下来了,顿时长舒一口气高兴了起来。   连二爷追着问:“听这声响是男是女?”   若生正琢磨着这孩子是不是若陵,闻言哭笑不得:“这怎么能听出来。”   连二爷没了主意:“我得进去瞧瞧!”   “您别急!”若生赶忙将他拦住,“过会便该有人出来回禀了。”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就见金嬷嬷笑着出来禀报说:“恭喜二爷,是位公子。”   若生忙问:“母亲呢?”   金嬷嬷仍旧笑呵呵的:“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若生便也笑了起来:“让人备喜钱!”   临盆有庆,坐草无虞,天大的好事儿。   金嬷嬷又忙带了连二爷下去净手焚香,许清醮祭神。   少顷稳婆剪去脐带,将孩子安顿停当,埋毕衣胞,便领了喜钱去前头吃酒了。朱氏倦极,已是沉沉睡去。云甄夫人便也松口气出来,打发人给朱氏娘家报喜。   朱氏父母双亡,只一个弟弟在国子监,但这喜还是得报。   灶下早已煮得的鸡子,染成胭脂红,数了一篮子单数的,再另拿红纸裹了毛笔一支,一并快马送去国子监。   云甄夫人想了想,又让人带了句口信,让朱朗在孩子洗三朝那日告个假,一道过来。   等到一切吩咐妥当,她揉了揉眉心,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连二爷父女来,便问身旁婢女道:“二爷和三姑娘人呢?”   婢女低垂着脑袋,恭敬地回答道:“回夫人的话,二爷方才带着三姑娘看小公子去了。”   这时候,天边已有了一线白,雪却仍不见停。   云甄夫人抬头看了看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轻声道:“去叮咛两声,莫叫小公子吹了风。”   新生儿娇嫩,可受不得冷风。   这事其实连二爷也知道,是以云甄夫人派来的人传了话后,他很不痛快地翻了个白眼,站在婴孩的摇车前,嘟哝道:“阿姐以为我是傻的么……”    第272章 若陵   他嘟嘟囔囔说了两句,便低头俯身去看摇车里的满抱小孩儿,白胖胖的,倒不像是若生刚落地时的那样难看。一旁的丫鬟婆子见了,也都齐声来夸小公子生得好,眉眼漂亮,鼻子漂亮,哪哪都漂亮。连二爷听了心里很是高兴,但又想端架子,便只是一脸想笑又不笑的模样。   若生进门时,正巧瞥见这一幕,不觉先笑开了去:“爹爹这是怎么了?”   连二爷斜眼看看她,又回过头来看摇车里的小儿子,慢条斯理地道:“我想起你小时候的模样了。”   “我小时候?”若生笑着,想起了早前无意间发现的手札,不由得笑意更浓,嘴里却佯装恼怒道,“您嫌我生得不好看,还不想要呢是不是?”   连二爷闻言一惊,瞪起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说完立马自己又接话道,“好呀,你是不是偷看了?”   若生但笑不语,大步朝摇车靠近,到了边上低头一看,一双杏眼乐得眯了起来,像春日暖阳下的小猫见了粉蝶,惊喜又雀跃:“是若陵!果真是若陵!”   “若陵若陵的,若陵是谁?”连二爷心里还是认定“小宝”比“若陵”这名好,听见若生的话后便故意问了一句。   若生却是半点也不在意,只是盯着襁褓里的孩子道:“他原就叫若陵。”   连二爷嗤笑一声,挑起了眉毛,像看傻子似地看向了女儿:“他还不曾取名,哪来的原就叫若陵?”   “我就是如实说了,恐怕爹爹也不会信。”若生的腰越弯越下,一双眼睛几乎贴到了摇车里。   连二爷摆摆手。口气很大:“说!”   若生从腰上摘下只绣金线麒麟的小荷包来,握在掌心里,用双手捂热了,才小心翼翼放到摇车里,塞到一角,不叫睡在那的孩子磕着。荷包里装的是平安符,她一早去求来的。只等着若陵出世便给他。愿他一世安康喜乐,再不必受前世之苦。抬起头来,她才道:“数年以前。我就见过他了。”   连二爷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你想蒙我!何况你就是真见过他,你也一定记不住他长什么样!”   若生看着他。依旧眉眼弯弯,不见恼不见心虚。只一脸欢喜和坦然。   他这话其实没错。   真要她细细将若陵生得什么模样说上一遍,她恐怕一个字也说不出。休说她没有辨脸的能力,就是有也不成。若陵和她分开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三四岁的模样,眉眼也还没能长开,身量也不高。矮矮的,还够不着她的大腿。   那个年纪的小孩。都生得差不多。   若生只记得,若陵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比天上的星子还灿烂,比镜湖的水还干净。只要想一想那双眼睛,还有他唤自己“阿姐”时亲昵的声音,她心里就柔软得像是水。   于是她看着父亲微笑道:“您甭管我是不是蒙您,反正呀就不准叫小宝。”   连二爷方才还有些得意洋洋想看她笑话,这么一听,顿时急了:“我不服气!”   他就要去找云甄夫人来评理,到底是谁想的名字比较好,但云甄夫人再偏疼他,也不会由着他胡来,便说阿九想的这个很不错,干脆就这么定下吧。   连二爷两只眼睛眨一眨,转头就要去找朱氏,心想着朱氏一定听他的。   可谁曾想,到了门前却被金嬷嬷拦了个严严实实:“太太才睡下,您别进去扰着她。”   连二爷见状长吁短叹,忽然一把拉住金嬷嬷的袖子,满脸期盼地问:“嬷嬷嬷嬷,小宝这名字好还是若陵好?”   金嬷嬷想也不想,理所当然地道:“这自然是若陵好!”   连二爷张张嘴,想说话却没能说出来,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颓然松开手中袖子:“若陵就若陵吧……”可到底是心有不甘,他说完又忍不住看向一旁站着的丫鬟:“你们觉着呢?”   小丫头们都精怪着,见他神情便不敢再说真话,满嘴敷衍道:“听着都怪好的,二爷您觉得呢?”   连二爷“唉”了声:“我说了可不算。”   金嬷嬷琢磨过味来,就劝道:“这取名是大事儿,可不能胡乱取。”   连二爷摇摇头又点点头,没了法子只能回去缠若生,缠得若生实在没奈何,只得答应下来,准他今后喊“小宝”,权当做个乳名。   他便就此高兴起来,逢人就说儿子叫小宝。   若生是想拦拦不住,心头滋味难以言喻,只盼着若陵长大了不要知道“小宝”这名字原是条小白狗的才好。   ……   到了第三天,朱氏唯一的娘家弟弟朱朗从国子监告假回来了。   连家大宅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添丁是喜事,大家都高兴。   产房外,金嬷嬷也早早带人供上了催生娘娘、痘疹娘娘、碧霞元君等十三位神祗,添盆的一应事宜也都安置妥当了。   外头大雪下了两日,到了这天地上还有积雪,白皑皑的,很厚。天上放了晴,这才开始化雪,空气里的冷便似乎比前两天还要足。   若陵被裹得严严密密,由人抱了过来。   稳婆满嘴的吉祥话,便再没有停下来过,换着花样从头说到脚,听得若生和雀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只觉头晕。   若陵小儿一个,更是不耐烦,扯着嗓子哭得震天响。   可洗三时哭算“响盆”,不是坏事,大家早有准备。   然则准备归准备,谁也没想到他竟这么能哭……   就连稳婆也吓了一跳,等到仪式结束将小人儿捞出来擦干,也不管什么“左掖金,右掖银”了,匆匆忙忙焚化了神祗牌位,便算是成了。   可若陵还是哭,哭得一张小脸通红,谁抱谁哄都没用。   在场诸人来回抱,母亲不行,稳婆不行,姑姑不行,父亲也不行,丫鬟婆子更是不必说,这孩子眼睛也不睁开,铁了心就是哭,越哭越大声。   若生在边上听得心都紧了,连忙凑过去问:“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方才吓着了?”谁知话音刚落,一直哭个不休的孩子突然不哭了,抽泣着慢慢睁开了眼睛。若生见状长舒一口气,刚想说句万幸,哪知他立马又哭上了……   众人此刻只当他是受到了惊吓,个个心惊肉跳,又要请大夫又要如何如何,一阵兵荒马乱。   然而这般过了半个月,府里上上下下就都清楚了。   他们这位小少爷身强体健胃口好,半点事没有,天生的爱哭难哄罢了。连二爷一开始还不信邪,总往儿子跟前凑,但凑了没两回就再不敢去了,说哭得耳朵疼……   第273章 小舅舅   久而久之,他也不管儿子叫“小宝”了,只皱着眉头一口一个“小魔星”,无奈极了。要看书 往前这府里他“最小”,而今来了个比他还小还横的,又是粉雕玉琢的一团,打不得骂不得,他是一点办法没有。   惹急了,他就跳脚,嚷着还是阿九好,不要这个小的了。   这话叫金嬷嬷听见了两回,急得要训他,他还委屈,回头去找若生念念叨叨若陵爱哭脾气坏不是个好孩子,竟是醋上了自个儿子。   若生哭笑不得,但私心里还是偏袒幼弟一些,不过父亲也不能不哄,便只好一面应着是,一面笑笑搪塞过去。可谁知道,连二爷平素那般好哄好骗的一个人,临到这节骨眼上却聪明了起来,眯着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女儿的神情,他忽然皱起了眉头,长叹一口气道:“我深知你是个不孝顺的,却没想到能这么不孝顺……”   言罢也不管若生要说什么,他又接着哼哼了两声:“那小子往后要是长大了同我吵架,你帮哪个?你说你帮哪个?”   若生摸摸鼻子,小声道:“这自然得帮您了。”   她再偏疼若陵,也不会由着他肆意妄为和长辈吵嘴。   可她虽然说的真心话,连二爷却不肯相信了,只觉得这府里上上下下,已无人看重自己,不觉愁上眉梢,无精打采起来,心道还是鸟儿好,转身就去了自己养鸟的暖房。   冬日里雨雪霏霏,花园里凄清一片,没什么值得看的,但暖房里鸟语花香,倒别有一番趣味。   若生心中有数,只要他不往雪地里跑就很好,见他要去暖房反倒放下心来。于是等人一走,她便也去了书房。   前世她和雀奴相遇的时候,雀奴比现在大上好几岁,冷情冷性的。寡欢少笑,不精女红针黹,不通厨艺,似乎也没什么喜欢的物事。是以若生从不知道,原来雀奴是个这般爱书的姑娘。   自从若生带着她转悠了一遍内书房后,她就恨不得扎根在那,哪也不去了。   她们俩原先住在八灯巷里时,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不过糊口而已,书是买不起的,若生也就从未见过她看书。而今雀奴愿意看,她自然任由她看。   前往书房的路上,她一面走一面想,等到年后颜先生访亲归来开课的时候,她就将雀奴也一并带上。颜先生得了这么个好学向上的学生,想必也会高兴。   这般想着,若生唇边不由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   脚下转个弯,不远处就是内书房了。   然而还未走近。耳畔便先传来了绿蕉的声音,“找了一圈却是还缺一本,问了人说是早前叫二爷给带走了,现如今也不知搁在了哪里,这一时半会的要找,恐怕是难。”   站在绿蕉跟前的小丫头梳着双环髻,笑着从她手里接过两本书,道:“舅老爷说了,能有一本是一本,如今有两本。已是很好了。”   绿蕉闻言便也笑了起来:“你先将这两本给舅老爷送去,剩下那一本我再使人找一找,若找着了再送过去。”   小丫头连忙答应了一声,抱着书准备离去。哪知一迈脚就瞧见了若生,赶忙将脚一收,墩身行礼。绿蕉这时候也看见了若生,忙迎上来:“您来了。”   若生微微一颔,看向了另一侧的小丫头,笑着问道:“是前两日指给小舅舅使的丫头?叫什么?”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回姑娘的话。奴婢叫小喜。”   “小舅舅这几日都在做什么?”若生点了点头。   小喜抱着书,闻言脱口道:“除了看望太太和小少爷外,每日里便只是念书念书还是念书。”   若生听了这话,面上若有所思,久久未曾言语。   朱朗能进国子监,虽是仰仗了云甄夫人帮忙,但他本身勤苦好学,假以时日,想必能成大事。可惜连家前世波折重重,并无人在他身上多费心思,朱氏有心无力,也是无奈。后来连家出事,云甄夫人撒手人寰,更是无从照拂。   反倒是,同连家的这门姻亲还牵累了他。   他虽举业有成,可当时那天下已不是如今这样的天下了。   嘉隆帝日渐老迈,太子少沔步步紧逼,很快大局在握,帝位更迭不过时间早晚。   于是乎,朱朗的任命状久等不至。   好容易等来了,要去的地方却是西荒。   西荒是个什么地界儿?   那是罪臣流放之所,目能所及,极尽荒凉,环境之恶劣,实在难以言表。先太子长孙少藻便是死在了前去西荒的半道上,连目的地都未能抵达。   留守西荒的官员,哪一个是自己愿意去的?   明面上说是做官,可事实上同流放配有何区别?   西荒苦寒,这一去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到回京述职的那一天呢。   但任命状既下来了,朱朗也就不得不从,只能打点行囊前去西荒。彼时恰逢云甄夫人重病卧床多日,连家上下一团乱糟糟的,朱氏也是直到弟弟要走的前两日才知道了这件事,当即泪如雨下。   说是送别,可剐心也不过如此了。   若生当年不察,并不觉得如何,而今细细一想,却是感慨万千,满心怅然。   如果当年朱朗未去西荒,那父亲和她相继出事以后,继母带着年幼的若陵到底还有个人可以依靠,不至孤苦无依,生死不明。   也不知道,若陵那孩子后来平安长大了不曾……   若生略想了一阵,暗叹口气,勉强笑了笑,叮咛小喜照料好朱朗的日常起居,这才将人给打了下去。自己则进了内书房,轻手轻脚地走近雀奴,低头朝她手捧着的书上看了一眼。   是本棋谱。   若生仔细看了两眼,却是看不懂,只觉头疼,索性不看了。   偏雀奴看得津津有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若生便也不扰她,悄悄退到一旁让绿蕉去备些点心来。   绿蕉笑着应声而去,没过一会却又折了回来,轻声同她道:“姑娘,外头来禀,说是苏侍郎派人送了小公子的诞礼来。”   第274章 念想   若生眉头微微一蹙,随即站起身来:“人在哪?我亲自去见一见。”   绿蕉道:“在门房上候着呢。”   “把人带到点苍堂里去。”若生吩咐了一句,又走近雀奴去同她说了两声,这才抱了手炉转身往外走去。   外头天晴了一阵,这会又开始下起雪来,没一会便下得大了,如搓绵扯絮,纷纷扬扬。雪粒子打在伞面上,簌簌作响。若生走进点苍堂时,伞面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白,连带着手里的暖炉似乎也不大热了。明明是才添的炭,一会工夫就冷了下去。   大丫鬟葡萄收了油纸伞,便来接她手里的小暖炉,要去重新添炭。   若生站在庭前止住了脚步,将暖炉递了过去,一面问道:“这梅花何时开的?”   点苍堂里只有一株梅树,年纪大了,便也不爱开花,往年这时候树上还是光秃秃的,没什么颜色。不曾想,今年却是开了。若生方才进门,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就瞧见了一树红绯。   葡萄闻言也抬头去看庭中初绽的红梅,笑着回答道:“奴婢瞧着这花的样子,倒像是这两日才开的。”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空气里淡淡的清幽梅香,也笑了起来:“过会折上两枝带回去。”   葡萄忙应了个“是”,上前打起帘子引她往里头走。   走了一阵,里头就暖和了起来。若生一进去,就瞧见了候在那吃茶的少年,穿的厚实袄子,侧影却仍然有些单薄。再看脸,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哪样都熟悉,合在一块儿却半点也没印象。   她站定,轻轻咳嗽了一声。   坐在凳子上的少年连忙将手中茶杯放下,一下站直转身来请安:“三姑娘近日可好?”   若生一听,听了出来。这来的是苏彧身边的小厮忍冬。   她便笑着指指那张凳子。示意他落座,道:“送个东西罢了,随便使个人就成。苏大人怎么特地打发了你来?”言罢又问:“三七呢?”   按道理,这样跑腿的活计,多半是三七做的,忍冬平素并不大在外头走动。若生拢共也没见过他两次。   “姑娘说的是,这原该是三七来的。可不赶巧他这两日病了,主子便先叫他歇着了。”忍冬仔仔细细解释起来。   若生观他神色并无担心之意,看来三七的病不严重,便也就不深问。只点点头说起了苏彧送来的贺礼,让他带句“多谢”回去。   忍冬应下了。   若生低头吃茶,呷了一口咽下。到底是没忍住,问道:“苏大人近些日子可是公务繁忙?”   自上回她带雀奴去慕家时。顺道和苏彧见了一面后,俩人便一直不曾联络过,倒难为他惦记着若陵的事。   忍冬闻言叹了口气:“不瞒三姑娘,许是因为临近年关,事务繁多,小的也已经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主子了。还是昨儿个天都黑了,主子才往长兴胡同来了一趟,叮嘱小的今儿个来连家送份礼。”   他这两年一直跟在永宁身边,住在长兴胡同里,平日里无事连门也不出,这还是苏彧头一回指派他跑腿干活。   若生轻声呢喃了句:“看来是真忙……”   忍冬耳朵尖,听了个清楚,忙说:“三姑娘可有什么口信要小的带给主子?”   若生眼眸微动,心中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了嘴边就又一字不剩地落了回去。她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事儿……回头若是想到了,我再派人去送信吧。”   忍冬闻言,便答应了一声准备告退。   若生微微颔首,望着自己手边案几上的白瓷茶碗,忽然心中一动,开口叫住了他:“这会才想起来,还真有句口信要劳你带回去。”   “姑娘请说。”   若生声音轻轻的,口气好似漫不经心,道:“就说,我有些想念元宝了,不知得了机会,可否见上一见?”   忍冬愣了一愣,旋即笑着应承下来,这才出了点苍堂,回长兴胡同去了。   天上的雪绵绵无声地落着,街上行人寥寥,冷清得很。忍冬快马回的宅子,进门便往熏笼跑,将身上寒意驱散了,这才走进内室里去探望小主子永宁。   乳母见状,便乖觉地退了出去。   裹在厚棉被里的小童就朝忍冬张开了双臂,奶声奶气地道:“爹爹呢?”   忍冬上前去将他抱了起来,一面伺候他穿衣裳,一面无奈地道:“不是爹爹,是五叔!”   小永宁听见了,却故意装不懂,仍是一嘴一个爹爹,追着问他:“来不来?”   昨儿个夜里苏彧过来长兴胡同时,他早就睡熟了,是以一面也没能见着。忍冬笑了笑道:“您别着急,主子今儿个晚些还得过来呢。”   永宁听见这话,站在被子上高兴地跳了两下,又问:“元宝呢?”   前些时候苏彧把元宝丢在了长兴胡同里,永宁便寸步不离地粘着元宝,它往哪走,他就也往哪走。众人便日日都能瞧见,一只大胖猫摇头晃脑地在廊下遛个孩子。但这两日,天气冷了,元宝也不爱动,懒洋洋地往火盆边一卧,一躺就是一整天,连耳朵也不动一下。   偏它窝的那间屋子,是苏彧的,平时也没人敢带永宁过去玩。   忍冬没法子,只能去把它挪到永宁屋子里。   可元宝沉甸甸的,跟长地上了似的,哪里赶得动。忍冬气极,只好去抱,但一上手它就炸毛,“喵喵”乱叫,还挥爪子示威,凶神恶煞的,眯着眼睛看人,一脸的你奈我何。   所以这会永宁问起来了,忍冬就只好哄他说,元宝叫主子给带走了。   好在永宁年纪小,本性纯真,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听了这话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到了夜里,苏彧回来了,进门就发现了元宝,揉着眉心走上前去轻轻踢了它一下。元宝便跟没骨头似的,贴着靴子往边上一躺,躺在了他脚上,仰头谄媚地“喵呜”了一声。   苏彧低头看了它一眼,没吭声,脚一抽转身就走了。   于是元宝看看他,又看看温暖的火盆,踌躇起来不知道是该朝他走呢还是就地躺回去不动。直到瞧见忍冬掀了帘子走进来,它才“喵呜”躺了回去。   忍冬瞥了一眼,到底是忍住了没上去踹它。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苏彧跟前,将白日里若生说的话一五一十地给复述了一遍,又问:“要不要小的赶明儿送了元宝去连家?”   苏彧听完,却只是在氤氲的灯光下笑了起来。   神情温和放松,平白多了两分温柔,眉宇间的疲惫也消了个干净。   他淡淡开口道:“你听错了她的意思。”     第275章 理由   听错了?   忍冬怔了一怔,将若生说的那句话翻来覆去狠狠琢磨了几遍,又悄悄打量了下主子的神情,终于渐渐回过味来。   连三姑娘的那句话,竟有别样的意思……   他将视线收回来,落到了一旁的元宝身上,心里踟蹰着,想要仔细问一问自家主子是怎么听出来的,又不大敢问。这时候,苏彧却站了起来,漫然吩咐道:“把元宝领到你房里去。”   忍冬大惊失色。   “喵!”元宝听见话音,也像是听懂了一般,歪过头来看向二人,有些不大高兴地叫唤了一声。   苏彧恍若未闻,抬脚往外走去:“将门锁严实了,休叫它乱跑。”   “主子!”忍冬苦着脸喊道,“小的拿它没法子。”   “没法子便想。”苏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房门大开着,有夜风带着雪粒子吹进来,正巧落了元宝一身。它身上暖融融的,雪花一触便化作了清水,彻骨沁凉,穿透厚实的皮毛浸到了深处。一直懒洋洋不肯动弹的元宝便一蹦三尺高,自己跳进了忍冬怀里。   忍冬一时不察,叫它撞了个趔趄。   好容易站稳了,便是一人一猫面面相觑。   元宝安安分分呆了一会,突然埋头往他怀里拱了拱,像讨好又像是撒娇。忍冬见状,无可奈何,只得长叹口气,抱着它往外头走去。   廊下夜色深浓,飞雪则白得发亮。   苏彧的身影早已融入夜色,脚步声也轻浅得几乎难以听见。   倒是落雪的簌簌声,伴随着时辰流逝愈发清晰响亮。   他推开门,进了永宁的屋子。小童多觉。天色未曾黑透便已入眠,此刻梦意香甜,半点不知自己屋子里多了个人。角落里点了灯,他也没有醒来。苏彧便立在床畔就着微光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熄灯出门,站在了廊下。   望着廊外风雪,他紧紧皱起了眉。   从长兴胡同到平康坊连家。路程可不短。   但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走进了夜幕里。   然而这一走却并未走出多远,他及至庭中便停下了脚步,蹙眉望向不远处。唤了一声“陈公公”。   陈桃打着伞,自雪中缓步走来,闻言笑道:“瞧您这模样似要出门,咱家可是来得不巧?”忍冬走在他后头。闻言抬头看向了苏彧,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诧。   苏彧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声色不动地道:“倒不是什么要紧事。”   陈桃人精一个,不由失笑:“能叫苏大人深夜出门的,怎么会不是要紧事。”说着话,几人已重回了廊下。陈桃收了伞递给忍冬。   忍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苏彧道:“陆立展的事你知道了?”   “一见您的消息呀,咱家这心中便有数了。”陈桃点了点头。   苏彧的声音就冷了下去:“我原先一直想不明白,他这样一个人为何独独拥立太子。而今看了个明白,却似乎愈发不懂了。”   太子少沔在嘉隆帝的几个儿子里并不算拔尖的。真计较起来,逊色皇七子昱王许多。   虽说他现在身居太子之位,但拥立他,反不及拥立昱王容易,以陆相之老奸巨猾,远不该犯这样的错。是以,他暗中剥茧抽丝,终于发现了太子和昱王对陆立展而言有何不同。   他至始至终只站在太子身后,为的不过就是太子的生母乃是莞贵妃。   “这人呐,一旦遇上了对的,那这十丈红尘里剩下的那些人便再没有能入眼的了。”陈桃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苏彧却嗤笑道:“若是这般,他后来娶妻生子做什么?这人对不对的,只怕是难说,但既然未曾得到,自然遗憾颇多,想必还是不甘心所致,至于那所谓的痴心,恐怕就只有两三分了。”   陈桃笑了笑:“莞贵妃去得早,他爱屋及乌疼惜太子殿下,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事若叫太子知道,只怕高兴不起来。”苏彧唇角浮起一丝凉凉的笑,“不知到了那时候,咱们的陆相爷会如何应对。”   陈桃闻言,侧目看向了自己身旁的少年。   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在灯下愈发显得深不见底,唇畔的笑意则带着冷冷的漫不经心,但不管是这幽深还是这漫不经心,都有种薄刃般的锋利。   他不觉敛神屏息,沉吟道:“这样的大事自然理应让太子殿下知晓。”   暗夜下,细雪纷飞。   苏彧的眼神冷冽阴沉,闻言微微一颔首。   他和若生当日从平州刘刺史那得来的账簿如今已是无用了。   那账簿上琳琅满目,无数人事,原本多多少少能有些用处,但陆立展自断其尾,宁损泰半人手也不想叫他们继续往下查,委实狠辣。   静默片刻,陈桃道:“夜深了,咱家久留不得,待看过小主子便该回去了。”   苏彧知道他出来一趟不容易,又算着永宁已睡了很一会,便唤了忍冬来,去将永宁叫醒了。   屋子里暖烘烘的,永宁睡饱了,此刻醒来瞧见苏彧和陈公公都在,顿时精神大振,缠着俩人又是说话又是笑。但陈桃并未多留,只呆了一小会便走了。   苏彧亲自送他出的门。   走到外头,陈桃抬头看了看天色,面带歉疚道:“今儿个怕是耽搁了您的事。”   苏彧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里却隐隐约约带了丝笑意:“罢了,也是急不得,等到上元节再说吧。”   陈桃听见“上元节”三个字,不由怔了一下,再看他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两分,不禁高兴起来,但高兴之余不免又有些担心。高兴的是,眼前这位苏大人似乎是开窍了,但不知道叫他开窍的人是哪家的姑娘,陈桃这心里终究是有些放心不下。   可眼下就问怕是不好问,他只好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将疑虑藏了起来。   ……   与此同时,连家木犀苑里,若生正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桌上搁着的博山炉袅袅散发着幽香,青烟在暗夜里显得绮丽又浮华。   她撩起帐子一角,盯着看了好半天。   满脑子想着,忍冬将话完完整整带回去了不曾?   苏彧又是否听明白了?   她满心矛盾,一面盼着他听明白,一面又有些羞于叫他听明白……   第276章 年关   这一想,就想了大半夜。她迷迷糊糊睡去时,窗棂外已泛起些微白光,天色渐明了。   但时处年关,朱氏又刚生了孩子仍在月子里,这府里的日常琐事就只好由若生来处理。她上午得见一众管事妈妈,午后还要去一趟千重园见云甄夫人,纵然她有心想懒一懒,也是懒不得。   是以她只是小憩了片刻便起身唤了婢女进来,洗漱更衣,一阵忙绿。   厨下送了晨食来,她也只拣了两只水晶蒸饺吃了,便放下了筷子。一夜未眠,眼下青影重重,面上无精打采连带着胃口也坏了。她暗叹口气,起身离桌,让人将碗筷收拾了。   吴妈妈这时候恰好抱着身大氅走进来,见状眉头微微一蹙,略带担忧地道:“姑娘昨儿个夜里没有睡好?可是屋子里不够暖和?还是身上哪里不适?”   她一口气连着问了三句,又去看伺候若生用饭的小丫鬟,面色十分凝重。   几个小丫鬟见状连大气也不敢出,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屋子里气氛一冷,若生连忙笑着说道:“妈妈过虑了,原只是我夜里做了个梦没有睡安生罢了。”   “往前都是绿蕉和秋娘二人值夜,而今秋娘出门办事去了,绿蕉又叫您给打发去了雀奴姑娘那,您身边一时没了合手的人伺候,夜里哪里睡得好。”吴妈妈闻言却摇了摇头。   若生便道:“眼瞧着就要过年,用不了几日秋娘便能回来了。至于绿蕉,倒还真是个麻烦事儿。”略微一顿,她笑起来,同吴妈妈道:“寻个牙婆来。再买几个人替一替。”   二房人口简单,原本留着伺候的人便也不多,近些时候又陆陆续续叫若生打发出去了一些,现如今留下的人手就有些紧张。加上若陵出世,府里多了位小公子,又多了个雀奴,这伺候的人手渐渐就不够了。   年节上一忙绿。更显局促。   现下雀奴还住在木犀苑里。若生便索性打发了绿蕉先去照料她,可她自己是用惯了绿蕉的,突然之间离了人。到底不适应,这迟早还是得将人换回来。   “就明儿个一早吧,你把牙婆带进来,我亲自挑两个。”若生心中有了打算。便将时间定了下来。   吴妈妈谨声应了个是,上前去将手中大氅展开。为她披上。   一旁的小丫鬟便也赶紧将手炉递了上来。   大雪下了一长夜,现下也不见停,外头天寒地冻,换了往常若生定然不愿出门。但今儿个就是哈欠连天,也照旧不能躲懒。她接过暖炉,抬脚准备往外走去。谁知路过窗下,却忽然听见了一阵银链抖动的哗哗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又一声的——“天冷!天冷!”   若生被逗得眉眼弯弯,扭头去看架子上的鹦哥,嗔道:“你也知道天冷?”   铜钱拍着翅膀,嘴里一叠声地喊:“姑娘怕冷!姑娘怕冷!”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鬟闲话间说过的,全叫它给记住了。   若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语带惆怅:“倒还是你知道惦记我。”   “知道!知道!”铜钱也不含糊,闻言立马学上了。   若生便又笑起来,摇了摇头,越过它向门外走去。   到了明月堂,向父母请过安,她又去见了若陵。小童呼呼大睡,又白又胖。她只是这样看着,就已是满心欢喜,什么疲惫困倦都没了。打起精神,她便去见了一众管事妈妈,大小事宜悉数吩咐妥当,这才回去阖眼养了养神。   午后大雪渐止,她又陪着云甄夫人出了门。   站在新立的坟茔前,她亲手点了香,望着青烟,轻声问道:“您当年可曾为他取名?”   云甄夫人低着头,眉目间神色莫测:“无极,他叫无极……”   若生便在坟前跪了下去,也不管膝下是冰雪泥地,又湿又冷,只是将手中的香稳稳插在了香龛里,唤了一句“无极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亮悦耳,在细雪中听来,却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悠远。   云甄夫人蓦地,泪如雨下。   想起东夷的草原,想起了心里的那个人。   想起了那时候的天空。   那样的蓝,自那以后她再不曾见到过。   ……   若生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挽住了她的胳膊,默然无声地陪她站了许久。   直到天上的雪终于只剩下零星几片时,她们才返程回了平康坊。临下马车,云甄夫人突然伸手拉住了若生的胳膊。若生不解,回头去看,却见姑姑眼眶微红,面向自己笑了起来:“阿九,多谢你了。”   若生怔了一怔,忽然鼻子发酸,几要落泪。   云甄夫人将她搂进怀中,长而重地叹息了一声。   ……   于是这天夜里,若生又未能安眠。   明明困极,但她就是睡不着。   一来想着姑姑,二来想着苏彧,想着想着又不由得想起了另外几桩事来。逃出连家便没了踪影的玉寅,如今身在何处?陆相当年又为何要在裴家的事上设计污蔑姑姑?   如今虽然明面上看着连家无事,姑姑也无事,她更是无事,但是她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得很,仿佛这一切还仅仅只是开始罢了。   这样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   若生的睡意,就涌上来又退下去。   来来回回,似寐非寐,似梦非梦。   翌日清晨她从床上爬起来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吴妈妈见状便要她再歇一会,道这牙婆是不是先打发回去?   可若生知道自己就算是躺下了,恐怕也没心思睡觉,牙婆既来了,就还是照见吧。她便让人带了牙婆过来,又吩咐大丫鬟葡萄去请了雀奴来。   因挑的是小丫头,牙婆带来的这批人也都不错,若生便没有在上头多耗工夫,很快就挑定了几个先送到雀奴那去,让绿蕉好好教一教。   随后,她又将自己房里的几个二等丫鬟叫了出来,让雀奴自己挑两个带回去。   雀奴迟疑了一阵,最后却只挑了一个叫流萤的。   若生虽想再给她塞点人,但她只选了一个,便也作罢,只敲打了流萤几句,就让雀奴将人带了回去。   左右等到年后雀奴搬出了木犀苑,这人手还得另行安置,不急在这一时。   第277章 邀约   很快,翻过了年,若生便又长了一岁。   初一清晨,放了开门炮仗,她站在天光底下,望着一地红屑,闻着淡淡的硫磺硝烟味,不觉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睁开眼醒来的那一天。同是正月里,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剩余的年味,众人脸上的喜气也还尚未散去。   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的帐子,上头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逼真又生动。   但这样的帐子,这样的花样,这样的手艺……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了。   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了启泰二年的春日里,死在了清贫简陋的八灯巷小院子里,可睁开眼,瞧见的却是这样一顶帐子。身上盖着的被子沉甸甸的,熏了香,十分厚实。屋子里烧了地龙,暖意融融,像是身在夏日里。   这一切,都跟八灯巷里的日子,截然不同。   迎着微光摊开手,十指纤纤,白皙柔弱,掌心纹路清晰,指甲是修剪过后才有的圆润干净。   没有伤痕,没有断甲,没有吃过苦头的丝毫模样。   她便以为这是自己死后的一个梦。   可当她伸手撩开帐子一角,歪头向外看去时,却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凳子上打瞌睡的婢女。   昏黄的灯光掩映下,凳子上坐着的人低垂着头,眉目朦胧。   像是假人——   然而内心犹疑不定的那瞬间,若生听见了她的呼吸声。   平缓又轻浅。   尘封的往事与回忆,就像是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平康坊的连家大宅,她的旧居木犀苑,角角落落全都清晰如同昨日。   她攥着那一角帐子。渐渐手足冰冷,浑身僵硬,呼吸沉沉。然后手一松,“嘭”一声磕到了床柱上,疼痛霎时席卷上心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梦!   与此同时,浅眠的值夜大丫鬟也被那一声重响惊醒。睁着惺忪睡眼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脸张皇地扭头来看床:“姑娘?”   声音清脆微带睡意。   是红樱。   她辨认出了声音,胸腔里的那颗心往下一坠,这手背上的疼便也不察了。只是脸色却一点一点白了下去。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死了,怎么又活了?   但这满心疑惑,无人能解。   她跌跌撞撞一路走。摔倒了便爬起来,爬起来接着摔。一步步慢慢地就走到了今天。   此刻仰头望天,只见蓝天白云,不知不觉,已是一年。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去了明月堂。   少顷进了门,朱氏一见她,就朝她手里塞了个福橘。   江南一带的规矩。正月初一早上得吃福橘,北地却没有这些讲究。   若生拿着橘子剥了皮。掰下一瓣送入口中,甜津津凉丝丝的。朱氏便笑着道:“新正吃了福橘,阿九今年必能福寿吉祥,顺顺当当。”   若生听着这吉祥话,也笑起来,又问若陵可醒了?   朱氏嗔道:“那小魔星,天还未亮就醒了,咿咿呀呀不肯睡,闹腾得很。”   若生闻言乐不可支,陪着她说了几句话就去内室里看若陵。   出了月子的小孩,似乎又白胖了一圈,躺在摇车里,一双眼眨巴眨巴的又黑又亮。   她抓着剥了皮的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问道:“想不想吃?”   小若陵尚不会说话,便只盯着橘子嘟起了嘴,噗噗吹了两个泡泡。   像是想吃。   若生不由哈哈大笑,自己把一个橘子全吃光了。   ……   到了上元节这日,她端着碗元宵又跑到若陵的摇车前,笑眯眯问他:“想吃吗?”   小若陵依旧不会说话,盯着碗勺,瘪着嘴似哭非哭。   若生便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了……”   她捏着调羹,一边叹气一边慢条斯理地又把一碗元宵给吃光了,然后趁着若陵未哭,急急忙忙“逃走”了。回到木犀苑,恰逢扈秋娘要来寻她,她便在廊下站定了,笑着问道:“怎么了?”   “慕姑娘方才派人来给您下了帖子,邀您今夜一道观灯。”扈秋娘躬身行礼,笑着回答道。   今儿个夜里花灯满街,按习俗便该上街看灯的。   若生原本有些意兴阑珊,不知怎么的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并没有要出门看灯的心思,但既然慕靖瑶邀了她,哪有不去的道理,她便吩咐扈秋娘道:“打发个人去回话,这帖子我应下了。”   扈秋娘应了个是,先行退了下去。   等到暮色四合,若生粗粗用罢饭食,便由着吴妈妈等人打扮自己。她平素不喜折腾,连发式也都命人拣了简单的梳,难得今日有了兴致,一群人便变着法子要让她换新衫,涂脂又抹粉。   还是吴妈妈道,姑娘年纪轻,颜色好,哪里需要这么些脂粉往脸上抹,众人这才作罢。   若生倒有些懒洋洋的,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满不在意地道:“抹不抹都好,总归不丑就行。”   谁知临要出门,扈秋娘突然又匆匆忙忙给她塞了封信,说是慕姑娘刚刚让人送来的。   若生一头雾水,不知慕靖瑶明明同自己说定了何时见面哪里见面,怎么又派人送了信来,莫不是反悔了?她微蹙着眉头将信打开了来,上头只有短短两句话,她一眼就看完了,而后脸色一变,忽然问道:“方才那身衣裳呢?”   葡萄几人闻言皆是一愣,不等反应过来,她已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去取来,我要换那一身!”   葡萄暗吃一惊,心想姑娘前脚才嫌那身衣裳太过出挑不肯穿,怎地这转眼间就改了主意?   她疑惑不解地去取了衣裳来,但见自家姑娘一言不发,只速速将其换上,随即又吩咐道:“去将那对镯子取来。”   吴妈妈便赶忙将首饰匣子抱了过来。   若生戴上镯子就要出门。   可走到门口,她眉头一皱,又折返回去将镯子给褪下了。   来回折腾了好一会,才终于是出了门。   外头天色黑透,无星无月,但满街花灯将四周照了个通亮,恍若白昼。马车便也如同白日里行路一般,走得飞快,一连拐过几个弯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若生坐在马车里,并未下去,只是倚在窗边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入目之处,是一株大树。   新芽未发,光秃秃的。   有个人背靠树干束手而立,模样懒懒,神情晦暗不明。   第278章 会面   她定定看了一会,目光不由自主变得炙热起来。   树下的人这时候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蓦地抬头朝她望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眼里渐渐有了笑意。   若生微微一怔,忽然心跳如鼓,有些不敢继续同他对视。   她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将帘子给放了下来,然后躲在马车里深吸了一口气。然而胸腔里急速跳动着的心脏却并未因此而恢复平静,反倒是越跳越猛烈,像是里头有一只兽,正在挣扎跃出。   她暗皱下眉,连忙用力抵住心口,轻声斥了自己一句:“疯了不成……”   可有些后知后觉的怯怯和欢喜仍像是藤蔓一般,沿着血脉爬上来,将她跳动着的一颗心填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她没了法子,只好长长叹息一声,索性由了它去。   带着两分自暴自弃,她掀帘走下马车,吩咐了扈秋娘两句后,便提步朝不远处的树下走去。   夜影阑珊,虽满街花灯,但树下光线仍有些昏暗,若生走得近了,才发现苏彧脸色不大好看,是倦极的样子,但他懒洋洋站在那,望着她面上只是笑。   若生站定,问道:“笑什么?”   他看着她,不紧不慢地道:“肤若美瓷唇若樱,明眸皓齿百媚生。”   这是在夸她好看。   可夸得这般直白——   若生不觉也笑了起来,轻声骂道:“登徒子!”   “哦?”苏彧听见这话,满不在乎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淡淡道,“登徒子?在哪?我怎么没瞧见?”   若生鲜见他如此无赖。不由又朝他走近了两步,蹙眉问道:“苏大人吃酒了?”   空气里有十分淡薄的酒味。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四哥回来了,开了两坛子花雕酒。”   这些日子因为忙于收拾陆立展的人,他已有两天一夜未曾阖眼,若非正巧四哥回来了,莫说吃酒。恐怕连饭也不想吃。   他说完。伸出手来,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声音低低地说道:“倒没敢多喝。只一杯而已。”   若生瞥他一眼,微微拔高了音量:“一杯?”   他皱了皱眉,别开脸去改了口:“一斤……”   若生盘算着他的酒量,再看他分明一脸疲惫。闻言不由虎着脸道:“回去歇着!”   苏彧口气淡淡的,意思却很坚决:“灯还没看呢。”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走到她身侧。催促道:“再不去,玉犀街上就该没地方下脚了。”   若生怔了一怔:“不去广庆楼?”   广庆楼在玉犀街左侧,位于中段,这人站在楼上推窗往外一探头。前前后后都能瞧个清楚,是观灯的好位置。慕靖瑶原先就和她约的那儿,现下怕是已经和贺咸在那等着他们了。   若生因为要来见苏彧。便也就没带上雀奴,只让绿蕉带着她先去了慕靖瑶那。   这会想必人都在那了。可听苏彧的意思竟是不打算去广庆楼同他们会合?   “先转悠一会再去又有何妨?”苏彧道,“难得上元节,没有那么多规矩讲究,走在街上闲逛看灯可不比站在楼上看强?”   这话倒是在理。   苏彧继续说了下去:“权当陪陪我。”   声音一轻。   若生这心里就是一软:“走吧。”   苏彧立即笑了起来,一点没有往常惯有的冷漠疏淡。   若生一见他这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当即回到马车旁,吩咐扈秋娘自去看灯也好,候着也行,或去广庆楼跟着雀奴也罢,不必跟着她走了。   扈秋娘迟疑了下,道:“可这般一来,姑娘身边就无人伺候了。”   虽说今夜不大讲究,嬉戏玩闹都无妨,但也正因如此,街面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杂而乱,叫人放心不下。   “不论如何,总得有个人去广庆楼传话才是。”若生摇了摇头。   苏彧今儿个不管是忍冬还是三七,一个没带,她身边也只跟了扈秋娘一个,虽说叫车夫去报信也成,但慕靖瑶几个认得扈秋娘,却不认得她的车夫,到底还得是扈秋娘去。   言罢她无奈笑了笑,回头看一眼苏彧,又转过脸来面向扈秋娘道:“你莫要担心,这不是还有苏大人么?”   今儿个夜里左右也没有什么孤男寡女不可同行的规矩,扈秋娘也知道他们私下必定有话要谈,就也未再多言,只老老实实应承下来,先行一步前去广庆楼传话。   若生和苏彧就一前一后往玉犀街走去。   走到半道,遇上个小摊子,挂了几只花灯还有面具,青面獠牙的,不由叫若生想起在段家园子里瞧见苏彧时的那一天来,她就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   苏彧便立马走过去掏银子,买了一副递到她手里。   若生哭笑不得:“我只是瞧瞧。”但面具拿在了手里,她就没有再放下过,仔细看了又看,她把面具往脸上一戴,面向苏彧问了句:“怎么样?”   苏彧叹了口气:“不大好看。”   若生闷在面具后头,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并没打算摘下来。   走了两步,她突然问道:“陆相如今是否仍在寻找玉寅?”   苏彧乖乖回答:“这人既然没找着,他必定不甘心,当然得继续找。”说完话音微微一顿,他眯起眼睛反问道:“你还在惦记玉寅?”   若生没有发现他话里的异样,脱口道:“不见踪影自然惦记。”   苏彧沉下脸,阴阴地道:“是吗?”   若生摘下面具,蹙起两道浓淡相宜的眉毛:“我在想,他会不会已经死了,所以不管是你我还是陆相,都始终遍寻不着。可仔细一想,他那样的人又哪里这么容易死掉。想想真是可惜了,好人不长命,祸害却总偏偏遗千年。”   苏彧听见这话,原本有些阴鸷的神情猛地又放松下来。   等到若生侧目望向他时,他已是一副笑微微的模样。   俩人步入人群,周围喧闹起来。   这时候,前头突然有人喊了起来:“阿姐!”   声音耳熟又陌生。   若生愣了下,旋即就瞧见人群中飞奔出个穿一身红色大氅的少年来,脖子上一个老大的赤金璎珞。   这身打扮,竟是莫名的眼熟。   第279章 暗涌(一)   怔忪间,对面一袭红衣已横冲直撞而来。   若生皱着眉头,一下子忘了闪避,差点叫人撞了个正着。得亏苏彧眼疾手快,伸长手臂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揽,退到了边上,这才躲开了去。   人群里一阵喧闹,然则并没有人敢上前去拦一拦。   “阿姐!你也不等等我!”   少年微带沙哑的声音尚未远去。   若生扶着苏彧的胳膊站稳后,循声望了过去。   红衣少年此时已经拽住了前头一人的胳膊,口气仍旧十分不快:“说定了一起看灯,你怎么能抛下我先走?”   “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么?怎么能算是抛下你先走了?”说话的是个身量高挑纤细的美貌少女,穿着身镶虎纹毛皮墨绿洒金披风。她将手里的鎏银飞花手炉一把塞进红衣少年手中,笑着道:“你要是怕我跑了,怎地也不跟严实些?”   “我哪里料到你会这般说话不算话!”红衣少年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将手炉抱住了,嘴里嫌弃起来,“这姑娘家的玩意儿你塞给我做什么!”   “属你牢骚最多。”罩着墨绿披风的少女闻言笑着瞪了他一眼,而后转过脸来,忽然看向了若生所在的方向。   雪肤高鼻,粉面桃腮。   小山眉,色如黛。   这人生得十分美丽。   若生一时忘了移开视线,耳听得苏彧在旁轻声道:“是陆相的一双儿女。”她便身子一僵,变了脸色。   难怪她觉得方才那一身红衣和赤金璎珞都叫人眼熟得厉害,原来是陆立展的儿子陆离。   去岁重五日上,她曾经见过陆离。当时她戴着幂篱。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眼神太差还是脑子不好,硬是扯着她叫阿姐,将她认做了陆幼筠。不管扈秋娘如何呵斥,他自己的小厮怎么解释,他就是油盐不进,始终不肯相信自己将人认错了。   又混又烦人。   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生对陆幼筠满心警惕,对陆相也无好感。连带着厌屋及乌。看陆离也很不满意。   她蓦地别开脸,将视线收了回来,扯扯苏彧的衣袖。低声道:“曼曼姐该等急了,我们还是去广庆楼吧。”   不料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陆幼筠便扬声叫住了她:“咦,这不是连家妹妹吗?”   若生原不想搭理她。但她先开口叫了人,这就不得不应了。   她看着陆幼筠姐弟俩。勉强笑了笑:“筠姐姐。”   陆幼筠便带着人朝她走了过来:“真是巧,竟在这遇上了你。”   若生闻言,原就有些僵硬的身体更僵了,心道这巧合她可一点也不想碰上。她身上明明穿得厚实又温暖。方才也没觉得冷,可这会面向陆幼筠笑着,手脚却突然冷了下去。像是冰块,又重又硬。   她想迈迈脚。但怎么也迈不开。   她想动动手指,可手垂在身侧僵如木石。   心里“咯噔”一下,她暗觉不好,自己这模样怎么同陆幼筠打交道?   就在这时,苏彧突然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有力而温暖。   像阳光,瞬间驱散了她心头阴霾,冰霜消融,现世安稳。   她蓦地安心下来。   而他往前走了一步,半挡住她的身子,看着陆幼筠道:“陆姑娘。”   他原先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又侧身对着陆幼筠姐弟,是以谁也没有瞧见他,此刻看清楚了脸,陆幼筠不觉吃了一惊:“苏侍郎?”   京城里的世家子弟满打满算就这么些,纵然苏彧鲜少和他们厮混,但该认识的人自然都认识。   陆离也认出了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苏侍郎也看灯?”   口气诧异至极,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   苏彧声色不动地松开了若生的手,又往前走了一步,抬眼看他,笑了一下:“怎么,我难道看不得?”   陆离闻言一歪脑袋,“哈”地笑了一声,突然问道:“苏大人身后的这位是谁?”言罢又扭头看向自家姐姐,“连家妹妹?哪个连家呀?”   “平康坊连家。”陆幼筠声音温柔,吐字轻软,视线恍若不经意般落在了苏彧身上。   陆离就开始探头探脑地往后看:“似乎有些眼熟,该不会在哪遇见过吧?”   陆幼筠则笑:“胡说八道,连我也只见过阿九一两回,你怎么会遇见过。”   她说完忽然间很是为难般地蹙起了眉头,面向苏彧问道:“阿九和苏侍郎是旧识?”但她看的虽然是苏彧,这话却像是问的若生。   若生就也皱了皱眉,从苏彧身后走了出来。   然而她尚未做声,苏彧已抢先一步不阴不阳地道:“是与不是,干卿何事?”   这话虽没错,但也十分不顾情面,很不好听。   陆幼筠微微一怔,面上已见讪然。   陆离更是直接就要发火。   还是陆幼筠伸手拦了一拦,他才横眉冷眼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若生无奈,赶忙道:“今儿个倒是真巧,前脚才遇上苏大人,后脚便遇上了筠姐姐。”她又故作不知,遥遥望着融入人群的陆离背影问道:“方才那位是……”   陆幼筠并不去追陆离,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曾,只是重新笑起来道:“是舍弟。”   若生便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陆公子!”   陆幼筠微微一颔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若生已经笑得两颊发酸,但没奈何只得继续强打精神同她寒暄。   “连姑娘不是还要前往广庆楼?”苏彧面上神色不显,但语气已带不耐。   陆幼筠就笑笑道:“既如此,我就不耽搁阿九妹妹了,等你下回得了空到陆家来,我们再好好叙一叙。”   若生巴不得她赶紧走,闻言点头如捣蒜:“一定!一定!”   陆幼筠这才施施然走开了。   眼瞧着她身影消失不见,若生敛了笑,终于长出一口气。   周围人潮涌动,她抬头看苏彧,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去广庆楼吧。”   苏彧回望过来,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何必勉强自己理会她。”   若生苦笑:“人情世故不外乎如此,岂是说不理会就能不理会的。”   她和陆幼筠眼下尚未交恶,连家和陆家明面上也无矛盾,陆幼筠既想示好,她就不能不接着。   “唉……”苏彧最不耐烦人情世故四个字,闻言只觉头疼,干脆一把牵住若生的手,带着她往人群里走去。   玉犀街上行人如织,二人隐在大氅下的手十指交握。   道旁花灯满目,若生忽觉内心震动,头晕目眩。   第280章 暗涌(二)   明艳灯光映入眼帘,像是一场幻梦。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掌心温暖,仿佛能抵御世间所有严寒。   从来没有哪一刻,能像是现在这样,令人既安心又隐隐不安。她朦朦胧胧地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因而愈发得惶恐了。心思浮动间,她茫茫然不知自己的视线该落在何处。   苏彧就走在她身侧,她却有些不敢看他。   两旁花灯琳琅,亮如白昼,她亦不敢抬头去看。那万顷灯火好像能照进她心里,将她的心思悉数照亮,一览无余。   她只好举目望天。   天空尽头黑成了一团墨,她盯着看了半响,只觉脖子发酸快要僵住了。好在广庆楼已在眼前,不消一会就能到达。她转了转头,忽然瞥见广庆楼对面的高楼上有人临窗而立,正低头往下看。   二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视线不由触到了一起。   若生微微一愣,随即将视线收回,看向了前方。   然而高楼上的那人却并未如她一样将目光收回。   直至若生的身影走出老远,他仍然在看她。   定定地看,看了许久。   一凝视,就忘了时辰。   许是因为他站得高,她似乎并没有能够看清他。   微微敛目,他立在窗边,身体纹丝不动,视线也不动,嘴角却紧紧抿了起来。   今儿个,还真是难以预料的巧。   他方才只是不经意间低头一看,不曾想竟就瞧见了她。   虽说隔了些日子再见,但连家二房的这位三姑娘,他可依旧记得清清楚楚。他原本以为她不过就是个被养得不知人间疾苦,娇纵不懂事的小姑娘罢了。可到头来,到底是他小看了她。   说来也怪,她似乎打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就一直不大喜欢他。   也不知是不是天生敏锐。   这样想着,他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异样光芒,然后慢慢的,一点一点冷了下去。眼里再无温度。   过了良久。他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卫麟”:“瞧见什么了?”   他连忙转过身去,躬身轻言回禀道:“眼下尚无异状。”   “是吗?”太子少沔闻言,皱起了眉头。“看来老七今夜是不打算出门了。”   “殿下说得是。”他站在桌边,提起酒壶为太子斟酒。   手一动,壶口一低,色泽金黄透明而微带青碧的竹叶青便立即倾泻而下。气味芳香而醇厚。   太子少沔盯着酒盏看了片刻,忽然又喊:“卫麟!”   他听着。只觉额角青筋一跳,但面上仍旧微笑不止,恭恭敬敬应了个“是”。   太子少沔便问道:“你可中意这名字?”   他笑意不减,谨声回答:“奴才再欢喜不过。”   太子少沔弯起嘴角。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便再三谢恩,温顺地低下了头,然而他垂首的那一刻。目光却在刹那间变为了利刃。   卫麟,卫麟……   取自“金麟岂是池中物”。   然则太子赐名。形同笑话,不过是讥诮而已。   可名字罢了,叫什么不一样?玉寅也好,卫麟也罢,总归都不是他。   他望着太子袖口繁复华丽的花纹,逐渐失去了笑意。   而太子少沔这时候,吃着酒,蓦然思及陆相,登时满心不快,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酒盏往地上用力一掼,“咣啷”一声,满地狼藉。碎瓷酒水,蜿蜒散落,像一场鏖战过后的怅然。   他开始发火,又摔了酒壶。   但这些并不足以熄灭他的怒火,他摔得越大力,声音越响亮越清脆,他就越是生气。   陆立展那混账东西,怎敢肖想他的母妃!   他陆立展算个什么玩意儿,他也配?   太子少沔气得眼睛都红了,奈何这破事儿又不能告诉别人,只是憋着憋着终于憋得他都快要疯了。往前遇上了事儿,他总是头一个去寻陆立展,可如今这问题就出在陆立展身上,他能找千万人却独独不能找陆立展。   他真的,快要捱不住了。   “老七打的一手好算盘,使的一手好离间计呀!”太子少沔喘着粗气,站起身来,握拳“嘭”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这一刻,他恨毒了自己的七弟昱王。   陆立展乃是他的左臂右膀,是他的智囊,是他的倚仗!   一旦没了陆立展,他就像是折了翼的大鸟,再凶猛再如何,恐怕也飞不起来了。   到了那个时候,他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广阔天地落入昱王手中?   太子少沔想着那张椅子,想着这大好河山,心里的火气终于消了一些。   他可不能由着老七那竖子抢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他咬牙又落了座,重新唤了卫麟给自己斟酒。   ……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一切并非昱王的手笔。   真正一石二鸟,既离间了他和陆立展,又加深了他对昱王怨恨的人,此刻正在脚步悠闲地步入广庆楼。   到了门口,苏彧似乎仍没有要放开若生手的打算。   若生猜他半醉不醉的,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镇定下来后就不觉有些想笑。   她晃了晃手,轻声道:“松开。”   苏彧一言不发,恍若未闻,只是牵着她往里头走。   若生不动,佯装生气:“你松不松?”   虽说有大氅遮挡,旁人看不见他们的手,但也不能真就这么由着他胡闹。   谁知她说完后,苏彧突然反问了句:“你叫我什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饶是若生知道他今儿个不同以往,还是有些愣住了,狐疑着道:“苏大人?”   他冷笑了声没言语。   若生心里有些发毛,踟蹰着又道:“苏彧?”   话音一落,他连笑也不笑了,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然而这一眼对若生而言,却仿佛福灵心至。   她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瓣,终是好声好气地喊了声“五哥”:“你倒是把手松开……”   他这才真的笑出来,从善如流将手松了。   若生无奈至极,叹了口气催他上楼,一面用耳语般的声音教训他:“苏大人你今后还是莫要沾酒了。”   “怎么?”苏彧的眼睛在灯光下黑得出奇,意味深长地道,“你这是在嫌弃我?”   若生哪敢说是,只得摇头。   谁知她一摇头,他立马从容不迫地接了句:“既不嫌弃,那便是喜欢了。”     第281章 喜欢   若生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双耳一热,红云便烧到了两颊。   他仿佛不经意间说出的散漫慵懒话语,落在她耳中,却火辣又灼人。   她从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这样厚颜无耻……   她也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将“喜欢”两个字说得这般顺耳又动听。   这一瞬间,空气微凝,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悄悄打开她的心扉,将一枚青碧种子用力种了下去。   下一瞬,她抬起头来,眸中似有万点灯火,亮如星光璀璨,声音轻轻的,口气却很郑重:“我的确是喜欢。”   她身侧的苏彧便低低笑道:“我亦如是。”   若生滴酒未沾,闻言却也不由醺然欲醉了,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抬脚往楼梯上走去。   恰逢贺咸被慕靖瑶打发下来寻人,一眼就瞧见了并肩而行的二人,张口即道:“五哥你要是再不来,估计曼曼都要疑心你把人连三姑娘给生吃了。”   苏彧斜睨他一眼:“你倒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乐得如此!”贺咸旁的事说不过他,唯独这事上底气十足。   苏彧便也不吭声了,只领着若生往慕靖瑶和雀奴那走去。进了里头,将门一闭,外头嘈杂声响便如潮水般退去,重归了安静。然而窗扇一开,街面上的热闹就又传了进来。   慕靖瑶给若生沏了一杯酒:“难得的日子,小酌一杯。”   “什么酒?”若生举起酒杯,置于眼前深吸了一口气,酒味清淡,带着甜香。气息微酸。   慕靖瑶微笑着就要作答,不想苏彧却先说了。   “是梅酒。”   他杯中空空,未尝一口,但一嗅即知。   若生禁不住感慨了句:“好厉害。”   她低头浅啜了一口,酒水柔滑,果香甜美,并无辛辣。   窗外凉风徐徐。吹得酒香萦绕鼻间。经久不散。   一杯酒喝掉十之八九,若生侧目朝窗外看了一眼。隔着长街,她忽然发现正对面高楼的那间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只有一个是坐着的,另一个则站在桌边,不时提壶斟酒。身姿不挺。   若生看着斟酒那人的背影,微微蹙了下眉头。   她方才在街上抬头时看见的那人。似乎就是这一个。   “苏大人!”她忽然唤了一声。   苏彧立即看向了她,在座其余几人也一并停下交谈抬起头来。   苏彧问道:“何事?”   她盯着对面的两个人影,方要开口,却见斟酒那人突然快步走到窗边抬手将窗子一合。不由愣了下:“没什么,应当是我多心了。”   那俩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一个被遮去了半张脸。一个背对着她。   刚才在玉犀街上抬头往上看时,因着灯光耀眼。她也只模模糊糊辨别出对方是个男人。   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不知为何,当她看着那俩人时,内心深处却涌现出了一阵不安。   “你看见了什么?”苏彧起身走到窗边。   若生便也站起身来,指了指那扇窗,低声道:“那里头有两个人。”   苏彧闻言微微一颔首,也不多问,只是立即转身出了门,待到回来面上已换了一副神色。   若生问道:“你派人去打探了?”   苏彧道:“已是人去楼空。”   “什么人去楼空?”慕靖瑶和贺咸听见这话不觉都放下了手中酒盏,就连雀奴都眼巴巴看向了若生俩人。   若生只得摇头道:“我方才在对面瞧见了两个人,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难安。”   慕靖瑶暗吃一惊:“是认得的人?”   “不知是不是认得的。”若生苦笑,“但看样子,那俩人应当不是普通人。”   寻常人出入酒楼自是走正门,可她方才一直盯着正门,并不见有人走出,苏彧却道那屋子里的人早已不见,是以他们必然另有门路可走。   她叹口气,道:“罢了,多半是我疑心病过重所致。”   但直觉这东西,有错有对,但凡冒了出来,就难以叫人心安。   她不知不觉,已一连吃了几杯梅酒。   平素不曾沾酒,她也不知自己酒量几何,这梅酒甜津津的也不像是酒,一不留神她就喝得微醺了。   慕靖瑶眼瞧着她似要醉倒,不由懊悔起来:“早知如此就不该叫她吃酒,这果酒后劲可也不小呢。”   片刻过后,苏彧忽然伸手将人从椅子上捞了起来:“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若生醺然,他的酒意却褪了。   可若生看着他的脸,蓦地泪如雨下:“五哥,你千万别死,千万别……”   慕靖瑶几人听得一头雾水,又是哭笑不得:“才说她恐怕要醉,不曾想竟就醉得这般狠了。”   雀奴见状,也忍不住小声道:“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   然而只有苏彧知道,她说的并不是胡话。   只是过去她提及那个死于启泰元年的他时,有困惑有无奈有惆怅,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伤心和害怕。   她渐渐哭得像个孩子。   一点也不好看,狼狈极了。   可苏彧看着她,却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都要化了。   他微微俯下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又看向慕靖瑶轻声问道:“她身边那个叫秋娘的妇人呢?”   慕靖瑶愣了一愣,随即立刻发话让人传了扈秋娘来。   苏彧便要将若生交给她。   但若生双手往他脖子上一套,闭着眼睛嘟嘟哝哝就是不愿意。   一屋子的人全傻了眼。   苏彧也怔了怔。   最后还是让人拿了身大氅将她蒙头一罩,由苏彧抱着她出了门。等到送上马车,掀开大氅一看,她已是睡着了。   众人面面相觑。   扈秋娘也是头回见自家姑娘这般模样,尴尬极了。   好容易回了连家大宅,她又缠着雀奴不放,非要雀奴留下同她一道睡。   不过她缠人归缠人,这话却是少,而且没一会就又睡过去了。   ……   金乌西坠夜沉沉,她这一睡就睡到了翌日午时。   起身时,头痛欲裂,她一个激灵又倒了回去,疑惑自语:“怎地睡了一夜浑身不适?”   雀奴就呆在边上看书,闻言将书卷一合,凑过去道:“三姐姐,你不记得了吗?”   若生稀里糊涂的,闻言拧着眉反问道:“怎么了?”   “咱们昨儿个去看灯,你多吃了两盏梅酒,然后……”雀奴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   若生面无表情地听罢,忽然一言不发趴在了床上,将脸埋进软枕里,用力捶了两下床,声音闷闷地道:“昨儿个出门没看黄历,这显见得不宜出门呀!” 第282章 故地 雀奴顿了一顿,道:“三姐姐,昨儿个的黄历我看了,是宜出门的。” 若生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帐顶:“……不许拆台!” 雀奴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若生侧目望向她,看着看着也跟着笑弯了眉眼,道:“你再笑话我,下回可不带你出门了!” “不笑,我真不笑。”雀奴连忙摇头,可面上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二人对视着,到底还是笑做了一团。 扈秋娘在外间听见响动,便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若生瞧见她,意识又多清醒了两分,隐隐约约记起些昨晚上的事,自觉颜面过不去,当下床也不赖了,不等人问话便自个儿掀了被子起身。 外头的天早已亮透。 她和雀奴用过了晨食,便一道去明月堂探望若陵。 小孩儿长得快,一天就是一个模样。 若生怎么看他都觉得看不够。 这般闲适地过了大半个月,有一日吴妈妈突然带着人捧了几匹料子过来要她挑一挑。虽说如今天气还冷着,尚是穿袄子的时候,但立春日早过了,春衫眼下不做就该做夏衫了。 吴妈妈让人将几匹料子在桌案上一字排开,笑着同若生道:“姑娘一色裁一件如何?” 年岁渐长,若生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也渐渐长开了,正是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委实难以取舍。 但若生看了一眼,桌上蜀锦的、云锦的、留香绉的……桃红柳绿、鹅黄湖蓝,全是娇滴滴的颜色,就摇了摇头。让找两匹荼白竹青的来。 吴妈妈一听甚觉可惜,好说歹说,一劝再劝,直夸得若生脸都红了。 最后终于还是留下了一匹珊瑚红的。 回过头,她又拿了四色软烟罗来,谨声询问:“这眼看着天气该暖和了,窗纱也得换了。姑娘瞧瞧用哪一色好?” 若生一眼望去。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银红的,当下有了定夺:“就用雨过天青的吧。” 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用来糊窗子,轻薄如烟。甚美。 于是第二天傍晚时分,木犀苑里的窗纱就全换了新。 铜钱最不适应。一副焦躁模样,在架子上扑棱来扑棱去,还学若生的口气扯着嗓子喊:“不好!不好!” 若生听见了两回,啼笑皆非。 它又开始喊“吴妈妈”。学得似模似样。 吴妈妈叫它诓了一回,也是哭笑不得,直说属这扁毛畜生精怪。气得要拔它的毛。 但铜钱有恃无恐,根本不怕她。 放眼木犀苑。它谁也不怕,就是若生都没放在眼里。 高兴了喊两声“姑娘吉祥”,不高兴了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时不时还要扑你一头灰,又傲又刁。哪怕碰见了元宝这么个对它虎视眈眈的,它也半点不慌,该吃秫米吃秫米,该喝水就喝水,像是知道元宝只能在底下仰望它一般。 偏偏元宝是个死心眼的,明知道自己吃不着它,还非得回回来都凑到它眼皮子底下去。 然而死心眼归死心眼,那只胖猫好些日子不曾出现在连家,到底也叫人念得紧。 就连木犀苑的小丫鬟们闲来谈天时,也会不经意间就说起它来。 …… 又过几日。 若生接到了苏彧让人送来的信。 信封上“亲启”两字旁边黑乎乎一个肉爪印痕,一看就是元宝的杰作。 她还未展开信件,面上便已带了笑意。 得益于连家不同别处,无人将她拘在重重深闺里,她行动自如,是日午后,就带着扈秋娘出了门。 到了约定地点,是慕靖瑶迎的她,一见人就开始笑着打趣:“往后可不敢再叫你吃酒了。” 若生羞得要捂脸:“吃茶,吃茶就行。” 谁知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一声问话:“吃什么茶?” 声音熟悉,咬字清晰。 可不就是苏彧。 若生忽然有些不大敢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却离她越来越近:“正山小种如何?” 竟是真的在问她要吃什么茶。 若生微微一愣,抬头循声朝他望去。 他衣冠如雪,立在天光之下,仙人般冷寂疏离。 不远处的角落里是一围芍药,花期未至,仍是枯相。 映衬得他周身气息愈发清冷。 若生有一瞬间的失神,过后才垂下眼睑轻声应道:“好。” 他微微一颔首,并不言语,转身走进了里头。 若生抬了抬眼,看向他的背影,在心底里暗叹一声,这人的性子倒还真不如吃了酒时的讨人喜欢…… 这时候,一旁的慕靖瑶忽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笑眯眯道:“五哥这是羞涩了。” 若生狐疑:“……他哪里像是会羞涩的人?” 慕靖瑶失笑:“你瞧瞧他,连看也不敢多看你,还不是羞涩?” 若生叫她说得脸热,只得快步朝屋子里走去。 少顷入内,她刚一落座,眼前便有手伸来,指骨分明,白净修长。 手中是青碧色的茶盏。 她一怔,旋即接过,微笑道谢。 苏彧却仍然没什么话,只是点一点头,又一脸漫不经心地将手收了回去。 半盏茶的工夫,慕靖瑶跟贺咸已不见踪影。 若生放下茶盏,踟蹰了一会,终是开了口:“苏大人。” “嗯?”苏彧口气波澜不惊,眼神却变了变。 若生道:“对不住,那日是我失态了。” 苏彧闻言,嘴角轻抿,浮起些微笑意:“倒也不算是失态。”言罢,他屈指轻叩桌面,笃笃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将自己手边的一个小匣子推到了若生跟前。 若生好奇:“是什么?” 他淡淡道:“北苑的房契和钥匙。” 若生素白的手指搭在了匣子搭扣上,轻轻颤抖了两下:“北苑?” ——那是她当年初见陆幼筠的地方。 她的脸色微有茫然:“北苑不是在陆离手上?” 苏彧仍然语声淡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琐事:“如今是你的了,烧了也好砸了也罢,荒着也可,总归同陆家再无关系。” “陆离怎么肯卖?”若生打开了匣子,轻轻摩挲着那把钥匙。漆黑铁环。触之冷硬如石。 苏彧面上是不动声色的高深莫测:“山人自有妙计。” 若生听到这,知道自己再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她有心道谢。可满嘴的话就是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 北苑的事她分明只同苏彧提过一次,潦潦草草几句话罢了…… 良久,千言万语汇成了短短两个字,她说:“多谢。”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两个字里藏匿的情愫只怕说上三天三夜也难以说尽。 她抓起钥匙,攥在掌心里微笑了下。又道:“合该回去再看一眼的。” 前尘往事,如梦似幻。 虽知是真,却并不觉得真。 若生深吸了口气,将手松开。手中钥匙“啪嗒”一声落回了纸上。 随后……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苏彧便已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将话头给截了。 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提个银子两字试试。” 若生可怜兮兮地回望过去,慢吞吞道:“那……折算成金子也是妥当的……” 北苑位置虽然差了些。但到底那么大一座宅子,就是贱卖,也是一大笔钱呀。 可苏彧闻言却只瞥了她一眼,不答话抬脚就要走。 似乎是生气了。 若生连忙追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也不喊苏大人了:“五哥我错了,我再不提银子的事,金子也不提了!” 苏彧停下脚步,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过来看她:“我只是要去让人备车。” “……” “你方才不是说要去北苑看一眼么?正巧得空,我陪你一道去一趟。” 若生讪讪松了手,而后长叹口气:“劳烦五哥了。” 北苑那地方,倘若真叫她孤身前去,恐怕她并不敢。 记忆尚未模糊,她遇见雀奴那天发生的事,都还历历在目。 站在角门前,她似乎还能听见那天夜里的鞭炮声。 那个冬雪霏霏,寒冷彻骨的除夕夜,植根于血肉,再也无法抹去,但时移世易,她如今再站在当年自己逃出生天的地方,已能微笑着告诉苏彧,这就是她跟雀奴初次相逢的地方。 雀奴戴着斗笠遮去面目,偶然路过,就被她死死抱住了腿。 她自嘲:“怕是见鬼也不过如此。” 苏彧走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听着,并不言语,但越是往宅邸深处走去,他越是眸色沉沉。 才出正月没多久,天气未暖,日光薄白泛着冷冷玉色,四周景致萧瑟。 残荷小池,水面倒影仿若轻薄琉璃,凉风一过,波光粼粼。 若生见状,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从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个池子。” 边上的朱红栏杆,似是不久前才修葺过,颜色很亮。 她轻轻摸了一把,叹息一声循着记忆一步步朝昔日噩梦走过去。长廊回曲,拐过一道弯,又一道弯,终于走到了一扇门前。大抵是因为身旁有人并肩同行,她心底里的惶恐并没能吞没一切。她伸出双手大力将门推开,只见里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阳光透过窗棂缝隙照进来,照得一室深深浅浅。 是这里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是这里了。   第283章 像你才好 那些记忆,鲜明如故。 突然之间,气血翻滚,五脏六腑都痛,像是有烈火在烧。 若生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过来,前尘往事,哪里是想忘就真能全忘了的。那些得失荣辱,那些天真岁月,那些惶惶无措,依然全都在。 她痛苦到难以呼吸。 修剪齐整的指甲,因为用力,几乎刺破肌肤嵌入掌心。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定然十分难看,眉目扭曲狰狞,剧烈波动的情绪也难以平复,就连空气,也变得浑浊闷热。 这时候,她紧握着的手却被人轻轻抓住了。 对方的手,带着些微凉意,在这闷浊间,像一股清流淌过她的心间。 若生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她咬着牙,低低道:“五哥……我才发现,我原来竟有这么恨她,恨到忍不住想要将她千刀万剐!” 明明她一直都很镇定,明明面对陆幼筠真人时,即便心中仍有隐怕,她也能小心翼翼地同其周旋。 可现在,愤怒跟惶恐席卷而来,像大浪一捧,兜头浇下,将她彻彻底底淹没了。 她变得都不像是自己了。 “五哥,我好怕……” 若生喃喃着,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 他正在一根根将她的手指头掰开,捋直,仔细地检查着她的掌心。 上头有四个小小的月牙状红痕,颜色很深。像是下一刻就会迸出血珠来。 他用自己的食指指腹一一扫过,问了句:“疼么?” 若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便抬眼定定看了她一会,而后淡淡道:“你是怕,若你将她千刀万剐,自己便同她没有什么区别了。毕竟如今你同她不曾明面交恶,也几乎没有来往,她同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却又不一样,这仇如果向她报。从何论起?而且一旦事成。你也就成了凶手,恶人,不过是另一个你记忆里的陆幼筠罢了。” 这一番话,平静又冷锐。 将若生的心思。说得半点不差。 她原就心神不宁。处在大悲大忿之中。闻言更觉此局难解,登时悲从心来,一下子红了眼眶。泪珠霎时涌现,打着转,接二连三地滚落而出。 哪怕她死死咬着牙,这眼泪还是不听使唤了。 若生自觉狼狈,一把捂住脸,蹲下了身去。 可泪水,还是不停地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没有声音,光有泪珠儿,一串串,像是落雨。 苏彧看着,也自然地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用力揉了一把她头顶的发,道:“傻姑娘,你都走到这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你若决意报仇,那便只管放手去报。” “休说杀个人,纵是屠神,我也奉陪。” “你若决意放下,那便不去理她,大好时光拿来惦记谁不好?” 他说着,低低叹息了一声,又道:“往事只是往事,来日悠长,你会成亲,会有一个像你的孩子,会过上你曾来不及经历的生活,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会福寿绵长,平安喜乐……” “男、男孩像你才好……”若生透过朦胧泪眼看向了他,抽噎着开口说道。 然而话音刚落,她自己便愣住了。 对面的苏彧,也愣了。 若生刚放下的手,立马又重新捂在了脸上。 这一回,捂得死死的,连条缝也没有。 苏彧回过神来,唤了一声“阿九”,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先见面前的少女双手捂着脸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然后分出一手来朝他胡乱摆了摆,嘴里道:“哎呀忘了,临出门前我答应了爹爹要早些回去陪他一道栽花的,这会怕是已经晚了——” 随即话未说完,她的人已像是离弦的箭,跑远了。 一路乱跑,跑向了远离大门口的方向,过了会才重新又捂着脸跑了回来,这才终于向大门而去。 不过她才行至廊下,扈秋娘便已迎了上来。 瞧见她满面泪痕,又是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扈秋娘不觉大步上前来,急声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苏大人……” 若生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胡诌道:“勿要惊慌,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睛罢了,苏大人公务繁忙,临时有要事需办,我也一早答应了爹爹要早些回去,这便走吧。” 扈秋娘心中惴惴,并不大相信她的话,沙子迷了眼睛,哪里能哭成这样?可她也不是头一天跟着若生了,自家姑娘的脾气秉性她也清楚,若生既然不想说,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住了嘴不再继续往下问。 但她的视线并未离开自家姑娘,小心翼翼地将人打量了一圈,见只有双目因为哭泣过红肿着,旁的皆同先前一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少顷上了回程的马车,扈秋娘取了帕子来给若生拭脸,动作轻柔地擦了几下后,她觑着若生的神色,佯装不经意地问道:“不知苏大人有何要事需办,可是遇上了什么大案子?” “既是公事,此中内情又岂是旁人能知晓的。”若生别开脸,将帕子从她手上拿过来自己胡乱抹了一把脸,“秋娘……” “嗯?姑娘有何吩咐?” “……近日莫要在我跟前提起他了。” 扈秋娘听见这话,眼神不由微微一变。 若生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然后手一松,将帕子丢还给了她,自己往边上一靠,便阖眼养起神来。 扈秋娘只得答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嗯。”若生闭着眼靠在软枕上,声音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再无动静。 此后的一路上,她也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马车内的气氛,寂静到古怪。 若生心里的波涛汹涌,尽数被遮掩在了平静的表象下。 她严令禁止扈秋娘在自己跟前提起苏彧,可即便如此,她自己脑子里却全是苏彧,音容笑貌,都那样得清晰,哪里用得着旁人提。 真是羞死人了! 很快,马车进了平康坊,回到了连家。 她板着脸下了马车,板着脸快步回到木犀苑,板着脸躲进屋子里将人全打发了,一头埋进被窝里不动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有胆大的悄悄来问扈秋娘:“姑娘怎么了?” 扈秋娘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歇一歇便好。” 众人闻言,这才放心地各自散去。 扈秋娘站在月洞窗下,望着架子上正打瞌睡的鹦哥,心里却有些担忧起来。 ——她家姑娘,怕是和苏大人起争执,吵嘴了。   第284章 姑娘好奇怪 她忧心忡忡地惦记了半日,若生也就闷头睡了半日。 直到暮色四合,廊下点亮了灯,若生仍然未出房门。扈秋娘一等再等,这心里的忧思自然愈发得重了。木犀苑里原本叫她敷衍过去的小丫头们,也跟着都担心了起来,就是吴妈妈,也特地来向她打探消息:“姑娘莫不是有哪里不适?这万一要是病了,可得立刻请大夫来看才是。” 吴妈妈说完,一贯淡定的神情也多了几分紧张。 扈秋娘抿着嘴思量了片刻,终于道:“妈妈莫急,姑娘不是不在乎自个儿身子的人,这会怕是睡沉了才没有起身,容我进去催一催先。” “也好。”吴妈妈点了点头,“你先去瞧一瞧,若是不好,姑娘也不听话,那再来告诉我,我回头便使人去请雀奴姑娘来。旁人的话姑娘不听,雀奴姑娘的,她八成会听。” 扈秋娘却知道若生这多半是心病,可有些话也不好同吴妈妈细说,闻言便赶紧答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撩开帘子往里头走了去。 内室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仿佛是空的,并没有人在里头。 扈秋娘皱了皱眉,扬声喊了一声“姑娘”。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咳嗽声。 她连忙循声凑了过去,一看,不觉怔了一怔。若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身,这会正坐在软榻上,盘着腿,像在打坐,可手里却端着一碟子点心。 白瓷小碟里,盛的是百果糕。 上头还余下两三块。 若生嘴角还沾了一星碎屑,衣裳上,软榻上也都是星星点点的松仁、胡桃渣…… 扈秋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再唤一声“姑娘”,而后问道:“时辰不早了,您可是现在用饭?” 若生咳了两声停了。转头看向了她,眼神还有点木木的,忽然道:“我想吃粽子。” “粽、粽子?”扈秋娘听见了,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粽子”两字,见若生老老实实点了点下巴,这才相信是真的,不由为难道,“这时节。怕是府里并没有备上竹叶。” 白糯米倒是寻常,厨下时时都有,但青竹叶,大冷天的,还没出正月呢—— 谁家在正月里吃竹叶粽? 扈秋娘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若生却说:“没有竹叶,往年的干荷叶总是有的。”微微一顿,她又拣起一块百果糕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就拿荷叶包粽子吧。” 扈秋娘唬了一跳,荷叶包的。那还叫粽子吗? 果然,这话传到了厨房里,一群人也都懵了。 掌勺的婆子思来想去,还是道:“这哪是粽子,分明就是荷叶糯米饭呀!” 叫扈秋娘赶来递话的大丫鬟葡萄哭笑不得,只得摇了摇头再三叮咛道:“姑娘说了,想吃粽子。” 众人没了主意,最后还是葡萄给拍了板,就拿荷叶包,但得包成粽子样。尖尖小小才好。 幸亏厨下忙活的都是手巧的,虽拿的不是竹叶,包完了也是几头尖尖,如初生菱角一般。 但糯米得久煮。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深夜里,东西端上桌时,若生已经昏昏欲睡。扈秋娘、绿蕉并个葡萄,三个人将她和一盘粽子团团围了起来。 绿蕉道:“您晚间一点吃的也没用,这会怕是饿得狠了吧?” 葡萄直点头,一面拣了只粽子剥开了。拿干净的丝线缠起来绞成了几小块,然后道:“裹的蜜豆子,您最喜欢的。” 扈秋娘便在一旁递筷子:“您尝尝,过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三人俱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若生就接了筷子,随即纤手一挥,道:“全剥了吧!” “全剥了?” “嗯,一个别剩。” 绿蕉急了:“夜深了,您过会就要就寝,糯米不易消化,还是仔细积食……” 若生正提着筷子往粽子块上戳,闻言脸色一变,忽然哭了起来。 一伙人全傻了眼。 绿蕉更是慌了,赶忙赔罪不迭:“奴婢错了,奴婢这就给您全剥了!保管一个也不剩下!” 话音未落,三个人就都已经急急忙忙剥起粽子来。 若生则是一面哭一面举起筷子往自己嘴里送吃的,吃了一只又一只。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心里头一慌乱,满脑子就只想吃东西…… 然而她越吃越多,心中慌乱却没有消减半分。 她一边吃,一边忙着抹眼泪,嘴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今儿个真真是蠢死了……” 碍着声音轻,忙着剥粽子的三个人谁也没能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有扈秋娘耳朵尖,隐隐约约还听见个“死了”。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飞快瞄了若生一眼。 谁知这时候,若生却突然将筷子放下了。 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她将碟子往前推了推,说了句:“余下的你们分了吧。” 绿蕉见状,也跟着长舒了口气,端起碟子就要拿下去。 扈秋娘便连忙说:“我晚间用的多,这会还饱得很,还是你二人分吃吧。”言罢,她又加了句,“今儿个夜里,便由我值夜吧。” 虽说若生夜里并不大爱使唤人,但值夜总归也是活,比不得自个儿躺在被窝里睡得安生,如今扈秋娘愿意值夜,绿蕉和葡萄当然也不会拦她,便都笑着应了好。 扈秋娘就伺候着若生洗漱更衣,眼瞧着她钻进了被窝里,这才轻声道:“奴婢知道姑娘心中有事藏着,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看您的样子,只怕是很要紧的事。若不然,您也不会瞧着这么怪。” 她动作轻轻地将帐子从铜钩上解了下来,口中仍然劝解着:“可不管是什么心事,憋久了总不是好的。您何时愿意说了,奴婢就在这,您只管放心说。” 雨过天青色的帐子流水般倾泻而下,将床榻和屋子隔成了两个世界。 帐子里还是无人言语。 扈秋娘暗自叹了口气,正要退下,却听见若生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 她说:“我做了一件极蠢的事,蠢的简直要死了。” 扈秋娘听见后三个字,立马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听漏了,心里一松,忙要再问,却听见若生又接着道:“普天之下也没有这般蠢的事!” 声音懊恼至极。 帐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若生已是换了个十分惆怅的口气道:“罢了,不必担心我,你且去睡吧。” 扈秋娘这心一提一落,到底没奈何,只能自去睡了。 但她没能睡熟,床上的若生也是翻来覆去。 翌日天色微明,若生便起身洗漱披了身大氅溜去了幼弟若陵那。 支开奶娘,她双手托腮趴在摇车前,对着还听不懂话的小孩儿罗里吧嗦说了好长一顿话。 说完了,她心里便松快了。 旁人不能听,若陵总是能听的。 她高高兴兴回了木犀苑让人备早饭,看起来同先前一模一样,昨儿个的事就像是众人一起记错了似的。 用过饭,她捧了卷书坐在那看,眉宇间丁点烦恼也不见。 扈秋娘又是疑惑又是欣慰。 木犀苑里风平浪静,端的是岁月静好,可巳时二刻时有人送来的名帖却显然一下子便打破了这份静好。 上头还附了张请柬。 若生放下书,看了一眼名帖,再看一眼请柬,眸色便变得阴沉沉的。 她可没料到,陆幼筠会给自己下帖子。 抬起头来,若生将东西往桌上一搁,吩咐道:“随意寻个由头,就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能赴会,婉拒了吧。” 扈秋娘应了声“是”,而后问道:“姑娘,奴婢有个关于您不让奴婢提的人的事,不知当不当说。” 若生:“……你都说到这份上了,同提了有何分别?” 扈秋娘讪讪:“那奴婢就说了?” 若生无奈摆摆手:“说吧。” “苏大人来见二爷了。” “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您不准奴婢提么?” “……”   第285章 险阻 若生自觉理亏,于是再也没脸说下去。 她悻悻将书重新捧了起来,捧得高高的,将自己一张脸全部挡在后面,这才重新发话问道:“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吗?” 扈秋娘摇了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若生听着,心头不免有些发愁。 昨儿个自己贸贸然说出口的话,分明还在耳边,苏彧这会上门来,能是为了什么? 她心里开始小鹿乱撞,直撞得怦怦作响。 书页上的字,一行行映入眼帘后,全模糊成了一团。 这个时候,她根本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姑娘您要不要去二爷那瞧一瞧?”扈秋娘见她半响没有再说话,不觉试探着问了一句。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叫若生蓦地跳了起来。 她手里还抓着书,一动作便哗哗作响,她的声音也显得尴尬起来:“爹爹的客人,我去凑什么热闹。”但话才说完,她心中就有些隐隐后悔了,当着扈秋娘的面,委实难为情,才强撑着说:“不提这个了,你先去将陆姑娘的帖子回了吧。”又扬了扬手里的书,“拖了好些日子,我先将书温了,不必叫人进来伺候。” 扈秋娘听她这般说,也就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然而若生嘴上说着要温书,盯着书页的双眼却是无神的,茫然没有边际,也不知是游离去了哪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惊呼。 “下雪了!” 若生一下从沉思中醒转,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往外探头看去。 雪才下,还只是稀疏模样。 她摊开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可还没来得及细细看一看,掌心热力便已将雪化开了去。 她一直坐在屋中,室内烧了地龙,暖如仲春。手掌也是烫的。融化的雪水在她的注视下,沿着掌心纹路蜿蜒着汇聚成了一颗珠子。 晶莹剔透,像是能照进人的内心深处。 若生猛地意识到,即便苏彧真的明白了她的心思。即便他也如她一样,他们之间的事也绝没有她期盼的那样简单容易。 ——她可是连家的姑娘呀。 连家往上数三代,那还是跑江湖的人家。 帮不帮,派不派,匪不匪的。 洗了几代。才终于有了今日的京城连家。 享着泼天富贵,有富也有贵,看起来同京里的世家勋贵也没什么不一样,但若生心里明镜一般,这不一样不在面上,而在根里。 连家缺了个顶重要的“清”字。 贵则贵矣,却不是清贵人家。 京里的老牌世家,也打从心底里瞧不上连家子弟。 更不必说,还有那许多的人一直对云甄夫人的做派十分不喜欢。 那样张扬肆意的活法,岂是妇道人家该有的模样? 连氏既能出一个云甄夫人。难保将来不会再出第二个! 纵然有权有钱,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交际则罢,能攀些干系总好过没有,可结亲?那可是得好好掂量掂量的。 新贵们便算了,但苏家,那可是战功赫赫、世代忠良的人家……是世人口中纵死犹闻侠骨香的定国公府苏家啊! 一旦定国公府和连家结了亲,这天下人眼中的“清”恐怕多少也得“浊”了些。 苏老夫人,怎么会愿意呢? 她的儿子是京里排的上号的青年才俊,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凭什么就耗给连家?何况苏家不缺连家能带来的利,也不稀罕连家的银子。 她连若生也不过只是个寻常姑娘罢了。 加上自幼失恃。父亲也不是什么全乎人…… 谁要想从她身上挑毛病来刺,那可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若生临窗而立,仰头看着天空上渐渐变大的飞雪,不由得心头一紧。 这时候。窗外路过的丫鬟发现了她,连忙出声喊她:“雪下大了姑娘,快些关窗暖一暖吧。” 若生恍若未闻,反而向窗子外又探了探手。 丫鬟见状不由慌张起来,刚想再劝,便见吴妈妈打从前头走了过来。忙将嘴里的“姑娘”改口成了“吴妈妈”:“妈妈快劝一劝姑娘,仔细冻着了。” 吴妈妈扭头一看,见若生呆愣愣地立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原以为姑娘睡了一觉起来全好了,不曾想这会又这样了。 她摆摆手将提着炭的丫鬟打发了下去,自己上前来和若生说话:“姑娘,下雪了。” 若生微微颔首,神色木然地附和道:“是啊,下雪了。” “姑娘,明月堂那边好像出事了。”吴妈妈放轻了声音。 若生这回却像是听清楚回神了:“什么?” 吴妈妈道:“奴婢刚听说的消息,似乎是二爷和二太太拌嘴了。” 若生震惊极了:“父亲和母亲拌嘴了?” “说是,奴婢也不大清楚,您要不要奴婢派个机灵的再去打探打探消息?”吴妈妈也不大相信连二爷夫妻俩会吵架。 若生不答反问:“什么时辰了?” 吴妈妈看了眼天,道:“近巳末了。” “巳末?”若生倒抽了口凉气,“我已在这站了这么久?” 先前扈秋娘来禀她时,才不过巳时二刻左右。 难怪这雪都已经下得这般大了。 她急忙收敛心神,让吴妈妈去取了身大氅来,披上就往明月堂去。 明月堂里比往常更安静些,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若生皱起了眉头,加快脚步往正房去。 到了门口,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盯着靛青色绣福禄寿的门帘,问当值的丫鬟道:“爹爹可是没同母亲在一道?他在哪?” 丫鬟怔了一下,心道果然还是亲爹要紧:“回姑娘的话,二爷在卧房里。” 可不曾想,若生却在点头示意后,径直抬脚往东次间去了。 东次间是平日会客的地方,眼下她爹呆在卧房,继母自然就只能去东次间了。 她走到近旁就先扬声喊了一声“母亲”,待里头有了声响,这才进门去见朱氏。 朱氏笑着朝她望过来,眼眶红红的,见了若生就先打量她的衣裳和手:“大冷的天,怎么连手炉也不知道捧一个,回头冻坏了。”   第286章 讨厌 若生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上前揽了她的胳膊,朗声道:“听说爹爹惹您生气了?” 朱氏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忙摇头道:“哪有的事儿,怎么传到你那了。” 可她说话时,眼眶还红着,声音里也微微带了一丝哽咽,显见得并不像她口中说的那样没事。 若生便慢慢收了笑,故意板起脸来道:“您可别瞒我,要是他真惹您生气了,看我回头怎么说他。” “瞧你,你爹能惹我生什么气呀。”朱氏仍然只是否认,又悄悄想要转换话头,“听奶娘说,你今儿个一早便去看望若陵了?” 若生闻言,换了嬉皮笑脸模样,说:“我一晚上不见他,便想得紧了,哪里还能等到日上三竿再起身去见他。” 说话间,她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檀木矮几上。 上面是几双鞋子。 大的小的,青的米分的。 还有一双小小的虎头鞋,精巧又讨喜。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他们爷仨的鞋子。 是朱氏亲手做的。 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劝一劝朱氏,往后不要再亲自做这些了。府里有针线房,里头多的是人能干,再不济,那也还有这许多的丫鬟婆子呢。 都是有手艺的人,纳双鞋子,做点针线,原也就是她们分内的活计。 可话至嘴边,她想一想又咽了回去。 她固然是因为心疼朱氏才想劝一劝她不必这般劳累,但这话一出口,难免就要显得客气而生分了。 心念一转,若生便只走过去抓起了那只做了一半的虎头鞋,欢喜地道:“真好看,若我也是个孩子就好了,这样的鞋子就能日日穿了。” 朱氏听见这话,不禁乐了:“保不齐若陵更想穿大人的鞋呢。” 若生笑微微的:“那他可得快些长大了。” 她随即又拣了几件趣事说给朱氏听,再没有提过吵架的事。也没有提起连二爷来。 直到一刻钟后,她才笑着同朱氏告辞,走出了东次间。 然而她还没走到正厅呢,就瞧见她爹从西次间里走了出来。 父女俩不偏不倚打了个照面。 若生一下就瞧见了他怀里抱着的冻青釉双耳瓶。便微笑着问道:“您这是打算做什么去?” 谁知连二爷明明听见了却不回她的话,反而抱着瓶子慌手慌脚地从正房跑了出去。 若生怔了一怔,旋即就拔脚追了上去。 追了一阵,见他已经跑到了游廊上,她便连忙拔高音量喊了一声:“爹爹!” 声音之大。惊得周围的丫鬟婆子都齐刷刷朝她望了过来。 跑在前头的连二爷自然也是听见了的。 他背影微微一僵,脚步就跟着慢了下来。 若生松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赶到了他身边,佯装生气地道:“您为何不理我?” 连二爷垂着眼帘不看她,支支吾吾地道:“我没听见你喊我……” “当真没听见?” “真真的呀……” 若生心知肚明他在扯谎,又见他一副想看不敢看自己的样子,不觉好气又好笑。 她问道:“您抱着个瓶子琢磨上哪儿去呢?” 连二爷抬了抬头,觑了她一眼:“我去折梅花。” “折花做什么?”若生盯着他不放,“您怎么不让底下的人去折?” 连二爷吞吞吐吐的。半天才终于说清楚了一句话:“……我折花给人赔礼去。” 若生哑然失笑:“您知道自个儿哪错了么?” “我……”连二爷迟疑着,还是说了老实话,“我不想告诉你。” 若生闻言,倒也不再追问,只点点头道:“那我陪您一道折花去?” 连二爷长长松了一口气,转而高兴起来:“赶巧了,那你就给我打伞吧!” 廊外的雪越下越大,他要去折梅花,势必要踏入雪中,正缺了个打伞的人。于是他半点也不客气了。立刻扬声让人去拿伞来,拿了伞就递给若生要她给自己罩着。 可若生的身量才齐他的下巴,伞撑得就没他想的那般高。 走啊走的,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伞也就跟着低了。 父女俩并排走了一会,连二爷就开始嫌她的伞打得不好。 他沉沉叹口气,便将自己手里的双耳瓶塞给了若生,又从她手里抢过伞来索性自己撑了。 随后又走了一会,连二爷开始时不时地侧目看她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若生却恍若未察。始终没有先开口问他。 连二爷耐心不足,只得自己道:“苏家那小子……” “嗯?” 他撇撇嘴,继续道:“怪讨人厌的!” 若生一愣:“您往前可不还一直夸他吗?” 连二爷瞪大了眼睛看向她:“我!夸!他?!” 若生颔首:“就是您。” “胡说八道,一定是你记错了!”连二爷哼哼唧唧的,抵死不承认,“我怎么可能会夸他!”他又说:“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呢!你说,他是不是个阴险的人?” “……阴险?”若生有些回不过神来,可见自家老爹正瞪着眼睛看自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只好敷衍道,“您慧眼如炬……” 连二爷这才神色放松了些,絮絮叨叨地开始数落苏彧:“你说说,你说说他,好端端地带了一堆我爱吃的东西来,是不是有阴谋?这叫什么来着?叫什么呀?” 他看向了若生。 若生讪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连二爷一拍脑门:“就是这个!” 他一早就看穿了苏彧那小子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想他聪明绝顶,怎么可能会被糊弄过去嘛。 虽然苏彧嘴上是没说,可他那点心思,早就在自己面前无所遁形了。 他绝对是打定了主意要来和自己抢阿九的。 连二爷只要一想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尽管他总担心阿九将来会嫁不出去,可真快到了这一天,他心里却难受极了。 他怎么舍得让别人抢走他的闺女呢……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对阿九好? 谁知道他们就是好,又能对她有多好…… 其实他原先的的确确是挺喜欢苏彧的,长得好看,还聪明,还会做好吃的,简直太好了! 但他要是想来和自己抢阿九,那就太讨厌了。 说不定,打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这么个大阴谋来接近自己的。 连二爷是越想越难受,所以很快就将人赶走了。 虽然,吃的是留下了。   第287章 缘由 他气鼓鼓地道:“忒讨厌了!” 若生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将手里的冻青釉双耳瓶给摔了出去,惊得连二爷急急忙忙伸长手来扶。 “今儿个没用饭?”他皱着眉头看她的脸色。 若生紧了紧手,摇着头打起哈哈来:“吃了好些呢,怎么可能没用。” 连二爷却似不信:“那你怎么手脚无力的,连个花瓶也抱不住,若陵的力气只怕都比你大。” 若生闻言斜睨了他一眼:“您这话是胡说吧?” “你说胡说就是胡说么,再过两天他力气就铁定比你大了!”连二爷抖了抖手中的伞,忽然叮咛道,“你回头也别搭理苏家那小子了!” 俩人这时候已经走到了距离梅树不远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梅香,即便是漫天飞雪也难以驱散。 因着天气尚冷,那几株素心蜡梅依旧灼灼盛开,似满树“金钟吊挂”,浓香馥郁。 连二爷便轻轻推了推若生的肩膀,道:“瓶子给我,你去折花去。” 若生仰头看了看树顶,已是积了薄薄一层雪,便有些不大赞成:“这花枝一折,还不得落个满身是雪?何况花上已有积雪,您折下来放在瓶中带回去叫室内暖意一烘,还不得弄个到处湿漉漉的。” 连二爷闻言,不觉望花长叹:“那这一路,岂不是白走了?”他说完也不管若生怎么回答,自己脑袋一歪,将伞柄夹在了脖子跟肩膀中间,伸长胳膊就去用力折断了一枝腊梅花。 折完了,他便抓在手里,使劲甩了甩。 然后得意洋洋地看向若生道:“将雪甩干净不就成了?” 若生披着红狐狸皮的大氅站在大雪中,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您全甩我脸上了。” 连二爷听见这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呼道:“哎呀呀,我忘了给你打伞了!”喊完又想起花枝上的雪全甩若生脸上了。当下紧张起来,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你快擦擦脸。” 可若生不但脸湿了,身上衣裳。头发也都沾了雪,哪里是这么站着就能收拾妥当的。 连二爷觉察出糟了,立刻拿定主意不管花了,匆匆忙忙就拽着她回了正房。 一进门,就嚷着让人打水取衣裳来。 朱氏在东次间里听见了响动。也连忙走了出来。 若生便哭笑不得地道:“爹爹闹着折花,将雪甩了我一身。” “我这不是不小心么!”连二爷当着朱氏的面,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你快去洗脸换衣裳!”说完就溜进了卧房。 若生不觉失笑,一面打发了丫鬟去点熏笼给自己烘大氅,一面催促朱氏道:“您去瞧瞧爹爹吧,特地给您折的花呢。” 朱氏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点点头转身也朝卧房走去。 若生就将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给赶了出去。 她自己,也就没有往会客用的东次间去。而是悄悄靠近了西次间。 继母那,决口不提吵嘴的事;父亲那,又是明明白白说的不想告诉她。 由此可见,她再怎么追着俩人问,也绝对问不出真相来。 所以事到如今,剩下的恐怕就只有偷听一条路了。 虽说偷听不是君子所为,可不一样的时刻自然得上不一样的法子,哪怕当个小人,她也认了。 放轻了脚步,她猫似地靠近了过去。 隐隐约约听见些她爹赔礼道歉的声音后。她忍不住抿着嘴角笑了笑。 不过她心中疑惑仍然丝毫未解。 先前吴妈妈来同她说时,说的是二爷跟二太太似乎是拌嘴了,可她亲自来了明月堂一看,继母的模样不像是生气。倒像是伤心了。 但她爹那人,小儿心性归小儿心性,可也不是什么爱没事就瞎胡闹惹人生气的人…… 他怎么会前脚见过苏彧后就满口“讨厌”之说,后脚又害了朱氏伤心呢? 若生不得不想,这两件事怕是多少有些干系的。 但究竟是何干系? 她还不得而知。 是以她现下只能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听着二人的交谈声。识图从里头分辨出真相来。 她听见朱氏说了一句“妾身没往心里去,二爷也不必挂念了”,正皱眉,便听见父亲紧跟着说了句,“我不是有意那样说的……我只是太生气了,苏家那小子明明就很讨人厌,你却还帮着他说话。” “而且阿九明明也不喜欢他嘛!他凭什么想要抢走阿九!” 他听上去仍然很气恼,音量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外头偷听的若生因而唬了一跳。 他怎么就知道她不喜欢苏彧了?! 她明明…… 她明明就是……喜欢的呀…… 若生心里不禁又羞又恼。 这时候,里头的连二爷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列举了一大堆若生不可能喜欢苏彧的理由,说完了又道:“他还差得远了呢!” 朱氏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和好笑:“谁要想得了您的青眼,可是不容易。” 连二爷“唉”了一声:“不过你原先说的好像也没有错。” 他之前气哼哼赶走苏彧后回到正房,一见朱氏就将自己的猜想跟不高兴说了,还嘟囔着谁抢也不行。 朱氏知道他小儿心态,往常明明也是极喜欢那位年轻的苏大人的,便笑着劝说道,若生长大了迟早是要出阁的,您现下舍不得,难道还能一辈子舍不得么? 可没想到,这话却叫连二爷生气了。 他脱口而出,说朱氏不是亲娘才会这样,如果换了小祺,肯定会赞同他的话,绝不会舍得叫别人抢走阿九。 ——这是拿刀戳心窝子的话,朱氏跟若生的感情一向不错,可的的确确不是亲娘呀…… 尽管她知道连二爷有口无心,还不定能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伤人的话,可这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 但事后若生听说他们吵架了,急急忙忙连手炉也忘了捧便先来看望她,看过了才去见父亲。连二爷也特地去折她喜欢的素心蜡梅来赔礼,她哪还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笑了笑说:“妾身知道您是舍不得阿九。” 连二爷便发誓道:“我往后再也不说你不是阿九亲娘的事了!” 若生在外头听得正专心,听到这终于明白过来她爹到底说了什么话,不由无力扶额,差点想撞墙。 他不说便不说了吧,偏偏这时候还要再提一次。 好在朱氏在里头听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若生这才跟着松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远了。 然而她刚走,屋子里的连二爷便拿出苏彧留下的吃食借花献佛端给了朱氏,并且一边赔礼道歉一边继续挑剔苏彧,但说说又忍不住说道,这人不怎么样,东西倒是还挺好吃的。 口气里全是满意和喜欢。 哪里有讨厌。   第288章 本心 但真计较起来,若生的亲事,也不是连二爷一人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的。 虽则他才是亲爹,可真能拿主意的人还得是云甄夫人。 若生心中了然,又知她爹的性情为人,便也就没有将她爹嘟嘟囔囔说的那一番话放在心里。她此刻真惦记的,反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走出明月堂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人,是朱氏唯一的胞弟朱朗。 面孔是从来就没有记住过的,但这人她是记住了。 朱朗功于课业,十分勤奋好学,亦有天赋,因而前世举业有成,论理至少也能进个翰林院。可奈何连家后来不得势了,掌权的人又是太子少沔,他等来等去,也就只等来个前去西荒的任命状。 委实可惜了。 若生便不由想到太子少沔如今正跟陆相混在一道,这人的秉性可不怎样,恐怕来日即位也不会给底下的人什么好日子过。 朱朗若是正巧赶在他接手皇位的当口出了头,事情可就难办了。 到那时,连家若如她记忆中那般残破不堪,朱朗的命运同过去也就不会有什么大区别;连家若一如既往的风光无限,太子少沔又不便动连家的人,那只怕还要朝朱朗下手。 朱朗只有一个亲姐姐嫁到了连家,除此之外再无在世的亲人,他若得势,那这势自然也就是连家的势。 他们早已是一根藤上的蚂蚱。 太子少沔怎会乐见他青云直上? 除非,他能将朱朗收为己用—— 那朱朗也许就还有别的路可走。 可朱朗难道能同连家决裂吗? 光是会伤透朱氏的心这么一件事,大抵就够阻止他的了。 是以若生思来想去,要救朱朗,看来就得提前让他放手一搏了。 最好就今年! 赶上秋闱。奋力一搏,还是极有希望在九月桂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的。 若不然,三年又三年,哪怕嘉隆帝比若生印象里的长寿,没准也真要等到他仙去了。 若生望着廊外纷飞大雪,心中已是拿定了主意,剩下的就差如何说服朱氏了。 她拢了拢身上才刚熏过的大氅。脚步轻盈地朝木犀苑走去。 然则还未走到门口。她便瞧见绿蕉迎了上来。 绿蕉手里抓着一封信。 信封很眼熟。 不是常见的模样,却是她见过的。 走到近旁,绿蕉道:“姑娘。是慕家姑娘送来的急件。” 若生闻言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将信件递了过来。拿到手里后。她也不忙着拆开,只是低头仔细看了两眼。然后抬头问道:“刚送来的?” 绿蕉点点头,笑着回答道:“是,才送到的,奴婢想着您不知何时能回来。便给您送过来了。” 若生也笑着颔首,加快脚步往温暖的卧房里去了。 进了里头,她脱下大氅摆摆手。将伺候的人悉数给赶了下去,这才往床上仰面一倒。举着双手将信件给拆开了。 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仔仔细细地折了三折。 若生看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将其展开了来。 可是才看了一眼,她便愣住了。 眼前这张才从信封里取出来的纸上,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 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揉着眼睛看了好几遍。 可上面,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这就是一张空白的洒金信纸呀! 她不觉眯起了眼睛,又皱起了秀眉,然后忽然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拿着信纸走到桌前,将灯给点上了。随即她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放在火苗上开始烘烤起来。 但烘了半天,除了信纸泛黄外,什么变化也没有出现。 这还是一张白纸。 她不甘心,又让人打了盆水进来,将信纸泡到了水里。 而后捞上来后一看,依然没什么变化。 不过只是从一张白纸变成了一张湿淋淋的白纸而已……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若生不相信了。 这信封里装的,原就是一张什么也没写的白纸罢了。 可苏彧给她送张白纸做什么? 他借慕靖瑶的手给她送信,是因为替她着想为了避嫌,可送白纸,是何用意? 若生甩了甩手指上沾着的水珠,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好安慰自己,苏彧大概是疯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另一边定国公府里正往上房去的苏彧也觉得自己疯了。 若没疯,给她送了封无字信去做什么? 也不知道她这会会怎么想自己。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旁的事,大大小小,再难再古怪,他心里也多少是有点数的,可这一回,他却拿不准了。 明明有满腔的话可说,可提着笔望着信,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落笔才好。 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 他迟疑良久,最终还是未写一字便将信纸折了折塞进了信封里。 尽管他心中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自己那日在北苑听清她话的那一刻,乃是自己一生中最最欢喜的一瞬,但他不知如何下笔,也不知如何告诉她才好…… 他所能给她的,就只有那一张空白的纸。 因为他的本心,已全是她的了。 因为他的世界,早晚只能由她来描绘。 ——那张白纸,已是全部。 他缓步走在游廊上,侧目望向了廊外的天空。 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空气也冷了。 可他胸腔里的那颗心,灼热如火,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身姿挺拔地走进了母亲居住的院子。 来迎他的是母亲身边服侍的大丫鬟青鸯,一见他便笑着道:“五爷来了,老夫人先前还念叨您呢。” 苏彧闻言朝她微微颔首,转而大步往小佛堂所在的方向走去。 苏老夫人正跪在佛前诵经。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 苏彧双手抱胸靠在门边,并未出声,只静静地看了一眼佛像,便转头望向了门外的雪。 但苏老夫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突然扭头朝他看来,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小五你来了。” 她大约四十六七岁的模样,皮肤透着一种终年未见阳光的白,穿了件雪青色团花褙子,笑容非常的慈和温柔。 苏彧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便也露出了笑来,唤了一声“娘”,上前去搀她起来。   第289章 母亲 苏老夫人便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攥了攥,而后摇了摇头道:“你这孩子,怎么看着像是又瘦了。” 苏彧是她最小的儿子,也是幼年时在她身边呆的最少的那一个。 幸而母子二人并未因此疏离,苏老夫人也一直将幺儿视作心头之肉。 她站定后,扶着儿子的胳膊,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面色,口中道:“看看,脸色也不如先前好看了,可不是真瘦了么!你是不是没有好好用饭?还是公务太过麻烦,顾不上吃了?”言罢佯怒道,“不是说了让你不必每日过来看望我么,怎地这会又来了?” 可话里虽是一股嫌弃之意,声音却是带着笑的。 苏彧就开门见山地道:“原是有事才来见您的。” 他扶着母亲走到椅子前,看着她落了座,又伸手提起案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苏老夫人便低头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笑着问道:“是什么事儿?” 苏彧道:“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苏老夫人闻言一怔,端着茶碗定睛瞧了他好一会,才展颜笑道:“哦?是哪家的姑娘?” 他嘴上虽然说着喜欢,可面上依旧看大不出什么喜怒来,苏老夫人这心里便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问完又道:“是京里的姑娘?” 苏彧老老实实一一作答:“是连家的三姑娘。” 苏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他:“连家?哪个连家?” 苏彧道:“是云甄夫人嫡亲的侄女。” “云甄夫人?”苏老夫人自然是知道云甄夫人的,她脸上笑意不减,再次发问,“是哪一房的姑娘?” 连家四房早已分了家出去单过,若是四房的姑娘,那他应当就不会特地提起云甄夫人来。 所以剩下的就只有大房、二房和三房。 但三房是庶出的,论理也称不上“嫡亲”二字。 她猜着,恐怕是连家大房的姑娘。 可苏彧却说,是二房的大姑娘,在家中行三的那一位。 苏老夫人近些年已是鲜少在外走动。因此也不知道他说的连三姑娘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她的父亲连二爷,她却多少还记得些。 她颊边的微笑淡了一点下去:“原来是连二爷的千金。” 苏彧眸子漆黑,望着她。声音平静地说道:“儿子想娶她。” 苏老夫人笑盈盈看着他没答话。 苏彧便也不再言语,只安安静静地候着。 空气里弥漫的檀香味似乎愈发得浓郁了。 苏老夫人将手中端着的茶碗往案几上轻轻一顿,而后捋下自己腕上戴着的蜜蜡十八子手串慢慢捻了两圈,才终于出声问道:“多大了?” “尚不满十四。” 苏老夫人轻笑了一声:“这还没及笄呢。” “未及笄成亲的也不罕见,订亲更是无妨了。”他不能告诉母亲若生的年纪比明面上瞧着大多了。便只好语声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可苏老夫人却像是钉死了这一点,摇头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若如今同人订了亲,过得两年等她及笄长大却不喜欢了,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退婚?” “女儿家的名声,可禁不住这么糟蹋。” 她一连说了好几句,眉眼间的笑意已换上了忧虑。 苏彧却不以为然地道:“儿子认定了人,怎是儿戏。” 这一回,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的坚定有力。 苏老夫人将手中的十八子手串往掌心里一攥,沉下了面色。也蹙起了眉头:“我不答应!” 苏彧不觉微微一愣。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母亲竟然会说出“我不答应”四个字来。 母亲并不是那样浅薄的人,所谓的家世门第、身份、权势于她而言,理应远不及他是否真心喜欢对方来得要紧。 可她不但说了,而且面色相当不虞。 苏彧的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 母子俩互相皱着眉看对方,不觉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决绝意味。 ——他是真心喜欢连家二房的那个姑娘。 苏老夫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仍然一点也不想让儿子娶她。 于是心念一动,苏老夫人便先行开了口:“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想明白想透彻了,再来同我说!” 她一说完。便站起身来重新走到蒲团跟前,跪倒了下去,随即闭眼诵念起了经文: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竟是一副不管你走不走,我都不会再搭理你一字半句的模样。 苏彧的眉头不由越皱越紧。 这样态度强硬的母亲,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记忆里,母亲本就是个言谈温柔的人。 尤其是待他,比待其余几个哥哥还要温和上许多。他长至这般大,也从未听她同自己说过一句重话,这般要赶他走,更是此生头一遭。 苏彧心中奇怪,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娘……” 可回应他的只有母亲跪在蒲团上的背影和她的诵经声。 甚至于,她连声音都没有半点波动。 苏彧来时的内心焦灼和热切,在这一瞬间彻底冷却了下来。 他不明白。 但他也无可奈何。 略微等候一阵后,他终究还是起身离开了小佛堂。 外边的雪依旧下得很大。 他走到廊下,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青鸯便双手递上了伞来,恭敬地道:“五爷路上好走。” 片刻后,苏彧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大雪里,小佛堂里的诵经声便也慢慢停了下来。 又过一会,苏老夫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佛堂门口。 青鸯急急忙忙迎了上去,展开自己手里捧着的大氅为她仔细披上。 苏老夫人笑了笑,轻声同她道:“去请表小姐来。” 青鸯闻言迟疑了一下,斟酌着道:“……表小姐的病还没好全呢。” 苏老夫人看她一眼,依旧笑着道:“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又吃了好些天的药,纵是没好全,又能过多少病气给我,只管去请来就是。”   第290章 训斥 青鸯便不敢再说,只喏喏应是退了下去。 苏老夫人则望着她的背影定定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半响后才转身回了小佛堂。 窗纸上风雪扑簌。 过了约莫两刻钟,表小姐夏柔裹得严严实实地走进来喊了一声“姨母”。 外边天气寒冷,室内却烧了地龙,暖融融的。她往门内刚走了两步,就叫这暖意熏得重重打了个喷嚏。 苏老夫人便回头来看她,声音里带了两分担心:“怎地这身子骨这般薄弱,吃了好几服药也不见好。” 夏柔握着帕子捂住了鼻子,闷声说道:“已是好得差不多了,等天气再暖和些就好。” 苏老夫人闻言抿了抿嘴角,视线一晃,落在了香龛上,轻声道:“既来了,就给菩萨上柱香吧。” “是。”夏柔放下帕子,轻车熟路地上前拣起三炷香来,就着一旁的香烛明火点燃后,神色恭敬地拜了三拜,将香插到了香炉里。 苏老夫人一直看着她的动作,见状微笑起来:“来,我让人备了你喜欢的茶点,咱们回房说话去。” 夏柔便也就笑着挽住了她的胳膊,并肩朝暖阁里走去。 但走在路上,她心里却有些惴惴的。 她自幼长在定国公府,定国公府里又只有少爷没有小姐,是以若论谁和姨母亲近,几位表兄还不一定能比得上她。她几乎是在苏老夫人跟前长大的,姨母的性子纵然不说全摸透了,却也多少知道一些。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方才她在佛堂里时便能说了。 可姨母并没有说。 夏柔走在庑廊上的脚步不觉比先前沉重了不少。 到了暖阁里,苏老夫人先行落了座,一面让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们见茶点端上来,一面又招呼夏柔坐到自己身侧来。 夏柔闻言微微偏了偏头,望向了另一侧的红漆冰裂纹花窗,心里渐渐升起一股不安。 而软榻上端端正正坐着的苏老夫人见她不动,便又催促了一声。 夏柔只好收回视线。笑着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坐在了她边上,问道:“姨母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我说?” 苏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头上绾着的双螺髻,道:“我先前给你的那套头面呢?可是不中意?怎地不见你戴上。这模样也太素净了些。” “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会不中意。”夏柔笑盈盈摇了摇头,“这不是来见您了么,又不是见外人,哪里就需要上什么钗环首饰了。” 苏老夫人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说起了正事:“你五表哥方才来见我了。” 夏柔原本还提心吊胆地听着,结果听到了“五表哥”三个字,登时松懈下来,口气也变得心不在焉的:“哦?” 苏老夫人见状,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哦什么,你也不问问他是来做什么的吗?” “做什么?他不是来见您的吗?” 苏老夫人很不高兴:“那他来见我做什么?” 夏柔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道:“您是他的母亲,他来见您难道还非得有什么事不可吗?” 苏老夫人皱起了眉头,一字一顿地道:“他说他有喜欢的姑娘了,想娶她。” 夏柔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道:“哦。是这样。” “你便半点也不在乎这事?”苏老夫人眉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瞧着平白多了两分凌厉。 夏柔脸上终于多了一点关切之色,用十分惋惜的口气道:“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叫五表哥喜欢上了,真是可怜……” 苏老夫人急了:“可怜?我瞧你才是真可怜!” 她一把褪下自己腕上的十八子手串重重拍在了软榻上,沉声说道:“一直以来,我虽然不曾同你明明白白地说过,可我始终是盼着你做我儿媳妇的。” 夏柔闻言唬了一跳,连坐也不敢坐了,赶忙站直了身子,将头摇成拨浪鼓:“我对五表哥绝对没有半点旖旎心思!” 苏老夫人气极。重重喊了一声:“柔姐儿!” 夏柔一惊,又灰溜溜坐回了原处。 但她仍然是摇头不止:“姨母,五表哥他也不喜欢我呀。” 苏老夫人听到这,面色好看了一点。口气也柔和了一些:“虽然他眼下不喜欢,可保不齐哪天他就喜欢上了。” 夏柔垂下眼帘看向了自己的脚尖,满腔郁郁地道:“姨母,五表哥和我那就是天生的八字不合,实在是成不了的事儿,更何况。他如今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么?您不如就高高兴兴地成全了他吧。” “成全?”苏老夫人声音一轻,将这二字在口中来来回回反复咀嚼了好几遍。 夏柔抬起头来,面露喜色道:“是啊,到时候五表哥高兴,您有了好儿媳妇也高兴,我也高兴,大家都高兴了,可不是极好的事儿?” 苏老夫人却不言语了。 屋子里顿时一寂。 风雪交相扑打在门窗上的声音便变得响亮起来。 簌簌、簌簌。 像是有人在外头拖着鞋底子走路。 听得人头疼。 半响,苏老夫人终于出了声。 她就这么看着夏柔,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外甥女,看着那张同自己至少有四五分相像的面孔,声音低沉,意味深长地道:“我盼着你能做我的儿媳妇,是两分为了我自己,八分为了你呀。” “我做了这么多,全是为了你,你个糊涂孩子,你五表哥有哪里不好?” “他自幼早慧,待人接物上稍有不足,可天性纯良,是个真君子,年纪轻轻又已官至三品,前途不可限量。” “再看苏家的家世门第,不论拔尖,却也是京中有声望有根基的人家,多少人挤破了头盼着嫁进苏家来?你当我黄婆卖瓜也好,可这话我还是得说,你若能嫁给小五,京里得有多少姑娘艳羡你啊?” “你素来聪明,自己掂量掂量,这又是你自幼住惯的地方,上上下下都熟悉,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你不要犯傻,姨母全是为了你好,你娘去的早,你到我跟前的时候,才这么点大……”她比划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拿你当亲闺女看待,哪里舍得叫你去旁人家吃苦?” 第291章 坚定 眼泪一点一点变得稠密。 她逐渐泣不成声。 夏柔在旁也不由得跟着红了眼眶,声带哽咽地喊她:“姨母,我知道您一直待我视若己出,我也知道您这般做都是为了我好,可我和五表哥并不曾互相倾慕,强扭的瓜又怎么会甜呢?” 苏老夫人别过脸去,掏出帕子压到了自己眼睛上,仍然十分伤心地道:“多少人婚前连面也不曾见过,更枉论喜欢倾慕了,可是婚后不也过得和和美美的?” 这话不假,因而她的底气愈发足了:“你若不信,只管去问,这婚姻大事自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曾非得二人互相倾慕喜欢了才能成亲?” 说着,她又举出明证来:“便是我自己,当年媒人上门之前,我也是连你姨父生得什么模样也不清楚的,哪里谈得上喜欢,可后来还不是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若不是……若不是老天爷太早将他带走了……”说到伤心处,她话音一哽,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夏柔不由讷讷无言。 姨父和姨母之间的感情,是她用自己的双眼明确看见过的。 虽则姨父常年带兵在外,可哪一次回来不是高高兴兴的? 再者二人成亲多年,姨父身边连一个通房丫鬟也不曾有过,更不要说什么妾室了。 而他的同僚们,哪一个身边没有红袖添香的美人? 风流但不下流,是时人自以为趣的事儿,若非真心恩爱,谁又能抵挡得住这花花世界? 夏柔垂下了头。久久未曾说话。 苏老夫人便慢慢将手中的帕子放了下来,然后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她以为自己多少说动了些外甥女。 可没想到,夏柔油盐不进,并无半分妥协之意。 很快,她便将头抬了起来。 神色比之先前,更为坚定。 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道:“五表哥不是姨父,我也不是姨母您。来日如何更不是能胡乱揣测的。您视我如己出。柔儿也一直拿您当亲生母亲看待,是以这话我才不想瞒着您……” “诚如您所言,五表哥是难得的正人君子。又生得仪表堂堂,前途不可限量,可他再好,却也不是柔儿心目中的良人。” “当然。您先前所言也并无错,多少人婚前连面也不曾见过。婚后仍然能够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可您忘了,这原是因为他们婚前互相不识得对方,不知对方的好与坏所致,等到成了亲每日共处一室。这真心便全都袒露在了对方眼前,好坏一目了然,自然是该喜欢就喜欢。该厌憎便厌憎了。” “可我和五表哥,自幼长在一处。纵然他常年呆在重阳谷里,但也是熟悉对方的,要是能喜欢,早就该喜欢上您说是不是?” “所以还请您恕我无礼,这儿媳妇一事请您今后就不要再议了。” 最后一句话,被夏柔说得掷地有声。 苏老夫人怔在了当场。 她看着跟前眼神坚定有力的少女,微微失了神。 这倔强的样子,可真是像啊。 回忆开始在她眼前不断翻飞着,像无声翻动中的书页,一张又一张—— 页页都叫她胆战心惊。 她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惶惶。 “柔姐儿!”她压低声音,急吼吼地叫了夏柔一声。 夏柔以为她要发火,又见她面色十分难看,不觉咬了咬牙,心道不论如何,这事是铁定不能松口的。 可她没想到,苏老夫人唤了她一声后并未立刻训斥她,而是神色哀伤地说起了她的母亲。 她娘和苏老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俩人落地的时候,一个五斤八两近六斤,而另一个只有三斤二两。 大人们都说,三斤多的那个怕是活不成了。 那么小一个孩子,胳膊腿都是细弱伶仃的,好像轻轻一碰就要断。奶水也不大能喂得进去,吃不胖自然更是不会好。 夏柔的外祖母生产时不容易,本是从鬼门关打转了一圈才回来的,身体十分虚弱,又见其中一个孩子怕是活不长了,很是伤心难过了几日,哭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月子里,哪里能这样哭。 加上身子原就不大好了,她这么一折腾,竟是先自己的可怜孩子西去了。 不过说来也怪,这之后,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却一点点活了下来。 于是众人都说,这是因为当娘的换了阳寿给她。 所以她才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 而那个孩子,就是如今的苏老夫人。 她早了夏柔母亲小一刻钟出生,是长姐,自小也有长姐模样,文文静静,懂事知礼,都说她像极了夏柔的外祖母。 至于夏柔的母亲,生下来就壮实,吃的好睡的好,长得当然也好。 没多久,她就长成了个皮实孩子,爱玩爱闹,同姐姐的性子截然不同。 到了俩人三岁那年,夏柔的外祖父娶妻续了弦。 俩人便有了继母。 继母是金州人士,生得挺漂亮,脾气倒一般。 再加上这两个孩子终究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少了那份血脉亲情,便很难叫她像亲生的那般喜欢她们。 而且又是双生子。 她就更不喜欢了。 听着俩孩子并排站在一块儿,异口同声地喊她“母亲”,她心里就忍不住发毛。 不过好在她虽然不喜欢她们,却也并没有刻薄。 只是不像亲娘那样事事都记挂在心上,时时刻刻都注意着罢了。 过了两年,继母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个儿子,生得白白胖胖,十分讨人喜欢。 继母的心思便全在了自个儿的亲生儿子身上。 夏柔的外祖父给儿子取了个乳名叫“天赐”,也是喜欢得不得了。 恰好那一年他又升迁了,家里忙得人仰马翻,谁也顾不上双生的两个姑娘。大的还好些,安静听话乖巧,每日呆在屋子里也没事儿,小的却耐不住寂寞了。 有天晚上,小的缠着乳娘要去街上看灯会。 乳娘没敢答应,可到底是叫她缠得没法子,只好去请示当家太太。 继母那会正满心挂念着儿子,闻言只是皱了皱眉,便摆摆手放行了。 小姑娘得了消息,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又去缠了姐姐要一道同去。   第292章 灯会 灯会毕竟不是天天都能看的,同样年幼的姐姐自然也心动了。 姐妹俩便牵着手,跟着乳娘带了两个家丁上街看灯去了。 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花灯密布亮如白昼。 小的爱闹,见状已是高兴极了,一转头又瞧见了一只高悬在头顶上的兔子灯,便攥住了乳娘的袖子吵嚷着要:“我要那盏兔子的,大白兔子的!” 乳娘叫她吵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忙道:“好好好,姑娘喜欢兔子灯,咱们就买兔子灯。” 可大姑娘听见这话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小小的脸上已有大人神情,扬声喊了一声“乳娘”,问道:“母亲答应买兔子灯了吗?” 乳娘愣了愣,而后笑着说:“姑娘别担心,太太先前给了奴婢银子的。” 说话间,小的已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原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道:“乳娘快些买下来,莫要叫人抢走了。”然后又来问自家长姐:“姐姐你想要吗?” 大姑娘仰起头来仔仔细细盯着那盏兔子灯看了看,摇头道:“我就不要了,只买一盏吧。” 小的便将脑袋靠在了她肩膀上,笑嘻嘻道:“一盏就一盏,反正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姐姐你的。” 大姑娘闻言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好似月牙,说:“是啊,所以一盏就够了。” 这时候,乳娘已经付好了银子。 老板便将兔子花灯摘下递了过来。 大大的一盏,提在手里亮得晃眼睛。 乳娘便道:“奴婢帮您提着?” 小的一听就皱起了细细的两道眉毛,不高兴地道:“我要自个儿提,不用你!” 乳娘只好将灯给了她,又问:“那奴婢抱着您走吧?” 可小的仍然不愿意,只想自己提着兔子灯往前走。 这灯也的确做得精巧好看,难怪她心心念念不肯交予他人。 大姑娘也没有向她要来看一看,提一提,只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往前头走去。 两个米分雕玉琢的小丫头。肩并肩走了好一会。 乳娘算算时辰,心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便要出声来喊两位小主子。然而她一声“姑娘”刚出口,脚步还没来得及迈开呢。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了一阵响亮的轰鸣声,旋即似乎又有东西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她的心猛地一下被根无形的丝线给用力吊了起来。 耳边鞭炮噼啪,头顶上空焰火绽放。 她眼前一阵亮一阵暗,视线不由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一瞬间,人群也开始沸腾了。 乳娘立马尖叫了一声。和家丁一齐扑进了人流里:“姑娘!姑娘快到奴婢这来——” 她奋力拨开人群,搜寻着两个小主子的身影。 终于,她用眼角余光扫到了一盏明亮的兔子灯。 乳娘立刻疯了一般挤过去一把抱住了一个孩子:“姑娘别怕,奴婢在这里,奴婢在这里呢……”她紧紧地将孩子搂进自己怀里,喃喃念叨个不停。 她怀里的孩子这时却嚎啕大哭起来:“妹妹,妹妹不见了——” 乳娘慢慢回过神来,不由瞪大了眼睛,四处搜寻起来。 可人潮涌动,哪里还看得见一个小孩子? 等到天空上焰火冷却。四周重归平静后,几个家丁才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原地。 乳娘依旧双手紧紧地抱着大姑娘,声音急切地问道:“找着另一个了么?” 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竟是谁也没能找着小的那一位,只好一齐面色晦暗地摇了摇头。 乳娘见状,登时面如死灰。 她连忙将怀里的大姑娘放了下来,然后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双手用力按在了她肩上。一字字仔仔细细地询问起来:“方才您是在哪儿跟二姑娘分开的?” 大姑娘哭得厉害了,一脸鼻涕一脸泪,闻言摇着头断断续续地道:“刚刚……刚刚妹妹说手酸……把、把兔子灯塞给了我……然后大家、大家就都撞了过来,妹妹就不见了……不见了……”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乳娘的视线也变得茫然起来。 大姑娘抱着那盏已经熄灭了的兔子灯,愈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乳娘面上的茫然便渐渐变作了惶恐。 ——她把二姑娘弄丢了! 这般想着,恐惧就像猛兽一样吞没了她,吓得她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上。还是其中一个家丁道:“妈妈快别愣着了,赶紧回去告诉老爷太太才是正经呀!” 她这才像是惊醒过来一般,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抱起大姑娘拔脚就往李家宅子跑去。 回到府里,她往太太跟前一跪就哭了起来。 太太正逗儿子呢,见状不觉喝问了一声,怎么了? 乳娘便倒豆子似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一遍。 太太听着她的话,一双美目越瞪越大,忽然扬起手来,高高地落了下去。 乳娘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身子一歪摔倒在了地上。 太太却犹自不解恨,也顾不得儿子在边上了,只是不住声地骂道:“好你个贱妇,你是成了心想要害我呢!养了你许多年,你今天却连个孩子都看不住了,还不是成心的?” 知道的是乳娘无用没能看住孩子,不知道的还当是她故意让乳娘把孩子给扔了呢! 她虽不是什么刻薄晚娘,可到底不是亲娘,这孩子要是找不回来,她这辈子怕是就甭想摘干净了! 太太越想越生气,连忙哭着去书房找丈夫将事情给说了。 夏柔的外祖父一听,当即将公文丢到一旁,亲自带人出去满大街地找了起来。 可一路找,找到了天亮,诸人还是没能找着二姑娘。 二姑娘她,就这么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叫人拐走了,还是她自个儿走失了找不着路。 总之这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年幼的苏老夫人哭过一天又一天,怎么哭也没有把妹妹哭回家来。 可她一直记挂着那盏兔子灯,时常会想,如果当初是妹妹拿着那盏灯,是不是妹妹就不会不见了? 可人已然不见,再没有如果了。 后来姐妹俩的父亲高升,官越做越大,一家人便搬到了京城,人虽然还在找,但谁也没指望真能找到。 只有身为姐姐的苏老夫人,一日也不曾放弃过。   第293章 因果 可人不见得越久,便越是难寻。 其间花费的精力物力人力,样样都只有不够的时候,想要数年如一日地寻找下去,绝非易事。久而久之,夏柔的外祖父便也慢慢不再叫人找了。 太太知道了这消息,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因着不是亲闺女,她说什么都容易叫人拿住话柄,是以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二话,任由丈夫不断地派人出去打听,寻摸。 但她心底里,却是不赞成的。 白花花的银子,好好的精神,做什么要全耗在个不知影踪的顽皮孩子身上? 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二姑娘自打能走会跑,就没有过什么安生时候,那天夜里看灯,指不定就是她自己贪玩后头跑远了,所以才叫众人遍寻不见。 太太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这都已经找了整整五个年头了! 五岁的孩子,如今也长成了十岁,模样怕是都变了,还怎么找? 趁早歇了心思才是要紧。 然而年少的苏老夫人却是抵死不从,得知了父母的打算后,哭着跪倒在了父亲书房门口,任凭仆妇们如何劝,就是不肯起来。 她一向乖巧懂事,鲜少有这般顽固不听劝的时候。 父亲不由发了火。 他当即发话让人拉了她起来,口中声音沉沉地道:“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年仅十岁的苏老夫人闻言眼泪未擦,便急声央求他道:“爹爹,继续找吧!咱们就继续找下去吧!” 父亲面上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可转眼又板起脸来,紧紧皱着眉头同她说:“她一个孩子,不见了五六年,还能有几分活路?” 苏老夫人当时听着心里就是一咯噔,父亲这是琢磨着妹妹已经死了呢。 难怪他不想再找了。 难怪他连听也不愿意再听她多说一句。 可她始终认为妹妹还活着! 双生子生来心有灵犀,倘若妹妹真的死了。她一定会有所察觉。 所以当着父亲的面,她连连摇头,一叠声地道:“不会的,她一定还活着。我知道的!” 父亲听着这话,又是生气苦恼,又是怜惜心痛。 恼的是女儿不知顾惜自己的难处,痛的是即便她不肯承认,二女儿只怕也是找不回了。 他望着长女哭花了的脸。无奈摇头,沉痛地道:“纵然想找,又能怎么找?模样变了多少暂且不论,这人究竟还在不在阳州也不得而知,若不在,天大地大更是没法找了。” 哭得声音哽塞的苏老夫人当场连忙道:“模样再变,那不还有我么?爹爹看着女儿,难道还能不知道妹妹的样貌?” 她们姐妹二人自小生得相像,长大了理应也不会相差太多才是。 “寻人画了女儿的小像,比照着找便是。” 可俩人的父亲听到这话。却气得笑了出来:“照你的意思,是要将你的画像满天下散发出去?姑娘家平素抛头露面已是大为不妥,你这主意根本就是荒唐无稽!” 他是刻板酸儒,当然不能同意这样的办法。 不过眼瞧着女儿哭得浑身瑟瑟,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良久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就依你的意思再好好找上两年吧。” …… 可是转瞬两年过去,二姑娘依旧杳无音信。 这一回,不管长女怎么恳求,他都铁了心不打算再找了。 又长了两岁的苏老夫人此番便也就没有再如先前那样哭闹。她只是悄悄地请人画了自己的小像,又拿出积攒多时的体己银子,瞒着父亲和继母,让人带着画像去继续搜寻了。 自那以后。她开始每年新画一幅小像。 但她手中银钱不足,实在是难以长久维系找人所需的开支。 是以这寻人一事,便总是断断续续的。 希望也仿佛日渐渺茫了。 像烛火,将要燃到尽头,火光渐微,马上就要熄灭。 她内心信念。不过是强弩之末。 然而找得一日是一日,她还是坚持了下去。 …… 几年后,她及笄了。 又过了一年,提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正是好时候,哪里会缺了人想讨。 继母开始反复掂量,既怕门第高了将来自己会拿捏不住已经出嫁的姑娘,又怕门第低了旁人要说自己薄待继女。 再者,还得仔细挑一挑男方的人品,她便很难拿定主意。 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定国公府竟然上门为年轻的世子爷提亲来了。 于是夏柔的外祖父当机立断拍板订下了这门亲事。 苏老夫人也是婚后才知道,丈夫当时来提亲,乃是因为他早前在阳州时,无意间瞧见过她的小像,后来又在某次宴会上远远瞥见了她,就此对上了号…… 他很钦佩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双生妹妹,便也开始帮她一道找。 可即便如此,那以后他们仍然找了许多年,才终于找到了妹妹的线索。 那时,夏柔的外祖父都已经离世了。 苏老夫人历经千难,最终在一个极偏僻的边陲小镇上找到了自家妹子。 若非那行商见过苏老夫人的画像,恐怕也不会将人联系起来。 谁能想到,她会流落到那样遥远的地方! 一见面,姐妹俩虽然衣着打扮迥异,但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二人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妹妹一面哭一面道:“我以为你们都死了——” 苏老夫人闻言大惊失色,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妹妹便道,是当年乳娘告诉她的。 …… 夏柔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终于也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 这段往事,苏老夫人并没有告诉过她。 她糊里糊涂的,竟是牙关都咬紧了。 果然,下一刻苏老夫人便咬牙切齿地咒骂起了当年那位乳娘,用词之毒辣,简直不像是她。 可见她心中是真的恨极了。 她说:“当年灯会上出了事,乳娘回府便叫继母打了一耳光,事后遍寻不见你娘,这责任当然还是得丢了人的乳娘来担,于是狠狠责打了一番便一文不给打发了出去。”   第294章 忽生恶意 “可世事难料,乳娘那跟我们姐妹一般年岁的小儿子,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了急症,偏她此时手里又没有足够的银钱,她便求上门来想问继母讨要。但继母犹在气头上,哪里会愿意见她,只是黑着脸让人将她赶走了。不过事后继母听说是她儿子病了要钱,便也心软了几分,又嘱人送了些银子去。” “但没想到,这之后没几日便听说她儿子死了,她也已经离开阳州不知去向。” 苏老夫人眼里现出凌厉之色,口气也冰冷:“然而那时谁能想得到,她离开阳州之前,竟还带上了你娘!” …… 那晚的灯会上,夏柔的母亲在夜色中叫人拐走后,转眼便当做自己的闺女卖给了人牙子。 那牙婆人精似的,虽将人留下了,可听着小丫头嘴里拼命哭喊爹爹姐姐,又像是怕极了那带她来的中年汉子,便知这孩子的来历怕是有些说法,于是拿布一把堵了她的嘴,又捆了手脚丢去角落里,只等日后离开阳州再卖去别处。 可赶巧,牙婆子跟乳娘是认得的。 她往前借着乳娘也在夏柔外祖家做了好些生意,此番也特地来问乳娘府里还要不要小丫头。 乳娘那会已被赶出了李家,哪还有什么能帮她牵线搭桥的本事,又刚没了孩子,更无心思同她打交道,便恹恹地不愿意搭理。 但牙婆子不知她已丢了差事,见状还以为是她不满意自己说的那几个人,便嘬了嘬牙花子笑起来,说你那主家怕是还真瞧不上那些个乡下出身粗手粗脚的,真是可惜了,倒是有一个生得是米分雕玉琢的,可那瓷娃娃似的丫头却不好卖在阳州里,不然也省得带着她跑。 乳娘原先神不守舍的,只想赶紧将人敷衍过去算了,然而没想到这一听。却听出了里头的门道。 若是寻常人家收来的丫头片子,哪有不好卖在这卖在那的说法,不过是因为来历问题怕叫人发现了什么,才不好卖罢了! 她立刻就想到了前两天失踪的二姑娘身上去。便嘀咕着要去看一看。 牙婆子觑着她的眼色,觉得有些古怪,便打着哈哈起身说时辰不早了,她这就要走。 不曾想,她刚站直身子就叫乳娘给拽住了胳膊。 牙婆子有些不高兴:“你既无生意与我做。又拉着我做什么?” 乳娘道:“有的,有生意的,我想起一门来,就是不晓得你要不要做。” 牙婆子面色稍霁:“哦?” 乳娘低了低头:“那孩子,我想去看一看,若是好,便买了给我家小儿结个阴亲。再说,我们姊妹一般,就是有什么我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言下之意,不管那孩子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她都能帮瞒着。 “阴亲?”牙婆子瞪起了眼睛,“夭寿了,这怎么能成?” 可她嘴上虽然这般说着,手却立刻挽住了乳娘的胳膊,领着她往外去了。 谁想,乳娘一眼就认出了几日不见的李家二姑娘。 她当下就要带人走。 牙婆子急了,嚷着道:“价钱还没说呢,你这是做什么?” 乳娘冷笑不已:“这人是哪儿来的你说说?你敢不敢同我去见官?” 牙婆子倒吸了口凉气:“怎么,是你认得的?” 这时,浑浑噩噩的二姑娘认出了乳娘。当下扑过去抱住她的腿直哭着喊她:“乳娘——乳娘——” 牙婆子不由瞠目结舌,明白过来方才乳娘那些话就是骗她带人来看的,不觉哆嗦了:“这、这是李大人家的姑娘?” 乳娘冷着脸点了点头:“外边找了几天的人了,你就没听说?” “我、我这哪里敢听这样的消息。这丢孩子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她手里领着的,也还有旁人偷来的孩子呢。 乳娘便道:“你让我现在将人带走,我回头便说是路上撞见的,绝不提你一个字,可你要是不让我带走,我就只好去回禀老爷太太。让人带衙差来了!” 牙婆子叫她唬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敢拦,只好自认倒霉,让她快快将人带回去。 乳娘便带着小小的夏柔母亲出门走了。 路上,夏柔母亲哭了起来,问她是不是回家去。 乳娘牢牢抱着她,闻言身子一僵,慢慢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的分岔路上。 往前走,就能回李家大宅去。 她踟蹰着,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个恶念来: 凭什么她没了儿子,却还要帮李家找孩子? 凭什么? 她心念一动,脚下步子便收了回去,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告诉年幼的夏柔母亲李家前些天遭了贼,全死了。 可夏柔母亲年纪小,却也不笨,便问说你方才明明还说去告诉老爷太太! 乳娘就说那是说来哄她的,咱们快走,莫要叫她发现了。 二姑娘害怕得大哭起来,嚷着要姐姐要爹爹,乳娘便一把捂住她的嘴跑回了自家去。 她也发了狠,差点真叫二姑娘跟幺儿结了阴亲,但到底是害怕没敢真下手。 然后过了两天,她就想方设法说动丈夫,带着长子离开阳州去别处讨生活了。 结果这一走,就一直走到了边陲。 她将夏柔母亲当待年媳带大,一等及笄就嫁给了自己的大儿子。 一个粗鄙暴躁的男人。 男人并不知道夏柔母亲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母亲当年只告诉他说是外边捡来的孩子,他也就一直认定她长大是要嫁给自己的,是自己的所有物,能够任由自己处置。 而夏柔的母亲,日渐长大后不大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叫人从灯会上拐走的,却牢牢记得乳娘救下自己时说的那些话。 她没有亲眼瞧见,也没有听别人说过,这心里总是不愿意相信。 所以她后来曾想法子让人去阳州打听,不想暗地里却叫乳娘发现了,乳娘就悄悄将那人拦了下来,说儿媳是有癔症的,不必理会她,又掏了些散碎银子让人去吃茶,日后若再问起,就同她说已经打听过了,那李家是早年遭贼遇难了。 是以夏柔母亲后来是真信了,也真死了心。 …… 苏老夫人说着,愈发觉得胸腔里锥心刺骨般痛:“明明是她无用,管不住自己那嗜酒如命的丈夫,将家中银钱尽数买了酒吃,连儿子的医药费也付不出,她不去怨丈夫,反倒恨起了我们,简直荒谬!明明继母还心软给了她银子,她却只怨继母将她赶出了李家,怨继母既要给她钱却不肯多给一些,怨你娘不听话叫人拐走了害她受罚——” 她的儿子,更是学了父亲嗜酒如命的模样,不止酗酒,还动手打夏柔母亲。 等苏老夫人夫妻二人寻到边陲时,他知道了真相,便满嘴污言秽语开始咒骂自己死去的母亲,骂她骗了自己这么多年,又张嘴要钱,说要带走夏柔母女俩可以,但不能白白带走。 他还讥夏柔母亲生不出儿子屁点用也没有,至于女儿,那更是赔钱货了。 …… 夏柔听着,只觉得寒彻筋骨,一时间连唇色都泛了青白。 那样的人,竟是她的祖母和父亲? 而苏老夫人,更是咬牙切齿地道:“五百两,你们娘俩就值五百两银子!那窝囊无用的东西,五百两便已是他眼界的极限!他如何配得上你娘?如何配得上你?”   第295章 尖锐 她一声声诘问着,像在问自己,像在问苍天,又像是在问夏柔。 可夏柔听着她的话,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脸色越来越白,眼神越来越凄恻。姨母口中骂的虽是那个她丁点记忆也没有的男人,但她身上同样流着他的血,他若不堪,是不是也说明了她的不堪?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手脚冰冷,像身处门外的鹅毛大雪之中。 连牙齿都开始上下打战。 苏老夫人在骂了一通后,则神色缓和了许多,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她将自己先前搁在一旁的手串重新捡了起来,慢慢的,开始一粒粒摩挲捻动。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 窗纸上扑簌的雪粒子却越来越多。 桌案上的茶,也冷了。 玉似的碗盖,也冻成了冰。 苏老夫人静静等候了一会,等到夏柔不住轻颤的手终于平静下来后,她语重心长地道:“傻孩子,不是姨母想要唬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姨母始终不曾找到你娘……又或者,当时谁也不在意你,姨母只将你娘带走,却将你丢下了,你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那荒僻的边陲小镇,那粗鄙暴躁的爹,那贫穷腌臜的生活……” “试问有哪一样是你受得住的?” “可倘若你真的生活在那,这日子再难以承受,你也得好好地受着。若不想受着,那就只好去死,从此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用管了。” “但你如果不想死,那便只好一日日捱过去。捱到长大成人,然后露出姣好容色,被你爹拿去换钱吃酒。” 苏老夫人一反先前的愤怒痛心,口气淡淡地道:“你若运气好些,也许将来能生个儿子,也许还能苟活到年迈。但没准,你还没来得及生下孩子。就先叫你那同父亲几乎一般无二的暴躁丈夫给活生生打死了。” 夏柔刚缓过来些的脸色顿时更加惨白。 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和狼狈。 苏老夫人却像是早已料到她会如此一般。口气依然平静无波:“我答应过你娘,要让她今后一生都太平欢喜,可她福薄。早早便去了。姨母如今只盼着你能好,你想要良人,可你说什么样的才叫良人?他今日欢喜你,明日兴许便中意旁人去了。从此待你便如陌路人,只你五表哥不同。他纵然不喜欢你,可他若娶了你,就定然不会纳妾不会养外室,也绝不会待你不好。” 说罢。她又道:“何况你仔细想一想,若是有心人知晓了你的身世,会不会不喜?在姨母眼里。你是世上顶顶好的姑娘,可在外人眼里呢?他们会如何看待你?” 她毫不迟疑。狠狠一针扎了下去。 于是血珠迸出,一片狼藉。 夏柔失了神。 苏老夫人便长长叹息道:“你说,是也不是?” 夏柔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是。” 苏老夫人就道:“好孩子!姨母便知道你心里是明白的!” 夏柔闻言,抬头看了看她,低低道:“我明白。” 姨母同她说了这么多,她怎么还能不明白? 五表哥对旁人而言已是极好的归宿,于她而言就更是了。 可五表哥既然意不在她,她又何苦为了这些破事儿,非去算计他和他喜欢的姑娘呢? 她既不比旁人生得难看,也不比旁人愚笨,世上男人千千万,总会有那么一个不在意她的出身吧? 而且就是没有那样的男人,又能怎样? 大不了她就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也没什么不好,还省得烦恼这红尘俗事。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反驳苏老夫人的话,只是喏喏应着,又道乏了想回去小憩片刻。 苏老夫人看着她的脸色,倒也没有再强留她,只在送她出门前又叮嘱了几句让她好好动动心思。 夏柔便老实乖巧地一一答应下来,然后躲进丫鬟伞下,走进了茫茫白雪中。 苏老夫人则又去了小佛堂。 她一心绪不宁便要诵经,长久而来的习惯,已是深入骨髓。 这一念,就念到了午后。 大丫鬟青鸯捧着碟果腹的点心进来,轻声道:“老夫人,大太太来了。” 苏老夫人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而后合上经文站了起来,吩咐道:“将人领到暖阁里去。” “是。”青鸯应声而去。 不过片刻,苏老夫人就瞧见了大儿媳柳氏。 她穿得很素净,却也端庄典雅,脸上只薄施脂粉,得体有度。 苏老夫人笑了笑让她坐,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去找你当说客了?” 柳氏笑着无奈地点了点头,道:“什么也瞒不过您。” “小五简直胡闹!”苏老夫人板起脸来。 柳氏忙劝:“小五胡闹管他胡闹,您可别同他置气,回头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苏老夫人仍然冷着脸,问道:“他同你老实交代了不曾?” 柳氏颔首:“倒是说了一些。” “那就好,你说说连家的姑娘,这像话吗?”苏老夫人并不提自己想让表姑娘夏柔做儿媳妇的事,只揪着连家说事。 柳氏便也就只好道:“小五眼光毒辣,那连家姑娘理应不会差。” 苏老夫人轻轻呵笑一声,摇了摇头。 柳氏见状就放柔了声音细细道:“不论如何,您先别将话说死了,这万一惹恼了小五,人跑回重阳谷去怎么办?” “小五的脾气您最清楚,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早前他说不要丫鬟在旁伺候,咱们担心三七几个照料不好,想了多少法子要给他塞人,他最后允了没?不是也没有么?他打小古灵精怪的,哪里能够硬来。” 她说完,又出主意说:“再说您不也没见过连家那孩子么,这万一是个极好的呢?小五的眼光,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这还是见一见再做打算吧!要是真不好,您见过了再同小五提,底气足,他也就没法子了。而且府里也是好些年没有热闹过了,不如择日办个早春宴吧?” “下些帖子,将京城里适龄的姑娘都请上一遍,顺道也好叫柔表妹多结交结交朋友。”   第296章 迎春 她句句在理,苏老夫人无话可驳,略想了想后终是点头应允了下来。 柳氏便在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当着婆母,有些事不是她能逾越的,可当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叔子,她也不忍心不来替他当这个说客。 好在苏老夫人也答应了。 柳氏便笑着又陪她说了一会话。 等到外边的雪终于小了一些后,她就起身告辞先回去了,心里寻思着找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便将人都给聚起来。 然而谁想,这接下去的大半个月里就没有见过蓝天。 不是飘雪就是落雨,再不然也只是个阴天。 柳氏一等再等,直等到二月下旬,才总算等到了几日晴天。 她便赶紧派人将请柬散了出去,又开始着手布置起来。 定国公府鲜少举办宴会,柳氏这几年也从未出门赴过宴,此番便愈加不敢掉以轻心。 而定国公府的帖子送到若生手里时,若生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这是十分罕见的事。 她的紧张溢于言表,连终日呆在窗下的鹦哥都察觉到了。 它便时不时地要扯嗓子叫唤两声:“姑娘吉祥——姑娘吉祥——” 一副卖乖模样,毫不节制。 不过也算是为了让主子高兴,绿蕉几个就总忍不住夸它。 但铜钱如此讨好,若生也没能高兴起来。 临到出门前一日,她更是翻来覆去一整夜也未能合眼。实在是想着白日要做客,不好昏沉沉地去,这才在天色蒙蒙亮时勉强睡了一小会。 也得亏是年纪轻,熬了一夜起身后。除了眼里略带血丝外,脸色并不大难看。但绿蕉喃喃念叨着素着脸出门不成样子,还是好好地给她装扮了一番。 若生事后对着镜子再三地打量自己,忍不住道:“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绿蕉几个闻言皆是摇头不已。 若生却还有些不大相信。 可没想到,等她们到了定国公府一看,她这打扮果然称不上什么隆重。 园子里,穿得花里胡哨的有。满身琳琅钗环的也有。简直是个比个的华丽。因而若生才站定,便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个高挑少女,干干净净一个人。清新得好似一捧新开的黄素馨。 与此同时,黄衣少女显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发现了她,忽然抬起手朝她挥了挥,然后一面朝她靠近过来。一面笑着喊她:“阿九,你来了。” 若生这才从声音分辨出来人。连忙松口气,笑着唤了一声“曼曼姐”。 慕靖瑶大步走来,走到她身边后,轻声笑道:“今儿个人还来得挺齐全。” 若生闻言。侧目朝四周环顾了一圈,无奈苦笑道:“我是一个也认不出,也不知都有谁来了。谁没有来。” 慕靖瑶不由失笑:“京里适龄的姑娘不管订亲不曾,这回怕是都请来了。” “那就难怪你说来得齐全了。”若生颔首说了句。 慕靖瑶颊边的笑意便慢慢加深:“不过我们几个可都是来凑热闹捧人场的。同你们不一样。” 若生听着这话,无端想起先前苏彧送她的那张白纸来,不由耳上微热。 “阿九?” 这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若生不由自主地同慕靖瑶对视了一眼,然后微笑着转过身去,看向了站在自己几步开外的美貌少女。 她只觉得对方美,却始终记不住那张脸。 若非对方先出声唤了她,她此刻怕是还不能认出来人。 若生道:“筠姐姐。” 神色平静,口气也是平静。 不见亲热,也不见疏离,仅仅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声问候罢了。 如果不是早前就曾仔细留意过,此刻听见这声“筠姐姐”的人就很难发现其中的不同。 可陆幼筠在听见这三个字的那一瞬间,就飞快地察觉到了若生的不一样,她仍然喊的“筠姐姐”,但却同她们上元节那日偶遇时不同了。 大约只是十分细微的不同,可这一点也就够叫人加以注意的了。 陆幼筠面上不动声色,先同边上的慕靖瑶打了招呼,而后笑着面向若生嗔道:“好你个阿九,我前些日子下帖子请你你不来,旁人一请,你倒是就愿意出门了?” 若生站在慕靖瑶身侧,看着陆幼筠,听着她的话,不禁暗暗在心里数了起来: 她同陆幼筠不算往事,只算今生,拢共才见过几面? 一次、两次、三次? 这还不够一只手的呢! 陆幼筠用这般亲近的口气同她说话,怎么却像是她们十分的熟悉? 若生不觉有些头疼,她可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搭理陆幼筠,可陆幼筠上赶着来同她说话,她也就不好冷面相对了。 俗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何况陆幼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她打招呼说话的。 若生只好解释道:“好姐姐,并不是我不想去,委实是前些日子不凑巧正好病了去不成。” 陆幼筠笑微微的,口中问着“如今可好全了”,一面上前来要挽若生的胳膊。 一旁站着的慕靖瑶这时候忽然扬声说:“阿九,那边的花像是开了,你陪我过去看一看吧!”随即手一伸,就赶在陆幼筠靠近之前挽住了若生,又问陆幼筠:“不知陆姑娘可有兴趣一起去?” 可她问完了并不等陆幼筠回答便接着说道:“不过陆姑娘怕是不得空了吧?” 她的视线落在了陆幼筠身后。 此时正有一群人在朝她们走来。 其中一人瞧见她们在看,更是立刻喊了一声“陆姑娘”,显然都是冲着陆幼筠来的。 陆幼筠是陆相唯一的女儿,平素又以为人温柔可亲而闻名,正是众人想要结交的对象。而且她平时不大出门赴宴,诸人见她的机会不多,此次好容易见着了,除了若生和慕靖瑶外,在场的姑娘里怕是没有一个不想和陆幼筠坐在一块儿说些闺中体己话的。 因此同陆幼筠相熟的姑娘,这时都团团围了过来。 慕靖瑶说她不得空的话,半点也没错。 陆幼筠便只好笑着道:“还是你们先行一步吧,我稍晚些再去瞧也是一样的。” 话音未落,她身边就已围满了人。 若生和慕靖瑶连忙躲得远远的,一直远到不大能听得清她们的说话声了,慕靖瑶才轻轻嗤笑了声道:“她倒是八面玲珑得紧,见了谁都想攀亲近。”   第297章 惊讶 若生摇了摇头,轻声道:“她也真是个怪人。” 如果不是早就亲身尝过陆幼筠的狠戾毒辣,她这会大抵也不会相信陆幼筠竟是那样的人。 明明瞧着是那样的亲和美丽…… 可掩盖在这层皮相下的,却早已腐朽不堪。 一个人,怎么能有这般截然不同的两面? 若生遥遥地朝人群望了一眼,只觉得满目花团锦簇,着实晃眼,不由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而慕靖瑶随着她的目光也朝人群看了过去,口中放低了声音道:“不过也难怪她会长成这副八面玲珑的性子,陆夫人早年仙逝后,陆相便一直未曾续弦,她小小年纪便要开始学着掌家,学着照顾幼弟,想来也是不容易。” 若生闻言,慢慢将视线收了回来,笑了笑道:“好了,不说她了,左右咱们也没打算要同她多结交,管她是什么性子呢。” 慕靖瑶便也跟着笑道:“可不是!你还是老实跟着我去看花好了!” 然则话虽如此,这天到底还没太暖,开了花的植物并不多,只角落里的几丛迎春花争先恐后地绽开了花苞。 俩人挽着手,头并头地盯着看了一阵。 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几棵树后,正有人在像她们看花一样打量着她们。 只不过她们二人仅是看花,苏老夫人却别有深意。 但她看着看着,目光不禁滞住了。 天光之下,若生并未盛装打扮,然她韶光极盛,竟有着令人目眩头昏的美丽。 苏老夫人不觉用力握紧了手中的蜜蜡手串。 如果单论五官样貌,眼前的少女并不能算是万中无一的绝色,且她年岁不大,眉眼间犹带着些微稚气,更是不能以美艳论。 可她就只是这么站着,便已很是打眼。 那份美丽。显然并非言语所能轻易描绘。 苏老夫人有一瞬间的怔忪。 随即在回过神来的刹那,看着眼前亲昵说笑着的两个姑娘,她紧紧皱起了眉头,对自己身旁的大丫鬟青鸯低低问道:“莫非是我瞧差了。另一个可是慕家的孩子?” 青鸯骤然听见这话,不由愣了一愣。 苏老夫人明明是认得慕家姑娘的,为何要这般问自己? 她迟疑着说道:“您没瞧差,那就是慕家的姑娘。” “……慕家的姑娘呀。”苏老夫人轻轻摩挲着手串的坠脚,一字一顿地道。“这倒是没料到。” 青鸯问:“您是指这二位交好的事?” 苏老夫人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俩人,笑容自在,举手投足都自在,可不是普普通通地交谈寒暄。 她们俩,势必认得有一阵子了。 不过这么一看,倒也就说得通了。 慕靖瑶是贺咸未过门的媳妇,她的好友想必贺咸是不会不知道的,而贺咸又同苏彧亲若手足…… 苏老夫人在心里暗暗盘算着,眼神来回变幻,还待再看。不远处赏花的两个少女这时却已站直了身子,笑着走开了。 青鸯便问:“可要奴婢跟上去?” “也好。”苏老夫人微微颔首,可话音刚落,她就看见大儿媳柳氏带着丫鬟婆子从远处走了过来,于是话锋一转道:“罢了,你还是同我一道回去吧。” 青鸯连忙应了个“是”。 等到柳氏带着人走到近处时,苏老夫人主仆早已不见踪影。 柳氏自然也就对她已来打探过的事不得而知了。 因此柳氏心里还颇有些惴惴的,总忍不住揣测苏老夫人的打算。 可左等右等,也没见有苏老夫人身边的人出现,更不必说苏老夫人本人了。 柳氏便自行去凑了几桌人玩牌。并且特地将表姑娘夏柔和若生凑到了一桌上。她并不知道苏老夫人有意将夏柔许配给苏彧,只是心道表姑娘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妹妹一样,最是可信。回头等散了局子,仔细问一问她就知道连家这位三姑娘品性如何了。 都说牌品如人品,纵然不能全看分明,那多少也能看出个三两分吧? 柳氏这样想着,便没有告诉表姑娘夏柔,这同桌的有苏彧喜欢的姑娘。也没有叮咛她要多加留心。 毕竟这要是事先知了情,看人的时候哪里还能有准? 柳氏便装作无心地将俩人安排到了一起。 但夏柔却以为她是知情的,因而在她安排牌局的时候,一直对着柳氏拼命眨眼,内心狂喊表嫂,希望她千万不要将自己同苏彧喜欢的姑娘安排到一处。 她虽自信生得也算貌美,但难道人见了她的美貌就能知难而退么? 还不是指着她耍心机欺负人? 可她一点不想做这种事啊! 何况打牌这么神圣又严肃的事情,岂能乱来? 她只想高高兴兴玩两局而已。 前些天姨母告诉她的事,她好容易才消化了泰半,如今只想趁着自己还没出家,努力找找乐子,这牌若是不能好好玩,她今儿个夜里恐怕就要辗转难眠了。 所以她对着柳氏眨眼眨到眼皮抽筋了也没停。 但柳氏生怕叫她看出什么端倪来,愣是半响都没有同她对视过,直到笑盈盈准备走人了,才终于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夏柔便会错了意,以为柳氏是懂自己的,定然没将人同自己安排到一处,总算长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虽从苏老夫人口中得知了苏彧有喜欢的人,但并不知道姓甚名谁,因而也有几分好奇,不知道苏彧喜欢的那个姑娘在哪桌,又生得是何模样。 她四下张望了一会,并不能瞧出什么,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不论如何,人不在这桌就成! 于是她笑着同若生和自己右边邻座的姑娘打起招呼来,又跟左边的慕靖瑶寒暄了几句。 慕靖瑶便和若生介绍道:“阿柔是苏老夫人的娘家外甥女,自小同我们几个一块儿长大的,熟悉得很。”说完又向夏柔介绍若生:“平康坊连家的三姑娘,比你还小上一些,你管她叫阿九就行。” 若生和夏柔俩都是从善如流的人,当即互相喊起“柔姐姐”、“阿九”来。 慕靖瑶就笑着要介绍剩下的那一位姑娘。 可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个丫鬟匆匆忙忙走过来靠近她对面坐着的姑娘说了句什么,然后这姑娘就笑着站起身来同她们赔了个不是,换去了另外一桌。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陆幼筠就在这时朝她们走了过来。   第298章 意外 她笑着同若生几人解释,那位姑娘和另一桌的几位原就是相熟的,方才没见着才错过了。她又正巧跟若生几个是认得的,便答应换了过来,还请她们不要介怀。 三人见状只好一齐摇头,笑着邀她入了座。 慕靖瑶便抓起桌上的骰子同在场几人笑盈盈道:“输了钱可不准恼!” 若生的视线落在纸牌上,脸上也带着笑:“待我杀你个片甲不留,看你恼不恼。” 俩人说着打趣的话,一旁的夏柔则暗暗疑心起了新来的陆幼筠:这会不会是姨母的局?这新来的会不会就是五表哥喜欢的姑娘? 她悄悄打量着陆幼筠,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 要不然,这都坐下了还换什么人? 她隐隐有些不自在起来,话少了,打牌的兴致也少了。 四人都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将一副牌玩得漫不经心的。 陆幼筠打出了一张索子,声音温温和和地道:“我原不知道阿九你和慕姑娘这般熟悉。” 若生低着头看牌,闻言淡淡笑了笑,也打了张索子出去。 “慕家、连家同陆家一贯没有太多交集,陆姑娘同我们几个也聚的少,这些事不知道也是有的。”慕靖瑶挑眉看向了陆幼筠,颊边带着微笑,眼神却有些凌厉。 陆幼筠便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然而她嘴角微翕,刚要说话,却忽然脸色大变,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场几人俱是一惊。 若生反应最快:“怎么了?” 陆幼筠紧紧皱着眉头,盯着桌子看。 因着天冷,桌上铺了块织金漳绒毯。 但她的目光虽落在毯子上,看的却不像是毯子。 她的眼神极其冷酷,有那么一瞬间,若生以为自己在她眼里看到了杀气。不过那冷酷转瞬即逝,下一刻就变回了往常的陆幼筠。 黑白分明的眼睛。温柔的眼神。 只是那温柔里夹杂了几丝惶恐。 她抬起手来,指了指桌子,用略显后怕的语气道:“桌子底下有东西。” 这话一出,原本坐着的几个人也都立马站了起来。 夏柔更是变了脸色。 周围一群人听见响动。也都停下手中动作朝她们这边望了过来。 陆幼筠后退一步,站到了椅子背后。 柔滑的漳绒毯沿桌边垂下,刚好挡住了她们的视线,叫她们一时看不清桌下到底有什么。慕靖瑶便蹙着眉要伸手去撩,不想手刚抬起。便叫若生眼疾手快地拦了一下。 她不由疑惑地看向了若生。 若生的视线却落在了陆幼筠的身上。 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若生拦住慕靖瑶,自己伸手将毯子撩到了桌子上,然后弯腰探头朝桌下看去。 谁知只一眼,就叫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喵呜——” 趴在桌子底下的这物,可不就是元宝嘛! 若生又好气又好笑,站直了身子往后退开两步,笑着道:“是只猫。” 众人闻言,也都立即弯腰往桌下看去,见果真是只猫。全都笑开来重新落了座。元宝便也伸个懒腰,打着哈欠慢吞吞地从陆幼筠脚下的位置爬了出来。 爬到桌边,往桌腿旁一躺,又不动了。 陆幼筠则是一脸心有余悸:“唬了我一跳,怎有这般大的猫。” 夏柔一面抽牌一面恨铁不成钢地道:“五表哥的猫,又胖又好吃。”她打出一张牌,瞥了眼元宝,摇摇头继续道,“再胖下去可怎么好。” 躺在地上的元宝听见这话,竟像是听懂了一般。突然将头抬了起来,仰视着夏柔低低吼叫了一声。 慕靖瑶一直憋着笑,这会彻底憋不住了,失笑道:“还会发脾气了它。” 夏柔埋头看牌:“胖就胖了。竟还不许人说它不好,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猫。” 元宝“喵喵”叫唤着,一把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两步跑到若生脚边趴下了,举起前爪挠挠耳朵,声音变得十分乖:“喵呜……” 若生有些日子没见过它了。此刻见它一脸卖乖状,不觉心一软,顺手将它捞起放到了自己腿上。 元宝乖乖的,翻个身,仰天一躺,露出了肚皮来。 陆幼筠不觉纳罕道:“这猫看着凶,倒是挺乖巧。” 她放下手里的纸牌,似乎想要伸手逗一逗元宝,然而没想到她手刚探出,元宝便一爪子抓了上来。 即便她飞快将手缩了回去,手背上还是留下了浅浅的两道抓痕。 若生抱着元宝一下子站直了,而后将猫往地上一放,就上前去看她的伤:“伤着哪了?” 慕靖瑶是懂医理的,自然也连忙上前去看:“流血了不曾?”看过后她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仔细抹些药膏,过几日连疤也不会留下的。” 陆幼筠眼角红红,笑着点了点头。 夏柔这时则已经去将大太太柳氏寻了来。 柳氏听说陆幼筠是叫元宝给抓伤的,当下再三赔礼,又要亲自送她回府看大夫。 至于元宝,这会早就已经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这事一闹,牌局自然也就散了。 夏柔满心惴惴,奈何却是半个主家,只好提议众人趁着天晴去放纸鸢玩。 一路上,她都在想,元宝该不会是叫姨母拿小银鱼给买通了吧? 不然它对着自己只敢瞎吼,对慕家姐姐顶多不搭理,对着连三姑娘打滚求抚摸,怎么就抓了人陆姑娘一爪子呢? 怎么看怎么成心的! 但这猫再精怪那也还是猫,怎么能叫人买通了来干坏事…… 看来还是她已经疯了呀…… 她一边放纸鸢,一边开始胡思乱想。 想着想着,突然瞧见一旁若生的纸鸢栽下来掉到了地上。 那是只燕子模样的纸鸢,黑白的羽毛,落在地上格外显眼。虽是纸做的,可栩栩如生,十分漂亮。 然而谁也还没有来得及捡,刚才溜走了的元宝不知从哪个角落猛地又冲了出来,叼起纸鸢就跑。 燕尾扫在地上,簌簌作响。 元宝就像是抓住了兔子的猎犬,跑得飞快,一转眼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若生才走到夏柔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它把自己的纸鸢抢走了,不由得目瞪口呆。   第299章 观鱼 园子里都是各家的姑娘,丫鬟们早早就被打发去了一角自己斗草摘花玩,这会若生的纸鸢叫元宝叼走了,也只能若生自个儿去捡回来。 可元宝跑得快,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夏柔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要陪着若生一道去找。俩人结伴而行,沿着小径走了好一会,仍然不见元宝的身影,无奈之下若生道:“算了,劳你陪我跑这一趟,咱们这就回……” “喵呜——”然而她话未说完,元宝突然从一旁角落里蹿了出来,摇头甩尾盯着俩人看了几眼,腿一蹬便要再次跑远。 若生和夏柔互望一眼,一齐拔脚追了上去。 这一回元宝跑得也没有先前那般快了。 它跑几步便慢下脚步回头朝她们二人看一眼,像是怕她们跟不上自己,担心极了。可一旦若生和夏柔要追上它,它又会加快脚步跑出一阵风来。 夏柔忍不住道:“成精了!” 若生听见这话,心里不由慢慢浮现出一个念头。 然后等到二人拐过弯,她的念头就成了真。 假山旁,苏彧穿着身湖蓝色圆领袍,正神色懒懒地低头看元宝。而元宝则献宝似地将若生的纸鸢推到他脚边,仰着头冲他喵喵直叫。 苏彧便打开荷包给它喂了两条小鱼干。 元宝一嚼而尽,得意洋洋地回头来看若生二人。 若生不觉有些踟蹰尴尬。 这时候,夏柔看看她又看看苏彧,终于恍然大悟,当下抬头看天,口中喃喃着这天倒是怪热的。一边大步上前捞起元宝转身就跑。 元宝猝不及防,又因是认得夏柔的不敢胡乱挣扎,只吹胡子瞪眼地喵个不休。 夏柔便一巴掌捂在了它脑袋上,压低声音训它道:“莫碍事,莫胡闹!” 元宝埋首在她胸前,闷闷呜咽了两声,到底是乖乖任由她抱着自己走了。 假山旁被夏柔独自丢下的若生则是愈发得不自在了。 她盯着地上被元宝拖来给苏彧的纸鸢。连眼也不敢眨一下。 倒是苏彧。一脸的云淡风轻,声色不动,懒洋洋站直了身子。看着她微微一笑,问道:“不知连三姑娘可愿赏脸一道去观鱼?” 若生一愣:“鱼?” 苏彧低头笑了下:“冰化了。” 若生看着他的笑,心中忽然长松了一口气。 什么尴尬,什么不自在。在这一瞬间统统成了天边流云。 她这一双眼,此刻除了他。竟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于是她莞尔一笑:“好。” 苏彧便弯腰捡起元宝带来的纸鸢,领着她向养了锦鲤的小池子走去。二人头顶上天清气朗,阳光明媚,脚下小径九曲玲珑。临到池边,若生忽然想起了今生她同苏彧初见时的场景。 亦是池边,她在观鱼。 元宝贸然跑来。带出了她和苏彧的“重逢”。 那时候,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和苏彧后来会走得这般近,会在今日一道于定国公府赏鱼。 天日渐暖,池子里的冰自然已是融了。 然则万物复苏,生机勃勃,池中的锦鲤却看着有些懒懒的,游得慢,动得少,像是在水中打起了瞌睡。 苏彧掏出包鱼食,递给了若生。 若生便慢慢地往水面上掷。 可惜水里的鱼连对吃的也一副意兴阑珊模样,过得半响,才偶尔有个两三条浮上来吃上几口。 “这般不爱吃,难怪不见肥鱼。”若生轻声自语着,扭头看向了一旁的苏彧,道:“元宝方才抓伤了陆幼筠的手。” 苏彧闻言连眼也没有抬一下:“她先惹的元宝?” 若生停下了手中掷洒鱼食的动作,道:“她想摸元宝的头。” “哦?” 若生正了正身子,慢慢地道:“我当时正抱着元宝。” 苏彧笑了:“她倒是会挑时候。” 若生也笑了一下,她当然明白苏彧的意思。她抱着猫,猫却伤了陆幼筠,只怕要有有心人来诬她故意让猫抓伤陆幼筠的了。何况若非她和陆幼筠有“旧仇”,换了寻常姑娘,纵然不干事,也会因为是自己抱着猫而心怀愧疚了。 至于陆幼筠,事后如果继续来同她交好,那便是陆幼筠宽宏大量,心地纯善。 而她心有愧疚,又怎么好不理会陆幼筠呢? 再者陆幼筠大庭广众下这般一伤,那便是设宴的柳氏,是定国公府对她不住了。 只是遗憾极了—— 她非但不觉得愧疚为难,甚至还想为元宝抚掌赞叹呢。 小心眼如她,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陆幼筠,也还是要为元宝这一爪而痛快的。 若生抓起一把鱼食,投进了池子里,忽而问道:“你前些时候送来的那封信是何意思?” 苏彧骤然闻言倒也不慌张,神色从容地反问道:“你以为呢?” 若生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想了一堆招妄图从纸上看到点东西,结果半点用处没有,这会听他问,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一头雾水,丁点不明白。” 日光下,微风扬起了她额前碎发,一张如玉面孔,偶人般精致。 苏彧凝视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明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对她念念不忘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对她念念不忘,他只知道,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很欢喜,想她的时候他也很欢喜…… 他在遇见她后,才终于明白了当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时,师父说过的那些话: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不过是一瞬间的决定。 他想娶她! 他想娶她! 想得都快疯了! 可若生不知道,不知道他的云淡风轻后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坐立难安。 她回过头望向水面,看着几条红鲤终于活泛了起来,心里想着的是方才追了元宝一路,似乎有些饿了……她背对着苏彧,漫不经心地道:“万幸万幸,总算五哥你不是连无字天书都懂。” 苏彧失笑,忽然唤了她一声:“阿九。” 若生没有回头,仍然盯着水中的鱼:“嗯?” 苏彧道:“我有个难题想要请教你。” “难题?”若生轻轻咬了下唇瓣,将手里的鱼食尽数丢进了池子里,拍了拍手掌,“且说来听听吧!” 于是苏彧便问了。 像是先前问她是否愿意观鱼一样,从从容容,声色不动地问了。 他说,不知连三姑娘可愿赏脸与在下一道共赴白头? 若生背对着他,静静地站立着。 仿佛站了一盏茶,仿佛站了一炷香,又仿佛只站了一息。 她抓着扶栏,慢慢地转过身来,慢慢地瞪大了一双杏眼。   第300章 定情 苏大人这道难题,一言便是一生,果真是难。 然而她心中早有定论,惊诧过后并无犹豫,杏目一弯,笑靥如花,郑重地回他道:“愿与君同生共死。” 七字一生,胜似千言万语。 苏彧问得直白,她亦答得直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恰如这一场旗鼓相当的爱情。他和她,都不是办事拖泥带水的人,就连表心迹也一样—— 一个想娶。 一个想嫁。 再简单不过。 若生笑微微地看着他,看着他向自己伸出了手,摊开来,掌心向上,安安静静地等候着,不觉笑意更浓。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慢慢搁了上去,而后忽然出其不意,用力一握抓住了他的手,借力顺势扑进了他怀里,双臂一张,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 她靠在他的胸前,耳朵紧紧贴着他身上的衣衫,一动也不动,似乎连呼吸声都变得平缓轻浅了。 反观苏彧,猝不及防叫她抱了个正着,罕见得有些慌张起来。 他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却一眼就瞧见了自己怀里的她。 碎金一般的日光透过树影落在他们身上,将她照得那样耀眼夺目。 他浑身发烫,脑海里有瞬息的空白。 恍惚间,他听见怀中的姑娘在一本正经地喊他别动,他只好继续僵直着身体任由她抱,佯装镇定地别开脸,声音微沙地问道:“做什么?” 若生不答,依旧紧紧贴着他的心口,屏息听了一阵才憋着笑抬起头来望向他道:“苏大人这心跳得可够快的。” 说完,她松开手,模样狡黠地笑了起来:“虽说我已经答了你的题,但苏大人那题问得有几分真情实意,到底是得听完这心跳声才敢确信无疑呀。” 她笑着后退,学他方才的模样摊开手,动了动手指,恶霸口气道:“定情信物拿来!” 苏彧怔了一怔,旋即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块自己随身携带的骨牌,递到了她手心里。 若生手掌一合,满意地攥紧了它。 距离他们二人昔年初识,已是眨眼数年。 一生之久。 她变了,他理应也变了。 许多事都不同了。 物是人非,唯独这三块骨牌未曾变化。 而今团团握住,依稀还是当初躺在她手心里的触感。 也正因如此,眼前这一切才真的像是真的,而非梦,一扭头,睁开眼便全是空。 她晃晃手,看着苏彧,忽然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他不是胡来的人,若非有了万全的打算,想必也不会急着来同她表明心迹。他既然开了口,问了话,那就是心中有底了。 那她,也就跟着有了底。 若生小心仔细地将骨牌收好,然后看看天,看看池子,招呼苏彧把纸鸢捡起来给她。 苏彧半点脾气也没有,让捡就捡,让给就给,老老实实的。 若生看着,没来由的心里一软。 这样的苏彧呀…… 她念念不忘,捧着一颗软成了春水的心,荡荡悠悠回到连家,才进抄手游廊便迎面遇上了父亲。 虽则时已傍晚,天色渐暗,廊下也还未掌灯,但连二爷眼尖手快,前脚才看见她脸上的笑意,后脚便伸手拽住了自家闺女,好奇地问道:“怎么这么高兴,那定国公府就这般好玩?” 若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反手挽住了他的胳膊,像小时一样仰头看着他,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道:“爹爹我饿了。” 连二爷愣了一下,随后伸手一拍她的脑门,没好气地道:“才说你怎么看着这般高兴,原来是知道我让人做了好吃的呀!” 他扭头冲一旁的丫鬟道:“去传话,摆饭。”言罢又急匆匆追着喊了句,“阿九今儿个也在明月堂用饭!” 若生便连衣裳也没有换就去了明月堂。 到了饭桌前一看,原是做了八宝鸭。 八宝鸭虽是南边的菜色,但府里的厨子做得也不差,看着十分地道。开背的带骨鸭色泽红润形状完整,腴香浓溢。尝一口,鸭肉酥烂,汁浓味鲜,很是不错。 若生神清气爽,胃口大开,不知不觉就用了大半只。 连二爷在一旁急得不行:“照你这么吃,真得吃成大胖子了!”见她不甚在意,连忙抢过来不让她吃,“得得,你再吃,回头苏家那小子都不想娶你了!” 若生正慢条斯理擦着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来,不由得手一抖,脸也红了。 偏屋子里灯火通明,连二爷跟朱氏都瞧了个正着。 朱氏便放下筷子借口说去看看若陵先行溜走了,留下父女俩大眼瞪小眼,半天也没有人说话。 好容易灯花噼啪炸了声,打破了这古怪的寂静。 若生忙往他跟前端他爱吃的菜:“菜都凉了,爹爹快吃。” 连二爷举着筷子并不看菜,只上下打量她,十分肯定地道:“你脸红了!” “哪有的事儿!”若生摇头如拨浪鼓,死不承认。 连二爷“哼哼”两声,埋头吃了几筷子肉后抬起头来,一脸鄙夷地看着她道:“我都看见了……” 若生低着头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口中道:“我也去看看若陵!” 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连二爷拿着筷子戳鸭肉,一下又一下,忽然扬声问门边站着的丫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丫鬟一头雾水,反问他:“二爷说的是哪句话?” 连二爷努努嘴:“就那个,什么女儿大了就没有用了的话。” 丫鬟揣测着:“您是说女大不中留?” “对!就是这个!”连二爷夹了一筷子鸭肉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坏阿九,噗种牛!” 他三两口吃完,筷子一丢,也起身往外走去。 丫鬟忙问:“您去哪?” 连二爷步履矫健地往廊下走去:“看小宝!” 一个两个都跑了,留他一人吃饭还有什么劲,他也看若陵去。连二爷人高步子大,走得飞快,没一会就到了若陵门前。 他进门就开始四处张望,看了一圈,没见着朱氏也没见着若生,立马跑到了若陵的小床前,俯身望着儿子胖乎乎的小脸正色道:“瞧瞧瞧瞧,我便知道她们俩是大骗子!”   第301章 说开 他絮絮叨叨数落着,说了半响才发现儿子一直在呼呼大睡,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话,不觉面露失望,长叹口气半是羡慕地感慨道:“吃了睡,睡了吃,你可真是个小快活王啊……”   说话间,外头的天色已经慢慢黑透。   夜幕像是上好的绸缎,光滑如水,黑得没有一丝杂质,竟是个无星无月的日子。不一会,起了风,从轻到重,渐渐似刀刃般冷冽。   可分明已经是春日了。   抱着元宝走在长廊下的夏柔叫这风刮得有片刻失神,想伸手拢一拢领子,偏没有一只手得空,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小声腹诽起来:这般胖,还这般懒,连路也不肯走,这养的哪里是猫,分明是个祖宗!   活像她那讨人嫌的五表哥,忒难伺候。   她就着廊下灯光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猫,沉甸甸小猪似的,这原就发酸的胳膊愈发得没力了。   夜风吹来,元宝“喵喵”叫唤了两声,像在催促她快些走。   夏柔不由忿忿:“府里角角落落哪儿你没去过?偏今儿个不认得路了非得使唤人送?”然而说完她自己又禁不住笑了,“我也是疯了,还同你置上气了。”   她加快脚步,走至竹林外,依照苏彧定下的规矩唤来了三七后,便立即将元宝往他怀里送去:“快把这祖宗给领走。”   三七只好苦着脸去抱它,却不想他刚揽住,元宝就一个纵身跳到地上跑开了去,一副丁点不愿意叫他抱自己的模样。   夏柔见状气笑了,摇摇头就要走,可转过身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稍加思量,她及时又转回了身来,喊了一声“三七”,问道:“五表哥现下可在?”   三七正猫着腰在找元宝,闻声愣了下,直起腰来面向她,神色怪异地回道:“五爷先前说,怕是您要找他,是以哪也没去就在屋子里呆着呢。”   夏柔心道自己撞见了他和连家三姑娘私下会面的事,他铁定是惦记上了,莫名有些心里发虚。   屋子里,苏彧正在炙茶,就着文火,姿态娴熟,听见她进门的响动,抬眼朝她看了过来,口气淡淡地道:“劳烦你送元宝回来。”   夏柔刚准备找张椅子落座,听见这话,头皮一炸,差点跌倒。   劳烦?!   她认得他十几年了,他何时同她说过劳烦?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夏柔心神凛然,赶忙摆手摇头:“哪里的话,五表哥客气了。”   空气里弥漫着茶饼散发出的阵阵清香,苏彧蓦地笑了一下,定定看着她道:“站着做什么,坐吧。”   夏柔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竟然还主动招呼她坐下说话,真是见鬼了。   她扶着椅子把手,小心翼翼落了座,斟酌着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姨母在撮合他们俩这件事上意外得固执,保不齐在见过她后又同苏彧谈过话——那样的话……   虽然尴尬,但倒是省了她的事。   她略微放松了一些。   这时候苏彧却道:“我只知道你知道了旁人不知道的事。”   夏柔一惊,下意识向他眼里看了去。   他瞳仁漆黑,有种成竹在胸的深沉意味。   那黑色是钝的。   “白日里,你眼见连三同我会面却没有阻拦,反而抱着元宝避开了,显见得是猜出了连三和我的关系。但在此之前,你从未见过连三,不知情的人当时必定是要迟疑困惑的,偏偏你反应那般迅速……可这事只有我娘和大嫂知晓,大嫂不会特地去告诉你,那便只有我娘了。”   炙好的茶饼搁在一旁,渐渐冷却,香气也凉了。   夏柔嗅着那股子清香,一颗心伴随着苏彧的话开始起起伏伏。   “不过,她为何要告诉你?”   夏柔闻言,呼吸一轻,略带懊恼地道:“是啊,她若是不告诉我反而是好了。”只是可惜,姨母非但说了,还说得那般令她头疼。   她无奈地对上了苏彧探究的眼神:“姨母想让你我成亲。”   苏彧脸色一变,他先前的猜测竟没一件能敌得过这句话带来的冲击和难以置信。   母亲她,这不是胡来吗?   他和夏柔?   简直是疯了!   夏柔也觉得苏老夫人疯了,这主意太糟,糟到她都不知道怎么同苏彧细说:“姨母态度十分坚决。”   苏彧一静,随后突然发问:“那你呢?怎么想?”   夏柔差点跳了起来,她怎么想?她宁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不想胡乱嫁人。   “我自然不同意!我又不喜欢你,嫁给你做什么?做怨偶么?”她叹了口气,“何况我要是喜欢你还能等到现在?早趁你懵懂无知那会就拿下了!”   苏彧脸上笑了,他一边碾茶一边带着两分漫不经心地道:“那就成了,母亲再一厢情愿也没有法子压着你我拜堂成亲,既然你无心我也无意,还怕什么?”   夏柔默默点头没吭声。   可是说不怕,似乎又还有许多值得怕的事。   怕伤了姨母的心,怕坏了自己和苏彧跟姨母的感情,怕事情一再纠缠无法决断,怕姨母抵死不肯答应苏彧和连家的婚事……   怕这怕那,还有好多令人担忧的事。   她惴惴了一夜,翌日清晨和苏彧一前一后去见苏老夫人时,仍然有些不安,不同于上回拒绝苏老夫人时的义正辞严,这一次她像是背着大人干了坏事的小孩,临到门前便畏缩了。   倒是苏彧,面上半分不显,从容镇定得很。   夏柔羡慕极了。   俩人一齐进去给苏老夫人请安。   苏老夫人捻着佛珠,忽然变了神色。   她有些吃惊。   料到夏柔不会乖乖听话,但就这么和苏彧一起来摊牌,她还真是没有料到。   她板着脸不说话。   昨儿个连家那丫头她也见过了,可其实生得如何,举止行事如何,她并没有那么在意,连家的姑娘也好,猫家狗家的姑娘也罢,都没什么差。   她真正在意的,只是眼前这没脑子的外甥女罢了。   但事到如今,她再揪着那一点说下去怕是也没有什么用处,于是她话锋一转,冲着苏彧道:“也是我糊涂了,急着说你的事做什么,你四哥还未娶妻呢。”     第302章 对峙 苏老夫人端坐在黄花梨官帽椅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手中念珠。她始终没有同底下坐着的苏彧或夏柔对上过视线,只一颗接一颗地轻轻拨动着念珠。 她的口气是一贯的慈和,温柔却有力:“长幼有序,你若是越过四郎先定了亲,那四郎的婚事怕是就不易说了。咱们自个儿是知道内情,可外人总难免要猜到四郎的不好上去,到那时,纵有千张嘴恐怕也说不清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停下手中动作抬眼朝底下二人望去:“已经说过的话,我也就不再多提了,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三思而行总没有错。何况你四哥还未说亲,你们俩的年纪也都不算大,许多事都不必急在这一时。依为娘的意思,你们也好,我也罢,都再仔细想上一想吧。” 这一回,她没有像上次那般强硬,态度放软了许多,但话里话外还是没有要松口答应的意思。 只是不应允,也不再强烈反对。 安安静静坐着的夏柔垂下了眼帘。 而苏彧,则忽然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他半分迟疑也没有,双手捧着,将其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苏老夫人眼前。 “这是什么?” “是四哥的信,昨儿个刚到的。” 苏老夫人呼吸微滞,僵了须臾才伸手把信封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苏家五个儿子,老大跟老三却都是老定国公的旧部遗孤,只有二郎、四郎跟行五的苏彧是苏老夫人亲生的。 这里头,二郎又已在数年前同父兄一道登仙而去,苏老夫人膝下如今只余三子,三子里素日能见着面的又只有苏彧一个。 掐指一算,她又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四郎了。 虽然过年时他是回来了,可拢共也没有呆上几天,平素没有大事,也不好叫他特地告了假回家来。 是以,对她而言只有那一月一封的家书能聊以慰藉。 每月信到了,便立即送到她手里,从来没有遗漏过一次。 她清楚的记着日子,这个月的信,她前些时候已经收到了。那这会小儿子递上来的信,是什么信?老四他为何又特地来了一封信? 苏老夫人打量着幺儿脸上的神情,慢慢地拆开信封,慢慢地将信从里头取了出来,慢慢地一点点展开。 ——信不是写给她的。 ——而是老四写给苏彧的。 苏老夫人的视线很快就定格在了其中一段话上。 她仿佛看见四子正穿着戎装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后将酒盏往桌案上重重一顿,拍着桌子对小五朗声道:“老子不娶妻,难道你就不娶媳妇了?娶!想娶就娶!等老子归家吃酒见弟媳妇!” 苏老夫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她放下信,用力攥紧了手里的念珠,侧目往窗外看去,太阳已经高升,阳光在青绿的枝头随风摇曳。 她心想,小儿子同其他几个孩子可真不一样,既不像父亲,也不大像母亲。 他怎么就算准了她会提起四郎婚事未定的事? 他怎么就知道四郎会这般告诉他? 他又是怎么掐着时间把这封信拿给她看的? 似乎除了她最开始的反对外,后来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从小到大,都这样奇怪。 苏老夫人沉默着,思绪渐渐飘远了。 她听见夏柔在说宁愿绞了头发去庵里做姑子……又听见苏彧说夏柔虽不姓苏却也是定国公府的姑娘,而且还是唯一的一个,说是嫡亲的妹妹也不为过,故而不论将来如何,他都会保夏柔平安顺遂,让她不必忧虑…… 苏老夫人知道,苏彧这话真真切切,并不是说来搪塞她的,可是—— “唉……”她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将满腔五味杂陈的情绪都给叹来了个干净。 锦衣玉食长大的娇小姐,怎知人间疾苦,怎知“喜欢”二字有多难寻。纵然将来有一日叫她寻到了她倾心的男子,她又怎么敢保证那人就也一样喜欢她? 又或者她年岁渐长却始终没有遇上喜欢的人那该怎么办? 难道当真一生不嫁? 苏老夫人皱紧了眉头半响没有言语。 良久,她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半是生气半是好笑地道:“我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两个不听话的孩子来!” 说罢,她朝苏彧二人摆摆手,依旧是半嗔半怒的口气要赶他们走。 到底是直到最后也没有明确松口。 夏柔还是不大放心,偷偷地看向了苏彧。 苏彧同她对视了一眼,但也没有继续多言,径直同苏老夫人告退了。 夏柔便也只好按捺下自己焦躁的心情,跟在他后头出了门。 很快,屋子里便空荡安静了下来。 苏老夫人独自坐在那,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会,直到大丫鬟青鸯撩开帘子走进来询问她午饭想用些什么时,她才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说了句照常吧。 随后,她站起身来抬脚往小佛堂方向走去。 青鸯见状立刻跟了上去。 往常苏老夫人去小佛堂,青鸯都是跟着一并去的,收拾香龛,点燃香烛,都是她的活计,但这一次她才跟着走了两步就被苏老夫人给叫住了。 苏老夫人道:“你自去忙吧,不必跟着我。” 青鸯微微一愣,应了个是,没有再跟上去。 苏老夫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回到小佛堂里,四下无人,她关了门跪在蒲团上,面向菩萨闭着眼睛开始诵经,小叶紫檀的念珠在她手里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一下两下三下,一遍两遍三遍……她转动念珠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力,终于猛地一下——线断了! 顺纹小孔的珠子“嗒嗒嗒”散落了一地。 她手里只剩下了一条残线,失去了生命力软塌塌卧在那。 越看就越是叫人恼火。 忍无可忍,她愤怒地摔了手中断线。 她恨极了。 恨苏彧不听话,恨夏柔不知好歹。 委实恨极了。 这可是苏家,世代英烈的定国公府苏家! 那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还有苏小五,为什么就不肯乖乖听一次她的话? 她可是他的母亲! 母亲! 苏老夫人盯着地上散落的珠子,因为熊熊的怒火,她一向和善的表情逐渐变得冷酷严厉,变得一点也不像是她。 但临近午时,当她推开小佛堂的门重新走出来时,她又恢复了往常温和从容的模样。 仍然还是那个她。   第303章 变化 就连最亲近的大丫鬟青鸯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苏老夫人站在门边,伸手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珠子,笑着同她道:“经年累月地拿在手里,线也不结实了,捡起来重新串一串吧。” 声音里听不出半分不快,有的只是稀松平常的和善。 青鸯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进小佛堂,俯身弯腰捡起地上的珠子,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一百零八粒,一粒也不少。 她仔仔细细清点了三遍才终于转身朝小佛堂外走去。 苏老夫人仍站在廊下,背对着她,静默无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鸯走上前去,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夫人”。 苏老夫人却没有动,像是并未听见一样。青鸯不由怔了一下,拔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这回,苏老夫人终于听见了。 她扭头看了青鸯一眼。 只是仿佛沉思得久了,她这一眼望来里头还夹杂着几分茫然,略过了一会才渐渐恢复清明。她笑了下道:“捡全了?” 青鸯点点头:“是,奴婢数了三遍都是对的数。” 苏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忽然摊开手道:“给我吧,我亲自串。” 青鸯迟疑了下,还是将包着珠子的手帕交到了她手里。 主子说要亲自动手串,做丫鬟的也拦不得。 只是苏老夫人平素并不爱做这些,今儿个却不知是怎么了。青鸯觉得主子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思来想去了半日,也没能理出什么头绪来,只是愈发觉得老夫人爱一个人呆着了。 用过午饭,苏老夫人便屏退众人,独自留在屋子里串起了念珠。 青鸯候在门外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但一直到天色擦黑,四处掌灯,她也没有听见苏老夫人唤她。 屋子里没有点灯,渐渐变得黑魆魆的。 青鸯有些待不住了,纵使苏老夫人先前有令,不得她传唤不准打扰,她还是忍不住抬手叩响了房门。 “笃笃笃”三声,很快消失在了昏暗的夜色中。 她扬声朝里头喊:“老夫人,天黑了,是否命人现下摆饭?” 转瞬,她的话音也被夜色所吞没。 久等不见屋子里的人回话,青鸯的内心开始焦灼万分。 她再一次抬起手,握成了拳头,然而当她用力敲下去的时候,手下却落了空。幽幽的“咿呀”一声响,紧闭的房门在她眼前徐徐打开了来。 苏老夫人站在门后,蹙着眉看向她的手。 青鸯回过神,急急忙忙将手缩了回去。 苏老夫人便跟着收回视线,一句句不疾不徐地吩咐道:“将灯点上,让人摆饭,再让厨房熬上一锅粳米粥备着明儿个一早吃。” 好粥靠火候靠耐心,得趁夜开始准备起来。 可苏老夫人并不爱吃粥,往常也几乎不吃。 青鸯琢磨着,想起了府里其他爱吃粳米粥的主子来—— 只一位,是大太太柳氏。 老夫人这粥,是给大太太备的? 青鸯疑惑惦记了一晚上,隔日一早去服侍苏老夫人起身时便听见苏老夫人吩咐说,让人去请大太太柳氏过来一道用朝食。 昨夜叮嘱的那粥,果然是给大太太准备的。 但是苏老夫人平时也不大传晚辈来陪着用饭,今儿个这么特地使人来请,被请的柳氏也觉得有些奇怪。 坐到了饭桌前,她还有些发懵,心里惴惴的,忍不住问苏老夫人道:“娘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苏老夫人笑眯眯的,嘱咐丫鬟先给柳氏盛了一碗粥后才道:“不急不急,等用完了饭再说。”继而又将丫鬟婆子们都给打发了下去,只留下婆媳俩一起用饭,仍是笑着同她道:“你一向喜欢这粥,昨儿个夜里就让人文火熬上了,熬得稠稠的正香,你只管放开肚皮多用些。” 柳氏尝了一口,果然是软糯香稠,味道很好。 可她还不清楚苏老夫人叫她来的用意何在,这粥熬得再好再美味,她也没有什么胃口多吃。 一顿朝食的工夫,她将种种可能都设想了一遍,想到最坏的,大概就是苏彧的婚事了。 迎春宴上,苏老夫人已经偷偷瞧过连家那位姑娘,她也细细打量过对方,觉得那位连三姑娘的样貌人才纵然不是拔尖,也已十分优秀。 生得雪肤高鼻,杏眼明亮,好看得很。 她那位小叔子的眼光从来不差,这次也是如此。 但老夫人似乎并不满意? 是瞧不上连家,还是瞧不上连三姑娘? 说来她前几日也特地去打听过,这位连三姑娘早些年的口碑可真是不大好。都说是叫云甄夫人给宠坏了,娇纵得无法无天,脾气极坏,是个十分不好相与的,加之懒懒散散不学无术,既无能又无志,只凭着个姑姑宠爱得意洋洋,不过膏粱纨袴罢了。 但许是年纪大了知事了,她在宴会上亲眼所见的那个小姑娘却远不是传闻中的样子,只怕传闻传闻,多少有谣传成分,不能尽信。 柳氏想了一通,也用完了一碗粥。 她看向婆母,忖度着苏老夫人下一刻没准就要说出“不成”二字,心里略有些失望,不知回头要如何告诉苏彧才好。 她暗暗地无声叹了一口气。 然后便听见苏老夫人道:“小五看中的那个姑娘,我已经瞧过了。” 柳氏听着,一颗心已经提了起来。 苏老夫人继续道:“样貌不差。” 柳氏点了点头,提着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 “同慕家的丫头走得也近,品性想必不会差到哪去。”苏老夫人说着笑了笑,“得了,既然是小五自己看中的,那我也就信他一回吧。” 柳氏轻轻地“啊”了一声,还道是自己听错了,正待问便又听见苏老夫人道:“既如此,就开始着手请人去连家提亲吧。” 柳氏这回听清楚也听明白了,顿时欢喜起来,原是自己白白担心了一场! 她连忙颔首应是,附和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苏老夫人微笑着:“总之又要辛苦你了。”   第304章 保媒 柳氏为苏彧高兴尚且来不及,哪里会觉得辛苦。苏家已经许久没有过喜事,如果苏彧的婚事能成,那就着实太好了。 然而高兴归高兴,她转念一想便想起了连家的云甄夫人。 两家人几乎不曾打过什么交道,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交情。苏彧虽好,但难说他落在云甄夫人眼里是否也会一样好。若是云甄夫人不满意,这事仍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期盼了。 是以,这请去连家保媒的人选就太要紧了。 柳氏想了一圈心里没什么底,踟蹰着问苏老夫人道:“依您看,这请了谁去连家保媒才合适?” 苏老夫人垂眸沉思了片刻:“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人来,这事又是顶要紧的,暂且先放放吧,等回头仔细合计合计再议不迟。” 左右夏柔铁了心不听劝,苏彧亦铁了心想娶连家的姑娘,她再三不许只怕也无甚用处。到头来,反叫两个孩子同她彻底离了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深思熟虑过后,她想不如还是趁早答应下来算了。 且答应了,这礼数便得周全,行事就要讲究,保媒的人当然也不能胡乱定。 只是即便已然应允,她想起未成的苏彧和夏柔时心中仍然是可惜不已。 苏彧幼时便拜在重阳老人门下,谁也不知他哪一年能出师,谁也不曾指望过脾性怪异,不通人情世故的他从军抑或入仕。老定国公更是直言功名利禄皆乃浮云,只要他身强体健,平安顺遂地长大就已足够。 苏老夫人当年也就没有盼过小儿子能够成才。 她甚至觉得,小五也许会在重阳谷住上一辈子不出来。 所以两个孩子小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动过要撮合的心思。 不过大抵是重阳老人有独到的法子来教他,苏彧渐渐长大,每一年回来时孤僻古怪都会更少一些,他慢慢地长成了一个模样爽俊、学识渊博的半大少年。 寡言,固执,些微傲慢,每一样都不讨人喜欢。 可同时,他又是那样得耀眼,身上风华日盛,任何缺点都无法阻挡。 到了那一天,当苏老夫人无意间撞见表兄妹俩人站在花树底下说话的样子时,她脑海里便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真是一对璧人呐…… 般配,太般配。 又是互相知根知底,青梅竹马,哪里还有更好的? 她当即动了心思想要撮合二人。 可还没来得及提,重阳老人便逝世了。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重阳老人又是孤零零的一个,无偶无子,身边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苏彧在,这人没了,苏彧便权当是儿子为其守起了孝。 孝期里,自然就不便提什么亲事,加上他和夏柔年纪尚小,苏老夫人也并不着急。 然而这一拖,就拖到了两军开战。 苏家父子齐上战场,再未归来。 她肝肠寸断,夜不能寐,只有跪在佛前,看着菩萨的慈眉善目,她似乎才能喘得上气来,才能获得片刻平静,才能阖眼入眠。 她日复一日地诵念往生咒,日复一日地煎熬着。 再没有什么多余心思去撮合幼子和外甥女。 人人都戴着重孝,人人都沉默无话,一开口就是泪如雨下。 盛夏时节也像是三九寒天,人仿佛浸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痛,连呼吸都难。 她甚至开始怕见人,怕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会令那个狼狈痛苦的她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于是她日夜躲在小佛堂里抄经烧香,一躲就是几年。 如今总算缓过了一口气,却不想已是失去了撮合苏彧二人的最佳时机。 晚了几步,便是天堑之隔,再无法逾越。 苏老夫人想着“可惜”二字,暗暗叹了口气。 但再如何不甘心,事到如今也得甘心了。 …… 过了几日,天清气朗,云甄夫人在家用过午膳小憩了一会,醒来便听窦妈妈禀报说翰林学士贺敏来访。 贺家是京中勋贵里真正的清流。 贺敏更是出了名的刚直方正,从不逢迎附和。 勋贵子弟不走科举,他却自幼苦读,寒窗十年,走了最吃力不讨好的路。 云甄夫人虽同他不大熟悉,却也听说过不少他的事。 她从临窗的软榻上坐了起来,问窦妈妈道:“慕家大姑娘的未婚夫婿,叫贺咸的,是不是就是贺敏的儿子?” 慕姑娘同若生交好,她多多少少知道些慕家的事,只是突然间想起来记忆不深,并没那么肯定。 “您没记差。”窦妈妈笑着说道,“那位贺公子正是贺大人的儿子。” 云甄夫人微微点了下头,想了想道:“这倒是奇了,我同他不算相识,他上门来见我却不知是为的什么。” 窦妈妈道:“奴婢瞧着这位贺大人像是有要紧事。” 云甄夫人正准备起身更衣,闻言唇角微弯:“他都亲自上门来了,自然是十分要紧的事。” 是以她速速换过衣裳便前去见了贺敏。 贺敏穿了常服,见了她客客气气的,也算开门见山,略微寒暄了几句后便表明了来意,说自己是想来给连二爷的长女说媒的。 云甄夫人没料到会是这事,不由愣了一下。 贺敏则斟酌着道:“男方是定国公府的五公子,今年十八岁,在刑部任侍郎,屡破疑案,正经的三品官。生得一表人才,天文地理样样精通,骑射六艺更是不消多说。至于苏家……”他顿了顿道,“不必区区拙口多言,想来您也是知晓的。” 云甄夫人闻言,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这是当然。” 若无苏家男儿镇守边庭,哪得大胤天下太平? 以苏家的门第配连家的姑娘,那是绰绰有余得很了。 更何况她是知道苏彧的。 贺敏的话并无掺假夸张。 而苏家特地请了贺敏来保媒,也算是十分庄重谨慎。 云甄夫人心下还算满意,虽然没料到贺敏会来保媒,但她可记得若生那丫头和苏家小五认得的事,别说前些时候,那苏小五还特地上门来拜访过老二。现在来看,那是提前讨好未来岳丈来了。 她心里有了数,便想起了连二爷。 不论如何,她都只是若生的姑姑,即便若生的婚事最后得她拿主意,但那之前怎么也得连二爷点了头才是。 所以亲自送走贺敏后,云甄夫人便转头去明月堂寻了连二爷。 第305章 烦人 连二爷正在廊下抱着个铲子寻思着种花,左看右看,没瞧见合心意的花盆,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像是在同自己生闷气,听见云甄夫人喊他,也只是扭头瞥了她一眼,神色郁郁地叫了一声“阿姐”,就不再言语。 云甄夫人不由问道:“怎么了这是?嫌花盆不好?不好让人再去挑几个来就是了。” 口气是一贯的宠溺。 连二爷脸上却仍然不见欢颜,意兴阑珊地将手里的铲子往地上随便一丢,闷闷不乐地道:“晌午开始我这心里就不大痛快。” 云甄夫人闻言有些担忧起来:“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你怎么也不早些说,该让人去请个大夫来仔细看看的。” “没有不舒坦!”连二爷是怕吃苦药怕极了的,听见“大夫”两字,立马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没有生病!我就是……就是……” 他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有说下去。 云甄夫人眉间蹙起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口气严肃了些:“我还能不知道你,定是怕见了大夫要吃药,所以抵死不肯说哪难受罢了。”她轻轻咳嗽了两声,旋即道:“老实呆着,我这便让人去请大夫来。” 连二爷见她要动真格,连忙拽住了她的衣袖,有些难为情地道:“我就是见什么都不高兴而已。” “睡午觉,盖着毯子热,不盖又冷,阿姐你说烦人不烦人?我半天没睡着,就想盖着毯子再让人在旁边打扇子,肯定不冷不热刚刚好,可扇子声又吵着我了,忒讨厌,忒烦人,忒不痛快!”他拉着长姐的袖子左右摇晃着,像个孩子似地同她说着闹心的事。 一口气说完后,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 这下子,应当不会继续让请大夫了吧? 他大睁着双眼,白面无须的脸上写满了殷殷期盼四个字。 云甄夫人便盯着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看了看,不由失笑道:“真是拿你没法子,罢了,不请大夫来看了,成不成?” 连二爷一下子撒了手,当着她的面就长长松了一口气。 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但其实他的话并未说完,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儿个究竟为什么这般心烦意乱。只是莫名其妙的,见什么都烦,午睡烦,起床烦,见朱氏和丫鬟说话烦,见儿子睡得烂熟烦,抱着铲子独自出来想栽花也烦,真是万事不顺,样样讨厌。 他暗自思忖着,过了须臾才想起来问云甄夫人:“阿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云甄夫人环顾四周,先不答话,反让他随她进去坐着再谈。 可连二爷想到要进屋子也觉得烦,只想留在外头吹风,便道:“就在这里说嘛。” “还是进去坐着说吧。”云甄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转头又使人去请了朱氏过来。 等到三个人在屋子里聚齐了,她才道:“我今日来,是为了阿九的婚事。” 连二爷盘腿坐在炕上,屁股下似是有针,自打落座就没有安生过,一直动来动去,这听着云甄夫人说话的耳朵也像是堵了,漫不经心的根本没有听清楚:“什么?什么事?” 云甄夫人便又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 “什么!”连二爷猛地侧过头,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的。 阿九的婚事! 阿九要嫁人了! 难怪他打从晌午开始就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原来是因为有人在觊觎他的宝贝闺女! 于是他想也不想就断然否决:“不行!” 朱氏无奈地唤了他一声:“二爷,这事你还没听呢。” 云甄夫人也道:“你连问都不问男方是谁,就不答应了?” “……反正不行。”连二爷嘟囔着。 云甄夫人见状好气又好笑:“你往前不还说担心阿九嫁不出去?怎地如今有人求娶,你倒听也不听便要回绝?” 连二爷理亏,但耐不住脸皮厚:“我什么时候说的那话,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一定是阿姐你记错了。” 云甄夫人从容微笑着,缓缓道:“我有没有记错,你去翻翻你的手札不就晓得了。” “……” “你大可现下便去翻看。” “……” 云甄夫人笑意不减,继续道:“你若是不去,我可就要说正事了。” 连二爷坐正了身子,哼哼唧唧道:“你想说就说吧,我又拦不住。” 云甄夫人低头呷了一口茶,正色说道:“男方是定国公府的五公子,今年……” “吓,原来是那小子!”连二爷从炕上蹦了起来,“我不喜欢他!” 云甄夫人睨他一眼:“又不是你嫁。” 这话像是一根针,细细的,小小的,似乎很不起眼,但轻轻一针扎下来,立马就扎破了连二爷这鼓着的一口气。 一泻千里,眨眼就瘪。 他换上了伤心面孔,凄凄凉凉地道:“阿九喜欢他。” 云甄夫人不理他,只同朱氏细细剖析着这桩亲事可行与否:“定国公府的门第家风自不必说,人口亦简单,而且苏家虽是武将世家,但苏五郎却是文官,不必上战场……” “管他什么官呢!”连二爷插进嘴来。 云甄夫人道:“纵是亲事成了,阿九也不会明日就出嫁,你担心什么。” 连二爷倒没想到这个,不由讷讷起来:“是吗?” “何况都在京里,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十年八年见不上一面,你若是想她了,让人送个信去她便知道了,得了空自然会回来看你。” 连二爷也没想到这个:“真的?” 他一边问一边看向了朱氏。 朱氏笑着点头:“这怎么能有假,算起来,定国公府跟咱们家才多远的路?您要是不信,回头指派个小厮去给您算算路程您就有数了。” 连二爷心里舒坦了些,又看向了云甄夫人:“定国公府是干什么的?” 云甄夫人唇边笑意慢慢淡去,肃容问道:“你记得戏文里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吗?” 连二爷愣了一下:“我记得,他们都是厉害的大英雄。” “是啊。”云甄夫人道,“定国公府呀,就专出那样的大英雄。” 连二爷沉默了下去,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我都不知道呢,先前苏小五来,我还赶他走……” 他越说越轻,对自己十分惭愧,好半天才将头给抬了起来,张张嘴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外边有人禀报说,窦妈妈求见云甄夫人。   第306章 偷听 连二爷“咦”了一声:“窦妈妈怎么来了?” 他说着便要往外去,但没等迈开脚就叫云甄夫人给叫住了。 “……我也想跟着一道听听呀……”他眼巴巴地看着云甄夫人,指望她松口带着自己一起去见窦妈妈。 可云甄夫人根本不为所动,抛下一句“你过会便能知晓”,就推开门信步而去。 连二爷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小声嘟哝着:“不让我听我就偷偷地听。”他转过头悄悄地看了一眼朱氏,见朱氏没有注意自己,立马拔腿往外跑。 “二爷!”动静一大,朱氏发现了,急忙唤了他一声。 谁曾想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连二爷跑得更快了。 他虽然是小儿心性,但脑子并不糊涂,该想到的仍然想得到。他心想着阿姐前脚才来同他说起苏家小子想娶阿九的事儿,后脚窦妈妈就特地跑来明月堂求见她,想必两件事情是有关联的。 是以尽管阿姐说了他过会就能知晓,但是都“过会”了,他怎么知道他听见的事同阿姐这会听见的事一样不一样? 万一她骗人呢? 连二爷越想越不放心。 远远看见了云甄夫人和窦妈妈的身影后,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了过去。 听一听,悄悄地听一听。 听听他就安心了。 他落脚时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猫似的,一步步向前挪。 然而—— 云甄夫人也好,窦妈妈也罢,都是练家子。 连二爷自以为动作小心轻缓,却不料这俩人一早就已察觉。 他越偷偷摸摸的,云甄夫人就觉得哭笑不得。不过她也不拦他,既然都来了,那就随他听去吧。 她镇定自若地问着窦妈妈话:“三姑娘怎么说的?” 窦妈妈笑了起来,一五一十地将若生所言复述了一遍:“三姑娘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您和二爷二太太满意了,她便也满意了。” 云甄夫人闻言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丫头……” 到底是她养大的孩子,什么性子她还能不知道么,这般说话那就是心中欢喜,羞怯难言的意思了。若是她不中意对方,哪里还会这么说,只怕早就一听便认认真真逐条驳斥了。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通都休想奈何她。 云甄夫人心里明镜一般,经此一问,原先的八分肯定变作了十分,只待命人去给保媒的贺敏传话了。 然而在场三人,两个听懂了若生的话外之音,剩下那一个却只将面上的意思听进了心里。 他得意洋洋地从后头跳了出来,高声道:“好呀,阿九说了,我满意她就满意,我要是不满意那她也就不满意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阿姐,我不满意!” 云甄夫人侧目望了他一眼:“非礼勿听。” 连二爷昂首挺胸地道:“我是路过,不小心听见的。” 云甄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忽道:“你既然这么不满意,那不如去同阿九说道说道,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如何不满意,怎么样?” 连二爷听了窦妈妈方才的话,此刻信心满满,闻言眼也不眨当即拍板道:“好呀!” 他屁颠屁颠地就去了木犀苑,进门便喊若生:“阿九你快出来,爹爹有话同你讲!” 没想着嗓门太大,惊着了月洞窗下挂着的铜钱。 铜钱便“叽里呱啦”乱叫着,一面扑棱翅膀要往他脑袋上扑。 连二爷大吃了一惊,险险躲开后拍着胸口直骂它:“大蠢鸟,你还是二爷我给买回来的呢!看我回头不叫人拿花菇炖了你!” 铜钱听了却像是更生气了,蹲在架子上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连二爷一开始还回瞪过去,但没一会这眼皮酸了,心里也跟着毛了。可他又觉得自己竟然被只鸟给看得心虚起来,极是窘迫,于是想走不敢走。 等到若生从屋子里走出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天边绮霞如泼,窗下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 “爹爹。”她一头雾水,连忙上前去拉开他。 连二爷便顺势移开视线,躲到了一旁去,笑眯眯看着若生道:“刚才窦妈妈是不是来过了?” 若生冰雪似的人物,一听窦妈妈三字便什么都明白了,便也就笑着看看他,道:“是来过。” “你是不是同她说,只要我满意你就满意?” 若生颔首:“是这么说的。” 连二爷大笑:“那就好了!” “如何好?”若生低眉浅笑着问道。 连二爷闻言,勉勉强强忍住了笑意,努力板起脸来道:“我不满意。你看,苏家那小子除了生得好看还有什么呀?” 虽然照阿姐所说,他似乎还有许多好的地方……做菜也好吃……但连二爷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些都给忽略不提…… 倘若说了,没准阿九就更喜欢他了。 连二爷语重心长地道:“没有了呀!” 然而没想到,他这么说完后,若生却面不改色地接了一句:“爹爹不知道,我就是喜欢他生得好看。” 连二爷猝不及防被噎了个正着,语塞了半天,忽然灵光一现,急忙道:“骗人!你连我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你怎么可能知道他生得好看不好看,你喜欢个大头鬼!” 若生老老实实的,一字不掺假地道:“旁人我不知晓,但他的样子我却没记错过。” “……你……”连二爷严肃的面孔绷不住了,委屈起来,一甩袖子扭头就要走,一边走还一边气鼓鼓地道,“嫁给他嫁给他,你赶明儿就嫁给他得了!” 走至铜钱身边,他脚下一刹停了下来,扬手一指它:“把它也嫁了算了!” 连二爷抿着嘴,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死了。 可当身后的若生声音软软地央求着喊了一声“爹爹”,他立马就迈不动腿了。 他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听着她又喊了自己一声,终究还是忍不住,转回了身没好气地道:“叫我干什么?” 若生道:“好爹爹,您别生气,回头我让苏小五给你做好吃的。” 连二爷双手抱胸看着她:“谁稀罕!” 但话音刚落,他又接了句:“是什么好吃的?”   第307章 肥雁 过得两日,云甄夫人再三思量后,遣人去告知贺敏,这桩亲事连家应允了。贺敏见喜事既成,自己大可功成身退,等人一走便前往苏家道贺去了。 苏老夫人遂将一概事宜全部交由长媳筹措。 于是柳氏翻过黄历拣了个好日子,就请官媒人上连家正式提亲“纳采”来了。 当然,这事也是得提前和连家通气的。 是以连二爷一早就被人喊起来穿衣打扮,不准胡跑了。 他原就不大乐意,一直憋着气不高兴,这会让他穿了盛装,就更是厌烦。他几次三番,故意扯歪了身上簇新的衣裳,仿佛这样就不必见媒人,不必把闺女嫁人。 但这些都是小孩儿脾气,衣裳扯歪了可以再整理,扯破了也能另换新的,该办的正事一样也不能少。 前些时候,云甄夫人耳提面命地不知道同他说了多少回,纵使他不想听,也听进耳朵里了。 他嘟嘟囔囔背诵着云甄夫人教他说的话,黑着脸跟人去了正堂西边。 走在路上,金嬷嬷看看他的脸色,忍不住道:“二爷,您笑一笑高兴些,这大好的日子呢。” 那苏家郎君年轻有为,家世煊赫,乃是真真的乘龙快婿呀。 可连二爷听了她的话,脸色却更难看了。 铁青着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严肃。 若不是金嬷嬷是看着他自幼长大的,这会乍然瞧见这样的连二爷,指不定要叫他给震住。 他不吭声板着脸,倒是别有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到了地,也不用人说,他自己寻着正中那把太师椅就坐下了。然后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盯着又轻声诵念起来:“……且以礼……不敢……” 念了一会,外头有人来禀,说是媒人来了。 连二爷便飞快地将声一收,抬起头向门口看去。 片刻后,有人进来向他通报,将官媒人所言复述了一遍。 连二爷便一脸正色地点了点头,背书似地也回答了一遍。 话倒不长,只是咬文嚼字的令他陌生。 “……某不敢辞。” 好不容易说完了最后几个字,连二爷暗暗地长松了一口气。 金嬷嬷在后头提醒他:“二爷,您该去迎人了。” 连二爷闻言,磨磨蹭蹭的很不愿意,但还是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朝外边走去,将身着礼服的官媒人给迎进了家门。 少顷,宾主各自站定后,相对行了一礼。 媒人说着“敢纳采”,一面将带来的大雁递了一只给连二爷。 连二爷接过笼子仔细看了两眼,心道这大雁生得挺肥,不知宰了来吃是什么滋味,便见媒人又送过来一只。 且微笑着问起了女方的名。 连二爷便又照着古礼背书似地话说了一遍,最后道:“曰若生。” 他说完,将视线一收又落在了两只大雁上。 媒人等候了一会,见他没动静,只好轻轻假咳了两声。 连二爷回过神来,看看她又看看大雁,终于想起来把写了若生生辰八字的庚帖递过去,然后道:“府里已设酒宴,还请留下用些粗茶淡饭罢。” 媒人仔细收了庚帖,笑着谢绝了款待。 这便是要赶着回去男方那边打卦的意思了。 连二爷早前得了叮嘱,这会倒不慌,见媒人这般说便准备亲自送她出门。不过手里提着雁笼总是不方便,他便就地搁下了,心想回头就送到厨房里去。 可没等他走出两步远,就发现金嬷嬷让个小厮提了雁笼追上了他。 小厮跟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道:“嬷嬷说,这大雁是要您再给还回去的。” 连二爷傻了眼,这怎么送了人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大雁还给媒人时,心里都快要哭了。 事后不管金嬷嬷怎么告诉他,这大雁依照古礼只是用来走过场,并不是真送的,他都听不进了。 他满心想的都是到嘴的肉飞了…… 太可惜,太遗憾,太想吃了。 可惜得哪怕金嬷嬷说了,这大雁就是留下来,那也是不能杀不能吃的,他也不想管。 但他知道金嬷嬷说的话是真的,所以到了纳吉那一天,媒人照礼又拿出一只雁给他时,他一点先前见了肥雁的欢喜劲头也没了,只是无精打采地同媒人对了几句话。 这八字是请钦天监的监正亲自合的,大吉大利,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行过纳吉礼,这婚约便算是正式定下了。 忙活了一阵,连二爷是觉得身累又心累,连吃饭都不香了,忍不住问朱氏:“是不是都办完只等嫁阿九了?” 朱氏抱着小若陵闻言笑开了来,摇摇头道:“哪能呀,这还有三礼未成呢。” 连二爷竖起三根手指头,吃惊极了:“还有三礼?” 朱氏笑着点点头。 他“唉”了一声,身子往后一倒,躺倒在了软榻上,一脸颓像喃喃道:“还好还好,只有阿九一个要嫁人的……” 也好在送彩礼得挑黄道吉日,他一口气歇了好几天,总算是又养足了精神。 但苏家下聘这日,外头炮竹声噼里啪啦的,鼓乐齐鸣,震天喧阗,他忽然彻底慌张了起来。 前几回他都是和媒人打交道,说着他自己都不大明白意思的话,虽然知道是定亲的过程,但总不那么像是真的。 直到今日,苏家来下聘了,他才真真切切有种阿九马上便要嫁人的感觉。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眼见着苏家来下聘的两位“函使”、“副函使”带着浩浩荡荡的彩礼队伍往连家杀了来,他恨不得立马带人出去堵了大门才好。 可他想堵门也没机会了。 一百二十四抬聘礼从大开的正门一点点送进来,在正院里一溜排开,大红龙凤喜盒、五色彩缎、大束锦帛、金银财宝、猪羊牲畜……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可连二爷看也不想看。 等领头的两位函使把礼函送到了他眼前,他才没法子似地接了过来。 楠木制的礼函是个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木板厚二分、盖盒三分、内宽八分的盒子。外头用五彩丝线扎缚,封题上写着“通婚书”三字。 连二爷木着脸,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云甄夫人,见她正望着自己,只好取刀子撬开了盒盖。 第308章 聘礼 盒中躺着一张裁得整整齐齐的纸笺。 连二爷放下刀子将其取出,展开来仔细盯着上头密密的正楷小字看了一会,然后便将这份《通婚书》递交给了一旁的连三爷。 上头的字,他虽然大部分都认得,但有几个却很陌生,好在他是个什么情况大家伙也都清楚。他今日能站在这有个父亲模样,就已是不容易,谁也不会强求他事事完善,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因此连三爷一路陪着他,但凡有他不知不会的便由连三爷给顶上。 这会连三爷便笑着接过《通婚书》,当众将纸上所书朗声通读了一遍。 连二爷听着他念到“承贤长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时,不知怎地心里便有股骄傲喜悦油然而生。这情绪十分生疏,来得却很自然。连二爷怔怔地看了圈四周,暗暗有些出神。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连三爷身上,忽然很是艳羡。 但很快,这艳羡便变作了愧疚和遗憾。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的分内事;明明这一切都应该由他来亲自完成;明明阿九的亲事能更完美…… 可他着实太不中用了。 握着早就写好的《答婚书》,他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下去。 望着眼前同苏家送来的楠木礼函一般无二的盒子,他莫名有些鼻子发酸,眼眶灼热,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但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千万不能哭。 连二爷吸了吸鼻子,用力咬紧牙关后,这才把手里的《答婚书》放进了礼函里。 与此同时,外头鞭炮齐鸣,苏家的聘礼已尽数纳入了连家的大门。 来送聘礼的一行人便被招呼着下去吃酒。 连二爷在席间听了半天好话,也跟着吃了两盏酒,不知怎的愈发想哭了。俄顷他离了席,往摆满了聘礼的正院走去。 窦妈妈正领着人在清点东西,瞧见他来,赶忙笑着问道:“二爷这会怎么过来了?” 连二爷凑到她边上,低头往她手里的礼单看了一眼,有些漫不经心地道:“随便逛逛,瞧瞧都送了什么来。” 窦妈妈哪知他的心事,闻言脸上笑意更浓,指了跟前的一物给他看:“您瞧,这是俪皮。” “俪皮?”连二爷愣了一下,俯下身子去细观,“俪皮是什么皮?” 窦妈妈笑着解释道:“这俪皮便是鹿皮,成对的,有配偶成双的好寓意。”说完顿了顿又道,“现如今聘礼里能备上俪皮的已不多见了,像这般齐整完好的皮子,就更是少之又少,可见那未来姑爷是十分看重咱们家姑娘的。” 连二爷嗤之以鼻:“这都是他应该的!” 他伸手摸了一把鹿皮,光滑细腻,鹅绒般柔软,果然是好东西。 但他嘴上仍然只是道:“鹿皮而已嘛,满山满林子的鹿,有什么好稀奇的。” 他缩回手,背到身后,大摇大摆地往院子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这个我见多了——这个咱们家到处都是——这个丑成猴了——”忽然,他话音一顿,“呀”了声往后连退好几步,捂着心口气急败坏地道:“这什么玩意儿,吓死我了!” 窦妈妈急匆匆赶到他身边,往前一看,是只笼子。 挺大的一只,是木头做的。 外头罩着一层红绸,流水般垂落下来,将个笼子笼得是严严实实。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窦妈妈困惑地看向了连二爷。 连二爷心有余悸地不敢靠近去,只站在三步开外指着笼子道:“里头有东西抓我!” 他方才走到笼子边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发现红绸翻飞,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笼子里探出来抓了一下他的脚背。 这可是簇新的鞋子! 阿九亲手给他做的! 世间无双,独一无二的鞋子! 他又惊又怕,干脆利落地怪起了苏彧:“我就知道苏家那小子没有好心眼,这送的都是什么怪东西!” 窦妈妈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上前去用手中礼单挑起了笼子外的红绸。 “喵呜……” 红绸扬起,底下露出一只大猫来。 生得黄白相间,又胖又圆。 窦妈妈有些发懵,这是……猫? 还是活的? 她连忙翻阅起了手里厚厚的礼单,可翻来翻去都没瞧见有猫这一项。 她也没听说过,有谁下聘还带送猫的。 窦妈妈茫然了:“看这笼子,看外头的绸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哪里混进来的野猫呀……” 这时,笼子里的猫又叫唤了起来:“喵——喵喵——” 竟是没有一点怕生的样子。 窦妈妈奇了,刚要上前去细看时,猛然听见身后的连二爷大叫道:“原来是它!” “它?”窦妈妈转头看了过去,“二爷认得这猫?” 连二爷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走到了笼子前,皱着眉头道:“它叫元宝。” 元宝“喵”了声,像是打招呼。 连二爷却满脸都是不高兴:“这么胖的猫,一点猫样也没有,肯定又懒又馋,不知道送过来干什么。” 他在笼子前蹲了下来,一桩桩细数起了元宝干过的“坏事”:“上回吓着了我的鸟,上上回踩坏了我的花,还有老早吓着过我!” 窦妈妈在旁听着,心道这还有上回上上回,可见认得的时日不短了,不由愈发纳闷起来。 她打量着元宝,思忖着问道:“二爷,这猫是不是苏姑爷的?” “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连二爷放下笼子外罩着的红绸,用力将笼子给提了起来。 “二爷您这是……” 连二爷提起笼子就走,头也不回地道:“我给阿九送去。” 他健步如飞地往木犀苑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不忘埋怨笼子里的元宝,又像同人说话似的,正色叮嘱它今后切记少吃些,再胖就要被人吃了。 元宝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锦囊,闻言探长了爪子想抓他。 可一抓不着,二抓还不着,反倒是自己被颠得七荤八素,只好嘴里“喵喵”乱叫一通。 到了木犀苑,若生正同连三爷家的堂妹和雀奴绿蕉几个在挑嫁衣料子。 连二爷提着猫进门瞧见红彤彤的一片,立即明白过来,当下便急了。   第309章 嫌弃 他三两步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猫往地上一搁,张嘴便问:“这都是哪儿来的?” “是姑姑才叫人给送来的。”若生笑着应了一句,反问他道,“倒是您,拿了什么来?” 连二爷这才想起来元宝,低头看了一眼罩着红绸的笼子,气哼哼地说:“没什么,一只破猫罢了!” 可府里未曾养猫,这猫又装在笼子里,笼子外还盖着一层喜气洋洋的红绸子,是以若生一听见“猫”字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里头一定是元宝。 她便喊了个丫鬟去把笼子打开。 随即,“喵喵”两声,一只大猫从里头慢吞吞地钻了出来。 若生笑着唤了一声:“元宝。” 它便一轱辘滚到了她脚边,模样亲昵熟稔极了。 连二爷见状瞪起了眼睛:“臭猫,又胖又丑!”说完他自拣了一把椅子一屁股落了座,凑近去看桌上堆着的料子,一匹匹嫌弃起来:“这颜色,不好看。“换一匹说,”这料子,扎手。“再换一匹,他仍有话说,“又难看又扎手!” 将满桌衣料都给数落了个遍后,他身子往后一靠,仰起头来,用鼻孔出气道:“通通都不好!” 左右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件事是叫他满意高兴的。 两家既然换过了婚书,若生便算是苏家的人了。 按律来看,若生同他已没有什么干系了。纵使将来他谋反抄家,也绝对牵累不到若生。 他的女儿,尽管还未离家,却已开始离他而去了。 连二爷混混沌沌的,对这事却意外的敏感,内心深处被伤心两字充盈着,像堵了一块冰冷的大石头。换了往常,他这会保不齐已经要哭出来,但不知为何,当着若生和雀奴几人的面,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掉眼泪。 何况阿姐也一直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他是个大人了,不能再像个小娃娃一样掉金豆子。 只要高高仰着头,眼泪倒流,流回心里就好了。 谁也不会看见,谁也不会知道。 他大睁着眼睛看头顶,嘴里没完没了地嫌弃数落着,这不行那不对,一副脾气很坏就爱挑三拣四的样子。 但凡边上有人劝一句或者反驳一句,他就要跳脚,像是怪自己又像是怪别人,懊悔不迭地说怎么能这般轻易的就答应了苏家那小子。转过头来,他又痛心疾首地来骂若生,你怎么就那么喜欢他呀! 说得若生一张脸比桌上的衣料还艳丽。 说得屋子里伺候的下人皆忙不迭地溜走不敢多听。 只四姑娘宛青和雀奴俩人一时不知该不该避,慢了一步没走成,叫连二爷给逮了个正着。 连二爷问:“你们说是不是?” 俩姑娘面面相觑,什么是?什么不是? 半响,雀奴不知怎地从桌上衣料间扒拉出了一本书,摊开来,将头一低,轻声道:“不是三姐姐喜欢的人,三姐姐肯定不嫁。” 若生一听,休说她要脸,纵是她不要,这会也扛不住了。 她窘得两颊嫣红,艳若桃李,声音里都多了两分羞意:“得得,早晚有我说你的时候。” 雀奴埋头看书,闻言悄悄抬眼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反正眼下是我们说你的时候。” 四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三姐要嫁人,这是害羞了。” “你们俩别笑。”连二爷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训诫起了雀奴和四姑娘宛青,“你们别学阿九,千万别着急嫁人,好好挑慢慢挑!买糖葫芦还要挑呢!” 在场三人听见他的“糖葫芦论”,不觉都大笑起来。 连元宝都拍手似地摇起了尾巴。 若生握拳,轻轻敲了敲桌子,微笑着同雀奴和四姑娘说:“都记着点,爹爹这话可没错。” 连二爷得意脸:“我说的话,一向都很有道理!” 雀奴和四姑娘忙点头应是。 于是连二爷心满意足,离开木犀苑时已是神清气爽。 而元宝,自打进门就贴在若生脚边没怎么动弹,直到连二爷和四姑娘几个一前一后走出了门,它才变得生龙活虎,缠着若生一通撒娇。 若生也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它脖子上挂着的小锦囊。 看模样,依稀还是过去她和苏彧传信时用的那一只。 她摘下来一掂量,还挺沉,不觉有些意外。 打开后倒出来一看,里头除了张窄窄的纸笺外,竟然还有一枚闲章。 精而巧,雕了只猫,活似元宝。 若生失笑,把章子举到眼前细看,发现上头是四个小篆——一日三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酸死人。 她暗暗腹诽了句,嘴里却像是含了蜜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甜。 她又将纸笺展开来看,上头不过短短一句话,几个字而已,生硬又刻板,十足的惜字如金。 这提笔之人,懒散又桀骜。 若生忍不住看看信又看看那枚刻了“一日三秋”四字的闲章,哭笑不得地想,苏彧这家伙真是一言难尽…… 他让元宝送来的信上只一句话,是来问她婚期打算的。 照理,婚期是由男方选定再来通知女方的,而今苏彧特地来问她的意思,让她拿主意,倒算体贴。 她年纪不大,尚未及笄,父亲又舍不得她,婚事说来,并不必急,慢慢筹措些日子也好。 一番思量后,若生让人准备纸笔给苏彧写了回信。 …… 大约是狠翻了一阵黄道吉日,苏家终于在小半个月后让媒人带着雁来“请期”了。 日子定在了来年秋天,九月初六。 掐指一算,若生还能在连家过两个中秋。 连二爷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 …… 连家和苏家联姻的事,也正式传遍了京城。 慕靖瑶早早就写了信来打趣若生,还扬言将来俩人各自有了孩子后,倘若是一男一女,便要抢先定下娃娃亲;倘若都是男孩或者女孩,便义结金兰,左右拜把子这件事是逃不掉的。 若生看完哈哈一笑,信笔而书,也写了回信去揶揄她,如此急不可耐莫非是担心孩子将来不成器,无人说亲? 一来一往,慕靖瑶隔日就回了信来,上书:实不相瞒正是此虑,所以你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第310章 乌飞兔走 若生笑过后,佯装不乐意,唰唰又提笔写了回信去戏谑她。 俩人你一封我一封,很快这春日就在笔墨间慢慢老去了。于是盛夏来临,火辣辣的太阳赖在蔚蓝的天空上再不肯离去。地面上的人,叫它狠狠晒了两月,直晒得脑袋发昏,浑身无力,懒洋洋地躲在屋子里不愿动弹。 若生屋子里四角都搁了大块的冰,总算还有丝凉气在。 丫鬟婆子们都说如今这天比起往年来,那是热得多了。偌大个京城,更是烫得跟火炉一样,里头的人待不住,外头的人不敢靠近。嘉隆帝畏热,一早就带人去了行宫避暑。 临行前,他照常邀了云甄夫人同去。 但此番云甄夫人颇有些意兴阑珊,便借口筹措若生的亲事一时不便怕是走不开,婉言推拒了。 不曾想,嘉隆帝听了这话后仍是再三邀请,希望她能一起出行,而且转身便赐了一堆名贵物件下来,说是给若生添妆。 如此一来,等到若生出阁那天,他少不得又会赐一堆东西下来。 帝王之赏,乃是莫大殊荣,别说若生得千恩万谢,就是连家也得对他感恩戴德,高声称颂才是。 云甄夫人与他又是多年好友,虽非血脉姻亲,却有兄妹之情,此情此境,再不好推脱不去。加上距离若生出阁的确还有不短的一段日子,朱氏在,主持中馈的连三太太也在,她这借口原就不大能立得住脚。 打定了主意要去行宫后,她寻了一天,将若生叫到了千重园。 若生的嫁妆里,有一份是亲生母亲段氏留下。段氏虽然在娘家不大受宠,但始终是伯府出身,为了脸面,该给她的段家也都没有少。现在到了若生要出嫁,这份嫁妆就原原本本地全给了若生。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是连家准备的。 公中出资,不多不少,同若生那几个已经出阁了的堂姐一模一样。 只是若生终究是云甄夫人偏疼的那一个。 私下里,云甄夫人又悄悄地给她添了一些。 至于陪房的人选,便由朱氏和三太太商议。 商量妥当后再由若生亲自拍板要谁,不要谁。 说完嫁妆之类的琐事后,云甄夫人提起了雀奴。 雀奴是个什么来历,连二爷等人不清楚,云甄夫人却是知晓的。她虽然不大明白若生为何偏偏对雀奴另眼相待,但能肯定雀奴对若生而言很重要。 且观察多日,雀奴这孩子秉性不坏,又好学向上,尚算不错。 只是她来连家的日子不长,若生来年便要出嫁,恐怕有些忧虑。 云甄夫人便道,等到若生出阁后,便让雀奴住进千重园同她作伴。 千重园里而今没剩下几个人,只够用,却无热闹,早不是过去那般丝竹靡靡,酒色喧嚣的样子。雀奴身怀一半东夷血统,生就一只碧眼,也时常叫云甄夫人想起故人,想起往事,想起她那早夭的孩子来。 自打她和若生一同去祭拜了那座衣冠冢后,她的“沉疴顽疾”称不得不药而愈,却多少好转了。 现如今的她已能自在放纵地去想一想记忆里的草原,想一想如果她的无极活着,现在该是何种模样了。 她仍然哀伤,却不再痛苦不堪。 小若陵的降生,若生的亲事……这一桩桩的喜事都逐渐弥合了她内心被痛苦撕咬出的空洞。 一个孔、两个孔、三个孔—— 终于不再空荡荡,终于不再有尖利的呐喊声。 她紧紧拥抱了若生,笑着道:“好了,等你出了嫁便没什么事能叫我烦心的了。到那时,我便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溜去东夷重访故地得了。” 她说得轻松,若生便也听的放心了许多。 …… 临到暮夏秋初,天气凉爽了些。 小若陵又长胖了。 若生笑他小小年纪也知道要添秋膘,不想叫连二爷给听见了。 她爹那么个人,正事不通,却素爱瞎操心,闻言便愁起了儿子的胖。 又白又胖,穿个红肚兜,像画里的娃娃,一天到晚不爱动弹。 连二爷愁得寝食难安,见天捧本簿子,抓只笔蹲在若陵的摇车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只要小若陵翻一次身,他便道一声“好”,然后在他的簿子上记录一笔。 这日,朱氏把若陵抱出来放到了临窗的大炕上,连二爷便也鞋子一蹬爬了上去,趴在儿子边上照常盯着他看。 不知是不是叫自家老爹看得烦了,若陵偏着头,半响也不瞄他一眼。 朱氏和若生在窗外说话,谈起转眼就要八月,秋闱该开始了,忽然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哎呀”,连忙一齐朝屋子里跑去。 到了里头,只见连二爷木呆呆地抓着簿子坐在大炕上,手里的笔早不知掉到了哪儿,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若生和朱氏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眼就瞧见了正在挥舞四肢努力爬行的小若陵。 壮实的小家伙不动则已,一动就拼了命的动。 不是翻身就是爬,嘴里还咿咿呀呀的不知想说些什么。 连二爷改换了盯着他的嘴看,没多久就叫他发现了几颗米粒似的小白牙。 只是小孩儿口水滴滴答答的,发现了小白牙后连二爷就嫌弃起了儿子开始躲得远远的。 苏彧则是三五不时地给他送些吃食。 连二爷吃人嘴软,吃得多了,话里话外也就没有那么爱挖苦数落女婿,偶尔还会夸两句东西好吃了。 吃着吃着,天气愈发凉快,空气里日渐有了木芙蓉和蟹爪菊的香气。 秋闱开始,朱氏的胞弟朱朗正式进入了贡院。 照辈分,他是若生的舅舅,但论年纪,他只比若生大上几岁,比起大部分考生都要年轻。若生同她提议让朱朗今年便下场一试时,朱氏便只当是让他多加历练,并没指望他能考出什么好成绩。 然而谁也没想到,到了放榜之日,金桂飘香,朱朗竟然一举成功,中了“解元”! 朱氏欢喜得直掉眼泪,云甄夫人也很高兴,特地让人去请了朱朗过府用饭,让他们姐弟俩好好叙话。 若生早早去道了喜,亦高兴坏了。 近日喜事连连,她心情舒畅,十分惬意,见什么都有意思。 每日里绣绣嫁妆管管事,同雀奴一道练练字念念书,闲了便逗逗弟弟,日子悠然自得,有趣得紧。 但这闲散日子没过多久,宫里就传出了要办赏菊筵的消息。   第311章 风头 承办人是太子的姨母宓贵妃。 她原不过是个昭仪,虽受宠,却也不过只是受宠罢了。但如今她连番晋封,一跃成了贵妃娘娘,可见有多得宠。说句僭越的,宠冠六宫也不过如此了。 往年宫里又何曾举办过什么赏菊筵? 宓贵妃这一出,绝不是忽然之间兴起而为。 若生心道这场赏菊筵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愈发得无心赴会。 众所周知,东宫里还差着一位太子妃呢。 她既然已经同苏彧订了亲,这浑水趟也趟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离得远远的才是正经。只是可惜,连家的姑娘都在受邀之列,她尚未出阁自然还是连家的姑娘,加上三叔家的四堂妹宛青年纪不大,胆子也不算大,这回总不能叫她一人独去。 是以若生没奈何,收拾了一番还是赴宴去了。 因着太子妃之位仍旧空悬,京中适龄少女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一搏,便也人人都互看不快,从闺中密友变成死敌,不过弹指。 若生是见过太子少沔登上帝位的,故而也深知只要今生机缘依旧,太子少沔仍会顺利继承大统。那么一来,他的太子妃便会是未来的皇后娘娘,是注定要母仪天下的。 这等权势利益,不想要的人终究是少数。 所以再多的波涛汹涌、再多的阴谋伎俩都是能够预见且意会的。 争奇斗艳,亦不过是种伎俩。 好在连家无意送女儿入深宫,这硝烟弥漫的仗也就不必去打。 出行之日,若生连同四堂妹一道拣了身新衣裳穿了便算十分隆重,至于钗环,能不佩戴便不佩戴,实在是入宫赴会不能太过素面朝天,要不然若生只怕素着一张脸就去了。 恰巧慕靖瑶又随慕家老爷子外出,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回不来,这赏菊筵便顺理成章地叫她错过了去。 于是到场赴会的姑娘里就再没有若生能认得清楚人的。 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和脂粉气,两股同样浓郁的香气交缠在了一起,逐渐变得熏人起来。 若生带着四堂妹在人群间穿行,忽然在这铺天盖地的浓香里嗅到了一丝冷冽的异香,仿佛一阵疾雨扑面,凉意瞬间浸透衣衫直达脊髓,先前的憋闷被一扫而光。 她怔了一瞬,侧目往身旁望去。 一眼就瞧见了那张美人脸。 是谁? 若生疑惑着,旋即听见有人唤那美人儿“陆姐姐”…… 原来是陆幼筠。 浅绿色窄袖短襦,联珠兽纹锦的半臂。 她穿得很不显眼。 但她用的香,衬上她的脸,便已足够引人瞩目。 四姑娘宛青不大认得陆幼筠,此刻见了她,忍不住小声同若生咬耳朵:“三姐,这陆姑娘生得可真好看。” 若生不紧不慢地将视线收回,笑了笑道:“是啊,生得一副好皮相。” 一副人畜无害的美貌皮相。 自从早前在定国公府里叫元宝挠了一爪子后,陆幼筠便再没有联络过若生。 若生乐得如此,此时再见她,也不必费心主动寒暄,好得很。 而陆幼筠显然也发现了她,但她今次只看了若生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也没有像过去那样亲亲热热地招呼若生,“阿九”长“阿九”短的喊。 她不知怎地转了性,对若生视若无睹不说,模样更是冷淡得仿佛陌生人。 许是碍着这一出,周遭的人也都不大来亲近若生几人。 四姑娘有些惴惴,若生却乐得陆幼筠不来招惹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这事儿。 等到宓贵妃到场,场面愈加热闹,便更加没人注意到若生这一桌。若生便百无聊赖地数起了扇坠子上的流苏,一根,两根……数完一遍再一遍…… 她正数到兴头上,忽然听见四姑娘悄声同自己说:“三姐三姐,娘娘要让大家斗茶!” 若生拈起一缕流苏缠到了自己纤细白皙的食指上,闻言动作一顿,小声道:“随她们比去,你我第一轮就败下阵来旁观看热闹多好。” 四姑娘双手托腮,半是可惜半是赞同地道:“我于茶道上没有半点天赋,连点茶也不成,的确只能看热闹了。不过三姐你不试一试?” 若生甩甩手,将流苏抖落,声音里带了笑:“我一粗人,吃茶尚可,斗茶那可不成。” 果不其然,水痕早早露出,她跟四姑娘都在第一轮便败下了阵来。 而陆幼筠,则大出风头,艳惊四座。 同样的茶具到了她手中便有了不一样的生气。 她素手纤纤,一面往黄瓷茶盂里注汤一面用茶筅搅动,慢慢击拂。姿态闲适优雅,颇有大家风范。 少顷,头汤告成,盏面上白乳浮出,如疏星如淡月,令人过目难忘。 此后往复至第七汤,方算大功告成。 花瓣盘口漆茶托上,数只兔毫盏一字排开。 正所谓茶色白,宜黑盏。兔毫盏釉色黑青,纹如兔毫,其坯微厚,最宜点茶。 然而陆幼筠不但能让汤花咬盏,还极擅茶百戏,茶汤汤花在众人眼前变幻莫测,忽如山水云雾,又忽如花鸟鱼虫……千万变化,令人叹服。 宓贵妃看得津津有味,毫不吝啬地将陆幼筠夸了又夸,直道陆相千金了不得。 众人听进耳里,或艳羡或嫉恨,唯独若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安像潮水一样涌来,积聚在堤坝前,越积越多,越积越危险。 终于到了某个时候,潮水轰然一声冲垮了堤坝。 赏菊筵后没多久,陆幼筠便被指给了太子。 若生不得已翻来覆去地将前世今生混在一道想了又想,但还是想不透这局势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不断地想起那天陆幼筠在宓贵妃跟前的表现,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用尽全力。 …… 她不知道的是,陆幼筠自己也时常想起那一天来。 想起自己出尽风头的模样,想起自己巧笑倩兮的模样。 想起那令自己作呕的模样—— 她不想笑,有什么可笑的,可她还是得笑。 扬起嘴角,微笑,弧度恰到好处,一点也看不出她内心那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第312章 思虑 指婚的圣旨下来时,陆幼筠并不觉得太意外。 因着这不意外,她也不觉得喜悦欢欣。众人同她道贺,听在她耳中,却不过如夏夜蝉鸣、冬雪扑簌一般,有声无意。于她而言,嫁不嫁人,嫁与何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总之都是个“嫁”字,无甚差别。 但对她的父亲陆相而言,其中差异可就大了。 这日跪拜谢恩,接过圣旨,送走了传旨的内官后,陆相屏退下人,只留了陆幼筠一人说话。 博山炉里焚着香,烟气氤氲间一片静谧。陆幼筠坐在椅子上,目光笔直地落在了那张黑漆的书案上头。上边搁了几本书,似是经常被人翻阅,边缘毛糙,看起来十分陈旧。 她专心致志地看着,许久未发一言。 陆相轻声咳嗽了两下,问道:“这道圣旨你如何看?” “如何看?”陆幼筠的视线仍旧凝固在书案上,笑了笑反问道,“您可满意?” 陆相颔首:“为父满意。”一字一顿,轻缓却有力道。 陆幼筠这才将视线收回望向了他,笑吟吟道:“这便是了,您满意女儿自然也满意。” 声音雀跃,听上去似乎很欢喜。 她脸上的笑又是那么得自然和浓郁。 可是她的一双眼睛乌沉沉地看着父亲,里头一丁点笑意也没有。 幽深得几乎探不到底。 陆相定定看着她,忽然道:“圣旨既下,大婚之前你便安生呆着准备出阁吧。” 太子娶妃仪式繁杂,少说也得筹备个半年光景。这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可也不短,谁也无法保证今后就一定不会生出别的变故来。万事小心为上,总没有错。 但陆幼筠听完后声色不动,一点端倪也瞧不出,也不知她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饶是陆相这等城府,也无法分辨一二。 良久,陆幼筠垂下眼帘,笑道:“父亲就这般不放心女儿?” 陆相提起笔,瞥了她一眼,沉声道:“凡事都有底线,初次越过,我能拉你回来,可第二次第三次呢?” 陆幼筠闻言,慢慢敛去了笑意:“若有朝一日大事不妙,父亲可是要弃卒保帅?” 陆相静默了片刻,道:“只要你一日是我的女儿,你就一日不会是那只卒。” “这可说不好。”陆幼筠又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冲着父亲施施然行了一礼,自行告退了。 …… 这些年,太子少沔居于东宫,身边虽有侧妃在,却一直没有正妃。 都说是好事多磨,他先前也曾被指过妃,但最终还是未成。 现而今陆立展的女儿又被指给了他…… 太子少沔对指婚一事不置可否,但至少眼下看来不能说是坏事。 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他懒洋洋往软榻上一倒,让身边伺候的卫麟给他斟了一杯茶。 茶是明前的龙井,盛在玉似的盖碗里像一汪春水,安宁平静,香气袅袅。 他浅啜了一口,忽然眉毛一挑,出声问卫麟道:“依你之见,陆立展的女儿可当得起太子妃之位?本宫娶了她,又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卫麟侍立在一旁,闻言意味深长地道:“照奴才看,这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恐怕还要看这位陆相千金同父亲的关系如何,是素来唯命是从还是阳奉阴违?”微微一顿,他接着道,“她本性如何又是两说,是惯于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还是刚正不阿忠贞不渝?不一样的因,结的果可是大有不同。” 太子少沔听罢陷入了沉思。 他手中的茶从热至温再到凉,终于冰冷苦涩难以入口。 谁也不知道今后还会有哪些变故,太子少沔不知,若生更不知…… 但她想得比太子少沔更多,忧虑也更深。 自她死后醒来发觉人生已重来一遍迄今,大大小小已有多件事情的走向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大到连家的变化;她跟苏彧的相逢;雀奴的人生……小到若陵的生辰,姑姑的心结……许多事都跟她记得的迥异了。 她初初醒来,以为占尽先机,并不觉得惶恐忧心,直至段家春宴,惊觉世事已悄然变化,才骇然发慌。 但后来,她如愿寻到雀奴,如愿让四叔离开了连家大宅,一切都在朝好的那条道上走,甚至她还和苏彧坦白交代了那似梦非梦的重生一事。 看起来世事虽然难以掌控,但总算也没有跑得太偏,而且跑偏了的都是好事儿。 可现在,陆幼筠被指给了太子少沔,未来一旦太子登基,她就是一国之母了。 那可是天大的事。 早前若生猜测过事情还会有变,但从未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她诧异又困惑,伏案埋首挑灯夜战也无用,只好悄悄约见了苏彧。 ……苏大人博学多才,想必一定能想得比她透彻。 二人近日只书信往来,掐指一算已是数月未曾见面,是以若生一见着人就忍不住道:“你怎么瞧着像是又瘦了。” 瘦得愈发棱角分明,爽俊得令人窒息。 大约是忙,眼底下也有了淡淡的青痕。 他看着若生,笑着伸手比划了下道:“你身量愈发见高,瞧着也像是瘦了。” 随着年岁渐长,若生今年个头猛蹿,而今已齐苏彧的下巴了。 长叹了一口气,若生道:“不知是不是饭量大了的缘故,原先可没能长得这般高。” 苏彧轻笑了声,转身上了马车,又来招呼她。 若生看看四周,小声道:“不合规矩吧?” 可转念一想,婚书都写了,同乘一辆马车又能怎样? 苏彧向她伸出了手。 若生便笑微微搭了自己的手上去,借力上了马车,坐定后问道:“这是去哪?” 苏彧道:“长兴胡同。” 若生怔了一怔,旋即想了起来。苏彧在长兴胡同有间不起眼的小宅子,她原跟他去过一回,那里头还有苏彧的小厮三七的孪生哥哥忍冬在当差。 不过记忆里,那座宅子普普通通,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他怎么今儿个想起要带她去那? 若生不由问道:“去做什么?”   第313章 小像 苏彧慢慢收了笑意,淡淡道:“有几个人想让你见一见。” 若生奇道:“现下不能说?” “说不得。”苏彧微微颔首示意,然后扬声让车夫动身。 不多时,马车驶进了长兴胡同。苏彧先行下车,站定后伸手来扶若生,轻声道:“先见年长的那位。” 若生不知他要向自己引见谁,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于他身旁停下了脚步。 苏彧便道:“有件事追查许久终于有了眉目。” 若生极轻地“咦”了一声:“难不成是玉寅的下落有了头绪?” “进去吧,见着了人你便知道了。”苏彧扬了扬下颏——那人已提前到达在等候了。 若生同他并行着朝宅子深处走去,越过一条长廊,再拐两个弯,眼前现出了一扇月洞门,再往里走,飞檐彩绘,倒比外头所见张扬显眼得多了。 她上回来,只粗粗看了几眼,并未走得这般深,不知里头原是别有洞天。 过得一会儿,她瞧见了一棵树,未受秋风寒意侵扰,仍是翠绿翠绿的模样,枝叶繁茂非常,像一柄撑开了的绿绒布大伞。那树下有个人,背对着他们站着,听见脚步声后将脸转了过来。 这人若生应当是没有见过的,但乍然一看,竟然平白透着几分熟悉。 看身量穿着,是个男人。 但他面相阴柔,脸上一根胡须也没有,皮肤十分白净光洁。 他看起来还挺年轻,但看人的眼神又好像是上了年纪的。 明明是直立地站着,他的身姿却并不挺拔,背始终微微驼着,似乎很久都没有直起来过。 她和苏彧朝他越走越近。 风声里混杂着的咳嗽声便变得越来越清晰可闻。 这人的身子骨不大健朗。 终于俩人也走到了树下。 树下的男人笑着唤了一声:“苏大人。” 嗓音较之壮年男子而言,显得略微尖细和轻柔了。 若生登时反应过来,这人怕是个内官! 可宫里头的公公怎么会私下出现在苏彧的宅子里? 她手心微微出了点汗,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苏彧见状,低低一笑,向她引见道:“这位是陈桃陈公公。”言罢又同陈桃说:“这位是……” “是连家三姑娘吧?”陈桃微笑着打断了苏彧的话,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若生敛衽行礼:“见过陈公公。” 陈桃急忙避开了去,只勉强受了她半礼:“三姑娘客气了。” 若生笑了起来:“不知怎的,莫名的瞧公公您有些面善。” 陈桃轻咳了两声,亦笑着道:“不曾想三姑娘还记着,您幼时常随云甄夫人入宫面圣,咱家有幸见过您几回。” …… 苏彧默默地看着他们俩寒暄见礼,过后道:“都是自己人,这些虚礼往后就省了吧。” “自己人”三个字被他说得浮云般淡薄,让若生和陈桃不由得一齐看向了他。若生是当着外人的面被他叫做“自己人”,颇有些面热;陈桃则是因为三个字而十分感激,他这样的身份,能被苏彧当做“自己人”看待,便说明苏彧视他若师若友,已荣幸得足够令他诚惶诚恐。 他便也开门见山地掏出了一副小像双手递给若生。 若生道谢后接了过来,展开来细看。 上头画着的是个年轻男子。 画师的技艺上佳,男人的一双眼栩栩如生,似有活气在里头流转。 若生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下这幅场景好像有些眼熟。 先前她似乎也曾这样捧着旁人递给她的小像仔细端详过…… 是了,是早前苏彧拿了那东夷三王爷拓跋锋的小像给她看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情境,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但盯着仔细看了一会,她便清楚地意识到了不同。陈桃交给她的这幅小像上的人,并非东夷打扮,而是她熟悉的样式。 这画上的年轻男子,是个大胤人。 若生心微沉,试探着看向了苏彧。 俩人心照不宣,不必言语,苏彧已明白了她想说的话。 他微微点了点头。 若生皱起了眉。 陈桃则抓着块雪白的帕子背过身去咳嗽了两声,而后回过身来,指着画像柔声问若生:“以连三姑娘之见,画中此人应当是谁?” 若生心道画像都是他带来的,那点破事儿想必他也都知道,便也就老老实实说:“此人应是千重园的面首之一玉寅。” 没想到,她说完后陈桃却摇了摇头。 若生愣住了。 难道,是她想错了? 陈桃这时徐徐道:“三姑娘所言,错也不算错,这人既是您认得的玉寅,也是太子殿下近日的宠奴卫麟卫公公。” 公公? 若生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见陈桃口气十分断定,她愈发诧异起来。 陈桃便将他如何听说了玉寅消失的事,如何从苏彧那看到了画像,如何寻找的事一一都说了一遍。只是因为太子少沔一直将卫麟匿于暗处,所以他才一直未能发现。直到近日,太子少沔不知怎地突然将人给带到了明面上,他才终于得以亲见。 不同于若生的看人便忘,他一向对人的相貌记忆深刻,是以见到卫麟的那一瞬间,他便知道这人就是玉寅,随后就通知了苏彧,且想法子悄悄画下了这幅小像,带出来让若生亲自分辨。 然而若生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会攀上太子?” 按照他们先前的推断,玉寅和玉真兄弟二人是平州裴氏的后人,而且二人的姐姐一直听信陆相的谎话替其作恶,那么玉寅兄弟俩也应当是因为陆相的谎言才会深入连家,是为复仇之举。 但玉寅,逃离连家后没有立即去投奔陆相,反而攀上了太子这棵大树! 真真是奇了。 若非苏彧用“自己人”三字示意陈桃足以信任,又是陈桃亲眼所见,若生还真是不敢相信这话。 苏彧道:“于他而言,投奔陆相远比投奔太子要容易得多。” 至少,他还能当个全乎人,做个男人。 “但他既舍陆相而择太子,那想必是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志在一搏了。只是他搏的是什么?”   第314章 爹爹 依若生对玉寅的了解来说,他一贯是个目标明确、行事谨慎的人。 是以他如今搏的是什么,是仍然如他们先前所猜测的那般,以为裴家灭门惨祸的元凶是姑姑,所以想报复连家?还是他们一开始便想错了,他其实一直都另有所谋? 但不论如何,左不过就是这么两回事。 苏彧没有继续往下说。 若生也沉默着没有吭声。 天空上不时有鸟雀叽喳的声音划过。陈桃握拳置于唇边,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往前在宫里,在太子少沔跟前伺候着,他总不敢放声咳嗽,嗓子里再痒也得死死忍耐下来。 他年纪日渐大了,早晚有一天得从宫里退下来,但只要他还能在太子少沔身边多呆一天,他便一定要留住了。他的身子骨一天天的大不如前,可终究不是什么急症,一时半会还要不了他的命,但凡瞒住了上头,暂时就不会有事。 勉强忍住了咳嗽声后,陈桃便先向苏彧告辞了。 他久留不得,只好先走一步。 苏彧亲自将他送出了二门,回来时,若生正靠在树干上沉思,闭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很入神,面上神情也格外的严肃。 察觉苏彧走近后,她睁开了眼睛,笑了下询问道:“见过了年长的陈公公,那不年长的是谁?” 苏彧站在她一步之外,闻言也笑了一下。 笑得很温柔。 平日里他并不大爱笑,若生刚认得他的时候,他更是不同她笑。就算如今笑的次数多了,也多是冷锐的,淡淡的。但这一刻,他笑起来的样子,温柔得像是另一个人。 太温柔,以至于周身的气韵都变得和煦了。 眉眼间更是和缓放松的。 “永宁。”苏彧笑着道,“他叫永宁。” 若生琢磨着这个名字,怎么像个姑娘家,心里头更是奇怪了,但她前脚才见了陈桃,后脚再见什么意外的人物,也不该意外了。 她佯装镇定,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一步,同苏彧道:“给本姑娘带路吧。” 苏彧闻言仍在笑,笑意还是温柔的,但这里头更多的是自在痛快,是一种同她呆在一起时才会有的舒适欢喜。 若生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移开视线,催他快走。 正说着,她猛地瞧见远处庑廊下多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小的手里还抱着个藤球。 俩人正在朝她和苏彧走来。 她便听见苏彧唤了一声“忍冬”,然后大的那个身影便停下不动了,只弯下腰低头同那小的说了一句什么。那小孩儿听完,先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将手里的藤球交了出去。 虽然交之前犹豫不决,但真给了,倒也干脆利落。 手里没了东西,他转过身开始慢慢地向苏彧二人走来。 小小的一个,步子也小,但走起路来并不着急,背挺得直直的,不似一般孩童,这会怕是早已耐不住边跑边走了。渐渐走近后,若生看见他张了张嘴,似乎喊了一声什么。 但树下有风,吹得绿叶哗哗作响,盖过了他的声音。 若生并没能听得清楚。 她问苏彧:“永宁?” 话音刚落,她忽然听见那孩子又喊了一声。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 那小小的孩子嘴里喊的是两个字——“爹爹”! 喊的是谁? 这里只有她跟苏彧两个人,这“爹爹”总不能是在喊她!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下意识地思忖起了这孩子今年多大,苏彧又多大,若是他的孩子,那又是他什么时候有的……这么想了一通,他要是十四五岁上有了孩子,倒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儿! 心慌意乱的时候,她听见那已经走到他们俩跟前的小童口齿清晰地又叫了一声爹爹。 这回,他是眼巴巴看着苏彧叫的。 若生自觉受到了天大的惊吓,手脚都僵硬了,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孩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眉毛眼睛鼻子嘴,秀秀气气的,也看不出来像不像苏彧,但她莫名其妙的就是觉得像了。 看哪哪像,简直一模一样。 于是她斜睨了苏彧一眼。 苏彧弯腰打横将小童抱了起来。 若生屏住了呼吸,而后听见他口气平静地道:“这是永宁,长孙少藻的孩子。” 呼—— 若生屏着的一口气艰难地喘匀了。 但不过转瞬,她的脸色就变了:“长孙少藻?你说的难道是那一位?” 苏彧想了下道:“放眼大胤朝,应当没有第二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所以你心中所想的定然便是我说的那一个。” 得了准话,若生的脸上没了血色。 苏彧察言观色,面上却仍是淡然地道:“这世上,算上永宁,你是第四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即便是一直在开药为永宁调养身体的慕靖瑶,一直贴身照料永宁的忍冬,都并不清楚内情。知道永宁存在的人,一半以为是苏彧捡来的弃婴,剩下那一半则暗暗揣测永宁是否是他的私生子。 若生的脸色愈发得难看了。 良久,她开了口,既不问他为何不早些告诉自己,也不问他为何先太子的孩子会由他养育,更没有问及永宁为什么叫他爹爹。 她只是眼神凝重地望着他,低声问道:“你是否确信这世上除了我们四人外,再无人知晓这件事?” 苏彧静静地看着她,道:“有九分确信。” 万事没有绝对,话不能说满,再如何确信也只是九分而已。 若生没有言语。 但苏彧是何等聪慧的人,不用她明说,他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清宁淡定,叹了一口气后,他低低唤了一声“阿九”。 若生咬了咬唇瓣。 苏彧冷静地道:“你一直在担心你记忆里的那场大劫,但你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缘由,而今见了永宁,知道了他的身份,思来想去只怕觉得这事才最有机会成为导火索,是以才会问我有几分确信。但……” 这时候,被苏彧抱在怀里的永宁忽然鹦鹉学舌般也喊了一声:“阿九?”软糯的童音里带着十分的好奇,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若生。   第315章 和盘托出 那眼睛里,似乎有光,很亮,亮得像夜空上的星辰,又像是烈阳下的湖水波光,粼粼点点,仿若碎金。 若生不由得想起了若陵,一颗心便融化了。 她向着永宁伸出手。 永宁便也伸出小手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动作轻轻的,带着两分怯生生,但并没有因此而松开。若生对他展颜笑了笑,而后也叹了口气侧目问苏彧道:“倘若你料到自己要出事,你会如何安置永宁?” 前世她见到苏彧时,他已身受重伤,后来更是没能活着离开她的那间陋室,那么那个时候的永宁呢?会在哪里?是生还是死? 听到她的话,苏彧瞳中神色忽显深沉,过了须臾方才道:“若是尚有时间能做打算,自是送得远远的。” 怕就怕,那个时候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做什么准备。 如果有,他也就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若生再次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仰头望了望天空,轻声道:“起风了。” 已经是秋天,风一大便隐隐有些冬日的寒意。 她收回目光,仔细地看了看苏彧怀中小童的脸色:“瞧着像是不禁冻的,还是进去说话吧。” …… 过了会,三人走到廊下,苏彧说起了慕靖瑶:“永宁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体虚畏寒,一直照着曼曼开的方子在服药,近些日子已是大好了。” “贺问之呢?”若生不觉问道。 苏彧抬起眼:“他不知情。” 若生道:“半点也不知?” “半点不知。” 若生忍不住感慨起来:“曼曼姐一声不吭瞒着他竟也真瞒住了,你们俩背着他行事,他也真的就一点也没察觉,真是太容易相信人了。”言罢,她又问道:“倒是曼曼姐,你是如何对她交代永宁的来历的?若是胡诌一通,恐怕骗不过她。” 贺咸和慕靖瑶,性子截然不同,一个好哄,另一个却是难得很。 苏彧认得慕靖瑶也有年头了,自然知道她不好骗:“不过是明白地告诉她,是秘事罢了,于是她不问,我也不必提。”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前。 忍冬候在那,抬手打起了门帘子,一面请示苏彧道:“五爷,小公子可由小的带下去?” 主子们谈事情,留个孩子在边上总是不方便。 再一个,已是午后,永宁也该犯困了。 苏彧低头朝自己怀里看了一眼,发现他果然睡眼惺忪,便动作小心地将人递给了忍冬。 他并不会带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照料,还是交给忍冬更放心。 进到东次间,他和若生依次临窗坐下。 有扇窗大开着,有阳光照进来,落在案几上,一片金红。若生方才僵硬过的手脚舒展开了来,她往后靠了靠。风透过窗,徐徐地吹在她脸上,有些微痒,也有些微凉。她莫名的,也有些犯起困意,但才闭上眼睛,她便瞧见了记忆里的那个苏彧。 ——苍白的,没有生气的苏彧。 她有些神色仓皇地睁开了眼睛,胸腔里的心跳得很快,似乎要挣破身体迸出来,念头一闪,她故意拣了不要紧的话问道:“永宁怎么唤你爹爹?是故意为之么?” 苏彧捡起永宁不知何时落在这的九连环,信手把玩着,慢慢解释道:“百教不会,只肯叫爹爹,没法子也就只好随了他去。” 他转过头,看向窗下挂着的护花铃,锈迹斑斑,已是十分陈旧,不晓得什么时候坏了,风一阵阵地吹来,它在窗下随风摇曳,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就仿佛那段已经湮没在岁月长河里的旧事。 他的口气像个说书人,缓慢的,将一切娓娓道来: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盛夏,如今的太子殿下还不是太子,那时候的太子还是他的兄长,是长孙少藻。陈桃陈公公一路瞧着太子少藻长大,对陈公公而言,太子比他的命还重要,自幼便疼得眼珠子一样。 太子少藻则是个平庸的人。 样样过得去,样样也不出挑。 这样的人未来成了国君,在位期间想必也就是不功不过,不出大纰漏毁了祖宗基业,也不大能做出什么流芳百世的举措。 他平平常常地长大,奈何却挡了三皇子长孙少沔的路。 三皇子的生母莞贵妃在世的时候十分得宠,可惜红颜薄命,在三皇子八岁那年便死了。 那之后,现如今的陆相陆立展便义无反顾地站到了三皇子身后。 当时没人明白为什么,现下知道了陆相年少时爱慕莞贵妃的事,便也就不觉古怪了。 陆相这一站,就是多年。 三皇子日渐长大,羽翼渐丰,终于盯上了太子之位。 他想要,一定要。 因而密谋、设局、陷害……终于一步步将太子少藻打入了地狱。 而太子少藻猝不及防,大难临头终于机灵了一回,他先让陈桃假装倒戈投诚三皇子,再想方设法选了苏彧托孤。当时,他有个侍妾身怀六甲,很快便要临盆,受了大惊后早产了。生产时胎位不正,挣扎许久还是没了。于是太子少藻对外道,母子都没能活下来,背地里便将孩子托付给了苏彧。 半个月后,太子一家被流放西荒,如他所忧,无人生还。 消息传回京城的那一天,苏彧给太子少藻的孩子取名为了永宁。 永世安宁,长命百岁。 …… 这是苏彧第一次同人详详细细地说起永宁的来历,说完后,他面上如常,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秘密这种东西,憋得久了,总是不好受。 若生深知其中滋味,忍不住靠过去揽了一下他的肩,又像是不好意思,匆匆坐回了原位。 苏彧嘴角微扬,过了会掏出一碟子果脯来,放到案几上,推向了若生。 若生拣了一块来吃,神色却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苏彧眯了眯眼睛,不经意般问道:“在想玉寅?” “不全是,但也愁他。”若生老实点了头。 苏彧便不说话了,只定定看着她。 若生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知道她过去喜欢玉寅的事,不觉有些窘然。但他刚知道时,并不是这样的。 不过他们现在可是定了亲的…… 若生小心翼翼凑过去:“苏大人呷醋了?” 苏彧别开脸,斜睨她一眼:“笑话。” 闻言,若生索性头一歪靠在了他肩上,掰着手指头开始算:“前世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二十二岁了,谁知道你娶妻了不曾?有没有妾室通房?保不齐孩子都能识字了!” 苏彧忍俊不禁,看着她的手指在日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白皙,抓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说:“罢了说不过你。”   第316章 会面 指尖酥麻,若生脸红了。 恰巧这时,外头传来了忍冬的声音:“五爷,小公子醒了。” 孩子年纪小,身子又不好,时常犯困,一天里要小憩多回,因而每回睡得也不久。不像若陵,一旦睡着便埋头呼呼大睡,任凭外头天打雷劈,他自昏睡百年身也不翻一个;一旦醒来,又是生龙活虎四处乱蹦,恨不得今日会爬明日便会走,后日就能健步如飞了。 若生匆匆将手从苏彧掌中抽回,方才坐定便见帘子后闪出了个小小的人影。 今年才三岁的永宁生得粉雕玉琢的,也不知上哪儿摸出来两块桂花糖,摇摇晃晃走过来,仰头看向她,长而浓密的眼睫轻颤着,将手摊开,奶声奶气地道:“阿九,给你吃糖。” 声音柔软,目光坚定。 桂花糖静静地躺在他小小的掌心里。 跟在后头进来的忍冬见状很焦虑,小声提醒道:“小公子,您不能这么喊——”可到底该怎么称呼呢,忍冬心里一下子也没了数。 称姐姐?不成。 连三姑娘可是自家五爷的未婚妻。 那称五婶?也不成。 到底还没正式过门呢。 但不管怎样,小公子喊“阿九”决计是不当的。 忍冬很犯愁。 没想到若生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笑着向永宁道了谢,接过他手里的桂花糖,然后将小人儿抱进了怀里,笑吟吟道:“不妨事,只是个称呼而已,叫什么都好。” 她低头逗起永宁,笑着问他叫什么名,今年多大,又为何不肯管苏彧叫五叔……然而不知怎地,她面上笑着,心里的忧虑却更重了。耳边听着永宁乖巧的回答,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太子少沔和陆立展。 如果这俩人发觉了永宁的存在,那这孩子还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不过历经了三灾八难,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子少沔对此一无所知,满心以为自己当年便已斩草除根。 他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如何对付昱王这一件事。 在他眼里,昱王近年来,几次三番地同自己作对,早前更是试图离间自己和陆立展,妄图借此削弱自己的势力。如若不是他的冷静足以令自己忍耐下来,指不定他同陆立展已是撕破了脸。 要知道,陆立展可是他的左臂右膀,岂是轻易能砍的? 也好在陆立展尚算识趣。 眼下,他的长女陆幼筠已被赐婚给了太子少沔,俩人之间便可算是重新结盟。姻亲关系,较之旁的,理所应当的更加稳固。将来太子少沔如愿登基,陆幼筠封后,二人若得麟儿,便封为太子,从此以后这江山就也有了陆家一份。 白捡一般,何乐而不为? 太子少沔自觉陆相这算盘打得妙,心底里对其颇为不屑,但境况如此,他仍然需要陆相在侧辅佐,那些小儿般的脾气只得收敛再收敛。 午后红日满窗,他和陆相私下见了面。 太子少沔穿着葱白纱过肩蟒袍,白玉螭龙纹带扣,站在窗边,叫阳光一照,显得格外英姿勃发。 可陆相走进门时,第一眼瞧见的却是那个正在书案前弯腰研墨的年轻人。 他作内侍打扮,衣着整洁,肤色白净,左边眼角下,生着一粒小小的痣。 最令人侧目的,则是他的唇角,似乎天然带着微微的笑弧,瞧着分外讨人喜欢。 但陆相看着看着,不由觉得有些头痛。 世上有生得相像的人,却鲜有这般凑巧的事。 他向来不信巧合,今次也没有例外。 进到里头后,太子少沔招呼了他,请他入座,他便坐下了。那内侍研成了墨,便来奉茶,一盏送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说了句:“相爷请用。” 陆相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闻言双目一敛。 没错!就是他! 尽管面相阴柔了几分,尽管声音轻了、细了,但的确就是他。 少顷,这内侍叫太子少沔给打发了下去。陆相低头轻啜一口茶水,抬起头来看向太子少沔,话音平平地道:“方才那位公公,可是瞧着既眼生又眼熟呀。” 太子少沔挑起眉:“哦?这说法倒是新鲜。” 言罢,他将手中茶盏往边上稳稳一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也罢,人你也见过了,说不说也无甚分别。这人原唤玉寅,是云甄夫人身边的人,而今留在我手下,改了个名儿叫卫麟。” 陆相不想他就这么一点不遮不掩地将卫麟的来历说了,不觉有些惊讶。 他略微沉思了片刻后道:“殿下,此人……怕是不一定可信。” 小人小人,多半居心叵测,做事不可能全无目的。 玉寅逃离连家后便音讯全无,再未联络过他,而今一见,其却已是太子身边的内官,怎不叫人疑心。 然而太子闻言却道,是他多虑。 “卫麟有个哥哥死在了连家,他一心一意想要报仇雪恨,一心一意想要连家覆灭,一心一意想要云甄夫人的命,正是与本宫不谋而合呀!” 太子少沔将话一气说完,低头去吃茶,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陆立展以为他是不知事的小孩儿吗? 他早便命人去一一打听过。 那卫麟的确有个兄长,也的确死在了连家。 卫麟言及兄长时伤心的口气,也不似作伪。 更何况,他想要云甄夫人不好过。 仅凭这一点,太子少沔就忍不住要夸一夸他。 云甄那个女人,死有余辜! 可奈何父皇宠信她,连家又富贵滔天,她不仅活着,还一直活得好好的。 太子少沔咬着牙,切齿般一字一顿道:“既是云甄想要弄死的人,那本宫便偏要保!” 陆相心头莫名一跳,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他一直十分不解,为何太子这般厌恶云甄夫人,有时说起,那口气简直犹如杀父仇人。 ……论说,不应当呀。 陆相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闻言,太子少沔转过脸来定定看了他一会,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反问一般轻轻呢喃了句:“为何?”   第317章 为何 于他而言,任凭岁月如何绵长,往事如何远去,都无法磨灭他对云甄夫人的厌恶。 十二岁那年的事,他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云甄夫人说过的话,他每个字都能背诵出来—— 生母莞贵妃去世的时候他尚且年幼,父皇膝下又远不止他一个皇子,他既非嫡,又非长,没了母亲后,更是举步维艰,在宫中处处小心,生怕一着不慎碍了谁的眼便要遭殃。 那时候,太子之位还是他三哥长孙少藻的,虽然一样没了母亲,但身份不同,处境也是大不相同。 他自觉孤立无援,恨不得事事争个先,好叫父皇对自己另眼相看,但没想到,他百般努力,落在云甄夫人眼里却成了坏事。 那日万里无云,天清气朗,是阴雨连绵的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他一早去上课,得了老师的夸赞,便想将自己写的文章拿给父皇看,不想到了地方却见父皇屏退了众人,正和云甄夫人坐在那下棋。他候在一旁,等着他们一局下完这才随内侍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将手中文章递给了父皇。 父皇粗粗看罢,忽然将文章递给了对面坐着的云甄夫人。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心下十分不以为然,一个女人,一个满身铜臭嫁不出去的女人能懂什么? 他的锦绣文章,真论起来,她应当还不配看。 可是他没有想到,云甄夫人不但看了,看明白了,还笑着同父皇说了那样一句话。 她说,殿下这篇文章好是好,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 他心里咯噔一下,转瞬便听见云甄夫人口气淡淡地道,急躁了些。 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他听见这话后,下意识急急地朝她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保养得宜,肤白薄透,不过就是个寻常美貌妇人罢了。 她算什么东西?她也配点评他的文章?她也配说他急躁? 她也配么! 她不过就是个仗着父皇宠信的蠢女人罢了! 他恼火至极,实在忍不住,面上便带了出来。 云甄夫人却还是神色不变地看着他,眼里丁点波动也不见。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怕自己! 自己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得她费心去怕去生气去在意。 她连轻视的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 年少的长孙少沔何尝被人这般对待过,他贵为皇子,母妃在世时又是深得皇帝喜爱的宠妃,他自幼纵不算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也是时时有人敬着小心伺候着的。即便母妃去世后,他的处境大不如从前,那也从来没有人敢向云甄夫人这般视他为寻常。 他越想越恼怒,什么文章不文章的,早已抛之脑后,满心满眼只有云甄夫人和她的那一句“可惜急躁了些”。 然而父皇对她的话却很是赞同。 虽然面上带笑,但父皇口中所言绝非他满怀期待想听的。 他往日同兄弟们争,同兄弟们夺,费尽心机拿来的一切,在云甄夫人那一句“急躁”映衬下,皆成了急功近利的象征。 他不服,他不承认! 但他知道云甄夫人没有说错。 正因为她没错,他才更生气。 那怒气里混着一种被人看破后的惶恐,是真真切切的恼羞成怒。 可那又怎么样? 他如今还不是抢到了兄长的太子之位,还不是一步步逼近了连家? 等到了时候,且看她云甄怕是不怕他! …… 太子少沔阴沉着脸,低低地冷笑了两声。 而一旁听完了原委的陆立展,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这不过只是桩小事罢了。 可太子少沔一记就是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要摧毁整个连家来报复云甄夫人昔年那句点评…… 真真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陆立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烙印在了他眉间,平白增添了几分老相。他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殿下可知,您口中的卫麟原是微臣想方设法送到云甄夫人身边去的。” 太子少沔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本宫早已知晓。” 陆立展闻言,刚要舒展开来的眉头再一次皱得紧紧的,他沉默了片刻后问道:“算一算,这人该是去岁到您身边的?” 太子少沔说了个是。 陆立展的眼神变了变,继续问道:“既如此,不知殿下为何一直不曾告知下官?” 若非他今日来问,只怕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 陆立展口中未说,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他不过就是一条狗。”太子少沔十分不屑地道,“养着便养着了,这等小事难不成还非得通报你么?相爷事务繁忙,何必要在一条狗身上浪费时间?连家的任务砸了,那狗胆小怕事,生恐你会杀他灭口,只是不敢回你身边罢了。” 言罢换了个口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陆立展道:“你若是觉得本宫这事办得不地道,那本宫便向你赔个不是如何?” 陆立展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 他果然……果然还是在记恨自己当年爱慕他娘莞贵妃的事…… 陆立展心中百转千回,明明在看着太子少沔,却觉得自己眼前仿佛有无数画面正走马灯般涌现出来。 他想起了那个自己年少时爱慕的姑娘,也想起了那份打从一开始便遥不可及的喜欢,想起了那个身份卑微,连官话也说不像样的少年郎,想起了那贫困潦倒的童年时光。 如今他不说,怕是没有人会想得到,现如今这个权相是在极其偏远的边塞小镇上长大的。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便没有父亲。 不论日子如何艰难,都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 可这世道下,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妇人要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和年幼的儿子? 他小的时候,曾无数次问过母亲,为什么旁人都有爹,只有他没有。 后来大抵是叫他问烦了,母亲便说他爹在他出世之前就死了。 他又问,是怎么死的。 可母亲不是避而不谈便是信口胡诌,有时说是吃酒吃多醉死了,有时说是失足落水溺死了…… 说得多了,破绽漏洞也就都多了。 长至七八岁,他渐渐不再相信,母亲便也索性不说,只回回有人上门便朝他手里塞块饼推他出门。有一回,他拿着饼走到外头,碰见了邻居家的大小子,那孩子比他大两岁,生得却又高又壮像头小牛犊,一见他就上来抢饼,又哈哈大笑说:“哎哟哟,你娘又接客呢!”   第318章 记忆 他一愣,旋即红着眼睛手脚并用地扑了上去,发了狠地去揍对方,鼻子眼睛,专挑脸打。 可他生得瘦小,手脚细长,拳头握得再紧也没有多少力气。反倒是邻居家的小子,手掌一挥便像蒲扇,五指一握就像生铁,一拳头砸在他脑袋上,打得他两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 邻居家的小子嘴里叼着他的饼,又一拳头把他打倒在地,脚一抬,就踩上了他的脸,然后得意洋洋的用含糊的声音讥笑道:“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喽!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喽!” 那声音听着要多高兴便有多高兴,要多嘚瑟便有多嘚瑟。 混着他耳边的嗡嗡声,响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彻底刻进了他的血肉里。 直到现在,偶尔午夜梦回,他仍然会听见那个声音,像是小镇上空掠过的鹰隼,尖利地鸣叫着,盘旋在人耳边不肯迟迟不肯离去。 那日过后,他终于知道了母亲在靠什么养活他。 ——靠她的姿色。 ——靠她的皮肉。 ——靠她的泪水。 她是个暗娼,是个做暗门子生意的寡妇! 当他灰头土脸,鼻青眼肿地从地上爬起来时,这句话不断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一遍,又一遍。 比方才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拳头更叫他痛苦难受。 天色渐渐昏暗,他衣衫褴褛地一步步往家走,拐过一个弯后,母亲先瞧见了他,提着裙子飞奔过来,急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同谁打架了?伤在哪儿了?” 她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但他一个也没答。 他只是站在那,神色木呆呆地望着远处房舍的朦胧影子,任凭她发问、查看伤口,始终一言不发。 母亲急得要哭。 夜风袭来,她面上的脂粉散发出浓烈又劣质的香气。 像是盛夏过后凋零的花瓣,烂在泥地里的气味。 他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吐出三个字来:“我恨你。” 咬牙切齿的三个字,伴随着泪水奔涌而出。 母亲一震,僵住了身体。 他越过她,大步朝前跑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那样爱她,又那样得恨她。 在外徘徊至深夜,他带着一身潮漉走进了家门。屋子里没有点灯,但窗户半开着,有月光笔直地照耀进来。冰冷的银白色下,他看见了母亲的脚。 穿着很旧的绣鞋,上头是一朵褪了色的并蒂莲。 再往上,是被寒夜的风吹得不断飞舞的裙摆,一扬一落,像是翻飞的蝴蝶。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想哭,眼睛却干巴巴的,想叫她,嘴里也是干巴巴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色隐去,比深夜更加浓重的黑暗来临,然后一点点变白,有日光从外照了进来。 风停了。 母亲的裙子垂在那,一动也不动。 她僵硬的身体比冰还冷。 他试图站起来,但双腿早已麻木。 这时候,“咿呀——”一声。 有人推开了门。 他目光呆滞地转头去看,瞧见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她逆着光走进来,用帕子捂着鼻子,一边走一边喊:“郑娘子可在家?”走到近旁,眼睛一瞪,帕子从手里掉了下去,她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哭天喊地地尖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他想叫住她,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 那一天,他没了母亲,却有了父亲。 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在母亲嘴里听说过的父亲。 胖妇人说,他爹是个大好人,在京里当大官,知道他流落在外,派了许多人来找他。如今终于找着了,实在太好了。 她眉飞色舞,看上去比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要高兴。 可陆立展心知肚明,若非他爹唯一的儿子死了,他又被大夫断言今后再无法诞育子嗣,只怕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 不过是个他早弃之如敝屐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罢了,没名没分,远在天边,如果不是真的一丁点办法也没有了,谁会想要找他? 当年的陆立展年纪小小的,一夜之间却突然像是长大了。 他被带回了京城,有了父亲,也有了母亲,却再不许管自己的生母叫娘。 那个死去的女人,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在花朝节上遇见了同样年少的莞贵妃。 他未娶,她未嫁,青春正年少。 可他只是个六品官的庶子,她却是侯府嫡长女。 身份、地位,皆远远不足以匹配,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他只敢远远地看着她。 可后来,她入宫了,他连远远看着她都无法再做到。 于是他开始渴望权力,野心勃勃,甚至最终为此同授业多年的老师决裂也在所不惜。 …… 但经年累月至此,突然思及师长,陆立展心头还是不由得变得五味杂陈了。 他暗暗叹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太子少沔身上。 不论如何,莞贵妃只此一条血脉。 他望着太子少沔,恢复了平日的泰然镇定,慢慢说道:“殿下言之有理,不过这卫麟就是一条狗,也是条凶猛的恶犬,殿下若当真有意养着他,那终究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不管他是叫玉寅还是卫麟,那都是一个能狠下心肠的人。 而一个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对付起旁的人来,其中狠绝可想而知。 毕竟净身这种事,纵然是他,细想一想,也忍不住要退缩。 但陆立展不知道,太子少沔看中的原就是卫麟这一点,够狠,够果决。 难得的很。 当日初见,太子少沔自然是不信任卫麟的,故而他漫然开口,说若想要获取自己的信任,便到自己身边做个内侍吧。结果卫麟二话不说,就去刀儿匠那净身了。 是以这会陆立展的话只让他觉得不耐烦得紧。 他敷衍了几句,立马将话头带到了如何对付自家兄弟上。 在他眼里,云甄夫人是站在他的对立面的。 他的对手,眼下又舍昱王其谁? 那么,云甄夫人就是同昱王一伙儿的。 而定国公府,才同连家联了姻,这一贯的中立也就该不作数了。 太子少沔别开脸望向窗外,不无可惜地道:“倒叫老七捡了个大便宜,那苏五可不一般呀。”   第319章 山雨欲来 听见苏彧的名字,陆立展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一闪而过。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没有接下太子少沔的话,只是道:“昱王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太子少沔闻言,眼里流露出了两分焦躁,但这一回他按捺住了。静默片刻后,他低低地应了一个“嗯”,没有将话再继续说下去。 他忍耐着,一忍便是许多日。 京城里风平浪静,一丁点异状也瞧不出。 但若生打从前几日开始便一直心里惴惴的,没来由得发慌。今儿个清早一起来,她便听见铜钱在窗下扯着嗓子大叫:“不好——不好了——” 元宝原本趴在她脚边懒洋洋地舔着爪子,听见响动后一蹦三尺高,朝着门外飞扑而去。等到了鸟架子底下,它脑袋一扬,龇牙咧嘴地冲铜钱叫唤起来。 一时间,满木犀苑都是鹦哥和猫的叫声。 绿蕉提着食盒走过来,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俩怎地一大清早就又吵上了。” 虽说平素元宝和铜钱就不大对付,但清晨便开始冲着对方张牙舞爪的,倒也还真是头一回。 若生从窗口探出头来看,禁不住也弯了弯眼睛,但这笑意很淡,转瞬即逝,下一刻她脸上的神情便变得严肃了。 绿蕉大步走过来,看清楚了她面上的神色,迟疑了下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若生呢喃着摇了摇头。 绿蕉一面摆饭一面道:“……您夜里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生,这缺了觉,白日里瞧着也是无精打采的。”她抬起头来,看着若生认真地道,“您若是真有心事,可千万莫要憋着,纵然不好跟奴婢讲,去千重园坐坐也好。” 她口气忧心忡忡的,很是紧张。 不等若生开口,她又说了句:“实在不成,您找姑爷说说?” 若生正落座要抓筷子用饭,闻言动作一顿,微笑道:“没羞没臊的,这就叫上姑爷了?” 她和苏彧到底还没完婚呢。 可绿蕉边给她盛粥边道:“这要羞要臊呀也是您,奴婢臊什么。” 若生听了这话,忍不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绿蕉,你原先可不这样呀。” 过去的绿蕉,老老实实的,哪里敢这么打趣她。 “奴婢这不是仗着您脾气好,纵着奴婢么。”绿蕉把食盒递给了一旁的小丫头,正要说什么,忽见窗外有人沿着屋子走过来,忙将话咽了回去。 来的是个穿青色比甲的婆子。 绿蕉走上前去问了两句话,再转过身来,面上神情便已是变了。 若生远远地看着,只觉得嘴里原就没什么滋味的白粥愈发得淡了。 她放下手里的调羹,正色问道:“是什么事儿?” 绿蕉脸色古怪地道:“是陆相千金给您送了贺礼来。” 若生一怔,随后皱起了眉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询问道:“是陆相家的大小姐送的礼?” “是,没有错。”绿蕉点了点头,“上边附了帖子的,就是陆大小姐。” 若生站起身来,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来:“是吗?” 虽是疑问的语气,神色却是肯定的。 她只是不明白,陆幼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明明上一回她们在宓妃的筵席上相遇时,陆幼筠端着架子,面无表情地就路过了她。那副模样,活脱脱就是个陌生人。 但这是桩好事。 是桩值得叫人长松一口气的事。 可是—— 陆幼筠为什么眼下又来给她送礼? 若生听见绿蕉在说,这是陆大小姐给她和苏家姑爷订亲的贺礼。 然而连家和定国公府联姻的事已很有些日子了。 亲朋好友,该道喜的,早就已经都道过了。 陆幼筠上回见她时只字不言,而今倒来送什么贺礼,真是耐人寻味。 不过说来也怪,若生见着了那些贺礼,原先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她只是半分也不想要陆幼筠的东西。 但未来的太子妃给她送的礼,她纵然再不想要,也得乖乖地受着。少顷,吴妈妈领着人过来清点,发现里头不乏好东西,不由得同若生道:“平日见姑娘同陆大小姐也不像是熟识的,不想这陆大小姐出手这般大方。” 连家堆金积玉,丫鬟婆子也都是有见识的,如今吴妈妈这么说,倒激起了若生的好奇。 她走到边上,凑近了去看,随手捡起了一把玉如意,端详了两眼后明白过来为何吴妈妈会夸陆幼筠大方。 这些个东西,全是精雕细琢之物,虽然不算稀罕,但想齐齐整整凑出一堆来也是不容易的。 何况相府本不比连家财大气粗。 她放下玉如意,摆摆手示意吴妈妈将这一批贺礼悉数纳入库房,心里却愈发得疑惑起来。 陆幼筠行事诡异,莫名其妙的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若生收了她的贺礼之后,连着两天夜里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好不容易情况好转了些,陆幼筠又来给她下了请柬。 若生抱着元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把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只同一旁的雀奴道:“你瞧瞧,里头都写了些什么。” 雀奴答应了一声,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然后道:“也没写什么,是请三姐姐你去相府小聚的。” 若生仍然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往身后靠枕上一倒,问道:“可说了由头?” “这倒不曾,上边只说多日未见甚是思念,盼你能过府说说话。”雀奴摇了摇头,又问,“三姐姐你去吗?” 若生胡乱揉了两把元宝的毛,睁开眼道:“不去,她爱下什么帖子下什么,左右我是不去。” 可若生没料到,陆幼筠是那样锲而不舍的性子。 她今儿个给若生下帖子请她过府小叙,明儿个又请她一同出门野游,变着花样地来找若生见面。 但若生打定了主意不去理她,自然是一回也不应,今儿无空明日身上不适,也是变着花样地去回绝她。 好在这般来回了几趟,陆幼筠又没信了。 若生终于心情大好,决定去上房探望幼弟,但这日才走到回廊上,便有丫鬟匆匆忙忙地来找她。 一问,说是陆家大小姐来了。   第320章 风满楼 若生大吃了一惊,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陆幼筠竟然会亲自上门来。 她只好原路折返,去花厅会客。进门时,婢女正在给陆幼筠奉茶,瞧见她来,赶忙又另沏了一盏。若生冷眼一看,茶汤色泽碧绿,香气悠远绵长,是上好的豫毛峰。 这茶拿来给陆幼筠吃,倒是可惜了。 她走上前去,不咸不淡地同陆幼筠打了个招呼,自行落座后问道:“今儿个吹的什么风,怎么将陆姐姐你给吹来了?” 这话说得委实不够热情。 可陆幼筠却像是一点不曾察觉,低头轻啜了一口茶后抬起头来,笑言道:“我左右是闲着,便想来看看你身子可好些了没。”言罢,她又道,“我带了些滋补养气的药材来,回头你差个人去瞧瞧,有什么合宜的便拣来吃了罢。” 若生坐在她对面,闻言眯了眯眼睛。 所谓身体不适,只是她用来敷衍陆幼筠的借口,她并未真病,这会面上当然也看不出半分病色。 然而陆幼筠当着她的面,满脸笑容,嘘寒问暖,甚至亲自送了药材来…… 她难道看不出真相吗? 当然不可能。 陆幼筠纵然称不上聪明绝顶,那也不会是个糊涂的蠢蛋。 她坐在那,对若生装病的事心知肚明,但面上一点端倪也看不出。 若生不由心里发毛。 手里捧着的热茶香气氤氲,她嗅在鼻间,恍惚间似乎嗅出了几分恐惧。 未来的太子妃殿下,毫不遮掩的在对她低声下气、万般讨好。 她何德何能? 怎么就叫陆幼筠另眼相待了呢? 若生想笑一笑,但脸上肌肉硬邦邦的,像木石,根本笑不开来。她只好勉强地扯了下嘴角,将手里的茶盏放在了一旁,然后尽量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来道:“陆姐姐客气了,我已差不多好全了。” 语气仍然是疏离不亲近的。 但陆幼筠抿着嘴微微一笑,口气雀跃地道:“既已痊愈那便太好了!你我可是有好长一段日子不曾坐下来说过话了。”她高高兴兴地道,“回头呀,寻个晴天,你带上家中姐妹一道来相府坐坐吧。虽说相府的花园不及你家中的,但我早前栽了几株稀罕的花草,倒是可以来看个新鲜。” 话说到这份上,又是当面提的,若生就是想拒也不好拒了。 她只得说:“姐姐再三相邀,我若是再不答应便是不识好歹了。” 陆幼筠笑着道:“人多了才热闹有趣,我家中冷冷清清的,你到时多带几个人来才是正经。你那堂妹也是个平素不爱出门的……对了,你不是还有一位义妹么?怎地没瞧见?到时候也将她一并带上吧。” 若生吃了一口茶,平心静气地应了下来。 陆幼筠便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就定在三天后如何?” 若生点头微笑,又应了个好。 但等陆幼筠一走,她就垮下了脸。 她思忖着,不论如何她还是应该想个法子和陆幼筠大吵一架才对。 吵过了,今后才有足够的由头不搭理她。 傍晚时分,她去三叔那见了堂妹,将陆幼筠的意思说了一遍。堂妹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谈及要去相府赏花时一脸的兴致缺缺,便摇头说不去,又道西席颜先生布置了功课正好有些不明白,请若生帮她看一看。 若生这两年是认认真真读了几本书的,便陪着堂妹重新顺了一遍。 事后回到木犀苑,她便让绿蕉去接了雀奴来一道用饭。 饭桌上,她又把陆幼筠的话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同她本不熟悉,但她几次三番地来请,身份又不一般,我总归还是要去一回的,但你若是不想去便不用去。”喝了两口汤,若生补了一句,“何况,我也不会在那呆上太久的。” “相府离得可远?”雀奴想了想,问了这么一句。 若生道:“虽不是太远,但路上还是要耗些工夫的。” 雀奴听完又问:“三姐姐你可喜欢那位陆大小姐?” “原就不熟,何来的喜欢。”若生笑着夹了一筷子蒸鸭。 雀奴道:“那我随你同去。” 若生怔了一怔,问道:“为何?” 雀奴低头吃饭,含含糊糊地道:“你既是不喜欢她,又不得不去,那么多一人陪你总是好的,实在见她生厌,那也还能转头看看别人。” 若生乐了:“言之有理。” …… 三天后,若生带着雀奴进了陆府。 一如陆幼筠所料,的确是个好天气。 虽然时已暮秋,但风中尚有暖意,头顶上碧空如洗,日头则红如烈火,并不像是冬天马上就要来临的样子。今年的天,比往年冷得慢多了。 陆府西面的花园里,树木都还是绿的。放眼望去,尽管的确不如连家的大和奢华,但也是一步一景,精心构筑过的。 可见打理园子的人在上头狠花了一番心思。 偏陆相没有纳妾,正妻去世后又未曾续弦,这家中的大小事宜,自陆幼筠长大些便全由她管着。 是以这园子如今被打理得这般好,也全是陆幼筠的手笔。 若生漫步其间,不得不承认,陆幼筠是有真本事的。她望望走在前方的雀奴,不经意般侧目看向了并排走在边上的陆幼筠。 陆幼筠突然定住了脚步,站在假山旁,露出了怅然神色来。 若生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阿九。”陆幼筠蓦地抓住了她的手。 若生下意识地将手用力一抽,眼里的嫌恶便没能藏住。 下一刻,她忍不住心思浮动:虽说是无意,但这般明晃晃的姿态既已摆了出来,陆幼筠想必也该恼了吧—— 但陆幼筠只是慢慢地将手垂下,脸上神情一点变化也没有。 若生不由喉咙发干。 而陆幼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依然用惆怅的模样道:“你知道,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自幼没有姐妹,也就不知该如何同姐妹相处……当然,京里各家的姑娘我多半都认得,素日的交情也不能说不好,可是哪一个也不到能交心的程度……” 她又轻轻地唤了一声“阿九”:“但我头一回见你,便觉得你像是我嫡亲的姐妹。” 她低眉顺眼,看着和善极了。   第321章 巴掌 她的语气,也十分真挚。 真挚到有那么一瞬间,若生几乎要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真切切想要同自己交好的。 但陆幼筠那天生娇柔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畔,不停地、不停地一点点往她耳朵深处钻来,似乎要一直钻进她的脑子里。下一刹那,回忆涌上心头,如针芒晃眼,若生心中警铃大作,顿时凛然。 她视线一收,弯弯杏眼,露出明媚无邪的笑容来:“陆姐姐说笑,你家中虽无姐妹,但有兄弟呢!即便男女有别,可这手足相处之道总是一般无二的。” 笑言间,若生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一步,四处张望着道:“咦,怎地一转眼雀奴这丫头就不见了?”她一面心焦地搜寻着雀奴的身影,一面脸上仍是笑盈盈地同陆幼筠道:“陆姐姐你前几日说的花草,是不是就在前边?” “是呀。”陆幼筠双手垂在身前,十指交握着,仿佛把玩手串珠子似地把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她也笑了笑后道,“大抵是丫鬟们瞧见我们说话不敢打搅,领着她先去前头赏花了。” 若生应了一声:“如此,我亦是满心好奇,不知是怎样的奇花异草,陆姐姐快领我去瞧瞧。” 然后拔脚就向前走去。 她看起来兴高采烈的,似乎真的一心想去看花。 陆幼筠稍稍一怔,眨眼工夫,若生的身影已在几步开外。 见状,陆幼筠微微敛目,嘴角笑弧隐去,也抬起脚往前而去。她步子不大,裙下若隐若现的脚看起来也是小巧玲珑,但她速度飞快,不一会便追上了若生。 俩人再次并肩而行。 陆幼筠手一伸,忽然挽住了她的胳膊。 亲亲热热,自然自如。 若生不由得侧目瞥了她一眼。 陆幼筠却没有看她。 二人脚下转过一个弯,几丛鹤望兰映入了眼帘。 不远处,则是几棵挺拔苍劲的大树。 雀奴就立在树下。 几个相府的丫鬟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只雀奴的大丫鬟流萤紧紧地贴着自家主子,高高地抬起头盯着树看。 若生眉头一蹙,也仰头往树上看去。 那细弱伶仃的树梢上,竟然站着个人。 一个少年,又似是姑娘,着一身嫩得滴水的翠绿。他嘴里叼着花枝,忽而一笑,冲树底下的雀奴抛个媚眼,言语轻佻地喊了句:“哟,好漂亮一双鸳鸯眼!这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儿呀?” 大丫鬟流萤闻言铁青了一张脸。 雀奴倒是一脸冷漠,只看猴似地看着他。 树上的少年便轻轻地“嗳”一声,又道:“你怎么愣住了,难道是见本公子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看傻了眼?”他蓦地往树下一跳,口中嚷嚷着道:“来来来,凑近些看,别害羞,想怎么看便怎么看,摸摸看也行!” 流萤一把挡到了雀奴身前,嘴里忍不住骂道:“轻浮!无耻!登徒子!不要脸!” “登徒子?不要脸?”绿衣少年站稳了脚,眼睛一瞪,手往自己脸上一指,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本公子?” 日光下,他脖子上挂着的老大一个赤金璎珞项圈熠熠发亮,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 这样张扬的着装打扮,这样轻浮孟浪的调戏方式! 除了陆幼筠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陆离外,还能有谁? 若生立即肯定了他的身份,但她不说不问,只猛地大力甩开了陆幼筠挽着自己的胳膊,气势汹汹地大步上前,走过雀奴,越过流萤,高高地扬起手来。 然后朝陆离的那张脸用力扇了过去。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到悦耳动听。 掌心阵阵发麻。 若生将手一收握成了拳头,柳眉倒竖,声色俱厉:“光天化日,出言无状,难道是要脸的行径?” 她粗通拳脚,力气比寻常深闺女子要大些,这一巴掌下去,立刻便在陆离脸上留下了五道红痕。 陆离全无防备,被打得发懵,直到若生又斥了一句“哪来的浪荡子”才醒过神来,当即暴跳如雷:“什么浪荡子!我当是谁胆子这么肥连小爷我也敢打,原来是你!” 虽则只是灯会上的一面,但陆离却早已记住了她。 “姓连的,你好大的胆子!” 这时,一直神色冷漠从未开口的雀奴忽然从流萤身后走了出来,勃然大怒道:“你才是好大的胆子!我三姐姐也是你配说的么?” 陆离一愣,然后讪讪闭上了嘴:“不说便不说,有甚么了不起的。” 若生板着脸看他,心里渐渐奇怪起来。 都闹成这样了,陆家的丫鬟们竟然还不上前来。 陆幼筠眼睁睁看着她扇了自家兄弟一耳光,竟然也不吭声? 她狐疑起来,干脆转身看向了陆幼筠:“陆姐姐,这孟浪的蠢货是谁?这相府的后花园,难道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来的么?” 听到这话,陆离再次怒形于色。 陆幼筠却只是笑了笑。 她摆摆手制止了自家兄弟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谩骂,温言说道:“我素日怎么同你说的?让你小心些仔细些,不要胡乱说话,端正老实些,可你总是不听。所以今儿个阿九这一巴掌没打错,你呀,就是欠收拾。” 言罢,她又指了指雀奴同陆离道:“这是哪家的姑娘?这是连二爷的义女,是阿九的妹子,岂是你能胡来的?方才胡言乱语说了一通,还不快向人赔礼!” 陆离一脸心不甘情不愿,但嘴里还是老实地说了“对不住”。 陆幼筠便来看若生,面上莞尔,微带歉意地道:“怨我平日对家弟疏于教导,唐突雀奴姑娘了。” …… 若生一句句听着她的话,终于佩服了起来。 明明是她动手打了陆离,陆幼筠身为陆离的亲姐姐却还来对她伏低做小……说是知礼,不如说是心机深沉……这样的忍耐力,这样的平心静气,实在令人惶恐。 若生面无表情地道:“女子闺誉如何重要,想必陆姐姐同为女子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便请陆姐姐教导好了舍弟再寻我等结交。”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于是她接着又道:“今日之事,绝非一句唐突便能算了的。” 说完,她拉起雀奴的手,又唤了自家大丫鬟一声,当着陆幼筠的面愤愤拂袖而去。 陆幼筠在身后喊她。 ——“阿九!”   第322章 困惑 若生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相府花园。   陆幼筠在她身后连喊了两声“阿九”,见她始终不曾应声,也终于敛去了唇边笑意,变得面沉如水。   她望着若生几人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说话,久久不动弹。   侍立在一旁的婢女们见状,亦一个个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作声。   只有陆离,实在忍耐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姐”。   可陆幼筠没有应他。   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园子的出口看,似乎要从虚空中看出点什么来。陆离只好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侧,又问了一句:“阿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陆幼筠这回倒是理他了。   她将视线收回来,冷冷地落在了他面上。   陆离禁不住想躲,但委实心虚,不由得双腿发软,想躲躲不开。这时候,他忽然看见自家长姐笑了。那笑容自然是绝美又动人的。她就像是一块冰,在春日和煦的暖阳下慢慢地融化了。   融成了一汪人畜无害的春水。   她摇了摇头,浅笑着道:“我生气了吗?我当然生气。你轻浮浪荡丢人现眼,我怎能不生气?”言罢,她略一停顿,突然话锋一转又说:“不不,我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你言行轻佻你倚红偎翠皆因你年少无知,并非大罪;连三怒火中烧拂袖而去,乃是因为她看中义妹……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怎么能生气呢?”   她不生气。   她真的不生气。   但是,她困惑,她不解。   她难以相信。   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幼筠仰头看向了天空。   她知道连家收养了一个孩子,也知道若生待那个叫做雀奴的孩子不错。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若生竟然真的会将人当成嫡亲的妹子般对待。   连家玉粒金莼供养长大的娇娘子,怎么会对雀奴这样出身卑贱的混血杂种视若手足?   这般一想,陆幼筠便愈发觉得若生这人有趣了。   她虽然一贯不大热衷于交际,但在二人相识之前她便听说过若生。那些听来的话,不多不少刚好够她不屑的——连若生是连家云甄夫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娇纵惫懒不学无术,是个丁点上不得台面的家伙。   她一直这般相信着,可不曾想后来见着了人,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个仗着家中长辈作威作福,趾高气扬,嚣张跋扈的贵女,怎么可能是这样一副模样?   那个面上带笑,口中句句不离“姐姐”二字的连若生,分明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亲切。   可是,为什么呢?   从来就没有人会不想同她交好。   她是权相千金,音柔貌美,进退有度,仪态端庄,从不与人交恶。   她擅于倾听分析利弊又能守口如瓶,人人都喜欢她。   可连若生不喜欢。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且越是这样便越是想要靠近她。   就是要她不快,就是要弄明白到底为什么。   可靠得越近,陆幼筠就越觉得若生这人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说起来,她连若生也是自幼失恃,同她没有什么区别。   父亲又是个傻子,纵然有姑姑疼爱她,可老天爷待她也不算是多么厚待。   可她看起来竟是那样得好。   陆幼筠看着青空,眨了眨酸疼的眼睛,心里渐渐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边上的陆离又叫了一声“阿姐”。   她低头侧目看过去:“怎么了?”   陆离道:“她们真走了。”   口气不无遗憾。   陆幼筠掸了掸自己的衣袖,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她既然走出了园子,那自然就是要归家的意思,难不成还会折返回来?”   “那鸳鸯眼的丫头瞧着也不像是很生气,怎么她连三脾气倒比牛还冲?”陆离嘟嘟囔囔地说着,“我都赔礼道歉了,她还没完没了非要走,丁点面子也不给你,真是讨人厌!”   陆幼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今日可温书了?”   陆离愣了下,摇了摇头。   “可习字了?”   他迟疑了下,还是摇头。   陆幼筠审视着他:“功课不做了?”   陆离没吭声,低头摩挲着腰间的一块白玉带通天孔小玉蝉。   陆幼筠继续道:“看时辰,父亲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他虽然一向纵着你胡作非为,但每半月抽查一次功课的事可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今日若是出了纰漏,省不得要受些惩罚。所幸现下还有些工夫,你去临阵磨枪总好过四处乱逛,依我看,你若是运气好,没准今儿个还能逃过一劫。”   “对对对,我这便去!这便去!”陆离闻言急急点头,脚下不停地也往花园外边跑去。   与此同时,先走一步的若生和雀奴几人已出了陆家大门。   门外停着三架马车。   其中只有两架是若生认得的。   那是她们来时乘坐的马车。   可另一架……   这时,那架马车上的车夫转过脸来看见了她们,便急急忙忙又转头去向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   随后帘子一掀,里头探出来一只手。   修长,骨节分明,拈着一支木簪。   尽管隔着些距离,但那支簪子的粗糙和丑陋还是清清楚楚地映入了若生几人的眼帘。   若生一张脸,腾地烧了起来。   太烂了。   那手艺实在是太烂了。   即便是她亲手做的,她还是想说真的太他娘的烂了。   她明明也生得十指纤纤,一副心灵手巧的模样,可怎么就手笨到了这地步。   绣花绣成一坨牛粪,绣鸳鸯绣成了野鸡,雕支木头簪子也丑得还不如直接从地上捡根木棍儿。   这哪里是能见人的玩意儿。   偏苏彧说什么也不准她给毁了去,非留着当宝贝。   若生实在没眼看,只得捂住眼睛别开了脸。   驾车的三七瞧见了,再一次匆匆扭头去向马车里的人禀报:“五爷,连姑娘不想看你。”   话音未落,帘子一扬,马车里出来个人。   青衣广袖,施施然站定后道:“她是嫌簪子太丑不敢看。”   三七闻言小声嘀咕起来:“您怎么知道,没准是嫌您长得难看不敢看呢。”   “是吗?”苏彧波澜不动,“那你过会问一问她如何?”   三七哪里敢问,当即绽开了笑容扬手招呼若生一行人:“连三姑娘,您往这看!”   第323章 小师弟 若生方才没有认出人来,这会听见声音倒知道了。 这驾车的人是三七。 她只好将脸转了回来,笑着看了看三七点了点头,然后吩咐一旁的扈秋娘几人,让她们同雀奴一道先行回府。 换了往常,这自然是不合适的,但若生和苏彧已然订立婚约,俩人平素私下也不是没有见过面,这会她既然吩咐了,扈秋娘几人便也就都一一应了。 雀奴带着人分别上了连家的两架马车。 若生也走到了苏彧跟前,刚想开口,不妨他一言不发,忽然牵住了自己的手,立时愣住了。 一手抓着马鞭一手攥着缰绳的三七正打算问一问自家主子是否现下动身,猛地瞧见这一幕,脸一红,慌慌张张地将身子转了回去,眼观鼻鼻观心的,再不敢随意动弹。 他身后,若生回过神来哑然失笑,压低了声音同苏彧耳语道:“怎么,苏大人这是想我了?” 苏彧闻言,慢慢地笑了起来。 若生便也不将手抽回,又问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先前去见过我爹了?” 苏彧微微颔首:“方才得空先去了一趟连家。” 只是她不在,他又实在是想见她,知道她来了陆家,便索性让三七驾车到陆家门前候她。 如今人出来了,那也该走了。 他松开了手,让她先上马车:“今日难得偷闲,但我也呆不久,便不讲究什么规矩了,你我同乘回去。” “规矩?”若生哭笑不得,一面抬脚上车,一面小声嘟哝,“你什么时候还讲过规矩了?” 如果不是深知他的“不讲规矩”,她方才哪里能叫雀奴几个先走。 若生上了马车,转脸来看他,正要说他两句,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雀奴几个已然走远,她身下的马车又丝毫未动,这马蹄声是说明有人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来了。 她不由抬眼去看。 俄顷,一匹栗色马拉着车出现在了她眼前。 那车上,明晃晃一个“陆”字十分显眼。 铁蹄撞击地面,“嘚嘚”作响,马车越驶越近。 若生心中一动。 这轻车来回,车上必然至多只有一两人。陆幼筠姐弟又皆在府中,这马车里的想必是陆相。 若生立即转头退回了车内。 而陆家的车夫这时候也发现了他们。 他们停在陆家门前,苏彧又站在马车旁侧,不可能不叫人看见。那车夫估计是素日一直跟着陆立展,见过不少人物和世面的,这会似是认出了苏彧。 若生透过帘子缝隙往外看,正好瞧见车夫用力拉住缰绳让马缓缓慢下来。而后他悄悄同马车内说了一句话,再回过头来,就没有继续驱车,而是让马儿彻底停了下来。 若生眉头微微一蹙,隔着帘子轻声唤了一声“五哥”。 “三七,启程。”苏彧淡然吩咐了一句便准备上车。 不想这时候,陆家的车夫忽然喊了一句:“苏大人请留步!” 随即马车上下来个身着绛紫香罗的瘦削男人。 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了过来。临到近旁,约莫还有三四步路,他又突然站定了不定。双手垂在身侧,他面上含笑,姿态温和地看着苏彧,像是叫过千百回一样,口气熟稔自然地叫了一句—— “小师弟”。 若生避在帘后,闻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师弟? 师弟? 陆立展和苏彧是同门师兄弟?! 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却见苏彧面不改色,站在原地同陆立展打了个招呼:“陆相爷,许久不见。” 若生不觉一怔。 方才陆立展管苏彧叫做“小师弟”,可苏彧称呼他时叫的却是“陆相爷”。 一个亲近,一个疏离。 截然不同。 她心中愈发糊涂起来,马车外俩人后来说的话便不大被她听进耳里,直到迷迷糊糊听见了句“未婚妻”她才醒过神来。 陆立展似乎对苏彧如何称呼自己一点也不在意。 他朝前又走了两步,但始终和苏彧隔着些微距离。 他声音平缓,带着笑意,在和苏彧寒暄。 苏彧则是一贯的冷淡模样,不亲不热,不笑又寡言。 陆立展先后问了一堆话,他拢共才答了三两句。不过陆立展比起他的女儿来,倒是知趣得多。见苏彧既是这般模样,他后头又客套了两句闲话便笑着同苏彧告辞了。 苏彧上来马车,没有说话,就座后抬手屈指笃笃叩响了车壁。 若生便觉身下一晃,耳边响起了马儿响鼻声。 紧随其后的,是疾驰的马蹄声。 她望向苏彧,并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苏彧一言不发地掏出那几块从不离身的骨牌来,在掌心里一字排开,盯着看了一会后才淡淡说道:“阿九,你可还记得我曾经同你提过,我师父这一生,一共只收过两个弟子。” 若生轻轻叹了口气:“记得。” 她的确记得苏彧提过,但当时不以为意并没有细问,从来不知重阳老人的另一个弟子竟然会是陆相陆立展。 “但到最后,他承认的却只有一个。” 听到这话,若生稍一忖度心中便明白了过来:“难怪你方才称他‘陆相爷’,却不叫师兄。” 苏彧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掌中骨牌,低低一笑道:“他有脸唤我师弟,却没脸让我尊他为兄。” “他少时的确曾拜于师父门下,但我入谷时,他早已被师父逐出重阳谷多年。” “哪来的什么师兄弟情谊?” 苏彧看着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恍惚间想起了些往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立展时的事。 ……他那时多大?好像才刚过十三岁没多久。那是个大雨天,天空一半漆黑一半惨白,雨水哗啦啦地洒下来,一颗颗黄豆大,打在人脸上都是疼的。 空气里弥漫着的檀香味也都被大雨给打散了。 师父他老人家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乍一看,仿佛只是睡熟了。 他跪在灵前,低头烧纸钱。 老头子爱喝酒。 也不知道地底下的酒卖得贵不贵。 他得多烧些。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两扇旧门被吹得乓乓作响,盆里燃了一半的纸钱伴着灰烬被风高高卷起,打着璇儿往他脸上飘。 他下意识别开脸,一侧头,正巧瞧见了门外那个打着伞的男人。 穿麻戴孝,是来奔丧的。   第324章 盘算 然而伞下那张脸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是重阳老人的关门弟子,在他前头,老头子是收过徒弟的。 论理,那是他的大师兄。 但他从未见过,老头子也几乎不曾提起过。 还是某日醉酒,无意间叫他知道老头子从来不提乃是因为他早已将人逐出了师门。 陆立展这人秉性不佳,野心勃勃,一心为个“权”字殚精竭虑,同老头子心中所想所愿实在是天差地别,难以互融。老头子自觉长此以往是教不了他什么了,又教他伤了心,便干脆心一狠牙一咬将人赶出了重阳谷。 从此天高地阔任鸟飞。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可老头子嘴上不爱提,心里却怕是没少想。自那以后,他一直没有再收徒。若不是苏彧他爹直接将人领到了重阳谷……他又见苏彧年纪小小人却古里古怪的,这师也不一定能拜成。 思及仙逝了的恩师,苏彧眉宇间隐隐透出了两分哀伤。 他的神色变得肃冷,将手一合收起了骨牌。 车里二人皆没有出声,车外的辚辚响动便变得响亮了起来。 若生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苏彧的脸色。 他像是多日不曾睡好过,眼下青影浓重,一副疲相。 若生轻轻咬了下唇瓣,微微侧过身子道:“还有一长段路要走,你靠过来小憩片刻养养神。” 苏彧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她单薄的肩头上。 “看什么?”若生扬了扬下颌,“难不成还能叫你靠塌了?让你靠就靠!” 苏彧眼里漾出了一抹笑,顺从地靠了过去。 她看着瘦,但肩头却是圆润的,并没有想象中的硌人。 她身上有很淡的香气,离得近了才能嗅见,像是梦里的暖阳,又像是雨夜窗下的蔷薇,令人心安令人放松。 苏彧闭上了眼睛。 突然,若生一歪头,靠在了他的发顶上。 苏彧听见她轻声问道:“你师父是不是葬在重阳谷里?”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等得了空,你领我去一趟重阳谷吧。” “我去给师父上柱香。” “也顺道告诉师父一声,他那性子古怪的关门弟子今后有人照料了,还不至于孤独终老,让他老人家放放心。” 苏彧闷声失笑,可笑了一会又慢慢正经起来,沉声问道:“我记得你先前提过,在你的记忆里,最后坐上龙椅的人是长孙少沔,那么,昱王呢?” 若生闻言有些恍惚起来。 时间一久,前世便如泡影一般,他突然问起,她竟有种身陷梦境中的错觉。 她沉吟道:“太子少沔自来同昱王殿下不和,他既即位,昱王殿下当然活不长久。” 苏彧又问:“如何死的?” 若生仔细想了想:“秋猎时被个侍卫误杀了。” “误杀?”苏彧冷冷地道,“要不怎说长孙少沔不堪用,连个像话的由头也寻不出。他好歹也给昱王安个觊觎皇位企图谋反才是。” 若生默默地听着,脸上神色变得很严肃:“依我对你的了解来看,不论如何你都不会选择站在太子少沔身侧,那么如果你我不曾相识,定国公府未和连家联姻,你是否会选择昱王?” 他们如今是知道了,玉寅兄弟和陆立展有关,陆立展又是一心一意辅佐的太子少沔。那当初对姑姑下手,不管是谁的主意,最终证明的都是同一件事。 在太子少沔看来,连家必然是碍眼的。 是以对太子少沔等人而言,苏彧和她的婚约,意味着苏家和连家联盟。 依照目前的形势,苏家尚且军权在握,连家又有万贯家财,这两厢合一,自然是令人忌惮的。 然而这是他们的优势也是劣势。 未有婚约之前,连家暂且不提,苏家是一直中立的。 加上苏彧的两个兄长一个在镇守边疆,一个在军营带兵,都是保家卫国的人,不到万不得已,陆相几个也不会拿苏家开刀。 可这场婚事一定,苏彧便不得不选边站了。 若不选,只能是坐以待毙。 嘉隆帝的年纪日渐大了,早晚有一天是要宾天的。 若生又问了一遍:“若一切不曾发生,你可会选他?” “……难说。”苏彧罕见的迟疑了一会,“但……多半是不会……” 若生听罢,眸色沉沉地道:“如果你没有选他,那你便一直是中立不倚的,太子少沔纵然不惜才,也不会立时便想要杀了你。”她呼吸一轻,“这便有了两种可能。其一,你没有藏好永宁露陷了;其二,想杀你的人并不是长孙少沔,你的死同皇位之争无关。” “可这么一来,那是谁想要你的命?” 而且,还要成了。 若生心中思绪万千:“如果你选了他,那就更糟了。” 苏彧轻轻一叹:“这倒是不假。” 如果他曾经选过昱王,最后昱王却还是败了,他也死了—— 那这一回,他们凭什么就不会重蹈覆辙? 凭什么就能赢? 可惜若生前一世离权力中心太远,许多事都只知皮毛,如今想再多得些先机便有如登天之难。 她忍不住道:“若是永宁年纪大些,倒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不像现在,那么小一个孩子,纵然推上了皇位也无用。 江山易得不易守,皇室宗亲们哪会服气一个小孩儿? 何况到时谁来摄政? 苏彧吗? 那同谋反篡位有何分别?不如现在就领兵杀进宫去算了。 别说皇帝也不是人人都想当的。 苏彧坐直了身子,眼神是清宁淡定的,笑了笑道:“到底还是有不同的。” 若生用柔软又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死了的那个我没有你。”他微笑着,语声淡淡,话却短促坚定,“但我有。” 其实早在二人定亲之前,他便做好了准备。 他知道,一旦苏连两家联姻,他势必就要做出一个选择来。 太子少沔,抑或昱王殿下。 是以他借陆立展爱慕太子母妃一事离间了太子少沔和陆立展,又顺势将此举栽赃给了昱王,让太子少沔明知是离间又怒不可遏,从而恨极昱王。 而和太子处处不对付的昱王殿下,蒙受了不白之冤后,被太子用不入流的小手段百般折腾,实在是不要命却也焦头烂额。 苏彧适时到来,于他而言,简直是久旱逢甘霖一般。 而这一切,对苏彧来说,却不过是当初撒下的网终于开始收了。   第325章 拒不接受 他和若生今日见面之前,已有近月余不曾见过。 南边倒塌的堤坝,西边的蝗灾……一样样,全是麻烦事。 那原不是他分内的活,但昱王需要显眼的政绩来支撑将来帝位的稳妥。 一个皇子,没有政绩,没有功勋,凭什么当皇帝?凭他会讨人喜欢,还是凭他无能无为?即便是太子少沔,多年来也在为之勤勤恳恳地努力着,昱王便更不能庸碌度日。 苏彧眉宇间的疲态,说来还及不上昱王脸上的一半。 但见着若生后,他紧绷了多日的神经一松懈,这倦意便成倍地涌了上来。 他复又朝她肩上靠了过去,不一会便睡着了。 若生有心让他多歇一会,马车到了连家门前,她也没有立即下车,只让三七噤声略等一会。 …… 另一边的陆相,这时也已在入府后洗漱更衣,换上了常服。 小厮便问他,是否现下去传少爷来考察功课。 可陆立展想了想后摇头道:“不必了。” 比如考察儿子的功课,他眼下更想先去见一面长女。 于是他信步出门,孤身一人去了陆幼筠那。 这个时辰,陆幼筠并不在她自己屋子里,陆立展便也就没太多讲究,到了门前瞧见守门的婢女,只微微摆了摆手就自行掀帘入内了。 虽然天气已经渐渐凉了下来,但这门上挂着的帘子却还没有换。 仍是湘妃竹的,触手阴凉。 他一动一进,帘子“哗啦”作响,立时惊动了里头的人。 临窗一张大炕,摆了张小小的黑漆炕几,上头只光秃秃地搁了一只白玉雕翠大花瓶,里头却花也不插一枝。 陆幼筠就盘腿坐在炕几旁边,听见响动侧目看了一眼他便将视线收了回去,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陆立展见状倒也并不生气,只是兀自捡了把椅子坐定了,温声细语地问她道:“你几次三番给连家的丫头下帖子,甚至不惜亲自跑上门去请,究竟为的什么?” 陆幼筠低头修着自己的指甲,修得尖尖的,像锋利的小刀子。 伴随着细碎轻微的簌簌声,她手中动作不停,漫然笑起来道:“父亲何时这般关心女儿了?” 她这一笑,笑得比霜雪还要冷,半点感情也无。 像是一阵夹杂着雪粒子的寒风,透过窗棂,一路吹了进来。 于是花谢了,草枯了,树上再不见一星绿意。 河里的水冻成了坚硬的冰,天上也总是灰蒙蒙的,时不时便要下上一场雪。 由秋入冬,只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 这之间,陆幼筠也曾试图向若生赔礼道歉过。 但若生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更加坚决,不行,就是不行。 她抵死不接受,陆幼筠似乎也就真的没了法子。 不像先前,陆幼筠一直对她亲切有礼,笑面相待,若生怎么也不好恶声恶气地对她。即便她自己不在意名声好坏,但她若是恶名远扬,那连家其余的姑娘又要怎么办? 她们总也是要结交朋友,出门应酬的。 总不能叫她们全因她一人之故被人排挤嫌弃。 然则到了今时,不管若生怎么冷脸对待陆幼筠,那都是有着光明正大理所当然的缘由的,她想怎么给陆幼筠吃闭门羹便怎么给。 陆幼筠寻了她两回,也像是终于觉悟了,再没有上过门,再没有写过信送过礼。 若生心满意足,终于不必烦她何时会来招惹自己。 但京城说小不小,却也只有那么大。 她们本就是一个交际圈里打着转,纵使私下没有联络,明面上也还是少不得要碰面。 入了冬,贺咸和慕靖瑶的婚事总算是提上了日程。 这俩人自幼认定了对方,两家又是一早订下了婚约的,按说早可以成亲了,偏偏拖来拖去,愣是拖到了这么个大冬天。 若生这日带着姑姑亲自选好的贺礼去给她添妆,暖阁里吃着茶,顺着话便打趣了她两句:“这黄道吉日是哪位给挑的?莫不是平素火气太旺故意选的大冷天?” “你指着我乐意改啊改的将婚期改到这会儿?”把几个丫鬟婆子赶了下去后,慕靖瑶抱着个手炉将鞋子一蹬收起了腿,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这不是轮不着我拿主意嘛。” 她说完斜睨了若生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呀莫要说我,回头看你自己的能如何。” 若生捧着热茶小口轻啜着,闻言笑起来:“出阁那日记得多穿些,外边不好再套了,里头悄悄的多穿两身,免得冻着。” 慕靖瑶哭丧着脸:“不瞒你说,衣裳便算了,这妆可怎么好。” “妆?”若生没嫁过,也没怎么正经见过新娘子,一时有些迷糊,“妆怎么了?” 慕靖瑶唉声叹气地道:“白粉腻子要往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硬是涂成个吓人的大白脸才算作罢,这再画个细眉红唇,你想想,得是什么模样。” “这怎么了!”若生放下茶盏,笑着依偎过去,“曼曼姐你天生丽质,怎么着都能美得晃人眼。” 慕靖瑶哈哈大笑,伸手要来拧她:“胡说八道!这再好看的人化成了那模样也美不起来了!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拿镜匣脂粉来给你画一个瞧瞧怎么样?” 若生一边躲她的手一边笑着摇头:“不成不成,我可还得等一等才能化。” 慕靖瑶笑吟吟的:“五哥可是等不及想娶你过门了。” 若生有些面热,不由得想起了上回见面时苏彧说过的话来。 如果早些成亲,他们便能朝夕相处,便不用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地见面了。 想到这,她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素来玲挑剔透的慕靖瑶一望便知,于是笑道:“又是多日未见了吧?” 若生作苦恼状:“我家苏郎君公务繁忙,实不能像贺大人那般逍遥自在。” 慕靖瑶乐不可支:“那你我换一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换便换!” 慕靖瑶笑得前俯后仰:“臭丫头胆子倒不小,真换了看你上哪儿哭去!” 若生跟着笑了起来。 俩人一块儿笑了好一会,慕靖瑶才忍着笑意正色道:“陆幼筠十有八九也是要来吃酒的。”   第326章 吃酒 慕靖瑶和贺咸完婚,意味着慕家和贺家正式结成了两姓之好,是要宣告天下的事。 婚礼又是打定了主意要大办的。 朝中同僚请了泰半,权相总不能不请。 来不来是他的事,但这喜帖却省不得。陆幼筠身为陆立展的嫡长女,未来的太子妃殿下,自然也在受邀之列。这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若生听了便也只是道:“她来也好不来也罢,左右我是同她翻了脸的。” 慕靖瑶依然一脸正色:“陆离那小子也不知是像谁,竟生了那样一副性子。” 若生没有言语,静了片刻后忽然抬眼看向她问道:“那位故去了的陆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夫人?”慕靖瑶怔了怔,“只听说是个娴静端庄的女子,再多些便不知了。” 陆相从未纳妾,发妻去世后他也不曾续弦,膝下一双儿女也都是陆夫人嫡出的。满京城的人都说他重情义,是个好男人,慕靖瑶道:“人人都猜陆相应当是极其爱重发妻的。” 若生不置可否。 陆立展既自年少起便一直偷偷爱慕着太子少沔的生母,那他对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又究竟能有多爱重?陆离那样的性子,难道是天生的? 人生下来,都是赤条条的一个。 什么好与坏,皆不过虚妄。 陆离长成了那副模样,身为亲父的陆立展又怎能撇清干系。 照若生看,陆立展对故去的发妻只怕并没有多少爱意,要是有,他怎么会不好好教养她生下的孩子,反而一门心思地扑在太子少沔身上,为其出谋划策,鞠躬尽瘁,连儿子变成了风流纨绔也不管呢。 旁人不知,若生却是知道的。 用不了几年,陆离的纨绔名声就会更响更亮更要命。 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陆立展如今不管儿子的风流事儿,今后更不会管。 归根究底,是他根本就不在意。 若生微微眯了眯眼睛:“听闻陆夫人是因故而亡的?” 慕靖瑶闻言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年纪轻轻的,还不到二十五岁呢。一把火,说没便没了。那时候陆幼筠也不过才七八岁的模样,陆离就更小。多少人抢着要给陆相说亲续弦,但他就是不肯。” “怎么好端端地会意外走水?”若生鲜少听说陆夫人的事,只知她是意外没的,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场意外。 “内里详情便不得而知了,只听说当日出事的不只是陆夫人,她的近身婢女也随她一道遇了难。还有陆夫人的娘家表兄,当时是陆相的幕僚之一,他最先发现了火情,想着要救人结果却连自己也给搭进去了。最后火灭了,人也全没了。”慕靖瑶轻叹口气,“当年陆相还是请了我祖父去救人的,但这人皮肉都烧烂了,不过吊着一口气,纵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说罢,她忽然眼神微微一变,放低了声音道:“说起这些我倒是想起了一桩事。” 若生轻轻地“嗯”了一声:“是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若不是现下说起陆夫人,我这一时半会只怕也想不起来。”慕靖瑶清了清嗓子,“当年祖父还在太医院里任职,陆家出了这等意外,他一得消息便赶了过去。你也知道,医者父母心,他老人家又是一贯的心善,眼瞧是没有法子救人了,这陆家的一双小孩儿就要没了娘,他心里难受得跟什么似的,好容易将事情都一一同陆相交代清楚了,他便去了外边透气。” “没想到,他刚出去就瞧见了陆幼筠姐弟俩。两个孩子坐在廊外花荫底下,弟弟蜷缩在姐姐怀里,俩人抱在一起,就那么席地坐在角落里。陆离年纪小,哭得花脸猫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陆幼筠……” 若生接了话:“她没有哭?” 慕靖瑶点了点头:“你倒是很了解她。她的确没有哭,瞧见祖父后,她甚至还能口气冷静条理清晰地询问陆夫人的伤情。祖父后来说,她小小年纪就有这般从容镇定,长大了只怕是要了不得。” 她笑了起来:“祖父倒也没料错,若无意外,慕靖瑶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的的确确是了不得。” 若生道:“原先不知,如今知道有了这一层在,那陆幼筠来吃酒的事就不是十有八九,而是铁定的了。” 即便当年慕老爷子没能将人救下来,但到底是拼尽了全力去救过的。 这份旧情,陆家不能不念。 而今轮到了慕老爷子嫁孙女,陆幼筠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出席,那就是在给慕家脸上贴金。 这是还人情最容易也最合适的时候,陆幼筠不会不来。 …… 果然,到了喜宴这日,一如若生所想,陆幼筠施施然地来了。 她一向是个众星拱月般的人物,今日却半点锋芒不露,穿戴打扮都拣了极寻常的,若是不看脸,只怕不会有人第一眼便认出她是谁。然而若生素来不靠脸认人,这回反倒是比旁人认出来的更快,一见她来便趁早走开了了事。 面也不用见,多好。 可哪知防得住陆幼筠,却防不住陆离。 陆离个不要脸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女客们呆的花厅。 他年纪不大,又得白净秀气,下颌尖尖的,穿衣打扮还带着些微暧昧的脂粉气,一阵风似的悄悄溜进来,一时间竟然也没人发现什么不对劲。 且他眼睛尖得很,四处还没张望满一圈就发现了雀奴,顿时双目发光,裹挟了一阵香风扑到她跟前。 他压低声音笑嘻嘻叫了声“雀奴姑娘”,一面说着“这多日不见如隔几十秋呀”,一面掏出了枚坠子说要送给她。 这坠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被精心打磨成了浑圆剔透的一颗。瞧着半乌半碧,像是墨里的一汪绿水。 陆离举着坠子,一张略显女气的少年面庞上全是笑,用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语气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稀罕?是不是好看极了?”他将坠子举高了些,“多衬你的眼睛呀!”   第327章 碰灰 他不管不顾硬要塞给她。 雀奴当然不肯收。 休说东西是陆离送的,便换了旁人,那也收不得。 大丫鬟流萤在旁急得要跺脚,可现下知道了这人是陆相家的公子,她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怒目而视了。 骂不能骂,赶又不好赶。 流萤涨红了脸。 雀奴面上则是一贯的没大表情,冷冰冰地看着他道:“陆公子没念过书吗?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淑女好逑,人之常情也!”陆离一点也不在意她的话,反而将手里的坠子凑得离她更近了些,“你只管说这小玩意儿好看不好看?” 雀奴道:“第一,我不是你眼中的淑女;第二,不好看。” 陆离愣了下:“你不喜欢?” 雀奴站起身来:“很不喜欢。” 她迈开脚步,一下越过了他,带着流萤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从头至尾,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陆离有些茫然地将手收了回来。浑圆的奇异坠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愈发得成了一团墨,一汪水。他垂眸盯着看了一会,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长至十四五岁,何尝像今日这般碰过一鼻子灰。 这枚坠子明明精巧玲珑,美得要命,她怎么能说不好看呢? 这是睁眼说瞎话?还是故意说来气他的? 陆离越想越不痛快,蓦地将手掌一合,攥着坠子拔脚就要追上去。左右他不怕被人叫什么登徒子,该追就得追了再说。 没想到,他才刚刚走出两步远就遇上了自家姐姐。 她原只是神色恬静地站在那同人轻声交谈着,忽然瞥见了他,立刻皱起了眉头。 陆离讪讪停下后摸摸鼻子,蚊蝇似地叫了一声“阿姐”,并不敢直视她。 “嗯。”陆幼筠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向他使了个眼色。 陆离心领神会,但仍然想去找雀奴,便有些踟蹰起来,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陆幼筠眉头舒展开来,面上笑盈盈的,但目光一直盯着他不放。 两厢僵持了一会,陆离败下阵来,只好扭头往花厅外走去,走到一方僻静处,没等多久便见自家长姐也走了出来。她脸上仍然是微笑着的,走到他身旁后才略收了收,柔声问道:“你好端端的跑来这做什么?” 说话间,她发现了他手里拿着的坠子。 那样的颜色和异状—— “你是来寻阿九的义妹雀奴的?”她蹙眉问道。 陆离连忙缩了缩手:“方才忽然想起来了便过来看一看。” 陆幼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猛地问了句:“你莫不是对那姑娘动心了吧?” 虽说雀奴生得算不上绝色,现下年纪也尚小,但她的东夷血统和那双眼睛都为她增色了不少。单看皮相,已是十足的惹人注目。 陆幼筠又问了一遍:“是不是?” 陆离愣了一下,嘴角一咧,刚想笑,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颊边笑意倏忽消失无踪,摇了摇头说:“怎么会呢,阿姐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么?这不过就是闹着玩罢了。” 他晃晃手里的坠子,又笑起来道:“如何?可是好看?等回头我寻把扇子给挂上去正好能给你当扇坠子使!” 陆幼筠面上笑意不减,似嗔似喜地说了句:“臭小子,旁人不想要了才想起送我。”又说,“罢了,不过你要是不寻把好扇子来,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她转过身,面上笑意失了十之五六。 陆离却毫不知情,在她背后悄悄地长松了一口气。 陆幼筠径自走回了花厅。 陆离便不敢再进去,原地踌躇了片刻就往反向走了去。 …… 初冬的风已见凛冽寒意,婚宴后,众人都未多留,皆早早回府歇息去了。 苏彧担了贺咸的傧相,忙碌来忙碌去,若生一直也没能和他私下说上会话,还是临到要回连家的时候,俩人才勉强见上了一面。 冬夜风大,他们二人又都不是自己孤身来参加的婚礼,这会虽然见着了面却也只够悄悄说几句话而已。 回程的马车上,若生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两分遗憾。 但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不管怎样,这是大喜的日子。 慕靖瑶成了贺太太,她也跟着忍不住觉得欢喜。 世间难得有情人,能成眷属皆是美事。 回到府里后,她一时三刻的也睡不着,便留了雀奴一道看书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了傍晚雀奴遇见陆离的事。若生顿时火冒三丈,气得要骂人。 陆离那小子前世今生可都没有什么好名声,就是混不吝的浪荡子一个! “他算什么玩意儿,也敢胡乱给你塞东西!”若生越想越觉得生气,“他不要脸面便罢,但旁人可是要脸的!” 他给雀奴送东西,雀奴要是收了,这事得叫什么? 那叫私相授受! 纵使大胤风气比前朝开放,但不管什么事儿都是因人而异的。 不管她如何将雀奴当成嫡亲的妹子,雀奴在外人眼里始终也只是个被连家收留的丫头罢了。 更别说她身上还流着一半东夷人的血。 而陆离,名声再差那也是权相的儿子,是大胤朝的贵族少爷。 旁人瞧见了,只会说是雀奴引诱他,却绝不会说是他的错。 若生气得要命:“先前怎地不来告诉我?”又拔高了音量喊人,“绿蕉!绿蕉你去把流萤给我喊来!” 雀奴连忙来拦:“不用喊她不用喊!是我不让她说的!” “为何?”若生忍着气。 雀奴支支吾吾地道:“我怕这事叫你知道了,你气急之下又会像先前那样打他。” 若生:“……” 雀奴剖判着:“上一回是在陆家的花园里,没有外人看见,可这一次你要是再打他,那必然会叫所有人都知道,那他们会如何看你?万一再传到了苏大人母亲的耳朵里,她又会怎么想你?总之是不好。” 她声音轻了下去:“你收留我在家,吃穿用度一概比着府里姑娘们的来,已足够叫你饱受非议的了。你虽然从来不提,但我都知道。”略微一顿,“那点小事不该再给你惹麻烦。何况,陆离那人讨厌是讨厌了些,但看起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坏。”   第328章 屁话 她是见惯了恶人的。 有些人的坏写在脸上,有些人的藏在骨子里,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有一双污浊的眼睛。 但陆离,言语轻佻,行事风流,他的那双眼睛看起来却是干干净净的。他拿出坠子要塞给她的时候,眼里的神色分明是真挚而期待的。 或许是太年轻,或许是他生来就有一双亮堂堂的眼睛,总之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坏人。 他的眼神,更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雀奴看着若生正色道:“算了吧三姐姐,不去理他就是了,这哪里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 “怎么不值得!”若生仍然气鼓鼓的,又暗暗琢磨了两遍她方才的话,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你该不是……” ——被陆离那花花小子迷了眼吧? 念头一出,若生自个儿先吓了一跳,顿时脸色都变了。 她暗忖着,雀奴虽然眼下年纪还不大,也不像是自己这般是重活了一遭的,可雀奴自幼经历复杂,是尝够了苦头的,再怎么也不能和京里那些没见识的小丫头们似的,三言两语就叫陆离那样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哄了去才对。 可万事不好说,若生不觉又担心了起来。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也带了出来。 雀奴瞧见了,不用她继续往下说,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面摆手道:“三姐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何况,即便是陆离那样的言行无状的人,也不是她配喜欢的。 她的生母是东夷来的舞姬,她的父亲是挥霍无度不事生产的烂赌鬼。 她自己,又是那样的人…… 雀奴换了平静地口气道:“三姐姐,遇见你之前,我连人都不是。我不过就是条狗,是头畜生,是能够叫人任意买卖丢弃的,我从来都没有正正经经地以一个人的身份活过。” “我不配喜欢谁,也不配叫谁喜欢。” 若生面沉如水地听着,蓦地从热炕上坐了起来,目光如炬地盯着她道:“你说什么?” 雀奴一愣。 若生继续道:“你方才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世家小姐哪能说这样的字眼,雀奴吃惊地低呼了一声“啊”。 可若生好像丁点也没有察觉,又像是已经恼到根本不在意了。她将手里的书卷了起来,“咚咚咚”地在热炕上敲击着,像连家的西席颜先生一样板着脸训起话来:“你貌美如花,品行端正,素日除了看书都挑不出第二个嗜好来,就是放眼京城也没有几个姑娘能像你这般好的,你怎么就不配叫人喜欢了?” “你乐意喜欢谁就喜欢谁!你喜欢陆离都成!” 雀奴手忙脚乱地来捂她的嘴。 但动作再敏捷,也还是晚了一步。 若生激动之下,音量拔高,早已惊动了屋子角落里昏昏欲睡的鹦哥。 因着入了冬,外边天寒地冻的,若生便让人将铜钱领到了里头呆着。正好屋子里烧了地龙,说是暖如仲春也不为过,铜钱自打进了门,就一直在打瞌睡。 先前若生俩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也未曾刻意放轻,但它一直埋头在羽毛里不声不响的一动也不动。 直到这会,它忽然脑袋一昂,兴冲冲地扑棱起来,而且还边扇翅膀边学着喊:“喜欢——喜欢——” 它声音又尖,这么喊了两声后,外间忽然喧闹了起来。 先是绿蕉在惊呼:“拦着拦着快拦着!” 然后是流萤:“哎呀呀,要撞上了!” 最后是厚厚的门帘子一扬一落,外边窜进来了一只大猫。 它身上的皮毛因为天冷变得愈发得厚实,整个身子显得又圆润了一圈,球似的滚进来,一路滚到了铜钱站着的架子底下,竖起两只耳朵仰头往上看。 铜钱原本正不住嘴地喊着“喜欢”,突然间像是感受到了来自下方的炯炯目光,声音戛然而止,头一点,向元宝看了去。 元宝伸出爪子想挠它:“喵——” 可它生得又圆又胖,四条腿都又短又粗,就是蹦起来也够不着铜钱的。 这抓来抓去,也就是抓个空气。 铜钱显然是瞧不起它,看了两眼就把脑袋给转到另一边去了,照旧喊它的“喜欢”。 它越喊越响亮,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木犀苑。 小丫鬟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这破鸟十有八九是脑袋有毛病,要不怎么专爱拣了这样的话大晚上喊。 雀奴则是一直没叫若生说红的脸被铜钱给喊了个透红。 她两颊粉扑扑的,脸上是哭笑不得,放开了捂住若生嘴巴的手,无奈地道:“这下子可好,也不知道它要喊上多久。” 铜钱一向寡言少语,并不是非常爱说话的鹦哥,但它不说则已,一说起来往往要说上好久才肯打住。 看它今儿个这样子,只怕一晚上是远远不够的。 若生也无可奈何地扶额道:“早知就该由它冻死在外头。” 说完,她脸色一正,又面向雀奴道:“方才那样的话,你往后还说不说了?” 雀奴道:“再也不提了。” 若生微微颔首:“若是再有下一回,我可就要动用家法了。” 雀奴默然,过了会问道:“咱们家竟也是有家法的吗?” 若生伸出水葱似的手指头点点铜钱:“你要再提,我就将我想训你的话一句句教给铜钱,然后把它挂到院子门口去。” “……”雀奴想了下,十分认真地道,“三姐姐,它怕是学不会那么长的话……” 若生见她一脸肃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雀奴看着她,摸摸自己的额头,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候,角落里的铜钱忽然喊起了“三姐姐”,夹杂着“喜欢”一道儿喊。 喊着喊着便成了“三姐姐,喜欢”。 若生侧着耳朵听,笑望着雀奴道:“是了,三姐姐可是相当喜欢你的。” 雀奴闻言,不言不语突然红了眼眶,一把扑进了她怀里。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年纪小小的半大孩子。 若生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别怕,一切都会好的……人生那样长,有几个能一辈子都平安顺遂的?酸甜苦辣咸,总要全部尝过了才是五味人生呀。”   第329章 探病 这天夜里,雀奴没有回房,而是留在了若生这。 俩人秉烛夜谈,一直都没有睡意。铜钱叫了大半夜,兴许是终于叫累了,也悻悻然闭上了嘴。坐在底下盯了它一晚上的元宝见状,也总算是爬起来,慢吞吞地爬到了若生的鞋子旁边,然后一个纵身跃上了热炕。 动作之迅猛,简直不像是那么胖的猫能办得到的。 自从苏彧把他随聘礼一道送来了连家后,它胡吃海塞,早不知又长了多少肉。 木犀苑里但凡身量小些的丫头都不敢出手抱它。 但它偏偏就喜欢往姑娘们身上扑,见了这个扑这个,见了那个又扑那个,管你多高多胖多矮多瘦,只要是身上香香的姑娘它都喜欢。 结果没几天,木犀苑里的丫鬟们见了它就都开始躲着走。 它猫生无趣,就只好天天趴屋子里犯懒。 好在慕靖瑶的婚宴过后,若生和雀奴便没有再出过门,几乎日夜都同它呆在一处。 元宝自然是高兴坏了,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缠着若生才好。可若生不知道怎么的,这两天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它便只好转头去缠起了雀奴。 雀奴倒是乐意搭理它,不管走到哪手里都捧着一堆晒干了的小银鱼,过一会便丢一条给它。 元宝这日子过得是乐不思蜀,纵然有人喊它回定国公府去,它也是不肯迈步了。 这日若生要带了它去见苏彧,它还老大的不乐意,半天也不见往前走上两步。它赖在地上,四仰八叉的,仰着头看若生,一双眯缝眼胖得只剩下零星一个小点儿,口中“喵呜——喵呜——”地小声叫唤着,一副撒娇卖乖的样子。 外头天寒地冻的,连它都不肯出去。 偏小若陵,短手短脚短身子,套了冬袄圆球儿一样,非闹闹哄哄想往外头钻。 他明明从爬到走没多会,如今走起路来还是一摇一晃的,但两条腿显见得已是闲不住了。 连二爷嫌他闹腾,嘟嘟囔囔说了好几回,可没奈何,临了还是拿条厚厚的毯子将若陵严严实实裹起来抱到了廊外看天、看风、看雪。 若陵窝在他怀里,嘻嘻哈哈的,小胖脸上全是笑。 连二爷原不耐烦他,见了这样的小儿子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天上细雪纷飞,若生抛下元宝独自出门,走到庑廊上时,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父亲抱着幼弟,俩人头碰头的一起笑着。 一瞬间,似乎连天空都放晴了。 明明寒风越来越凛冽,明明雪还在飘,但她心里却一点热过一点,像有团火慢慢地烧了起来。 这一切,美好得简直像是梦境。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腰间软肉。 疼疼疼,疼极了。 疼得她眉头都蹙了起来。 但这份疼痛带来的真实感,却又令她发自内心地微笑了起来。 长廊另一头,连二爷转了个身,刚好看见了她,忙扬声问道:“阿九,你要做什么去?” 若陵听见了话音,也探头探脑地想从他怀里爬出来,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 连二爷便抱着他大步走近了若生,又问一遍:“你要出门?” 因着天冷,若生已经多日没有出过房门,可现下,她身披鹤氅,脚穿皮靴,不远处站着的扈秋娘手里还握着一柄伞,摆明了一副出门的准备。 连二爷问完了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又接了一句话:“是不是去看苏小五?” 若生莞尔:“您料事如神,什么也瞒不过您。” 连二爷嗤之以鼻:“我还能不知道嘛!你不是天天想他想得吃不下睡不着?” 若生叫自己爹说红了脸,可又不能训他是胡说八道,只好忍住了道:“他今日告病在家静养,我是去探病的。” “病了?”连二爷很吃惊,“什么病?” 若生解释:“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只是风寒,吃上几剂药想必就能好了。” 连二爷闻言收起了面上的诧异之色,嫌弃道:“既不要紧,他为何要告病静养?他就这么娇弱?暖房里养着的花儿似的,丁点风吹雨打都受不住!” “……”若生有些哭笑不得,她该如何向父亲说明,苏彧告病静养乃是为了寻机和她会面? 他近日忙着同昱王呆在一处,和她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是以此番风寒是真,告病的目的却有二。 若生任由父亲耳提命面地将自己说教了一通,又听他絮絮叨叨地将苏彧挑三拣四了一遍,这才带着扈秋娘出门往长兴胡同而去。 到了地方,她先去见了永宁。 见他睡梦正酣,她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转身去看苏彧。 帘子一打,里头涌出来一股带药味的暖气。 他似乎正在吃药。 可若生定睛一看,发现他坐在桌前,盯着碗,手里拿着调羹,舀来舀去,就是不往嘴里送。 药碗边上是一碟子蜜饯,堆得小山一般高。 他药不吃,却一会便拣起一颗蜜饯往口中丢。 若生屏气凝神地站在门口看,才站了一会儿,就见他反复数次拣起蜜饯来吃,这药倒是一口没有喝下去,不觉失笑,一面往里走一面道:“苏大人,有你这么吃药的吗?” 苏彧转过脸来,面上神色懒懒的,带着些微鼻音道:“苦。” 他一向嗜甜,便也就一向尝不得苦味。 若是大病急症重伤,再苦的药他也不会迟疑,可仅仅只是风寒——没准过几天它自己就好了。 何苦要吃这药。 他放下调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把药碗推远了,又顺手去拿蜜饯。 可若生动作比他还快,一个箭步上前,趁其不备,已是将蜜饯整碟抢到了手里。 她笑微微看着他:“药凉了更苦,先吃药。” 苏彧探手来夺,佯装没听见。 若生不闪不避,由着他抢:“不吃也成,但不吃我可现下便走了?” 苏彧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收回手向药碗伸去。 拿到眼前后,他举起药碗,又看了她一眼。 若生便将盛了蜜饯的碟子放回了桌上,笑着催促道:“休要磨蹭快些喝了,这便是孩童也没有你这般怕苦的。” 话音刚落,苏彧面无表情地端着药碗,蓦地一饮而尽。 然后“嘭”一声,碗一顿,调羹叮咚作响,他忽然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搂了过来。   第330章 风寒 唇上灼人滚烫。 他近乎迫切地顶开了她的牙关。彼此唇舌纠缠间,若生尝到了苦涩的药味。他的鼻息喷在她脸上,暧昧到令人慌乱,他加重了力道,吻得愈发热切与焦灼。 若生大脑一片空白,几要窒息。 他轻轻地咬了她一口,喘息着呢喃问道:“苦?” 若生脸上绯红,呼吸还未平复,一个字也回答不上来。 他倒也不在乎,只是轻笑着放开她往后靠了靠,神色慵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然而只是这样看着,若生也差点就要落荒而逃。 苏彧一贯克制,鲜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今儿这样,更是头一遭。 若生只觉得自己一张脸越来越热,越来越红,只好抬手,低头,捂住了脸。 唇齿间依稀还残留着淡淡的苦味,她听见苏彧的声音正经了起来:“过几日和昱王要去通州一趟。” 她透过手指缝隙去看他,问了句:“去几日?何时回来?” 苏彧眉眼带笑,声音微哑地道:“快则三四日,慢则七八日。” 若生闻言一算,这少说又是小半个月见不着,不由暗叹口气,将手放了下来。她面上眼波流转,秋水潋滟,口气也变得轻柔和缓起来:“到时回来了差三七或者忍冬来给我递个口信。” 苏彧笑道:“谨遵钧令。” 若生听他这般说话,禁不住亦笑了起来。 …… 到了傍晚时分暮色四合,云厚天黑,纷飞细雪下成了鹅毛大雪,直到若生回到家中仍是霏霏不止。 前行的道路上,已积压了薄薄的一层雪,叫人踩得多了就成了冰,滑不留脚的。若生一路走一路打滑,差点跌了好几回,还是扈秋娘人高马大站得稳,一路搀着她才算安然无事。 回到二房后,若生长舒了一口气。 可没想到,她正要回木犀苑时,却叫她爹给拦下了。 连二爷上上下下打量着闺女,一字一顿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什么时辰了你知道吗?”他又伸出手指指回廊外的天空,“天黑不黑?” “黑。” “知道黑你不早些回来!” “落雪了道路难行,走得慢了些。” 连二爷一脸“你这个傻孩子”的神情道:“知道落雪,你为什么还要出门呢?” 若生干笑了两声。 连二爷哼哼唧唧的,忽然问道:“他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生龙活虎的,只是不爱吃药,嫌苦。”若生说到“苦”字,忍不住悄悄的面颊一热,她生怕叫父亲给瞧出了端倪,急急忙忙敷衍着要走,“您要是担心,大可以亲自去问一问他。” “我问他?”连二爷跟炸了毛的元宝似的,“我问他干什么!我又不担心他!哪个管他怎么样了!” 他咋咋呼呼的,蓦地将手大力摆了摆:“算了算了,你快回去换身衣裳歇歇用饭吧。” 若生见自己的话起了效,笑着应个“是”,忙不迭地要走。 连二爷却又将她叫住了。 若生扭头看他:“爹爹还有事儿吩咐?” 连二爷道:“金嬷嬷之前同我说,还有大半个月就要到若陵的生辰了。你明儿个一早来明月堂,咱们一边吃饭一边想想生辰怎么过吧。” 若生也一直记挂着幼弟的生辰,闻言便高高兴兴答应了个好,寻思着明日得早起才是。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她答应的好好的,翌日一早却爽了约。 连二爷左等右等,竹节卷小馒头都等凉了,也还是没有等到她来。 他实在等不住,就打发了丫鬟去问,不想丫鬟回来后却说,三姑娘还没有起身。 连二爷看看天,这都日上三竿了!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蹬蹬蹬一路跑到了木犀苑,进门便喊吴妈妈,让吴妈妈去把若生叫起来。 吴妈妈有些手足无措,这两头都是主子,谁的话都应该听,但若生并不是胡来的人,她不起身定然是有原因的,怎好贸贸然去吵她。 吴妈妈就来劝连二爷:“姑娘昨儿个夜里睡得迟了些,想必再过一会就该醒了。” 连二爷面露委屈,一句句跟吴妈妈告状:“她昨天答应得可爽气了!可今儿个一早不来也不同我说,害我白白等了许久!” 他说完这事儿,又开始数落若生从小到大做过的说话不算话的事,一桩桩,事无巨细的,听得吴妈妈头也大了,他竟然也没把嘴说干。 吴妈妈没了法子,忙说奴婢去瞧瞧,没准姑娘已经醒了。 连二爷这才放了她去。 吴妈妈就三两步走进卧室里去撩床帐,轻声地唤若生:“姑娘,您快醒醒,二爷来了。” 可帐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响动也没有。 吴妈妈心里生疑,踟蹰着去摸被子,底下鼓囊囊的,可不是躺着个人,她忙手下微微用劲推了两下:“姑娘醒醒,时辰不早了姑娘——” 被子底下的人动了动。 吴妈妈退开一步,又叫了一声“姑娘”。 被窝里这才探出个披头散发的脑袋来。 脸上更是带着病态的潮红,憔悴得好似数日不曾安眠。 吴妈妈唬了一跳,着急忙慌地又凑过去问:“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不爽利?” 若生睡眼惺忪地瞥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道:“头昏脑涨的……” 吴妈妈忙去探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像是有火在烧。 不必比对就知道这是在发高热! 她立即扬声唤了绿蕉几个进来,又让人去请大夫。 连二爷正在吃茶,听见大夫两字,脸色一变:“可是阿九病了?” 说着便要进去看她。 吴妈妈急急拦住,道:“姑娘方才说了,她病好之前谁也不见,免得叫您几个过了病气去,回头万一再过给小公子就不妙了。” 连二爷忧心忡忡的,但的确是这么个理,他也就只好候在这等大夫来望诊。 好在今日雪停了,道路也疏通过,大夫来得很快,一番望闻问切后,大夫笑着宽慰连二爷说,不要紧,是风寒,回头服了药等烧退了就没什么事了。 可话虽如此,若生的风寒却缱绻多日,总是不见好全的时候。   第331章 病中 虽然高热不再,但是每回她服了药,觉得身上稍感松快些,转眼就又开始头疼流涕,咳嗽不止。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时梦时醒,迷迷糊糊地想,早知如此就不该去看苏彧…… 她鼻子堵塞,呼吸不畅,浑身酸痛,一咳起来就几乎要背过了气去。 都说良药苦口,但她口舌发麻,味觉迟钝,嘴里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这药也不觉得有什么苦的了。 于是囫囵喝了一碗又一碗,总也不见好。 她爹不放心,嚷着要换大夫,果真换了后,药方开得却是差不离。 吃了两剂,还是没有明显好转,连二爷急了。 这眼下已是第三个大夫,若依然治不好,他就要去找云甄夫人请太医来了。大夫反复解释,这药有些人见效快,有些人见效慢,是因人而异不可一概而论的。风寒不是大病,吃药,静养,没有高热不退,好好歇上几日,慢慢地就好了。 可连二爷不愿意相信。 他整日里心神不宁、唉声叹气,眼看着倒比若生更像是生了病。 想到父亲,若生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艰难地呼吸着,将脑袋钻出了被窝。方才蒙头睡了好一会,她不冷,反有些觉得热了。 这大约是好转的迹象。 她甚感欣慰,可身上出了汗,黏腻腻的,只是说不出的难受。 屋内窗门紧闭,屋外朔风凛冽,像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脑后的枕头松软带香,她沉沉地陷了进去。 耳畔风声萦绕,她犹豫片刻还是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唤绿蕉进来替自己擦一擦汗,但嗓子里火烧火燎一般的疼,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要不是她知道自个儿是感染了风寒,还当是刚刚咽了一嘴碎石子。 得亏她是惯会忍痛的,好好忍上一忍,还是将话喊了出来。 绿蕉又一直在外头竖耳候着,听见声音后立马便走了进来:“姑娘醒了?身上可好受了些?” “好多了。”若生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额头,声音微哑地道,“只是出了一身的汗,你去打盆水来替我擦一擦吧。” 绿蕉闻言急忙退了下去。 不出半刻钟,她又匆匆地端了一盆水回来。 等到擦过身子,又换了干净舒适的衣裳,若生长出了口气。 暖室里,她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绿蕉小心翼翼扶她坐起来,朝她身后塞了一只石青金钱蟒引枕,一面轻声询问着:“给您沏一盏蜜水?” 木犀苑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嗓子疼。 蜂蜜、热水,十二个时辰的备着,谁也不敢松懈。 若生倒也是真的有些渴了,便点点头让她去倒来。吃过一盏后,嗓子果然是舒服得多,她的声音也变得清润了些:“什么时辰了?” 绿蕉答:“已过了申正三刻。” 若生有些恍神:“那便是快到酉时了。” 明明她睡下的时候才刚过午正,怎么一转眼天都要黑了。 而且她一个下午翻来覆去,迷迷糊糊的,也并没有真的睡实过。 打了个哈欠,若生支使绿蕉去给自己寻了本书——是本游记,写的游山玩水不干正事,正适宜解闷。 她胡乱翻了两页后忽然想起元宝来,便顺嘴问绿蕉道:“元宝上哪去了?” 绿蕉笑着道:“那小东西眼里只有铜钱,还不是到处跟着铜钱跑么。” 若生一病,铜钱就被人带出了屋子。 正巧当时连二爷瞧见了,他便提了鸟笼子带回上房去了。 元宝屁颠颠地跟在后边,也一路跟了去。 绿蕉道:“太太见它有趣,好吃好玩的供着,只怕它也是不愿意回来了。” 若生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也笑起来道:“它也是真不挑剔,上哪儿都呆得住。” 她低头去看书。 因关着门窗,屋子里显得有些昏暗,这书上的蝇头小字便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清楚。 若生勉强看了两行,还是只得叫绿蕉先点了灯再说。 绿蕉应声而去,不多时屋子里便亮堂了起来。可仔细看,有多明亮,似乎又没有,绿蕉便手里握了把秀秀气气的银剪子修起了灯芯,剪一刀,剔两下,火光顿时变得透亮透亮。 若生心满意足地重新低下了头去。 可才看一页,她便听见了吴妈妈的声音。 吴妈妈并没有进门来,只在外边唤了两声绿蕉。 绿蕉就来看若生。 若生正在书海里畅游,闻声漫不经心地道:“去瞧瞧吧。” 绿蕉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可很快,锦帘一扬,她又回来了。 她出去时脚步轻轻,回来时却一声声又促又重。 若生从书上收回了视线,侧目朝她望去:“出了什么事?” “是雀奴姑娘身边的小桃子来了。”绿蕉神色有些不对。 若生蹙起了眉头。 小桃子原是她院子里的小丫鬟,今年才不过十一岁,因生得圆脸圆眼睛,看起来还是粉团儿一个,十分的讨人喜欢。若生便做主将她拨到了雀奴房里伺候,如今也是破格提拔成了二等丫鬟的。 若生嗓子眼里发痒,一边咳嗽一边拿帕子掩了口鼻问:“是雀奴让她过来的?” 绿蕉摇了摇头:“她只说想见您。” 这并没有道理,小桃子虽然还领着木犀苑的月钱,可人已不在木犀苑里伺候,纵然有什么事情也该先寻雀奴。若是雀奴拿不了主意的,那再由雀奴来见若生说。 小桃子自个儿跑过来说要见若生,乃是大为僭越的举动。 更不必说若生身子不适,本不是见人的时候。 绿蕉想了想道:“不然还是奴婢再去问一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问清楚了再来禀您如何?” 若生眉头皱得更紧,没有迟疑地否决了她的提议:“罢了,既来了便将人叫进来说话吧。” …… 片刻过后,小桃子跟在绿蕉身后走了进来。 穿着天青色冬袄的小桃子脚步颤巍巍的,脸色比病中的若生还难看。 她见着若生,先叫一声“姑娘”,随即便跪了下去。 若生让她起来说话,她也不动,只跪在那咬着唇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第332章 晚归 若生怔了一下,敛目凝神,将手中的书放下后正色看着她道:“说。” 简短一字毫无起伏,但因着她病中嗓音沙哑,竟也带出两分冷厉味道。 小桃子跪在床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也顾不得斟酌不斟酌,倒豆子似地将话倒了出来:“雀奴姑娘午后出的门,可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回来……” 若生脸色一变:“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我说清楚了,她何时出的门,出门去做什么,又带了哪些人?” 小桃子显然早已将话在自己心里过了好几回,一听她问起便立刻道:“今儿个清早,雀奴姑娘说起小公子的生辰就要到了,可她不知该送些什么,便想说去街上逛一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小物件。是以未时不到,雀奴姑娘就带着流萤姐姐出了门。” “秋娘呢?可一并跟着去了?”若生追问。 小桃子赶忙点头如捣蒜:“去了去了,秋娘姐姐也一道去了。” 扈秋娘会武,虽不算什么高手,但生得身形高大,手脚力气都大,寻常一两个男子根本打不过她。 她又是女子,能贴身跟随,比带护卫出门便宜百倍。 往日若生出门是必要带上她的,后来多了个雀奴,若生便发话让扈秋娘跟了雀奴一段时日。所以现下若生不出门的时候,扈秋娘多半是在雀奴那边呆着的。 若生神色放松了些:“雀奴出门的时候说了何时回来?” 小桃子道:“姑娘没说,流萤姐姐倒是提起过,说是去得不远,只拣几个相熟的铺子转悠,再迟申正时分总是差不多要到家的。” 她的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 这会已经接近酉时,比流萤说的时间已晚了半个时辰。 小桃子内心忐忑极了,低着头胡乱地想着:是不是雀奴姑娘终于跑了……是不是扈秋娘和流萤俩人丢了人不敢回来复命了…… 她愈想愈觉得慌张无措,低垂着眼睛不敢看若生。 一旁的绿蕉道:“也就误了半个时辰而已,会不会是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小桃子一听,提着的那颗心没往下掉,反而吊得更高了。 如果雀奴几个真是因为有事耽搁才没有回来,那她冒冒失失地跑来木犀苑报信,是不是就显得太过了? 小桃子苦恼至极,圆圆一张脸上全是愁闷,悄悄地鼓起勇气看了若生一眼。 她家三姑娘靠在引枕上,秀眉紧蹙着,并没有因为绿蕉的话而舒展开来。 小桃子猜不透她的心思,于是更加的忧虑了。 这时候,床上的若生忽然眼神一凛,问她道:“小桃子,你没有记错?流萤出门之前的确说了申正左右便能回来?” 小桃子连连点头:“奴婢听得真真的,不会有错,流萤姐姐千真万确说了是申正!” 若生心里一沉。 虽然眼下距离申正不过半个时辰,雀奴几人尚算不上迟迟不归,但流萤那丫头一直记挂着雀奴的知遇之恩,念着她将自己从一堆丫鬟里挑出来带到身边当大丫头的事,向来很听雀奴的话。 若雀奴不曾提过,她也不会说申正时分便能归家。 若生面向了绿蕉,沉声吩咐道:“差个人去一趟三婶那,问一问她先前给雀奴安排的车马是什么模样的,有没有另外安置跟车的婆子,车夫又是谁,全都仔仔细细给我打听一遍。” 冬日白昼短暂,门外的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 绿蕉走后,若生便将小桃子也打发了下去。 她心里五脊六兽的,书自然是再也看不进去,就索性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 屋子里安静得几乎能听见灯花噼啪的声响。 她暗暗思忖着,雀奴在京城并没有什么认得的人——她出门,归家,不过是两点一线,理应没有什么能耽搁她的。而且雀奴也不是什么任性胡为的人,若是有事耽搁,她一定会先派流萤回来报信,不会一声不吭就在外头逗留下去。 可直到绿蕉派去连三太太那的人回来禀话,雀奴几人仍没有回来。 三太太管氏记得很清楚,是流萤奉了雀奴的话亲自来领的对牌。 她给安排的马车,是平素若生用的。 赶车的车夫,也是若生见惯的那一位。 一切都很平常。 雀奴带着人乘坐马车规规矩矩出的门,是给若陵去买生辰贺礼的。 三太太还说,她听了雀奴出门的缘由,还特地指了几家店铺给她。 如今若生使人去问,她便将自己说过的几家铺子都一一写下让人带了回来给若生。 若生展开纸条飞速扫了一眼,都是些她去过的店铺,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她移目看向了绿蕉,问道:“门房上可差人去问过了?” 绿蕉点头:“方才一道派人去问过了,雀奴姑娘自出门便没有回来过。” “天色可是黑透了?”若生又问。 绿蕉道是,隆冬时节天黑得早,这会儿时辰虽不算太晚,天色却早已漆黑如墨。 连府各处都点了灯,木犀苑里更是通明如昼。 若生忽然掀开被子从床上翻身下了地,鞋子也顾不得穿,口中已先一连串地吩咐起来:“先派人出去沿着路找,几家铺子的掌柜伙计也都去问个话。”又道,“绿蕉去取件厚衣裳来,跟我去点苍堂。” 吩咐完,不等众人言语,她眉眼一沉道:“动作轻些,勿要惊扰长辈们。” 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暂还不知,贸然惊动父亲等人,总不是什么好事。 她在床边站定,等着绿蕉去取衣裳来。 绿蕉担心她的身体,却又不敢违拗她的命令,几番挣扎还是去取了身狐裘来替她穿上。 穿妥了,绿蕉又要去取梳子来为她梳头。 可若生自己伸手在发间胡乱抓了两把便要往外走去。 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转眼便融进了夜色里。 迎面冷风呼啸,若生被吹得呼吸艰难,嗓子发痒,在风帽下剧烈咳嗽。她视线所及的那角天空,像一滩黏稠如汁的秽物,也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她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第333章 失踪 但咳嗽声还是不断地从指缝间溢出来,又被寒风吹碎在冷夜里。 绿蕉提着灯走在前头,脚步沉沉的,又不敢回头来看她。 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她近身伺候了这么些年,不敢说全摸透了,但终究还是知道点的。她既发话说要去点苍堂,那就不管前头是刀山还是火海,是荆棘满地还是凄风苦雨,总归都是要去的。 知道拦不住,绿蕉也就不拦了,只埋头往前走,越走脚步越快。 长廊四处透风,昏暗无光,实在不是该久留的地方。 主仆二人从一前一后走成了并肩而行。 渐渐的,若生又越过了她。 绿蕉的身量比若生还要高上一些,但眼下走起路来,脚步竟是比不上她的快。 若生一路走,走到最后已近小跑。 长发被夜风吹得高高扬起,像一匹乌亮的缎子。 她走得那样快,走进点苍堂的时候,气息都乱了。 …… 点苍堂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像个冰窖。 绿蕉领着人一连点了三个火盆,屋子里才算是有了一丝暖意。 好在东厢房柜子里一直备着几床鸭绒锦被。 绿蕉便脚步不停地去抱了来,堆到美人榻上,将若生裹了个严实。 而若生,始终一言不发,任由她动作,神情十分的严肃。 绿蕉悄悄觑着她的脸色,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轻声询问道:“姑娘,雀奴姑娘该不会真的……”跑了吧。 府里人尽皆知,雀奴最初被带回连家的时候,若生明确说过,她若是想走、要走,谁也不必拦着。 是以后来雀奴离开连家前去平州时,众人都以为她要一去不返,还感慨说不知三姑娘为何要捡这么一个人回来。到底身上流着一半东夷人的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人,哪里养得熟。 可没想到,雀奴却回来了。 若生当时便长松了一口气。 雀奴孑然一身,又是半个东夷人,她若孤身在外生活,只怕日子艰难;她若留在连家,衣食住行上总是舒心的。 当年她们一道共苦过,如今甘来了,总也要俩人一道享才对。 她愿意从平州回来,便是归家,是愿意留在连家的。 若生不信她现下会走。 当初有那么多的机会摆在那,她都没有离开,而今却要走,是为的什么? 何况还有扈秋娘跟着她。 雀奴要是真跑了,扈秋娘怎么可能不回来向她禀报? 若生嗅着锦被上淡淡的熏香,摇头道:“她若是真跑了也就算了,怕只怕她没有……” 银霜炭在火盆里静静地燃着,屋子里逐渐暖和了起来。 若生忽觉自己一侧眼皮狂跳不止,急忙伸手按了上去。 与此同时,被她派出去寻找雀奴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回到了点苍堂。 该问的都问了,该找的地方也都找了。 几家店铺的伙计都表态说白日里的确见过雀奴几人。 雀奴生有异瞳,一见难忘。 扈秋娘高大不似女子,亦是足够引人注目。 可伙计们也说,见是见过,但她们并未多留,早便走了。 算算时辰,若路上不另做逗留,她们的确应该在流萤说的申正前后就能到家。 但她们始终没有出现。 若生派出去的人沿途一路找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发现。 天黑后路上行人寥寥,想寻个人问一问也难。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若生的人一批批派出去,一批批地回来,一直没有发现任何同雀奴几人有关的踪迹。 点苍堂里灯火通明,若生的一颗心却慢慢往黑暗里坠了下去。 出事了。 一定是出事了。 她盯着烛火,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似身处冰火两重天里,煎熬至极,难受至极,恨不能立即起身奔赴长夜之中。可身体泥塑一般,僵直无用,动弹不得。 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现在出去,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 长夜漫漫,她亲自坐镇点苍堂,内心里油煎火燎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睛却越来越来亮。 事情到底还是惊动了千重园。 云甄夫人如今已不大管事,但因为是若生,还是特意打发了窦妈妈来看看情况。 到门前,窦妈妈先见着了绿蕉。绿蕉手里捧着个红木托盘,上头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只是天太冷,粥面上的热气很快就弱了下去。 窦妈妈皱了皱眉头:“怎地不送进去?” 绿蕉忧心如焚,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不肯吃。”言罢又补了句,“晚膳也不曾用过。” 窦妈妈愣了下:“出了什么事?” “雀奴姑娘不见了。”绿蕉话中忧虑更甚,“未时出的门,至今不见踪影。” 窦妈妈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掀帘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细细追问:“雀奴姑娘出门做什么,都带了谁?一个也没有回来?” 绿蕉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事情全说了一遍。 窦妈妈的脸色便也渐渐开始发白。 旁人不知,她可是清楚的。 扈秋娘在去到若生身边之前,是云甄夫人的人,拳脚功夫不算差,秉性也不错。她年纪又大些,早非好玩的年轻姑娘,一向是最可靠的。 可这回,连她也一并不见了影踪。 窦妈妈直觉不妙,勉勉强强按捺下来,端着粥碗走到了若生身旁,劝她道:“姑娘好歹用几口垫一垫。” 这时,柝声响过了二更。 亥时了。 夜色愈发深浓,有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若生半响才探出手将粥碗接过来,舀起一勺吃了。 神情嚼蜡一般。 她什么味道也尝不出,只是麻木地进着食。 等到一碗粥用尽,连三爷也已身披大氅冒夜雪而来。 到底是都知道了。 若生低低地唤了一声“三叔”。 连三爷打量着她的脸色,摇摇头道:“快去歇息吧,万事有三叔在,你先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经。” 若生却不肯去。 这种时候,她就是躺在床上也不可能睡得着。 她方才胡思乱想了一通,想到夜深人静,报官也无处可报,又想到纵然能报也不知该用什么由头报—— 人不见了。 怎么不见的? 不知。 可是被绑? 不知。 可是自行走失? 也不知。 她什么也不知道。   第334章 花笺 什么法子也没有。 眼下所为,不过是徒劳奔波白费功夫。 若生抱膝而坐,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这时候又一拨人赶了回来,领头的进来同她回话,还是丁点消息也没有。好好的人,连着马车一齐说不见便不见,连一丝痕迹也不留,就像是从不曾出现过一样。 连三爷听罢忍不住低低说了句“邪门”。 若生摩挲着自己腕上绳镯,心头不安愈重,眼里的光亮燃尽的烛火一般微弱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什么也不会怕了。 家破人亡、生离死别,她哪一样没有经历过? 可这一刻的她,分明怕得要死。 恐惧像是湿滑的毒蛇,滑行过她的脚背,缠绕上她的小腿,扭动着攀爬上了她的脊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再也察觉不出分毫温暖。 三更的梆子敲响了。 四更的梆子也响了。 到了五更天,绿蕉几个即便忧心忡忡的也已是哈欠连天再撑不住。 只有若生,通宵达旦后依然睡意全无。 但是不过一夜而已,她看起来却像是瘦了一圈。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若生下榻趿鞋,径直朝窗户走去。窗棂缝隙间,隐隐有白光透出,是下了一长夜的雪。 她忽然烦躁起来。 这恼人的天气!这恼人的雨雪! 再多的痕迹也禁不住雨雪冲刷,如此过了一夜,只怕是什么也瞧不见了。 若生用力推开了窗子,积雪“哗啦”一声砸落在了她手背上,冰凉刺骨,带来了尖锐的疼痛。她的神情却是麻木的,只呆呆地看着庭院里的一棵大树,忽然身子一矮,就地蹲了下去。 她腿疼。 疼得莫名其妙突如其来。 疼得钻心刻骨,站也站不住。 噩梦一样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她想起了陆幼筠,想起了那日陆家花园里言语轻浮的陆离,于是挣扎着站直了身子。 屋外风声大作,呜咽如泣。 黎明的微光掠过了冬日败草。 若生扬声唤了绿蕉进来:“回木犀苑。” 绿蕉怔了怔,旋即高兴了起来。不论如何,自家姑娘的身子都是最要紧的。回木犀苑好,木犀苑比点苍堂可暖和舒适得多。她欣慰地跟着若生回了房,又伺候若生洗漱完毕便想着要让她上床歇息。 可哪知若生不往床榻去,反而在桌前坐定了命她取镜匣来梳妆。 绿蕉想问不敢问,只好拣了把犀角梳子来与她梳头。 若生闭目养神,并不看镜子,随口道:“过会去库房挑一顶鲛绡宝罗帐来。” 绿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终于问出了声:“您要暑日里用的帐子做什么?” “去陆府送礼。”若生淡淡道。 帐子自是不稀奇的东西,可鲛绡帐不同。 她要去见陆幼筠,又没有由头,便怎么也不好空着手,多少得带些东西。 绿蕉却越发得糊涂了,她们上回去陆家时分明是不欢而散的,事后陆大小姐来赔罪送礼,自家姑娘也一概没有接,怎么如今却突然说要去陆府送礼了? 雀奴姑娘不见了的事,又要怎么办? 她一头雾水,全然不知自家姑娘这是走投无路之举。 若生遍寻不见雀奴几人的踪迹,又想到了过去的那个自己,便对陆幼筠生了疑心。 不亲自去打探一番,她实在难以心安。 正想着,门外忽然响起了吴妈妈的声音。她在外边请示说:“姑娘,陆大小姐适才派人给您送来了一封信,您是现下阅览还是由奴婢照旧替您烧了?” 屋子里的若生和绿蕉听见这话,一齐愣了愣。 若生随后变了脸色,盯着镜中少女,低声示意绿蕉出去取信。 少顷信到手中,她展开来看,却发现花笺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六个字而已—— 雀奴姑娘,可好? 若生眼也不敢眨,死死地盯着这六个字,灼灼目光仿佛要将手中花笺烧出一个洞来。 她无声默念着,可好……可好……然后忽然神色古怪地笑了起来,用力一握拳,将薄薄一张纸攥在了掌心里。 霍然起身后,她眼神冷如霜雪,一字一顿地道:“让!人!备!车!” 绿蕉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不由心中一惊。 …… 而若生,满脸戾气,上车下车,直到进了陆家大门,仍是这样一副模样。 饶是绿蕉,日日夜夜地跟着她,再亲近不过,此刻看着也似觉寒气上涌,心如擂鼓。 周遭白皑皑的积雪都不及她的眼神更冷。 可陆幼筠笑靥如花地迎上来,同往常没有丝毫区别。 她身上的红衣明烈如火,衬得她愈发得艳光四射。 她的笑容仍然那样的真挚纯美。 但绿蕉看着看着,却觉得她的笑容似乎比自家姑娘的冷面更要令人害怕。 陆大小姐她,难道不会生气吗? 她连声音都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亲:“多日不见了呀,阿九。” “雀奴呢?”若生直视着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问话的那刹那,她脸上有着极其冷漠而凌厉的神情。 陆幼筠也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同自己说话,不觉微微一怔,但很快她便笑了起来,笑得比以往更真更明朗。 这笑意发自肺腑,是鲜有的真实。 她微微歪了歪头,一脸甜美无邪地道:“雀奴?雀奴自然该在连家不是么?她是你的义妹,又不是我的,我怎会知道她身在何处?阿九你是有意在同我说笑吗?” 不知不觉,天光已是大亮。 若生的声音冷涩而沙哑:“你特意写了信来告知我,我如今来了,你倒又装上了。陆幼筠,你烦人不烦人?” 陆幼筠闻言却半点不恼,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得前俯后仰,欢畅淋漓。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连带着声音里也带了笑:“好了好了老实告诉你吧,雀奴那丫头的确在我手里。”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还有你的丫鬟和那个女护卫。” 若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证据。” 陆幼筠早有准备,施施然地掏出了一样东西来。 是只绳镯。 编的藻井结。 彩绳编的。 同若生腕上戴着的几乎一般无二。   第335章 拿捏 只是陆幼筠手中的绳镯上多了一粒小小的南珠。 浅淡温润的粉色在阳光下散发出的荧荧微光,折射成了一柄利刃,一根尖针,笔直而锐利地扎进了若生眼里。 她生来手笨,连编只绳镯都是从头错到尾。 雀奴反反复复教了她好些遍,她也就勉强编成了这么一只。 然而说是编成了,其实中间一段还是编错了的,只是雀奴不嫌弃,她也就高高兴兴地留下了。但到底不大好看,她就另在绳镯尾端串了一枚珠子。 雀奴见了倒是很喜欢,宝贝似地将这条绳镯戴到了手上,从不离身。 她们俩一人一只绳镯,为对方所编,皆乃世间独一无二之物。 如果说若生在接到陆幼筠那封信的时候还保有一丝期望,那这一刻,她心里剩下的就只有绝望了。 她应该愤怒、恼火、破口大骂,可她仅剩的力气和理智还得用来维系面上平静。 眼下还不到她慌乱的时候。 因为她知道,她越是忿然,陆幼筠便越是高兴。 她的痛苦,只会滋养陆幼筠甜美的笑颜。 若生按捺着,目无表情地看向了陆幼筠。 陆幼筠笑微微的,客客气气地将手里的绳镯递上前想要塞给若生:“物归原主,物归原主……” 若生没有接。 “既如此,那便还是由我暂时保管一阵吧。”陆幼筠也不恼,仍然是笑容满面地将手收了回去。 若生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陆幼筠把玩着绳镯上的珠子,声音清甜,口气温和,笑着说道:“我想要什么?不不不,阿九你将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我能有什么想要的。我不过只是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一道说说话罢了。” “你瞧这满园的雪,你再瞧这隆冬的景,是否别有一番滋味?” “你我一道去亭中烹茶赏雪可好?” 若生杏目微敛。 这倒是她没有料到的。 “你素日喜欢哪种茶?”陆幼筠略带遗憾地道,“你看看我,认得你几年了竟还连你喜欢吃什么茶也弄不明白,实在是不像话。” 言罢,她手一伸,指向了园子西北面的那座小亭子:“请吧。” 若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实在是恶心得不得了。 她的声音娇娇俏俏带着温柔,笑容可亲又疏朗。 可她手里还攥着雀奴从来不肯摘下的绳镯。 若生一阵阵作呕,千辛万苦才终于忍耐下来迈开了脚步。 陆幼筠随即赶上来,同她肩并肩,脚步对脚步地往前走去。 那间亭子看起来并不远,但不知为何,这短短一段路走起来却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若生一步步地在心里默数着,踏上亭前矮矮台矶的那一瞬间,她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她和陆幼筠一人一侧,面对面地坐在了石桌前。 石头的桌子自然是冰块一样的冷。 但她们俩人身下的石凳早已被人铺上了厚实的软垫。 她坐上去,竟然丝毫冷硬也没有感觉到。 陆幼筠这是早有准备。 她思忖着,忽然听见陆幼筠扬声唤婢女取暖炉和茶具来。 竟是真的要烹茶。 若生游目四顾,看见几个穿黄袄的年轻丫鬟端着东西走了过来。 远处的廊下还站着几个人,一团团的鹅黄色,在灰白的世界里显得是那样得明亮。 但那明亮间,还夹杂着一抹绿。 若生因而知道,那是绿蕉。 是被她吩咐去室内烤火等待,却执意要站在冷风里遥遥看着她的绿蕉。 她胸腔里那颗被怒气、恐惧和杀意团团包裹起来的心脏,不由得轻轻一酸。 她听见陆幼筠在说话。 “阿九,岩茶如何?” 若生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地应了个“好”。 她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但脑海里千头万绪,乱麻一般,闹得她心烦意乱,其实根本听不进陆幼筠在说什么茶。她只是胡乱地应着话,又胡乱地想,扈秋娘不可能不护着雀奴…… 可她们还是落在了陆幼筠手里。 雀奴昨日出门,亦是一时兴起,乘坐的还是她的马车。 若生抬眼看向陆幼筠,声音涩呐地问了一句:“你想要抓的人,是我还是雀奴?” 陆幼筠正专心致志地在摆弄茶具,闻言微微怔了怔,而后以掌击桌大笑道:“阿九啊阿九,我抓你做什么?你是连家的姑娘,是云甄夫人的掌上明珠,是定国公府未来的五夫人,我抓你,能做什么?” 她大笑不止,仿佛若生方才所言乃是天底下最最滑稽的笑话。 “我是能打你骂你,还是杀了你?”陆幼筠笑着笑着终于慢慢停了下来,但面上因大笑过后而泛红,像是带了几分羞怯。然而她口中的话,却无丁点怯意,“我这般欢喜你,又怎么会忍心害你呢。更何况,我若杀了你,如今又有谁来陪我吃茶说笑?” 她边说边笑,说了好长一通话。 然而若生真正听进耳朵里的,却只有一句话—— “我抓你,能做什么?” 这便证明陆幼筠打从一开始要抓的人就是雀奴。 这也证明了陆幼筠的计划并非一蹴而就。 若生再问:“你安排了人在连家门外日夜监视?” 陆幼筠道:“听你口气已是确信,那又何必问我呢,你如今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贩夫走卒也能行监视之用,且还不引人注意。 各府日常起居饮食所需,也少不得要外头送进来。 想探听消息,并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纵然她买通不了若生手底下的人,可连家那么大,丫鬟婆子小厮管事数百人,还怕连出门的是谁,几时出门要去哪里都打听不出来吗? 想到这,陆幼筠不免有些得意。 可得意中又隐隐带着些失望和可惜。 虽然她抓到了人,但是…… 事情还是出了她预料之外的偏差。 实在是太可惜了。 原本应该更完满的。 陆幼筠手持茶筅轻轻摇晃着,开始烧水。 姿态娴熟优雅,是她一贯的美丽。 若生深吸了一口冬日里的寒气,忽然笑着唤了一声“陆姐姐”。 陆幼筠有些吃惊地侧目看了过来。 若生嗓子里还是火烧一般的疼,声音愈发得粗哑难听了起来:“绳镯的确是证据,但这份证据只能证明雀奴在你手里,却不能证明雀奴的生死。” 她面上带笑,眼里却幽深似井,全无笑意。 “所以呀陆姐姐,我这有个疑问只有雀奴能够解答,还请你立即差人去问出答案来告知我。”   第336章 有恃 陆幼筠嗅着茶饼,笑撇了她一眼:“阿九,到了这个时候,你以为你还有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么?”她悠然自得地在石桌上鼓捣着茶具,言笑晏晏地道:“你没有,你连一丝一毫的资格都没有。” 若生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陆幼筠又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可清清楚楚。我前脚派了人去问话,你后脚便派人跟上,这一趟下来,雀奴的下落哪里还能继续瞒住你?” 说到这,她忽然声音微变,面上笑意也收敛了一些,带着两分冷冷地道:“想得倒美。” 若生双手垂在桌下,十指相扣紧紧握成了一团。 指节用力,绷得皮肤都泛出了青白之色。 但若生面上不显,仍是方才的笑模样,轻声道:“我只有一个问题,我也只问一遍,还请陆姐姐不要耽搁,速速着人去将答案问来。” 陆幼筠手中动作一顿,目光如电朝她看来:“你难道没有听见我刚刚说的话?” 若生毫不躲闪,迎着她的目光直视了回去,定定道:“我听见了,但我还是要知道答案。” “阿九。”陆幼筠叫了一声她的乳名,面上笑意又淡了两分,“你不要胡闹。” 若生口气执拗至极:“我非听不可!” 陆幼筠摔了手中茶饼:“你大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杀了她们!” 若生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亭外白雪皑皑,茫茫无垠。 她头疼欲裂浑身无力,脚下似踩烂泥,一步步虚浮无依,但她依然挺直了背脊,大步大步地往外头走去。 才走下了一级台矶,她就听见陆幼筠在身后声如锋刃地喊自己:“阿九,你以为我不敢吗?” 若生知道她敢,也正是因为知道,她才更要往前走。 她又走下了一级台矶。 冬日的冷风扑打在她脸上,刮骨的刀子一般。 可她的脚步还是未曾停下。 陆幼筠终于脸色大变,再无半点笑意。 她拿捏的就是若生不敢不顾雀奴的生死来违拗自己,可这一刻,若生的背影在她眼前越来越远,竟是真的一副不管不顾狠心要走的样子。 陆幼筠急了。 她失声大喊:“阿九!不要走!” 尖利的声音像惊飞的鸟雀,只一刹那,便飞出了老远。 若生自然是听见了。 她也如陆幼筠期盼的那样停下了脚步。 然后她在原地转过身来,站定了后声音嘶哑地问道:“那么,陆姐姐何时能给我答复?” 陆幼筠见她始终揪着这个问题执着不放,面上闪过了一丝慌乱。 她罕见地迟疑了起来。 若生的心也随之叫风雪慢慢浸透了。 虽则只是短短几息之间的事,但她心里已经了然了。 她方才反反复复多达四次问及陆幼筠,让她准备妥当差人去向雀奴问出答案,可陆幼筠再三不应。眼瞧她要离开,陆幼筠更是高呼“不要走”,然而从头至尾,她连问题是什么都还未说出来。 即便陆幼筠当真担心自己会派人跟踪她的人,她也不会这般失态踟蹰。 陆幼筠这样的人,但凡手里有牌,都不会失态。 若生心里涌上了一股痛,尖尖的像有刺在扎,又钝钝的像是有木头在撞。 但很快她便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被捏碎被捣烂了。 狂风一样席卷而来的疼痛几乎要迫使她弯下腰去。 可她就站在陆幼筠眼前,她怎么能弯腰俯首! 她强忍着,一动不动,木人石像一般立在亭前小径上。 可寒风中,她眉眼间的痛苦仍是溢了出来。 她的脸色再如何冷若冰霜,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神。 她是那样、那样得想要杀了陆幼筠! 她望着陆幼筠的那双眼睛里,除了痛苦就是杀气。 亭中石桌上的红泥暖炉还在燃烧,上头的水已是沸腾了,咕嘟咕嘟地浮起大片气泡。可茶饼早已摔落在桌下,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狼藉。 陆幼筠就站在茶饼边上。 看清楚若生眼神的那一瞬间,她的面皮僵硬了。 ——那是知道自己露了陷,被人看穿后的无措…… 但不过是一眨眼,她便吃吃地笑了起来:“阿九你可不能怪我呀。要不是你的那个护卫秋娘拼了命的反抗,我又怎么能杀了她;要不是她死了,雀奴又怎会那般寻死觅活不肯乖乖听话?她要是听话,我也是决计舍不得杀她的。” 她笑得山花盛开一般的明媚灿烂:“说起来,这若是换了你是她,应当会有意思得多了吧?” 她抬起脚,碾过地上的茶饼,闲庭信步般地走出了亭子。 亭外几步远就是株梅树。 若生恰巧站在树下。 陆幼筠走过来,她下意识一退,就撞到了树干上。 “嘭”地一声响,树上纷纷扬扬落下了梅花来。 但梅也似雪,寒意逼人。 若生身在梅香之间,只觉得人也冻住了。 她嘴唇嚅动,吐出了冰霜似的几个字:“杀人,偿命。” 可陆幼筠走近她,锦衣华服热烈似火,讥笑道:“杀人?你有何凭证能证明是我杀的人?”她双手一摊,干干净净素白细腻的一双手掌,绝无血污,“休说你拿不出证据,就是你拿得出,又如何?” 她目如点漆,唇角微勾,近乎洋洋得意地道:“段素雪的事,你不是早就发现了吗?” 若生呼吸一轻。 即便她对段家表姐无甚感情,但人生来不过一条命,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没了,那都是令人可惜的。 更不要说段家表姐是死于非命而非善终。 但当时案子一出,还未来得及彻查段家便自行推出了个丫鬟来说是真凶……后来案子被苏彧私下查清,可尚未翻案,事情已叫陆相给压了下去。 陆幼筠莫说受审,就是连公堂也没有上过。 难怪她会觉得“杀人偿命”四个字是笑话了。 “雀奴不过是连家的养女,一个生来就卑贱肮脏的杂种,谁会相信是我杀了她?”陆幼筠言语之轻松,仿佛是在谈天说笑。 一个天之骄女,怎么会杀害一个蝼蚁般的东夷杂种? 这样的话,谁会相信? 谁也不会。 若生像看炼狱恶鬼一样地看着她:“你难道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第337章 无恐 陆幼筠凑到了她耳边,将白皙的脖颈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她眼前,然后轻声发笑道:“我怕,我当然怕,我怕极了呢阿九。我也知道你敢,可是阿九,你要是在这杀了我,这连家恐怕就要给你陪葬了。” 她笑着,说着,肆无忌惮地揪住了若生的软肋。 若生可以不要命,可以不怕死,可姑姑呢,父亲呢,若陵呢?还有连家上上下下那许多人的性命呢? 她怎么可能会在陆家的花园里杀了未来的太子妃殿下? 陆幼筠认定她不能,她也的的确确是不能。 伤心、愤怒、无助……种种情绪像狂风骇浪一样将若生包围了起来。这一刻,五感迟钝,她恍惚间似是回到了数年前。就连陆幼筠吃吃的笑声也都远去了…… 她忽然声无波澜地说了一句:“不,雀奴没有这么容易死,秋娘也不是谁都能轻而易举拿下的人。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哈?”陆幼筠轻轻地笑了一声,“这般说来,你想必是无意知晓雀奴的尸首身在何处了?” 若生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的眼珠子。 可陆幼筠眼也不眨,口气和神态都恢复了往常惯有的笃定和闲适。 她的笃定,甚至更甚先前掏出绳镯证明雀奴在她手中,要挟若生留下陪她赏雪吃茶的时候。 同她方才被若生追要答案步步紧逼,无法回答的时候,更是截然不同。 “可怜的小阿九呀,你若是不愿意相信她死了,方才又何必那样问我?你老老实实地陪着我吃茶说话,有何不好?纵然忧心忡忡,可到底心怀希冀,哪像现在呀……” 若生听着这话,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才是陆幼筠手里有牌时真正的样子—— 笃定而得意。 呼吸间的空气是那样的冷,一进一出仿佛连心肺也都失去了知觉。 若生只觉得自己满腔的愤恨像攀爬的藤蔓,沿着骨血密密实实地爬上来、爬上来,终于攀爬到了某个顶点后,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弹指间,她忽然神色一变,扬起嘴角微笑了起来。 这显然令陆幼筠有些措手不及。 她看着若生敛去面上笑意,将柳眉微微蹙了起来。 若生身子前倾,靠近了她。 陆幼筠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而若生,正好与之相反,抬脚迈步,向前跨了一步。 陆幼筠眼神探究地望着她。 若生却恍若未觉,继续向她靠近过去,终于站成了亲亲热热的样子,随后像方才陆幼筠附耳同自己说话一样贴着陆幼筠轻声的,一字一顿地说道:“终有一日——” 只有四个字。 她说完即止,再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陆幼筠听明白了。 她这是在说终有一日会叫自己偿命的。 即便不是今日,即便不是明日,但终会有那么一日的。 明明若生的声音因为风寒而粗粝沙哑,鼻音浓重,可这一刻听来,陆幼筠却觉得她的声音有如最温柔甜美的呢喃。 她有一瞬间的惶恐骇然,又有一刹那的紧张慌乱,但一切都敌不过她心里蓬发的欢喜!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往前那个对自己亲疏有度唤着“陆姐姐”的人不是真正的连若生! 只有眼前的这个连若生,才像是真实的! 陆幼筠满心欢喜几乎就要按捺不住。 分明一开始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将若生放在眼里过。云甄夫人的掌上明珠又如何? 可越接触,她越觉得这人与自己最初所想不一样。 到了后来,她又情难自禁地嫉妒起了若生。 为什么一样都没有母亲,她却看起来比自己要活得快活百倍?为什么都说她骄纵跋扈,她却善良到愿意收留一个混血的东夷杂种?为什么她爹明明是个傻子,她却依然对他敬重有加?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那样得好。 她就像是一团光,一团火,温暖而又美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想要伸出双手抱住她,一点一点揽住怀中,再一点一点揉碎扑灭她。 陆幼筠忽然道:“她换身衣裳蒙住眼睛重新梳个发式不开口地站在你跟前,你根本连她的脸也认不出,你当真就有那般在乎她?” 若生闻言,唇边笑弧变得更大了。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但这笑容落在陆幼筠眼里,竟有着无法形容的讥诮。 “只有过暗瘢一样人生的你,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须臾,轻飘飘的一句话,从若生嘴里吐了出来。 恰巧园中这时大风刮过,二人头顶上早开的梅花漫天落下,白色花瓣雪一样飞舞旋转,几乎要遮住她们的眼睛。 陆幼筠蓦地丢开了手中一直未曾放下过的紫金手炉,一把将若生扑倒在了梅树下。 俩人都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一时间扭打起来竟是不分上下。 陆幼筠年纪比若生稍长些,发了狠地将她掼倒在地上。 若生则扬起手一巴掌挥了过去,一下扇得陆幼筠偏过了脸去。 陆幼筠长发散下,映得眉眼愈发艳丽非常。她忽而大笑不止,低下头,将脸贴到了若生眼前,咬牙切齿地问道:“连若生,我究竟是哪一点不及雀奴?哪一点?竟叫你宁愿同个下贱坯子互称姐妹也不愿意同我来往?” 话音刚刚落下,若生一把拽住了她的头发。 陆幼筠“啊”地叫了一声,失神间已叫若生逃脱钳制,反将自己翻身压制在了树下。 若生的手肘紧紧地抵着她的喉咙,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其击碎。 可她没有动,她只是神色冷漠地道:“从头到脚,你哪一点都不如。” 说罢她即起身拂袖而去。 陆幼筠跌跌撞撞从树下爬起来尖声大叫:“连若生!你难道不想知道她的尸体在哪里了吗?” 若生头也不回:“人死如灯灭,我不在乎。” “……连若生你给我站住!” 陆幼筠一张俏脸扭曲变形:“你知不知道她死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她怪你为什么不去救她,怪你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将她留在连家害她招了杀劫,她说她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你的!” 若生脚步微顿,但仍然连看也不曾看她一眼:“今后再见,不是你死之日,就是我亡之时。”   第338章 独处 行至廊下,若生高喊一声“绿蕉”,大步离去,丝毫不顾陆幼筠仍在身后叫喊自己的名字。 沿途风霜愈盛,她脚步愈快。 行进间,她衣袂飞扬,面色冰冷,浑身散发出令人胆怯的寒意。她和绿蕉一路走,一路无人胆敢伸手拦一拦她。 陆幼筠咬牙切齿变着花样叫唤了半响,也始终只站在原地并不敢上前去追她。无人知晓这一瞬间,她心里闪过了多少种念头。 但无论哪一种,都敌不过若生决绝离去时,她心头陡生的恐惧。 陆幼筠清晰地意识到,事情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掌控。 就像是一朵花苞,还未绽放,便先叫鸟雀啄食残败了。 她等着花开,等了那么久,但它再不会开了。 她不甘,她恼火,她更畏惧—— 那只突然冒出来的鸟! 该死! 该死的! 眼看着若生主仆越走越远身影消失,陆幼筠身子一颓,瘫软在了地上。 冰雪在她身下一点点融化,将她的裙子泅出了一团团的花,肮脏的,狼狈的,难堪至极的……陆幼筠低头侧目看了一眼,蓦地大笑不止,越笑声音越尖,终于是半点不复往昔温婉模样。 忽然,她笑声一收,双手掩面大哭了起来。 这哭声,倒是哀哀戚戚,令人心酸得紧。 她忽笑忽哭,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不远处明明候着一众婢女,却无一人胆敢上前询问。 她不发话,她们连看也不敢多看她一眼。 偌大的园子里,草木凋零,寒风萧瑟,一如她的心境。 陆幼筠边哭边想,自己上一回真心实意地掉眼泪是什么时候的事。应当不是母亲去世时;应当也不是被父亲逮到祖宗牌位前声色俱厉的训斥时…… 她恍恍惚惚的,竟然记不清了。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眼下为何要哭? 是伤心吗? 似乎并没有。 陆幼筠胡乱抹着脸,但挡不住泪水还是不断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一颗颗的,硕大的,断了线的珠帘一般。 她蜷缩在雪地里,哭成了个泪人儿。 但另一边的若生,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走出陆家的那段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足够痛彻心扉,但她双眼干涸,遍布红丝,一星水光也不见。她亦不说话,双唇紧闭,干燥起皮,被冬日冷风吹得几要出血。 上了马车,她仍是一言不发。 绿蕉再三斟酌,还是问出了口:“姑娘,雀奴姑娘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她不知道陆幼筠派人送到连家的信里写了什么,她也不知道方才自家姑娘和陆幼筠在园子里说说笑笑忽然又大打出手都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自家姑娘不是胡来的人。 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陆家见陆幼筠,那必然是事出有因的。 绿蕉回忆着方才所见心有戚戚,皱起了眉头:“陆大小姐,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绿蕉。”若生一直偏着头,透过狭小窗格盯着马车外看,这会总算开了口但脸并没有转回来,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低低地道,“我是不是错了?” 绿蕉愣了一下:“您说什么?” “算了没什么……”若生的声音更低更轻了,“雀奴的下落依然没有眉目。” 时至此刻,她仍旧不知雀奴几人身在何处。 她也不信陆幼筠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纵然她能对陆幼筠的要求百般服从,陆幼筠也不会对她说真话。 即便是尸首,陆幼筠也不会交还给她。 若生的手开始颤抖。 最初是指尖,接着是手指,然后一路蔓延到了身体。 她开始瑟瑟发抖,像是冷极了。 绿蕉慌里慌张翻出干净厚实的毯子将她紧紧包裹了起来。 可她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暖和。 那股冷,仿佛是从魂魄深处冒出来的。 回到府里,绿蕉让人备衣裳、烧水、铺床,一通忙碌。若生就面色惨白地坐在红酸枝的太师椅上,端端正正的,一动也不动。 吴妈妈走近来仔细端详了几眼,心下十分担忧,问说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看。 姑娘风寒未愈,才见好转便出了雀奴失踪的事。一宿不曾合眼,天色一亮又急急出了门,这会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但若生听了她的话,连眼也不眨一下,只从唇缝间吐出了极轻的两个字:“不必。” 吴妈妈于是不敢再提。 正巧绿蕉抱着衣裳回来,俩人互相对了个眼色,皆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好在若生大夫不请,衣裳还是老实换了,药也老实地喝了。 绿蕉勉强松了口气。 可谁知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自家姑娘一桩桩吩咐下来: “若明月堂差人来问便说无事;若千重园派人来问,便说暂还不知;若是三叔派人来回话,就一一记下,劳他继续探寻。” “你们也都下去,不必在我跟前伺候。” “我不叫人,谁也不准进来。” 绿蕉有些迟疑,小心翼翼试探道:“姑娘,奴婢还是留下吧?” 自家姑娘的性子,她纵使不能全摸透,好歹也近身伺候了几年,怎么也还是知道一些的。 可绿蕉惴惴半响,并没能留下来。 若生脸色不变,口气也不变,仍然只是道:“都下去。” 干巴巴的三个字,连个软和些的话音也不带,显见得是半分余地也没留。 绿蕉没了主意,踟蹰再三,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帘子一落,门窗一闭。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若生一人。 她枯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 身似泥塑,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也不动,要不是那两条紧皱的秀眉多少还带着点活人气息,十足就是个假人。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白光渐退,慢慢成了一片墨海。 屋内无光,黑暗更胜,形如幽暗洞窟,一呼一吸都变得响亮分明了起来。 若生终于动了。 她伸出手撑在椅子把手上,吃力地站了起来。 一个姿势坐了太久,双腿血脉不通,早就麻痹了。 她一脚踩在地上,像踩在浮云上,趔趄着差点朝前扑去,幸而边上就是个架子,急急抓住后才勉强稳住了身体。双腿一阵酸麻,要了命的难受,她咬紧了牙关,一步步往床榻而去。 黑暗中,视野所及不过一片混沌。 她瞎子一般,摸摸索索地向前去,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雀奴就在前边,像往常一样,坐在那捧着书,看得比谁都要认真。   第339章 大哭 可当她走到近旁,手一摸,却摸空了。 哪有什么雀奴。 哪有什么书。 黑灯瞎火的,她怎么可能在这读书呢。 若生咧了咧嘴,想笑一笑,可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一百倍。 她的手还伸在那,上下无着,什么也碰不到,却也舍不得收回来…… 仿佛只要她一缩手,这世界就会天翻地覆。 即便她心如明镜,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她也还是不愿意承认——这世上再没有那个会正正经经一板一眼唤自己“三姐姐”的雀奴了。 明明前些时候她们还躺在一块儿,肩并肩头碰头地嬉笑打趣对方,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 她颓丧地将手放了下来,摸黑踢掉鞋子爬上了床。 被子也不抖,她胡乱一拖,拖过来就蒙头盖在了自己身上。 锦被沉甸甸的,一如她的心境。 她眼前是走马灯似的回忆,前世的,今生的,互相交错糅杂在一起,洪水滔天般令人窒息。 …… 夜晚变得格外漫长,启明星久久不见升起。 若生半寐半醒,翻来覆去,意识不清。但天亮后,她却慢慢恢复了精神。她钻出被窝自行下床,更衣穿鞋,并不唤人进来伺候。 自己梳头时,她听见窗上扑簌簌的响,不觉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又下雪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起苏彧来。 他跟昱王去了通州,算算日子,恐怕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这会下了雪,若是下得大些,用不了多久就会积雪遍地将路冻上。到那时,大雪封城,他回京的日子只怕还得延期。 她忽然对他想念极了。 窗外风声大作,雪粒子一下下打在窗棂上。 若生蓦地丢开手中梳子,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冷门扑面而来,将室内暖意驱散得丁点不剩。 她站在那,突然面色一变,转身拔脚飞快地朝屋外跑去。 厚厚的棉帘子一掀,她推门而出,一眼便瞧见了站在廊下的苏彧。他不知何时来的,风尘仆仆,脸色并不比她的好看多少。 他站在那,轻轻地叹口气,唤了一声“阿九”。 若生眼里除了他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她一把扑进他怀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丫鬟婆子们远远瞧见,皆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去。 风声呜咽着,若生也越哭越响。 连日来,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再愤怒、再委屈、再痛心,她也没有哭过。但这一刻,泪水喷薄而出,她也如寒风呜咽着,埋首在他胸前,像只受伤的小兽,齿尖爪利,却绝望而无助。 是不是因为她活着,所以雀奴才会死? 是不是她没有复生,没有千方百计费尽心机地去找雀奴,去将她留下身边,雀奴便不会死在这里? 雀奴她,是不是原该长命百岁的? 若生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不想感激老天爷让自己重活了一次。 明明雀奴该比她长命的。 她孩子似地哭花了脸,抽泣着反复说,是不是自己错了—— 如果她一开始就冲着陆幼筠去,不管不顾先将陆幼筠杀了再说,那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 她攥着苏彧身上半湿的大氅,仰起脸来看向他,哭着道:“归根究底全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雀奴……” “不对,通通不对。”苏彧摇了摇头。 她越慌张越无措越自责,他就要越冷静。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若生,一句句剖开了道:“即便你一开始便相反设法杀了陆幼筠,你也仍然无法将此后发生的事一一计算于心。你怎知,那之后就不会发生更坏的事?” “也许,你会错失时机根本找不到雀奴。” “也许,云甄夫人会死。” “也许,你父亲会死。” “也许……你也会死。” 苏彧一字一顿道:“因果轮回,谁能预料?谁也不能。” 哪怕是若生这样有着另一重记忆的人,也不能。 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有可能是天翻地覆的引子。 若生泪如雨下。 她知道的,她其实都明白的。 可她依然忍不住怨恨自己。 苏彧无声叹息着,将她紧紧拥进了怀里。 这时,他忽然看见了绿蕉。 因着木犀苑的丫鬟婆子都避开了去,四下空荡荡的,绿蕉往那一站,便显得格外显眼。 苏彧双目一敛。 她在发抖! 不远处的绿蕉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筛子一般,似乎连站也快要站不稳。 她似乎急切地想要走近来同他们说话,又不知为何踌躇着不敢动弹。 苏彧神色微变,随即低下头同若生道:“雪下大了。”他带着泪眼朦胧的她往屋子里走去,走到门边时,不经意般侧目瞥了一眼绿蕉所在的方向。 绿蕉仍然站在那。 抖得却更厉害了。 像是冷极了。 他不动声色,将若生送回了屋子里,扶她坐好,给她沏茶,而后才道:“靖瑶知道雀奴失踪的事后十分担心你,连夜便让贺咸派人给我递了信。” 若生愣了下,然后想起来自己当天病急乱投医,想着雀奴会不会是去见慕靖瑶了,便着急忙慌地打发人去问了她。 可她自然是没有见过雀奴的。 若生苦笑了下:“雀奴怕是不在了。” 苏彧思及她方才哭着说的那些话,略想一想也就都想透了。 但连家依然还在不断地派人出去搜寻雀奴几人的下落。 这便证明虽然若生认为雀奴死了,但雀奴的尸体并没有出现。 是以这事理应还是存疑的。 但若生对陆幼筠的了解又远超过他,她若觉得陆幼筠已下了杀手,那恐怕就八九不离十了。 苏彧眉头微微蹙起又很快舒展开来,他盯着若生喝下半盏热茶后,信口说起有事吩咐随行的小厮三七去办,重新回到了廊下。 绿蕉还在原地,瞧见他朝自己走来,艰难地张了张嘴,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苏……苏大人……” 苏彧看着她面上的骇色,心下莫名一沉:“出了什么事?” “……奴婢、奴婢这……”绿蕉支支吾吾的,迟疑着迟疑着,终于狠下了心,一咬牙道,“劳您随奴婢来!”   第340章 挑衅 言语间,绿蕉面若金纸,愈发得颜色难看了。 她连声音都是颤巍巍的。 但兴许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事情告诉苏彧,心里有了些底,她的脚步倒慢慢变得平稳了。 长廊外风疾雪大,二人不声不响皆各自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俩人一前一后转过了一个弯。 绿蕉脚下步子微微一顿。 苏彧便也停下来定睛朝前看去,这一看便看见了若生房里管事的吴妈妈。 吴妈妈也同绿蕉一样,脸色惨白,难堪至极。她也站在廊下,神色焦躁地原地打着转,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会听见了脚步声便扭头朝他们看来。 许是没想到来人会是苏彧,她明显的愣了一愣后才苦着脸叫了一声“姑爷”。 她并没有像绿蕉那样称呼苏彧为“大人”。 这叫法是有讲究的。 “大人”是外人。 “姑爷”则是自己人。 但苏彧和若生并未正式完婚,依照吴妈妈的性子,是断不会现下便口口声声叫他姑爷的。 这只能说明她们接下来要说的事,只怕是十分之严重。 苏彧心下有了数,便也不二话,开门见山地问道:“可是与雀奴有关?” 吴妈妈打个了哆嗦,摇摇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她往后退了两步,走到一扇门前,打起了帘子,神色惶恐地压低声音道:“还是您亲自看一看吧。” 她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和绿蕉都只是骇极了。 那只匣子……那只匣子…… 吴妈妈光是想一想便觉得心惊肉跳浑身发毛,是以半点不敢耽搁,一进门便领着未来姑爷向那张搁了匣子的方桌走去。 桌子是方的,上头的匣子也是方的。 看起来平平常常,并没有什么异样。 苏彧看了吴妈妈一眼。 吴妈妈立马慌手慌脚地指了指外边,一面颤声解释道:“是元宝,元宝不知道打哪儿玩耍回来,正巧瞧见了奴婢放这匣子,它、它怕是以为里头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突然跳上来想抓匣子,结果就给撞倒了……” 她口气惊魂未定,说的虽然不算乱糟糟,但也是没头没尾令人听不明白。 苏彧道:“哪来的匣子?” “匣子?”吴妈妈这才想起要说匣子的来历,急忙深吸了一口气道,“是先前三爷差人送来的!您看,这还有一封信,是匣子上附着一道拿来的。” 她将被匣子挡住的信抓起来递给了苏彧。 苏彧接过展开,神色肃冷,边看边继续问道:“三叔可说了这匣子他是从何得来的?” 吴妈妈连连点头:“说了说了,送匣子来的那人说,是府上派出去找雀奴姑娘的人发现的匣子。” “如何发现的?” “说是也弄不明白,就是突然一转头便看见了,就搁在路旁他们拴马的树下。路上人来人往的,不知道是谁放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那的。”但事到如今,就是吴妈妈也猜得到这匣子必然是有人故意放下想叫他们发现的,“几个人走近了一看,便看见了匣子上头用彩色线绳绑着的信,信封上写着是给姑娘的,便拿去给了三爷看。” 吴妈妈别开了视线不敢看那匣子:“三爷看了信封上的字,便立刻差人送来了木犀苑。奴婢亲自接的,想着让绿蕉去请姑娘来,哪知……叫元宝给撞到了地上……” 那信封上的字春蚓秋蛇,歪七扭八,十分难看,像是出自不识字的人之手。 但稍加分辨之后就能发现,这上头的的确确写的是给若生的。 拆开信封,里头的字依然是这副模样。 细看去,上边写着的是个拙劣的灯谜: 什么人一眼黑一眼碧,耳后有小痣,生来非禽,却名鸟? ——这何须猜。 非鸟名雀,天生异瞳,左耳后靠近耳垂的地方生着一粒黑色小痣。 不是雀奴还能是谁? 苏彧也鲜见的变了脸色。 那匣子里…… 他忽然问道:“匣上无锁?” 吴妈妈道是,又说:“只拿线绳捆着,但谁也没有大动过,不是元宝,谁也没有注意上边有没有锁。” 因为无锁,元宝一撞,匣子摔落在地上,里头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虽则只是一眼,虽则只是一角,但那一眼所见的,已足够叫她翻来覆去做上数月的噩梦了。 吴妈妈心有余悸地看向苏彧。 苏彧却在低头看那根彩色丝线编织而成的绳子。 线绳末端,编了一个藻井结。 若生手上就戴着一只藻井结的绳镯。 近乎本能的,苏彧已猜到了匣中之物。他向着吴妈妈伸出了手,摊开手掌,低声道:“给我一块帕子。” 吴妈妈怔了下,然后四处翻找起来。可她找了一圈,却没有找着。她时刻带在身上的帕子不见了。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地,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手足无措之下,慌乱地拿帕子擦了地。 她扭头喊绿蕉:“把帕子给姑爷。” 绿蕉应个是,急急送上前来。 苏彧颔首接过,蒙住自己的手,将匣子打开了来。 那瞬间,吴妈妈和绿蕉一齐向后退去,闭上了眼睛。 苏彧则垂眸向匣中望去。 里头一团污糟,两颗眼珠子并只耳朵。 那是死人的眼睛,毫无光泽,涣散无焦,浑浊不堪,一片茫茫。但依稀之间,仍可分辨出那两颗眼珠子的颜色。 一黑一碧,出自一人。 苏彧合上了双眼。 这是挑衅。 是来自凶手极端膨胀信心的挑衅。 她不顾一切地想要让若生痛苦再痛苦,又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从不留下任何证据。 随匣而来的信件上,没有落款署名,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信中所言,句句说的是雀奴,却并无一字提及。 她小心又放肆。 分明是个疯子。 癫狂到极致,便谁也无法猜测她的举动。 苏彧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眸色沉沉地吩咐道:“不要声张,不要惊慌,平素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吴妈妈和绿蕉对视了一眼,像是被他的冷静所感染,也慢慢平静了些,一起点头应了是。 少顷,二人先行退了下去。 屋子里便只剩苏彧一人。 他在桌前坐下,盯着匣子沉思起来。   第341章 平静 时间过得很快。 他到底还是站起身,带着匣子走出了房门。 东西是连三爷派人送回来,明言要递给若生的。这又是连家,是若生的地盘,这样的事是断没有可能瞒过她的。既然早晚都要知道,那不如还是由他亲自告诉她。 但就算是他,见惯了这些事,如今临到要亲口告诉她,仍觉得难极了。 话出了口,就是刀子。 每一下,每个字,都是朝心上扎的。 苏彧斟酌着字句,缓缓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但始终没有将匣子打开来给她看。 若生盘腿坐着,姿态看起来是闲适自在的,但她的神情再紧绷不过。她的视线至始至终都盯着那只匣子。她已经知道了匣中盛着什么,她也知道这匣子是打哪儿来的,可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恼,她已经恼过了。 恨,一直都未消。 哭,她先前刚刚酣畅淋漓不顾颜面地痛声大哭过。 她的双眼还是红肿的。 良久,她声音沙哑地开了口:“人死如灯灭……” 这是当日她离开陆家时同陆幼筠说过的话。 但陆幼筠显然是没有相信。 如果她信了,她就不会再多此一举做出今日这样的举动。 若生想着雀奴,忽然道:“陆相一日不倒,陆幼筠便一日不会伏法。”唇角浮现了一抹讥诮,她冷笑了声,“更何况,疯子是不惜命的。” 陆幼筠绝不是怕死的人。 她杀人灭口,手段凶残,以折磨人的肉体和灵魂为乐,为的是“有趣”二字;她不留证据,不想不抓,乃是因为她的自负不允许那样的失败发生。 她并不怕死。 即便她被抓,她也不会吐露雀奴几人的下落。 她乐见若生因为此事日日夜夜辗转难安,哪里会舍得说出来? 她怕的,是事情失去掌控,是无能为力。 若生还清楚的记得那一日,当她发觉雀奴已不在人世,决绝离去,不再受到陆幼筠挟制的时候,陆幼筠那副惊慌失措、失态至极的模样。 念头一闪而过,若生猛地抓住了苏彧的手,认认真真地道:“我想见陈公公一面。” 自上回长兴胡同一别,她就再未见过陈桃。 在那之前,她跟陈桃更是从未相识。 是以她此刻突然提出想见陈桃,实在是怪事一桩。 但苏彧一字也不问,她想见,那便见:“我去安排。” …… 大雪霏霏不止,连家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 这一回,若生没有再让人出去找。她亲自在点苍堂里见了连三爷:“三叔,不必找了。” 连三爷尚不知情,闻言犹豫了片刻:“雪是大了些,但谨慎些,也并不妨事,还是再打听打听吧。” 若生摇了摇头:“找不着的。” “阿九。”连三爷听着这话,有些琢磨了过来,“你可是已经有了消息?” 若生没言语,默认了。 连三爷见状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不由一惊:“难道不好?” 若生轻声道:“人是我带回来的,如今出了事,也该由我收拾妥当。这两日辛苦三叔了,剩下的还是我自个儿来。” 连三爷皱了下眉,口气忧虑地道:“旁的事三叔帮不上忙,但若有三叔能出力的,你可切莫瞒着不提。” “不会的,有需要三叔出手的地方我一定会去叨扰您的。”若生很淡地笑了一下。 姑姑已经几乎不再管事,连家如今大小事务都指着三叔一人,她能帮上忙分担的不过只有那么一小块,但就是那么一块儿她接下去也顾及不上了。 三叔那,还是能不叨扰就不叨扰了。 …… 这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两日还未停歇。 街巷都空了。 若生不出门。 陆幼筠也不出门。 但陆幼筠心不静,她时刻惦记着,为什么若生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是东西没有送到,还是她当真不在乎? 明明依她对雀奴那丫头的喜欢来看,是不应该不在乎的。 陆幼筠琢磨来琢磨去,有些糊涂了。她坐在窗下,斜斜靠在椅背上,一手托着腮,微微蹙起了眉。忽然,外边传来了一阵喧闹声。踢踢踏踏的,还有很重很急的脚步声。 陆幼筠扭头去看,就见大丫鬟疾步走进来禀报道:“姑娘,少爷来了,嚷着要见您。” “他可说了有什么事?”陆幼筠有些意兴阑珊不大愿意见人。 大丫鬟道:“少爷没提,只说要立刻见您。” 陆幼筠蹙着的眉头舒开又皱起,半是敷衍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叫他进来说话。” 大丫鬟闻言长松口气,立即转身出去向陆离回禀。 外边的吵闹喧哗声慢慢地小了下去。 等到陆离走进来时,已是恢复了平静。 陆幼筠斜睨着弟弟,淡淡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儿一样吵吵闹闹的,有什么事不能等一等。” “等?”陆离虎着脸,气势汹汹地走近来,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我要是老老实实等着,你怎么会见我!” 陆幼筠终于正眼看他了:“说吧,为的什么事。” 陆离摆弄着自己脖子上的璎珞,见她问起,却又不吭声了。 陆幼筠便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什么事?” 哪知陆离还是不说话。 陆幼筠屈指“咚咚咚”地叩起了手旁桌案,盯着他道:“怎么,你今儿个是特地来给我找不痛快的?” “我……有一桩事要问你。”陆离终于开了口。 陆幼筠道:“问吧。” 陆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原地踱步,声音压低:“连家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陆幼筠深深看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雀奴不见了。”陆离看着她。 陆幼筠笑了起来:“是吗?” 陆离满脸郁色,声音压得更低了:“她失踪的事是不是同你有关?” 陆幼筠笑意微敛,神情坦荡:“胡说八道,我连她不见了的事都还是这会听你说了才知道的,怎会同我有关。” “阿姐……”陆离停下了脚步,声音里带着两分犹豫,忽然道,“你是不是要杀她?还是说,你已经杀了她?” 陆幼筠闻言面上笑意一僵,冷声斥道:“你放肆!”   第342章 争吵 陆离脸色一白,话中犹疑骤减:“是你抓了人,是你出的手,是不是?” 陆幼筠重重一拍案几,声音更冷了,脸也冷了:“你鬼迷心窍糊涂了。” 陆离道:“我鬼迷心窍?我糊涂?阿姐,倘若不是你,倘若这事真的同你无关,你为何要斥我放肆?你多的是话骂我训我,为何却非用‘放肆’二字?你下意识问出口的话是因何而起?是因为我僭越了不该问,却不是我问错了!” “雀奴雀奴,你倒是在乎得很。”陆幼筠冷声发笑,不疾不徐地道,“她是连家的人,失踪不失踪,死还是活,同你有什么干系,要你这般疾言厉色地来声讨我。” 她说罢,目光死死地盯住了自家兄弟。 但陆离却忽然不说话了。 他低着头,像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在苦恼什么,然后蓦地抬头问道:“她不是,那胭脂呢?” 陆幼筠一怔。 陆离继续道:“胭脂呢?胭脂是我的侍女,自小跟我一起长大,总该算是我的人了吧?” “你是何意思?”陆幼筠眯起了眼睛。 陆离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闻言颓然后退两步重新坐倒,回忆般道:“我前脚说喜欢她,后脚她便死了,我来问你,你怎么回我的?你说她不过是个签了死契的丫鬟,根本不配我喜欢,死便死了,那都是她的命,让我勿需伤心在意,权当没有过这么个人就是。” 他话音微顿,“我糊涂,我的确是糊涂,比猪狗还蠢。我明明心里知道是你杀了她,但我从来也不敢真的问你一句。而今我终于问了,你却说我鬼迷心窍了。” “阿姐,时至今日,你还不能同我说一句真话吗?” 陆离屏气凝神,视线灼灼地看着她。 他鲜少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说是头一遭也不为过。 陆幼筠的火气登时便烧上了脸。 她只觉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立时一改往日和颜悦色的模样,咬牙切齿地道:“她有什么好,值得你们一个两个都惦记得不行!一个东夷人生的小杂种,算什么!我养条狗都比她尊贵!” 陆离嘴唇翕翕,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终了不过只叹息般叫了一声“阿姐”。 叫完以后,话音尤未落下,他已神容悲切,猛然起身离去。 陆幼筠见状不知为何恍恍间仿佛再见了那日若生决绝拂袖而去时的场景,顿时拔高音量大叫起来:“你给我站住!” 可陆离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只一个劲地朝前走。 陆幼筠霍然起身,长袖一拂,扫过案上茶器,叮铃哐当摔了一地。顿时茶水四溅,沾染衣袂,一片狼藉。 她声色俱厉地道:“来人!给我看好了少爷,没我吩咐不许他外出!” 然而众人莫敢不从,陆离却不会乖乖听话。 一番折腾后,事情惊动了陆相。 因着陆夫人早逝,陆立展又始终不曾续弦,府里的事便一直都由长女陆幼筠打理。是以平日里陆立展并不对长女的行事做法多加置喙,她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他一向是不插手的。 但今次事情闹大了,姐弟俩显然已经撕破了脸,他再想不管不问,只怕是不成的。 陆立展见了女儿,开门见山,张嘴便问:“你们二人因何争执?竟闹成了这副模样。” 陆幼筠面露不耐:“不过是些琐事。” “些微小事能叫你这般发火?”陆立展皱起了眉头,他虽同长女不大亲近,但也知道她不是这么容易喜怒形于色的人。 可陆幼筠听了他的话,站在那慢慢地笑了起来:“父亲何时如此了解女儿了?” 陆立展不满她笑吟吟的样子,眉头皱得愈紧,训斥道:“你素来便胆大包天,又仗着我的纵容越发的肆意妄为,而今可是无法无天了,竟用这般口气同我说话。还真是莫怪你弟弟会和你生气。” 陆幼筠的笑意变得讥嘲起来,口气难以置信地问道:“纵容?” 她又哈哈大笑:“父亲可真真是敢说呀!” 她盯着他的眼睛,放肆地道:“您好歹也念了那么多年的书,难道连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懂?您不管事,可不代表您纵容女儿!您身为人父,可曾有一日尽心尽责过?您身为人夫,可曾有一天真心待过发妻?” “我明白,婚姻不过权衡利益而来,你不喜欢她,也不打算喜欢她,可是——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生下我们姐弟两人?” 陆立展听到这,大抵是觉得她的话实在是可笑至极,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一直说你聪慧,现下看来倒是说错了。娶妻生子,娶了妻自然该生子,有何不对?” 他虽笑着,但口气近乎冷漠:“喜欢不喜欢,同延续香火又有什么干系。” 父女俩说着话,谁也没有意识到,其实他们骨子里是一模一样的人。 根本就,像极了。 …… 与此同时,连家父女也在交谈。 雀奴的事,瞒的住一时,瞒不住一世。连二爷几天没见着人,又多多少少发现了些动静,心里起了疑,便要来见若生,问说雀奴上哪儿去了。 若生初时还想撒个谎骗骗他,但他最近是越来越不好诓,刨根问底的,想要圆谎就得不断地继续扯谎,寻常一两个谎话是断断不够的。 她思来想去,决定同他说实话。 但实话不说全,只说皮毛,拣最简单浅显的说。 他听明白后,先是愣了半响,像是不相信,有些不大高兴地说:“你是不是故意骗我,看我会不会慌?” 父女俩一人一身鹤氅,并排坐在冷硬的台矶上。若生闻言,没有说话,只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连二爷眼眶一红:“骗人是小狗。” 若生也眼睛红红的,鼻子发酸,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连二爷见状,吸吸鼻子,悄悄抹了抹眼角,也学着她的样伸手去轻拍她的背:“没事的阿九,真的,雀奴是去见你娘了。她们一定会在天上遇见的,到时候,小祺会像对你一样对她好的。” “你不要难过,她们都是仙女呀,她们只是先回家去了。” “她们住在星星上,每天晚上低低头就能看见我们了。” “所以不要哭,阿九你不要哭。” “你哭我也想哭了……”   第343章 放晴 大雪过后,空气里的寒意更浓了,但连日来阴沉沉的天终于放了晴。 这日午后,陈桃悄悄出了宫,避开旁人耳目前往长兴胡同。他有段日子没见过永宁了。近些时候,太子少沔愈发得多疑了。他一向小心,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栽了跟头,是以便比往常更谨慎了许多。 陈桃三日前接到苏彧的消息后便一直筹划着出宫,但总寻不到合适的机会,直到这会,终于发现了空隙。 他一路疾行,半点也不耽搁,只脸色显得比日常更难看些。 都说久病成医,其实他自己心中有数,他的身体是一日比一日坏了。 年轻的时候就没什么强健的身子骨,如今老了,更是哪哪都出毛病。 也不知,他还有多少时日…… 可这事儿,真要细想,陈桃又有些不敢。 小主子尚且流落在外不得正名,这还远不到他死的时候。 只是天冷,他一把老骨头像是都僵住了。直到进了门,忍冬奉了茶来,屋子里暖融融的,他才长舒一口气,仿佛又活过来了。 窗外有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听上去生机勃勃的,也令人欣喜。 天上出了太阳,冰雪消融,平日里畏冷的小东西们都出来了。 枝头上虽然还是光秃秃的,但不碍事,这声音这景象落在陈桃眼里,都是充满乐趣的。 他捧着热茶,饶有兴致地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才转头来看苏彧,笑着道:“小主子可还好?” 苏彧道:“新的药方子吃着不错,身子较之先前已是康健许多。” 陈桃更高兴了:“这可是太好了,主子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会觉得欣慰。” 苏彧本想对这话嗤之以鼻,但他这些日子长进了不少,竟是忍住了没提,只说起正事来:“那位在世时,同昱王可是要好?” 他年少时并不长居京城,所见所闻不过寥寥,许多事知道的并不深。 但陈桃不同,他是看着先太子长大的,论对先太子的了解,他若称第二便无人能称第一。 “苏大人怎地突然想起问这个?”陈桃笑了一下,有些遗憾地道,“昱王殿下幼时倒是总爱缠着太子殿下,二哥长二哥短的,俩人感情很好。但这人呀,长大了,分开得久了,见的少了,什么感情也都慢慢地淡了。” 苏彧喝了一口茶,正色道:“这般说来,昱王先前所言倒像是真的了。” “哦?”陈桃有些惊讶,“他说了什么?” 苏彧回忆道:“他说他本无意皇位。” 这倒是出人意料,陈桃更诧异了。 苏彧则想起那天自己同昱王晚间吃酒时,昱王半醉时说起的话来。 那日他先是笑,后揶揄般道,一直听闻你是个不好相与的,以为是孤高冷漠之辈,哪知不过是不爱同人打交道罢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苏彧也由得他说,只是听,并不接话。 昱王不以为忤,一个人独角戏也唱得挺乐意的。 他自顾自地说着话,边说边喝,等到月上梢头,酒意更浓,人已醺然。然后突然之间,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窗外明月沉默了下去。 良久以后,他才怅然地说了一句:“皇家子弟,生来便是棋子;身在局中,注定就得厮杀……” 说话间,昱王转脸看过来,神色间是一副交心的模样。 他说起了先太子,声音变得低沉,言辞变得冷肃。 说他二哥绝无可能做出逆谋之事,是有贼人陷害,一时不查,枉送性命。 因而他无意皇位,却也不得不争。他若不争,这天下就要落入太子少沔之手,他二哥的污名不得洗刷,冤屈便不能昭雪! 苏彧彼时尚且清醒,听到那话也狠吃了一惊,下意识凝神朝他看去,看见的肃色神情却不似作伪。 昱王胆敢放心地在他面前吃醉酒,多多少少证明了昱王对他的信任。 这掏心掏肺的姿态,怕是有八分真。 剩下两分,是刻意的。 真心不袒露出来,谁看得见? 那么,昱王所言,能有几分是真的? 苏彧正视着陈桃,问道:“昱王的话,公公以为如何?” 陈桃摇了摇头:“咱家猜不透。” 人心那般复杂,纵是夜夜同床共枕的夫妻也不定就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昱王的心思,也实在是难说。 他不敢下定论。 苏彧也没有下定论。 但不管怎样,直到局势稳定的那天到来之前,永宁的身份都是尚需保密的。 陈桃压低声音咳嗽了两声,道:“还有一件事,太子似乎有意让我离宫养老。” 苏彧似乎早有预料,闻言并不吃惊,只点点头道:“看来玉寅很得他欢心。” “说来也是他的本事。”陈桃笑了下,“那样个人,不说不笑光站在那就足够讨人喜欢的了。” 更何况,他还生了一副天生带笑的模样。 陈桃道:“而且,他对自己够狠。” 能对旁人下狠手的,不稀奇,但能对自己下狠手的,却不多。 陈桃笑着站起身来,拿帕子抹了抹手:“连姑娘可是早来了?” 苏彧亦跟着起身,颔首道:“是,陪着永宁玩耍呢。” 陈桃便道:“那可是劳连姑娘久等了。都怪我,人老话多,啰啰嗦嗦的。” “不啰嗦。”苏彧接了一句,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陈桃便笑呵呵地迈步往外头走去。 到了永宁屋子里,小孩儿竟还记得他,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陈公公”。 陈桃差点老泪纵横,别开脸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失态。 小永宁便又去唤苏彧。 “爹爹,爹爹——” 奶声奶气的,声音雀跃,听着的确比过去有气力了些。 屋子里的大人便都笑了起来。 过了会,若生将人塞给了苏彧,自己便和陈桃去了隔壁说话。 永宁巴着苏彧的腿,眨巴着眼睛仰头看他:“爹爹,阿九走了。” 苏彧垂眸看了他几眼,突然一把将他抱起来高声喊忍冬进来。 忍冬一进门,苏彧把永宁往他怀里一送,说了句“陪着”,扭头就也往若生那边去了。 忍冬和永宁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忽然,小永宁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忍冬的脸:“啾。”   第344章 蠢蠢欲动 半个月后的一天,因为昱王近些日子办事得力,件件处理的有效妥帖,以致嘉隆帝龙颜大悦,在早朝上点名夸赞了他一番,道他是个勤恳能为,有才干的。 嘉隆帝这两年上了岁数,比之过去,对儿子们的态度和善慈祥了许多。 他见昱王能干,便夸了一句,不过是父亲才有的骄傲和喜欢。 但这话落在了太子少沔耳中,就十分的不是滋味了。 他一贯不喜欢昱王,而今见昱王一副要得势的模样,心下是越琢磨越恶心,恨不得昱王回头走出门便一跟头摔下台矶去将命送了才好。 可当着人面,他还是笑微微的,先拍昱王的肩头作兄友弟恭状,后笑着再将昱王赞上一遍,直说自己是远远不如他。然而当众人四散而去,他回了东宫,一进书房这脸便垮了下来。 脸色阵青阵白,怎么看都是不高兴极了。 卫麟是个有眼力见的,瞧见后立马沏了一盏热茶,躬身弯腰送上前去,略带谄媚地道:“殿下用茶。” 太子少沔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茶盏举起来要喝,可突然又将茶盏给掷了出去。 “哐当”一声。 瓷盏碎裂,热茶四溅。 地上留下了一滩水渍。 太子少沔像是看不见,只沉着脸喊人:“卫公公!” 卫麟闻言,乌黑的眼仁骤然紧缩,旋即放松下来,口气平平静静地应了一声是,奴才在。 太子少沔道:“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这事……”卫麟跪下身去,蹲在地上一片片将碎裂的茶盏捡起来搁到红木托盘上,一面淡淡道,“奴才,不敢说。” 天家的事,的确不是他一个内侍该插嘴说道的。 太子少沔很满意他的态度,但还是又问了一遍后道:“本宫让你说,你便说,有何不敢。” 卫麟抬起头来,天生含笑的唇角往下压了压,带出两分愁苦之意,斟酌着说道:“依奴才拙见,这皇上怕是十分欣赏昱王殿下。” “废话。”太子少沔端坐在椅子上,低低地说了一句,“继续说。” 卫麟捡完了瓷片,直起腰来,站定了道:“但这并不要紧,您是正经的东宫之主,任凭皇上如何欢喜昱王,他也没有可能越过您去。” 太子少沔点了点头,面上的阴云,微微散了一点。 卫麟觑着他的脸色,接着道:“只是……” 说了两个字后,他停下来,顿住了。 太子少沔皱着眉头道:“只是什么?” 卫麟低了低头,像是不敢看他,声音却并没有变弱,反而多了两分笃定:“只是这么一来,昱王必定心生得意,恐怕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对您动手。” “他敢!”太子少沔握起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椅子扶手。 卫麟不吭声了。 太子少沔也不说话,只紧紧抿着唇沉思着。 这话其实没错,一点也没有错。 昱王少年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自打先太子长孙少藻死后,他就一直觊觎着太子之位。 所以迟早的,昱王这蠢东西迟早是要来同他抢东西的。 他如今看起来尚算安分守己,但焉知不是在韬光养晦。 假以时日,他羽翼更丰,早晚是要动手的。 太子少沔脸色微白,沉吟着道:“他如今身边又得猛将,的确是要得意。” 卫麟道:“时间一长,只怕不妙。” “是这么个道理。”太子少沔颔首附和,但又不由得想起了陆相的话。陆立展让他稍安勿躁,从长计议,要忍,要等…… 可陆立展的想法并不是他的想法。 依他之见,凡事都得先下手为强才是。 只是陆立展到底老奸巨猾,城府深沉,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太子少沔又沉默了下去。 这时候,卫麟说了一句:“奴才是个没用的,但奴才也知道先机二字的重要。” 太子少沔看看他,示意他往下说。 卫麟这回倒像是有了足够的底气,有胆直视他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但说出口的话,像锥子一样戳进了太子少沔的心里:“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殿下您当年拿下那一位,靠的难道是忍耐么?” 当然不是! 太子少沔心中微动,听得耳边卫麟继续道,“奴才的话是僭越的,但奴才心中的确是这般所想的。您一路走来,靠的是才智和谋划,是您的杀伐果断勇往直前,而非一个‘等’字。” “小心谨慎固然无错,可一味的等待时机却是不对的。时机此刻不来,自然可等,可若一直不来,难道便一直等下去?谁敢说,这其中就一定不会再生变故?” 卫麟慢慢地在太子少沔脚边跪了下去。 地上还是湿的。 茶水已经冷了。 他的声音也适时的变了,变成了一种悲伤又愤恨的语调:“说句不当的,以奴才为鉴,奴才能等,奴才的对手却没有等。若奴才不是一味的等待,而是自行创造机会,那也许奴才的哥哥便不会死!奴才今时今日也不会变成伶仃一人……” 太子少沔知道他是在说连家的事,可不知为何听上去竟有种感同身受的滋味。 的确他能等,昱王却不一定会等。 ——时机不是等出来的,而是自己挖掘出来的! 太子少沔对这话深以为然。 再等下去,他就该是昱王的囊中之物了! 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勾勾手让卫麟起来说话,吩咐道:“去,再给本宫沏杯茶来。” 卫麟应声而去,回来时手里除了茶还另多了一份热腾腾的点心。 太子少沔笑道:“你还真是本宫肚子里的蛔虫。” 口气是轻蔑不屑的,但笑意却是真切的。 他其实很满意。 这之后又大半个月,嘉隆帝病了。 他年轻时时常亲上战场领军杀敌,而今年纪大了,旧疾多发,经常汤药不断。 但那些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毛病,好好养着也就是了。 是以这一回他晨起后觉得头疼,召了太医来看后,吃了药照旧去上了朝。药力发挥出来后,疼痛渐轻,他便没再当回事,哪里知道,下朝回去才批了七八本奏折,这疼痛竟又再次席卷而来。   第345章 抱恙 先是头,后是身,一阵阵的刺痛,连绵不绝,经久不散。 嘉隆帝的折子批不下去了。 太医再次匆匆赶来,一个查不出毛病,两个还是查不出毛病。众人对嘉隆帝的病症毫无头绪,只说未曾见过。但嘉隆帝的头是越来越疼,眼前阵阵发黑,浑身无力,若不想法子止了痛,这是寝室难安,什么事也办不成的了。 嘉隆帝日理万机,岂能如此耽搁。 太医院里因此翻了天。 闹哄哄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辩驳来辩驳去,竟是谁说的都不对。最后院判大人勉勉强强开了张温和些的药方出来,让人抓药煎好了送给嘉隆帝服下。 此后一众人都眼巴巴地候起了消息。 若有好转,那是万幸;若是愈发不好,可就大事不好了…… 院判大人更是快要急白了头发,屁股底下如坐针毡,一刻不停地探身往外看,催着问:“如何了?”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人来报信说:“有用有用!方子见效了!” 众人闻言,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院判大人更是眉眼一舒,伸手捋了一把胡子吩咐道:“来人上茶。” 方才心神不宁,紧张兮兮的倒没有察觉,这会一放松,口舌便都发干了。 他喝了茶,润过嗓子,这才有了精神气办事,召了众人来细细商讨,这皇上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何而起,又是何时起的? 虽说病来如山倒,但嘉隆帝这次发作的也委实太厉害了些,先前照理不应该毫无征兆才对。 然而众人说了一圈,不过都是揣测。 其中一人更是道:“这药方子,会不会治标不治根?” 眼下虽看着见效了,可谁知道是不是能除根? 院判大人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恼怒地瞪眼朝人望了过去,方要说话,忽听外头有人大呼小叫起来。转眼间,又有人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好了!又发作了!” 院判大人掐指一算,这才过了多久?顿时心下警铃大作。 很快,嘉隆帝就被这怪病折磨得痛苦不堪。 太医院里的众人谁也想不出解决的法子,也跟着惶恐难安,痛苦极了,不敢吃不敢睡,急得一天到晚的掉头发。 院判大人原本花白的头,更是没两日便全白了个透。 宫里乱成了一团。 太子少沔亲自到嘉隆帝病榻前侍疾,小心翼翼,事必躬亲,恨不得自己替嘉隆帝病了才好。 嘉隆帝食难下咽,吃了作呕,不慎吐了他一身,他也面不改色,照旧精心照料着。 几日工夫,太子少沔眼下的青影就快浓过了嘉隆帝去。 这怪疾时好时坏,嘉隆帝这日像是舒坦了些,不知怎的忽然说想见见故人,便让人请了云甄夫人入宫。 云甄夫人已很少出门,得了圣旨才匆匆打扮了一番进宫面圣。 一见面,嘉隆帝先开了口,摇摇头道,多日不见,你看着清减了不少。 云甄夫人闻言,看看他,长长叹了口气。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人,终究还是老了。 他们都已经老了…… 她陪着嘉隆帝说了一会话,忽听大太监来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这两日嘉隆帝对太子少沔改观不少,听到他来很是安慰,立即便发话让人进来了。 太子少沔显然是知道云甄夫人在的,进来后平平和和地见过礼,便对嘉隆帝道:“儿臣见父皇连日来因这怪病浑身不适,日夜难安,实在忧心;又见太医院众人束手无策,更是慌张,一时着急自作主张寻了个巫医……” 他顿了顿,小心请示着嘉隆帝:“父皇若是愿意见上一见,儿臣便去安排让人入宫来,您若是不喜欢巫医,那儿臣这就去将人给打发了。” 嘉隆帝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云甄夫人亦皱紧了眉。 那些神叨叨的事她是一概不相信的。 这巫医,能算正经大夫? 云甄夫人睨了太子少沔一眼,心道嘉隆帝一定不会见。 可谁知,她心里才冒出这样的念头,便听到嘉隆帝问太子少沔道:“现下人在何处?” 太子少沔立即回答:“已在宫外等候。” 嘉隆帝沉默了片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用力抵住了自己的额头——疼痛又发作了! 他大口吸着气,咬牙道:“去!去将人叫来!” 太医无用,由得他痛,哪里能忍。 管他巫医鬼医,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有用呢! 太子少沔得了话,立刻便去找人。 嘉隆帝疼得厉害,也顾不上云甄夫人了,只是让她回去。 云甄夫人却是忧心不已。 她看着嘉隆帝,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事情不对劲。 那巫医,如何能行? 换做过去的嘉隆帝,焉会放在心上。 可现下,他不止要见,还要相信。 云甄夫人向来又对太子少沔不大看好,心下更是不安,掂量再三还是忍不住劝说嘉隆帝,不论如何,还是让太医院再想想法子吧。 言下之意,巫医是不该见也不该信的。 但嘉隆帝病痛之间,满脑子只有如何消了这折磨,哪里听得进别的。 二人一言不合,就有了分歧。 嘉隆帝皱着眉头赶人,云甄夫人也只得走。 多年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不欢而散。 所以嘉隆帝事后想想心中有愧,起了心思要再召她入宫。 可没有想到,太子少沔找来的巫医竟真的很有一手。太医院多日不曾解决的怪病,到了他手里,竟似乎就没有那么古怪了。人虽然是怪模怪样的,但医术十分高明。 当天夜里,嘉隆帝就觉得疼痛全消,精神大振。 到了翌日再看,更是神清气爽,仿佛已经是好全了。 然后接着的一天一夜里,那恼人的疼痛也再没有回来过。 嘉隆帝十分高兴,要论功行赏,可巫医却跪地磕头连说不可。 嘉隆帝奇了,问说为何。 巫医道:“陛下不知,眼下这法子虽看着有效,却不过是治标而已,并不能根治。” “哦?”嘉隆帝的心一提一沉,声音也跟着一高一低,“既然如此,为何不用根治之法?” 巫医磕头道:“陛下不知,此事实非草民不愿,而是那根治之法,恐怕牵扯甚大……”   第346章 巫蛊 嘉隆帝轻轻嗤笑了声:“只管说来!” 巫医伏在地上,将身子贴得低低的,口中道:“草民不敢。” “有何不敢?”嘉隆帝声音愈严,语气加重。 巫医严肃虔敬地道:“草民怕陛下不信。” 他又道:“草民虽只是贱命一条,但草民也只有这么一条命,终究是惜命怕死的。” 嘉隆帝听到这终于听明白了,于是道:“不论你说的是什么,朕都不会要你的命。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只管说来便是。” 巫医这才将头给抬了起来,说道:“陛下,您此番头痛难忍并非染病之故。” 嘉隆帝怔了一下:“那是何故?” 太医院里的太医们不眠不休地想法子,仍是半点思路也无,难道真不是“病”? 思忖间,嘉隆帝听到底下跪着的巫医清清楚楚地道,“这一切都乃是巫蛊作祟。” 他下意识斥道:“荒谬!” 他愿见巫医,却不代表他也愿意相信这等谬言。 医终归是医,不管前头带的什么字,总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但巫蛊作祟? “胡言乱语!”嘉隆帝又叱喝了一句。 巫医再次急急俯首磕头:“草民不敢胡说。” 嘉隆帝却已是不高兴了。 他原想着这巫医怕是有真本事的,可如今看来,也像是个满口胡说八道的江湖术士。 嘉隆帝心中不信,面上也不遮掩,只是他方才已明明白白说过了,不管是什么说法,他都不会追究,那此刻也就只好斥了两句便算。 但这之后,嘉隆帝便没有再召见过这个巫医。 他的头痛病也没有犯过。 一切似乎都已经恢复了往日安宁。 皇帝康泰,众人自然也跟着欣喜。 消息很快传出来,云甄夫人也知晓了。 恰好若生也在千重园,正坐在她边上发呆,她便说了句:“看来是我想的不对,那巫医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若生神色间略带迷茫地转过脸来看向她:“您说什么?” 云甄夫人道:“我说皇上的病真叫那巫医给治好了。” 若生闻言似是清醒了些,眼神清明了,笑了笑道:“那可真是大好的事。” 云甄夫人看着她,忽然叹口气道:“你方才是不是在想雀奴?” 若生微微点了点头。 她想的,时时刻刻都想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是不想提么?”云甄夫人问道。 若生抿着嘴摇了摇头。 云甄夫人又叹息了一声:“罢了,姑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但若是有什么难处,还是要说的。” 若生靠过去,抬起手轻轻地抚平了她眉间川字:“姑姑别叹气,总是叹气,该叹老了……” 可话说完,她自己倒是长而深地叹了一声。 云甄夫人失笑,伸手揽住若生的肩头,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 姑侄俩坐在那,谁也没有再说话,但有些话,不必说,互相也都明白。 这一天,云甄夫人的情绪因为嘉隆帝的病情好转高涨了不少。 虽然那日见面是不欢而散了,但随着岁月流逝故人是越来越少,她还是希望他能长命百岁的。 可谁曾想,嘉隆帝的身子明明已经眼看着恢复了健康,竟然一夕之间又生变故。 这一回,他的痛苦加剧了。 若说原先只是难耐,如今根本就是绝望。 太医院依旧束手无策,众人熬红了眼睛也没有想出办法缓解他的病情。 嘉隆帝因此疼得性子都变了,盯着太医们厉声大骂,废物,无能,该死—— 要不是太子少沔拦得快,这“该死”的恐怕真的就得死了。 嘉隆帝紧紧攥住了儿子的手,让他将那个巫医再找回来。 太子少沔却面带犹豫地道:“想来是儿子看错了,那人恐怕并没有什么真本事,不然早该将您治好了。” 嘉隆帝目光热切地盯着他:“不不,他有法子,他有能够根治的法子!” “当真?”太子少沔愣了一下,旋即道,“那儿子这就去把人带回来!” 嘉隆帝头痛欲裂,强忍着,连声道好,催他速去。 太子少沔也不负他望,很快便将人给带了来。 俄顷巫医看过,惊慌失色道:“陛下,这怕是耽搁不得呀!” 嘉隆帝于是屏退众人,只留他细问起来:“你说,这若真是巫蛊作祟,该怎么办?” 巫医道:“草民没有本事,但在知道了症状的情况下,仔细推演一番,应当还是能找着邪祟源头的。” 嘉隆帝问:“找到便妥了?” 巫医点点头又摇摇头:“找到以后,由草民施法破除,再用烈火将其焚烧殆尽,才算成事,才方能根治。” “那好!”嘉隆帝不假思索地道,“你需要多久才能找到源头?” 巫医道:“草民只需十二个时辰。” 嘉隆帝抱着自己的头,疼得几乎算不清十二个时辰是多久,他索性不算了事,直接下令道:“去查!立刻就去!一定要找到源头破除它!” 巫医应声而去,片刻后又折返回来给嘉隆帝送了药丸:“虽不能根治,但多少能够暂缓一阵。” 这话不假,嘉隆帝服了药丸后,很快便觉得头没有先前那般痛了。 因为巫蛊作祟一事尚无定论,他也就照常的不动声色,去批改折子。 批着批着,他突然停下了动作。手里的朱砂笔顿在半空,要落不落的,时间一长,“啪嗒”落下一滴“血珠”来。 ——有人上表弹劾了昱王! 说他私吞军饷,贪赃纳贿! 嘉隆帝皱紧眉头将笔往笔架上一丢,再翻一本,又是弹劾昱王的! 他顿时又觉头痛不已,根本看不下去折子。 但折子还得看。 他一本接一本的看,一条接一条的看,终于看得浑身都不痛快了。 按说应当立刻去查明其中真伪,但他现下已无暇分心,便将奏章尽数丢到了一旁不去管,只不断催人问那巫医,如何了。 可十二个时辰就是十二个时辰。 一天一夜后,巫医来禀: 源头是一木人,身刻陛下八字,头缠陛下落发,以长钉封住五体,以蛇蝎之血浇头而下,是为巫咒。 这咒,就埋在南方。 巫医口中念念有词,闭着眼睛在京城地图上摸索比划,突然浑身一颤,中指指尖点在了南方一处。 嘉隆帝亲自去看,一眼认出——那是昱王府所在。   第347章 邪祟 他目光一凛,望向了巫医。 巫医闭目低头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在同一时刻将头抬了起来。他的手指依然点在那一处,双眼也依旧紧闭着,但他像是早已看清了嘉隆帝面上的神情,忽然声音一尖,变得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咬字含糊地道:“邪祟出没,帝星将陨——” 这声音像是一根尖针扎进了嘉隆帝的脑子里,搅得他眉头紧锁,头痛难忍,意识也混沌了。 可听清楚这句话的瞬间,嘉隆帝还是下意识抬起脚,重重朝跪在地上的巫医踹了过去。 他愤怒至极,用了十分的力气,一脚下去,将巫医踹得身子歪倒,跌出去足足两步之远。 紧接着又是一脚,他将地上的图纸给碾成了一团,口中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的面前如此胡言乱语、轻言肆口!尔等妖言惑众之辈,实该千刀万剐!” “还请陛下息怒。”嘉隆帝气极之中威严逼人,可巫医从地上爬起来,睁开眼,里头却是一副平静之色,“草民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来作担保,草民方才所言字字是真,句句不假。” 他又开始磕头,边磕边道:“陛下信与不信,只管一查便知。” 嘉隆帝冷笑道:“查?查什么?笑话!朕如何能信你的鬼话!” 他忍着一阵阵愈来愈厉害的头疼,再懒得多看底下的人一眼,只扬声唤人进来将巫医拖下去。 巫医却并不挣扎讨饶,只是低下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叹,叹得嘉隆帝的头更加剧烈地疼了起来。 他回到寝殿,走路都打颤,上了床后抱头痛呼,药呢!药呢! 可巫医被关,太医院的药又不见效,哪还有什么药。 嘉隆帝只觉得这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不由心生绝望,口中喃喃念叨起了朕要死了……朕怕是要死了…… 他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身上的疤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不知有多少。 此刻却还是这般叫痛。 可见这疼痛的骇人! 随侍在旁的大太监见状双眼都发直了,急得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问,嘉隆帝也不说,就这么忍着疼了大半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嘉隆帝才青白着一张脸咬着牙吩咐道:“去……再去将那巫医给我找来……” 短短一句话,似乎就用光了他的力气。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有气无力。 太监不敢耽搁,急匆匆地去,急匆匆地回来。 嘉隆帝见着人后又吩咐道,着人去查! 不论真假,先查了再说。 若不然,他就真的要先被这疼痛给折磨死了。 一夜之间,这痛仿佛又蔓延到了心肺,他几乎要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痛,哪里在折磨自己。但脑子里的痛,至始至终一直都在,令他连思考都变得艰难至极。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满心满腹只有灭了邪祟这一件事。 只要能够让他不再饱受病痛折磨,他什么都愿意。 不过这几日他虽召见了巫医,但巫蛊作祟一事并不曾外传,是以当禁卫军带着巫医奔向昱王府的时候,众人都哗然了。 皇上染病,竟是昱王之故? 人人都很吃惊。 昱王府里的人,更是如此。 禁卫军气势汹汹而来,瞧着个比个的凶神恶煞,真真是要吓死人。 知道是皇命,又同邪祟巫蛊相关,王府管家吓得双腿都开始发软,想悄悄地命人速去给昱王送信,不想却叫人给拦了下来。 禁卫统领撕了信,笑了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殿下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管家白着一张脸,心想放你娘的屁,这怎么能一样!可嘴上是一句不敢应,只喏喏道是,由得一帮人带个怪模怪样的中年男人在王府里四处乱翻起来。 很快,角角落落便全都找遍了。 没东西,也没动静。 管家瞧着,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没想到,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那被称为巫医的男人突然伸手一指,说邪祟只怕深藏地下。于是一伙人立马你拿锄头我扛东西的,要挖起地来。 管家大惊失色,连说不可,要等昱王殿下回来。 但禁卫统领闻言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他道:“怎么,地下果真藏有东西?” 管家一噎,脸色愈发惨白。 主子的事他可不是事无巨细样样都知道的,这地下有没有东西,他哪里能知道! 可禁卫统领观他脸色已是认定了有东西,立即便招呼人挖了起来。 巫医站在一旁看着,一脸的高深莫测,但神色是笃定的。 管家则惴惴的要命。 然而禁卫们寸土不放,掘地三尺,竟什么也没有发现! 巫医的脸色渐渐变了。 又过一会,禁卫统领走到了他身侧,低声询问起来:“如何?” 巫医盯着面前的一片狼藉,已不复先前镇定,略显张皇地道:“不可能,一定在这里!” 禁卫统领深深看了他一眼,发话让众人继续。 往深了挖,再挖,再找,一块都不能漏。 可直到昱王回府,他们仍然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休说什么木人邪祟,就是连块多余的木头也没有找见。 昱王铁青着一张脸走过来时,禁卫统领有些慌了。 巫医的面色更是比方才的王府管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惨白。 他显然是不愿意相信,仍挥着手想要让人继续挖掘。 昱王冷笑了声,不咸不淡地道:“挖吧,放心大胆,尽情地挖,本王相信尔等定能挖出宝贝来。” 禁卫统领一听这话立马赔起了笑脸:“还请殿下见谅,微臣皇命在身不得不查,而今已是查清,便不继续叨扰殿下了。” 昱王面色稍霁,颔首道:“辛苦大人跑这一趟。” 禁卫统领连说不敢,转过身便高声命众人立即撤退。 巫医神色惶惶地看着他,支支吾吾道:“大、大人……” 这怎么可能会没有? 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消息传出,太子得知后,亦是大惊失色。 明明——早就藏好了!   第348章 怪案 他百思不得其解,事情从未泄露,东西怎会凭空不见? 但没有便是没有。 与此同时,却有人在昱王府相去甚远的地方挖出了几只木箱。 箱上花纹遍布,模样怪异,谁也没有见过,谁也不知道这几只箱子是打哪儿来的,又是何时被人埋在这里的。 一连挖出了五口箱子后,周围引来了一群围观的人。 人群里便有人窃窃道:“这箱子里该不会埋着什么宝贝吧?” 金子。 银子。 珠宝翡翠……绫罗绸缎…… 一定是值钱的东西!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引来了更多的人。 发现箱子的几个人眼瞅着阵仗是越来越大,哪里还敢久留。万一里头真有宝贝呢?当然得自己留着!几个人头碰头小声商量了两句,搬起箱子就要走。 所幸箱子也不大,虽然挺沉,但远不到抱不动的程度。 可他们想走,围观的群众却不肯了。 俗话说的好,见者有份,管是谁发现的,如今见了的都该分上一分。 众人嘴上嚷嚷着,手里阻拦着,谁也走不掉。慌乱间,也不知是谁撞倒了人,你踩来我踏去的,一排人都摔做了一团。其中有个抱着箱子的,脚下不稳,也跟着趔趔趄趄地往前冲,哪知一个不留神,箱子从手里跌了出来。 “嘭”地一声。 箱子摔开了。 周围一静,旋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纷沓杂乱的脚步声,更是一改先前的兴致勃勃,变得仓皇失色。 众人推搡着往前跑,谁也不敢再在原地多逗留上一刻。 那箱子里跌出来的,哪里是什么宝贝,分明是颗腐烂的头,是人的脑袋! 人人都被吓了个半死,等到官兵赶来时,四周已是空无一人。 捡回脑袋,箱子被尽数运回了衙门。 一共五口。 其中一口里装的是人头。 那剩下的四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仵作将剩下的箱子一一打开了来,定睛看去,两口装的手,两口装的腿,是人的四肢,唯独没有躯干。 这具尸体,被肢解了。 然而真正古怪的,却是尸块上贴着的黄符。 符上纹路繁复,不知写的是什么,可光是这样,便已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仵作不敢耽搁,立即便将事情报了上去。 几位大人一听,黄符?邪祟!巫蛊!一阵联想,想到了嘉隆帝的病,想到了那被挖成了筛子的昱王府,当下谁也不敢多说,只立即派人将消息再往上头递去。 因着兹事体大,谁也不敢放松,这消息便一路往上报,最终报到了嘉隆帝跟前。 嘉隆帝正头痛难捱,见那巫医未能查出源头却将事情牵扯上了昱王,心下是又悔又恼,震怒不已。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他却听到了这么个消息。 真是太巧,太巧了! 他当即发话道,要彻查! 此言一出,这桩案子你推来我推去,落到了苏彧头上。 他的几位上峰为官尚可,查案却是远不及他,闻听嘉隆帝要彻查要速查,那是压力大得不得了,吃饭都不香了,哪敢自己亲自动手去查。 毕竟查出来是好事能邀功,可若是查不出呢? 惹恼了嘉隆帝,谁有好果子吃。 是以几个人一琢磨,此事非苏彧莫属,便一个两个地去寻他道,务必查清! 苏彧倒也不推脱,领了命便去了一趟仵作那,回来后道,这是巫蛊之术,非寻常命案。 他神色淡淡,口气却很确信。 消息传到了嘉隆帝耳中,嘉隆帝也立时便深信不疑。 一来他苦于病痛无法缓解,直觉生不如死;二来苏彧身为重阳老人的关门弟子,学识渊博,人尽皆知。旁人看不出名堂的黄符和尸体,叫他一眼看了出来,似乎并不稀奇。 嘉隆帝立刻便将他召进了宫,问他自己的怪病是否同那巫蛊之术有关。 苏彧却摇了摇头道:“臣不知。” 嘉隆帝愣了一下。 苏彧泰然道:“臣会的东西不过都是纸上学来,是以臣能辨认出那具尸体的怪异,却看不懂皇上的病症。”言罢,他略一顿,接着沉吟道,“但臣以为,这桩案子正巧出现在皇上患上怪病之际,也许并非巧合。” 又一阵疼痛袭来,嘉隆帝眉间皱起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声音急切地追问道:“怎么说?” 苏彧凌空比划给他看:“微臣过去曾听师父说过,世上有一种极阴邪的术法,需要以人为祭。将人的头颅四肢分别斩下后,以符咒封住死者的魂魄,然后将其一一埋下,头朝被咒之人所在的方向,四肢摊开各指一方,每个对应的方向又埋着上书被诅咒之人生辰八字的木头小人。这之后,每过一日,被咒之人所受的痛苦便加重一倍,直至活活痛死。” 随着他的话,嘉隆帝的脸色越来越白,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子。 “不过……”苏彧高深莫测地道,“这样的事,微臣并不相信。” 嘉隆帝又愣了一下,正要开口,忽听苏彧话锋一转道:“只是世上之事从无绝对,今次实乃太过凑巧,据查,那藏着死者头颅的箱子是正对着皇宫所在方向的。” 嘉隆帝闻言如遭雷击,一下子坐不住了,一叠声地命令他加快彻查此案。 而后等人一走,他便去见了巫医,将苏彧所言复述一番后问他可曾知道。 巫医一脸茫然,半句也说不上来,瘦削的身子抖得筛糠一般。 嘉隆帝怒不可遏,连声喊人要拉他出去斩了。 巫医急忙磕头求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嘉隆帝见其狼狈不堪,心下厌恶不已,想着该将他严刑拷打一番仔细问问话,可念头一闪便觉身上角角落落都痛苦难忍,一个字也没有力气说了,只摆摆手让人将巫医快些拖下去。 …… 这个时候,太子少沔却还在同陆相商讨事情是哪里出了纰漏。 藏在昱王府里的东西,哪去了? 是昱王发现了么? 可他若是发现了,为何一直声色不动? 太子少沔焦头烂额地想了半天,有些心慌起来。 陆相却在想,完蛋了。   第349章 不妙 自他知道嘉隆帝身染怪病之日起,他提着的那颗心便再没有落下去过。 他一直让太子少沔稍安勿躁等待时机,可嘉隆帝依然病倒了。按说嘉隆帝日渐衰老身子骨大不如从前,病了也是有的,但太子少沔前去侍疾,却是大大的不对劲。 太子对嘉隆帝有几分真情,他难道还能不知? 陆立展当即觉出不好,心知是计,立即便去寻了太子少沔。 太子少沔见他来问,也不隐瞒,直言皇上的怪病的确是他所为。 说话间,他面上神色淡漠平静,隐隐有种胸有成竹的气势在。 这原是好事,但陆立展当时是越看越恼,鲜见地按捺不住怒气疾声质问他,为何行事之前不先来同自己仔细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陆立展一直自认是太子少沔的臂膀,是他的军师,是如父如师般的存在,可这一回太子少沔却背着他行事…… 他又急又气,太子少沔却像是浑不在意,只是直视着他道:“怎么,本宫如何行事,何时行事,还必须经由你的首肯?” 这是重话。 陆立展当然不能接着说是。 他沉默了下去。 太子少沔便面现冷笑道:“本宫素日那般敬你重你,本以为是宽厚仁慈至极,却不想陆相爷还是不满意呀。” 陆立展却已是无心再听这些,他心内如焚的,只是问:“殿下此计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太子少沔瞥他一眼,将事情略略说了一通。 “荒唐!”陆立展听罢却愈发觉得不安了,“既然如此,您为何不索性毒杀了那位?!” 等到嘉隆帝宾天,他身为储君,名正言顺,皇权在握,岂不正好? 可太子少沔却道,他等不了。 等到他自个儿做了皇帝再去对付昱王,势必还得再等。若不然,他一经即位便杀掉昱王,世人会如何看待他?他要做世人眼中的明君!圣君! 至于暴君二字,休想沾上他的名字。 是以他要先借老父之手除掉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们一直打算着的,也正是这么一个目的。 只是陆相一直口口声声说要等候时机,不能轻举妄动。 但那时机何日到来? 太子少沔愤愤然地道:“等等等!等到哪一日?等到老东西扶那蠢货上位吗?” 他自觉做的一点也没有错。 “你终日畏畏缩缩不敢动手,如何能成大业!” 陆立展听到这话,真真是喉间涌上一阵腥甜,差点吐出血来。 他是越听太子少沔的话越觉得眼前的人愚不可及! 然而为时已晚,他当年选了太子少沔,他们就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如今哪里还能择的清。太子少沔再蠢再冲动,他也还是得跟在后头为太子少沔擦屁股。 陆立展忍了又忍,终于是忍住了。 他细细追问,细细部署,试图将太子少沔的计划再三完善。 但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 昱王府里竟然挖了个空。 一定是有哪里露出了马脚。 可事到临头,也来不及倒推回去一一查漏了。 太子少沔坐在椅子上,犹在念叨怎么可能。 陆立展满脑子却都已经是那桩分尸案了。 他看着太子少沔道:“只怕大事不妙。” 太子少沔转过脸来,满面不耐烦,皱着眉头道:“本宫知道不妙,那东西不应该不见!” “不,我说的是另一件事!”陆立展摇头道,“据传那桩分尸案同巫蛊之术有关,皇上更是亲自召见了苏彧。” 太子少沔不作声地看着他。 陆立展接着道:“苏彧与我同出一门,皆是师承重阳老人。” 太子少沔挑起了一道眉:“什么意思?” 陆立展的脸色阴沉了些:“我师父从来不信巫蛊之术!厌恶不屑到从不谈及!” “这意思是……”太子少沔倒吸了一口凉气,“苏彧不顾欺君之罪在对皇上撒谎?” 陆立展颔首剖析道:“那具尸体,只怕也是他们的手笔。” 太子少沔不觉有些慌乱。 陆立展面沉似水道:“事出突然连对方布的什么局也看不透,而今再去想破局之法只怕是来不及了。” 不知他们掌握了多少又埋伏了多少——那具尸体,据说被分别装在了五口箱子里,不论怎么看,都是别有用意。五口箱子,五个方向,五个目标! 除去他和太子,依然还有剩下的。 苏彧和昱王手里握着怎样的牌,他们全不知道。 陆立展道:“为今之计,破釜沉舟吧。” 太子少沔微微一怔:“破釜沉舟?” “清君侧!” 除此之外,不过坐以待毙,别无二法。 好在那日他见过太子少沔知道了他的详细计划后,便因为心中不安而另做了准备。 而今大势已去,现在不动,何时再动? …… 赶在“分尸案”告破之前,太子少沔起兵了。 陆立展老谋深算,早已悄悄买通了御林军。 是夜,大雪纷飞,天空漆黑如墨,寂静中的皇宫像一只沉睡的猛兽悄然无声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厚重的宫门,被打开了一角。 御林军开道,有精兵鱼贯而入。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 只有大雪,在扑簌簌地洒落下来,很快便在檐角堆积成了白皑皑的一块。宫灯的火光,则在夜风中摇曳着摇曳着,忽然“咻”地一声,熄灭了。 那声音极轻,倏忽就消失在了落雪中,只余下一缕袅袅的稀薄烟气被冻结在了半空。 嘉隆帝因为病痛长时间地藏在寝殿里,被折磨得面目憔悴,无心见人也无心度日。 太医院里研制出的药丸,只能够短暂地镇痛。 但也聊胜于无。 他拿来当糖豆子似的吃,吃了便睡,能安稳地睡上一刻钟便是一刻钟。 这会儿,他好不容易才刚刚睡下。 意识一沉,外边的雪下得再大,他也不知道了。 而东宫里,太子少沔正在让卫麟温酒。 温的是烈酒。 暖身,暖心,壮胆。 等到酒热,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忽然盯着卫麟道:“今夜过后,你便是司礼监的掌印了。连家,由你处置。” 卫麟闻言,“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他脚边,磕头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第350章 反将一军 太子少沔听得精神大振,这短短数字比酒还要壮胆暖心,直烧得他热血沸腾,两颊涨红。 他高高举起手中酒杯,往地上用力地掷去,而后听着瓷器碎裂的脆响高声道:“好!很好!你且随本宫去!这天该变了!” 卫麟喏喏应是,姿态之虔诚令太子少沔愈发得激动难耐。 他当即扬袖起身,挺直了脊背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 外头是狂风,是暴雪。 天色是漆黑的,风雪却是白的。 太子少沔行至廊下,就着这夜间冰冷刺骨的空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凉意瞬间直达脊髓,冻得他一激灵,脑子却仿佛更清醒了。他带上人,径直地往嘉隆帝寝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虽然有些看不上陆立展的小心翼翼、畏畏缩缩,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佩服。 若非陆立展一早便开始潜心筹划,而今哪得这般畅通无阻。 俗话说狡兔三窟,他们今夜便也学那兔子,兵分了三路。 除了他这厢和御林军外,陆立展更另带了两支精兵小队悄悄入宫。故而纵然昱王几人有所察觉,他们恐怕也只顾得上一边,那两支精兵小队,来的隐秘,去时也会同样隐秘。 等到昱王察觉,必然已是来不及。 太子少沔越想越觉得胸有成竹,只觉得这漫天风雪也吹不凉自己的热血。 他脚下步伐越来越大,越走越快。 卫麟紧跟其后,渐渐的也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然而不同于太子少沔的满面期待和激动,他面上的神色显得极其凝重。 ——似乎方才那个欢喜之下急急跪倒在太子少沔脚畔磕头高呼的人并不是他。 他跟着一路走,脸上的神情便一路变得更加沉重。 太子少沔目不斜视,只管向前,毫无察觉。 他心里想着的,只有另两方的人马不知到位了不曾。 尤其是陆立展那方。 最关键最要紧,决不能出现纰漏。 而太子少沔都已这般在想,陆立展心里就更是早已想过千百回不止。 他虽然是个文官,一路念书爬上来的,但为了强身健体,拳脚骑射也都学过,而今迎着风雪策马入宫也不觉得难。只是不知为何,这队伍越往宫阙深处走,他心里便越是惴惴不安。 动手之前他已百般算计过,昱王能调动的人马有限,能拦得住自己一方队伍,怕是便难以拦下第二支。 可不管他如何筹谋,事情一刻未定,他便一刻难安。 这般想着,耳边的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了。 白茫茫的大雪也愈发鹅毛般纷扬而下。 这样的日子,不是出行的好时机,但却是杀人作恶的好时候。 一切痕迹,一切脏污,都会被风吹散,被雪遮掩。 等到烈阳再次高照,一切踪迹也就变得难以寻觅。 今夜势必是要见血的。 陆立展只望这场雪大点,再大点,铺天盖地地撒下来才好。 但夜色太黑,雪又太大,眼前本就狭长的夹道仿佛更长了。 幽深的不见底,好像尽头便是地府一般。 陆立展盯着看了两眼,没来由的忽然眼皮狂跳,跳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一阵马蹄声——不是打他身后来的,而是从前方传来的! 他心神一震,下意识扬声疾呼:“撤!快撤!” 可慌乱之际,身后似乎也遥遥的传来了异样声响。 不止前方! 还有后方! 他们被堵在了夹道中! 除了头顶,再无出路! 怎么会? 难道昱王舍了人多的一队来堵了他?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们已是胜券在握了。 陆立展狐疑着,忽见前方灯火大亮。 耳畔响起了纷乱的马儿嘶鸣声,他伏低了身子定睛朝前看去,一眼便看见了最前方的那匹马。 那是一匹高头长腿的黑马,周身皮毛在白昼般的火光下泛出细腻油亮的光泽,生得十分矫健。 然而马骏人更俊。 马背上身着戎装的年轻人,是陆立展从未见过的样子。 苏彧虽出身定国公府,但他从未入伍参军,更不曾行军打仗,一贯是个孤僻书生模样。 但这一刻,他身姿矫健,持枪敛目,冲着被堵在夹道中的众人微微一笑,那般飒爽,几乎盖过了银枪上随风飞舞的鲜红流苏。 陆立展尚在发怔,便听见对面的苏彧喝令了一声“动手”,而后人马一动,前后逼近,他们真正成了瓮中之鳖,无处可躲,除插翅不能逃。 耳边蹄声如雷,他眼看苏彧持枪逼近,身后众人乘马追随,疾风一般,一时之间竟然愣在了原地。 他身下的马却慌了。 马蹄乱踢,摇头晃脑,一副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的模样。 陆立展只得拼命地攥紧了缰绳。 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最后定局的时候。 他被拦在了这里,但他们还有其他的人马! 只要有一方成了,他今夜就不一定要死! 可他才冷静下来就被苏彧一枪挑下了马。 重重摔在地上的那瞬间,陆立展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苏彧今夜前来,是料到他在,特地来擒他的! 果不其然,他听见苏彧声音里半点波澜也无地道:“我有句话一直想告诉陆相爷,只可惜一直没有寻到好机会,而今赶巧了,便在这里说吧。” “师父他老人家,是我的师父,不是你的。你多年前便已被逐出师门,非谷中人,也绝非我的师兄,故而还请陆相爷今后再不要唤我为师弟才是。” 他说完,像是故意要刻薄一番,又冷笑了句:“自然,您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语调平平淡淡,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陆立展再顾不得自己是否摔断了骨头,只拼命想从地上爬起来,心中暗道不可能!绝不可能的!昱王哪来那么多人手? 但灯如白日,明亮之极,映着雪,几乎将他的心思也全都照亮了。 苏彧连犹疑停顿也无,口气漠然地道:“我一个月之前便给家兄去了信。” 全天下都知道,定国公府活着的还有三位爷。 苏彧的两个兄长,一个在边关,一个在军营。 边关那位,自然是鞭长莫及,赶不回来也不可能抛下边疆不守擅自归京。 那么,只能是另一位! 陆立展忽然想起了许多事。   第351章 挡剑 难怪他当时着人打听的时候,探听到的消息是苏家那位大人犯了伤病正在静养中……原是早早收到了苏彧的信开始布局了! 但苏彧—— 他又是何时察觉自己要另做打算的? 不对,不对,不对! 陆立展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苏彧:“你、你每一步都算到了?” 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够在数月之前便将一切都算计到? 他怎么知道太子会犯蠢,怎么知道自己会另作准备铤而走险放手一搏,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决定兵分几路? 有滚烫的血夹杂在雪粒子中打在了他的脸上。 但他一动不动,只牢牢地盯着苏彧。 是他轻视了这位“小师弟”,是他低估了对方。 苏彧不但将他和太子少沔的本性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必然还在他们身边安排了内应! 会是谁? 他身边近日没有出现过生人,知道他计划的心腹更是绝无可能被人收买。 陆立展心念一转:恐怕是太子身边的人。 他想了一遭,似乎人人都可疑,但这可疑中还有更可疑的。 难道是玉寅——那个如今被太子少沔唤作卫麟的太监? 陆立展几息之间已骇出一身大汗。 糟了! …… 这会儿,卫麟正跟着太子少沔走在前往嘉隆帝寝殿的半道上。 一行人尚未察觉不对,只埋头往前走。 太子少沔走在最前边,气势昂扬,是比往日更有本事的模样。卫麟则跟在他身后一步开外的地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雪愈大,天愈黑,人的脚步也愈发急切。 嘉隆帝的寝宫外,安静得落针可闻。大门紧闭,全无异状。里头的人显然还没有发现危险在悄悄逼近自己…… 太子少沔立在门外长吁了一口气后,开始发话让人开门。 嘉隆帝身边外围些的内侍都早已被他买通。 是以太子少沔领着人,犹入无人之境,放肆走动丁点不怕,径直地朝嘉隆帝那走去。 渐渐变大的落雪声,沙沙沙,很快便将他们的脚步声都盖了过去。他们像是蹑手蹑脚的偷儿,一点点朝着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窃取的财宝而去,谁也休想阻拦,谁也休想夺走。 临到门前,太子少沔高声呼唤起来:“父皇——父皇——” 最后一道门,他无法直接进入。 值夜的大太监听见响动惊讶地走了出来,还未来得及张嘴说话,脑袋上便已经多了个血窟窿。 太子少沔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看也不看地上一眼,抬脚便往里头走。可没走出多远,忽听风中“嗖嗖”作响,有什么东西正破空而来,他下意识往边上一避,等再转过头,便见自己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闷哼着倒了下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羽箭,流星一般从夜空中向他射来。 太子少沔不觉大惊失色,怎么,那些人全被拦住了吗? 他脑子里突然成了一团浆糊。 箭矢朝他飞来,他想躲,但四肢莫名僵硬,难以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卫麟险险地拽了他一把。 刹那间,像是被度了一口气,太子少沔重新“活”了过来。 他立即连滚带爬地避开飞箭,趔趄着奔往嘉隆帝身在之处。而他身后,昱王正领人追来,追得他踉踉跄跄,狼狈不堪,仿佛一条丧家之犬。 太子少沔出门之际的满腔奋勇,顷刻间烟消云散,转而变成了一种恨。 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像滔天巨浪一般席卷而来。 不知是在恨自己失策还是恨陆立展不中用,又或是仇恨自己的兄弟觊觎自己的东西…… 明明太子之位是他费尽苦心抢来的! 明明皇位将来该是他的! 但太子少沔知道,这一刻事情恐怕已成定局,他已回天乏术了! 慌乱之中,他只拼尽全力往前跑。 可前方等着他的,是早已醒来正在等候他的嘉隆帝。 嘉隆帝面色憔悴,太阳穴上贴着膏药,嘴唇青白干裂,看起来毫无精神,但在看见自己的儿子持剑向自己冲来的那瞬间,他忽然双目发亮,自榻上霍然起身,指着太子少沔骂道:“逆子!你好大的胆子!” 听见“逆子”二字,太子少沔像是被激怒了的林间野兽,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管不顾仍要往前走。 嘉隆帝见他疯了一般,不觉声音更显冷厉地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快放下剑束手就擒!” 太子少沔却还要上前,举起手中长剑龇目欲裂地道:“束手就擒?笑话!”话音未落,他已一剑刺向了嘉隆帝—— 可“噗嗤”一声,鲜血横流,利刃穿透了肉体,嘉隆帝却毫发无伤! 寒光闪现的那一刹,卫麟突然挡在了嘉隆帝身前。 长剑穿过了他的肩膀,却没有伤及嘉隆帝分毫。 太子少沔不觉怔住了。 他惊愕地抽回剑。 卫麟捂着伤口跪倒了下去。 后边露出的那张嘉隆帝的面孔上满是怒火和凄怆…… 怒火因何而来,太子少沔明白的很。 可为什么,他的眼神又显得那样的悲痛? 太子少沔以剑为拐,步履艰难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有血沫不断地从他口中溢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渐渐的沿着他的下颌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他身子一软,手也松了,长剑“叮”一声摔在地上,他的身子也瘫倒了下去。 他低下头,朝着自己的胸口看。 那上头,牢牢地扎着一支箭。 箭头因染血而殷红夺目。 那一声破空而来的低沉啸音似乎犹在耳边。 他举起剑的那一刻,这支箭也同时穿透了他的胸口。 太子少沔倒在地上,视线向前再向前,蓦地对上了卫麟的。 即便视线因为失血而逐渐变得模糊,太子少沔仍然敢说,卫麟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满满当当全是讥诮和不屑。 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身上越来越冷。 耳边闹哄哄的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太子少沔只觉得自己的眼皮重如山峦,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叫自己再无力睁开来。 他闭上了眼睛,口中含糊地呢喃着“父皇”,沉沉地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第352章 姐弟 太子少沔殁了。 他的姨母宓妃是夜得知消息后,一头撞上了柱子。 大势已去,无人可依,同谋的人都已身陷囹圄,她如今自个儿不死,将来只怕会愈加的生不如死。撞上柱子的那瞬间,宓妃悔青了肠子。她打从一开始,便不应该和太子合谋毒害嘉隆帝。若她没有动手,那今日即便太子逆谋被斩,她虽名挂“姨母”二字,但终究还有活路可走。 不似如今,只能一死了之。 她撞破了头,倒在地上浑浑噩噩地想,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啊…… 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有人事后悔不当初,自然也就有至死都不后悔的。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长夜,及至天明时分才渐渐变小止住。而太子陆相等人宫变失败的事却像是昨夜的大雪,很快便落满了京城。 陆幼筠一夜未眠。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个匣子。 大丫鬟听霜抱着个包裹初初走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奇怪,是什么东西。可当听霜将包裹放下,解开,露出里头的匣子时,她立即便认了出来。 眼前桌上的匣子,同她当日送给若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挥开听霜,径自走到桌旁俯首去看,仔仔细细的,像是要将匣子上的每一道缝隙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听霜声音轻轻地说了句:“姑娘,有信。” 陆幼筠一愣,旋即便将目光从匣子上收了回来。她飞快地捡起那封信,只看了一眼便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测。眼前的匣子,不是同她当日送给连若生的几乎一模一样,而根本就是同一只! 就连她手中信件上所写的字,也是一样的歪七扭八。 她神色急切地将信拆开,取出里头的信纸来看,上边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寥寥几个字——他日之恩,今日奉还。 除此之外,不过只有一只空荡荡的匣子。 纸上那个“恩”字,是明明白白的讽刺。 陆幼筠攥着信纸,少见的呆住了。 “今日奉还”,还的是什么? 她正沉思,忽闻窗外有人大呼小叫地在喊她:“姑娘——大事不妙了姑娘——” 且这声音一重盖一重,一声比一声高。 陆幼筠冷眼扫了大丫鬟一眼,在她的院子里,绝没有人可以这般喧哗。她只字未说,大丫鬟听霜却仍然听懂了。听霜立即拔脚往外去,未及门外便已低声呵斥起来:“往日教你们的规矩全都听到哪儿去了?” 那口呼“姑娘”的小丫头闻言后连滚带爬地上前来,哭着道:“听霜姐姐、听霜姐姐,不好了……” 听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哭!小声些说,说清楚了!” 可小丫头哪里忍得住,两只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不让她哭,她还是泪流不止,抽抽搭搭地道:“外、外边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将宅子团团、团团地围起来了……” 听霜唬了一跳,禁不住也“啊”了一声。 声音忘了放轻,再次惊动了陆幼筠。 她从里头走了出来,冷着脸看两个婢女:“官兵?”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边哭边道:“是官兵,穿的一身蓝,各个手里拿着刀枪。” 陆幼筠听见“蓝”字,脸色已是大变了。 父亲彻夜未归,却来了一群不是他们的人,只怕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顺利,父亲等人也已是凶多吉少! 她瞳孔收缩,面上神色再三变幻,最终定格在了一张笑盈盈的面孔上。 听霜和跪在地上的小丫头见状皆不由得骇出了一身冷汗。 听到那样的话,她竟然还能笑的出来? 听霜简直不敢看她的脸。 但陆幼筠微笑着,却并不言语。她倚靠着廊柱斜斜坐在了栏杆上,身姿曼妙,貌美动人,似乎方才那些话同她一点干系也没有。 就这么过了约莫半刻钟,又有人来报说,外头传言太子殿下没了。 陆幼筠是钦定的太子妃,翻过年便该大婚的,若这当口太子死了,那她该怎么办? 先前传话的小丫头想起丫鬟们往日私下说的闲言碎语,说自家姑娘是真心喜欢太子的,不由觉得姑娘要哭,可没想到,映入她眼帘的那张美貌脸庞上,除了笑意还是笑意。 陆幼筠听完了消息,“咯咯咯”地笑起来,像听见了世上最可笑的事。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轻轻地掸了掸裙子,笑着道:“你们都留着吧,我得去一趟阿离那。”言罢她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时至此刻,陆离那也已多少听说了点消息,瞧见她来,立即便问:“怎么一回事?” 他被关在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连父亲昨夜未归也不知,更别说父亲的计划。他心知事情不对,可长姐面带微笑,脸上半点端倪也看不出。 他已急得额上冒汗。 陆幼筠却依然不答他的话,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昨夜睡得可好,屋子里可暖和?雪下得那般大,你可听见了动静?”她端起茶盏,乱七八糟地问着话,竟是一副要同他闲话家常的模样。 陆离沉下脸,转头就要往外头走。 但他的脚才刚刚抬起,身后便有只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陆幼筠生得十指纤纤,看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但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令他突然之间寸步难行。 她的声音却是轻柔细软的:“太子和父亲,输了。” “你我身为陆立展的子女,自然也难逃干系,但事无定论,也许你我此番能够苟活也说不定。” “乖阿离,你我生来就是注定要相依为命的。” 她用小时叫他的口气说着话,陆离却听得毛骨悚然。 他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一边斩钉截铁地道:“不!我若能活,绝不再同你一道!” 陆幼筠的声音慢慢地冷了下来:“我不答应你便休想离我而去。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即便是死也得同我死在一道。你不会娶妻,不会生子,永远都只能是我一人的乖阿离。” 她攥着袖子的手愈发得用力了。 陆离口中反复说着“疯了”,一面掏出了把小小的匕首。 他要割断袖子逃离这个疯子! 陆幼筠则眼看自己就要控制不住他,突然身子前倾整个抱住了他的胳膊:“你走不了的,你永远都走不——” 这时,话音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第353章 陆幼筠 陆离手中的匕首,扎在了她的心窝上。 刹那间,尖锐的疼痛有如千层的巨浪,劈头盖脸打得她再也站立不住。她松开了手,身子后仰,无力地往地上倒去。 地砖冷硬似铁,陆幼筠重重地摔在上头,周身骨头好像都要被撞碎。 但不管是哪一种痛,都敌不过她的心痛。 血在淙淙地流淌,热气腾腾的,还带着活气,可她似乎早在匕首落下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他怎么敢杀自己?随着血液流逝,陆幼筠的瞳孔渐渐涣散,但她依然直勾勾地盯着陆离看。 她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他怎么能对自己下手呢? 她待世人如草芥,待他却自来是掏心掏肺,再好不过,他究竟是有哪一点不满意?都说长姐如母,母亲去世后,她便一直又当姐姐又当母亲,事事为他着想,而今她却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愿意,便叫他不痛快了? 事到如今,父亲必然要死。 他除了自己还有什么亲人? 他怎么敢——杀了我?陆幼筠在心里尖叫,撕心裂肺的叫,可她嘴上一个字也没有说。疼痛太过锐利,令她连嘴也张不开,她只是看着陆离,看着他,还是看着他,死死地瞪着眼睛。 陆离还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过。 他的手甚至还僵硬的保持着方才刺下匕首的动作。 他眼里全是恐惧,对她的,也有对自己的。那些惶恐和惊骇,像是突来的疫病,很快便吞吃了他的大脑,他僵直着身体,突然一下跌倒摔在了地上。 那两条腿,像是面做的,软塌塌再也站不起来。 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从来没有。 脑子里乱糟糟的,陆离呆愣愣地看向自家姐姐,蓦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成了一团,他嚎啕大哭,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 可陆幼筠听见了哭声,却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又开始泪流不止,活脱脱就是个疯子。 眼泪一颗颗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她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她那样爱他,他为什么却不肯乖乖接受? 明明她是那样低声下气地想要同连若生交好,她却也不肯接受? 她能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她从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爱一个人,先天不知,后天也未能习得,从没有人教过她,也没有人愿意教她……她只能听从心底里那个邪恶的声音去爱人…… 可他们都不爱她。 没有人爱她。 连生她养她的母亲也不爱她,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来爱她。 她小时便知道,父亲心中一直另有所系,他和母亲的婚事,不过是一桩利益推动下的敷衍。而连她都知道的事,母亲身在局中,自然就看得更加清楚。 他对她无意。 她也对他无心。 他们从未彼此付出过真情。 生儿育女,不过是为了传递香火,同爱情无关,同对孩子的喜爱也无关。他们姐弟俩的出生,不过也是利益权衡下的另一种产物。父亲和母亲,从未爱过他们。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当初年幼天真,满心以为母亲早晚还是会喜欢自己的。只要自己再听话一些,再乖巧一些,母亲就一定会喜欢自己的。 于是年幼的陆幼筠,成日里便只想讨好母亲。 但母亲吝啬于夸赞,从不说一个“好”字。 那日她拿着自己作的诗,兴高采烈地去见母亲,不想半道上却碰见了时任父亲幕僚的表舅。表舅见了她的诗,连连夸赞。她站在廊下,听得满心欢喜,心道母亲过会见了一定也会觉得好。 可这时候,表舅突然冲她脸上亲了过来,边笑着道:“筠姐儿真是又聪慧又好看。” 廊下并无旁人,但那瞬间,当他的胡茬扎在自己脸上时,她下意识觉得难堪不适,挣扎躲开后,瞪着眼睛看向了他。 表舅手里却还抓着她写的诗,眼神轻佻地看着她,笑呵呵道:“表舅这是喜欢你。” 她莫名有些发慌,诗也不要了,转身就要走,可才转过去便看见了母亲。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那的,一个人,身边连丫鬟也没带,就那么站在那看着他们,眉眼沉沉的很吓人。 过了会,母亲带着她进了屋子,依然是黑沉沉要落雨的一张脸。 小陆幼筠便心想母亲方才一定是瞧见了,回头母亲必定会让父亲将表舅赶出门去。 可母亲站定了,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她被打得趔趄摔倒,口角也破了,火辣辣的疼,眼泪一下子便全涌了出来。 她捂着脸仰头看向母亲。 母亲的眼神却像是要吃人,恶狠狠地盯着她道:“不要脸的贱胚子!小小年纪不学好,竟成日想着勾人,你不如死了干净!” 她被骂得惶惶大哭,连连摇头,她没有,她没有……她不是贱胚子…… 母亲却气冲冲地端起一旁的热茶兜头浇了她一身。 而她当时,不过只有八岁。 她将这件事记了一辈子,多年后午夜梦回,仍会瞧见母亲那张狰狞的脸。 是以那年她在段家做客,同段家四姑娘一道走在海棠林里,听着段四姑娘用甜腻的声音骂着身边小丫头的时候,她起了杀心。 她知道段四口中骂的那句“小丫头片子,不过八九岁就知道勾人,真真是不要脸”,同自己一点干系也没有,但她仿佛看见了母亲。 于是她亲自动手,勒死了段四。 那一瞬间,她开心极了,就好像她当年发现母亲同表舅有染后恶向胆边生,一把火烧死了那对狗男女时一样的开心。 想必母亲那时也该明白了。 她不是什么贱胚子。 而是恶鬼。 陆幼筠倒在地上,张狂大笑,笑得身子佝偻,两眼失神。 眼泪却越流越多。 脸上湿漉漉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虚无,空旷,令人害怕。 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阿离——阿离——” 她伸长手,哆哆嗦嗦地想去抓陆离的脚,可还未够着,那只手便已重重落在了地砖上。 至始至终,她都睁着眼睛。 那双眼睛,也依然是好看的。 可里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第354章 清算(一) 几个时辰后,围困相府的官兵提枪拿剑地破门闯了进来。一众仆妇皆被吓得半死,可几个主子全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府里竟无一人能够主事。 官兵们便在领头的一声令下四处搜寻起来。 又过一会,有人发现了陆家大小姐。原来他们进门时,她早已经断了气。 尸体平躺在美人榻上,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乍一看仿佛只是睡熟了。但她胸前有一滩滩的血,凝固了,变成暗红色的污渍,极其显眼。 距离美人榻不远的地方,落着一把匕首。 那上头血迹斑驳,一看便知是杀了人的凶器。 而匕首的主人,穿的一身花花绿绿,是他往常惯有的张扬模样。只是这一刻,染血的匕首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他似乎也变得安静了。 陆离趴在美人榻尾,背对着他们,始终没有动过一下。 其中一个官兵叫了两声,见他仍是不动,便皱着眉头上前去推了推他的肩。可不曾想,他这手明明没有用劲,手下的人却“嘭”一声倒在了地上。 另外几人见状,也急忙围上前去,一看,这脖挂赤金璎珞的少年郎竟也没气了。 他喉咙被割开,血糊了一领子,哪里还能活得了。 众人看来看去,只当是这姐弟俩是知道大事不妙所以畏罪自杀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其实是弟弟杀了人又害怕,哭着自尽的…… 消息传出后,坊间不少人都唏嘘不已,觉得陆家姐弟是叫父亲给牵累了。尤其是陆大小姐,品貌俱佳,才德皆备,是京里多少姑娘的楷模呀。 众人台面上不敢说,心里却全是这般想的:这样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又可叹。 可没过多久,相府花园里便挖出了许多的尸体。 此时太子少沔已死,陆相等人亦被捉拿,但落到刑部的那桩“分尸怪案”,尚在调查之中。直到苏彧解开谜题,画出舆图一一标记妥当,众人又根据这份舆图先后在东宫、相府等处掘出用以巫蛊邪术的木头小人,这桩案子才算是告破了。 但一开始谁也没有想到,相府里挖出来的东西会远不止木人。 那日,相府西面的花园被翻了个底朝天。 树砍了,草拔了,盛开中的梅花也扑簌簌撒了一地。 人脚踩上去,花瓣被碾碎,汁液沾满了鞋底。众人来去纷纷,弯着腰在土里翻找着,突然有人大叫起来:“有东西!”口气是惊骇的,声音也变了调子。 一群人匆匆忙忙围过去,你挖一锹我刨一块,三两下便将土下的东西给挖了出来。那是一具尸体,皮肉都烂干净了,想来已埋下有段日子。众人面面相觑,正惊讶着,蓦地又听见另一角传来了惊呼声:“还有!还有东西!” 他们挖出了一具,还有一具。 连着腐朽的衣裳,不知陆家花园里究竟埋着多少人。 那春日里绽放的花朵,秾艳至极的颜色,此刻想来似乎全成了人的骨肉精血。 几个仵作前后脚地赶来陆府,在腊月的寒气里净手更衣,口含姜片蹲下身子细细查验起来。但看得再仔细,这也还是第一遍,不过粗验而已,这些尸体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腐烂程度皆不尽相同。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面目都早已模糊。 …… 十二月初六,陆立展等人被押送大理寺收监,狱词云:“太子长孙少沔同丞相陆立展、酉阳侯张文及吏部尚书石有德、户部侍郎李瑜等谋为变,行巫蛊邪术,伺帝恙而举事。” 于是一夕之间,朝堂上风云陡变。 太子党羽不断落马。 一切分崩离析,谁也救不了谁。 因“巫蛊分尸案”而被捉拿的几人,又恰恰正是当年联手弹劾先太子的人。嘉隆帝震怒之下,严令众人重查先太子一案。而这个时候,陆相的罪名也一桩接着一桩地被人扒了出来。 他以权谋私,包庇长女,纵她行凶杀人的事,也叫天下人都知道了。 陆家花园里挖出来的那些尸体,有陆幼筠的婢女,有惹了她不痛快的小厮,也有无法分辨的……她杀人的事,被陆陆续续定了案,引得坊间一片哗然。 先前同她姐姐长妹妹短的各家小姐们听说以后,皆后怕得不得了。 那样一个温婉和善,连说话都从未大声过的人,怎么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因她美,因她温柔,便人人都只当她是个好人。 哪里知道她心如蛇蝎,杀人如麻。 事发后,有人叫她美女蛇,用来吓唬自家哭闹的小孩儿,言称你若再哭,便叫那陆家美女蛇叼了你去当果子吃。小孩听完哭声一顿,转瞬便愈发惊天动地地嚎哭起来。 连只知吃睡玩闹的小娃娃都知道了她的可怕。 亲眼见过她的绿蕉更是不断地想起那日随若生前往陆家时的场景。她想起雀奴也许当时就在那园子里,忍不住偷偷地哭了好几回。 到了初八这日,若生天色未亮便起了身。 吴妈妈亲自来给她选的衣裳梳的头,素素净净的,面上一点脂粉也未施。 若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轻声吩咐道:“让厨房熬粥的时候,多放些杏仁和花生。”说完她的声音愈发轻了下去,叹息般又说了句,“雀奴喜欢。” 雀奴最爱腊八,因为有腊八粥可吃。 天寒地冻的,香香甜甜一碗下去,便什么冷也不怕了。 可今年,粥还是那样的粥,吃粥的人,却少了…… 站起身来,若生又叮咛了句:“给流萤娘老子的银钱都准备妥当了吗?” 吴妈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答道:“照您的吩咐备了五百两,回头将人接回来便同棺木一道送过去。” 若生又问:“秋娘的东西呢?可备好了?” 吴妈妈一面将手中的大氅为她穿上,一面颔首道:“您放心,都备好了,衣裳首饰,全是照着您的话给准备的。” 若生这才像是放下心来,微微地舒了一口气,抬脚往外走去。 时已腊八。 粥已熬得。 外头太冷,坏人太多。 她也该去接雀奴她们回家了……   第355章 清算(二) 又半月,一切尘埃落定。 雀奴被葬入了连家祖坟,先太子的冤屈也得以一一洗刷。 陆立展则被判了年后处斩。 消息传遍京城的这一日,卫麟悄悄去地牢见了他。卫麟虽是太子少沔身边的人,但他当时却替嘉隆帝挡下了一剑。那一剑,将功抵过,已足够令他免罪脱身,且算护驾有功。 他养了大半个月的伤,陆立展便在牢中呆了大半个月。 二人见着面后,一个衣着光鲜,一个衣衫褴褛,竟是完全颠倒了过来。陆立展那天夜里便猜出他极有可能是内鬼,如今见着了人,也就不觉得奇怪,只神色冷漠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笑起来:“你倒是好本事。” 卫麟面不改色地说了句“承认”,而后忽然微笑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陆立展问道:“陆相爷,你如今再看,我又是谁?”他说的很慢,一字一顿,话里却没有丝毫迟疑,“是你当年初见时的陈六,是连家千重园里的玉寅,还是卫麟?” 陆立展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卫麟便也不言语,只是望着他。 卫麟唇角的笑意凝固在那,泛着古怪的气息。 陆立展终于忍不住道:“你什么意思?” 卫麟闻言,颊边的笑意微微一动,似湖中涟漪,春日的风一吹便一圈圈漾开去。他笑得很开心,声音里也带着笑,清清楚楚地道:“我姓裴,平州裴氏的裴。” “裴氏?”陆立展喃喃复述了一遍,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一下子没能想起来平州裴氏是什么来路,然后慢慢的,他的眼神变了,脸色也变了。 他背上发汗,汗毛倒竖,一时间满脑子都是“平州”二字。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当年是如何设局以裴家为棋,借毒花一事诛灭裴氏满门,再牵出平州上下大小官吏,最终一举拿下,将整个平州府的官员都更换成自己的人马。他又想起自己当年在裴家救下的那个小丫头……原来,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陆立展盯着卫麟,皱起的眉头再不曾舒开。 如果卫麟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裴氏后人,那他这些年来的隐忍、迂回、城府……就实在是令人发毛…… 陆立展垂下眼帘,吃吃笑了声:“这般说来,你当初听我吩咐潜入连家,不过只是为了获取我的信任?” 卫麟不答,只是低低道:“愿陆相爷一路好走,来日见了我祖父爹娘兄弟姐妹们,见了那裴家上下老老少少切莫害怕。” 话音未落,他已转头离去。 陆立展下意识想要叫住他,但张开了嘴,却忽然不知道该叫什么。 他迟疑了一瞬,卫麟便已走出了牢房。 头顶青天艳阳高照,有着冬日里少见的喧闹模样。 卫麟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只觉眼睛生疼,不由得想起了幼年时的事。裴家遭遇灭门惨祸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晴空万里,满目明媚——只是烈阳下的人间,乌糟糟的,实在是没法看。 他和哥哥跟着乳娘苟且逃生,改名换姓,一心一意只想向陆立展报仇雪恨,除此之外,什么人什么事他都不放在眼里。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不管什么他都能不择手段地去做。 接近陆立展不难,可想要获取他的信任再近一步,就是千难万难。 可若不能让他信任自己,又该如何在他身后捅出那一刀? 这个时候,云甄夫人便成了他们的机会。 只是可惜他那哥哥不争气,接二连三地捅娄子。 卫麟迎着日光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毫无血污,不觉笑了。 只要他赢了,他就是干干净净的那一个。 这世道的准则不过如此。 好与坏,不重要。 输或赢,才要紧。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陆立展死定了,明明他已经成功报了仇,但他心里竟好像不是快乐的。那里头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倒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仇报了,一路支撑着他的信念似乎也就跟着倒塌了。 “哗啦”一声,尘土漫天,什么也没能剩下。 他转过身,看见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看见他转了过来,立即扬手遥遥招了两下。 明明不是熟人,但看他招手的动作,却像是熟得不能再熟。卫麟愣了一下,大步走过去,在马车边上站定了。 马车里的人便唤了一声“三七”。 驾车的少年答应了一声,人却在原处没有动。 “去树下候着。” 三七闻言终于动了,却还是哭丧着脸嘟嘟囔囔地说道:“三姑娘,我家爷可让我仔细看着您的……” 马车里的若生沉默了片刻,说了句:“好好望风。” 三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一旁的树下走去,但目光一直火炬似地盯着卫麟看。 卫麟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别开脸隔着车壁同马车里的若生打起了招呼:“久违了三姑娘。” 若生话中毫无波澜:“你我不是朋友,无需寒暄。” “……也是。”卫麟笑了笑。 若生道:“裴氏毒花一案已在重查,敬请静候佳音。” 卫麟微微一怔,知道她隔着车壁看不见自己,但还是摇了摇头:“已经不重要了。”尽管他一直在期盼,但今天见过陆立展后,他却觉得不要紧了。 即便洗清了裴氏污名又能怎样? 死去的人,难道还能复活吗? 至多,不过是他烧个信给他们知会一声罢了。 但他说完,还是又接了句:“劳三姑娘费心了。” 若生淡淡道:“应该的。” 这是他们的盟约,时候到了,自然就该履行。 陈公公虽在太子少沔身边,但他并不得太子器重,近些年愈发如此,但卫麟不同,卫麟是太子少沔身边正当红的心腹。他的话,比陈公公的管用;他的人,也比陈公公讨喜。 如何接近一个人,如何取得对方的信任,都是卫麟擅长的。 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只要他想,他就总有办法能够让旁人喜欢他。 她上过当。 姑姑也上过当。 就连陆幼筠都曾栽在了他手里。   第356章 前情 这一世虽然连家的事出了差池,但他转过身便成功接近了太子少沔,而且日转星移,太子少沔对他的信任也是与日俱增。这样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即便若生不愿意同他打交道,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合适的盟友。 她在长兴胡同的小宅子里见了陈公公,请陈公公想个法子悄悄地将信递给了卫麟。信上只有一句话——“倚栏娇,笑春风”。 平州裴氏的花,故裴夫人的曲子。 哪一样,都是世间独有。 信尾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时间和地点。她料定卫麟会见信而来,他也果真在信中约定的时间到来时,出现在了她眼前。他身着素衣,头戴斗笠,一路避人走来,到了地方后也不立即现身,只装模作样小心查看周遭环境。 他知道写信的人对他的真实身份必定了然于心,且这人能将信送至东宫,手段人脉亦不可小觑。他在明,对方在暗,不得不小心行事。 可若生,信是悄悄送的,见面却是直接站在那候着的。 卫麟很快便看见了她。 他面上慢慢地露出了诧异之色。 临行之前,他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人,却从未想到过若生身上。连家娇滴滴的三姑娘,怎么会知道倚栏娇和笑春风?卫麟惊讶之下,连要将视线移开都忘了。 他近乎直勾勾地看着她。 若生自然也就发现了他。 随若生同来的三七在旁抓着画像仔细比对过眉眼,也冲若生压低了声音道:“三姑娘,是他!就是他!” 少顷二人面对面落了座,她开门见山地便将倚栏娇的来历说了一遍,然后是平州、梅姨娘、那支名为笑春风的曲子、陈年旧案还有梅姨娘心心念念的陆立展。 卫麟则一直沉默着,直到她不再言语方才嗤笑了声:“世上焉有那般愚蠢的人?” 他说的是梅姨娘。 那个幼时被陆立展救出裴家后,便一心一意认定了陆立展的人。 从感恩到仰慕,再到情愿为他肝脑涂地,看起来的确是蠢。 卫麟道:“她小时不知便罢,长大了竟也还是什么都看不穿,岂止是蠢。” 若生看了他一眼:“你怎知她就没有看穿?” 对梅姨娘而言,说来说去,不过是“情”字困人。她未必就不知道陆立展的真正面目,她只是知道了也不愿意相信罢了。 若生又道:“但你……看来是早就知道真凶了。” 在平州发现梅姨娘的事后,她曾猜测过卫麟兄弟二人为何要进入千重园。是同梅姨娘一样受人蛊惑,以为姑姑才是害了裴氏满门的凶手?还是,另有所图? 而今想来,该是后者。 她定定看着卫麟,眉眼沉沉地道:“平州的事也好,梅姨娘也罢,我方才所言,你但凡有一句不信的,都大可再调查一番。” 卫麟唇角微勾:“三姑娘的话,我自然都是信的。” 他也的确一直都知道真相。 他惊讶的,不过是若生早知他的身份。 兄长和他跟着乳娘长大乳娘知道的事,他们全知道;乳娘不知道的事,他们后来也知道了。 父亲遇害时,他就躲在柜子里,透过缝隙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接过一旁官兵手中的长剑,指着父亲,想要逼迫父亲说出裴家花谱的下落。 可父亲抵死不从,他便冷笑着一剑挥下。父亲的血滚烫滚烫的,洪水似喷涌而出,溅得老高,溅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听见外头有官兵冲进来大喊,大人,找着了! 他不知道什么被找着了。 但他因此脱身,活了下来。 那个年轻人的模样,也从此镂刻在了他的心里。 想起陆立展,卫麟嘴角的笑意更重了些。 若生则看见他的笑便下意识别开了脸。 可她一转头就看见了三七,三七一脸疑惑地望着她,眨着眼睛像在问怎么了。 若生心里忽然一松,又将脸转了回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卫麟算什么,不管他叫什么,是卫麟还是玉寅,都同她没有半点干系。他说什么,笑不笑,也全不值得她在意。 她想开了,立时神清气爽,屈指轻叩桌面道:“你想报仇,我也想。” 陆幼筠耀武扬威、张狂肆意的根基是她的家世,是她的父亲。 没了那些,她也不过就是蝼蚁。 明人不说暗话。 若生继续道:“以你的本事,想必会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但那一天,还要等上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你不知道,你也算不出来,可你一定心知肚明,那一天还很远。但你我一旦联盟,那一天便可近在咫尺。” 卫麟闻言,目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 半月之后,他将“鱼饵”喂到了太子少沔嘴边。一面离间太子和陆相的关系,一面劝说太子不可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他小心翼翼揣摩着那个度,顺了太子少沔的心,又没有叫太子起疑。 很快太子少沔便咬了钩。 大鱼近在眼前,便到了苏彧等人收线之时。 卫麟不断透过陈公公递出消息,苏彧几人便不断根据那些消息来修整计划。他们借太子少沔的计策,将计就计,从义庄寻来无名尸布“巫蛊凶案”,又装作已经陷入了太子挖好的深坑之中来麻痹他。 继而再一步步推演,抢在他们动手之前便备好应对之策。 最终,太子少沔被斩杀于宫变之中,陆立展等人也被悉数打入了死牢。 …… 若生坐在马车里,回忆起先前的筹谋,嘴角用力抿了抿。 这时,车外的卫麟忽然说了一句话:“当日虽是联盟,但三姑娘并没有打算让我活到最后是不是?” 外人眼中,他是太子少沔的心腹,一旦太子落网,他就会连分辩的机会也难寻。到那时,不等真相揭露,他就先死了。若非他当时灵机一动,趁机替嘉隆帝挡了一剑,他今日能否站在这里就难说了。 马车里的若生不置可否地说了句:“时候不早,公公该走了。” 卫麟一怔。 她似乎笑了一下:“我家姑爷可不大喜欢你。” 伴随着话音,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第357章 名字 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卫麟微微抿了抿唇,说了句:“是啊,时辰的确是不早了。”他身上带着伤,还没有好全乎,出来走上这么一遭也怪累人的。他从善如流地道:“既如此,那便再会了三姑娘。” 若生坐在马车里,声音有些发闷:“公公好走,后会无期。” 事情已了,他们今后再无必要见面,自然没有“再会”。但她将话说得这般决绝果断,还是叫卫麟有些吃惊。 不过吃惊之余,他也未再说话,只不动声色地悄悄转身离去。而他一走,一旁守着的三七就急匆匆跑上前来喊若生道:“三姑娘,五爷来了!” 若生重新笑了起来,掀开帘子从里头探出张明媚的笑脸道:“我知道。” 三七攥着马鞭歪了歪脑袋:“您怎么知道?” 若生还是笑吟吟的,不紧不慢地道:“我同你家主子心有灵犀呀。” 三七一愣,旋即脸上烧起了两团红云:“您……您这话……”怎么能当着他这个连喜欢的姑娘也没有的人面说!这不是故意刺激他嘛!她不害羞,他可要害臊了…… 三七讷讷的将脸转了过去,开始四处张望起来。 若生哈哈大笑:“三七呀,你那哥哥可比你脸皮厚得多了。” 同样的话,她在忍冬跟前也说过,可忍冬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能接着她的话把她和苏彧一道再夸上一遍。难怪苏彧会将忍冬留在长兴胡同里守着永宁,而非三七。 兄弟俩生得一样,性子可真是截然不同。 若生过去出门时身边带的都是扈秋娘,可如今扈秋娘不在了,她一时之间也没有合适的人手,便向苏彧借了三七来用。不曾想,三七这般逗趣,实在是好玩的紧。 若生高高兴兴地笑了一场,心情大好,直到苏彧到她面前时,她脸上还带着笑。 苏彧换乘上了她的马车,坐定后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见过玉寅了?” 若生微微颔首,笑道:“你差了三七来看着,还需问我么?” “我只说让他跟着你,可没有吩咐过旁的事。”苏彧闻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递给她。 若生接过翻开,一看蹙眉,抬起头来望向他正色问道:“这是……陆立展的?” 苏彧点头:“事出突然,他的东西虽藏得严实但还都来不及毁去。” 陆家被翻了个底朝天后,他有什么东西,就也都被翻了出来。 若生重新低下头去看手中的册子,上头密密实实地写了一堆东西,有人名,有时间,也有事件。她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她和苏彧在平州时,从那位平州刘刺史手里拿到的账簿。 于是她再次抬头看向苏彧问道:“这册子有何异样?” 朝堂上的事,她敢插手,但她能插手的余地不多。如今太子已死,陆立展等人亦被收监,剩下的理应全是苏彧和昱王的事。这册子既是陆立展的,那上头所记载的人和事,自然也就都是陆立展和太子少沔的同党,或受制于他们的人。 昱王知悉便已足够,根本不必特地拿来给她看。 苏彧道:“你往下翻。” 若生听他口气似乎有些古怪,便哗哗往后翻了两页。 翻到某一张,他忽然伸手一点,按在了那张纸上:“你仔细看看上头所写的名字。” “李莞。”若生低头看着,轻轻地念了一遍:“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劲的么?”这看起来,像是个女人的名字……但朝堂上为官的,哪有女人?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苏彧:“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苏彧摇了摇头:“不知,或许是个男人,又或许是个女人。” 若生听得更糊涂了,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苏彧压低了声音:“你再想想,这名字可眼熟。” 若生一愣。 说到眼熟,她似乎的确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是在哪里?她有些迷迷糊糊地回忆着,李莞……李莞……忽然,她眼神一变,蓦地道:“李莞!不是你姨母的名字吗?” ——夏柔的生母,便叫李莞! 她虽然只听过一回,但应当没有记错。 若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会?” 言罢她立即又摇了摇头道:“是不是凑巧?”“李”是大姓,一向常见,“李莞”这个名字,也并不十分特别,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多的是,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什么也说明不了。 苏彧笑了一下:“兴许是凑巧,兴许不是。” 眼下没有别的证据,什么话也不能说死。 他望着若生:“你再看看上边所记载的日子。” “……没有道理。”若生轻声自语着低下头去,“她和陆立展怎会有交集。”她仔仔细细地盯着边上写着的日期看,墨色已经陈旧,写的是宣明十三年。 那是,六年前。 若生心里开始翻江倒海:“宣明十三年,岂不正是——” “燕门之变”时! 也正是在那一年,苏彧失去了他的父兄。 可她再看,上头除了一个名字和时间外,已再无其他。 这个“李莞”究竟是谁?陆立展和他在宣明十三年又做了什么? 若生合上册子,看向苏彧,突然有些语塞了。但很快她又想到了一处不大对劲的地方:“思来想去这名字恐怕还是重了的可能更大些。”夏柔的母亲早在十几年前便去世了,她也因此一直寄住苏家。 到了宣明十三年,夏柔母亲的祭日也不知过了多少个。 那个和陆立展有所交集的“李莞”,怎么可能会是她? 陆立展难道会特地在多年后写下一个死人的名字? 若生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苏彧却没有说话。 她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会想到。 这册子上不过只有寥寥一个名字和时间,连正儿八经的证据也算不上。但相同的名字,难免还是过于巧合了。不知道就罢,而今知道了,心里总是有些犯嘀咕。 苏彧将册子重新收好,声音平静地说了句:“不管怎样,既然知道了,就还是查一查吧。”   第358章 男人 午后,阳光渐弱,腊月的空气寒意愈浓。 黄色的腊梅花颤巍巍地从墙内探出枝桠来,风一吹,空气里便满是梅香。若生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天际一团火红已成灰白,是又要下雪的模样。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将视线收回,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目光顿时又凝在了那。 马车她不认得,但车上写着的那个大字她可认得。 若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马车上下来个姑娘,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忽然将脸转了过来,然后一看,脸上绽开了笑容,朝着她用力地挥了挥手。 若生心里大抵已经猜出了这人是谁,遂扭头同一旁的苏彧道:“你往外瞧瞧,那是不是你家表妹。” 苏彧微微一愣,越过她侧脸往窗外看了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若生道:“是不是该过去打声招呼?” 苏彧眼皮也不掀一下地道:“不必理她。” “……”若生回过身,用力地打了下他的肩膀,哭笑不得地道,“有你这么为人兄长的么?” 苏彧一脸风轻云淡:“那丫头讨人嫌。” 若生闻言愈发啼笑皆非,扶额吩咐,让三七将马车赶到夏柔边上去。到了地方她先下的车。夏柔立即迎上来,笑着道:“阿九你来的正好,我这恰巧缺个人陪呢。” 俩人近日熟悉了许多,若生便也就笑起来道:“你那表兄也在。” 说话间,苏彧推开车窗,从里头探出了半张脸,看着她们轻轻地哼了一声:“打过招呼该走了。” 夏柔回望过去,翻了个白眼,又笑着抱住了若生的胳膊:“好阿九,别理他,我们自去玩我们的。” 若生失笑:“做什么去?” 夏柔伸手指了指附近的一座楼:“听闻里头新出了些好玩的菜色,我们去尝尝。” 连家的厨子手艺绝佳,若生鲜有在外用饭的时候,夏柔所说的酒楼她从未去过。 她回头看了苏彧一眼。 苏彧正要开口,夏柔抢先说了句:“何以解忧,唯有吃喝。”她的手还牢牢地抓着若生的,丁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苏彧无可奈何地道:“银子可带够了?” 夏柔瞥他一眼:“放心吧您,银子不够我也不能卖了您媳妇儿。” 若生一面脸红一面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苏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道:“是不是讨人嫌?” 若生乐不可支,笑得答不上话。 苏彧叹了一声:“罢罢,我走就是。” 他要去长兴胡同一趟,若生原是归家,如今能有夏柔陪着四处转转也是好事。雀奴出事以后,若生只在他跟前大哭过一场,想必心里还是难受的。 胡吃海塞一顿,纵然不能解忧,也是高兴的。 但他念叨着要走,却始终没有发话让三七动身,三七便犹犹豫豫地不知怎么办。 还是若生催促道:“走吧。” 苏彧这才又叹了口气让三七启程。 夏柔挽着若生的胳膊感慨道:“真是谢天谢地,我还生怕他不走了。” 若生跟着她往酒楼里走,嗅着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烟火气,笑着道:“他有要事在身。”说完,她忽然想起了先前在马车上看过的那本册子。 那个被陆立展特地记载在册子上的李莞,同夏柔的母亲究竟有没有干系? 想了想,若生闲谈般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 夏柔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道:“哪里能记得。” 她去世的时候,夏柔尚且年幼,对她的记忆原就不深,过了这么些年,更是丁点也不记得了。 若生沉吟着笑了笑:“我只看过我娘的画像。” 夏柔怔了一下。 若生笑道:“画师手艺精湛,栩栩如生,但我总是看过便忘。” 她有记不住人脸的毛病,夏柔也知道。 夏柔问了句:“那我呢?你平素是如何记住我的?” 若生哈哈一笑:“你呀,你左侧鼻翼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夏柔“咦”了声,伸出手指仔细摸了摸自己的鼻翼:“原来如此。” 少顷,俩人上了楼,进了雅间,夏柔大马金刀地往下一坐,想也不想地便脱口点了七八道菜,又让人再上一壶梨花酿。 若生有些吃惊。 夏柔倒是满不在乎地冲她一摆手:“在家时常陪着姨母用饭,她饭量小,菜色多清淡,实在不合我胃口。今日难得出来,自然要放开肚皮吃个痛快再说。” 果然,她说要放开肚皮吃,这菜一上来,她便真就开始埋头大吃。 她将丫鬟打发了出去,自己夹菜,想吃哪一道便吃哪一道。若生看着她,明明味道一般的菜吃进嘴里似乎也成了珍馐美味。同夏柔吃饭,实在开胃。 两个人吃着菜小酌着,面颊因为咀嚼的动作一鼓一鼓,像水中两条贪吃的锦鲤。 突然,外头传来了一声巨响。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 若生和夏柔一齐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皆起身伸手去推窗。推开半扇,街上景象便可一览无余。底下闹哄哄乱糟糟,不知是谁家的马发了狂,踢翻了两旁的小摊子,此刻正嘶鸣着被个穿靛蓝色的年轻人勒住了缰绳慢慢平静下来。 若生一手还端着酒杯,见状兴致缺缺地准备合窗。 然而这瞬间,那年轻人手一扬,腕间有个东西蓦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震惊之中手一抖,酒杯“哐当”落地,溅起了一地的梨花酿。 是不是眼花? 是不是她眼花了? 她们身处二楼,虽然楼不高,但到底隔着距离。 是不是,她看错了? 若生顾不得酒杯摔了,只急急忙忙趴在窗口低头往下看。 但这会,她已经看不见他腕上的东西了。 她直起身子,从自己领口里掏出了一根红绳。红绳末端,吊着一枚模样古怪的坠子。 坠子是玉的。 打磨成了半圆形的薄片。 上头刻着一只不知名的鸟,有翅膀有羽毛,却只有半只。 姑姑也告诉她,这坠子只有一半。就算找遍了整个大胤朝,也绝不可能找出第二块来。 可她方才,分明好像看见了另一半…… 玉上的鸟,血红血红,日光下要多刺目便有多刺目。   第359章 生疑 这坠子原是姑姑的东西,是她早年在东夷得来的。姑姑悉心保管了多年,直至雀奴去世,才将这枚玉坠转赠给了她。 雀奴身上有一半的东夷血统,这玉坠给了若生,是权作纪念的。若生接下后,便用红绳串起贴身挂在了脖子上。她虽然并未问过姑姑这坠子的来历,但心中多少有数,能叫姑姑一留便十数年的东西,只怕是同那位东夷三王爷有关。 是以当姑姑告诉她这坠子只有半块的时候,她深信不疑。 依她对姑姑的了解来看,另半块坠子不是在那位三王爷身上,便该是同她早夭的表兄一道埋在了地下。 然而方才那一眼—— 若生紧紧攥着手里的玉坠,心头百转千回,猛地叫了一声夏柔。 夏柔还在因为她先前失手摔在地上的酒盏而失神,闻言一惊:“怎么了?” 若生道:“你往楼下看一眼,留神看那个牵着马的男人,看他的脸可有什么异样。” 夏柔怔了一怔,点点头依言往窗外望去。 “可有异样?”若生问。 夏柔转过脸来看向她:“挺俊俏的。” 若生沉默了片刻,过了会才细问道:“你仔细看他的眉眼,是大胤人模样还是异族模样?” 听见“异族”两个字,夏柔面上露出了两分吃惊,正了正脸色道:“我再瞧瞧。”她再次往楼下看去,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年轻人。 许是目光太过炽热,突然间,蓝衣的青年仰头朝她看了来。 二人目光一触,像是有一条线,蓦地绷紧了。 但夏柔没有慌张,反而朝着他嫣然一笑。然后收回目光,站直,合窗,一气呵成,半点不见乱。她正色看着若生道:“瞧着像是大胤人,但仔细看,他的眉眼似乎更深邃些。” 若生点点头没有言语。 夏柔回到桌前,重新斟了一盏梨花酿递给她,轻声问道:“你认得他?” 若生摩挲着杯身,闻言摇了摇头:“不认得。” 但她看着那个人,想起那半块玉坠,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如果姑姑的孩子一直活着,那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还是丑陋?若生不知,也从没有想象过。因为姑姑告诉她,那个孩子死了,一落地便死了。 但如果他活着呢? 他应该更像一个大胤人吧。 他嫡亲的祖母原就是大胤姑娘,他的亲生母亲也是大胤女子。 他的父亲便已不那么像是东夷人。 他就应该,更不像吧? 胡思乱想了一通后,若生眼中露出了一点叹息式的神情。她呷了一口杯中的酒水。梨花酿入口甘甜,丁点辛辣也无,委实不像酒。她定定地看着夏柔道:“若让你将方才所见的那个男人画出来,你有几分把握?” “琴棋书画诗酒花”,夏柔只精了一个“画”字,让她作画,她还是不怕的。 她拿筷子尖蘸酒,在桌上画了几道后口气笃定地道:“至少八分。” 若生舒了一口气。 这时,她听见夏柔有些迟疑地说了一句:“奇怪,仔细想想,那人竟同你生得似乎有几分相像。” 若生心中一震。 莫名的,即便隔着窗,这一瞬间她仍然觉得天变了。 夕阳渐至。 风更冷了。 身在长兴胡同的苏彧站在廊下,仰起头来朝上看,视野所及的四角天空隐隐带着种沉沉的暮气。他忽然间有些呼吸不畅,胸口憋闷令人不快。 如今大局已定,永宁也该回宫了。 他原以为到了这一日,自己定然会长松一口气。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有些不舍。 苏彧轻叹了一声,将视线从愈显阴沉的天空上收了回来。他转过身,向屋子里走去,然而才掀开帘子,他便定住了脚步。他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的人,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 永宁抱着若生送给他的布老虎在小声地自言自语。 “小老虎、小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童声边上,是正在低头收拾东西的少年,嘴角微微地笑着。 另一边,屋子的角落里,也有一个少年在认认真真地收拾着东西。 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颜色样式的衣裳;两张脸上,也挂着几乎一般无二的微笑。 苏彧有一刹那的失神。 数年来,三七和忍冬兄弟俩一个跟着他呆在定国公府,一个跟着永宁留在长兴胡同,二人鲜少如今日这般聚在一道,是以他也一直没有发现,原来三七和忍冬他们俩是这样的像。 苏彧知道他二人是双生子,但往常只看一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方才,他掀开帘子往里看的那一刻,发现自己竟然没能一眼便分辩出谁是三七,谁又是忍冬。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相似,不说话的时候,分明就像是镜中和镜外,一边一个,却是同一人。 苏彧的声音像在梦呓,很轻,很轻:“忍冬?”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小永宁软糯的童声外,并没人在说话。所以他一开口,即便声音轻微,屋子里的两个少年还是立即便齐齐朝他看了来。 望着那两张脸,苏彧猛地头皮一炸。 左侧的少年率先察觉了他的神色不对,急忙问道:“怎么了主子?” 右侧的少年眨眨眼,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疑惑又苦恼地道:“五爷,可是小的哪样收拾的不对?” 苏彧攥着帘子的那只手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现下辨出来了。 左侧的是忍冬,右侧的是三七。 可他们俩在他身边呆了这许多年,他方才竟未能一眼便分辨清楚。 苏彧的眼色沉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三七和忍冬也就不敢说话。 就连永宁,都察觉出了气氛不对,没有继续同他的小布老虎说话。 但寒风一阵阵的,不断地从半开的门口吹进来,吹得屋子里的热气也散了。终于,永宁抱着布老虎,扬声叫了一声“爹爹”:“冷!” 苏彧这才像是回过神,将手里的帘子放了下来。 他看着永宁,忽然喃喃地说了句:“该改口了。”   第360章 晚膳 暮色四合之际,苏彧去见了陆立展。他带着那本册子,一页页翻开点给陆立展看,上头的人和事,除了“李莞”,每一个、每一桩他都了然于心,只有“李莞”,只有这个不知男女不知身份却异常熟悉的名字,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苏彧指着那一行墨色陈旧的人名,问陆立展道:“宣明十三年时,你记下的这人是谁?” 陆立展像是早知会有这么一朝,闻言面上半点不见慌乱,只但笑不语,目光定定地看着苏彧,过了半响方才张嘴说了一句:“小师弟才智过人,想必自己能够领悟。” 言语间,他一张笑脸,浑似酒桌谈笑,无一分身陷囹圄之苦。 冬去春来,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死了。 临死之前,还能看看旁人的笑话,多好? 陆立展说完以后再未开口,一副抵死不说,偏晾着你当乐子看的模样。他左右是死定了,而今就算拖了他去严刑拷打又能如何,不过是早死晚死而已。 他惜字如金,一字不肯再说。 苏彧收起册子,也未再发一言。 他心知肚明,陆立展不会说。 他特地来问,想看的不过是陆立展那张脸罢了。那张满面笑意的脸,不必出声,便足以解惑。他心中的怀疑,已近八分。 如果册子上所写的名字同他毫无干系,陆立展的神情不会这般愉悦。 苏彧转身出了牢房。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凛冽的寒气,将道旁的两棵枯树吹得沙沙作响。天边仅剩一线红光,微弱的几不可见,很快便也湮没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苏彧低头垂眸往地上看去,有两片枯叶被夜风高高卷起,打着旋儿飞远了。 他呼吸一轻,有些黯然地想,这两片叶子还活着的时候,生在枝头上,是否是一样的鲜翠欲滴…… 它们又是否有着极其相似,乃至于令人无法用肉眼分辨的脉络? 他在夜幕下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的角落里,跪在佛前虔诚诵经的苏老夫人也紧紧地闭着眼睛。 消息已经传遍京城,街头巷尾,人人都知道了。 那原本位高权重的陆相,年后便要处斩了。 有人唏嘘,有人惶惶,有人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 可苏老夫人听说以后,只是久久地愣在了那。她将身旁的婢女婆子都给打发了下去,孤身一人留在小佛堂里,面向菩萨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拼命地转动起了手中佛珠。 她心不静,她心慌意乱。 眉间是个深深的川字,眼角细纹密密麻麻。 不过瞬间而已,她却像是老了十岁。 但是下一刻,她突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她睁开眼,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容光焕发,显得她异常年轻有活力,仿佛先前那老态只是一场错觉。苏老夫人觉得自己浑身轻松,耳聪目明,这一刹那是从来没有过的舒适自在。 不枉她日夜礼佛,如今终于有了回应。 她细细摩挲着佛珠,一粒粒光滑圆润,全是岁月的痕迹…… 突然,隔着厚厚的防寒棉帘子,响起了大丫鬟青鸯的声音:“老夫人,五爷来了。” 苏老夫人愣了一愣,站起身往门边走去:“可说了有什么事?” 青鸯的话音被晚风吹得有些缥缈无着:“五爷没有提起。” 苏老夫人掀起了帘子,探身走出,就着廊下昏黄的灯光遥遥地望了一眼,有个身穿大氅的年轻人正背对着她站在台矶之下。 她笑了起来,清清嗓子,扬声唤道:“小五!” 台矶下的苏彧闻声转过身来,大步上前来问安。 苏老夫人笑着拍拍他大氅上沾着的夜间水汽,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苏彧摇了摇头:“多日不见,想您了。” 他一贯不爱亲近人,但面对母亲的时候,偶尔也会流露出两分孩子气。 苏老夫人便愈发笑容满面,神情关切地问道:“可曾用过饭了?” 苏彧叹口气:“方才得空,还不曾。” 苏老夫人笑道:“巧了,为娘抄经抄晚了,也还未曾用饭,看来今儿个是注定要咱们娘俩一块儿用饭的。”她扭头喊了一声“青鸯”,“让人摆饭,多备一份碗筷。” 青鸯应声而去。 母子俩便也一前一后往温暖的室内走去。 不一会,青鸯手脚麻利地领着人将饭菜一一摆放妥当后,便另取了一双筷子来要给苏老夫人布菜。 可苏老夫人摆摆手:“不用你留着伺候了,下去吧。” 说完,她神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将人叫住了问道:“表小姐呢?怎么不见人?” 夏柔时常来陪她用饭,今日却似乎没有看见。 苏老夫人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青鸯道:“回老夫人的话,表小姐先前差人来报了信,说是留在连家用饭,今日会晚归。” 苏老夫人眉间一蹙,很快又舒展开了来:“是吗?” 她没有再问,一旁的苏彧也没有说话。 青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母子二人各自取了筷子开始用饭。 吃了半饱,苏老夫人神态温和地问道:“近几日都在忙些什么?瞧你这脸,像是又瘦了。” 苏彧笑了一下:“您哪回见我不说又瘦了?” 苏老夫人佯装愠恼:“胡说八道,我哪有回回这般说。” “您别不认,论记性,我可比您强。”苏彧放下了筷子,“不过这几日的确是忙了些。”他顿了顿,仿佛有些苦恼似的,迟疑着叫了一声“娘”。 苏老夫人奇怪地看着他:“嗯?” 苏彧回望过去,看着她的眼睛:“姨母,可是姓李名莞?” 苏老夫人一怔:“是呀,怎么了?” 苏彧踟蹰着,没有往下说。 苏老夫人追问道:“你这孩子,怎地突然问起了你姨母的名字?究竟是怎么了?” 叹息了一声,苏彧身子后仰,闭上了眼睛,终于将陆立展的册子给说了。 “这原是不该告诉您的,但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苏老夫人面露惊讶:“这、这世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 苏彧道:“可不是巧。” 苏老夫人摇了摇头:“你姨母那名字,不算罕见,便是男人也用得。” 苏彧坐正了身子:“您说的是,这名字对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也只有陆立展一人知晓。他眼下不说,回头禁不住严刑拷打,这嘴迟早还是会被撬开,等到那时,一切便都明了了。” 他重新拿起了筷子。 苏老夫人颔首道:“不管怎样,这人已经落入大狱,你也不必心急,早晚能问出来的。”她亲自动手盛了一碗汤递到苏彧手边,“快多吃些。瞧瞧你这手,哪里有肉,还嫌我总是唠叨。” 苏彧顺从地接过了汤碗。   第361章 伤疤   余光一撇,他看见了母亲手腕内侧的伤疤。   那是道陈年旧疤,早已痊愈,但模样狰狞,依稀可见当年惨状。   苏彧记得,那伤疤下,原是一块胎记。褐红色,形如蝴蝶半翼,大小不过接近拇指指甲。但而今映入他眼帘的那块伤疤,却有近两寸长三寸宽。   当年突发意外,姨母因走水而被困屋中,母亲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不顾众人阻拦,拼死想要冲进火场去救人,仓皇间,反倒烧伤了自己。   她腕间被火焰灼伤,一片血肉焦糊,即便后来医治痊愈,也再难以复原。   那块皮肤已经死了。   坑坑洼洼,全是痛楚燎过的痕迹。   他幼时瞧见,总觉骇人,稍长大些,便知其痛,似感同身受。但这一刻,苏彧看着那块旧疤,心里慢慢地冒出了一个声音:是不是,太巧了?   为什么受伤的地方,正好便是胎记生长之处?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也没有冒出过这样的疑问。   可现在,那个声音越来越响,几乎要变得震耳欲聋。   的确……是有些巧合了……   苏彧突然觉得胃口全无,那碗汤端在手里,香气扑鼻也无法打动他半点。他低下头,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又一勺,反反复复将一碗汤水搅动得浑浊不堪,才终于喝了一口。   这顿饭,变得格外的漫长。   于他是,于苏老夫人也是。   母子俩再没有交谈,只平静如常地用罢了饭便散了。   翌日,苏彧在长兴胡同见了若生。   元宝也一道跟了来。   天寒地冻的,它懒洋洋一向不肯动弹,更不必说出门。但今次,不知是不是料到若生要见苏彧,它眼巴巴地看了若生一早上,临到若生要走,更是直接扑上来挂到了她裙子上。   好好的衣裳,差点叫它给抓坏了。   绿蕉气得要断它的粮,它竟然也不怕,只死死缠着若生不肯放。   若生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发了话,带上它一起出了门。到了长兴胡同,它一见苏彧便飞奔过去用自己的胖脸蹭起了他的脚,嘴里“喵喵”地轻声叫唤着,像在说想他。   若生深感这猫不行,见异思迁,朝三暮四,跟着苏彧的时候天天想往自己这儿跑,如今跟了她,又想和苏彧过日子,实在是靠不住。   她故意冲着元宝轻轻地“哼”了一声,越过它,掏出张纸来递给苏彧看。   元宝见状,又迟迟疑疑地爬到了她脚边,仰起头,谄媚地叫唤了一声:“喵呜——”   若生装作没听见,不理它,只同苏彧道:“我昨儿和柔姐儿在酒楼用饭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元宝扒了两下她的鞋,见她没反应,再次回到了苏彧脚下。   但苏彧也不理它,只低着头看纸上画的人,有些奇怪地道:“这是……”   若生道:“你看出来了。”   当时夏柔画完以后,啧啧称奇,道是越看越觉得这人同若生有些相像。若生便取出了那位故东夷三王爷的画像让她比对着看,可夏柔看罢,却说两人看起来虽然都眉眼深邃,但似乎并不像。   于是若生再次取来姑姑的画像让她看。   这一回,夏柔愣住了。   她说,很像。   即便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但二人的眉眼五官,给人的感觉却是相似的。   夏柔说,若生生得有几分像画中女子,但她们先前所见的那个年轻男人比她生得更像画中人。   若生和他的像,乃是因为他们都像了另一个人。   苏彧拿着画像细细地看,反复地看:“的确是像。”   若生叹了口气,取出贴身携带的玉坠子给他看,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最后道:“只怕姑姑当年知道的,并不全是真相。”   她先前只是震惊疑惑,但现如今那疑惑像是慢慢有了解释,令她不得不留心。   她望着苏彧,蹙起了眉头,有些苦恼地问道:“是否应当告知姑姑?”   苏彧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便不到说的时候。”   若生想想也是,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如果现下说了,最终查清以后却发现不是,那岂不是又往姑姑心头扎了一刀么。   还是得等查清了再议。   苏彧道:“左右要查,还是我来查吧。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先前看见的那个人当真是你我所想的,那他的出现,便证明有东夷人暗中入京了。”   他们为何入京,有何目的,又为什么偏偏挑了这时候?   一切都不可掉以轻心。   苏彧言罢垂眸看了地上的元宝一眼。它见他们二人谁也不理会自己,早委委屈屈地走开了。它蹲在角落里,舔舔爪子,别过脑袋,也干脆地不再搭理他们。   这时,忍冬忽然在外头喊了一声“主子”。   苏彧还没动,元宝便先像离弦的箭矢一般飞了出来。   胖归胖,它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捷。   它一下窜进了忍冬怀里。   忍冬愣了下,下意识摸了摸它的背。   元宝便打个哈欠,舒坦地摊开了四肢。   屋子里的苏彧笑了一下,扬声唤了忍冬入内。忍冬将元宝放下,取出两封信交给苏彧:“前后脚到的。”   苏彧接过来,将其中一封递给了若生。   俩人一道将信拆开,各自展开来看。   一个看得皱眉,一个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若生道:“有些不对劲。”   她手里的信件上写的是苏彧姨母李莞的事。   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但里头值得让人注意的却只有两条。其一,李莞十余岁时曾摔断过一条腿,万幸恢复得好,并没有落下病根;其二,李莞在被姐姐找到之前,一直生活在寒水镇。   寒水镇远在边塞,是个贫苦偏远之地。   许多人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但若生,却恰好听说过。   她当初调查陆立展时,虽未彻底挖出陆立展的身世,但却明明白白查到了,陆立展在回京之前生活的那个地方,也叫寒水镇。   她皱着眉头,看向了苏彧。   苏彧面色异常冷峻,沉声吐出两字:“不妙。”   他先前担心的事,成真了。   有人在试图买通狱卒杀害陆立展。   第362章 验尸   陆立展仇人众多不假,但他已然入狱且被判年后处斩,他已是个死定的人,何必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杀害他?   买凶杀人亦是大罪。   不论何等深仇大恨,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去杀他了。   那么,杀他的目的就只剩下一种——   灭口。   陆立展身在牢中,想杀他,便只有买通狱卒一条路可走。   苏彧虽则早有准备,但满心希望不要成真。可这一刻,信报在手,明明白白的证据,再由不得他不信。   他俊秀的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封信报,目光变幻,愈显莫测。良久,他和若生交换着又各自看了一遍。若生虽不知他的谋算,但眼下见了信报再见他的神色,也隐约猜出了几分,不觉心头狂跳。   她望着他,千言万语堆积在舌尖,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苏彧亦沉默着。   一阵风过,细雪飞来,拍打在窗棂上,飒飒而响。   苏彧忽然道:“我要开棺。”   若生一怔。   他低眉,沉声,一字一顿道:“验骨。”   ……   当年他年岁太小,许多事如今回想起来全都模糊了。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母亲当初将姨母从边陲小镇寻回家来后,日夜精心照料,一分也不敢放松。   但姨母不知是过去苦头吃得太多天性如此,还是实在不惯京城生活,平素面上并无多少笑意。   时至今日,苏彧想起她来,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一张郁郁寡欢的脸。   是以昔年大火,除了母亲之外,人人都认定姨母是自尽的。   可即便是母亲,终日说着走水乃是意外所致,也不敢说姨母就一定不是自尽。只是因为她不提,众人怕她伤心,也跟着不敢提罢了。   死于大火的人,面目难辨,肉身上的痕迹,更是无从判别。   哪怕案发现场,也极难分辨是意外走水还是自杀,又或是——谋杀。   当年谁也没有想到过第三种可能,这尸体自然也就无人验过。到了如今,尸身腐烂,余下的,只有骨头,按说更不易验。   但苏彧要查的,不是死因,而是尸体的身份。   一个人,年少时摔断过腿,即使皮肤上没有伤口,痊愈后未有病根,行走自如同常人一般无二,但她的骨头上,必然留有痕迹。   是以真相如何,拣了腿骨,一验便知。   苏彧悄悄去了陵园,瞒着众人,启出了棺木。   都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后便再没有挖出来扰人清静的道理。何况这棺木里的,是他亡故的姨母。他说要开棺,守墓的苏家家仆都唬了一大跳。   他上有母亲兄长,这等大事,照理不是他能做主的。   可苏彧向来性子孤僻古怪,他说要开,谁也不敢真拦。   但守墓的,还是悄悄差人去了国公府报信。本以为,府里不管哪位主子收到了消息,都会立刻派人前来。然而他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人来。方才醒悟,自己派去的人,只怕根本就没能到达定国公府。   金丝楠木的棺材终于出了土。   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被隆冬的寒风不断吹进鼻子里。   守墓的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   苏彧脸上,却半点异样也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棺木,像要透过那厚厚的木板将里头的人看个清清楚楚。明明还未见到尸体,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便已经沉了下去。   泥泞的深潭,一点点吞没了他。   里头像有千万条手臂,密密麻麻的将他缠得严严实实。   他想要挣扎,可周身无力。   只是下沉,再下沉。   黑雾遮眼,暗无天日。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仵作说,尸体双腿上,全无骨折痕迹。   这具尸体,不是李莞的。   这人,不是他的姨母。   那么李莞呢?   她若没死,又在哪里?   苏彧有些腿软。   他扶住了桌沿,一张脸新雪似的白。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的害怕。接到父亲讣告的时候,发现师父没了气息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慌乱无措过。   舌根底下压着的姜片,辛辣无比。   他咬紧了牙关,低下头去。   面上一片湿冷。   他想不起来了,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记忆里的母亲,只有那个小佛堂里的女人……   只有她。   阳光从窗棂缝隙间透进来,带着两分冬日里罕见的暖意。但苏彧却觉得越来越冷,越冷越僵。他的身体,僵硬如同木石,只剩下胸腔里的那颗心,狂跳不止。   傍晚时分,夕阳渐没。   天际泛出昏沉沉的灰白色。   苏彧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步往小佛堂里走。   廊下的大丫鬟青鸯先看见了他,急急忙忙唤一声“五爷”便要去通传。苏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青鸯一怔,迟疑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佛堂里檀香幽幽,灯火通明。   上首慈眉善目的菩萨,却像带着邪气。   苏彧的脚步放得很轻,一路不曾出声,径直地走到了苏老夫人身侧。他一撩衣袍,盘腿坐到了蒲团上。   苏老夫人霍然睁开眼,转头望来,见是他,松口气笑嗔道:“原来是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出声。”   苏彧抬头向上看,看着菩萨的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世人总说,菩萨能够洞悉世情,洞悉人心,但为何,好人却总不长命?”   苏老夫人一愣。   苏彧面上喜怒不辨,语气仍然是淡淡的:“我娘她……待你不好吗?”   苏老夫人望着他,闻言双目一瞪,手里的佛珠手串哗啦落地。   她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阵青阵白,半响说了一句:“小五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彧并不看她,口中缓缓道:“是应了那句升米恩斗米仇,还是因为怨恨?”   “那盏花灯明明是你的,却被她拿走了。如果灯在你手里,被人找到的也应该是你,是不是?”   “如果你没有被拐,你就还是官家小姐,你的人生也会截然不同,是不是?”   “归根究底,那一切都是她的错,是不是?”   苏彧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纸,一把掷在佛前:“所以合该杀了她取而代之,是不是?”   第363章 如果   苏老夫人偏着脸看向他,看着看着,面色忽然恢复了平静如常。她伏下身子,摸摸索索地将苏彧丢在地上的几张纸捡起来看。   上头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有寒水镇,有李莞,有陆立展……还有许许多多她都快要记不清的事。她几眼扫过,攥着纸张站起身来,走到佛龛前,就着香烛点燃了它们。   火舌倏忽变长、变亮,仿佛只是一眨眼,那几张满载情报的纸便被烧成了一团光。苏老夫人松开手,燃烧着的纸落入了香炉。   空气里散发出浓重的烟味。   混着清幽的檀香,形成了一股诡谲至极的味道。   她转过身来,弯腰捡起方才失手掉落在地的佛珠,捻动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苏彧道:“满嘴胡言,你这是累着了。”   苏彧嗤笑了声,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又掏出了几张纸来。   他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讥诮和愤怒:“摹写了无数份,你想烧多少便有多少。”   苏老夫人板起了脸:“你听听你自个儿的话,像什么样子!”   她听上去是那样的伤心:“你突然跑来说些疯话便罢了,怎地还冥顽不灵,不听劝了。”   苏彧垂着头,低低地笑:“棺中尸首没有腿伤。”   苏老夫人闻言,浑身一震,但仍强撑着道:“什么尸首,什么腿伤,人死了十几年,还能看出什么伤来。”   “没了肉,还有骨。”苏彧终于抬眼看向了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上绝没有毫无破绽的案子。”   他的眼睛,在小佛堂通明的灯火掩映下,幽深如井。   苏老夫人站在这双眼睛前,只觉得他的眼神锋刃一般的冷利。   她暴露无遗,只能退,只能躲,却丝毫前进不了。   她蓦地摔了手中佛珠,重重地砸在苏彧肩膀上,咬牙切齿地道:“休再胡言乱语!”   苏彧不闪不避,由得她砸。   苏老夫人见状,愈发龇目欲裂,往日的慈和温柔模样,丁点不剩。她在原地踱步,团团的转,口中自语般喃喃地道:“烂都烂了,还有什么破绽可验……”又说,“不可能有证据……不可能的……”   忽然,她停下来,望着苏彧神色诡异地笑了起来:“即便你能证明棺中尸体不是李莞,又能怎样?”   他仍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她才是李莞。   苏彧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   明明疑点就在眼前,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被人察觉。   他沉默不语。   苏老夫人便认定他是无话可说,眉眼舒展开来,像有大石落地,轻轻舒口气道:“小五,你不要胡闹。”   可话音未落,苏彧已开口道:“你的鞋。”   苏老夫人猝不及防,怔住了。   苏彧慢慢的,低声道:“你伤在右腿,行走间虽同常人无异,但右脚落地时的力道却不及左脚。因为差异细微,即便站在你身后观你走路也难以分辨。但是……”他语气萧冷地道,“经年累月,你的鞋子上却留下了痕迹。”   两只脚的鞋底磨损程度,是不同的。   苏老夫人听明白了,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惨白。   苏彧叹了一口气:“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父兄身在军营,我亦远在重阳谷,府中人手早在那场大火之后便被更替了大半,谁也没有察觉不对。为什么,你要勾结陆立展谋害父亲和哥哥?”   “你们原是旧邻,早有交情。你年少时摔断腿,乃是因为救人,救的便是邻家小童。如今想来,那个孩子应该就是陆立展了。”   “多年后,他在京城见到我母亲,又知道她在寻找失踪的孪生妹妹,于是便想到了你。”苏彧身板挺得笔直,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冷意,“当年前来报信的行商,只怕也是陆立展安排的人吧?”   苏老夫人听得心惊肉跳,知道他聪明,却不知他竟聪明至此。   她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门外的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下来。   小佛堂里的光明,似乎也跟着黯淡了。   苏彧从地上站了起来,笑意虚浮地望着她道:“以陆立展的性子,没有亲自确定之前的事,他不会出手。行商出现之前,他必然去见你仔细询问过。那么,早在我娘前去寒水镇寻你之前,你便知道她会出现。”   “所以从头至尾,你都在撒谎。”   “撒谎?”苏老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了声,“真正撒谎的人,是你那令人作呕的娘!”   她拂袖一挥,大力地将案上香炉扫落于地。   “哐当”一声巨响,外头的人也被惊动了。青鸯隔着门,声音里带着两分踟蹰,试探着唤了句:“老夫人?”   苏老夫人大口喘息着,没有应声。   苏彧的声音则冷得像冰:“滚。”   门外一静,很快便有脚步声匆匆远去。   苏老夫人吃吃地笑,忽然道:“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其实你根本半点不懂。你不过就是个愚蠢的竖子,同你娘一模一样的蠢。”她眯起了眼睛,眼角细纹重叠,将岁月和往事一点点碾碎,“若我说你突然发狂弑母,你觉得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一个是自幼性情古怪的人。   一个是年轻时同丈夫收留士兵遗孤视如己出,年老后吃斋茹素与世无争,一心向佛的柔弱妇人。   世人会更愿意相信谁的话?   苏彧默然无声地望着地上的香灰,良久才很轻地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他一直在想,若生记忆里的那个他,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是太子少沔,还是陆立展,又或是他如今还未曾遇到的人?但不论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至蠢到中他们的招。   可弑母……真是有意思……   苏彧抬起头,看向了那个他叫了许多年“母亲”的人:“您晚了一步。”   苏老夫人愣了一下。   苏彧声音沉沉:“来见你之前,我已派人快马送信与兄长。”   原本事情未了,他无意联络四哥。四哥脾气大,性子急,一旦在知道真相后发了疯,他根本治不住。管的了四哥的三哥又远在边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但若生,让他一定要提前知会四哥。 第364章 骗子   如今看来,倒是他当局者迷未能看透,差点出了纰漏。   若他现在出事,莫管什么由头,只要四哥收到了信,就一定不会轻易相信。线索已在,若生也在,这事已不是一句“发狂弑母”便能搪塞过去。   苏彧再道:“陆立展未死。”   苏老夫人面色惊变,忽然明白了过来,口中话语破碎,仓皇道:“你、是你!是你给我下了套!”   “你若心中无鬼,又何惧夜半叩门声?”苏彧愈发面容发沉,“我只问一句,当年父兄的死,是陆立展的主意,还是你的?”   苏老夫人浑身颤抖:“是陆立展!是他!”   她步履迟重地连连往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一下将后腰抵在了长桌上。仿佛这样才能站稳,她脸色发青地道:“我是被逼无奈,受胁于他……”   苏彧望着她,忽然嗤笑了声:“受胁?”   苏老夫人以手掩心,声音低微:“是呀!小五,我从来不是故意的!”   “我虽一直怨恨你娘,但她毕竟是我嫡亲的长姐,我怎会对她动什么杀心?当年是她自己说要与我互换身份,非我迫她呀……她意外身故,我顶了她的身份不假,可我这么些年来待你们兄弟不好么?”   “我对你们视如己出,可曾有过一分不对?”   她说着声音渐响,似有了底气:“只是我识人不清,叫陆立展胁迫,不得不偷取你父军情与他,但我从头至尾,无一分害人之心。你父死后,我终日后悔,吃斋茹素日夜诵经,没有一刻原谅过自己。”   “我天天盼着陆立展能够伏法,但他手眼通天,即便现在身陷囹圄,谁又敢说他就一定不会逃脱?我想要买凶杀他,是为了万无一失,为你父亲和哥哥们报仇啊!”   她泪如雨下,言辞恳切,每一件事都圆的起来,每一件事似乎都不是她的本意。   若非苏彧早已洞悉她和陆立展的关系,这会恐怕也要信了。   最严密的谎言,是真假掺杂;最无耻的凶手,是杀人后沾沾自喜。   苏彧看着她,只觉万念俱灰:“陆立展怎会胁迫你?你少时为救他摔断了腿,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固然奸猾,但也惦念旧情。”   “若不然,他当年不会借行商之口透露你的下落,而会亲自前来,借由此事同父亲结交。”   苏彧摇了摇头:“母亲做主要同你互换身份,更是无稽之谈。她不要丈夫孩子,一意孤行要同你互换身份?图什么?”   “且你二人虽是双生姐妹,但自幼生长习性不同,纵然样貌相差无几,但旁的呢?说话、走路、穿衣打扮乃至一个笑容,都不可能一模一样。”   “若要互换,必定是经年累月的谋算。”   “她为什么要这般做?”   苏彧口气森冷地道:“她没有动机,你却有。”   苏老夫人嘴唇哆嗦,脸色阵青阵白。   苏彧继续道:“至于父亲,恐怕是你心虚所致,疑神疑鬼,为保周全,才动了杀心。但若死在家中,难免要查到你身上;死于战场,甚至半途,则绝不会牵扯到你半分。”   “而陆立展,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白能情报,为何不要?这个忙,帮了你,亦是帮了他自己。”   削弱定国公府的势力,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苏彧一贯寡言,但开口必是字字见血。   苏老夫人鲜少听他这般长篇大论,此刻一句句听下来,只觉肝胆俱裂。   她罩门被破,无所遁形。   苏彧霍然起身。   她浑身一震。   苏彧道:“四哥最迟明晚将至,还望姨母静候。”   苏老夫人闻言,六神无主,愕然唤道:“小五!”她急急地探长手臂来抓他的袖子,“小五!小五你听我说!我是冤枉的!是无辜的!”   她口口声声叫着屈,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却悄悄地摸上了烛台。   鹤顶蟠枝,触手冰凉。   她声泪俱下地道:“不论如何,你可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呀——”   苏彧挥开她的手,转身而去。   烛台高高扬起。   “哐当”一声,苏老夫人愕然地低头往下看去。   烛台摔落在地,滚了两滚,静止不动。   苏彧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一言未发。   苏老夫人只觉双腿一软,面如死灰地瘫坐而下。不过瞬间,她已如耄耋老妪。这是心知大势已去的崩溃,眼角眉梢皆满刻绝望。   等到人齐,便是发落她的时候。   苏老夫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天乏术。   她眼睁睁地看着苏彧走出了小佛堂,连门也不曾带上。   他已经毫不在乎会不会有人瞧见她狼狈的样子。   他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料及她无法逃脱。   门外空空荡荡,只有夜色寂静无声地回望着她,但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已经露陷,已经落网,再无遮掩过去的机会。   可是她明明已经瞒过了这么多年……   真是不甘心呐。   苏老夫人轻轻抚摸着自己腕上伤疤,想起那底下原来是怎样的光滑平整。   她们姐妹俩,一母双生,几乎一般无二。   连身量、声音都像得很。   可姐姐的腕上,有块胎记,她却没有。她们小时,乳娘便依靠这块胎记来区分她们。但时隔多年再次相逢时,她和姐姐的区别已远不止这一块胎记。   明明她们的眉眼五官还是那样得像,可她们看起来却是这般不同。   姐姐优雅美丽,她却粗鄙不堪。   姐姐是贵妇,她是村妇。   她甚至不知饭后上的茶水该用来漱口而非饮用。   她看起来是那样蠢笨。   她羡慕坏了姐姐的高贵。   还有那些财帛富贵、身份、名声……丈夫……   那样英俊,那样好的男人。   她嫉妒极了。   她们小时候明明一模一样,为何长大了,却变得这般截然不同?   似云,似泥,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入深渊。她在肮脏的泥淖里打着转,她嫡亲的姐姐却端坐在云端之上赏花赏雪。   都是因为那场灯会,都是因为那盏兔子花灯!   一样的衣裳首饰,一样的香粉脂膏,已经无法弥补她失去的人生了。她再不可能和姐姐一样。   那个骗子,那个令人作呕的骗子!   她们幼时同游灯会,她从自己手中拿走兔子灯时是如何说的?   ——“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姐妹俩,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共享的。   但为什么,到了那一天,姐姐却不肯了?   胭脂水粉,衣饰财物,算得了什么?她以为只要给自己这些破烂便够了吗?   那个虚伪的骗子。   花灯可以分享,为什么别的就不可以?   你的人生。   你的男人。   你的孩子。   我都要!   你不给我,我便抢!   她忍耐着,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一点点模仿长姐的习惯,说话的语气、神态,走路的样子、幅度……喜欢的东西,厌恶的东西……   不断和长姐秉烛夜谈,一榻同眠。   记忆,喜好,只要她想,她就一定能够挖出来。   日复一日,久而久之,她终于学得惟妙惟肖。   当那一天姐姐的贴身婢女认错了她们时,她便知道,时候已到。她装了那么久的郁郁不乐,也该到“自尽”的日子了。   她诱长姐入局,以蒙汗药迷晕她,再以烛火为剑杀了她,却让所有人都以为死的是自己。   恰巧姐夫人在军营,等到回来少说也得数月之后。   待到那时,纵然最亲近的人有所怀疑,她也能够用“妹妹”骤然离世为借口敷衍过去。苦寻多年的妹妹突然死了,谁能不难受?   性情有些细微变化,再寻常不过。   她殚精竭虑,算计到角角落落,也真的成功瞒过了天下人。   丈夫和年岁大的孩子,经年累月在军营过活。   小儿子苏彧,早早被送去了重阳谷,逢年过节才会见面。   剩下的那些丫鬟婆子,被她逐日替换,很快便都成了新人。   她自以为瞒天过海,永无后患。   直到多年后,她一个不慎,吩咐厨房做了一道寒水镇才有的吃食……她慌张极了,这等错误,怎么能犯?   是她松懈了,还是她骨子里仍然是那个狼狈不堪的粗鄙村妇?   那日丈夫正好在家,瞧见后颇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她虽当场遮掩了过去,但事后还是越想越惶惶。   如果他起疑了怎么办?如果他发现了不对怎么办?   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她并不是有意的。   是无奈,是不得已,是没有办法。   苏老夫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面上忽然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随苏家父子的死讯一道送回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后附了一份菜谱,皆是寒水镇当地才有的东西。   他并没有起疑。   他并没有!   他见着那道菜,只是以为她想念故去的“妹妹”了!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苏老夫人垂下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掌心下按到了一粒散落的佛珠,硌得人心里都疼。   她脚步虚浮地往门边走,闭门,合窗,反锁。   然后她拔下香烛,点燃帷幔、神龛、佛像还有自己……   她跪在蒲团上,阖眼微笑。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她放火烧死姐姐的那一天。   漫天榴火红,让人欢喜,又让人害怕。    第365章 离别   小年将至,大雪飞扬。   夏柔在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长跪不起。   事发已有三日,但对她而言,仿佛一切都还是昨日般清晰。她在苏家生活了十几年,从牙牙学语,到如今长大成人,一直都是定国公府的表小姐。   因为母亲早逝,长辈们待她一直视如己出。   其中又以姨母最甚。   是以她虽然是个孤儿,但却从未吃过一日苦头。   她原以为,自己的人生定然会长长久久的快活下去。可三天前,那场大火烧毁的,远不止那两间屋舍。   她叫了十余年姨母的人,竟是她的生母。   她以为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却是可怕到令她颤栗的杀人凶手。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她这样蠢的人?   夏柔在灵位前,俯身低头,将自己的额头紧紧贴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她是一个杀人凶手,一个胆小懦弱、可耻可恨到甚至不敢面对自己错误的杀手的孩子。   事情败露后,伪装了十数年苏老夫人的李莞放火自焚了。   没有一句认罪,没有等到众人归来。   更没有同她这个女儿解释一句话。   夏柔禁不住反反复复地想,面对这份偷窃而来的人生,难道她真是快乐的吗?她当年,该有多么穷凶极恶才能杀了自己唯一的姐姐?   夏柔想不通。   不管怎么想,都还是想不明白。   她只是觉得难受极了。   滚油炸心般的痛楚,像洪水一样吞没了她。   众人将李莞从火场里拖出来时,李莞还没有死。她望着那个该被她唤作母亲的人,木呆呆的,不知是要盼着她活下来,还是乞求阎王赶紧收了她。   但想了一天一夜,她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她瘫坐在台矶上,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四表哥铁青着一张脸来回踱步,满心都是话,可一句也说不出。   那瞬间,她连一声“表哥”都不知能不能唤。   天色又黑了下来。   李莞终究还是死了。   夏柔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   她一直跪在灵位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想哭却觉眼眶干涸。   眼泪是倒灌的,一直流进心里去。   又咸又烫。   她猛地一抬头,发现苏彧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门。   他就站在她边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天气阴沉沉的,他的人也阴沉沉的。不过几日工夫,他已像是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垂眸看人的时候,眼珠子黑得幽深似井,带着两分森然鬼气。   夏柔“咚咚咚”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忽然道:“五哥,我要离开苏家。”   苏彧没有问为什么。   有些话不必问,有些事不必谈。   他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   夏柔道:“对不起。”   苏彧神色不变:“来年秋天,记得回家一趟。”   夏柔愣了下。   苏彧口气淡淡,面色平静:“九月初六的喜酒,不能落了你。”   夏柔闻言,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泪珠子,一颗颗地从眼眶里溢出来。   回家。   这里还是她的家。   她重重低下头,眼泪汹涌,呜咽着哭了起来。   ……   过了年,冬去春来,陆立展被处斩了。   定国公府也动了几回土。   阳宅,阴宅。   被当成妹妹埋了十来年,真正的苏老夫人,终于平静地躺在了丈夫的身侧。   早春二月的天,阳光渐艳。夏柔备好通关文牒离家远游,临行之际却不许人去送她。   若生没法子,只好偷偷地跟了她一路,见她行事稳妥,未见慌乱,才在目送她出城后折返归家。   此后又半月,卫麟也离开了京城。   巫蛊案后,嘉隆帝所中之毒已被暗中清除,但他的身体却并没有好起来。   太子逆谋一事,令他元气大伤。   他旧疾新病,一股脑地涌上来,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何况他已内耗多年。他终日郁郁,精神不振,病情加重,一日赛一日的萎靡。   鬓边已是全白。   才过完年,他便开始隔三差五地召了云甄夫人入宫说话。   说的都是老话,是往事。   絮絮叨叨的,翻来覆去拣了那几件事说。   云甄夫人私下里忧心忡忡,和若生说嘉隆帝怕是不行了。   这般恋旧,只怕是时日无多。   若生听罢问她,皇上待永宁如何。   云甄夫人道,如珍似宝,比待哪个孩子都好,是从没有过的慈和模样。   她二人年轻便已相识,她说是从没有过的样子,那便一定真的没有。   若生不由长叹了口气。   嘉隆帝的确要不行了。   而她们都已看出来的事,近身留在嘉隆帝身边的卫麟自然发现得更早。   他心知这天下迟早会是昱王的,但昱王偏偏看他极不顺眼。永宁入宫后,他曾试图接近永宁,但却因此被昱王数次针锋相对。   昱王知他来历,见他再三变节,心下早已不喜。   卫麟一步步走来,终于在昱王这碰了一鼻子灰。   一旦嘉隆帝驾崩,昱王登基,他绝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倒不如趁早脱身罢了。   因此陆立展一死,他便告病归乡,准备回平州去。   他素来果敢,激流勇退虽然可惜,但总好过丧命。如今裴氏一门已获清白,他也是时候回去一趟了。   离宫这日,他出门,恰逢苏彧进门。   他站定拱手,叫了一声苏大人。   苏彧是知道他要走的,见状语气淡淡地回了一句裴公子。   卫麟怔了怔才笑起来,道:“后会无期。”   “不进京城,自是后会无期。”苏彧颔首。   卫麟再愣,后大笑而去。   他听明白了。   苏彧的言外之意。   不进京城,不必相见;若进京城,把命留下。   他惜命。   这一去,定然再不回头。   长空如洗,一望无垠。   宫门渐渐远去,这天下,很快便要不同了。   ……   这日午后,苏彧在连家见了若生。   他们虽未完婚,但如今已不大避嫌。连家上下见了他,也都唤一声姑爷。   连二爷听说他来了,更是跑到若生会客的屋子里,死乞白赖地非要留下一道说话。   可若生二人要谈的是正事,且还不能叫人知道。   他要留下,他们就只好闭嘴不说。   连二爷自己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见他们半天挤不出两句话,不由急了:“好呀!你们都嫌弃我!不想理我!”   半是委屈半是不满。   他气鼓鼓地吃了一盘茶点,一把抄起懒洋洋缩在椅子上的元宝扭头就走。   边走还边嚷嚷:“让你们说!”   “没良心的讨厌鬼!”   “都是苏小五的错!”   “带坏了我的好阿九!”    第366章 报复   若生在屋子里听得是哭笑不得,半响才摇摇头望向苏彧道:“东夷那边有消息了?”   苏彧掏出一封信来:“今晨才送达的。”   一来一去,开了春,这封信才送到他们手里。   他已经拆开看过,是以若生接过后便径直展开来瞧。   信上内容十分详尽,她想知道的东西,几乎都有。当日她和夏柔一道在酒楼无意发现的人,果真不是大胤人。   苏彧派出去的人,带着夏柔亲笔画下的小像,一路追踪到了东夷。   他们并未掉以轻心。苏彧派出去的人手,堪称他手下最得用。然而就是这样,追踪调查的过程中,还是几次三番的被人察觉了。   这封信上所载的内容,得来并不容易。   若生攥着信纸,低声道:“东夷王兄弟俩竟在同一年分别跟大胤女子有了孩子?”   是兄弟二人喜好相似导致的巧合?   可那个人,见过画像的都表示极肖姑姑。   一个巧合,兴许是真。   但接二连三的巧合,必然另有玄机。   依照信上所说,她那日瞧见的人乃是东夷王的儿子,七皇子拓跋燕。   拓跋燕的生母,亦是大胤姑娘,据闻生产时出了意外,早早便已离世。几乎没人见过她,都说拓跋燕是私生子。   因为母亲没有名分,因为母亲是大胤人。   他的身份,比起其他兄弟来要显得更为低微。   大抵也是因为无人可依,他才会长成东夷草原上的一匹狼。   行事凶狠毒辣,令人望而生畏。   若生回忆着信中所言,有些遗憾地道:“到底都是猜测,并没有确认的法子和线索。”   苏彧接过话,缓缓道:“的确没有线索,但确认的法子,还是有的。”   若生猛地一惊:“什么法子?”   苏彧叹了一口气:“拓跋燕已经回到了京城。”   嘉隆帝命不久矣,两国边境地带,已有东夷人蠢蠢欲动。   他上一次入京时便已经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但他还敢再次回来,可见是有重大目的。   一只猎隼,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停下的。   苏彧道:“有一个最冒险,但也最快捷的法子。”   “直接联络他。”他还未明说,若生便已心领神会,“他既然随身带着那半块玉坠,便证明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情,不是全然不晓。”   若生摘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微微蹙眉道:“可这一切,都得在我当时没有看差的情况下才能成立。”   她将玉坠递交给了苏彧:“不过,这个险似乎值得冒。”   苏彧笑了笑,摩挲着犹带她体温的玉坠,道:“即便不为他的身世,也值得冒险一次。”   嘉隆帝快死了。   东夷王又何尝不是已经年老力衰?   东夷的皇位更迭,恐怕也已近在眼前。   他收紧了手:“试一试吧,成与不成,都好过眼下这般。”   ……   苏彧雷厉风行,几天之后,这半块玉坠便回到了若生手里。   与此同时,还多了一张花笺。   花笺上印着一个圆,朱砂似血的红,线条清晰。   那是一块完完整整的玉坠模样。   若生带着它和自己的半块玉坠去千重园见了姑姑。她将东西摆在桌上,一字排开让姑姑看。   但云甄夫人是一头雾水,半点摸不透她的用意:“这是做什么?”   若生拉着她坐下,轻声道:“主人出现,合该物归原主了。”   云甄夫人愣了愣,然后猛然抓起那张花笺置于眼下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她的眼睛,慢慢瞪大。   她抓着花笺的手,在颤抖。   终于,她失声道:“这东西从何而来?”   若生便言简意赅地将自己如何碰巧瞧见玉坠,如何派人追查,如何确认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云甄夫人听着原委,面上血色一点点褪去,终至惨白。   她喃喃自语道:“怎么会……”   像是在问若生,又似在问她自己。   若生道:“他就将东西戴在腕上,明晃晃的。”   他知道那半块玉坠是信物。   他也知道他的生母并不像外界说的那般死于难产。   若生继续道:“姑姑,您的无极,还活着。”   云甄夫人掌中用力,将花笺揉皱成了一团,讷讷地道:“他原是那样的恨我……”   恨到不惜用个死婴替换她的亲儿,叫她饱尝失子之痛。   他想必是恨极了。   恨她骗他,恨她是个细作。   这一切,全是拓跋锋对她的报复!   世上再没有比夺走一个母亲的孩子,更让她痛不欲生的事了。   这是最最恶毒的报复。   如鲠在咽,心痛如绞。   云甄夫人用力捂住心口弓起了身子。   若生在她身后伸长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姑姑,不是的。他若只是恨你,便不会叫你生下他的孩子。”   只有爱恨相加,才会让人做出这样的举动。   “也许他事后便后悔了。”若生将脸贴在云甄夫人的背上,听着她的心跳声,一字字地道,“若有机会能够反悔,想必他一定会的。”   但她生产前夕,拓跋锋就已经死了。   他在赴死之前做下的决定,必然是憋着一口气的。   谁敢说他临死的那瞬间就一定没有后悔过?   若生声音轻轻的:“姑姑,拓跋燕想要见您。”   “他想知道真相。”   “所有的一切,前因后果,他都想知道。”   云甄夫人无声泪下,自嘲道:“真相?真相是我害死了他的父亲。”   “真相是他父亲为了报复我这个骗子,命人以死婴换他,令我们母子生离。”   “这样的真相,不知岂不是更好?”   云甄夫人潸然道:“谎言伤人,真相更伤人。”   若生松开手走到她身前,蹲下来,仰起头望向她,神色认真地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姑姑,不是的。”   “任何事,知情总是比被人隐瞒要来得痛快。”   “伤口化脓,不忍痛刺破挤出脓水,又怎能痊愈?”   “他既然已经生出了想要知道真相的心,就是您不见他,他早晚也会想方设法挖出真相。”   若生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姑姑颤抖的手:“您若实在不愿见他,我代您去。”   云甄夫人泪如雨下,满面湿漉:“我怎会不愿见他……” 第367章 母子   她想见他,想得几乎就要发疯。   可是……她要凭何种身份去见他?   母亲么?   她明明一日也不曾做过他的母亲。她不曾喂养过他一日,也不曾照拂过他一回。他孤身一人留在东夷,顶着私生子的名头,从没有见过他的母亲。   她怎配见他?   云甄夫人日夜忐忑,寝食难安。她是那样得想要见他,又是那样得不敢见他。她惴惴的,全无素日半分镇定,仿佛换了一个人。   春日的阳光日渐和煦,天上流云徐徐,惠风畅畅。   云甄夫人这一日早早的便在园中等候着。   她身前有一张石桌,石桌旁有两把座椅,但她一直身形笔挺地站在那眺望着远方,始终没有坐下。   她的心高高地吊了起来,直到那个身影,一步步映入她的眼帘,才“噗通”一声沉沉下坠。   那底下是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一颗心掉在里头,翻滚下落,很快便没了踪迹。   巨大的欢喜像滔天大浪一样淹没了她。   她颤栗着,几乎要站立不稳。   不必问,不必想,只需要一眼,她就知道那缓步而来的人的确是她的孩子。   他生得那样高,那样得英俊,脚步平缓地朝她走来,像是一个梦境。   一个绝美、绝妙的好梦。   云甄夫人颤抖着将手按在了椅子把手上。   她头一次发觉,头顶上落下的春晖是这般的温暖平静。   云甄夫人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了自己的小腹。那里头,曾有过她的希望。在漫长的孕期里,她不断地乞求,愿他健康,愿他平安……   他可以不太聪明,也可以不太乖巧。   但他一定要平安康泰。   可是当她从疼痛中苏醒过来的时候,瞧见的却是一个死婴。   灭顶的绝望,汹涌而至,她无力挣脱,只能随之沉沦。   然而这一刻,她的希望回来了。   他长成了一个高大又俊美的年轻人。   云甄夫人眼眶发热,泪水扑簌滚落,像珠帘断线,又像大雨倾盆。   她无声地痛哭着。   千言万语拥堵在心头,临到出口,却只化作了两个字——   “无极……”   那是他的乳名。   拓跋燕不觉怔了一怔。   暖暖春晖下,他面上闪过了一丝茫然之色。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南婆婆会这般唤他。南婆婆是他生父拓跋锋的乳母。多年来,一直保守着秘密,她直至临终,才将他叫至床畔,低声耳语着将过往悉数告知。   他的身世。   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   ……   南婆婆说,“无极”这个名字,是他父亲所取。   整个东夷,如今只她一人知晓。   她又说,你母亲必是回大胤去了。   她用沧桑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叹息道:“你生得,真像是个大胤人……”那口气,无比的惋惜,无比的遗憾。   他在东夷,格格不入。   阎王索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南婆婆的声音越来越轻。   她告诉他,他一出生,她便趁着他母亲力竭昏厥,依从他父亲的吩咐,用死婴替换了他。他的生母,连他一面也不曾见过。   他禁不住追问南婆婆,为什么?   可南婆婆摇摇头,叹口气,只说不知。   她听命办事,从没有问过拓跋锋的理由。她以为那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所以她也觉得意外,觉得震惊。   最后一刻,她哆哆嗦嗦地举高手,将半枚玉坠塞给了他:“是你父亲的遗物。”   她保管多年,原该销毁,但一时不忍,念着也许有朝一日孩子长大了,会想要知道生母是谁,便留下了玉坠。   这信物,本该瞒着他,她亦应将秘密带进灵柩里。   可人之将死,总觉有愧。   她当年抱走孩子,带着拓跋锋的亲笔书信将孩子送到了拓跋锋同父异母的长兄手中。那个素来叫人害怕的男人,看罢了信,接过婴孩仔细端详了许久,才终于说了一句“留下吧”。   自那以后,世人只知东夷王多了个私生子,却不知死去的三王爷原有骨血留存。   拓跋燕自幼处境困顿,时常受人欺凌。   他能平安长至今时这般模样,是一路踩着荆棘爬上来的。   他并不是个好人。   依他之间,即便生母还在人世,恐怕也不会愿意见到自己。   是以这一刻,他立在天光之下,望着另一头泪流满面的妇人时,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分辨究竟是何种情绪。   他行至石桌之前,自如落座,面上神情平静地唤了一声“云甄夫人”。   话音中,亦不见起伏。   云甄夫人却还是听得一个激灵。   她的儿子,在同她说话!   她情难自已,又恐失态,匆匆忙忙别过脸去拭泪,一面笑道:“我竟忘了让人备些茶水点心。”一面又忍不住侧目瞥他,询问道,“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同平时的寡言少语模样判若两人。   拓跋燕望着她,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摇头道:“不必了。”   云甄夫人攥着帕子,抹去泪痕,闻言也噤声入了座。   拓跋燕笑道:“是您直接说,还是我问一句,您答一句?”   云甄夫人微微一怔,亦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说吧。”   那些往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   她一点点,事无巨细,从头说起。   那个时候的她,年轻胆大,龙潭虎穴也敢独闯,更别说东夷。她乔装打扮,孤身一人,化名潜入了东夷。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东夷三王爷拓跋锋。   他们注定,是敌对的两个人。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   她设局接近他,想方设法,获取他的信任。可拓跋锋亦非常人,想要获取他的信任并非易事,她必须先向他付出真心。   上佳的骗局,须得连自己一道也骗了。   她让他爱上了自己,可自己也一并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然而国仇跟前,儿女情长不足挂齿。   她日复一日地这般告诫着自己,最后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她有了他的孩子。   她舍不得他。   可她的任务,是拓跋锋的布阵图。失去了布阵图,拓跋锋必死无疑。她权衡、挣扎,最终还是选了家国。   东夷大败,退兵蛰伏。   她眼睁睁的,送了拓跋锋赴死。   痛不欲生又怎样,她种的恶因结的恶果,自然再苦都得咽下去。   云甄夫人将往事轻描淡写地和盘托出,可眼里,还是当年的痛不欲生。   拓跋燕游目四顾,望着连家的翠色葱茏,脸上神情是意外的平静。他的声音,亦很冷静,终了只问了一句话:“你当年,可曾真心爱过他?”   云甄夫人微微一愣后,没有迟疑地颔首肯定。   她当然,是爱他的。   拓跋燕见状笑了起来:“他能那般设局报复你,想必是恨极了,然而不爱又怎会有恨?这般看来,至少我的存在,不是计划,不是阴谋……”   话至末尾,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心中有大石落地,又像是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   这之后,他在连家住了三天。   每见云甄夫人,必喊尊称,从未叫过一声母亲。他坦然表示,自己能够理解云甄夫人当年的做法和选择,他也能够冷静对待过去,但他眼下,不会叫她母亲。   他们如今,还只是两个陌生人。   即便血脉相连,也改变不了。   但他愿意在连家多留三日,已足够令云甄夫人欣喜若狂。   她身上,又有了活泛的气息。   从来不进厨房的人,褪去华服,洗净素手,日夜鼓捣吃食,只为让拓跋燕好好尝上一筷。   连二爷知道以后很是嫉妒,但好歹记着若生叮嘱他的来者是客四个字,只悄悄地去了拓跋燕屋子附近偷看。   他想瞧瞧这外地来的客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竟叫云甄夫人这般看重。   可他到了廊下,才一探头,就叫人给发现了。   连二爷厚着脸皮装迷路,一边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瞄人,结果不看不知,一看吓了一跳:“你怎么长得这么眼熟!”   他皱着眉头胡乱地想了一通,却没能想出什么,只仍是觉得眼熟。   拓跋燕见他又是皱眉又是嘀咕的,不觉乐了:“二爷寻我有事?”   连二爷摸摸脑袋:“倒没什么事。”   拓跋燕长身玉立,站在花荫底下,眉目深邃,愈发显得俊美无俦。   连二爷不知上哪儿摸出了两颗糖,忽然屁颠颠地朝拓跋燕跑来,一粒粒塞给他道:“吃糖吃糖,可甜了!”   言罢,他仔细瞅瞅拓跋燕的脸,又可惜道:“啊,你生得真不错,但我只有一个阿九,不能许给你了,真是可惜……”   拓跋燕是见过若生和苏彧的,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连二爷见状板正了脸:“笑什么,我说真心话呢!”   拓跋燕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脱口打趣道:“二舅舅你可以改主意把阿九嫁给我呀。”   连二爷听了后半句正要解释为什么不行,忽然琢磨过来前半句,不觉愣了一下:“什么?你叫我什么?”   拓跋燕也反应了过来,忙敛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连二爷瞪大了眼睛:“我听见了!你叫我舅舅!”   他揪着这声“舅舅”不肯放,追着拓跋燕跑了大半个连家,第二天拓跋燕要走,连二爷还拦着不肯放人,非让他再叫两声听听。   正巧苏彧过来,他便一手抓了拓跋燕,一手拽了苏彧告状:“小五,这人要抢阿九!”   没头没脑的,苏彧被他说的一怔。   拓跋燕实在没了法子,只好好声好气地叫了声舅舅。   连二爷这才满意了,又转头去找云甄夫人问,这客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为什么要管他叫舅舅……   拓跋燕对此却是毫不知情,见他终于走远,还松了一口气。   他三两句将连二爷方才所言同苏彧解释了一番,感慨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彧失笑,莫名觉得眼前的人同自己先前所见的似乎不一样了。   他掏出一个香囊递给拓跋燕,微微敛去笑意道:“七皇子一路顺风。”   拓跋燕郑重接过,道谢后展开来看。   里头是一枚闲章。   上刻二字——璇玑。   拓跋燕不禁笑了起来。   璇玑。   权柄,帝位也。    第368章 终章(上) 暮秋时,夏柔回了京。 若生和苏彧的婚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九月初六这日一大清早,天色尚未亮透,若生便被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洗漱更衣打扮,样样都得花时间,实在容不得她继续懒下去。 朱氏和云甄夫人一左一右,亲自动手,架了她在镜前坐定。 若生睡眼惺忪的,狠揉了两把眼睛才终于清醒过来一些,望一眼镜中的人,她嘟囔起来:“不嫁了不嫁了……我再睡一会儿……” 云甄夫人被气笑了:“听听你自个儿说的话,像话吗?” 若生趴在桌上不肯动弹:“过午才来迎亲,何至于这般早唤我起来……” 云甄夫人没好气地拍了下她的背:“哪家新娘子像你这般懒散不成样!” “那是因为她们心中有所期待。”若生打了个哈欠,“我对苏彧可早便没有了。” 云甄夫人:“……” 若生转过脸看向她:“妆也不必浓了,我什么模样他没有见过?左右出了门有盖头遮着,旁人也瞧不见。” “你想得倒是美。”云甄夫人拽了她,向屋子里的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叮嘱三姑娘。” 众人轻手轻脚,飞快地退了下去。 若生望着姑姑的脸,忽然明白了姑姑要同自己说什么,不觉耳朵一热。她双手捧脸,掌下升温。 然而她等着姑姑开口,姑姑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按捺不住,若生开口唤了一声:“姑姑?” 云甄夫人微微垂眸,蓦地一言不发地掏出本春宫图递过来。 若生一震。 云甄夫人见她僵在了原地,硬塞的将图册塞进了她手里,一面道:“若委实不想看,也无妨,左右男人天生便能无师自通。” 略微一顿,她又道:“女子也一样。” “床笫之欢,享受便是。” 若生听得呆若木鸡,点点头,再点点头,到底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 晚些时候,窦妈妈从外头走进来禀报说,无极少爷回来了。 云甄夫人面露喜色,匆匆交代了若生两句,便先去了前头见人。 若生本以为拓跋燕此番赶不来,没想到他还是来了,由此可见,东夷的局势怕是要比她预想的要好上不少。 实在是好事。 她睡意全消,也跟着高兴雀跃了起来。 没一会,朱氏领着人进来为她梳妆,一层层的粉往她脸上涂,直涂得雪白雪白。正好连二爷抱着小若陵过来看她,爷俩哈哈大笑,都说像个大白馒头。 若陵如今能说会跑,口齿伶俐,学了他爹的口气嘟嘟囔囔地说:“越看越像。” 若生啼笑皆非,站起身来捏他的鼻子:“胡说八道的小东西!” “我不是小东西!”若陵一脸不服,嚷着要连二爷放他下地自己走。忽然,他眼神一变,凝视着若生道:“阿姐,你为什么要涂成大馒头?” 若生哑然失笑。 朱氏道:“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 “大喜?是什么?”若陵仰起头来,眼巴巴地看向了连二爷。 连二爷蓦地垮下脸:“你阿姐要嫁人了,往后她就不住这了。”他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像是要哭,却不料若陵抢先嚎啕起来。 小孩儿人小小的,嗓门倒不小。 他哭着上前来,紧紧地抱住若生的腿不松开,两眼水汪汪地看着她,小嘴一瘪,哭道:“阿姐,你别走……” “你不要嫁人,我长大了娶你,你别嫁人……” 连二爷闻言一把揪住了儿子头顶上短短的朝天辫:“傻小郎,你长大了也不能娶阿九!” 若陵泪汪汪的:“为什么?” 连二爷不料他还要问为什么,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只好说:“就是不行嘛!” 若陵哇哇大哭:“不管,我要阿姐,我就要阿姐!” 他缠着若生不肯走。 朱氏耐心告罄,懒得再看他们爷俩,嫌二人吵闹,索性一把抱起若陵塞到连二爷怀中,便将俩人都给赶到了外头。 屋子里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日头高升,窗外早已大亮。 朱氏亲自取来梳子为若生梳头。 若生有一把好头发,乌鸦鸦的,油光水滑,生得又浓又密。朱氏动作轻轻地梳过一遍,笑着说咱们阿九真是个美人儿,说着眼眶也泛了红。 若生知道她重感情,笑着握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她说过,她要父亲活着,要若陵母子安泰,如今她都做到了。 只是可惜…… 没有雀奴。 若生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自己另一只手的腕上。 那上头彩绳编织而成的镯子,已有些发白了。她日夜戴着,从未摘下来过。仿佛这样,雀奴就还在她的身边。 若生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 时辰流逝,锣鼓喧鸣。 似乎只是一眨眼,迎亲的队伍便到了连家。 鞭炮声震天的响。 连家嫁女,十里红妆。 苏彧着了官服,骑了高头大马前来迎亲。昱王殿下亲自作陪。抬轿的人,亦是苏家军。这样的排场,几乎没有先例。 若生出门前,要拜别父母,可连二爷说什么也不受她的跪拜。 众人面面相觑,再三劝说,但他还是不肯。 眼瞧着再拖下去怕是要误了吉时,云甄夫人只得逼他入座。 若生这时,却已经隐隐猜出了父亲不受自己跪拜的原因。 他是舍不得她走。 那三个响头,一旦磕完了。 那杯茶,一旦吃过了。 他就再也不能每日都见到她了。 他小儿心思,以为只要自己拖着不受跪拜,便能多留若生片刻,却忘记了,还有吉时的事。 接了若生的茶,他只喝一口,便差点放声大哭。 但他又不敢真的哭出声来。 他不能给阿九丢人。 连二爷紧紧抿着嘴,未能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送别若生。他先前老老实实背诵了好长一段,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阿九,就要嫁做人妇了。 连二爷终究还是落下了眼泪。 云甄夫人站在那瞧着,眼中亦泛出了泪光。 一旁的年轻人,悄然无声地递过一块手帕,轻轻地叫了一声“母亲”。 她满面震惊地扭头去看,泪水决堤,轰然而至。 第369章 终章(下) 吉时到来,若生被人送上了花轿。 她手中的如意果,从沁凉到温暖。 她的人生,亦自此开始了新的篇章。 轿外夕阳西坠,轿内黎明初现。微光聚积在心头,成了一把燎原的大火。那火焰中,带着铺天盖地的欢喜。 锣鼓鸣,炮竹响。 一路吹吹打打,到了苏家,天色已经大黑了。 若生穿了身又笨又重的大袖连裳,顶着满脸的白粉腻子,早已又困又饿,但仪式未完,她连妆也不能卸,只好耐着性子听媒人一样样地安排下来。 入了婚房,她端端正正地坐定,听着苏彧的脚步声朝自己慢慢靠近,一颗心竟是莫名其妙地提了起来。 她见过苏彧千百回,也听过千百回他的脚步声,可没有一回像今日这般叫她忐忑难安。 伴随着媒人口中的吉祥话,她眼前一亮,映入了满目灯火—— 还有那个,终于成了她丈夫的年轻人。 连日来的疲惫和困倦一扫而光,若生情不自禁地弯唇微笑。 她笑得那样得美。 苏彧望着她,亦笑了起来。 媒人让人斟了酒倒在两只小小的金盏里递过来,“一盏奉上女婿,一盏奉上新妇”,示意二人同时共饮一口。 与此同时,有人上前来脱去了二人的鞋,以五彩丝绵将二人的脚趾系在了一起。 “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 “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 若生悄悄的,低头望了一眼。 一旁又有人上前来替苏彧脱衣,替她摘去发上的头饰和簪花。 她今日已不知叫人梳过几次头,梳掉的头发恐怕也有一把了。好在这回梳罢合发,便没有她的事儿了。 帐子落下,媒人终于带着人悉数退下。 耳听着外头没了动静,若生长舒口气,身子往后一倒,躺在了柔软的床褥上。她轻声嘟哝了句:“怪不得曼曼姐成完亲便说后悔了……这等繁琐,哪里是人干的事……” 苏彧笑着摸了一把她的脸,见一碰便是一指头的粉,不由笑意更浓:“洗是不洗?” 若生长长叹口气:“让人打盆水。” 苏彧笑着解开二人脚上的五彩丝绵,唤了绿蕉进来替她梳洗更衣。 他自己,则避去了耳房盥洗。 过得须臾,他自耳房出来,若生已经清清爽爽地换上了柔软舒适的贴身衣物。二人相视一望,若生面上有些发热。 明明两个人都还好端端地穿着衣裳,她瞎面红什么…… 她悄悄地别开视线,落在了一旁燃着的龙凤喜烛上。 他们不是没有独处过,可今夜,似乎尤为不同。 若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本姑姑硬塞给她的图集……她偷偷地翻看了两页……旖旎,缠绵,心跳……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拼了命的狂跳,似乎下一刻就会从她的口中跳出来。 苏彧低低地笑,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处,烫得她一个激灵。她霍然转头,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双唇已被吻住。 一声“五哥”被堵在了唇齿间,耳鬓厮磨,浑身发烫。 若生下意识地想要回应他,呢喃着,话语支离破碎,全变作了轻软的呻吟声。 他在渴望她。 她也是。 苏彧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脸上。 他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声音沉沉地笑道:“夫人带来的那本书上有一姿势,我瞧着颇妙,不若你我试一试?” 尾音拖得长长的,缠绵入骨,说着话那手就悄悄地滑进了她的衣衫底下,贴着她发热的身子,细细摩挲起来。 若生意识模糊地想,她明明将图册藏起来了……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若生闭上眼睛,一下亲在他唇上,含含糊糊地道:“不成……得先试试我瞧中的那一个……” 于是被翻红浪,长夜无眠。 当极致的快乐汹涌而来时,若生想起了他们的初遇。 那样狼狈不堪的两个人,那样一段残酷又温柔的岁月。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有重逢的这一天。 她想起了自己当年塞入锦囊,让元宝带着送还给苏彧的纸条上所写的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她用尽全力,紧紧地拥抱住了苏彧。 她的爱人,她的血与骨。 这一刻,他们密不可分,融为了一体。 案上喜泪滴答,似星辰移动。 …… 一晃眼,已是隆冬。 第一场大雪降落的时候,嘉隆帝病逝了。 昱王奉旨即位,改元大兴,又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腊八过后,苏彧收到了东夷的消息。拓跋燕,掌权了。他身负两国血脉,由他称帝,对大胤,对东夷,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开春后,两国平定了边疆,签署条约,从此交好,互不侵犯。 大胤和东夷之间,头一回有了正式的通商之路。 若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夏柔的信。她在春光中,拆开来看,信中是一如既往的细碎琐事。 夏柔在他们婚后再次离京远游,连过年也未曾回来。 但她隔一阵便会寄封信回来,信中事无巨细,将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好玩的,吃了什么有趣的,皆一笔笔记下来。 这时节,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走动难免令人担心,可夏柔连个婢女也不带便走了。 若生说她是胆大包天,她还笑。 实在是不像话。 若生翻过一张纸,突然愣住了。 那是一张小像…… 画的是个男人。 她疑惑地唤来苏彧,将小像递给他看:“这画的是何人?” 苏彧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是拓跋燕。” 若生跳了起来:“什么?” 苏彧轻笑道:“你没听错,这上头画的,就是拓跋燕。” 若生瞠目结舌地低头去看,越看越是疑惑,这二人是怎么一回事? 夏柔的来信里,竟附了一张拓跋燕的小像! 她吃惊极了。 苏彧却来笑话她迟钝,说婚宴上我就看他们俩眉来眼去的,有什么可意外的。若生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抬脚踢了他一下:“什么眉来眼去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苏彧挑挑眉,满不在乎地问了句:“你可知道她为何要给你寄拓跋燕的小像?” 若生皱起了眉,摇了摇头。 苏彧指了小像上拓跋燕的穿着打扮给她看:“他身上穿的,是东夷衣饰。” 若生明白了过来:“她在东夷。” “你再看画中人的神情。”苏彧轻轻点了点画像上拓跋燕的脸,“他是笑着的。”说罢他又道,“柔姐儿作画的时候,拓跋燕是面向她微笑坐下的,神情自若,身体姿态没有半点的不自在。” 他笑着说道:“他们远比你我知道的更要熟悉。” …… 繁花开遍,碧空如洗。 草原上的天空似乎尤为的辽阔宽广。 拓跋燕策马而行,镶嵌着碧蓝宝石的额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坐在马背上,遥遥地望见了那个盘腿席地,在一片葳蕤间,自如地举起刀子切肉的大胤姑娘。 他想起了当日在酒楼下的惊鸿一瞥。 草原上盛开的鲜花,也不及她的秾艳美丽。 他下了马,走到她身旁,学她的模样席地而坐。 大口吃肉的少女侧目望了他一眼,忽然声音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娶妻了么?” 他失笑摇头。 她便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将手中弯刀递出,眼神明亮,声音笃定:“那就娶了我吧。” 拓跋燕仰头望天,目之所及,乃是他此生见过最蓝的天,如翡似翠,干净透亮。 他蓦地转过身,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 那抹柔软,一直蔓延进了他心底里最深的角落。 他的阳光。 他找着了。 …… 半个月后,苏彧带着若生回了重阳谷。 那个他自小生活成长的山谷,小小的,只有一座朴素的小院子并一方矮矮的坟墓。 他师父重阳老人,隐居于此,死后也不曾离开过。 老头子有不世之才,却视凡尘俗物为浮土流云,宁愿老死山中,也不为权钱富贵而折腰。多少人,想要请他出山,却皆被他一口回绝。 他死了,亦不要风光大葬。 不过薄棺一口,黄土几抔,就地一掩便算了却了残生。 那方墓碑,还是苏彧亲手安下。 若生跟着苏彧,洒扫整理,安置妥当后去给重阳老人上了香。 三炷香,点燃,甩灭,青烟袅袅,几乎要熏红人的眼睛。苏彧眼角有些泛红,跪在墓前,望着墓碑上的谢重阳三字,慢慢地道:“你说等我成家立业了,一定要带媳妇儿回来给你瞧瞧,一定要是好看的姑娘,一定要是善良的姑娘……” “你瞧,我如今带回来了。” “她叫阿九,是京城连家的女儿。” 苏彧絮絮说着话,将香插在了墓前。 “你若活着,一定也会喜欢她。” 他轻轻拍了拍墓碑,站起身来,领着若生往小院附近走去。 若生有些不解,望着春花烂漫的山谷问他道:“那里有什么?” 苏彧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有酒。” 他初来重阳谷时,老头子让他爹买了一车的酒送进来当拜师礼。可那些酒,老头子一坛也不曾喝过。他指挥着小苏彧,挖坑,埋酒,笑眯眯地说,这是状元红。 等苏彧哪天中了状元,才能挖出来喝。 可苏彧走的,不是科举之路。 老头子临终的时候,便嚷嚷可惜了那些酒,叮嘱苏彧,让他哪天成亲了便自己挖出来喝掉吧。 如今时候到了,那些酒也该重见天日了。 打开后,里头酒色橙黄清亮。 倒出一盏,馥郁芬芳,甘香醇厚。 若生和苏彧,在重阳谷里一呆就是一个多月。 苏彧出发之前,告了长假。 他们便从暖春,一直呆到了盛夏。 这日,他们在重阳老人墓前又开了一坛酒。丽日长空下,元宝看起来似乎更胖了,它原在一旁扑蝴蝶,突然间像是嗅见了酒香,急急忙忙地凑过来,口中喵喵乱叫,仿佛也想要喝。 苏彧微醺,笑着扫了它一眼,只斟了一杯酒递给若生。 若生却笑着摇了摇头。 他略显疑惑地挑起了眉。 若生粲然一笑,轻声道:“你要当爹了。” 苏彧闻言,手一抖,酒盏落了地。 澄亮的酒水带着扑鼻的香气洒落在花丛中,像清晨的露水,又像远山小涧中溅起的清泉。 元宝蹲在一旁,悄悄地张望着,见两个主子一个看起来呆愣愣的,一个笑盈盈不知在说些什么,便歪头歪脑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小心翼翼朝那丛花靠近过去。 到了近旁,它吸吸鼻子,将脑袋往草丛里用力拱了拱。 而后猛地一下,它扑到花上,伸出舌头狂舔了两下花瓣上的花雕酒,又像是被酒辣了嘴,它一下子弓起背来,龇牙咧嘴地扭头去看边上的人。 …… 它那一向神色从容的主子,此刻正笑得像个二傻子。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