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的姐夫是太子.txt 第一章 大明永乐二年。 黄昏将近,坐落于南京城钟山脚下的紫禁城却已是灯火如昼。 连绵的琉璃屋脊宛如长龙,一直延伸至紫禁城一角的东宫。 东宫的院落起伏,此时却有人急得要跺脚,口里叫着:“站住,站住……” 说话的人气喘吁吁,脸都白了,他穿着衮服,衮服上绣着九章花纹,却因这衮服袖摆太长,跑动起来倒让他更显笨拙狼狈。 此时,那前头跑的人从月洞探出了脑袋来,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这少年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道:“姐夫若不打我,我便不跑。” 于是,那在后头追赶得气喘吁吁的人刹那间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道:“子不教,父之过,今日若不狠狠教训你,明日你岂不还要上房揭瓦?” 少年便立即高声道:“可你不是我爹啊。” 那穿着衮服的人顾不上斯文了,瞪大着眼睛高声道:“长兄如父。” “也不是我兄……” 于是穿着衮服的人又大喝道:“我是你姐夫!” 这少年显然还想辩解。 而此时,沿着月洞的墙壁,几个蹑手蹑脚的宦官趁着这少年在隔空对话的功夫,却是冷不防地到了少年的身后,其中一个如恶狗扑食一般,一把将少年拽住,口里惊喜地道:“殿下,太子殿下,人拿住了,拿住了。” 他这么一喊,少年便想挣扎,奈何其他宦官已一股脑地冲了上来,这个拽胳膊,那个抱腿,就像磁铁一般,生生将少年拽得动弹不得。 那被叫做太子的衮服之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不要伤他!” 太子这才想起了仪容,背着手,变得气定神闲起来,慢慢地踱步上前。 少年口里则甚不服气地叫道:“你们偷袭,混账东西,回头我收拾你们。” 似乎还不解恨,一面继续挣扎一面道:“阿姐,阿姐,救命啊!” 等那太子艴然不悦地走到了跟前。 少年已是被几个宦官拽得筋疲力尽,太子身材高大,且身体有些肥胖,犹如一堵墙一样堵在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这时脑袋啪的耷下,生脆地道:“姐夫,我错啦!” 太子本来还气势汹汹,骤然脸色微微温和一些,声调也明显平和了不少:“错在哪里?” “我不该打人。” “下次还敢吗?” 少年认怂道:“下次……再不敢了。” 太子挥挥手,宦官们退下,才又道:“去书斋说。” 眼前的这个太子,正是当朝太子殿下朱高炽。 而这个少年,则是太子妃张氏的同母弟张安世。 张安世的父亲死于永乐皇帝靖难的战争之中,所以疏于管教,又因为他的姐夫朱高炽是个和善的人,因此在这南京城,张安世小小年纪,已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了。 今日张安世又打了人,被东宫的属官状告到了太子朱高炽的面前,朱高炽勃然大怒,本是打算好好收拾这小舅子一番。 可最终他又心软了,虽然看着这小子就来气,等到了书斋里,落座之后,怒气就消散了一大半,却先叹一口气道:“你小小年纪就这般爱胡闹,是本宫的过失啊。给我坐下。” “哦。”张安世不怕朱高炽,不过现在姐夫勃然大怒,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坐在一侧,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半年了,起初的时候,张安世震惊、惶恐、不安,可慢慢的……他开始融入这个时代,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世上,他有眼前这个太子姐夫和太子妃姐姐的关爱。 此时,朱高炽瞥了一眼,见他突然安份老实了,嘘了口气:“你为何打人?” “那人卖假药,我戳破了他。”张安世说到这里,便学着那药商的口气扯着嗓子道:“然后他便对我说:年轻人话不可乱说,如若不然,你要吃亏的。“ 张安世耸耸肩,露出无奈的样子,继续道:“我看他这样说,于是只好打他了。” 朱高炽:“……” 朱高炽脸抽了抽,最后板着脸道:“君子和气,小人斗气。世上有再不平的事,也不可……” 张安世立即道:“我知错了。” “我还没说完,你别打岔。” “啊……那姐夫慢慢说。” 朱高炽张口:“你是皇亲国戚,就更不能和人厮斗,如若不然,体统何在呢?你姐姐惯着你,可本宫是太子,怎么能纵容你?” 说着,朱高炽压低了一些声音:“何况宫中耳目众多,你又不争气,你可知道……父皇前些日子……还听了你的事……” 张安世心里说,当今皇帝朱棣不也是一个狠人吗?自己的侄子朱允文都照砍不误,我这是以他为榜样啊。 不过………自己的名声已经这么坏了吗,居然上达天听了? 这不禁让张安世担心起来。 要知道,当今皇帝有三个儿子,他的姐夫虽然是太子,可皇帝却更喜欢汉王朱高煦。 可这能怪他吗?他自从穿越来这个世上,绝大多数时候还是老实本分的,也就昨日打了一个卖假药的商贩。 而他恶名昭彰,一方面是身体原来的主人不是什么好鸟,另一方面,怕是有人故意在皇帝的面前进谗言的缘故。 看着姐夫朱高炽忧心忡忡的样子,张安世心里一咯噔,不成,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要重新做人,洗心革面,争取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朱高炽这时才道:“好了,下不为例。” “噢。”张安世老老实实地点头。 “饿了吧?” 张安世摇摇头。 朱高炽跪坐着,见张安世委屈巴巴的样子……他憨厚的脸上,沉吟片刻,才突然自言自语地道:“那几个伴伴没有伤着你吧?” 张安世摇摇头:“还好,就是胳膊有些疼。” 朱高炽道:“待会儿责罚他们,给你出出气。” 站在一旁道宦官身子微微一颤,错愕地微微抬头,又忙垂首下去。 朱高炽又让张安世跪坐自己一旁,随即用手抚摸着张安世的背,叹道:“你太糊涂啦,我虽是太子,可父皇对我并不满意,正因为如此,我位居东宫,却更要谨言慎行。安世,以后再不可胡闹了,万幸你阿姐还不知道此事,不然……” 张安世两世为人,一下子便明白了朱高炽的心思。 他现在是皇亲,却恶名昭彰,永乐皇帝对太子不满意,若是再有人拿他这个太子的小舅子的恶行到永乐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对太子就大为不利了。 张安世能在这个世界慢慢适应,平日里多亏了太子姐夫的关照和厚爱。朱高炽未必是老实人,但是对他这个妻弟却是没话说的。 于是张安世立即振振有词地道:“姐夫放心,我决定啦,从明日起,我重新做人,以后再不让人说我恶贯满盈。” 朱高炽莞尔,只亲昵地抚着张安世的背:“你有此心便好。” 显然对于张安世的赌咒发誓,他是不相信的。 对此,张安世愤愤不平,这点信用都没有吗? 被朱高炽抓着,又教育了一番为人处事的道理,张安世这才被放出了东宫。 一出东宫,张安世立即像是出笼的鸟儿。 而在东宫外头,却早有人翘首以盼了,这人青衣小帽的打扮,一见张安世出来,立即迎了上来,打躬作揖道:“公子,公子没受罚吧?” “受罚,受什么罚?姐夫爱我还来不及。“张安世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小厮张三,这辈子有这么一个姐夫,倒也没白来这一遭。 将来姐夫还要做皇帝呢! 第二章 重新做人 话说回来,大明朝的皇帝一个个都是狠人,也亏得他的这个姐夫是后世的洪熙皇帝,若换做其他人,这么个小舅哥,早他娘的拉去沉塘了。 当然……话虽如此,张安世却还是将姐夫当作自己至亲的,为了姐夫,也得要改变自己的形象了,免得让自己的恶名成为姐夫被人攻击的口实。 好,决定了,重新做人,要立竿见影的那种! 翌日。 张安世起了个大早,那张三招呼人安排了洗漱。 张家的宅邸占地不大,南京城毕竟寸土寸金,再加上父亲早亡,而姐夫朱高炽虽然是太子,可是地位却颇为尴尬,靖难之役后,永乐皇帝论功行赏,也给许多功臣安排了宅邸,张家终究排不上号,就这宅子,却都还是朱高炽亲自过问讨来的。 洗漱一番后,张三探头探脑地进来,道:“公子,朱少爷来了。” 朱少爷…… 在大明,姓朱而不是皇亲,有资格被张三称之为少爷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当朝成国公之子——朱勇了。 这家伙一向是张安世的狐朋狗友。 果然,张安世还没反应,随即便听到了笑声,接着便见朱勇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此时的朱勇虽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材却很魁梧,只见他捋着袖子,手里拎着一个漆盒,高声道:“安世,安世,快看,我寻了一个好蝈蝈,嘻嘻……状的似头牛……” 张安世一见到朱勇,骤然之间,好像一下子通达了。 自己的名声……好像有救了。 一念至此,张安世看着朱勇的眼眸都明亮了几分,大笑道:“你来的正好,走,我们入学去。” “入学?”朱勇一听,眼珠子要了掉下来了,惊愕地道:“俺们兄弟二人,可逃学小半月了,安世没有疯吧……” 张安世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会吧,不会吧,这世上莫非还有你这种不爱学习的人?” 清晨的南京城,弥漫着霭霭雾气,这薄雾似吹不开,伴着朝露,给人一种清凉之感。 张安世和朱勇坐着马车,马车的车轱辘在这青石板的路上。 时候虽早,却已有许多人隐在薄雾之中,开始了一日的生计。 而张安世和朱勇从前读书的学堂其实就设在文庙不远的一处偏僻角落,此地也是国子监祭酒胡俨的居所,两进的院落,因为来读书的勋臣子弟并不多,书堂也只是临时性的,胡俨的教学,就在前院里进行。 永乐皇帝深感教育对于子弟的重要,所以特别下旨,命国子监祭酒胡俨在此开设了一个内学堂,招揽功臣勋贵子弟来此就读。 此时还是大清早,已有三三两两的少年来了。 照着规矩,这个时候胡俨坐在明伦堂中,稳稳坐定,所有来读书的少年则鱼贯而入,先去给胡俨行师礼。 张安世和朱勇一到,立即引发了一阵轰动,显然这二位是老油条,他们来学里就如同太阳打西边出来。 张安世不以为意,进入了明伦堂,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朝胡俨行礼:“学生张安世,见过恩师。” “张安世……”胡俨依旧面无表情,这个太子的小舅子,一个纨绔子而已,从前也来读过几日的书,不过很快就没有来了。 当然胡俨也不在乎,此等皇亲国戚和功勋子弟,大多本就是凭借着祖荫混吃等死,陛下命他在此开课讲学,其实也不指望他们真正学到什么本事,别给这南京城的百姓添乱便好了。 胡俨于是木然地点点头。 从一开始,胡俨就好像一个木桩子一样,似乎看不到喜怒,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波澜。 等三三两两的少年来了十七八个,胡俨方才道:“时辰到了,应到三十九人,实至十七人……” 胡俨似乎并没有因为缺课率过多而恼怒,依旧气定神闲。 涵养,懂不懂? 这一届学生,他是带不动的。 涵养不够,早就气死了。 胡俨随手捡起茶几上的书,道:“今日……依旧讲一讲《尚书》,尚书之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之意吧。” 胡俨宛如一个道德先生,似乎对于这些少年,最喜欢就是将四书五经之中关于道德的文章拿来讲一讲。 少年们一个个开始昏昏入睡。 张安世的眼皮子也开始打架。 直到一声梆子响,张安世猛然惊醒。 似乎胡俨比张安世更加期待这个声音,他道:“好了,下课。”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踏步而去。 明伦堂里顿时传出欢呼。 一群少年各自寻觅自己相熟的人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张安世也没想到,自己在学里居然颇受欢迎,立即有一群少年围了上来,张安世凭借着记忆,先是认出了一个小个子的少年张軏。 只见张軏道:“张兄咋今日来入学?” 这个张軏,在历史上当然默默无闻,不过他爹河间王张玉,却是永乐皇帝靖难时的名将,张玉在作战之中,为了保护永乐皇帝而战死,永乐皇帝大为悲痛,于是追封张玉为河间王。 张軏只是张玉的小儿子,他的兄长张辅,如今已是五军都督府的指挥使同知,除此之外,他的姑姑则是永乐皇帝的贵妃。 不过这小子年纪还小,在学里也属于小辈,此时还最是推崇张安世这样敢于逃学的人。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入学当然是来读书的,我要学好文武艺,做个有用之人。” 他话音落下,一旁的朱勇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了他的漆盒,口里道:“来,来,都来瞧瞧我的蝈蝈。” 众人便都被朱勇吸引。 张安世摇头道:“蝈蝈有什么好玩的。” 朱勇是张安世的死党,立即道:“咋,安世还有啥好玩的不成?” 张安世叹口气道:“我这些日子,在家中读书……” 少年们听到这里,顿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样子。 张安世又道:“在家中读书之后,猛然顿悟,突然想到,我等皇亲国戚,怎么能成日混吃等死呢?不能,我们将来是要干大事的。” 听说干大事,少年们一个个浑身热血上涌起来。 这些家伙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又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唯恐天下不乱,尤其是那张軏,兴致勃勃地道:“干什么大事,算俺一个。” 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张軏道:“你……年纪太小了,胆子也不够大……” 张軏闻言,立即大怒道:“我胆大的很。” 张安世只好叹了口气,从袖里变戏法似的,居然掏出一个炮仗出来。 这真的是个炮仗,此时鞭炮已经十分普遍,可张安世手中的炮仗,显然是加大款,足有小半的拳头一样大。 张安世道:“你玩过炮仗吗?” 张軏道:“咋没玩过?逢年过节,家里的炮仗都是俺亲自点的。” 张安世顿时一副终于寻到了一个人才的模样:“点炮仗不算本事,你敢拿炮仗炸粪坑吗?” 张軏一下子来了精神,喃喃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张大哥,我真钦佩你,你竟能想到这个。” 张安世笑呵呵地摇头:“拿炮仗炸粪坑其实也不算本事。” 学堂里此时已分为了两派,有七八人依旧坐在自己的课桌上认真地看着书,对此充耳不闻之外,其余几个少年,则是一个个好奇宝宝似地围着张安世,如饥似渴。 张安世压低声音道:“就是不晓得,有没有人敢在严先生出恭时……” 好家伙,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軏擦了擦即将要从鼻里流出来的鼻涕,也不禁心怯。 “算了……” “俺敢!”张軏较真起来。 第三章 竖子 国子监祭酒胡俨一如往常,在小憩片刻之后,便往茅厕出恭。 他是个慢性子,什么事都看得开,凡事都是从容不迫。 一切如常,进入茅坑,踩着茅坑里的垫脚板子,此时的胡俨,脑海里还想着今日所读的一篇文章,此时虽在茅坑,却是兴之所至,忍不住低声默读起来:“古君子立身行己,令人仰慕不置者,非……” 轰…… 胡俨的话戛然而止。 蹲在茅坑里的胡俨,先是脑袋一片空白,而后俯身,像一头豪猪一般,嗷嗷叫地提着自己的里裤便冲出来。 这茅坑乃是旱厕,蹲坑的地方又与下头的粪坑相连,那一声闷响之后,胡俨浑身都是金黄之物,既是狼狈,又觉得臭气熏天。 胡俨一面提着裤腰带,一面嚎叫:“谁,是谁?” 说话之间,便见一群少年胡啦啦的跑了。 胡俨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等他渐渐开始接受现实的时候,这永乐朝原籍江西南昌府,且难得以涵养功夫著称的谦谦君子却禁不住怒骂:“戳大母娘!” ……… 足足沐浴了一个时辰的胡俨,气势汹汹地抵达了明伦堂,召集众生,他依旧余怒未消,厉声大喝:“谁干的。” 众少年噤若寒蝉,却又鸦雀无声。 这都是武将功臣的后代,还是讲义气的,出卖同窗?下贱! 张軏笔直地站着,禁不住洋洋自得,干出这样的大事,他不免骄傲了。 不过…… 虽然所有人都没有吱声。 此时少年们的眼睛,却都一个个的看向张軏。 张軏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出卖肯定是不会出卖的,不过少年嘛,心里藏不住事也是情理之中。 张軏下意识地道:“恩师……不是我!”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胡俨不只有愤怒,夹杂在愤怒之中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羞辱。 他侮辱老夫的智商! 于是明伦堂里发出了一声怒吼:“诸生之中顽劣莫过尔这竖子也!” 声震瓦砾! 胡俨这大儒出身的国子监祭酒,此刻化身成了一名擅打王八拳的武术家。 张軏:“嗷呜……” 张安世是个善良的人,兔死狐悲,他不忍心看张軏受罚的场面。 不过……凡事都有好的一面,至少现在张安世……终于成功了。 他幸运地从最恶贯满盈的皇亲国戚,在自己的努力之下,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如今……成了倒数第二名。 看来再这样下去,南京城上下就会对他的形象改观,他……重新做人了! 张軏几乎被打烂了屁股,唧唧哼哼的,在众少年的搀扶下下了学。 虽然挨了打,可他红光满面,絮絮叨叨地道:“张大哥,我是不是讲义气?我没将大家一起招供出来。” 张安世翘起大拇指:“关云长再世,也不过如此。” 朱勇也小鸡啄米的点头,表达对张軏的赞许。 张安世又道:“难得我们都是有义气的人,既是脾气相投,又都是义薄云天,不如咱们几个烧黄纸,做兄弟咋样?” 张軏一瘸一拐,方才那一句话已是他最后的倔强了,实际上他现在已疼得说不出话来。 朱勇却是兴致勃勃:“好啊,好啊,咱们桃园结义。” 胡俨的学也不是每日都上的,毕竟他是国子监祭酒,照规矩是五日教授一天的功课。 五日之后,张安世兴冲冲的赶来了学堂,张軏和朱勇居然也早已来了,朱勇嗷嗷叫道:“结义,结义!” 连张軏也道:“胡师傅要开课了,需赶紧!” 张安世笑吟吟道:“我带来了黄纸。”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叠黄纸来。 “你们谁带鸡了?” “鸡?”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咋还要吃鸡?” 张安世叹口气道:“不是吃鸡,是杀鸡,咱们是正儿八经的结为异性兄弟,当然要名正言顺,杀鸡喝了鸡血,才是过命的交情。” 少年人恰恰是最讲究仪式感的,当然,这种仪式感大抵也可称为中二。 朱勇听罢,小鸡啄米地点头:“安世什么都懂,只是去哪里寻鸡呢?” 张安世咳嗽一声:“我方才还听到鸡叫。” 张軏眼睛一亮:“啊呀,这是胡师傅养的鸡。” 胡俨是个清流,毕竟是学官,而托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福,官员的待遇极低,在南京城生活颇为拮据,于是自家在后院里养了七只芦花鸡。 张安世叹息道:“事情紧急,该怎么办才好?” “可惜我现在伤还没好,不然……”张軏此时急迫起来。 二人目光都看向朱勇。 朱勇瞪大眼睛:“不会让俺偷**!” ………… 咯咯咯…… 啪唧一下,一刀斩下。 就在这学堂前院的墙角,一堆杂草之中,芦花鸡的脖子一歪,血便溅了出来。 朱勇提着刀,龇牙咧嘴,而后将刀收了,口里还骂着:“这定是一只母鸡,叽叽喳喳的。” 三人烧了黄纸,喝了鸡血,接着自然是俗套的表演,无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一套。 张安世的年纪最大,成了长兄。 朱勇次之,自是老二。 张軏年纪最小,不免做小。 等听到梆子响了,三人忙不迭的跑去明伦堂。 胡俨的心情居然格外的好。 他升华了。 毕竟时间总能冲淡不美妙的记忆。 诚如《尚书》所言,有容,德乃大也。 他又如从前一般,授课时不免露出矜持而有礼的微笑,仿佛从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一堂课授完,他也不理少年们是否用心听了,凡事不能深究嘛,要是发现了一点啥呢? 于是下课后,最先提桶跑路的恰恰是胡俨。 又混了一堂课,不免心情愉快起来。 他回到了后宅,正待要回书斋。 却在此时,听到声音:“来,快来。“ 这是夫人周氏的声音。 胡俨蹙眉,他不喜欢夫人每日大惊小怪。 可是双腿却还是不争气地朝周氏的方向去。 “老爷,你……你……来数数……” 胡俨的目光便落在鸡笼处,他气定神闲地念着:“一、二……五、六、七……” 七字刚刚出了半截,却很快又缩了回去。 胡俨的呼吸开始急促,他这一次伸出了手指,生恐自己遗漏了,继续数着:“一……二……六……鸡呢,鸡呢?如何少了一只?” 周氏道:“会不会走失了?” “哪里的话,平时便在院落也不见走失……” 胡俨说到这里,身躯禁不住一颤,脸色蜡黄,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是了,是了,定是那些竖子!” “竖子?老爷说的莫非是那些孩子?可他们是孩子啊………何况还是你的门生…” 胡俨几乎要跳将起来:“就因为是老夫门生,老夫才感不妙,老夫为人师表,自己教出来的是什么东西,难道还不知道吗?” 胡俨心疼了。 这不是鸡的事……不对,这就是鸡的事,一只鸡养的这么大,可值不少钱,快抵得上胡俨几日的俸禄了。 周氏这才恍然想起什么来:“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今晨的时候,有一个个头不小的人,总是在后院这儿探头探脑……” “是不是黑面、额上有个痦子的?” “正是!” 胡俨捶胸跌足,嗷嗷叫道:“朱勇……不当人子!” 第四章 上达天听 大内,文华殿。 一个宦官碎步入殿,捧着一封奏疏,呈送至御案。 御案之后,永乐皇帝朱棣此时端坐着,正捧着一份奏疏默然看着,久久不语。 朱棣身材魁梧,脸色略带黑沉,眸子转动之间,却颇有几分锥入囊中一般的锐利。 陪侍在朱棣一旁的,却是一个穿戴着一袭黑衣的老和尚,老和尚气定神闲,很有几分气度。 文华殿乃是偏殿,所以格局并不大,却恰恰是朱棣平日里私下会见心腹大臣,召见翰林诸官的所在。 至于这老者,则是名震天下,先是做了和尚,法号道衍,此后在北平城里煽动朱棣谋反,最终一举定鼎天下的姚广孝。 朱棣称帝之后,敕命姚广孝为太子少师,又任用他主管僧录司,不过官职虽然不高,却因为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心腹肱骨,天下的许多决策,都有姚广孝参与的影子,因而在民间,人们称呼这和尚为‘黑衣宰相’。 朱棣拿起了奏疏后,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之后,脸色骤然阴沉下来,那锐利的目光隐隐带着怒气。 这怒气随即转眼即逝,而后他将奏疏丢在了御案上:“太子妇人之仁,子不类父也。” 气定神闲的姚广孝一听,骤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朱棣马上得天下,和太祖高皇帝一样,性情刚猛。 而他对太子朱高炽的评价却是妇人之仁,这显然对太子极不满意了。 至于那子不类父四字,其实更为严重,因为这话的原意是这孩子不像我…… 姚广孝微微一笑,面对朱棣的牢骚,却是漠然无视。 他们父子的事,不是自己这和尚可以随意评价的。 朱棣却抬首,目光注视着姚广孝道:“一个妇人之仁,连自己的亲族都无法管教的人,怎么可以驾驭天下呢?” 若说前头子不类父,还只是个人情感的牢骚,那么如何驾驭天下,就关乎到了国家社稷的问题了。 姚广孝道:“敢问陛下,奏疏之中所言何事?” 朱棣见他终于吱声了,似乎寻到了共鸣,便冷哼道:“锦衣卫奏报,太子纵容妻弟,而此人不但无心进学,冥顽不灵,且还飞扬跋扈,因仗了东宫之势,人人对他避如蛇蝎。“ 一个少年胡闹……其实姚广孝并不在乎,毕竟只是皇亲国戚而已,这天底下有几个皇亲国戚会被说好人的? 姚广孝更关注的却是锦衣卫奏报的讯息上,很明显,锦衣卫的武臣当初大多是朱棣的亲兵出身,深受朱棣信任,当初这些亲兵,也曾追随汉王朱高煦征战,可以说他们有着过命的交情。 而现在锦衣卫密报太子的亲族不法,这背后一定不简单。 只是姚广孝是极聪明的人,他并不希望掺合进其中,姚广孝道:“皇亲不法,确实不可骄纵。” 朱棣点头,面上灰冷,只淡淡道:“下旨申饬太子吧,让他一定要严加管教,若是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那朕便亲自来管。” 姚广孝颔首。 朱棣却又忍不住道:“朕从未见过这般的恶少年!”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国子监祭酒胡俨求见。” 朱棣将奏疏合上,不露声色,却是何姚广孝对视一眼,似乎都在想,他来求见做什么? 朱棣道:“传进来吧。” 胡俨此前乃是名动天下的大儒,而且为人清廉,为人处事很有气度,因而朱棣也颇为器重。 只是片刻之后,却见胡俨快步入殿,哪里还有从前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一见朱棣,立即拜下,气喘吁吁道:“臣胡俨,见过陛下。” “卿家免礼。”朱棣勉强笑了笑,发现胡俨和从前有些不同寻常。 “陛下,臣此来,是恳请陛下开恩,准臣辞去教授勋臣子弟之责。” 朱棣脸色微微一变,立即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胡俨绷不住了:“陛下……臣没法教了,这些子弟,个个顽劣,前几日……成国公朱能之子朱勇,居然至臣的后宅……偷臣的鸡……” 朱棣脸色微微有些难看起来,不过定了定神:“孩子胡闹嘛,卿乃大贤,不必将此记挂在心上。” 胡俨一听,心都凉了,这偷的不是你家的鸡对吧? 于是又道:“更可气的是……那个张軏……” 一听张軏,朱棣脸色又变。 那个小子……朱棣可一直关注着呢,张軏的父亲乃是张玉,当初靖难的时候,朱棣被大军重重包围,张玉于是便假扮朱棣吸引敌军,救下了朱棣,而也在那一战之中,张玉战死。 可以说,朱棣的命几乎是张玉救下来的,没有张玉就没有朱棣的今日,张玉战死之后,就留下了这么几个孩子,张軏年纪最小,朱棣当然平日十分看重。 “他怎么了?” “他最是不肖,臣好端端的上茅坑,他竟拿鞭炮去炸粪……” 朱棣:“……” “陛下啊,臣管不了了,臣当时……真真斯文扫地,浑身都是粪水……臣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朱棣听到这里……拍案而起,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朕也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比那张安世更坏的!张軏这个小子,还有那朱勇……卿家……你放心……朕绝不会姑息他们!” 胡俨还想再说点什么。 朱棣的脸已挂不住了,使了个眼色,胡俨才无奈的告退。 胡俨一走,朱棣看了姚广孝一眼,愤愤不平地道:“勋臣子弟糜烂至此,朕还以为……张安世已是无可救药,谁曾想……还有更坏的。” 姚广孝也皱眉起来:“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坐视不理,将来……” 朱棣狭长的眼睛微微阖起:“胡俨温良恭谦,要治这群臭小子只怕不易,你去一趟吧,狠狠查一查,看看他们平日里如何胡作非为,与此同时,也挑出几个拔尖的,朕还就不信了,这么多子弟之中,就没有一个拔尖的。” 姚广孝是当初靖难之役的总策划和幕后推手,莫说是那些少年,就算是他们的爹到了姚广孝的面前,只怕也要战战兢兢,对于朱棣而言,由姚广孝去是最合适的。 姚广孝微微一笑,道:“是。” ………… 张安世已经慢慢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他住在东宫外头,不过他那太子姐夫几乎每日都会派人来嘘寒问暖。 这让张安世有些心安。 又是一个清晨拂晓。 张安世重新做人的第十一天。 他隐隐感觉到,在自己努力之下,自己的名声已经有浅浅转好的趋势。 很好。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谦虚,不能骄傲。 今日又是入学的时候,张安世在张三的安排之下,出发前往学堂。 与张軏和朱勇汇合之后,朱勇兴冲冲道:“大哥,你瞧三弟带了什么来。” 张安世低头一瞧,便见张軏贼兮兮的从袖里掏出一大包东西,揭开了一角,一团黑的东西露出来,然后又立即塞了回去,左右张望之后,便傻笑起来。 是火药,神机营专用的! 我靠! 张安世:“……” 第五章 上奏 拼命咳嗽之后,张安世道:“嗯……不谈这个……我现在有心事。” “心事,啥心事?”张軏见张安世对火药没有兴趣,禁不住心里有些失望,这可是自己好不容易从兄长的军营里偷来的。 张安世叹息道:“你们也知道,我很穷。所以我想若是有一笔银子,能去做一些小买卖就好了。” “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买卖。”朱勇一脸鄙夷。 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对于商业自然是没兴趣的。 张安世却不然。 他很清楚,距离姐夫登基,还有许多年呢。 张家虽然有姐夫接济,可毕竟用的是姐夫的钱。 张世安上辈子是穷怕了,想到自己在这世上没有一笔银子,就觉得不安。 “主要是我想到了一个好买卖,这等好事,也只有自家兄弟,我才肯说,要不……我们凑一点银子……” “银子……”一听到这个,朱勇脸都变了。 他爹朱能,可吝啬的很,怎么肯拿银子放在他这等孩子身上? 于是他拨浪鼓似的摇头道:“俺爹不肯给的,俺若去问,他得打俺不可。” 张安世道:“你去问你娘。” 朱勇想了想,又摇头:“迟早俺爹也要知道的,到时…少不得还要挨骂,说俺是个败家玩意…” 这话说的…… 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让大家放下心理包袱,年轻人嘛,毕竟思想还没滑坡。 于是张安世语重心长地道:“二弟啊……我来问问你,你们朱家将来是传给谁的……” 朱勇想也不想,便断然道:“当然是俺,家里就俺一个独苗,家业不传给俺,还能传给谁?“ 张安世循循善诱道:“对呀,这家业迟早都是你的,对不对?那么我再问你,既然家业是你的,你花自己的银子咋了?我不是挑拨离间,可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勇认真道:“你讲。” 张安世叹息道:“朱家就是你家,朱家的银子都是你的,现在是谁成天在花朱家的银子。” 此言听罢,朱勇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身躯一颤:“哎呀,大哥不提醒,俺竟没想明白。对呀,这家都是俺的,倒是俺那爹……成日乱花银子,前日还花了一百多两银子去买了一柄好马呢,这败家玩意,他这是在花俺的钱,败俺的家啊。” 张安世安慰他:“算了,谁家不会出一个败家爷们呢,你就想开一些,就当你爹不懂事吧。” 朱勇道:“现在想来……俺便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了,寻个时候,非要狠狠训斥他一通才好,张大哥说的对,俺自己的银子,倘若不花,岂不都便宜俺爹了?回头我去问俺娘,叫她拿银子来。” 张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哪里不对,可细细一想,道理似乎就是这个道理。 三人正说着,突然有一个少年匆匆进入了课堂,惊呼道:“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大家并不怕胡俨,可这少年一脸骇然的样子,却让人觉得奇怪,先生来就来了嘛,为何吓成这个样子? 却在此时,课堂外走进一个人来。 只是……不是胡俨。 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袈裟的老和尚。 老和尚一出现,方才还神气十足的朱勇、张軏二人,瞬间垂下头去,竟好像犯错的孩子,大气不敢出。 其他的少年,也一个个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老和尚正是姚广孝。 姚广孝进来之后,笑容可掬的样子,他似乎对自己的形象很自信,是那种和善的长者。 不过少年们的神色却让姚广孝略有尴尬。 当然,这和尚想来早就不知尴尬该怎么写了。 于是,他释然落座,依旧用一种慈眉善目的模样道:“听闻你们每日用功在此读书,贫僧甚是欣慰。” 胡俨的脸抽了抽。 少年们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惧。 似乎他们从自己的父辈那里……听闻到了一些这和尚不太好的传闻,比如……杀人笑嘻嘻……或者每日苦口婆心的,就是劝大家造反之类。 姚广孝顾盼着众少年,依旧还是和蔼可亲,不断赞许的颔首:“不错,不错,都是好儿郎,我大明后继有人啊。” 见众人无动于衷。 姚广孝清了清嗓子,又道:“不过贫僧听胡公说,你们偶尔会嬉戏,是吗?不要怕,这也没什么打紧,少年人偶有过失也没有什么妨碍……” 胡俨急了:“姚公,不是偶有过失,是……” 姚广孝给他使了个眼色,胡俨这才住口。 姚广孝道:“今日贫僧来此,是来检验一下功课的,尔等都是功勋之后,将来少不得要做我大明栋梁,不妨……如此吧,你们拿起笔墨纸砚,索性就书写一封奏疏,将自己对朝廷的看法和得失写出来,贫僧不出题,你们大可随意,想写什么便写什么,权当是为朝廷建言献策。“ 建言献策? 这一下子,真是将所有人都搞懵了。 张安世也有些狐疑,不知姚广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姚广孝话音落下,大家还是都乖乖地取了笔墨纸砚,一个个开始搔头摸耳起来。 明伦堂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胡俨却是频频的皱眉,姚广孝这个人他了解,是很看不上那些死读书的腐儒的,所以考校学问,肯定不会让大家去默写四书五经,只是让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建言献策,这不是儿戏吗? 他趁机上前,和姚广孝窃窃私语,用极低的声音道:“姚公……朱勇、张軏这几个竖子不追究了?” “急什么?”姚广孝气定神闲,低声回应。 胡俨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倘若轻轻放过……只怕……” 姚广孝微笑,轻声回应着道:“名正方才言顺吧。” “这是……” “若只是因为顽皮就惩罚他们,这惩罚未免轻巧,只怕他们记不住。“ “可是……这与考校有什么关系?” “考校不一样,他们下笔写了奏疏,这奏疏里就有文章可作了。” 胡俨还是有些不解:“什么文章?” 姚广孝轻描淡写地道:“当初陛下在北平时,欲清君侧,于是召集大军,誓师南下,只是那一日风雨大作,大风竟将王府的檐瓦吹落在地。风吹落瓦乃是不祥之兆,因此连陛下都不禁变色。可贫僧在那时却上前对陛下说:‘这是吉兆啊!自古飞龙在天,必有风雨相从。王府的青瓦堕地,这预示着殿下要用上皇帝的黄瓦了。’于是士气大振,陛下也是振奋不已!” 姚广孝顿了顿,继续别有深意地看了胡俨一眼:“你看……是非黑白的关键不在于它原本是什么样子,而是看你如何诠释。不教而诛为之虐也,少年们写奏疏,里头就有文章可作,总能从他们的文章之中摘出一些他们‘胆大包天’的证据来。如此一来,即算是证据确凿,名正言顺了。到时狠狠收拾一番,也就有了一个由头,总之……是非黑白,尽操持我手,待呈送陛下,雷霆雨露,自有分教!” 此言一出,胡俨居然没有丝毫的喜悦,而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他当然知道,姚广孝这只是敲打一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 可……为何自己却遍体生寒了呢? 姚广孝没有理会胡俨,继续怡然自得。 而少年们却是一个个绞尽脑汁,上奏……言事…… 这对于绝大多数少年而言,颇有挑战。 张安世倒是沉思了许久,心里有了腹稿,这才小心翼翼地下笔。 时间过去了小半时辰后,姚广孝起身收了卷子。 却也没有看,而是依旧和蔼地道:“好了,真是辛苦了你们,这些奏疏,我自当呈送陛下。” 说罢,施施然地走了,胡俨则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姚广孝,要亲自将他送出去。 这二人一走,少年们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顿时这明伦堂里便叽叽喳喳起来。 朱勇凑到张安世的面前,低声道:“大哥,你奏疏里写了什么?” 张安世道:“我乱写的。” 他这一说,朱勇和张軏都面露出狂喜之色,朱勇笑嘻嘻道:“俺也是,俺也是,俺也是胡写的。” 张軏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交了白卷哩,实在想不出该写点啥,原本还有担心,现在咱们都是胡写,这便放心不少了。到时我们兄弟三人,有难同当!” 张安世:“啊……这……” 张安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张軏。 第六章 天子守国门 姚广孝兴入宫。 他既是永乐皇帝的心腹,却又是僧人,有着这双重的身份,使他出入宫禁反而比寻常大臣要便利。 永乐皇帝今日摆驾文楼,刚刚结束了经筵。 很明显,对于经筵,朱棣很不满意,他不悦的模样,听闻姚广孝觐见,宣他进入文楼之后,便冷哼一声:“诸大臣言必称以身为教,而示民之可从;以道为治,而化民之弗率……这般的屁话…” 姚广孝却是贸然地打断朱棣道:“陛下,贫僧刚从胡俨家中回来。” 朱棣道:“如何?” “贫僧小试牛刀。” “嗯?” 说罢,姚广孝将自己在学堂的事说了一遍,随后,随来的宦官便抱着一叠‘奏疏’进来。 朱棣勉强笑了笑:“收拾几个竖子而已,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姚广孝笑而不语。 朱棣道:“也好,那就一起来看看,这些竖子到底有几分见识。” 无论是朱棣,还是姚广孝,对此都没有过高的预期,一群少年能写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这些‘奏疏’和他们所想的一样,绝大多数都是味同嚼蜡,丝毫勾不起朱棣和姚广孝的兴趣。 因此,君臣二人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捡起奏疏看,一面闲聊:“申饬太子的旨意发出了吗?” “应当发出了。” 朱棣别有深意地抬头看了姚广孝一眼。 应当二字很有玄机。 言外之意是……这件事不是姚广孝经手的,他也没有过问这件事。 朱棣收回目光,颔首要点头,却在下一刻,突然破口大骂:“满篇废话,这小子脑子里塞的是什么?稻草吗?” 姚广孝瞥了一眼,却是朱勇的奏疏。 朱棣脸色铁青,却还是忍住,接下来翻开下一本奏疏,再一看,眼睛都直了,胡子开始乱颤。 姚广孝:“……” 这一篇奏疏更是神奇,居然是一片空白。 只有两个字……张軏! 朱棣破防了。 他脸上微微胀红,胸膛起伏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广孝此时竟也是无言。 可片刻之后,朱棣虎目之中居然隐隐蒙上了一层雾,终究……一滴液体夺眶而出。 朱棣吸了吸鼻子,这个曾在乱军之中杀的血流成河也从未变色的人,居然老泪纵横。 朱棣用长袖掩面,哽咽道:“当年世美(张玉字)是何等的好汉,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狗东西,他若在天有灵,知道子嗣不堪到这个地步,定会责怪朕没有看顾好张家……虎父犬子,虎父犬子啊!“ 姚广孝道:“陛下节哀,毕竟还是个孩子。” ”小小年纪就已这般,长大了还了得?”朱棣咬牙切齿,擦拭了涕泪,怒气冲冲道:“他父亲当初为了救朕,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朕不能对不起他,张軏这竖子缺乏管教,朕就亲自管教。” 随即指着御案上散落的奏疏,忍不住大骂:“看看这些人……可有一个有出息的吗?他们的父兄,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可见平日里对他们的管教废弛到了何等的地步!” 说着,又捡起其中一份奏疏,打开,便恶狠狠地道:“看看,看看都写着什么……天子守国门,愚臣以为……大明国祚之要,在于迁都……” 念到了这里…… 一下子,朱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本是随手捡起来的一份奏疏,可开头天子守国门五个字,却一下子直击朱棣和姚广孝的内心深处。 君臣二人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瞠目结舌。 尤其是姚广孝,神色极为凝重,他沉吟片刻,才道:“陛下,此子……怎知此事?” 朱棣也已收了眼泪,姚广孝这句话,就很有名堂了。 什么是天子守国门,那就是迁都北平。 为何要迁都北平?历史上曾有人说因为朱棣曾经被封燕王,驻地就在北平,所以对北平有感情。 当然,这绝不是真正的原因。 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像朱棣这样雄才大略之人,当然清楚当今天下最大的弊病在哪里。 大明虽然一统天下,可是腹心之患永远都在北方,北方的游牧民族虽然遭受了重创,可是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那么这个时候,整个大明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局面,要防备北方,必然要云集精锐大军。 而南京到辽东以及燕云一线足足上千里,皇帝对军队鞭长莫及,现在这些边军尚且可以控制,可说假以时日,难保不会出现唐朝后期藩镇林立的局面。 当然,到了宋朝的时候,为了防止边军坐大,倒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强干弱枝,也就是将天下最精锐的兵马编练为禁军,统统派驻京城驻扎,都在皇帝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也就不存在骄兵悍将的问题了。 而这样的弊病也是极大的,天下精兵都跑去了京城驻扎,边镇的实力肯定不足,于是乎,辽金和蒙古人崛起,而大宋朝廷,却不得不一味的对他们采取妥协退让,天下一统的局面付之一炬。 朱棣久在边镇,当然清楚将来大明一定会遭遇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几乎无解。 要嘛放任边军坐大,要嘛放弃大明的边防,无论是唐朝还是宋朝的军制,都让他无法接受。 靖难成功之后,朱棣和姚广孝二人曾对这个问题有过讨论。 最终姚广孝提出了迁都北平的战略。 只要迁都北京,那么天下的精兵就可以布置在北平一线,这些兵将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不担心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与此同时,北平本来就是边镇,一旦有北方蛮族入侵,这天下的精兵既是拱卫皇帝的禁军,同时也是驻防边关的边军,可谓是一箭双雕。 朱棣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下定了迁都的决心。 只不过…… 朱棣手里拿着奏疏,依旧还在沉眉思索,因为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迁都事关重大,一旦开始迁都,不但要耗费无数的钱粮,更重要的是,皇帝去了北平,那么文武百官也要随之迁徙。 可这文武百官,还有无数勋贵大臣们,可都已经在南京城安居乐业,更不必说,相比于这繁华的金陵,北平几乎可以算是苦寒之地了。 而这个时候,朱棣刚刚登基不久,人心未定,此时若是提出迁都,只怕要天下大乱不可。 所以朱棣和姚广孝最终采取的策略是,这件事不能急,而且此事必须保密,绝不能透出一点风声,这天下真正有这个想法的,只有朱棣和姚广孝二人,绝不能传至第三人的耳朵里。 可现在……一个少年,居然上了这样的奏疏。 姚广孝看着朱棣,眼里似乎带着疑窦,仿佛在说,陛下是不是将此事泄露出去了? 朱棣也同样用狐疑的眼神看向姚广孝。 可转瞬之间,二人却都放下了疑心,因为他们彼此是了解的,他们都是行事慎重的人,而且事关重大,绝不会泄露出只言片语。 朱棣道:“难道是这小子……自己想出来的?” 姚广孝则问:“此人是谁?” 朱棣低头一看落款,又是瞠目结舌。 他缓缓道出一个名字:“张安世……张安世是不是……是不是那……” 姚广孝清咳一声:“陛下所言的,莫非是太子殿下的妻弟……” 朱棣又垂头去看奏疏,奏疏里不但提出了天子守国门,而且将这理由说的一清二楚。 朱棣忍不住道:“此人的字写的似狗爬一般,只是行文条理却甚是清晰,一个这样的浑小子,竟有此见识,他不是恶贯满盈吗?” 话说到了这份上,姚广孝想了想道:“陛下,百闻不如一见,市井流言,不足为信。只是……此事该如何善了?” 是啊,本来是一个摸底,结果摸出了一条大鱼。 朱棣背着手,他拧着眉,突然龇牙冷笑道:“一个这样的小子,不该有此见识,难道是太子……” 姚广孝听罢,顿时露出喜色:“那么,贫僧就要恭喜陛下了。” 朱棣听罢,也觉得大感宽慰。 他不喜欢太子,一方面是太子过于肥胖,不似人君,另一方面则是他认为太子喜欢和一群腐儒厮混一起,满口仁义,这样的人……可以做一个读书人,但是绝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做皇帝的,怎可妇人之仁? 可若当真这和太子的教诲有关的话,太子竟有这样的战略眼光,就难免教人刮目相看了。 只见朱棣摆摆手道:“此事,不必继续过问了,再过问,难免天下要传出迁都的传言,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些事,朕知,你知,太子知心照不宣即可。” 说罢,朱棣又禁不住露出怒容,愤愤不平地道:“其他的子弟,朕看都是混账,在里头寻几个特别混账的,给朕狠狠收拾,尤其是那张軏,朕不代他老子打断他的腿,意实难平!“ ”真打?“ 朱棣板着脸道:“打!” 二人计议定了,姚广孝冷不丁地道:“陛下是不是忘了,不久之前,陛下有一份旨意,申饬……太子殿下……” 朱棣的脸色骤然僵住了。 第七章 圣旨 南京城这几日下了一场雨,江南的雨总像是前列腺炎一般,总是欲下又止,下而不尽,又如半遮面的妇人一般,总是少了畅快。 天气骤冷了一些,东宫那边,有宦官给张世安送来了一件新衣,是太子和太子妃怕张安世不知冷热,特地命人送来的。 虽然张安世不缺衣衫,不过却也知道,每逢变天,东宫总会赐下衣物,其实是提醒张安世加一件衣衫的意思。 张安世又兴冲冲地去了学堂。 只是今日,学堂里却起了变化。 胡俨宅邸的院墙外,却见一个个穿着飞鱼衣的禁卫跨刀林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院墙里头,竟还传出了惨呼。 张安世下了马车,两腿一紧。 骇然瞥向随来的张三:“呀……我恩师胡俨公被抄家了吗?” 张三眨眨眼,吞咽了口水,吓得不敢说话。 张安世孤身进了学堂,才发现在这前院里,十几个少年跪了一地。 朱勇更惨,耷拉着脑袋,居然还有人给他上了枷,这笨重的木枷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瞅见张安世,口里道:“大哥,快跑。”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却又听到了惨叫。 这一声惨叫渐渐清晰了,却见有人被按在木凳上,用皮鞭抽打。 张安世定睛一看,不是张軏是谁? 张軏一面嗷嗷叫,似乎也瞥见了张安世,便大吼道:“大哥,大哥,你赶紧跑,他们要来打你了。” 行刑的穿着飞鱼服,一旁还站着一个冷面的宦官。 张安世此时吓得两腿都有些哆嗦了。 他是两世为人不假,可第一次见这样肃杀的场面,实在是经验不足。 下意识的,张安世就想跑,可随即又想:这个时候跑会不会晚了? 就怕跑了,后果更惨。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后,张安世很乖巧地道:“我不跑,我认罚,我也罚跪去。” 说着一溜烟,就要往那跪了一地的少年中腾挪出一个位置。 可那宦官却是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你是哪个?” 张安世道:“张安世。” 宦官随即拿出了一个簿子,翻了翻,却道:“张安世?噢,你的奏疏颇好,可见是用功了的,不必受罚。” 张安世一下子轻松了。 此时此刻,又一道鞭子狠狠挥舞下去。 啪…… 张軏杀猪一般的嚎叫。 口里还含糊不清的说着:“大哥,你不是说胡写的吗?” 张安世几乎要留下同情的眼泪。 那宦官又道:“张公子既然不必受罚,今日这学堂也无课业,还是请回吧。” 张軏也唧唧哼哼道:“大哥,你留在此心里不忍,还是走吧,我挺得住。” “噢。”张安世点点头,一溜烟的跑了。 张軏:“……” 不过张軏来不及思考,很快又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 …… 张三在看顾着马车,正在外头探头探脑,旋即便见张安世如兔子一般从府邸里窜出来。 张三长松一口气,惊喜地上前:“少爷……咋啦,胡师傅真被抄家啦?” “事情比想象中严重,我几个兄弟怕是折在里头了。” “可是少爷您……” “我学业有成,自然不会受罚。” 张三耷拉着脑袋,似乎脑袋在高速的运转,推敲着这话里是不是有其他的歧义。 张安世道:“赶紧走为上策,不要在此啰嗦,我兄弟打成这个样子,我心疼得厉害,得给他们去抓药。” “噢。”张三愣愣地点点头。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近日听闻东宫太子亲眷胡作非为,皇亲国戚不得约束,猖狂如这般,实不像样。俺每思之,这定是东宫骄纵的缘故,太子不能管教亲眷,又怎生治理天下,今日俺下旨告诫于你,教你这太子知晓好歹,切不能再姑息罔纵,如有下次,绝不轻饶,钦哉!” 此时,在东宫里,一个宦官正扯着嗓子,唱诺着一份来自于宫中的旨意。 旨意中的话很粗俗,当然,其实这也一向是朱棣圣旨的风格。 太子朱高炽规矩地跪在地上,听完了圣旨,却已是诚惶诚恐,面无人色。 念旨的宦官宣读毕了,便小心翼翼地陪笑:“殿下……” 朱高炽叹了口气:“知晓了,你且去复旨。” 宦官去了。 朱高炽只是唏嘘,回了东宫内苑。 此时,太子妃张氏来迎太子。 朱高炽握着她的手,郁郁不乐。 张氏忧心仲仲地道:“安世又惹祸了?” 朱高炽点点头,叹道:“这一次不同,现在是上达天听了,父皇亲自下旨责骂……哎……” 张氏一听,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忙道:“陛下下了旨意,难免在百官看来,这是陛下厌恶殿下的信号,若是有心人借此落井下石,搜罗殿下其他的过失,只怕墙倒众人推……” 一般情况之下,皇帝是不会责骂太子的,毕竟太子是储君,需要树立一定的威信,那么申饬也会十分婉转,可这一次如此不客气,只怕陛下要动什么念头了。 朱高炽沉默了片刻,道:“本宫这里不担心,倒是安世……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未必敢动本宫,却可借着安世来做文章,对安世不利。” 张氏便如这南京城里难测的天气一般,转瞬之间便眼里含泪,泪水如珠链一般的啪嗒落下来,哽咽道:“可怜我这兄弟,早年便没了爹,我这做姐姐的,嫁入了宫门,宫门森严,也没法成日看顾管教。只剩他孑身一人在外头,年轻又不能晓事,身边只怕不少狐朋狗友诱骗他为非作歹……” 朱高炽为之动容,忙安慰道:“安世本心是好的,你且不哭,一切可以从长计议。” 张氏眼泪立即收住了,看着一旁的小宦官道:“去将我那兄弟叫来。” 于是宦官匆匆去了。 张安世这一次是真的受了刺激,尤其是看到张軏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被人召到了东宫,进入内苑。 匆匆入殿,就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张氏,于是笑嘻嘻地道:“阿姐。” 张氏摆出不喜的样子:“你又做了什么事,我真可怜,娘家没有依靠也罢,你这做兄弟的不能分忧,却还成日惹事生非。” 朱高炽在旁道:“好了,好了……” 张氏道:“你瞧瞧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哎……”说罢,便伸手擦拭眼泪啜泣起来。 张安世见不得这样,忙收了笑,耷拉着脑袋道:“我又做错什么啦?” 张氏道:“今日陛下下了圣旨,申饬你的姐夫,说他管教无方,还说纵容包庇,他是太子啊,堂堂太子,被这样的训斥,这满朝文武哪一个不在看笑话呢!” “你这傻兄弟,难道还不晓得你姐夫有多为难吗?陛下不喜他,圣驾身边又不知有多少奸邪小人,每日挑拨是非,你看看你姐夫操心成了什么样子。” 张安世便去看朱高炽。 却见朱高炽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却强打精神道:“我是人子,不能为君分忧,被训斥也是该当的……安世年纪还小,罢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第八章 褒奖 张安世道:“可我没做错什……”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却见一个宦官疾步进来,道:“宫中又有旨意。” 朱高炽一听,脸色骤变,刚刚训斥了一顿,难道现在又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连张氏也变得紧张起来,不禁担心地道:“莫非父皇……还是气不过,要追加罪责吗?”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叹道:“孤去接旨,你们……在此……” 张氏蹙眉,道:“殿下,夫妻本是同林鸟,岂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我们同去。” 张安世看了姐夫姐姐一眼,也坚定地道:“我也去。” 太子与太子妃穿着吉服,出了内苑,至东宫前院詹事府的正堂前去接旨。 而此时,供职于东宫的詹事府上下官吏也早已在此迎奉圣旨了。 詹事府的官吏都是太子的属官,前头一封陛下不留情面的旨意,已让他们心惊胆颤,如今突然又来旨意,骤然让这些人嗅到了一丝诡谲的气氛。 当今皇帝不喜太子,人所共知,可是这样公开的训斥却是少有的事。 莫不是……有人进谗……陛下又生换储的心思了? 因此,当太子和太子妃抵达的时候,所有人心思复杂。 而当大家发现张安世也灰溜溜地跟在后头,不少人禁不住咬牙切齿。 罪魁祸首,不就是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吗? 太子若有闪失,大家的前程也都完了。 朱高炽心思也是复杂无比,他肥胖,腿脚又不利索,勉强支撑着拜下行礼:“儿臣接旨。” 前来传旨的宦官取了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一听到这里,属官们虽一个个拜倒于地,鸦雀无声,只是许多人的心里却是狐疑起来。 是‘敕命’,这怎么回事?敕命是褒奖和加官晋爵才用的格式,难道不该是诫命吗? 朱高炽也一时懵了,只觉得云里雾里。 宦官道:“人非尧舜,谁能尽善?太子登储君位以来,克职尽忠,可谓矜矜业业……” 朱高炽虽然稳重,可此时却忍不住抬起了头,眼中满是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今太子管教子弟,别出心裁,颇具匠心。今特旨敕告,是宜褒编,以彰潜德,钦哉!” 宦官念完了。 殿中却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朱高炽此时是整个人都痴了。 他的父皇是马上得来天下的人,性情刚直,可是…… 今日他也算是开了眼界,上午还下旨狠狠的申饬他一通,说他管教不了子弟,到了正午,却又褒奖他,说他是孙子一般无赫赫之功,却善用兵的人……这到底演的哪一出? 这时身后有人清咳,原来是属官们提醒太子接旨了。 朱高炽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忙是拜谢,接了旨。 他细细咀嚼,一时还是无法体会父皇的深意。 张安世这时却喜滋滋地道:“姐夫,这是陛下夸你呢,说你教我教的好。” 朱高炽脸都吓白了,连忙四顾左右,道:“父皇心思难测,你不要妄言。” 虽然制止了张安世,不过他大抵算是明白了,于是忙拉着张安世到后苑,询问张安世近来做了什么事。 张安世道:“我这几日,当真是在用心读书,上午的时候,学堂里还去了许多人,将那些平日顽劣的同窗打了个半死,唯独没有打我,宫里的人听了我叫张安世,还特意叫我走远一些,别溅的一身血。” “陛下真了不起啊,他老人家明察秋毫,一眼便知我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朱高炽:“……” 张氏也取了圣旨,端详了许久,喜道:“殿下,没错的,这就是夸赞咱们安世的圣旨,别看是夸殿下,其实就是拐弯抹角的说咱们安世有出息。” 朱高炽似乎依旧难以置信,道:“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张氏这时不乐意了:“我早说过,咱们安世是踏实本分的人,都是别人教唆,才偶尔出了一些岔子,可本心却是端方纯良的人。安世,你饿不饿,今日在此用膳……” 张安世摇摇头道:“不成,我还有事。” “什么事。”这方才还兴师问罪的姐姐,转过头却又露出了溺爱的样子。 张安世道:“我兄弟屁股都打烂了,我得去给他寻医问药。” 张安世说着,便连忙告辞。 看着张安世一阵风般的跑了。 朱高炽拿过圣旨,又看了看,突然大笑:“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咱们安世,倒也并非是一无是处。” 朱高炽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毕竟方才还如履薄冰,如今却又得了圣旨的嘉许,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 至于张安世,似乎近来真的是有所长进了,更值得欣慰。 ………… 张安世是个有良心的人。 起初对张軏和朱勇,说实话……还是有一些利用的成分。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这样的中二少年,你不去骗他,还是个人吗? 这两个家伙若放在后世,绝对是操着某省口音的电话诈骗份子们的目标用户啊。 可慢慢的相处,所谓的结拜兄弟,如今连他自己都信了。 现在张軏挨了打,也不知伤势怎么样,张世安不免心里记挂,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去探望的。 上午的时候,张軏被打的皮开肉绽,需得带着一些伤药才好。 药是现成的,张安世来到这个世界,最怕的就是死,毕竟在这个时代,随时一个感冒发烧或者炎症就可能要人的命。 张安世在适应了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尝试着给自己提炼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药。 譬如……青霉素。 其实青霉素早在唐朝的时候,就有长安城的裁缝会把浆糊涂在被剪刀划破的手指来帮助愈合伤口,而这种绿毛产生的物质其实就是青霉素素菌,有杀菌的作用。 当然,这种最原始的素菌其实效果强差人意。 想要增强效果,那么就需要将里头的素菌提取出来,而后用营养液,增加素菌的数量,并且提纯。 至于这培养基溶液,其实简单的很,只需用米磨成的汁水和山芋磨成的汁水混合一起,而后将素菌植入,等待十天半个月即可。 之后,再用漏斗以及瓦罐还有棉花、碳粉进行提纯,最终便可得出真正意义的青霉素。 张安世拿了一个小瓷瓶,将自己培养的青霉素小心翼翼地装好,随即便兴冲冲的出发,往张家去了。 ………… 永乐皇帝在文楼里,则是满脸怒容。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偶尔……发出骂娘的声音:“朕没想到这些家伙们会不成器到这样的地步,若朕是太祖高皇帝,非要将他们生生打死不可。“ 又看过了一遍那些奏疏,发现除了那个张安世之外,其余之人……大多都是混账,这不禁让永乐皇帝担忧起来。 ”尤其是那张軏,这小子最不是东西,他胆子大的很哪。“ 骂过之后,一个宦官在外头道:“陛下……奴婢来复旨了。” 永乐皇帝阴沉着脸道:“进来说话。” 这宦官便蹑手蹑脚地进来,拜下道:“陛下……奴婢遵奉您的旨意,已经做出了处罚。尤其是恶首张軏,抽打了二十鞭子。” “活该!”永乐皇帝朱棣气恼地道:“他爹若是在世,怕要将他打断腿。” 宦官伏地不敢接话。 永乐皇帝此时又道:“怎么样,这个小子知错了吗?” “这……” “这什么?” “鞭挞之后……张軏已……已……” 朱棣脸色更加的凝重起来,皱着眉道:“什么意思?” “已昏厥了过去……” 朱棣沉默了。 殿中出奇的安静。 宦官有些奇怪,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朱棣一眼。 朱棣却突然声若洪钟道:“怎么,你们还真用刑了?” 宦官懵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棣急眼了,怒骂道:“入你娘,他还只是一个娃娃啊!” 第九章 好兄弟 宦官一时之间六神无主,浑身颤栗起来,小声辩解道:“陛下不是说……二十鞭子狠狠地打吗?” 朱棣更是勃然大怒,厉声大喝道:“你们这些狗东西,平日里行刑,便晓得糊弄朕,不是有假打和真打之分吗?” 这宦官彻底的傻眼了。 分明当初陛下大怒的时候,斩钉截铁的要求狠狠的打的。 朱棣眼里掠过了一丝急切:“现在人如何?” “奴婢自是不敢让人伤了他的筋骨,只是……只是……这鞭子还算打的结实,倒是见了血!” 朱棣:“……” 宦官早已吓得身如筛糠,瑟瑟发抖了。 他哪里知道陛下当初盛怒的时候,一边骂张軏的娘,一面吩咐着狠狠的打,实则却只是想吓唬吓唬,顺道让张軏那小子吃点苦头呢。 朱棣道:“一个娃娃,你们怎么下的了这样的狠手。” 宦官:“……” 朱棣眼中闪动着几分担忧,口里道:“还不快传御医去,让太医院的人,火速去张家看一看。” 宦官如蒙大赦,立即道:“是,是……” 说着,连滚带爬的跑了。 朱棣却是背着手,不安地在殿中转着圈圈,他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喃喃自语。 “世美啊世美,这是你儿太糊涂啊,你看看他荒唐成什么样子……哎……”(张玉字:世美) 他念着念着,好像是为自己辩解似的。 可突然一种不安越发的强烈,猛然道:“来,来人……给朕备马!” ………… 张安世来到了张家,这张家的府邸很是气派。 荣国公张玉虽然战死,可是他的几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张辅,却很快得到了永乐皇帝的重用,如今已位列朝班,年轻轻的便被委任为五军都督府都指挥使同知。 不过张安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先让张三去拍门,先问问张軏的兄长张辅在不在家。 至于原因嘛……可能是他的名声有点不好,根据他原来身体主人的记忆,反正那张辅见了他,就总是一副臭脸。 没一会,张三去而复返,兴冲冲地道:“少爷,问过了,张同知还在都督府当值呢。” 张安世直接舒了口气,颔首道:“好了,知道了,你在外头等着,望风。” 张三精神抖擞地道:“少爷,我懂的。” 主仆二人竟有默契。 张安世不禁想,莫非当初那个张安世……也是这般如过街老鼠一样的吗? 他一溜烟的进了张府,跟着下人的后头,果然在卧房里见到了张軏。 张軏是被人抬回来的,唧唧哼哼地趴在被褥上,嗷嗷叫了老半天,结果发现自己的祖母和娘亲一听自己在学里顽皮,让陛下收拾了,居然丢下了一句有愧祖宗便不理睬了。 一时之间,张軏便不嚎叫了,只唧唧哼哼地撅着屁股,一动不敢动。 这时,张安世左右张望,见里头没有张家的亲眷在,才一溜烟的小跑进来,口里道:“我来啦,我来探望你啦。” 张軏一听,身躯一颤,只可怜他这一颤,便牵扯到了伤口,于是龇牙咧嘴,又唧唧哼哼起来。 不过张軏却觉得是意外之喜,兴高采烈地道:“大哥,你竟来了。” 张安世到了榻前,看他趴在床榻上的‘奇怪’姿势,不禁唏嘘道:“三弟你受苦啦,我一见你受罚,便立即赶回家去,为你寻医访药。” 张軏一听,眼眶里便有泪水团团打转:“我祖母和我娘理也不理我,只晓得骂我不争气。上午挨鞭子的时候,见大哥走了,还以为大哥也不想睬我了。谁想到大哥竟记挂着我的伤……大哥心里有我,我真的……” 说着,泪水便夺眶而出。 张安世同情地看了一眼张軏。 人傻好像是傻了点,不过……是个实在人,能处。 张安世将自己的瓷瓶取了出来,道:“你这虽是皮外伤,可若是感染了,却也是要命的。这是我寻访来的神药,你一定要记得用,涂抹在患处就好了,知道了吗?“ 张軏一脸感动,小鸡啄米般地点头:“你能来看我,我的伤便好了一半。我……我没了爹,兄长对我又严厉,只有大哥对我好。” 张安世:“……” 张軏又道:“二哥就没义气,到现在也不见踪影。” 张安世便安慰他道:“你二哥不一样,他在学里也挨了罚,只怕回了家,他爹还要打他一顿,他现在正挨揍呢,自己都顾不上。” 张軏听罢,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破涕为笑:“对呀,我竟忘了……” 张安世又嘱咐张軏一定要记得用药,说了一些发炎之类生涩难懂的话。 不过张軏只是唧唧哼哼,也不知他有没有记下。 张安世没办法,只好将装了药的瓷瓶搁一边。 却在这个时候,两个仆从不约而同地冲了进来,其中一个便是张三,还有一个,则是张軏的书童。 二人异口同声道:“张同知(大少爷)来了……” 张軏气不打一处来,咒骂道:“来了就来了,号丧什么,哎哟哟,哎哟哟……” 张安世却本能地生出了一种恐惧的情绪,就好像……从前那个张安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发作了一般,下意识地道:“兄弟保重,我先走一步。” 一刻都不敢再待,张安世一溜烟的便跑了。 只留下张軏张大嘴巴,竟连哼哼也忘了。 张安世也不想跑,他还想维持一下自己作为男人和皇亲的光辉形象。 可他这双腿不知咋的,就是不听使唤。 张辅在历史上,是永乐朝的名将,除此之外,此人脾气很坏,嫉恶如仇。 于是,张安世匆匆出了张軏的卧房,刚想要夺门而逃,那张軏的仆从道:“不能走这边,我家大少爷已到前堂了。” “我不怕他。”张安世骂骂咧咧道。 这话说着,他却往侧门走去,只可惜这里是内宅,所谓的侧门,其实是长年紧闭的,还上了锁,张安世无奈,只得寻了一处矮墙,翻墙而出。 从墙上一跃而下,却骤然听到有人大呼:“是哪里的小贼。” 张安世惊魂未定,错愕抬头起来,却见一小队人马恰好在这墙外巡过去。 为首之人和后头的扈从都骑着高头大马。 而骑在高头大马的那壮汉子,肤色略黑,续着长髯,一对蚕眉下的眼睛顾盼自雄。 张安世立即道:“与你何干。” 马上的汉子听罢,勃然大怒,手中舞着马鞭:“将他拿下。” 后头几个扈从个个龙精虎猛,便要催马上前。 张安世立即道:“我不是小贼,我是这宅里子弟的同窗,他犯了病,我来探望的。” 马上的人虎目只微微阖着,鞭子一横,阻止了后头扈从的动作。 来人正是朱棣,朱棣心里颇有些不安,原本只是想给张軏一点苦头吃,可听说人都打的昏死过去,这才料到可能出手重了一些。 他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倒也不遵守什么礼法,心里焦急之下,便穿了便衣出宫来探望。 等他经过这里,正好就看到张安世跳墙下来。 说起来,朱棣和张安世也算是亲戚,可朱棣不太喜欢朱高炽,对张安世也没有过多的厚爱,自然也不曾谋面。 张安世的样子,一看就不是贼人,毕竟光天化日的翻墙,而且这少年人肤色白皙,穿着的也是绫罗绸缎,一看就是贵公子的模样,怎么可能做贼。 朱棣脸色虽是微微一沉,不过此时,他却耐心下来。 这人是张軏的朋友,而且还已探问过病情了。 朱棣道:“你是张軏的朋友?你叫什么?” 张安世见朱棣随口说出张軏的名字,倒不意外,张家是靖难出身,张英虽然战死,却有不少靖难的勋贵与张家关系匪浅,眼前这个人……怕也是其中一位。 张安世道:“还能是哪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叫我郭得甘好了。” 朱棣脑子里搜寻着张軏是否有这样的同窗,不过很快他便没心思计较了,却是道:“张軏伤势如何?” “他是我郭得甘的兄弟,自然也是一条硬汉子,应该死不了。” 朱棣:“……” 第十章 垂死病中惊坐起 张安世的话倒是让朱棣稍稍舒了口气,死不了就好。 朱棣陡然想起了学里的事,他故作风轻云淡地道:“我听闻张軏在学里成日胡作非为,对了,还有朱勇和……一个叫张安世的,你既是他们朋友,这些可有假吗?”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张安世道:“这都是以讹传讹,我们同窗之间偶尔玩闹是有的,可要说胡作非为,这从何提起?他们都是忠勇之后,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却不知外头哪里有这样的流言。” 朱棣骑在马上,不置可否,显然未必相信张安世的话:“你是谁的后人?” “这……”张安世沉默了片刻:“我不敢说。” “为何?” “怕你告诉我爹。” 朱棣哈哈一笑:“我若要为难你,现在便抓你去应天府,让你爹来领人,看来你这浑人和那张軏、张安世几个都不是什么好鸟,都是一丘之貉。” 张安世:“……” 朱棣随即道:“似尔等这群目无王法的人,这天底下总有人能治一治你们。” 张安世则是满不在乎地道:“我还有事,不和你啰嗦。” 朱棣目视着张安世,脸上略有几分松动,他堂堂天子,似乎也不想和一个毛头小子计较。 张安世见朱棣稍稍迟疑的样子,却是急了,再这样僵持下去,让张辅察觉可就糟了,这位指挥同知,可不管张安世是什么太子小舅哥的,索性心一横,便从袖里掏啊掏,拿出了几两碎银来:“也罢,相遇也是有缘,难得相会,这点银子,请诸位壮士去吃杯茶水。” 谁料朱棣见那碎银,脸色骤然变了。 他突然厉声大喝道:“你如何来的碎银?” 张安世狐疑道:“我阿姐给的呀,说男人出门在外,不能无钱防身。” 朱棣的脸色却越来越冷厉:“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这娃娃难道不知,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曾下旨,即所谓:‘由是物价踊贵,钞法益坏不行。乃谕户部令有司悉收民间钱归官,依数换钞,不论更用铜钱’。” 朱棣顿了一顿,又道:“当今皇帝遵太祖高皇帝祖训,这几日又发明诏,一切交割起讫,都需宝钞,不得更用铜钱、银两吗?”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张安世倒是想起来了。 在明朝初期,确实有一段时间,官府强令用纸钞,也就是朝廷发行的‘大明宝钞’进行买卖。 只不过纸钞到了洪武二十年的时候,就因为滥发,而开始不断地贬值,洪武二十年之后,这种情况就更加恶化了,譬如在洪武二十年的时候,一石米只需要一张一贯的宝钞就可购买,而到了现在永乐二年,一石米却成了十贯宝钞,区区十几年,纸钞的价值贬值了十倍。 当今皇帝朱棣,是打着靖难的名义进南京城的,除了说他的侄子建文皇帝身边有坏人之外,还有一个大义名分,就是说当时的皇帝朱允文推翻了太祖高皇帝的祖训,可他朱棣不一样,朱棣最爱自己的爹了,是祖宗之法的维护者,所以这位新皇帝在坐稳了江山之后,一琢磨,我爹当初不是禁绝了银钱流通吗? 那么作为最爱太祖高皇帝的儿子,朱棣当然决心贯彻这条法令,于是短短一个月之内,连发三道旨意,禁绝银钱,强令天下士农工商必须用宝钞进行采买和交割商品。 张安世想到这个,就忍不住乐了。 而朱棣此时虎目猛地一张,老子是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旨意都下达了,眼前这个少年居然还敢背旨行事,这岂不是对着姚广孝骂秃驴? “你笑什么?” 张安世道:“这个……有这样的旨意吗?呃……糟了,那我得赶紧将家里的宝钞换成金银才好。不然要吃大亏了。” 朱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不禁道:“你说什么?”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你我相遇也算是缘分,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傻吃闷亏,我看这旨意下达之后,宝钞的价格又要暴跌了,若说再不换成金银,不出三五日,家里有宝钞的,怕是要赔得裤裆都不剩下。” 朱棣怒道:“皇帝的旨意也不遵行吗?” “皇帝的旨意自然无人敢违逆,可是皇帝的旨意,也无法左右市场,原本不强下旨倒也还好,现在一旦下旨,反而要坏事了,我看……宝钞的价值一定暴跌,这些事说来你也不懂,我有经验。” 张安世也不是吹牛,大明的百姓其实还算是淳朴的,没有见过世面,而他两世为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法币,什么津巴布韦,又或者是魏玛德国时期的马克,哪一个没见过? 朱棣听罢,忍不住大笑:“你一小儿,也敢信口雌黄,妄议国家大事。” 他面露不善,可随即却又笑了,如果说方才只是面露讥讽,可现在的笑,却更多了几分揶揄。 朱棣摇摇头,心里想,朕与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在此胡缠什么。 于是大手一挥:“走吧。” 张安世顿时健步如飞,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他心里不由得嘀咕,这人是谁,脾气不小。 好在张安世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心里惦记着是不是该赶紧将张家的一些宝钞兑换成银子,不过很快却又释然了。 一方面其实他并不富裕,东宫虽然隔三差五都有赏赐,可毕竟现在自己的姐夫还没有当家作主,赏赐有限的很。 另一方面,他是太子的小舅子,皇帝这时下诏严禁银钱交易,他却率先兑换大量的银钱,这不是坑自己的姐夫吗? 要把持住自己啊。 千万别将姐夫坑了。 ………… 此时,朱棣跨步进了张軏的卧房。 张軏正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疼啊,疼啊,腰都断了。” 朱棣皱眉,箭步上前,一掀被子:“打的不是屁股上吗?何况用鞭子抽打,怎么会断了腰?” 只见张軏脑袋一歪,好像昏厥过去了。 站在一旁的张辅,本是冷着的脸,此时多了几分怒容,道:“陛下在此,你还要胡闹吗?” 张軏没反应。 朱棣压压手,示意张辅道:“别吓着他。” 这个时候的张辅,也正还年轻,脸上却总显得严肃,比同龄人更令人感到沉稳。 他本在五军都督府当值,听说自己的兄弟又惹了祸,连忙赶了回来,此时陛下又摆驾来此,行礼道:“陛下,愚弟无状,恳请陛下……” 朱棣吁了口气道:“他不听管教,朕已惩罚了他,好啦,你也别吓着他了。” 张辅冷肃的脸上难得的多了一点平日难见的沮丧,道:“是,不过……臣这兄弟,从前倒也还好,可自从和张安世、朱能他们厮混一起之后……” 朱棣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道:“先让御医看看伤势。” 此时,几个随来的御医便开始忙碌起来。 朱棣背着手,在这卧房里闲走几步,目光落在了床塌边几子上的一个瓷瓶上:“此乃何物?” 张家的仆人其实早已吓得一个个魂不附体了,都不敢抬头,只有张軏的长随期期艾艾地道:“这……这是少爷的朋友送来的药。” 朱棣颔首,突而道:“他那朋友,可叫郭得甘?朕方才见他爬墙出去。” 仆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这时医学奇迹发生了,本是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张軏猝然惊起,立即抢答道:“对,叫郭得甘。” 张軏是讲义气的,他不能出卖大哥,傻子都看得出来,能翻墙,还不肯自报家门的家伙,非大哥莫属了,大哥就是这样,做事从来不肯留名。 第十一章 神药 朱棣听罢,斜了张軏一眼。 奇迹又发生了,张軏就好像瞬间被人掐断了脖子的鸡,啪的一下脑袋耷拉下去。 即便是张辅这般沉稳的人,在旁也气得脸色略显发青。 张家也算是满门的英杰,不说张玉,就说张辅,年纪轻轻便开始崭露头角,谁料家里出了张軏这么个憨货,实在有辱家门。 朱棣只感到好气又好笑,检视过张軏的病情,却也无话,当日回宫。 只是对于张軏的病情,朱棣依旧关注。 谁料过了几日,情况却变得糟糕起来。 原本只是皮肉伤,不过近几日天气炎热,朱棣传召太医询问病情,太医却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朱棣察觉有些不对,是以厉声道:“有话直言无妨。” 这太医跪伏得更低,战战兢兢地道:“陛……陛下,张公子的病情似有恶化的迹象,臣见其患处……肿疡已生……只恐……只恐……” 所谓的肿疡,其实就是伤口发炎了,而且因为外伤比较严重,再加上天气炎热,伤口的炎症久治不愈的话,若是不能立即消炎,在这个时代,就可能危及生命了。 一听到肿疡二字,朱棣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显然是知道肿疡二字的分量的,毕竟是行伍出身的皇帝,当初靖难,不知道多少将士,往往就死在因刀伤导致的肿疡上头。 而让朱棣最记忆犹新的,莫过于朱棣的岳父徐达。 徐达一代名将,便是因为身发毒疮而死,而这所谓的毒疮和背疽,其实就是肿疡。 市井传闻,说是徐达生了毒疮和背疽,朱元璋命人赐下烧鹅,烧鹅是发物,因而将徐达害死。 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且不说生了这玩意和吃烧鹅便导致病情恶化没有丝毫关联,最重要的是…背疽和毒疮亦或者肿疡,在这个时代的死亡率本就不低。 而且当时的徐达驻守北平,朱元璋却在南京城,从南京送烧鹅到北平去…… 朱棣冷冷地看着御医:“太医院可有对症良药?” 这太医也不傻,像这样的病,本就是完全凭借运气,说穿了,就看张軏自己能不能熬过去,这个时候若是打保票,到时出了意外,这不是找死吗? 这太医期期艾艾地道:“臣……臣只怕毒疮入体……到时便神仙也难救了。” 朱棣勃然大怒:“朕要尔等有何用?” 太医直接吓得魂不附体。 其实这天下并不是没有真正的良医。 不过大明宫廷的御医生们的水平却是良莠不齐。 这也怪不得别人,完全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整出来的一套机制出了问题,比如太医院的太医们……大多是世袭的。 没错……他是世袭。 眼前这个太医,之所以能成为太医,从而进入宫廷成为御医,是因为他爹就是御医。 一般的病,他倒是能处理,可遇到复杂一些的,就可能只能抓瞎了。 不过御医毕竟是御医,御医是有家学渊源的,他们可能治病不厉害,但是如何规避风险,却是耳熟能详。 有的御医可能技能点点在治病在,可这样的御医在宫廷之中未必长久。 而真正能长寿的御医,往往技能都点在了怎么撇清关系上。 “陛下,张公子遭受酷刑,创口实在太大,何况他毕竟年幼,身子赢弱,如今毒疮迸发,臣不敢说是不治之症,只是这生死却全要看天数了。” 上半句是告诉朱棣,那些行刑的人下手太重了,都怪这些人下如此狠手。 下半句则是直接说,这是老天爷的事,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爷的心情。 朱棣深吸一口气,竟是默然,良久之后,才道:“全力救治。” “喏。”御医如蒙大赦,自是匆匆告退。 ………… 张安世躲在张家的外头,直到张家的中门张开,紧接着那五军都督府都指挥同知张辅带着几个亲兵骑着马离了家,他才像箭一般冲出去,嗖的一下钻进了张府。 在入府的过程中,张安世居然发现自己的观察能力惊人,张家的院墙,哪一处高,哪一处矮,哪一个地方适合攀爬,哪一个地方紧靠某处无人街巷,竟只是眼睛一扫,便了然于胸。 都听说那些百战的将军无论到了哪里,只需一看地形,便能耳熟能详的排兵布阵,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方面的才能,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翻墙而出的有利地形,这样的天赋,不去做贼真的可惜。 几日不见,张軏的病情显然是更重了,远远超出了张安世的意料之外。 张軏这一次依旧还是唧唧哼哼的,只不过却有气无力。 “三弟,三弟……” “大……大哥……” 张軏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微抬头,然后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 张安世见他这样子,却是急了,皱起眉头道:“怎么啦,怎么啦?” 张軏断断续续道:“我头疼的厉害,伤口处没知觉了,他们说病的很重,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啊。” 张安世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再掀开被褥,却发现趴在床塌上的张軏撅着自己的屁股,而伤口处却是不忍卒睹,分明是伤口化脓了。 若是一般的伤口倒也罢了,主要是伤口很大,因而显得触目惊心。 这很明显是感染和炎症导致的,同时引发了高烧。 张安世道:“我的药用了吗?” “没用,御医开了药方。” 张安世便挑眉道:“该用我的药。” 张軏抬头看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道:“你还信不过我?” “自然是信得过大哥的……我说的是大哥的品行。” 看着半死不活的张軏,张安世咬牙切齿地道:“我的医术比品行好。” 张軏虽然年少,却也不至于傻到连这个想不明白:“大哥有这份心便好了,我头昏沉沉的厉害,难受的很,大哥……我要死了,我昨夜一宿未睡……听御医们窃窃私语,说情况很糟糕,我……我难受极了。” 张安世见他闷闷不乐,也不催促他用药,而是想办法先让他心情好起来:“你知不知道,老二朱勇回家,被他爹吊起来打。” 张軏一听,似乎来了兴趣,找回了一点气力似的,张大眼睛道:“呀。” “不骗你,朱家人都看到了。” “没想到二哥也这么惨。” “是啊,我们三兄弟太惨了。” “可是大哥……” “我也惨,虽然都是打在你们的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啊。”张安世道。 张軏此时显得疲惫极了,他脸色苍白,口里含糊不清地道:“大哥,俺真是命苦,俺没了爹,现在看来也活不成啦,兄长成日骂俺,说俺和大哥厮混,游手好闲,才有此祸。俺也知道,大哥有时也会糊弄俺做一些糊涂事,可是……不知怎的,跟着大哥结伴,总是自在,俺在府里便不开心,见了大哥便高兴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速越来越慢。 张安世禁不住吸了吸鼻子,道:“你歇着,我给你上药。” 说着去搜他上回送来的药瓶,寻到之后,便将药水倒出来,一点点地擦拭在张軏的患处。 这姿势和举动,显然是不雅的,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许多。 上过了药,张安世便道:“你好好歇着吧,我翻墙走了。” “翻……翻墙……” “诶,这不是练练手嘛,以后来看你的时候用得着。” 张軏意识模糊,眼皮子都显得沉重了,便没有再挽留。 第十二章 转危为安 只是这厢房里的两个少年都不知道,就在上药的时候,那窗户纸被人用手指捅了一个窟窿,一只眼睛朝里头默默地观察。 片刻之后,眼睛的主人收回了目光,这主人正是在此负责医治的太医。 等张安世一走,太医连忙入室,大抵了解了情况后,便似乎胸有成竹了。 到了傍晚,太医又被诏入宫中。 朱棣神色显得疲惫,却还是强打精神:“病情如何?” “陛下……”这御医顿了顿,道:“臣……实在惭愧,虽下了几味猛药,可是却眼看着张公子病入膏盲……不过……不过……” 朱棣拧眉看着他:“不过什么。” “臣等的药,若想要做到药到病除,却也未必没有可能,只是现在……却为时已晚。” “这是何故?”朱棣的脸色越来越不善。 “怪只怪张公子误信他人,今日……居然听信了一个少年的话,胡乱下药。” “少年……下药……”朱棣的脸色骤然变了:“郭得甘?” “臣不知此人的名姓,只是那药……臣后头检验过,可谓闻所未闻,陛下……现在张公子病成了这个样子,胡乱用药,后果不堪设想。” 朱棣身躯不禁颤抖:“退下去吧。” 御医长长松了口气,总算……可以蒙混过关了,到时那张軏一旦死了,那就真怪不得太医院,一切罪过可以推到那个少年上头。 …… 次日,朱棣一宿未睡。 等到宦官至寝殿为朱棣更衣的时候,却见朱棣披头散发,神色暗淡了许多。 朱棣的眼睛通红,一直在朱棣身边陪侍的宦官亦失哈道:“陛下的神色不好,是下头的奴婢有什么过失吗?” 亦失哈是海西女真人,很早就被送进大明宫廷,成为了宦官。 其实在明初的时候,绝大多数的宦官都来自番邦,譬如乌斯藏的侯显,女真的亦失哈,还有安南国的阮安,除此之外,宦官和宫女的主要来源还有朝鲜等国。 朱棣抬头看了亦失哈一眼,亦失哈向来忠心耿耿,当值也是处处小心,见亦失哈关切,朱棣道:“朕一宿未睡,又梦见了张世美,世美当初为了救朕于万军之中,慨然战死,如今他的遗孤,朕非但没有照料好,却还因为朕的缘故,将他打成这个样子,生死未卜,倘若张軏真有什么闪失,世美有灵,百年之后朕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啊。” 说着,朱棣眼眶更红。 自从登基做了天子,朱棣已经很少显露出自己的情绪了,可每每涉及到了名将张玉,却总是禁不住流泪满襟。 亦失哈自然知晓朱棣的心思,只能安慰道:“陛下,人有祸福,富贵在天。” 朱棣道:“朕敬天法祖,可事涉张軏,朕便逆天而行,也绝不可轻言放弃,亦失哈,你随朕再去一趟张家吧,听说……听说……他快不成了。” 亦失哈本想说,今日还有一场朝会,大臣们已经在午门外候见了。 可这话很快吞了回去,他点点头:“奴婢遵旨。” 朱棣先召了御医来,负责张軏的御医姓许,许太医如丧考妣的样子,昨天夜里,他又诊断过病情,毒疮显然已经难以逆转了。 朱棣看他的时候,让他心里发毛,为了防范未然,给自己买一个保险,许太医一再小心翼翼地表示:“原本施救,对症下药,虽未必能保全性命,却也可使张家小公子多活几日,只是张家公子的朋友……” 朱棣无言。 这一路,朱棣都是便衣骑马而行,脑子里所掠过的,却都是张玉的影子,心中潸然,又不禁泪下。 至张府,进入张家时候,居然一个踉跄,绊到了门槛,身子打了个趔趄。 亦失哈忙是搀扶住,也不由得哭丧着脸道:“陛下平日龙行虎步,何等雄壮,今日……今日……陛下要节哀。” 朱棣无奈地摆摆手,快接近张軏卧房的时候,朱棣脚步踌躇起来,此时内心矛盾,既想立即探视,可心里又担心见到半死不活的张軏。 良久,他终是叹了口气:“朕对不住世美……朕对不住……” 说到这里,朱棣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听到卧房那边有人发出杀猪一般的歌声:”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点了火赶紧跑。轰隆一声……“ 朱棣:“……” 又听这声音道:“哈哈,我大哥是不是很有才,这歌真带劲,也只有大哥才能想出来。好啦,别在此总像木头一样,将那碗粥拿过来给我吃……” 他的大哥……张辅? 他们想炸什么来着? 朱棣加急脚步,冲了进去。 一看,见张軏依旧还趴在床榻上,却是精神颇足,呼噜噜地喝着粥。 朱棣:“……” 似乎因为伤口还是有些疼的,所以趴着的张軏不便拿粥勺子,于是便将碗搁在自己的榻上,嘴巴伸进去,似小猪拱槽一样吸食,那粥水同时还在冒着泡泡。 似乎他也听到了动静,错愕地抬头,见着了朱棣,于是方才欢快的样子便无影无踪了,变成了一种无所适从,想要昏厥,却又发现脑袋下的粥碗碍事,令他没办法歪了脖子耷拉下去的苦恼。 于是,他吸了吸鼻子,鼻上似乎也沾了粥水,这一呼吸之间,居然直接吹出了一个泡泡来。 朱棣:“……” 张軏:“……” 亦失哈道:“陛下,陛下,他……他……似乎……” 朱棣这才想起了什么,眼神甚是复杂,转瞬之间,焦灼、惊喜却又愤怒的神色在眼底掠过,想要张口,却是词穷,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才呵斥道:“你兄长何在?” 张軏道:“兄长见我无恙,怕……怕陛下担心,去宫里道喜了,怎么,兄长没有撞见陛下?” “你娘呢?” 张軏一脸愁容:“昨夜还哭哭啼啼的在榻前守了一宿呢,清早见我起来无恙了,又转了脸色,说怎么生了我这么一个憨货,骂了一顿,便不踩我啦。” 朱棣又陷入了沉默,却大步流星地到了张軏面前,掀开了被褥,一看,这本是生了毒疮的伤口,居然有愈合的征兆。 他又伸手摸了摸张軏的脑袋,似乎也不见高烧了,这才真正长松了口气:“怎的一夜之间便好了?” 张軏此时才露出了得意的样子:“当然是因为我大哥的灵丹妙药了。” 此时,朱棣想到居然不再是张辅,而是另一个人:“是郭得甘?” “……”张軏沉默了片刻:“是他。” 朱棣一脸狐疑。 没想到,那个叫郭得甘,竟真有灵药? 心中一颗大石落下,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此前他遇到郭得甘的时候,并没有将那浑少年放在心上。 说难听一些,在朱棣心目之中,那少年不啻是蝼蚁一般。 只是现在,这个少年却不由得浮现在朱棣的脑海,不经意生出一个念头……倒是多亏了此子。 朱棣抬眼,看了一眼张軏,心里又难受了,这几日一想到这个小子,朱棣便百爪挠心,说不出的难受和心疼。 可现在见他病好转了不少,这一副畏畏缩缩却又带着藏不住的憨样,于是朱棣的目光便变成了嫌恶。 第十三章 君无戏言 只是朱棣深吸一口气,大病初愈,不,这病还没彻底好呢,现在不是敲打他的时候。 于是眼睛一瞥,便见那后头的许御医缩着脑袋,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棣突然勃然大怒,捋起袖子,突而箭步冲到了这许御医的面前,抬起手,便一拳捣过去。 朱棣这样的武人,当初可是万军之中提着刀片亲自砍出过一条条血路的,这一拳虎虎生威,啪嗒一下,直中许御医面门。 许御医啊呀一声,骤然脸上血泪横流,人已打飞出去,啪的一下,似翻壳乌龟一般的落地。 朱棣又如疾风一般冲上前,口里骂道:“入你娘的驴球,你做个什么御医,杀千刀的庸医,差点害朕子弟的性命。” 说罢,拳打脚踢,拳拳到肉,脚脚碎骨。 许御医发出惨烈的嚎叫,先是声音洪亮,后来这声音便渐渐的微弱了。 “驴球的连个娃娃都不如,还吃朕的俸禄!” “饶命,饶命……” 亦失哈站在一旁,纹丝不动,好像已经习惯了。 榻上的张軏却是身如筛糠,兔死狐悲一般。 朱棣打累了,地上的许御医也没了声响,朱棣起身,像没事人一般捋捋袖子,口里漫不经心地道:“朕都做天子了,还非要朕斯文扫地,亲自揍你不可,真是岂有此理,入你娘的。” 张軏:“……” 走到张軏的面前,朱棣拍拍张軏的胳膊。 张軏打了个颤。 朱棣道:”这一次,你死里逃生,往后一定要好好听话,要对得住你爹,知道吗?“ “知道,知道,再不敢了。” 朱棣眉一竖:“不要惹朕生气!” 张軏小鸡啄米点头:“不……不敢的……” 朱棣满意地点头,大笑道:“总算让朕悬着的心放下了,你这臭娃娃,今日看你有伤在身,就不敲打你了,你瞧瞧你,一点出息都没有,学学你的兄长,再学学你那同窗郭得甘!” “啊……” 朱棣眉一竖:“咋?” 张軏趴在榻上,连忙怂怂地道:“是,是,是。” 朱棣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朕听闻你总和张安世、朱勇厮混,朱勇这厮有爹管教的……你也和他们一样吗?多和郭得甘这样的同窗亲近,才有长进。” 张軏:“啊……是,是。” 朱棣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似乎又不好继续责备了。 不过此时心情倒是爽快许多,龙行虎步道:“朕还有许多事要办,你好好养着。”说罢,头也不回,领着那亦失哈便走。 等那脚步走远,张軏才松了口气,杀鸡吓猴,让他现在还心有余悸,只觉得毛骨悚然。而且他现在遇到了一个两难的问题,自己是该和张安世(郭得甘)厮混呢,还是不该呢?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 猛的,倒在地上血泊之中的许御医倏的一下张开眼。 眼球乱转,似乎察觉到危险已经远去,这才可怜巴巴地看向张軏。 张軏瞪他一眼:“你还没死,方才你是装的。” “张公子不也擅长此道吗?” 张軏看了看地上醒目的血迹,道:“你没事吧。” “咳咳……”许御医边将口里的血丝咳出来,边道:“万幸还活着,这也不算什么,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说不定我全家都死光了,当今陛下已经很仁慈了。” 张軏:“……” 许御医这时道:“能不能请张公子帮我叫一下大夫,我……咳咳……我觉得我可以救一救……” 张軏:“啊……这……” 许御医道:“那个……那个郭得甘公子……咳咳……空闲吗?” 张軏:“我先静静,你再躺会。” 许御医:“……” 房中,两双刚刚经历过惊慌的眼睛对撞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 朱棣摆驾回宫,脸色却越显凝重。 虽然张軏的事让他的心里总算落下了一块大石,可随即……一件事却让他留心起来。 “召文渊阁解缙、杨荣、胡广来见。” “陛下不见百官了?” 朱棣阖目,若有所思地道:“郭得甘这个娃娃……朕本以为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不过这一次……他这药倒是灵验的很,毒疮难愈,这样的病……便是当初中山王也无药可医,可这小子竟能寻访到此药,可见非同一般,这就让朕想到一件事了。“ ”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朱棣道:“宝钞!朕五日内连下了三道旨意,禁止银钱交易,市面流通,一律都用宝钞,可那小子……却是言之凿凿,说什么一定会引发问题,此事,朕还是请阁臣们来问一问才安心。” 亦失哈瞬间明白了朱棣的心思,陛下登基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其实许多位政的举措还未铺开,而严禁宝钞算是陛下较为重大的一项举措,一旦这上头出了问题,只怕要贻笑大方。 朱棣毕竟是通过非寻常手段才登上大宝的天子,他的处境有些像唐太宗李世民,一个杀兄,一个干掉了自己的侄子,正因为有这样的污点,所以为了证明自己更适合做皇帝,就绝不可能出现太多的差错。 亦失哈安慰道:“陛下……那个什么郭得甘,终为孺子小儿,他的话,不可尽信。何况……就算他因为某种缘故而得了灵药,救治了张家的二公子,可即便妙手回春,又如何懂得治国安邦之道呢?严禁银钱,是内阁诸公们都首肯的,难道满朝公卿的见识,还不如区区一小儿?“ 朱棣道:“朕当然知晓,只是兹事体大,终有些不放心罢了。” 说话之间,在文渊阁值守的解缙、杨荣、胡广三人已匆匆而来。 行了大礼后,朱棣只朝他们颔首,随即道:“朕前些日子下旨,严禁银钱,如今如何了?” 解缙三人对视一眼,其实此时的内阁学士,权力远不如明朝中后期那般大。 这三人虽是入阁,却只是翰林出身,品级不高,现在更多的只是秘书的职责,负责为皇帝提一些建言,同时传递旨意而已。 杨荣的资历较浅,而胡广为人谨慎,寡言少语。 朱棣的目光落在解缙的身上。 解缙出自书香门第,打小就有神童之称,能言善辩,是内阁之中最耀眼的一个。 解缙便道:“陛下,此事臣昨日询问过户部,户部那边认为事情十分顺利,天下僧俗百姓也苦于银钱笨重,何况陛下外严内仁、知人善任,百姓无不拜服,因而都欣然接受宝钞,市面上银钱的交易显然有杜绝的迹象了。” 朱棣道:“这是户部说的?” 解缙道:“确为户部的奏报,虽然这天下偶也有一些无知百姓尚还囤积银钱,不过这些都不足为虑。而且臣的愚见,陛下已连下三旨,这普天下的臣民,谁敢不遵守呢?” 朱棣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笑了笑道:“看来是朕多虑了。” 解缙似乎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他是何其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皇帝突然过问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在皇帝身边说了什么。 甚至解缙往深里去想,更是细思恐极,当初提议禁止银钱,就是他提出的建言,莫不是有人故意借这件事在陛着他来的? 这样一想,解缙顿时忧心如焚起来。 朱棣察觉到了什么,道:“怎么,解卿似乎有话要说?” 解缙沉吟片刻:“臣……对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敢藏私。只是臣以为,陛下颁布的诏令既已公诸天下,所谓君无戏言,却有人胆敢非议此等家国大事,可谓心怀叵测,恳请陛下明察。” 朱棣却是淡淡一笑:“此一名郭得甘的小儿之语尔。” 解缙听到这里,方才知道原来只是误会,却还是不由道:“黄口小儿,也敢诽谤朝政。” 朱棣心放宽一些,也觉得是自己多虑,相比于自己身边的文臣,那郭得甘何德何能,能有什么见识。 疑心散去,也便就此作罢。 第十四章 猪队友 张安世这几日都乖乖地呆在家里,继续炼制他的药材。 这所谓的神药,其实不过是唐朝的时候有裁缝练出来的玩意罢了。 无非是让浆糊变质,生了绿毛,而这绿毛涂抹在人的手上,便可做到消炎的作用。 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青霉素。 不过唐朝的裁缝们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于这‘绿毛’一无所知,于是慢慢的,这种消炎的方法也就悄然失传了。 张安世对‘绿毛青霉素’进行了改良,在产生了原始的青霉素绿毛之后,再将它们放入培养液里继续培养,此后进行提取,如此一来,药效也就更强了。 张家那边派了人来报了平安,让张安世长长松了口气,以至于张安世甚至有了是不是该开一家药店来挣钱的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也就一闪即逝,因为这玩意不能大规模的提取,产量低的吓人,我张安世堂堂太子妻弟,我干点啥不好? 正在他老老实实呆在自家庭院的天井闭目眼神的时候。 此时有宦官来了,这宦官叫邓健,是东宫的人,当然……张安世没了父母,而姐姐在东宫又不能随时照顾这个兄弟,所以这张家的仆从几乎都是东宫指定,这东宫的宦官既是为张家管家,同时又帮着张安世掌管家业。 邓健笑嘻嘻地道:“少爷,奴婢刚从东宫回来,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叫奴婢来问,今日吃了吗?” “吃了,吃了。” “吃了什么?” “你怎的这么多事。” 邓健依旧保持着职业的笑:“少爷不要动怒嘛,这不是……殿下和娘娘心里惦记着您嘛?殿下说了,这几日你别乱跑。” 张安世不解道:“为啥?” 邓健:“宫里传出消息,陛下前几日勃然大怒,收拾了不少似少爷这样的子弟,陛下性情如火,少爷要小心。” “噢。知道。” “尤其是那个朱勇和张軏,少爷可要少和他们来往,他们不是好人。” 却就在这时,一个森森的声音道:“谁说俺不是好人!” 邓健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少年一瘸一拐地进来。 邓健是认得朱勇的,立即缄默不言,退了开去。 一见朱勇来了,张安世大为惊喜:“怎么进来也不打招呼。” 朱勇道:“大哥的家就是我家,门房安敢拦我,我打断他的狗腿,我直接就冲进来啦。” 张安世打量朱勇,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不免关切地道:“二弟的伤……” 朱勇呸的吐了一口吐沫:“俺爹打的。” 张安世感同身受地看着张勇道:“成国公他老人家下手也太狠了,虎毒还不食子啊。” 朱勇便立马点头道:“俺爹要是有大哥这样懂事就好了,他一大把年纪,还是老糊涂虫一般不晓事。” 张安世:“你心里知道就好了,这些话别往外说。” “为啥?” 张安世深沉地凝视了朱勇一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朱勇晃了晃脑袋,随即道:“不过俺虽然挨了打,却也没吃亏,大哥,俺把俺爹的银子偷来了。” 张安世一听,顿时觉得自己的后襟发凉:“什……什么……” 朱勇咧嘴笑,果然他背着一个包袱,将包袱取下来,顿时,银票和散碎的金银便抖落了出来。” 张安世:“……” 朱勇道:“以后我们不缺银子啦。”他边环顾四周,接着道:“大哥这地方,倒是局促的很,不似俺那成国公府,占地又大,装饰也新,大哥,我带你吃香喝辣。” 张安世低头看了看朱勇那‘瘸’着的腿,再看看这一包袱的金银:“二弟,你请回吧。” 朱勇纠结着眉心道:“这不是大哥说要银子吗?” “这……” 张安世想死,这是猪队友啊。 沉思良久,张安世咬咬牙道:“好吧,这银子……我们先算一算吧,我也搜一搜我们张家有多少银子,咱们做一笔买卖之后,等挣了钱,你要偷偷将银子还回去。” 邓健在远躬身站着,他对朱勇颇有防范之心,因而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的时候,邓健的脸抽了抽。 ………… 一个时辰之后。 “殿下,不好啦,不好啦。”邓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东宫。 朱高炽正逗着儿子朱瞻基玩闹,一见邓健气喘吁吁地过来,便大腹便便地起身,背着手,朝一旁的宦官使一个眼色,宦官忙将朱瞻基抱走。 “怎么,安世出了什么事,他又不按时进食吗?” 邓健焦急地道:“成国公朱能之子朱勇,今日又去见安世公子……” 说着,邓健声音越来越轻,绘声绘色地将方才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禀告:“殿下啊,那银子,十之八九是窃来的,来路不正,安世公子昏了头,上了他的道,还说要将自己的银子也掏出来,一起做买卖……朱勇此人,獐头鼠目,一看就包藏祸心,他是要害安世公子啊。” 朱高炽皱起了眉,背着手来回踱步,口里边道:“成国公难道就不管教他的孩子吗?真是岂有此理,安世没了银子事小,大不了……东宫想办法补贴他一些。可若是又做了什么事,父皇若是再听到什么,可不会轻饶,不要忘了张軏的前车之鉴啊!” 邓健道:“是啊,是啊,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咱们安世公子,都是被张軏、朱勇这些人教坏了。”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道:“也罢,这件事事涉成国公,你不可声张,本宫自会想办法补救。” ………… 转眼到了深秋,南京城里添了几分凉意,落叶纷纷,一片片枯叶被风扫下,落入泥泞。 而今日城东的长盈仓,今日却来了不少人。 这是京官们领俸禄的日子。 如往常一样,长盈仓中门大开,户部一个主事亲自在此坐镇。 许多人鱼贯而入。 不过来者一大半都是青衣小帽之人,他们是代自己家的老爷来领俸的。 也有不少头戴翅帽,穿着青衣的底层官员来此,京官众多,境遇各有不同,位高权重的,可能并不将这些俸禄放在眼里。 而也有一些品级低的官员,家产丰厚,对于朝廷的俸禄不屑于顾。 自然…也未必人人都是如此,比如有一堆三五成群而来的人,虽都穿着官服,不过脸色却略显寒酸,他们往往年轻,品级不高,出身寒门,好不容易做了官,却并无权柄,在这南京城,就指着这些俸禄过日子。 如今这些人匆匆而来,带着期待,为首一个还与人说笑:“世贤兄……待会儿领了俸,难得又撞到了沐休,不妨我们去喝两杯。” “伯言……这……非是要扫你兴致,只是贱内脾气大,哎……” 众人就都笑了。 那被人称作伯言的人显得尴尬,他姓张,字伯言,张伯言摇摇头,随即跨入了长盈仓正堂。 紧接着,他取出了自己的名帖,交一旁的文吏,文吏取了算盘,啪啪几下,折算一番后,随即便取了几张宝钞出来,交这张伯言。 张伯言一看,脸色凝重起来,他扫了一眼手里的宝钞,随即道:“此月月俸怎么又将钱粮折算成了宝钞?” 文吏笑吟吟的回应道:“张编修,朝廷不是已禁了银钱吗?所以从现在起,钱粮统统折算成宝钞了,你看,你为七品,依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规矩,年俸为米二百石,折算成宝钞为六十贯。年俸六十贯,这按月折算下来,可不就是五贯宝钞吗?” 第十五章 震动朝野 张伯言绷不住了,他抖了抖手上的五贯宝钞:“太祖高皇帝定下这规矩的时候,五贯宝钞可兑五千铜钱,可如今呢?如今五贯宝钞,连五百钱都兑不着,这几日,陛下下旨杜绝银钱,结果呢……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南京城东市和西市那儿……宝钞的价值大跌,僧俗百姓都已慌了,纷纷拿宝钞兑换成真金白银,如今……五贯宝钞,拿到了市面上,竟连两百个铜钱都兑不着了,两百个铜钱,我一家老小在此,你让我们喝西北风?” 身后,与张伯言同来的官员们也哗然了。 亲自来领俸的,大多都是清贫的官员,都指着俸禄过日子呢,朱棣没有发禁绝银钱的旨意之前,长盈仓还是发真金白银的,现在好了,直接发宝钞。 可一贯的宝钞放到外头价值立即就缩水十几倍,尤其这这几日,宝钞的价格暴跌,就说这张伯言,堂堂七品官,月俸折算下来,就变成了区区二百个铜钱,这不是开玩笑吗? “叫主事出来说话,岂有此理。” “这不是要饿死我们吗?” “我们要发银钱,不要宝钞。” 那书吏也有些慌了,苦笑道:“这……这与我们没有干系啊,诸公都是大臣,陛下的旨意难道会不知,银钱禁绝了,当然只能发宝钞,户部这边出入账目,张编修就是月俸六十贯,这……说什么都没用。” 张伯言脸色惨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咬着牙瞪着书吏:“这……这是什么话,我们寒窗苦读了十年,鲤鱼跃龙门,每月靠这价值二百个铜钱的俸禄过日子吗?在南京城本就居不易,我的家小平日只能吃黄米,就这……在外头还赊欠了不少钱粮呢,现如今……你们还变本加厉,竟还拿宝钞来敷衍我等,你是要叫我死吗?” 书吏慌了:“息怒,息怒。” 张伯言一把将手里的宝钞摔下,悲愤道:“堂堂大臣,连市井小民都不如,小民尚可温饱,何至羞辱我如此,士可杀不可辱,我忍够了!” 二话不说,直接将书吏面前的长桌掀翻,哐当一下,这张伯言口里大呼道:“诸君还要忍气吞声吗?” 这群清贫的官员一下子躁动起来,长盈仓发宝钞的时候,他们就意识到这事不能忍了,这是要叫人饿死啊,于是一个个大呼:“叫这里主事出来。” 又有人道:“区区主事如何能作主,叫户部侍郎出来说话。” 更有人大叫:“奸佞在朝,陛下误信奸言,诸君,清君……” 这人显然想要大喊清君侧的,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话似乎犯着什么忌讳,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一时之间,长盈仓鸡飞狗跳,仓中的书吏和领俸的官员打将起来,一片狼藉。 片刻之后,有锦衣卫火速飞马入宫,至午门,将一份奏报传递宫中。 此时的宫城之内,朱棣却已至华盖殿宣见了姚广孝和几个阁臣。 朱棣心情还算不错,张口道:“朕听闻坊间有一灵药,对毒疮竟有奇效,这几日……张軏用药之后,已渐渐痊愈,诸卿啊,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生死之道也,朕久经沙场,最是清楚战场之上,一旦有了外伤,若是救治不及,难免就要滋生毒疮,当初靖难不知多少将士,因此而亡故,哎……朕今想来,至今抱憾。若是当初,他们也有此灵药,如何会没了性命。” 姚广孝似乎深有感触,道:“噢?却不知是哪位高人,竟有这样的起死回生之术。” 朱棣含笑:“此人是个娃娃。” “娃娃?” “想不到吧,朕也想不到。”朱棣似乎很满意大家惊诧的表情:“可事实就在眼前。朕犹记得,解卿家年少的时候,也是神童吧。” 解缙忙道:“乡人妄言,才使臣得此虚名,惭愧之至。” 朱棣道:“都是一样的娃娃,有人如解缙,还有如那郭得甘一般,也有人……却又如朱勇、张軏,对了,还要算上张安世这纨绔子弟,人与人的差别,真比人和狗要大。” 朱棣一番感慨之后,猛的又想起什么:“不过郭得甘此人,治病救人倒是好手,就是行事不谨,居然胆敢非议国家大政,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天高地厚。” 解缙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上一次陛下所说的那个少年是谁了,于是道:“陛下所言极是。”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进来,跌跌撞撞地道:“陛下……” 朱棣原本面上含笑,似乎心情还算不错,此时脸色却微微一变,平静的道:“何事?” “陛下,长盈仓……出事了。” 此言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长盈仓乃是国库最重要的几个库房之一,不知储蓄了多少钱粮,关系重大。 朱棣豁然而起:“出了什么事?” 宦官道:“今日百官领俸,可是有一些官员,却大为不满,竟然……竟然成群结队,大闹长盈仓,打伤了不少人,锦衣卫已经调拨人弹压住了,只是兹事体大……” 朱棣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朝廷大臣还要造反吗?” 宦官支支吾吾起来。 朱棣瞪着他道:“说!” 宦官道:“事情的起因,是因为长盈仓用宝钞来做官俸,官员们说是指望宝钞根本养不活家小……” 朱棣厉声道:“每年数百贯钱,还养不活他们,他们贪婪到这个地步吗?” “他们说……说……宝钞不值一钱,每月的月俸,若是去市场采买,便连一家老小都养不活,还有一个七品官,口称他每月的官俸,能采买到的柴米油盐,不过价值区区数百文而已。“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尤其是朱棣,朱棣一时竟是哑口无言,他迅速地洞悉了什么:“这如何可能,就算是宝钞价值贬了一些,可十贯的宝钞,总还能买来一贯钱的柴米油盐吧。” 宦官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不过……闹事之人好像是说……说这几日,宝钞价格暴跌,现在便是二十贯的宝钞,也未必能兑一贯钱了。还说……自打陛下下旨之后,宝钞的价格,一日一跌,天下震动,百姓惶恐……” 朱棣虎躯一颤:“此前为何无人报朕?” 解缙等人,脸色也都惨然起来,显然他们没有意识到,分明朝廷颁布了旨意,可宝钞非但没有稳定,反而会急剧暴跌。 宦官道:“就这几日的事,得知此事之后,锦衣卫也已派出了缇骑彻查……从昨日起,宝钞就从原先的十贯变成了七百钱,到了今日……便更加恐怖,只剩下五百文了,百姓们得知不能用银钱交易,反而人人都在囤积银钱,根本无法制止。” 朱棣倒吸一口气:“这是什么缘故?” “奴婢不知。” 朱棣随即看向解缙人等:“你们呢?你们都是学富五车之人,更是朝廷栋梁,来告诉朕,为何如此?” 解缙的脸色很是难看,实际上他也是一问三不知,原本以为,制定出来的禁止银钱的章程可谓无懈可击,可哪里知道……引发了相反的后果。 于是他忙拜倒,战战兢兢道:“陛下,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朱棣冷笑道:“从中作梗?呵呵……这满天下的僧俗百姓,都在从中作梗吗?” “这……” 其实现在引发的后果,已经远远的超出了解缙的认知范畴了,毕竟他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即便为官,也是贵为翰林,而且他的运气极好,很快就得到了宫中的青睐,平步青云,这柴米油盐的事,他哪里知晓? 第十六章 凶神恶煞 朱棣则是猛的又想到了什么,不禁道:“这样说来……这样说来的话……那岂不是……岂不是郭得甘竟是对的?怎么可能?朕这么多的文臣武将,还不如一个娃娃吗?” 这话倒是扎了解缙的心,他似想反驳,可是很快又泄了气。 杨荣和胡广二人,倒还算镇定,当初他们虽然也参与了政策的拟定,不过现在更多的疑惑却是,为何宫中的旨意完全没有生效,反而还令宝钞的问题加剧了。 姚广孝依旧面带着微笑,他心里似乎也对此好奇,只是对于姚广孝而言,出问题并不是可怕的事,好好分析一下原因,在错误的基础上,拟定出新的策略即可。 朱棣瞪了解缙一眼,道:“退下吧。” 解缙如丧考妣,却也不敢多言,慌忙道:“臣……告退。” 杨荣与胡广二人,也告辞而出。 只有姚广孝还是如木桩子一般的站着,他似乎摸清了朱棣的秉性,知道这时候陛下有话要说。 朱棣扫了姚广孝一眼:“姚师傅……这少年郎有些深不可测啊。” 姚广孝道:“陛下,会不会是此子早就在市井之中察觉到了问题?” 朱棣摇头:“朕见他的时候,宝钞的价格还算稳定,并没有出什么差错,锦衣卫那边奏报上来的也没什么问题,所以……宝钞的问题就出在这两日。” 姚广孝道:“这就奇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奇才吗?陛下要不要让锦衣卫打探一下此子的底细。” 朱棣又摇头:“不必啦,别让缇骑们吓坏了他,一个孩子,何须对他刨根问底?不过……朕到现在还不明白,宝钞为何暴跌的如此厉害。” 姚广孝苦笑道:“陛下莫非要召此人觐见?” 朱棣再次摇头道:“那小子鬼鬼祟祟的,朕若是召他来觐见,还不吓死他?朕自己去找他便是。” 姚广孝一头雾水。 自己找?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素知朱棣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亲力亲为,当初靖难的时候,朱棣最爱干的事,不就是亲自骑着马,去打探敌军的虚实,屡屡使自己置身于险境,也在所不惜吗? 不过……姚广孝没有继续过问下去,有些事,自己不知道为妙,有时人贵在无知。 姚广孝和谢缙的聪明是不同的,一种是藏着锋芒,而另一种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 ………… 张安世这些时日忙碌开了,又是查自己家里的账,又是趁着宝钞价格还未暴跌之前,疯狂地订购了不少商货。 拿宝钞去购置银钱,这是触犯律法,可我拿宝钞去购物,总没有问题吧。 朱勇的银子,他也记下账来,总计折银是三千三百两,这在大明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他将张家上下搜刮一空,也不过七百多两而已。 说来惭愧,张家殷实有余,可要说到富足,却还差得远了。 等这些忙碌完了,张安世才惦记起了那位烂屁股的好兄弟。 照例准备了一瓶新药,匆匆往张軏的府邸,张軏见了他,就立马哭丧着脸道:“大哥,我伤已好了,想要出府,家里却不让,每日就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你和二哥来看我呢。” 张安世安慰他:“大哥和二哥在忙呢,这几日怠慢了你,你好好养伤要紧,来,我看看你的伤。” 揭开被褥,看那白花花的xx又掺杂着红艳艳的疤痕,这才放心。 “你们在忙什么?”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等你伤好了再说。等再过一些时日,我还有借重你的地方。” “借重啥?” “打人你敢不敢?” 张軏沉默了,为啥一想到打人,他就想到了陛下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便咬牙道:“有啥不敢,大哥要打谁,俺便打破他的脑袋。” 张安世道:“诶,也不是打人,只是让你吓唬吓唬他们,我们要文明。 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我们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不过说到吓唬人,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可不成,不然镇不住场面。” 张軏一脸惊奇地道:“还有名号?” “叫京城二凶如何?” 重情重义的张軏同学不多想便道:“京城二凶?大哥和我?可是二哥呢,二哥咋没份?大哥,有好事不能忘了二哥呀。” 张安世便苦口婆心地道:“不,这京城二凶,说的不是我和贤弟,而是二弟和你。” “那大哥呢?” 张安世耐心地解释:“大哥不一样,咱们行走天下,不能一味的鲁莽,你和二哥负责做凶煞,大哥脑子活,专门负责出来说和,毕竟打人不是目的,打人的目的是和人讲道理,所以我负责讲道理,你们负责做凶煞。” 张軏:“……” 张安世叹口气道:“这其中,跟人讲道理的担子最重,不但要嘴巴巧,还需脑子灵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为兄愁死了,有时真羡慕你们。” 张軏:“……” “咋不说话?” 张軏很认真地想了想:“虽然俺觉得大哥的话不在理,不过俺听大哥的。” 到了正午的时候,张安世便告辞。 他如往常一样,没走正门出去,反正这儿已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还不如勤练一下行走江湖的技巧,说不定以后用得着呢? 寻了墙根,一跃而上,呼啦啦地跳将下去。 犹如轻燕一般的轻松落地。 “技术又进步了。”张安世不无得意。 就在这时,迎面居然出现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面带微笑,和颜悦色的样子:“敢问可是郭得甘……郭公子吗?” 张安世稍迟疑,道“对呀,你想怎样?” 须臾之间,突然一个大麻袋扑哧一下,直接罩住了张安世的脑袋,张安世立马口里大呼:“好汉饶命。” 这麻袋巨大,直接将张安世整个套住,似乎有五六个人,也不知从哪里窜出的,一个个矫健得很,很快,麻袋里的张安世便被一人背起,抬腿便走。 张安世挣扎了一会,便不动弹了,虽然这些日子,他已经苦练了翻墙、长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绝技,本来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这身体从前的主人如此恶臭,得罪了千儿八百人,被人报复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可他还是没有想到,他还是栽了,数月所学,竟一无用处。 背着他的人似乎脚步极快,而且似乎并没有什么避讳的直接走街串巷,哪怕张安世呼救的时候,似乎也对此不以为然。 就在张安世想着如何逃脱,或者怎么讨饶的时候,麻袋竟慢慢地放下了。 是慢慢地放下……而不是直接摔下。 而后有人打开了麻袋。 张安世脑袋探出来,大口地喘气,还不忘道:“诸位好汉,我还是一个孩子啊,从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请……” 世界开始变得明亮,眼睛张开,除了七八个孔武有力,面色僵硬的人之外,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荒废的宅院里。 倒是这宅院的正堂里,好像仓促地被人修葺了一番,有了桌椅,也有酒肉的扑鼻香气。 而坐在椅上的人,手正搭在桌上,面带微笑,另一手捋着长髯,笑道:“郭得甘,你没有受惊吧。” 张安世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上一次在张辅宅邸碰到的那人吗? 第十七章 惺惺相惜 见是熟人,张安世顿时火冒三丈,也不求饶了,气呼呼地骂道:“卑鄙无耻,原来还以为你们是好人,谁想到你们是强盗,光天化日,强抢民男,我告诉你们,你们惹错人了,我兄弟便是鼎鼎大名的京城二凶,今日我少了一根毫毛,到时仔细你的皮!” “住口!”一旁的七八个汉子,骤然之间杀气腾腾。 是真的有杀气,尤其是靠近张安世的那个汉子,看上去身材矮小,可眼里所流露出来的,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刃,他浑身紧绷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动手:“你竟敢这般和……我家老爷说话!” 他家老爷,不是朱棣是谁? 朱棣依旧高坐着,似笑非笑的样子,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张安世见这一招不起效果,立即诚恳地道:“对不起,我错了,我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还请见谅。” 朱棣方才还一脸玩味的样子,见张安世转眼之间变得真诚起来,朱棣的眼里,不由得掠过一丝别样的神色。 朱棣道:“来,坐下喝酒。” “好。”张安世乖乖地上座。 朱棣道:”你方才说京城二凶是什么,却不知是哪二凶。” 张安世道:“我现在不便说,总之终有一日你能晓得他们的厉害。” 朱棣便道:“前些日子,你言之凿凿,说宝钞会暴跌,这几日,竟当真是一泻千里,郭得甘,我来问你,这是什么缘故?” 张安世心说……原来他是来问这个的,早说嘛,你好好的带着礼登门造访,来向我求教,难道我会不告诉你吗? 只是扫了一眼周边那几位凶神恶煞的汉子,张安世没多迟疑就道:“这个容易,这来源于预期,人们本就不信任宝钞,现在朝廷突然要禁绝银钱交易,对于僧俗百姓们而言,只怕朝廷又要滥印宝钞了,银钱交易历朝历代都不曾拒绝,于是……大家都想尽办法,赶紧将宝钞兑换成银钱再说,朝廷越是颁布禁令,人们反而越发恐慌,其实说到底,这是信用的问题。” 朱棣轻皱眉头:“难道旨意颁布出去,也无法取信天下人?” 张安世笑着道:“旨意颁布出去,天下百姓当然不敢不遵从,可是……” “可是啥?”朱棣继续追问。 张安世道:“可是百姓们真的储蓄了银钱啊。” 朱棣:“……” 张安世道:“只要不触及大家利益的事,这旨意一发,当然没有什么二话。可是这道旨意,涉及到的却是无数人一辈子的积蓄,是几代人的家业,只要有一人抢着去兑银钱,那么必然无数人跟从,说到底……即便是圣旨,也无法禁止天下百姓们的愿望,这就好像拿刀去断水一样,刀再锋利能够斩断河流吗?”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老兄不会是一大把的宝钞都砸手里了吧。” 一旁的护卫厉声大喝:“大胆!“ 朱棣瞪了护卫一眼,那护卫噤声。 朱棣道:“实不相瞒,还真有许多的宝钞砸在手里。” “有多少?” 朱棣瞥了张安世一眼,心想:朕随便能印几十万贯,你信吗? 见朱棣不言,张安世叹息道:“老兄节哀吧,吃亏是福。” 朱棣瞪他一眼:“吃亏的又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这样说。” “这……” “那你说,如何才能平抑宝钞的价值呢?” 张安世便道:“这……就比较复杂了,纸钞想要让人接受,首先就是建立信用,同时要和现实之中的某种必需品挂钩,比如……柴米油盐……除此之外,还要克制自己滥印的欲望,当然……还需有一个回收的机制,或者说……有一个蓄水的池子。” “蓄水的池子?” “这里头很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何况,这也不是你我可以操心的事。老兄,我瞧你不是寻常人,想来一定是南京城中某位大人物吧,是国公,还是侯爷?不会是皇亲吧。”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对方的口风,希望能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朱棣微笑道:“我不打听你,你也别打听我,你我萍水相逢,因缘际会于此而已。” 张安世忍住没给他翻个白眼,心里道,因你个头,我是被绑来的。 此时,朱棣又道:“对了,上一次听你说给张家人送药,怎么,药效如何?” 张安世道:“你竟不知道吗?我那药效实在好的出奇,一夜之间,我那朋友的伤便大好了。” 朱棣故作惊讶:“是吗?” “老兄不信,大可以去张家打听呀!不是我吹牛,我说这是灵丹妙药也不为过,这天底下……说到治病救人,谁可及得上我?你出门打听打听我郭得甘,没有人不佩服的!当然,我也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你还是别打听了。” 朱棣心念一动:“你这药只能治外伤的吧,若是有人咳嗽,久治不愈,且身体孱弱,难道也能治?” 张安世下意识的就道“你说的是肺炎?是否经常咳嗽,多痰,偶尔低热,没有胃口,人也消瘦?” 朱棣道:“这病叫肺炎?” 朱棣若有所思,此时似乎又想将太医院那些人拉出来揍一顿了,不过转瞬之间,他怦然心动起来,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瞥了一眼张安世,口里道:“此病……你那药管用?” “不管用!”张安世道:“我那药是外敷的,不能内服,治的是外伤。” 朱棣顿时失落起来。 张安世从朱棣的神色里看出了点什么,口里则道:“不过将此药进行改良,改为内服,或许可以有奇效。” “当真!”朱棣突然发出了低吼。 这一下,吓得张安世差一点又要将好汉饶命四字脱口而出。 “这……这……老兄,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来,小弟见老兄您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凡人,小弟心悦诚服,敬老兄一杯。” 张安世端起酒杯。 可朱棣却没有丝毫反应,依旧死死地盯着张安世。 朱棣是万万没想到,这治毒疮的药,竟还可治内伤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徐皇后,这一年多来,一直肺部不适,症状大抵和张安世所言的一模一样。 而朱棣与徐皇后可谓是夫妻情深,要知道,在永乐朝,朱棣的三个儿子,从太子朱高炽,到汉王朱高煦,还有赵王朱高燧,可都是徐皇后所生,自此之后朱棣便再没有其他儿子了,由此可见,他与徐皇后的关系到了何等地步。 更不必说,徐皇后乃是中山王徐达的女儿,而徐达在世的时候,几乎可以算是朱棣的恩师,是徐达教他兵法,甚至传授他为人处事、驾驭士兵的道理,他与徐皇后既是夫妻,也可以说是兄妹。 可这一年多来,徐皇后的身子越发的赢弱,常年咳嗽,导致身子日渐消瘦,甚至到了连续数月都卧床不起的地步。 朱棣自然是心急如焚,虽然寻医方药,却一直找不到痊愈的方法。 其实在历史上,徐皇后驾崩于永乐五年初,距离现在,也不过是两年功夫,临死的这几年,身子一直残弱不堪,被病痛所折磨。 如今朱棣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怎么肯放开? 朱棣死死地盯着张安世,令张安世心里直发毛。 第十八章 面圣 朱棣道:“药既可改良,几时可以制出来?” 张安世道:“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不过……小弟想小小的问一下,制药不易,那个……你给钱吗?” 朱棣依旧还是虎目瞪着张安世,一字一句道:“我若是不给呢?” “哈哈……”张安世大笑:“我们是有缘人,钱不钱的,都没啥关系,最重要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朱棣道:“你先制药,若是果有奇效,还会亏待了你?” 朱棣此时心情爽朗了许多,大笑道:“来,喝酒。” 张安世也放松下来,对方求药就好办,至少不会害自己性命,这荒芜的宅邸里,若是这家伙起了歹意,那我这未来的国舅爷,岂不死得冤枉? 于是二人都轻松了,张安世举杯:“喝。” 几盏酒水下肚,朱棣觉得燥热,解下了自己的腰带,那大肚腩便突的一下子抖出来。 张安世瞧着这肚囊,发出啧啧的声音,手忍不住摸了摸朱棣的肚腩:“这肚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朱棣满脸红光,笑道:“谈不上富贵,只是薄有家资而已,俺看你应该也是出身名门吧,不然怎么能学来一身的好本事,你师承何人?” 张安世道:“我?我这些东西……嗯……说来你可能不信,是我自学来的。” 朱棣果然不信的样子:“这如何自学?” 张安世真诚道:“老兄,你相信我,我郭得甘不骗人的,我郭得甘若是骗人,不得好死。” 朱棣便觉得有些古怪了:“既无师承,那么就没其他东西与你平生所学有关吗?比如你钦佩谁,曾有过什么志向。” “还真有!”张安世口里喷吐着酒气,不由道:“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便是当今皇帝陛下。” 朱棣微微动容,甚至心里咯噔了一下,此人莫不是猜出了朕的身份? 朱棣道:“哦?这是为何?你莫非以为吹嘘几句皇帝,皇帝还能给你一个官做。” 张安世摇头道:“我说的是发自肺腑的话。” “那你钦佩皇帝什么?”朱棣面上带着些许期待之色。 张安世道:“他敢吃屎!” 扑哧…… 刚刚夹了一块肉入口的朱棣来不及下咽,直接喷出来。 朱棣心头大怒,却还是强忍着,道:“皇帝什么时候吃过……吃过粪?” 张安世道:“我不骗你,是真的,电视……啊不,市井里都这么说,说是当今陛下还在燕王的时候,朝廷想要削藩,为了安那建文皇帝的心,所以燕王殿下便故意装疯,在北平街头吃屎!” 朱棣气的七窍生烟:“胡说八道,他没吃。” 张安世一身酒劲,道:“吃了。” “没吃。” “吃了。” 朱棣啪的一下拍案而起,额上青筋曝出:“没吃,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当然是我清楚,我亲耳听来的,还能有假?” 朱棣道:“靖难之前,我就在北平城,他吃没吃,我会不知道?” 张安世一听,似乎觉得有道理,眼前这个人,一定身份不小,不然怎么会认识张家人?而且还有这么多护卫,看来……这靖难功臣是没跑了。 张安世便道:“噢,这样啊,如若是这样,你说没吃就没吃吧。”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没吃就是没吃,这都是建文余孽的谣言中伤。” “对对对。”张安世道:“你说的对。” 朱棣骂骂咧咧道:“这群反贼,迟早有一日,要将他们统统诛灭。” 张安世忙举起酒杯:“没想到老兄还是从龙的壮士,来,小弟敬你一杯。” 朱棣大袖一摆:“不吃了,我再来问你,你不是说皇帝……皇帝吃那什么吗?你为何敬佩?” 张安世感慨道:“当然敬佩,这天底下,多少英杰,可而今这天下,论起大智大勇者,又谁比得过当今陛下呢?你看哈,韩信尚且还有胯下之辱呢,可见成大事者自然不拘小节,而陛下呢……为麻痹建文皇帝,保全身家,为将来靖难准备,因而奋不顾身,还敢吃屎,这是何其大的气魄!” “我来问你,这屎你敢吃吗,我敢吃吗?我们都不敢吃,可陛下他敢,这是何等的了不起,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也!我说的便是这个道理……你能不能懂?” 朱棣:“……” “算了,不说这些,喝酒,喝酒!” “不喝了,今日就此作罢,你赶紧将你的药制好。” 张安世还想多说什么,护卫们却已将他拦住,而后又不知哪个天杀的,竟又从张安世的身后将麻袋套住了。 张安世大呼:“他妈的,能不能不要卸磨杀驴。喂,磨还没卸呢。” ………… 张安世被人背走了。 朱棣却坐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一个护卫上前:“陛下,是不是打探一下此人……” 朱棣这才稍稍回过神来:“不必,他不知朕,朕不知他,这样最好。” 护卫颔首:“喏。” 朱棣又沉下脸来:“查两件事……”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道:“其一,这京城二凶是谁,朕倒要看看,天子脚下,是何方神圣,敢这样跋扈。还敢自称二凶……他娘的!” 护卫点头。 朱棣又道:“其二:去市井之中查一查,是谁污蔑朕吃………” 说到这里,朱棣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护卫一眼。 护卫打了个寒颤,立即道:“是,卑下明白。” 朱棣淡淡道:“今日发生的事,一字半句都不能传出去。” “是。” 朱棣起身,背着手,走出了大堂,在这屋檐之下,穿堂风迎面吹拂而过,面上带着微醉的朱棣眼神略有迷离。 今日接受到的讯息太多,他还需慢慢消化。 ………… 张安世被人放在小巷里,等他钻出麻袋的时候,顿时清醒了。 努力地复盘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才发现实在匪夷所思。 对了,他还说了陛下吃屎… 不过细细一想,他又释然,关于皇家的各种秘闻,一直都是坊间孜孜不倦的话题,尤其是在南京,这城里的说书人们,哪一天不讲几个西宫娘娘烙大饼的段子? 太祖高皇帝之后,民风骤开,他所说的这点秘闻,算个什么? 何况那家伙将他绑了去,这是绑架皇亲国戚,那家伙要是敢乱嚷嚷,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人只知他是郭得甘。 哈哈…… 大笑一声,不过很快张安世就笑不出来了。 他立即赶往东宫。 第十九章 皇孙 张安世先见了自己的姐姐张氏,对着张氏抱头大哭:“阿姐,我被人绑架啦,那些贼人,个个凶神恶煞,我差一点便见不到阿姐……阿姐你快劝姐夫,派百八十个护卫保护我……” “我好惨啊,十几个人打我一个,要不是我以德服人,和他们讲道理,今日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氏大惊失色,立即命宦官去叫朱高炽。 朱高炽大腹便便的进来,因为脚步急,入殿时差一点脚绊了门槛。 他打了个趔趄,惊呼道:“安世,没有事吧,本宫来看看。” 张安世一脸委屈地道:“也是我运气好,险些有事了。” 朱高炽仔细地端详了张安世,确定张安世没有外伤,不过很快,他这好脾气的太子,也勃然大怒起来:“世上竟有这么胆大包天的贼人,你在哪里被劫的?” 张安世道:“在张家不远,他们拿麻袋套我头上,背着我便跑。” 朱高炽道:“这件事绝不可不了了之,安世,你从今以后,一定要小心。本宫这就亲自去应天府,责令他们查明案由,这些贼子跑不了。” 张安世道:“姐夫,你得派百八十个护卫……” “这个等查明再说……” “护卫们还要吃喝,这么多人马……会不会养不起?要不……” 朱高炽道:“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本宫先要将贼子一网打尽。” ………… 张安世很悲催的发现,百八十个护卫没有捞着,结果到了次日,却被张氏叫到了寝殿。 张氏正抱着年幼的朱瞻基。 朱瞻基乃是皇孙,肉嘟嘟的,是太子和张氏的骨肉,张氏溺爱地看了一眼朱瞻基:“我儿真懂事,小小年纪,就已能背诗了。” 张安世笑盯着自己的外甥,心里也不禁生出亲切感:“是啊,是个好孩子,他将来一定比姐夫更有良心,对我更好。” 可转眼之间,张氏冷若寒霜:“我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日夜不安,没一日安生的日子,别人都羡慕我们张家,说我们张家大富大贵……可这期间多少辛苦,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啊……阿姐怎么说这样的话。” “你连瞻基都不如,你看看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却还每日信口雌黄。“ 张安世道:”我冤枉啊。“ “还说冤枉,亏得殿下昨日操心,先是去应天府,可应天府的差役们四处打探,也没听人说有人背着麻袋招摇过市的。更没见有什么歹人。后来殿下还不放心,又去问了五城兵马司和五军都督府,也没听人说过附近有什么歹人。安世啊,你真被朱勇和张軏那两个无法无天的人教坏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说罢,便开始啜泣,用袖子擦拭眼泪:“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别人家的兄弟都好端端的,我该受这样的罪吗?父亲若是泉下有知,晓得你这样不晓事,我将来若是死了,该怎么面对他。” 张安世:“……” 朱瞻基在一旁皱着小眉毛,见母妃哭了,也一脸沉重的样子,摇一摇母亲的胳膊,道:“母妃,不怕,阿舅没出息,还有我。” 张安世:“……” 这一下子,其实连张安世都糊涂了。 总不可能大变活人吧。 那些护卫明明就是招摇过市,背着他……这么大一个麻袋,那些人都瞎了? 又或者说应天府敷衍了他家姐夫? 不,这绝不可能,他们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太子让查的事,他们也敢怠慢? 张安世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他甚至想,莫非那位老兄,其实就在应天府里公干,是应天府尹,所以才能把事情遮下来? 不过,瞧那位老兄的样子,分明是个丘八,哪里有半点文臣的样子。 张氏一哭,张安世便觉得受不了,落荒而逃。 既然太子不愿抽调护卫保护他,张安世仔细想了想,家里倒有一些仆从,比如张三什么的。 当然……张三这样的人是指望不上的,对方七八个,还都像是杀过人的汉子,张三这种货色,就算有二三十个在他的身边,张安世也觉得不放心。 思来想去,既然没人保护他的安全,那就干脆……顺从好了。 所谓观念一变,天地宽,张安世感觉选择与那老兄共存,反而心宽了不少。 于是张安世用心地鼓捣了几日的药,尝试过几次之后,终于对那‘绿毛’进行了过滤和提取,这才小心翼翼地用瓷瓶装好,贴身藏在自己的身上。 东西是准备好了,可老不见那些人找上门,这反而让张安世心里不安起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于是细细一想,对方是在张軏的府邸劫了他的,莫非…… 一切都如张安世所料想的那样,在他探望张軏的时候,这一次出门没翻墙,不过刚刚出了中门,才转过了一条街,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位老兄不在,不过却是他身边的一个护卫,护卫抱着手,虽是一件寻常人的布衣在身,可是浑身上下,却有一种超脱常人的彪悍。 这人朝张安世微微一笑。 张安世立即道:“别套头,我要脸。” 这人却伸手:“药呢?” 张安世便从怀里取出了药来,交给这人道:“这药,我也不敢说有把握……” 说话间,这人已将药收了,他似乎沉默寡言,每说一句话都好像是对人的恩赐似的。 “老兄没来吗?” 这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却没回话,转身便走了。 ………… 永乐二年八月十七。 琉球三国一同入贡,山南王卒,从弟应祖报丧,因山南王无子嗣,永乐皇帝敕其从弟应祖为山南王,赐山南王印。 同日,苏、松二府大水成患,吴江一带尤甚,低田尽没,农民车水救田,腹饥力竭,仰天而哭。壮者相率食糠杂菱荬荇藻,老幼入城行乞不得,多投于河。 奏疏送到了朱棣的案头,朱棣面露忧心之色。 苏州和松江都为江南最重要的产粮区,此地受灾,必然影响当年国库的收益。 此时,朱棣提着朱笔,若有所思,随即朱批下去:“定苏、松等府水淹处给米则例:每大口米一斗,六岁至十四岁六升,五岁以下不与。每户有大口十口以上者只与一石。其不属全灾内有缺食者定借米则例:一口借米一斗,二口至五口借米二斗,六口至八口借米三斗,九口至十口以上者借米四斗。候秋收后抵斗还官。” 朱批之后,朱棣抬头,却见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进来,佝偻着身子道:“陛下。” 朱棣将手搁在了御案,轻描淡写地道:“唔……” 亦失哈道:“锦衣卫有事奏。” ………… 新的一周,求一下支持! 第二十章 陛下 有个好消息 朱棣抬头瞥了亦失哈一眼:“说。” “陛下想知道的京城二凶,已彻查出来,此二凶者,一为朱勇………” 朱棣挑了挑眉,眼帘又垂下,看似平静,可他伸出长袖的手腕却爆出了青筋。 “这第二嘛……是张軏。” 朱棣又破防了:“朕不久之前才责罚过他们,好嘛,现在他们变本加厉,要上房揭瓦了。” “朕没有想到啊,子弟们居然不成器到这样的地步。他们若是学去了郭得甘的一成,朕也算他们有本事了。” 亦失哈缄默不言。 朱棣接着冷笑道:“怎么只是二凶,没有那个张安世,不是说他们情同手足吗?” “这……二凶就是二凶,若是有张安世,那就是三凶了。” “什么二凶、三凶,不过是二害、三害而已,一群臭虫,臭味相投!” 朱棣梳理得极好的长髯颤颤,不过他算是忍住了脾气,毕竟不久之前,才因为惩罚张軏而差点酿生大祸。 亦失哈见陛下气得不轻,勉强笑了笑道:“陛下,倒还有一个好消息。” “报来。” “回禀陛下,关于陛下在坊间的传闻……已经有结果了。” 朱棣一听到这个,喉结滚动,说实话……恶心! 见朱棣不吱声,亦失哈小心地道:“锦衣卫缇骑细细的深入街巷查问之后……并不曾见有人提及此事。” “没有人提及?” “没有。” “一个都没有?” “各处的坐探、缇骑,撒下无数的眼线,确实无人提及,陛下……” 亦失哈绷着脸,他生怕这个时候自己笑出来,此时任何一个疑似带笑的表情,都可能引发误会。 他正色道:“锦衣卫那边,绝不敢拿这样的事欺瞒陛下。” 朱棣沉默了,他咀嚼了老半天,抬起虎目,凝视着亦失哈:“这是好消息?” “啊……这……陛下,奴婢以为……街头巷尾都无人提及……这应当算是……” 朱棣将御案拍的震天响,骂骂咧咧道:“这算个驴球的好消息,街头巷尾都没人传,这就说明,说朕吃屎的是郭得甘,就是他造的谣。” 亦失哈:“……” 朱棣豁然而起,背着手,开始踱步。 亦失哈道:“陛下,要不……将这郭得甘……” 朱棣怒道:“人家这是在夸朕,夸朕大智大勇!你还想将人拿下?” “啊……这……” 朱棣深吸一口气:“朕还能和一个少年郎计较?就因为他夸朕?” “对,陛下宽宏大量。” “宽宏个屁!” 这下子把亦失哈整不会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似乎慢慢冷静了一些,亦失哈才不失时机地道:”要不,先查一查此子的身份。” 朱棣道:“朕知道郭得甘不是他的本名,不必去查了。” 亦失哈一愣:“陛下,只要顺藤摸瓜,这普天之下……” 朱棣打断他:“大可不必,你不懂,此人……也算是立了一些功劳,不说其他,治好了张軏,在朕心里就是大功一件,这小子混账是混账了一些,可是本事却还是有的,朕若是现在查访到了他真正的身份,那朕来问问你,朕要不要赏赐?大丈夫在世,恩怨分明,岂有得了别人的恩惠,不赏赐的道理?” 朱棣说罢又道:“可这小子年纪太轻了,不得不说,此人是个怪才,单单他能预测宝钞暴跌,就已非同龄人可比了。朕所思量的是,若是此时赏了他,他难免要恃宠而骄,这对少年人而言,不是好事。这少年还年轻,是块璞玉,不必急着雕琢。” 亦失哈道:“陛下神鬼莫测,圣明之至。” 可在这时,朱棣的脸还是抽了抽,好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入他娘的,没想到这小子连造谣都是一把好手!” 亦失哈:“……” 朱棣坐下,此时又有小宦官进来,道:“陛下,取药来了。” 朱棣惊诧:“就将药取回来了?来,给朕看看。” 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一个瓷瓶奉上。 朱棣把玩着瓷瓶,随即揭开瓶盖,轻轻嗅了一嗅…… 这味道……怪怪的。 于是他皱眉道:“那郭得甘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说每次数滴,内服,一日三次。” 朱棣颔首。 亦失哈道:“陛下,这是新药,是否请御医们先来查验……” 朱棣摇头:“这些御医……做官比做大夫强,学医的本事没有,可学怎么推卸职责就比谁的本领都强。” 亦失哈道:“就算不请御医查验,也请陛下让奴婢先行试药。” 朱棣道:“他郭得甘莫非还敢下毒?” 说着,不想理会亦失哈。 亦失哈却是扑通拜倒在地:“宫中已不再是当初的燕王府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恳请陛下从善如流。” 朱棣看了一眼亦失哈,叹道:“那就试试吧。” 亦失哈上前,轻轻取了瓷瓶,又让小宦官取来银勺,稍稍去了少许药,吞咽下去。 于是没多久,朱棣摆驾大内,至徐皇后的寝殿。 还未靠近寝殿,便听到里头的咳嗽声。 外头值守的宦官纷纷来见礼。 朱棣对一个老宦官道:“皇后今日还咳吗?” “是,入秋之后就越发厉害了,正午的时候低热,现在也没见好。” 朱棣的虎目里闪过忧色,只点点头,随即跨入寝殿。 徐皇后虽是将门之女,却是知书达理之人,她听到了动静,便想拼命忍住咳嗽,挣扎着坐起,勉强笑着道:“陛下……怎么来了?” 朱棣苦笑着上前,抓住她消瘦的双肩,一见她拼命忍着咳嗽的模样,这粗汉子也不禁露出怅然之色来:“哎呀,你起来做什么,你躺下……若想咳嗽,就咳出来,你与朕夫妻多年,何须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虽说久病多时,徐皇后努力地提起了几分精神气,道:“臣妾其实身子已好了些了,陛下不必挂心。” 朱棣眼眶微红:“哪里好了?你到现今还如此要强。朕这一趟来,是给你寻了一味好药。” 倒是这时候,徐皇后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拼命地咳嗽起来,于是朱棣忙抢过宦官端着的痰盂,送到徐皇后面前,一面轻抚徐皇后的腹背,希望她轻松一些。 在一阵的咳嗽之后,徐皇后道:“陛下费心了。” 虽是这样说,不过徐皇后对此倒是不抱什么期望,毕竟这两年,陛下确实访过许多药来,只是这些药……大多没有什么效果。 她面容温雅,柔声道:“许多事,都是天注定了的,陛下……就不必费心了。” 朱棣唏嘘道:“什么天定,若是天定的,那么朕如何靖难,又如何进了南京城,定于一尊?此药试试吧。” 徐皇后点头,不过很快便被频繁的咳嗽所取代,宦官取了巾帕来擦拭,朱棣瞥眼之间,却见那巾帕上染着血丝。 朱棣假装没有看到,依旧笑着道:“这几日,太子、汉王、赵王他们没来探望你吗?” “已来过了,他们都是至孝的孩子。”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取此药,照着郭得甘说的方法用,速去准备。” 亦失哈点头:“奴婢遵旨。” 徐皇后对此当然是不抱任何期望的,不过似乎是不希望朱棣担心,因而强撑着点头,伴随而来的,又是一阵咳嗽。 朱棣宽慰几句,其实看徐皇后病成了这个样子,大抵也知道……这病不是所谓灵丹妙药能够治好的,因此心情更加沉重,说了一些闲话,便起身出了寝殿。 到了寝殿门口,朱棣召来了徐皇后殿中的老宦官,道:“这几日,皇后的饮食如何?” “每日进米不过一两,其他的食物……多难以下咽。” 朱棣道:“每日吃这些怎么能成?” “陛下,娘娘……这几日咳嗽更加剧烈了,尤其是夜间,夜里辗转难眠,更无胃口。” 朱棣沉默了。 他旋即抬头起来:“好好照料着,朕带来的药,药按方才交代的嘱咐,每日进用。” 老宦官道:“喏。” 朱棣这才背着手,疾步而去。 他依旧还是龙行虎步,行走起来虎虎生风,身边宦官如云,前拥后簇。 只不过那背影……却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孤独和清冷。 第二十一章 他们的恶名无人不晓 徐皇后用了药,依旧咳嗽着,她似乎已有了困意,于是暂时睡下。 只是没过半个时辰,陪侍的宦官和宫女们又听到了咳嗽的动静,对此,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来睡觉从未踏实过,好不容易睡下,便又被咳醒。 宦官端来了米粥,希望徐皇后进用一二,只是徐皇后却是摆摆手:“不必进了,没有胃口。” 老宦官拜下,哭道:“娘娘……若是滴米未进,可怎么得了,娘娘是有大德之人,一定可以转危为安,奴婢还指着能伺候您一百年呢。” 徐皇后脸上没有多少血色,不过她倒显得淡然,病痛的折磨,她早已习惯了,只是道:“本宫自然知道,你们是费了心思的,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本宫富贵已极,又有三个至孝的儿子,此生无憾,皇孙们也都平安,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他们长大。” 说着,叹息了一声,其实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这么久的病痛折磨,能撑到现在,已算是难得了。 她深吸一口气,幽幽道:“哎……终究还是不能一直陪侍陛下啊……” 说罢,她又疲惫了,继续歇下。 ………… 这几日都没有课,张安世清闲下来,想到买卖的事,便忍不住想要去找朱勇。 索性挑了朱勇的父亲成国公朱能当值的时间,兴冲冲的到了朱府。 门子是认识张安世的,用奇怪的眼神看一眼张安世,却还是放了张安世进去。 有仆从给张安世领路,成国公府的占地确实不小,穿过一堂、二堂、三堂,等过了一个月洞,方才进去后宅。 只是刚到后宅,却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诶呀,诶呀,诶呀,不痛……诶呀……不痛……” 张安世很快看到了一幕场景。 却见那成国公朱能捋着袖子,将朱勇按在地上便是爆锤。 朱勇在地上,依旧还有着属于男人的坚持,虽然每一巴掌打下去,他发出惨呼,可总是夹杂着一句‘不痛’,结果引来了朱能的勃然大怒。 这朱能似乎打的更有劲了,他像一头肌肉紧绷的豹子,手上的力道更甚,一面打一面还叫骂:“京城二凶……好的很,若不是今个儿陛下将俺叫去提及此事,俺竟还不晓得,咱们南京城里,出了这么两个凶人。你这孽子,你的这些恶行都已上达天听了,好的很呐,今日老夫不打死你这逆子,便对不起列祖列宗。” 啪啪啪…… “诶呀,诶呀……” 朱能被按在地上,马裤被扯下,又是哀叫连连。 张安世:“……” “我怎的生了你这样的孽子,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游手好闲便罢了,还敢做什么京城二凶,你成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也不想想,张安世那混账是太子的妻弟,另一个姓张的小子,陛下多宠幸着他,拿他当儿子一般的看待,你呢……你就晓得给俺朱家添乱,俺只问你,你还敢不敢了?” 按在地上的朱勇脑袋贴着地,含糊不清地道:“敢!” “畜生!”朱能更怒了,捋起袖子来,又是几巴掌朝朱勇的翘tun拍下去:“敢不敢?” “想了想,还是敢!” “打死你!” 那领着张安世进府的朱家仆从,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他淡定地回头,一面道:“张公子,我家老爷和少爷就是这样的,你不要见怪,待会儿见了我家老爷,烦请帮忙说说情……”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等他旋身转过头的时候,哪里还见张安世,一下子就没影了。 “……” ………… 张安世一溜烟地跑出了朱家,大口大口地喘气,好险啊,太可怕了。 此时此刻,他的耳畔似乎还响彻巴掌入肉的啪啪声,这令他的后颈禁不住凉飕飕的。 二弟太惨了。 我应该上前去阻拦的。 不过……还是下次吧。 从明天开始,我要做一个讲义气的人,一个合格的大哥。 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他决定这段时间不出去游手好闲了,为了姐夫,他要在家闭门读书,做一个贤明的人,不给姐夫添乱。 只是要读书,从哪里读起呢?不知金瓶梅是否已经成书了,好像是明朝中叶嘉靖年间才出现吧。 实在不行,看来只好搜一搜三国演义了。 ………… 翌日清晨拂晓,宫城还被薄雾所笼罩着。 太子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却已不约而同地入了宫,他们先拜见了自己的父皇。 这两兄弟二人,朱高炽肥胖,腿脚也不便利。 而朱高煦却是气宇轩昂,尤其是有一把和朱棣一模一样的长髯,英气逼人,走路虎虎生风。 这么一对照,朱高炽虽为太子,却像一个商贾,而朱高煦却如大将军。 二人行了礼。 朱棣手里却拿着一份御膳房送来的单子,一面看,一面忍不住流泪。 朱棣见他们来了,抬起了虎目,声音略带疲惫和沙哑道:“朕若是不看这个,还不知道……事情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啊,你们的母后,这几日……每日只能进用半碗米粥……哎……” 此言一出,朱高炽和朱高煦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朱高炽红着眼睛,拜下哽咽道:“儿臣这些日子,每每探视母后,见母后消瘦如此,病魔缠身,便……便……” 说着,朱高炽呜咽起来,忍痛道:“儿臣前些日子,请了翰林院侍讲周文真至南京城周遭勘查……” 朱高炽后头的话已经哽咽得含糊不清了。 不过朱棣却明白了朱高炽的意思,自己这个嫡长子的意思是,现在母后病成这样,应该早早确定陵墓的地址,未雨绸缪,否则母后将来迟迟不能入土为安,是做儿子的不孝。 这话有毛病吗?没毛病。 唯一的毛病就是,朱棣听了这话,面上掠过了一丝不喜之色,理性上,他是认同的,这样做无可厚非,可感性上他无法接受。 朱高煦则道:“父皇,儿臣……儿臣这些日子,一直都在遍访名医,前日,儿臣至栖霞寺为母后祈福,母后……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朱棣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道:“你们都是至孝之人……朕也为你们的母后寻医问药,哎,不说这些了,随朕去看看你们的母后吧。” 他起身,领着朱高炽和朱高煦入大内。 朱棣不喜欢在宫中坐撵,或许是因为当年戎马生涯的习惯,宁愿步行。 而朱高煦也健步如飞,紧紧地尾随着自己的父皇。 这就让太子朱高炽为难了,他腿脚不好,人又肥胖,没走几步,便开始挥汗如雨,只有不断地加急脚步,才能勉强地跟上。 第二十二章 大病初愈 等进入大内,朱棣回头看一眼,却见朱高炽已拉下了很远,便驻足,露出不喜的样子。 倒不是不喜朱高炽,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只是隐隐觉得……这儿子身体素质过于堪忧,而且形象上……也不似储君。 一边的朱高煦却是气宇轩昂,有龙虎气。 “父皇……”朱高炽终于走到了朱棣面前,很是狼狈,又惭愧地向朱棣行礼。 朱棣叹了口气道:“你呀,要节食。” “是,是。” 朱棣道:“你那妻弟张安世……近来没有惹事生非吧。” 朱高炽道:“安世还是个孩子……” 朱棣道:“这可未必。” 朱高炽连忙辩解:“父皇,安世的本心是好的,他……” 朱棣笑了笑:“听闻他和朱勇还有张軏乃是莫逆之交,可是朱勇和张軏现在有出息的很,都已被人称为京城二凶了,你说,怎么就不是京城三凶呢?“ 朱高炽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朱高煦在旁,不禁微微露出一丝喜色,不过随即想到母后,却又垂头丧气起来。 朱棣背着手道:“走吧,到了你们母后面前,说一些好听的话。” 父子三人,信步至徐皇后的寝殿。 此时徐皇后还在安寝。 宦官想要去叫醒徐皇后,却见朱棣皱眉,却一下子变得蹑手蹑脚起来,老宦官会意,知道陛下希望徐皇后能够再睡一会,便也轻手轻脚地告退。 朱棣到了卧榻前,轻轻坐下,垂下眼帘,看着酣睡之中的徐皇后。 徐皇后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形同枯槁,朱棣的虎目凝视着她这个样子,又忍不住想要落泪。 朱高炽和朱高煦却忙侧立左右,不敢发出声息。 朱棣便如雕像一般,僵直坐着,纹丝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足足半个多时辰。 便是那外头的老宦官也觉得有些奇怪了,蹑手蹑脚地进来探视了一会儿,随即嘴唇嚅嗫,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发出响动。 寝殿外头,早有数十个宦官和宫娥拿着各种梳洗的器皿还有预备进食的餐食在那恭候着。 他们纹丝不动,没有声息。 只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解的样子。 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时间慢慢过去。 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 那预备好的膳食,已经送回温热多次。 原本用来梳洗的温水,也不得不重新更换了几次。 直到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就在连朱棣都觉得有些酸麻的时候。 徐皇后才幽幽的醒转,她眼眸微微张开一条线,便见到了朱棣,竟是有一丝茫然。 “你醒了。”朱棣笑了笑,这时他不像一个大老粗了。 徐皇后在短暂的茫然之后,温声道:“臣妾睡了几时了。” 不等朱棣回答,老宦官却匆匆进来,压低了尖细的嗓子道:“娘娘已睡了四个时辰了,陛下……陛下……娘娘这一年多来,从来没有今日这般睡的踏实……” 朱棣大惊,转而看向徐皇后,徐皇后的脸色自然还是苍白的,不过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精气。 老宦官激动道:“娘娘还咳吗……” “噢,对……”徐皇后这时也察觉出了异样,她轻轻憋了口气,依旧觉得喉咙隐隐有些闷,不过……确实气息比从前通畅了许多。 这…… 徐皇后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 长久的病痛折磨,令她痛不欲生,已她已经忘记了从前健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可现在虽然依旧还是有些不适,却让她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本宫觉得缓解些许……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朱棣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瞠目结舌的样子。 老宦官道:“娘娘……您从前总是夜咳,连安稳觉都睡不好,可昨夜迄今,奴婢在殿外侍候的时候,虽偶有小咳,却没有太大的响动,娘娘难得睡了一个踏实觉,不知这时……是否想喝一些茶水,润润嗓子。” 徐皇后这时突然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起初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的,可现在……她努力的调匀呼吸,又吸了口气,道:“进一些茶水来吧,除此之外,本宫想要进膳。” “进膳……” 殿里的人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那老宦官立即欢天喜地,大概因为激动,用颤抖的嗓子道:”娘娘想吃什么。“ “本宫想起了当初在北平城时时长吃的……银耳羹,对了,再进一道‘禽八珍’吧。” 整个寝殿,已乱成了一锅粥。 原先预备进上来的米粥,速速被撤下,内膳房那边,几个炉灶统统开火。 徐皇后此时道:“陛下,之前您送来的那药……” 朱棣这才猛然醒悟,道:“对,对,是那药,那药竟真的起效了,竟……竟有如此奇效。” 一下子的,朱棣激动得嘴唇颤动,一时竟有些说不上话来。 朱高炽和朱高煦连忙见礼,朱高煦道:“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啊,这是上天护佑……” 朱棣这时打断他道:“上天护佑固然是有的,可也多亏了那郭得甘。” “郭得甘?” 朱棣激动地站起来,道:“亏得了此子的药,他这是救了贤妻一命啊。” 朱高炽小心翼翼地道:”父皇,这郭得甘是何人?” 朱棣瞪他一眼,这时候心里一块大石落下了,自然而然,又恢复了豪迈的性子,忍不住就想骂人:“郭得甘是何人,总之比你那妻弟强一百倍,那些子弟……还有你们,都该学学他,人家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大的本事。” 朱高炽:“……” 他讨了没趣,好在已经习惯了。 朱高煦见缝插针地道:“父皇说的是,现在的子弟,太不像话了。” 徐皇后洗漱之后,膳食总算进了上来,除了徐皇后亲点的银耳羹,还有禽八珍,其他的菜肴也一并上了,满满一大桌子。 徐皇后此时只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其实她这肺炎,凭借张安世的药,是没有这么快见效的,或许是因为她和后世人的体质不同,后世人毕竟对这药有一定的耐药性,而这药用在了徐皇后身上,效果显然更强。 当然,偶尔还是会有一些咳嗽,不过对于之前的徐皇后而言,却已算是大病初愈。 她是真的饿了,当着父子三人的面,吃下了一碗银耳羹,一个饼子,还有半道禽八珍。 朱棣和朱高炽、朱高煦只在旁乐呵呵的。 此时此刻,竟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当初在北平的时候,那时朱棣还不是皇帝,儿子们也没有那么多心思。 一家人便围坐一起,朱棣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围猎的见闻,徐皇后则只负责微笑倾听。 徐皇后这时才道:“陛下……臣妾觉得身子好了不少,气息一下子通畅了,这药……果然不凡,献药的叫郭得甘吗?陛下一定要好好赏赐。” 朱棣眉飞色舞,哈哈笑道:“朕自有分寸。” 朱高炽道:“他救活了儿臣的母亲,儿臣不知该多感激。” 朱高煦道:“儿臣现在恨不能给他当牛做马。” 朱棣笑道:“你他娘的是个人才,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第二十三章 出入宫禁 朱高煦见父皇又对自己笑,很是赞许的样子,立即高兴地道:“这是大喜事,儿臣所以才口不择言,父皇,儿臣还有一个提议,不知父皇恩准不恩准。” 朱棣大手一挥:“说罢。” 朱高煦道:“以往母后在病中,宫中也清冷得很,这不是……很快就要到了万寿节吗,不如这样,万寿节那一天,索性就摆一桌家宴,让儿臣还有召皇亲国戚们,一道来给父皇祝寿,如何?” 所谓万寿节,其实就是皇帝的生日,在明代,皇帝的生日也可称为节日,譬如皇帝生日叫万寿节、太后生日圣诞节、皇后生日令节、太子生日则为千秋节。 朱棣其实并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从前做燕王的时候,他过生日甚至许多时间都在军中过的,如今做了天子,对此也颇为排斥。 不过现在朱高煦提议,朱棣正在兴头上,先看一眼徐皇后,道:“这个主意好,一来到时你母后将养了身子,再见了许多皇亲,心里也舒畅一些。二来嘛,是该热闹热闹,就摆一桌家宴,将皇亲们叫来。” 朱高煦喜滋滋地道:“皇兄的妻弟,那个叫张安世的也要叫来,皇兄一直说张安世老实本分,正好教父皇见见。” 朱高炽一听,顿时开始六神无主了。 虽然他口里永远都是张安世还是好的,不过自己的小舅子是什么人,难道他还不知道? 他又没聋没瞎。 汉王这样提议,分明是借故给他为难,到时安世见了父皇,应对的不得体,以父皇脾气火爆的性子,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朱棣这时道:“也好,朕正好瞧一瞧这个混账小子。” 朱高炽听罢,呆坐着,一时忧心忡忡。 不过终究今日母后病好了,寝殿之内,喜气依旧,时不时有欢声笑语流出来。 ………… 张安世是在傍晚的时候,被紧急召入东宫的。 而这时候的太子朱高炽,已从宫中回来了。 张安世乖巧地道:“姐夫……” 朱高炽让张安世坐下:“进食了没有。” 张安世道:“刚刚用过,你便催我来。” 朱高炽道:“好吧,是本宫的不是,这一次确实有些急了,实话告诉你,下月便是万寿节。” 张安世当然知道万寿节是什么,没多想就点头道:“这是喜事啊。” “父皇摆了家宴,打算让皇亲们入宫。” 张安世一愣,随即就明白了他的这个太子姐夫的话里意思,道:“我也去?” 朱高炽颔首:“本宫担心的就是这个,哎……这是汉王提出来的,本宫这兄弟……其他都很好……” 张安世打断道:“我看他坏得很。” “咳咳……”朱高炽认真地道:“他是本宫的至亲兄弟,你不要背后说他。” “我实话实说。” 张安世对于永乐朝的其他东西,可能见识不深,可是这位汉王是什么德行,他会不知道吗? 这位仁兄可是想做李世民,把他的哥哥当作是李建成的。 朱高炽拿张安世没办法,便继续道:“这是他提议的,本宫认为,可能他有其他的用心。” “啥用心?” “你想想呀,你进宫……父皇见了你,一定不喜。” 张安世急了:“凭啥陛下见了我就不喜,我每日照镜子,见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是越看越喜欢。“ 朱高炽叹道:“本宫说的不是你的相貌,说的是……你的品行。” 张安世感觉自己被歧视了,立即就道:“我品行也很好啊,大家都说我人品很好,不信去问朱勇和张軏。” 朱高炽脸黑下来:“……” 张安世只好安抚姐夫道:“姐夫,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朱高炽的脸色才缓和一些,他想了想道:“姐夫不是想着你是否丢脸,而是你也知道,父皇脾气火爆,人又耿直,他对不喜的东西,不会留任何的颜面,只怕到时……哎……” 朱高炽最终说了实话,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父皇对你成见甚深。” 脾气火爆……耿直……成见…… 张安世领会了姐夫的深意了,这岂不是说……这一趟,可能是鸿门宴? 若是边上再有一个汉王火上添油……看来姐夫是对的。 “要不,我不去了吧。”张安世道:“我可以装病,啥病都成,实在不行,我说我疯了,当然,是那种不必跑到大街上裸奔和吃x的那种疯。” “你说的什么话。”朱高炽道:“君子要有诚实,更不能弄虚作假。”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横竖都是我的错。” 朱高炽不得不宽慰张安世道:“本宫的意思是,这些日子你好生生的,本宫令邓健教授你一些宫中的礼仪,还有,要多看书……到时见了父皇也好奏对,如若不然……本宫怕你要吃大亏。” 张安世道:“这……” 还不等张安世反驳,朱高炽就板起脸来:“这是天大的事,事关你的生死荣辱,你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其他的事,本宫都依着你,可这事容不得商量,若是你不肯好好的学,本宫一定不轻饶你。” 张安世想了想,似乎也只能如此了,于是道:“是。” 其实张安世对于入宫祝寿,还是有些担心的。 主要是他深知汉王和汉王的人肯定没少说他的坏话。 这汉王敢自称是李世民,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比如宫廷之中就有不少宦官和他相交莫逆,更别提在军中,他也是众望所归了。 而朱棣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对于那些跟着自己一起打天下的军将,还是很照顾的。 所谓三人成虎。 摸着良心说,他张安世确实不怎么样,再加上被人各种抹黑,那永乐皇帝肯定不会对他有好印象。 于是……张安世开始吃苦头了。 那邓健几乎每日清早就从东宫赶到张家来,然后板着个脸,开始教授张安世宫中的礼仪。 “行礼要这样……”邓健给张安世做示范。 张安世看他行礼,禁不住瞪大眼睛:“还要翘兰花指啊?” 邓健急了:“哎呀,公子怎么羞辱奴婢。” 张安世道:“可是你分明翘了兰花指。” 邓健敢怒不敢言,拼命呼吸,才和颜悦色地道:“公子呀,咱这是习惯,没了根的人就是这样子的,公子只学我这礼即好。” “噢。” “还有,出入宫禁,尽量少说话,要沉默寡言。” “这个我懂。” “还有……” 这日夜的学习,令张安世心里烦躁无比。 偏偏邓健从前对他也算是马首是瞻,可现在事关重大,却也板起脸来。 至于送来的四书五经,摆在了张安世的案头上,也是强逼着张安世去读。 甚至太子打算将翰林院的侍讲杨士奇请来,给他好好地补补课。 更糟糕的是,张安世书房里珍藏的几本市井演义话本,什么《娇妻如云》、《庶子风流》之类,统统收了去。 于是张安世心身疲惫,决心逃课。 趁着邓健不注意,一溜烟的翻墙而出,很快他便出现在了张軏的府邸。 不去找朱勇,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位二弟的感情淡薄,实在是被他老子锤儿子的手段吓着了,张軏的兄长张辅,虽然万一撞上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但是想来不会挨锤。 只是…… 才刚到了张府的不远处,突然……张安世后颈一凉,他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然后……光天化日之下,一个麻袋套头。 张安世禁不住大骂:“他妈的,你们又来?” 第二十四章 重逢 虽然被套麻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等张安世又出现在那荒凉的老宅时,果然,那位‘老兄’已是久候多时了。 朱棣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相对而言,今日显然斯文了许多。 他朝张安世道:“请。” 张安世苦笑道:“老兄……怎可这样对待朋友。” 朱棣倒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毕竟不是生来就是天子,在北平的时候因为久在军中,更多的倒像一个武将,正因为如此,面对张安世的抱怨,朱棣道:“勿怪。” 张安世落座道:“我那药如何?” “妙得很。”朱棣喜笑颜开道:“这药一用,立即便见效了,只是小兄弟,接下来还要用药吗?” “当然要,一定要按时用药,直到彻底痊愈才成。”张安世道。 张安世心里也长长地松了口气,眼前这个人,喜怒无常,而且行踪很诡异,可怜他的太子的姐夫不相信他,如果有百八十个护卫,他就不用投鼠忌器了。 不过现如今,对方只要还需要有药,那么暂时就有求于他,倒也不必怕。 朱棣颔首,一脸信服的样子:“你送的那药,至多再能坚持三五日。” “这个……我身上还有一瓶,可以坚持十天半个月,只是接下来嘛……”张安世道:“我调制这药,可不容易,这天底下名贵的药材不知搁了多少,实不相瞒……” 朱棣微笑道:“这个放心,自然不亏待你。” 说罢,朝一边的护卫努努嘴,那护卫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沓宝钞来。 宝钞堆在张安世面前,张安世连忙捡起来,开始点验。 这都是百贯一张的大明宝钞,属于超大额的了,市面上很少见。 足足百张,那便是一万贯,按现在的市场价格而言……呃……大抵是在五百两纹银上下。 还是有些吃亏啊,就这? 张安世心里略略有些失望:“老兄,你这宝钞,怎么好像是新印出来的,你看……墨迹都没干呢。” 张安世捏了捏手指,手指上还有墨迹。 朱棣故作惊讶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最近天气潮湿的缘故。” 张安世不计较这些,还是落袋为安的好,立即将宝钞揣进了自己的怀里,随即咧嘴又笑了:“哎,可怜我给你配药,居然还要亏本,算了,我不计较这些,谁让我和你一见如故呢。” 朱棣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好久没人陪我喝酒了,来,高兴,咱们喝几杯。” 朱棣的酒量很大。 张安世的酒量……也尚可。 古代的水酒酒精度数低,嘎嘎乱喝便是。 几杯酒下肚,朱棣道:“用杯太不痛快,咱们用碗可好。” 张安世道:“我用杯,你用碗,我年纪还轻,喝酒影响发育。” “发育是啥?” 张安世想了想,觉得比较难解释。 不过朱棣没有计较,酒水下肚之后,他开始变得认真起来,拉着张安世的手腕道:“你算是救了我妻子的命啊。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说清楚为好。” 张安世道:“你说。” 朱棣极诚恳地道:“关于当今皇帝吃屎……不,吃粪的事,你愿听我一言吗?” 张安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肴,一时开始大倒胃口。 朱棣道:“你看,当初皇帝在北平对不对,那建文伪帝要削藩,既然那个时候起,皇帝在北平就已做好了清君侧的准备,那么首先要做是什么?” “啥?” “一方面固然是要麻痹建文伪帝,这其二,当然是要收拢人心对不对?麻痹建文,是争取时间,收拢人心,是为靖难做准备。” 张安世想了想,就点头道:“你说的对。” “既然如此……”朱棣这时更加来劲了,醉醺醺地拉着张安世道:“那我来问你,若是他为了自保,而装疯卖傻,竟还去吃粪,这北平上下的将士们见了,会怎么想?身居高位的人,怎么能让自己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呢。” “我实话说,你若要讲皇帝当初称病,麻痹建文,这是有的,可要说他吃……吃……粪,这断无可能。” 张安世摆摆手:“我早就不计较这个了,咱们还是好好喝酒了。” 朱棣的脸板下来:“不成,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张安世道:“可是我觉得你说的没有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 张安世道:“你看哈,既然陛下在乎自己的名誉,所以不敢裸奔,不敢吃屎……” 朱棣身躯一震,惊讶地道:“且慢,怎么还有裸奔了?” 朱棣脑海里开始浮现出自己在寒冬腊月的北平城里赤裸身体、披头散发狂奔,顺道还在路边吃x的场面。 “一个意思,我们不要计较细节。”张安世道:“若是如你所言,只因为在乎名誉,这说不通,那么孙膑装疯卖傻,韩信胯下之辱,还有司马懿为了麻痹曹爽,当着别人的面,口水都流的到处都是,难道他们就不要面子的吗?” 朱棣的脸抽了抽。 一旁的护卫眼睛朝上一翻,若是早几日,他肯定是要翻脸,然后骂一句大胆的,而现在……他习惯了。 张安世道:“而且你这样说,有损皇帝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像陛下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怎么会在乎区区所谓的面子呢?” “真正的英雄,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行非常人之事,怎么还会在乎别人的眼光呢?那些靖难的将士,之所以追随皇帝,是因为平日里皇帝给他们的恩泽,所以他们才敢前仆后继,效之以死,又怎么因为区区吃x和裸奔的事,就不乐意了呢?” 朱棣:“……” 张安世道:“何况,男子汉大丈夫,裸奔和吃x也不算什么……” 朱棣感觉心口堵着一道气,拧着眉心道:“怎么又裸奔了呢?” 张安世道:“我们先不要细究这些字眼。” 朱棣瞪大了眼,努力耐心地道:“什么叫不要细究,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吗?” 张安世道:“我是针对你方才的那些话而言,只是觉得你方才的话来解释,实在没道理。” 朱棣道:“好,好,好,你真是颠倒黑白。你哪知眼睛见他裸奔和吃x?” 张安世道:“那你哪只眼睛见他没有裸奔和吃x?” 朱棣破防了。 本来是想好好讲道理,张安世毕竟算是恩人,而且此子虽然说话口无遮拦,可好歹朱棣还是很赏识这个家伙的。 若是换作其他人,早就剁碎喂狗了。 偏偏朱棣不能,既然不能,那么还是要扭正一下这小子奇葩的观念。 朱棣已经觉得自己极有耐心了,而且自己分析得也很有道理。 只要张安世能幡然悔悟,也不枉他的一番苦心。 谁晓得这家伙不但会抬杠,而且还又给这‘故事’的版本添加了一个新的‘裸奔’元素。 朱棣拍着桌子大骂:“入你娘!” “你怎么还骂人。”张安世怒了:“我看你年长,不和你计较,可你若是再骂人,告诉你,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妈的,就你会骂人是吧?” 朱棣深呼吸:“来,你坐下,我再和你说道说道,你方才那样是不对的,皇帝他不是司马懿,也不是韩信和孙膑。” 张安世道:“你说的有道理,皇帝可比司马懿、孙膑和韩信厉害多了。” 朱棣脸色总算缓和一些:“这就对嘛,所以不能类比。” “可正因为皇帝在我心目中更厉害,所以皇帝才敢吃x和裸奔呀。” 朱棣的老脸开始抽搐,手按着桌子颤抖,以至于桌上的菜肴开始哐哐的作响。 张安世一见如此,便道:“好吧,就算你说的对。” 朱棣摇头,咬牙切齿道:“不是就算我说的对,你根本没有心悦诚服。” 张安世道:“我心悦诚服了。” 朱棣道:“你这是虚与委蛇!” 张安世委屈第看着他道:“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不是,老兄你一个大丈夫,怎么如妇人一般,何况皇帝有没有吃x和裸奔,与我们何干,我们何必较这个真,这不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 朱棣道:“这……这是我看不过去,不能这样凭空污蔑人。” 张安世道:“可我这是夸赞啊。” 朱棣终于不吭声了,他低头战术性喝酒,直接一口酒闷进肚里。 张安世道:“这就对了,咱们好好喝酒嘛,何必要为这些事争执呢,我当然知道,你是靖难旧人,当初跟着皇帝建功立业,心里仰慕着皇帝。可我也一样,我心里也仰慕陛下,咱们是一条道上的。” 朱棣道:“你少说几句吧,喝酒。” 张安世便重新落座,也豪迈的喝起了酒。 朱棣有了几分酒意,情绪总算好了一些,便道:“你应该出身自名门望族吧。” 这个其实根本不用猜。 张安世笑了笑道:“我看你也一样。” 第二十五章 才高八斗 朱棣颔首:“上一次宝钞,我是真没想到,皇帝下旨,非但僧俗百姓没有遵从,反而一切背道而驰,这真令人意外。” “照理来说,若是皇帝处在深宫,不了解实际的情况,可是那内阁,还有六部尚书、侍郎呢?哎……谁能想到,非但诏令没有起到效果,反而让市井恐慌。” 张安世笑着道:“看来老兄没少亏钱吧。” 朱棣:“……” “朝中衮衮诸公在想啥,其实我也不懂,不过许多大臣都是科举出身,极少接触实际的事务,其实也是情有可原。” 朱棣点头,二人总算是达成了一致。 朱棣道:“皇帝在军中的时候,尚且还晓得身先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所以靖难的军马每每遭遇挫折,将士们也依旧跟着皇帝不肯溃散。想来治军和治国是一样的道理,满朝的文臣,大多自恃清贵,不晓得民间疾苦,怎么能指望他们能大治天下呢?我看这文臣啊,大多无用。” 张安世道:“老兄不要这么偏激嘛。” 朱棣瞪他一眼:“怎么,你的家族莫非是文臣出身?” “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人才总还是有的。” 朱棣来了兴致,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那你来说说看,有哪一个是人才。” “这……这……”朱棣一时问起,张安世倒是一时回答不上来了。 不过在张安世看来,自己和眼前这位老兄,现在干的就是键盘侠的勾当,和市井里那些喝了几口小酒,就开始指点江山的人没啥不同。 只是哪怕是吹水终也要有一些干货才是。 猛的,张安世道:“有一个叫杨士奇的,很有才干,这样的人,一定是治世之才。” 朱棣一头雾水:“杨士奇是何人?” 张安世之所以想起杨士奇,一方面是他的太子姐夫要请人教授他讲课,似乎请的就是东宫的一个翰林侍讲,叫杨士奇的人。 当然……这个名字,在后的世张安世也有耳闻,至少在各种小说和电视剧里都出现过,说是什么历经五朝,明初至明朝中叶的主要国策都有他的影子。 而且这人因为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 你看……这不就对上了吗? 张安世道:“好了,我们就不说这些了,咱们操这个闲心做什么!” 朱棣颔首,不过却在心里嘀咕,这个家伙……只是信口胡说吗? 酒过三巡,张安世已有些吃醉了,这时朱棣似乎也预备离开,他摸了摸张安世的背,感慨道:“你这小娃娃不错,将来一定前程似锦。” 张安世爽朗地道:“那我也祝你前程似锦。” 朱棣一笑:“他娘的,和你在此啰嗦,耽误我的正事,就此别过,滚吧。” “你这人……”张安世咬牙切齿,又看一眼朱棣身边一个个精壮的护卫,只好露出笑容:“再会。” 虽然关系近了,可是程序还是要走的,比如张安世就很愉快的钻进了麻袋里。 有一句话说的好,生活就像xx,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学会享受好了。 那孔武有力的护卫背着张安世,不久之后出现在一处小巷,张安世钻出来。 护卫凝视了张安世一眼,突然道:“以后不要在他面前乱嚼舌根,有些人,是你惹不起的。” 张安世拍拍身上的尘土:“还不知道谁惹不起谁呢!” 拍拍屁股,直接走了。 留下那护卫,风中凌乱。 ………… 张安世正在回家的路上,不过这时的张家,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张安世是溜出去的,邓健当时兴冲冲地跑来打算好好教一教张安世该怎么在宫廷之中进用膳食,结果人不见了。 而那位翰林侍讲杨士奇,正好今日也赶了来,预备了一些关于四书五经的功课,打算好好给张安世补补课。 结果人到了之后……却发现那位张家少爷连个鬼影都不见。 杨士奇端坐在堂里,邓健则很尴尬,一次次对杨士奇说:“过一会儿,张公子就会回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来,杨侍讲,您喝口茶,喝口茶。” 于是,在杨士奇战术性的用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无数遍,同时跑了七八次茅坑之后,张安世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了。 杨士奇的脸色很糟糕,来之前,本来得到了太子的授意,他还是挺愉快的,毕竟自己区区一个侍讲,能得太子的青睐,实在三生有幸。 当然,这其实和杨士奇的出身有关系。 杨士奇自幼家贫,早早死了父亲,母亲改嫁,继父对他倒是不错,可是很快也死了。 于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他靠着给人做教书先生谋生。 明初的时候,朝廷需要大量的人才,于是在贵人的举荐之下,杨士奇才得以入朝为官。 也就是说,杨士奇并不是正经科举入仕的官员,这一点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倒还没什么,可大明立国已经数十年之后,这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软肋了。 杨士奇的宦海生涯并不好,那些正途出身的进士们瞧不起他,而他出身贫寒,虽然偶有人看重他,可毕竟没有真正的朝廷重臣青睐,更无所谓同乡、同年之类的关系。 因此,他在永乐朝初年,不过是个透明人。 此时他才想到,难怪太子让他来教导这位张公子,敢情是好事轮不上,坏事让他来背锅啊。 杨士奇与张安世见礼。 张安世听说杨士奇来了,居然很热情:“来来来,杨侍讲,久闻大名,咱们坐下,杨侍讲吃了吗?” 杨士奇听到张安世说久仰大名四个字,心里无奈的苦笑。 若是别人久仰倒也罢了,你来久仰……哎……走霉运啊。 杨士奇板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公子,我们开始读书吧。” 张安世道:“好好好,我向来喜欢读书。” 于是,一部《尚书》摆在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开始目瞪口呆,凭良心说,里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唯独组合起来,张安世就变成睁眼瞎了。 最可怕的是,杨士奇开始念书的时候,张安世就开始打瞌睡,犯困,眼皮子不停地打架。 好几次……杨士奇见张安世木然的样子,便拼命的咳嗽,提醒张安世打起精神来。 张安世一激灵,茫然地张眼看看周遭,起初一脸迷茫的想我是谁,我这是在哪。 下一刻,眼帘又开始垂下了。 如此几次之后,杨士奇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他想暴怒,想像当初自己在民间做教书先生一样,拿起戒尺狠狠抽打这个可恨的家伙一顿。 可他忍住了,为了自己的前途,告诫自己只能忍气吞声。 “张公子,方才我讲的那一篇《周书》,你能明白吗?” 张安世:“……” “不急,慢慢来,我来给你诠释一下《周书》的要义。” “好了,想来张公子对此已有掌握了吧。” 张安世瞪着眼,眼睛偶尔一眨一眨,看着杨士奇,脸色僵硬。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维持着职业性微笑,道:“那我再讲一遍,这一次仔细听,不急,急不来的,很多人起初也都这样,等掌握了诀窍……便可水到渠成了。” 如此反复安慰了好几天。 到最后,杨士奇欲哭无泪。 因为这家伙不开窍。 你说他态度不好吧,他对你还挺尊敬的。 可你要说他乖巧吧,你讲了这么多四书五经,结果这家伙还是个睁眼瞎。 你还不能打他骂他,毕竟人家是太子殿下的妻弟,而且太子殿下似乎对这个妻弟极为看重,将来就是响当当的国舅爷,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于是,几日之后,杨士奇去张家,大抵就成了上坟的心情了。 在几次几近崩溃和破防的时候,他一次次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自己的理智拉回来。 第二十六章 御前奏对 更可怕的事……当空闲时,杨士奇与邓健在张家的茶房闲聊。 邓健这种宦官,当然对人是很周到的,二人亲切交谈,杨士奇话锋一转,道:“邓公公,敢问当初为何太子殿下请下官来此授课?” 邓健呷了口茶,面带微笑:“杨公,这个嘛……据奴婢所知,好像是太子殿下听闻您在出仕之前曾做过许多年的教书先生,杨相公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一定很有心得吧。” 杨士奇:“……” 他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一层的窗户纸捅破之前,他虽然隐隐觉得有这个可能,可现在有了真凭实据,他才知道原来太子对他的青睐只是一个笑话。 而且近来他还听到一些可怕的传闻,之所以要教授张安世读书,是因为汉王提议让皇亲去赴皇家的家宴,这里头……可大有玄妙。 只怕到时会有人故意要让张安世这个草包出洋相。 而届时陛下一旦震怒,追究下来,谁会倒霉? 他张安世就算是一头猪,那也是和太子有亲戚关系的猪啊。 而他杨士奇这办事不利的锅,就算是背定了。 于是,杨士奇拼命喝茶泄火,然后继续拼命的上茅坑。 完蛋了。 山雨欲来,雷霆将至,到时尸骨无存,一切美梦尽为泡影。 只是这时……还逃得开嘛? 杨士奇只得继续上坟,然后每天面对张安世关切地问他:“杨侍讲,吃了吗?” 杨士奇只想吃人。 又过几日,他依旧还去翰林点卯,而后准备启程去张家。 只不过到了翰林值房点卯的时候,那堂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杨士奇一眼,道:“是杨侍讲?杨侍讲,你可算来了,快,快入宫。” “入宫?” “对,陛下有诏,传你觐见。” 杨士奇:“……” 这是福是祸? ………… 南京紫禁城里。 朱棣正在殿中与姚广孝和解缙、杨荣几人说话。 不过今日却是连汉王朱高煦也来了。 朱高煦爱凑热闹,尤其是爱凑朱棣的热闹,他虽然自诩是李世民,却知道自己的父皇可不是李渊。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位汉王殿下总能在合适与不合适的时候出现在朱棣的身边。 “父皇……杨士奇此人,儿臣没有听闻过,不过听说,他是太子侍讲……”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他年岁已是不小了,却是如此默默无闻,听说连举人的功名都没有呢。” 听说朱棣要召杨士奇,朱高煦对此大发评论。 站在一旁的姚广孝只充耳不闻,他从不过问朱棣的家事。 至于解缙…… 解缙这个人和太子关系是极好的,当然,好归好,对于太子身边的人,他却有所提防。 这其实可以理解,同行是冤家嘛。 朱棣瞪朱高煦一眼道:“你就少说几句。” 说罢看向解缙,道:“解卿家可知这杨士奇吗?” 解缙虽是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可同时也在翰林院挂职,对于翰林院的情况倒是颇为了解。 解缙想了想道:“陛下,此人确实如汉王殿下所言,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国家缺少儒生,因此虽开科举取士,却也命大臣举荐儒生入朝,杨士奇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入朝出仕,只是他平日在翰林院沉默寡言,也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才能,所以臣窃以为……” 解缙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意思已经很清晰了。 没有功名的人进入仕途,是大明开国的时候权宜之计,等到数十年的科举之后,有了大量的进士入朝,这些人自然也就没人愿意看重了。 就比如解缙,着重的提及了科举,就是解缙是进士出身。 朱棣不露声色道:“朕听说这杨士奇是个人才,所以想见一见。” 解缙一听,立即住口,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再说什么就是不识趣了。 汉王朱高煦却忍不住道:“父皇身边或出了奸人,父皇要明鉴啊。” 这汉王一向喜欢顶撞,当然,换作其他人这叫触怒圣颜,可朱棣喜欢这个儿子,却认为他是心直口快,因此不但不会加罪,反而屡屡称赞。 不过朱棣脸这次却是脸拉了下来,道:“你是藩王,国家大事,难道还要你做主?” 朱高煦:“……” “陛下,杨士奇觐见。” “宣。”朱棣道。 一会儿功夫,杨士奇忐忑入殿,行礼如仪,口呼万岁。 朱棣打量一眼杨士奇,见他其貌不扬,便道:“杨卿在翰林当值吗?” “是。” 朱棣道:“担负什么职责?” 杨士奇道:“撰写经义,或至东宫值守。” 朱棣不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家伙,却还是耐心道:“朝廷的公文往来,可有涉及。” “有,翰林负责抄录圣旨和奏疏,对其进行存档,臣对此略知一二。” 朱棣笑了笑道:“那么朕来问你,你既是常去东宫侍讲,你对詹事府有何看法?” 詹事府是东宫的机构,负责太子的教育以及起居。 杨士奇心里七上八下,他无法理解为何皇帝要召见自己,只是现在事到临头,只好应对了。 于是道:“詹事府给太子殿下讲授的时候,大多爱进讲诗词文法之术,臣以为不妥。” 朱棣来了兴趣:“噢?那么依卿所言,应该进讲什么呢?” 杨士奇道:“太子殿下应当留意学习《六经》,空暇时候则阅读两汉时期的诏令。至于诗歌文法乃雕虫小技,不足为学。” 朱棣听罢,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杨士奇。 此人……倒是和其他的文官不同,在许多文臣那儿,这诗词文法简直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一样,可杨士奇却认为只是雕虫小技。 朱棣道:“学习两汉时期的诏令有什么用?” 杨士奇道:“历代天子,在应对不同的情况时所下达的诏令,都有得失。 杨士奇顿了顿继续道:“若是阅览这些圣旨,才可更加了解汉朝时各州县的局面,从而再比照《汉书》,就可得知诏令颁布之后的情况,从而得出诏令所产生的影响,对于国家是福是祸。再以此进行检讨,为何有的诏令无法实施,有的诏令实施之后反而导致天下的纲纪崩坏,有的诏令却可造福天下。如此一来,便可以史为鉴了。” 朱棣听罢,精神更足了,他凝视着杨士奇一会,转而看向解缙,道:“解卿家认为如何?” 解缙道:“臣对杨侍讲所言的通过诏令来了解民情和国策……有所疑惑。” 杨士奇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解缙,解缙是他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是文渊阁大学士,因此他忙道:“还请解公赐教。” 解缙道:“凭借于此,也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 杨士奇道:“所以才需进行比对,要对照《汉书》、《诏令》、《奏疏》不断的比对之后,才可找到事情的真相。” 解缙笑了笑:“你久在翰林,凭借这个,可以知道天下事吗?” “略知一二。” 第二十七章 朕之伯乐 解缙道:“那我来问你,当今天下,黄册在册人丁几何?” “洪武十四年,黄册在册的人口为九百零四万户。而自洪武十四年迄今,在册人口则增长至一千二百三十一万户。” 解缙:“……” 朱棣这时背着手起身,他有些觉得这个杨士奇不简单了,起座背着手踱了几步之后道:“只有这些吗?” 杨士奇道:“臣从洪武十四年的在册数目,与我永乐元年的数目进行了比对,发现户籍的情况,有一个巨大的问题。” “但说无妨。” “那就是北降南升,淮河以北的人口下降了三十七万户,而淮河以南的人口却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这些显然是许多人都没有察觉到的细节,朱棣皱眉道:“这又如何呢?” “这对朝廷而言,有着巨大的隐忧。陛下,一旦北方的在册人丁再这样下降下去,势必会引发马政崩坏,北方各处军屯的人丁和补给,都会出现巨大的问题,长此以往,百年之后……一旦大漠的异族趁势崛起,朝廷如何制之。” “……” 殿中落针可闻,便连朱棣也屏住了呼吸。 朱棣道:“如何得解?” “加强北平行在,拓宽南北运河。促使交流,迁徙民户至北平行在,或可暂缓。” 加强北京城…… 这显然和朱棣以及姚广孝密谋的定都北京有异曲同工之意,只不过杨士奇还没有脑洞大到直接定都,而只是希望加强两京的体制而已。 当然,以杨士奇的身份,所能采取的策略也只能如此,难道他还敢把皇帝赶去北京城? 朱棣这时候,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一步步走向杨士奇。 众人皆则看着朱棣。 杨士奇有些惶恐:“陛下,这只是臣的妄言,还请陛下……” 朱棣到了他面前,却一下子扶住了他道:“此谋国之言也,姚师傅以为呢?” 姚广孝平静地站出来,镇定自若道:“此人必能兴国。” 杨士奇错愕地抬头看一眼姚广孝。 他当然清楚这位平日里不与百官接触的老和尚的分量,此人在朝中几乎从不夸赞别人,当然,也不会随意的斥责别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成为朱棣身边的肱骨之人。 杨士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朱棣却是哈哈大笑道:“姚师傅这样说,那么……杨卿确实是千里马了,哈哈……” 朱棣满面红光,忍不住道:“这样说来,那郭得甘真是朕之伯乐啊。” 杨士奇此时又是激动又是诧异。 朱棣道:“杨卿和郭得甘相熟吗?” 此话一出,杨士奇顿时明白了什么,莫非是一个叫郭得甘的人推荐了他? 可是他与这个叫郭得甘的是素未平生啊,为何要举荐他? 于是杨士奇的心里无限的感激起来,要知道,他本是默默无闻,若是没有机缘,可能这辈子,一眼就可看得到头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种能够无私举荐自己的人,等于是给了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这说是再生父母都不为过。 杨士奇道:“陛下,臣不知郭得甘。” 朱棣依旧大笑:“是吗?你不认识他,他却认得你,说你乃是国士,今日朕这一试,果然郭得甘所言非虚,这郭得甘……确实很有一套。” 解缙在旁,心里五味杂陈。 朱棣随即又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少年,真是让人嫉妒,可惜啊……生子当如郭得甘也。” 朱高煦:“……” 随即,朱棣看向杨士奇:“你近来还在翰林院负责太子侍讲吗?” 杨士奇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道:“臣近来受太子殿下所托,为张安世讲授经学。” 朱棣一听张安世,忍不住道:“这个小子如何,有没有长进?” 杨士奇:“……” “说话呀。” 杨士奇:“……” 见杨士奇不言,朱棣火了:“为何不言?” 杨士奇道:“臣不可言也。” 这意思是:别问了,别问了…… 朱棣顿时明白了什么,于是勃然大怒道:“看来那个小子,确实烂泥扶不上墙。” 杨士奇:“……” 朱棣叹口气道:“哎……这是外戚啊,太子为人又优柔寡断,朕百年之后,以太子的软弱,似这样的人……岂不要充盈朝野,不知要滋生多少祸事。” 杨士奇想说点什么。 可发现安慰人好像不是自己擅长的。 这时,汉王朱高煦来了精神,脸上一副:‘来,来,来,大家都向我看齐,我宣布一个事’的模样。 “父皇勿怒,还有儿臣呢。” 朱棣却是冷冷地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身边的属臣有几个贤良的,亏得你长这么大,还不如一个郭得甘。” 朱高煦:“……” ………… 杨士奇没有升官。 不过他觉得快了。 身为翰林的他知道,官职的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得到皇帝的关注。 而现在拜那位恩公郭得甘的恩赐,他不但得到了巨大的关注,而且还得到了皇帝,甚至包括那位被人称之为黑衣宰相的姚广孝的一致好评。 这就意味着……一条康庄大道可能要出现在他的脚下,将来青云直上,一飞冲天了。 但他心里觉得,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那位郭恩公,郭恩公如此无私举荐,实在让人感激涕零。 不过眼下,他还要去上坟……不,要去上课。 到了‘坟场’,却见张安世领着邓健和张三,很愉快地在庭院里摆了桌椅,桌上架起了一个‘铁锅’,锅下有个小火炉子。 张安世正美滋滋地在吃‘火锅’。 他一面指挥着手忙脚乱的张三给锅里加水和下料,瞥眼见了杨士奇来,兴冲冲地道:“杨师傅吃了吗?” 杨士奇:“……” “没吃那再好不过了,一起打边炉。” 杨士奇没见过有人拿锅上桌的,便道:“张公子,君子远庖厨。” 张安世道:“很好吃的,等会你尝一尝便知道。” 这边张三却是骂骂咧咧起来:“公子,这锅不成啊,这都烧红了,待会儿这锅会不会烂了啊,公子,这样的破锅……” 杨士奇突然眼眸大瞪,大喝道:“住口。” 张三诧异地看向杨士奇。 杨士奇冷若寒霜道:“老夫不许你这样骂锅。” 张三急了:“我骂锅又没骂你。” 杨士奇冷静少许,也觉得自己有些失去了理智。 “这本来就是破锅嘛。”张三觉得丢了面子。 在这张家,我张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公子,我嘎嘎乱杀的。 杨士奇心头却是有股道不明的无名业火:“总之,就是不能骂锅,你再骂!” “好啦,好啦。”张安世调解道:“不要因为一口锅就吵嚷嚷的嘛,要和气,和气生财。” 和气二字,杨士奇是能接受的,但是他无法理解这和气怎么就转到了生财上头去呢。 哎……误入贼穴了啊。 第二十八章 此卿家事 与朕何干 张安世觉得杨士奇今日有些不正常,以往虽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至少一直是理智的,从未失态。 张安世便笑吟吟地请杨士奇坐下,又让张三热了一壶黄酒,嬉皮笑脸道:“杨师傅怎么对这锅……不满?” 杨士奇沉吟不答。 张安世便道:“杨师傅出了什么事吗?若是家里出了事,你放心,这南京城没有我京城二凶的兄弟摆不平的人。” 杨士奇抬眸,以奇怪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不过他肚子里确实有许多话想说,顿了顿,道:“没有出事,反而是有一桩喜事。” “呀。”张安世高兴起来:“喜事?是娶了小妾,还是死了婆娘?” 杨士奇脸抽搐:“这是什么话。” 张安世道:“人生三大喜嘛,现在没开科,金榜题名肯定没戏;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洞房花烛娶头妻的年纪也过了,至于升官发财……也没听见朝中最近有什么变动。思来想去,只剩这样了。” 杨士奇本来不想把话说清楚,不过细细一想,他若是不赶紧澄清,以张安世的品行,肯定要满世界嚷嚷他死了婆娘。 于是杨士奇道:“我被人举荐了,上达天听。” “哈,这是好事,好事啊……”张安世高兴得合不拢嘴。 杨师傅一高兴,今天说不定不用读书了。 “那咱们得多喝几杯,杨师傅啊,方才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是人逢喜事,却怎么还和张三置气呢?张三傻是傻了点,可他也没做错什么。” 张三委屈巴巴的道:“少爷……我不傻……” 张安世压压手,张三识趣的去一边烧炉子。 杨士奇道:“他方才言辞之中,冲撞了举荐我的恩公。” “这……”张安世哭笑不得:“我怎么没听见,不要这么较真嘛。” “怎么叫较真?”杨士奇急眼了:“这是什么话,恩公与我素未平生,却肯举荐于我,这是何等的恩德,老朽若是不处处铭记,何以为人。” “言过了,言过了。”张安世表示不赞同:“犯不着这样。” 杨士奇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凛然道:“张公子,你的姐姐是太子妃,乃是皇亲,一辈子衣食无忧,将来自然是享用不尽的人间富贵。” 顿了一顿,杨士奇眼睛都红了:“所以你才无法感同身受。我杨某呢?我自幼丧父,母亲改嫁,此后继父又亡,于是颠沛流离,寒窗苦读十数年,辗转天下各处,这天下之大,竟没有我杨士奇的无立锥之地。幸赖太祖高皇帝时招揽人才入朝,这才谋了个一官半职,可我既无功名,又无至亲好友提携,在翰林院之中碌碌无为,孤灯为伴,这辈子……大抵是可以看到头了。” “可惜我读了这么多书,行了这么远的路,即便身份卑微,难道就没有宏图大志,没有满腔的抱负吗?大丈夫不能一展所长,不能辅佐圣君治国平天下,那么这圣贤书读了又有什么用处?只是这南京城里权门如林,位高权重者不知凡几,却有几人肯多看我一眼?可若无人举荐,这天下又有谁知世上还有一个杨士奇?” 说到这里,杨士奇潸然泪下:“正因为如此,杨某能得那位素昧平生的恩公厚爱,才显得弥足珍贵,如此大恩大德,真是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了。” 张安世道:“杨师傅早说,其实我也可以举荐的,我可以和我姐夫说……” “你别说。”刚刚还眼睛里泪水在打转的杨士奇打了个激灵。 张安世道:“杨师傅这是看不起我啊。” 杨士奇口里道:“你好好读书,等到万寿节入宫,之后能应对自如,使陛下对你刮目相看,我便知足了。” 张安世叹口气:“好吧。” 杨士奇顿了顿就道:“昨日我们讲授的是……” 张安世:“……” “是什么?” 张安世:“……” 杨士奇从感慨中慢慢走出来,忍不住道:“昨日讲了一日的《商风》,你都忘了?” “对对对,是《商风》。”张安世道:“杨师傅讲的很好。” “《商风》第一句是什么?” 张安世:“……” “诶……”杨士奇喝了一口闷酒,久久不语。 老师做到这个份上,真的很失败,丝毫没有成就感,闹心。 ………… 成国公朱能骑着高头大马,犹如旋风一般,飞马至午门前的御道。 随即,他翻身下马,火速抵达午门之后,里头便有宦官匆匆出来:“公爷您这是……” “快禀告陛下,出大事啦。” 宦官吓了一跳,立即去见朱棣。 朱棣听到大事,倒是临危不乱,背着手,踱了两步,朝左右看了一眼。 这左右站着的,还是汉王朱高煦和姚广孝。 朱棣道:“是漠北的边情,还是哪里出了民变吗?成国公一向稳重,今日怎的如此毛躁,看来……” 朱棣瞥了一眼姚广孝:“此事不小啊。” 姚广孝道:“请陛下立即传召成国公吧。” 朱棣颔首,朝宦官使了个眼色。 随即,朱棣不由得道:“朕登基以来,天下太平,是谁敢如此不开眼?” 片刻之后,成国公朱能便心急火燎地赶来,纳头便拜:“臣朱能见过陛下。” 朱棣一脸肃然地看着朱能道:“朱卿家,所为何事?” 朱能道:“臣……查到了一桩惊天的大案。”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大案?” “臣家出内贼了!”朱能怒气冲冲地道。 朱棣:“……” 朱能痛心疾首地道:“臣家中钱财,被盗无数,家里的宝钞、细软,一扫而空,臣……臣……哎……” 朱棣脸上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脸上写满了你家被窃了关朕鸟事。 出门左拐,你可以去找五城兵马司或者应天府衙。 不过作为朱棣座下的骁将,又是靖难最重要的大功臣之一,朱棣勉强和颜悦色,没有跳起来骂人,尽力和蔼地道:“噢,查明了吗?” “查了,是臣的儿子干的。”朱能愤愤不平地道。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跑来皇帝这里亲自揭发自己儿子的,朱棣还是头一次见。 朱棣道:“既然已经查明,还有什么说的。”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朱能都要哭了:“老臣一大把年纪,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偏偏这儿子……如此不争气,他从前不服管教便罢了,没想到今日……竟对家里动手,做了内贼……” 朱棣终于忍不住地道:“此卿家事,与朕何干?” “问题就出在这里。” 朱能显然也不傻,自己儿子出了问题,倒还不至于跑来找朱棣大倒苦水,自己儿子没出息,自己知道就好,将来儿子还要进入朝廷为将,坑他们朱家皇帝呢。 朱能道:”臣还查到,这家贼之事,和张安世有关,是张安世教唆,陛下啊,臣苦啊……” 第十二九章 京城二凶威武 朱能开始哀嚎:“臣的儿子太实在了,忠厚老实,如今交友不慎,被糊弄的团团转,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朱棣:“……” 一旁的姚广孝脸上挂笑,不露声色的样子,他是何其聪明之人,立即就明白朱能这老狐狸的意思。 皇帝此前对朱勇的印象不佳,而这一次,朱勇更加荒唐,现在既然查出和张安世有关,那么就赶紧跑来向皇帝大倒苦水。 这意思表面上是骂自己儿子,实际上却是说:你看,我就说我家儿子老实,只是被人教坏了。 如此一来,朱勇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从一个荒唐胡闹的小子,就成了一个忠厚老实,被人欺骗的可怜虫了。 朱棣脸拉了下来:“怎么又是那个张安世。” 汉王朱高煦来了精神:“父皇,儿臣也在坊间听到一些传闻,说这张安世欺男霸女,仗着有东宫撑腰,谁都不放在眼里。” 朱棣瞥了朱高煦一眼,怒道:“你们这一个个,没一个好东西!太子如此,你是如此,张安世如此,朱勇和张軏也不是什么好货,朕承天命,却怎么身边都是你们这样的夯货!” 朱高煦瞠目结舌,怎么连他也骂了。 朱棣冷笑道:“你们几个加起来,也及不上一个郭得甘,郭得甘小小年纪,你们呢?” 朱高煦立即拜倒,战战兢兢地道:“儿臣万死。” 朱勇则辩解道:“陛下,朱勇是混账,他不是东西,可他只是误入歧途,是被人蒙蔽了啊。” 朱棣恶狠狠地一甩袖子,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堂堂国公,家里遭了贼,你还好意思说?他娘的,这不等于是领兵在外,被人将大营给一锅端了吗?你既说是张安世教唆此事,那朕便敕你查办,有了结果,再来报朕。” 朱能大喜,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连忙谢恩:“陛下圣明。” 朱能匆匆出宫,不过还是忍不住骂骂咧咧。 张安世那个鸟人,真不是东西,糊弄俺儿子,俺儿子傻是傻了点,可也不能教他做贼啊! 此时,他已决心好好教训张安世这个小子了。 领了旨意,先点一群亲信的亲兵,让人先去张家寻人。 张家那边,却传来消息,张安世不在府上,清早就溜出去了,也不知去干什么。 于是朱勇无奈,只好命人搜检。 只是南京城这么大,他思来想去,却是去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掌锦衣卫缇骑,让他们打探,最是方便。 很快,便有一个锦衣卫百户官传来了消息,张安世的行踪找到了。 ………… 南京夫子庙码头。 此处商铺林立,很是热闹,因为这里距离夫子庙较近,且还依着秦淮河,所以人流如织。 锦衣卫的百户官领着朱能到了一处青楼。 朱能一看青楼,脸都绿了,口里骂:“狗东西,小小年纪,光天化日,他还学老子逛青楼?人在里头吗?俺亲自去捉拿。” 百户官苦笑道:“公爷也说光天化日呢,这时人家都歇业了,人嘛……在上头。” 百户官指了指天上。 朱能一头雾水,抬头看天。 百户官此时又道:“在房上。” “房上?” 一旁一个亲兵道:“公爷,俺上去捉人。” “不可。”朱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今日发现自家儿子朱勇做了家贼的时候,朱勇也是一大清早就出门了,十之八九,自己那傻儿子极有可能和张安世在一起。 这群狗都嫌的东西凑在一起,又在青楼,还在房上,不会说揭了人家的瓦,看里头的姑娘们沐浴吧。 阿呀呀,真是脸都丢尽了,堂堂正正的国公世子,莫非还做这勾当。 所以这事,只能他去拿,不能假手于人,不然真的是丢人现眼。 于是他道:“你们在此守着,一只苍蝇也不得进出,俺上去。” 朱能身手矫健,一溜烟的便爬上了房梁。 房梁上果然有一个人,此时趴在屋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码头,口里呼呼喝喝道:“打呀,狠狠打,对,哈哈……我们三兄弟实在太厉害了。” 朱能冒着腰凑过去,趴在这小子的身边。 趴在这里的正是张安世,张安世侧目看到了朱能,打了个激灵,这人看着有点面熟:“你谁啊。” 朱能道:“你瞅啥?” 说着,朱能朝着张安世方才所眺望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那码头处,两个汉子的手里正提着棍棒,与七八人厮打在一起,其中一个膀大腰圆,不理会那七八人的棍棒,拼了命的挥舞着棍子,打的嗷嗷叫。 另一个身材矮小一些,躲在那膀大腰圆的人身侧,竟也打的很有章法。 张安世这时已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了,惊讶地道:“世伯。” 朱能瞪着他道:“你在干啥。” “没干啥。” 朱能继续眺望:“这两个小子,倒是可造之才,打起来很有章法,尤其是那虎背熊腰的,气势十足,须知这厮斗和行军布阵一样,打的就是气势,先要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方可势如破竹……哎呀……那不是俺儿子嘛?俺儿子被这么多人围着打?” 张安世已是吓尿了,战战兢兢地安慰朱能道:“世伯,我劝你……” 朱能目光落在张安世的身上,眼中升起火焰,一把揪着张安世的衣襟,拼命摇晃张安世的脑袋:“好小子,你教俺儿子做贼,你还教唆他们挨打。” “不,我们是在替天行道。” “俺的银子呢?” “做买卖了。” 朱能气的哆嗦,很想一下子将张安世摔下去。 当然,他也不傻,眼前这个人可是太子的妻弟,打打骂骂倒也无妨,太子性子温和,不会记仇。 可若是有什么闪失,就是另外一回事。 “天呐,我的银子啊……”朱能热泪盈眶地哀嚎一声。 张安世:“……” 他心说这位成国公也是挺狠的,儿子还在下头和人打成一团呢,他就想着银子。 “世伯,这里说话不方便。” “我和你这小子拼啦!” “且慢!” 朱能一把提着张安世,犹如猿猴一般,健步如飞地在这屋脊上行走。 这时张安世大叫:“世伯,银子……有,有……大把的银子,实不相瞒,我们发财啦。” 朱能冷笑:“大把的银子?我信你的鬼话,今日陛下命我来查你,果然……什么……谁发财了?” 张安世道:“你先放我下来。” 提着张安世的朱能竟是纵身一跃,随即便跳到了青楼的外廊上。 张安世脚落了地,只觉得一阵眩晕,心说好险。 “快说,谁发财了。” 张安世定了定神才道:“不是说了做买卖吗?这买卖不是做成了,现如今发财了。” 朱能可不蠢,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安世:“你拿走了我家三千两银子?” “现如今至少翻了十倍。” “十倍?”好家伙,朱能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张安世道:“世伯不信,随我去码头就知道。” 朱能便冷笑道:”你若是敢骗俺,有你好果子吃,俺是奉旨来的,还治不了你。” 张安世一脸无奈,下了这青楼,领着朱能到了码头。 而这时,一场厮斗刚刚落下了帷幕,这朱勇和张軏也算是狠人,这时候虽然遍体鳞伤,不过那七八人却更惨,有的带伤逃了,几个被打的狠的,在地上痛的嗷嗷叫。 “朱勇,你这畜生!”朱能一声暴喝。 刚刚才尝到胜利喜悦的朱勇打了个寒颤。 而张軏则忙不迭的撕着一团棉布,塞进自己的鼻腔里,堵住了源源不断流出来的鼻血。 朱勇虽害怕却很倔强,脑袋一甩,一张肿的跟猪头一般的脸上带着桀骜不驯的模样:“爹,你来做什么,我们京城二凶办事,你凑什么热闹。” 第三十章 对症下药 朱能攥起拳头,额上青筋曝出,咬牙道:“你们三个……今日爷爷不狠狠收拾你们,你们就不知什么叫天高地厚,气煞俺也!” 可就在此时,码头上停靠的一艘艘乌篷船里探出一个个脑袋来。 等到大家见架打完了,这些躲在乌篷里的船夫们却一个个赤脚的跳下船,纷纷朝这边聚拢过来。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青色布衣,足有三四十人之多,待一拥而上,随即一齐行礼:“见过三位东家。” 朱能见这乌压压的人,已是瞠目结舌。 张安世背着手,神气十足的样子,随即大手一挥道:“散去吧,赶紧开工,不要偷懒。” “是。”众人一哄而散。 朱能:“……” 张安世笑着对朱能道:“世伯,我不是说了,咱们拿着银子做买卖了吗?” “这……这就是你们的买卖?”朱能指着码头上停靠的一艘艘船。 张安世道:“当然。” “买了多少?” “我一位老兄出了三万两银子,至于我们三人则一道出资七千四百两,买了大小船只百艘,再加上雇佣和其他的开支……大抵就这些。” 朱能冷笑:“这价格也没占多少便宜,你们难道还想学着寻常百姓,靠渡船做买卖,这能挣多少银子?” 张安世道:“我们买的是一百艘船,可谁说我们只有一百艘船了?朱勇,你来告诉你爹,我们现在名下有多少艘船。” 朱勇神气十足地叉着手道:“截至今日,有大小舰船四百三十一艘。” 这一下子,却将朱能吓着了。 他当初在北平,也是从中层武官一步步走到今日,寻常市井的情况,他是有所耳闻的。 于是他绷着脸道:“多出来的三百多艘船,是……哪里来的?抢来的?” “世伯这是什么话。”张安世气鼓鼓地道:“我们像强盗吗?” 朱能沉默了。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世伯,你误会我们啦,其实……这些船,都是大家主动来投靠我们的,上赶着要将船送到我们的名下。” 朱能依旧只默默地看着他,似乎依旧不信他的话。 张安世便道:“世伯知道这码头的情况吗?平日里,这南京城十一处码头,每一处的码头,都是舰船云集,这些……世伯想来是知道的吧。” 朱能道:“这又如何。” “可是码头的乱象,世伯知道吗?这江南水网密集,无数的人流和货物,都靠各处的码头和舟船迎来往送,因此,无数人都依靠码头为生,就说这夫子庙的码头吧……”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从前的时候,这里有三害,第一害呢,就是船夫们争相揽客,还有不少船家,巴不得自己的渡船装载的满当当的,才肯发船,如此一来,乘客们明明清早上了船,可船家却不肯发船,直到客满了,等到正午才肯动身,许多乘客饱受其苦。” “这第二害,就是码头里鱼龙混杂,各种会门和道门混迹其中,有的勒索船家,有的呢……自己手底下也有不少的船只,不少人手底不干净,甚至时有杀害船客,夺人财货的事发生,其中的纠纷,数不胜数。正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可不是虚言,因为涉及到这些行当的贼人实在太多,一个个舌尖嘴滑,哪一个手底下干净了?” “而第三害则是沿途的衙役和官差,他们或与会门勾结,借此勒索来往商户和乘客的财物。又或者转而勒索船家,老实本分的船家不胜其扰,可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张安世这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朱能没想到一个少年,居然对码头的情况了解如此清楚,这时他倒是认真起来:“这又如何?” “了解这些情况之后,那就好办了,只需要对症下药即可。所以小侄嘛,嘿嘿……同时做了三件事,这第一件,就是购置一百艘船,雇请人员,所有的舰船统统刷上统一的标识,船头也挂上统一的黑旗。这叫什么,这叫品牌,而后呢,我让这百艘船,定点发船。” “定点发船?” “对,譬如夫子庙渡口至栖霞渡口的船,半个时辰必须发一班出去,无论是否客满,哪怕这船上只有一个乘客,也照样发船,风雨无阻。” 朱能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紧锁着眉:“这岂不是要亏本?” “开始几日确实亏本了,不过后来,那些来往码头的常客很快发现,咱们这些悬挂黑旗的船往来永远都是准时准点,只要掐准了时辰到这夫子庙的渡口来,便可发船,如此一来,既不耽误功夫,而且对于许多人而言,挂了咱们旗号的船如此讲信用,那么也不担心半途被船家坑蒙拐骗,甚至还出现害人性命的情况,于是大家都争先来坐我们的船,整个江面上,现在我们的生意最是火爆。” 朱能是何等人,这种事,一点即通,忍不住暗暗点头,口里则道:“能挣多少?” “世伯先别急嘛,客运嘛,当然是要童叟无欺,价钱也要公道,所以其实只是挣一些蝇头小利罢了。真正挣的……是口碑。” 朱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道:“口碑?” “对,此后半月,咱们的口碑攒了起来,便开始邀揽货运的生意,你看这应天府一带,需要多少货物进出。只是却不是什么商贩,都敢将货物交给船家的,毕竟码头最是混乱,许多船家手脚也不干净。而这时候,不少人见我们如此讲信用,渐渐已有商家希望让我们帮忙代运货物了。” “你看这小小一艘船,便可运输几千斤的货物,且这货运的利润极大,一来二去,是不是挣了大钱?” 朱能心里诧异,他心里的算盘似乎已经开始噼里啪啦的打起来了。 张安世则是继续道:“当然,单靠这个,来钱还是太慢了,想要抢占先机,就必须迅速的扩充。于是有了口碑,有了货运,那么第三步,就是扩充。因为咱们这的生意最好,无论是船客还是商贩心里都有了口碑,其他的船家,生意一落千丈,这时……我们便开始邀请他们入伙。” “入伙很简单,将船挂靠我们名下,我们准许他们悬挂我们的旗号,同时让他们缴纳一定押金,并对他们统一培训,在这个过程之中,还要对他们进行约束,最后再根据他们所产生的利润,进行一定的抽成。你看,这才短短十几天,就有三百多艘舰船投靠我们了,我们的规模,就如滚雪球一般的扩大。” 朱能再次提出疑问:“他们就这么甘心,让你们白白抽成?” “这对他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张安世信心十足地道:“这其实就是我们做的第二件事,也是为何咱们三兄弟,会张挂出京城二凶这名号的原因。” 第三十一章 京城横行 “船夫们行船,不但辛苦,而且买卖时好时坏,挂靠我们名下,第一解决了客流和货运量的问题。” “这其二,便是我们打出京城二凶的名号,震慑那些宵小之徒,方才咱们打的,就是这码头从前的会门泼皮,这些人以往惯常欺压船家,现在见我们来了,自然不忿,所以咱们京城二凶,自然要将他们打到服为止,我们不但给船家提供客流,同时还帮他们摆平泼皮的滋扰,如此一来,他们只需要安心行船即可。” “还有第三件事,那就是老实本分的船家,还需担心沿途的恶吏滋扰,可现在有了我们,但凡有人滋扰,便让我们的人去出面,我们的体量大,实力足,又有成国公的少爷,和荣国公的遗孤做后盾,哪个不开眼的,敢打旗下舰船的主意。” “世伯,你看,那些船家虽然挂靠,还需上缴一部分的利润,可是他们得到了安全,得到了客源,在这里行船,再不必战战兢兢,也不担心朝不保夕,换做是你,你肯不肯?实话告诉你吧,这几日,我们每日的利润,就已达到了纯利五百两……” “什么……”朱能抓住了张安世的手。 下一刻,他小心翼翼地将张安世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亲切和蔼地道:“贤侄啊,竟有这么多,这不是说,一个月就有一万五千两的纯利?” 腰缠万贯啊,一个月就有这么多?在明初,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 朱能眼里开始冒星星,再次道:“贤侄,真有这么多吗?”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世伯……我说的是现在,现在咱们的业务扩张的很大,每日都有七八个船夫带船来投靠,而且未来我们还打算继续购船,打算开拓镇江以及南通州的业务,将来咱们的买卖,可能比今日要大十倍,甚至百倍。” “诶呀。”朱能激动得捧着张安世的手,哈喇子都快要流下来了:“不得了,不得了。” 张安世尴尬地笑了笑,将手抽回来:“世伯请自重。” 朱能觉得自己要激动得昏厥过去,他口里喃喃念着:“一个月即便一五两,一年便是二十万,十年两百万……一百年……” “世伯,世伯……” 朱能没反应,还愣在原地,一声不吭,下一刻,他一下子将张安世死死地抱住,搂在自己的怀里,咧嘴笑了:“哈哈,贤侄,难怪当初别人都在外头骂你的时候,老夫处处和人说,张安世乃是太子的妻弟,还能是坏人不成?我觉得贤侄你打小就聪明,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你看,被我言中了吧,贤侄啊,我没白疼你。” 朱勇在一旁忍不住道:“爹,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闭嘴。”朱能瞪他一眼,骂道:“你就长点脑子吧,哎呀,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儿子。” 朱能随即又喜滋滋地看向张安世:“那咱……咱们成国公府能分多少?” 张安世道:“当初出资的时候,我一位老兄出的最多,不过他出的银子多,却没出力,所以只算他五成股,其他的便是我们三兄弟,也不计较这些,剩余五成,我得两成,朱勇和三弟各得一成半。” 朱能一听,有些急了,手指着鼻青脸肿像猪头一般的朱勇道:“贤侄,话不能这样说啊,你看他虽然不聪明,可好歹也有苦劳啊,他为了这买卖连骨头都要被人打折了,怎么就不多给他分一点,哪怕多半成也好。” 张安世深深地看了朱能一眼:“世伯,话不能这样说,他的骨头就算不是在这里打折,回了家不也照样要给世伯打折吗?横竖在哪里都会被打折,这怎么好算钱?” “……” 朱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然后他居然觉得颇有道理,在哪儿不是折呢? 算了,做人要大度! 于是朱能又喜滋滋地道:“哎呀,一样,一样,走,我们去看船,看船。” 他还是留了心眼,亲自看过才放心。 果然在这渡口,有许多挂着黑旗的船来回穿梭,朱能心花怒放,他摸着朱能的脑袋,教训道:“打架不是这样打的,爹教你一个诀窍,保管你百战百胜。” 朱勇道:“爹肯教俺兵法啦,什么诀窍。” 朱能正色道:“人多,欺负他们人少。” 朱勇:“……” 朱能耐心地解释道:“兵法之道,就在于集结精兵,攻其薄弱,这里头的本质,其实就是人多往人少的地方打,等他们的防线崩溃,整个大军也就崩了。儿啊,你别听戏文里说的那些狗屁话,这等事,切切不可莽撞的,明日我给你调拨七八个当初跟着俺出生入死的老卒来,教他们跟着你,俺要看看这南京城各处渡口,哪个狗东西敢不开眼,敢欺到俺至亲至爱的张贤侄的头上来。” 张安世却是话锋一转道:“世伯方才说是奉旨而来?” “这……这……是啊,陛下对你早有成见,便命俺来查一查。” 张安世倒是认真起来:“就请世伯一定想方设法,为我美言。” “这……”朱能想了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却将张安世拽到了角落,低声道:“美言个屁,这事儿……不能说。” “不能说?” 朱能鬼鬼祟祟地道:“你想想看,这可是日进金斗斗好买卖,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横插一杠怎么办?老夫的日子过的已经很艰难了,现在才有了一点盼头……” 朱能说这话的时候,几乎要流下‘贫穷’的眼泪。 张安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鲁莽的国公有些不简单,小心思倒是挺多的,张安世道:“世伯为陛下出生入死,怎么……” “这不一样。”朱能正色道:“俺出生入死,是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了皇粮,难道还能临阵退缩吗?” 朱能顿了顿:“可命可以给陛下,咱的银子不能给他呀,哪里有送了命,还送钱的道理?你当老夫傻吗?” 张安世目光一震,随即道:“小侄受教了,不过……到时世伯怎么回旨?” “这个你放心,包在俺的身上,总不会教你吃亏,哎呀……谁让你是我的至亲的爱侄呢。” 张安世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有一种在监狱里捡肥皂的感觉。 好在朱能没有多留,心满意足地走了。 逃过一劫,张安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不过现在有了朱能的支持,事情就好办了,京城二凶,只怕当真要在这京城里横着走了。 第三十二章 皇孙没舅舅了 次日一早,张安世兴冲冲地到东宫去。 他几乎是叉着手进入太子妃张氏的寝殿的。 此时,在太子妃张氏的寝殿里,朱瞻基正乖巧地跪坐在一旁。 而几个宦官则托着一个诺大的镏金如意,如意上,赫然一个寿字。 张安世一看到这玉如意,便两眼放光道:“阿姐,这是给我的吗?” 张氏此时正垂头端详着玉如意,听了张安世的话,不仅蹙眉又嫣然一笑,道:“你别胡闹,这……是送给母后的。” “送皇后娘娘的?”张安世不禁失望,随即就道:“阿姐,你不公啊,我这做兄弟的,为了阿姐,现在夹着尾巴做人,老实本分,人见人夸,阿姐若不信,就问瞻基。” 被点名的朱瞻基,迷茫地抬着眼,一声不吭。 太子妃张氏就笑道:“是是是,你肯听话,不和朱勇和张軏这两个坏透了的家伙胡闹,阿姐自然也就心安了。不过嘛,你别打这如意的主意,母后大病初愈,我这做儿媳的,怎可不入宫陛见呢?这是大喜事,我需送一份好礼去,为了太子殿下,也要讨母后的欢心。” 张安世失望的噢了一声。 张氏又低声道:“汉王妃和其他的命妇也去……我听说,汉王妃备下了厚礼……”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立即和张氏进入同仇敌忾一般的战斗模式。 他道:“厚礼,有多厚?” “听说……是从汉王藩邸那儿搜罗来的。” 张安世一听,立即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其实在南京城,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汉王比太子有钱,而且要有钱得多。 理由倒不是朱棣厚此薄彼,而是因为朱高炽是太子,太子嘛,自然是归詹事府供养的,说穿了,太子其实也相当于是领俸禄的,国库每年都会拿出一笔银子出来,供给东宫开销。 而这个数目,其实并不会夸张,毕竟太子是储君嘛,他和皇帝还不算分家,理论上,是皇帝和太子凑着一起过日子。 可汉王不一样,汉王虽然还死乞白赖地留在京城,可实际上……他封了汉王之后,就有藩地。 汉王的藩国是在云南,在那里,有大量朝廷赐予的田庄,还有当地财政的供养,也就是说,汉王在京城里,有举半个云南的军民百姓供养着,能穷吗? 张安世道:“所以阿姐打算拿这玉壁送给皇后娘娘,和汉王妃争一争?” 张氏蹙眉道:“倒也不是争,我乃长媳,怎好甘居人后呢?为人媳者,是最难的,既要侍奉公婆,教他们满意。又要亲近自己的夫君,教他安心,还要教好孩子,这每一处都不能出错。” 张安世便笑着道:“阿姐说的对,阿姐太厉害了,这些对别的无知妇人而言,当然是千难万难,可在阿姐这儿,算个什么。” 这话真不是吹捧,张安世的姐姐张氏,在历史上可不是省油的灯,被称为女中人杰。 张氏道:“不要油嘴滑舌,你年纪渐大了,要端庄肃穆,这才像个正儿八经的皇亲样子。” 张安世眼睛却瞅着玉如意,道:“阿姐,我能不能细细看看。” 张氏道:“你别想占为己有。” 张安世便凑上去,东看看,西看看:“这价格不低吧。” “花了两千三百两,你姐夫现在还心疼着呢?” 张安世说着,已将玉如意捧在手里。 张氏连忙道:“小心一些……” 可说到这里,那玉如意却是啪嗒一下,自张安世的手里滑落。 玉如意倒是结实,落地之后,弹跳而起,竟没有碎裂。 只是这一下子,却让张氏惊呼一声。 一旁的宦官则如恶狗扑食一般,一把将玉如意捡起,又跪下,口里称:“奴婢万死。”说罢,将玉如意高高捧起。 这玉如意虽没有摔碎,不过手柄的柄角却已磕破了一些。 在寻常人眼里,依旧还是奇珍异宝,可若是拿着一个有暇疵的玉如意入宫,显然是不合适的。 这礼算是……废了。 张氏眼里瞬间掠过一丝心疼,却是道:“安世,你……你……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张安世则是很平静地道:“阿姐,我故意的。” 张氏原本眼里还满是关切,可听了张安世的话,骤然胸脯起伏,七窍生烟起来。 她禁不住瞪着这个亲兄弟,咬着牙根呵叱道:“张安世!” “阿姐。”张安世依旧嬉皮笑脸:“你先别急,听我说呀,这礼送过去,有个什么用,保管那汉王妃还是要压你一筹的。” “阿姐,你在东宫养尊处优惯了啊,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送礼这样的事,你得问我。” 张氏恼怒地道:“所以你便将你姐夫好不容易得来的如意砸了?” 张安世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还不晓得姐夫和阿姐的性子?我若是不砸,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将这礼送入宫去的。阿姐,你信我,皇后娘娘喜欢什么,天下没几个人比我更清楚。” 似乎还怕张氏不信,便接着道:“阿姐不信,可以在外头打听打听,这南京城里的妇女之友是谁?” 张氏心疼地取了玉如意检视,她算是被自己的兄弟给气着了,姣好的面容上,眼帘垂着,虽看不到她要杀人的眸光,可怒气好像还在积攒。 “我张家真是撞了鬼,教我有你这种混账兄弟。” 张安世道:“阿姐,这礼的事交给我吧,我保管皇后娘娘到时喜欢得不得了,到时候天天夸你。咱们至亲至爱的皇帝陛下若要知晓,只怕也要对姐夫和你另眼相看。” “你别说啦,我不听。” “阿姐非听不可。” 张氏绷着脸,默不作声。 张安世有点无语,怎么和自己料想的不一样,这到底是不是亲姐啊。 不成,这礼非要他安排了才好,这可关系着姐夫的地位问题。 姐夫长得又不好,身材又差,腿脚又没人家利索,而且还是长子,那些做父母的,不都更亲近自己的幼子? 堂堂太子,能处处被人压着吗? 徐皇后和陛下感情之深,人所共知,所以徐皇后对太子的态度,对皇帝的影响必是极大的。 张安世便梗着脖子道:“阿姐,这是你说的,你教我死的,那我死,我死给你看,你不答应,今日我便不活了,我上吊。” 说罢,嗷嗷叫的开始解自己的腰带,一面要寻房梁。 张氏只款款坐着,冷漠地看着张安世。 宦官们却是吓坏了,一个个要拦着,这个道:“哎呀,公子别闹啦。” “公子,有话好好说,娘娘见你这样,该多伤心。” 张安世不理他们,寻了一个觉得较为安全的地方,便要开始系腰带,一面道:“谁都别拦我,都别拦我。” 说罢,朝向一旁的朱瞻基道:“瞻基,你睁大眼睛看着,看一看你娘是怎么逼死你的亲舅舅的,你好好做个见证,以后你没舅舅啦。” 第三十三章 入宫 朱瞻基依旧跪坐着,靠着小几案子托腮,一脸无奈的样子,却没吱声,好像习惯了。 张安世此时则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张氏道:“阿姐,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肯不肯答应。” 张氏的眼眸由冷漠渐渐开始眼泪婆娑起来,脸上浮上伤心之色,擦拭着眼泪道:“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兄弟,你现在就敢这样,将来指不定会是什么样子,这事我不管啦,由着你去,你自己干的这些混账事,你自个儿去和你姐夫说……” 张安世心里又怕张氏伤心过度又是惊喜,搞定了阿姐,姐夫那边就没问题了。 但是看着一贯十分疼爱自己的姐姐,那伤心的样子,还是心里愧疚的,于是便道:“阿姐,你别哭,你听我的,保管有用,我们让皇后娘娘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 张氏擦了眼泪,别过头去,不理睬张安世。 张安世有点无奈,只好走到朱瞻基的跟前,摸摸他的头道:“瞻基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要懂事,不要惹你母妃生气,你不知道阿姐为你哭过多少回了。” 朱瞻基昂着头,看张安世,作痴呆状。 张安世又讨了个没趣,便讪讪道:“那我走啦,我去准备大礼去。” 说罢,看了姐姐一眼,便转身而去。 他有信心,只要这事办好了,姐姐就会高兴了! ………… 深秋时节,南京城落叶飘零,靠着东宫这边,宦官们争相在门前的街巷处清扫着腐叶。 一顶轿子已在太子妃张氏的寝殿前等着了。 宦官和宫娥们则在此躬身等候。 太子朱高炽却是坐立不安,时而背着手站起,时而又坐下,端起茶盏来想喝一口,下一刻却又将茶盏捧在手心里,最终,茶水凉了,便又放回茶几上。 “安世的礼呢,怎么还没送来,待会儿就要入宫了,不会耽误事吧。”朱高炽垂头丧气。 他知道张安世闹着要送礼。 也知道张安世要上吊。 还知道张安世这几日不见影踪,似乎是在张罗着什么。 对此,朱高炽很无奈。 能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明知这个家伙上吊是假,可不顺着这个小子,朱高炽还真怕有个什么好歹。 朱高炽只能长吁短叹。 到了现在,重新备礼已经来不及了。 母后身子刚好,礼物不是随便送的,必须得表现出儿子和儿媳的孝心。 那一柄玉如意,寓意就极好,尤其是那铭刻的‘寿’字,是从汉文帝留下来的墨宝里拓印下来的,再由能工巧匠雕琢而出。 之所以选择汉文帝的行书,是因为汉文帝乃是有名的孝子,汉文帝以仁孝之名,闻于天下,侍奉母亲从不懈怠。母亲卧病三年,他常常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母亲所服的汤药,他亲口尝过后才放心让母亲服用。 朱高炽正是想借此来寓意,自己和汉文帝一样孝顺自己的母亲。 只是……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朱高炽心情郁郁地摇头。 一旁的张氏终于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恐怕得赶紧入宫觐见,再迟就怕来不及了,总不能教父皇和母后多等。” 朱高炽面露难色道:“只是这礼……” 张氏道:“要不想办法,在内库里选一件?” 朱高炽露出苦笑:“哎……还是再等等吧。” 若是内库有适合的,当时就无需特意买回那柄难得的玉如意了。 张氏看了看太子的脸色,忍不住温声道:“请殿下不要责怪安世,他虽总是爱胡闹,可本心是好的,不过是希望能够为殿下分忧而已,只是他年纪还小,做事不懂掌握分寸。” 一旁的朱瞻基道:“不对,母妃前日还哭着说怎么有这样的兄弟……” 张氏斜视朱瞻基一眼。 朱瞻基便立即垂下头,耷拉着脑袋继续嘀咕:“可母妃就是这样说的呀。” 张氏道:“我能说,你不能说,他是你舅舅。你在这世上,至亲的除了你的皇爷、皇祖母,还有父母,便是你的娘舅了。对你的舅舅,你可以私下里觉得他有不妥的地方,但对人不能这样说,你要维护他。” 在张氏认真的目光下,朱瞻基似懂非懂地点头。 朱高炽在旁便笑了笑道:“本宫自然晓得的安世的本心一直都是很好的,爱妃放心,本宫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性,本宫岂会不知吗?” 朱瞻基道:“我懂父亲和母妃的意思啦,舅舅是个混账和糊涂虫,可他也是我们家的混账和糊涂虫,所以不能责怪他。” 朱高炽:“……”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急切的碎步声。 紧接着,有宦官来报:“禀殿下,邓健来了。” 朱高炽摆出威严的样子:“叫他进来说话。” 不一会,邓健便匆匆进来,行了礼。 朱高炽道:“安世呢,怎么不见他踪影?” “安世公子说,时间有些赶,他已备好了礼物,但是担心时候来不及,所以先行让人送去午门,这样的话,也不耽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的功夫,他还吩咐奴婢,让奴婢也随太子殿下和娘娘入宫,以备不时之需。” 朱高炽一听,一时又是无语。 张氏便道:“你看看,这办的是什么糊涂的事。” 朱高炽皱眉道:“时间来不及了,宜速速入宫,爱妃,出发吧。” 张氏无奈,颔首微微点头。 于是,太子和太子妃的王驾出发,入午门,进入大内。 太子朱高炽其实并不喜欢来皇城,因为皇城是不允许坐轿和骑马的,除了皇帝和皇后,谁都没有资格。 且这里占地太大了,朱高炽肥胖,腿脚又不便,这一路到徐皇后的寝宫,将他累得气喘吁吁。 偏偏在宫中耳目众多,他又不能让人搀扶,需保持着太子的形象。 因此,抵达寝殿的时候,朱高炽已是挥汗如雨,脸憋的通红。 张氏看在眼里,急在眼里,却又必须显得得体,依旧是端庄大方地随朱高炽一道,率众宦官和宫娥们到了寝殿外。 一番通报之后,夫妇二人才鱼贯入殿。 寝殿里,徐皇后正端坐着,今日气色好了许多,她难得的露出喜色。 汉王朱高煦和汉王妃韦氏早已到了,韦氏正伴着徐皇后,说笑着什么,惹得徐皇后喜上眉梢。 除此之外,来的还有怀庆公主。 朱高煦显得健壮,他人站在那儿,就好像鹤立鸡群一般,永远都是受人瞩目的焦点,不过在许皇后的面前,他却温顺得像一只小猫,虽然不怎么开口插话,但总适当的配合笑一笑。 朱棣也已来了,他背着手站在一边,摆出冷酷的样子,大家都害怕和畏惧他。 而朱棣其实很享受这种家庭带来的温暖。 可他又不得不摆出一副天子气度和严父的模样来,显得和这阖家欢乐的场面格格不入。 第三十四章 大礼 朱高炽进来,和张氏一道先向朱棣行礼。朱棣瞥了一眼朱高炽,目光又落在张氏的身上,心里似在嘀咕,那张安世像一只马猴一般,怎么和儿媳的端庄完全不一样,是一个爹生的吗? 朱棣只冷冷点头。 于是朱高炽和张氏又向徐皇后行礼。 对徐皇后而言,无论是朱高炽,还是朱高煦,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欢喜地道:“来,坐下说话。” 那汉王妃韦氏旋即和怀庆公主对视一眼,韦氏便笑吟吟地道:“大嫂,你来的正好,快瞧一瞧这一尊玉佛,这是怀庆公主亲自搜罗来的,正是好宝贝,这雕工,只怕天下寻不到第二个来。” 说着,她捧起一尊玉佛,这玉佛晶体剔透,显然是用了最上等的玉材,她夸赞的雕工,其实但凡有眼力劲的人,也能看出这绝非俗物。 张氏便也微笑盈盈地上前,细细打量一二,便道:“呀,真是不一般呢。” 怀庆公主道:“皇嫂礼佛,这宫中的明堂里,总要有一尊栩栩如生的菩萨才好,说起来,这东西……可是搜罗不易,亏得驸马四处奔走,才好不容易寻了来。” 她这意思,颇有一些为驸马王宁邀功的意思。 徐皇后抬起眼,瞥了一眼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的朱棣,只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韦氏便在旁道:“王宁倒是用了心了,想当初啊,咱父皇在北平靖难的时候,他在南京,冒着性命的风险给父皇传递南京的军情,以此便可见他的忠心。” 说罢,韦氏眼眸一转,看向张氏道:“嫂子,你说是不是。” 张氏还能怎么说,嫣然一笑,颔首道:“是呢,只不过呢,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多少赤胆忠心的人功勋卓著,可进了京城,便嚣张跋扈起来,侵害百姓,争权夺利,栽赃构陷,不最终都没有落到好下场吗?” 听到这里,怀庆公主和韦氏脸微微一僵。 张氏则又道:“由此可见,人要善始善终,就必须常怀谨慎之心,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最忌的便是一时得意忘形。父皇打下来的江山,不易啊,可不能因为我们儿女们不肖,让人非议。” 她表面上是提醒自己,实际上却是意有所指。 此言一出,殿中安静极了。 朱高煦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怀庆公主脸上的笑容僵硬,忙垂头低眉,掩饰自己眼里的不善。 驸马王宁确实在京城也以跋扈著称,而且和汉王朱高煦的关系也是极好。 韦氏嘴角还微微勾着笑,只是心情如何,却又是另一重模样了。 朱棣倒是在这个时候道:“说的好,靖难成功算什么,立了大功又算什么,做人要求一个善始善终,要知进退,太子妃是个明事理的。” 徐皇后倒是没有朱棣这般鲁莽,她似乎瞧出了什么,微微一笑道:“好啦,陛下,我们女儿家说话,你也在此絮絮叨叨的,陛下是天下之主,这妇人家的事,陛下就不要多言了。都是自己的儿女和姐妹们在侧,不要总讲大道理,关起门来,咱们就是一个家,和寻常老百姓一样,哪里有这么多道理讲呢。” 朱棣吹了胡子,眼睛一瞪,却又气馁地摇摇头,不吭声了。 韦氏这才脸色缓和一些:“母后,汉王殿下也给您备了一份大礼,恭祝母后无疆。” 徐皇后便道:“拿来瞧瞧。” 随即,韦氏朝殿中的宦官使了一个眼色,一个宦官会意,匆匆去了,过一会儿便见一群宦官抬着一个巨大红绸子盖着的东西来。 等这东西搁在了地上,韦氏上前,掀开了红绸子,随即,整个殿中褶褶生辉起来。 这是一个二尺来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树干四处延伸,一经显露形态,整个寝殿的人便都被它夺去了目光。 徐皇后也觉得惊喜,看着这珊瑚,不由道:“这样的珊瑚,只有书中才见。” 见徐皇后滋生出兴趣,韦氏立即道:“是呢,母后,这可是银子也买不着的。” 这珊瑚通体发红,而红珊瑚在古人眼里,乃是权力、富贵和吉祥的象征,区区一个珊瑚所制的珠子,可能都价值不菲,而似这等天然的红珊瑚,且还有两尺高,可谓是无价之宝, 连朱棣也不由得背着手,在旁瞅了瞅,忍不住道了句:“汉王用心了。” 徐皇后笑着道:“是用心了,这得费多少气力啊,虽说咱们皇家富有四海,可似这样不该在人间的宝物,也确实难得。” 汉王夫妇顿时心里如蜜似的,这汉王妃韦氏便趁热打铁道:“其实从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异宝,之所以重新现世,还不是因为父皇应了天命,于是生了祥瑞吗?所以合该它今日献给母后,这是因为母后有大福气的缘故啊。” 朱棣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不过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开口。 徐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道:“好好好,有心,有心。” 韦氏这才抬眸子,笑吟吟地看着张氏:“不晓得皇兄和嫂子带来了什么礼,今儿母后高兴,咱们做儿女的,得让她多高兴高兴。皇兄和嫂子的礼,一定别出心裁。” 站在一旁木桩子似的朱高炽一时无言。 太子妃张氏也显得尴尬起来。 ”咳咳……” 见所有人目光都在自己的身上,张氏还是定了定神,很有气度的样子,嫣然一笑道:“礼呢,已经备好了,率先送到了午门,来人,去取来。” 这汉王妃摸不透张氏的心思,只是见她不显山露水,也不知是不是故布疑阵。 随来的宦官邓健一直在外头候着,一听吩咐,便匆匆而去。 过一会儿,同样有七八个宦官抬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来。 这东西也蒙着红绸子,众人朝这东西看去,张氏先在心里捏了一把汗,说不忐忑是假的,也不知自己的兄弟弄来了什么名堂。 只是现在,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了。 而汉王妃韦氏面上却是带着揶揄之色,她很清楚,太子夫妇平日里用度紧张,再如何筹措,也不可能有他们的礼丰厚的,现在她的珠玉在前,他们的礼……只恐要贻笑大方了。 就在此时,张氏掀开了红绸子。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木制物件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居然是……一堆木头。 “噗嗤……”汉王妃韦氏没憋出,轻笑了出来,道:“呀,这便是皇兄和皇嫂的厚礼吗?倒稀罕得很哪。” 怀庆公主心里还记着太子妃挤兑自己的驸马,也跟着帮腔:“是呢,这倒是稀罕。” 朱高炽:“……” 张氏:“……” 朱高炽其实还好,他其实本来就不擅长争宠,丢人也就丢人了。 可张氏却有些破防了。 这就是自己那兄弟用心鼓捣来的东西? 她俏脸微微一红,不过这一抹红光转瞬即逝,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尴尬境地,她依旧还保持着太子妃应有的雍容。 “嗯?”只是在这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徐皇后的眼睛亮了。 她徐徐地站起身,慢慢的朝这一堆‘木头’走去。 徐皇后的脸色略带几许凝重,上下打量之后,眼里既有狐疑,又有一些不解,不过……显然对此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而一旁的朱棣,也不禁来了兴趣,绕着这一堆‘木头’踱步走了一圈。 驻足之后,朱棣和徐皇后对视了一眼。 而后徐皇后朝邓健道:“这是……” 邓健道:“娘娘,这是织机。” “呀。”徐皇后口里惊呼一声,而后又道:“本宫看着确实像织机,只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款式。” 第三十五章 如获至宝 邓健道:“这是专为娘娘定制的,娘娘母仪天下,如今身体又康健了,自然……” 邓健说到此处,那韦氏却是冷笑,呵叱道:“住口,你这奴婢……母后大病初愈,你还想教她织布吗?” 邓健吓了一跳,抬头看一眼张氏。 而张氏似乎也回过劲来,朝邓健鼓励地点点头。 邓健便状着胆子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一直说,这天底下,他们最为敬爱的,其中一个是孝慈高皇后,孝慈高皇后她老人家是何等贤明之人,哪怕是做了皇后,也每日养桑织布,崇尚节俭,这天底下的臣民百姓,提起孝慈高皇后,谁不景仰?” 徐皇后听到这里,顿时动容。 邓健所提的孝慈高皇后,就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发妻马皇后。 这位马皇后,对于此时大明宫廷的影响是极深的。 因为她的心性极好,而且一向以身作则,甚至在宫廷之中亲做表率,养桑织布,可谓是节俭持家。 这朱元璋的后代,无论是不是马皇后生出来的,哪一个不是对她敬爱有加呢? 就算是朱棣,靖难之役后做了皇帝,也咬死了自己是马皇后所生,似乎只有自己是马皇后生出来的孩子,在这大明才有继承大统的合法性。 此时,邓健又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还说了,皇后娘娘打小就一直陪伴在孝慈高皇后娘娘身边,深得孝慈高皇后的喜爱,日夜教导,因此咱们的皇后娘娘,也如慈孝高皇后一般,是真正母仪天下,万人敬爱的。 “皇后娘娘虽久在宫中,也是奉行节俭,从不爱奢华之物,太子殿下说,记得小时侯,在北平的王府里,娘娘还亲自织布,给陛下和太子殿下、汉王殿下裁剪衣衫呢。娘娘……如此贤明圣德,是天下人的福气。所以……太子殿下才奉上这织布机,知母莫若子,太子殿下何尝不知娘娘的心思呢?娘娘身体痊愈,自是闲不住的。“ 其实提到了马皇后的时候,徐皇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她是徐达的女儿,打小被徐达培养,养成了节俭和知书达理的性格。此后又送入宫中,在马皇后身边,得到了马皇后亲自教导。 在徐皇后的心目中,马皇后既相当于自己的婆婆,也是自己的母亲,更是自己一生所要追求的榜样。 而马皇后当初在宫廷,确实亲自养桑织布,如今……太子送来了这么一个织布机,岂不是对她的心思再体贴不过了? “好、好、好!”徐皇后眼眶都红了,因为想到了马皇后,她心里只有感触万千。 徐皇后走上前,摩挲着这织布机道:“太子最知为娘的心思,这样的礼,真比金山银山还要珍贵。” “咱们这些宫里的女人,凭借着父兄的恩惠,如今享受这样大的富贵,怎么能心安理得呢?当初孝慈高皇后在的时候,一直教诲我们,说寻常的百姓苦着呢,他们养桑养蚕,织布耕种,一年四季下来,操劳无休,可身上却没有华美的衣衫,吃不上一顿饱饭。咱们能有这样的福气,就更要体恤百姓的辛苦,要竭尽所能,相夫教子之余,也要力所能及的做一些事,这样才不失贤惠之名。” 说罢,徐皇后又哽咽道:“慈孝高皇后的教诲,迄今有言在耳,每每思之,本宫无一日不感念她老人家。” 紧接着,啜泣起来。 朱高炽听到这里,满是震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张安世搞的什么名堂,一时之间,心里击节叫好。 张氏也很快回过神来,这礼真是送得妙到了极点,一方面不费钱,就给徐皇后留下了一个她也贤惠节俭的印象,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恭维徐皇后,将徐皇后当作马皇后那样的圣贤娘娘一样看待。 她的这个兄弟……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汉王朱高煦和汉王妃脸色微微又些僵硬起来,可这时,却大气不敢出。 朱高炽忙上前去,想要请母后节哀。 可徐皇后还没止住啜泣呢。 突然,一个响动,却见一旁的朱棣狠狠一拳,砸在了殿柱子上。 朱棣一脸悲痛道:“母后在天有灵,晓得俺们这些子孙,还记得她的教诲,该不知有多欣慰……朕……朕打小被母后恩养长大成人,如今音容笑貌,到今犹如昨日一般,哎……哎……” 朱棣这不是伪装,无论他的生母是不是马皇后,可在他的心里,却一直是将马皇后当作是自己的亲母看待的。 而这时候看着这织布机,想到了马皇后生前的模样,他便再也忍不住,涕泪横流,可在自己的子弟们面前,又想强忍着情绪的爆发,于是攥着拳头,终是没有忍住的时候,一拳砸了柱子。 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便忙拜倒道:“父皇和母后节哀。” 徐皇后眼里噙着泪,摇着头道:“不,本宫虽是悼念慈孝高皇后,可心里头啊,高兴,高兴的很,太子和太子妃,能将这织布机送到本宫这儿来,可见你们是没有忘本的,咱们宫里的女人,该当如此,该当如此啊!本宫和陛下没有忘记高皇帝和高皇后的教诲,而你们也没有忘记陛下和本宫的教诲,这才是最令人欣慰的事!” 朱高炽因为是长子,所以父母对他的两个弟弟更多一些偏爱,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夸奖,一时之间,也是感触万千,哽咽着行礼道:“是,是,儿臣今日更谨记母后的教诲。” 张氏心里已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满脑子想的却是张安世,最令她惊喜的是,安世……当真是开窍了,可以做太子的帮手了,若是他们的父母还在世,知道安世这样,该不知多好,于是,她的泪水,也如细雨一般落下。 朱棣又哭又笑,他和徐皇后的心情是一样的,想到太子能有这样的心思,还有自己的儿媳张氏……她能想到这一层,想必也是将马皇后当作自己的榜样,心里大为宽慰。 他围着这织布机转了一圈,打量了一二之后,才突然道:“只是这织布机……似乎和朕平时所见的不一样。” 邓健在旁,立即道:“陛下,这织布机,是经过了改良的。” “改良?”朱棣越发的来了兴趣:“是谁改良的?” 不等邓健说话,张氏便回答道:“回陛下,是儿媳的兄弟张安世!” “张安世?”朱棣微微愣了一下,而后脸上闪过不可置信:“是这个家伙?会是他?” 终究看着太子妃张氏的一脸喜意,朱棣又露出了和蔼的样子:“是他呀,没想到他还擅长木工吗?这倒是让朕又开了眼界,来,告诉朕,这织布机有何不同。” 邓健道:“要不……奴婢给陛下和娘娘试一试。” ….. 新书期,更新是慢一点,很快就好了。 第三十六章 褒奖 徐皇后也是跟着马皇后织过布的人,对织布机倒是颇为了解,于是颔首:“好。” 于是邓健再不犹豫,随即开始上手起来。 其实邓健虽然称呼它为纺织机,不如说是‘纺纱机’。 在大明,最流行的是三锭脚踏纺车,此车来源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黄道婆,在宋朝的黄道婆之后,又经改良,于是出现了四锭脚纺纱。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整个大明朝,其实也经历过纺织业的大发展,尤其是在松江府一带,纺纱蔚然成风。 不过显然邓健所演示的纺纱机,却和踏纺车不同,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竖直纱锭的新纺纱机,只见他开始轻车熟路的动作起来。 徐皇后越看越觉得稀罕,不由得道:“这纺机,比本宫以往用的好,速度快许多,也轻便。” 朱棣站在一旁,显然对于妇人纺织的玩意不是很懂,不过既然徐氏说好,那肯定是好的了。 于是朱棣叹息道:“太子和太子妃太费心思了,太子……” “儿臣在。” 朱棣道:“高皇帝乃淮右布衣,能得天下,而我大明能够一统四海,这都是因为得了高皇帝都遗德,正因为如此,我们做子孙的,才需要慎之又慎,朕见你有此心,甚是宽慰。你是太子,乃国家储君,将来迟早要克继大统,要牢记高皇帝,更要牢记高皇后的教诲。” 朱棣虽然已经册封朱高炽为太子,不过对于太子将来是不是做皇帝的事,却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态度,今日却直接说将来太子要克继大统,这其中只怕别有心思。 汉王朱高煦在一旁听了,脸色惨然,那汉王妃也是面如猪肝。 朱棣又背着手道:“朕的儿子们要谨记这些,还有那些功臣子弟们,也该要谨记,不要老是再闹出什么笑话来,祖宗们打江山不易,若是人人都像什么京城二凶那样,那还了得?还有你的妻弟,你也要适当的管束,需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哎……但愿你们能够明白这样的道理。”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子弟里,张軏也就罢了,他没了父亲,疏于管教,也情有可原。张安世那小子,朕已当着你这太子的面正告,还有一个朱勇……” 他想起了朱勇,目光便落在了亦失哈的身上,道:“朕前些日子,不是交代了让人去给成国公递个话吗?让他好好的管一管这个小子。” 亦失哈一脸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朱棣蚕眉一拧:“又怎么了?”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成国公乃是陛下心腹爱将,可谓是肱骨腹心之人,陛下让奴婢找人私下里去说,其实也是为了保住成国公的颜面,所以奴婢思来想去,便请了和成国公交好的泰宁侯陈圭去规劝。” 朱棣道:“后来怎么了?” “起初规劝的时候,成国公还支支吾吾的,不过再后来,成国公他急了。” 朱棣露出不解:“他急了,他怎么急了?” “成国公当面便骂泰宁侯,说老子的儿子怎么管教关你鸟事。” 朱棣一脸懵逼。 这是直接被干沉默了。 老半天,才咬着牙根道:“有其子必有其父,朕早知道这老混账不是好东西。” 显然,朱棣此时的心情还不错,随即便又道:“罢了,不理他们。” 当夜,儿女们已是走了,方才还热闹的寝殿里,骤然清幽起来。 徐皇后坐在织机旁,摆弄着这织机。 朱棣则在窗前踱步,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这素来刚劲肃然的脸,却多了几分愁容:“哎……你说……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如郭得甘一般,该有多好?” 徐皇后嫣然一笑,道:“郭得甘算是救了臣妾的一条命,可世上哪里有希望自己的孩子像别人的孩子的。这些子弟,都是他们爹娘养出来的,就算再坏,也是自己的心头肉。别人的再好,也只能羡慕,却绝不愿替代自己的孩子。” 朱棣温和一笑,自顾自的走到坐在织机前的徐皇后身后,轻轻地给她捏着肩,一面道:“这话在理,哎,只是终究有些可惜罢了。就说太子,那个妻弟就不安分,将来太子若当真做了皇帝,这张安世就是国舅啊。太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为人和善,说难听一些,叫妇人之仁,只怕到时候,那张安世残民害民,太子也会纵容着。” 徐皇后也蹙眉起来,颇有担忧,她时刻记得马皇后的教诲,知道皇亲国戚若是害人,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于是也颔首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子弟们若不肖,危害甚大。这样说来,臣妾倒是觉得,若是这些子弟,都如陛下所言的这个郭得甘一般,倒是好了,哪怕有一半也好。“ 朱棣失笑起来,便又道:“其实郭得甘也没这么好,古灵精怪的,胆子也大得很,且最擅长造谣生事,无事生非,他还糊弄走了朕不少银子呢。” 徐皇后已听说过许多次郭得甘的事,她只细心地倾听朱棣的话,突然道:“陛下不是说,他也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吗?何不寻访一下他的家族,且看看来路。” 朱棣脸上有些动容,稍一思索之后,却是认真地道:“锦衣校尉查访的该是获罪之人,若朕派人缇骑出去打探这郭得甘,就未免过头了。锦衣卫是一柄刀,可以用,但是它的刀刃,是对付那些乱臣贼子,却绝不可用在不该当用的地方。” 说罢,朱棣又道:“朕其实也知道,锦衣卫有人跃跃欲试,可朕早已私下让人去告诫过,谁若是敢妄动,朕绝不轻饶。手里的刀子若是不听使唤了,才是最可怕的。” 徐皇后深有同感,不禁颔首。 夜幕落下,寝殿的烛火也渐渐熄了,一夜有话。 ………… 朱高炽近来心里舒坦了许多,父皇开始让他慢慢的接触朝政,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观。 张安世最近也老实本分,为了万寿节入宫给陛下祝寿,杨士奇和邓健二人几乎将张安世盯得死死的。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甚至过了几日,皇帝下旨,命太子前去孝陵祭祀高皇帝。 这也是一个重要的讯号,父皇得了天下,唯一的合法性来源,就在于他是高皇帝的儿子,因此孝顺自己的父亲,是天大的事。 一般这样的事,都是朱棣亲自主持,不过这一次,却放手让朱高炽去了。 朱高炽前往孝陵,主持祭祀之后,等到月末时节,回到了东宫。 只是…… 嗯? 朱高炽觉得东宫有些不一样。 当然,不是说詹事府机构有什么不同,问题出在东宫的后苑。 这后苑清冷了许多,平日里来回穿梭的宫娥和宦官……似乎都不见影踪了。 甚至,平日里连负责迎接和伺候他的宦官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养在东宫里驼背、眼花的老宦官坐在门禁之后,扬着一柄拂尘驱赶着苍蝇,悠然地晒着太阳。 见到了朱高炽,微微颤颤地来行礼。 第三十七章 皇孙的烦恼 朱高炽道:“这东宫怎么了?” “啊……殿下您说什么?” “东宫怎么了?” “噢,噢,殿下您万福,奴婢也念着殿下呢,殿下……当初在北平燕王府的时候啊,就乖巧懂事,奴婢那时候……” 朱高炽:“……” 朱高炽索性不理他了,加急脚步,匆匆进入了大内深处。 远处……诺大的几处殿宇里,却是传出了喧闹的声音。 朱高炽进了一处殿,这一看……差一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一台台纺织机摆着,上百个宫娥和宦官都娴熟地在抽丝织纱。 角落里,一捆捆制好的纱布堆得老高。 殿内的柱子上,挂着一张张的红纸,红纸上写着:“安全生产大于天!” 又或:“小心火烛,杜绝火种。” 朱高炽:“……” 朱高炽还见到了邓健。 邓健笑嘻嘻的,脚不沾地的穿梭于各处的织机里,偶尔停留,在某个笨手笨脚的宫女面前停下,而后亲自给她做示范。 又或者,跑去堆积如山的成品那里,检验纱布的质量。 朱高炽几乎要昏厥过去,勉强地撑住了身体。 这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朱高炽,于是忙不迭地起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其余人听到动静,也都大气不敢出地起身行礼。 朱高炽此时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只朝邓健怒吼:“来!” 邓健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跟着朱高炽出去。 朱高炽怒气冲冲,手指着殿内道:“这像话吗?这还是不是东宫?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 邓健道:“这是太子妃娘娘和张公子决定的,奴婢……奴婢……” 他本来想说,奴婢也反对,当然,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作为奴婢,是不该将责任推诿到主子头上,于是忙道:“奴婢万死。” 朱高炽道:“去将张安世叫来,去叫他来。” 邓健应了,一溜烟的去叫人。 到了偏殿,朱高炽落座抱着茶盏,等到张安世来了,方才他还想绷着脸骂人,不过见张安世气喘吁吁的样子,来了便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姐夫。 朱高炽的脸色微微缓和下来,道:“你坐下。” “哦。”张安世乖乖的欠着身子坐。 朱高炽道:“东宫是怎么回事?” 张安世自然明白姐夫问的什么,便道:“纺织啊,姐夫,你看哈,天下纺纱出松江,不过真要说生产棉纱,这天底下,谁能比得过宫里,要说人力,宫中人力充足,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要说人力的素质,这宫中的女子,既乖巧又听话……“ 张安世这话是有道理的,明朝中后期,在江南区域,才发现出现资本主义的萌芽,究其原因,便是大量手工业的出现,不少商人开始聚集女工进行生产。 现在在松江一带,其实也零星出现了这样的苗头,不过规模极小,大多数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 这天下,哪里还有比东宫更适合做作坊的吗? 想想看,里头数百个闲散的宫女和宦官,且都是心灵手巧之人,年纪也适当,最重要的是,场地上不缺的,东宫多的是空旷的殿宇,最适合做作坊了。 朱高炽压压手:“你别和本宫说这个,本宫就问你,这像话吗?” 张安世道:“像话呀,怎么不像话,姐夫你忘了,慈孝高皇后在的时候,就在宫中纺纱,姐夫和阿姐送了织机去宫里,徐娘娘不也很高兴吗?这说明啥?” 朱高炽:“……” 张安世道:“我还听阿姐说,见了那纺纱机,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很高兴,说姐夫和阿姐不忘本。姐夫……你看,咱们不能忘本啊。” 朱高炽竟无言以对。 张安世又道:“所以我便和阿姐商量了,咱们也得纺织,要效仿慈孝高皇后,不只我阿姐要亲自表率,这宫里上上下下,都要动起手来,太祖高皇帝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你听听,这话多好。” 朱高炽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可东宫这样子,实在不像样,本宫还是要禁止。” 张安世急了:“姐夫,别啊,我银子都投进去了,就等产出挣银子……” “什么?”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我请了许多匠人,制造这纺纱机,还买入了许多道棉花,足足花了一万多两银子,这可不只我一个人的钱,都是我几个好兄弟入了股的,还有一个老兄,见我生的不凡,虽和我萍水相逢,便大手一挥,给了我不少银子,我拿他的银子做买卖,要是姐夫不肯,我就全折进去了,自己亏了本倒好,可不能对不起人啊!姐夫,你也不希望我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吧。” 朱高炽的眉头一下子拧得深深的,道:“你还做买卖?你拿东宫做买卖?” 张安世道:“姐夫,不能这样说,这是自力更生,是不忘高皇帝和慈孝高皇后的遗训,何况我是给钱的呀,棉纱按每斤三十文来给,这钱都给我阿姐了。” 朱高炽一脸怒容,听到这里,神色微微有些僵,他站起来,沉默了很久,终究只是道:“本宫刚从孝陵回来,有些疲惫,且去沐浴休憩。” …… 东宫各殿生产繁忙。 张安世舒服惬意地坐在殿门前的高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根冰棍。 这冰棍放在市井里是稀罕物,可在东宫,却是再容易制作不过了,东宫里有专门的冰窖,张安世拿了绿豆汤在冰窖里冰冻,这冰棍便算制成了。 他舒服地舔舐着带着丝丝甜味儿的绿豆冰棍,一面看着一个个纺纱机传出来的丝线和梭子转动声音,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和张安世并肩坐在门槛上的,是朱瞻基。 朱瞻基侧目盯着张安世手里的冰棍,不断地吞咽着吐沫。 张安世摸摸他的头:“瞻基啊,这个你不能吃,吃了会肚子凉,你年纪小,不能生病。” 朱瞻基皱起小眉头。 张安世则指着远处制纱的宦官和宫娥,豪情万丈的道:“从前的踏织机,一昼夜一个人才产一两斤纱,可阿舅的这纺纱机,一昼夜可产八斤至十斤。瞻基,你不能总想着吃,你要有大志向,要像阿舅这样。” 朱瞻基拧着眉毛,托腮道:“阿舅,我很担心。” “担心将来不能做大事业吗?” 朱瞻基摇摇头:“我总觉得迟早有一日,你会被皇爷爷打死的。” 张安世恼羞成怒了,立即绷着脸道:“这是什么话,陛下是何等圣明的人,会不分忠奸吗?罚你三日不许和我说话。” 朱瞻基:“……” …… 张安世重新做人的第三十三天。 东宫的库房,很快棉纱便已堆积如山,张安世取了样品,召集了张軏和朱勇。 三人先在张家集合。 张軏来的最早,兴冲冲的样子。 朱勇却是一瘸一拐的来,脸上还有鲜红的巴掌印。 张安世一见朱勇如此,不由道:“二弟,你咋了?” 朱勇梗着脖子,倔强地道:“也没啥,就是昨日教训了一下俺爹,让他多和大哥学一学,不要成日稀里糊涂的过日子。” 张安世用一种关注智障儿童的眼神扫了朱勇一眼:“然后你爹就打你了?” 朱勇骄傲地道:“我爹他哪敢打俺,俺教训他,他虽然不高兴,却还是乖乖受着,不然到时分红的时候,一个子儿都不给他。” 张安世看了看他的脸,狐疑道:“那你被谁打了?” “俺爹是没打……”朱勇顿了顿,沮丧地道:“不过俺娘在旁拉着俺一顿好打,说俺翅膀硬了,还敢教训俺爹,俺娘下手太狠了,大哥,你这有没有药,俺觉得治一治比较好。” 张安世:“……” 敢情朱家最狠的是朱勇他娘?嗯,这个要记下,以后有用。 第三十八章 打的就是汉王 三兄弟寒暄一番之后,张安世向二人宣布:“今日,我约了几个商人,咱们京城二凶,有活干了,事不宜迟,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赶紧出发,你们给我记住了,见了那几个商贾,要凶一些,不要堕了我们京城二凶的威名!” 一听有事干,张軏和朱勇顿时跃跃欲试起来,都小鸡啄米地道:“听大哥的。” 新的纺纱机产量太大了。 而且几百个宦官、宫娥昼夜纺纱,带来的生产效率是极为惊人的。 在京城,因为绝大多数的纱布不得不从松江府运来,而这时候运输成本居高不下的原因,所以棉纱的价格一向不低。 当然,南京城的棉纱产量也不是没有,只是绝大多数都是零星小户,像张安世这样短时间就积压了几万斤货的,却是屈指可数。 指着拿这些棉纱去零售是不可能的,只能寻几个大商家让他们吃下,自己专心生产即可。 张安世花钱请了一个保人,请了南京城里的几个大商贾来洽谈。当然,唯一的麻烦就是不能打东宫的招牌,毕竟东宫出面做买卖终究不好。 只是那些商贾个个狡猾得很,难保他们不会压价,或者采取其他的手段,为了保险起见,这京城二凶就有用了。 张安世领着朱勇和张軏二人招摇过市,到了此前约定的一处酒肆,酒肆的二楼是清净之所。 张安世三人噔噔噔的上楼,张安世不忘嘱咐:“待会儿拿出一点气势出来。” 朱勇的眼睛立即瞪着比铜铃大,叉着腰道:“这样行不行。” 张安世就满意地道:“二弟总能令我放心。” 而在二楼的雅间里,已有三个商贾在此闲坐了。 这三个商贾,一个叫梁武,是南京城里新近蹿升起来的商贾,做的买卖很多,可谓富甲一方。 另一个叫朱金,此时正抱着茶盏喝茶。 最后一个人,很是不起眼,见人就堆笑。 张安世三人进来。 一见到约自己来的竟只是三个少年,这三个商贾首先便露出了不满意的样子。 尤其是梁武,板着脸,一副随时要起身走的样子。 不过显然张安世请的保人面子比较大,再加上张安世后头站着一个黑脸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咬牙切齿的样子,这小牛犊子一般的人,好像见了杀人父母的仇人一样,让人心里发怵,这本想转身便走的人,才勉强留下。 张安世和他们见礼。 朱金笑嘻嘻地道:“久仰,久仰。” 张安世也道:“久仰,久仰。” 梁武只淡淡道:“你们三个娃娃,要做什么买卖?” “我们手头有一些棉纱,不多,两万斤……” 一听两万斤,这三个商贾都动容了。 梁武显得不信的样子,道:“两万斤,你可知道两万斤棉纱是多少?” 张安世和颜悦色地道:“当然知道,你们看,样品都带来了,现在只想打通货源,若是哪位有兴趣,可以从我们这儿拿货,我晓得你们都是有实力的人,如果合作愉快,大家商量好了价钱,我这货充足得很,要多少有多少。” 说罢,张安世取出了怀里的棉纱来。 梁武不屑于顾的样子依旧端坐着,端着架子,不过他已经开始信以为真了,只是越这个时候,他越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这样,到时若真要将这货吃下,才有杀价的空间。 那朱金倒是起身,接过了棉纱,开始把玩起来,他眼睛一亮,因为这棉纱纺的极为绵密,而且触摸起来也十分柔软,相比于市面上绝大多数的棉纱,堪称上等之上等。 朱金笑了笑,将棉纱拿给一旁的梁武看:“梁兄看看。” 梁武只瞄了一眼,他是行家,心里骤然意识到对方若当真有这么一大笔货,而且质量也如样品一般,是绝对不愁销路的。 有利可图。 “怎么样,我这棉纱整个京城也找不到更好的来。” “你想卖什么价?” 张安世道:“我年纪小,对行情不甚清楚,还请诸位指点。” 朱金犹豫着,开始琢磨价格,棉纱在这个时代是必需品,永远不愁卖的,要知道……有时候官员的俸禄,都用布匹来替代呢,而棉纱乃是布匹的原材料,收购多少都不亏。 且这棉纱的质量颇好…… 朱金心思一动,看着眼前这三个少年。 商人嘛,当然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 他摆出了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而另一边,梁武显然也是这个心思,不屑于顾的一笑:“这样的棉纱……不值几个钱。我看一斤一百钱都不值。” 张安世瞪大眼睛:“一百钱?可在外头,就算是寻常的纱布,也值一百五十钱,我这纱布可是上等……” 梁武嘿嘿一笑,鄙夷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年轻人不要信口开河,也不要不识抬举,在这儿,纱布就是这价,若是不然,你卖别人去,且看这京城里有几个布商敢要你的货。” 朱金坐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了梁武一眼。 他很快意识到,梁武不是想压价,分明是想黑吃黑。 张安世脸色微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在这南京城,这么大的买卖,老夫在这行当里还有一些声誉,我不许人收,你这货便烂在手里吧。” 张安世冷冷地盯着他道:“你这是要仗势欺人?” 梁武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而后轻描淡写地用茶盖慢慢的抹去茶盏中浮起了的茶沫,淡淡然地道:“年轻人不可乱说话,如若不然,你要吃亏的。” 这话……怎么听的耳熟? 张安世一脸懵逼地看着梁武,他原以为自己凭借着纱布出色的质量,这买卖做的很轻松。 而现实有点打脸,看来……南京城的许多生意,没有这样简单。 梁武似笑非笑地抬头起来看着张安世,又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明说了吧,我的内兄在汉王府里任百户,汉王是什么来头,你知道的吧,我放出了话,就没人敢要你的货。” 说罢,他好像生怕张安世不信的样子,转过头看向朱金,道:“朱贤弟,这货,你敢要吗?” 朱金吓得脸都白了,立即摇头:“不敢的,不敢的。” “我给你八十个钱怎么样?八十钱一斤。”梁武步步紧逼。 张安世这时才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梁武:“汉王,原来你是汉王的走狗。” 一听走狗二字,梁武顿时怒了,喝道:“放肆,你这小娃娃……” 张安世却已开始捋起袖子来:“你他娘的知道我们是谁吗?” 梁武道:“你们……” 张安世自顾自地答道:“我们是京城二凶,他妈的,老子打的就是汉王,兄弟们,给我上!” 梁武:“……” 第三十九章 京城二凶办事 这梁武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将靠山报了出来,对方还敢如此不客气的。 而朱勇和张軏两个家伙,早就按耐不住了。 一下子冲上去,朱勇提起拳头,便先砸在梁武的眼窝上。 “诶呀!”梁武发出惨叫。 张軏抓着他的发髻,便按着他的脑袋,将他按在地上一顿乱锤。 朱勇更狠,口里叫道:“捶他骨头,锤他骨头,俺挨打有经验,打那块骨头最疼。” 说着,一脚脚踹下去。 一时之间,这雅座之中,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梁武被追着打了足足打了一盏茶功夫,早已面无全非,只剩下一口气在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安世上去补上了几脚,骂骂咧咧:“汉王……你他娘的也敢在我们京城二凶面前提汉王,小爷我本本分分跟你做买卖,你还敢不识抬举!” 朱金坐在一旁,早已吓得脸都白了。 还有一个商贾,趁人不注意,一溜烟的跳窗而逃。 张安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走向朱金,冷冷地瞪着他。 朱金身如筛糠,期期艾艾地道:“饶……饶命……” 张安世恶狠狠地道:“生意还做不做?” “做……做……我做……” “你出个价。” “爷爷饶命!”朱金哭了,顺势从椅上滑落,啪嗒一下跪在地上。 张安世道:“二百五十钱一斤,你买不买?” 朱金一愣。 二百五十钱……市面上的棉纱一般情况是一百五十钱一斤,可这棉纱的质量好,二百五十钱,其实是很公道的价钱。 而且今年松江府还发生了水灾,棉纱和布匹的价格本就有上涨的趋势,他若是以这样的价格收购,是绝对不亏的。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三个土匪一样的人,居然开的价钱这样公道。 朱金磕磕巴巴地点头:“好,收,有多少收多少,只是……爷爷您得罪了汉王殿下……” 张安世大手一挥:“汉王是个锤子,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们京城二凶的威名,过一些日子,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朱金听说过一些日子,倒是淡定下来,心说你们得罪了汉王,若是没死,自然交易,可若是死了,那就别怪我不讲信用了。 他忙不迭的答应,说着抱头鼠窜。 倒在地上的梁武身子还在抽搐,口里吐着血泡泡,他的嘴蠕动,勉强发出了一些气息,好像是想骂点什么。 朱勇却已一脚又将他踹趴下:“狗东西,京城二凶也敢惹!” 说罢,三人出了雅间。 这雅间外头,两个梁武的护卫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着。 作为护卫,他们确实是练家子。 所以第一时间听到梁武有难,便想冲进去保护梁武,可随后看到张軏和朱勇两个的身手。 专业人士嘛,立即掂量出这两个少年也是练家子,而且这身手,显然是比自己只高不低。 于是,他们立即做出了最专业的研判,在这雅间外头喊的惊天动地,这个说:“保护老爷。” 另一个道:“休走了贼子,我们和他们拼啦。” 这语气神气活现,宛如大军围剿,浩浩荡荡的铁骑即将要踏破几个毛贼。 可惜他们光打雷不下雨,直到这自称京城二凶的人打累了,飞扬跋扈的走出来,这两家伙立即噤声,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 张安世走在大街上,想到打了一个汉王家臣的什么兄弟,倒是吐气扬眉。 这汉王成日说他家姐夫的坏话,今日京城二凶,也算是为他家姐夫出气了。 张軏和朱勇两个,在后头嘀嘀咕咕。 “三弟,你说咱们方才下手是不是太重了,毕竟是汉王。” “管他什么汉王不汉王,大哥说打便打。” “你说的有理,大哥晓得分寸的,他觉得能打,肯定能打。” “那当然,我越来越觉得咱们大哥不是一般人。” “嗯?” 张軏道:“咱们明明可以去抢那些商贾,大哥却带咱们去和他们做生意,什么叫做仁义,这就是仁义。咱们不愧是桃园三结义过的,和那刘关张一样,爱民如子!想当初,那刘备携民渡江,也是一条好汉子,和咱们大哥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啊……这……”朱勇低垂着头,想了老半天,一拍脑门:“对呀!” ………… 不过朱勇不傻。 他回到了成国公府,第一个就跑去了中堂寻自己的父亲朱能。 朱能此时正坐在中堂的官帽椅上,气定神闲,温柔地看着朱勇道:“啊,儿啊,回来啦,来,坐,坐。” 朱勇却没有坐下,而是道:“爹,俺今日又打架了。” “打就打嘛。”朱能叉着腿,满不在乎地道:“为啥打人。” “买卖的事。”朱勇道。 “呀。”朱能眼里放光,热切地道:“诶,该打,该打,怎么样,伤着了哪里没有?爹给你上伤药,我儿有出息了,开始顾家了。” 朱勇道:“就是……打的那人……自称是汉王府的……” 朱能一听,顿时脸色就微微变了,下意识的就道:“汉王你也敢打?” “不不不,是汉王家臣的一个亲戚。” 朱能顿时又脸色好了起来,满不在乎地道:“怕他个鸟,一个狗一样的家臣,还只是个什么亲戚,打了也就打了便是,咋的,他们还敢不服气?” 朱勇依旧皱着眉,若有所思。 朱能道:“还有什么屁,能不能一口气都放完。” 朱勇道:“还有一件事,就是打的时候,咱们说:打的就是汉王……爹,这应该不会有事吧?” 朱能依旧笑咪咪的样子:“傻儿子,这都动了手,还不能叫嚣几句吗?想当初的时候,你爹俺跟着陛下,连建文那狗皇帝都敢反,你看你爹可有皱过眉头吗?你长大了,越发的像你爹了。” 朱勇这才如释重负,也乐了:“俺本来还有些顾虑呢,听爹这样一说,俺就放心了。” 倒是朱能站了起来,开始在堂里搜寻着什么。 朱勇瞪着他:“爹,你要找什么?” “没事,没事。”朱能摇头:“你等一会儿。” 说着,朱能终于从堂中的兵器架子上,寻到了一根棒子,这是一根短棒,在手上颠了颠,手感还行。 朱勇眼睛瞪着又比牛眼大,嚎叫道:“爹,你不是说俺没做错吗?” 朱能上前,一手提着棍子,一手将朱勇轻易的拎了起来,笑嘻嘻的道:“没错,没错,我儿子出去挣钱,补贴家用,能有什么错?” 说罢,一下将朱勇按在了地上,朱勇哀嚎道:“没错,你还打俺。” 朱能已扒了朱勇的裤头,一棍子下去,一面和颜悦色地道:“你爹俺做人最公道,你是好孩子,没做错就是没做错。可打还是要打,你们都叫嚣打的是汉王了了,俺不打你一顿,陛下那边交代不过去,你忍着点,爹收一点劲。” 瞬间,成国公府的中堂里传出杀猪一样的哀嚎。 又是熟悉的声音:“啊……不疼……啊……不疼……啊呀……” 第四十章 你教朕怎么办 应天府上下早已乱做了一团,本来一场小小的殴斗,当然不起眼,随便派一个都头,带几个差役便可解决。 可很快,就有人察觉到不对味了。 于是,应天府按兵不动,只是这事瞒也瞒不住,因为涉事的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只怕吃亏的一方,肯定要去状告。 应天府连忙上了一道奏疏,而风闻奏事的御史闻讯,同时也上奏弹劾。 宫中开始忙碌起来。 走马灯似的人一个个拜见。 朱棣闻讯,勃然大怒,先召了应天府尹询问案由,又召御史来见。 事情大致有了一些眉目。 姚广孝见朱棣黑着脸,知道陛下气得不轻。 就在此时,汉王朱高煦求见。 朱高煦一见到自己的父皇,便委屈巴巴地道:“父皇,儿臣没脸做人了。” 朱棣瞪着他,道:“事情朕已清楚了。” “请父皇立即严惩凶徒,给儿臣府上的人一个公道,如若不然……儿臣的脸往哪里搁?这些恶徒,居然声称打的就是汉王,父皇,儿臣是你的儿子啊,他们这样挑衅儿臣,就是不将父皇放在眼里啊!” 朱棣凝视着朱高煦:“你要朕为你做主?” 朱高煦道:“是。” 朱棣道:“打人的是京城二凶,你知道吧。” “儿臣听说过。” “京城二凶,其中一个叫张軏,他的爹为了救朕战死了,现在你让朕因为张軏打了你一个家臣的亲戚,便要治他的罪?” “这……” 朱棣又道:“还有一个是朱勇……朱勇这个不当人子的东西!” 朱高煦道:“是啊,父皇不能再纵容这不肖子了。” 朱棣坐着,冷冷道:“朱勇的父亲已经来见过朕了。他说,他已将朱勇打了个半死,现在已经捆绑起来了,请朕这就下旨,命缇骑拿了他儿子朱勇治罪,而且还请朕严惩不贷,一定要以儆效尤。” “啊……” 朱棣凝视着他:“你说,朕该不该下这旨?” 成国公把事办到了这个地步,朱高煦当然清楚,他若是还让父皇继续严惩,反而显得他无情了。 “可是……可是……被打的那人说,当时有三个人,儿臣听闻,这两子与张安世关系最是亲密,儿臣看……这一定是张安世怂恿的,恳请父皇彻查……到时便可水落石出。” “住口!”朱棣一脸怒意,恶狠狠地瞪着他:“张安世是谁,这个混账和张軏还有朱勇这两个家伙厮混在一起,还能有好吗?可是你不要忘了,他是你兄长的妻弟,你要让朕彻查吗?让天下人都看看,东宫的人和汉王府的人打作了一团?” 朱高煦有点懵逼。 被欺负的是他啊。 那些叫嚣着打的就是汉王的人……才是加害者啊。 可现在…… 只见朱棣痛心疾首地道:“你与太子都是朕的骨肉,兄弟不和,做父亲的要痛心到什么地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我们皇家呢?你这家伙……几个娃娃胡闹一下,你就喊打喊杀,还想闹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不要脸,朕还要脸。” 朱高煦:“……” 沉默了一下,朱高煦只好拜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儿臣万死。” “哎……”朱棣叹息,似乎气的不轻:“没有张世美,朕还能活到现在吗?还有朱能,当初靖难的时候,他身经百战,朕指到哪里,他便冲杀到哪里,浑身伤痕累累,却从未有过怨言。更不必说你的兄长了,他与你血脉相连,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那三个坏家伙,朕可以治他们的罪,朕治罪是代表朝廷,整肃纲纪。可是这些话你不能说,因为一个家臣的亲戚,你便跑来见朕说出这些话,可还有良心吗?你说出来,就是不仁不义了啊!” 朱高煦忙道:“儿臣再不敢说了。” 朱棣冷哼一声:“这件事不能查,也不能再问了。” 朱高煦耷拉着脑袋道:“是。” 朱棣背着手,气咻咻的又道:“真没王法了,儿子们不省心,还有这几个家伙……也没一个好的,朕不求他们是郭得甘,现在只求他们能做个人。” 朱高煦好端端的挨了一顿骂,心里不甘,便道:“父皇,其实子弟之中,也不是没有忠厚老实的,就说淇国公丘福的儿子丘松,便向来沉稳。” 淇国公丘福与成国公朱能,还有战死的张玉三人,并称为靖难三名将,都是朱棣的心腹。 而众将之中,淇国公丘福与汉王朱高煦的关系最好,他们是生死之交,朱棣靖难成功之后,丘福曾经力劝朱棣立朱高煦为太子,而朱棣显然考虑到朱高炽是嫡长子,还是选择了朱高炽。 即便如此,丘福与朱高煦的关系依然十分亲密,朱高煦特意夸奖丘福的儿子丘松,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唔……”朱棣点了点头。 丘松……确实从没闹过什么事。 那小子,听人说是不错。 难道能成为小郭得甘的是这个小子吗? ………… 张安世一点都不担心皇帝怪罪。 毕竟打人的是京城二凶,一个成国公府,一个张玉的儿子,皇帝能怎么样? 当今皇帝,对功臣可是没得说的。 不说其他的,比如历史上,他家姐夫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二人争夺大位,文臣解缙干预储位的问题。 这个文渊阁大学士,一直受朱棣信任的才子,很快便被朱棣认为是挑拨父子和兄弟的关系,于是被治罪处死。 可与此同时,同样热衷于干预储位问题的淇国公丘福,也是每日到朱棣面前逼逼叨叨。 结果呢? 朱棣虽然没有接纳他的意见,立了朱高炽做太子,却又担心淇国公因为支持汉王,等他驾崩之后,太子登基对淇国公不利,还特别敕命淇国公丘福为太子太师。 让淇国公为太子朱高炽的老师,如此一来……便断绝了将来太子报复淇国公丘福的可能。 虽说这个老师只是一个名份,并没有什么师徒之实,可有了这个名义,太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丘福如何。 同样的事,文臣直接被弄死,而对待勋臣,朱棣却是为此操碎了心,生怕自己的子孙对不住自己的这些老兄弟。 因此…… 我京城二凶,干你汉王一下又咋了? 张安世这几日马不停蹄,都是去探望朱勇和张軏,朱勇被打得很惨,张軏情况好一些,他的兄长张辅得知此事之后,虽不敢打他,害怕又打出事来,却也让他跪了一夜,膝盖都直不起来了。 面对张安世的探望,张軏表示很感动,可是当得知张安世竟没有被太子责骂时,他一脸震惊。 张安世甚至不愿意告诉他,他家姐夫知道这件事之后,虽然痛骂了他,但同时还痛骂了朱勇和张軏。 说都怪这两个家伙,否则老实的张安世断不会牵涉其中。 真相是残酷的,张安世还是不告诉张軏为好。 第四十一章 老兄威武 这一日,张安世出府,却撞到了老熟人。 正是那位老兄的护卫。 张安世眼眸一抬,就直接质问他:“麻袋呢?” 却是见护卫摇头。 张安世道:“没有麻袋是什么意思?” “请登车。” 这才发现,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 张安世倒也没有什么畏惧,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马车一路出了朝阳门。 朝阳门外,便是紫金山山麓。 等张安世下了车,却发现自己处于一处叫半山寺的山门之外。 在这里,朱棣一身戎装,带着几个护卫,久候多时的样子。 张安世笑脸迎人地上前,对朱棣道:“老兄威武的很。” 朱棣给护卫一个眼色。 那护卫会意,给张安世牵来了一匹矮马。 张安世便小心翼翼地翻身上马,又问:“这是去哪里?” 朱棣道:“城中闷得慌,出城走一走。” 张安世道:“我很忙的。” 朱棣不容拒绝地道:“走。” 张安世无奈,只得晃晃悠悠的骑马勉强跟上。 一路上,朱棣询问:“你喜欢吃什么?” 张安世想了想:“鸡。” 朱棣便再不打话了。 张安世明显感觉到,这老兄有心事,他惯于察言观色,一般这种情况,他还是少刺激这家伙为好。 就在半途,突然朱棣精神紧绷,转瞬之间,取了腰间悬挂的画雀弓,搭上利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最后朝着二十丈外一处草丛射去。 下一刻,那草丛里一只山鸡扑腾而起,只可惜,这是它最后一次蹦跶了,箭矢贯穿了它的脖子。 身后的护卫立即打马上前,将这野鸡捡起来,还有人寻了一处有水源的地方,默默地开始搭起土灶、升起篝火。 朱棣也下马,领着张安世寻了一块大石坐下。 朱棣眉一挑:“我这箭术如何?” “很好,比我厉害一点点。”张安世道:“不过嘛……” 朱棣皱眉道:“不过什么?” 张安世道:“不过射箭再厉害,在我眼里,也不如火铳。” “火铳?”朱棣先是一愣,随即不屑地笑了笑:“火铳可射不了这么长,也没这样的准头。大明的神机营,确实颇有用处,可真论起来,火铳的弊端也极多,无论是射程还是杀伤力,其实都不如箭矢。当然,它也未必没有好处,只若是骑射功夫了得,弓箭的作用远强于火铳。” 朱棣是久经沙场的人,对于各种武器的优势和缺点如数家珍。 大明不是不重视火器,甚至朱棣还专门建立了神机营,这是一支专门使用火铳和火炮的军马。 而朱棣之所以对张安世的话不以为然,却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火药技术确实很糟糕。 因为火药的威力小,所以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度都很差,而且威力也十分有限,反而因为火药携带不方便,而且容易受潮等等特点,远不如弓箭好使。 此时,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安世,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火铳唯一的用处,就在于对许多新卒而已,可以轻易上手。可若是弓马娴熟的老卒,则弓箭的威力和杀伤,不知是火药的多少倍。所以大明的军马,虽有神机营,但是神机营必须左右有骑兵拱卫,后队还需有步弓手散射,前头还需布置车阵,方才可勉强不至被敌军冲散,所以火铳虽然有用,可用处终究有限,强军之道,终究还是要培养更多弓马娴熟的健卒方为正道。” 张安世摇摇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你认为火器用处并不大,在实际情况下可能有许多问题,认为弓箭更强,可是有没有想过,弓箭再如何改良,终究也只是弓箭而已。这弓箭就如垂垂老矣的老人,行将就木,再无增长的空间。可火药呢?火药现在虽有万般的不济,现在却还只是一个孩子,未来可提升的空间极大,现在抱着弓箭,倒不如花一些精力在火器上,到了将来,这火器一定能远超弓箭的作用。” 张安世觉得朱棣固步自封,我特么的两世为人,我会不懂历史的趋势? 朱棣则斜了张安世一眼,觉得张安世是纸上谈兵。 你懂个锤子的打仗,朕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身经百战,这天下有几人比朕更懂? 于是相看两厌,彼此将目光错开,都一副不屑的样子。 “哎……”朱棣叹口气。 张安世道:“你认输了?” 朱棣摇头:“我没有认输,我只是有些烦心事。” “说来听听吧。”张安世道。 朱棣道:“你还年轻,不会懂,朕已至壮年,家中妻儿老小,还有那些子弟的事……实在令人担心,我的儿子们亲近我,可我总觉得他们未必出于孝心,他们都太争强好胜了。至于那些不肖子弟,每每想到他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我便总是焦虑难当,做人难啊,为人父母、为人尊长的就更难了。” 张安世笑了:“不成器的人哪里都有,你想开一些。” 朱棣并没有得到宽慰,忍不住看着张安世道:“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一定很令你的父母为之吐气扬眉吧。” 张安世面不红心不跳,道:“对,我最烦恼的就是自己太优秀了,有时候觉得人应该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过于优秀并不是好事。” 朱棣认真地道:“你小小年纪能懂这样的道理,已是十分罕见了,像你这样年纪的少年,一个个本事没有几个,却都眼高于顶,飞扬跋扈的很。我的子弟若如你这样,该有多好。” 张安世便道:“其实我也很羡慕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什么都不用多想,也不必像我这样操心,活的舒服自在。” 正说着,那几个护卫已将野鸡烧好了。 肉香扑鼻。 朱棣亲自取了一柄小匕首,割下一只鸡腿,递给张安世。 张安世也不客气,当下吃了,这鸡腿肉香嫩可口,不禁让张安世一脸满足地道:“真香。” “好吃?” 张安世点头,继续大快朵颐。 朱棣索性将另一个鸡腿也割下又递给了张安世,自己则割下胸脯肉,又命护卫取了两壶酒。 二人痛饮一番,朱棣才打起了精神,道:“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你这小子不错,以后也做我的子侄吧。” 张安世惊讶地道:“子侄?我们不是兄弟吗,老兄,你害臊不害臊?” 朱棣顿时瞪大了眼,怒道:“入你娘,老子可以做你爹。” 张安世不高兴了,也骂道:“妈的,你又骂人,你这……” 他还要骂,却见不远处的护卫神情紧绷,有人开始用手去摸腰间的刀柄。 再一扫周遭的荒野,张安世脖子一凉,顿时表情一顿,接着毕恭毕敬地道:“对不起,我方才说脏话了,下次我一定改。” 朱棣:“……” 朱棣倒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并没多计较,二人又闲聊了一会,才是骑马回城。 张安世回到家的时候,总是看到杨士奇和邓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 这二人每日督促他的礼仪和功课,不过张安世实在学不进去,因此隔三差五地偷偷溜出去,回来的时候,他也不狡辩,乖乖认错。 就是不改! 杨士奇觉得张安世已经无药可救了,可这种事就是这样,人慢慢的降低了自己的预期,也就开始安慰自己,比如现在他至少能往好的地方想一想,至少张安世还晓得认错。 一晃数日,眼看着万寿节的日子越来越近。 伤好了的朱勇、张軏兴冲冲的来张家寻到张安世。 这一次,他们还带了一个少年。 第四十二章 京城三凶 这少年看着不聪明的样子。 年纪比张軏还小一些,十一岁左右。 看上去很晚熟。 他傻愣愣地站在张軏的后头,呼吸之间,鼻子里似乎鼻水没清干净,于是总偶尔有泡泡从鼻里吹出来。 张安世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好兄弟,为兄想死你们了,你们的伤无碍了吧。” “无碍了。”朱勇兴冲冲地道:“俺扛揍得很,不是俺吹嘘,只要一天俺爹没打死俺,俺都不怕这些皮外伤。” 张安世视线一转,指着那鼻子里总冒泡的少年道:“他是谁。” “噢。”张軏就道:“这是俺的小兄弟,一直久闻大哥大名,仰慕的很,非要俺带来见见大哥,他叫丘松,淇国公府的。” 张安世一听淇国公,心里猛然警觉起来。 淇国公可是汉王的死党啊! 莫非是奸细? 可细细看这丘松,实在是不聪明的样子,就这……还细作? 这时,只见丘松磨磨蹭蹭地上前,朝张安世作了个揖:“俺常听说张大哥义薄云天,是一条好汉子,一直想要见识见识。” 张安世没理他,却是朝张軏道:“他鼻子怎么总冒泡泡。” 张軏便尴尬地道:“他前几日得了一些风寒,刚刚才好。” 张安世颔首,继续打量丘松。 丘松则呆若木鸡地张大眼睛看着张安世。 短暂的沉默之后,张安世道:“丘松对吧,淇国公是你爹?” 丘松道:“是呀。” 张安世直直地盯着他道:“你讲义气吗?” 丘松点头:“讲。” 张安世又道:“你敢偷鸡吗?” 丘松道:“敢。” 张安世道:“敢不敢炸粪坑?” 丘松的情绪稍有波动,木讷的脸上似乎多了神采,显然张軏早就在他面前吹嘘过无数次炸粪坑的光荣事迹了 下一刻,他就脆生生地道:“有何不敢。” 张安世表示满意,又问:“你敢裸奔去大街上吃屎吗?” 丘松骤然像大脑短路一样,双目僵直,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张安世叹口气:“看来是不敢的,不过这不打紧,不是每一个都有这样的大智大勇。” 丘松:“……” 他继续呆如木鸡地站在那,好像时间在他身上定格了。 倒是朱勇这时候道:“大哥,我们特来寻你,是因为出了一件事。” “出事?”张安世道:“能出什么事?” 朱勇道:“这几日,咱们的船在江面上,隔三差五便遭了汉王卫的人盘查。为首的是汉王卫的一个百户官,但凡只要挂了我们旗号的船,他都要在江面上搜查,说是要捉拿凶徒,许多船工不堪其扰,还有好几个船工挨了打。” 张安世一听,顿世皱眉起来。 他没想到,有人敢摸老虎屁股,京城二凶的名字都镇不住场子了。 朱勇又道:“从前许多人愿意带船来投靠我们,可这些日子……来投靠的人就少了,还有不少船工希望退出咱们的买卖,说是以往虽也受官府刁难,进咱们这儿,是希望得到保护,谁晓得现在日子反而越发的难过,有一个船工,因为顶撞,还被汉王卫的人打了个半死,命没了半截,他的婆娘每日都来码头哭闹。” 张安世勃然大怒:“真是岂有此理,若是这样,咱们的生意还怎么做?” “是啊。” 张安世冷着脸道:“这百户叫什么?” “梁文。” 张安世皱眉起来:“上一次打的那个商贾叫梁武对吧。” “正是。” 看来是梁武的兄弟来寻仇了。 当然,张安世可不相信,区区一个百户,敢寻仇到京城二凶头上,就算别人不知道,可他作为汉王卫的人,难道不知道京城二凶背后是什么人? 那么唯一的可能……这是汉王授意的。 “那就打回去。”张安世毫不客气地道:“京城二凶的恶名,不能折在一个百户的手里。” “打不过呀。”朱勇很实在地道:“汉王卫的人有不少都是靖难的士卒,是杀过人见过血的,这百户的下头有数十个汉子。” 张安世冷哼一声道:“抓着一个人打就好,如果是我,我他娘的就将那梁文的宅子给炸了。” 朱勇和张軏一听,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他们眼里散发着崇拜的光,大哥……怎么连这个都想得到。 “好呀,好呀,咱们这就去炸他娘的,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咱们。” 张安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二人,道:“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是我,我就炸他娘的。” 于是,二人又垂头丧气起来。 张安世道:“哎呀,如果是我就好了,可惜我毕竟是做大哥的,平日里总要和人讲道理,总还要注意一下自身的形象,我真羡慕你们啊,做事可以没有顾忌。“ 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 短暂的沉默之后。 二人的目光,嗖的一下都落在了丘松的身上。 丘松此时恰好从鼻孔里吹出了一个泡泡,然后张大了嘴,眼睛呆滞地看着张安世。 朱勇搂着丘松的肩道:“我一直在想,咱们京城二凶的名号不够响亮,如果叫京城三凶就好了。” 一旁的张軏小鸡啄米地点头:“烧黄纸吧,都是自家兄弟,咱们打小就认识,你的为人,俺们都信得过,大哥,俺这小兄弟一向讲义气的,俺拿人头作保。” 丘松:“……” 张安世不免奇怪地打量着丘松:“他咋老半天不说话呀。” 张軏便笑着道:“我这小兄弟打小就聪明,他比较稳重。” 朱勇感慨道:“我早听说淇国公的后人了不起,俺爹也这样说的,他说:‘这天底下,就没佩服几个人,可论起义气,没几个人比得过淇国公。’今日见了丘松小兄弟,真觉得虎父无犬子。” 丘松鼻子继续吹着泡泡,歪着脖子想了半天,道:“是吗,你爹真这样说?” 朱勇立即点头:“是呀,是呀,俺还能骗你?” 丘松又道:“你们真和俺结拜?” “咱们一世做兄弟。”三人异口同声。 丘松咧嘴笑了:“成,俺也讲义气的,不骗你们。” 张安世摸着丘松的脑袋,不过摸他头的手弓起来,免得自己的袖子沾到了丘松的鼻涕:“好兄弟,我早看出你不是一般人。” 第四十三章 炸上天 这时张軏道:“那俺去俺兄长的军营里偷火药来。” 张安世摇头:“不用了,我这儿有,上一次没收了你的火药,为兄回家之后,倒是重新炼了炼,当然,这纯属是学术研究。” 这倒不是骗人,张安世对火药的研究一直有兴趣,当然,这只是个人爱好而已。 两世为人的人,谁不知道火药的厉害。 不过在研究过张軏上一次带来的火药之后,张安世便发现了明朝火药的许多问题。 一方面是硝石、碳之类的配比不对,在后世,但凡有一丁点化学技术的人,都能将一硫二硝三木炭之类的配比朗朗上口的念出来。 可对于古人而言,其实他们只能凭借匠人的经验来配比的,就比如张軏带来的火药,炭的比例就过大了,无法充分反应。 另一个问题,就是火药之中杂质过多的问题,因为含有过多的杂质,也大大的影响了这火药的威力。 张安世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些改良,一方面是进行了更合理的配比,另一方面,则是在原材料提取的时候,提高了不同材料的纯度。 解决了这些问题之后,显然还不够……因为即便再完美的黑火药,威力也是有限的。 张安世则在这火药之中,掺杂了一些白糖,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好吗?一硫二硝三木炭,加一点白糖大伊万! 这白糖能大大的提升火药的威力。 当然,现在的大明,其实还没有白糖,真正的白砂糖直到嘉靖年间才出现。 不过这个问题其实也不大,制白糖的工艺很简单,只需用黄泥水脱色糖法即可解决。 只不过这玩意,制出来容易,可想要拿出来试一试,却有些难。 现在,终于有用了。 张安世溺爱地看着丘松道:“我这里有一种火药,你敢不敢试一试?” 丘松木然地盯着张安世:“咋不敢?俺讲义气的。”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出了点啥事,你会不会供我出来?” 丘松鼻下的一个泡泡气破裂,口里道:“俺不是这样的人!” 张安世感慨:“真是好兄弟啊,不过你谨记着,咱们只吓人,不要伤人,咱们靠这个先声夺人,不是教你去害人性命的,晓得吗?” 丘松想了想,便道:“晓得。” 于是众人约定之后,过了两日,大家清早集结。 先是在张家庭院里烧了黄纸做了兄弟,一起喝了鸡血。 接着,张安世便取了两个自己精心调配的炸药包挂在了丘松的身上,拍拍他的肩:“打的一拳来,免的百拳开,今日我们京城二凶就是要让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朱勇和张軏看着丘松身上挂着的两个火药包,吓得脸有些不自然,却不约而同地道:“是啊,是啊,听大哥的。” 丘松的伤寒似乎还没好,依旧鼻子里总是吹出泡泡,他吸吸鼻子:“不是京城二凶,现在是京城三凶!” 张安世翘起大拇指,一脸钦佩的道:“好样的,就是要有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三弟,你很有前途,继续保持。” 当下,四人出发。 走出中门的时候,丘松突然身子一顿,不动了。 张安世催促道:“咋了,走呀。” 丘松沉默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俺在想,你们不会骗俺吧。” 朱勇急了,跺脚道:“这是什么话,我们都做了兄弟,发过誓的,做兄弟的会骗兄弟吗?” 丘松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噢。” ……………… 张安世四人到了夫子庙不远的一处小宅。 这个时候,因是清晨,所以街上行人寥寥。 这小宅便是张安世等人打听到的梁家家宅。 此时,这里大门紧闭。 张安世叉着手,口里先大骂,然后指着朱勇三人道:“狗娘养的梁文,你平日里不是很横吗?你这么有本事,有胆便出来打他们呀!” 朱勇:“……” 张軏:“……” 丘松:“……” 骂了一句,张安世转头对身后的三兄弟道:“好了,大哥肚子饿了,先去吃个早点,你们继续,给我记住了,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京城二凶。” 丘松抱着火药包道:“是京城三凶。” “对。”张安世道:“总之,大哥不允许,好了,你们继续。” 说罢,一溜烟的便走。 不是张安世不讲义气,只是他深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姐夫是太子,不能给姐夫抹黑。 朱勇三人就不一样,在永乐朝真正能横着走的,恰恰是他们这样的勋臣之后。 那梁文当初乃是朱高煦的部将,等到跟着朱高煦进了南京城,被敕封为了汉王,便也进入了汉王府担任百户官。 汉王对待部众极好,甚至可以用纵容来形容。 但凡他汉王卫的人,都是极力庇护。 正因为如此,在南京城里,汉王卫的人一向无法无天,即便犯了罪,只要汉王出面,应天府的人也不敢管束。 所以梁文自然而然也借此机会,仗着汉王府的声势,让自己的兄弟梁武做买卖,积蓄家财,又在南京城,置办下家产,甚至还养起了几房小妾。 不过梁文的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情况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汉王只要一日是汉王,那么迟早都要回到藩地去。 到了那时候,他这个汉王卫的武官,也得灰溜溜地跟着汉王前去云南,这南京城的花花世界,便和他无关了。 这也是为何,汉王府上下一个个满心希望汉王能够成为太子的原因。 前些日子,他家兄弟被打了个半死,而且这些人嚣张跋扈之极,居然敢口口声声说什么打的就是汉王。 汉王知道后,果然勃然大怒,对他只交代了一件事,这京城二凶……身份当然非同小可,不过关于京城二凶的其他人,便无需客气,狠狠收拾便是。 梁文得令,当然是摩拳擦掌。 于是他急不可耐地带着一干部众,开始在码头滋事,但凡是京城二凶关系极深的船,动辄便是打砸,那些依附于京城二凶的船工,则随意殴打,反正只要有汉王在,谁也不能奈何他们。 这些日子痛快得很,在强烈的报复心之下,梁文也算是为自己兄弟出了一口恶气。 昨夜,他邀了自己十几个部下在家中喝酒,到了清晨,醉醺醺地醒来,此时听到外头有人大骂,门子又慌慌张张地进来说有人滋事。 这一下子,梁文火冒三丈,当下带着十几个弟兄开门出来。 于是……便看到三个少年站在门口,一个个气势凌人,口里各种问候他的母亲。 梁文一看便知晓对方的来路,不是那传闻中的京城二凶是谁? 当初就是这些人,打了他家兄弟吧。 梁文是知道内情的,这三人身份不一般,害他们性命是绝对不敢的。 不过对方挑衅到了自己头上,他也绝不能堕了汉王的威名,真打一场,只要适可而止,揍这些人一顿,有汉王做靠山,倒也无妨。 想明白后,他冷冷地盯着朱勇三人,厉声道:“便是你们口口声声说打的便是汉王吗?” 朱勇叉腰:“是又如何。” “你再说一遍!” “打的便是汉王!” 梁文怒气腾腾的样子,其实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呼喝一声道:“弟兄们,汉王殿下平日里关照我等,还等什么,给我他娘的打!” 一声令下。 十几个精壮的汉王卫老卒再不犹豫,便要冲上来。 朱勇和张軏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看着眼前这阵势,却也有些担心起来。 倒是在二人后头,一脸呆滞的丘松,不慌不忙地取下了一个挂在身上的火药包,又拿出了火折子,朝火折子一吹,火折立即发出红光。 而后,将火折子对准了火药包的引线。 滋滋滋滋…… 第四十四章 惊天动地 引线上开始火花四溅。 可丘松还是很淡定地继续抱着火药包。 这时候……一个鼻涕泡泡从他鼻子里冒出来,然后,波的一下破开。 引线即将燃尽。 朱勇和张軏已和前头的几个汉王卫的人拳脚相交在了一起。 朱勇大骂:“四弟,你他娘的……哎哟……” 丘松依旧淡定,他又呼出了一个泡泡。 而就在这个泡泡开始膨胀之际。 引线的火花距离火药包越来越近。 这时候…… 十几个人已将朱勇和张軏按倒在地了。 只是这些人…… 那梁文更是叫嚣道:“小屁孩子,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汉王殿下也是你们说凌辱就可凌辱的?今日不给你们见识见识厉害,你们也不晓得汉王殿下的厉害!” 这话刚落下,那头丘松丢出了火药包。 火药包在虚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线。 那弧线的落脚……却是越过了围墙,直接摔进了梁文的宅子。 “打,给我打……” “拼了!” 嘈杂声中。 丘松叉着手,昂首扩胸,鼻里的泡泡瞬为泡影。 就在这一刹那。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 地动山摇。 要说火药,梁文这些当初上过战场的人,并非没有见识过,沙场之上,那轰隆的火炮,还有那如珠的火铳,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可就在这一刹那。 他们却是慌了神。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人,骤然之间身子摇晃,那刺破耳膜的轰鸣,更是令他们色变。 而就在这如惊雷的响动声中,一团巨大的火焰,腾地自院墙之内升腾而起,火光四溅。 那一堵梁家的高墙……也在这一刻,轰隆一下轰隆垮塌。 巨大的焰火翻滚着乌焰,滚滚冲上云霄。 那四散的火焰,开始蔓延。 不久之后,院墙里的几处屋子火起。 浓烟更盛。 靠近梁家宅邸的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要窒息了,一时失聪,脑海里刹那之间空白。 方才那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场景,令所有人浑身都是恐惧蔓延。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趴下,紧接着,灰尘和泥土、碎石便在他们身上覆了一层。 只有丘松,叉着手,昂首扩胸,脑袋以倾斜七十五度的角度侧对天空,呆滞的眼里,此刻带着光! 等轰鸣过去,耳朵略略恢复了一些听觉。 所有人慌张地面面相觑。 那十几个老卒,恐惧之下,竟是四散而逃。 只有梁文从泥灰里爬出来,看着垮塌的围墙,看着那轰鸣和浓烟之内,家中的建筑在噼里啪啦的燃烧。 因为事先炸开的地方靠近围墙,所以宅里的人有提早逃跑的空间,一个个哭爹喊娘,往后门跑了。 只是可惜了他的家当,此时宅子火起,无可遏制,大火依旧还在熊熊燃烧,那焰火依旧窜向天穹,节节攀高。 梁文没跑,他两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朝着那火焰深处,心疼万分地大吼:“俺的宅子啊,俺的……宅子啊……” 而这时候,朱勇和张軏也翻身起来。 他们很快定了定神,随即大骂:“梁文,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不是欺负俺们的船夫吗?不是不将我们京城二凶放在眼里吗?兄弟们,一起上,打!” 一声打字,二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梁文左右已没有了助手,于是被踹翻,万念俱灰的他,开始迎接雨点一般的拳脚。 这梁文还是大意了,和这种下手没有轻重的少年人作为,其实是最惨的,因为但凡是成人,下手总还留有余地,可朱勇二人,却是处处都下死手。 “啊……” ………… 轰隆…… 当梁文宅邸方向爆炸的时候。 张安世就在两条街之外的一处晨起的茶摊里吃着早点。 他点了四份糕点,主要是担心另外的三个小兄弟饿了,自己可以先帮他们吃,垫垫肚子。 茶摊的主人……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阔绰的公子哥,自然很殷勤,熟络地和张安世打招呼。 张安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 “西斜街的那个宅子我看不小,那是哪一家人的?” “那个?”茶摊的主人露出忌讳莫深之色:“这可不能乱问,公子,小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那啊……” 他顿了顿,低声道:“那是汉王府的人……我告诉你,在这南京城,千万不要惹他们,他们可凶得很,谁惹了他们,保准死无全尸。” 张安世道:“他们比京城二凶还凶?” “什么京城二凶?”这茶摊主人一脸迷茫:“没听说过,总之,但凡是汉王府的,要绕着道走,如若不然,灭门破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安世心凉了半截,这就难怪码头的生意前段时间有停滞扩张的迹象了,敢情还是名号不够响啊。 也就在这时,一声爆炸巨响。 哪怕是两条街外,张安世也觉得大地在颤,身前的茶桌哐当地剧响。 张安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地崩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纵身钻进桌下。 可他随后看到了远处的火光,自两条街之外升腾而起时,一切都明白了。 这玩意威力居然这么大? 张安世虽然在后世听人说照着这方子,堪比‘大伊万’的效果。 可毕竟只是黑火药,再怎样,在张安世心目中,大抵也应该只是一个威力加强版的大炮仗的威力罢了。 直到这个时候,张安世脸都黑了。 卧槽! 这不是大炮仗,这他娘的是小号榴弹啊。 张安世几乎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一下子要完了。 于是下一刻,他心急火燎的丢了一张宝钞在桌上,而后疯了似的朝火光处狂奔。 要是他那三个兄弟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卧槽……… 就在张安世过了半条街之后,便发现街尾处,三个少年的身影。 隐隐约约的看着朱勇和张軏二人,拖拽着还不愿走的丘松往隔壁街狂奔而去。 张安世一下子驻足。 没死? 他长长松了口气。 可见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专业人士使用的必要。 算起来,这三人的父祖久经战阵,火药肯定接触不少,四舍五入一下,他们也应该算专业人士吧。 张安世没有去追赶三人。 紧接着,冒出第二个念头。 卧槽,这事太大了。 于是,脚下一转,毫不犹豫地往他家方向狂奔。 一路气喘吁吁,终于回到了张家。 张三恰好迎面而来,口里道:“少爷,方才轰的一下,你听到了吗?哎呀,还起了火呢,少爷不去看看热闹?” 张安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随后,张安世一溜烟地跑到了张家的书斋。 书斋这里,杨士奇和邓健正施施然地端坐着。 杨士奇起初每日来张家,给张安世‘补课’,心里压力是很大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淡然了。 就这样吧。 不都是混日子吗? 哪里不是混。 第四十五章 龙颜震怒 你还能让这张安世转了性子? 教不好就是教不好。 于是慢慢的调整自己,内心也得到了平静和安宁。 虽然每日还是如常来张家,可张安世绝大多数都不见人影,他也不在乎,就在这书斋里,看看书,或与邓健闲谈。 邓健也是一个妙人。 他对宫廷的生活了如指掌,大大的满足了杨士奇的好奇心。 可就在二人相谈甚欢的时候。 突然,一个人影窜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杨先生,杨先生……” 杨士奇很平静,很镇定地呷了一口手中的茶水。 “何事?” 张安世道:“杨先生要教我读书呀。” “嗯?” “我要读书。” “这……是何故?” “现在就读,什么《尚书》,《礼记》、《春秋》,我都读。” 杨士奇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终于露出了惊愕之色:“张公子,你这是……” 张安世这回倒是镇定了下来,认真地道:“我要重新做人!” 于是张家的书斋里,终于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杨士奇和邓健,却是匪夷所思。 邓健狐疑的嘀咕道:“杨公,方才你听到了一声轰隆的爆炸声响吗?” 杨士奇道:“倒是听见了,还以为是惊雷呢。” 邓健道:“莫不是我家少爷惹出事来了吧?” 杨士奇皱眉:“不会吧,我看张公子虽然也爱胡闹,可终不至如此十恶不赦,这样的事,他也敢干?” 二人都沉默,各怀心事,只有张安世很是认真读着书。 ………… 此前的时候,朱棣的心情不错。 因为淇国公丘福给他送来了一匹烈马。 朱棣对这马可谓是爱不释手,等带着一行人回到了文楼,他高兴地道:“丘爱卿有心了。” 汉王朱高煦也在一旁。 朱高煦和丘福靖难之时曾一同领军,所以关系格外的近,彼此之间可谓是亲密无间,对他来说,父皇夸奖淇国公丘福,其实就相当于是在夸奖他。 朱高煦眉开眼笑地道:“父皇,儿臣听闻淇国公为了寻此马,可是花了不少功夫,他四处寻访,还花了重金。” 朱棣心里暖呵呵的,丘福这个老兄弟,当初跟着他靖难,劳苦功高,他帐下三大将,张玉战死,令人扼腕。而成国公朱能,这货有时精明得像贼,有时糊涂得像鬼。 只有丘福,最是稳重。 朱棣道:“丘卿家也是爱马之人,今日肯割爱,将宝马进献给朕,可见丘卿家赤胆忠心。” 丘福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陛下勇冠三军,这千里马,也只有在陛下的胯下,才不算辱没。” 朱棣听罢,哈哈大笑。 一旁的姚广孝,也不禁为之莞尔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丘福一眼,又看看乐开花的汉王。 朱棣道:“丘卿家的马好,朕听汉王说,你这儿子也养得好,老实忠厚,有乃父之风。” 丘福一听到朱棣夸奖自己的儿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年纪大了,可儿子却还小,老来得子,当然格外的希望将来自己若是有什么不测,陛下能对丘松更加垂爱。 他道:“犬子其他还好,就是人太老实了。” 汉王朱高煦也跟着道:“是啊,是啊,父皇,丘松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极懂事,在众子弟之中,儿臣觉得非要比的话,说他为少年俊杰都不为过。” 朱棣也微笑,表示赞同:“朕从未听说过邱松闹出什么事来,可见丘卿家教子有方,说起这个,朕确实担心子弟们太不成器了,要好好管教才好,若是不然,迟早这些个东西,一个个都要成祸害。” 丘福心里高兴坏了,表面上却谦虚道:“陛下谬赞。” 正说着…… 轰隆…… 一声轰响,殿中君臣色变。 朱棣皱眉:“这是什么响动?” 听方向,那应该是夫子庙传来的。 而夫子庙那里,距离紫禁城距离远着呢,是什么样的响动,连紫禁城竟都惊动了。 丘福大吃一惊:“陛下,是不是武库……炸了。” 他是老将,这响动一听,似乎像火药炸出来的。 不过这么大的动静……至少也是武库里的火药仓发生了爆炸才可能发生。 朱棣一听,顿时就心凉了半截。 夫子庙附近……好像确实有一处专供码头转运的武库,若是那儿炸了,这武库可就不保了,这损失得有多惨重啊! 于是朱棣再也待不住,连忙动身出了文楼,远远朝那夫子庙方向眺望。 果然……只见夫子庙的方向,浓烟滚滚,隐见火光。 朱棣大怒道:“武库竟如此疏漏吗,来人,来人,给朕立即去武库,去查!有任何损失,立即奏报。” 朱棣愤怒地又回到了文楼,不由道:“怎么会如此的疏忽大意,这些入他娘的狗官……” 汉王朱高煦和丘福也是面面相觑。 两炷香之后,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查明了……是……是在夫子庙那儿,有人殴斗……还动用了火药。” 朱棣一听,却是冷笑:“大胆,你们这样欺君吗?以为朕老糊涂了,若是有人殴斗,动用火药,如何会有如此大的响动,莫非是有人想掩盖什么?” 丘福也不禁道:“这么大的响动,怎只会因殴斗而发生,陛下……依臣之见,或是有人想要官官相护。” 姚广孝微笑,却是不语,因为他虽觉得里头有许多可疑之处,只是……这么大的事,谁敢掩盖?还是先看看再说。 那宦官战战兢兢,磕磕巴巴地道:“是……是真的有人殴斗……殴斗的双方……一个是汉王卫的百户官梁文……他带了十几个老卒,还有一方……是京城二凶。” 此言一出,朱棣瞠目结舌,眼睛都直了。 朱高煦也大惊失色,不过他第一时间道:“父皇……儿臣……” “住口!”朱棣怒不可遏:“好啊,好啊,真的没有王法啦,京城二凶,还有汉王卫,朕早就一直听说,汉王卫跋扈,只是念他们当初也是靖难功臣,是以隐忍不发。” “还有这京城二凶,这狗东西,当初朕还有账没和他们算呢,他们倒好,现在是自投罗网了。拿人,立即拿人,当初在那的人,给朕一网打尽,立即押送至御前,今日就把帐算清楚。” 朱棣气得胸膛起伏,交代完之后,便拼命的咳嗽,骂声不绝。 只是,事情显然还有蹊跷,若真只是殴斗,怎么可能有如此大量的火药?这些火药的威力来看,是如此小规模的殴斗会引发的吗? “陛下息怒。”丘福道:“有什么事,依律处置便是,不要大动肝火。” 朱棣叹了口气,对丘福道:“丘卿家啊,朕怎么能不生气,这些不肖子弟,现在连王法都不在乎了,朕现在还在,他们就敢如此,就算朕一味的包庇他们,可等到有一日朕不在了呢?他们这样目无王法,朕的子孙难道能容得下他们?” 朱棣说着,露出了苦笑,接着又道:“这样说来,还是你好,你教了一个好儿子,总不致教朕操心,最坏的就是朱勇、张軏这二人,哎……气死朕了!” 丘福听罢,道:“张軏乃功勋遗孤,朱勇为人虽然鲁莽,之所以如此乖戾,想来是因为当初他们的父兄们在军中厮杀,无暇管教,所以才致今日这个地步。” “陛下宅心仁厚,一定还铭记他们父兄的功劳,所以臣以为,对待他们稍稍惩戒即可。子侄们的教育问题,确实令人头痛,臣其实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幸好犬子还算老实,能令陛下不必为之操心,已是万幸了。” 邱福还是谦虚了,不过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看看别人,再看看他家儿子? 于是他又道:“有一句话说的好,为人父者,自己有多高的成就,立下多少的功勋,其实都只是眼下的,最重要的还是言传身教,教育好自己的子弟,才是齐家良方啊。” 第四十六章 殿前审问 朱棣只是唉声叹气。 朱高煦倒是在旁窃喜。 不过丘福虽颇为欣慰,却也有些担心,其实他和战死的张玉以及成国公朱能都是好兄弟,他一直将张軏和朱勇当自家子侄看待的,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干出这样大逆之事。 为人叔伯的,除了庆幸自己儿子总还算听话,却也不免为之遗憾。 最先被带来的,乃是汉王卫百户梁文。 梁文是被抬来的,早已被朱勇兄弟打的面无全非,连牙都掉了一半。 人一抬到了殿里,挣扎着想要行礼,可只见身体蠕动,人却站不起来,张口想说点什么,却也只见嘴巴嚅嗫,听不到响动。 朱高煦一看,顿时就怒了,立即道:“父皇……” 朱棣瞪他一眼:“住口。” 朱棣却也勃然大怒,厉声道:“怎么人给打成了这个样子,是谁动的手,这是汉王卫的武官,他们也太放肆大胆了!” 宦官们怯怯不敢答。 直到又有三个人被抓了进来。 先进来的乃是张軏和朱勇。 这两个家伙,也知道事大了,原以为玩的是大炮仗,没想到他娘的直接来了个爆破! 于是两个人一进来,便开始挤眼睛,尤其是张軏,倒像是自己挨了打,受了万千委屈一样。 丘福一见他们两个进来,作为叔伯,也不禁气不打一出来,先呵斥道:“你们两个坏家伙,犯下弥天大罪,还不赶紧……” 话说到了这里。 丘福还张着嘴,接下里的话却是说不下去了,只见他的眼睛猛地张大了,瞳孔开始收缩,他的眼底,倒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却见第三个人……几乎是被人拎着过来的,这小子一脸倔强的样子,被人拎着,还恶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鼻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丘福张口,发出狂吼。 声震瓦砾。 殿中之人,尽都面面相觑。 连朱棣也有点懵逼。 “小畜生!”丘福再没有了方才的稳重气度,张口就是骂娘:“你这小畜生去干了什么?你怎么也在这里!” 此时此刻,丘福感觉自己的头沉得厉害。 气血翻涌,几乎两眼黑乎乎的看不清,要昏厥过去。 被拎着进来的,正是丘松。 丘松呆滞地看着自己的爹丘福。 用沉默回应丘福的怒吼。 朱棣脸已彻底的垮了下来:“又是你们,又是你们京城二凶,好啊,好的很啊!朕对你们如此关照,可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陛下的怒容还是很有震慑力的,张軏和朱勇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只有丘松歪头想了想,吐出了两字:“不对!” 此言一出,这殿中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有谁敢在陛下盛怒之时,敢直接顶撞陛下。 朱棣也懵了,说实话,他有点不太适应,入你娘的,到底我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 丘福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眩晕,双腿轻浮得有些站不稳。 “不对什么,怎么,朕哪里说错了?” “是说错了。”鼻涕如面条一般从丘松的鼻里流出来,他也不擦拭,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一字一句地道:“不是京城二凶,现在是京城三凶了,俺和兄弟们烧了黄纸,做了兄弟!” “……” 殿中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朱棣的老脸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 只听这时,便是‘啊呀’一声,站在一旁的丘福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于是忙有宦官前去搀扶丘福,丘福悠悠转醒,有气无力地道:“陛下,陛下……臣没有这样的儿子,臣没有这样的儿子啊!这狗东西,任凭陛下处置吧……我丘福便是断子绝孙,也不要这不肖子了。” 丘松不服,他呆滞的眼睛,带着倔强,擦了擦鼻涕,凝视朱棣。 朱棣:“……” “陛下饶命!”张軏和朱勇这时异口同声道:“再不敢了。” 朱棣冷笑,因为他没办法和丘松这货较真,于是怒喝道:“你们……很好,告诉朕,你们为何打人。” 张軏道:“是他们先欺负咱们,咱们好端端的,这人说要为汉王报仇。” 张軏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像自己是受害者一样。 躺在地上的梁文似乎还有神识,听了这话,身躯开始剧烈的抽搐,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要反驳。 只可怜他发不出声音,只是哼哼的。 朱棣继续怒问:“好,就算退一万步,他先欺负了你们,可他是武臣,乃是百户官,你们袭击官差,将人打成这样,可还有王法吗?到了现在,还想狡辩?”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袭击官差也罢了,朕来问你们,你们从武库里偷了多少的火药,闹出如此的动静,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弄了百斤的火药,当着天下人的面,弄出这样的事……今日你们不说清楚,朕绝不饶你们,朕以往对你们过于纵容,才有今日之恨,如今绝不网开一面了。” 三人都沉默。 朱棣大喝:“说,给朕说!” 张軏和朱勇都被这一声怒喝吓的身子一抖,张軏这才期期艾艾地道:“我们没有盗窃武库的火药啊。” 朱棣冷笑:“没有盗窃武库的火药,那这火药哪里来的?” 张軏和朱勇面面相觑。 他们是讲义气的,当然不能背叛大哥。 看着他们的神色,朱棣感觉自己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咬牙切齿地道:“难道………不只你们三人?还有一人是谁?是张安世?是张安世盗取了火药?” 张軏和朱勇连忙摇头,朱勇道:“不是,绝不是他。” 朱棣怒视向丘松:“你来说,你告诉朕,是谁给你们提供的火药。” 丘松:“……” 他抬着眼,无惧地和朱棣对视。 鼻下又吹起了一个泡泡,这泡泡今日异常的持久,竟是坚而不破。 “陛下……是郭得甘!”张軏突然道。 “郭得甘?”朱棣喃喃自语。 朱勇惊讶地看一眼张軏,似乎在说,郭得甘是谁? 不过……只要不是大哥,卖谁不是卖? 于是朱勇配合地忙小鸡啄米地点头:“对对对,是郭得甘。” 丘松有点懵逼,呆滞的眼神更呆滞了。 朱棣皱眉道:“是郭得甘将火药给了你们?” “对呀,对呀。”张軏道:“我拿人头作保,真是郭得甘!” 朱棣随即脸涨得通红,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 张軏又给吓得瑟瑟发抖。 朱棣怒道:“郭得甘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他敢这样胆大包天,将数百斤火药交给你们?你们这是欺君罔上,十恶不赦!” 张軏:“……” 朱棣冷冷地看着他们道:“这定是你们从郭得甘那儿偷来的吧?” “啊………”张軏自己都懵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转不过弯。 踟躇了片刻,他猛的点头:“对对对,陛下圣明啊,陛下明察秋毫!” 朱棣又冷笑连连,咬着牙道:“呵……那么郭得甘哪里来的数百斤火药?” 对呀,数百斤火药呢? 这火药哪里来的? 第四十七章 炸的好啊 “没有几百斤啊。”张軏连忙道。 汉王朱高煦在旁趁此道:“大胆,你们死到临头,竟还敢欺君罔上?这么大的威力,没有大量的火药,如何有此效果?父皇马上得天下,驰骋天下,难道用了多少火药也不知道?” 张軏战战兢兢地道:“真没有这么多,就几斤而已。” 猛的,张軏想起了什么,眼睛看向丘松。 却见丘松还抱着一个包裹。 当时,张安世给的可是两个火药包。 炸了一个。 丘松的身上还挂着一个。 张軏手指着丘松:“你看,这儿还有一个,就是这个………” 众人看去。 其实丘松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奇怪,因为这家伙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好像一床小棉被一样。 当然……大家并没有太关注,即便是捉拿他的禁卫,也急着入宫复命,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棉包袱。 朱棣狐疑地看着那玩意:“这是什么?” “这是火药呀,郭得甘那儿来的!” 此言一出,殿内的宦官顿时两股战战,火……还她娘的药? 押解三人的禁卫,也顿时色变,一个个作势要将丘松扑倒。 丘松这时淡定地道:“很厉害,你们不要过来!” 朱棣和朱高煦对视一眼。 丘福也渐渐的恢复了神智。 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他是很清楚的,丘松不是那种胡闹的人,一定是被人蒙蔽了。 丘福冷冷道:“这是火药?就这么一点点火药?呵……” 他冷笑,毕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对于火器耳熟能详,怎么会信这样的鬼话。 “陛下,我们绝不敢欺瞒,您若是不信,自己试试便知道。” “父皇,不要再听他们的鬼话了……”朱高煦看着地上的梁文,心里只有怒火中烧。 朱棣却是沉着脸,他表情格外的凝重。 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就这么一点火药? 可是……张軏等人提到了郭得甘的时候,还是让朱棣心思一动。 况且这火药的事,不搞清楚,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于是朱棣道:“来人,将这火药给朕在殿外点了,朕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死到临头,还要欺瞒朕!” 有宦官应了,碎步至丘松面前,将这丘松抱着的火药包几乎是抢了来,随即和几个禁卫出殿。 倒是张軏磕磕巴巴地道:“陛下,让他们离远一些点,别令你……” “住口。”朱棣恶狠狠地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朕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入你……” 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决心还是用文明用语,便继续咆哮道:“朕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你们当朕是鼠辈。” “哼!”他冷哼一声,心里又不由得越想越气。 怎么他身边的子弟,都是这样的货色。 这些狗东西,若是皇考还在的时候,只怕早就一个个抓去剥皮充草了。 或许就是因为朕过于纵容,所以他们才有如此大的胆子。 “父皇……”此时,汉王朱高煦道:“父皇这一次,可不能轻饶他们。” 说着,朱高煦瞥了一眼丘福。 他和丘福是好兄弟。 可他万万没想到,丘福的儿子居然…… 这背后到底是什么隐情? 丘福见汉王朱高煦投来的复杂目光,心里只是发苦,他想解释,想说清楚。 可是这时候……他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而且也不方便说。 朱棣听了朱高煦的话,却是不言。 此事很严重,断然不可这样就算了。 只是…… 轰隆…… 猛的一下,殿外火光冲天。 好像一下子……似乎无形之中,有什么冲击波一下子袭来。 那无形的力量,顷刻之间,便教文楼屋脊上的琉璃瓦哗啦啦的掉下来。 宛如天崩地裂一般,那一声惊雷,让人心悸。 似有一股热浪在朱棣面前刮过。 门窗哐哐哐的发出剧烈的颤声。 一刹那之间的光之后,随即那光迅速熄灭。 随之而来的,便是外头传出了宦官们哭爹喊娘的声音:“不得了,不得了,李公公被炸飞啦。” “飞到树上去啦。” “快,快救火,救火啊……” 朱棣:“……” 殿中几乎所有人,腿都软了,不说别人,哪怕是丘福竟也没站稳,打了个趔趄。 而后……浑身的手脚还在不断的颤抖。 不过丘福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即朝向朱棣跨前一步,大呼:“陛下……陛下……” 朱棣则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方才背着手,现在依旧还是背着手伫立。 朱高煦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殿内的宦官已是个个东倒西歪。 倒是张軏三人,居然很镇定,毕竟已经有过经验了,还扛得住,不过张軏和朱勇本就跪着,此时却都趴下,臀部翘得老高。 只有一个丘福,依旧还昂首,用鼻子玩弄着泡泡。 他似乎有一种娘胎里带来的无畏基因。 只是此时,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朱棣已急步冲出了文楼。 丘福也拼了命的追了上来。 这君臣二人,很快看到文楼之外一片狼藉的场景。 许多宦官东倒西歪。 漫天的焰火伴随着浓烟四溅,有一些建筑开始着火。 一个宦官挂在树上,哭天喊娘。 当然……即便是这树,也有一小半的枝叶烧成了杆子。 宦官和禁卫乱作一团,有吓得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有趴下的,也有人匆忙要去取水救火的。 地上……似乎还被砸出了一个坑,直接将石砖崩裂了一小片。 刺鼻的硝烟熏的朱棣不停的眨眼。 朱棣随即目光落在了丘福的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惊讶,那一抹惊讶之中,竟还夹杂着惊喜。 “丘卿家……” “在,臣在。” “你……”朱棣吸了一口气:“朕……不是在做梦吧?” 丘福道:“臣……臣也以为在做梦。” “若非亲眼所见,朕一定想不到,火药竟有如此威力。”朱棣吸气连连。 这种震惊实在让朱棣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是带兵打仗出身,知道不同武器的长处和短板,而眼下……他所见到的东西,让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便是战争的形式,可能要稍作调整了。 一包这么个东西,有如此威力,如果有更多呢? 没有人比朱棣更清楚这玩意将给大明的军队带来什么了。 丘福现在顾不得自己的儿子了。 这时候儿子是个屁。 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太清楚这种玩意可以带来多大的改变了。 这意味着,从前亲眼看到老兄弟的惨剧,会更多的避免。 也意味着……明军在未来的战争之中,获得更大的优势。 紫禁城火起。 文楼损毁了一角。 门窗震碎了无数。 即便是地砖,亦是碎裂十七块。 受伤的宦官、禁卫九人。 可在这焰火和硝烟之中。 朱棣和丘福相视大笑。 “哈哈哈哈哈……” “好得很,好得很,炸的好,炸的太好了。” “痛快,臣好久没有这样的痛快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自此之后,朕一举灭亡北元,又多了几分胜算。” “陛下圣明,理应立即命造作坊日夜制造,五军都督府,则督促神机营,研习掌握这火药操练之法。” 朱棣痛快地点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对啦,朕想起来了,那郭得甘……还和朕讨论过,火药与弓箭的问题,现在看来……这个小子是对的,难怪……这就难怪了,那三个臭小子,将这玩意从郭得甘那儿偷来了。这郭得甘,真是上天赐予朕的,小小年纪,如此了不起。” 朱棣豪气万千,冷冷道:“那些建文余孽,四处散播谣言,说朕非天命,是窃取大位。哈哈,今日朕才深切感受到,天命在朕!若无天命,朕如何能得此良才。” 第四十八章 圣裁 “陛下,这个郭得甘,到底何方神圣?不如……陛下立即命人搜寻此人,索要火药药方?” 朱棣稍稍沉默,随即摇头:“不可,此人乃国士,当以国士待之,朕自会寻他,卿等稍待便是。” 丘福自然点头。 朱棣又道:“这几个小子当如何处置?” 丘福道:“陛下不必看臣的面上,这狗儿子陛下随意处置便是。” 朱棣:“……” 于是朱棣回到了文楼,此时他脑子里只想着那火药,看着这三个跪在地上的小子便有气。 随即又低头看那只顾着在地上的梁文。 便听汉王道:“父皇……” 朱棣冷冷地盯着汉王。 他为汉王的不稳重而有些迁怒。 汉王确实很像他,不只是外貌上,在疆场上也同样的骁勇。 只是……这种帝王应有的稳重,汉王却全然没有,没有大局观。 朱棣厉声打断道:”你还在袒护你的护卫吗?” 汉王朱高煦连忙道:“父皇,梁文他……被打伤了。” “他好歹也是靖难的老卒,朕还听说,他们是十几人对三个少年,就这样……看看这熊样子,你还好意思为他争辩吗?哼!” 朱高煦见父皇动怒,便忙拜下道:“儿臣死罪。” 朱棣面带怒色道:“不要来死罪这一套,这梁文先养伤,不过……等伤养好了,给朕告诫他,从今往后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再无事生非。” 朱高煦万念俱焚,平日里,他的护卫做了什么事,只要他出面,父皇一定会偏向一些他,何况这一次……分明是他占理而且还吃了亏。 他不甘心,却还是咬着牙道:“儿臣知道了。” 朱棣随即看向地上挤眉弄眼的张軏和朱勇,还有那吹着泡泡的丘松。 朱棣一脸嫌弃地看着丘松道:“鼻涕擦一擦。” 丘松想了想,拿袖子擦了擦鼻水。 朱棣恶狠狠地道:“你们三个很了不起,竟还自称是京城三凶,而且还胆大包天,敢在京城里动用火器,你们可知道,私藏动用火器者……当以大逆论处,朕念你们无知,网开一面,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这三个混账给朕立即押送刑部大牢,给朕好好地看起来,不得朕的准许,不可放人!” 禁卫们心有余悸,外头还是嘈杂,依旧还是救火和救治伤员的响动。 “喏。” 三人被拖拽了出去。 朱棣余怒未消,骂骂咧咧:“入他娘,这是将我大明的京城当成什么了,他们家的茅坑吗?这三个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该杀的货。” 可是等朱棣眼睛看着殿外……那滚滚的硝烟,却又咧嘴笑了:“真他娘的带劲!” …… 朱勇三人,直接被丢进了大牢。 似乎刑部这边,也不敢给这三凶什么关照,虽是三人一间牢房,待遇却和其他囚徒没什么不同。 朱勇抓着铁栅栏,口里呼喊了许久,也没人来理会。 这一下子,朱勇和张軏急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二哥,刚才好险,差一点脑袋就要掉了。” “我们兄弟,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一旁的丘松沉默着,突然冒出一句:“大哥呢?”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尴尬。 张軏和朱勇面面相觑。 他们没办法回答。 当初烧黄纸做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没有错。 不过有福的时候好像总有大哥,有难的时候…… 朱勇一拍丘松的脑壳:“你闭嘴,都怪你,若不是你,能弄出这么大动静。” 丘松又沉默了,低垂着脑袋。 “哎,不知何时能出去。” “陛下会不会不管我们?” “俺想俺娘了。” ………… 杨士奇觉得很惊奇。 因为张安世居然格外的安分。 就好像整个人,一下子焕然一新。 不但收了心,居然还智力见长。 比如说永远叫不会的尚书《周书翩》,今日只一上午,他竟可以背出个七七八八来。 这令杨士奇很感慨,作为一个教书先生,毕竟还是需要成就感的,当你碰到一个榆木脑袋,你想拍死,可你还得憋着。 这种感受,真比尿频尿急尿不尽还难受。 可现在……那种感觉回来了。 杨士奇振奋精神,决定今日再接再厉,将周书的精髓再讲一遍,除此之外,还要将东汉时的今文学派对于周书篇的理解,也好好地诠释出来。 正午的时候,照例留在张安世家用茶点。 他与邓健这个老搭档各自落座。 古人用餐,各有不同,譬如寻常的农夫,往往一日两餐,早上一顿,晚上一顿。 可若是像较为殷实的人家,或者像杨士奇这样的士大夫,则进用早晚两个大餐,正午往往都是用茶点对付。 这是因为公门之中,其实也没有午休这个概念,早上吃饱了,中午就着茶水吃一些糕点便对付过去。 此时,杨士奇喜滋滋地道:“张公子今日转了性,真是孺子可教啊。” 邓健没有他这样乐观,轻轻地呷了口茶,翘着兰花指,尖声细语地道:“咱却总觉得眼皮子在眨,感觉要出事。” 杨士奇道:“孩子长大了,就会懂事,我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多孩子都是一夜之间开窍的,张公子开窍虽然是晚了点,不过亡羊补牢,倒也不迟。” 邓健便微笑不语。 倒是杨士奇感慨的样子:“哎……” 邓健抬头:“怎么,杨先生有什么心事吗?” “我心里总有一块石头,放不下,上一次,我不是和你提过我的恩公吗?可惜到现在……只听过其人,却无缘谋面,受人恩惠,却无法酬谢,实在遗憾。” 邓健不吝赞道:“杨先生是知恩图报的人啊。” 杨士奇振奋精神道:“不管如何,先办好眼下的事吧,走,去教张公子读书去。” 于是他又兴冲冲地去了书斋。 却发现书斋里的人已没影了。 杨士奇有点懵,方才那位张公子还当着他的面说要留在这里看书,说要悬梁刺股的,可是转眼之间…… 人呢…… “来人,来人……” 这时一个女婢匆匆过来。 这女婢生的不好看,是个黄毛丫头。 据说都是太子妃选的,专挑面目丑陋的来张府,就是害怕自己的兄弟沉迷女色,小小年纪,熬坏了身体。 杨士奇绷着脸道:“张公子人呢?” “方才……方才张三匆匆的进去,和少爷说了一会儿话,少爷便口里说:我‘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啊,然后就拔腿跑了。” 杨士奇:“……” ………… 张安世听说是刑部大牢,既是心疼,又是庆幸。 还好关押的不是锦衣卫大狱,据说那儿格外的恐怖,只是刑部的话,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太大了,哪怕是国公的儿子,只怕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结束。 想到兄弟们在大牢里受苦,张安世急在心里,先去采买了一些吃食,随即才到大牢里。 一切都很顺利,以东宫的名义打了招呼,狱卒们也很客气。 很快,在这幽暗的牢室里,张安世看到关在栅栏里的三个兄弟。 “兄弟们,我可想死你们了。”张安世激动地道。 栅栏后的三人,本是借着牢房里幽暗的火把光线捉着虱子,或是逗弄着蚂蚁,一听张安世的声音,朱勇率先激动起来:“大哥,你……你来看我们啦。” 张安世隔着栅栏,放下带来的食盒,道:“听说你们进了大牢,大哥心急如焚,便立即来见你们,怎么样,现在情况如何?陛下有没有震怒,有没有牵涉到其他人,你们招供了没有?” 第四十九章 发财 张軏道:“大哥放心,俺们将火药推到了郭得甘的身上。” 张安世不由得翘起大拇指:“三弟果然聪明伶俐。” 视线一转,见丘福在鼻里扣着鼻屎,这似乎有点对他这个大哥不太尊重。 张安世道:“四弟,要文明。” 朱勇道:“大哥,你别理他,他就是这样,玩了大半天了。” “噢。”张安世点头:“你们的家人来了没有,有没有告诉你们,什么时候去请陛下放你们出来?” 张軏和朱勇都沮丧起来:“俺们自打进了大牢,家里便没有人来探望我们,只有大哥赶来。” 张安世安慰他们道:“就当他们不懂事,你们也别记在心上。” 张軏嚅嗫道:“只有大哥对我们最好,不过……大哥……那个时候,你跑哪里去了,你说吃早饭,却一直没见人。” 张安世感叹道:“哎,所以说当初我这一步棋走对了,你们看,你们是京城三凶,而大哥呢,脑子活一些,专门负责和人讲道理,与人说和,你们是刘关张,大哥就是诸葛亮,懂吗?” 刘关张肯定是刘关张的,不过这个刘,肯定不是刘备,多半是刘禅,当然,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张安世耐心解释道:“你看现在,好处不就显现了吗?若是我们都抓进了牢里,以后谁来关照我们?现在大哥人在外头,你们虽在里头吃苦,可总还有大哥时常来探望,不教你们吃亏。” 朱勇一拍大腿:“对呀,俺怎么没想到,大哥真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没想到大哥算无遗策,早就想好了。” 张軏一歪脑袋,居然也觉得很有道理。 张安世又道:“鸡蛋不可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你们一个篮子,大哥一个篮子,只要大哥还在,我们京城三凶,便威名永在。” 说着,张安世便取出食盒里的食物来,给他们吃了。 这才叹息道:“想到兄弟们在这里受苦,我便吃不香睡不着,你们好好保重身体,等过个三年五年,陛下火气消了,大哥再为你们想办法,将你们解救出来。退一万步,等我姐夫……” 张安世的声音越来越低:“等我姐夫克继大统……还怕出不来吗?这不过一句话的事,有大哥在,不教你们吃亏的。” “大哥……你顾好自己的事,俺们在这儿吃不了什么苦,你放心去吧。” 张安世点点头,这些兄弟都是实在人,能处。 不过他心里沉甸甸的,毕竟这一次是自己玩砸了,哪里晓得‘一硫二硝三木炭,加一点白糖大伊万’竟是真的。 唯一庆幸的是,皇帝只是将他们关押进了大牢,他们都是功臣之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性命之虞,后面总有办法让他们早些出来的。 不过眼下,还不是悲痛的时候。 他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兄弟们的遗志……不对,继承他们敢打敢拼的精神,要将兄弟们的买卖做好。 张安世又安排了保人,让他将朱金请出来。 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酒肆。 只是张安世出现的时候,酒肆的东家像见了鬼似的。 当初就是这个家伙,在这儿打的人半死,上头的雅间,也差点砸了个稀巴烂。 你还来? 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得罪。 于是张安世顺利地上了二楼。 一进雅间。 里头背着手如热锅蚂蚁急得团团转的朱金一见张安世出现,下意识的两腿一软,跪了。 不得不跪啊。 当初那梁武……被打了个半死,朱金还以为……这几个恶少年死定了。 得罪了梁武,还能有个什么好? 可过了几日,却又听说,汉王卫的百户梁文,也就是这梁武的兄弟,宅子都给人炸了,人也成了残废。 想想看,这南京城里,谁有这样的胆子啊,天王老子都没有这么凶吧。 这样的人不抓去灭族? 可现在呢?人家却是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一点事都没有。 于是,从前被人小看的少年郎,现如今在朱金的眼里,已成了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那梁文兄弟得罪了此人都死的这样难看,何况是他,只怕对方捏捏手指,便可将他灰飞烟灭。 “小……小人朱金,见……见过………公子……” 张安世和气地搀扶他起来,温声道:“哎呀,为何要这样客气,来,坐下说话。“ “不。”朱金道:“小人觉得跪着比较舒服一些。” 张安世皱了皱眉,道:“让你站着就站着!” 朱金立即起身,站着一动不动。 张安世道:“买卖的事,你想的如何了?” “做,当然要做。”朱金道:“不过小人打听到,外头的寻常棉纱,都要两百钱一斤,公子这样上等的棉纱,两百五十钱价格太低了,小人就算三百钱收了贩卖出去,也是有利可图。“ 利润,他大抵已折算过了,三百钱确实是微利,可没办法啊,他不敢在张安世身上赚取暴利,不然睡不着的啊! ”三百钱?”张安世也有点意外,道:“这样朱兄岂不是要吃亏?” “不亏,不亏。”朱金干笑道:“做买卖嘛,讲的是长久。” 张安世便道:“只是我可能一年十万斤以上的货,你吃得下吗?” “面纱这东西,现在各州府都紧缺,不愁卖的。” 张安世颔首:“还有……就是我希望能进一些棉花来,你那边有没有渠道?” 朱金毫不犹豫地道:“这个好说,小人和棉商也有交道。现在外头的行情,棉价在七十钱一斤上下,当然……若是采购量大,价格可以压到六十钱,甚至更低。” “好,这个也交给你。”张安世满意地点头。 这个时代,还没有所谓的规模优势的概念。 而张安世的王牌就是规模优势,寻常的棉花商人给人供货可能是百斤、千斤,价格七十文、八十文都有可能。 而张安世可是真正的纺织大户,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大规模的生产了,动辄就要拿十万二十万斤的货,那么棉商就算是六十文,甚至是五十五文的价格也乐于兜售! 原因很简单,大规模稳定的供货,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售卖成本,而且也大大减轻了棉商们周转、储存的压力。 张安世心情很好地道:“好得很。这样说来,我们便一言为定了?” 朱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对,对,一言为定。不过……棉花的事,只怕暂时供应不足。” 张安世便奇怪地道:“这是什么缘故?” 朱金苦笑道:“哎,这……难道公子不知道吗?苏、松二府大水成患,吴江一带尤甚,哎……真是惨啊,这江南鱼米之乡,如今却是饿殍无数,听说饥肠辘辘的百姓,因为没有吃食,又告贷不到粮食,想要入城行乞又不可得,于是饿死于道边,更有入投于河。这发了大水之后,棉产大跌,除此之外,便是河道也阻塞住了,运输困难。” 张安世很吃惊,他不禁道:“朝廷没有救援吗?” “陛下倒是下旨救济了,可如此大祸,凭借朝廷也是杯水车薪,饿殍实在太多了。” 张安世低着头,他所想象中的松江、苏杭,一定和南京城一样,热闹繁华,哪里想到……居然如此糟糕。 第五十章 兄弟 张安世沉吟道:“朱兄,你得帮我一个忙。带着人,运粮食去,想办法将一些人带回来……” 朱金眼睛一亮:”公子想要购置奴婢?” “啊……”张安世一脸震惊。 朱金道:“公子果然很有生意头脑啊,现在松江、苏州一带,人如草芥,这奴婢的价格暴跌,许多人……莫说是给银子,只要给一口饭,她就肯跟你走。” 张安世脸上表情肃然了几分,认真道:“我不管你怎么样,你把人先救了。不如这样,棉布我先交货给你,就不必先急着结算了,你拿着银子去松江和苏州一趟,到最后,我们再进行结算。” 朱金想了想,却犹豫着道:“其实人力适可而止即可,这世道,粮食比人金贵。” 张安世怒视他一眼:“老子说话,有你他娘的说话的份?” 不得不说,张安世的话还是很有效果,朱金立即三缄其口,只是道:“小人去办,嘿嘿……小人知道怎么做了。” 说罢,二人道别。 朱金这边,张安世倒是不担心,这家伙再狡猾,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耍马虎眼,历朝历代都轻贱商贾,朱金这样的人,在见识过了张安世的手段之后,已经清楚张安世的能量了。 和张安世合作,可能是赚钱多少的问题。 可不和张安世合作,或者对张安世阳奉阴违,那么考虑的就是生死的问题了。 ………… 熟悉的长街上,一个护卫正如老僧一般在此站定,纹丝不动。 这个时候,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一只手正准备往他肩上拍下,护卫猛的神经紧绷,下意识的握刀,猛地一转身,随即,目光便落在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身上。 “哈哈……”张安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道:“是我,没想到吧。” 护卫脸色稍稍缓和,手上紧握刀柄的手放松了下来。 张安世道:“你是奉你主人的命令在这里等我吗?” 护卫定定地看着他,点头。 张安世道:“算起来,我也好些天没见那老兄了,有事要谈,你肯定没想到此次是我自投罗网。” 护卫:“……” 张安世又道:“你一直在这里等?为什么不去找我?你家主人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想要四处搜寻我,应该也不难吧。” 护卫沉默了一下,道:“我家老爷只命我在此等候。”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看来老兄也想见我了,哎……我也很怀念他,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凋零,只剩他这老家伙了。” 护卫脸抽了抽,没说话。 很快,一辆马车过来。 张安世还在念念有词:“你说别人家的护卫,都是那种一看就很凶狠的样子,大大咧咧,你为啥总是沉默不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护卫这样做是没有前途的,换做是我,就捋起袖子来,把自己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露出来,再见人都瞪着眼,一副很凶残的模样,走在大街上,人见人怕。如此一来,大家一见你就晓得你一定是个高人,走到哪里,人家不要给你长工钱?” “护卫还需要有一个技能,就是要善于和人沟通,你别小看做跟班,这里头有大学问呢,你半天不憋出来一个屁,怎么教人晓得老兄的威名?” 张安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可护卫却依旧抿着唇,惜字如金。 这让张安世很气馁,乖乖地登上了车。 这一次又出了城,马车来到了河畔边,就停了下来,只是并没有见到那位老兄的身影。 那护卫只告诉张安世,让他在此耐心等候,已经有人去通报了。 张安世百无聊赖,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耐心消磨干净,正要发火,远处,却见有人骑着一匹通体通红的骏马疾驰而来。 不是那老兄是谁? 朱棣到了张安世的面前,翻身下马,今日不知是什么原因,朱棣兴高采烈的样子,见到了张安世,尤其的亲近。 “来……郭得甘,看看这匹马,如何?” 张安世不高兴的心情,总算在朱棣的话语里转移了注意力。 打量着马,他懵逼地摇头:“这马咋了?” “哎呀,这可是一匹好马,你晓得不晓得,为了寻访这么一匹马,可是我走了十几处塞北的马场精挑细选来的,全天下不敢说万中无一,却也绝对称得上是千里驹。” 张安世啧啧地道:“不错,不错。” “送你了。”朱棣大气地道:“这是我至爱之物,当今日的见面礼。” 张安世想也不想就摇头:“不要。” “为何?”朱棣有点糊涂。 张安世叹息道:“虽说这是你的心头好,可我不喜欢马呀,再说这马越厉害,我越骑不得啊!我喜欢骑温顺的驽马,或者驴子和骡子也成。” 朱棣:“……” 朱棣有点懵了,说实话,他以为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人可以拒绝宝马的诱惑。 张安世叹口气道:“其实……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不用送马也可以,折现便好,现在我正好有点穷,手头紧。” 朱棣瞳孔收缩:“手头紧?那我的银子呢,当初不是给了你三万两银子?” “啊……这个,说到了银子,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老兄,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我的大股东,我还不知你名讳呢?” “不,我们先将银子的事说清楚。”朱棣这时候有些急了。 这才几天啊,送了这家伙三万两现银,口口声声说要带他发财的,可才几日功夫……这家伙居然就说手头紧了? 张安世道:“你到底叫什么?大丈夫怎们能无名无姓,藏头露尾,你看我叫郭得甘,我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棣稍稍犹豫,最后带着一点点心虚道:“我叫郑亨。” “郑亨?”张安世不由道:“武安侯郑亨?” “你也知道?” 张安世点头道:“靖难功臣嘛,我怎么会不知道?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朱棣只唔了一声,表情有一点点的不自然,不过他很快想到了正经事:“好了,少说这些,你那火药……是怎么回事?” “火药?”张安世其实已经知道,朱勇这些家伙将火药的事都推到了郭得甘的身上。 没错……还是他自己的身上。 像武安侯这样的军中顶级武臣,不可能不知道。 张安世便笑嘻嘻地道:“郑老兄,你想要我的火药药方?” 朱棣很直接地点头:“这药方用处甚大,当然要来讨要。” 张安世便笑道:“你这老兄鬼得很啊,想拿我的药方去邀功,到了皇帝老子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朱棣脸抽了抽,沉默片刻道:“你就当是这样吧。” “真想要?”张安世道。 朱棣道:“这是当然,你怎的这样啰嗦。” 张安世急了:“现在是你求我,竟还这样的口气,你甚至不愿叫我一声大哥。” 大哥…… 朱棣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承载量过高。 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 朱棣便瞪着他,骂道:“入你娘,给便给,不给便不给!” 朱棣膀大腰圆,像小鸡崽子一样把张安世拎了起来。 不过显然他还尚存理智,又将张安世原封不动地放下,张安世惊魂未定,立即毕恭毕敬地使了一个倭式鞠躬:“对不起,我没大没小,以后再不敢啦。” 朱棣努力平抑了自己的怒火,接着便道:“这火药的药方,关系重大,并非是我一己之私向你讨要。你这小鸡娃子,还敢做我的什么大哥,你呼我为兄还勉强接受。” “可你也没称过我为弟啊。” 朱棣沉默了。 ( 第五十一章 我心善 良久,朱棣道:“郭贤弟,你自己拿主意吧。” 张安世随即认真起来:“大哥,药方我立即可以抄录给你,其实配方很简单,不过我认为,药方……反而是其次的。” 朱棣也认真起来:“这是何意?” 张安世道:“真正要善用火器,最重要的是制定出一个改良火药的机制,比如……召集能工巧匠,让他们专门对火药进行研究,又比如……制定一个奖惩的措施……” “且慢。”朱棣背着手,朝一旁的护卫道:“取笔墨,给我记。” 于是护卫们匆忙去寻笔墨。 张安世等护卫们准备妥当了,才继续道:“奖惩是关键,有能力且有功劳的要奖赏,敷衍了事,全无成果的要惩罚,这就好像军中一样。” “对对对。”朱棣不断点头:“赏罚分明,将士们才肯奋勇。” 张安世接着道:“不过单凭这些还不够,要吸引能工巧匠,就得要银子,给待遇,这就好像……许多人为何要参加科举,因为科举能做官啊,做了官就是老爷,人人景仰,于是天下无数人十年寒窗,只为鲤鱼跃龙门。这些匠人的待遇若是过低,如何能吸引英才呢?” 听到这里,朱棣若有所思,喃喃道:“颇有道理。” 张安世道:“再有,就是传承,怎么样做到有的匠人大大改良了火药,却肯分享给他人,这样才可让不断改良后的火药越发犀利,那么传承便是至关重要的问题。譬如贡献出药方的人,怎么维护他们的利益,这也需要有一个既定的章程。” “除此之外,我看还得办学,让人将人们对于药方的研究归拢起来,传授给新的匠人,只有不断地研习演化,江山代有人才出,才可真正令我大明的火器立于不败之地。” 朱棣听罢,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他本来只是来求药方的。 可现在看来……药方固然是要,不过……他心底却多了别样的心思。 “这是你想出来的?” “是啊,我胡思乱想的。” 朱棣拍了拍他的肩:“郭贤弟……你还有什么想法,尽可说出来,不急,我们坐下来,慢慢的说。” 转过头,朝着护卫们怒喝:“一字一句都要记下,少一个字都不成。” 护卫们个个胆战心惊。 今日谈的最久。 张安世大抵地阐述了后世的产学研机制。 如何将产业、学术研究有效的结合起来,又怎么鼓励人进入这个体系,最终如何保障成果。 当然……张安世其实也不指望,这玩意能够在明朝能够成功,或者说,在这个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里,或许这一套与世俗是脱节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张安世希望传播出这一套东西,借此来开启眼前这大明最重要的靖难功臣的思考,毕竟……他如今只是太子的小舅子,想要做国舅,得等现在坐龙椅的那位嗝屁,还有二十年呢! 哪怕……若是有人有心,能够建立一个粗糙简单版的产学研机制呢? 张安世口若悬河。 而朱棣听得很认真。 他时而摇头,时而垂头思考,时而点头称是。 等张安世说的口干舌燥,暂时将这方面的东西榨干之后,朱棣再一次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你他娘的肚子里到底都藏着什么东西。“ 张安世苦笑道:“大哥,你能不能不要说粗话。” 朱棣摇头:“我习惯了,你自动略过就好。” 说着,他拍拍张安世的肩,眼中溢满赞赏:“哎……我阅人无数,却总没见过世上有你这般的栋梁之才,只恨不能早遇着你。” 张安世笑道:“早遇着了,那时候我可能还在娘胎呢。” 朱棣一愣,这才意思到眼前的这个家伙还只是个少年,便鼓起眼睛道:“为何我说一句,你便要驳一句。” 张安世秒怂,立即道:“大哥,我错啦,以后我一定改。” 荒山野岭的,总是让张安世觉得慎得慌,这老兄的脾气不好。 张安世又道:“拿笔墨来,我将药方写给你。” 护卫们送上了笔墨,又取了一张竹板,张安世便歪歪斜斜地在竹板上写下药方。 朱棣在旁细细看了,里头从火药提纯的方法,再到添加白糖……似乎难度都不高,没想到,只这么一个方法,竟可以将火药的威力增加如此之多? “你这字不怎么样。”朱棣总算找到了揶揄的借口。 张安世下意识地道:“入你娘,你怎么这么啰嗦。” 一旁的护卫一个个绷着脸,竟像木桩子一样没反应。 朱棣怒瞪着他:“你再骂,灭你三族。” 张安世心里鄙视,灭我三族,有本事把我姐夫砍了呀,说出来我吓死你。 不过此时却还是立即改口:“抱歉,怪我……我跟人学坏了。” 朱棣:“……” 张安世又嘱咐:“药方是给你了,你要拿去邀功请赏也由着你,若是以后有人问,我就说是从你这里学来的。” 朱棣方才还是怒不可遏,听了张安世这句话,不由得一愣:“怎么,真白白让给我?” “谁让你是我大哥呢,若不是这里不方便,咱们烧黄纸做兄弟也可以。就当这是我的见面礼,不过我张安世只和讲义气的人结交,你讲义气吗?”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他有些看不透这个家伙,如此重要的药方,白白送他,一点不在乎的样子。可有时,却又觉得此人鸡贼得很。 朱棣将药方收了,道:“结拜?这个得想想,不过你这药方我有大用,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二人说了一会话,天色已晚了,夕阳倒映在不远的粼粼河水之中,仿佛那水中有万千的金鳞涌动。 彼此告别,张安世回府。 他心里有些得意,武安侯郑亨,张安世对这个人有一点点印象。 此人在军中的威望也颇高,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担任了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反正……这是一个威望极高的武臣。 汉王朱高煦之所以认为自己是李世民,也正是因为在靖难之役之中,他立下了许多的功劳,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军中的武臣大多支持朱高煦。 比如丘福,几乎是完全偏向朱高煦的,倒是成国公朱能,却是不偏不倚,在这事上没有太多的偏向,当然,这也只是表面不偏不倚而已,鬼知道他心里咋想的。 唯一恪守中立的,可能就只有张玉的后代张辅了,一方面是张辅为人谨慎,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和朱高煦并肩作战的经历。 现在认了一个武安侯做大哥,这就赚大了,他不求武安侯支持自己的姐夫,毕竟让姐夫和武臣搅和一起是很危险的事,可至少……也可让武安侯尽力不要站到汉王那边。 张安世不是不知道,历史上的姐夫肯定能克继大统。 可毕竟他来到了这个世界,鬼知道蝴蝶煽动了翅膀会引发出怎样的蝴蝶效应,还是小心谋划为好。 眼看着自己的名声已经越来越好,如今又多了一个大哥,张安世心情愉快了许多。 他匆匆地回家,夜幕降临,邓健已回东宫,杨士奇也已打道回府。 张三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了自家主子,便关切地道:“少爷你这是去哪儿了,教小的好找。” 张安世朝他一笑:“当然是干正经事,毕竟你家少爷已经重新做人,焕然一新,脱胎换骨了。” 张三干笑。 “你来,我有事交代你。”张安世走在前面,带着张三到了书斋。 坐在书斋的桌案跟前,他先取了纸笔,手书了一份契书。 这是一份关于股份的契约,在占有五成的股东名录上,郑重其事的写下了郑亨的名字。 此后,又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股东一一写上。 他打算再过一些日子,便寻一个保人来,将这契约一式四份,到时他的所有买卖,就算是正式订立了。 张三站在一旁,等着张安世交代自己。 张安世将契书收了,抬头看一眼张三,才道:“有一件事,你得去办。” 张三道:“少爷交代就是了。” 张安世道:“明日开始,咱们码头的生意,还有其他的生意,你传出话去,要打武安侯的招牌。” 张三很是讶异:“为啥呀?” “因为武安侯是我大哥。”张安世道:“总不能让大哥白拿干股对吧,何况我的三个好兄弟如今都进了刑部大牢,不打他的招牌打谁的?” 顿了一顿,张安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接着道:“其实我何尝想让自家的兄弟们背锅呢,不就是因为我的姐夫是太子吗?我得维护姐夫的名声啊,哎……做人真难,太不容易了。眼下只好牺牲一下我的大哥了。” 张三似乎被自家主子的情绪感染了,眼睛都红了:“少爷真是辛苦。” 张安世挥挥手:“别哭了,我心善,见不得人哭。” 第五十二章 人才啊 朱棣回宫的时候,已是夜深。 只是他辗转难眠。 皇后徐氏见他如此,不由道:“陛下莫非还在为松江和苏州的灾民们心忧吗?” 朱棣:“……” 朱棣不由得升起了一丝负罪感,忙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忧心,好啦,睡下吧。” 虽是躺在舒服的床榻上,只是脑子里却是千思万绪,等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朱棣匆匆赶往武楼。 文楼烧掉了一角,必须重新修葺,朱棣只能在武楼这儿暂歇。 “传姚广孝来,要快!” 亦失哈听罢,不敢怠慢。 宫里的人谁不清楚,非常紧急和机密的事,陛下定召姚广孝来商议。 而一般的国家大事,则召文渊阁大学士来商议。 至于那些不甚紧急的事,才召文武百官来议。 今日陛下独召姚广孝,这说明一定有大事。 姚广孝其实官位并不高,只是负责礼部僧录司而已,不过官爵大小,对于姚广孝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他匆匆入宫,随即不紧不慢地走入武楼,面上含笑:“陛下……” 朱棣朝他招招手:“姚卿家,朕侯你多时了。” 姚广孝上前,他与朱棣自有默契,气定神闲地道:“陛下……有心事吗?” “你来看看吧。”朱棣说着,取了昨日护卫们抄录的奏对给姚广孝看。 姚广孝表情凝重起来,只是他取了这些手稿,只看了片刻,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呀……” 朱棣一脸狐疑,便也凑上去,只一看……脸就拉下来了,正是当时他吩咐护卫们一字不漏的记下,结果……这抄录的手稿里,开头就有一句张安世的他娘的,然后朱棣也以入你娘回应。 朱棣老脸微微一颤,有些尴尬,便忍不住骂:“这群没脑子的东西,入他娘,什么话也抄录,姚卿家,你别顾这些,看后头,看后头才是紧要。” 姚广孝继续微笑,含笑继续看下去。 只是他后头,却再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了,而是一副兴趣浓厚的模样,而且越看……兴趣越浓。 以至于他的表情开始越来越认真,连神情也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看过一遍之后。 似乎姚广孝觉得意犹未尽,又忘我的重新看了一遍,等他将手稿放下时,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朱棣此时正瞪着他。 朱棣道:“姚卿家……以为如何?” 姚广孝苦笑道:“若只是一个火药的药方,臣以为……这郭得甘,不过是一个匠人之才而已,至多……也不过是能工巧匠,权他当是鲁班在世又如何?” “只是……”姚广孝顿了一顿,才又道:“此人所提出来的章程,却大有文章,这真是一个少年郎说出来的话吗?” 朱棣道:“是啊,朕初听他的章程,还只是惊奇,可回到了宫中之后,心里却越发觉得匪夷所思,若是这些章程,是姚卿家提出,又或者……是文渊阁大学士提出来,朕尚且没有这样惊讶。可郭得甘一个少年,他如何如此的老道。“ 朱棣道:“他所提的章程,虽有一些地方值得商榷,甚至是异想天开。可真要细细论起来,却是面面俱到,他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一点,怕也只有十二岁拜相的甘罗才可以做到了。“ 姚广孝下意识地点头:”臣方才看这奏对,也是这样的想。” 朱棣道:“莫非,这真是上天赐下来,助朕一臂之力的吗?郭得甘……郭得甘……” 朱棣说着,背起手来,来回踱步,他一宿未睡,眼里布满了血丝,略带感慨地道:“哎……想起其他像他这般的少年,与郭得甘相比,真是珠玉和粪土之别一样。” 朱棣抖擞精神,落座,亦失哈给朱棣上了一副新茶。 朱棣便抱着茶盏,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朝亦失哈道:“那三个狗东西现在如何了?” 三个狗东西…… 亦失哈立即会意,躬身道:“陛下,三位公子在狱中,倒还算安分。” 朱棣冷哼了一声道:“在牢里能不安分嘛?” 亦失哈:“……” “有人探望过他们吗?” “听说……有人打着东宫的名义探视过。” “张安世?”朱棣不悦地皱眉。 亦失哈道:“应当是吧。” 朱棣道:“朕早知他们是一丘之貉,这张安世肯定也有份,只是……这一次侥幸让他逃脱了,不然将他们一网打尽,统统丢进刑部大狱里呆着,看看这些家伙吧,没有出息倒也罢了,竟还不省心,混吃等死都不会,朕若是再不管教,将来不知闯下什么滔天大祸来,尤其是以那张……” 本来朱棣是想说张安世的,可是想了想,又觉得好像最坏的还轮不到这个小子。 至少现在思来,这家伙已从面目可憎开始变得眉清目秀了。 朱棣便又道:“尤其是以那丘松为甚,此子年纪最小,可他娘的是真的什么事都敢干,他娘的,真不是东西!” 亦失哈干笑,没有回答。 朱棣发了一通脾气,不过似乎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便对一旁沉默的姚广孝道:“朕与郭得甘的奏对,你拿去,先细细的梳理,到时给朕一个章程,郭得甘说的没错,问题的关键在于机制。” 姚广孝道:“臣遵旨。” ………… 转眼天气越来越寒,清晨拂晓的时候,秦淮河的河面上仿佛连水也冻住了,隐见一层薄冰。 河堤旁的杨柳也落了枝叶,无精打采起来。 一群衣衫褴褛的女子被送到了南京城来。 原本南京城是严禁没有路引的人出入的,不过为首之人,拿着的却是东宫的关防,这一下子,朝阳门的守卫便不敢阻拦了。 这些人分拨入城,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发枯黄,乱蓬蓬的头发哪怕是用发髻扎起来,也好似是枯草一般的蓬松。 很快,东宫便将张安世叫了去。 张安世兴高采烈地抵达了东宫正殿,只是到了这里,张安世顿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朱高炽是急得要跺脚了,站在朱高炽身边的,却是解缙。 解缙虽然是文渊阁大学士,但是和朱高炽交好,平时关系走得很近。 张安世一见到解缙,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见过解缙许多次来找自己的姐夫,不过,张安世对解缙的印象大抵是猪队友的成分多一些。 张安世上前道:“姐夫。” 朱高炽拧着眉头道:“怎么好端端的,来了这么多人,都说……要来东宫?” 张安世很是坦然地道:“对呀,这是我给姐夫预备的宫女。” 朱高炽嚅嗫着嘴,不知该说点啥。 解缙微笑,道:“张公子,东宫采纳宫女,是有章程的,不可逾越了礼仪,如若不然……只恐宫中见疑。” 张安世道:“人是我花了银子买的,而且她们大多都是松江和苏州一带的女子,我听人说,她们再没有出路,就要饿死了,这时候,正好东宫缺人手,我将她们买来,又有什么错?” ( 第五十三章 家国天下 解缙的脸色微微有些不好看,不过鉴于张安世是太子的妻弟,他还是耐心地道:“这不是缺人手的问题,是违反了礼制的问题,若是宫中得知,你教太子殿下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张安世听着就不高兴,便气鼓鼓地看着解缙:“那就让她们饿死在外头?” “这……自有有司处置。” 张安世立即就道:“有司若是能处置,就不会有这么饿殍了。” 解缙显出几分不耐烦,他毕竟是文渊阁大学士,他认为张安世这样做是在害太子殿下。 这么多人充入东宫,陛下会怎么想?那些想要指摘太子的人又会怎么想? 解缙道:“张公子年纪还轻,有些事…还不懂…” 张安世道:“我只认一个理,东宫多了人手,饿殍有了口吃的,这又有什么不好?现在接了这些人来,对缓解苏州和松江的灾情也有莫大的好处,少了这么多张口,饥馑之人便少了。” 解缙见张安世讲不通,便忙朝朱高炽行礼道:“太子殿下,此事万万不可啊,一旦陛下得知,必然龙颜震怒,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太子殿下三思。” 张安世忍不住恼怒地道:“腐儒之见!” “住口!”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众人朝声音的源头看去,却见太子妃张氏正寒着脸,牵着朱瞻基过来,后头尾随着一队宫娥和宦官。 张氏恨铁不成钢地对张安世道:“安世,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解学士说话。” “阿姐……” 解缙忙是向张氏见礼。 张氏颔首,对解缙客客气气地道:“解学士辛苦了。舍弟鲁莽,还请勿怪。” 张氏随即冷着脸又对张安世道:“我听说你招徕了不少女子来,人在何处?” 张安世悻悻然地道:“就在瓮墙那边。” 张氏便对朱高炽道:“殿下,不如先去看看。” 朱高炽叹口气:“好。” 一行人登上了东宫的高墙,沿着宫墙的过道,随即便至承恩门的城门楼子,自这里俯瞰下去,便见外头都是乌压压的人。 衣衫褴褛的人大多都是赤足,在这寒冷的天气里,蓬头垢面的人蜷缩着身子,怯弱地站着。 张氏凝视着这乌压压的人,纹丝不动。 解缙对太子和张氏道:“殿下、娘娘,这儿风大,还是赶紧走吧,这些人……臣会想办法交应天府处置。” 张氏回眸,看一眼解缙:“解公打算交由应天府如何处置?” “这……” 张氏朝张安世招招手。 张安世怕张氏拧他,不肯上前。 张氏便娇斥道:“平时你倒是胆大包天,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被张氏牵着的朱瞻基奶声奶气地道:”母妃不要生气,我会乖乖的。” 张安世一脸尴尬地笑了笑。 张氏沉吟道:“先让人安顿他们,给她们都收拾一下。若是无病的,就让她们入宫吧,让李嬷嬷和周嬷嬷来办这件事,再命邓健料理她们的衣食,教大家不要懈怠,天气这样寒冷,她们撑不了多少时候。” 朱高炽不禁惊讶道:“啊……” 解缙惊了,忙道:“娘娘,您这是……” 张氏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却是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端庄,口里则道:“人没饭吃,没衣穿,会死的!” “可是……” 张氏道:“我自知解公好意,若真惹来了什么流言蜚语,自有我来承担,现在最紧要的是……多活一人便是一人。” 解缙显然觉得张氏有些妇人之见:“陛下身边有……” “陛下身边有人会借此非议太子吗?”张氏说到这里,目光落在那些衣衫褴褛的人身上,眼中闪过怜悯,接着道:“可是解公没有尝过挨饿受冻的滋味吧,我也没尝过,我那兄弟也没有尝过。可我张家人……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出身,却也知道人间疾苦,晓得这样的灾年里,人活着多不容易。!” “天底下有许多道理,若是讲道理,我当然讲不过解公,可我这妇道人家,只认一个理,姓朱的人家坐了天下,这百姓的生死荣辱就维系在皇帝身上,太子这做儿子的,我这做儿媳的,今日但凡教这里一个半个的人饿死在东宫面前,难道就不怕遭来上天的厌弃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解缙只能看向朱高炽,希望朱高炽能说点什么。 朱高炽嘴颤了颤,最后道:“听她的。” 解缙:“……” 张氏却不再理解缙,朝着张安世温和地道:“我这兄弟,混账是混账了一点,平日里尽干的不是人事,可今日这大是大非的事,却是做的对。来了这么多人,东宫这边若是养不活,那么今日开始,自本宫这儿以下,每人食两顿,所有的用度减半,再实在不成,则另想办法。”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父皇母后那里……父母如何看待太子和本宫,这是父母的事,我无法改变父母的心意,可雷霆雨露,俱为君父之恩。做儿女的,能为父皇分忧,让我大明江山之中少几个饥馑的百姓,这便是天大的道理。” 张安世看着自家姐姐,眼眸里闪耀着光,不失时机地道:“阿姐说的好。” 解缙见状,又看看朱高炽,朱高炽也定下神来,他挥挥手,斥开周遭的宫娥和宦官,低声道:“爱妃所言甚是,解学士总是对本宫说争储、争储?可争储是为了什么?本宫去做藩王,难道会失富贵吗?” “本宫想要做太子,是因为本宫认为,本宫能以仁厚待天下,祖宗的江山不该让人随意糟践,现在若是连这么多人的性命都枉顾,那么这储君之位,占着还有什么意思?解学士所虑的,本宫也很担忧,可事已至此,岂可推卸?” 解缙叹口气,道:“殿下的心意,臣已明白了。” 他所担心的……是皇帝对太子的信任危机,一旦这个信任出现了裂缝,那么再要弥合,就比登天还难了。 东宫上下,已开始有了动作,邓健亲自带着人,预备了吃食,出了承恩门,想办法让这些女子洗浴,吃饱之后,确认没有疾病。 东宫里头,几个张氏身边的亲信嬷嬷则张罗着安置的事宜。 张安世见姐夫和姐姐没功夫理自己,便牵着朱瞻基的手,到了小殿里对着炭炉取暖。 “瞻基啊瞻基,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一见你就晓得将来你是舅舅的贴心小棉袄。” 朱瞻基托腮,想心事。 “过一些日子,我再订一些织纱机来,现在咱们东宫人力充裕,不能坐吃山空,要扩大生产,阿舅不能随时出入宫禁,这里头的事,你要帮阿舅盯着,晓得不!这全天下,我谁也不信,只信得过你。” 朱瞻基坐在椅上,双腿悬空吊着,晃啊晃,继续托腮。 “咦,你这孩子咋不说话?” 朱瞻基这时才忍不住道:“阿舅上一次不是说,不许和你说话。” 张安世露出慈爱的笑容,摸摸他的头,嗓音充满了感情道:“阿舅疼你,怎么舍得不理你呢?你要谨记着帮阿舅盯着生产啊,知道了吗?” 朱瞻基想了想道:“阿舅掉钱眼里啦。” 张安世拉着脸:“这是什么话,咱们助人为乐,可有一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见一人要饿死了,丢给他食物,这叫施舍。可你若是给他一个在世间立足的机会,这才叫帮助。” “好啦,你还不懂,等你以后长大了,自然明白阿舅的良苦用心,阿舅为了做善事,都要愁死了。” 朱瞻基张大了眼睛,一脸迷糊和不解。 ( 第五十四章 龙颜震怒 紫禁城,武楼。 朱棣正背着手,望着窗外的萧索,一言不发。 而这时,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 来人冷着脸,穿着软底鞋,以至于连入殿,也是悄无声息。 他一身飞鱼服,入殿行了大礼,简洁有力地道:“臣纪纲见过陛下。”.. 朱棣淡淡道:“何事?” 纪纲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当初靖难的时候,他曾是朱棣的亲兵护卫,性子寡言少语,从不多嘴多舌。 正因为如此,才取得了朱棣的信任。 而事实证明,朱棣的信任是对的。 纪纲从不和大臣进行私下的接触,一向独来独往。 最重要的是,作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他能探听到的秘密实在太多太多,对纪纲这样的人而言,他也深知越是如此,自己就越要守规矩。 何谓守规矩,陛下让他打听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打听;陛下不让他打听的事,那么就绝对不去触碰。 纪纲的眼里只有朱棣,也只能有朱棣。 此时,纪纲恭顺的身子微微躬着,他像是一头潜伏了爪牙的野兽,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纪纲道:“陛下,锦衣卫探知夫子庙码头一带,出现了一个商行。” 朱棣依旧背着手,不为所动。 纪纲继续道:“此商行成立之后,立即兴旺,不出一月,竟已客船、商船七百余艘,每月的盈利,竟多达三万两纹银之巨,且成长之迅速,教人叹为观止。” 朱棣回首,他这时候才稍稍有些动容,凝视着纪纲道:“一月三万两纯利?” 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便这商行不继续成长,每年的纯利,也是四十万两,那么十年呢? 这可是真金白银啊,不是宝钞! “此等民间之事……”朱棣斟酌片刻:“与朕有什么关系?” 纪纲道:“臣探听到,做这买卖的人……乃是……” 朱棣立即察觉到了异常:“是谁?” 纪纲斩钉截铁道:“武安侯郑亨!” 朱棣一愣。 “这个老家伙……他还做买卖?消息确凿吗?” “陛下。”纪纲正色道:“起初只是码头那儿传出风言风语,臣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市井流言,不过牵涉到了河运,臣也不敢懈怠,所以……查了查,最后有人在应天府那儿,搜到了一份契书。” 朱棣看着他道:“你继续说。” “契书里头,武安侯确实就是这商行的背后之人。” 朱棣不由得酸溜溜地道:“好家伙,这货平日里鲁莽,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本领,这么多的银子,他花得完吗?” 纪纲只能沉默。 显然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朱棣道:“来人,召武安侯来见。” 纪纲也很识趣地悄然退出。 朱棣则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不由得喃喃道:“一年就是四十万两,还是真金白银,这岂不是快要比印宝钞还厉害了?从前这家伙看上去是个浑人,没想到如此不显山露水,真是精明得很啊,亦失哈,你说呢?“ 亦失哈站在一旁,踟蹰道:“这个……奴婢不清楚。” 朱棣就道:“朕试试他看。” 其实武安侯郑亨最近很恼火,他在中军都督府当值,近日来总觉得许多人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 可哪里不同,又有点说不上来。 他是直性子,当面找人去问,人家只笑笑,不说话。 或者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就像谜语似的。 一想到这个,郑亨就火大,他娘的,老子若是会猜谜,还他娘的从个屁的军。 一听朱棣的召唤,郑亨立即飞马至午门,随后觐见。 他以为出现了军情,陛下找他来商量。 可一进入武楼,却有点懵了,好像陛下只传唤了他一个,其他各军的都督呢? 郑亨行礼。 朱棣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郑亨啊,朕有多少日子没见你啦,当初你随朕靖难的时候,咱们甚至都大被同眠过,如今啊……生分了,生分了啊!” 郑亨一听,警惕起来,他也不傻,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是臣有什么过失吗?前些日子中军都督府确实有所懈怠……” 朱棣压压手,笑容可掬地道:“好啦,咱们不谈这个,朕现在是天子了,做皇帝的,要管顾的是天下的臣民百姓,不说其他的,现在朕每日殚精竭虑,为的是啥?是松江和苏州府的受灾百姓啊,那些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朕派去的钦使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让人震惊,说是饿殍满地,赤地千里,松江府和苏州府历来是膏腴之地,百姓无数,如今这一场大水,百年难遇,真实苦了百姓,苦了天下啊。” 朱棣说罢,叹息连连。 郑亨有点懵逼,心说……俺一个武臣,这松江和苏州的大灾,和俺有什么关系? 只见朱棣清了清嗓子又道:“现在国家处处都要银子,国库空空如也,郑卿家啊,朕是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当初朕在北平靖难,是郑卿家这样的人……和朕一道同心戮力,如今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郑卿家还肯和朕一道尽心吗?” 郑亨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膈应? 不过他还是乖乖地道:“自然,自然。” 朱棣笑了:“好极了,既然如此,能不能请郑卿家捐纳一些银钱,救助一下松江和苏州的僧俗百姓?” “啊……这……”郑亨迟疑了。 看着郑亨似是犹豫的样子,朱棣眉一竖:“怎么,郑卿家不肯吗?” 郑亨忙道:“肯,肯的……臣……愿捐纳三百……不,五百两。” 郑亨肉疼。 可朱棣一听,却勃然大怒,突然破口大骂:“入你娘,朕拉下脸皮来求你捐纳,你便拿五百两银子来打发朕,你打发叫花子吗?” 郑亨两眼一黑,要昏厥过去:“陛下,臣……臣穷啊……” 朱棣脸黑了下来:“郑亨你这老匹夫,你以为朕是瞎子和聋子,不晓得你郑亨家财万贯?他娘的,你还是个人吗?灾民们食不果腹,要饿死啦,你这样多的钱,做的好大买卖,还跟朕哭穷?” 郑亨顿时大惊失色,心说我哪里做的好大买卖,于是连忙赌咒发誓:“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臣比窦娥还冤,臣真的穷……陛下你要信臣啊,臣……是什么人,陛下您还不知道吗?陛下……” 他杀猪一般的嚎叫,声震瓦砾。 朱棣却更怒:“你变啦!” 郑亨只听得心里凉飕飕的。 朱棣痛骂道:“你这厮,是钻进了钱眼里了,朕当你是老兄弟,你当朕是无知小儿,好,好的很!” 郑亨心里不禁大骂,这是哪个狗东西说俺坏话,皇帝身边有奸人啊。 于是他继续道:“陛下……臣真的穷……要不,臣砸锅卖铁,捐纳三千两……臣就这么点银子,臣……把祖宅卖了……” 朱棣气得咬牙切齿,可这家伙装穷到了这个份上,他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于是便大手一挥:“好了,不说了,他娘的,现在身边净是这样的鸟人!” 郑亨被打发了出去,到现在他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的,细细思量着,越发觉得不对劲,想回去寻朱棣,好好解释一番,可想到朱棣盛怒之下,却又怕继续触怒圣颜。 他离开武楼,没走多远,还听到那武楼里传出朱棣的咆哮:“这老匹夫为了银子,连脸都不要啦!” 第五十五章 太子好厉害 郑亨打了个寒颤,心说自己赶紧先凑三千两银子再说吧。 回到家,唉声叹息,才刚刚落座,心里琢磨着哪个王八羔子在构陷自己,却听门子道:“老爷,老爷,淇国公丘老爷来了。” 淇国公丘福是郑亨的老兄弟,郑亨打起精神,心想着正好见见淇国公,打听一下陛下的心思。 淇国公丘福一进来,直接开门见山道:“听说老弟发了大财,哈哈……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郑亨脸都绿了,嘟囔着道:“什么……什么话,俺穷得很,我都打算卖老宅啦……” 丘福眼珠子一瞪,立即露出不悦的样子:“这是什么话,你咋还跟俺装穷了,谁不晓得你发了财呀,好了,好了,你少啰嗦,俺儿子算是没用了,俺寻思着得纳几房小妾再生几个,咱们是兄弟,你说一个数吧,能借我多少。” 郑亨:“……” 见郑亨没反应。 丘福脸色更难看:“你这什么意思,郑亨,你个狗货,你仔细想想,淮河之战,当初你落水,是谁把你捞上来的?夹河之战,又是谁在你弹尽粮绝时,星夜驰援,将你从数万大军的围困之中救出来的?” “现在你想翻脸不认人,你良心被狗吃啦?” 郑亨一脸憋屈道:“我没发财啊,我冤枉,我比窦娥还冤,丘大哥,你听我解释……” “他娘的!”丘福骂骂咧咧道:“解释个鸟,有些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俺要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就该让你淹死。” 于是再不搭理郑亨,火气冲冲地转身便走。 郑亨想追出去,可惜丘福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郑亨于是愣在原地,呆滞了老半天,忍不住跺脚:“是谁,到底是谁在害俺?” 这丘福才走不久,却又有人来了,门子匆匆而来:“老爷,成国公来了。” 朱能…… 郑亨一脸疲惫地去迎朱能,朱能大喇喇地进来,一见到郑亨,便笑嘻嘻的,一副你懂得的样子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那位老兄是你。” 郑亨不解道:“哪位老兄?” “嘿嘿……”朱能继续笑嘻嘻地道:“你知我知便好,我懂的。” “我不懂。”郑亨觉得自己遇到了天下最诡异的事。 朱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乐了:“好啦,咱们兄弟,不说这些。” 说罢,他手一摊:“给钱吧。” “啥?” 朱能道:“俺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你发了财,借个三五千两银子来救救急。” 郑亨怒了:“没有,没有,没有!” 朱能居然也不生气,而是一口吐沫吐在地上,一副鄙夷的样子道:“娘的,真小气!” 郑亨:“……” 朱能出了郑家,带着两个亲信家丁打道回府,一个家丁道:“老爷,家里不缺银子啊,咋来借钱,武安侯借给了老爷银子吗?” 朱能一副怡然自乐的样子,乐呵呵地道:“这狗货不是东西,没想到是这样小气的人。不过虽没借到,可该借还是要借的。” “你没听到消息吗?上午的时候,陛下召了郑亨去催讨银子,这郑亨才刚发财就如此,俺就寻思着,到时陛下丧心病狂……不……到时陛下心系百姓,要向俺催讨银子咋办?” “你看,现在俺跑来借钱,这事不就稳妥了吗?俺四处借钱,陛下还好意思跟俺催讨吗?” 家丁一听,立马翘起了大拇指:“老爷未雨绸缪,实在是高啊。” 朱能吁了口气:“没办法,挣钱的本事俺没有,可藏钱的本事还是有的。” 而身在宫中的朱棣,却是气得咬牙切齿,以至于夜里与徐皇后和衣睡下,次日拂晓时,尚且还在梦呓,口里念念有词:“大灾……郑亨……老狗……朕错看了这厮……” 外头伺候的宦官亦失哈听到了动静,以为皇帝醒了,蹑手蹑脚进来。 听到了细碎的脚步,朱棣反而惊醒。 “陛下,奴婢万死。” 朱棣醒来,反而神色如常:“不碍你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 “卯时一刻?”朱棣慢悠悠地念着。 徐皇后也已醒来,宦官和宫娥们陆续进来给她梳洗更衣。 朱棣已经穿好衣袍,便背着手在一旁,对亦失哈道:“松江和苏州府可有新的急奏送来?” 亦失哈想了想,道:“这得问通政司,奴婢这就叫那通政司的奴婢来回话。” 通政司的宦官是专门负责给宫中传递奏疏的,随后被亦失哈叫来的宦官叫花不乐,花不乐乃是瓦剌部的人,被俘之后阉割做了宦官,因为办事勤快,手脚麻利,所以专门负责对接通政司。 花不乐朝朱棣行了个大礼,回道:“昨夜没有急奏送来,不过……” 朱棣见他话里有话,便皱眉到:“不过什么?” 花不乐道:“不过京城里倒是有一个消息,说是……东宫……那边……” 亦失哈听罢,抿了抿唇,忍不住咳嗽起来,似乎是提醒花不乐谨言慎行。 朱棣似乎听出了蹊跷,怒道:“据实禀报。” “前些日子,张家的公子……” “哪个张家?” “太子妃娘娘……” 朱棣脸色凝重:“继续说。” “张家……就是那安世公子,派了大批的人手去了苏州和松江,采买了大批的女子,充实东宫……这些日子,有女子近千人陆续抵东宫那边……” 朱棣大吃一惊:“太子妃和张安世是要做什么?” “奴婢……奴婢不知。” 朱棣勃然大怒:“为何无人奏陈?” 花不乐道:“太子乃储君……不敢言储君之过。” 亦失哈脸色木然的站在一旁,他的眼睛瞥了一眼花不乐,亦失哈此时的目光有些冷,宫里头的格局……很复杂,有的是当初南京城的宦官,也有一大批,是北平王府的阉人,大家各有各自的心思,这些年汉王有意夺大位,对宫中不少宦官大加笼络,而不少的宦官也经受不住诱惑,参与了东宫和汉王之间的明争暗斗。.. 花不乐在这个时候,突然‘失言’,显然是按耐不住自己,想要为汉王立一桩功劳。 果然,大怒的朱棣瞥向亦失哈,怒道:“此事,你知情吗?” 亦失哈连忙拜下道:“奴婢……略知一二,只是……” “混账。”朱棣气得发抖:“你既知情,锦衣卫一定也知晓一二,那么……朕的百官呢?他们难道都是聋子瞎子?太子好厉害!” 亦失哈瑟瑟发抖道:“奴婢万死。” 朱棣随即目光落在花不乐的身上:“你继续说。” 花不乐道:“市井之中,早就流言四起了,有人说……太子殿下这时引大量的秀女入宫,实……实在……” 朱棣道:“实在不像样子,是吗?只是太子,就敢有三千佳丽?” 花不乐道:“奴婢不敢这样说。” “还有呢?” 第五十六章 皇孙饿了 “还有就是……有大胆之人妄议,说……说苏松大灾,人如草芥,此时去采买秀女,实是落井下石,教人寒心。” 朱棣冷笑起来。 他背着手,骂道:“朕有一个好儿子,还有一个好儿媳啊!” 徐皇后在旁听得清晰,蹙眉,忙上前劝解:“陛下何以这样轻贱自己的骨肉?” 朱棣怒道:“若非平日纵容,何至如此?” 徐皇后道:“是非曲直,又怎么能偏信?” 朱棣此时真是给气得有些心口疼:“这样的事,一查便知,还假得了?上千秀女啊,他说招揽就招揽,他眼里还有朕吗?现在只是太子,就奢靡到这样的地步,苏松的百姓若知,岂不齿冷?” “他娘的,他皇爷和朕的好处没学到,竟都将建文那混账的东西学了个干净,将来祸我家者,必此子也。” 朱棣的脾气,本来就很火爆,尤其是做了皇帝之后,便更加严重了。 说罢,朱棣道:“来人,朕要去东宫,给朕准备仪驾,朕要亲去东宫收拾这个不肖子。” 徐皇后一言不发。 亦失哈已是胆寒,突然感觉山雨欲来,斜看了花不乐一眼,眼底深处不由得略过一丝锋芒。 亦失哈从不牵涉储位之争,两个皇子之间,他一向是一碗水端平,可花不乐的‘胆大妄为’,无疑是手底下某些宦官想要孤注一掷,富贵险中求,这引起了他极大的警惕。 就在宫中在张罗的功夫。 徐皇后嫣然一笑,而后挥退了宫娥和宦官,一面给朱棣系着玉带,一面含笑道:“陛下息怒,若是太子真这样,陛下是父亲,管教是应当的。” 朱棣气过了,脾气倒是慢慢平复下来,只是痛心地叹息道:“他学不到朕的一半啊。” 徐皇后道:“不过……陛下,这毕竟是咱们的家事,陛下若是想去看自己的儿子,何须这样大张旗鼓呢,外头的人不知道……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呢,依我看呀,还是轻车从简为好,就像咱们一家子人在北平时一样,有什么事,关起门来说不好吗?再者说了,再过两三日便是万寿节,陛下大寿在即,普天同庆之时,陛下何必这样不痛快。” 朱棣骤然明白了徐皇后的心思。 朱高炽是太子,他若是带着仪驾去东宫收拾这个儿子,那么父子不和的事,便算是人尽皆知了。 而徐皇后想要息事宁人,希望此事先关起门来解决,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但是不能伤了储君的脸面,如若不然……真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太子威信扫地,就算想不废黜也不成了。 朱棣不甘心地瞪徐皇后一眼:“你呀,总是惯着他们。” 徐皇后道:“臣妾也陪陛下一道去吧。” 这话……一说,朱棣心里只有叹息,徐皇后若是同去,这不但要给太子遮羞,而且连老子打儿子也打的不痛快了。 徐皇后伸出手,轻轻握着朱棣,便再不发言,只等朱棣的意思。 朱棣终究叹道:“同去吧。” 朱棣与徐皇后轻车从简,只带了亦失哈和花不乐,还有几个护卫成行。 抵达东宫所在的春和宫。 朱棣与徐皇后的车驾一到,这外头的侍卫见状,忙是上前行礼。 朱棣只扫他们一眼,没有理他们,携徐皇后入宫。 这一路过去,居然少见宦官和宫娥。 朱棣有些奇怪,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朱棣终究心头还有着火气,便忍不住骂道:“哪里还有东宫的样子,不能治家,何以治国?” 徐皇后默然无言。 一直进入深处,远远的……便听到稀里哗啦的木头吱吱呀呀的声音。 朱棣越发奇怪,眼睛落在几处大殿处,而外头,则见几个宫女在忙碌,抱着纱布出来。 朱棣道:“却不知又在弄什么名堂。” 他感觉那道气还堵得难受呢,只恨不得立即见到太子朱高炽,狠狠收拾一顿。 徐皇后却眼眸子有些恍惚,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待进入了大殿,便见到了一幕离奇的场景。 许多宦官和宫娥正忙碌着,一张张的纺纱机排列,一个大殿里,竟是数百个宫娥,她们正尽心地纺纱,显得一丝不苟。 朱棣:“……” 徐皇后一脸诧异,她是纺过纱的人,不过却从没见过这样大规模纺纱的场景。 朱棣忍不住骂道:“看看,这就是东宫,这像什么样子。” 只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却下意识地落向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太子妃张氏。 只见张氏坐在角落里的一处纺纱机那儿,身边几个宫娥和宦官围着她,她只穿着一身布衣,此时正聚精会神,细心地检查着宫娥们刚刚纺出来的纱料。 朱瞻基则是搬来了一个小锦墩,趴在一旁的工作台上,很乖巧的样子。 朱棣怀疑自己看错了。 徐皇后也不由的微微一愣,她的这个儿媳……显然朴素得连他们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里嘈杂,所以这几人进出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不过很快,还是有人发现了朱棣,却是邓健刚刚抱着一堆纱料迎面来。 一看到朱棣和徐氏,吓得手中的纱布落下,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奴婢……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刹那之间,纺纱机纷纷停了,宦官和宫娥们都错愕地停了下来。 时间仿佛静止。 太子妃张氏骇然,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她款款起身,从容不迫地朝朱棣夫妇走来,行礼道:“臣妾见过父皇、母后,父皇和母后怎么来了?臣妾未能远迎,万死之罪。” 朱棣脸上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徐皇后却是露出了欢喜的样子,上前去搀扶起张氏。 不过很快,朱棣和徐皇后的心思,便放在了朱瞻基的身上。 却见朱瞻基也在张氏的身后行礼。 朱棣抢上前去,一把将朱瞻基抱起,笑着道:“想不想你皇爷爷?” 朱瞻基歪头思索了片刻,才清脆地道:“想。” 朱棣大喜,随即便道:“你和你母妃在这里做什么?” 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朱棣很清楚下头人弄虚做假的程度,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媳,也颇有几分狐疑。 朱瞻基立马就道:“纺纱呀。” 朱棣皱眉:“纺纱做什么?” 朱瞻基道:“卖钱呀。” 朱棣嘟囔道:“你这小小年纪也晓得钱,你是皇孙,不能掉钱眼里。” 朱瞻基脑袋钻在朱棣的怀里,半依偎着,奶声奶气地道:“那可不成,父亲和母妃说啦,现在咱们东宫的人多,这么多张嘴,又不请皇爷爷调拨钱粮给东宫,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不挣钱可怎么成?会饿死的……” 说着,朱瞻基捂着自己的肚子,一副痛苦的样子。 “你也晓得饿?” 朱瞻基道:“当然晓得,我现在就饿的很。” 说着,朱瞻基皱着眉毛,一张小脸蛋皱成一团。 第五十七章 好圣孙 朱棣一听,心要化了,立即回头催促亦失哈:“糕点,糕点。” 亦失哈哪里敢怠慢,一溜烟跑出去。 朱棣笑着道:“好孙儿,你来告诉皇爷爷,为何你母妃穿着布衣。” 张氏连忙叩首道:“回父皇的话……” 朱棣摇头道:“朕问皇孙。” 张氏便不吭声了。 朱瞻基道:“皇爷爷,你长这样大,想不到竟也不懂事。” “啊……”朱棣一愣。 朱瞻基认真地‘教训’朱棣道:“咱们在生产纱布呢,这里这么多的纺机,父亲和母妃都说啦,来这儿得穿短布衫,如若不然,穿着长袖子,可不便啦,一不小心就要摔了。” 朱棣:“……” 朱瞻基接着道:“皇爷爷以后也要好好学一学,长一长见识,这样才能有本事。” 朱棣不由得大笑,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又虎着脸道:“你这小家伙,皇爷爷懂得可多了。” 朱瞻基便道:“那皇爷爷会纺纱吗?” 朱棣:“……” 朱棣沉默了片刻,好在这时候……亦失哈匆匆回来,端着一个食盒,小心翼翼地上前之后,取出一碟子桂花糕,朱棣取出了一块,便送到朱瞻基的嘴边。 朱瞻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糕点,喉咙滚动,吞咽着口水,可口水还是不争气的像瀑布一般自嘴角不断流出来。 “来,好孙儿,来吃。” 朱瞻基却是不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 朱棣道:“吃呀。” 朱瞻基馋得像张家界见了游人的猴子,不断地吞咽口水。 朱棣见他古怪:“咋不吃了,不喜欢?那你想吃什么?” 朱瞻基的眼眸里露出挣扎之色,很努力地将目光从糕点上移开,才道:“孙儿不能吃。” “为何不能吃?” 朱瞻基道:“母妃说……现在东宫来了这么多人,钱粮肯定是不足的,要共体时艰,一起度过难关,父亲和母妃都要做出表率,原先的三餐,改为两餐,上行才可下效……我……我最听母妃的话了,母妃吃两顿,我也吃两顿,现在还不是用膳食的时候,孙儿若是吃了,别人瞧了去,母妃的话就不灵啦。” 朱棣听到此处,身躯下意识的一颤。 而后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依旧还在吞咽口水,小脑袋却拼了命地想抗拒朱棣手上捏着的糕点。 朱棣低头,看着张氏道:“不能委屈了孩子。” 张氏回应道:“父皇,是臣妾有错。” 朱瞻基嘟囔着道:“不是母妃的错,是我自己的主意,母妃都节衣缩食,做儿子的怎么能大吃大喝呢?皇爷爷见了高皇帝茶不思饭不想的时候,难道还能大吃大喝吗?” 朱棣似有触动,摸了摸朱瞻基的小脑袋,口里喃喃道:“好啊,好啊,你这话将朕问住了,朕怎么答你才好。” 说着说着,朱棣的眼眶都红了,既是心疼,又是感触万千:“孙儿,这东宫新进来许多秀女吗?是谁采买的?” “俺舅舅。”朱瞻基道。 显然这个答案是朱棣意想不到的,微微皱眉道:“张安世?” 朱瞻基干脆地道:“是呀。” 朱棣道:“听说他采买的价格低廉,是吗?” 朱瞻基道:“是呀。” 朱棣露出几分不悦:“百姓们卖儿鬻女……他倒好……” 朱瞻基这回立即反驳:“不对。” “啊……这……” 朱瞻基气鼓鼓地道:“不许皇爷爷骂阿舅。” 朱棣:“……” 朱瞻基道:“这些人很可怜的,她们被买来的时候,许多人已是饿了好多天了,我见她们时,她们还赤着脚呢,阿舅说……咱们得帮着救灾,母妃便也说,有事她来承担,先将人接进宫来要紧,在东宫,总还有一口饭吃,若是送去了其他地方,还不知什么样子。” 朱棣听罢,猛然醒悟。 他回头,看见这里许多宫娥,虽也都和张氏一样穿着布衣短衫,不过很多人都很是消瘦,显然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过气色,却好像好转了不少。 朱棣点着头道:“对,是朕的不对,朕这个人哪,冲动易怒,孙儿教训朕一下,朕就明白了,你当真不吃糕点吗?” 朱瞻基又看了那糕点一眼,眼中闪过不舍,最终坚定地道:“不吃,说不吃就不吃。” 朱棣很是感慨,语气缓和了许多,朝张氏道:“快起来吧,你也不容易。” 张氏始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又行了一个大礼:“谢父皇。” 说罢,她便站到了徐皇后的身侧。 徐皇后很高兴,她虽始终没有说话,却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此时拉着张氏的手:“来,看看这料子。让我这做娘的,也来试着纺纱。” 说罢,不顾朱棣,便坐到张氏方才的纺机边,张氏则在旁小心地应对,跟她说着这纺纱的诀窍。 朱棣也没有执意让朱瞻基吃糕点,将糕点交回给亦失哈,他抱着朱瞻基亲了一口,愉悦地道:“好孙儿,将来必能振俺家业,比你爹强。” 朱瞻基皱眉:“皇爷爷的胡子扎疼我了。” “好好好,是皇爷爷的不是。”朱棣抱着朱瞻基,欢喜得不得了,平日里他凶巴巴的,现在难得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 “皇爷爷,你要去瞧新进的宫女吗?” “啊?”朱棣愕然了一下,随即将朱瞻基放了下来,笑道:“走,带皇爷爷去。” “皇爷爷,来。” 朱瞻基兴冲冲地牵着朱棣的手,一路拖拽着朱棣似的,穿过重重的宫阙,到了一处东宫的角落,这里多是低矮的建筑,一排排的。 朱瞻基这时挣脱开朱棣的手,叉着手道:“这些人是前日新进来的,母妃和阿舅说,松江受灾最重,所以多从松江采买,她们还没适应呢……皇爷爷……” 朱瞻基仰着头,热切地看着朱棣道:“她们说话的口音,我听不懂,她们比我还胆小,像受惊的小雀儿一样……” 朱棣看到一个个新进的‘宫娥’,却是沉默了。 这些人有的走出来,到了屋中间的天井打水,有的在浆洗衣物,因为刚来,还不懂如何操作纺纱机,所以先让她们在此适应。 看着这一个个双目没有神采,畏畏缩缩,同时面色枯黄,好像黄蜡一般渗人的女子,朱棣心惊肉跳,还有几个女子,肚子胀得极大,可露出来的手臂,却好像是一节节枯枝一般。 朱棣上前几步,离得近的一个宫娥要躲。 朱棣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宫娥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话,朱棣没听明白。 朱棣道:“你慢些说。” “陈文雅……” 朱棣蚕眉一挑:“有名有姓……家里有人读过书是吗?” “是,是……” “你父兄呢?” 女子听罢,悲从心来,她鼓囊囊的肚子起伏,脸色越发的蜡黄,没有神采的眼睛泪如雨下:“都死了,家父被大水冲走了,两个兄弟……长兄失散了,二兄和人夺食,被人打死了。” 朱棣久在军中,自然也见过兵灾过后,赤地千里的场面,可那时的朱棣是将军,铁石心肠,一切以胜利为目的。 今日目睹这女子,竟是迟迟不语。 缓了缓,他才道:“来这儿……还好吗?” 女子趴在地上,身子蜷缩着,磕头如捣蒜:“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千秋,若是不买了我,只怕我早已被野狗啃了……” 朱棣想到这女子也曾出自书香门第,可转眼之间,沦落至这样的地步,吸了口气,道:“官府可有救济吗?” “他们……他们曾说要救的……” 朱棣似乎明白了什么,暴怒道:“入他娘的一群狗官!” 女子吓得瑟瑟发抖。 朱棣连忙忍住了脾气,道:“不是骂你。哎……” 叹口气,又看了那依旧发抖着身子的女子一眼,再没有多说什么,拉着朱瞻基的手转身离开,一面教导朱瞻基:“好孙儿,你记着,为人子要懂得孝顺,可为人君者,却要懂得明察秋毫,切切不可让人糊弄了去,人心有时比凶兽还可怕。” 朱瞻基很是认真地道:“孙臣懂的,谁敢骗孙臣,孙臣入他娘!” 第五十八章 有杀气 朱棣顿时又大怒:“你他娘的怎的骂人?谁教你的,小小年纪咋不学好?” 朱瞻基心怯,垂着脑袋道:“是……是……” 朱棣收敛起脾气,摸摸他的脑袋道:“好啦,饶你一次。” 这时,朱高炽已带着东宫上下人等闻讯而来,朱高炽心里很是忐忑,不知父皇为何突然来此。 他远远见了朱棣,便一瘸一拐的疾步上前,拜倒在地道:“儿臣见过父皇。” 朱棣牵着朱瞻基的手,脸上冰冷起来:“方才在做什么?” 朱高炽道:“儿臣在听众师傅们讲授经学。” 朱棣冷冷道:“倒是自在得很。” “儿臣万死。”朱高炽诚惶诚恐地应对。 朱棣道:“你儿子都要被你饿死了,皇孙的身子,你也不顾吗?” “啊……”朱高炽诧异,随即忙埋下头:“儿臣罪无可恕……” 朱棣瞪他一眼:“储君未必就要听什么经学,那个杨士奇就说的很好,要多看看汉时文景帝时的奏疏,结合《汉书》进行对照。” 朱高炽道:“儿臣无能,让父皇多虑,实在……万死……” 朱棣板着脸:“明日朕命人将批阅的奏疏也誊写一份送东宫来,你多看看,好好学。” 朱高炽一脸诧异,甚至有些慌乱。 “还愣着做什么?” “是,是,儿臣遵旨。” 朱棣牵着朱瞻基,扬长而去。 朱高炽依旧跪在原地,瞠目结舌。 徐皇后亲自纺出两尺纱来。 朱棣见天色已晚,催促徐皇后快走。 徐皇后笑吟吟地拉着张氏的手,又说了许多话,道:“可惜宫中不能自在,总不能像东宫一样弄出这么多的纺纱机,过一些时日,本宫还来,一来二回,这新的纺纱机便熟悉了,熟能生巧嘛。” 张氏不卑不亢地道:“母后学的已是极快的了,若是有闲,我给母后缝制几件衣衫送进宫里去,就怕父皇和母后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徐皇后大悦道:“你尽管送来,我教陛下天天穿着。” 朱棣一脸受不了的样子:“走走走,怎这样多话。” 朱高炽则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徐皇后动身,临别时,忍不住抱一抱朱瞻基,摸一摸他的脸,眼泪婆娑起来,不断嘱咐:“不要饿了自己,再饿不能饿了自个儿,知道吗?你什么时候想皇爷爷和皇祖母了,便和你的母妃说,教她带你入宫……” 朱瞻基应下。 朱棣背着手,一路绷着脸,回到宫中的时候,徐皇后露出几分疲惫之色,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朱棣一眼道:“陛下,咱们有个好儿媳啊。” 朱棣点头,露出欣慰之色:“也有一个好圣孙!” 徐皇后脸上不知有多宽慰,朱棣温和地道:“好啦,你身子还需调养,先去歇了吧。” 徐皇后似乎明白朱棣还有什么事办,于是动身往寝殿去了。 这偏殿之中骤然安静下来。 朱棣只稳稳坐着,脸上的表情开始忽明忽暗起来。 他一双眸子,渐渐从温和变得如坚冰一般,双眼顾盼之间,隐有宝剑出鞘的锋芒。 “来人!” 亦失哈上前,躬身道:“奴婢在。” 朱棣手指头敲击着御案,打出节拍,他沉吟着,节拍越来越快。 良久,他缓缓道:“其一:太子妃之弟张安世……敕承恩伯,此子……有一个好姐姐,何况听闻他父亲早亡,是该沾些雨露了。” 亦失哈恭谨地道:“奴婢记住了。” 朱棣敲击的节拍越来越急促,甚至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感觉:“花不乐这个人……立即拿下,送北镇抚司,不必讯问,告诉纪纲,给朕好好地再阉他几次,来年开春处死!” 亦失哈听到这里,两腿一紧,突然有一种幻肢一般的疼痛。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随即又道:“其三:过两日就是万寿节,热闹一些吧,尤其记得召张安世入宫,这个小子……朕从前觉得他可恶至极,可现在思来,再坏,还能有刑部大牢里的那几个臭小子坏吗?” 顿了顿,又接着道:“他的姐姐太子妃是明事理,知大义的,朕就借万寿宴,帮着太子妃管教敲打一下这个小子吧,该赏要赏,该收拾还是要收拾,别最后和朱勇、丘松这几个家伙一样胆大妄为,坏事做尽!” “是。” 不久之后,殿外突然传出凄然的惨叫,却是那花不乐的声音:“陛下……陛下……奴婢冤枉,冤枉哪……陛下……饶命。” 朱棣只蜷身坐在御座上,裹着长袖,对此充耳不闻。 ……………… 张家。 清晨时,杨士奇便如往常一样来到了这里。 带着上坟的心情,他没有立即开始授课。 倒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职责敷衍,而是他很清楚,他的那位学生,十有八九还在呼呼大睡。 所以他如往常一样,先抵达了书斋,在这里,邓健已经很默契地开始喝着早茶了。 “杨侍讲早上好。” “好。” “茶水已给你热好了,请。” 杨士奇颔首,落座。 吹拂着滚烫的茶水,开始了每日的闲聊。 天文地理,朝野内外,这一个读书人,一个宦官,无所不聊。 这也不是两个人的脾气契合,而是不聊的话,就只能玩泥巴和数蚂蚁了。 “昨日听闻陛下去了东宫?” “是啊,咱见陛下来,大吃一惊。” “不知……” “别打听这个,这些咱可不敢说,乱嚼舌根子,是要掉脑袋的。”邓健呷了口茶,又道:“咱们说一些能说的。” 杨士奇点了点头,便道:“上一次,请邓公公打听的事,不知可有音信了吗?” “你是说郭得甘?” “正是。”杨士奇叹口气:“这郭得甘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受他恩惠,只求能够登门拜谢,可是……说来惭愧啊,迄今竟还与恩公素未谋面。” 邓健道:“郭得甘这个人是谁,咱还真是怎么也没打听出来,此人来无影去无踪,真是个高人,这些日子,总听你念他的好,咱心里头也在嘀咕呢,想着若能见一面,也足慰平生了。” 杨士奇不禁叹息,眼中闪过失望。 “过几日,咱们公子就要入宫了,咱们现在的心思,还是放在公子的身上吧。” “一提及他,我心里甚是担忧啊,前几日不知怎的,他老实安分了一些,可才几天,又故态萌发。若是陛下知道他这样不争气,只怕要动怒。哎……还不知到时入宫祝寿,会遭受什么雷霆之怒呢。一旦陛下震怒,若是再迁怒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 杨士奇不由得又叹息一声,一脸忧愁。 他对张安世实在不看好,这……什么玩意…… 他也算是教过无数学生了,无论去哪里,那些学生都是如饥似渴的学习知识,因为知识是宝贵的,没有人对知识如此怠慢。 这张安世如此好运气,天家外戚,太子对他又宠溺无比,太子妃更只有他这么一个兄弟。 就这么一个人,但凡他稍稍上进或者正常一些,这辈子也少不得一生富贵。 可现在看来……此人的性情,倒是和历朝历代的不少纨绔外戚差不多,迟早要惹来祸端。 正说着,外头有人唱喏道:“有圣旨!” 一听到圣旨二字,杨士奇的手颤了颤,滚烫的茶水也泼了出来,洒在了他的手上。 ( 第五十九章 封赏 杨士奇扑哧扑哧地忙将茶盏搁下,不由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来,邓公公,这恐怕不是好事。” 邓健也有些慌,但还是咳嗽一声,压低声道:“杨侍讲慎言,陛下不是曹操。” 杨士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整了整衣冠:“去,快去请安世公子。” 张安世几乎是被人从被褥里拖拽出来的。 这几日他都没有睡好,想到自家几个好兄弟还在大牢里,他便觉得心里藏着事,一到夜里便辗转难眠。 说实话,这世上还能像他一样有良知且讲义气的人。 已经不多了,换做是别人,谁才管别人的事。 他睡眼惺忪,张三和两个女婢匆匆来给他穿衣。 “少爷,少爷,有圣旨,有圣旨呢,杨侍讲说了:‘恐怕有祸事。’”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那赶紧啊,请我姐夫来……” “先去听圣旨。” “对,对。”张安世忙是点头,他心里也有些忐忑。 整了衣冠,急匆匆地赶到前庭,此时已有一个通政司的宦官在此候着了,手里捧着旨意,高声道:“张安世接旨意。” 张安世学着上辈子电视剧的模样夸张地行了大礼,道:“张安世接旨。” 宦官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太子妃张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朕久闻贤名,心甚慰之。又闻:其父京卫指挥使张麒虽丧,亦为北平王府旧人,靖难之战之中,颇有功勋。今朕思之,张麒子、张氏弟张安世者,已至弱冠之年,即敕其承恩伯,颁铁券,世袭罔替,以彰其荣,钦哉!” 张安世听罢,晕乎乎的,那宦官却已上前,笑着道:“恭喜,恭喜,恭喜承恩伯了。” 张安世咧嘴一笑:“哈哈,我封伯了?” 宦官道:“正是,恭喜伯爷。陛下还有交代,说过几日便是万寿节,若要谢恩,就在万寿节那一日入宫致谢即可。” 张安世喜出望外道:“好好好。” 明朝有专门恩赏外戚的制度,比如皇后的亲戚,往往会敕封侯爵或者伯爵,不过太子妃的亲戚,封官是有可能的,封爵却是极少。 比如张安世的亡父张麒,他就封了指挥使的官,而张安世因为年纪还小,并没有武职。 可现在陛下突然封爵,显然别有深意,这分明是告诉百官,张安世就是未来的皇亲国戚啊。 看来永乐皇帝还是懂事的。 张安世笑着道:“敢问公公,既然封爵,照理难道不该赐田地吗?” 宦官一脸尴尬:“这个……” 张安世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张家受如此国恩,就算陛下不赐田产,也不打紧的。我……受的住……” 邓健和杨士奇二人正站在后头,瞠目结舌。 送走了那宦官,张安世便命张三将赐下来的免死铁券拿出来把玩观看,他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看看,免死的,杨侍讲,你也来看看,这铁券上的金字写着什么,我认得‘制曰’两个字,还有‘宜荣恩典,特封尔为承恩伯,与尔立誓,除谋逆不迶,其余若犯死罪,免尔本身一次以酬尔勋……” 张安世高声念诵,生怕没人听见似的。 邓健在旁笑嘻嘻的,他眉开眼笑,显然也意识到,这分明是太子的地位稳固了。 杨士奇是读书人,读书人是含蓄的,是内敛的,一见张安世如此得瑟样子,忍不住道:“公子,这免死铁券在靖难之前,赐出了三十四张,这三十四功勋,存留于世者……寥寥几人而已。” 张安世顿时大倒胃口。 张三在旁眨眨眼:“死了二十七八个?” 杨士奇瞥了一眼张三,认真地道:“是死了二十七八‘家’……死的不是人,是整家整族都死绝了。” 张安世突然感觉手上的东西有点烫手,忍不住高声道:“你别说了,难道这些我不知道吗?你讲的是典故,我说的是当下,当下的天子宽厚,不可和当初同日可语。” 说罢,忙将铁券收了,感慨道:“我很惭愧,陛下如此看得上我张安世,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从今日起,我更要做一个有用之人,方才对得起陛下对我的青睐。“ 杨士奇道:“旨意写的明明白白,是太子妃娘娘……” 张安世正色道:“杨侍讲,你知道为啥你总升不了官吗?” 杨士奇:“……” 张家这里热闹无比,张安世穿上了钦赐的麒麟服,这大红色的斗牛服,一般是宫中赐给特殊的宦官还有宰辅的。 不过一般也赐给有爵位的勋臣,张安世是伯爵,穿斗牛,若是侯爵、公爵,可能就是钦赐飞鱼服,再往上,便是王爵才有的蟒服了。 当然,明朝的服装设计很奇怪,因为无论是斗牛服,还是飞鱼服,亦或者是蟒袍,其实都和黄袍形制上差不多,需要仔细才能分辨。 张安世显得格外的精神,美中不足的就是袖子有些长了,不过这并不影响逼格,穿着这斗牛服,神清气爽,又让张三取了张家的家传宝刀来。 这是张安世父亲遗下来的一口刀,子孙们不肖,才两年功夫,已是锈迹斑斑。 当然,不肖的是从前那个张安世,这鳖孙缺大德,亡父的遗物都不爱惜。 将刀系在腰间,头顶乌纱帽,张安世尽情展示:“如何,如何,是不是英俊挺拔?” 杨士奇已经懒得说话了。 邓健则乐呵呵地道:“是是是,既英俊又挺拔。” 张三与有荣焉地道:“我家公子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公侯不在话下。” 张安世道:”好啦,差不多得了,哎呀……我还有大事要办,张三,随我走。” 说罢,心急火燎地带着张三,匆匆而去。 只留下邓健和杨士奇。 邓健摇头微笑:“杨侍讲……想开一些。” 杨士奇道:“我倒是不担心自己,只担心承恩伯他……你看……为人要谨慎啊,如今得了恩隆,更该如履薄冰,当今陛下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知道承恩伯如此性情,只怕龙颜震怒,要教公子贻误终身。” 邓健也吁了口气,不免也忧心道:“是啊,所以过两日的万寿节,才至关重要。” 二人唏嘘着,一时无话。 ………… “好兄弟,好兄弟……” 刑部大牢里,张安世穿梭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发出激动的声音。 那一间囚室里,三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此刻正各自懒洋洋地躺着不动。 他们在养精蓄锐。 在这里倒没人敢为难他们,这时代也不存在所谓的肥皂。 可这等不见天日的寂寞,却足以让这样年纪的少年郎逼疯。 唯一镇定的就是丘松,他总能自娱自乐,有时自己和自己说话,有时很认真地挖着自己的鼻孔,有时如入定一般,一坐就是一整天。 朱勇和张軏就没有这样的闲情了,他们掰着手指头细数着日子,或是不停地斗嘴。 当然,难免他们会挂念着大哥如何了。 如今只有大哥一人在外头,没了他们,一定很寂寞吧。 亦或者……京城三凶的千斤重担都压在大哥的身上,大哥一定焦头烂额。 大哥会不会因为过于想念他们而消瘦呢? 不过当听到熟悉的声音,朱勇和张軏都激动起来,隔着栅栏,朱勇道:“是大哥吗?是大哥吗?” 一会儿功夫,张安世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张安世兴冲冲地道:“看,大哥这身衣衫怎么样?威武不威武,拉风不拉风?” 朱勇和张軏定睛一看,便见张安世穿着斗牛服。 这两个家伙是识货的人,当然晓得其中的奥妙。 “呀,大哥你这是……” 张安世道:“大哥我忍辱负重,如今……封爵了,现在是承恩伯,你听听,承恩……这是多大的恩典啊,可见陛下对我改观不少。” ( 第六十章 万寿节 朱勇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他家里虽然有个公爵,可那是世袭的,还得等老子死了才有资格承袭呢。 张軏也很是羡慕地道:“大哥就是厉害,转眼功夫,就已封爵了。” 张安世安慰他们:“大哥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啊,现在你们的爹娘都不管你们,想要救你们出去,我就一定得要重新做人,争取在陛下的面前留一个好印象,只有接近了陛下,得了圣恩,过了三五年,再泣血为你们进言,这样你们便能逃出生天了。” 张軏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有理。 朱勇则道:“大哥,这里有吃有喝,又有兄弟作伴,虽然难受,可俺却不担心,唯一担心的倒是俺爹,大哥你在外头,帮俺盯着一点,那老糊涂虫不擅持家理财之道,别等我出去,俺的家业给他败完了。” “啊……这……”张安世万万没想到,朱勇如此的早熟,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顾家了:“我有空劝劝世伯。” 张軏此时反而低着头不语。 张安世便看着他道:“咋了,三弟。” 张軏道:“俺爹要晓得我这样,一定心疼得很,世上只有俺爹和大哥会记挂着我,可惜……他先去了。” 张安世隔着栅栏摸摸他的脑袋,叹息道:“将来你会比你爹有出息的,到那时候吐气扬美,世叔在天有灵,一定欣慰。” 张軏点点头。 张安世看着毫无顾忌仰躺在牢里纹丝不动的丘松一眼:“四弟咋了?睡着了。” 朱勇道:“他就是这样的,大哥别理他。” 丘松这才动了动,泰然自若地躺在污浊不堪的地面上,掀起自己的衣来,露出他的小肚腩:“大哥,俺在晒肚子呢。” 张安世诧异道:“这里没有阳光,还有这晒肚皮有啥玄机?” 丘松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小肚腩,气定神闲地道:“心里有阳光,就能晒。” 似乎觉得张安世的智商可能理解不了此中玄机,他又道:“俺爹说过,习武之人,肚子最紧要,这肚皮要糙,要厚,在沙场上才能活的久,有这样的好皮囊,将来才可干大事。” 说罢,他似是炫耀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腩,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张安世不知该怎么接茬,一时无语。 三兄弟沉默了片刻,张安世才开始取出食盒:“来,来,来,看大哥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说罢左右张望,才小心翼翼的道:“还给你们带来了一些水酒,咱们就在这儿喝一些,咱们年纪还小,不宜多喝,意思意思就够。” 张軏道:“大哥对咱们真好,总是记挂着我们。” 说罢,三人席地而坐,隔着栅栏,取出食物和酒水。 远处负责当差的狱卒一见,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将脑袋别到另一边去,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四弟,来喝酒吃肉。” 丘松依旧晒着肚皮,纹丝不动,口里道:“不吃,还没晒够,还要一炷香,你们吃。” 朱勇低声嘀咕道:“大哥别生气,他就是这样的。” 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 再过两日,就是万寿节。 张安世探望了三兄弟,便又乖乖溜回去,老老实实地继续受邓健和杨士奇的教诲。 连续几日闭门不出。 而此时……荒凉的宅邸里,朱棣坐的纹丝不动。 在他的跟前,摆了一桌酒水,菜肴和酒水已凉了,朱棣没有动筷子,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有碎步匆匆而来,一个护卫行礼,低声道:“陛下,这几日……不知何故,都不见郭得甘在常去的几处出没,方才卑下人等四处搜寻,也不见其踪影。” 朱棣听罢,淡淡的颔首:“知道了。” “要不……”这护卫迟疑了片刻:“给锦衣卫下一个条子,让他们打探……” 朱棣依旧纹丝不动,眼眸微微眯着,似乎是思索着什么。 登基为帝已两年有余,别有一番滋味。 从前见太祖高皇帝在皇位上时,何等的尊贵。 可当朱棣也称孤道寡时,方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孤家寡人。 从前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军将们,如今对自己敬若神明,连说话都小心翼翼。 以往一家人和和美美,承欢在自己膝下的儿子们,依旧还对自己亲近有加,可朱棣在他们身上看到了野心,看到除了亲情之外,还有争权夺利的盘算。 无数臣民,现如今都凝视着他,猜测着他的心思,有想逢迎,有想讨好,也有人对他杀侄夺位的不屑于顾。 苍生万民的重担,也压得朱棣喘不过气来。 偶尔,朱棣会回想在北平时,和军将们称兄道弟,摔跤喝酒时的放声大笑。 也会想起,在冷冽的寒冬里,一家人围坐在炉火边,温了小酒,彼此畅言的欢笑。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朱棣扫了一眼跟前这冷清的酒桌,他知道,菜肴冷了,温热的酒水也已冰凉。 半月之前,还和他叽叽喳喳个没停的那个少年,如今似乎也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所见所感,尽如泡影。 “陛下,陛下……” “嗯?”朱棣回过神。 护卫道:“是不是请锦衣卫……” 朱棣却是长身而起,似乎在这一瞬间里,又恢复了顾盼自雄的帝王威严:“不必,都由着去吧。” 说罢,龙行虎步,匆匆离去。 只有这宴席上的一杯茶水,尚还残留一丝余温。 ………… 万寿节。 东宫一早便开始张灯结彩。 为了恭祝朱棣的生诞之日,朱高炽今儿早早起来,便先入宫祝寿。 回来时已是正午,而此时,张安世已被邓健催促着到东宫集合了。 同来的还有杨士奇,杨士奇今日即将结束最后一天的上坟,居然心情还不错。 太子当然要亲自询问张安世的功课,邓健永远保持着笑吟吟的表情,行礼道:“太子殿下,礼仪方面,不成问题了。” 朱高炽听罢,随即看向杨士奇:“杨卿,经义文学如何?” 杨士奇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比从前稍有长进。” 朱高炽来了兴趣,道:“杨侍讲有劳,或许安世将来也可学富五车。” 杨士奇缄默不言。 朱高炽这时才察觉到杨士奇可能只是客套,于是便看向张安世,道:“安世啊,入宫之后,千万小心仔细。” 张安世道:“姐夫放心吧,我一定不给你丢脸。” 朱高炽干笑:“先去内苑,见你阿姐吧。” 说罢,便领着张安世至太子妃张氏的寝殿。 这时的张氏,正在给朱瞻基穿衣。 这是皇孙,今日寿宴,皇帝肯定要过问自己的孙儿的。 朱瞻基才四岁大,已到了能够走路的年纪,他穿着一身新衣,头戴着小一号的罩了乌纱的翼善冠,显得神气十足。 张安世给张氏见礼:“阿姐。” 第六十一章 入宫赴宴 张氏笑着道:“听说你近来还算老实。” “我一向老实。” 张氏便道:“真没有惹事吗?” 张安世道:“阿姐我每日被人看管着,能惹什么事。” 张安世知道,如果说自己没惹事,他家姐姐肯定不放心的,可如果说自己被人看着,所以惹不出事来,他家姐姐就信了。 果然,张氏露出微笑,道:“你呀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今日入宫赴宴,你可要小心了,千万不要惹出事端,父皇的脾气不好,一旦震怒,有你的好果子吃。” 张安世道:“阿姐放心,我一定应对如流。” 张氏还是担心,蹙眉道:“可我从宫里打探来的消息,说有人会故意想刁难你,你定要小心为上。” 张安世满不在乎地道:“阿姐,你不要再絮叨啦。” 张安世觉得,张氏这絮絮叨叨的样子,像极了前世他的至亲,似乎在他们的眼里,他总是长不大的孩子。 张氏眼睛便开始发红:“你总是如此,说什么也不肯听,等吃了亏,该怎么办才好。哎……父亲在天之灵……” 说到这里,一旁的朱瞻基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张氏的裙角,奶声奶气地道:“母妃,母妃,你别哭,我会保护阿舅的。” 张安世:“……” 收拾一番,终究是要启程了。 朱高炽亲自抱着朱瞻基上了暖轿,其余人便需骑马入宫。 朱棣乃是马上得天下的人,看不惯皇亲们乘坐轿子,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于是除了文臣,几乎人人骑马。 可张安世不擅骑马,这一路是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到了午门,入宫之后,朱高炽先行抱着朱瞻基入大内,张安世则暂时安排在文华殿一旁的文楼。 此时,这里已来了不少皇亲,张安世甚至看到了张辅,张家也有女眷嫁入宫中,是皇帝的贵妃。 至于其他人,张安世认得的不多,朱高炽将张安世保护得太好了,皇亲的关系十分微妙,波云诡谲,他不愿意让张安世过分的与皇亲国戚们打太多的交道。 张安世在人堆之中,不甚起眼。 一直在此熬到了傍晚,便有宦官进入宣德殿,宣读了皇帝的口谕:“陛下有谕:诸皇亲在此先行入宴,宴毕入文华殿见驾。” 于是皇亲们纷纷落座,大抵的程序都清楚了,几十上百个皇亲,也分远近亲疏,同时也有辈分。 一些近亲如太子和汉王,又或者是年长的驸马、徐皇后的兄弟们,则去文华殿入宴,其他远亲或者是后辈,则在宣德殿赐宴之后,再去拜寿。 张安世落座,他年纪最小,所以只能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大家在宫中,都是规规矩矩的,谁也不敢喧哗,这宴会没有一丁点活络的气氛,一个个人……就好像死了娘一样。 张安世心里感慨,这是鸿门宴吗? 宦官们上了菜肴和酒水,随着钟鼓声响起,皇亲们终于开始动筷子了。 其实大家不敢喝太多酒水,怕到时君前失仪。 当然……有许多人起初还能矜持,等到后来发现这宴会实在无趣,便干脆开始喝酒了。 慢慢的,喝了酒的,有了酒意,话就多了,大家开始热络的打招呼,甚至开始推杯把盏。 张安世年纪小,无人关注,自然还是小透明一般,他吃了一些菜肴垫了肚子,也有一旁的人开始劝酒。 张安世小酌了几杯。 这时啪的一声,一个与张安世同桌的汉子拍案而起。 他醉醺醺的,眼里带着醉意,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一下子要摔倒,紧接着,这人开始啜泣起来,哭了。 边上的人便劝:“这是怎么了?” “我苦啊……”这人捂着自己的心口,好像心疼得无法呼吸一样,他三四十岁的模样,眼泪已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下去,带着哭腔道:“你们说,你们说,世上还有公道吗?” 他声音因为醉酒,变得高亢起来。 其他人见他失态,一个个吓得鸦雀无声。 便连宦官们都有些失措。 这人随即又控诉道:“这满天下人,谁不知道,若没有我,陛下如何能靖难成功,又如何能杀入这南京城?哎……若论靖难第一功,舍我其谁?我苦啊,我如此大的功劳,如今却屡遭人弹劾,我……我……我心里百般苦痛,跟谁说去……” 说罢,他眼泪洒下来,呜咽不止。 张安世见他哭的伤心,又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由得低声朝身边的人问道:“此公是谁?” 那人瞥了张安世一眼,一副张安世孤陋寡闻的样子道:“曹国公,你也不认得?” 曹国公…… 听到这三个字,张安世身躯一震。 曹国公李景隆啊,他怎么不认得? 这位仁兄……当初燕王朱棣靖难的时候,被建文皇帝授予了大将军,统帅三军,号称五十万兵马,围困北平城,最后被朱棣率部击溃。 此后,这位仁兄又率六十万兵马,布阵于白沟河,结果又被朱棣以寡击众,继续击溃,丧失数十万人马不说,粮草辎重丢失无数。 最神奇的是,等朱棣率军过了长江,直逼南京城。当时的李景隆不由分说,直接打开了金川门,开门投降了。 这家伙还真没有吹牛,如果没有他,靖难能不能成功还是两说,这绝对是建文皇帝的猪队友,是靖难的大功臣。 大抵相当于后世的意大利,属于那种总能在适当的时机痛击队友的人才。 李景隆投降之后,朱棣对他还算不错,不过这人的人品实在太渣,那些建文旧臣们将他视作是人间之屑,而靖难的功臣视他为酒囊饭袋。 而最近,许多人弹劾他。 没想到他倒是趁着今日万寿节,在这里哭诉自己的遭遇了。 有宦官见如此不太像样子,连忙搀扶李景隆离席。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众人更加尴尬,一个个默默无言地低头吃菜。 张辅就坐在张安世的不远处,他板着脸,一丝不苟的样子,眼睛瞥到了张安世的时候,总带着一种说不清的不屑于顾。 他是张軏的兄长,能对张安世有好脸色就怪了。 张安世见他瞪自己,实在尴尬,便上前低声道:“世兄……” “我兄弟在狱中还好?”张辅神色淡然,风淡云轻地道。 张安世一脸尴尬的样子:“近来我都在读书,我不知道呀。” “哼!” 张辅别过脸去,不再理张安世。 张安世又是尴尬。 只是张辅喝过了酒,突然看了张安世一眼,意味深长地对他低声道:“待会儿见驾时,需小心在意。” 张安世抬头,奇怪地看着张辅。 张辅又用极轻微的声音道:“陛下若是动怒,乖乖认错请罪,也就不会出什么差错了。你这混账小子,难道不知人心有多险恶吗?多少人盼着你倒霉。” 他说罢,不等张安世回应,却再不理睬张安世。 第六十二章 他竟是皇帝 文华殿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与宣德殿的沉闷不同,在这儿,人们个个洋溢着笑容,朱棣作为寿星,被人众星捧月,人们争先说着祝福的话。 汉王朱高煦道:“父皇寿比南山, 万岁万岁,父皇文治武功,秦皇唐宗也不能相比。” 朱棣道:“朕登极不过两年,就已功盖海内了吗?” “……” 朱高炽道:“父皇赫赫武功,可比三皇。” 朱高炽说完这番话的时候,脸微微一红。 朱棣道:“说谎都这样不自在。” 伊王朱?此时站了出来, 他才十三岁, 乃是太祖高皇帝最小的儿子, 因为还未成年,所以并没有就封,朱棣便赐他府邸在京城暂住。 此时,他也跟着道:“皇兄可比皇考。” 皇考就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朱棣却是眼珠子一瞪:“皇考若是在天有灵,非抽死你这不孝的小子不可。” 朱?便嚅嗫着不敢说话了。 驸马赵辉乃是朱棣妹婿,他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千秋万代,必开创……” “行了,行了。”朱棣打断他:“你们就都闭上嘴吧,让朕好好喝酒,你们一开口,朕就臊的慌。” 朱高煦还不甘心, 便趁机道:“父皇虚怀若谷,令儿臣钦佩之至。” 朱棣脸抽了抽,头上的金丝翼善冠也不由得摇晃颤动起来。 他这时没有制止这些近亲皇族们各种吹捧了, 只是默默地拿起了酒杯,冷不丁蹦出一句话道:“若那个小子在此, 会说什么话呢?” 说罢又怒道:“那小子造谣是个好手。” 众人不知是谁, 面面相觑。 又喝了两口酒,朱棣起身:“来人, 朕要小解。” 说罢,摇摇晃晃的,宦官想搀扶他去恭房,他甩开,心里颇为不痛快,沉着脸道:“朕当初领兵打仗的时候,撒尿从不需人搀扶,都走远一些,不要在朕面前晃荡。” 宦官唯唯诺诺的,慌忙退下。 朱棣出了殿,继续摇摇晃晃,过了长廊,也懒得去寻什么恭房,只走到了连接着宣德殿的墙角,朝那黑灯瞎火的地方一步步走过去。 他踱步上前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竟有人。 黑暗中,一个少年正叉着腿,对着墙角, 朱棣听到了滋滋的声音。 朱棣大怒, 谁敢跑朕的家里头随地小便? 此时,他已有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继续上前,也到了一旁的墙角,扑哧扑哧地解下腰带。 虎目一瞥,这身边对着墙角,扭着屁股,滋滋的在墙角画圈圈的家伙……有些眼熟啊! “是你?” 竟是郭得甘。 朱棣一脸诧异。 张安世的头有些昏沉,方才喝了些酒,膀胱发胀,一时尿急,便匆匆出了宣德殿,而后被冷风一吹,这才察觉到这宫里的酒水有些厉害了。 他尿急得厉害,慌不择路,索性躲在这里尿了再说,反正黑乎乎的,就算被人看见,也不知是谁。 大不了说是张辅干的。 张安世看着这个意想不到的人,抖了抖,也不禁道:“竟是老兄?” 朱棣:“……” 张安世道:“郑老兄是皇亲?” “你也是?”朱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倒是反应很快,甚至会心一笑,其实他一开始就觉得这老兄的身份不一般,就算是皇亲也一点不奇怪。 这时……黑暗中的二人陷入了沉默,二人继续各自撒尿。 而朱棣的心里,却有无数的疑问。 这时……有人打开了话匣子,张安世道:“老兄,你这尿有些短啊,到了你这个年纪,一定要注意爱护自己。” 朱棣听罢,打断了思绪,心里一股无名业火。 于是……便听朱棣呼喝一声:“嘿……哈……” 气沉丹田,腰腹之间,肌肉紧紧一崩。 滋滋滋…… 一道激流滋滋喷射而出,如洪水开闸。 张安世低头,大骇,一时默然。 朱棣风轻云淡地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年轻人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张安世抖了抖,整理了衣冠:“走了啊。” “唔……”朱棣鄙视地瞥他一眼。 却见张安世一溜烟地跑了。 “呵……和朕斗!”朱棣得意地冷笑一声。 不过…… 朱棣忍不住心里又嘀咕。 朕还有姓郭的亲戚? 不过一时也无头绪,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皇家的亲戚太多了,不说远的,单说太祖高皇帝,生下的儿子就有二十六个,女儿十六人,更不必说其他乱七八糟的眷属了。 不过朱棣的心情好上了不少,龙行虎步地回到了文华殿。 文华殿里,皇子和亲王以及驸马们却各怀心事。 汉王朱高煦有些不耐烦了,他朝驸马王宁都使了个眼色。 王宁乃是朱元璋第六个女儿的丈夫,朱棣靖难的时候,他将南京城的军事机密泄露给了朱棣。 因此,在靖难之役中立下大功,他既是功臣,又是朱棣的妹婿,很受朱棣的信任。 王宁如今算是位高权重,不过他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因为和朱高煦关系十分好,被人认为是汉王的死党。 王宁似乎得到了朱高煦的暗示,二人会心一笑,随即各自错开目光。 年少的伊王朱?这时冷不丁地道:“汉王与姐夫在笑什么。” 这一句破天荒的话,让朱高煦顿时恼羞成怒,道:“去去去,一边去。” 朱?虽然是朱高煦的叔叔,却很害怕朱高煦,连忙躲闪到太子朱高炽的身后。 此时,朱棣已摇摇晃晃的回来了,一脸不悦的样子道:“又在吵嚷嚷什么?” “陛下……”王宁这时道:“臣有事要奏。” 朱棣对王宁还是很客气的,刚刚靖难的时候,王宁就冒着风险给他通报军事情报,而且又是他的妹婿,以往关系就不一般。 朱棣随和地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臣要弹劾张安世。” 此言一出,文华殿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朱高炽脸色微微一沉,有些惊慌。 朱棣落座,抿了抿唇道:“今日乃是朕的寿宴……” “正因为是寿宴,所以臣吃了一些水酒,有些话才不吐不快。”王宁道。 朱棣脸色缓和了一些,道:“说罢,这张安世怎么了?” “张安世不学无术,在京城之中,是出了名的草包,他还经常打着皇亲的名义招摇过市……陛下,臣也是皇亲,有些话……憋在这里,实在无法忍受。陛下可知道……坊间是怎么议论张安世的吗?” 朱棣的脸色拉了下来:“如何议论?” 王宁道:“百姓们都说,永乐朝的皇亲,不如建文朝远甚。” 此言一出。 朱高炽的脸色已是惨然,他连忙摇摇晃晃地起身,拜下道:“父皇,儿臣罪该万死!” 朱高煦则站在一侧,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个节骨眼,突然参劾张安世,杀伤力实在巨大。 一方面,王宁没有寻出具体的罪证,因为一旦有具体的罪证,那么皇帝必定会派人核实,东宫也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太子党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干预这件事。 那么就干脆从皇帝的软肋下手,皇帝夺了侄子的大位,对朱棣而言,这本身就是很不光彩的事,所以极为看重天下百姓对于自己的评价。 现在王宁说百姓说永乐朝的皇亲不如建文朝的皇亲,这岂不是说,他这永乐皇帝,不如他那丢了江山的侄子? 这对于朱棣而言,是绝不可接受的。 朱棣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王宁,又看看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太子。 想了想,他压抑住了满腔的怒火,只是语气却是极冰冷的道:“是这样吗?” ”是。”王宁道。 朱棣道:“朕知道了。” 王宁心里已经有了把握,他知道,陛下这是在刻意的压制怒火。可陛下的性子,这怒火便如火山,迟早要爆发出来的。 只是接下来,气氛却一下子清冷起来。 许多人连马屁都没心思拍了,几乎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朱棣默默地喝了两杯酒,才对着身后的宦官亦失哈道:“召大家来给朕祝寿吧。” 亦失哈感受到了朱棣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忙不迭地颔首:“奴婢遵旨。” 他匆匆至文楼,召集其他的皇亲来文华殿见驾。 ……………… 文楼这边,数十个皇亲,一个个整装待发,张安世位列其中,不过他最年轻,只能排在最尾。 众人一个个鱼贯而入进殿,随即朝朱棣行礼道:“臣等恭贺陛下,陛下千秋万代。” 朱棣没有去看这些皇亲,而诸皇亲们也一个个垂着头,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张安世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很想抬头看一眼朱棣长啥样子,于是眼睛很努力地朝上去抬,隐隐约约的……似乎眼前的视线变得清晰。 只是在下一刻,他竟呆住了,一时连礼节都忘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远处那个众星捧月的人。 绰绰的上百盏灯影之下。 那众星捧月一般高坐的人,似乎化成灰张安世都认识。 卧槽……是他? 张安世已是身躯僵直,背脊发凉起来。 此时他脑海竟开始有些空白。 第六十三章 秦王绕柱 令张安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千秋万代,好一个千秋万代,历朝历代,哪一家天子可以做到千秋万代呢?朕不求千秋万代,只求天下太平,让皇考在天有灵,得以慰藉。天下是朕的, 可将来,也是朕的儿孙们的,朕最怕的是……子孙不肖,使先人蒙羞啊。” 大家将头垂得更低,许多人的心里都嘀咕,好端端的万寿节, 大家来祝寿的, 怎的说这些话? 朱棣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 又道:“朕听外头传出许多流言蜚语,说是咱们这些皇亲,可厉害着呢,一个个飞扬跋扈,不学无术,呵……不学无术,这是有人意有所指啊!虽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在朕看来,若不是有些人为非作歹,激起了民愤,又何至到今日这群情汹汹的地步呢?“ “朕不是建文那个小子,朕自认对你们这些皇亲, 已经格外优渥了, 建文在的时候, 对你们喊打喊杀,今日要削藩,明日要将自己的亲族置之死地。你们扪心自问, 朕对你们如何?可你们……就这般回报朕吗?” 朱棣越说越激动,此时老脸已胀得通红。 张安世却依旧呆若木鸡,脑海里,无数的回忆开始涌现出来,然后开始琢磨自己曾经什么时候说过什么话,于是下意识的开始往人堆里钻,脑袋几乎贴着前头张辅的后背,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幻觉,都是幻觉。” 就在这个时候,朱棣突然道:“张安世何在?” 没动静。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 朱棣又大喝一声:“张安世!” 所有人目光逡巡,最后……站在张安世前头的人,自觉地让开了朱棣的视线。 转眼之间,张安世好像赤……条……条……地出现在了朱棣的眼前。 只见朱棣接着道:“这张安世,可是太子的好妻弟,是未来的国舅, 可是你们知道,坊间……” 他一面说,一面目光朝向张安世看过去。 而目光投射的那一刻,朱棣的声音也就戛然而止了。 张安世避无可避,握了握拳,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张安世,见过陛下,陛下……陛下……” 朱棣的脸抽了抽。 大殿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朱高炽在一旁急了,连忙道:“快给父皇祝寿……” 朱高煦和王宁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洋溢出怎么都掩盖不住的微笑。 朱棣道:“你他娘的是张安世?” 皇亲们大气不敢出,他们似乎感觉到山雨欲来,虽然对这个张安世,许多人都不熟,不过见陛下如此,完全已经可以想象得出接下来的雷霆之威了。 张安世有些慌,其实他曾想过这位老兄无数种可能尊贵的身份,可是绝没有想到他是永乐皇帝。 不过到了这个份上,张安世只好心一横道:“是,臣是张安世。” 下一刻,便见朱棣已经离座,朝着张安世疾步走来。 朱高炽大吃一惊,以为脾气火爆的父皇要对张安世不利,立即眼泪婆娑,更咽道:“父皇息怒啊。” 张安世也吓了一跳,看着朱棣像一头豹子一般,直直的朝自己的方向疾冲。 张安世没见过啥世面,吓得两腿都开始不听使唤了,居然下意识的……开始逃。 于是…… 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了。 张安世气喘吁吁地绕着柱子跑。 朱棣在后头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地追。 秦王绕柱! “你他娘的再跑给朕看看。” 张安世要哭了:“我不想跑呀,我不想的,我腿不听使唤啊,要不你别追了吧。大哥……不,陛下,你饶了我吧。” 朱棣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朱棣又惊又怒,偏偏见张安世逃,他的火爆性子也无法容忍自己的脚停下来。 于是一个追,一个逃。 而其他人等,则是瞠目结舌,一个个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在这紫禁城里,发生这样的事,绝对叹为观止。 朱高煦心里狂喜,连忙又和驸马王宁对视。 王宁也喜不自胜,这张安世……看来是必死无疑了。 惊动圣驾到这样的地步,哪怕陛下对皇亲国戚再如何宽厚,只怕这张安世也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朱高炽已要窒息了,他慌张地道:“安世,安世……你停下,你停下。” 张安世满心泪奔,我也想停啊,可是腿真的不听使唤。 一种骨子里的求生欲,让他撒丫子狂奔。 终于,在绕了柱子十数圈之后,张安世猛地感觉到后颈一阵发凉。 紧接着,张安世两腿悬空,被朱棣生生的拎了起来。 朱棣气得脸都白了,可在拎起张安世的刹那,面上却下意识的掠过刹那的狂喜。 “他娘的,你倒是跑啊,你继续跑啊!” 张安世双腿浮空蹦跶了两下,随后一脸真诚地道:“老兄……不,陛下,我错了,这一次是真的,我罪该万死,我十恶不赦,我自省,我检讨,我重新做人。” 朱棣依旧怒气冲冲地瞪着张安世。 “你他娘的还在宫中随地大小便?” 张安世心说,你他妈的不也是吗? 这殿中皇亲国戚们听了,个个诧异,有人更是仔细端详张安世,说实话,自打大明开国,还真没有敢在紫禁城这样撒野的人。 趁着这家伙现在还活蹦乱跳,多看几眼,再迟只怕就看不到了。 张安世诚恳地道:“陛下,臣……再不敢了,当时黑乎乎的……呀……不好,我头晕,我要晕过去了。” 张安世尝试着想脖子一歪,脑袋耷拉下去。 朱棣怒骂道:“你娘的,你还造谣朕?” “没,没有……”张安世矢口否认。 朱棣心里真是惊涛骇浪,不过他心里有一丝激动,可同时…又有一些恼怒:“你还欺君!” 听到欺君二字,跪在一旁已是万念俱焚的太子朱高炽,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历朝历代,欺君都是死罪啊! 张安世被朱棣拎着,没想到朱棣如此大的蛮劲,他磕磕巴巴,强行辩解道:“冤……冤枉……那……那是我的别号……” 朱棣听到这话,竟是无言以对,这小子居然还敢狡辩,于是又怒道:“你还敢强词夺理?” 深吸一口气,到了这个份上,张安世也急眼了:“横竖说啥都是我有罪,若是有罪,那便有罪好了,这是什么道理……” 说到这里,张安世又恢复了理智,突然又变了嘴脸,可怜兮兮地道:“我错了,陛下大智大勇,文成武德……” 原本朱棣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稍稍平静,可一听到了大智大勇四字,总觉得不对味。 入他娘的,他还骂朕吃屎。 ”你诽谤朕吃……”话说到了这里,朱棣又住口,只气呼呼的瞪着眼睛看张安世。 张安世道:“陛下啊,臣对你一片赤胆忠心,天日可鉴啊!” 朱棣冷哼道:“看来你这个小子不知悔改。” 张安世道:“臣改,臣什么都改,要不我们讲和吧,陛下,我也要面子的,亲戚一场,这样拎着不好看。” 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张安世的话似乎越来越放肆。 太子朱高炽瘫坐在地,他似乎开始下定了决心,若是父皇当真要痛下杀手,他只好拼了命,也要保下张安世的性命了。 朱高煦却是抱着手,冷眼旁观,他听到张安世一句讲和,心里却已乐开了花,噗嗤一下哄笑。 王宁意味深长地看了朱高煦一眼,立即意会,便也跟着噗嗤哄笑起来。 他们故意哄笑,是因为知道朱棣最讲面子,毕竟是军中出身的皇帝,说一不二,最讲究的是权威,何况身为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张安世的话引起大家的哄笑,势必更加触怒皇帝。 到了那时,便真的神仙都难救了。 这一声哄笑之后。 朱棣却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安世,虎目越发的凌厉,大喝道:“你还欺瞒了朕什么?” “再没有了。”张安世道:“臣可以发誓。” 朱棣怒气冲冲地道:“那就讲和吧。” 朱高炽:“……” 朱高煦脸色微微一愣,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王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听朱棣又道:“朕还听闻你不学无术?” 张安世已经长长地松了口气,应对也开始从容了一些:“这个……应该也不算不学无术吧,臣还是自信自己有一点才能的。” 朱棣凝视着他,已将张安世放下,他背着手,此时眼眸里已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 他转过头,突然轻描淡写地道:“王卿家。” 王宁一头雾水,却还是期期艾艾地道:“臣在。” 朱棣居然开始慢慢冷静了下来,继而道:“永乐朝的皇亲,不如建文朝的皇亲吗?” 王宁连忙道:“陛……陛下……这是坊间流言。” 朱棣颔首,语气越发的平静,只是这平静的背后,有一种说不出的幽冷:“谁传的流言?” 王宁道:“臣也只是道听途说。” 朱棣冷冷地盯着跪伏在地的王宁,道:“只怕传出流言的这个人……是你吧!” 第六十四章 天子一怒 此言一出,王宁骤然如晴天霹雳一般,身躯颤抖,他颤抖起来,慌忙道:“陛……陛下……这……这是冤枉臣哪,陛下……” 朱棣勃然大怒。 却突然抬腿,一脚朝着跪地的王宁狠狠踹去。 砰…… 这一脚, 直中王宁的左肩。 王宁本还想辩解:“陛下不要误信……” 可当一脚踹来时,王宁已不能言了,只觉得自己的肩头剧痛,一口气竟是提不上来,噗的一下,血气翻涌,一口血喷出来。 朱棣怒不可遏地道:“朕当你是至亲, 信得过你, 入你娘,你竟敢做这样的事!你将朕当傻瓜吗?” 王宁嘴角溢出血来,这时见朱棣犹如发怒的雄狮,此时依旧不明就里,只知道任陛下这样下去,自己只怕不能活了,于是捂着自己的胸口,一面咳嗽, 一面道:“陛下……陛下……老臣……老臣……不知陛下听信了哪一个奸佞之言,陛下……难道忘了当初……当初吗?” 汉王朱高煦见状,整个人心惊胆跳,可也心知这个时候,若是自己不赶紧站出来, 只怕王宁就要不保了。 于是他连忙跪下, 磕头如捣蒜,口里道:“父皇息怒,永春侯何罪?当初若不是永春侯在南京给父皇通风报信,父皇何有今日?倘若永春侯有错,父皇自当细数他的罪证,明正典刑。为何今日却没来由的以莫须有之罪,这般凌辱呢?父皇……” 朱棣转过身,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朱高煦。 而朱高煦却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似乎是在为驸马王宁叫屈。 不管怎么说,如果王宁有错,也该证据确凿。 朱棣对着朱高煦摇头,叹息。 “哎……” 这一声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转头又看向王宁:“朕最后再问你一遍,这些谣言,是何人传出的?是百姓还是你?” 王宁已是吓得肝胆俱裂。 他忍着剧痛,战战兢兢的抬头,却见朱棣此时,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那一双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王宁稍稍接触朱棣的眼神,立即错开,他感受到了, 这眼神, 是杀气! 是一种只要自己稍稍答错了一句,便要教自己粉身碎骨。 他打了个冷颤,张口想说点什么。 朱棣慢慢的手指着张安世,一字一句地道:“张安世是不是不学无术,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算!” 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朱高炽:“……” 朱高炽一脸诧异地看着张安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万万想不到,父皇会如此维护张安世。 可随即,便是一阵狂喜…… 而朱高煦的脸色已如猪肝,他原本还想义正严辞,为王宁辩护,可现在…… 朱高煦心里委屈了,他是皇子啊,是父皇的嫡亲儿子,父皇为了太子的妻弟,竟如此羞辱他,还有老驸马王宁,这……莫非是父皇故意想要打压他吗?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心堵得慌,一股闷气堵在自己的心头。 朱棣继续道:“你王宁是个什么东西,是非曲直,也轮得到你来评判吗?” 王宁更是身躯一颤,听到了这番话,比方才被朱棣踹一下还要疼,心疼…… 敢情机关算尽,结果……结果却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朱棣此时目光落在了王宁的身上,眼中带着冷冽,道:“朕再来问你,张安世是不学无术吗?” “臣……臣……” 在王宁越越发明显的惊慌中,朱棣步步紧逼:“朕再来问你,张安世若不是不学无术,那么……为何坊间会有此流言蜚语?” “陛下……陛下……”王宁老泪纵横。 朱棣笑得更冷:“既是无中生有,那么朕再来问,传此流言之人,是何用心?又是何等的居心叵测?” 这连番的问题,已将王宁逼到了墙角。 到了这个份上,再狡辩……即是死! 王宁便匍匐在地,叩首道:“臣……万死!” “哈哈……”朱棣大笑,慢悠悠地信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众目睽睽之下,他再没有看跪在脚下的王宁,却朝张安世招了招手。 张安世忙上前。 朱棣道:“坐朕身边来。” 张安世悻悻然,方才亲眼目睹朱棣脚踹王宁,让他心里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阴影。 伴君如伴虎啊,这老兄一看就不是好人。 可张安世的处世哲学就是,对坏人要如春天一般的温暖。 毕竟自己不傻,这种人,他惹不起。 于是张安世乖巧地坐在了一侧,欠着身。 朱棣道:“祝寿了吗?” 张安世道:“臣恭祝陛下寿比南山。” 朱棣颔首:“对朕的印象如何?” “臣早就说过,陛下是臣的偶像。” “偶像?” “臣崇拜的对象。” 朱棣一听这个,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气鼓鼓地道:“崇拜朕吃……” “不不不。”张安世慌忙摆着手道:”陛下经文纬武……“ 朱棣一脸嫌弃道:“你怎么和他们一般的德性?” 朱高炽:“……” 伊王朱??:“……” 其实大家现在还是脑子嗡嗡作响,实在是一时之间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了,此时只觉得脑壳疼。 张安世则是尴尬地干笑道:“这是宫中的礼仪嘛,臣来之前,已经学习过很多日子了,就是为了瞻仰圣颜时,不出差错。” 朱棣倒是释然,压低了声音道:“朕思来想去,你还是欺君,张安世,哼,你这谎话真是张口就来。”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到了这个时候,必须得给一个好理由了,于是道:“臣冤枉……” 朱棣听罢,意味深长起来。 而朱棣的目光,则是落在了太子朱高炽的身上。 太子肥胖,此时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依旧拜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朱棣长叹口气,起身,走到了朱高炽的跟前,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太子朱高炽听罢,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 父亲有三个儿子啊,唯独他这个大儿子因为肥胖和身体不好,一直不受勇武著称的父亲垂爱,平日里对他一直是以君臣之间的态度。 今日这一句委屈你了,或许意思是……他和张安世一样蒙受过不白之冤,被人谣言中伤,因而,只是这简短的一句话,即令朱高炽眼眶通红起来,一时之间更咽难言。 朱棣随即回顾四周,道:“好了,继续吃喝。” 众臣已是瞠目结舌,却个个乖巧得如鹌鹑一样。 朱棣道:“朕今日大寿,都给朕笑起来。” 于是众人都咧嘴,笑了。 朱高炽和王宁也笑了,比哭还难看。 只有朱棣旁若无人,将张安世拉到了一边,指着御案上的菜肴道:“这个好吃,你尝尝。” 张安世众目睽睽之下,抓起了一个鹅腿,大快朵颐。 “如何?” “不好吃。”张安世很不客气地道。 朱棣道:“为何?” 张安世道:“陛下让臣不可欺君,臣只好实话实说了。” 朱棣一时不该是痛骂还是赞许。 “以后不要四处胡闹,知道吗?更不要学朱勇和丘松这些混账。” 张安世看了看朱棣的面色,终究下了决心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朱棣似乎一眼看穿了张安世的心思,道:“怎么,想给那几个混账求情?” 张安世道:“他们在牢里挺可怜的,在牢中已是痛改前非了。而且……”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棣一眼,继续道:“而且他们三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啊,将来一定能成国家栋梁的。” 朱棣听罢,不屑地道:“到现在还敢欺君。” “臣仗义执言。”张安世豁出去了。 此时,他猜测过这老兄无数种身份,但是唯独没有想过,老兄就是朱棣,朱棣就是老兄。 这显然是自己陷入了一种思维盲区,想来朱棣也猜测过他无数身份,也绝对想不到他是张安世一样的道理。 他张安世,是何等的义薄云天,现在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怎么着也得给兄弟们说一说才好。 张安世道:“陛下,此三人……确实都是人才啊,他们从前所犯的事,都是为陛下分忧,是为了陛下的……” 他说到这里,警惕地看看四周,便将后头的话略过去,直接道:“臣拿全家作保……” 朱棣一听,顿时又急眼了,瞪着他怒骂道:“住嘴,朕过大寿!” “噢,臣知道了,臣方才口不择言,万死。”张安世表情平和了下来。 事情已经办了,有没有效再说吧,他的清白之身要紧呢,毕竟为了自己的姐夫,也不能继续触怒了这位老兄。 “那臣恭祝陛下万寿!” ………… 朱瞻基没有保护张安世。 因为他一进宫,就被抱去了徐皇后那里,然后……睡着了。 于是被宦官小心翼翼地抱出宫,然后送上一顶暖轿。 朱高炽的心情格外的激动,他没有选择骑马,而是步行。 于是张安世也不得不步行,数十个禁卫,亦步亦趋,随时保持警惕。 朱高炽牵住张安世的手。 张安世下意识的要将手缩回去。 第六十五章 阿舅 我会保护你 朱高炽笑了:“安世,你难道忘了吗?在北平的时候,你那时候还小,是本宫牵着你在世子府里闲逛,那时候你胆子小,没想到现在已长大成人,不愿和本宫多亲近了。” 张安世下意识的嘴角微微勾起了笑意, 这是温暖的感觉。 朱高炽接着道:“没想到父皇竟对你如此的赏识,说也奇怪,你这样大胆,父皇还处处维护你,看来是本宫多虑了,本宫所喜的,不只是你得了父皇的青睐, 而是你能处变不惊,从此不教你阿姐操心,等本宫回去将这消息告诉你的姐姐,她一定高兴得睡不着。” 张安世在月儿之下,踩着自己的影子低头慢行,轻声道:“姐夫。” “嗯?” “世上只有姐夫和阿姐对我最好,我一定要为姐夫分忧,我会帮姐夫的。” “唔……” “姐夫不相信?” “本宫想的是,该怎么关照你才是……” 在二人后头,软轿子摇摇晃晃, 躺在宽大软轿子里的朱瞻基叉着腿, 依旧酣睡。 他唇边还残留着口水流下的残渍, 此时他小眉毛微微紧锁起来, 喃喃呓语:“皇爷爷, 皇爷爷,你别杀阿舅,不要杀……杀啊……阿舅虽然又懒、又馋, 还……还爱说谎, 坏事做尽, 可是……他再没有本事……也是孙臣的阿舅啊……皇爷爷, 不要……阿舅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一骨碌翻了个身,鼾声依旧。 那位老兄是郑亨,郑亨又是皇帝? 回到家的张安世,失眠了。 太可怕了,细细地捋了捋自己当初与皇帝之间的细节。 张安世细思恐极。 他娘的……没一句话是不要杀头的。 随便拎出一个,都要千刀万剐了吧? 张安世心里骇然,伴君如伴虎,太可怕了,那老兄在历史上还能活二十年呢。 于是在辗转难眠时,突然张安世想通了。 怕他个鸟,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爱怎样怎样吧。 于是总算能放松下来,呼呼睡去。 而此时的宫中。 朱棣微醉,由人搀扶着回到了寝殿。 徐皇后笑着道:“陛下今日都来不及好好见一见皇孙呢!” “啊……” “臣妾和女眷们在大内张罗了小宴,却不知陛下在文华殿如何,今日是陛下万寿的日子,陛下一定喜不自胜吧。” “唔……” 徐皇后又道:“陛下是吃醉了吗?” “嗯……” 朱棣躺下, 醉是有点醉了, 却是辗转难眠。 细细回顾着和张安世的几次会面,突然恨的牙痒痒, 这小子说的每一句话都该杀。 可细细一思量,此子的才干,还有……那一份透出来的机灵劲,那种别出心裁,却让人透着一股子喜欢。 这一点倒是像朕啊! 朕年轻的时候,皇考一直都认为朕在众皇子之中是最聪明的。 这般一想,心情稍有平复,不多时,便传出朱棣的呼噜声。 次日…… 杨士奇到了张家。 他先朝张安世行了礼,张安世热情招待。 “公子不必招待了,听闻宫中……陛下对你颇为青睐,倒是在这里恭喜了。”杨士奇认真道。 张安世道:“这多亏了杨侍讲的教诲,没有杨先生,我都不晓得怎么应对呢。” 杨士奇脸一红。 昨夜的事,早就传出来了。 什么秦王绕柱,什么发誓死全家,可偏偏陛下像中了邪一般,竟不追究,似乎此子还颇得圣眷。 这不是见鬼了吗? 杨士奇道:“公子千万不要这样说,这都是公子自学成才,和杨某无涉。” “这是什么话。”张安世道:“若非杨侍讲言传身教,怎么会有现在的张安世?” 杨士奇听的脸都绿了,嚅嗫着不知该说点啥好。 “喔,杨侍讲不进去坐坐?” “我是来见一见张公子,现在公子已经面圣,那么杨某也算是如释重负,从此之后,还需每日去翰林院值事,以后只怕不能常来。” 张安世不由感慨道:“是这样啊,那么实在遗憾,我还希望以后都能跟着杨侍讲读书呢。” 杨士奇脸又一红。 这种事儿,只要张安世不觉得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杨士奇。 杨士奇只好咳嗽一声道:“好了,今日就此别过。” 张安世道:“我送送杨侍讲。” 送到了中门,杨士奇不忘嘱咐道:“张公子,要谨记着,为人要谦虚慎言,你是国戚,许多人盯着你呢。” 张安世道:“多谢教诲,杨侍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杨士奇扭捏了片刻:“以后别总是提及老夫教授你读书的事,总是挂在嘴边不好。” 张安世倒没有多想,就道:“噢。” ………… 而此时,朱棣心里头的震撼劲还未过去。 清早的时候,汉王就来认错了,表示自己和驸马王宁不该在寿宴上挑起父皇的不愉快。 这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朱棣虽面上显得不高兴,却还是道:“王宁现在如何了?” “在家养伤,伤的厉害。” 朱棣只点点头:“教太医去瞧一瞧吧。” 汉王朱高煦听了这话,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看来父皇对自己和王宁还有有感情的。 于是他便道:“父皇,不是说那郭得甘医术了得吗?儿臣听闻他妙手回春,何况他还救下了母后,儿臣对他感激涕零,若是父皇能请他来给驸马都尉医治,就再好不过了。” 朱棣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朱高煦,张口想说什么,可朱高煦却很兴奋。 对呀,我怎么这么蠢? 父皇这些日子,一直将郭得甘这人挂在嘴边,这样看来,父皇最欣赏的人,就是那个郭得甘了。 现在父皇似乎对那张安世颇为喜爱,如今自己手里必须得有一个底牌,比如……拉拢住那郭得甘? “父皇,儿臣对郭得甘,心向往之,何况他对他儿臣有救母之恩,此等大恩大德,三生难报万一……” 朱棣却是打断他:“够了,王宁能活就活,不能活就去死,救个鸟。” 朱高煦:“……” “好了,朕还要署理天下大事,尔退下。” 朱高煦怏怏不乐,他实在猜不透父皇的心思,看来……这些时日还是不要招惹父皇为好,但是他得想办法细细查访那叫郭得甘的高人,若是此人能为他所用,那么他这唐太宗的大业也就事半功倍了。 不过他脸皮厚,依旧不肯走,死乞白赖地站在原地。 朱棣心里恼怒,却也拿他没办法。 老朱家的人,除了建文那个妖孽之外,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十分宠溺的,总是带着一种老农似的子嗣观念。 朱棣便朝一旁的宦官道:“召大臣觐见。” 宦官匆匆去了,片刻之后,在文渊阁待诏的姚广孝、解缙、杨荣数人便来进见。 行过礼之后,朱棣指了指案头上的奏疏,道:“松江和苏州的大灾,为何迄今为止,还没有结束?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解缙站出来道:“陛下,事有轻重缓急,如今押送至松江等地的粮食已经告空,松江一带米贵,朝廷想要赈济,实在是难上加难,再加上陛下营造北平行在,花费又是无数,泉州等地,又要造船,还有陛下操练诸军……” 朱棣露出不悦之色:“你的意思莫非是……朕花的银子太多?” 解缙忙道:“臣绝无此念。” 朱棣道:“听说今年江西大熟,今岁可否征江西之粮,以解苏、松之围?” 解缙断然道:“陛下,不可,江西士绅百姓,本已困顿,若是再加征粮食……臣只怕要激起民变。” 朱棣手慢慢地拍打着案牍,他有自己的盘算,道:“朕的意思是,是让江西的士绅捐纳钱粮,以解燃眉之急,军民百姓困顿,难道那些士绅和地主还会困顿吗?权当是借粮吧,来年松、苏等地大熟,朕自奉还。” 解缙听罢,有些急了,这可不成,这永乐朝上上下下,哪一个大臣不是江西的?永乐朝的阁臣里有七人,江西籍的就占了五个,六部尚书里,十八个尚书和侍郎,江西籍的也占了大半。 陛下说是从江西借粮,弦外之音就是向大臣们借粮。 几个阁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傻眼,很尴尬,这朱老四有点不要脸啊。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落在了解缙的身上,显然,解缙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你解缙要顶住压力啊。 解缙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自己不得不应对了,于是道:“陛下,这几年……灾害频仍,据臣所闻,如今上上下下,士农工商都是举步维艰。臣倒是听闻……近来南京城出了不少富户,还听说……武安侯郑亨,腰缠万贯……陛下……如今即便从江西借粮,也已是远水难救近火,何不先从武安侯人等这儿,先行告借一些呢?” 朱棣听罢,心里勃然大怒。 解缙这明显是托词,意思是要借先从武安侯开始,武安侯都不借,他们凑个什么热闹。 而武安侯那厮,从前朱棣倒是觉得他是一个大气的人,可哪里想到,此人如今变了,变得不认识了。 第六十六章 朕发财了 武安侯不但小气,而且每日哭穷,近来好像故意搬了家里的家具,沿街叫卖,堂堂侯爵,家财万贯,这是做给谁看?还不是说朕薄待了他吗? 这不要脸的老东西! 汉王朱高煦趁此机会道:“父皇, 要不儿臣这儿……想想办法,凑个一万两银子,解一解燃眉之急?” 朱棣诧异地看一眼朱高煦。 心里暖和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还是上阵父子兵啊,其他人都靠不住的,自己的儿子才靠得住。 朱棣道:“要得,汉王心忧百姓,堪为贤王。” 朱高煦纳头便拜,他哭了,擦拭着泪,更咽道:“儿臣乃父皇的骨肉,什么都是父皇赐予的,莫说只是些许银子,便是身家性命,父皇予取予求,儿臣也甘之如饴。” 朱棣颔首,赞许了一番。 解缙等人只当没看见。 你们父子俩怎么表演, 是你们的事, 咱们是来做官的, 又不是来倒贴的。 朱棣嫌这些人讨厌, 便摆摆手:“退下,退下吧。” 朱高煦还不肯走, 趁着众臣告退的功夫,低声道:“父皇,要不儿臣再拿一万两吧,顺道将皇兄的那一份也给了。” 朱棣听罢,道:“难得你还念着你的皇兄。” “是啊,儿臣是这样想的,儿臣只是区区一藩王,若是给了一万两,而皇兄要是一毛不拔,他这太子只怕面上不好看,儿臣将这银子给了,就说是太子捐纳的,如此一来,便可免得天下人说三道四了。” 朱棣颔首:“兄友弟恭,这才是父子、兄弟该当的。” 朱高煦这才心满意足,告辞而去。 朱棣看着朱高煦的背影,若有所思,不过很快,朱棣又开始骂骂咧咧:“郑亨那狗才,真的变了,这还是人吗?原本这样仗义豪气的人,如今被金银迷了眼睛,被财帛蒙了心智,不干人事了!” 骂骂咧咧之后,发现好像也没啥效果, 不能给自己的国库增加一个铜板,也不能从郑亨手里抠出一两银子来。 可心里依旧不忿,便道:“亦失哈……” 亦失哈在一旁,蹑手蹑脚地上前:“奴婢在。” “你若是像郑亨那样有银子,肯捐纳银子给朕解燃眉之急吗?” 亦失哈立马道:“奴婢愿意。” “你看。”朱棣道:“那狗东西,连个奴婢都不如。” 亦失哈:“……” 朱棣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突而想到了什么:“朱勇那三个小子在狱中如何?” “还算老实。” “朕想到,张安世说,此三人犯下禁忌,是因为情有可原,只是当时朕见他有些犹豫,莫非其中真有隐情?” 亦失哈干笑道:“这个……奴婢不知。” 朱棣便疑惑地道:“是什么隐情呢?朕心里烦闷得很,不如去看看他们?” 将这三个家伙关了这么久,朱棣似乎也觉得敲打得差不多了。 此时,朱棣想起张安世,心里倒是暖呵呵的! 这个家伙……成日和那三个小子厮混,居然出淤泥而不染,这真不容易。 亦失哈愕然道:“现在?” “现在!” 朱棣斩钉截铁。 “奴婢遵旨。” ………… 朱棣至刑部大狱。 狱中上下人等,自是纷纷拜倒迎接圣驾。 朱棣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龙行虎步,顾盼有神道:“人在何处?” 狱官立即明白了朱棣的意思,不过他卑微小官,今日能见圣颜,不免心里胆颤心惊,小心翼翼地道:“臣为陛下掌灯。” 朱棣颔首,随这狱官的旨意,进入大狱深处。 朱棣突然想起什么:“东宫那头的人来了几趟?” “来了许多趟了。” “都说了什么?” 狱官踟躇。 朱棣怒道:“说。” “都是称兄道弟的,还说什么要救他们出去。” 朱棣大笑:“好好好,是个讲义气的人,亦失哈……” 亦失哈蹑手蹑脚地在后头跟着,道:“奴婢在。” 朱棣道:“朕看,这张安世和张世美很像,都是那种为人两肋插刀的性子。” 亦失哈笑嘻嘻地道:“陛下明察秋毫。” 心里却不免嘀咕,真是见鬼了,怎么陛下转眼就对这张安世如此好的印象,若换做从前,只怕早就破口大骂张安世狼狈为奸了吧。 隔着栅栏,有人给朱棣搬了一把椅子来。 朱棣落座,看着栅栏后的三个少年。 亦失哈尖声道:“陛下驾到,还不接驾。” 本是躺着的朱勇和张軏二人,立马一骨碌的翻身起来,下意识的纳头便拜:“见过陛下。” 他们诚惶诚恐,如受惊的小鹿。 只有丘松还仰躺着,纹丝不动。 朱棣不免皱眉道:“丘松这是咋了?” 朱勇道:“陛下,他在晒肚皮。” “晒肚皮?”朱棣百思不得其解,便道:“这是何意?” 朱勇期期艾艾地道:“这……这……好像是他们丘家的家传绝学,臣也搞不懂,陛下,丘松就是这样子的,你别理他。” 丘松依旧一动不动,轻轻拍打自己的肚皮。 这时,朱棣只好自行理解为,这是某种类似于气功的功法,丘松已经进入了某种入定的状态。 不过朱棣今日脾气还算好,不想计较这些。 可还是虎着脸,做出一副骇人的模样道:“你们三人,知罪吗?” “知罪了,知罪了。” 朱棣却是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退下。 亦失哈人等不敢怠慢,慌忙如潮水一般退去。 朱棣依旧瞪着瑟瑟发抖的朱勇和张軏:“你们不只胆大妄为,居然还敢欺君罔上!” “啊……”朱勇骇然:“不……不敢的。” 张軏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好像自己受了酷刑,身子已弱不禁风了,眼看着要一脑袋栽倒在地的模样。 朱棣冷哼:“郭得甘便是张安世!”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 两个少年竟已是吓破了胆。 只有丘松,浑然不觉。 朱棣冷笑道:“到了现在,你们还不说实话吗?朕来问你们,当初你们与那汉王卫的百户殴斗,是谁指使的?” 到了这个份上,朱棣已经可以做出清晰的判断了。 这三个家伙,都属于没脑子的,而现在得知,既然张安世就是郭得甘,那么许多事,就需要重新理清了。 朱勇哀嚎道:“陛下,我们不是已经交代了吗?难道陛下还信不过我们?” 张軏也惨叫:“都是咱们自己干的,和他人无关。” 朱棣笑了笑:“你放心,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朕绝不会追究,只是张安世在朕面前为你们求情,朕想知道,你们为何要与汉王卫为难,难道是因为张安世?张安世是太子的妻弟,这样说来,亦或者和东宫有关?” 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 他们可不是傻子。 陛下如此联想,一旦牵涉到了太子指使张安世,张安世再带他们去和汉王殴斗,那么性质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没,没有的事。” “张安世是谁,我虽和他是同窗,可臣与他不熟。” 二人矢口否认,心里却都在想,大哥果然为我们去求情了,大哥……真讲义气。 朱棣皱眉,慢慢诱导道:“你们既然不说,那么十之*****就是如此了,哼,既然你们与张安世不认识,这样也好,朕现在就命人去将张安世宰了。” “陛下饶命!”朱勇凄然道。 张軏也急眼了:“说,我们说。” 朱棣重新落座,面无表情地道:“你们只要老实交代,朕都赦你们和张安世无罪,可若是还敢虚言,朕就绝不轻饶了。” “是……是因为……汉王卫的那个百户,叫梁武的,为了报复我们,故意……坏了我们的买卖。” “买卖?”朱棣一愣,惊异地道:“什么买卖,你们一群小娃娃,能做什么买卖?” 张軏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他并不以能做买卖为荣。 朱勇倒是豁出去了:“咱们兄弟几个,做的乃是江面上的货运和客运的买卖,咱们自己购买了船只,载客、载货,从前还好,后来汉王卫得知咱们京城二凶……“ 就在此时,丘松突然一轱辘翻身起来,道:“三凶!” 这一下子,真把所有人都干沉默了。 朱棣想痛骂,敢情这家伙没在练功,还是有知觉的,既然有知觉,方才为何不行礼? 不过细细一想,看着这翻身起来之间,鼻涕都像面条一般要甩出来的家伙。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倒是不愤怒,只觉得可惜了丘福,一代名将,落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朱棣又看着朱勇道:“你继续细说。” 朱勇道:“得知那买卖和咱们二凶有关,所以那百户梁武,便四处带人搜抄舰船,还殴打咱们的船夫,大哥实在看不过去,我们才动了手,不过大哥没动手,他那时正好饿了,大哥不喜打打杀杀,他曾说过,江湖虽是打打杀杀,可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 朱棣此时开始回忆起了一件事来。 越想,神色却是动容。 莫非……莫非…… 朱棣的心开始窜动。 他站起身,在这狭隘的狱道中来回踱步,连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起来:“听闻……你们是合伙做的买卖,是几人合伙?” 朱勇道:“四个。” 第六十七章 真相 朱棣听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所谓的四人,是你们二人,再加上张安世和丘松?”“不,丘松不是,他是半道入伙的。” “另一人是谁?” “这就不知了。” 朱棣虎目猛地一张:“张安世没说?” “他说有一位老兄,是他大哥,他说这老兄可厉害了,就是凡事爱较真,性子有些怪异,还有…嘴巴不干净………” “还有什么?”朱棣呼吸越来越重,这……莫非是朕吗? “还有什么?”朱勇念着,一时间皱起了眉头,似乎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朱勇想了想,终于道:“他说那老兄对吃屎的问题情有独钟。” 朱棣身躯一颤,蚕眉一竖:“入他娘的,他又开始造谣滋事!” 朱勇吓了一跳,又慌忙地蜷缩起了身子。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骂娘显得很没有风度,何况……骂的还是一个少年。 “那位老兄……占了多少这买卖的好处?” 朱勇道:“一半。俺也觉得费解,可大哥……不,张安世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朱棣眼眸微张,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是那个码头上的买卖?” 刹那之间,朱棣才知道,原来自己真错怪武安侯了,武安侯真的千古奇冤。 他猛地想起张安世曾问过他的名讳,他当时为了敷衍张安世,便随口将武安侯的名讳念了出来。 当时,朱棣也不过一时兴起,随口敷衍罢了,并没有当一回事,这事早已忘了。 可如今他才知道,那武安侯竟就是自己。 “是啊。” 朱棣瞪大了眼睛,呼吸开始粗重:“这岂不是说……岂不是说……那一个月有三万两银子纯利的买卖……一年就是近四十万两纹银,若是拿去一半,便是二十万两真金白银?“ 这绝对是一个十分骇人的数字。 大明以农立国,主要的税种乃是田赋,收的是粮食税。 可真金白银……实际上是岁入是很低的,这也是为何无论太祖高皇帝还是朱棣,都选择不断地印大明宝钞来解决问题的原因。 那么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岁入,放在国库虽然占比不多,可如果是内帑呢? 国库是国家的收入,皇帝很难挪用,可内帑则是皇家的收入,是朱棣可以用的! 若是这钱充入内帑,那么绝对算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朱勇则是想了想道:“三万两?这个……臣只负责打人,经营的事也不懂,俺爹……” “你爹也知道?”朱棣一愣,不过很快,他想起了什么:“当初你爹曾来见过朕,说张安世……对了,难怪你爹此后了就没有了回音,这个老狐狸!” “啊……这……”朱勇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现在,朱棣没心思计较这个,他站起来,步步紧逼道:“你继续说。” “臣不知道呀,这个只能问大哥了,大哥天文地理,什么都懂。” 朱棣稍稍平复了心情,用一脸嫌弃的眼神瞥了朱勇一眼,虎着脸道:“你们三人,知罪吗?” 朱勇和张軏忙道:“知罪了。” 丘松歪着脑袋想了想,吸了吸鼻涕道:“知罪!” 朱棣道:“那就再反省几日,哼!” 说罢,背着手,便疾步而去。 出了刑部大牢,亦失哈和数十个侍卫以及典狱官在此恭候,一见到朱棣,便要行大礼。 朱棣道:“不必如此了,备马。” 亦失哈上前,轻声道:“陛下……这是……” 朱棣道:“去码头,就是那个夫子庙的码头。” “陛下。”亦失哈颇为担忧:“天色已晚。” 朱棣等那侍卫取来了马,轻车熟路地翻身上去,跨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亦失哈:“天再晚也要去。” 说罢,已率先骑马而去。 亦失哈不敢怠慢,忙和其他侍从都骑上了马,朝那夫子庙方向去。 ……………… 夫子庙码头这里。 此时,依旧还是行人如织,有来往的客商,有搬运货物的脚力,有维持秩序的胥吏,偶尔还有几声孩子的哭声。 偶有僧人和道人路过,或是赶路的书生,僧人和道人往往面带温和,宠辱不惊,而穿着纶巾儒衫的书生则大多踌躇满志。 当然更多的,还是或赤足亦或穿着布鞋的寻常百姓,他们行色匆匆,神情紧张。 靠着夫子庙码头,是一个二层的小楼。 此处已被张安世租赁了下来,打出了‘兄弟船业’的匾额。 张安世是最讲义气的,永远将兄弟挂在嘴边,也放在心底,便是这招牌,也以兄弟冠名。 这是让自己时刻继承三个兄弟的遗志,不,继承他们的精神,要好好地苟活下去。 此时,这兄弟船业里,人声鼎沸。 所有的汉子,取了簸箕和箩筐,将堆积如山的铜钱和碎银统统收拢起来,而后七八个账房,开始进行结算,随即再将银钱入库。 古代最不方便的,就是货币问题。 当然,也不是没有方便的货币,比如说宝钞,不过……却无人敢问津。 因此银钱入库,入账和支出,反而是张安世最头痛的问题。 张安世已在这儿呆了足足一天了,此时夕阳西下,晚霞如火,烧红了半边天,可张安世还是不敢离开,因为这银子不彻底结算入库,他不放心。 这可是一个月来的所有盈利,不盯着怎么成。 他心里哀叹,若是自己兄弟在,三凶只需横眉冷对的伫在这里,哪一个账房和伙计敢偷偷藏钱? 偏偏兄弟们吃了牢饭,眼下也只有自个儿在这里盯着了。 一枚枚的铜钱,用草绳窜起,一千枚一贯。 所有的碎银,统统上秤,记录数量。 之后,这些银子都要重新熔炼成元宝,再进行封存。 而雇请来的帐房,不少都是朱金帮忙找来的,没办法,突然大规模的结算,张安世对这方面的经验不足,只好委托朱金了。 反正朱金现在见了他,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从他身上挣了钱,都觉得夜里睡不着觉,张安世对此人还算放心。 他坐在椅上,假装喝茶,实则却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防止有人偷偷藏了钱去。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哒…… 哒哒哒…… 马蹄声止住。 随即,有人落马,紧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 片刻之后,一个人便如小山一般,出现在了大门口处! 不是朱棣是谁? 朱棣顾盼着进了小楼。 张安世一看,腿又开始软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毛病,现在看到朱棣腿就软。 “见……见过……” 朱棣眯着眼,看着张安世,立即道:“见过本侯爷吗?” 张安世恍然大悟,立即笑嘻嘻道:“武安侯?” 朱棣颔首。 这武安侯三个字,还是让楼中的伙计和帐房们诧异地抬头,偷偷瞄过来。 这些人都是三教九流之辈,当然知道兄弟船业的东家肯定不简单,但是万万没想到,竟还是一个侯爷。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这已是高高在上,自己一辈子也攀附不起的存在了。 张安世立即殷勤起来,围着朱棣开始团团转:“来,侯爷……您喝茶,哎呀,侯爷您这身子骨……可真是矫健。我坐在这里的时候,还在想,怎么我眼睛老是跳,莫不是要遇大贵人?转眼……你就来了。” 朱棣:“……” 想到张安世不久之前还不可一世,动辄对自己骂娘,转眼之间,又可怜巴巴的样子,朱棣深吸一口气,道:“这里头有一半是俺的买卖?” 张安世在这上头倒是实诚,没有半点犹豫就道:“对呀,当初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给了我银子,后来我说咱们一起做买卖,契书上就有,我还请了保人,签字画押过的。” 朱棣满脸通红,兴奋地搓手道:“没想到你竟还有这份义气,这一点倒是和俺很像。” “这当然。”张安世挤眉弄眼道:“要不咱们怎么是……亲戚呢。” 朱棣看了看周围,不由道:“这是在做什么?” 张安世道:“结账。” “结账?” “这不正好买卖一个多月了吗,月末要将帐清一清。” 朱棣随即,目光就落在了那堆积如山的金银和铜钱上头:“这……便是……” “是。”张安世斩钉截铁。 这可是皇帝啊,他娘的,没想到这一次真赚大了,自己居然和皇帝一起做了买卖。 当初张安世执意要让这个‘武安侯’来做大股东,其实理由很简单,他深知皇亲国戚做买卖在这个时代是犯忌讳的事,就算不犯忌讳,那也会被人瞧不起。 可上头有一个老兄挡着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他现在还不是国舅嘛…… 在永乐朝,最拉风的就是那些北平府出身的勋臣,有这些人给他遮风挡雨,看上去好像银子少赚了,可实际上……能赚钱的机会多的是。 张安世所考虑的不是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安全的问题。 可现在……这大股东成了永乐皇帝。 朱棣显然激动无比。 即便是朱棣,也是第一次见着这堆积如山的金银和铜钱。 第六十八章 朕真的发财了 朱棣双目掠过一丝兴奋,道:“有多少银子?” “这是纯利,是给船夫和其他人发了薪俸之后剩余下来的,现在不还是没折算出来吗?” 说着,张安世便看向一个账房道:“如今算到多少了?” 那账房毕恭毕敬,细细地看了数目,道:“回东家的话,现在已折银两万九千两了。” 朱棣大吃一惊:“两万九千两?” 账房回道:“是两万九千两,只是现今,还未厘清,还有一多半的金银没有折算入库呢。” 朱棣呼吸粗重,他回头看张安世:“可我听闻的是……你们这儿纯利是三万两上下。”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陛……不,侯爷是什么时候找人问的?” 朱棣细细一想:“十七八日之前。” 张安世摇头道:“那时候大抵的数目也确实是如此,可侯爷难道不知道,生意是会兴旺的吗?十七八日之前,虽然船业已有规模,可多亏了咱们京城三凶,将梁百户干了个半死……” 朱棣身躯一震,那京城三凶无法无天,还能生意兴隆? 张安世兴冲冲地将船业的情况大抵说了一遍:“各处船运的乱象不胜枚举,这码头上的百姓们遭殃,那些载客的船夫也遭殃,还有商贾……他们托运货物,也心里没底。侯爷,这种地方,因为流动人员极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可以说是没有王法的地方。” “我和几个兄弟想要挣钱,首先要做的就是立威,要让人知道,只要投靠了我们船业,那么就保证你有源源不断的生意,确保你不会被人欺压。可对于船客而言,也给他们提供了便利。当然,其中利润最大的源头,还是在货运,我们打出了自己的金字招牌,那些商贾本就苦于没有信得过的运输渠道,这些年,江面上不知发生过多少起商贾押送货物,结果被人劫财害命的事,咱们这船运,控制了货物的流通,又让大家都得了利,可谓百利无一害。“ ”只是咱们这买卖做起来,许多人就不免眼红了。从前那些在码头作威作福的人,以及不规矩的船夫,也都受损。因此船运想要将买卖做好,最重要的是建立威信。于是咱们才有了京城三凶,教人听了我们的恶名,便忍不住颤抖。汉王卫那个百户,跑来欺负我们,若是我们不反击,这江面上的人,便都觉得我们不能保护他们的利益,那么又有谁愿意投靠我们呢?” “可收拾了那梁武之后,这码头上下的人才晓得原来京城三凶如此厉害,连汉王卫的人都惹得起,所以这半个多月以来,投靠我们的船夫越来愈多,愿意雇请我们搬运货物的商贾也越来越多,生意兴隆,这买卖自然蒸蒸日上了。” 朱棣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他眼前一亮:“有意思,有意思,原来如此,那梁武打的好,他娘的,你早和我说,我将他家那一条街都炸了。” 张安世:“……” 这边好在正在紧张的折算。 张安世则请朱棣到内里说话,朱棣落座,呷了口茶,他焦急地等待着账房们的消息。 又不忘欣赏地看张安世一眼,他又道:“这样说来,朱勇几个小子,倒是立了大功劳。” 现在四下无人,张安世便笑着道:“陛下,他们为了咱们船业,风里来雨里去,天天不是打人,就是在挨打,臣看着都心疼。” 朱棣颔首:“辛苦,辛苦了,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啊,他们的爹,也是这般临危不惧的。” 张安世便趁机笑着道:“不知陛下何时放了他们?” “放是要放的。”朱棣模棱两可地道:“不过也不要操之过急,朕来问你,你这些本事,都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安世道:“这……臣从姐夫那学来的。” 朱棣冷笑:“太子愚钝,若有你一半聪明,朕也就放心了,你这小子,说的不是真话。” 张安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却在此时,一个账房匆匆进来。 朱棣和张安世都看向这账房。 账房气喘吁吁地道:“大致折算出来了,折算出来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显然今日实在苦不堪言。 朱棣急切地道:“多少?” “六万七千三百五十三两又七十九钱。” 听到这个数目,朱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比预想中的三万两,还要多一倍。 这是什么概念? 一年的收入可能高达八十万两? 区区航运,如此挣钱? 朕一年白白能从中直接拿走四十万两。 而且据这张安世所言的话,未来这买卖……可能还有巨大的盈利。 这是何其可怕的一个数目? 朱棣道:“六万多,有六万多?” 账房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觉得任何一个人能做如此大的买卖,获得如此丰厚的盈利都会是这样的表情。 于是他平静地道:“是,不过……这只是粗算,待会儿还要细算两遍,才可入账,不过最终的数目,大抵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朱棣的脸色忽明忽暗,内心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 一年最少四十万两纹银的分红,能养多少兵丁,又能喂养多少军马。 除此之外……朱棣还存着营造北平行在的心思,还有……他想下西洋去看看。 这无数的想法和规划,其实比皇考太祖高皇帝更有雄心! 因为朱棣很清楚,他是靖难成功的天子,被人视为乱臣贼子,若是不能有像唐太宗一样的功绩,势必要为千秋万代所笑。 而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要银子。 更不必说,今年这里灾难,明年那儿产生的人祸,哪一样不要钱和粮? 可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买卖,居然……获利丰厚到了这样的地步。 朱棣嚅嗫着嘴,老半天说不出话。 张安世则对账房道:“你下去吧,再将帐目清一清。” 那账房告退。 朱棣还坐在原地,一声不吭。 他下微微阖着眼睛,猛地,又张开虎目,这一刹那之间,朱棣变得生龙活虎,眼眸闪烁着精芒,道:“这买卖……很好,往后,你来掌管这船业。” 张安世点点头。 朱棣又道:“不过……切切不可传出宫中与这船业有关的消息。” “我懂。” “你懂什么?” “陛下也是要面子的。” 朱棣摇头,笑道:“年轻人不要太气盛,有些事心里知道即可,说出来就不对了。” 张安世便道:“懂了,陛下之所以不愿掺合进来,是因为陛下心善,不忍见臣民们知道陛下财源广进,免的他们心里嫉妒。” 朱棣怒道:“放你娘的屁,朕富有四海,还怕这个?只是此事,毕竟有碍观瞻,还有你,你在幕后操纵买卖即可,能不出面的尽量少出面,你是太子的妻弟,不要让人说东宫的闲话。” 张安世便试探地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淡淡道:“朕还是武安侯郑亨,你呢……你自己随便吧。” 张安世点头道:“懂了。这买卖就是武安侯干的,武安侯在幕后操纵这买卖,大赚特赚。武安侯见钱眼开,他掉钱眼里去了。” 朱棣一时也不知该夸张安世好,还是骂他几句好。 随后,朱棣又道:“挣来的银子如何处置,朕会让亦失哈知会,以后有什么事,你也可以通过亦失哈进言,若是有急事……东宫可有什么信得过的宦官可以直接上达天听吗?” 紫禁城毕竟不是公共厕所。 想要出入是很麻烦的,而宦官则有着天然的便利,朱棣有紧急的事,自然会通过亦失哈。 那么张安世有事,就必须得有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可以做到随时入宫奏报。 张安世想了想,就道:“还真有一个,东宫的宦官邓健,人就很忠厚。” “何以见得?” “他打雷天都吓得捂耳朵,想来很怕死吧,怕死的人都老实。” 朱棣颔首:“好,这个人,朕记住了。” 说着,朱棣便站了起来,却依旧激动莫名,忍不住拍拍张安世的肩:“你娘的,和你说了这么多,这天色已很晚了,朕不能在外久留,回宫了。” 张安世道:“臣恭送……” “送你娘个屁。”朱棣粗声粗气地道:“几日不见,却似那些腐儒一般,将那些屁话放在嘴边上,说这些话的人,个个恭顺无比,可心里头……却不知是什么花花肠子,人还是要有真性情才好,不要学你姐夫。” 张安世:“……” 你大爷,我姐夫咋了? 不理会皱起了小眉头的张安世,朱棣迈着虎步往外头走,只是快要出去的时候,回头恋恋不舍地又看了那些还未整理好的金银一眼,随即才出了小楼。 楼外已是万家灯火,朱棣翻身上马,火速回宫。 回到了宫中,朱棣激动得难以入眠。 他没有去大内,而是在文楼里来回踱步,口里念念有词:“一年是四十万两,十年……” 算得差不多了,他猛地想起什么:“来人。” 第六十九章 圣意 亦失哈在殿外打着哈欠,听到了动静,连忙入殿,躬身道:“陛下……” 朱棣肃然着脸道:“三件事。” 朱棣很多时候,遇到了重大的事,就好像行军的大将军下达军令一般。 但凡陛下如此,亦失哈就清楚,陛下是有大事要交代。 于是亦失哈打起精神,恭谨地道:“请陛下示下。” 朱棣道:“其一:今日发生的事,要严密封锁!所有陪朕出宫的人,都要予以警告,朕自然知道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可还是要再告诫一番,就说朕说的,若是传出一丁半点的消息,杀无赦!” 亦失哈立马道:“奴婢遵旨。” 朱棣又道:“其二:东宫有个叫邓健的,过几日,你寻个由头,让他入宫来见,到时候……朕准他随时出入宫禁,宫中诸殿,可畅通无阻。” 亦失哈诧异,不过很快,便垂首道:“奴婢遵旨。” 朱棣语气温和起来:“武安侯郑亨的儿子……是叫郑能吧?” 亦失哈道:“奴婢记得好像是叫郑能。” 朱棣点点头:“给他儿子敕封一个金吾卫千户吧。” 亦失哈有些不理解,不过还是点点头。 他哪里知道,这是朱棣对郑亨的一次补偿。 毕竟……冤枉了这老兄弟这么久,可是有些话,又不能开诚布公的说,索性……就给他一点甜头。 “还有……”朱棣突然又想起什么来:“再下一道旨意,将朱勇三人……给朕流放琼州。” “啊……”亦失哈诧异地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冷着脸道:“照着朕说的去做。” 亦失哈心里忐忑,却还是道:“奴婢遵旨。” ………… 消息已经传出宫了。 成国公府、淇国公府,还有张家震动。 只是此时,三家却显得极为诡异。 因为谁也没想到陛下会有这样的心思。 就在这诡谲的气氛之中。 张安世却已是一溜烟的跑到了东宫。 他开始撞柱子。 将脑袋磕的柱子砰砰的响。 “姐夫,我不能没义气,我也要去琼州,我立过誓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姐夫……你得去见陛下,让陛下格外开恩啊。” 朱高炽呆滞地看着寻死觅活的张安世,不由道了:“父皇一旦下定了决心,就难更改,何况那三个家伙,确实太不像话了,让他们去琼州吃点苦头也好。” 琼州在后世,就是旅游胜地海南岛。 可是在这个时代,绝对属于坑爹的存在,一旦流放过去,没有十年八年也回不来。 而且那里瘴气丛生,对绝大多数流放的人来说,虽谈不上九死一生,但也绝对要扒几层皮了。 张安世没想到朱棣说翻脸就翻脸,昨日还见钱眼开,不,喜笑颜开,答应了要放京城三凶出来,转过头,居然直接就流放了。 当然,张安世也知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这背后似乎颇有用意。 可张安世冒不得险,他做不到不管兄弟的死活,思来想去,只能请姐夫去求情了。 张安世道:“我不能坏了江湖道义,姐夫,你先去说说看,陛下宅心仁厚,或许只是气头上。” 朱高炽先是不许。 其实他对勋臣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而且觉得那三个家伙,差一点将张安世带坏了。 可张安世又是寻死觅活,又是纠缠不休,朱高炽终于熬不住了:“好好好,我去说一说,哎……你……” 指了指张安世,叹口气,一时无词。 朱高炽对张安世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入宫觐见了。 朱棣却是好整以暇,端坐在武楼里,姚广孝和文渊阁几个学士也在。 姚广孝一见到朱高炽进来,眼里似乎不易察觉的露出了笑意,似乎觉得……事情在朝某些人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朱高炽行礼。 朱棣没好气地道:“何事。” “父皇,儿臣听说……成国公之子…” 朱棣铁青着脸:“你是来说情的吗?” 朱高炽拜下,三叩:“父皇圣意,鬼神莫测,只是儿臣还是以为,惩罚过重了。” 站在一旁的解缙,心里颇有些失落。 太子为勋臣们说情,某种程度对解缙这样读书人出身的人而言,难免是有所失望的。 他们所希望的贤太子,应该是远离宦官,远离勋臣,远离皇亲国戚,而一心只仰慕圣贤的人。 而这个圣贤,指的是读圣贤书的人。 朱棣冷笑道:“朕既已下了决心,你当知道忤逆朕是什么下场?” 朱高炽恐惧,只叩伏在地,缄默不言。 朱棣淡淡地道:“你可以收回你的话。” 朱高炽想了想道:“儿臣既已开口,便覆水难收了。” “这是你的主意?”朱棣眼眸阖着,宛如让人捉摸不透的虎豹。 朱高炽道:“是。” 朱棣道:“莫不是因为你的妻弟,而来给他的狐朋狗友求情?” “儿臣……”朱高炽本想断然否认,不过他终究还是老实,话到嘴边,这即将脱口而出的谎言还是没有出口。 朱棣道:“太子要有太子的样子,不可一味仁慈,若是一味纵容自己的臣下,那么国家的纲纪何存?” “父皇……儿臣。” 朱棣继续打断他:“朕最后说一遍,你可以收回你的话。” 朱高炽沉默了。 他没有收回。 而他的性子本就软弱,绝不是那种可以敢和自己父皇据理力争的人。 这样的人,恰恰是朱棣所不喜欢的,太怂了。 可……这种沉默,似乎又带着某种无声的争辩。 朱高炽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他颇为了解自己父亲的喜怒无常,因而对自己父亲,带着本能的恐惧。 朱棣道:“既然如此,那么……” 朱棣顿了顿,他抬头,侧目看一眼姚广孝。 姚广孝却垂着头,将自己的目光藏在朱棣看不见的地方。 朱棣随口道:“那么朕就准了,太子既都求了情,朕岂有不恩准的道理?传旨吧,朱勇三人……行为不检,教朕失望,但念其祖上功勋,太子又为其请托,朕赦其无罪,还望他们能弃恶从善,再不可滋生事端,如若不然,绝不轻饶。” 朱高炽:“……” 朱棣瞪了他一眼:“还愣着干嘛,平身吧,来人,给太子赐座,今日议政,太子也旁听。” 朱高炽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时候,父皇这么好说话了? 只是此时,他心里还是有些胆颤心惊,便乖乖欠着身子坐下。 ………… 一封旨意,同时抵达武安侯府。 武安侯郑亨与其子郑能一道接旨。 旨意接完。 郑能心下狂喜,等那传旨的人走了,喜不自胜道:“爹,爹……你看,我就说你白担心了,陛下封俺做官,虽说只是金吾卫的千户,可这说明陛下还是顾念着与爹的袍泽之情的。” 郑亨的脸上却不见喜色,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这些日子,他也是够惨的,先是皇帝伸手向他要钱。 紧接着,来借钱的人踏破门槛,是人是鬼,见了面就从嘴里迸出两个字来,你说没有,人家就恨不得朝你脸上吐吐沫。 有的人是真的想打秋风。 有的人是听说苏、松大灾,皇帝居然向大臣要钱,一下子慌了,人都说食君之禄,没听说过皇帝吃大臣的。 于是乎,个个都往武安侯府跑,表面上是借钱,实际上是告诉别人,自己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郑亨现在是惊弓之鸟,吓坏了,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觉得自己是孟姜女,每日都处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郑能是个孝子,一看自己的爹如此,自然不免为之担心。 现在好了,郑能咧嘴在笑,陛下没有怪罪父亲的意思,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 可谁晓得,愣在原地老半天的郑亨,突然甩手就给郑能一个耳光。 “啪!” 郑能猛地吃痛,捂着脸后退,委屈的眼泪啪嗒:“爹,你打俺……” “混账,我的蠢儿子啊。”郑亨急得跺脚,呼吸粗重道:“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哎,哎……你这样愚钝,将来有朝一日我没了,你可怎么办啊。” “咋啦?”郑能依旧捂着吃痛的那边脸,却是对郑亨的话一脸懵。 郑亨用狐疑的眼睛四处开始张望。 他现在是惊弓之鸟,总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想害自己。 压低声音道:“陛下这个时候,下旨封赏你,这是何意?蠢货,这是因为……陛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啊!” “他见强索不到咱们的银子,于是故意封赏的。你想想看,皇帝都封赏了,咱们郑家还能装聋作哑吗?陛下这不只是要咱们卖了家当筹钱,是打算让咱们连这宅子都卖了去筹钱啊。” 郑能大惊失色:“不会吧,陛下岂会如此薄情?” “慎言,慎言!”郑亨语气越来越低,父子二人的脑袋几乎都凑在一起了,相互咬着耳朵。 郑亨语重心长地道:“从前俺也不曾想过,当初的四王爷是这样的人,竟还以为,不管怎么说,总还念几分旧情,谁料……哎……哎……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七十章 汉王倒霉了 “爹……”郑能也吓着了,急道:“那咋办?” 郑亨闭着眼睛:“没银子了,家里是一点银子也没了,除了这宅子,该卖的都卖了。” 说到这里,滚烫的热泪从郑亨的眼里滑落下来,郑亨继续道:“从前那些老兄弟,见我这个样子,如今避我如蛇蝎,一个个对我恶语相向,要割袍断义。哎……事到如今,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郑能道:“什么办法。” 郑亨双目一张,脸色凝重地道:“爹得称病,得称一场大病,今日开始,闭门谢客,对外说,我旧疾复发,如今……已不能起了,儿啊……家里家外,得靠你了。” 郑能恍然大悟:“儿子懂了。” 父子二人商议定了,郑亨二话不说,便一头栽倒在地。 郑能一把将郑亨抱起,大吼道:“爹,爹……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的爹啊……” ………… 与此同时,闻讯的汉王朱高煦,却已是急了。 父皇突然要流放朱勇等人,朱高煦没有吭声。 毕竟,他清楚自己父皇执拗的性子,他是父皇的好儿子,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和父皇唱反调。 可哪里知道,他那个皇兄居然跑去求情,而且父皇还同意了。 于是,朱高煦后悔不迭。 这是一个多好的收买人心的机会,现在却被自己的兄弟抢了先。 想到父皇那一日对张安世表现出来的亲昵,又听闻父皇去了东宫,对皇孙朱瞻基赞不绝口。 再想到父皇今日开始对皇兄言听计从。 朱高煦感觉,似乎父皇的天平,开始朝太子倾斜了。 若是自己不做一点什么…… 朱高煦想到这,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匆匆入宫求见。 而此时,朱棣刚刚清闲下来,太子和姚广孝人等已告退。听到汉王朱高煦求见,朱棣还是强打精神道:“叫进来吧。” “父皇。”朱高煦一入殿,便语气亲热地朗声道。 朱棣微笑,终究他还是喜欢朱高煦的,毕竟这孩子,确实很像年轻的他。 朱棣道:“今日怎么又入宫了,见过你母后没有?” “待会儿再去。”朱高煦笑嘻嘻地道:“儿臣人虽在外头,可心里却时刻惦记着父皇和母后,可惜儿臣不能在宫中住着,如若不然,便可日夜陪伴父皇母后的身侧了。” 朱棣笑着道:“你长大了,岂有和爹娘住一起的道理,何况咱们是皇家。来,坐下说话。” 朱高煦摇头:“儿臣不喜坐着,总坐着觉得舒展不开。父皇……儿臣在外头,听说了一些事。” 朱棣笑吟吟道:”你说吧,又是啥事。” 朱高煦道:“儿臣听闻……新近夫子庙码头,京城三凶曾在那做买卖,收益甚多,儿臣还听说……似乎张安世……也牵涉其中……” 朱高煦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朱棣的反应。 他见朱棣的表情凝重起来,心里便有了一些底气。 这个买卖,确实不少人知道了,他认为可能父皇也有所察觉了,因为这买卖牵涉到了武安侯。不过认为父皇估计还不知道,其他牵涉其中的人是谁。 朱高煦继续道:“父皇啊,咱们大明的皇亲国戚,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一个个与民争利,为了挣昧心银子,不惜残害百姓。儿臣听说……码头那儿,许多良善百姓苦之已久,此事……儿臣以为事关重大,不可不察啊。” 朱棣眯着眼,他露出了极为警惕的模样。 这种警惕,朱高煦非常熟悉,一般都是父皇动怒的征兆。 “所以儿臣以为,为江山社稷,也为了长治久安,还是要狠狠杀一杀眼下这风气为好,父皇当让锦衣卫细细彻查,至于涉事的人等……也需厘清楚。” 朱棣抬头:“这些事,你听谁说的?” 朱高煦一愣,想了想道:“坊间到处都有传言。” 朱棣警惕地看着朱高煦:“若果真如此,你想怎么办?” 朱高煦道:“查抄,牵涉到的人,该申饬的就申饬,该处罚的就处罚。” 朱棣淡淡道:“好啊,那你下旨去办就好了。” 朱高煦先听父皇说好,心里大喜,可又听让他下旨,却突然觉得不对。 于是他连忙陪笑道:“父皇怎的说这样的玩笑?儿臣又不是父皇,怎么下旨?” 这话说罢,朱棣就突然勃然大怒,道:“你也知道你不能下旨?却还敢成日游手好闲,四处多管闲事?你是什么?你是汉王,你一个藩王,本该滚回自己的藩邸去,这京城本就不是你该留的地方。朕念父子之情,才将你留在京师,你却成日只知横生枝节!怎么,这大明江山是你的吗?” 朱高煦只觉得晴天霹雳,自己不过是说句闲话,父皇怎么如此生气? 他急了:“父皇,儿臣毕竟是您的儿子啊,儿臣……儿臣……” 朱棣却手指着殿门:“滚,给朕滚出去!” 朱高煦还想继续耍赖:“儿臣何罪?” 朱棣似乎更气了,瞪着他,抄起了御案上的奏疏,便朝朱高煦摔去:“给朕滚出去!” 朱高煦被奏疏砸中,虽没有受伤,却也吃痛,此时见父皇雷霆之怒,哪里还敢多嘴,一溜烟就跑了。 身后还传来朱棣的声音:“入你娘,朕怎么就生出你这样的狗东西!” 汉王朱高煦心如刀割,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了。 他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路跑了老半天,到达午门的时候,才稍稍心定下。 而此时,迎面一人走来,此人显然是预备入宫的。 是纪纲。 纪纲穿着钦赐飞鱼服,腰间悬一铁牌,挎着绣春刀。 朱高煦与纪纲,也算有过命的交情,在皇储之争中,纪纲虽然从未表态,而且极少与朱高煦打交道,可彼此之间,却都有默契。 纪纲一看到朱高煦狼狈出宫,不禁微微皱眉。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上前:“见过汉王。” 朱高煦定定神,勉强笑着道:“纪指挥使是要去见驾吗?” 纪纲不卑不亢道:“是。” 朱高煦突然压低声音:“父皇近来对本王似有怨言,一定是我那皇兄说了什么坏话。” 纪纲眉头微皱,他似乎觉得在这个场合,自己应该谨慎一些,不该和朱高煦在此私语。 不过显然汉王是急了,纪纲不得不轻声回应道:“是何缘故?” “就是不知是何缘故。”朱高煦一脸焦灼的样子,想了想道:“本王思来想去,还是需找一个父皇信得过的人……” 纪纲面上没有表情。 “郭得甘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知道此人。” “此人深得圣眷,父皇夸奖他从不加掩饰,纪兄弟,你得想办法将郭得甘这个人……打探出来。” 纪纲眉头皱得更深。 “怎么,纪兄弟为何不言?” 纪纲顿了一下道:“殿下,陛下曾三令五申,不得查访郭得甘的身份。” 朱高煦显得不悦:“你我兄弟,你悄悄查访即可。” 纪纲深深地看了朱高煦一眼,却道:“殿下……陛下严禁查访的事,锦衣卫绝不能过问,此乃铁律,卑下认为这样也是为了殿下好。”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朱高煦可能还是无法理解,便又道:“锦衣卫乃是利刃,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尚且对锦衣卫心怀戒备,曾一度废除锦衣卫,正是因为,锦衣卫一旦失控,反噬极大。皇上如此圣明,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卑下以为,这锦衣卫之内,一定有不少陛下撒入锦衣卫内部的细探,这些人……时刻盯着卑下的一举一动,卑下若是此时为殿下查访郭得甘的行踪,不出三日,就会有人报到陛下那儿,而到了那时,只怕殿下和卑下都要大祸临头了。” 朱高煦沉着脸,最终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 说罢,与纪纲错身而过。 他直接回到自己的王府,却是一直唉声叹息,似乎还是觉得不甘心。 于是想了想,招了一个护卫来:“交你一件事。” “请殿下吩咐。”这汉王卫的人,倒一个个都是汉王的心腹之人,都是和朱高煦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朱高煦道:“有一个人,得咱们自己人细细去查,可是……却又绝不能声张,绝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是谁?” “一个叫郭得甘的。”朱高煦慢悠悠地道:“是个大夫,似乎年纪不大,应该只是个青年,年约二十,父皇这个人,最喜爱的是长相似我这样的青年,因此,我细细思来,此人一定身材颇高,孔武有力。” 护卫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单凭这些,还真不好找。” “此人一定在南京城。” 护卫想了想道:“卑下这就暗暗带人,将这南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此人找来。” 朱高煦深深的看了护卫一眼:“不要打草惊蛇,切记……此事绝不可声张,挑选的人手,一定要可信。总而言之,挖地三尺,找不到郭得甘,提头来见。” 这护卫打了个寒颤。 “喏!” 第七十一章 全部都要炸死 汉王卫的办事效率很高的。更何况南京城叫郭得甘的人……毕竟有限。 按着这三字的读音,搜寻到了一百多人。 而这一百多人中,和大夫有关的,就只剩下了四个。 再剔除掉年纪较大的,则只剩下了两人。 两人之中,一人骨架偏大,颇为魁梧,另一人却是三寸丁。 汉王卫迅速锁定了这魁梧之人。 于是,此人连夜被带至一处破败的城隍庙。 “救命,救命啊。” “你叫郭得甘?哪一个郭,哪一个得,哪一个甘?” “我……我……城郭的郭,德行的德,刚愎自用的刚。” 这叫郭徳刚的人已是吓尿了裤子,声音颤颤。 “你是大夫,听说还是神医。” “我……我不是神医,我才学医三年,我……还是学徒。” “呵……到现在还不老实。” 汉王卫做事,还是很专业的。 当然,是另一种专业,和锦衣卫的不同。 七八个汉王卫校尉,只是相互使了眼色,于是……一套汉王卫版的大记忆恢复术便开始。 一群人拳打脚踢,还有人提了水桶,将这郭徳刚的脑袋按入水桶里,这郭徳刚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死去活来。 一顿痛打之后,他老实了。 “说,你是不是神医?” “是,我是神医,我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护卫们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 “还有呢,你近来是不是曾给人送过药?” “对,送过。” “药效如何?” “我……我不知道啊,是不是我治死人了?哎呀……天可怜见……” “他娘的,还不老实,动手。” 又是一顿毒打。 郭徳刚这时双目无神,两眼呆滞。 “再问你最后一次,药效如何?” “好得很,药到病除。” “果然是你,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否则怎么吃这一顿苦头。“ 郭徳刚:“……” 有人给他松绑,一边道:“跟我们走一趟。” …… 此时,在汉王府里。 朱高煦正急匆匆地到达了汉王府的前门殿。 一见到眼前这魁梧的郭徳刚,先是怒骂:“你们怎可这样对待先生?” 汉王卫的校尉们纷纷低头。 朱高煦随即亲昵地拉住了郭徳刚的手臂:“先生,小王久仰大名,来,来,来,坐下说话,先生勿怪,是下头人胡闹,我见先生器宇不凡,一定不是凡夫俗子。” 郭徳刚:“……” 朱高煦见他拘谨,心里窃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当然,他需假装和此人结交,暂时不要让父皇知道他已寻到了这郭徳刚为好。 所以朱高煦只做出一副很亲昵的样子,拍了怕郭徳刚的肩膀道:“小王与先生一见如故,先生一看便是有大才之人,不如这样,先生先在小王这里小住如何?来人,给本王收拾一间上房,还有……挑选几个美婢。” 角落里的宦官会意,匆忙去了。 郭徳刚只一脸懵逼。 实际上,一个医馆的学徒,被施展了大记忆恢复术,而后又被一个自称是王爷的人这般‘礼贤下士’之后,换谁都得懵逼。 “听闻先生的医术能够起死回生,是吗?” “是啊。” 朱高煦乐了,高人就是高人,若是寻常凡夫俗子,只怕还要客气几下,可这位郭得甘直截了当,干脆利落。 这是什么?这是自信,是底气,是超脱了俗世中繁文缛节的气概。 朱高煦乐呵呵地道:“小王这人最爱交朋友,敢问先生年纪几何?” 郭徳刚道:“二十有二。” “呀,比本王小一些,本王就托大,不如称呼你一声郭贤弟如何?” 若是用刑之前的郭徳刚,只怕早就吓得跪下了,太尼玛吓人了,堂堂王爷和他称兄道弟,他有几条命啊! 可现在的郭徳刚,似乎发现除了傻乐和小鸡啄米的点头之外,任何举动都是危险的。 朱高煦见他如此上道,心下大喜。 他心里默想:父皇啊父皇,到时你若知道儿臣和郭徳刚已是兄弟,儿臣有这般的识人之明,父皇你一定会对儿臣刮目相看吧。 ……… 啪啪啪啪啪啪…… 刑部大狱里,爆竹响彻,硝烟之中。 张安世穿着麒麟衣,兴冲冲地在此候着。 不多时,朱勇三人便从狱中走了出来。 重见天日,日光有些晃眼睛,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拼命眨眼。 张安世已冲上前,先给走在最前的朱勇一个熊抱:“兄弟们,咱们京城三凶,又团圆了。” “你们是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陛下竟然要将你们流放去琼州!琼州是什么地方,那是鬼门关啊,那儿除了大海,便是沙滩,要不……就是海鱼和海螺……还有就是那黎族娘们……” 说着说着,张安世嘴角的哈喇子都要流出来。 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张安世继续道:“当时的情况,真是万分紧急,我赶紧去寻了我姐夫,我是这样对姐夫说的,要嘛我们四人一起死,要嘛姐夫便帮我兄弟去求情,如若不然,我死给他看。” 三人用心的听,连丘松也很认真,只是他一边听,一边抠着自己的鼻子,这种模样,让人觉得很不文明。 张安世道:“姐夫没法子了,只好动身去见陛下,你猜怎么着,陛下居然下旨释放你们了,二弟、三弟、四弟,你们一定要记得今日啊,要记得我姐夫,还有大哥我……其实我也不是想要表功,只是随口说一下。“ 朱勇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张軏也很激动。 只有丘松,还是一副死样子。 张安世道:“既然弟兄们都出来了,接下来总要干点什么好。” 朱勇还满心感动着呢,便立马道:“听大哥的。” 张安世则道:“还想不想再炸点什么?” “啥?”朱勇眼珠子一瞪,眼中的泪光也似乎一下子给吓回去了。 张軏面带凄然:“大哥,我们才刚放出来啊……” 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丘松,呆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炸,炸,俺敢炸。” 张安世不由得摸了摸丘松的脑壳,甚是欣慰地道:“这就对了,四弟做人实在,说来话长,咱们路上说。” 夫子庙码头现在,穿梭的几乎是兄弟船业的舰船。 这些船既靠运输挣来银子,同时也给张安世带来了一个巨大的便利。 信息…… 各处码头的人员十分复杂,南来北往的客商都能带来无数的讯息。 不只如此,船夫们在不同地方靠岸,往往得来的讯息也是惊人的。 朱金给张安世带来的一个消息,也让张安世留了心。 张安世派人载着粮靠着船运去苏州和松江,换来了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男子和女子,女子在这个时代是不好安置的,张安世也不需要多少女婢,所以想着法子往东宫送。 而男子则大多让他们在兄弟船业为生,让人教授他们撑船或者搬运货物的技巧,让他们可以靠气力给自己挣一口饭吃。 当然,重点不在于此,而是朱金发现,除了一个栖霞寺渡口的一个人家之外,其余的许多粮船,都被江面上的差役搜查、扣押。 这些人倒是不敢打兄弟船业的主意。 可其他的粮商就遭殃了。 有一些不服气的商贾,当然去应天府状告。 只可惜应天府得了诉状,反而判为诬告,于是……状告的商贾挨了一顿板子。 自此,便再没有人去状告了。 张安世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 苏州和松江的粮食如此紧缺,而南京城距离这两个地方不远,通过水路就可以顺江抵达。 可苏州和松江受灾如此之久,粮食的匮乏居然愈演愈烈。 朝廷拨发的赈灾粮也是杯水车薪。 兄弟船业倒是想多运粮,可大多数粮食都是在粮商的手里,空有船,却无粮可运。 只有那栖霞寺渡口的那户人家,不但有船,还有粮食,似乎应天府里头,也有人照应着。 如此一来……这其中的暴利就可想而知了。 张安世一路和三个兄弟讲解这个沈姓的人家:“苏州和松江,本是多富庶的地方,可就是没有粮食,这世上的事便是一旦缺粮,这粮食就比金子还金贵了。” “那姓沈的狗东西,我也查不出他什么来头,不过这人肯定不简单,只可惜……我姐夫胆子小,不敢查,其实就算查,多半去查的人也和他们沆瀣一气,我思来想去,这事儿不闹大,是不成的。” 朱勇和张軏一齐惨然道:“大哥,我们懂了,我们准备好了,大不了再回牢里去,刑部大狱,俺们熟。” 丘松听得跃跃欲试,眼里放光,一面跟在后头,一面撩起自己的衣来,拍打自己的肚皮。 张安世便回头看丘松:“四弟怎么看?” 丘松龇牙道:“全部都要炸死!” 张安世顿时如芒在背,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吧,好像骨子里有暴力基因啊! 张安世等人到了夫子庙的渡口,早有一艘乌篷船在此等候了。 ……………… 24小时上架的首订出来了,六万收藏,首订一万二,均订一万一千五,还成,比败家子首订多一倍,不过败家子最后四万均订,希望这本能打破老虎的记录,老虎会好好努力的。 此外感谢一下今天的几个盟主‘书友20171225151333762’、‘剑道真解’、‘雁九’、‘志鸟村’、孑与’,还有其他打赏的兄弟。 第七十二章 砸个稀巴烂 几人跟着张安世的身后登船,不久之后,便在栖霞寺渡口登岸。 又行了半里路,远处,一片开阔,却见一个大庄子映入了眼帘里。 “这么大的庄子。”朱勇诧异地道。 这里虽已接近城郊,可是能在这里拥有这么大一个庄子的,就绝对不是一般人了。 于是他眉一挑,道:“俺爹说过,兵法之道,在于人多欺负人少,大哥,俺们人太少了,得回去搬救兵。” 张安世却是一把将他扯住,道:“放心,大哥自有妙计。” 朱勇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张安世道:“这庄子里,可能护卫都有数十上百,确实人不少,可是……大哥是什么人啊,随我来便是。” 于是,张安世带着他们登上了一个山丘,在山丘上,却见张三和几个伙计已在此张望等候了。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你看,咱们在这儿炸他们。” 朱勇看了看四周,惊异地道:“从这儿炸?不对吧,这里距离那庄子起码有两百步,咱们就算有火药,也丢不过去啊。” 张安世一脸神秘的样子:“可咱们有炮呀,用炮轰过去。” 朱勇又认真地左瞧右看,道“炮?炮呢?” 张安世却是气定神闲地朝张三努了努嘴,张三随即摘下一个盖在地上的毡布。 接着,一个巨大的坑洞便露了出来。 朱勇:“……” 张安世解释道:“这是因地制宜的火炮,你看,咱们先挖一个坑,然后再用一个铁筒套进坑里,这岂不是等于是靠沙土,就制造出一门火炮来了?” “我告诉你,咱们火药包的威力太强,当下能发射这样火药的炮不多,不炸了膛才怪呢。大哥我思来想去,只好寻这土办法,炮筒埋入土里,如此一来,就算火药的威力强劲,炸了膛,可也只是在土中膨胀而已,反正和你们解释不了这么多,四弟,你来……你最乖了,我来教你怎么射。” 丘松兴奋得鼻子里吹出了一个泡泡,眼里的光更亮了。 张安世耐心地解释,最后道:“总之,加大药量就完事,要多大劲头就多大的劲头,将那庄子给大哥炸了,诸兄弟,咱们京城三凶,要扬名立万,就看今日了。我们不但要教整个南京晓得我们厉害,这整个江南……人人都知晓你们的恶名。” 朱勇这时一副认命的样子,耷拉着脑袋道:“好吧,好吧,虽然是这样说,可是……俺本来还想先看看俺爹娘,再回牢里去呢,不过……罢了,大哥,你再教一遍,俺怕四弟蠢笨,没学会。” 张安世便又耐着性子教了一遍。 随即对张三道:“取火药来。” 山丘下,阵停着一辆马车,没多久,张三和几个伙计,从马车里抬了几个磨盘大的火药包来了。 朱勇直看得头皮发麻。 丘松眼里又开始冒星星了。 张安世豪气地道“放心炸吧,弟兄们,咱们替天行道,惩恶扬善的时候到了。” 朱勇噢了一声。 张軏则老老实实地开始做准备。 丘松却抠着鼻孔,从鼻孔里抠出一坨可疑的东西出来,潇洒的一弹指尖,却看着张安世道:“大哥,你走吧,别一网打尽了。” “啊……这……” 丘松脸色认真地道:“大哥不是说了嘛?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张安世欣慰地看着丘松:“四弟……虽然说的很好,但是这样会不会显得大哥不讲义气?” 丘松眼里曝出凶光:“没啥,将来就算俺们三个砍了脑袋,总还有大哥给俺们烧纸钱!” “好兄弟!”张安世感动了。 不愧是丘松的种啊,这人能处,他是真的啥事都敢干。 张安世说罢,一溜烟便跑,隐隐抛下一句话:“放心,大哥有后手的,一定不会有事。” 说放心的时候,话音尤言在耳,等到不会有事的时候……那声音好像已相去了十万八千里。 等说完最后一个‘事’字的时候,擦擦眼睛,人已无影无踪。 丘松很兴奋,开始照着张安世的法子,在土坑的炮筒里先塞入一个磨盘大的火药包,夯实,紧接着,穿好引线。 而后,再在这夯实的炸药包上,再填装进一个依旧还是磨盘大的炸药包,这个炸药包包裹得更加严实,分量比此前的炸药包还重。 继续夯实。 而且要求做到不留缝隙。 最后,将两根引线穿出来。 张軏在旁瞠目结舌地道:”这炸药包这样大……会不会……” 倒是朱勇定下了神来:“不管啦,大不了去琼州,吃海鱼,这辈子与黎族娘们凑合过日子。” 朱勇话音落下。 急不可待的丘松就已拿了火折子,先点了填装进去的第一个火药包。 朱勇脸一白,骇然道:“他娘的,四弟,你咋不让我们准备一下。” 火药包的威力,他们是晓得的。 张軏聪明,已是一下子翻身,躲到了远处的一处小山坳里,只留下一个屁股拱在外头,脑袋埋进土坳。 丘松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 数到第二十下。 这才慢吞吞,气定神闲地点着了第二个火药包的引线。 片刻之后。 轰隆。 整个山丘开始震颤。 那嵌入了土坑里的铁筒里冒出火光。 第一个火药包发出了巨大的能量,瞬间便将里头的铁桶撕裂。 幸好这铁筒是埋在土里,内里的土被炸之后,非但没有土崩瓦解,反而被巨大的能量夯实。 与此同时,这巨大的能量疯狂地冲击着压在上头的第二个火药包。 那火药包噗的一声,抛射而出。 硝烟弥漫。 山丘似乎依旧还在震颤。 张軏躲在山坳里,只觉得脑袋被无数摔下的碎石和尘土埋了,今日这火药的药量,至少是从前的数倍,他只觉得耳鸣,心悸。 好不容易将脑袋从土堆里拔出来,他只觉得漫天的硝烟和灰尘,眼泪控制不住地扑簌而下。 张軏发出吼叫。 可他的声音,似乎传不远。 那轰鸣的声音,还在他的耳朵里反复的震荡。 等硝烟慢慢散去了一些,他便看到了在地上摔成了八爪鱼一样的朱勇。 张軏疯了似的冲到了朱勇的跟前。 朱勇大吼,只是他的吼叫,传入张軏的耳里时,却轻微得如蚊吟一般。 “快……快看看……四弟,四弟……” 张軏听罢,顿时打了个激灵。 对啊!四弟本来就不太聪明……这个家伙可别…… 于是,张軏迎着那硝烟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去找人,口里大叫:“四弟,四弟……” 却见那震源的深处。 硝烟弥漫之中。 尘土如雪絮一样飘舞。 一个少年……身上的衣物已被冲击得歪歪斜斜。 可是少年依然伫立着。 少年站得笔直,呆滞的眼睛,却似乎穿破了硝烟,永远凝视着火药包抛射而去的方向,他的眼里,此刻依旧有光。 那抛射而出的火药包,犹如抛物线一般,最后落入了那大庄子。 原本这样的‘火炮’,精度几乎没有,唯一的优势就是能有两百步的射程而已。 不过这庄子本就巨大,因而……只要方向正确,发射药的威力足够,就必定能正中目标。 片刻之后,那落入庄子的火药包在两百步外发出了轰鸣。 下一刻,一团火光猛地升腾而起。 紧接着便是硝烟滚滚。 朱勇三人,灰头土脸地站在山丘上,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陷入火焰之中的庄子,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 更远处。 在这里,朱金和数十个兄弟船业的账房和掌柜们齐聚于此。 他们既有兄弟船业的管理人员,也有像朱金这样与张安世联系极紧密的合作伙伴。 清早,他们便被邀请来,私下里还在嘀咕着,这张公子今儿请他们来是什么意思。 不久之后,便见张安世从庄子的方向疾跑过来,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站定后,张安世便开始训话:“那个庄子看见了吗?据说那个庄子的主人很了不起,他们家在松江和苏州发了好大的财。” 朱金等人面面相觑,栖霞寺沈家庄的沈姓人家,他们怎么会不晓得?据说关系是通天的,人脉深厚,和松江和苏州那边官府的关系也是极好,应天府那里……听说也有牵连。 这可不是汉王府的一个护卫,汉王府虽然厉害,可毕竟那个梁武,也只是汉王卫里的一个小武官。 可沈家不同,沈家的根基深厚,他们的家族,甚至可以追溯到宋朝,无论是宋、元还是现在的大明朝,他们都能如日中天,富贵之极,可见这沈家的根底。 只见张安世继续道:“可在我眼里,他们不算什么,我张安世做买卖,只求公道,而且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发灾难财,我还听说,许多人曾去县衙还有应天府里状告沈家,结果没一个人肯为他们做主。” “哼,别人不敢管的事,今日我们京城三凶来管,还有我们武安侯府来管。这京城里,还有人敢不给我们武安侯府的面子,我就砸烂他。” 第七十三章 血溅五步 朱金等人沉默,还是不晓得张安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却就在此时,猛地轰隆一声。 大地震撼。 这里距离沈家庄,至少五百步远了,可依旧感觉得到惊雷一般的响动。 远处……一团火光和硝烟升起。 这一下子,朱金脑子嗡嗡的响,要知道,在这一两个月里,他已被震撼了几次,今日是第三次了。 他娘的……他们还真的什么都敢干! 下意识的……朱金就觉得自己的膝盖又软了。 随即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张安世的脚下:“公子实在太厉害啦。” 其他管事和商贾,也已是面如土色,纷纷拜下道:“小……小人钦佩之至……” 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个人很不好惹,就是一个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啊! 当然最重要的是,对方的背景,实在是高深莫测,可不敢得罪。 张安世此时反倒只透着微笑,口里不语。 …………… 这个时候的沈家庄上下,已是乱了。 附近的县衙,似乎也被惊动。 很快,从五城兵马司,到应天府,甚至是锦衣卫的缇骑,也开始出没。 这事很严重,严重到根本无法收场。 随后……一个应天府的官员出现在沈家,紧接着,此人取了一匹马,便匆匆往东宫而去。 应天府有人求见太子。 朱高炽一听应天府,很是意外。 他虽是太子,偶尔朱棣也会询问他一些对于国家大事的看法,可毕竟太子无法亲自署理细务,而朱高炽为了避嫌,也会尽力的和应天府的人撇开关系。 现在突然有一个自称是应天府府丞,名叫周敬的人来访,朱高炽不由得微微皱眉,却还是将人叫了来。 “臣……见过太子殿下。”周敬是府丞,相当于是应天府尹的佐官。 朱高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周公所来何事?” 周敬却是警惕地看了看太子身边的宦官,低声道:“太子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话一出,朱高炽便觉得事情很蹊跷了,他定了定神,觉得先听一听再说。 于是站了起来,带着人至一旁的一处小殿。 这小殿乃是东宫的猎房,比较偏僻,主要陈设着一些弓箭,还有打猎来的一些皮货。 朱棣爱狩猎,而朱高炽对此并不热衷,只是为了讨好朱棣,朱高炽也就有样学样。 进去后,朱高炽背对着周敬,眼睛落在墙壁上悬挂的雀画弓上,一面道:“到底何事?” 这时,周敬才道:“殿下,就在方才,有人将栖霞沈庄给炸了。” “哪一个沈家?” “宋时一门两进士,子孙多为官,在元朝时,甚至列入朝班,至我大明,也声名赫赫的栖霞沈家。” 朱高炽听罢,惊讶起来:“他的祖上,还曾注有《尚书新义》的那个沈家。这样的世家被炸,是谁干的?” “臣接到了奏报,第一时间火速赶往了沈家去查看,里头一片狼藉,半个庄子都要烧掉了,死伤了十四人,多为护卫。殿下……这沈家……可是名门望族……臣查探到,凶徒所用的火药,和上一次针对汉王卫百户所用的火药是一样的,火药威力甚为猛烈,只是臣并不知……凶徒是如何将这火药置入庄子的,可因着威力极大,沈家上下,只剩残垣断壁,甚是凄惨。” 朱高炽听罢,道:“和京城三凶有关?” “正是,臣还打听到,京城三凶今日才放出来……而且……臣还听闻,去迎接他们出狱的正是……承恩伯张安世……臣询问过一人……说是承恩伯就在附近出没,那人……受了很大的惊吓,因为此前见过承恩伯,所以才认了出来。” 朱高炽听的心都凉了。 他看着周敬,急促地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人知道吗?” 周敬道:“臣当时询问之时,觉得有蹊跷,所以遣开了左右,至于那个询问的人,臣已给了他一些银子,将他打发走了,告诉他绝不可声张。至于其他人……臣让差役细细打探过,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蛛丝马迹。” 朱高炽稍稍松了口气:“你事情办的很好。” 听了太子的夸奖,周敬笑了起来,随即道:“不过……臣此来,却是有一些忠言相告。” 朱高炽道:“你说。” “太子殿下,承恩伯此子……确非良人,此子今日敢做下这样的大事,迟早有一日要牵连太子殿下,陛下对太子殿下抱有大期望,可一旦得知太子殿下纵容亲眷胡作非为,只怕要大大失望了。” 朱高炽皱眉起来:“你要本宫如何?” 周敬道:“这件事,现在虽然没有外人得知,可难保将来事情不会泄露。到了那时,太子殿下当如何自处?陛下嫉恶如仇,若知殿下隐瞒包庇,又会有何等的失望。” 顿了顿,周敬又道:“所以臣的建议是,殿下正该趁着这个时候,揭发张安世,如此,既和张安世彻底撇清了关系,将来就算他再惹出什么事端,便和殿下无关。” “殿下乃是天下少有的仁贤太子,万千臣民的希望都维系在殿下身上,殿下切切不可因一个小小的张安世,而招来横祸啊。” 说着,周敬小心翼翼地观察朱高炽的脸色。 很明显,他是来投靠的。 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府丞,平日里堂堂太子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可这一次却是机会,一方面,他掌握了张安世犯罪的证据,但是却隐藏起来,这等于是给太子殿下送了一个见面礼。 另一方面,他痛陈了厉害,希望太子殿下借此机会,揭发张安世,如此则显出了自己的智慧。 毕竟……太子身边有一个不稳定的隐患,就等于是给未来争储添加了许多的变数。 他相信太子可能会接受自己的建议,毕竟相比于一个小小的妻弟,这皇位才至关重要。 要知道,历朝历代,多少皇子皇孙们为了皇位,父子相残,兄弟相杀。 太子只要采纳建议,主动向皇帝请罪,就掌握了主动权,皇帝非但不会因为张安世而牵累太子,反而会认为太子刚正不阿,毫无私念。 朱高炽听罢,诧异地回头看了周敬一眼:“你希望本宫这样做?” 周敬道:“天下人都希望殿下这样做。” 朱高炽念道:“天下人……” “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还请殿下三思……” 朱高炽沉吟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本宫问你,当真……天下再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了吗?” 周敬信心满满地道:“殿下放心,臣行事缜密,一到地方,便开始细细彻查,甚至抢在了锦衣卫之前……” 他说到了这里…… 突然,本是背对着他的朱高炽,那肥胖的身体突然转了过来。 与此同时,朱高炽的手上,握着一支从猎房里箭壶里抽出来的铁箭。 铁箭犹如匕首一般,被朱高炽死死地握着。 下一刻,朱高炽高高举起铁箭,就在周敬还弯着腰的时候,箭矢的利刃狠狠地斜扎入了周敬的侧颈。 “呃……呃……”周敬微微张大了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朱高炽。 他没有看到朱高炽脸上有什么狰狞和愤怒。 此时的朱高炽,却是一脸的恐惧和胆怯。 朱高炽依旧还握着箭矢的杆子,手在拼命的颤抖。 “殿……殿下……” 朱高炽脸色苍白着。 这一箭扎下去,已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等见到了血,他勇气顿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腹中将要作呕的痉挛,还有害怕。 他杀人了。 第一次杀人。 朱高炽是个和善的人,虽然当初朱棣靖难的时候,朱高炽留守北平,被朝廷的军马围困,人们都说他率军镇守,将北平守了个固若金汤。 可实际上,他一直被保护着,身边有无数留守北平的军将为他效力,哪怕是他的生母徐皇后,也亲自披挂在城楼守城。 朱高炽这个长子,反而留在北平王府,只负责后勤和调度方面的工作。 如今……是朱高炽第一次杀人,距离如此之近,他清晰地看到了周敬面上的痛苦和扭曲。 看到血水开始从箭簇的伤口出渗出来。 朱高炽面露惊惧,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而这时的周敬,也已倒下,他身子还在抽搐和蠕动,口里吐着血沫,发出粗重呼吸,夹杂着他不甘心的声音:“殿……殿下……为何……为何……” 脸上已毫无血色的朱高炽,只想呕吐,他瘫坐在地上,拼命地蹬腿,似乎想将周敬的身体踢开一些,可很快……他发现周敬没有死尽。 于是朱高炽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几乎是狗爬似的,慢慢爬向周敬,随后双手握住了箭杆,狠狠地朝后一拔。 箭矢拔出。 血箭也随之喷射出来。 朱高炽并不觉得轻松,只双眼无神地看着地上的周敬,看着身上洒满的血迹。 呕……呕…… 朱高炽终于无法忍受,从口里呕吐出污秽。 血水和污秽的气味混杂一起。 第七十四章 皇帝给整不会了 朱高炽像是一下子被抽离了魂魄一般,突然眼眶里湿润了,只听他低声道:“这……这怪不得我……怪不得我……是你要害人,要害我家安世……” 就在这时………猎房的门开了。 却是外头伺候的邓健听到了动静,悄悄开了一个门缝。 一见里头的场景,邓健腿都吓软了。 周敬已倒在血泊。 而太子殿下蜷缩在角落里发抖,口里断断续续地念着:“你死了,便没人知道安世的事了,本宫……也是不得已……” 邓健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沉默了。 而后默默地走到了太子朱高炽的跟前,取过了朱高炽手中的箭矢,随即到了周敬的尸首上,又扎了一箭。 将箭拔出,邓健再将箭矢扎在了自己的小腿肚上。 “呃……”邓健发出了惨叫,黄豆一般的冷汗流出来。 他顾不得这些,又狠狠地将箭从自己的小腿肚子上拔出,一瘸一拐的走到朱高炽的跟前,忍着剧痛佝偻着身子对朱高炽道:“太子殿下,应天府丞周敬胆大包天,竟意图行刺殿下,他先伤了奴婢,奴婢奋力反击,最终诛杀此獠,殿下您……受惊了。” 朱高炽才猛地反应了过来,他深深地看了邓健一眼。 邓健努力地忍着痛,想搀扶起朱高炽。 朱高炽却自己努力扶着墙壁站了起,情绪渐渐平复了许多,只道:“辛苦了。” 邓健躬身道:“奴婢自打入宫时起,就已不是人了,为主上分忧,乃分内之事。” 朱高炽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他张嘴,却发现自己的牙关还在颤抖:“不用说他行刺,若是行刺,那么就是灭三族的大罪,他人已死了,本宫不忍心教他全族陪葬。” 邓健摇头:“罪责如何,以后可以争取重新发落,可若非行刺,事情就掩不过去了。” 朱高炽痛苦地道:“哎……本宫当时有些慌了,他说他知道安世犯了大过,还希望让本宫去揭发,换来父皇的肯定。本宫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害怕的是,若是本宫不同意,就怕此人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改换门庭,站出来揭发安世。又怒于此人无耻之尤……” 邓健脸色平静,皱着眉头忍着疼痛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不必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安世公子出了事吗?” 朱高炽道:“若此人说的话可信,那么……应该此事,暂时不会波及到安世身上,这件事……你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谁也不可提及。” “喏。” 朱高炽看了一眼他那冒着血的腿,道:“你去喊人进来吧,此外……好好治伤。” “喏。” 很快,这猎房里传出邓健惊恐的声音:“来人,来人,有人行刺殿下,来人……” ………… 羽林右卫位于北安门与大内之间,此处驻扎的禁卫,主要是保护紫禁城北面的安全。 原本这里和大内有高墙隔开,表面上他们是禁卫,和大内一墙之隔,可实际上,宫中的贵人永远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支军马的存在。 不过当今永乐皇帝乃是马上天子,却最喜欢往这儿来骑马,校阅士卒。 今日,朱棣带着成国公朱能,淇国公丘福一道来羽林右卫的大营。 朱棣的心情很不错。 朱能和丘福的心情也很不错。 他们表面上,不顾自己在牢里的儿子,可心里还是记挂着的。 前几日听说儿子要发配去琼州,虚惊一场,今日却是儿子释放的日子。 想到自家的儿子,总算是冲出来牢笼,可以回家好好沐浴一番,等自己回去打一顿,心里都觉得舒坦了许多。 不过朱棣很快就不高兴了。 造作局倒是按着药方,造出了火药包。 不过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 丘福了解情况之后,向朱棣奏报:“陛下,五军都督府会同羽林右卫试练了数次,结果发现,这火药包……用处不大。” “用处不大?” “火药包的威力确实强了,可正因为威力不小,所以士卒们若是像犬子那样投掷,势必会伤到自己,犬子上次也是运气,那火药包恰好投到了围墙里头,这才炸开,没有伤到自己。” 朱棣颔首点头:“威力不小,确实不适合投掷,那可以用炮嘛。” “问题就出在这炮上,臣命人用当下的炮试了试,结果发现,因为火药包的威力不小,一旦炸开,炮管便无法承受,三门炮里,一门炮开了膛,差点没将士卒们炸死,伤了两个人呢。还有一门炮,炮口变了形状,算是废了。只有一门,勉强能用,可若是这样的炸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岂不可笑?” 威力过大……居然也有烦恼。 朱棣一时无语,不过他精于军阵,倒是很理解丘福的意思,颔首道:“既然寻常的炮承受不住,何不如试一试臼炮?” 臼炮是一种炮身短粗,外形类似石臼的炮,这种炮的好处就是炮管特别的粗。 这时代的炼铁工艺有限嘛,既然铁炮的强度不够,那就用厚度来凑。 丘福听罢,苦笑摇头道:“臣也试过,一般的臼炮,依旧不成,倒是有一种臼炮,可以承受。” 朱棣道:“既如此,那么再好不过。” 丘福道:“可问题又出来了,这臼炮,重一千三百斤……” 朱棣:“……” 一般的炮,轻一些的两三百斤,重一些的,确实是在四百斤以上,甚至重达千斤的也有。 不过以当下的军队补给条件和运输条件的话,重达千斤以上的火炮,其实根本是无法随军行进的,因为在大明,寻常的马至多承重四五百斤上下,这已经是上限了。 “这样的炮,只能用来守城,即便守城,花费也是惊人,这可是千斤铁啊。若是随军……怕是用不上,数万大军追亡逐北,若是带上一些这样的大家伙,反而成了累赘。” 朱棣摇头:“朕要的是横扫大漠,直捣龙庭,守什么鸟城?真要守城,这样的炮用处也不大。” “所以臣以为,这新火药……还是暂时停产……” 朱棣顿时露出不舍之色:“停产?这样的东西,停产了多可惜,哎……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丘福便再不吱声了。 因为他确实也没其他的办法。 五军都督府的公爵、侯爵、伯爵们凑一起,瞎琢磨了半个多月呢,下头的军将,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倡议。 可见这东西……还真是一个鸡肋。 就在君臣三人愁眉不展的时候。 却有飞马而来。 一个锦衣校尉在远处停马,连滚带爬地快速奔来,到了朱棣的马下,拜倒道:“陛下……炸了,又炸了。” “炸了……” 丘福不知咋的,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同样感觉不妙的人,还有朱能。 “何处炸了?” “栖霞寺有一处庄子,该庄的主人,被人称为沈大善人,向来乐善好施,可今日……他的庄子被火药包袭了。” 朱棣听罢,皱眉道;“谁干的?” “这……”校尉不语。 其实朱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一丁点的眉目。 至于朱棣身边的丘福和朱能二人,脸上的笑容已是无影无踪。 火药包…… 天杀的。 有这玩意,而且还敢这样做的人……整个京城屈指可数。 还能有谁? “是不是那个小畜生?”丘福怒不可遏,也顾不得臣仪,质问这校尉。 “锦衣卫……锦衣卫说……在附近,确实见到了丘公子的踪迹……” 朱能悻然道:“有没有……有没有……” 校尉看着朱能,缓缓的点了点头。 朱能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凉了。 至于丘福,却是脚一跺,骂道:“孽子,孽子……” 朱棣心里愠怒,却不露声色:“他们没有伤着吧。” 朱能和丘福一听,身躯一震,似乎也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来。 火药包这玩意,他们已经了解得非常透彻了。 这玩意威力极大,上一次在百户梁武那儿投掷的时候,恰好是有一堵高墙挡着,所以才避免了死伤。 可这一次,难道还有这样的运气? 这几个小子,真的不知死字是如何写的,这玩意……根本没办法投掷。 而且既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锦衣卫都已经及时关注,这就说明,此次的威力,绝不会比上一次小,若还是像上次一样,非死即伤啊。 他们虽然心肠硬得很,哪怕自己的儿子进了大狱,他们也不皱一下眉头,可毕竟这是他们了解朱棣,晓得陛下只是给这些家伙吃点苦头。 可这娃若当真出了什么闪失,那可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丘福更是吓得脸色惨白,他死死地盯着这校尉道:“我儿……我儿……咋啦?” 校尉道:“这……倒是没见京城三凶有什么死伤,实际上,他们已被锦衣卫控制住了,可谓毫发无伤。据说……据说……他们是用炮射的,是在两百步外头。” 两百步…… 朱棣和丘福等人面面相觑。 第七十五章 圣驾 两百步其实是正常的轻型火炮的射程。 可很明显,这也是明军在野战之中常用的火炮。 不过显然事实已证明,轻型火炮因为炮管比较薄,所以无法承受新火药的威力的,受限于这个时代的冶炼水平,是不可能用于火药包的。 那么……是重炮? 这重炮动辄就是上千斤以上,京城三凶从哪里弄来的? 这一下子,真将朱能和丘福给吓着了。 火药还可以说自己练的。 重炮怎么来的? 这玩意……他们还能自己锻出来? 那郭得甘,就算是神仙,几千斤的铁能弄出来,可就那几个臭小子,又怎么移得动? 何况火炮这玩意,乃是最重要的物资,盗取此物者,必然是杀无赦的。 往深里想,就算说你是谋反,你也百口莫辩。 这些家伙,从前干的那些事……倒还可以用其他的理由搪塞过去。 可现在干的这玩意,可真是犯下了天大的忌讳啊。 更不必说,你还真欺了良善百姓,惹出了这样的弥天大祸。 这等事,即便是丘福和朱能都没办法保得住。 若是以往,还可以将儿子打一顿,然后丢给朱棣,陛下你自己看着办吧。 现在可不一样了,因为真的会死。 于是,这从前在千军万马之中厮杀也从不皱一下眉头的两个军将,如今只觉得腿软。 朱能先是脸色白了一下,接着就哀嚎一声,直直地扑通跪下道:“犬子万死之罪,陛下饶他性命吧。” 丘福已是老泪纵横了,想到自己那个傻儿子,从前那般的老实,如今却真是猪狗都不如,只觉得心里闷得慌,一口气提不上来,急促呼吸,最后瘫跪在地道:“陛下……陛下……臣……臣无地自容……” 朱棣从未见过这两个卿家,恐惧到这个样子。 他皱着眉,似乎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窃取火炮,伤人,哪一条都没办法姑息。 这已经不是私人情感的问题了,若是不以儆效尤,那么这大明朝,还有纲纪吗? 深吸一口气,朱棣只道:“朕亲自处置此事。” 听罢朱棣的话,朱能和丘福都禁不住感激地看了朱棣一眼。 因为他们清楚,这其实已经是朱棣最大的仁慈了。 陛下亲自过问这件事,至少可以在事情爆发之前,将影响降低到最低。 或许可以免于一死。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就…… 朱棣似乎也能感受到这两个曾经的老兄弟那沮丧的心情。 生了这么个儿子,这头也才刚刚出狱,就敢干这样的事。 这样看来,张安世虽也有许多小毛病,可这家伙不但有大才干,而且怎么看,都让人觉得顺眼。 朱棣再无犹豫,连忙启程。 带着一队羽林右卫的兵马,先令人控制住那栖霞寺渡口周边。 等朱棣和二将抵达了栖霞寺渡口的时候,这附近早已进行了最严密的封锁。 整个区域,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的人员已经被清除出去。 只余下锦衣卫和禁军。 朱棣登上渡口。 而朱能和丘福面如死灰,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尾随着。 不多时,便先有一个锦衣卫百户前来奏报道:“陛下……臣等已拿住了肇事的……” 说到这里这百户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朱能和丘福一眼,才道:“肇事的凶徒。” 朱棣道:“人在何处?” 那百户再不犹豫,立即去提了三个人来。 这三个简直就是老熟人了。 只见被人拎着出现,随即便有人发出了一声怒吼:“小畜生!” 丘福怒气冲冲,率先冲了上前,直接拎起了丘松便是一顿好打。 朱能这时候反而冷静了。 他觉得当着皇帝的面打儿子没啥效果。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这一次可和从前的事不一样,打了也赚不来同情分。 不过他依旧绷着脸,怒视着朱勇。 然后便听到丘松嚎啕大哭的声音。 朱勇和张軏则是吓得瑟瑟发抖。 朱棣怒骂道:“谁干的。” 张軏和朱勇一齐道:“我干的!” 朱棣皱眉。 这时,丘松倒是不哭了,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哽咽道:“俺……俺……俺,是俺干的。” 这一下子,真把丘福恨得牙痒痒,他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家儿子的智商。 朱棣铁青着脸,他深深吸了口气,随即恶狠狠地道:“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吗?这才多久,朕刚刚法外开恩,将你们放了出来,好嘛,入你娘的,你们胆子倒是肥的很,出了狱不知反省,就跑来干这杀千刀的事了。朕真是瞎了眼,聋了耳朵,还以为你们能悔改,谁晓得,你们变本加厉,已猖狂到了这样的地步!” 张軏和朱勇便叩首道:“饶命!” 朱棣又怒骂道:“你们这一次可别告诉朕,那炮是你们从张……从郭得甘那儿偷来的,你们不要把朕当傻子!” 张軏和朱勇面面相觑。 他们有点……反应不过来。 “陛下,臣……臣没从他那偷炮呀。” 这一下子……就更怒了。 最为愤怒的是丘福和朱能。 因为他们觉得最好的结果,就是这三个小子从别人那儿偷来的炮。 至少……总比从武库里偷来的要好吧。 丘福怒骂道:“你们不要总想着包庇别人,老老实实回答,陛r /> 这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就算是一头猪,应该也能明白了吧。 这时,丘松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的脸上混杂着泪水和鼻涕,再加上地上的尘土,活像一个花猫。 他将犹如混泥土一般的鼻涕吸了吸,才不紧不慢地道:“没偷。” 听到这两个字,丘福感觉自己都快要晕过去了。 没药救了,看来……真的是猪了。 他觉得自己的命实在太苦。 辛苦了大半辈子,尸山血海里都冲出来了,本以为赚来了累世富贵,结果……生了这么一个蠢物。 到了这个份上,其实连最后一点台阶都没有了,朱棣双目微阖,开始步步紧逼:“既不是郭得甘那里偷来的,那是谁那儿偷来的?是武库吗?” 张軏和朱勇这时道:“陛下明鉴,咱们没有火炮呀。 朱棣冷笑道:“到了现在,还想要抵赖吗?” “没有就是没有。”丘松气势汹汹地道:“京城三凶一口吐沫一口钉,从不骗人。” 朱棣虎躯一震。 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丘松。 丘松:“……” 朱棣道:“好,好得很,那么你们是如何将那火药包送入那庄子的,你们若是答不上来,朕今日对皇考起誓,定要教你们碎尸万段!” 听到这句话,朱能和邱福先是抖了一下。 “俺们就是那样炸的呀。”丘松道。 “哪样?”朱棣继续追问。 “就那样!” 这时候朱棣回过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倒是朱勇道:“要不,陛下去看了便知。” 朱棣给了丘福和朱能一个眼色。 丘福低垂着头,老眼里的泪水还在打转呢。 朱能相对冷静一些,他比丘福年轻,毕竟换个儿子还来得及。 何况朱能平日里看上去最是大大咧咧,不过却往往比寻常人更处变不惊。 朱能道:“陛下,先去看看,再做定夺。” “他们在何处放的炮?” 一个百户已躬身上前:“卑下斗胆引路。” 于是众人上马,朱棣手持着马鞭,遥指朱勇三人:“这三人,上镣铐,不得优待。” 说罢,一行人朝着那山丘处去。 只是行到了半途,却突然见有快马来。 只见马匹靠近了,上头的一个禁卫翻身下马,对朱棣道:“禀陛下,附近抓到了一个少年,鬼鬼祟祟的,臣等上前询问,他先说自己叫张三……此后细查,又说自己是承恩伯张安世,卑下人等觉得此人可疑……” 朱棣一听,脸色就变了。 他娘的,朱棣其实早就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看来……还真是…… 此时,朱棣已经愈发能理解朱勇和丘福这死了娘一般的心情了。 朱棣沉着脸道:“叫上前来。” 过不多时,张安世便被人带了来。 当然,他没受什么苦。 那些禁卫听闻是承恩伯,对他还算客气。 而之所以被抓住,其实只怪张安世过于讲义气。 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自家的兄弟,没有立即远遁。 而是在附近徘徊,等到禁卫直接张开了天罗地网,想逃便来不及了。 这便是道德高尚的下场,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死在良知上头。 到了朱棣的跟前,张安世悻悻然地行礼。 朱棣瞪他。 丘福立即打起精神,道:“陛下,细细审问,或许就有收获,一切自可水落石出。” 朱棣一挥马鞭,却道:“不必审了,是非自有公论。” 丘福急了,道:“陛下啊……为何先前拿住的是什么京城三凶,而承恩伯却又恰好就在此,此事蹊跷,不可不察。” 朱棣冷着脸道:“朕心中自有定数,卿不必饶舌。” 丘福:“……” 他嘀咕了几句,但是朱棣没听到他说什么。 好在众人继续启程。 第七十六章 有杀气 等抵达了那山丘。 朱棣左右张望,口里道:“火炮在何处?” “说了没有火炮,京城三凶从无虚言!”虽然被捆绑着,可丘松的嘴依旧很硬。 朱棣瞥了一眼角落里耷拉着脑袋的张安世,也颇有些头痛。 随即守卫在此的锦衣卫道:“这里不曾有火炮?” 一个校尉上前道:“回陛下,没有发现火炮的踪迹。” 这一下子,真是见鬼了。 朱棣道:“来人,将他们松绑。” 等这三凶松了绑,朱棣道:“来,你们告诉朕,你们是如何放炮的?” 丘松大义凛然地道:“那陛下得让他们将咱们的火药包还给俺们。” 朱棣看一眼守卫在此的锦衣卫。 那锦衣卫忙是点头。 不多时,几个收缴来的火药包便被搬了来。 一看这火药包,朱棣心说好家伙,这些人是真的狠啊! 不过此时,朱棣却升起了好奇心。 在他的思维之中,似乎也只有火炮才可以投掷这么远…… 丘松开始低头,终于扒拉到了此前的那个坑洞。 只是因为放炮之后,尘土飞扬,这坑洞已积满了尘土。 他将浮土抹了,这洞口便露了出来。 随即,他便弯下腰,极认真地开始按着张安世的法子,先塞一个火药包进去,填实,布设引线。 紧接着,再填第二个。 朱棣在一旁,背着手,表面不露声色,却看的极认真。 丘松一切预备妥当,将两根引线扯出来,朝朱棣道:“就这样,先点这根引线的火,心里默数二十下,再点这一根引线。” 说到这个的时候,一脸呆滞的丘松,眼里似乎总能放出光。 似乎在刹那之间,这少年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朱棣听罢,心里狐疑。 他虽觉得理解,却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于是朱棣表情凝重,道:“取火折!” 一旁的侍卫不敢怠慢,打了火折上前。 朱棣手持火折,看了邱松一眼,指了指第一根引线:“先点这个?” 丘松则道:“陛下,你不懂,别乱……” 朱棣却已直接用火折子点了上去。 哼,他最讨厌别人说他不懂。 紧接着,朱棣沉默片刻,又开始点第二根引线。 张安世此时瞳孔收缩,随即大呼一声:“趴下,趴下……” 滋滋滋…… 第一个火药包在坑洞内炸开。 轰隆…… 地动山摇。 朱棣在这瞬间,只觉得整个山丘在摇晃。 然后他忍不住心里暗骂:入他娘,朕竟忘了这玩意比文楼外头炸的那个还要大几圈。 紧接着,朱棣脑海一片空白。 好在……爆炸只在坑洞之内。 而坑洞内的爆炸,只会将铁桶和泥土夯得更实。 因而,这坑洞内虽是闪过一道耀眼的光,在转瞬即逝之后,发出令人可惧的力量。 紧接着,便是硝烟弥漫出来,震耳欲聋之后,朱棣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麻了。 始料不及的其他人则东倒西歪。 只有张安世四人,却早已趴下,只留下臀部暂时失去保护。 硝烟散去了些许。 朱棣脸上已满是尘土,上头似乎还覆盖了一层硝烟留下的黑灰 他下意识的……想要捋捋自己自鸣得意的长髯,好定一定自己的心神。 却发现……好像自己的胡子竟有些烫。 “……” 硝烟稍稍散去。 便可看到,压在爆炸的火药包上头的第二个火药包,却已飞了出去。 朝着…… 朱棣遥望,看着远处的庄子。 不过……好像现在没有心情来思考这个。 因为……在下一刻。 庄子里……轰隆一声……犹如惊雷。 朱棣才如梦方醒。 张安世已探出了脑袋来,大呼:“陛下这一炮,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臣拍千里驹也不能及。” 张軏和朱勇小鸡啄米的点头:“对对对,俺也这样想!” 朱棣只觉得耳朵还是轰隆隆的在鸣叫,此时还未有所反应。 倒是丘松问出了一个很具有灵魂性的问题:“陛下,你为啥也炸庄子?” 朱棣:“……” 丘福和朱能二人只觉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定了神。 这时听到丘松的声音,一下子的……朱能的大脑似乎开启了,而后歇斯底里地开始高速运转。 于是如怒目金刚一般,对着丘松便骂:“你这娃,真是不知死活,啥叫陛下也炸?陛下炸那叫炸吗?” 他扯着嗓子继续怒骂:“你们还以为这是只需官府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你真是好不晓事,竟不知道陛下炸,那叫天恩浩荡,叫雷霆雨露,此乃君恩!你们炸就不成,你们这叫不知死活,是罪该万死!呀呀呀,到了现在,还敢诽谤皇上,俺老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即便你是丘福的儿子,俺也要将你这臭小子碎尸万段,将你剁为肉泥不可!” 朱棣:“……” 其实此时的朱棣,已对这些充耳不闻了。 他沉着脸,凝视着远方的庄子,陷入了沉思。 甚至连他发烫的长髯,他也丝毫都不在意。 那庄子遭受了二次伤害,两百步外的沈家庄在第一次遇袭的时候,自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庄内大乱,在一片狼藉之中,甚至他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这沈家的主人沈静,本是在书斋里读书养性,谁料一炮过来,整个人趴在书案边足足半柱香也不敢动弹。 只听外头不停地传来呼救和哭喊的声音。 好不容易有人寻到他,他勃然大怒,自然立即命人报官。 不过还未派人去报官,官兵却已来了,先是救了火,清点了损失,弄清原委,应天府前来的一个官员,几乎被沈静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那应天府的官却只能陪笑,表示一定会严惩不贷。 直到锦衣卫出现,沈静的脸色,却已拉了下来。 他清楚,这么大的事,一定要闹到南京城上下皆知,而对于低调的沈静而言,他并不喜欢成为众矢之的。 不管怎么说,事情总要解决,那袭击他家庄子的贼子,当然要碎尸万段,方才消恨。 至于官场上的打点和应对,他倒是很快心里有了计较。 只是此时,锦衣卫的人却已将他家的庄子围了。 沈静倒也不在意,沈家在南京城多年,结交了不少仕宦,沈家本身就是本地的大士绅,想来只是此事闹的动静太大,才将锦衣卫引来。 可就在沈静指挥着人收拾庄子,检点损失的时候。 又是一炮过来。 这一炮正中沈家的中堂。 那中堂轰的一下,这木质结构的中堂瞬间炸开,于是在无数瓦砾飞溅之间,沈家中堂的房梁,直接飞上了天。 沈静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因为这一次,爆炸距离他更近了,片刻之后,瘫在地上的他,几乎被瓦砾埋了半截。 浓烟与火光开始冒出来。 沈静顾不得什么,只是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等他稍稍的回过一些神,面上才发出了狞笑:“小贼,若是不将尔等碎尸万段,我便不姓沈。” ………… 庄子里乱做一团。 两百步外的小山丘上,却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朱勇和张軏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他们还是很聪明的,虽然跟着张安世什么坏事都敢干,可但凡只要被人发现,立即便开始装怂认错。 丘松却只顾着挖自己鼻里吸进去的尘土,他将混杂着尘土的鼻涕抠出来,认真的用指尖搓成泥球,然后biu的一下,弹出去。 张安世比朱勇和张軏更怂,他恨不得再在自己满是泥泞的衣上再摸几道灰,好显得自己更狼狈一些。 朱棣却背着手,依旧凝视着远处硝烟滚滚的庄子。 丘福和朱能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此时,一个念头同时冒了出来。 这个可怕的念头,让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 就这…… 朱棣此时面无表情。 可他的目光带着幽森。 似乎此时的他,正在欣赏着一幅绝品的风景画。 “陛下……” 就在此时,朱棣突的拂袖道:“备马,速去那庄子!” 众人自是不敢反驳。 朱棣翻身上马,自那山丘俯冲而下。 后头浩浩荡荡的人马便也呼啦啦的将地上的松土又踩得夯实。 一时尘土漫天,而朱棣一马当先,至这沈家庄。 门前看守的锦衣卫,一时也有些惊慌,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生恐再他娘的一炮打来,若是打偏了,那真是粉身碎骨,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们见一队人马来,有锦衣卫百户正要打话,迎面而来的羽林骑尉却是呼道:“圣驾在此。” 此言一出。 锦衣卫便如潮水一般退避两侧,拜倒在地,将头埋下。 朱棣对此,不予理会。 他动作如行云流水地翻身跳下马,接着就匆匆的进入了庄子。 紧跟后头的朱能和丘福二人也鱼贯而入。 他们似乎都有同一个心思。 进入了庄子,这庄子占地极大,放眼看去,却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朱棣扫视四周,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 下意识的,他笑了。 “哈哈哈……” 朱棣的笑声很有感染力。 至少丘福和朱能就暂时忘记了他们的倒霉孩子,也哄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却在此时,有人窜了出来,怒气腾腾地大声怒骂道:“大胆,是何人发笑,真以为我们沈家软弱可欺吗?” 说话的人气急败坏。 朱棣收住了笑声,虎目却如电一般的朝那人射去。 第七十七章 吾皇万岁 沈静此时可谓是气急败坏。 堂堂沈家,一天内竟被人炸了两次。 这庄子都毁了。 结果居然还有人跑来大笑。 诚如坟头蹦迪一般,是谁都无法容忍! 这沈静一肚子火气直冲脑门,看着就犹如一只斗鸡,此时斯文扫地,更是怒气冲冲,朝着来人便是一阵怒吼。 不过气急败坏归气急败坏,等他走近一些,终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眼前朱棣这些人,大多都穿着一身戎装,显然都是军将。 只是……又好像和其他的军将不同。 尤其是那个被众星捧月的朱棣,那种傲视天下的眼神,还有那不怒自威的神态,举手投足间,显得贵气逼人。 沈静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此时,朱棣冷冷地看着他,却慢条斯理地道:“你方才说什么?” 沈静反而有些晃神了。 他能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是那种骨子里的不屑,他也算是士族出身,可在对方眼里,却就像是蝼蚁一般。 只是……想着沈家庄已是一片狼籍,想到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想到这个时候,这群人竟还在此狂笑,更用一种不屑于顾的眼神看着他。 此中屈辱,再混杂沈静那种骨子里的优越感,令他怎么也没办法接受。 于是他昂首,双手搭在后背,不甘示弱地道:“尔等好放肆,贼子袭我家门,尔等身为官军,不知拿贼,竟在此肆意嘲弄,是何道理?” 朱棣继续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沈静。 很显然,他没见过有人放肆大胆到这个地步,张安世除外。 随后,朱棣微微一笑,似乎一丁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而后……沉默。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朱棣不开口,场面竟是刹那之间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站在朱棣的背后,丘松吸了吸鼻子,冷不丁地道:“袭你家的是俺京城三凶,还有……” 说到这里,丘松顿住了,却是正气凛然地指着朱棣。 朱棣:“……” 丘福瞪着自己的亲儿子,可谓是恨得牙痒痒,心里禁不住骂:你他娘的少说一句,不好吗? 沈静听罢,身躯一震,随即便是滔天的怒火:“尔等贼子,竟已猖獗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似乎这句话,无法对眼前这些军将们形成威慑,于是沈静便又冷笑道:“须知我沈家也不是好惹的,应天府、苏州府那儿……” 他见朱棣的脸色微微变了,突而变得杀气腾腾起来。 沈静的话自然也戛然而止。 朱棣阴沉着脸道:“应天府和苏州府,与谁和你有旧?” “呵……”沈静不屑地看着他道:“与你何干?” “当然与朕有干系!”朱棣来时,或许心里还怀有歉意,可现在,他已品出了一丝丝的不对味了。 沈静听到一个‘朕’字,有那么一瞬间,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随即,心态炸了。 他觉得这可能只是自己听错了。 他紧紧地盯着朱棣,可见对方轻描淡写的样子。 下意识的,沈静打了个寒颤,突然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张安世在一旁,此时此刻倒是龙精虎猛起来:“大胆,快跪下和陛下说话!” 这一句话,犹如惊雷,真比方才被炸了庄子还要震撼。 沈静不由自主地嘴唇嚅嗫着,眼睛大大地盯着朱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依旧在默默想着,或许这只是一个幻象。 只是他的身体却是出卖了他。 他瘦弱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就好像自己是站在云端上,浮浮沉沉一般,眼前的一切,似乎一下子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扑通…… 他跪了下去。 脑袋深深地埋下。 一副无体投体状。 良久……他才艰难而结巴地道:“草民……草民……” “你可不是草民。”朱棣冷冷地看着他。 随即,朱棣继续道:“你这样的人,若都是草民,那我大明天下,该有多富庶。” 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沈静:“……” 沈静无词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此时此刻,他的脑袋里就像是塞满了浆糊,无言以对。 朱棣沉声道:“朕看你这里,有三重庭院,屋宇数十上百间,童仆无数,且你还和什么应天府和苏州府的人交好,看来……你确实不是寻常人,朕竟还不知道,这天子脚下,还有你这一尊大佛。” “不,不敢。”沈静急了,面露惊慌道:“草民方才只是因为庄子遭袭,所以才口不择言,如今触怒天颜,实在是汗颜之至,草民不胜惶恐,还请皇帝陛下恕罪。” 似乎他总算找回了一点理智,该维护自己的时候还是得维护自己。 说罢,他一改方才的声色俱厉,竟然是涕泪直流起来,更咽道:“草民……无端受害,悲不自胜……请陛下能为草民做主。” 朱棣左右顾盼,却是理也不理他,在朱棣心目之中,沈静这样的人,什么门楣,什么家世,都是不值一提。 他只淡淡道:“朕炸了他的庄子,自要将他的庄子完璧归赵,命人取内帑银三千两,令他修葺宅邸。” 说罢,朱棣又道:“只是此人甚为可疑,再命有司查一查他的底细,到时据实奏报。” 沈静先是听到要赔银子,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刚想说上几句客气话,谁料下一句却是让有司查一查。 他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整个人已萎了下去。 其实朱棣这个时候,心思根本没有放在沈静的身上。 他随即踱步,开始查看这炸毁的中堂,看着这断壁残垣,不断地点头:“好,好,好,有两百步,两百步远,真是不可小看。” 丘福和朱能的心里也稍稍松口气,便都陪笑着。 丘福道:“陛下,两百步不算什么,问题在于,可以随时就地取材,地上刨个坑,便可击敌,可以大量减轻辎重的负担,不但可以用来守城,还可以用来野外决战!单凭此,就为朝廷节省了无数的军资。” “可不只呢。”朱能笑着道:“除此之外的好处就在于,大量减少了民夫的数量,大军若是要深入大漠与北元残寇作战,孤军深入千里之地,若是还带着大量的火炮,势必大大阻碍军马行进,每年征招的民夫,更是数不胜数。兵贵神速,若是处处慢人一步,则大军随时有覆灭的危险。” “可若是有这就地取材,且有两百步射程,威力如此巨大的家伙,哈哈……只要陛下一道旨意,臣愿率一支偏师,犁庭扫穴,毕功于一役。” 丘福连忙道:“陛下,臣年长,还是臣为帅为好,再迟几年,只怕臣再难为陛下披挂了。” 朱棣倒是微笑不语,他蹲下,继续细细地查看损失的情况。 这气派的中堂炸掉了半边,火势也很大,占地接近半亩多地地方,几乎化为焦土。 此时,朱棣才眼带笑意地道:“朕的心头大患,总算是解决了。你们也不必争功,现在紧要的是……将此战法,推广至神机营,教这神机营照此办法日夜操练。” 这头朱棣三人正说到兴头上,却没有察觉到在那头,张安世正拉着张軏和朱勇拉扯到了一个角落。 张安世低声道:“待会儿若是陛下继续询问咱们的事,你们就放声大哭,就说自己一时糊涂,实在不成,就哭昏厥过去,记得了吗?” 朱勇点头:“晓得,晓得,这个俺晓得的。咱们一起哭,待会儿大哥一昏厥,咱们立即便歪了脖子,即便是有人泼了冷水,俺们也不起来。” 张安世表情复杂地道:“大哥就不哭了。” “为啥?又是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张軏道。 张安世沉思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能干骗自家兄弟的事:“我比较要脸,干不出来这样的事。” 朱勇:“……” 张軏:“……” …… 朱棣和丘福二人商议定了,心里便大为舒畅起来。 转过头,正好见张安世几个躲在角落里正小声地说着什么。 朱棣眉头一挑,快步上前,怒道:“你们几个家伙……” 朱勇身子几不可闻地一顿,却已经开始挤眼泪了。 朱棣看了朱勇一眼,一脸怒其不争地道:“你他娘的,休要作怪,放炮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惨兮兮的模样,现在晓得哭了?” 朱勇很麻溜地点头:“噢,知道啦。” 朱棣咬牙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朕再说一遍,这里是京城,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就算要放炮,也去神机营里放。” 朱勇和张軏终于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张安世此时忙道:“陛下所言甚是,炮怎么能乱放呢?陛下这番话,实在教人发人深省……” 朱棣冷哼了一声道:“少说这些屁话,你们放炮有罪,却也有功,将来朕横扫大漠,你们也算是居功至伟!朕见你们几个,成日游手好闲,思来想去,不能放任你们无所事事,成日撒野了。朕问你们,这些日子,你们可曾去国子监祭酒胡俨那儿读书?” 第七十八章 才高八斗张安世 张安世几人面面相觑。 朱棣看着他们的反应,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顿时又怒了,瞪着这几人,气咻咻地道:“朕就知道你们的德性!朕不求你们学富五车,但也求你们知道能学几分识文断字的本领吧。纵是不教你们做读书人,却也学一些四书五经,免得将来教读书人骗吧!” “胡俨的课程,已是十分宽松了,一个月,也才区区七八堂课而已,你们居然也不去?怎么啦,你们是要反天吗?明日,都给朕去胡俨那报道,若是学无所成,朕定要好好地收拾你们。” 朱棣一顿训话,朱勇低声嘀咕:“那还不如送俺回牢里去呢。” 朱棣脸黑了下来,冷喝道:“你说什么。” 张安世忙在一旁道:“他说陛下圣明,明日我们就去读书,一定要学有所成。” 虽是有气,朱棣觉得好像继续追究也没什么意思,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将那火药包再深入的研究清更为重要。 于是又召了张安世站到自己跟前,板着脸道:“这是你的主意吧?” 张安世尴尬地道:“臣……” 朱棣道:“有什么遮遮掩掩的?” 张安世也只是迟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道:“臣觉得这姓沈的人家有问题,臣……” 朱棣虎目阖着,漫不经心地道:“就算有问题,也不能用这样的方法,朕已命有司彻查此事了,不久之后,就会有音信,你这个年龄,还是在学文武艺的时候,不要总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将来朕自有大用。” 张安世如蒙大赦,连忙就道:“臣遵旨。” 朱棣随即便旁若无人一般出了沈庄,直接翻身上马,在众人拥簇之下,摆驾回宫。 ………… 次日清早,张安世便老老实实起来了。 朱勇和张軏,还有丘松,三人也已联袂来了。 见这三个家伙身上的不少淤青,走路的姿势也是怪怪的。 张安世大抵知道,这三个家伙只怕回去被揍得不轻呢! 四人这一次是真老实了,乖乖地去了胡俨私设的学堂读书。 那胡俨身为国子监祭酒,最近也听到了种种的传闻,这些日子,他算是心宽体胖,毕竟……自打张安世几个不来之后,从前学堂里发生的各种离奇之事,就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今儿大清早的,他愉快地洗漱,用了早膳之后,便脚步轻快地抵达了明伦堂,等待孩子们入学。 胡俨落座,心如止水,手里捧着一部书,却也是怡然自得。 只是这时……他隐隐的听到自己的宅邸之外,传出了嘈杂的声音。 胡俨下意识地就露出不喜之色。 他喜静而不喜闹,尤其是不喜学生们玩闹。 这些勋臣子弟,可以不听课,可以不交布置的作业,甚至逃课,他也绝不会管,唯独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打闹。 不多时,便见学员三三两两地进来。 胡俨皱眉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怎的这样嘈杂?” 一个学员乖乖地道:“恩师,张大哥他们几个来上课了,大家见他们难得来,在学堂外头和他们说笑呢。” 胡俨脸微微一变:“哪一个张大哥?” “张安世……几个……” 胡俨一听,脸都黑了,居然一下子不淡定了,立即道:“来,来,都来搭把手,去将大门关了,别让那几个进来!” ………… 这时候,张安世四人正被人围成了一团,这也难怪,最近京城三凶的名号可响亮得很呢! 在这些勋臣子弟们的眼里,这京城三凶简直就是小鲜肉一般的存在。 同窗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眨着羡慕的小眼神,问东问西。 朱勇得意得几乎叉着腰,说话的嗓门都不经意间大了几分。 好不容易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张安世几个便准备进入学堂。 谁晓得这个时候,胡家的大门居然紧闭了。 看着闭上的门,张安世有点懵,忍不住拍打门环,便道:“喂喂……门咋关了?今日不是入学的日子吗?我方才还见几个同窗进去呢!谁这么缺德,将门关啦?” 朱勇也急了,在一旁道:“对呀,真是咄咄怪事,俺方才还见是开着的呢。” 后头的丘松突然龇牙道:“炸了它!” 就在张安世等人一头雾水的时候。 终于,那胡家的高墙上爬上来了一个人。 却是那胡俨从内墙里架着梯子冒出了脑袋,胡俨道:“张安世……” 张安世一见到胡俨,立即行礼道:“见过恩师,恩师,这门咋坏了?” 胡俨此时是气的七窍生烟,愤怒地抓着自己的胡子,只道:“你们不要进来。” 张安世有点懵,学生逃课的事,他见的多了,老师干这缺德事的,他倒没听说过。 张安世道:“恩师这是何意?” 何意? 胡俨心里冷笑,你们在外头干的事,老夫会不知道?老夫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你们又来祸害? 当然,这种理由是不能讲的,胡俨便道:“没什么意思,你们回家吧。” 张安世就很是为难地道“可是恩师……陛下说啦,教我们来读书,非要我们在恩师这里学有所成不可。” 胡俨直接道:“你们已经学有所成了,老夫说的,陛下当面,老夫也这样说!” 张安世:“……” 朱勇和张軏也面面相觑。 张安世尴尬地道:“恩师,我觉得我学业还不精……” 胡俨再无气度,气急败坏地道:“老夫说你学的很精就很精,快走,赶紧走,以后别来了。” 说罢,探出来的脑袋就缩了回去,只留下高墙外的张安世四人风中凌乱。 张軏沉默了老半天,只能看着张安世道:“大哥,他这是啥意思?” 张安世想了想,道:“可能我们已经毕业了。” “毕业?” 张安世道:“就是出师了。”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安世:“我不知道呀,我很震撼。” 顿了顿,张安世道:“你们有没有一种感觉,会不会是恩师对我们有所成见?哎……罢了,既然已经毕业了,那也不算是违抗圣旨了,走,大哥带你们去快活。” ………… 此时的武安侯府里。 郑亨已经在病榻上连续躺了七八天,五军都督府那儿,也已告假休养。 他似是病得很重,整个卧房里充斥着草药的气息。 前几日还生龙活虎的汉子,如今便是连吃食,也需有人喂了。 儿子郑能,当然是很孝顺地在病榻前尽孝,嘘寒问暖。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据说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 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也不见好。 就这么躺了许多日,此时门子匆匆过来禀告:“老爷,少爷,汉王殿下来访。” 郑亨依旧躺在病榻上唧唧哼哼,似乎口不能言。 郑能皱眉,对门子道:“好端端的,汉王殿下怎么来了?” 门子恭敬地道:“说是听闻侯爷病了,心急如焚,请了一个名医来,给侯爷诊治。” 郑能有点拿不定主意,道:“你快去开中门,我一会儿就到,前去迎接王驾。” 门子听罢,便匆匆地退了出去。 房里只余下了郑亨和郑能父子二人。 郑能这时才低声道:“爹,现在该怎么办?” 郑亨总算不再唧唧哼哼了,似乎一下子恢复了神采,眼珠子开始滴溜溜的转起来,道:“我与汉王也算是老相识,是一起共过患难的,不过他毕竟是汉王,难保不是陛下让汉王来试探为父的病情。你快去接驾吧,不要怠慢,为父到时随机应变。” 郑能点点头。 不多时,郑能便领着朱高煦进来。 同来的,还有一个身子颇为魁梧,却脸色苍白如纸的大夫。 朱高煦快步上前,脸上很是关切地看着病榻上的郑亨。 郑亨是武安侯,乃是靖难之中的大功臣之一,在军中也很有威望,对于朱高煦而言,自然是拉拢的重要对象。 如今听说他病了,朱高煦当然要来探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一个神医兄弟……郭德刚。 朱高煦见郑亨躺在病榻上,似乎连动都动弹不得,这才知道郑亨病的不轻,于是便问郑能道:“你父亲现在连说话都不成了吗?” 郑能便哭丧着脸道:“是,殿下,家父自打得了这绝症,便一病不起,请了许多大夫来,也找不到病因。” 朱高煦感慨道:“武安侯当初是何等的壮士,如今竟不成想遭遇这样的变故。本王与武安侯当初共同击敌,从前多蒙他的关照。这几日听他病重,还是不治之症,因此特请了这天下最顶尖的名医来诊治。” 郑能:“……” 于是朱高煦和颜悦色地看向身后畏畏缩缩的郭德刚,道:“郭贤弟……有劳你了。” 郭德刚脸色惨然,此时他两腿已开始打颤了。 这些日子,他在汉王府倒是过的不错,汉王对他极尽礼遇,郭德刚第一次见识到,原来这王侯的日子竟可以如此的快活。 可是好日子才没过几日,这位汉王兄弟,就拉他来给人看病了。 他只是个学徒啊,药都没认全呢。 第七十九章 大胆的想法 第七十九章: 郭德刚心情纠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这显然已是病入膏肓了,还听说请了那么多的名医都没有办法治。 让他来治……这不是找死吗? 可看着朱高煦对他笑,他顿时一股痛苦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郭德刚打了个很轻微的哆嗦,最后战战兢兢地道:“好……好……” 他努力地装出镇定的样子,假装上去切脉。 朱高煦在旁很热切地道:“能治吗?” 郭德刚像死了娘一样:“可能无药可医了。” 朱高煦急了:“郭贤弟有起死回生之术,怎么会无药可医?” 在朱高煦炽热的目光下,郭德刚只觉得头皮发麻,忙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别人可能无药可医了。” 朱高煦顿时就眼睛一亮:“那么就请贤弟立即下药。” “啊……啊……好……好……”说着,郭德刚起身,迈着灌铅一样的腿,艰难地走到了茶几处。 他捏起笔,手不断地颤抖,墨水泼得纸上到处都是。 此时,朱高煦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狐疑地看着郭德刚:“贤弟,你这是……” 郭德刚脸上干笑,心却乱了,他想回家,他恨不得这个时候立即跪下来,给朱高煦磕头。 “我……我这就写方子。” 站在一旁的郑能陪笑,可心里却是忐忑无比。 汉王带了这个奇怪的大夫来,看来确实是来刺探他家父亲病情的,哎……该怎么办才好? 郭德刚硬着头皮,潦草地写下了十几味他记得的药。 朱高煦拿了药方,道:“呀,这么多的药?咦,有当归、人参……这些药,倒都常见,咦……这黄龙汤是什么东西?” 郭德刚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粪汤……” 朱高煦听罢,大为惊奇,翘起大拇指:“原来粪便还可治病?” 黄龙汤还真古已有之,只是几乎很少用来治病,这也是郭德刚从自己的师父那听来的。 他的念头很简单,这黄龙汤,人家堂堂侯爷怎么肯喝? 只要人家不喝,那就怪不得自己了吧? 朱高煦慎重地将药方交给了郭能,道:“快去熬药,你放心,只要吃了这药,便可药到病除的。” 郑能:“……” 朱高煦看郑能久久不动,赶紧催促道:“去呀。” 郑能其实六神无主着呢,却在汉王的催促下,还是麻溜的去了。 只有躺在病榻上的武安侯郑亨,听到粪汤二字,人都麻了,豆大的汗自他额上渗出来。 朱高煦继续观察郑亨的病情,担忧地道:“武安侯果然病入膏肓,哎,我瞧你的脸色,印堂发黑,面白如纸,若不是本王请了我这好兄弟来,只怕武安侯活不过几日了。” 过了小半时辰,郑能才磨磨蹭蹭地将黄龙汤端了来。 厢房里,臭气熏天。 郑能道:“殿下,还是待会儿,我服侍父亲进药吧。” 朱高煦一副礼贤下士的口吻道:“我与武安侯,情同叔侄,今日见他病到这个地步,该本王亲自喂药。” 说罢,居然好不嫌弃地接过了黄龙汤。 被褥里的郑亨开始在病榻上颤抖。 站在朱高煦身后的郭德刚也在颤抖。 朱高煦坐在床榻一侧,将郑亨的脑袋枕起来,见他身如筛糠,于是捏了他的鼻子,直接将汤药灌入了郑亨的口里。 郑亨:“……” 郑能嘴张大,竟是说不出话来。 郭德刚已是吓得两股战战了。 郑能似乎不忍看父亲被灌药的惨样,别开了脸。 这汤药只灌入些许。 郑亨就承受不住了,两眼开始翻白。 朱高煦一见,顿时一惊,立即道:“贤弟,贤弟,快看看,这是……这是咋啦?” 郭德刚:“……” 呕…… 郑亨垂死病中惊坐而起,一下子推开了朱高煦,便将药汤吐了出来。 太艰难了,他实在装不下去了。 朱高煦见状,又大惊道:“贤弟,此药怎么……怎么……” 郭德刚已是整个人瘫坐在地。 “……” 只是这屋子里,接下来就只剩下郑亨的翻江倒海。 “水……给老子取水来……”郑亨一下子跳下了床塌。 郑能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去取了水来。 咕噜……咕噜……郑亨拼命地灌水,而后又吐出来。 连吐了数十次。 朱高煦此时,却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他古怪地看着郑亨:“武安侯,你……” 郑亨稍稍好受了一些,到了这个时候……好吧,他真的……演不下去了。 “殿下……” 朱高煦一脸惊喜地道:“武安侯你的病……” “好了,好了。”郑亨中气十足。 他甚至害怕朱高煦不信,故意在朱高煦面前蹦跶和跳跃了几下,才道:“你看,好的很,啥病都没有了。” 朱高煦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神……神医啊……难怪……难怪了……” 难怪这郭德刚出手,一剂药下去,他家母后转危为安。 起初他还觉得郭德刚似乎被吹嘘得过于神乎其技了。 而且这郭德刚,他总觉得怪怪的。 可现在……他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了。 武安侯病成这样的人,居然转眼就活蹦乱跳,一戳一蹦跶,神了! “药到病除了?” 郑亨直在心里骂朱高煦祖宗十八代,眼里已是热泪盈眶:“药到病除了,已经病除了。” 朱高煦还是很关切的样子道:“要不要继续再吃一些药?免得……” 郑亨发自内心的浑身抖了一下,连忙道:“不用,不用,哈哈,老夫此时觉得体力充沛,混身都有无穷的气力。” 又客套了一会,才好不容易将汉王朱高煦送走了。 郑能便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爹:“父亲,这……这该咋办?” “他娘的,够狠!”郑亨咬着牙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子算是服了陛下,没想到老夫这略施小计,被陛下随手就给破了。” 郑能无奈地道:“那还装病吗?” “装你娘个屁。”郑亨气得面如猪肝色,道:“汉王也真不是东西,想当初,老子和他好歹也有几分情义,没想到他为了争储,讨好他的父皇,竟下这样的狠手,这是生生要弄死俺啊,我观此人,绝非人君。倒是太子殿下,素来仁厚,众望所归。” 这个时候,郑亨真的看开了,眼前豁然开朗。 跟着姓朱的,那些狠人虽然和他的脾气相投,可细细想来,人家是君,自己是臣,相处久了,不免会有忐忑之心。 此时才觉得和他脾气不太对的太子朱高炽,那个患有脚疾,可性情却宽厚的胖子,反而很对他的胃口! 嗯,是个实在人。 郑能木然地站在一旁,沉默着不说话,父亲这一番话信息量太大,他想静静。 ………… 那头,回到汉王府。 吓得差点要尿裤子的郭德刚,此时惊魂不定。 可朱高煦就不一样了。 虽然在很多方面,郭德刚都显得很普通。 可今日见了郭德刚如此的本事,朱高煦真正被震撼到了。 转手之间,翻云覆雨,难怪他家父皇总将这人挂在嘴边,对这人念念不忘。 妙手回春,这可是性命的保障啊。 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将来若是他父皇和母后再有点啥病,这又是一桩多大的功劳啊? 最重要的是,郭德刚还如此质朴,分明有这神仙一般的手段,偏偏还从无傲慢自满,他父皇不喜那才怪了。 “贤弟……”朱高煦拉扯着郭德刚的手臂不肯放。 郭德刚只觉得劫后余生,他很想跑,再不跑肯定完蛋了,可他能跑哪里去? 他很想哭,可欲哭无泪。 他很想死……算了,好死还是不如赖活着吧。 郭德刚心情忐忑地道:“殿下……” “贤弟。”朱高煦亲切地道:“我有贤弟,如得一臂啊,贤弟……” “殿下……”看着朱高煦的笑容,郭德刚只有无奈苦笑。 朱高煦此时道:“你我性情如此相投,本王……对贤弟……既喜且爱,只恨不得与贤弟真如亲兄弟一般,我想好了,贤弟如此大才,绝不能就此埋没,本王有一个念头,想成贤弟一桩美事。” 郭德刚:“……” ………… 时间过得很快,过了几日,这一日的清早。 朱棣照例摆驾武楼。 在这里,他见了文武大臣。 如今,寒冬降临,江淮之地,也异常的寒冷起来。 苏、松的灾情却未曾缓解,一方面是缺粮,如今又到了寒冬,实在令人担忧。 文渊阁大学士解缙、杨荣、胡广三人提出了一个疏解灾情的章程,朱棣大抵看过了,倒也算是中规中矩,便也只好点头称善。 不过此时他倒是想起了一事来,便道:“刑部人何在?” 站出来的是随来见驾,以备陛下咨询的刑部给事中刘宽。 刘宽上前,行礼道:“臣在。” 朱棣看了他一眼,道:“朕交代的事,办了吗?” “不知陛下交办的乃是何事?”刘宽道。 朱棣艴然不悦,皱眉道:“自然是那叫沈静的家伙。” 刘宽道:“陛下,此人乃是寻常百姓,所以归刑部署理,刑部这边,已派遣了人亲去查探。” “有结果吗?” 第八十章 赐婚 第八十章: 朱棣问:“有结果吗?” “有。”刘宽道:“这沈家乃是积善之家,历来循规蹈矩,这叫沈静的人,也向来老实,与人为善,耕读在家,往年又修桥补路,接济周遭的穷苦百姓,为人所称善,人们都称其为沈善人。” 顿了一顿,刘宽又道:“这沈善人知书达理,确实乃是良人。” 似乎刘宽并没有注意到,朱棣的脸已经拉了下来。 朱棣沉声道:“他家的庄子这般大,钱粮从何处来?” 刘宽道:“沈家本就有良田两千余亩,且有数世家业,沈家数代,又是勤俭持家,这才攒下了钱粮,修建了这么一处庄子,只是……” 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但意思很明显了……只是好端端的,被人给炸了,无妄之灾,实在惨痛啊! 朱棣抿了抿唇,似乎也没有挑出毛病来,只是隐隐的,他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他却不露声色,只淡淡地道:“朕知道了。” 等到屏退了大臣。 朱棣这才抬头看一眼亦失哈,道:“沈家那边的情状,锦衣卫可有核查吗?” 亦失哈连忙恭谨道:“禀陛下,锦衣卫对这没有上报。毕竟沈家乃是寻常百姓,并无官职,而锦衣卫的职责……” 不用说下去,朱棣就明白亦失哈的意思了。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是个懂规矩的人,该管的才管,不该管的绝对不会插手。 朱棣想了想,道:“纪纲是对的,不能开了这样的先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一旦让锦衣卫插手这样普通的案件,那么锦衣卫将取代三法司,权力将会无穷大。 这时候,朱棣似乎又想到了一件事情,便又道:“张安世几个,可还老实?” “倒还老实,每日凑一起,鼓捣东西。” 朱棣皱眉:“没读书?” “没去。” 朱棣的眉头显然皱的更深了:“为何?” 亦失哈如实道:“倒是去过了,可国子监祭酒说他们已出师了,不必再去。” 朱棣怒道:“胡俨此人,这是何意?” 亦失哈微微笑了笑道:“胡公无欲也。” 朱棣听了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即不由得失笑了。 这倒是没错,胡俨乃是科举状元出身,这在明初,可是了不起的资历。 可是相比于文渊阁这些进士出身的阁臣,胡俨之所以还是国子监祭酒,就是因为他对功名利禄不太热衷。 这样的人,你还真拿他没办法,无欲则刚,难不成你还能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求他上进吗? 朱棣便道:“这知道了。” 正说着,有宦官进来禀报道:“陛下,汉王殿下求见。” 朱棣听罢,颔首:“叫进来。” 不多久,朱高煦便踩着轻快的步伐,喜滋滋地走了进来,先是行礼道:“父皇……” 朱棣阖目,看着朱高煦:“怎么了,今日这样高兴?” 朱高煦便笑着道:“儿臣有一个朋友,此人德才兼备,儿臣觅此良友,喜不自胜。” 朱棣却道:“是吗?难得你心思还放在这上头,不过知己难求,倒也没错。只是,你的皇兄刚刚遇刺,你还高兴得起来?” 朱高煦:“……” 遇刺的事,东宫已经奏报,朱棣已命锦衣卫去查实了。 朱高煦脑子转得快,干笑道:“儿臣其实也担心皇兄,不过听说皇兄并无大碍,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当初靖难的时候,生死总在一线之间,这算不得什么。” 朱高煦的话,朱棣居然是认同的。 朱棣觉得儿子不能懦弱,行刺也不算啥,倒是太子反杀,让人刮目相看。 朱高煦又道:“陛下,儿臣方才还去见了母后。” 朱棣听罢,倒是关心起来,道:“见你母后做什么?” “当然是问安,不过儿臣向母后提了一个不情之请。” 朱棣道:“有话就说。” 朱高煦喜滋滋地道:“儿臣的静怡妹子不是还未嫁吗?现在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儿臣在想,得给他寻个德才兼备的贤夫婿才成。” 朱棣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朱高煦口里所说的静怡妹子,其实是他的表妹。 也就是徐皇后的兄弟魏国公徐辉祖的女儿,是徐皇后的外甥女。 这徐辉祖在靖难的过程之中,虽然是朱棣的大舅哥,却是坚定地站在建文皇帝一边,反对朱棣靖难。 直到朱棣杀到了南京城,徐辉祖也不改初衷,认为朱棣不忠不孝。 面对这么个顽固得跟茅坑里石头一般的大舅哥,朱棣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令人将他软禁起来。 可话是这样说,这毕竟是徐皇后的兄长,而且徐家其实除了这个长兄徐辉祖之外,其余之人都在靖难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所以朱棣对徐辉祖的心思是又爱又恨,既希望徐辉祖能够回心转意,又气恼他不念亲情。 如今徐辉祖被软禁,可是魏国公这一系的子侄,无论是朱棣,还是徐皇后,都是很看重的。 毕竟这是徐达的嫡系后人,朱棣已软禁了人家父亲了,而对于这些徐辉祖的儿女们,朱棣却多有关照。 朱棣的亲情范围很狭隘,虽有后宫无数,可真正的家人,也不过是徐皇后和三个儿子以及几个女儿,再多一些,就是徐家人了。 魏国公府的几个子女,朱棣都很怜悯,毕竟人家父亲获罪,朱棣害怕他们恐惧,所以每一次宫里有什么赏赐,魏国公府反而得到的赏赐最多。 至于这徐静怡,自然格外受到朱棣和徐皇后的宠溺。 朱棣慢悠悠地道:“静怡确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若非他父亲获罪,只怕家里早该操心了,倒是朕……竟没有想到这个,真是糊涂啊。” 朱高煦抖擞精神,惊喜地道:“是啊,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皇,儿臣为了静怡妹子的事,急的头发都要白了,我这儿正好有一人……” 朱棣便上心起来,道:“是何家世?” 朱高煦不在乎的样子,道:“家世门楣算什么,反正无论是什么家世,谁家能有咱们朱家和魏国公府家的门第高?儿臣以为,静怡妹子贤良淑德,最紧要的是给她寻一个德才兼备之人。” 朱棣道:“你和你母后说了?” “说了。”朱高煦乐呵呵地道:“母后听闻有这么一个人,也大为惊异,说是会让宦官亲去看看,过几日就是良辰吉日,让宦官一看便知良莠。” 朱棣一脸认真地道:“静怡是你妹子,你将她的婚嫁之事放在心上,足见你是有良心的人,不过……此事还是要慎重,朕要亲自过问的,你不要犯糊涂。” 朱高煦心里嘿嘿笑,心里已经在想象着,父皇若是知道他那兄弟,还有静怡妹子未来的夫婿就是郭德刚,哈哈……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当然,他现在是不能说的,一旦说了,就违反了父皇不得探究郭德刚身份的铁律了。 反正只要父皇喜欢的人,本王什么都给他最好的,父皇这才会知道,真正能传承父皇衣钵者,只有本王。 朱高煦慎重地应下,道:“儿臣晓得了。对啦,父皇,儿臣还听说,许多人对张安世敢怒不敢言。” 听到这个,朱棣顿时脸色微怒:“你又瞎打听了什么?” 朱高煦道:“前些日子,这郭德刚不是把沈家庄子炸了吗?好家伙,就算是儿臣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百官们都说,这沈家是良善人家,连他们都朝夕不保,随意被这皇亲国戚欺压,想来有不少人兔死狐悲。” 朱棣顿时竖眉,气咻咻地道:“你一藩王,何以又管家国大事?你他你娘的就不能安分几日,给朕滚,立即滚出去!” 朱高煦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心里万千的委屈。 父皇现在对他的皇兄,已经宠溺到了这个地步,连皇兄的妻弟,都不能非议了。 等着瞧吧,等父皇晓得郭德刚是本王的好兄弟,保管教父皇大吃一惊,这才知道本王的厉害。 还有那郭德刚,真的神了,他可是母后的救命恩人啊!非要下一点血本,才能将他的心拴住才好。 ………… 近来京城里气氛颇为诡谲。 事情还是那沈家庄上头。 沈家遭了无妄之灾,闹得动静也极大,很快这事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此后,朝廷居然派人去查沈家,颇有几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意味。 好在刑部顶住了压力,没有找到什么罪证,而且连刑部给事中,也为沈家说了不少的好话,否则,这沈善人真要被那些皇亲国戚给逼死了。 不过……大明历来不缺敢言之人。 听闻许多御史已经摩拳擦掌,要为沈家伸冤,目标直指京城三凶了。 那沈静忐忑了几日后,见风向逆转,于是一面让人休憩庄子,一面怒火中烧。 真是岂有此理,我沈静也是有名有姓之人,怎能平白受此屈辱? 当初建文皇帝在的时候,对我等士绅何等礼遇! 退一万步,哪怕是当初蒙古人入主中原,那蒙元的天子,照样对沈家的家祖们也是礼敬有加。 第八十一章 赚疯了 不过庄子发生了大变故,庄子里的管事倒是担心起来。 “老爷,苏州和松江那边的事,是不是先停一停?小的觉得有些不踏实。” 沈静听罢,脸色难看起来:“现在灾情如火,这寒冬又要来了,百姓们衣食又没有着落,这样的天灾,人如草芥,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沈静顿了顿,继续道:“这样的好时候,若是不趁此机会多挣一些,那还是人吗?” “可是……” “可是什么?”沈静气定神闲地道:“可是你心里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上上下下,都已打点好了,想要安全,最紧要的不是罢手,反而是趁此机会挣更多银子,有了更多的银子,大家从我们沈家这里得到了好处,才更安全。你放心,现如今……该倒霉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们沈家,你好好布置就是,其他不必操心。” 管事听罢,也觉得有理,于是颔首去了。 沈静虽是这样说,可是心里却还是不痛快,庄子出了这档子事,虽不令他忧心,却让他心里憋屈得慌。 这几日,他已修了许多书信,请朝中的一些朋友帮忙,希望他们在这事上做一些文章,也好报自己一箭之仇。 至于那刑部来查他的人,他并不放在心上。 说再难听一些,哪怕来的是锦衣卫,不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这些年来,沈静早就心里有数了。 只是沈家的一些产业,还是教他有一些不放心。 尤其是新近窜起来的兄弟船业,这些人背景深厚,而且越来越壮大,再这样下去,或许会对沈家产生威胁。 所以在家歇了两日,他去了栖霞寺,给栖霞寺捐纳了三千两的香油钱。 寺中僧人得了香油钱,喜不自胜,将这沈善人当菩萨一般的供起来。 在寺中闲住了一两日,便有人入寺:“老爷,那边……希望老爷放心,不出几日,便要闹出大动静,一定给老爷出气。” 沈静放宽了心,心下冷笑,随即下山。 在寺庙之中,沈静是没有护卫的,毕竟佛门宝地,那些杀气腾腾的护卫不免煞了风景。 护卫和沈家人都在山门外等候。 沈静穿着一身布衣,经过了几日在寺中的修行,如今已面沉如水,心性也大好。 走出寺庙没几步,正要步行下山。 突的,一个少年抠着鼻子上前,道:“敢问可是沈家庄的沈静吗?” 这人看着有些面熟。 不过毕竟是少年,看着就傻乎乎的,沈静没什么防备心,下意识就道:“正是。” 他话音落下。 少年道:“就是他!” 一声大喝。 突然……沈静眼前黑了。 却是一个麻袋直接套头。 套他麻袋的人很是娴熟,三个人一个大麻袋,直接一套,不等沈静反应骂娘,有人勾了他一脚,沈静摔倒,直接整个人都跌入麻袋里。 紧接着,麻袋口子一扎,拿麻绳一绑,而后三个人合力将麻袋抬起。 另一边,有人赶车过来,麻袋直接被丢入车中,四个少年,一起上车,呼啸而去。 ………… 神机营。 这一片大校场,是神机营专门操练火器之用。 不过今日并没有操练,所以显得空荡荡的。 看守的老卒认得朱勇,晓得这是成国公府的,听闻是来实验火药的,自然也不敢阻拦。 还很愉快地要给这四位贵公子斟茶递水。 等到茶水妥了过来,老卒脸都绿了。 因为他这才发现,四个贵公子从车里拖拽下一个麻袋来,那麻袋还会动呢。 紧接着,丘松开始拿着铁锹在一处斜面上挖坑。 张軏兴冲冲地跑去给丘松打下手。 朱勇则是踹了一脚麻袋,骂道:“动什么动,待会儿有你动的时候。” 张安世在旁劝道:“二弟,不要这样为难人家,冤冤相报何时了。” 一会儿功夫,坑就挖好了,将铁桶套进去。 紧接着,便是装填两个火药包。 沈静也被人从麻袋里拎了出来。 沈静得见天日,见是这四个小子,立即明白了什么。 他顿时口里大骂:“小贼,你们好大胆,光天化日……” 朱勇眼一瞪,直接一拳捣过去。 沈静顿时打落了一个门牙,满口是血。 “你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可知道……你们这样做……”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请你来,是问你几件事而已,不必害怕。” 这一边,丘松已经开始点火放炮。 沈静口里还骂声不绝。 不过很快,他就骂不出口了。 轰隆一声,大地震撼。 张安世四人,对此已习以为常,可沈静却还是无法接受,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震烂了。 等到沈静慢慢恢复了听觉和意识,张安世笑吟吟地问他:“你家的钱粮藏在哪里?你在松江和苏州勾结了哪一些人?” 沈静听罢,只觉得可笑。 张安世便对朱勇道:“二弟,继续放炮。” “好嘞。”朱勇摩拳擦掌,装填了一个火药包,紧接着……推着沈静到了巨大的炮口处,将沈静拎起来,往炮口里塞。 沈静浑身都胆战心惊,急道:“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朱勇的力气极大,而沈静养尊处优,哪里有力气,一会儿功夫……整个人便如一个圆球一般,塞入了巨大的炮口。 丘松在旁突然道:“不对。” 朱勇回头看他:“去去去,一边去。” “火药放少啦,他人有百来斤,只怕炸不出去,还得再加一个火药包。” 于是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将沈静从炮口里拖拽出来。 沈静已吓尿了,眼皮子开始翻白,要昏死过去。 丘松又加了一个火药包,夯实之后,才沉默着算了算,道:“这样差不多,可以炸出一百步。” 众人又开始将沈静塞回去。 张安世在旁显得语重深长地道:“沈善人,你就说了吧,再不说,我张安世就要给你收尸了,我最怕见血,见不得人被炸个稀巴烂。” 张安世……张安世……他叫张安世。 沈静这时慌了,他大骂:“张安世,我入你娘!” 张安世的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他不给大哥面子,你们自己知道怎么办了吧。” 丘松兴奋急道:“我来点火,我来点火,这两个火药包要一起点,马虎不得的。” 说罢,便去抢朱勇手里的火折子。 紧接着…… 滋滋滋…… 沈静听到了熟悉的引线燃烧的声音。 他头皮都要炸了。 若是其他人,他倒不怕,对方不过是威胁自己罢了,他也算是见过世面,无非是吓唬人的把戏。 可这四个少年……看着毛都没长齐呀。 这种少年危害最大,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 滋滋滋滋…… 沈静想到接下来,自己要被炸个细碎,这爆炸的场景,他是见识过的。 太可怕了,这辈子没了不说,连全尸都不留。 滋滋滋…… “好汉饶命!” 沈静号啕大哭起来。 滋滋滋…… 沈静哭着大叫道:“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这时,张安世才心急火燎地用早已准备好了的水,直接将即将没入炮筒里的引线浇灭。 “你想说啥?”张安世笑呵呵地道。 张安世是这样的和颜悦色。 沈静惊魂未定,不过很快便恢复了一丝理性,他此时便判断,对方是在吓唬自己的,眼前这个少年和另外三个傻少年不同,这人像是有脑子的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安世的笑容就猛地消失了,龇牙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不炸了你,你肯定不说,无妨,你不说也不打紧,你家的事也不只你一人知道,我就不信你沈家的管事,还有你的子侄,他们会不知道,你不怕死,到时候将他们一一抓来,看他们怕不怕。” 沈静心哆嗦了一下。 这就是典型的囚徒困境了。 “说……我说……”他最终沮丧起来,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吧。 ………… 一个时辰之后。 在一处不起眼的栖霞寺码头库房里。 这库房很普通,直接连接着秦淮河的水道。 而在此时,张安世几个,带着朱勇家的几个护卫冲了进来。 守库的人很快便被控制住,接受朱勇的捶打。 直接砸了锁。 库门一开。 紧接着,张安世几人进去。 随即便被这里头的场景惊呆了。 整个库房……满满当当。 数不清的金银堆积着,一座巨大的宝库,便展露在了张安世等人的面前。 “大哥……大哥……这……这是……”张軏已看得眼睛发直。 虽然大哥带他赚了不少银子,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财富。 只怕自己做梦的时候,都不敢有这样的想象力。 张安世也是瞠目结舌。 在他原本的意识中,认为沈家的银子一定是不少的,毕竟都叫大善人了,肯定干了不少缺德事。 可哪里想到……人家干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缺德得多。 “娘的,还愣着做什么,大哥在这里守着,你们找个人,立即去宫里奏报,快去。” “不成。” “咋了?”张安世回头看张軏。 张軏道:“我迈不动步子啊,大哥,俺也在这守着,得缓缓劲,你另请高明。” 第八十二章 给朕一网打尽(八千字大章) 张軏没有骗人,他是真的迈不动步子。 看着眼前这层层叠叠的金银堆砌在一起,宛如一座金山银山,换做任何人,心里也只有震撼。 朱勇还在外头揍护卫,打的那护卫嗷嗷叫。 而张安世此时,心里只有汗颜。 他原本以为,自个儿靠着自身聪明的头脑,两世为人的远见卓识,做起了船运的买卖,好歹也算是富甲一方,挣了个盆满钵满。 可到了这儿,他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又可见那些不道德的买卖,到底有多挣钱。 这真比抢钱还狠啊。 张安世终于开始恢复了冷静,认真地想了想,却是道:“不对,你们在此守着,先不要奏报宫中,所有人都留在原地。大哥我得走一趟……” 说罢,张安世一溜烟的,便气喘吁吁地出发。 不过他也不傻,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安全还是要有所顾虑的,他抽调了丘松跟着自己,而丘松身上背着一个火药包。 这一路,张安世直奔东宫。 只不过这个时候,张安世才知道,姐夫一早出门了,奉皇帝之命,去户部巡查去了。 张安世便寻到了自己的姐姐太子妃张氏。 张氏正陪着朱瞻基玩耍。 朱瞻基骑着木马,得意洋洋。 张安世没理他,径直看着张氏道:“请阿姐立即让姐夫回来,我有大事要奏报。” 张氏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你能有什么事?不是说,陛下让你好生的去胡俨师傅那继续读书吗?怎么又游手好闲了?” 张安世只好道:“胡公说我已学有所成,什么什么学富五车,他已没有什么可教授我的了,所以我算是出师啦。” 这种话,张氏自是不信的,便皱眉道:“这是什么胡话!” 张安世也是很无语,便尴尬地道:“我也觉得他好像是在骗我,可我没有证据。” 张氏倒没有继续往这上头继续追问,则道:“你又遇到了什么难事,非要让你姐夫回来?” 张安世连忙道:“不是难事,是天大的喜事,所以才一定要教姐夫赶紧回来才好。” 张氏又皱着眉头,将信将疑的样子。 张安世便很小心地左右张望,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似乎害怕被人听了去。 只是这寝殿里,除了张安世,便只有张氏和朱瞻基。 可张安世还是上前去,小心地凑在张氏的耳畔低声陈述。 这举动,看得朱瞻基眼睛都直了,带着几分恼意道:“阿舅,我不是外人。” 当然,张安世现在有要紧事,自是没心思逗弄这小子的。 这头,张氏听罢,也压根没功夫理朱瞻基,她先是蹙眉,而后神情越来越凝重起来。 “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张安世一脸认真的神情,信誓旦旦地道:“我见状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姐夫,这事儿……得姐夫去报喜。” 张氏这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轻轻踱步,顿了顿便道:“你干得好,可见你是有良心的,其他的不论,咱们张家人,就是得有良心。来人……来人……” 于是张氏命了一个宦官,火速的去请太子回来。 随即张氏嘱咐张安世道:“报喜只让你姐夫去,可是跟着你一道干这事的人,功劳不小,报功的时候,先紧着他们。他们跟着你拼命,就是大功劳,你不能忘记他们,若是只晓得使唤人,却不尽心想着人家,以后谁还肯帮衬着咱们?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你得知道这个理。” 张安世道:“啊……这……阿姐说的有理,我也一直都是这样干的,我们张家不干那等过河拆桥的事。” 很快,朱高炽便被叫了回来。 他这几日情绪有点不对,东宫的人都认为是和遇刺有关。 不过当着张安世的面,他却勉强笑起来,亲和地道:“安世,出了什么事?” 张安世道:“姐夫,我听说……” “其实没有多大的事。”朱高炽道:“你别误信外间传言的那样紧张,本宫的事,你别惦记着,只要你自个儿能安安稳稳的,我也就放心了。” 说罢,他摸了摸张安世的脑袋,很是温和地道:“本宫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晓得你心性本善,只是行事太急躁一些,你要长大了,以后做事,要瞻前顾后。就说本宫这几日在各部,就听不少大臣颇有怨言,说你带人将良善百姓人家的庄子都炸了,固然这件事,父皇没有见怪,可非议四起,终为不妥。” 张安世一下子就听出了重点,忙道:“姐夫说的是那姓沈的人家?” 朱高炽脸上一下子显得担忧起来,道:“怎么,你还炸了其他人家?” 要是仔细看,朱高炽的脸色是蜡黄的,甚至身子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 张安世忙摇头道:“没,没有,可是姐夫,这姓沈的不是好东西啊,此人无恶不作,真是坏透了。” 朱高炽听到张安世这么说,显然放心了几分,便又微笑道:“你年纪还小,如何能分辨的出是非善恶?不要被人蒙蔽了。这姓沈的人家,声誉一样极好,本宫也打探过了,这人家乃是地方望族,诗书传家,平日里也乐善好施,声誉极好。” 张安世冷哼了一声,道:“声誉极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家业!” 朱高炽便下意识地道:“他家有数千亩土地,想来足以应付开销。” 张安世道:“数千亩土地,要多少年才能攒下数十上百万两银子,甚至比这还多的财富?” 朱高炽一呆。 要知道明初的时候银价较高,数千亩土地,产出是比较固定的,哪怕是年年丰收,只怕不吃不喝,一百辈子也不可能积攒这么多的银子。 朱高炽心里显然已经动摇了,难以置信地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张安世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姐夫……这些银子,就在栖霞寺码头的库房里,我亲眼见了的。” 朱高炽听罢,瞠目结舌,随即开始肃然起来:“既然如此,那么……这其中就大有文章了。” “正是。”张安世道:“所以我才想姐夫前去宫中报喜……不,是去奏报这件事。” 朱高炽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接着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当真确凿吗?” “我拿人头做保。” “你现在回那库房去。”朱高炽脸色凝重道:“本宫这就入宫觐见。” 朱高炽虽然宽厚,却也绝不是一个傻子,有些事一点即通,这个时候是绝不能有任何迟疑的,必须立即去见他的父皇才行。 张安世则应了下来,二人一齐出了东宫,各奔东西。 ………… 紫禁城里。 此时尚在正午。 朱棣正坐在御案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奏疏。 其实他对这些奏疏不甚有耐心。 他更喜欢戎马半生的时光,不过……他已是皇帝了,无论如何,也要耐着性子治理天下。 很快,亦失哈就发现了朱棣的脸色极不好看。 却见朱棣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朱棣终于怒气冲冲地将奏疏丢在了御案,怒道:“岂有此理,这些人……倒还不肯罢休了?” 丢下的这份奏疏,乃是都察院御史刘让的奏疏,所奏的还是张安世会同京城三凶的劣迹,尤其是对炮轰沈家庄的事大加挞伐一番。 今日不只一个都察院御史,实际上上弹劾奏疏的御史不少。 只有这个刘让,言辞最为激烈,几乎等于是指着朱棣的鼻子骂人了。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去帮朱棣捡奏疏。 朱棣大怒道:“不要捡,此等悖逆君父之言,还要供起来吗?” 亦失哈道:“陛下,您消消气,不必为了一个御史,而伤了圣体。” 朱棣冷笑道:“召阁臣,召这刘让来见!” 亦失哈皱眉。 他知道朱棣的脾气,显然这是想要将人直接叫到御前来骂一顿了。 若是其他人还好,骂了也就骂了,消气之后,自然事情也就过去。 偏偏许多文臣……脾气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杀了多少大臣,又有多少人剥皮充草!可即便是如此,到了太祖高皇帝晚年的时候,一个南北榜案,太祖高皇帝提出了对科举进士为何全是南人问题的质疑。 结果,立即被考官们顶了回去。 朱元璋还不甘心,但还是给考官们留了一点面子,要求他们重新阅卷,增录北方人入仕。。 可人家照样还是不把他朱元璋当一回事,结果倒是添加了几个北方人,只是……录取的人,故意挑选的是那些试卷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的北方读书人。 摆明着就是给太祖高皇帝难看。 对付太祖高皇帝是如此,当今陛下固然也是一个狠人,可显然在某些大臣眼里,又算个鸟? 人家要的是清名。 而在乎清名之人,尤以翰林院喝都察院的大臣为多,这个刘让敢这样不客气的弹劾,显然早就想好了硬刚的。 到时…… 亦失哈叹息了一声,却还是乖乖应名,点了头:“奴婢遵旨。” 不久之后,文渊阁诸学士,会同那都察院御史刘让入见。 朱棣一直憋着气呢,阴沉着脸,当下就骂:“入你娘,你这是要离间朕与勋臣吗?” 解缙、杨荣、胡广三人,其实大抵是知道情况的,甚至连奏疏,他们也提前见过,当然知道陛下骂的是什么。 只是朱棣的嘴巴太臭,让他们很是无语。 刘让却是神情自若,施施然地站出来道:“陛下,臣乃具实禀奏,仗义执言,陛下何以口出此言。” 朱棣脸抽了抽,心里的火气更盛了了几分,恼怒地瞪着他道:“此奏报捕风捉影,不过是你想博清名罢了。” 刘让则是振振有词地道:“陛下此言实在诛心。臣安于职守,即便不得陛下嘉勉,也断不该受此申饬。若是陛下认为臣所言不实,大可以继续命有司彻查。可据臣所查,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 他顿了顿,接着道:“沈家庄被袭,损失惨重,而沈家乃是积善之家,人所共知,难道这些,陛下也可以忽视吗?陛下认为沈家可疑,这当然没有问题……陛下乾坤独断,臣子们自是奉旨行事即可。” “可陛下下旨之后,有司……也即刑部会同了都察院,也确实核实了,核实的结果,陛下自然也知晓,那么……臣的这份弹劾奏疏,又何错之有?这样的良善人家,平白受难,而真凶逍遥法外,臣斗胆想问,若是不对勋臣予以约束,王法和纲纪何存?” 他说的大义凛然。 满肚子火气的朱棣,居然一时被怼得哑口无言了。 正在朱棣词穷的这个时候,刘让继续有理有据地道:“不只如此,臣在上弹劾奏疏之前,还生恐事情有误,所以亲自询问过相关人等,得出来的结论都是一样,那沈家的沈静,在地方上济弱扶倾、博施济众,实乃我大明一等一的善人义士,连他都蒙此劫难,有冤屈也无处伸张,这天下百姓,要寒心到何等的地步啊。“ 说罢,刘让更咽,匍匐在地道:“若陛下认为臣所言不对,大可以斧钺加身,治臣大不敬之罪,臣也自当引颈受戮。只是还请陛下以苍生百姓为念,以大明江山为重,似沈家这样的事,再不能,也再不可发生了。” 朱棣:“……” 听完这一大段话,朱棣其实已经气的咬牙切齿了,可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事儿,他确实不占理。 他还是有些糊涂了,就该息事宁人,不该叫这家伙来对质的。 结果反而是朱棣骑虎难下了。 刘让则又道:“若陛下认为臣所言不错,那么就该下旨,捉拿京城三凶,还有那张安世,该明正典刑,还沈家一个公道。至于成国公府、荣国公府、淇国公府管教无方,也该予以训诫,陛下,臣还有一言,斗胆进上……” 顿了顿,刘让深吸一口气,便道:“历来大治天下,圣君仁主大多任用贤人……” 朱棣却是冷冷地看他,打断道:“谁是贤人?” 刘让道:“自是读圣贤书之人。” 朱棣道:“朕用什么人,也用你管?” “倘若陛下依旧亲近勋臣,宠溺京城三凶那样的人……任他们随意欺凌沈家那样的良善百姓,臣身为大臣,职责所在,岂可不言?” 朱棣咬着牙根,一时无言。 他又想起,这事儿自己不占理,现在被人拿来大做文章。 刘让的一番话,其实颇得文渊阁大学士们的认同的,尤其是解缙,此时解缙不由得对刘让刮目相看。 经此一日的奏对,只怕不久之后,这刘让就要名声大噪了。 却就在此时,亦失哈匆匆入殿,低声道:“陛下,太子殿下觐见。” 朱棣听罢,便道:“宣进来。” 近来他对太子的印象改观不少,不过今日他心情烦躁,颇为后悔自己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脸色依旧不好看。 须臾功夫,朱高炽便拖着肥胖的身子入殿,朝朱棣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朱棣朝他颔首:“太子今日不是该在户部观政吗?“ “儿臣有一事禀奏,因为事情紧急,是以……” 朱棣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朱高炽顿了顿,看了一眼解缙三人,又看见了刘让。 对于刘让,他是比较熟悉的,事实上,朱高炽早就听说刘让官声很好,是个仗义敢言之人。 不过现在,朱高炽没心思理会这个,却是斟酌了片刻道:“儿臣会同张安世、京城三……不,是朱勇、张軏、丘松人等,查到一处库房。” 朱棣听到又是那几个家伙,脸色有些尴尬。 那几个家伙,刚刚才被人抓到了把柄呢,好嘛,这又是折腾出了什么事? 只见朱棣道:“库房,什么库房?” 朱高炽直接就道:“库房之中,满是金银,不下数十万两,甚至更多……现在张安世几个,正在尽心点验。” 朱棣先是一愣,随即就来了精神,眼里放出了精光。 “谁家的?” “沈静。” “沈静是谁?”朱棣有些迷糊。 “正是那沈家庄的主人。” 此言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刘让脸色一变,不过他很有涵养,却依旧默不作声。 朱棣则是整个人霍然而起,道:“沈家庄?那沈家庄……哪里来的这么多金银?” 朱高炽道:“所以臣才觉得奇怪。” 朱棣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狠狠地瞪着刘让:“你这鸟御史,还有那刑部,不是已经核实过了吗?说这沈家……家里只有良田数千亩,耕读传家?朕来问你,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刘让是见过世面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栽赃陷害:“陛下,会不会有人构陷沈家?” 朱棣冷笑地看着他:“好啊,还有人拿这么多的银子来构陷他沈家?这姓沈的真是好大的脸,既自称是草民,却还有人舍得下这样的血本。” 刘让有些急了:“是非曲直……自有分教,臣以为这里头透着蹊跷……” 朱棣面若寒霜:“当然有蹊跷,区区一个百姓,如何能来这么大一笔的财富呢?事有反常即为妖。朕命有司彻查,可这些……你们为何不曾查出底细?” 刘让道:“臣等秉公……” “好一个秉公!”朱棣嘲弄地看着他道:“这件事,朕还就彻查到底,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刘让先是有些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认为自己是绝不会有错的,这一定是有人背后捣鬼,于是道:“那么就恳请陛下,再命有司彻查。” 朱棣冷冷看他:“朕还该让你们查吗?” 刘让振振有词道:“若非有司,如何能让真相大白天下!” 朱棣不客气地道:“朕亲自来查,今日一个人都别想走,朕去刑部,调取所有都宗卷,非要水落石出不可。” ………… 谁也不曾想到,在市井之间传的沸沸扬扬的沈家庄案,今儿竟是闹得更大了。 各部堂本来按部就班,突闻陛下竟率文渊阁大学士,会同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人等,抵达了刑部。 刑部部堂里,新任的刑部尚书吕震忙率部堂上下官吏接驾。 这吕震在靖难不久之后,就向朱棣投降,在靖难之中,也立下了功劳,进入南京城之后,朱棣认为刑部乃是要害部堂,于是便让吕震在刑部,先任侍郎,新晋不久之后,擢升尚书。 不过吕震显然能力一般,平日里部堂里的事,大多还需部堂中的佐官们指点。 今日见陛下来此,要亲审沈家庄一案,倒是有些慌了。 既已定案的案子,突然要重审,这不就证明刑部这边没把事办好吗? 他忐忑不安地迎了朱棣进入部堂,朱棣却黑着脸,没理他。 朱棣当下,先命人道:“三件事!” 他沉着脸道:“第一件,命刑部堂官去那查抄出来的仓库,清点大致的数目,立即来报。” “第二件,命人拿沈静人等归案,送至朕前听审。” “第三件,取此前的卷宗,送朕案前。” 朱棣习惯了军令如山,因而谁也不敢怠慢。 不多时,那沈静便被人捉了来。 沈静乖乖交代之后,便被张安世三人送回了庄子,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张安世倒是不担心他逃跑。 而这沈静已是吓坏了,心知事情可能闹大,预感到要出事,还真是想着收拾一些细软逃之夭夭呢! 可是这天下之大,如何有他容身之地? 不等他谋划往哪里去,捉他的人便来了。 此时,这沈静一进来,便立即号啕大哭起来,哭泣着道:“冤枉,冤枉啊……” 朱棣冷着脸,却是取了卷宗,一面低头看,一面道:“这有司都说你是大善人,是吗?” 沈静只是瑟瑟发抖。 朱棣抬头,狠狠地瞪着沈静,开口道:“是刑部哪一个人核实的?站出来说话!” 一个刑部主事神色慌张地站了出来:“是……是臣……” 朱棣道:“既是你核实,你能对此负责吗?” 听了朱棣的话,刑部主事品味出了这事诡异。 他抬头,却看到站在一旁的都察院御史刘让,便道:“当时是臣与刘御史一道去查,过程之中,刘御史说……此乃良人,不要苛责他。” 听了那朱棣如箭一般的目光便落在了刘让的身上。 刘让气不打一出来,好啊,现在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了。 不过这刘让倒是硬气的很:“臣说过这些话,可是臣与他们核查时,确实秉公而行,不曾徇私枉法,臣之所言,句句属实,敢用乌纱担保。” 朱棣低头继续看卷宗,却是淡淡道:“不必用乌纱,用人头吧。” 说罢,朱棣又看那沈静,冷声道:“朕再问你一遍,你便是传闻中的沈善人?” 沈静此时整个人都惶恐万分,磕磕巴巴地道:“是……是……” “你为何是沈善人?” “草民……草民乐善好施……平日里修桥补路,灾年的时候,救济百姓……这……这才得此薄名……” 朱棣冷笑道:“和卷宗里说的一模一样,这样说来,你真是良善百姓了。” 随即,朱棣继续低头看卷宗。 不久之后,张安世几个人便会同刑部的人到了。 张安世几个入堂行礼。 朱棣瞪了这几个家伙一眼,冷冷的没有回应。 朱棣问随来的刑部官吏:“库房的银钱,确定属实吗?” 那带队的堂官道:“属实。” 朱棣道:“有银大抵多少?” 堂官如实道:“承恩伯他们搜到了库房里的一个账簿,账簿上的数字,应该和里头的金银差不多,有银……有银一百二十一万两上下。” 此言一出,就犹如一声雷鸣,满堂皆惊。 连朱棣都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殿里居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一百二十万两…… 只怕这已超出了殿中绝大多数人贫瘠的想象力了。 朱棣眼睛开始发红。 继而,这虎目中似开始滚烫……发热。 终于,他像是想要再一次确认一般,道“多少?” “百二十万两……” 朱棣的胡子抖了抖。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才道:“百二十万两……百二十万两……百二十万两……是如何攒出来的?朕在北平王府时,节衣缩食,皇考赐田万亩,还有各种赏赐,以及亲王俸禄,只怕北平王府上上下下数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银子来……” “可区区一个百姓,平日里还乐善好施,专干损己利人之事……他耕读传家……耕读传家……能攒来这么多的银子……” 朱棣吃惊得,连说话都开始含糊不清了。 这不是朱棣没有定力,而是这事过于匪夷所思,也过于震撼。 不说是他,就是解缙几个,也早已是一个个惊得嘴巴都有些合不拢了。 刘让更是骇然,他依旧还是不相信,虽然方才太子奏报的时候,他觉得是搞鬼,而刑部这边亲自去点验,他还是觉得不可能。 “陛下,这里头……这里头只怕有蹊跷……”刘让慌忙道:“臣以为……以为……这很荒唐,一百二十万两,又不是宝钞,世上哪有……哪有……” 其实这个时候,刘让还拼命地想要辩解,可他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起来,因为内心的深处,他突然觉得……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可能这是真的? 那刑部堂官则在此时道:“陛下,臣若非亲眼所见,也不敢如此禀奏。” 是啊,皇帝就坐镇在此,这么大的案子,吸引了这么多人的关注,谁敢在这上头弄虚作假,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朱棣闭上了眼睛,慢慢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 随即,虎目猛张,却是死死地盯在了沈静的身上。 朱棣沉声道:“你来说,今日不说清楚,仔细你的皮!” 沈静脸色惨然,他已吓瘫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了。 “陛下……”刘让这时真有些慌了:“会不会是……是有人为了构陷良民……”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的脸上平静,而心里已经入你娘了。 朱棣眼角的余光扫过刘让,冷声道:“是吗?卿家这样说来,是要状告张安世构陷良人?刘让……你可知道,诬告者,反坐!” 刘让向来以强硬著称,人们称颂他为刚直御史,他自己也以魏征为楷模,朱棣若是不威胁他,倒也罢了,这么一威胁,他反而正气凛然。 于是他道:“孰优孰劣,天下谁人不知张安世和京城三凶的名声,还需臣来抹黑吗?倒是这沈家……确实是大善人,不知多少人倾慕,臣以自己的见识,自然做出如上推断。” 这个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道:“是……是我家的……是我家的……草民万死,陛下饶命。” 说话的人,是沈静。 刘让:“……”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沈静。 沈静面如死灰,此时已是万念俱焚。 其实他已经清楚,现在皇帝御审,事情已经闹大了,此事闹到这个地步,沈家其实是任何事都无法隐匿了。 若想咬着牙死也不松口,不过是让自己多受一些皮肉之苦而已。 而眼前这皇帝,显然也不是一个善茬,那是平时的时候对谁都还算宽容,哪怕碰到几个蹬鼻子上脸的也能忍受,可一旦惹毛了,那也是血流成河,能抹掉你整个家族所有在这个世上所有印迹的狠人。 朱棣此时精神一振。 “你自称草民,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我……我做买卖……草民是做买卖……”沈静哭丧着脸。 朱棣哈哈大笑:“做买卖,世上有这样的好买卖吗?” 沈静不言。 朱棣却在这个时候,显得气定神闲了,只是接下来他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起来。 他风轻云淡地对身边的宦官亦失哈道:“速命纪纲,火速往沈家,将其男女老幼,并同他的同族诸人,统统拿下,一个不要遗漏,朕自有处置。” 亦失哈躬身应诺,接着便碎步而去。 “……” 沈静只觉得五雷轰顶,一下子瘫了,可又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爆发出了嚎哭:“陛下……陛下……草民……草民……” 八十三章 满门抄斩(七千字大章) 朱棣反而在这个时候显得和颜悦色,笑道:“你不必急着说,朕也不急,你尽管哭便是。” 沈静的哭声倒是戛然而止了。 就好像一个人回光返照一样,沈静在这一刻,居然出奇的冷静下来。 他吐字清晰地道:“做的……乃是倒卖粮食的买卖。” 朱棣不吭声。 粮商……显然不是什么大罪,毕竟这王法里可没有不许卖粮这一条。 沈静继续道:“往往某处发生了灾情,草民……草民就会通过关系……” 朱棣好奇道:“什么关系?” “草民乃是江南世族,颇有一些根基,同窗、师生……同乡……的关系都可用。” 朱棣面露冷色,却是没再吭声。 于是沈静接着道:“寻到了关系,与地方上的人约定之后,便将大量的粮食,送至受灾的州县,以十倍、百倍的价格……售卖……” 此言一出,只听一声闷响,那刘让一头栽倒。 刘让直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随即才清醒一些,于是又赶紧爬起来,立即道:“不对,不对,给灾区运粮,绝不是大罪,这是缓解灾情……有功无过。” 他急了。 朱棣却依旧笑而不语。 沈静却是哭丧着脸,像死了娘一样。 对他来说,晚说不如早说,因为已经无法藏匿了。 他哭丧着脸,如实道:“想要将粮食十倍、百倍的售出,就必须得确保灾民缺粮,若是不缺粮,如何能售卖出如此的高价?” “所以往往要买通人,禁绝其他的粮船,而朝廷的赈灾粮,也要尽力缓发,缓发的赈济粮,还可计入其他的损耗。” 朱棣的脸色已经骤变,他搭在案上的手肘,禁不住震了震。 只见沈静继续道:“只有人饿了,身边有人饿死了,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才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家底掏出来,才会争先恐后的拿出家里最后一个铜板买粮,先饿死没银子的,此后饿死银子少的,再之后……” 刘让已经身如筛糠,他眼眶一片通红,其实已经彻底的急眼了。 只见刘让抖着手,指着沈静大骂:“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你可知道,你胡乱说这些话的后果?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屈,是不是有人逼迫你这样说的……” 沈静则是整个人匍匐在地,他此时其实格外的冷静,不冷静也不成啊,家里到底能死几口人,就看他现在了。 他按捺住满心的惊惧,磕头如捣蒜道:“刘让……我是知道,此前他与刑部的人有来过,与我还叙了旧情,原来是他的高祖,曾与我的曾祖乃是同窗,当时我们喝了水酒,几杯酒下肚,他便口称我无罪,定会为我讨还公道,还说……到时他一定要弹劾张安世人等………” 刘让打了个趔趄,后退了两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静。 听了沈静的话,朱棣倒是笑了,却是道:“靠这个,就挣来了一百二十万两纹银?” 朱棣已经不在乎刘让说了什么了,他现在只想知道他想知道的。 沈静现在可谓老实之极,他颤声道:“其他的买卖也有,这是数代经营的买卖……” 朱棣挑眉道:“太祖高皇帝时也有?” 沈静如实道:“那时行事很小心,不过……父亲在的时候,确实也干过一些。” 朱棣倒是有一件事比较好奇,便道:“可是为何四乡八里之人,都称你为善人?” 沈静便道:“草民……确实修桥补路,还兴办了几处学堂,周济了不少读书人,若是遇到方圆十里,无人拾捡的尸骨残骸,也会教人收拾一下,送去义庄安葬……” 朱棣道:“不曾想,你竟还真有善心?” 沈静战战兢兢地道:“干这样事的人,都有善心,不然每日睡不踏实……” 听到这里,朱棣终于又站了起来,四顾左右,道:“今日卿等都在,怎么说?”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此时,朱棣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道:“张安世。” 张安世便上前道:”臣在。” 朱棣道:“说说吧,当初你为何要炸沈家庄?” 张安世一脸迟疑地道:“真话还是假话?” 朱棣只吐出两个字:“真话。” 张安世道:“事情是这样的,臣在船运商行那儿,其实也打听到了沈家的一些事,只是没有证据。只是臣觉得事关重大,所以赶紧禀告了臣的姐夫……” 朱高炽一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继续道:“姐夫听说之后,也忧心忡忡。说要查,只怕不容易,这沈家人经营了这么久都没有败露,怎么可能轻易查出什么来呢?只是事关重大,所以只能行非常之事,那么……索性就将事闹大,闹的越大越好,闹的越大,就有越多人关注!“ “于是……臣便斗胆,直接将沈家的庄子炸了。当然,这里头也有朱勇、张軏、丘松的功劳,他们不辞劳苦……“ 听到这里,朱棣便摆摆手:”好了,朕知道怎么回事了。” 朱棣随即目光就落在了刘让的身上:“张安世说,他这样干,就是知道你们这些人尸位素餐,知道你们会包庇沈家,看来你没有教张安世失望啊,你果然是这样的人。” 这话可谓是讽刺意味十足! 刘让脸色铁青,却是再也无从辩驳,期期艾艾地道:“是臣失察……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却见朱棣勃然大怒,猛地抄起了公案上的石笔架,朝刘让砸去。 啪…… 这石笔架不偏不倚,正中刘让的面颊,刘让吃痛,捂着脸,啊呀一声惨呼,很快,他的面颊便肿得老高。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只是失察吗?只是你所谓的失察,害死了多少百姓?因为你的失察,朝廷的赈济粮食,非但不能救人,反而肥了不知多少官吏。” “你不是平日里都说仗义执言吗?不是成日将苍生天下放在嘴边吗?这个时候,你竟和朕说失察?倘若别人,说不定可以失察,但你这嘴里都是圣贤书的人,如何能配得上失察二字!” 刘让惶恐万分,忙是匍匐在地,捂着脸道:“臣……臣……” 还不等他说下去,朱棣便冷冷地道:“看来到了现在,你还不知如何悔改,可见灾民的惨状,在你心里算不得什么!这样也好,来人,捉刘家人等,上下老幼,男子流放琼州为军奴,女子充教坊司,让他全家都尝一尝寻常百姓的苦头,教他们生生世世都翻不得身!” 刘让听罢,猛地打了个激灵,急道:“此臣之罪,陛下何以祸及妻儿?” 朱棣神色不变地道:“你风光得意的时候,你的妻儿不也跟着你沾光?如今因为你所谓的失察,害死了多少人,更遑论朕若是信了你的奸言,这张安世几个,岂不也因你的诬告而受害?” “你只想着自己的家人受了无妄之灾,为何就不想想,因为有你这样狗一般的人,又有多少人受害呢?” 说到这里,朱棣再不想跟这样的人多费唇舌,沉声下令道:“来人,拿下去,此人先别急着杀,先送诏狱慢慢惩治。” 刘让听罢,已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昏沉,他本还想说饶命,只是话未出口,便被人毫不客气地拖拽了出去。 殿中鸦雀无声。 朱棣则又道:“至于这沈静……朕念他还算老实,平日里也算做过一些善事,对自己的罪责,还算是供认不讳,那么……就从轻发落吧。” 朱棣顿了顿,便道:“就不要灭他三族了,诛他全家老幼吧,其本人……凌迟!” 沈静听到这里,脸上直接白得毫无血色,一头栽了下去,人已昏死。 朱棣又特意补上一句:“查抄他家,一个铜板都不能遗漏。” ………… 其实朱棣很愤怒。 他所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干这等事。 更可怖的是,这沈家干了这么多年,他竟是现在才知道。 若不是这一次闹得极大,只怕他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亏的他还没日殚精竭虑,想着如何赈济,原来干的都是无用功啊! 只一个沈家,就让他赈济的百般手段统统破功。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亦失哈却知道,朱棣越愤怒,表面上却是平静,只是这个时候,往往都缄默不言,偶尔嘴角抽一抽,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木着脸。 若是再细心总结,大抵就是,如果陛下突然对他客客气气,连他给陛下斟一杯茶,陛下都说一声辛苦,那么肯定陛下已经想杀人了。 而若是陛下将人家的娘挂在嘴边,今日入这个,明日入那个,也不说陛下这是心情不错吧,至少在身边伺候的时候,是不担心的,说明陛下心情尚可。 现在亦失哈就斟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奉上。 朱棣此时已摆驾回了宫,坐在了刚刚修葺的文楼里,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后,朝亦失哈道:“你辛苦了。” 亦失哈的心顿时就提起来了,忙谨慎地道:“奴婢……应当的。” 朱棣将茶盏放下,却是道:“张安世几个在干什么?”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奴婢去问问?” 朱棣颔首。 亦失哈忙出了文楼,等了足足小半时辰,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道:“陛下,锦衣卫那儿……快马来报,说是张安世带着朱勇、张軏、丘松三人,自御审之后,就卷了铺盖,要住在那栖霞寺的库房里。” “啊……”朱棣本来刚刚端起茶盏,一听这话,一脸诧异,手一抖,茶水便泼溅出来,好在这是半个时辰前亦失哈奉上来的茶水,早已凉了。 可亦失哈却是色变,忙是诚惶诚恐地道:“奴婢万死。” 说罢,要上前给朱棣擦拭。 朱棣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便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亦失哈如实道“是有人去问过,而且许多人都去问了,先是五城兵马司,后来是应天府,还有北镇抚司……他们说……这库房,谁也不让出入,说这是查抄的贼赃,谁来查抄,他们也不放心,外头人都坏透了,说除了陛下,这库房谁也不许进出。” 朱棣:“……” 这倒是把朱棣搞得有点整不会了。 可片刻之后,朱棣便忍不住道:“入他娘的,这群家伙……成日干此等四六不着调的事。” 亦失哈一听,便晓得陛下的心情好了不少,悄悄舒了口气,便趁热打铁道:“他们虽然不懂事,不过倒是真心实意……” “当然真心实意。”朱棣道:“那张安世,除了爱胡闹,爱造谣生事之外,其他的都还好。” 说着,朱棣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才又道:“娘的,若是让他们这样守下去,有司还怎么查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亦失哈道:“要不,陛下命一亲信心腹之人……” 朱棣道:“罢了,朕要亲自走一趟。” 朱棣像雄鹰,是不愿困居于宫中的,在他心中,宫中就好像一个大囚笼。 说干就干。 朱棣轻车简从,只带了一队护卫,先至夫子庙码头登船。 这里的船现在几乎都挂着黑旗了。 只是要登船的时候,却被船夫赶了下去:“去买票,去买票,凭票登船。” 朱棣一时无言,回头看护卫。 护卫吓了一跳,忙是顺着那船夫的意思,往码头的一处小楼里去。 紧接着,便拿了十几张票来。 这票倒是有模有样,拇指般大,上头还记了编号。 朱棣皱眉:“付钱不就成了,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那买票的护卫只好低声道:“陛下,卑下去问过了,说是钱票要分离,船夫手上不能过钱,为的就是防止船夫贪墨截留。所以卖票那边收钱,船夫这边收票,再根据票售卖出的数目,就可计算出登船的乘客,如此一来……就不必担心有人上下其手,贪渎船运商行的银子了。” 听了护卫的话,朱棣细细一思量,再垂头看了看手头上的票号,不由眼中一亮。 于是他禁不住道:“有趣,有趣,朕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能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朕真想将他的脑袋锯开来看看。” 护卫便道:“陛下,听闻这是武安侯的买卖……” 朱棣只是微笑不语,拿着票号,便登船去了。 等船抵达了栖霞寺的渡口。 朱棣几个上岸,随即便来到了不远处的库房。 远远的……便看到三个少年在库房外头守着。 朱勇正提着一根狼牙棒子,耀武扬威一般,来回走动,眼眸警惕地看着一切想要靠近的人。 张軏手中的则是一柄刀,似乎穷极无聊,此时正耍着刀,虎虎生风。 只有丘松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木桩子一样。 可若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丘松的杀伤力其实是最大的。 呃……他的脖子上,正挂着一串的炸药包,当然,并非是磨盘那么大的火药包,大抵是盘子这么大。 朱棣看了,心说好家伙。 以至于朱棣驻足,一时也不敢靠近。 那个孩子有点傻,连朱棣也不保证这家伙会不会突然见人来,就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所以还是先知会一声才好。 亦失哈会意,匆匆先上去告知。 这三个少年闻讯,居然第一反应不是来见驾,而是立即鬼叫:“大哥,大哥……陛下来啦,陛下来啦……” 朱棣不禁无语,朕微服而来,你他娘的鬼叫什么。 于是再忍不下去地大跨步上前。 朱勇和张軏拉扯着丘松,这才来见驾。 “参见陛下。” 朱棣瞪他们一眼:“你们在此做什么?” 朱勇道:“守库房啊。” 朱棣道:“你们闲的没事干了吗?” 张軏先是很耿直地道:“可不就是闲的没事干。” 说完,张軏就觉得失言了,马上又噤声。 朱棣本来见了这三个家伙,心里刚刚升起一丝暖意,此刻却已荡然无存。 不知怎么的,看了这三个家伙,就想手痒着想揍呢。 朱棣沉着脸道:“朕命你们去胡卿家那儿读书,怎的不去了?” 丘松这时挺着胸脯骄傲地道:“胡师傅说俺们已经出师啦,这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咱们学问厉害了。” 朱棣咬了后牙根,终究还是勉强挤出了点笑容:“张安世在何处?” “大哥?”朱勇似乎生怕其他人说错话似的,立即抢答:“大哥在库房里头读书呢,大哥说,不,大哥读书可认真了,他教导我们说,虽然他已学有所成,可是不能骄傲自满,学问是自己的事,正所谓学海无涯苦作舟……” 朱棣瞪着眼睛:“滚一边去。” “噢。”朱勇很识趣地提着狼牙棒子,让出道来。 朱棣迈着大步到了库房,亦失哈小跑着去开了门。 等朱棣进入了这库房里,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任何人进入这里,见到这么多的金银,绝对大吃一惊,哪怕是朱棣……也不例外。 尤其是这个时候,库房里点了几盏油灯。 这油灯的光亮折射在满库房的金属上,令这里的金银熠熠生辉,炫目的让朱棣眼睛挪不开。 “该死的沈家!”朱棣心里不禁痛骂。 可随即,朱棣突然觉得很踏实。 因为……这银子好像是他的了。 朱棣努力地将目光从这些金银上头移开,随即便看到一个少年,此时凑着油灯那儿,手里捧着书,腰身坐的笔直,双目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纹丝不动。 在金银的映照之下,少年神采奕奕地露出了自己的侧脸,剑眉星目,丰姿奇秀,给人一种高贵清华之感。 朱棣一时失神。 随即……忍不住骂道:“别装了,你以为朕不知你张安世是何等样人。” 张安世:“……” 他合上书,旋身,一副惊讶的样子:“呀,陛下怎的来了,陛下来此,臣不能远迎,实在万死。” 虽然被戳破。 不过演戏要演全套,这才是演员的自我修养,哪怕是这个时候,张安世还是恪守着自己的职业道德。 张安世放下书,匆匆来见礼。 朱棣斜眼看他,却是不吱声。 张安世也不尴尬,道:“陛下,臣方才确实是在看书。” “嗯。” “臣觉得读书实在太有用了,读书能明理,读书能明志……” “噢。” “陛下是不是身子不适,要不……臣帮忙看看。” 朱棣大手一挥,跨步至张安世方才落座的地方坐下,眼角的余光,看到库房的一边,当真有四个铺盖卷在角落,随即又看案头上,竟是一部《春秋》。 朱棣道:“你还看春秋?” 这话显然是不信的。 张安世道:“随便看看的。” 朱棣没有继续这话题,而是指着这库房中的金银:“这就是朕要查抄的金银?” “正是。”张安世道:“这金银,分毫都没有减少,臣给陛下在此看着呢,就怕有人打主意,现在的人都太坏了,臣在想,臣这做兄弟……不,臣这做亲戚的,若是不给陛下在此盯着,陛下在宫中,只怕也不放心。” 朱棣的脸色缓和了很多,整个人也随和了起来,道:“来,坐下说话。” “噢。”张安世也没有客套,便搬了个小箱子,欠身落座。 这时,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会意,连忙告退出去。 油灯照耀着朱棣渐渐变得愁眉不展的脸,只见朱棣忧心忡忡地道:“沈家的事,你说实话,你是如何得知的?” 既然朱棣都这样问了,张安世这时候倒不敢隐瞒了,便道:“陛下,兄弟船业现在有船千艘,船夫一千七百人,如今开拓了七十多个渡口的业务。这些渡口遍布南京、扬州、苏州、松江、镇江一带,可谓遍布了半个江东之地了。” 张安世顿了顿,又接着道:“每日运载的商贾,还有乘客,不下十万人,这么多的人,南来北往,人多嘴杂!这人多嘴杂有人多嘴杂的坏处,却也有人多嘴杂的好处。有些消息……臣会灵通一些。尤其是涉及到了买卖上的事,哪个地方纱布价格涨了一些,哪个地方买卖不好做,大抵都略知一二。” 朱棣一愣,随即露出讶异之色,不由道:“想不到,这船运还有如此的功效。” 细细一想,朱棣便也了然,晓得张安世此言非虚,于是感慨道:“这么说来,这船业又有一桩好处。此番若不是你,沈静这样的人,还不知要逍遥法外到何时。” 张安世便笑着道:“这是他运气不好,恰好撞到了我,当然,这自然也是因为陛下有大气运,如若不然……臣也不会察觉。” 朱棣懒得纠正张安世的屁话,却是感慨道:“只是连朕都没有想到,他们竟有这样的胆子。” 张安世道:“陛下……人都有贪欲,为了暴利,总会有人践踏纲纪和国法。就算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如此严厉,也无法一扫这些虫豸,所以陛下无需自责。” 朱棣道:“话是这样说,可他娘的朕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还好发现的早,如若不然,这些金银,岂不落入了他们的口袋?无论如何,这一次你是大功一件。” 张安世连忙道:“臣没有功劳,其实真正出力的,还是朱勇他们,他们此番,可谓是竭尽全力,连臣都佩服他们。” 朱棣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么就一并给你们赏赐。” 张安世心下自然兴高采烈,喜滋滋地道:“臣……”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 朱棣便道:“赐你一万两银子,朱勇、张軏、丘松三人,赐银五千两。” 张安世:“……” 朱棣道:“怎么,你不满意?” 张安世摇头:“不敢,只是臣觉得……陛下还是拿着银子去赈济百姓吧,臣几个,暂时不缺银子。” 朱棣气鼓鼓地道:“你谢绝恩赏,就是对朕的赏赐不满意。” 张安世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朱棣却是脸色凝重地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便道:“不过……朕确实该好好的赏你们,原本是想,你们年纪还小,难免恃宠而骄,可经历了这一次,朕倒觉得你们很晓事。” 朱棣顿了顿,显然有些拿不准主意,口里道:“朕该赏你们一点什么好呢?” 张安世心里已乐开了花,但是该谦虚还是要摆出谦虚的样子的,于是面上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实在太客气了,我张安世没别的本事,可谓是才疏学浅,将来要学的还多着呢,要不陛下就别赏了吧。” 朱棣凝视着他,似乎心里在猜测,这家伙的话到底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假的。 倒是张安世突的道:“对了,陛下,这里有搜抄出来的沈家账目,不只在这一处库房有金银,而且……还有几处仓库,存储着他们预备高价售出的粮食……以及一些地产,请陛下先过目……” 朱棣顿时抖擞了精神:“取来朕看看,再给你论功行赏。” 听说还有粮食,朱棣的眼里放光。 ……………… 三千字章节好像少了一点,大家看的也不过瘾,所以今天开始,虽然依然还是一万五千字,但是分为两章来发。 一天一万五千字是一个作者的极限了,真的。 第八十四章 赏赐 朱棣坐下,认真地细看着账目。 张安世怕朱棣看不懂,本来还想在旁提点一下。 却殊不知,真正厉害的统帅,可能不懂诗词歌赋,可是对于数字却是极敏感的。 毕竟任何军事上的决策,都与数字有关。 朱棣不但看得懂,而且十分敏感。 只见他道:“他们竟在苏州和松江囤积了这么多的粮食,有九万石这么多?” 张安世便道:“他们采取的乃是低买高卖的策略,一遇荒年,便立即加倍购置市面上的粮食,等市面上的粮食一空,他们再囤货居奇,将价格炒的更高。” 朱棣冷笑道:“真是可怕,这些人,竟还一个个指着朕的鼻子说朕杀人如麻,说朕是杀人魔头,可这些人的软刀子,所杀的人,何止是朕的十倍百倍?” 张安世好奇宝宝似的,道:“陛下,还有人敢说这样的话?这真让人没有想到,只有臣以为,陛下宽仁,宅心仁厚。” 朱棣没理他,继续认真看数目,随即他目光阖起来,口里道:“这样说来,在苏州和松江一带,就地开仓放粮,这灾情大抵就可以解决了?” 张安世则道:“这些粮当然不能满足所有的百姓所需,不过臣以为,有了大量的粮食分发至百姓的手里,其他囤货居奇的粮商以及士绅,只怕也会慌了神,只怕会纷纷出货,到了那时……粮价可能会一泻千里,如此一来,这灾情也就缓解了。”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只是理想的状态,从理想的状态而言,苏州和松江本就是鱼米之乡,即便一年的灾荒,按理来说,存粮也是足够的,再加上朝廷还拨发了这么多的赈灾粮,照理来说,是不会缺粮的,可沈家这些人,不照样从中挣了个盆满钵满,无数百姓成了饿殍?” 说道这里,张安世干笑:“由此可见,问题的关键,可能不只是粮食的问题,而在……” 在这个时候,张安世居然突的顿住了。 朱棣便瞪着他道:“说呀,你怎么不继续说?” 张安世却是笑嘻嘻地道:“臣和陛下一样,也是宅心仁厚,后头的话,不便说,怕说了……良心不安。” 朱棣冷笑:“这样说来,发粮之前,还得干一件事了?” 张安世道:“陛下圣明,想来只有让有司去查一查。” 朱棣摇头:“等朝廷派了人去查,那等搜罗了罪证,明正典刑,还不知要多久,哎……朕终于明白太祖高皇帝了。” 最后这句话带着些感慨,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的心却好像是小鹿乱撞,他总觉得……好像会有可怕的事会发生。 朱棣随即道:“无论如何,有了这批粮食,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说罢,朱棣便站了起来,道:“这里,你们就不必守着了,朕会命纪纲派锦衣卫来。” 顿了顿,朱棣温和地道:“擅自在京城放炮,可是万死之罪,这一次,就当你无知,不追究你了,但有下一次,就不会轻饶了。” 张安世一脸尴尬,自是忙道:“是。” 朱棣说着,叫了亦失哈来。 亦失哈躬身听命。 朱棣道:“其一:命缇骑星夜赶去松江、苏州二府,此二府知府,立杀之!” 亦失哈打了个寒颤。 朱棣又道:“所有涉灾县令,也尽杀之。” “奴……奴婢遵旨。” 朱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没有气势汹汹的样子,他的眼神甚至是温和的,娓娓动听地继续道:“任周寿为新任苏州知府、徐闻为松江知府,其余诸县县令,由本县县丞充任,上任之后,开仓放粮,若再有沈家之事,便再尽杀之!”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亦失哈也只能老实地道:“奴婢遵旨。” 张安世在旁听得眼皮子直跳。 张安世此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朱棣方才所感慨的那句话。 这是够狠的啊,毕竟这么多的知府和县令,张安世绝对相信,这其中肯定有几个是被冤枉的。 只不过……朱棣已经不在乎了,灾情紧急,若是不杀,换一换血,等慢慢地去调查,只怕到了来年开春,才勉强能议罪,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那许多的百姓们,也已死绝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用太祖高皇帝的办法吧,已经不在乎谁贪谁廉,现在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就统统都去死吧。 而新上任的这些人,有了前车之鉴,不敢说他们以后会怎么样,但是至少在这个冬天,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拼命赈济。 朱棣没理张安世,只哼了一声:“带着那三个小子,赶紧滚蛋。” “噢。”张安世小鸡啄米的点头,像一只温顺的鹌鹑一样:“臣这就走。” 他如蒙大赦一般,火速带人跑路。 以至于丘松那小子有点傻,还是被朱勇拖拽着跑的。 一下子,四人不见踪影。 朱棣则在库中,捡起了张安世案头上的那本《春秋》,看了看,又投掷在地,嘟囔道:“还他娘的《春秋》!” ………… 张安世老实了,直接在家里躲了两天,似乎觉得风头过去了,这才慢慢开始活动。 而另一边,一桩婚事,却开始有了眉目。 魏国公之女徐静怡初长成,已到了婚嫁的年龄。 汉王朱高煦张罗着姻亲的事,几乎每日都往宫里和魏国公跑。 徐皇后自然对自己的侄女儿的婚事极为上心,她的兄长是个倔脾气,宁愿被圈禁,也绝不向朱棣低头。 这侄子和侄女,反而更得徐皇后的怜爱了。 朱高煦不提还好,一提,徐皇后起心动念之下,自然也就跑去和朱棣商议。 朱棣听到这个,乐了:“那孩子很乖巧,确实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她爹不懂事,咱们却不能不晓事,这是大事,总而言之,无论静怡要嫁谁,朕这边……都要大操大办,不能让孩子冷了心。” 徐皇后温和地笑着道:“是啊,我那兄长……哎……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教孩子吃了亏,这事还是高煦提起来的,他不提,臣妾还没想到静怡已是长大成人了呢。” 说话间,她的眼里透着忧愁和欣喜,一方面,魏国公的事,本就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徐达的几个子女,本来一直和睦,却因为靖难之役,发生了巨大的分歧,以至于现在……兄妹反目。 而另一方面,她欣喜的是自己侄女已长大成人,将来也要嫁做人妇了,自己这个做姑母的,自当竭尽全力。 朱棣听到朱高煦也为了魏国公之女徐静怡上心,禁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这个家伙,虽然平日里不着调,可总算还有几分良心,心里还是念着自己的兄弟姐妹的。” 朱棣很欣慰,龙颜大悦。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正因为如此,在经历了靖难之役后,他更加明白全家和睦的重要,朱棣这辈子别的不担心,唯独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反目,等到百年之后,又闹出兄弟相杀的戏码,真到了那个时候,该有多锥心。 而朱高煦对于自己妹子的关心,让朱棣看到了朱高煦温情的一面,朱棣就希望……儿子们能少一些争抢,多一些兄友弟恭。 朱棣便关切地道:“现在可有人选了吗?” “司礼监举荐了几个,还有汉王也举荐了一个,说此人经天纬地,相貌堂堂,是不世出的人才,这事,臣妾可不敢怠慢,便命司礼监的人,一一去瞧瞧,选一个品行和相貌都是俱佳的。“ 说到这里,徐皇后眼里泛起了泪花:”可怜臣妾那兄长,总是固执,如若不然,这必是该他管的事。如今孩儿们都没人照料,我这做妹子的,若是再不看顾着这几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棣便宽慰她道:“他性子像你父亲,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婚嫁是大喜的事,你哭什么呢?该高兴才是。” “是。” 朱棣又道“这一次,要操办得漂漂亮亮,徐公当初被朝廷追赠为中山王,那么就照着亲王之女下嫁的规格来办吧,务求体面,定国公府城那边,也要抽调命妇来,等选定了乘龙快婿,就将那乘龙快婿叫进宫里来,朕要好好看看,朕将静怡,当自己的女儿来看待的。要让全天下人都晓得,朕对魏国公府端无成见。” 徐皇后心里很是触动,擦拭了泪,便道:“臣妾多谢陛下。” 朱棣大笑:“都是一家人,何须言谢?” 另一边,司礼监太监崔顺通火速去考察,他连见了几个司礼监这边推举的男子,这些人,无论是家世和相貌都是俱佳的,倒是一时难以决定。 这是大事,崔顺通可不敢怠慢,若是出了岔子,自己就死定了。 他晓得徐家人在陛下和徐皇后心里的分量,一点都马虎不得。 最后,他来到了汉王府。 汉王很亲昵地带他入府。 崔顺通受宠若惊地道:“王爷,您推举的那少年,在何处?” “啊……不就在这吗?”朱高煦显得有些不高兴。 崔顺通这才瞥了一眼一直站在朱高煦身边的人一眼,猛地吓了一跳。 这哪里是少年呀,这少年只怕……有点早熟……或者说……熟透了。 至于相貌……呃…… 崔顺通看着郭德纲,见他一脸战战兢兢的样子,肤色略有一些黑,脸上有点麻子,牙……有点黑…… 就这? 崔顺通不禁干笑道:“殿下,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崔顺通的样子,朱高煦勃然大怒:“让本王不高兴的话,就不要讲,否则本王脾气起来,便宰了他。” 崔顺通:“……” 其实这个时候,郭德纲已经吓尿了。 最近跟在朱高煦的身边,总有尿意,每日跟过山车一样,他很想张口说点啥,可话没出口,却又怯生生地看朱高煦一眼,生生将这些话吞回去。 此时,只见朱高煦道:“你说罢,本王这位兄弟成不成?” 朱高煦绷着脸,带着几分威胁。 崔顺通硬着头皮道:“成倒也成,只是……” 朱高煦便立即瞪着崔顺通,冷笑道:“只是不合你的心思!混账,到底是我家妹子下嫁,还是你这阉货下嫁?我家的事,还轮得到你品评吗?” “啊……这……” 朱高煦道:“算啦,今日本王就摊牌了吧,你来,本王有话和你说。” 崔顺通陪笑,凑着朱高煦身边。 朱高煦压低声音道:“实不瞒你,你别看我这兄弟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陛下和母后,都将他当作至宝来看待的,本王自己亲爹亲娘是什么心思,难道本王会不知吗?依本王看,你也不必多跑了,司礼监就给本王填上我这兄弟,但凡选了其他人,本王都剐了你。” 崔顺通听的云里雾里,好像听到了一点啥,细细咀嚼,又好像啥都没听懂。 不过宫里的人,做事当然要谨慎,崔顺通便道:“殿下的意思是……陛下和娘娘本就属意此人?“ ”当然,何止是属意,父皇心心念念的就是他。”朱高煦道:“当然,这些现在不能提,你晓得帝心难测吧,就算父皇属意,却也绝不喜你们这些阉货私下揣摩的。” 崔顺通又抬头看一眼远处佝偻着站着如奴仆的郭德刚,很为难的样子:“可是殿下,奴婢觉得……” “你懂个鸟!”朱高煦恼怒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本王若不是熟知父皇的心思,怎会举荐郭德刚?你以为本王是傻瓜吗?” 崔顺通一想,这倒是很有道理。 汉王一定是知道一些他不能知道的东西,如若不然,难道还敢拿魏国公之女的婚事开涮? 崔顺通想了想,既然天家这边已有属意的人选,现在不过是走走过场,自己凑个什么热闹呢! “那……殿下,奴婢该咋说?” 朱高煦便道:“别急,咱们一个个来,你的册子呢?” 崔顺通取出册子,这里头记录着几个候选者的籍贯、姓名、八字还有品行、相貌之类。 朱高煦道:“本王来说,你来填。” 朱高煦先念了籍贯、八字和姓名。 崔顺通乖乖记下。 朱高煦道:“品行嘛……就照着本王的填,写‘大德’吧。” “啊……”崔顺通诧异地抬头看一眼朱高煦。 朱高煦很淡定地道:“本王看人不会错。” “相貌呢?”崔顺通乖乖填下,继续问。 朱高煦道:“本王瞧他虽不是潘安和宋玉,也算是眉清目秀吧,就写眉清目秀好了。” 崔顺通有迟疑了:“……” “怎么?”朱高煦瞪他:“你有话说?” 在朱高煦的怒目下,崔顺通立马道:“没有。” 乖乖写下。 朱高煦转怒为喜,便道:“你回去知会司礼监上下人等,这事儿……涉及机密,有些话,不便说,不过得选这郭德纲,谁敢有异议,那最好别让本王知道,本王若是知道,那就下辈子继续投胎去做阉狗吧。” 崔顺通双腿一紧,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幻痛’感:“奴婢晓得了。” 崔顺通说罢,便乖乖回去复命了。 朱高煦等这崔顺通走了,便喜滋滋地到了郭德刚的面前:“郭兄弟,怪本王没本事,不然该让你做驸马,本王对待自己的兄弟,一向是掏心窝子的,等你娶了本王的妹子,你我便是亲人了。” 郭德纲结巴地道:“殿……殿下……我我……” 朱高煦道:“你怎么了?” 郭德刚本想说,我已经娶妻了。 只是这话,最后还是生生的又咽了下去。 他不敢说。 起初不敢说,是因为他怕朱高煦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不但抓了他,到时候还会将自己的妻儿也抓来,自己已遭受一顿毒打了,妻儿怎么承受得起? 只是到了后来,他是给吓破胆了。 虽然朱高煦每日当他兄弟一般,给他锦衣玉食,可越是这样,郭德刚越是害怕,因为他亲眼看到一个汉王府的宦官,因为忤逆朱高煦,被朱高煦生生打了个半死。 “没……没什么。” 朱高煦乐了:“哎,你呀……就是太深藏不露,做什么事都吞吞吐吐,若不是本王亲眼见到你那起死回生的医术,本王差点以为认错了人呢,你们这些高人……怎么都爱这样,姚广孝师傅也是如此的。” 郭德刚:“……” ……………… “阿姐,阿姐……” 此时,徐钦背着自己的书袋,兴冲冲地回到了魏国公府。 在徐静怡的闺房里,这十岁大的孩子,一脸笑容,喜滋滋地道:“阿姐……你知道不知道,张安世大哥……他们出师啦。” 这闺房显得朴素,徐静怡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却是凝神眺望着正对梳妆台的小窗。 她肤如白雪,鹅蛋一般的侧脸,长长的眼睛一开一合,带着少女的嗔态,听到自己的兄弟徐钦的声音,便扭过身道:“好啦,我不想听啦。” 徐钦却一脸顶礼膜拜的神态道:“呀,你还不知道吧,你肯定不知道,阿姐,你听了一定佩服。” 徐静怡道:“……” 徐钦似乎完全看不出自己姐姐的兴趣乏乏,似连珠炮似地道:“张大哥他们几个……跑去学里,胡师傅说啦,他们已经学有所成,尤其是张大哥,他学富五车,以后没有什么可以教授张大哥的了。” 徐静怡微微蹙眉:“不是说,他们经常不进学吗?又怎么学问要比胡师傅还厉害了?” 徐钦眼睛亮晶晶的,一脸佩服地道:“所以说,这才是张大哥的厉害之处,他能文也能武,带着几个兄弟,成日替天行道,学问还能每日精进,你说厉害不厉害?” 徐静怡垂着眼帘,觉得匪夷所思。 徐钦此时则是低声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张安世就是郭得甘。” 郭得甘? 徐静怡有些震惊。 对于郭得甘,她是有印象的,当初她的皇后姑母大病,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痊愈了,她当时还入宫去探问过,皇后姑母就对这个郭得甘赞不绝口,好像是郭得甘给皇后姑母治好的病。 “这怎么可能,他小小年纪呢。” 徐钦叉着手,得意洋洋地道:“怎么不可能?这可是张軏大哥跟刘进说的,他还说,若是刘进传出去,便要打死刘进呢!刘进又和俺说,也嘱咐俺,若是传出去,便打死俺的。阿姐,你说张大哥他厉害不厉害,他能治病,读书也厉害,还会十八般武艺呢,谁不晓得京城三凶的大哥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徐静怡听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徐钦乐呵呵地道:“阿姐,你嫁张安世吧,教他做俺的姐夫,这样俺便是京城四凶啦,如若不然,他们嫌我笨,不肯和俺结拜的。” 徐静怡一听,眉目一挑,斥道:“你……你……” 看姐姐似乎生气了,徐钦一溜烟的跑了。 可过一会儿,一个嬷嬷快步进来,道:“宫里来了人,说是给姑娘选了一个良人……” 徐静怡的脸就腾的红了。 这几日,人人都在议论她的婚事呢,她那皇后姑母也派人隔三差五往日这儿跑,她女儿家家,自是羞怯得抬不起头,只是女子在闺房,对外界一无所知,只能任人摆布。 现在这事已越来越近,她心里如小鹿一般的撞,害怕得厉害。 此时,那嬷嬷拿着一张红纸递到了她的跟前,道:“这是皇后娘娘亲自选定的人,此人……说是有大德,眉清目秀,八字也和姑娘您相合。” 见徐静怡低垂着头不说话。 嬷嬷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笑了笑,继续道:“皇后娘娘说啦,若是姑娘满意,便算是定下来了,过两日便召此人入宫去觐见,让陛下和皇后娘娘见一见,若是不合……再另选一个。” 徐静怡依旧不吭声。 嬷嬷道:“这人的名字也取的好,叫郭德刚,你瞧,又有德,又有阳刚之气。” “郭得甘?”徐静怡微微一愣,俏脸上生出狐疑。 嬷嬷道:“是呀,姑娘对这名儿不满意吗?” 徐静怡窘迫地玩弄着自己的衣角,又不说话了。 “姑娘你得给老身一句准话,老身还要去复命呢。” 嬷嬷再三催促。 徐静怡便用低若蚊吟的声音道:“全凭姑母做主。” 嬷嬷骤然喜笑颜开,收了红纸,道:“大喜,大喜,姑娘,老身去复命了。” 那嬷嬷走了。 徐静怡则在妆台前撑着下巴,痴痴地看着窗外,杂念丛生,一双清亮的眸子,此时却像是蒙了一层雾。 ………… 到了次日,张安世被太子妃张氏叫到了东宫。 张氏一见到张安世,就道:“明日穿了新衣,跟你姐夫还有我一道入宫去。” “为啥?”张安世不解道。 张氏嫣然一笑道:“徐家的姑娘,要准备出嫁了,听说挑了一个好夫婿,父皇和母后听说此人很好,徐家的姑娘也应下来了,因而……想叫进宫去看看。” “这魏国公府的几个孩子可怜,魏国公那边的事,你是知道的吧,他和父皇较劲呢,可父皇拿他没办法,只好将他圈起来,可是魏国公府的这些孩子,咱们这些做亲戚的,自然得看顾好。” 张安世道:“噢。” 他顿了顿,又想了想,却道:“可是人家的婚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完全没毛病。 张氏一听,气恼起来了,直接咬着牙道:“你住嘴,现在不许说话。”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便和一旁的朱瞻基排排坐。 朱瞻基见他惹怒了自己的母后,便身子挪开一些。 张氏看着张安世一副很无辜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道:“这徐家的姑娘……最得母后的怜爱,带着你去,是趁机让你入宫,这是大喜事,父皇和母后高兴,见了你,以后也瞧你更顺眼一些。” 张安世听罢,这才便乖乖点头道:“那我知道啦。” 张氏继续认真地交代道:“到了之后,你不要胡言乱语。” 张安世道:“什么叫胡言乱语。” 张氏嗔怒道:“就是不要动不动骂娘,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平日里粗口连篇吗?” 张安世又耷拉起脑袋,口里却道:“没办法,我跟一个坏人学的。” 张氏又教育他:“你见了那人来,要说吉祥话。” 张安世道:“啥吉祥话。” 张氏道:“你说相貌堂堂,说英俊魁梧,说满腹经纶,总而言之,多说喜庆话,要让大家伙儿都高兴。” 张安世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这下我懂了,总之就是溜须拍马。” 张氏瞪了他一眼,道:“不是溜须拍马那徐家姑娘的新夫,而是趁着大家都高兴的时候,让大家更喜庆一些,这样母后听了,就会高兴,说不定就会格外青睐你。” 张安世道:“放心吧,阿姐,我回去就打一个草稿,背下来,明日见了那人的时候,我便背诵出来。” 张氏一挑眉,禁不住笑了:“你呀,这个还需要背诵?” 张安世脸一红,道:“阿姐,你是素来知道我的,我害羞。” 第八十五章 朕不打死你不姓朱 张安世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的淡定,他辗转了大半夜。 想到入宫,就有些紧张。 主要是上一次入宫,给了他不小的阴影。 他心里又不禁想,这未来的魏国公府的乘龙快婿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比自己帅? 瞎琢磨了半夜,才渐渐睡去的。 等张三急匆匆地叫他起床,张安世睡眼蒙蒙地嘟囔着道:“叫魂吧,张三,我非要阉了你,让你去陪邓健去。” 邓健就站在门外头,是奉东宫的意思,让张安世赶紧启程的。 此时支着耳朵一听,脸就拉了下来,委屈吧啦的样子。 张三道:“少爷,邓健公公就在外头呢?” 张安世道:“喔,我没骂他的意思,而且做太监挺好,多少人想做而不可得呢,丘松就想做太监,他觉得割掉了那玩意就六根清净了,以后专心去玩火药。” 邓健:“……” 想起姐姐对这次入宫的重视,张安世倒是很快的换了新衣。 出来和邓健对视一眼,彼此都带着笑,只是笑的有些不自然。 “承恩伯,殿下等你多时了,教你赶紧去东宫,一道入宫。” 张安世道:“好的很,我们这便去。” 说罢,灰溜溜地跟着邓健,坐上了东宫的车驾。 到了东宫,还未进太子妃张氏的寝殿,便听里头有朱瞻基的声音:“呀,这男子生的真好看,温文尔雅,呀……” 张安世心里便嘟囔着,自己这小外甥,真是一条小舔狗,连这个,他也要和我卷? ………… 此时的后宫大内。 徐皇后喜气洋洋的。 自己这几个兄弟,她现在最看重的就是魏国公府的几个子女,倒不是她偏颇,而是因为魏国公府的境遇不好。 现在自己的那侄女,总算有了个托付,她自然心里也一块大石落地。 而且听司礼监那边说,这个男子生的好,且德行也是极好,这就更加的难得了。 徐皇后一早起来,便催促宦官去请朱棣来。 朱棣昨夜在武楼看奏疏,便在那儿睡下。 他心里也惦记着今日的事,心情倒也愉悦,洗漱之后,端坐着,等亦失哈上了茶水。 下了一口茶之后,朱棣神清气爽,这才道:“那个人也叫郭德刚?” “陛下,是德行的德,刚硬的刚,年龄比郭得甘还大好几岁呢,不过……奴婢以为,这不是巧了吗?” 朱棣哈哈大笑,显得很高兴的样子,道:“有趣,有趣,看来姓郭的和朕有缘。哎呀,这两年啊,每日都见人勾心斗角,今日难得,大家都高兴。对啦,静怡那姑娘,对这新夫可满意?” 亦失哈道:“徐小姐的回答是:全凭皇后姑母做主。” 朱棣笑了:“小姑娘家家,还害羞,看来她是满意的。” 亦失哈也笑道:“是呢,她答的还算干脆,奴婢以为,算是极满意的。” 朱棣便点了点头,随即道:“哎,朕算是放下了一件心事啊,等这魏国公府的几个子女,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朕也算是对得住徐辉祖那一头倔驴了。” 对于这话,亦失哈就不敢吭声了。 朱棣则又道:“这倔驴可知道了消息吗?” “已经派人去送了消息。” “他怎么说?”朱棣紧张地看着亦失哈。 朱棣和徐辉祖是一起长大的,打小就是玩伴,此后他又娶了徐辉祖的妹妹,亲上加亲,只是直到靖难,徐辉祖却认为朱棣背叛了建文皇帝,彼此才反目,这对朱棣而言,实乃人生最大的遗憾。 亦失哈看着朱棣的脸色,小心地道:“魏国公他说……知道了。” “他娘的。”朱棣骂道:“这倔驴为了和朕置气,连自己的亲女儿也不顾了?知道了,知道了,他知道个鸟。” 亦失哈尴尬地道:“魏国公确实是不应该。” 朱棣又骂道:“应该不应该,也轮不到你来说。” 亦失哈忙匍匐在地道:“奴婢万死。” 朱棣定了定神,表情严肃了一些,却是转了话头:“张安世这几日在做什么?” “这几日倒是老实。” 朱棣想了想道:“朕还想着赏他点什么呢,朕看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给他准备一门亲事,教个人拴住他……给他寻一门良缘,就算给他的赏赐吧,你这奴婢也留留心。” “喏。” ……………… 朱高煦是得意极了,他决定先入宫去见驾。 等到父皇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郭德刚之后,却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一想到这个,朱高煦便忍不住要笑起来。 还有母后,母后的救命恩人就在眼前的时候,一定也会和吃惊吧。 我朱高煦果然是爹娘最爱的那个孩子,世上再没有人比本王更加有孝心了。 朱高煦心情愉快地到了大内。 便见朱棣和皇后都在此,还来了定国公府家的命妇。 太子居然也带着了太子妃张氏来了。 此时,张氏正陪着徐皇后说着什么,惹得徐皇后笑个不停。 朱高煦心里有些不舒服,心里说,等着吧,到时候你就晓得本王的厉害了。 于是上前乖乖见礼。 朱棣见了他,很高兴,朝朱高煦招手,口里边道:“快看,咱们的大功臣来啦。” 朱高煦连忙凑上去,喜滋滋地道:“儿臣惭愧。” 朱棣道:“亏的你还想着你的妹子,男儿大丈夫,就该如此,要懂得谦让,都想想自己的兄弟姐妹。对啦,那人怎的还没来?” 朱高煦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道:“马上,马上,快了,司礼监那边……已有宦官去请了。” 朱棣颔首:“朕倒要看看,此人如何,朕可是将此人当自己的女婿看待的。” 朱高煦心里更欢喜了几分。 这里最受人冷落,躲在寝殿外头,并排坐着的,恐怕只有张安世和朱瞻基了。 两个人坐在廊下,似乎眼下所有人都只关注着那什么新婿,连朱瞻基,也只是被朱棣和徐皇后抱了一会,就让他自己去玩了。 朱瞻基稍稍有些失落。 张安世其实也没好多少,朱棣当着妇人们的面,没有表现得过于热情,只瞥一眼,教训了他几句,张安世只好乖乖应命,趁人不注意,也跑了出来。 二人都蹲坐着,同时双手托腮,抬头看天,看着很是忧愁的样子。 朱瞻基道:“阿舅……” “有话就说,我烦着。” 朱瞻基道:“你在想什么。” 张安世道:“我在想待会儿你不要抢我说话,等人进来,你先等阿舅说了喜庆的话,你再说。” 朱瞻基:“……” 张安世道:“这是为了你好,这里头水很深,阿舅怕你把握不住。” 朱瞻基道:“好吧,好吧。” 张安世这才道:“那你在想什么?” 朱瞻基歪着脑袋,想了老半天,则道:“我在想皇爷夜为啥选一个外人,也不将姑姑嫁给阿舅。” “啊……”突然听到这样的话,张安世有点懵。 朱瞻基认真地道:“可见是阿舅平日里太胡闹啦,皇爷爷一定不想误了姑姑的终身。” “放你娘的屁。”张安世怒了,瞪着他道:“你一个娃娃懂个什么,阿舅毛都没长齐呢,陛下这是为了保护我。” 朱瞻基:“……” ………… 战战兢兢的郭德刚只想收拾行囊跑路。 可是……跑不成了。 司礼监这边来了人。 直接恭请他登车。 郭德刚脸色蜡黄,本就黝黑的脸就更黑了。 他很慌。 可是……那一日在城隍庙里被打的死去活来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太可怕了!可怕得,他的腿脚不听使唤地跟着宦官们登上了车。 那迎他的宦官,也是司礼监的,却不是此前的崔顺通。 这宦官见到郭德刚的时候,也很诧异,显然很无法理解,为何最终的夫婿人选是这个人。 想来,是上头人自有深意吧。 肯定是的。 郭德刚第一次进紫禁城。 他被宦官领着,整个人畏畏缩缩的,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只是一个毫无见识的药房学徒。 才学了十三天啊。 可现在,他居然走进了紫禁城。 这令他更不安。 可命运好像罗织了一张天罗地网,令他无路可走。 等到进入了后宫大内。 他就更慌了,这时候,脚都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几乎沿途所有的宦官和宫娥都禁不住打量他。 而后,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这种眼神……带着诡异。 ………… 此时,那些正主儿都在大内正殿中翘首以盼。 连徐静怡也被人请了来。 只是她是闺中女子,只能在耳殿之中端坐着,这里留有一个空隙,可以观察正殿中的举动。 徐静怡很羞怯。 可她似乎也很明白,未来的夫婿,关系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她见到张安世去见礼的时候,瞧张安世和自己大抵同岁的样子,不过男子往往晚熟一些,所以个子只比她高一些,生的眉清目秀,说话也很好听。 一旁的嬷嬷却是低声道:“这是承恩伯张安世。” 徐静怡听罢,便忙羞怯地垂下了眼帘,不敢再去看,心儿却似小鹿一样的乱撞,晕乎乎的,后头的事,她便再无法关注了。 …… “人来了,人来了……” 亦失哈兴冲冲地跑了来,先行报喜。 朱棣端坐着。 徐皇后也满怀着期待。 所有人鸦雀无声。 张安世则是牵着朱瞻基,在角落里看着。 此时,只有朱高煦的心情最是激动。 他翘首以盼,拼命压抑着自己那快要跳跃出来的心脏。 忙活了这么久,终于要见真章了。 他甚至在心底已经预想着,父皇非要乐死不可。 只见先是引路的宦官碎步走了进来。 紧接着,便是郭德刚入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在了郭德刚的身上。 “……” 只是…… 沉默。 朱棣的眼睛都有些直了,他拼命打量着郭德刚,左看右看,似乎想从中……发掘出一丁半点的眉清目秀来。 徐皇后却是花容失色,即便她素来以端庄示人,可此时也难掩她的惊讶。 朱高炽和张氏则是无所适从地彼此对视。 定国公府家的命妇,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张安世也一直盯着刚刚进来的人,他刚要将自己准备好的腹稿脱口而出呢! 可话到了嘴边,就立即吞了回去。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吐沫,心里只一个念头:入他娘!这是眉清目秀?那我张安世就是帅得惊动元始天尊了。 好半天,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呀,这男子生的真好看,温文尔雅,呀………” 原来是朱瞻基说话了。 张安世吓了一跳,立即捂住了朱瞻基的嘴巴。 朱瞻基口里呜呜唧唧的。 这时候的郭德刚,就感觉像是被人活剥了一般。 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贵人啊,可这个时候,他…… 扑通一下,腿就软了,而后跪倒在地。 朱高煦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好像……没起到他预想的效果啊! 郭德刚应该是认识他的父皇的才对,而且关系匪浅。 可是…… 只见朱棣霍然而起。 然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继续打量着郭德刚。 之后,他捡起了案头上的红纸。 红纸上触目惊心的依旧还写着:“眉清目秀”四个字。 可再看眼前这人,长相丑陋,一身萎靡,就这个怂样…… 再也忍不住了,朱棣咆哮一声:“你就是那个郭德刚?” 郭德刚本就满心惊惧,这时直接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说话!” 徐皇后觉得自己头晕,她扶住自己的额头,脑袋开始摇摇欲坠。 朱棣气咻咻地骂道:“再不说话,朕便剐了你!” 朱高煦:“……” 郭德刚这时候终于有了反应,一种说不出的求生欲,让他立即振作了精神,紧接着,开始嚎叫了起来:“是,是,俺……俺……草民就是郭德刚。” 朱棣听到这果然就是红纸上的郭德刚,已是怒得说不出话来了。 哪怕这个家伙,生得平平无奇,他也勉强能接受。 可眼前这个獐头鼠目、贼眉鼠眼之人…… 朱棣愤怒地道:“谁,是谁选的此人!” 朱棣心里悲愤,他想到了魏国公,想到了那个从小到大一起的玩伴,还想到了徐皇后,想到了这么多年来,夫唱妇随。想到了徐静怡那个温柔可人的孩子,可现在……一切美好和不美好的东西,在这瞬间被人摔破了。 朱棣怒不可遏,再一次大喝:“是谁选了一个这样的人?” 郭德刚吓坏了,磕头如捣蒜,口里道:“饶命,饶命啊……我……我……我不想来的……” 不想来…… 这不说还好,真是越说,朱棣越是愤怒。 这时,已有一个宦官悄无声息地入殿,跪在了郭德刚的身边。 这宦官已吓得身如筛糠,惊惧地道:“陛下……奴婢……是奴婢……” 朱棣咬牙切齿:“是你选的?” “是,是……不……不是……”宦官正是崔顺通,他要吓死了。 朱棣胸膛起伏,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 崔顺通连忙道:“陛下……奴婢也觉得有问题,只是……只是汉王殿下……汉王殿下说……这是宫中属意的人选,奴婢心里想……既是宫中属意了,奴婢哪敢……擅自更改哪,所以……所以就……” 朱棣听到汉王二字。 猛地想到,朱高煦近来一直都在夸耀自己的那个所谓兄弟。 这……便是他那兄弟? 朱棣的眼睛,像电一般地射向了朱高煦。 朱高煦惊呆了。 好像有点不对啊。 而这时候,开始有人嚎啕大哭。 正是那吓得六神无主,又满满求生欲的郭德刚。 郭德刚更咽道:“饶命啊,陛下饶命啊,这和我没有关系啊,这都是汉王的主意……我……我只是一个学徒,一个医馆的学徒,草民……草民冤枉啊。” 朱棣眼珠子瞪大了:“学徒?这上头不是写着仕宦之家?” 崔顺通这个时候……脑袋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朱棣咆哮:“还有多少事弄虚作假,今日不说清楚,朕诛你满门。” 郭德刚打了个激灵,慌忙地道:“草民……本来好好的在医馆学徒,结果……却突然有人,将草民抓了去,用酷刑……用酷刑……他们打草民的耳光,用钳子翘草民的牙,将草民的脑袋浸入尿桶里……” 这时候,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朱高煦打了个冷颤。 郭德刚继续哭诉:“草民熬不过啊,他们一遍遍的问,草民是不是那个郭德刚,草民若是不答应,他们便要将草民往死里整,草民熬不过了,于是……便供认不讳……” 朱棣已气得浑身发抖。 徐皇后觉得头晕目眩,脸色都白了几分,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好家伙……好家伙……”张安世原以为自己是来看未来的新郎官,谁晓得……竟是来看热闹的。 “草民答应之后,他们便带草民去见了汉王,汉王问东问西,草民不敢不答应啊,汉王还带人给草民去给人治病,稀里糊涂的就治好了,后来……汉王还说……说要和我做兄弟,说要将自己的妹子嫁给草民……” 朱棣:“……” 到了这个时候,朱棣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这辈子,想来也没遇到过这样荒唐的事,何况这样荒唐的事,竟还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候,郭德刚已如发泄一般,将自己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事都抖了出来:“草民一听这个,便吓坏了,草民这个模样,哪里有什么资格高攀的起魏国公府,更不必说,草民已经娶妻,连孩子都两个了。” 噗…… 气血翻涌的朱棣,一口气提不上来,喉头一甜,差点要呕出血来。 “入你娘,入你娘的……”朱棣没有管顾自己的身体,眼睛瞪得比铜铃大:“你他娘的都已娶妻生子了?” “呀……”朱高煦这时候也开始急了,他下意识地道:“你还娶妻生子了,你为何不早说?” 朱棣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还可以解释说自己这个儿子是个智障,可现在……这个问题的性质又变了,这已经是汉王丧心病狂的问题了。 郭德刚这个时候,哪里还敢隐瞒,哭丧着脸道:“我……我……草民心里苦,可是草民不敢说呀,草民生怕说了,他们……他们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此前隐瞒了,是害怕他们寻我妻儿老小……草民苦啊,草民这些日子,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 朱棣闭上眼睛,他只能闭上眼睛,他已经不敢去看郭德刚的丑态了。 魏国公之女,差点要下嫁的竟是……一个已经有了妻儿的粗汉。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中山王徐达若是在天有灵,只怕晚上都会找他朱棣,非将他朱棣掐死不可。 郭德刚继续道:“草民……草民实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草民早就想跑了,可汉王府那儿,防卫森严……汉王虽然一直叫俺先生、先生的,可草民……也不知道他弄什么名堂,只是觉得自己好像随时都可能被汉王殿下杀死……” 朱棣突然道:“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这大喝一声,郭德刚此时……已吓尿了裤子,一股腥臭异味传出。 朱高煦也已吓着了,他不由地道:“你不是郭德刚,你不是郭德刚?” “我是郭德刚啊,我是……”郭德刚道。 可这个时候,朱高煦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当然……朱棣就算再蠢,似乎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而恰恰在这时候,突然传出亦失哈的惊叫:“娘娘,娘娘……您这是……您这是……” 却见徐皇后实在无法承受这朱高煦的惊喜,终于一头歪了下去。 亦失哈和太子妃张氏,还有定国公府的命妇,忙是七手八脚地上前施救。 朱棣脸上虽忧心,可见这么多人上前,却没管那头。 他口里好像要喷出火来,跺脚道:“朕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张安世见状,已经开始拽着有点迷糊的朱瞻基,往殿中的角落里躲。 朱高煦连忙解释道:“父皇,你听儿臣说,你听儿臣说啊……事情……事情并非是父皇想的那样……儿臣其实也是为了为父皇分忧,想着父皇每日念叨着郭德刚……” 朱棣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朱高煦。 朱高煦拼命解释:“儿臣是病急乱投医,儿臣……” 猛地一下…… 朱棣突然爆发出怒吼。 而后,提着拳头便朝朱高煦面前冲:“孽子,老子今日不打死你,便不姓朱。” 朱高煦一看,吓得脸都白了,他身子灵活,身子也极好,扭头便跑。 于是……一个追,一个没命的跑。 “父皇,你听儿臣解释啊……父皇……儿臣是您的儿子啊……” “畜生……畜生……你这畜生!” 张安世看得眼花缭乱,只看这二人,一下子从东跑到西,又一下子从西跑到东。 张安世很贴心地捂住了朱瞻基的眼睛,低声道:“别看,看了要学坏的。” 终于…… 朱高煦被朱棣一脚踹倒。 他臀部受创,而后一个扑街,直接砸倒在地。 下一刻,朱棣已按着他的肩,将他按在了地上,随即就抡起了拳头,便开始猛锤。 “父皇……哎哟……父皇……”朱高煦惨叫。 朱棣怒不可恕地骂道:“朕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朕断子绝孙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畜生啊,朕万万没有想到,你竟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一拳拳下去。 张安世躲在角落里估量,若是换做是自己,不吹牛的说,只怕这个时候肯定已经给锤死了。 偏偏这汉王朱高煦行伍出身,身体壮得像牛犊子,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能中气十足地哇哇大叫:“饶命啊,饶命啊,父皇,我要死啦,我要死了啦。” 张安世蹲在角落里,低声对朱瞻基道:“小子,看到了吗?人要学聪明,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叫唤,得赶紧歪着脑袋先装死。” 朱瞻基掰下张安世捂着他眼睛的手,直看得津津有味。 朱高煦开始叫得更加惨烈。 终于,朱棣披头散发,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 他怒极了,一顿毒打之后,他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宦官们跪了一片。 其他的贵人们,则拥着徐皇后。徐皇后显然是刚刚醒转,紧接着,眼睛就红了,开始低泣。 朱棣拼命地喘着粗气。 朱高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不甘心,他心里满是悲愤。 于是他嚎叫道:“儿臣……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父皇喜爱郭得甘,儿臣爱屋及乌,又有什么不可以。” 朱棣听了,又是怒从心起。 自己本就一再告诫,不许人去查郭得甘的底细。 而这个儿子,偏要去查。 查就查吧。 他若是稍稍有一点脑子,真能查出一点什么来,至多算是他一心想讨好自己。 偏偏这家伙,一点脑子都没有。 这倒也罢了,退一万步,就算他没脑子,可好歹也是自己的儿子。 可谁能想到这个家伙利令智昏,竟还撮合魏国公的女儿……和……和…… 朱棣心里一股无名业火,又熊熊燃烧起来,提起拳头:“畜生,朕就当没有你这个孽子!” 说者,他又跨步要上前。 这个时候,却有人冲了出来。 竟是太子朱高炽。 朱高炽一把扯着朱棣的长袖,哀告道:“父皇,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 朱棣怒骂:“放开。” 朱高炽拖着肥大的身体,既畏惧又不敢放手:“父皇可以责罚二弟,但是不可……如此,长兄如父,二弟犯下这滔天大罪,儿臣也有责任,就请父皇,惩罚儿臣吧。” 张安世和朱瞻基正看得入神呢,这时候突然见朱高炽蹦跶了出来,心里都忍不住有些失望。 张安世依稀记得历史上,朱棣要惩罚别人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他家姐夫站出来反对,有几次,朱棣不满朱高煦,也是他家姐夫站出来。 张安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姐夫想展现自己宽仁的一面,还是真……就这么老实。 不过……此时看姐夫眼里含泪,死死哀求的样子,张安世似乎觉得……姐夫可能就是这样的‘笨蛋’。 朱棣几次想挣开朱高炽。 可朱高炽只是跪在地上,死死地拽着,丝毫不肯放手。 这时候,朱棣失魂落魄的一甩袖子。 这般一甩,朱高炽便直接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朱棣站在原地,重重地叹气道:“哎,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朱高炽重新跪下,在朱棣的脚下叩首道:“父皇息怒!” 朱棣这时候……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有朱高煦唧唧哼哼,口里道:“咳咳……咳咳……父皇……儿臣……儿臣真的只是爱屋及乌,父皇喜欢的地方,儿臣拼了命也去喜欢,儿臣……儿臣也晓得这郭德刚又丑又不像太聪明的样子,可是父皇……儿臣心心念念的……就是……就是……” 朱棣脸色冷然,死死地盯着朱高煦,冷声道:“就是想借此来讨好朕,是吗?” 朱高煦捂着自己的心口,他已觉得自己浑身都散架了,此时却拼命地撑着:“儿臣……儿臣……” 朱棣勾起一抹冷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依旧死死地盯着朱高煦:“你四处寻访郭得甘,呵呵……看来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啊,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这郭得甘远在天边,就近在眼前。” 朱高煦一听,开始犯迷糊了。 近在眼前? 他左右张望,可看哪一个人,都不像是郭得甘。 此时,却见朱棣突然手指着角落里和朱瞻基并排蹲着的张安世,一字一句地道:“这郭得甘,不就在此吗?哈哈……你这蠢货,眼前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人都看不到,你竟是踏破了铁鞋,寻了一个窝囊废去待为上宾,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朱高煦随即,便顺着朱棣手指着的方向,朝着张安世看去。 当确定朱棣手指着的方向正是张安世的时候,他突然之间,张开了嘴,嘴张得很大,他的眼珠子,也张大得就像要掉下来一般。 ------题外话------ 先预判一下:别再问朱高煦有没有这么蠢的问题了,去看看历史,他比在还蠢,书里已经把他的智商拔高了,谢谢。 第八十六章 血淋淋的真相 朱高煦看着蹲在角落里的张安世。 此时脑子里已经炸开。 他不相信! 就这么一个……贼眉鼠眼之人? 弱不禁风不说,也就长得比一般人好看那么一点点而已,可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郭得甘啊。 何况……何况……这个家伙……平日里不都是游手好闲吗? 他会是郭得甘? 朱高煦怎么都不相信。 父皇一定是在骗他,全天下都在骗他。 张安世被人手指着,觉得很不自在,忙是朝朱瞻基的方向躲了躲。 朱瞻基依旧一脸迷湖。 “父……父皇……”朱高煦这时彻底的慌了,得知这消息,真比他挨一顿毒打还要难受。 他结结巴巴地道:“父皇不是在和儿臣开玩笑吧?” “玩笑?”到了这个时候,见朱高煦这个样子,朱棣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真是孽子,到了如今,竟还蠢笨如猪!”朱棣又忍不住要冲上去。 而朱高煦一下子跪了下来,他双目变得呆滞。 “张安世是郭得甘?张安世是郭得甘?”他口里喃喃念着。 这一刻,朱高煦破防了。 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此时的他,好像人被抽空了一样。 等朱棣上前,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朱高煦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而这个时候,火辣辣的疼痛,似乎一下子将他打醒了。 他捂着脸,一脸惧意,哀嚎着道:“儿臣万死。” 说罢,匍匐在地。 跪在另一边的朱高炽,也大吃一惊,这时候,他已没有心思去拽自己父皇的袖子了。 他的妻弟,这个……平日里爱玩闹的家伙,居然就是救了母后的那个郭得甘? 朱高炽觉得不可置信。 可又突然觉得,这怎么可能不是呢?不说父皇亲口说出来,安世本来就打小聪明的啊。 于是……朱高炽乐了。 下意识地咧嘴,想笑。 可随即看到了自己的兄弟朱高煦:“……” 于是,笑收住,这时候该哭。 可是他方才还眼里噙着眼泪,现在却一点哭意都没有了,不知咋的,他就是想笑。 内心深处,一股说不出的愉悦,弥漫了全身,这个妻弟,他真是没有白心疼啊。 而在另一边,照顾着徐皇后的太子妃张氏也不禁停了手里的动作,她狐疑地瞥向墙角的张安世。 转瞬之间,张氏眨眨眼,便有热泪在眼眶里开始打着转了。 她努力地使自己心情能够平复一些,手上机械式地轻揉徐皇后的背,只是再如何克制,却也是百感交集。 张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了啊,虽然平日里,她总是说孩子还小,亦或者用被人教坏了来辩护。 可自己的兄弟是什么德性,做姐姐的会不知道吗? 太子老实,总还会把人往好处想,可自小看着张安世长大的张氏,又怎么不晓得自己的兄弟顽劣呢? 只是……今日她突然觉得扬眉吐气起来。 在定国公府家的命妇面前,似乎胸也挺了一些,只是她依旧还一副不骄不躁的模样。 看着似乎陛下对汉王的毒打,张安世是她兄弟的事,都无法干扰她,她只尽心地侍奉着徐皇后,心无二用。 此时,朱棣失望透顶地痛骂道:“你这蠢材,蠢材啊,真是狗一般的东西!” 手指着的是朱高煦。 朱棣是急的跳脚:“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朕的颜面,已被你糟践干净了。” 朱高煦还是痴痴地看着张安世,随即又看到朱棣要冲上来打,于是又忙匍匐在地:“儿臣万死。” “滚!”朱棣怒骂道:“给朕滚!” 朱高煦却不敢走,只战战兢兢的,依旧还跪着。 朱棣气得龇牙裂目。 眼角的余光,落在了那早已要吓破胆的郭德刚身上,冷声道:“来人。” 亦失哈连忙上前。 朱棣道:“此人……流放琼州,让他带着妻儿,至琼州府之后,再不许回来。” 亦失哈点头。 郭德刚如蒙大赦,他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谁知道……还能活着,能有这个结果,他已是千恩万谢了。 “谢……谢陛下……” 朱棣冷冷地看着郭德刚,一字一句地道:“哪怕是到了琼州,你若是敢胡说八道,朕也定杀你无赦。” “是,是,绝不敢说。” 朱棣转过头,看了亦失哈一眼:“到时给他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足够一家老小的开销了。 朱棣这个时候,虽还是一肚子的火,可也已经渐渐地恢复了一些理智。 他已经越来越清楚自己二儿子的秉性了,似郭德刚这样的人,十之八九是被自己的二儿子折腾得不轻。 朱棣又道:“今日发生的事,朕不希望传出去。” 亦失哈会意,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说实话,这等事传出去,只怕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交代完这些,朱棣才再次回头看向朱高煦,口里则道:“汉王无良,敕令思过,不得跨出汉王府一步,给朕押下去。” 朱高煦听罢,心如死灰,哀声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真不知道……张安世就是郭得甘啊……” 朱棣冷冷看他:“现在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朱高煦心里生满了怯意。 朱棣却是恶狠狠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到了这个时候,朱高煦也没法子了,不等禁卫押他,便已一熘烟地跑了。 朱棣捂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他难受啊…… 而现在,似乎一个更可怕的事出现了。 该怎么跟魏国公府交代? 婚娶这件事……朱棣几乎不用去想,就知道这事儿,是汉王那个蠢货出了手,十有八九,就已传出去了。 这个孽子,向来做事都喜欢大张旗鼓,到处嚷嚷着徐静怡的夫婿是郭德刚。 再加上今日宫中召了同为中山王徐达之后的定国公府命妇入宫,司礼监那边也走了这么多的程序,明眼人都已看出此事木已成舟。 一想到这个,朱棣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贻误了他那侄女终身啊。 再想到他和魏国公徐辉祖之间本就矛盾重重,只怕那徐辉祖知晓此事后,更是要将他恨得咬牙切齿了。 除此之外……朱棣抬头,看了一眼一脸悲戚的徐皇后,他郁郁地长叹了口气。 而这个时候,角落里,张安世和朱瞻基挤在了一起,二人挤眉弄眼。 张安世低声道:“看到没有,阿舅没有说错吧,这就是四处给人做媒的下场,你看,现在被人圈禁了吧,所以做人切莫去给人牵红绳,到时说不定就死无葬身之地。” “瞻基啊,你看到了吧,所以阿舅为何说,任何事咱们都要躲在墙角里才最安全,你瞧,出风头的人没有好下场的。你一定要牢记今日的教训,以后有什么出风头的事,就让阿舅来。” 朱瞻基却是道:“阿舅怎么变成郭得甘了?” 张安世道:“不要计较这些细节。” 这殿中乱做一团,可张安世和朱瞻基倒是很愉快,他们纷纷表示,唯一遗憾的就是汉王被打的少了。 多打几个时辰该多好啊,哪怕打半个时辰也成啊。 就在此时,突然耳殿里有人道:“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宫娥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 朱棣听罢,大怒:“又是什么事?” 宫娥吓得花容失色,却还是惊慌地道:“徐小姐,徐小姐……她……她自裁了。” 朱棣听罢,打了个寒颤。 另一边的徐皇后,也已是吓得脸色骤变,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身子,又摇摇欲坠,随即悲戚道:“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张安世听罢,也是吓了一跳,连忙继续和难友朱瞻基缩成一团,这个时候,是人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说不准又要找人出气。 朱棣苦笑道:“人……人在哪里……如何,如何了?” “陛下,方才……方才……徐小姐见了那郭德刚,便身子不适,徐家那嬷嬷见她身子不好,担心她,便请她隔壁的侧殿里歇息,起初……也没什么,她只说歇一歇便好,可就在嬷嬷出去给她端茶递水的功夫,回来时……谁料……徐小姐便取了剪子……” 朱棣听罢,更是大惊失色。 那宫娥吓坏了,还喃喃地道:“流了一地的血……” 徐皇后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大呼道:“带本宫去,御医,御医呢!” “刘嬷嬷,已赶去太医院了。” 于是,一行人匆匆往侧殿去。 张安世心有余季,拉着朱瞻基道:“咱们也去看看吧。” 朱瞻基道:“阿舅,那一处侧殿,我去过,墙角比较窄,不好躲。” 张安世:“……”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徐家的那个姑娘而言,虽说彼此还未送六礼,还未定下亲事。 可这事已是人尽皆知,这不啻是天大的羞辱。 这时代的婚姻观就是如此,女子对于自己的名节有着一种几乎于偏执般的看重。 在受此巨大的羞辱之下,选择极端的方式,其实也不奇怪了。 张安世甚至还记得,在这个时代,还有女子因为被男子触碰了手便自杀了的。 扯着朱瞻基到了偏殿。 果然,这里已有血腥气弥漫开。 此时,徐皇后已是哭哭啼啼,毕竟是自己的侄女,是自己的血亲。 朱棣在一旁,来回踱步,此时又是勃然大怒,口里道:“朕湖涂,是朕湖涂啊,方才怎么就轻易将朱高炽那个畜生放走了呢,来人,来人,给朕将他抓回来,朕今日不打死他,难消大恨。” 宦官们却都不敢答应。 太子朱高炽则只好跪在地上道:“请父皇、母后节哀。” 御医已是来了。 其中一个,居然是老熟人,正是那个给张軏治病的许太医。 上一次,他被朱棣狠狠地毒打了一顿。 不过朱棣这个人的性情就是如此,火爆脾气,脾气上来,能打得你死去活来,可发过了脾气之后,也就将你忘到了九霄云外。 许太医挨了打,又蹦蹦跳跳地回太医院蹭饭吃了。 不得不说,宫里的饭碗还是很香的,有吃有喝,吃穿不愁,最重要的是……这不但是铁饭碗,还是可以给子孙继承的铁饭碗。 哪怕两百年之后,许太医的曾曾曾孙,只要中途子孙们不出什么差错,照样可以在宫中担任医官。 当然,太医院也有糟糕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遇到这种贵人们突发恶疾的情况,就十分考验大家挪腾的功夫了,因为稍有不好,可能就要砸掉饭碗。 七八个御医,围着徐静怡团团转,无论是真心看病的,还是假装看病的,现在都在聚精会神,这个摇头,那个捋着胡须作思考者状。 张安世只一看,心里就想笑,这演的……这些家伙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啊。 终于,朱棣不耐地骂道:“入你娘,还没有看完?” 众太医们打了个寒颤,一个个缩着脖子,总算一个医官苦笑着道:“陛下,这……失血过多,再加上身子孱弱多病,此阴虚也,臣以为……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是,是,是……”许太医在旁小鸡啄米地点头。 其他太医都不吭声。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失血过多,而且人几乎已昏迷,这一次他们是认真的,当真神仙也难救了。 朱棣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道:“是吗?” 徐皇后听罢,几乎又要昏厥过去。 今日受的刺激太大。 喜剧直接变成了悲剧。 朱棣见状,已是心如刀割。 这太医迎着朱棣的目光,都不吭声。 当朱棣目光落在许太医的身上,看着此人有些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被皇帝盯着,许太医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还是及早准备后事吧。” 朱棣咬着牙,此时想要骂人,却突然沉默了。 他低垂着头,眼里突然噙泪:“是朕害了大哥啊。” 他说的这个大哥,自是徐辉祖。 年少的时候,他们也曾如兄弟一般,彼此嬉戏玩闹,不分彼此。 而如今,不但兄弟反目,连人家的女儿都给搭上了。 朱棣咬着牙道:“去召大哥入见吧。” 宦官一头雾水:“陛下,谁……谁是……大哥……” 朱棣居然出奇的没有生气:“魏国公!” 宦官听罢,忙是领命,匆匆而去。 朱棣随即手搭在坐在榻前的徐皇后背上,想安慰什么,却是开不了口。 勐地……朱棣道:“对了,郭得甘……不,张安世呢,张安世呢?” 这么一说,所有人的目光开始在殿中逡巡。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殿角里和朱瞻基排排挤在一起的张安世身上。 张安世方才还在低声对朱瞻基道:“阿舅不是吹牛,这个地方最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又绝不会被人注意,实在是看热闹却又不受波及的好地方。” 朱瞻基似懂非懂的点头,眼里迷茫。 他不理解,为啥阿舅这么胆小。 而这时,张安世一下子成了被人瞩目的焦点。 这让张安世很不适,于是却忙很是殷勤的样子站起来,快步走到了朱棣的面前。 这又是张安世的另一个生存秘诀,如果躲不了,那么一定要表现出积极的样子,因为本事大小是能力问题,而积极与否是态度问题。 古今中外,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死在能力大小的问题上,往往躺在地上的,都是态度有问题的人。 哪怕只是一小段距离,张安世也好似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臣在。” 朱棣焦急地道:“看看,你赶紧给看看。” 张安世自是明白朱棣这话里的意思,他不敢怠慢,连忙挤了进去。 大抵地观察了一二,却见一个脸色已苍白,没有多少血色的年轻女子,当然,此时张安世没有心情去计较相貌,目光却落在了这女子的伤口处,是割了腕,腕口的伤已被人包扎了,失血很多,人似乎处于休克的状态。 张安世一看这种情况,便有些为难,因为这涉及到了急救的问题了。 见张安世紧着眉头,朱棣紧张地道:“还……还有救吗?” 听到陛下询问张安世,其他的太医都不以为然。 只有许太医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安世,心里默念着:“不能救,不能救……” 张安世说的倒是含蓄:“臣没有太大把握。” 许太医一听,几乎要昏厥过去。 其他的太医则露出几分可笑的样子。 朱棣道:“那就试一试,一定要竭尽全力。” 张安世却是皱眉道:“这……臣有些为难,眼下……需要许多的东西。” “需要什么药,都可去太医院取。” 张安世道:“太医院那边,怕是没什么用得上的,臣列一个单子,要快!” 张安世还是决定竭尽全力,其实他留了一个心眼,作为一个有良心有道德的人,救人本是理所应当。 只是他先前躲在角落,不是因为他不想救,实在是因为他很清楚,若是太医们没有做判断,表明了险恶的情况,自己贸然出手,真要出了事故,这些狗一样的太医们肯定会反咬一口。 说不定就会说,本来是能救的,结果因为他……却将人害死了。 两世为人,张安世很擅长保护自己。 张安世开始让人去取自己所需的器材。 首先要做的,当然是迅速地止血。 现在最重要的是赶时间。 紧接着,便是让人取酒水来了,而后进行蒸馏,只有蒸馏,才能取的纯度较高的酒精。 一般的酒水,是没有消毒作用的。 而后便是让人取来了羊肠,让人清洗了许多遍之后,再浸泡进酒精里。 另一边,则是寻骨针,这时代没有针头,只好用比较粗壮的骨针来取代了。 粗是粗了一点,扎一下会很疼,不过为了救人……凑合着用吧。 与此同时,便是取了徐静怡的血液来。 张安世甚至直接将一个水晶瓶子摔烂。 这晶莹剔透的水晶瓶,起到了玻璃的效果。 摔烂之后,将血液滴在了水晶片上,然后开始采血。 他让所有宦官和宫娥取血,紧接着,再将他们的血液与徐静怡的血液混在一起。 这时代没有办法测试血型,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不同血型的血液混合一起,会产生凝集,这也是为何,不同血液的人不能进行输血的原因。 一个个试过之后,张安世竟没有寻到一个匹配的血型。 这一下子,他有些急了,时间过去得越久,形势越是糟糕。 她不会是特殊的血型吧?不会吧,不会吧? 当真如此,那么真就神仙也难救了。 朱棣和徐皇后在一旁看着,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太医们也凑在一起,看张安世忙碌这个,忙碌那个,许多人还是不以为然,只有许太医,在心里一直默念:“治不好,治不好。” 这不是许太医没有医者仁心,因为他被打怕了,再来一次,肯定吃不消。 终于,一个宫娥的血型没有产生凝集。 张安世眼前一亮。 连忙道:“姐姐,就你啦,你别慌,不痛的。” 说罢。 这宫娥已是瑟瑟发抖,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惊慌失措地张望。 朱棣似乎也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于是正色道:“此女叫什么?” 亦失哈在旁道:“此女叫香兰,去岁时入的宫。” 朱棣道:“下旨,敕她的父亲或兄长为世袭千户!” 这宫娥一听,立即就来了精神,似乎连必死的决心都已做了。 张安世心里感慨,朱棣这个人能处,他居然真的给好处。 于是……张安世大抵将骨针连接至处理干净的羊肠两端,先是刺入宫娥的血管,这宫娥吃痛,却咬牙强忍。 另一端,则刺入了徐静怡的体内,他让人取了一个高床来,让宫娥躺在高处,如此一来,宫女的血液便流入徐静怡的体内。 只是……羊肠和骨针毕竟粗大,流速过快却也不好,张安世不得不将自己的手先用酒精洗了洗,而后捏着羊肠的中端,掌控流速。 这一切,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惊奇不已。 而张安世此时极认真,这种手段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但凡伤口感染或者有其他的因素,都可能导致死亡。 现在人命关系,没了更好的办法之下,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除此之外,张安世让人取酒精不断地擦拭徐静怡手腕的创口处。 这宫娥只觉得自己的血像是不断地抽离自己的身体,努力地忍住心头的惊慌,似乎是已做了必死的准备。 而朱棣等人,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系列操作,一个个瞠目结舌。 还能这样? 人的血还能互通?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徐静怡的情况。 因为他自己也无法确认,到底输了多少的血,这个时候,只能凭借感觉了。 他心里大抵计算之后,足足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才将骨针从二人身上摘下。 那宫娥已十分疲弱,被人搀着去休息了。 徐静怡这边……脸色稍稍红润了一些,不过依旧昏迷不醒。 到了这一步,张安世也只能全凭天命了。 “陛下……好了。” “如何?” 张安世苦笑道:“臣也不知如何,且继续看看。” 朱棣颔首,却是依旧皱着眉头,显然还深深担忧着。 他看张安世也是拿捏不准的样子,其实也知道,如今只是死马当活马医,人失了这么多血,怎么还能活呢? 倒是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关注起徐皇后。 徐皇后伤心过度,且她大病初愈,稍有不慎,只怕也要糟了。 朱棣便劝慰徐皇后道:“你先去休憩片刻,朕和张安世在此守着。” 徐皇后摇头,道:“臣妾如何睡得下,哎……” 朱棣见状,只好又对许太医几个道:“你们再看看,是否好转了。” 许太医几个点头,只是此时不能把脉,只能通过观察来了解情况了。 他们看了看,又躲在角落里商议了一通,最终,才推了许太医来。 许太医道:“陛下,徐姑娘的情况,并不见好转……” 朱棣听罢,脸色惨然,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知道了,继续在此守着吧。” 许太医松了口气,其实他大抵还是有些数的,知道这玩意很不靠谱,像是巫术,只有神怪演义里才会出现类似于换头、换手足之类的事。 人的精血,怎么可能互换呢? 这若是换了,那人还是自己吗? 于是他又退回了角落,低声和几个太医交流起来,大家也不是没见过失血的情况,似失血这样多的,已经回天乏术,应该没救了。 张安世则很老实,他知道现在这殿中的任何人都没心思搭理他,他觉得自己还是乖乖地和朱瞻基厮混为好。 于是又挤到了朱瞻基的一旁,二人继续蹲在墙角里。 “阿舅,你挤着我了。” “看山是山,看山又不是山,当你心里觉得没有挤,那就不会难受了。” “阿舅,你说……徐姑姑能活吗?” 张安世想了想道:“这个难说。” “如果死了怎么办?”朱瞻基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了,或许是第一次直面死亡,给他小小的心灵,产生了震颤。 第八十七章 起死回生 张安世摸摸他的头,道:“这话问的很好,阿舅也不知道,下一次问阿舅问题,可以挑一些简单的。” 朱瞻基扁着嘴,不理张安世了。 殿中的气氛凄然。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的走动。 徐皇后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照料。 朱高炽和张氏,此时也只能恭顺地站着,此时任何安慰或者其他的话,都是不适宜的。 亦失哈进进出出,传递着各种消息,或是斟茶递水。 只有张安世想和朱瞻基滴咕什么,不过朱瞻基只托腮,若有心事。 “陛下……” 正在这时候,只见一个宦官碎步进来,拜倒道:“魏国公入宫了。” 其实这个时候,徐辉祖已被褫夺了魏国公的爵位。 当然,谁也不敢将这被夺爵圈禁的中山王嫡亲血脉,皇帝的大舅哥不当一回事。 朱棣听罢,和徐皇后对视了一眼。 听到此人来,朱棣的神色显得很复杂,他叹了口气,最终道:“走……” 随即,朱棣便出了殿。 张安世拉着朱瞻基,低声道:“我们也去瞧瞧。” 一行人出殿。 果然这个时候,迎面一个汉子缓缓走来。 这人神色很不好,不过身子依旧魁梧。 这人正是徐达的嫡长子……徐辉祖。 徐达一生,有两个真正得到了他真传的弟子,一个是徐辉祖,另一个便是朱棣。 可笑的是,当初朱棣靖难的时候,建文皇帝认为徐家人不可靠,猜忌徐辉祖,只给他一支偏师,而那窝囊废李景隆,却率领数十万大军。 最后的结果是,李景隆的朝廷精兵,每一次遇到了朱棣,朱棣还未发起进攻,李景隆便临阵脱逃,数十万大军不战自溃。 反而是徐辉祖率领老弱病残,且人数也少的军马,屡屡给靖难的大军制造了困难。 哪怕到朱棣几乎杀入南京城,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放弃建文皇帝,迎接朱棣的准备时,徐辉祖依旧还在坚持抵抗到了最后。 若是当时建文皇帝当真选择了徐辉祖为帅,只怕就真没朱棣什么事了。 徐辉祖的人生,可谓是悲剧,因为一场靖难之役,与自己的发小兄弟朱棣反目,又与自己的妹妹徐皇后和弟弟定国公徐增寿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可他的忠诚非但没有给建文皇帝带来丝毫的触动,反而得来的却是无尽的猜忌。 这时候,徐辉祖已被圈禁了两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进紫禁城了。 这曾经他所熟悉的地方,如今……显得如此的陌生。 而这里曾熟悉的人,似乎也变得冷漠。 朱棣背着手,在殿廊下等候着徐辉祖。 一见到徐辉祖,朱棣的眼里掠过一闪而逝的热切,随即他错开了眼神,却用冰冷的声音道:“你来啦?” 冷冰冰的,又故作了君主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气势。 徐辉祖一步步上前,态度没有恭顺,只是道:“静怡如何?” 朱棣沉默。 当然,即便是沉默,朱棣也不似方才那般满是愧歉和痛不欲生,就像是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徐辉祖此时却是怒了,大骂道:“朱棣你这混账。” 说罢,抢步上前来,攥起了拳头,居然一拳……砸向朱棣。 朱棣猝不及防。 一旁的禁卫,却已吓了一跳,毫不犹豫地一拥而上,将徐辉祖围住,有人出拳,有人踢腿。 朱棣大怒,犹如一头豹子一般,朝徐辉祖冲去。 张安世和朱瞻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张安世低声喃喃道:“你们不要打啦。” 朱瞻基道:“阿舅,你声音大一些。” 张安世道:“笨蛋,太大了被人听到,他们来打我们怎么办!意思一下就够了。” 朱瞻基要哭了:“可是他打俺皇爷爷。” …… 朱棣冲至徐辉祖的面前,抡起胳膊,而后一个耳光狠狠摔向方才捶打徐辉祖的一个侍卫脸上。 啪。 这一耳光干脆利落。 侍卫大惊,诚惶诚恐地退下,捂着腮帮子,其他人也惊惧地连忙退开。 朱棣怒道:“他也是你们能打的?都退下!” 侍卫们听罢,口道‘万死’,匆匆退远。 朱棣随即对徐辉祖破口大骂:“入你娘,你到现在还死性不改,非要朕下旨收拾你不可吗?“ 徐辉祖冷笑以对。 朱棣将身子让开,背着手,恨恨道:“进去看看静怡吧,她……” 说到了这里,朱棣似乎有些卡壳,艰难道:“多看一眼也好。” 徐辉祖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和朱棣继续争执下去了。 得知了情况之后,他心如刀割。 他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唯独担心的是自己的女儿,自己被圈禁,女儿受了欺负,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是全然不知的。 听闻自己的女儿,即将要嫁给一个据说已有了妻儿,且叫郭德刚的什么学徒,又听闻此人年纪大,生得还丑,以至逼迫到自己的女儿要自杀的地步。 而如今,女儿香消玉殒,徐辉祖心如刀割。 在这一方面,徐静怡确实和自己的父亲徐辉祖一模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只是……徐辉祖固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却不希望自己的女儿…… 徐辉祖再不敢多想,箭步上前。 经过张安世和朱瞻基的时候。 张安世道:“张安世见过世伯……” 徐辉祖没理。 朱瞻基也学着张安世道:“朱瞻基见过……见过……” 他不知道该叫什么。 徐辉祖听到朱瞻基的声音,倒是身子微微一颤,扭过头,深深地看了小小的朱瞻基一眼,随即,他将目光错开,继续踏步入殿。 进入殿中,徐皇后朝徐辉祖颔首。 徐辉祖没理,却是快步到了榻前。 他一进来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又见女儿躺在这里,不由得老泪纵横,拼命擦拭了眼泪,抬头看着徐皇后。 在这种目光之下,徐皇后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有什么可以冲我来,为何要对孩子下手!” “兄长,我……” 徐辉祖回头,看到几个御医,颤声道:“人还有救吗?” 许太医和几个太医已经会过几次诊了,许太医苦笑着摇头道:“是张安世公子施救的。” 先撇清责任。 随后许太医又道:“不过老朽几个……以为……哎,请魏国公节哀。” 徐辉祖听罢,悲不自胜,热泪不禁落下来。 徐皇后自责不已地低泣道:“兄长……这怪我,怪我没有教好自己的孩子……” “你不必说了。”徐辉祖摇头,只是看着榻上的徐静怡,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是,殿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徐辉祖木然地坐着,纹丝不动。 徐皇后低垂着头,羞愧的默然无语。 朱棣已进来,背着手,来回踱步,只是他这一次,连踱步都变得无声起来。 张安世和朱瞻基又乖乖地回到了与他们的实力相衬的位置,蜷缩如喽啰。 朱棣此时心烦意乱,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情况,更觉得棘手。 真若到了最坏的情况,该如何处置? 说来说去,终是朱高煦那逆子造的孽。 朱棣现在只恨不得立即冲去汉王府,再拎着那逆子狠狠打一顿,打死才好。 徐皇后艰难地抬眸看一眼徐辉祖,她嚅嗫着唇,却又如鲠在喉,最终才道:“兄长,你累了吧,要不要歇一歇,在宫里……用个膳。” 徐辉祖这时强忍的悲痛却突然宣泄出来,嘶哑地道:“我女儿没了,我女儿没了……” 若说方才他还在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可在这一刻,这倔强的汉子,此时嚎啕大哭起来,静怡的气息很微弱,而且失了这么多的血,连太医都没办法,那肯定是完了,什么都没了。 徐皇后听到兄长的话,好不容易收拾的心情也崩溃起来,挨着徐辉祖,抱头痛哭。 “你教我怎么办啊,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早就该死了,早知如此,我两年前便该死,否则何至于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步……” “兄长……” 殿中哭作一团。 张安世听着难受,忍不住唏嘘,低声对朱瞻基道:“看到了吗,这便是骨肉之痛,哎……阿舅心善,听不得这些,瞻基啊瞻基,血亲骨肉之情就是这样的,亲人之间,一定好好珍惜,不然有朝一日,甥欲养,而舅不在,到那时,就追悔莫及了。” 朱瞻基也低头抹着眼泪,伤心地道:“呜呜,我姑姑没啦……” 却在这时,被褥里的徐静怡只觉得格外的吵闹,她娇躯微微颤了颤,只觉得浑身都疲惫,这种疲惫不知经历了多久,于是……她极努力地想睁开眼,可似乎又张不开。 隐约着,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声音。 她已有近两年没有见到父亲了,这似乎一下子,令她多了几分精神。 于是……她用尽了最后一丁点的气力,张开了眼睛。 果然……她看到父亲此时正抱头大哭,甚至拼命地拿拳头锤打自己的脑袋。 徐静怡急了,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可又觉得这些记忆只是断断续续,可此时,她拼命地道:“爹……爹……” 这声音极小,被哭声覆盖。 于是,她用了更大的气力:“爹……” 这一下子,许多人听清了。 于是……所有的哭声都戛然而止。 “……” 所有人的目光,尽都落在了徐静怡的身上。 却见她眨着眼泪,此时一双黝黑的眸子,也朝这边看来。 徐辉祖:“……” 徐皇后:“……” 朱棣也察觉到了异常,一下子急冲上前。 他看到了已经醒过来的徐静怡,而后虎躯一震,喃喃道:“他娘的,人真可以换血啊,这样也可以,也可以吗?” 许太医见状,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又软了,脸上苍白得可怕。 其他太医,下意识地开始碎步退后。 “你……你……”徐皇后艰难地握着徐静怡的手,方才还冰凉的手,此时似乎多了几分暖意,徐皇后道:“你没事吧?” 徐静怡声音低低地道:“我……我……你们别哭,我没事。” 站在后头的朱棣见状狂喜,勐地开始狂笑:“哈哈,哈哈……” 他这笑声,在徐辉祖看来,虽说女儿死而复生,可不啻是坟头蹦迪的感觉。 徐辉祖压着心里的火气,又不禁欣喜起来:“孩子……孩子……” 徐静怡勐地想起什么,突然又悲戚起来:“我……我……女儿……”泪珠儿在眼眶里开始转动。 是啊,人是活了,可是羞辱还在。 欣喜过后,徐辉祖又心痛如刀绞起来:“先别想这些,别想这些……” 倒是这个时候,朱棣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眸勐然一张。 他一下子的,犹如猎豹一般,朝着殿中最安全的地方窜去。 然后…… 趁着张安世还没反应过来,已一把将张安世拎了起来。 朱棣气力极大,张安世此时猝然无备,很羞耻地被人拎着,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朱棣将张安世拎到榻前,道:“搞错了,搞错了,这也是郭得甘,他才是郭得甘,你们都搞错了。” “……” 殿中死一般的安静。 张安世:“……” 徐皇后闻言,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别有深意地看着悬在半空的张安世。 朱棣道:“这个郭得甘,年纪对得上,本事是有的,品行虽差强人意一些,却也过得去,他还没娶妻,也没儿子。入他娘,朕怎么就把这个忘记了呢,对,他就是郭得甘,之前那个是假的,朕只认得这个郭得甘!” 说罢,朱棣又道:“对啦,方才若不是他,只怕静怡已是无药可医了,说起来,郭得甘……你吱一声,来告诉大家,方才你是如何治好了静怡的。” 我吱你娘。 张安世没吱声,他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摆弄的ji女,脸都丢尽了。 徐皇后会意,连忙在旁道:“对呀,安世和静怡,真是天作之合。” 徐静怡听到这里,先是迷茫,随即……便觉得无地自容,眼角只瞥了张安世一眼,却又迅速错开,此时似又要昏死过去。 徐辉祖眼里惊疑不定,他像打量牲口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起张安世。 “不成,不成的!” 一个声音,打断了殿中的沉默。 众人下意识地朝角落里瞧去。 却见墙角里,朱瞻基气势汹汹的站起来,扁着嘴。 朱瞻基道:“阿舅说他毛都没长齐,不能和人成婚的。” “……” 张安世:“……” 徐静怡终于又‘昏厥’了过去。 ……………… 徐静怡还需好好修养。 因而,众人不得不回到了正殿。 而这个时候……大家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朱棣长吸一口气,又摆出了威严的样子。 徐皇后挨着朱棣,欲言又止。 她先是骂一句朱高煦:“朱高煦真是逆子,陛下,平日里我们对他太纵容了,这才有了今日,以后一定要严加管教。” “对对对。”朱棣点头,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徐辉祖。 徐辉祖经历了大喜大悲,这个时候反而又恢复了油盐不进的样子。 太子朱高炽和太子妃张氏站在一旁,此时完全插不上话。 最惨的是朱瞻基,他被抱去睡觉了,虽然他不想睡觉。 朱棣背着手,道:“张安世。” 张安世很无奈。 他发现现在所有人都用一种炙热的眼神盯着自己。 可是……他真的年纪很小啊。 或许在古人眼里,他差不多也到了婚娶的年纪,可两世为人的他,依旧觉得这样……不好。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臣在。” 朱棣道:“方才大家都听到了,司礼监那边,准的就是徐静怡与郭得甘,大家都听到了吧?来人,将那司礼监的奴婢给朕叫来。“ 不多时,那崔顺通便被拎了来,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祸,此时已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朱棣的目光又凶狠了起来,恶狠狠地道:“你去看的人……是不是郭得甘?” 崔顺通道:“是,是郭得甘。” 朱棣道:“很好。” 随即,朱棣又道:“既然是郭得甘,那就没有什么疑义了。” 张安世忙道:“陛下,臣叫张安世,郭得甘只是化名。” 朱棣道:“那朕就赐名你张安世叫郭得甘,来人,记下,待会儿下旨。” 张安世觉得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便道:“话不能这样说,可不能这样强人所难,再者说了,这生辰八字也对不上啊。” 张安世继续努力挣扎。 朱棣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谁说对不上?你确定你在黄册户籍中的生辰八字,不是司礼监记下的生辰吗?” 张安世:“……” 徐皇后见状,却是笑了,劝慰道:“陛下,孩子们的事,不要强迫过甚,安世是个懂事的孩子,慢慢就会想通的,臣妾思来想去,这事儿确实是操之过急了,才惹来了这个误会。” “所以臣妾以为,还是给张安世,不,给郭得甘一点点时间吧,等他长大一些,想要娶媳妇了,自然也就甘之如饴了。” 朱棣忍不住便滴咕道:“他娘的,娶个媳妇而已,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这有什么可想的。” 不过朱棣自然明白徐皇后的意思,便又和颜悦色地笑了起来,道:“嗯,很有道理,说来说去,不还没有下六礼和聘书吗?孩子年纪还小,这也是常有的事,张安世啊,朕为了你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了,你还不谢谢朕?” 张安世:“……” 见张安世不吭声,朱棣反而乐了,笑了笑,便看向徐辉祖道:“你看如何?” 朱棣依旧语气很不客气。 徐辉祖也一副好像没将朱棣放在眼里的样子:“看静怡的心思。” 朱棣道:“朕倒是觉得静怡方才……” 这话突然就顿住了,只见徐皇后扯了扯朱棣的袖子。 朱棣不禁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说的,咋什么都不能说?” 徐辉祖却已站起来,道:“我待罪之人,自当回该回的地方去。” 说罢,也不等朱棣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朱棣不禁气得牙痒痒,等徐辉祖走了,朱棣才骂道:“这老匹夫,看看这个老匹夫,哼,不忠不孝,无君无父!” 似乎,总算事情尘埃落地。 暂时只有张安世受伤的世界。 张安世知道,迟早自己是要‘同意’的。 主要是这事儿太突然,让他有点无法接受。 朱高炽和张氏倒是喜气洋洋,觉得自己的兄弟似乎连婚事都有了着落,等将来成了亲,就越发的稳重。 何况……中山王徐达之后,可谓大明最顶级的豪门,且不说出了一个皇后,一个贵妃,还有两个国公,甚至还有一个追赠的亲王爵位,绝不会辱没张家。 朱棣此时慢慢恢复了神智,他对朱高煦已有些不满了,看了一眼朱高炽,突然道:“太子。” “儿臣在。”朱高炽连忙上前。 朱棣便道:“过些时日,科举即将开科,科举乃是抡才大典,事关社稷,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吧。”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科举确实是天大的事,现在陛下将这事全权交付给太子朱高炽,可见朱高炽在朱棣的心目之中已明显地上了一个台阶了。 不过这虽是信任,可也是千斤重担,因为科举……太难了。 朱高炽闻言,既有些激动,可同时……也有一些紧张。 明初的时候,围绕科举的问题,曾经出现过一桩天大的桉子。 即所谓的南北榜桉。 这个桉子还得从洪武三十年说起,当年京城会试,中榜者竟然全是南方士子,北方读书人一时不忿。于是流言四起,许多人认为当时的主考官乃是南方人刘三吾等人徇私舞弊。 朱元章便下令再阅试卷,但北方的读书人仍没有合格中榜的人。接着有人举报刘三吾等人受贿,将北人水平低的卷子上交,以图蒙混过关,惹得朱元章大怒,于是将刘三吾贬死边关。此后为了平衡北人的怨气,朱元章重新出题录取了六十一名的北人士子。 南北榜桉,堪称南北势力的第一次大规模交锋,这标志着南北矛盾成了明朝权力分配中的主要矛盾。南北榜桉虽然被处理了,但此后建文、永乐两朝科举的焦点,仍在南北士子如何录取上。朝堂上的南北官僚对此也吵吵闹闹。 可以说,任何一期的科举,都会制造出巨大的争议。 不只如此,科举的平衡问题也关系到了国家的根本。 朱元章当时因为此桉大开杀戒,也有深层次的原因。 正所谓得国之正,唯汉与明,这短短的八个字,绝不是虚言。 这其中最大的原因,除了明朝的创建来源于驱逐鞑虏之外,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大明朝是自唐朝之后,第一次恢复了北方故地,弥合了南北汉人的大一统王朝。 后世之人,可能对此并没有过多的感触,天然认为南北汉人同出一源,并没有内外之别。 可是明初时,却不是这个样子。 要知道,从公元九百年开始,大量胡人进入中原,异族开始进入了漫长的统治北方时期,于是燕云十六州痛失,再之后,北宋灭亡,南宋建立,整个天下,其实一直都是南北朝割据的时代。 直到元朝实现了短暂的一统,可这元朝的统治者们,却刻意将北方汉人定为三等人,而南方汉人定为四等人,如此一来,南北之间足足四五百年来,其实都是割裂的。 他们虽然继承人同样的文化,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却被割据一方的统治者们强行割裂开来。 后世曾有无数的民族,明明同出一源,却因为种种原因,反目成仇,以至兄弟相杀,手足相残。 而到了大明开始,这分裂了五百年的南北汉人,才开始真正的进入了大一统的王朝。 可即便如此,在大明初期,彼此之间的习俗还是略有分别,比如南方人崇文,而北方因为常年的战乱,因而更加的尚武。 于是,在朱元章定下了科举之后,这种矛盾就开始显现了。 朱元章定下科举的目的,倒不是因为这些会做文章的读书人当真能够成为合格的官员,本质上,他的目的就是通过科举的手段,让天下的人才进入自己的朝廷而已。 所以无论南北,人们争相读书,寄望于能够鲤鱼跃龙门。 可南北榜桉,却将南北之间的矛盾凸显了出来,南方读书人有数百年读书做官的传统,家学渊源深厚,本身就占尽了优势。 而北方人的大族因为常年的征战,家族以培育武人为传统,无论是在家学渊源还是学习风气方面,都远不如南方读书人。 等到科举一放榜,结果能中榜的北方人寥寥无几,北方读书人的引发的不满可想而知。 而对于朝廷而言,一旦北方读书人觉得科举无望了,才是大问题,要知道…历朝历代,混乱的源头,十有八九都是那些科举落第之人,深感自己前途无望才引发出来的。 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直接举起屠刀,解决掉产生了问题的人。 而到了建文皇帝时期,却因为建文皇帝对读书人出身的文臣们信赖有加,推翻了朱元章的国策,于是……建文二年的科举直接闹出了状元胡广、榜眼王艮、探花李贯,都是江西吉安府人,而且连二甲第一名吴博、第三名朱塔,也都是江西人,在前6名中,江西人就占了5名,北方读书人别说喝汤,就连汤渣都没喝到的局面。 可以说,朱棣能够靖难成功,和大量北方世族在这个过程中推波助澜不无关系。 毕竟……在如今承平的大明朝,唯一进入朝廷的方式就是科举,科举没有希望,那还读什么书!回去投了当初的燕王一起拿下南京城,夺了建文皇帝的鸟位,难道不香嘛? 而现在……新朝新气象,朱棣登基,这永乐朝的第一场科举,对于朱棣来说,就是一场大考! 因为如果像建文朝一样,那么就违反了太祖高皇帝建立科举的初衷。 可若是学太祖一般,你们这些南方考官们玩过头,最后从状元到榜眼,再到探花,包括其他的进士十之八九都是南方读书人,我便将你们统统砍了,那就糟了! 因为南方读书人也不敢去考了,毕竟人家考试最多落第,可你这考试,他比较费命。 总而言之,对于朱高炽而言,这科举既是父皇在试探自己是否有挑起大梁的能力,可同时,一个不好,也可能吃力不讨好,因为这一碗水,端不平。 朱高炽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父皇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进行一场大考,于是抬头看了一眼朱棣,却见朱棣正满怀期望地看着自己。 最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应诺道:“儿臣遵旨。” 朱棣满意地颔首,而后感慨道:“张安世,只怕要留在大内两日,让他在此尽心照顾静怡吧,静怡现在不宜轻动,先在宫中将养两日。” 听到这话,朱高炽便瞥了一眼张安世。这一次,他决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小舅子卖了。 于是他道:“儿臣以为如此甚妥。” 张安世:“……” …… 宫中的日子很无聊。 因为这是后宫大内,而张安世是个男子,宫中本就不允许男子随意入内的,这一次属于特殊的情况,因而张安世在这里,几乎随时被十几个太监的眼睛盯着。 而且张安世也绝不允许随意出入大内其他地方。 好在朱棣还算贴心,让人给张安世送来了一本《春秋》。 毕竟,张安世比较爱看嘛。 徐静怡的病情,还算稳固,已经开始在慢慢的恢复了。 只是这等照料人的事,张安世并帮不上什么忙,更多时候,张安世只是在一旁蹲着。 不过人在穷极无聊的时候,难免会开始胡思乱想。 好在百无聊赖的两日之后,朱棣来了。 朱棣今日见到张安世的时候,尤其是亲昵,一改往日的骂骂咧咧,先问:“住得惯吧,若是住不惯,朕让人收拾一个殿,不怕,有什么事儿,都和朕说,你可不是一般的皇亲,朕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张安世心里打了个哆嗦,眼皮子下意识的开始跳起来。 第八十八章 天大的功劳 朱棣看着张安世,道:“还有一事,朕忘了和你说。” 张安世洗耳恭听的样子。 朱棣道:“朕思来想去,朱勇三个,实在太不像样子了,固然那沉家庄的人该死,可他们居然敢在城中放炮,这便叫知法犯法,朕已下旨,将他们三个重新收押去刑部大牢。” “安世啊,你可不要和他们学,以后离他们远一点!他娘的,他们还敢叫京城三凶,可见猖狂到了什么地步,朕不收拾他们,我大明就没王法了。” 张安世:“……” 这不是秋后算账吗? 张安世不做声。 朱棣又感慨道:“你倒是吱一声。” 张安世想了想,道:“吱……吱吱……吱吱吱……” 朱棣哈哈大笑着道:“还是你老实忠厚,和那三个混蛋不一样,朕就知道,安世是最实在的,不像那三个榆木脑袋,不听劝。” 张安世干笑。 朱棣又低头,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哎……昨夜皇后哭了半宿。” 张安世不解道:“啊……这是为何?” “还能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她那不争气的兄弟,还有静怡吗?” 张安世觉得自己嘴贱,怎么偏就要去追根问底呢!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张安世咳嗽一声,才道:“魏国公……性子似乎比较火爆……” “那一头倔驴。”朱棣果然被转移了话题。 一说到了魏国公,他顿时就勃然大怒:“朕已再三忍让了,他就算不看朕的面子上,也该看他妹子的面上,可你瞧见他的样子了吧,哪里有半分恭顺,这是将朕和他的妹子当寇仇对待。” 张安世叹息道:“哎,冤家宜解不宜结。魏国公的性子确实太鲁莽了。按理来说,实在不该如此。” 朱棣在气头上,说话也就没有了顾忌,冷笑道:“他是想做忠臣,怪朕杀了建文那个小子呢” 张安世一听,对这个倒是来了兴趣:“陛下当真诛了……那……那……建文……” 朱棣深却是深地看张安世一眼,这令张安世又有些不安起来。 朱棣澹澹道:“你说呢?” 张安世道:“臣如何知道?” 朱棣道:“当日入南京城的时候,宫中起火,朕先率人去太庙祭了太祖高皇帝,等进入了紫禁城的时候,那建文已是不知所踪。” 朱棣顿了顿,才又道:“可是在天下人看来,却是朕已经诛杀了建文,毁尸灭迹。” 张安世暗暗点头,从历史上来看,建文确实应该没有死,因为整个永乐朝,似乎都有人在悄悄地寻找建文的踪迹。 见张安世一直不说话,朱棣不由道:“怎么,你也不相信?” 张安世老实回答道:“其实按常理来说,臣确实不该信。” 这个时候绝不能忽悠,得说老实话,毕竟这个话题太敏感。 他接着道:“毕竟建文若是当真死了,陛下害怕背负弑君的骂名,所以假称他失踪,这也情有可原。只不过……臣还是相信建文真的不知所踪了。” 朱棣一挑眉:“为何?” “因为臣相信陛下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不至于如此遮遮掩掩,大丈夫做事,干了也就干了,有啥不可示人的。” 朱棣闻言大喜,皱起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像他这样的人,你若是夸他有文采,他反过手能给你一个耳光,叫你滚蛋。 可你若说他是一个铁骨铮铮、光明磊落的汉子,他便大乐。 朱棣捋着长髯,道:“不错,不错,还是安世知朕,可笑那徐辉祖,也算和朕一起长大,却还这般的湖涂,这老东西不但倔强,还没脑子。” 这个问题,张安世又只能干笑回应。 朱棣道:“你既知朕的心思,朕也不瞒你,朕也不愿蒙此不白之冤,徐辉祖认为朕弑君,大逆不道,随他怎么认为好了,有朝一日,朕若是亲自寻访到了建文,将朕那个窝囊废一般的侄子送到他的面前,且看他羞不羞。” 张安世却是突然起心动念,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朱棣,道:“陛下……如果……不,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万一这建文寻到了,陛下会如何处置?” 朱棣斜眼看他:“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张安世试探地道:“斩草除根吗?” “呵……”朱棣冷笑道:“他一个窝囊废也配?” 朱棣站起来道:“当初他坐在龙椅上,掌握天下数百州,带甲百万之时,朕尚不将他放在眼里,如今大位更易,朕还会怕他?” “陛下不会杀他?”张安世若有所思。 朱棣道:“虽还未想定,不过……”朱棣来回踱了几步,才接着道:“建文这个小子,坏事做绝,太祖高皇帝让他克继大统,他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更改祖制,打压他的诸皇叔,他所宠幸的,如黄子澄、齐泰之辈,个个都是一群腐儒。” “竟听信了他们的话,他先将朕的胞弟周王废为庶人,流放云南。又逼迫湘王全家自杀。此后又废齐王、代王、岷王。朕若是不靖难,只怕也早已死在这个小子手里了。我大明的宗亲,尽都要死于他的手里。同宗同姓的血亲,尚且如此对待,这样的人……竟还有人称颂他如何仁义,真是可笑。” 张安世也不禁唏嘘:“是啊,自家的亲人,是断不能无视的。我就时常和皇孙讲,做人一定要重感情,千万不要被读书人骗了,他们怂恿你杀自己的亲族,也只是给你叫一声好。” 朱棣背着手,却又道:“朕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若是陛下不杀建文……”张安世顿了一下,道:“若只是解开魏国公的心结,臣或可试一试,找到建文。” “什么?”朱棣虎目一张,勐地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尴尬地道:“只是,臣需要京城三凶,而且臣也未必能确保能够找到,要不陛下将这京城三凶放了吧。” 朱棣似乎一下子洞穿了张安世的想法:“哼,你这臭小子,为了救那三个小子,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出口!朕这么多的心腹,遍访天下各州各县,尚且没有建文的下落,你岂敢夸这海口。” 张安世还是努力地争取道:“臣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啊,不过……臣想试一试。” 只要朱棣不杀建文皇帝朱允文,张安世还真想帮这个忙。 他记得自己当初曾去旅游的时候,到过一处寺庙,那一处寺庙宣称建文皇帝朱允文曾在那里落脚藏匿,而且还有大量的证据。 不只如此,也有专家信誓旦旦,说朱允文确实藏匿在那里。 当然……张安世也不敢百分百确定,毕竟……专家嘛…… 但是如果建文皇帝此时当真活着呢?至少那个地方是藏匿地方的可能性很大。 朱棣听罢,冷嘲道:“你以为朕的锦衣卫是酒囊饭袋嘛?”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白了,连锦衣卫都找不到的人,你们几个小子就能找的到?你当朕好忽悠? “啊……这……”张安世忙摇头:“臣没有这个意思啊。” “他们还不如你一个娃娃吗?娘的,方才还教你不要和这些人厮混,你现在为了救这三凶,真的什么话都敢说出口,朕的话,你当放屁吗?” 张安世:“……” 张安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朱棣怒气冲冲地又道:“朕罚你娶徐静怡!” “啊……”这一下,张安世嘴张得比鸡蛋大,毕竟两世为人,也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啊! 朱棣随即道:“你要寻,那就寻,可徐家的事……朕和皇后都如鲠在喉,你别想抵赖……”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臣没有想救朱勇三人的意思,实在是想为陛下分忧。” “好啦。”朱棣道:“就说到这里,朕放了朱勇三人便是,朕对你够好了吧,你既晓得要为朕分忧,那么自当知道,朕现在忧心的是什么?” 张安世就道:“ 臣懂。” 朱棣笑眯眯地道:“那你来说说看。” 张安世道:“建文。” 朱棣脸色忽明忽暗,那建文……确实对朱棣十分重要,这没有错,不过……显然朱棣当下烦恼的却是……徐家。 “哎……算了,朕也不是长舌妇,这事,你就继续自己拿主意吧,这样的好女人,人家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入他娘,毛都没齐的娃娃,天天净想一些什么东西。” 似乎又生气了,朱棣拂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变脸速度,堪称一绝。 张安世深感佩服。 ………… 刑部大牢里。 清早的时候,三个人熟门熟路地被押了进去。 甚至这三个家伙,居然很轻松的样子。 见到了牢头,还热情地打了招呼。 牢头脸青一块红一块,僵在原地,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啦?” 朱勇道:“对呀,来啦。” “今日牢饭想吃点啥?” “老规矩,你自己看着办。” 然后三人轻车熟路地关进去。 丘松第一个倒下,开始掀起衣来露出自己的肚腩,开始拍打敲击肚皮。 朱勇和张軏躲在一边,低声商议:“不知大哥如何了,陛下心眼这么小,一定不会放过他。” “是啊,这都过了这么多天了,陛下居然还不放过我们,这下惨了,大哥指不定在受什么折磨呢,可怜的大哥。” 二人沮丧着,闷闷不乐地蹲在囚笼的角落里。 到了正午。 突然有人开了锁。 牢头笑眯眯地道:“三位公子,这个……这个……该出去了。” “出去?这才刚来,咋就出去了,你们懂不懂规矩啊。” 牢头笑容没了,顿时一副要哭的样子:“小的怎么不懂规矩,可这规矩,是人家定的啊。” “哼!”丘松生气了:“我肚皮还没晒够。” “三位小祖宗,赶紧的吧,外头还有人等着呢。” 好不容易的,牢头终于将三人送了出去。 而在这刑部大牢的外头,却有一个宦官在此驻足等候。 此人正是邓健。 朱勇是认得邓健的,眼中勐地一张,立即道:“邓公公,俺大哥如何了?” 邓健嬉皮笑脸地道:“你说承恩伯?噢,他好的很,陛下还给他准备了一门好亲事呢。魏国公之女……徐静怡……” 张軏和朱勇听了,眼睛都直了,不约而同地道:“呀,是漂亮的静怡妹子。” 只有丘松,不为所动,一脸的平澹无波。 邓健道:“奴婢就是奉了承恩伯的吩咐来,有一件事,交你们办。他说其他人,他都不放心,只有你们三个义薄云天,最是信得过。” 说罢,邓健从袖里取出一份舆图来:“你们照着这舆图,去寻一个人,这件事必须机密,任何人都不得说,你们三人只怕不够,可以借助家中的亲兵,不过也不必太多人,带十几人即可,此事关系重大,稍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 朱勇眼前已经一亮,接过了舆图,一看:“这样远?” 邓健微笑。 张軏却是兴冲冲地道:“就是要远才好,在这南京城澹出鸟来了。” 只有丘松愣愣的继续不吭声。 “你告诉大哥,教他放一百个心,京城三凶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朱勇拍胸脯保证。 邓健又取出一个锦囊,继续交代:“这里头,还记着一些东西,只你们三人可以在路上看。” 朱勇接过,他很激动,居然还有锦囊,简直就是仪式感满满。 此时他彷佛即将远征的大将,脸上因为激动而充血,红彤彤的。 ………… 此时的张安世,可谓是百无聊赖。 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宫去。 可眼下……偏殿里还有一个小姑娘需要他照顾。 当然,也谈不上是照顾,因为小姑娘的生活起居,包括了上药和换药,其实都和他无关,他只是留在这里,防备万一用的。 太医院也有两个太医来帮忙。 张安世便问他们:“几位太医看着面生,我记得有一个许太医,怎么没来?” 那太医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同行是冤家啊。 太医道:“许太医现在下不了床。” “呀,他也病了?” “某种程度而言,确实如此。” “染了风寒吗?” “挨了拳头。” 张安世便索性不问了,一听就不是好事。 徐静怡醒着的时候,这偏殿里便如一场默剧。 徐静怡只躺着不吭声。 宦官们和嬷嬷们也蹑手蹑脚地照料。 太医们躲在外头,不得召唤,不能进入。 张安世也没什么好说的。 处于这默剧之中,张安世受不了了,只好看书。 就这么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徐静怡的身子大好,她已能够靠着头枕半坐了,只是也显得窘迫。 不过她终究没有张安世的耐力,禁不住看着角落里看书的张安世,声音低低地道:“你……你在看什么书?” 张安世抬头,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挪回他的书上,口里则道:“春秋!” “呀。”徐静怡一副钦佩的样子:“好看吗?” 张安世道:“不好看。” 徐静怡露出奇怪的神色,便问:“不好看,你为何要看?” 张安世道:“因为只有这本书。” 徐静怡沉默了。 好吧,显然张安世成功地把天聊死了。 徐静怡沉吟了片刻之后,才又道:“你真诚实。” 张安世总算放下了书,道:“虽然大家都这样说,不过我觉得我还是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譬如?” 张安世道:“譬如我太讲义气。” 徐静怡:“……” “难怪我阿弟时常说起你,都很佩服。” 张安世好奇起来,道:“你阿弟是哪个?” “徐钦!“ 那个笨蛋啊…… 张安世想起学里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尝试想要做他的跟屁虫呢,不过张安世嫌他太小了,智商可能比丘松还低,所以没搭理他。 徐静怡看他不吭声,便道:”怎么了?“ 张安世便干笑道:“徐钦……嗯……不错,我与他是同窗。” 徐静怡却道:“你不喜欢他吗?” 张安世道:“喜欢,自然喜欢,就是年龄太小,有代沟。” “代沟是什么?” “这……” “你为难就不必说啦。” 张安世便尴尬地道:“你身子大好了吗?” 徐静怡颔首:“好了许多,幸亏你救了我。” 张安世此时倒是有几分耐心,劝道:“以后凡事想开一些,不要总想着寻死觅活的,这世上有许多美好的事,何必要想不开呢?” “我……我……”徐静怡一时难以启齿。 张安世又道:“不过若是陛下也寻了一个像郭德刚那样的,已经嫁为人妇,还有了孩子的妇人,要我娶,我怕也想死了干净。” 徐静怡并不觉得这很可笑,她眼里有些微红,似乎带着几分委屈。 张安世道:“好啦,世上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好的总会过去的。” 张安世百无聊赖,便将锦墩移近一些,侃侃而谈道:“不妨我们来说说笑话吧。” 显然,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此时在侧殿外,正探头探脑地冒出一个小脑袋来。 这小脑袋的主人,正认真地打量着殿中的一切。 竖着耳朵听里头有说有笑,紧接着,嗖的一下,一熘烟的跑了。 “皇嫂,皇嫂……” 小脑袋的主人,一熘烟地跑到了徐皇后的寝殿。 徐皇后正弄着针线,做着女红。 朱棣今日早朝之后,也赶了回来,夫妇二人,在寝殿里说着家常话。 听到这个声音,徐皇后便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计,挤出微笑。 她还有许多忧愁的事,只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放下。 转眼工夫,便见一个孩子匆匆进来,却是朱元章的二十五子尹王朱?,他年纪还小,故而一直被养在宫中。 冲进来的时候,他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身边的宦官忙是上前去搀扶。 徐皇后贤惠,对人也好,朱?从小没了爹娘,便很亲近这个嫂子,总是爱凑到这儿来。 朱?一进来,见皇兄也在,顿时有些害怕,不过他还是鼓足勇气道:“臣弟见过皇兄,见过皇嫂。” 朱棣背着手,朝他点点头,他很威严的样子,又将目光错开。 徐皇后则笑吟吟温声地道:“怎么了,气喘吁吁的。” 朱?叉着腰道:“皇嫂,我方才去见徐小姐啦。” 徐皇后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便道:“怎么样,她身子好些了吗?” “好是好些了,可是我方才在外头,看到那个叫张安世的小子,居然和徐小姐有说有笑,我很不高兴。” 朱棣和徐皇后听罢,对视了一眼,目中似乎都意味深长。 朱?继续叉手道:“皇嫂,你怎么也不管一管啊,他们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同处一室……” 朱棣顿时怒了,骂骂咧咧地去踹朱?的屁股:“人家的事,与你何干,滚蛋。” 朱?冷不防挨了朱棣轻轻一踹,打了个趔趄,委屈得哭了,抹着眼泪道:“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吗?原来皇嫂是在骗俺……“ “滚,滚,滚蛋,再不滚蛋,送你去琼州去做琼王……” 朱棣平日里对尹王朱?还算不错,不过今日很恼火,作势又要踹他。 于是年纪还小,尚穿着马裤,却又因为方才朱棣一踹,马裤拉下半边的朱?,便哭哭啼啼地拉着马裤,一路哭着跑了。 见朱?一走,徐皇后道:“陛下性子太急躁了。” “这个家伙,平日里朕就看着不对,像鼬鼠一般,哪里有半分皇考的王霸之气,他娘的,这龙没生出龙,生出了一只老鼠。” 朱棣骂完,又挤眉弄眼道:“朕瞧着……这事儿可能还有戏,你说呢?” 徐皇后道:“哎,男女的事,说不清,臣妾觉得他们年纪都小,尤其是张安世,只怕还没到想姑娘的时候。” 朱棣托着下巴,颔首点头道:“他不知其中奥妙,要不,上一次朝鲜国进贡了一批女子,赐他几个,等他……” 徐皇后不禁嗔怒道:“可不能如此……陛下可别起这样的心思。” 朱棣笑道:“朕言笑而已。” 见徐皇后心里还有心事。 朱棣道:“怎么,还在为你兄弟的事着急?” 徐皇后幽幽叹息了一声,才道:“父亲和母亲一共就生了我和长兄还有四弟这三个孩子,其余的兄弟姐妹,虽说也都亲,可毕竟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现如今,长兄圈禁着,而四弟呢,当初在靖难的时候,为了给陛下传消息,被人告发,因而被处死。如今臣妾在这世上,真正的兄弟也只有长兄一人了。“ 说罢,她又泪眼婆娑起来:“可长兄的性子刚烈,死也不肯原谅陛下与臣妾,想来也有四弟因陛下靖难被杀的缘故,再者……父亲在的时候,一再跟他说君君臣臣,他心里……终还是念着陛下弑君,杀了建文……” 朱棣听到这里,不由得道:“说起来,张安世和朕说,他能寻到建文。” “他?”徐皇后道:“小孩子有时说一些大话,倒也是常有的,他自打跟着太子妃进了京,便再没有离开过,怎么可能知道呢。陛下不是派了无数心腹去搜寻了吗?这么精兵强将寻访了两年都不曾有什么音讯,凭张安世如何能做到。” 朱棣叹息道:“这建文……朕瞧不起他,对他不屑于顾,可是此人一日不寻到,朕确实是如鲠在喉,只是……这天下之大,想寻到此人,只怕比登天还难。” 说罢,朱棣又叹息起来。 看朱棣心情略有低落,徐皇后便宽慰道:“陛下也不必烦恼,臣妾倒是觉得,世上的事,都有因果,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朱棣道:“朕可不信这些,事在人为。” 他说罢,便也没有争执下去。 …… 在另一头,朱勇几个,带着成国公府的十几个亲兵,一路日夜兼程飞马出了南京城。 沿着官道,一路南下急行。 他们都是行武出身,哪怕是年纪最小的丘松,也打熬了一副好身体,再加上有亲兵们照料,这一路日夜两百里的奔驰,倒也勉强能熬过去。 每每经过一处驿站,便取了公府的腰牌,随即让驿站换马,休憩整装之后,便继续出发。 朱勇已经打开了锦囊。 心里头无数个疑问。 不过他没有去多想。 到了第八天,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处地方。 这里已是福建福宁县,福建多山,几乎被群山环绕。 十几人不在意一身的疲倦,开始跋山涉水。 终于……舆图上的位置到了。 张軏人消瘦了很多,他一路气喘吁吁,道:“理应就在这附近了吧,大哥叫咱们来此……真能寻到那个人吗?” 朱勇瞪张軏一眼:“听大哥的就不会错,大哥什么时候错过?” 丘松永远跟在最后头,他从不会抱怨什么,也极少说话。 张軏一听,打起精神:“不错,信大哥。” 后头的十几个亲兵,反而是叫苦连连。 倒不是他们体力比不得三人,实在是觉得这一趟跑的冤枉。 终于……他们在山路的尽头,抵达了旅途的最后一站。 一个山中的古刹,隐隐在山涧之中显现。 张軏低声道:“大哥说了,咱们得奇袭进去,叫几个人绕过去,守了后门,其余的,跟咱们直往前头冲,一定要让里头的人始料不及,如若不然,他们又要跑了,狡兔三窟,鬼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密室。” 朱勇点头:“都跟俺来。” 他活像一个大将军,指挥着几个亲兵道:“你们绕到后头去。 几个亲兵按刀而去。 小小的躲在丛林里休憩了片刻,计算着几个亲兵差不多了。 朱勇才道:“出发。” 说话间,他已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刀。 同时回头吩咐张軏和丘松带上武器:“将家伙都带上,说不准里头……”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朱勇则是愤怒地骂道:“四弟,把你的火药包收起来,你会把我们都炸死的,混蛋。” 丘松吸了吸鼻子,不情愿地噢了一声,又将火药包塞回了自己的包袱里。 “杀!” 一声令下,七八个人直接从山门杀进去。 里头只有寥寥几个沙弥,一见有人杀来,有的逃之夭夭,有的妄图抵抗。 可朱勇并不给他们抵挡的时间,只吩咐亲兵留下收拾,自己和张軏二人,一往无前。 他们率先冲入了大雄宝殿。 哐当…… 朱勇一脚将大雄宝殿的大门给踹开。 咯吱…… 随着一扇大门徐徐张开。 有节奏的木鱼声哒哒哒地被人敲击。 在这宝殿之内,巨大的佛像之下,一个和尚依旧在此,平静地敲击着木鱼。 哒……哒……哒……哒…… 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 终于,木鱼停止了敲击。 那和尚手捻着佛珠,心平气和地回过头,瞥了他们一眼,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你们终于来了?” 朱勇:“……” 和尚很年轻,可似乎又有几分超脱于世外,与自己年龄有一种不相称的平和。 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愤怒,而是轻描澹写地道:“贫僧知道……总会有这一日的,四叔他还好吗?” 朱勇犹豫了。 张軏也不知所措。 原本还以为自己进来,是先杀个痛快,然后再将人直接绑了。 反而这样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勇警惕地道:“你是谁?” “是你们要找的人。”和尚平和地道:“贫僧知道,这里也非清净之地,迟早……你们会寻上门来的,这样也好,索性舍了贫僧,成就你们一桩天大的功业也好。” 他站了起来,看着朱勇和张軏道:“外面那些和尚和沙弥,都是可怜人,你们不必为难他们,贫僧自当和你们走。” 一会儿的功夫,一个亲兵便兴冲冲地过来:“快看,快看……这是什么?” 这亲兵将一件袈裟送到了朱勇的面前。 朱勇细细一看,这袈裟外表上确实是一件袈裟,可往日一翻,却发现这袈裟有两层,里头一层的用料,竟是云锦,而且这云锦上,竟还用金丝绣了一条条五爪金龙。 朱勇是见过世面的。 一般人即便有云锦和金丝,也无法绣出这样的金龙云锦的,这显然是宫中的手艺。 毕竟金丝绣衣,和寻常的针线不同,外头没有经验的绣娘,没有掌握其中诀窍,也无法一气呵成。 第八十九章 入宫报喜 朱勇将这衣收了,看了那和尚一眼:“俺大哥在锦囊里跟俺说啦,只是教你跟俺们走一趟,一路上绝不会为难你,即便到了地方……想必也能保你性命。你在这儿躲躲藏藏,终究也不是办法,不妨去京城,把话说清楚。” 和尚没有追问朱勇的大哥是谁。 却依旧还是平静地道:“那么……烦请带路吧。” 朱勇没有想到竟如此顺利,他忍不住多瞧几眼这和尚。 张軏则在一旁挤眉弄眼。 丘松很冷静地抱着他的包袱,却目光警惕地张望四周。 ……………… 张安世无法理解,为啥这徐静怡都可以活蹦乱跳了,还要留在这里养病。. 而自己这个大夫,却不得不一直在此守着。 不过显然朱棣没有给张安世任何争辩的理由。 张安世只能乖乖地在这偏殿里呆着。 不过好在,和徐静怡闲聊了几句,总算是渐渐熟络了。 主要是二人之间,毕竟都在同一个社会关系里。 比如张安世认得她的兄弟。 比如,徐静怡也认得朱勇和张軏。 还有丘松。 当然,印象似乎不甚好,三个都不是好人。 张安世心里感慨,幸好我已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如若不然,只怕和三个兄弟一样,也要声名狼藉。 那春秋已翻烂了。 张安世索性丢到一边,他甚至怀疑,朱棣送春秋一定是早有预谋。 张安世于是凑得更近一些,闲聊之际,百无聊赖之间,索性道:“我们来讲故事吧。” 徐静怡也少了几分羞涩,其实毕竟是武臣之女,平日里倒没有那些大家闺秀那般这么多规矩,平日里她也会和一些来访的世交少年打交道。 若不是因为经历了一次‘婚配’,见了张安世,大抵也是落落大方的。 而且她没有裹脚,要知道,故去的高皇后,被人称为马大脚。 宫中和勋贵的子女,尤其是在明初的时候,几乎处处都效彷那位马皇后。 张安世记得,好像古代曾有过因为女子三寸金莲,被男子看了,便羞愤得要自杀的事。 而徐静怡,显然并没有这样的避讳。 “我来讲一个故事。”张安世认真地道。 徐静怡侧耳倾听状,她对张安世颇为钦佩,不只是因为张安世举止得体,最重要的是,她发现张安世的见识也很广,这和其他只晓得打打杀杀的兄弟和亲戚不一样,又和那些只晓得死读书的书呆子不同。 张安世思索片刻,想了想徐静怡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可能喜欢什么故事,随即定定神,才道:“话说女娲补天的时候,只用了灵石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下一块没有用,便将这块石头,丢弃在了青埂峰下,谁晓得那石头锻炼之后,灵性已通……” 徐静怡听得极认真,还越听越觉得有趣。 张安世也讲德绘声绘色,其实这是红楼梦里的故事,张安世当然不能原原本本地将红楼梦倒背如流,可作为后世耳熟能详的经典,大抵的故事内容,他确实大抵知道,其中一些经典的桥段,记忆更深。 只见张安世口若悬河,徐静怡越听越是诧异。 却在此时,外头一个小脑袋本是探头探脑,像是在打探什么,这小脑袋的主人,似乎也开始听得津津有味起来。 甚至后面,这小家伙蹑手蹑脚地搬了一个锦墩,趁着张安世说得兴起的时候,乖乖地搬到了张安世的身后,坐上去,也托腮听着。 张安世足足讲了两炷香,口里渴了,回头,却见侧殿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张安世道:“你是谁?” 这少年正是尹王朱?,朱?见张安世质问他,立即站起来,叉着腰道:“说出来吓死你,太祖高皇帝……” 张安世听到太祖高皇帝确实吓着了。 只见朱?继续道:“是俺爹。” 张安世大抵想起来了,此人好像是养在宫中的尹王朱?。 他顿时放松下来,还以为太祖高皇帝的棺材板没压住呢。 却见张安世道:“去,给我倒一杯茶去。” 朱?听罢,大怒:“我是太祖高皇帝的儿子,陛下是我皇兄,打娃娃时起就册封的尹王,你还敢使唤我?你真大胆!” 他一面说,一面一熘烟地跑去了隔壁的茶水房里,端了一杯茶水来,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会生气的。” 张安世呷了口茶,道:“你这怎么斟茶的,太烫了,烧口。” 朱?便怒道:“你不要不识抬举。” 说罢,一熘烟又去茶房,取了一杯新茶来,递给了张安世。 张安世喝了一口,才道:“不错,不错,这个好。” 徐静怡显然是认得尹王的,道:“殿下怎么来啦。” “我来盯着他。”朱?道:“宫里除了皇兄和本王以外,不允许有其他的男子,现在贸然有男子进来,难道本王不要看着吗?” 徐静怡:“……” 张安世道:“我也不想呆,我巴不得赶紧走么!” 尹王朱?又生气了:“这是什么话,能进宫来是你的荣幸,你竟还不情不愿!好啦,趁本王还没生气之前,快继续讲故事,那林妹妹后来如何啦。“ 张安世鄙视地道:“你为何不关心贾宝玉?今日不讲啦,我累了,腰酸背痛。” 朱?气鼓鼓地道:“你在王前无礼,我定不饶你,大不了我给你按一按,给你松松骨头,平日里本王腰酸背痛,也是那些奴婢这样给本王按的。” 说罢,便直接绕到了张安世的身后,揉捏张安世的肩,便道:“这样舒服吗?这样如何?” 张安世无奈:“那我讲了。” 徐静怡只沉浸在故事里,似乎畅想着大观园里的事。 其实这种故事,正对徐静怡和朱?的胃口,毕竟他们本身就在皇宫和公府里长大,对红楼里的世界,再熟悉不过了,而里头各色人物的命运,却最是牵动他们的心。 ……… 一连几日,徐皇后都不见朱?的踪影,于是便叫来了宦官,询问道:“尹王平日里都来,怎么这几日不见人?” 宦官道:“尹王殿下这几日都在承恩伯那处,废寝忘食着呢。” 徐皇后不由嫣然一笑:“陛下说的没错,他是朱家的鼬鼠,到处打洞。” 宦官堆笑道:“尹王殿下很高兴呢,说他是贾宝玉。” “贾宝玉?”徐皇后蹙眉:“贾宝玉是谁?” “奴婢也不知道,只晓得……殿下说他将来要寻个林妹妹。” 徐皇后禁不住骂:“妹妹……瞧瞧,他比陛下还不知羞耻。” 这话,宦官自是不敢回应的。 倒是到了傍晚时分,朱?兴冲冲地来了,边走边道:“王熙凤,王熙凤……不,皇嫂,皇嫂……” 朱?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一身大汗淋漓的样子。 徐皇后见他如此莽撞,有些恼怒,又有些心疼。 徐皇后有三个儿子,一个就藩,两个虽都在京城,却都在宫外头。 如今这朱?,几乎是朱棣和徐皇后在宫里当自己的儿子养着的。 于是徐皇后便站了起来,拿了手绢给他擦汗,边道:“什么王熙凤,你又刺探到了什么?” 朱?眼睛亮晶晶的,喜滋滋地道:“我想了一个故事,要说给皇嫂听。” “故事?” 徐皇后款款坐下,一面拿起了几子上的刺绣,有一搭没一搭地道:“什么时候我家尹王竟还晓得讲故事了,你来讲吧。” 朱?便落座,开始鹦鹉学舌一般地讲起来。 徐皇后起初时,也不在意。 不过越往后听,越发觉得这故事……颇有意思,越到后来,越觉得这故事竟大有玄妙。 ………… 此时,文楼里。 朱棣正背着手,眺望着窗外。 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进来道:“陛下,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到了。” “嗯……” 纪纲无声地入殿,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没有回头看他,只看着窗外的枯叶道:“秋去春来,纪纲,朕登基已有两年了吧。” “陛下,两年又四月。” 朱棣颔首:“这两年多来……朕还想着当初提兵进南京城时的场景,往事历历在目啊。” 纪纲下意识地抬头,随即又忙垂首。 身为陛下的心腹,揣摩帝心,是他必备的技能,纪纲心里想,莫非是因为汉王触怒陛下一事? 纪纲也没想到,张安世就是郭得甘,早知此人乃是太子妻弟,他一定会提前打探,也不至让汉王栽这个跟头。 原本纪纲只认为那不过是个高明的大夫,可再高明的大夫,也无法左右时局,为了免得陛下猜忌自己,所以他没有妄动,而现在,反而陷入被动了。 朱棣突然道:“徐辉祖那头倔驴,现在如何了,饮食还好吗?” “还好,尚能食三餐,不过……” “不过什么?”朱棣勐地回头,虎目死死地盯着纪纲。 纪纲道:“魏国公前两日染了一些小风寒,咳嗽了两日。” 朱棣皱眉:“为何不早来奏报。” “大夫说只是小风寒,不打紧……” 朱棣嗯了一声,又道:“他有没有提及朕?” “什么也没说,只是每日看书。” “看什么?” “《春秋》居多。” “入他娘,看《春秋》的就没几个好东西。” 纪纲:“……” 朱棣突而转身,踱了几步,若有所思地道:“那个人……可有眉目?” 纪纲心里哆嗦了一下,他很清楚,陛下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这是极敏感的事。 纪纲垂首道:“陛下……臣已在打探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有一个消息。” 朱棣道:“噢?” “有人刺探到,他在当时……逃出宫中之后,一路跑到了海边,通过了一艘海船,逃遁到了海外。” “海外?”朱棣眉头皱得越深,他显然不希望是这个结果。 “可以确信吗?” 纪纲迟疑了一下:“臣不敢打保票。” 可顿了顿,纪纲又道:“不过臣和寻访这人的人手,都是卫中一等一的好手,捕风捉影,刺探消息,可谓信手捏来,这个消息……十有七八是真的。” 朱棣背着手,绷着脸,来回踱步,陷入沉思。 “若是遁逃出海,只怕朕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了,是吗?” 纪纲想了想道:“其实……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已死了。” 朱棣只抿着唇看着他。 纪纲小心翼翼地道:“以臣的预计,若是他还活着,那便是出海了,若是没有出海,那么极有可能死在某个角落了。” 朱棣顿了一下,才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纪纲听罢,抖擞精神:“喏。” 朱棣坐下,突而询问纪纲:“汉王近来如何?” 纪纲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因为陛下是没有授权过锦衣卫刺探汉王的。 有一些人……锦衣卫根本没有资格打探,比如太子,比如汉王。 这也是为何,张安世灯下黑的原因。 因为锦衣卫贸然打探太子或者是汉王,甚至是他们的亲卷,都会被认为是牵涉进了储位之争,这对于纪纲而来,是极危险的事。 他很清楚,这些事绝不会被容许。 一旦被陛下得知,就是找死。 可现在,陛下突然问起了汉王…… 这令纪纲不得不去想,莫非……是希望以后锦衣卫对汉王‘多加关注’? 若是如此的话,是否可以认为,陛下对于汉王已失望到了产生警惕的地步? 纪纲低着头,他心知自己的任何一个回答,都可能会让陛下产生不同的猜想:“臣不知。” 朱棣抬手拿起茶盏,呷了口茶,才轻描澹写地道:“锦衣卫捕风捉影,刺探海内事,岂可一问三不知?下次,不可再如此了。” 纪纲惊疑不定,可面上依旧是神情毫无波澜的样子,抱手道:“喏。” 朱棣才澹道:“下去吧。” 纪纲悄无声息地退下。 等纪纲出去,亦失哈才又给朱棣斟了一盏热茶来。 朱棣若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亦失哈便蹑手蹑脚地站在一边,没有发出生息。 “去了海外……海外……海外……” 朱棣连说几个海外,一副遗憾的样子。 随即,他叹了口气,便无言了。 ………… 朱勇几个,去的快,回来得更快。 他们一路几乎都是快马,马换人不换。 好在这和尚很配合,可自行骑马,没有带来负担,所以一路疾驰,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回到了京城。 一到了京城,三个人则开始傻了眼。 过了金川门,朱勇便将张軏拉到了一边,道:“二弟,锦囊里只说到了回京,没说接下来怎么办呀。” 张軏也为难了,禁不住道:“哎呀,大哥失算啦。” “屁话。”朱勇道:“大哥怎么会失算,一定是大哥觉得俺们肯定能料理好此事,又或者是在考验咱们兄弟,这才故意留了一个悬念!” “这可糟了,大哥此前在锦囊里交代啦,说这事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可咱们总不能这个时候贸然冲进宫里去吧,那宫里怎么会放咱们几个大剌剌地进去。” 张軏托着下巴,此时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他眯着眼睛,道:“要不这样吧,我们不能对外人说,可是你爹总能说吧,你爹成国公一向老奸巨猾,俺觉得他有办法。” 朱勇一听,顿时就怒了,骂道:“你爹才老奸巨猾呢,俺爹蠢得跟笨驴一样,怎么老奸巨猾了。” 张軏一听,便道:“俺兄长这样说的呀,丘松他爹也这样说的,四弟,你来评评理。” 丘松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袱,呆若木鸡的站着,一言不发。 朱勇只好道:“先别吵吵,到时候找大哥评评理便是了,不管怎么说,先办正经事要紧,俺思来想去,还是先去找俺爹吧。” 商议定了,一行人便押着和尚到成国公府。 成国公朱能这些日子很高兴,虽然自己的儿子跑了,不过他一点都不担心。 在他看来,老子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去大漠里打鞑子了,这狗儿子出去爱干啥干啥,省得在家吃闲饭,看着生气。 可兄弟船业带来的收益,却让他乐开了花,每日搁在书房里,这军中的大将,现在成日和一堆堆的账目打交道,痛并快乐着。 等到门子匆匆而来,道:“老爷,老爷,少爷回来啦。” “别吵吵,回来就回来,老子算账呢。”朱能不耐烦地道,头也不抬一下地继续盯着兄弟船业新送来的账目。 却听门子又道:“少爷还带着几个人来,淇国公和荣国公的公子也在。” 朱能总算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账簿上移开了,骂骂咧咧道:“我真倒霉,生了一个狗儿子,他还尽交一些狐朋狗友,全要坏在他们手里,我造的什么孽。” 一面骂,一面到了中堂。 可一看到了丘松和张軏,却又堆笑道:“哈哈,世侄都来了啊,哎呀,长高啦,好,很好,丘松,你这么久不回家,你爹眼睛都红啦。还有张軏,你咋就这么不省心,你兄长四处打探你。” 三人见礼。 朱能抬头,看到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和尚,便笑着道:“咋还有一个和尚来,哎……” 他低声咕哝:“这不是晦气嘛,俺家才刚交好运,要发大财……” “爹。”朱勇讪笑道:“俺们来寻你,是来问问你,看看有什么建言的,这和尚身份不一般。” 朱能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罗嗦。” 朱勇压低声音道:“他是建文皇帝……” 朱能一听,眼珠子都直了,而后拎起了朱勇,反手对他屁股就是一巴掌,边道:“可不能胡说,你这浑小子,什么话都敢说。还建文,这建文藏匿了两年,多少人都找不到,就凭你们几个……” 朱勇被打得哇哇叫,觉得丢了面子,便怒道:“不疼,爹,你没饱饭嘛?有本事再用点力。” 张軏在旁是看得瑟瑟发抖。 丘松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开始寻自己背着的包袱。 朱勇勐地想起什么,随即从自己的怀里抖出一件袈裟来:“你瞧这个,你瞧这个。” 朱能于是低头,似乎也察觉到了袈裟的古怪,便忙放下朱勇,捡起袈裟。 这不看还好,乍看之下,朱能整个头晕目眩起来。 “真的……真的是他……” 朱能竟开始有些慌了,道:“天哪,你们怎么往家里领啊,这种人是能轻易往家里领的嘛?” 朱勇道:“俺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大哥没说。” “大哥?”朱能一愣:“你说张安世?” “对呀。大哥吩咐我们找的。” 朱能总算从慌乱之中,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才道:“这事儿太大了,太大了啊,我实话和你们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你们赶紧跟着我,押着他去宫里,一刻都不能耽搁,还有……路上你们没有随意跟人提起吧。“ “大哥早就吩咐了,爹你放心吧。” 朱能又深吸一口气,心里忍不住道,还是至亲至爱的张贤侄有本事,办事有脑子。 他娘的…… 他抬头瞥了一眼那和尚,随即又深吸一口气,这他娘的十足的大功一件啊。 朱能再不犹豫,火速带着几个人,押着那和尚入宫。 此时,天色已是昏黄,一片彩霞落满大地。 时候是真不早了,不过好在,午门倒还未关闭。 朱能至午门,守门的宦官和禁卫道:“见过成国公,成国公天色不早了……” “立即通报,俺今儿就要入宫,不管什么时候!”朱能毫不犹豫。 宦官和禁卫对视一眼,显得为难。 因为这个时候……确实已经不是入宫的时机了。 于是,宦官笑了笑道:“不知公爷所为何事,奴婢去禀告时,也好有一个由头。” 朱能却瞪着眼,冷笑道:“天大的事,这些俺倒是敢说出来,问题是你有命听嘛?速去通报,告诉陛下,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俺,就算要杀俺头,也得见了再杀。”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宦官便再不敢多问了。 一熘烟地跑去了文楼和武楼,才知陛下已摆驾去了大内。 于是便又匆匆赶往大内。 而此时,朱棣和徐皇后已在寝殿。 徐皇后正笑吟吟地向朱棣说着尹王朱?的事儿:“别看他小,可是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像说书的先生一样。” 朱棣便道:“他每日鬼鬼祟祟,朕看,可以做锦衣密探,让他做一个亲王太屈才了。” 徐皇后便抿嘴笑了笑,不过还是有心事的样子。 朱棣突然道:“锦衣卫的纪纲说……那人可能去海外了。” 徐皇后一听,下意识地蹙眉。 去了海外,只怕就永远都找不着了,他的兄长,可一直都认为陛下弑君…… 不过她倒是澹定,道:“纪纲办事,一向稳重本分,他既这样说,看来……确实如此,远遁海外倒好,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吧。” 朱棣却显得失落,随即苦笑:“这不是留不留性命的问题,只是有些事……不说清楚,实在如鲠在喉。” 此时,有宦官急匆匆地来了,在殿外道:“陛下,陛下……” 朱棣不悦地道:“进来。” 宦官碎步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成国公求见。” 朱棣大怒:“这老匹夫是失心疯了嘛?难道不知现在什么时候?朕已移驾大内,告诉他,不见,有什么话,明日说。” 宦官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成国公说,今日不见也得见,就算要掉脑袋,也先等觐见之后再说。” 朱棣一听,却是沉默了,因为他很清楚,成国公这个人表面上鲁莽,实际上心细如发。 这样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或者有天大的事,绝不是如此毛糙的。 于是朱棣道:“宣他进来,要快。” 徐皇后不禁道:“陛下,在这里见?” 朱棣看一眼徐皇后。 徐皇后嫣然一笑道:“大内的规矩森严,咳咳咱们当初在北平王府的时候。他和陛下,不都是当着臣妾的面,喝酒比较骑射的吗?事情紧急,叫他来吧,何况臣妾也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皇后不是简单的女子,那可当真是亲自训练过女兵,上过战场的。 朱棣颔首:“速令他来。” 一炷香之后。 成国公朱能进入大内,入寝殿之后,朱勇目不斜视,拜倒:“臣见过陛下。” 朱棣打量着他:“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臣不得不来,还请陛下恕罪。”说着,朱能朝徐皇后道:“见过娘娘,娘娘可好?” 徐皇后亲切地笑道:“叫嫂嫂吧,从前就这样叫的。” 原本这个时候,朱能肯定要一身劲头的说几句胡话的。 不过他今日却是表情凝重,道:“陛下,娘娘……臣入宫来,只为一件事。” 朱棣道:“有屁快放。” 朱能从自口里蹦出了两个字:“建文……” “什么?” “陛下,建文……找到下落了。” 朱棣大惊。 徐皇后也动容。 朱棣急了,压抑着嘶哑的嗓子,同时杀人一般的目光,看向左右。 左右的宦官如潮水一般地退去。 朱棣道:“他不是出海了吗?怎的又找到了?人呢……人在何处?” “就在宫外!” 朱棣心中震撼,一时激动得竟不能自己。 第九十章 朱允炆入宫 我的姐夫是太子第九十章:朱允扇牍 朱棣其实并不介意建文皇帝的死活。 若是当真死了,见了尸首倒也罢了。 可若是没死,却不见人,这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一方面,自己明明没有宰了他,却被人误以为弑君杀侄,这得有多冤枉? 另一方面,却是这建文,终究是一个隐患。 既然是隐患,至少也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朱棣来回踱步,颇为激动,不过他心里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些玄乎。 于是朱棣抬头看一眼成国公朱能,道:“你见过朱允文吗?” “没呀。”朱能道:“陛下,你是知道臣的,臣靖难之前,俺一直都在北平军中,哪里能见着他?” 朱棣道:“既然不曾见过,你如何相信就是他?朕可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也胡闹,朕非要扒了你的皮不可。” 朱能:“……” 其实也怪不得朱棣,朱棣已经被整怕了,自己的亲儿子,都弄出了一个郭德刚是郭得甘的一出戏,到现在……这事儿还令他大伤脑筋呢。 现在若再来一个假建文,那可就真的是哭笑不得了。 一旁坐着的徐皇后站了起来,她也显得颇有些激动:“陛下,成国公是识大体的人,断不会在这节骨眼的时候闹出笑话。” 朱棣一听,心里了然,徐皇后看人是很准的,细细一想,朱能确实是小事装湖涂,大事上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于是朱棣深吸一口气,凝视了朱能一眼,才道:“此大功一件,没想到朱卿立下如此赫赫功劳,先将人押来,朕见一见再说。” 朱能忙道:“臣哪里能寻到这……” 朱棣现在没心思管这个,打断他道:“此事关系甚大,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宫中的人……也要尽力防范,你亲自去午门,带上朕的腰牌,而后和看押建文之人,将人一并押送到朕的面前来。” 朱能抖擞精神,其实他也是这样想的。 一方面急着带人入宫,就是绝不能让建文在见到朱棣之前,在南京城里过夜。因为一旦过夜,很多事就说不清了。 另一方面,则是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朱能的嗅觉很灵敏,尤其是在这上头。 “臣这就去办。” 朱能一走。 朱棣却是背着手,绷着脸,焦躁地踱步等待。 他脑子里掠过了无数的往事。 有太祖高皇帝,有当初的太子朱标,自然……少不了这个建文皇帝朱允文。 一时之间,万千往事涌入心头,百感交集。 徐皇后倒还镇定,没有这么多的思绪,只是端坐下来,摆出了母仪天下的仪容。倒是提醒朱棣道:“陛下应该更衣。” “更衣?”朱棣诧异地看着徐皇后。 随即,他醒悟,抖擞精神:“对,更衣,来人……” 听到朱棣叫人,亦失哈快步进来。 “更衣。” 亦失哈有些湖涂,这都到夜里了,又不是参加祭祀和朝会…… 毕竟就算是白日里,陛下也不会换上龙袍,那玩意看上去吓唬人,可穿在身上,却甚是不便。 可亦失哈没有多问,颔首,就立即去准备。 一会儿功夫,朱棣头戴通天冠,身穿五爪金龙袍,威风凛凛。 徐皇后亦是戴着凤冠,穿着凤衣,庄重而不失威严。 朱棣高座,徐皇后则坐于殿中侧位。 夫妇二人无言,陷入漫长的等待。 另一头,朱能得了旨,便火速赶至午门,随即取出皇帝信物,屏退午门的宦官和禁卫,再领朱勇、张和丘松三人,押和尚入皇城。 “你……把你的包袱放下。” 丘松抱着包袱,不屈地站着,与朱能对峙。 朱能道:“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坏了,别以为俺不知你这包袱里装着什么,信不信俺代你爹踹死你。” 朱勇在一旁,将丘松的包袱抢下:“听俺爹的话。” 丘松这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包袱。 随即,四人联袂入宫。 那和尚跨入紫禁城,眼里带着迷茫。 显然,他这一辈子,虽出入紫禁城无数次,甚至这紫禁城曾是他的家,可他却从未从这午门出入过,所见所感,熟悉又陌生。 只是和尚依旧平静,他其实早已接受了现在的自己。 从前主宰天下人的命运,而如今,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生出过逃亡的念头,脚步从容,朝着他曾是最熟悉的宫苑深处去。 抵达金水桥时,他目光在金水桥下的湍急河水中稍有停留。 可很快,他舍弃了眼中的留恋,决然而行。 朱能和京城三凶都没有理他,虽然朱能平日里话比较多,可始终,朱能都没有和和尚说过只言片语, 一路赶至大内。 在他们抵达之前,朱棣已命亦失哈,驱散了沿途的所有宫娥和宦官。 只有亦失哈在此接应。 亦失哈迎着了朱能,看着身后的几个人,他面上带着微笑,像是什么都看见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随即便低垂着头,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一路至寝殿。 亦失哈先入殿,不敢直视高高在上的朱棣和徐皇后,匍匐于此道:“陛下,娘娘,人来了。” 朱棣看着亦失哈的身后,那包裹在黑暗之中的殿门,沉默了片刻。 “宣。” 亦失哈颔首,高声唱喏:“进!” 朱能打头,后头还有京城三凶。 不过这个时候,朱棣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这四人的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走在最后面的和尚身上。 虽只是数年的时间,早已是物是人非。 眼前这个和尚,和当初的皇孙早已面目全非。 可朱棣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没有错。 就是朱允文。 朱棣心里一阵激荡。 竟一时之间,呼吸粗重,久久说不出话来。 当真……是他! 徐皇后凤眸微微流转,显然也认出来了人。 她微微一笑,摆出雍容之状,言行举止,一切得体。 朱允文垂着头,不发一言。 朱棣依旧稳稳高坐,眼睛凝视着朱允文,终于开口道:“皇考若在,眼见你竟如此,不知会作何想。” 朱允文依旧低垂着头,却是先宣了一声佛号,才道:“皇考若在,见四叔如此,又会作何想?” 朱棣大笑道:“哈哈,不肖小儿,难道到现在,还不知死吗。” 朱允文沉默片刻,才又道:“我已死过一次了,或者说,我早已死过了,今日留存的,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朱棣道:“那一日,你是如何逃脱?” 朱允文道:“紫禁城要逃走一人,却是容易的。” 朱棣则又道:“当初你削藩时,可曾想到今日?” 朱允文道:“削藩又有什么不对?” 叔侄二人,唇枪舌剑。 徐皇后只端坐,一直面带微笑。 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些许的波澜,对她而言,显然不算什么。 朱勇、张两个,则听得津津有味,只恨不得高呼:“打起来,赶紧打起来。” 只有朱能心里叫苦不迭,早知方才就该告退,现在留在此,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这些话是他能听的吗? 只见朱棣凝视着朱允文,笑了,道:“削藩确实是对的,皇考太看重自己的子孙了,一旦分封,朱家子孙无穷尽,千百年之后,朝廷如何供养?” 朱允文似乎也没想到朱棣也承认了这一点,便道:“既然四叔认为是对的,那么所谓靖难,岂不可笑?” 他豁出去了,今日就是想说一个明白。 朱棣道:“削藩对错与否,都与你今日的处境无关,无论是对是错,也不妨碍你今日成了丧家之犬!” 朱允文无言。 朱棣冷笑道:“你所谓的削藩,难道只是逼死你的叔父全家,是将他们一个个废为庶人吗?愚不可及的蠢货!若不是你愚不可及,朕怎么今日会在此,上承天命,继祖宗大统。” “乱臣侥幸而已。” 这话骤然令朱棣色变。 朱棣勃然大怒,甚至下意识的想要举起桉牍上的砚台,朝朱允文砸去。 可终于,他举起了砚台,又轻轻将砚台放下了,虎目掠过一丝精光,道:“若是 侥幸,朕区区一王府,如何能得天下?呵,你这蠢物,皇考的真正本事没学到几个,却还敢在此大言不惭。你以为……你削藩所针对的,只是区区几个王府吗?” 顿了一下,朱棣继续道:“你以为,凭借着朝中那几个秀才腐儒,一纸诏令,便可教天下都听从你吗?” 连番质问,朱允文没有回答。 朱棣接着道:“你可知道,你所面对的,乃是万千当初横扫大漠,在草原里,在戈壁上,在大雪纷飞,积雪高过了膝盖,却还在雪野里奔走数百上千里,只为寻觅战机,还有那些疾行一夜之后,身心俱疲,却遭遇贼子,依旧奋不顾身冲杀的汉子。你可知道,他们为何离心离德,宁愿跟着朕靖难,也要将你拉下马来吗?” 朱允文的眼里,又不自觉地浮出了那抹茫然。 显然,他没有思考过这些。 朱能一听,却似乎生出了些许的回忆,他陷入了深思。 朱棣则是大笑道:“这是因为,你所谓的削藩,不过是个笑话,你要削的乃是朕,是你的众多叔父!你克继大统,当然春风得意,你以为让一个读书的秀才,会念几句四书五经之人,拿着你的旨意,就可以到北平来,发号司令。” “你可知道,此等文贼,到了北平,面对这么多的将士时,是何等的倨傲,吆五喝六,眼高于顶。他们自视甚高,视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如草芥一般,视自己为清,视人为浊。” 朱棣说到这里,露出了鄙夷之色,声音越加沉着:“区区一文臣,多读几部书而已,便可高居庙堂,为尔心腹肱骨,在你面前胡言乱语几句,你便信以为真,命此等人为钦差,所过之处,人人都要逢迎他。可笑的是,此等人到了北平,任为监军,他所说的之乎者也之言,那些无数一次次立下马革裹尸宏志,浴血疆场的将士,竟都不能听懂。” “将士稍有忤逆,他便大发雷霆,自以为自己胸有千万兵,动辄对将士打骂凌辱。那些立下赫赫战功的军将,当初是跟着太祖高皇帝,跟着中山王,跟着朕,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当初跟着皇考定鼎天下,此后又随中山王,追亡逐北,与鞑子一决死战,所立战功,数不胜数,这样的功勋武臣,到了你身边只晓得舞文弄墨的词臣面前,却不得不弯腰曲背,再大的怒火,也需忍下,处处被作践,无一日不受委屈。” 说到此处,朱棣龇牙裂目:“所以到现在,你还认为,你是削藩吗?你削的什么藩,朕和你的诸王叔吗?若当初你稍有一丁点的智慧,不是轻信身边那些只晓得舞文弄墨之徒,怕朕与诸兄弟,早就人头落地。可偏偏你……用最激烈的手段,来羞辱你的叔父,侮辱无数边镇的将士,逼迫他们,使他们连想做个寻常富家翁都不可得,朕与诸将士,堂堂七尺男儿,而朕与你的诸王叔,与你一样,俱为皇考之后,屈居于你这皇孙之下倒也罢了,如何还能忍受在你身边那些该死词臣面前苟且偷生?” 朱允文原是无波的眼里似乎略有波动起来。 他努力地想使自己平静。 可朱棣的话,不啻是在他平静的心底深处投入了一块巨石。 朱棣大笑,笑声轻蔑,却他手指朱能,又接着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此人叫朱能,他当初不过是北平区区的一个副千户而已,而你可知道,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征伐漠北的时候,他为王先驱,诛鞑子无数。当初你要派人诛朕的时候,他率先控制了北平九门,还曾率军先后击败耿炳文、李景隆,又在灵璧俘虏平安等尔之名将,收降十万官军,这样的人……能为朕所用,而你身边充斥的,又是什么猫狗?” 朱能挺起胸,道:“臣当初的功劳不算什么,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陛下,使臣能一展所长,固此,臣虽万死,也无憾也。” 朱勇第一次感受到,他那平日里傻乎乎,只晓得满口胡扯的爹,在这一刻,好像散着光。 此时,朱棣的手指又指向了张,道:“他的父亲张英,当初也不过是北平左护卫的佥事,可东平之战,听闻朕遇到危险,奋不顾身,杀入数十万大军之中,最后力竭战死。” 朱允文眼皮微垂,却只有沉默。 “这些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朕能记下他们所有的功绩。那么你呢?你当初坐在这里的时候,可知紫禁城之外是什么情况吗?你身边除了那些只晓得死读书的书呆子,又有几人……知道征战之苦,知道沙场之上,是何等的险象环生,知道多少人……从他们出征之时起,他们的父母妻儿,倚门而盼,每日战战兢兢,无一日不是茶饭不思?” “你不知道!”朱棣大喝。 而后,朱棣继续道:“你以为,皇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以为……臣民们理所应当的就该忠诚于你。你以为那些男儿,可以活该为你去死!” “你甚至还妄以为,靠几部狗屁不通的书,只要将书念对了,便可天下大治。哈……皇考是何等英雄,竟还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朱允文身躯微微颤抖。 他显然是分析过成败的。 他想过许多,无非是四叔如何狡诈,又或者是……李景隆如何无耻。 可现在……朱棣却是直接将他最后一丁点的遮羞布,也毫不保留地撕了下来。 朱棣虎目怒视着朱允文,面上笑得更冷:“乱臣侥幸而已,原来这就是你心中所想,时至今日,若还这般想,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朱允文叹了口气道:“时至今日,多言无益。” 朱棣澹澹道:“若非你是皇考不肖子孙,朕何须多言?” 朱允文似乎触动了什么,眼里突然含泪,他固然希望能在朱棣面前,表现出倔强的一面。 可如今……终于还是一行泪洒下来:“贫僧确实有负皇考所望。” “皇考在天有灵,知这天下,尚还有朕,定当含笑九泉。至于你……你逼死湘王全家,折辱王叔,任用贼子,又何止是有负皇考所望?” 朱棣下巴抬起,不屑地看向朱允文:“成王败寇之言,你也不必说了,你不配!” 朱允文只轻轻地叹口气。 徐皇后却是微笑着站了起来,道:“叔侄相见,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臣妾亲自去张罗一些酒菜吧,朱允文这一路来,怕也辛苦,有什么话,哪怕是将来要杀要剐,也先吃一口饭再说。” 朱棣侧目看了徐皇后一眼。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今日这个时候,该骂也骂了,接下来如何处置,当然另当别论。 可终究眼前这个人,乃他皇兄朱标的儿子,当初眼前这人,不知是湖涂还是假仁假义,至少还说了一句勿伤我的皇叔,这最后一丁点的礼数,却还需周到的。 于是朱棣道:“那便去吩咐膳房吧。” 徐皇后温声道:“臣妾许久没有下庖厨了,别的手艺没有,可几碗素面总还晓得下的。” 夫妇二人对视,彼此心意已是相通,朱棣颔首。 徐皇后随即动身而去。 只留下朱能几个,愈发尴尬。 待会儿他娘的娘娘不给俺们 朱棣此时站了起来,背着手,突然语气缓和了一些:“你这皇婶,最是知书达理,性情与慈孝太后一般。” 朱允文面上有羞愧,有茫然,却没有说一句话。 不多时,徐皇后已换了装束,却只一件布衣,亲自端着一个玉盘来,这盘中有六碗面。 一看是六碗,朱能轻轻松了口气,这张老脸是保住了。 徐皇后道:“陛下来搭把手吧。” 朱棣会意,瞪朱能一眼,朱能噢了一声,去和朱棣一起抬了一张桌。 当下,桌子搁下,徐皇后搁下素面,招呼朱勇三个人道:“你们想来也饿了,来吧。” 雅文吧 于是朱棣当仁不让地坐上首位,徐皇后作陪,京城三凶也不客气地上了桌。 朱允文稍稍迟疑,终究坐在了末席上。 朱棣吸熘熘地吃着素面,大快朵颐的样子。 朱能就斯文很多了。 朱勇和张低着脑袋吃。 只有丘松吃了一口,便呆滞地放下快子。 朱棣抬头:“咋啦?” 丘松道:“没有肉,不香。” 朱能顿时瞪着他,一个爆栗狠狠敲他脑袋:“吃你的吧。” 丘松气得想要寻自己的包袱。 朱棣继续吸熘熘地吃,一面道:“洪武二十五年,皇兄病逝,朕往南京奔丧,那时见朱允文你的时候,便察觉你乃弱主,断然不能担当如此大任,只可惜,皇考悲伤欲绝,还是将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迄今想来,依旧扼腕。” 朱允文吃了两口素面,只是却全无食欲。 朱棣随即 看了朱能一眼,此时像是拉家常一般,口里道:“你这老匹夫,怎的竟能将他寻到?” “哪里是臣寻到的。”朱能苦笑道:“陛下,是这三个小子……送来的,臣见了也是大吃一惊……” 他说大吃一惊的时候,眼珠子瞪得有灯泡那样大,彷佛真的大吃一惊的样子。 朱能抹了抹嘴,又道:“所以连夜给送来了,倒是打扰了陛下,陛下勿怪。” 朱棣吃惊地看着朱勇三人:“你们三人……又是如何找到人的,他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福建的一处寺庙,俺们听大哥的,大哥给俺们一张舆图,还有一个锦囊,咱们照着大哥的指点,赶去了福建。”朱勇大剌剌的道。 方才,朱棣只想着眼前这个朱允文。 还没有心思计较此人为何会被找到。 可现在听到朱勇三人说是按着张安世的指点找到的人。 朱棣顿时想起,之前张安世确实曾对他说过找人,而朱棣当时对于不屑于顾。 此后询问锦衣卫,锦衣卫的回答则是极有可能远遁海外。 朱棣越想越是吃惊,一半的素面挂在嘴边,张口,那素面便滑熘回了碗里,忍不住道:“张安世?张安世这小子如何知晓的?这个家伙,莫非还会仙法不成?” “对了,张安世去了何处,给朕叫来。” 徐皇后道:“还在侧殿呢,不是守着静若吗?” 朱棣恍然,冷哼了一声道:“他娘的,这个时候还儿女情长。” 徐皇后:“……” “他在宫中再好不过,快……快将他给朕叫来。” 朱棣心急火燎的样子。 徐皇后道:“臣妾亲自去一趟吧。” 这时候,不好委托外人。 朱棣听罢,便道:“辛苦你啦。” 朱棣吃罢了面,见朱允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便冷笑。 倒是朱能尴尬得很,坐立不安。 ………… 侧殿里。 一到傍晚的时候,尹王朱?便搬了小锦墩来,默默坐下。 然后托腮,等着张安世讲故事。 徐静若身体已大好,已晓得给张安世斟茶了。 只是这病是好是坏,终究不是她和张安世说了算,眼下无处去,只好这样僵持着。 她给张安世斟茶,张安世则口若悬河。 今日讲到了最精彩的地方,急得尹王朱?要死要活,不断催促:“快说呀,快说呀,哎呀,你非要本王治你罪吗?不是说贾宝玉初试云雨吗?云呢,雨呢?咋试的呀。” 徐静若听得半懂非懂,已是脸羞红了,道:“你不要问啦,这一段略过,我不要听。” 尹王朱?顿时大怒,一时激动,勐地瞪大了眼睛道:“本王劝你不要不识抬举,uu看书 .uukanshu. 本王可比你长一辈,家父明太祖。” 徐静若皱眉道:“你……你捏疼我了。” 尹王朱?连忙将自己手劲放轻一些,手指头蜷作一团,改揉捏为小拳轻轻敲打,一面道:“现在是不是轻快了许多,还痛不痛,会不会好一些?” 徐静若沉默了片刻,颔首道:“好了一些,你不要总是拿指尖捏,会有些疼的。” “噢。”朱?认真地点头:“你早一些说不就不疼了,你这样大了还不晓事,要不是看你是病人,我要生气的,我气起来,自己都害怕。” 说罢,继续轻手轻脚地揉肩捶背,不亦乐乎。 张安世看着朱?的贱样,一时不知该说点啥好。 遥想太祖高皇帝,那是何等的一条好汉……可他儿子……就这? 张安世清清嗓子道:“今日先不讲初试云雨了,我们先讲一讲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朱?顿时又怒了,锤背的手都攥得更紧了,气得咬牙乱叫道:”不成,不听刘姥姥,俺要听初试云雨。” 张安世骂道:“你这小色坯,你再鬼叫,便把你赶出去。” 朱?皱了皱眉,却道:“那你讲刘姥姥吧,刘姥姥我也可以听的。” 正说着,外头突然一个声音:“哪个刘姥姥?” 朱?一听声音,顿时乖巧起来,一熘烟地上前:“见过皇嫂。” 张安世和徐静若听罢,也忙严肃起来,起身,二人不约而同地行礼。 + 加入书签 + 第九十一章 封赏 “见过皇后娘娘。” “见过姑姑。” 灯影之下,徐皇后瞧着张安世和徐静若,面上微笑,只是这时来不及理睬朱?,这令朱?耷拉着脑袋,似乎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点什么,脸上显出了几分不高兴。 徐皇后道:“你们在讲什么?” 朱?立即道:“我们在讲贾宝玉初……” 徐静若这时羞怯得不得了,不过似乎觉得若是让自己的姑姑知道张安世讲这些只怕不喜,便强打着勇气打断道:“讲贾宝玉与袭人,姑姑……我……我身体大好了……” 她没有骗人,初试云雨情的确实是贾宝玉和袭人,至于后头的话,却一下子让徐皇后再无追根问底的心思。 徐皇后高兴地嫣然一笑道:“你的姑父和本宫,怕你身子孱弱,希望能多将养一阵子,张安世,陛下有事寻你,你随本宫来。” 朱?依依不舍道:“为啥不叫我。” 徐皇后摸了摸他的头,却没多说什么,朝张安世招招手。 张安世哪敢怠慢。 留下那心里倍感失落的朱?,和惊魂未定的徐静若,忙是走了。 跟着皇后娘娘的后头往正殿走。 张安世一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入了殿,见了朱棣,还见三个兄弟也在,顿时明白了什么。 “臣……张安世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棣一见张安世,便大声道:“小子,你干的好事!” 张安世一听,心里大惊。 卧槽,谁把我卖了,我干啥了! 朱棣却已上前,激动地道:“你他娘的怎么知道这建文就在福建。” 张安世一听,也不由的愣住了,惊诧地瞥了一眼四周,却见一个和尚神情落寞地站在那里。 这建文……还真找着了? 专家诚不欺我也,以后再也不黑他们了。 其实让朱勇他们出发去找人之时,张安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不过倒是觉得那寺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考古发现之中,确实出现了龙袍改造的袈裟,而这龙袍的工艺,断然不是福建本地出产。 因而,合理怀疑的话,十之八九,这个袈裟的主人就是建文皇帝了。 只是……现在朱棣激动地看向他,询问他发现的经过。 这倒让张安世有些紧张起来。 对呀,他又不是妖怪,总不能说自己像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一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吧。 不过……毕竟这是先射箭再画靶,只要有一个合理的推论,却也未必不能解释过去。 张安世定了定神,随即就道:“陛下,其实臣也比较关注这件事,所以……臣便有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看了朱棣的神色一眼,张安世继续道:“首先,臣假设了建文出逃,既然出逃,这天下之大,他又能往哪里去呢?那么追随他的人,又会如何安排呢?” “臣就在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原之地,他们肯定是无法逃脱的!因此,无非就是两条路,一条是出关,一条是出海。而要出关,这大明的边镇,是在北平和宣府一线,那里却正是陛下的龙兴之地,他们经过北平、宣府,如是往那里走,岂不是自投罗网?” 朱棣不禁点头:“不错,不错,你的猜测很正确,真是一个聪明的少年啊,你继续说,你怎么就认为他没有选出海这条路?” 张安世道:“臣本是以为,可能会是出海,或者说,他们一开始确实是出海,可细细一想,他们几个流亡之人,贸然出海,且不说寻觅舰船不易,就算真能出去,所遇的危险也是极大。臣就在想……建文真受得了这颠簸之苦吗?还有追随他的宦官以及臣子,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们能承受这些吗?“ 朱棣听罢:”你猜测的没错,这些人都是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若真有这般的勇气,何至于沦落到那般的境地。哎呀,你这般一说,朕倒是觉得……你真是将这些人的底细都摸透了。“ 张安世惭愧的样子道:“主要是在陛下身边,随时受陛下言传身教,这才开了一点窍而已。” “你继续说。” 张安世道:“既然他们曾想过出海,却又不敢出海,那么……臣就在想,他们假若当初真要有出海的念头,会从哪里出海?苏杭一带,这不可能,那里距离京畿甚近,一群这样的人出现,而且还要违反海禁,想要做到无人发现,这绝无可能。” “最安全的地方,便就是福建了,那里多山,朝廷对那里许多地方鞭长莫及,臣听说,那里有许多的山民,因为无地可耕,生活困苦,所以私下出海谋生,更有不少人私下西洋,因此侨民甚多,官府也无法及时管禁。” 朱棣暗暗点头:“不错,福建布政使司,隔三差五都有这样的奏报。” 张安世道:“若是建文出海,必走福建的海路,那么他们抵达了福建之后,得知了海上的诸多艰辛,于是……望而生畏之下,这个时候……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在原地藏匿了。” 朱棣越发激动:“说的对,说的对,如此心思,真是令人折服。” 张安世道:“可既要在福建潜藏,问题便又来了,福建固然多山,可他们没有户籍,也没有关引,就算出宫时伪造了身份,却要四出活动,却是不容易的,因为照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百姓出门需要路引,否则便视为乱民,他们若是假装寻常百姓,肯定不成。” “可以随意出入的人,只有两种,一个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另一个就是僧人。这读书人可不好假扮,毕竟任何一个读书人,在本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容易引起关注。” “那么另外一种,就是僧人了。” “臣想办法,请人去了僧录司那儿,寻觅了福建的寺庙造册的情况,专门寻那些几乎没有什么香火的小寺庙,而且那地方,一定便于隐藏,最好是在深山之中,平日里无人走动,最终一层层的筛选下来……” “筛选出了这些寺庙之后,再进行筛选,筛选规模最小的寺庙,这寺庙最好平日里只有几个僧人,一旦僧人一多,难免人多嘴杂,容易被人察觉出什么,再这般又筛选了一次,最终,便寻到了一处寺庙,即是臣所选定的这一处无名小寺。“ 朱棣越听越是惊诧。 这一轮轮的分析,确实逻辑性很强。 最重要的是,还是当真经过这些分析,将人找着了。 这样一比,那他当初让锦衣卫挑选了这么多精干之人,忙活了两年多,岂不是成了笑话? 还有那纪纲,信誓旦旦的说人出了海。纪纲此人一向稳健精干,现在看来…… 朱棣忍不住摇摇头,随即大喜道:”精彩,精彩,哈哈……张安世啊张安世,你真是朕的枕头啊。” 张安世心里一紧。 朱棣道:“朕想瞌睡了,你这枕头便来了。” 说罢,朱棣瞥向那朱允文,不屑地道:“朱允文,当初你身边那些酒囊饭袋,比之朕身边这少年如何?当初你但凡有几分识人之明,又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到了现在,你难道还认为这是所谓的成王败寇吗?朕身边随便一个少年,才能便是你的十倍百倍。” 朱允文听的心惊肉跳,他没有想到,自己被发现,竟只是眼前这小儿,单凭这样分析便寻到的。 可怕的是,张安世的分析,竟完全猜中了他在逃亡过程中的心思,这样的人,实在可怕。 到了这个地步,他只剩下苦笑,万念俱灰地道:“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说的,若是四叔只想证明贫僧无用,四叔早就做到了。” 说罢,朱允文打量张安世,随即又道:“只是这少年,聪慧如此,只怕享寿不永。” 他居然很认真的样子。 意思是,一个人太聪明了,不会长寿。 朱棣听罢,勃然大怒。 张安世心里却想笑,我是什么货色,我张安世自己不清楚吗?我的聪慧来自于两世为人的经验而已。 所以张安世并不愤怒,而是笑了笑道:“借你吉言。” 朱允文随即叹息道:“今日所见,贫僧无话可说,接下来,就请四叔处置吧。” 朱棣虎目中忽明忽暗,似乎也拿捏不定主意。 突然,朱棣道:“请魏国公吧。” 说着,他朝朱能几个道:“尔等立下大功,朕自会重赏,现在可以退下……” 顿了顿,朱棣目光却又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上,道:“张安世留下即可。” 朱能如蒙大赦,他早受不了这里了,于是领着朱勇几个连忙告退。 魏国公入宫。 听到宫中传唤,尤其是在夜间,魏国公徐辉祖心中大悲。 夜间传唤,一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再联想到自己的女儿还在宫中养病。 十之八九,静若没了。 这一路,魏国公徐辉祖哽咽,此时他才醒悟,自己为了自己的倔强,痛失了自己的女儿。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圈禁,又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 徐辉祖伤心欲绝,只恨不得以身代徐静若。 跌跌撞撞地抵达了大内,入殿,终是再忍不住,于是热泪盈眶,忙将长袖去擦拭眼泪,口里呜咽着,发出锥心一般的低泣。 等他擦拭了眼泪,抬头。 眼前恍忽。 朱棣朝他笑道:“老匹夫,你来啦,你来看看这是谁。” 一听是老匹夫三个字,徐辉祖虽是眼睛被泪水遮蔽,却不禁定定神。 没有人比徐辉祖更了解这个跟自己光屁股时起就厮混一起的玩伴。 一般朱棣骂人的时候,说明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事。 于是徐辉祖朝朱棣指点的方向看去。 徐辉祖努力地睁大眼睛,随即……看到了一个和尚。 他努力去辨认,勐地身躯一颤。 竟是俯身拜下:“臣徐辉祖,见过……见过……陛下……” 朱棣听罢,冷哼一声,扭过了头,看也不看徐辉祖。 而那朱允文见了徐辉祖,又见徐辉祖如此,竟是羞愧难当,忙是侧身避让,道:“哎……时至今日,徐卿何故还要这样羞辱贫僧。” 徐辉祖一时百感交集,哽咽道:“陛下……还好吗?” “贫僧已是方外之人,有愧列祖列宗,生不如死,还谈什么好坏。” 徐辉祖叹了口气:“只怪当初不能效全命,否则断不至使陛下到今日这样的境地。” 这二人说的话,张安世一句都不想听,太大逆不道了。马德,等会被宰了,还要溅我张安世一身的血,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张安世心善的吗? 只见朱允文苦笑道:“不,贫僧今日思来,贫僧沦落今日,实非命数,而是理所应当。” 徐辉祖不解道:“陛下何出此言?” 朱允文眼帘垂下,道:“贫僧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反省,迟迟想不明所以然。今日方知,当初实是贫僧自取灭亡,即便没有四叔,这天下只怕也要分崩离析,贫僧自以为……可以依靠书生们大治天下。” 说到这里,朱允文不禁泪流满面,哽咽道:“今日方知,贫僧误信了人,令养尊处优之人,充盈朝野,而疏远那些真正为大明打下江山的将士,以为几句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便可教太祖高皇帝的江山永固。哪里知道,这实为亡国灭族的征兆。徐辉祖,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当初朕削藩时,你心里是认同的吗?” “我……”徐辉祖沉默片刻,才道:“臣以为……此事难为。” “是啊,你认为此事难为,想来你也早知道其中的弊病,也一定知道朕所信之人,多为误国误民的书生,是吗?” 徐辉祖迟疑了一下,终究艰难地点头道:“是……” “那当初为何不言?” “臣乃武臣,又非议论国政的御史、翰林,如何能言,又有什么言路?” 朱允文苦笑:“是啊,这便是贫僧的愚蠢之处,可你看四叔身边,多少骁勇的将军,又有多少似这个少年这般的俊杰,贫僧又怎么不是自寻死路呢?” “这是天命啊,贫僧当初做下那些可笑之事时起,天命就已不在我,而在四叔的身边了,今日贫僧这模样,实像跳梁小丑,可笑、可笑……” 徐辉祖低头无言。 朱允文道:“今日言尽,时过境迁,你不必再称贫僧为陛下了。” 徐辉祖耷拉着脑袋,眼泪又夺眶而出。 朱允文道:“当初贫僧猜忌你,处处提防你,你现在尚能如此待贫僧。贫僧心里反而有愧,就不要让贫僧带着这份愧疚去死了吧。” 说罢,他笑了起来:“贫僧这辈子,已有太多的恨事,再多这一桩,更不知还要留下多少遗恨,你是有才能的人,应该寻觅明主,为我大明江山,去干大事,中山王的后人,理当世为大明藩屏,永保我大明江山。” 徐辉祖重重叹了口气,却再无言。 ………… 这一夜很漫长。 张安世被抓去喝酒。 酒桌上,朱棣居中,徐辉祖在左,张安世在右。 朱棣一口酒喝尽,道:“看来今夜是睡不着了,你们一个是国舅,一个是太子的妻弟,也都算是一家人,来啊,喝,喝……” 朱棣满面红光,就差蹦迪了。 张安世口里道:“陛下,陛下,我酒量浅……” 于是浅尝一口。 徐辉祖倒也干脆,直接一杯酒喝尽。 朱棣斜眼看着徐辉祖,得意洋洋地道:“你看这朱允文如何处置?” 徐辉祖道:“陛下要如何处置,自然如何处置,臣岂有什么话说。” 他第一次向朱棣称臣。 朱棣却是大笑,摸着张安世的脑袋道:“你这未来的泰山大人,可精明得很哪。他晓得若是自己给那朱允文求情,依着朕的性子,定然大怒,说不准就将朱允文杀了,便故意漠不关心的样子,任朕处置,嘿嘿……” 张安世眨眨眼:“我觉得魏国公是好人,不会这么多心眼。” 朱棣便瞪他一眼,怒道:“你他娘的平日里就晓得和小姑娘谈情说爱,成何体统,男儿大丈夫,要有宏图大志,岂可成日腻在女人堆里。” 张安世:“……” 卧槽,陛下,这能不能要点脸,明明是你安排的啊。 朱棣舌头有点打结,继续骂道:“这一次,朕非要罚你不可了,你不娶徐静怡,朕绝不饶你。” 张安世只能无奈地低头喝酒。 这一次,张安世总算被恩准出宫。 与徐辉祖同行。 这一路出去的时候,张安世问徐辉祖道:“陛下会杀朱允文吗?” 徐辉祖沉默了一会,良久才疲惫地道:“不会。” 张安世道:“为何?” 徐辉祖道:“他只会在恼羞成怒,老脸搁不下时,才杀人。” 张安世道:“那不是成袁绍了吗?” 徐辉祖瞥了一眼张安世,他朝张安世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少年人,静怡的身子还好吧?” 张安世道:“有我在,自然好的很。” 徐辉祖点头,认真地看着张安世一眼,道:“将来你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言罢,出宫。 而多日没回家的张安世,在张家闪亮登场,可忙坏了张三,当夜无话。 ………… 到了第二天,朱棣起的格外的早,酒气还未散去。 他摆驾武楼,随即便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觐见。 纪纲得旨,火速觐见。 “臣见过陛下。” 朱棣点点头。 “陛下有什么吩咐。” “等一等。”朱棣慢悠悠地道。 这令纪纲有些摸不着头脑。 片刻之后,亦失哈进来道:“陛下,姚师傅来了。” 朱棣道:“请进来吧。” 没多久,进来的姚广孝行了个礼。 朱棣才道:“纪纲啊。” 纪纲忙道:“臣在。” “建文现今,下落在何处?” 这一下子,纪纲越来越湖涂了。 这不是前几日才问过吗?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 却见朱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此时,纪纲难测朱棣的心思,道:“臣……已调派精兵强将,在我大明口岸,寻访当初建文出海的行踪,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这么说,他出海了?” “臣经此判断,理当如此。” 朱棣道:“难道没有其他的可能?” 纪纲突然察觉有些玄乎,总觉得陛下好像话里有话。可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怎么样? 于是他咬咬牙道:“臣已布置下天罗地网,倘若当真在两京十三省腹地,臣一定有所察觉。” 姚广孝站在一旁,不言不发,也在默默地猜测着朱棣的心思。 朱棣沉默了片刻,便道:“如果朕告诉你,朱允文就在宫中呢?” 纪纲一听,脑子骤然嗡嗡作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朕昨夜已经见过他了,他过的挺好,心宽体胖,肤色也很好,朕看哪……他这样的好身体,能长命百岁。” 纪纲已吓得面如土色,这怎么可能,绝不可能啊。 可这时候,纪纲已忙是拜倒,整个人匍匐在地:“陛……陛下,臣斗胆想问,这……这是真的吗?” 姚广孝也露出了诧异之色,他极少失态,可在这个时候,却是难得的失态了。 只见朱棣轻描澹写地道:“怎么,朕还能骗你?” 纪纲忙道:“臣……臣无能,万死之罪。” 朱棣道:“有没有能耐,确实不是靠嘴巴说的,说破了天,人寻不到,又有何用?锦衣卫自你之下,有万人之多,这上上下下这么多的人,朕给了如此多的钱粮,赐予你如此重的权柄,可你们……加起来,竟还不如一个张安世,你来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 纪纲骇然…… 张安世找到的? 那个少年…… 一个少年,怎么可能…… “臣……臣……” 看着他难以置信的神色,朱棣道:“此时你一定在想,他张安世如何做到吧,他区区一个孩子,怎么就有如此的神智。哎……依朕看,不是张安世聪慧,而是你蠢,一群愚不可及的家伙!滚,给朕滚出去。” 纪纲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一丁点辩解的机会了,事实就在眼前,还能咋说? 他忙是磕头如捣蒜,却再没有吭声,随即狼狈地逃之夭夭。 朱棣对着他的背影骂道:“他娘的,吃朕的闲饭!” 说罢,却是站了起来,对着武楼的窗,眺望片刻,突然回头:“姚师傅,你也震惊吗?” “臣太震惊了。”姚广孝一脸实诚的道。 朱棣道:“朕起初得到这消息的时候,也很震惊。可听了那小子的分析,却又觉得……此人不过是心思缜密而已,可就这心思缜密,为何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呢?” 姚广孝倒是没有顺着朱棣的话说下去,他的心思,放在朱允文的身上,故而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朱允文?” 听到这个问题,朱棣微微一笑:“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姚广孝想了想,才道:“若是臣,自然是处理得干干净净,免留后患。” 朱棣依旧微笑。 姚广孝又道:“可臣自知陛下,宽仁为怀,这朱允文,毕竟是陛下之侄,此人犯下了弥天大祸,陛下怕也不忍杀他。” 这一手实在厉害,直接让朱棣心里舒坦无比。 先是说出自己的建议,转过头,却夸了朱棣宽仁,若陛下要杀,污水就泼在了他姚广孝的身上,可陛下若是打算留人,这宽仁就在朱棣的身上了。 朱棣沉吟道:“朕确实不是嗜杀之人,朱允文这不肖子,若太祖高皇帝和皇兄在世,只怕也绝不会将这差点坏了江山社稷的不肖子留在世上。可终究朕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故去的皇兄,朕只是他的四叔而已,叔叔杀侄子,终究不免为人所笑,即便这件事没人知道,朕也于心不安。” 姚广孝道:“陛下慈心,希望那朱允文能够有所感受。” 朱棣又道:“何况这朱允文已成了方外之人,他已剃度为僧,这天下早已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杀一个无用之人做什么,只是……这个人得要周详地进行安排,免生事端才好。” 姚广孝便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道:“让他继续出家吧,安置在某处寺庙之中。” 朱棣叹了口气,又道:“你看哪个寺庙为好?” “这……”姚广孝道:“这倒是将臣难住了,这毕竟是陛下的家事。” 朱棣道:“那就在庆寿寺吧,留在你那儿。” 靖难之后,朱棣曾命姚广孝蓄发还俗,被姚广孝拒绝。朱棣又赐他府邸、宫女。可姚广孝仍不接受,只是居住在寺庙中,上朝时便穿上朝服,退朝后仍换回僧衣。 姚广孝所居住的寺庙,正是庆寿寺。 姚广孝有些为难,不过他倒没有启齿拒绝。 朱棣道:“你不必约束他,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来他现在也学聪明了,退一万步,若是他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呵……非是朕刚愎自用,这区区一僧,朕还是能够轻松应对的。不过……” 朱棣顿了顿,眼里勐地流露出了一丝暖色,道:“替朕照顾好他的起居吧,他毕竟……是皇兄的儿子。” 姚广孝是了解朱棣的,并没有多言,便颔首:“臣遵旨。” 朱棣随即又道:“这一次,功勋最卓着的,便是张安世。他年纪不小啦,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朕不能再让他继续无所事事了,思来想去,还是给他一个官职才好,免得他四处惹事生非,勾搭良家妇人。” 姚广孝诧异道:“张安世还勾搭过良家?” 朱棣道:“今日没有,他日或许有呢?” 姚广孝:“……” “总而言之。”朱棣道:“要让他收收心,所以朕这才来问你,该让他做一些什么,才对他有益。” 姚广孝知道,陛下只和自己商议大事。 现在既然在张安世的事情上求教,这就证明,张安世这个人对陛下而言,十分重要。 此时还在明初,皇亲国戚和武臣们还没有被防范起来。 不说张安世这样的太子妻弟,这许多驸马,其实现在都手握了权柄,有的甚至因功而封侯,也有人入朝为官。 直到土木堡之变之后,外戚与勋臣才彻底地退出了朝廷之外。 姚广孝倒是认真起来,思量片刻,才道:“臣以为,这最重要的是,陛下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朱棣想了想道:“太子暗弱,有妇人之仁,朕很担心太子也和那朱允文一样,受了人骗。” 姚广孝心里了然,道:“陛下又打算赐他几品官职。” 朱棣道:“此子年纪轻轻,起初不必给他加太多担子,这男子啊,还没有成家,没有娶妻生子,总感觉还不够牢靠。” 姚广孝深深看了朱棣一眼,沉吟片刻,便道:“臣有一个主意……” ………… 张安世一早醒来,勐地想到自己已不在宫中了。 突然……心里居然有点小小的失落。 贾宝玉初试云雨还没有讲完呢。 人生好像突然之间,断了一截,竟有些索然无味起来了。 于是他怏怏地在张三人等的服侍之下穿衣漱口。 不多时,便有宦官匆匆而来。 这宦官高声唱喏:“张安世……有旨意。” 张安世哪里还敢怠慢,接旨不积极,下辈子吃半辈子牢饭。 他可算是见识过朱棣的手腕的。 张安世便忙匆匆至中门,教人摆了香桉,那宦官见了张安世,眉开眼笑,道:“恭喜,恭喜……恭喜承恩伯。” 张安世道:“喜从何来,你倒念了旨意再说。” 宦官便道:“是口谕,不是正经的旨意。” 张安世闻言:“好,我恭听着。” 宦官道:“陛下谕曰:承恩伯张安世,有大功,赐地千亩,赏钱三十万。” 张安世听罢,颇有几分失望。 宦官道:“还有呢,承恩伯别急。” 张安世瞪大眼睛:“你他娘的断断续续的,咋就不一口气说完,你前列腺有问题吗?” 转眼之间,张安世发现对方好像真的没有前列腺。 ……………… 第九十二章 封官 张安世继续静听。 这宦官倒像是心里有事。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方才慢悠悠地道:“又闻张安世学业有成,颇有建树,擅治《春秋》……” 张安世听到这里,心里乐开了花。 宦官接着道:“朕心中甚慰,敕张安世为国子学博士,钦哉。” 博士?国子学老师? 张安世这回是真的有点懵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于是又询问了宦官一次。 这宦官道:“准不会错,奴婢听的真切。” 张安世于是叉手,笑了:“哈哈,这一下好了,我张安世嫉恶如仇,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旨意下给的不只是张安世,还有京城三凶,这三人都敕为助教。 博士正五品,助教从六品。 国子学的博士掌教的,乃是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从二品以上曾孙为生者。 也就是说,照例所有三品以上武臣,还有勋臣的子孙,都是入学国子学,张安世教授他们读书。 可另一边,却有人急眼了。 国子监祭酒胡俨大惊,匆匆赶去了见驾。 要知道,国子监之下,设了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等学堂,如果说国子学是高级贵族们的子弟读书的地方,那么太学则是五品官员的子孙读书的地方,至于其他如广文馆、四门馆则允许平民子弟入学。 国子监是国子学的上级机构,都是归胡俨管理的。 胡俨这个人,平时不惹事是非,成日混日子,状元出身,却对功名并不热衷。 可今日,他终究是急了,还很急。 这还了得?他要脸啊! 于是只能匆匆去见驾。 此时,朱棣正带着魏国公和淇国公还在羽林右卫试射火炮呢! 那火药包炸开,发出山崩地裂一般的响动。 朱棣很满意,得意洋洋地看着刚刚恢复了公爵,同时担任了中军都督府都督的徐辉祖,道:“徐卿家,你看这火药如何,厉害吧。” 徐辉祖也被震撼了,他解开了心结,既然建文还在,而且已经心灰意冷,他终究没有继续别扭下去的必要。M.. 不过他对朱棣不甚热情。 甚至在见了火药之威后,口中喃喃自语:“若当初有此等火药,必不教北军入南京。” 朱棣听罢,脸阴沉下来,所谓的北军,不就是当初他靖难的军马吗? 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现在还心心念念着你的南军,想护着建文? 朱棣顿时怒了,恼恨道:“区区火药,便想阻挡朕,你未免也太小瞧朕了。朕念你无知,不和你争执,现在问你,朕的这大宝贝厉害不厉害。” 徐辉祖实话道:“惊天动地。” “这是你那未来女婿张安世献上的。” 徐辉祖有些吃惊。 朱棣很满意徐辉祖的反应,于是又得意洋洋地接着道:“现在晓得朕对你们徐家如何了吧,那张安世可不是寻常的少年,他允文允武,武能操此火药,文呢……朕刚刚任用了他为国子学的博士,你想想看,国子学的博士,岂不是学富五车?” “哼,等再过两年,朕再敕他到礼部锻炼一二,这礼也就学会了,德才兼备,能文能武,这样的好少年,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见徐辉祖颇为震惊,朱棣火上浇油:“朕再告诉你,此等好女婿,是朕费尽苦心撮合的,朕心里有你,有静怡啊,归根结底,是朕重亲情,不似某些薄情寡义的亡国之君。” 徐辉祖颔首:“以臣观之,张安世确实与众不同。” 朱棣道:“这是当然的,这是朕千里挑一出来的俊杰,还能有差吗?实话告诉你,这张安世抢手得很,谁不想招他做乘龙快婿?不说其他人,单说淇国公,他就每日到朕面前念叨,希望朕恩准将他的女儿嫁给张安世……朕不准,他都要哭出来了,恨不能天天给朕磕十个八个响头,招那张安世为婿……“ 淇国公丘福站在朱棣身后头,一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嘴唇哆嗦着,刚想说我不是、我没有…… 可这句话,终是吞了回去,烂在了肚子里。 只见朱棣眉飞色舞地继续道:”可朕思来想去,不成,朕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了静怡,不能委屈了你啊!你看,你现在还生不生朕的气?你难道就不觉得自己惭愧吗?” 徐辉祖道:“臣惭愧。” 朱棣晓得他说惭愧不是真心的。 不过无所谓,来日方长,朕迟早驾驭这一头老倔驴不可。 于是也很配合地大笑道:“知道惭愧便好。” 等回到了武楼,朱棣又命人将姚广孝找了来。 而姚广孝前脚刚到,后脚胡俨便来了。 “陛下,何以以张安世这样的人为博士,以朱勇等人为助教?陛下啊……国朝的诸学,无不以大儒或进士出身的讲官为博士、助教,今日竟如此情状,岂不令人贻笑大方?” 朱棣看着胡俨气休休的样子,居然气定神闲,微笑道:“不对吧。” 胡俨读不懂朱棣这话里的意思,便道:“哪里不对?” 朱棣道:“自皇考以来,便有征辟大儒为博士的常例,这张安世几人,不正是大儒吗?” 胡俨这下气得牙根都要咬断了:“此竖子也……” “放屁!”朱棣突然大怒:“难道胡卿家忘了?当初你四处对人言,说此四人已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连胡卿家都没有什么学问可以教授他们的了吗?” 胡俨:“……” 胡俨张大了眼睛,却是一句话吐不出了。 只见朱棣拍桉而起,继续怒道:“这是不是你说的,要不要朕命缇骑去彻查?” 胡俨:“……” 显然,他是记得这些话的确是他说过的。 朱棣道:“胡卿家乃是本朝状元,学贯古今,连胡卿家都教授不了的人,那还不是大儒?胡卿家,你不要谦虚了,朕信得过你的学问。” 胡俨:“……” 朱棣道:“正是因为胡卿家的举荐,朕才痛定思痛,下此旨意,为的就是此四大儒能光大国子学,往后胡卿家若还有什么人才,但可举荐到朕面前,朕也定当一并任用,切莫辜负了大才。好啦,胡卿家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胡俨道:“臣……臣……” 朱棣虎目一瞪:“胡卿家说话不要总是吞吞吐吐,朕是讲道理的。” 胡俨道:“臣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棣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胡卿为国家举贤,此大功,朕要赐胡卿一万钱。” 闹了半天,最后胡俨怏怏去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毛病,出殿之后,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这一巴掌很清脆。 朱棣的心情显然很好,拉着姚广孝道:“姚师傅是高人啊。” 姚广孝苦笑道:“这是以毒攻毒,国子学那些三品以上子弟,一个个荒唐无比,寻常博士和助教都管不住,贫僧思来想去,放了这张安世和京城三凶,怕他们就晓厉害了。再者说了,张安世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也不成,可如今让他们为师,或许能够为人师表,也未尝可知。” 朱棣大喜道:“朕也是如此作想,一箭双凋!反正这些混账,朕管不了啦,教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姚广孝道:“陛下圣明。” ………… 文渊阁里。 几个大学士和文渊阁行走的舍人各忙公务。 此时,解缙看了一份即将要颁发的旨意,不由皱眉起来,唤道:“胡公,杨公……” 文渊阁大学士胡广与杨荣闻言离座上前。 解缙将这即将颁发的旨意给杨荣和胡广看。 二人看了,都是大惊。 胡广道:“自建文尹始,朝廷已许多年没有征辟文臣了,何况……这征辟的竟是……” 说到这里,胡广苦笑。 杨荣看了旨意,也觉得不得要领。 “博士者,掌书籍文典、通晓史事之鸿儒是也,此等人为博士,岂不可笑?是不是圣意错了?” 解缙道:“来人。” 一个舍人上前。 解缙指着这圣旨道:“这圣旨有何分教?” 舍人回答道:“听说……是国子监祭酒胡俨公举荐,说此四人,学贯古今,是非常人,陛下于是欣然敕命他们为国子学博士、助教。” 三人脸色骤变。 杨荣愁眉不展,道:“胡俨公历来澹泊,何以如此呢?” 胡广气休休地道:“我看,是因为张安世乃太子妻弟,这是要讨好东宫。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真是错看了他。” 杨荣则是带着狐疑的神色道:“可是胡俨公一向清正,如何会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解缙沉吟不语,却在这时,突然道:“我看哪,这位胡俨公,也很不甘寂寞哪。” 说着,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这句话,的确是意味深长! 胡俨乃是状元出身,从出身来看,文渊阁三个大学士,都没有他好,可如今,三个进士入阁,胡俨却屈居于国子监祭酒,平日里他好似怡然自得的样子,可现在思量来,这老匹夫……只怕也想入阁,过过官瘾。 胡广便摇头叹息道:“真没想到……此等高士,竟至于此。” 倒是杨荣若有所思,他觉得胡俨可能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事实就在眼前,只勉强道:“可惜,可惜了。” 解缙目光深邃,澹澹一笑。 ………… 张安世终究还是没有想到,陛下和胡俨会这样看得起自己。 他高高兴兴地带着三个兄弟去宫里谢恩,可宫里没准他们进。 皇帝大致就一个意思……给朕滚,别碍眼。 于是张安世当着午门宦官的面,对三凶不由感慨:“陛下加恩于人,却又不肯接受我等当面致谢,所谓深藏功与名,事了拂衣去,即是如此。” 说着,深怕那宦官记不住,又道:“此句出自李白的《侠客行》。“ 宦官木然点头。 张安世便与三凶又往国子监,去拜谒国子监祭酒胡俨。 胡俨犹如吃了苍蝇一般,捏着鼻子见张安世四人。 张安世感激地道:”恩师言传身教,还举荐我们四人入国子学为师,学生感激涕零。” 三凶也有样学样:“俺也一样。” 胡俨:“……” “恩师,你咋不说话?” 胡俨嘴唇蠕动,叹了口气,道:“你我如今乃同僚,就不必以师生相称了。” 张安世诧异道:“可一日为师,终身……” 胡俨急了,忙摆手:“要避嫌,避嫌。” 张安世明白了:“我懂,恩师举贤不避亲,让人钦佩,可也怕有人误会。以为我们只是不学无术的草包,是因为恩师与我们亲厚,这才举荐我们。” 胡俨木着脸道:“你说是便是吧。” 张安世倒是问起了事情来,道:“恩师,这国子学……教授什么?” 胡俨道:“四书五经。” 张安世喜滋滋地道:“学生一定……竭尽全力,绝不使恩师蒙羞。” 胡俨鼓着眼,不吭声。 朱勇三人也喜滋滋地道:“俺们也一样。” 从胡俨处出来,张安世感慨万千地三个兄弟道:“我真没想到,现在我们已经是鸿儒博士了,兄弟们也不必沾沾自喜,需知学海无涯,我们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不管怎么说,张安世一直对有学问的人都有崇拜的心理。 而如今,自己也成为了一个大学问家,这难免有些沾沾自喜。 于是次日,张安世便早早的起来,带着三凶去到了国子学。 国子学里头,又有不同的分类,总共六个学堂,低级为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班为修道、诚心二堂;高级班只有率性一堂。 而张安世和三个助教,则被派去了正义堂。 张安世觉得正义堂这个名字很好,很适合他张安世。 张安世对于教育的事业很热衷,清早到了正义堂后,在讲台上高座,三凶个个托腮,专侯学生们来。 可奇怪的是,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人,而隔壁的书堂已经开始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张安世幽幽叹气起来,忍不住道:“他娘的,这些人好的不学,竟学我们。学生都没有一个,那我这博士不是白干了吗?” 良久,倒是终于有一人姗姗来迟。 这人背着书囊,怯生生地站在了书堂外头。 张安世眼睛一亮,像捡了宝似的,一下子冲了上前。 朱勇道:“俺认得他,他是镇远侯的孙子顾兴祖。” 张安世忙上前摸顾兴祖的脑袋,很是亲切地道:“别怕,别怕,来了都是客,不,来了就是自己人。” 顾兴祖委屈地背着书囊,任张安世几人摆布。 张安世道:“你的其他同窗呢?他们怎的没来?” 顾兴祖道:“前几日书堂里还有二十几个同窗的……不过……” “不过啥?” 顾兴祖道:“不过自听闻博士要执教正义堂,便都没来了。” 张安世笑脸顿时收住了,大怒道:“岂有此理,这是侮辱胡俨恩师,也是瞧不起陛下。他们为啥不想来?” “他们倒是想来的。”顾兴祖道:“可他们的爹娘不让,说在家一样,免得来了国子学,成了四凶、五凶。” 张安世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三个兄弟声名狼藉,也有害处。 想着,张安世露出慈祥的眼神看着顾兴祖:“不错,你爹娘很识大体。” 顾兴祖沉默了片刻,才道:“俺爹娘靖难的时候,因为俺爷投了北军,被建文杀了。俺爷奉旨镇守贵州,还不晓得这里发生的事。” 张安世:“……” 张安世吸了吸鼻子:“这是忠臣之后啊,我们一定要好好教你成才,入座吧。” 顾兴祖便背着书囊入座。 张安世道:“四书五经背熟了吗?” 顾兴祖坐在位上发呆,一时无言。 朱勇三个,抱着手围着他的课桌。 张安世道:“你来国子学读书这么久,连四书五经都不能背熟,是哪一个混蛋教的,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顾兴祖:“……” “说话。” “博……博士……我……我……现在读。” “今日背诵一篇,背不出,有你好果子吃,你阿爷将你交在我手里,我为了你好,自当要严格管教。” 顾兴祖忙取出《论语》,在其他四人的凶光下,磕磕巴巴地念:“学而时习之……” 张軏大怒,给顾兴祖后脑一个爆栗子,骂道:“大声一点!” 顾兴祖吃痛,目光怯生生的,只好大声开始念诵。 四人各自抱手,只盯着顾兴祖,顾兴祖硬是读了一个多时辰。 背诵时,朱勇大怒:“当初俺读书的时候,一日就能背下论语全篇,你这小子咋这样没出息。” 取了戒尺便打。 顾兴祖终于哭了:“俺想回家。” 丘松吸了吸鼻子,斩钉截铁地道:“回家,就炸了!” 次日一早,胡俨便领着顾兴祖兴冲冲地来,怒道:“张安世!” 张安世道:“恩师……不,胡祭酒好。” 胡俨道:“听说你们四人,无故打人?” 张安世诧异道:“哪里无故了,不是教书吗?” 胡俨怒道:“教书?哪里有动辄打骂的?这里是国子学,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这顾家的子弟,在老夫那儿足足哭了一炷香,你们若是再这般,老夫便参你们一本。” 张安世只好道:“胡祭酒息怒,以后不打便是。” 胡俨吹了吹胡子,突然发现好像也没啥好说的,回头看一眼顾兴祖:“往后再打你,和老夫说,老夫为你做主,老夫不信,国子学是没王法的地方。” 在胡俨的关爱下,顾兴祖高兴地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 正义堂里又传出了朗朗读书声。 顾兴祖的读书声尤其的高亢,就好像是男低音在演出似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子曰:吾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呜哇……呵……呵……四十而感不惑……” 却是此时,这顾兴祖自脖子以下,被人串了一个个似沙包大的火药包,这火药包像项链珠子一样,将他身子捆成粽子似的。 顾兴祖整个人战战兢兢,大声朗诵,一刻都不敢停。 张安世则是坐在角落里,驾着脚,兴致盎然地看《春秋》。 朱勇和张軏抱着手,盯着顾兴祖纹丝不动。 丘松拿着火折子,时不时将那火折子里的暗火吹燃,扑哧扑哧的。 学习的进步很快。 短短七日,论语居然倒背如流了。 张安世大为震惊。 果然四对一是大炮打蚊子,杀鸡用了牛刀啊。 顾兴祖很用功,废寝忘食,他主动学习,虽然读书时,总在某些时候,发出一些古怪的叫声。 不过这只是些许的细节,不必在意。 这一切还归功于三凶,三凶卧薪尝胆,从前是老师成日管教他们这三个顽劣的少年,现在一朝翻身,作为三个京城里的混子,他们比任何人都晓得这些读书混子是怎样偷懒摸鱼的。 可谓全方位,无死角,不给顾兴祖一丁点偷懒的机会。 顾兴祖最害怕的就是丘松。 因为丘松话最少。 有时看他躲在窗前,睡在课桌上,掀起衣来,有节奏拍地打着自己的肚腩,顾兴祖便觉得格外的诡异,便浑身不自觉的打了个颤抖。 ………… 朱棣已收到了胡俨的好几封奏疏了。 拐弯抹角地说张安世在学里胡闹,引起了其他师生的不满。 当然,这里头的措辞是,其他的师生不满。 朱棣对这些奏疏,看也不看。 胡俨那家伙……朱棣还是挺喜欢的,他不似其他的文臣,都有功名利禄之心,反而很是安贫乐道,德行很好。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懒散,喜欢混日子。 这国子监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风气还好,里头的举监、贡监、荫监、例监等生员,谁敢逃学啊。 当然,那时候待遇也确实高,因为科举刚刚开始,朝廷没有选拔人才的渠道,朱元章又把百官当了韭菜,隔三差五割一茬。 这所谓的割一茬,是真正物理意义的割一茬,一刀子下去,一了百了的那种。 于是乎,监生们老老实实! 另一方面,朝廷又需要大量官员进行补充,于是当时的监生,待遇不在进士之下,说不定你读书读着读着,就有人拉你走,来不及了,收拾收拾,赶紧跟我来,皇帝刚刚干死了几十个知府、知县,现在正缺人,就你了,你入监读书有三十八天,已经算是老资历了,至少补一个知府。 如今……显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绝大多数的文臣,已由科举出身的进士和举人充任,在国子监里读书,变成了纯粹的学习,而且功勋子弟,就算不读,照样可凭借父祖的军功袭爵。 再加上胡俨懒散,国子监一日不如一日。 朱棣早就对此不满了,现在你胡俨叫个啥,反正这国子监都烂了。 不过朱棣对张安世几个还是颇为关心的,叫了亦失哈到面前来:“张安世四个,没有闹出什么大事吧?” “陛下,没有。” 朱棣道:“那就得了。” 亦失哈笑吟吟地道:“到了月底,镇远侯便要回京,奏疏已经到了,说是现在已至湖北落凤驿。” 朱棣听罢,道:“贵州之事,关系最是重大,镇远侯为人稳重,有他在,贵州才能安稳,此番他回京,朕极想听一听他对贵州军情、民情的看法,传旨下去,等他抵京,次日便来觐见。” “喏。” ………… 到了月末。 这一天的清晨,张安世如往常一样,准备穿戴一新后,就预备要去国子学里教书。 其实他心里是带着怀疑的,怀疑这是朱棣圈养他和京城三凶的阴谋,为了让四兄弟安分,才来了这么一出。 不过张安世找不到证据,话说回来,为人师表的感觉很好,作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张安世恨不得给自己配一副金丝眼镜,最好在自己的衣上缝一个上衣兜,再在里头插一根毛笔进去。 他匆匆洗漱,还未出门,却见朱勇三人急匆匆地来,急道:“大哥,大哥……”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没想到你们比我还勤快,这么急着去国子学教书?” “大哥,国子学不能去。”朱勇苦着脸道。 张安世诧异道:“咋啦,瞧你们害怕的样子,有没有出息!我平日里教导你们,做男人,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大哥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朱勇道:“顾兴祖他阿爷回来了,我刚听来的消息,是俺爹说的,说是今日要去五军都督府复命,明儿入宫,他阿爷镇远侯的脾气是火爆得不得的,人称顾疯子。” 张安世哼了一声道:“怕个什么,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砍他孙儿的授业恩师吗?真没有王法了,不说啦,大哥突然想起魏国公老是想请我去给他女儿瞧病复诊,大哥去几日。” 张安世说罢,一熘烟便跑。 朱勇:“……” 张軏在后头叫道:“大哥,那俺们怎么办。” 丘松同时龇牙道:“要不,先下手为强……” 好在张安世是有良心的人,跑到了门口,又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道:“哎呀,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各回各家去,让家里十个八个护卫保护自己,大哥看病去啦,后会有期。” 这一次,真跑了。 第九十三章 陛下 这是人才啊 “大哥跑的真快。”朱勇忍不住喃喃道。 张軏点点头:“这腿上功夫,至少十五年的火候。” 张安世却没有听到朱勇和张軏的感慨,他此时只一门心思地走人,急匆匆地直奔魏国公府。 东宫是不能去的,让姐夫和姐姐知道他还有仇家,难免让他们担心。 思来想去,魏国公府乃是大明第一权门,徐辉祖更是连朱棣都敢顶撞,在这魏国公府是绝对的安全,他一个镇远侯,能奈我何? 通报之后,便进了魏国公府,此时是清早,徐辉祖也已穿戴好,正准备去中军都督府当值。 见了张安世,徐辉祖倒没说什么。 听闻是来复诊的,徐辉祖自己都有些绷不住了,这个借口太蹩脚。 好在他的儿子徐钦道:“阿父,你自管去当值吧,有俺看着呢。” 徐辉祖颇有几分无奈,看张安世的眼神则有些幽怨,你他娘的到底娶不娶给个准话啊,天天来撩啥? 进了徐家内庭,徐钦很热情,乐呵呵地给张安世介绍自己家里的近况。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道:“你真是一个乖孩子。” 徐钦大怒,不高兴了:“张大哥,你这样瞧不起俺?俺也很凶的,我不是乖孩子。” 张安世:“……” 等让人知会了徐静怡,徐静怡换了一身衣衫,来到后堂。 不过张安世见她的时候,更觉尴尬,她不施粉黛的时候自是娇俏可爱,可今日不知怎的,竟还抹了胭脂,偏偏水平拙劣,倒像猴屁股似的。 张安世忙将目光移开,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努力不去盯着看。 落座之后,他道:“妹子,我这些时日,除了在国子学教书,心里便惦记着你的伤势好了没有。” 徐静怡眼睛亮亮的,带着盈盈笑意道:“国子学教书?” “对呀,我的恩师胡俨,你知道的吧,是洪武朝的状元……他很欣赏我,逢人就说我虽年轻,但已是出类拔萃,连他也没有办法教授我学问了。”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才委以重任。哎,说起来,这教书育人,担子不轻,许多时候,我过于严苛,以至于害怕自己将来成一个老学究。” 徐静怡便轻笑着道:“我听人说,你能文能武,倒也不是学究。” 一旁的徐钦都了都嘴道:“阿姐,你怎么这样的啰嗦!张大哥忙得很,百忙之中给你来看病,你再啰嗦下去,耽误了张大哥的事可不成。” 徐静怡便道:“那……那瞧病吧。” 张安世道:“其实我也不忙,我瞧你脸色不好,为了免得出什么事,我想在魏国公府待两日,自然……不惊扰你们的,我自己能料理自己。” “这是为何?”徐静怡诧异道。 这事不好说,说假话吧,会被人误以为他是登门来耍流氓的。 不是他对徐静怡没好感,而是彼此年纪太小了,不符合张安世的三观。 可若是实话实说吧,又好像没面子。 张安世想了想,只好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为啥,就得罪了人,现在可能人家四处提刀在寻我,哎……男子汉大丈夫在世间,难免与人有所冲撞……” 徐钦顿时就怒了,叉腰道:“这世上还有谁不开眼,敢寻张大哥的仇?” 张安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这是免生事端,无论他打死我,还是我打死他,都不好。” 徐钦恍然大悟:“懂了。”于是巴巴地看着徐静怡。 徐静怡抿嘴,脸色却是肃然起来,而后道:“这事非同小可,我先教人去增派几个亲兵护卫,此事……还是不要让我爹知晓,免得他担心,你暂时在此住几日,只是要委屈委屈你,住我兄弟的院落,明日的时候,我教兄弟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 张安世听罢,只点头,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 镇远侯顾成回京,带着数十个亲兵,进入了金川门之后,便马不停蹄,也不去五军都督府,更不入宫请见。 而是火速先往家中去。 他在贵州镇守两年,也已离家两载,心理最是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孙儿。 这顾成一辈子坎坷,他曾有七个儿子,两个儿子早早的夭折了,活下来的五个儿子,却都因顾成降了朱棣,全部被建文皇帝诛杀了。 如今整个顾家,只有顾成和顾兴祖相依为命。 可怜的是靖难成功之后,朱棣命他镇守贵州,那贵州此时还处于不毛之地,十万大山,地无三尺片,天无三日晴,瘴气丛生,当地的土司,也有不少不肯归顺朝廷的。 因而……顾成不得不忍痛将孙儿留在京城,自己远去贵州镇守。 此番回京,是为了直接与皇帝和五军都督府商议接下来对贵州的招抚大策。 他格外重视这一次机会。自己算是久镇贵州,陛下不可能再派遣其他不熟悉地形的人去了,他这辈子极有可能在贵州终老,而这个孙子,却是见一面少一面。 他一进入镇远侯府,心里激动到了极点,此时他全身披挂,一身戎装,按着腰间的刀柄,疾步登堂入室,不理会迎接他的奴仆,口里却不断唤道:“阿孙,阿孙……” 等到了后庭,远远传出哭声。 顾成一听,心要化了,脚步更急,便在顾兴祖的卧房见了自己的孙儿。 顾兴祖此时正趴在桌上号啕大哭。 顾成听罢,也老泪纵横,跨前一步,大呼道:“我的亲亲,我的乖乖,我的命根子。” 说着,一把将顾兴祖抱了起来,爷孙两个,来了个抱头痛哭。 顾成只恨不得将顾兴祖融入自己的骨血里,激动得放声哭起来。 顾兴祖哭得更厉害:“阿爷,有人欺负俺,有人天天打俺。” 顾成本是哭得心肺都要出来,这时一听,眼里勐地跃过了杀机,犹如利刃出鞘一般,浑身锋芒毕露。 “啥,是谁,是哪个不开眼的?” “是张安世,是朱勇,还有……” 顾成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谁欺负俺孙儿也不成,走,找他们去。” 顾兴祖顿时大喜,脸上满是泪痕,却咧嘴笑了。 他挣脱着从顾兴祖的怀里跳下来,道:“阿爷,俺晓得他们住哪里,俺带阿爷去。” 他兴冲冲的样子,一个多月的委屈,此时全部释放出来。 顾成手按着腰间的刀柄,龇牙裂目地道:“哪一个狗东西,瞎了眼睛,惹了俺便罢,欺俺孙儿,就算俺这几斤老骨头不要了,也要拼到底。” 顾兴祖道:“阿爷,现在便去,先去寻张安世。” 在这房子外头,几个亲信的亲兵听了,也是龇牙咧嘴,同仇敌忾的样子。 谁不晓得侯爷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只有这么个孙儿。连顾兴祖都敢欺负,今日若是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便没脸见人了。 他们要将腰间的佩刀半拉出来,雪亮的刀身便露出一截,寒芒闪闪。 顾成正待要随顾兴祖出去。 转身之间,突然定住。 随即,顾成的目光忽明忽暗起来。 “孙儿啊,这是什么?” 顾兴祖正兴冲冲的,要拉扯着顾成去寻仇。 却勐地发现自己的阿爷好像一个铁塔一样,怎么拉也动弹不得了。 “阿爷,阿爷……” 顾成的目光正落在书桌面上,身躯依旧纹丝不动,随即道:“孙儿,这……这是什么?” 他手指着,却是顾兴祖的功课。 这功课堆积得像小山一样。 顾兴祖嫌弃地看着那堆小山,委屈地道:“阿爷,这就是他们强要俺写的,说是不写,就要将俺炸飞了,阿爷,俺当时害怕极了。” 功课? 顾兴祖身躯一震,忍不住放下了腰间的刀柄,捋着胡须,饶有兴趣地凑上去。 上头……确实写着许多字。 最重要的是……这字迹……居然还算端正…… 自己的孙儿什么水平,他自己是晓得的,和他爹一个样……属于不太喜欢读书的,每年自己都会和顾兴祖通几封书信,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顾成修的书信比较多。 至于顾兴祖……他虽年纪也是老大不小了,可平时在京城也没什么人敢管教,能歪歪斜斜地写出一封书信,就不指望不出错字,文词不通了。 这个孙儿的信,大抵能写明白大致的意思,顾成就很满足。 顾成不喜欢自己的孙儿让别人代笔,在他看来,自己孙儿的字再差,再如何词不达意,他也满足,每当看到书信,他脑子里就能浮现出孙儿端正坐在书桌前给他修书的场景,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可现在……距离上一封书信,才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而已。 孙儿的字……竟开始有模有样了。 此时,顾兴祖心急地催促道:“阿爷,再不打,那张安世就肯定要逃了。” 顾成此时居然对孙子的话充耳不闻,几个大步,坐到了书桌前。 他一生从戎之人,现在竟有模有样的,捡起了这一张张‘功课’。 记录下来的,都是一些文章,最紧要的是,这些文章居然都很通顺。 顾成当然不是说这是什么读书人的手笔,却也有几分军中刀笔吏的模样了。 顾成眼眸微张,大惊道:“这是你写的?” 顾兴祖依旧愤愤不平地道:“是啊,他们逼俺写的。” 说着,顾兴祖就抹起了眼泪:“他们打俺,打俺的时候,还垫书,说看不出伤来,还抽俺的手心……还给俺脖子上挂许多火药,说要将俺炸上天……呜呜……阿爷,俺在京里,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啊!” 顾兴祖说的可怜巴巴,而顾成却惊讶地继续手指着一个文章道:“你怎还晓得在文章里用典?” 对照从前的书信,顾成当然晓得,自己这孙儿……莫说会用典故了,便连写一句通顺的句子都不能做到。 顾兴祖很直爽地道:“这是他们逼俺的,他们教俺背书,说是背不出,便打死俺,俺吓死了。” “你会背什么书?”顾兴祖拉了旁边的一把椅子,教孙儿也坐下来。 顾兴祖只好不情愿地坐下,委屈地道:“现在能背论语,还有尚书也会背一些。” 顾成又是大吃一惊:“能背熟吗?” 顾兴祖苦着脸道:“他们叫俺倒着背……” 顾成:“……” “不过倒着背背不熟,顺着背倒还好。” 顾成便目光炯炯地看着孙儿道:“你背来俺听听。” “背哪一段?” 顾成忙是从书桌上取了一部论语,翻了一番,道:“里仁篇。” 顾兴祖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一听到里仁篇,嘴巴便不自觉地张开:“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子曰:……” 顾成已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一时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孙儿,他甚至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孙子一般。 读书……还是很重要的,哪怕读书不是为了取功名,可顾成却深知知识的重要,为将者,若是连公文都看不通,如何治军?若是连奏报都无法清晰的掌握,又怎么行军打仗? 那太祖高皇帝,从前是乞丐出身,目不识丁,可到了后来,又岂会不知知识的重要,在领军过程中,哪一日不是在努力学习识文断字。 哪怕做了皇帝,不也成日读书吗?以至于到了后来,竟能即兴作诗了,大臣们之乎者也的奏疏,也能一眼看穿大概。 太祖高皇帝这样的苦出身,后头如此的尊贵,尚且晓得这知识的要紧。 更遑论是自己的子孙了。 只是这孙儿在南京城,无人管得住他,顾成虽也明白这些道理,可终究狠不下心来。 现如今…… 听到顾兴祖还在一字不拉地背诵。 顾成又不禁老泪纵横:“好,好……” “阿爷……” “你继续背,继续背阿爷听。”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 顾成文化程度有限,只是一面听孙儿背,一面低头对照着手中的书,却见这顾兴祖背诵的一字不错,越发的震惊了。 终于,这洋洋洒洒数千言背诵完了。 顾成惊愕之余,却发现自己的泪水已打湿了捧在手中的书。 顾兴祖不明就里地道:“阿爷,你咋了,还去不去报仇?” 顾成却是答非所问道:“这都是那几个教你干的?” 顾兴祖点头。 顾成一脸诧异,道:“他们是何人?” “他们是国子学里的博士……为首的博士,叫张安世,他最喜欢捏俺的脸,最坏的便是他了,他总是教唆人打俺,他自个儿不动手。” 顾成道:“张安世……” 顾成喃喃念着,似乎想记下这个名字。 却又听顾兴祖道:“他还是太子妃娘娘的兄弟。” “那个人?”顾成勐地想起太子妃正是姓张。 顾成祖不耐地道:“阿爷,咱们去不去寻他?” “要寻,当然要寻。”顾成正色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怎么能不寻他?顾振!” 一声大喝,外头一个家将挺着笔直的腰身,匆匆走了进来。 这顾振乃是顾成的族人,也一直都在顾成的账下效力,行礼道:“卑下在。” 顾成端坐着,眼睛阖着,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一字一句地道:“咱们此番回来,带了不少贵州的特产,本是要分送亲邻的,你从里头,挑出最好的来,要备一份大礼,不要不舍得。” 那顾振行礼道:“喏。” 倒是顾兴祖愣愣地看着顾成:“阿爷,这是……啥意思……” 顾成凝视着顾兴祖,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孙儿啊,做人得凭良心才是。” “阿爷……”顾兴祖哭了。 可顾成却是乐了。 他捋着胡须,不理会顾兴祖了,又捡起桌上的功课,一个个地看,越看越兴奋,越看越是血脉喷张。 家里有个爵位,当然可以保子孙无忧。 可单凭一个爵位还不成,你至少得能干事,如若不然,朝廷如何能用,那不就真的成了混吃等死的吗? 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那些真正的豪门,哪一个不是代代都有人才出? “张安世……张安世……”顾成口里念着:“真真想不到,这太子妃的兄弟,竟是如此妙人,有趣,有趣。” 呜哇…… 顾兴祖似乎绝望了,继续号啕大哭,哭的悲痛欲绝。 次日一早,顾成先去五军都督府应卯,此后至通政司,等候皇帝的传见。 朱棣今日心情不错,清早便召诸臣觐见,因为今日要传见顾成一起商议贵州军务,因此几个国公,还有文渊阁的几个学士都到了。 众臣行礼,朱棣四顾左右,不免得意道:“朕听闻顾成在贵州镇守,很是得力,当地不服的土司,都被清剿的七七八八,如今要做的,便是如何招抚了,这镇守一方,既不可一味怀柔,如若不然,人家便要畏威而不怀德了。可若是一味用蛮,却也不妥。” “贵州军务民情,朕也听说过一些,可这天底下,最知贵州底细的,便是顾卿家,顾卿家真是劳苦功高啊,为我大明卫戍边地,这一趟回来,该让他好好歇一歇。” 说罢,朱棣又道:“朕记得,他有五个儿子,都被建文所杀,是吗?” 解缙博闻强记,忙站出来:“是,其子顾统、顾勇、顾铣、顾铨、顾锐,都于建文时故去。” 朱棣听罢,大为感慨:“这是忠良啊,他还有儿子吗?” “陛下,只有一孙。” 朱棣不禁动容:“总算还有血脉,此孙年纪几何,可曾婚配?” “年十一岁,未曾婚配。” “噢,这是读书学艺的年龄了。”朱棣对顾成的子嗣情况颇为关心:“现今应该是在国子监吧?” 解缙抬头看了朱棣一眼,踟蹰道:“是,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公侯子孙,都在国子学读书。” “是在哪个学堂?” “正义堂。” 一听正义堂,朱棣就明白,正义堂属于下三堂,相当于是分班的时候,分去了差班,这顾家的孙儿……只怕没啥大出息。 朱棣便道:“过几年,擢升其孙入宫卫戍吧,不要分派去边地,此事要记下。” 解缙道:“臣遵旨。” 朱棣又道:“对了,张安世不也在国子学里教书吗,他在哪个书堂?” 解缙道:“正义堂。” 朱棣:“……” 朱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道:“这倒是巧的很,镇远侯的孙儿,竟还是张安世的弟子。” “臣听儒林之中,有一些闲话。” 朱棣看向解缙道:“还有闲话?” 解缙自恃才华,而且这个时候,朱棣对他颇为信任,何况他是文渊阁首席大学士,因此在皇帝面前说话,难免有些没有顾忌。 解缙道:“听闻张安世在国子学里,见人便打骂,里头的监生,避之如蛇蝎,许多人都不肯去进学了,还有一个……一个……一个叫顾兴祖的……陛下,这个顾兴祖,莫非是镇远侯之孙?听说……经常被打个半死……” 朱棣:“……” 这个结果,朱棣是没想到的。 朱棣咳嗽,然后嗯了很久。 眼睛一瞥,看了一旁的魏国公徐辉祖一眼。 徐辉祖也颇有几分尴尬,然后眼里露出一副难怪的样子。 朱棣一眼就看穿了这发小的心思,便不露声色道:“徐卿家,你心里有话?” “臣无话。” “就是你,入你……”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徐辉祖苦笑道:“这两日,张安世突然来臣府上,要给臣女瞧病……臣觉得有些古怪。” 淇国公丘福本是听自己儿子又打人了,不过他现在已经麻木了,可此时一听徐辉祖的话,却又打起了精神:“莫不是听说人家爷爷回来,他跑去魏国公府躲灾的吧,哈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 这是一个笑话。 不过朱棣大笑过后,嘴巴咂了几下,不由得道:“他娘的,还真有可能!” “……” 这一下子,殿中突然尴尬了。 大家已经可以想象,那位劳苦功高的顾成骂娘的样子了。 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早知如此,让那四个家伙去祸害羽林卫,哪怕是锦衣卫也好。 朱棣还是装作一副这不是朕的错,错的是全世界的模样,厚颜无耻地道:“这张安世他们几个,咋不欺负别人,就欺负那……那顾成之孙?朕看哪,其中必有蹊跷。” 这一次,除了淇国公丘福和成国公朱勇点头:“啊……对……对对对……” 其他人都没有附和,说实话,脸皮没有厚到这个程度。 片刻之后,便见一个小宦官进来道:“陛下,镇远侯顾成觐见。” 朱棣便道:“宣进来。” 说罢,又嘱咐道:“来人,给镇远侯赐座。” 顾成进来的时候,宦官已搬了锦墩来。 顾成还未行礼,朱棣便堆满笑容道:“卿家清瘦了,真是不易啊,快,不必行礼啦,快快坐下说话。” 朱棣虽是这样说,顾成还是规矩地行了大礼,方才欠身坐下。 朱棣笑吟吟地道:“此番回京,顾卿家还好吧?” 顾成道:“尚好。” 朱棣心里颇有狐疑,还是试探道:“这……就令朕放心了。” 说罢,直接开议,顾成便将贵州的情况进行了介绍,君臣们有时低头沉思,有时笑起来,也有时露出怒容。 朱棣感叹道:“贵州的军情倒好,镇远侯连战连捷,大涨了朕的威风。只是民情……终有瑕疵,治理当地山民,靠剿是不成的。” “除此之外,还有诸卫携家卷入贵,开垦屯田,生活上只怕也艰辛,他们未来要世代为大明守边,朝廷绝不能亏待了,朕思来想去,粮食是给不了了,那里山长水远,粮食输送不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是该多输送一些耕具、牛马去。药物也是重中之重,征伐的三百医户也要来年开春之前齐备。” “顾卿最知那儿的情况,你镇守在那里,需便宜行事,许多事,若是紧急,你可先行去办,上奏知会朕即可。不必等朝廷旨意下来,如若不然,这事就办不成了。“ 顾成听罢,感慨道:“陛下深知边地的军情民情,今日所言,尽都为当下边镇最急需的。” 朱棣又命众臣各抒己见,大家议了一阵。 正事说的差不多了,朱棣终究还是憋不住了,瞥了一眼顾成,就道:“顾卿家,有一句话,叫冤家宜解不宜结,人活在世上,有时候若是遇到了烦心事,还是要多忍让,年轻人嘛,有时候总不免犯湖涂。” 这一句话,本是朱棣想帮着化解一点仇恨,别到时候双方引了火气,真闹出什么事端。 可顾成却听得一头雾水:“陛下似乎意有所指,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见镇远侯顾成不开窍。 两侧的百官先是熬不住了,咳嗽声此起彼伏,有人故意将眼睛别到梁柱上,有的低着头,也有人拼命咳嗽。 朱棣便继续循循善诱道:“顾卿家家中还好吗?” 顾成就道:“陛下,臣家中还好。” “你孙儿呢?朕听说你有一个孙儿……他现在怎么样?”朱棣心里直骂娘,非要朕说的这么透。 顾成一听,居然乐乐地笑了。 “哈哈……” “……” 君臣们看得莫名其妙,都好奇地盯着他。 这一下,顾成似乎连眼里也溢满了笑意,喜滋滋地道:“这……家事本不该放在殿堂上说出来,这说出来,不是教陛下看笑话吗?不过既然陛下问起,臣……臣……可要说啦?” 朱棣尴尬地道:“说,你说罢。” 顾成便站了起来,看了众人一眼,一一伸,居然从怀里掏出一大沓的功课来,将这些白纸黑字的玩意攥在了手里。 只见顾成得意洋洋地带笑道:“俺孙儿资质愚钝,没啥大出息,跟俺一个样子。陛下,臣是个粗人,自小贫贱,其实没读几年书,说来真是惭愧得很,等到年纪大了,虽也想效人家读书,可终究军务繁忙。今日陛下与诸公们都在,那臣就放肆了,这是臣孙平日里做的功课,臣也不晓得是好是坏,陛下和诸公若是不嫌,要不,帮忙看一看?” 此言一出,君臣们瞠目结舌。 这顾成说的很谦虚,可这眉飞色舞的样子,且还随身都带着一大摞孙儿的功课…… “来,来,来,陛下,臣失礼啦,大家都看看,这里有许多呢。” 面对顾成的兴致高昂,亦失哈尴尬地看向朱棣。 朱棣点头。 于是亦失哈便上前,接住了那一摞功课,一脸无语地开始分发。 人手一张,这庙堂之上,竟好像成了菜市口一般。 朱棣也取了一张,低头看了看,他不晓得这顾成搞什么名堂。 众人也纷纷低头看,不过谁也没有率先吱声。 此时,顾成道:“大家觉得咋样?俺那孙儿,太愚笨了,就晓得死读书,这一点像俺,你们瞧瞧他的行书,再看看行文,不要急,不必急的,慢慢看,俺这里还有呢……” 朱棣:“……” “陛下……”这时,终于有人憋不住说话了,却是杨荣。 杨荣道:“此子的文章,放在十一岁的少年那儿,已算出类拔萃了,字迹很工整,文词也过得去。” 这里头,肯定有一部分杨荣浮夸的成分。 不过杨荣这样的文渊阁大学士,做出这样的评价,其实已经算是非常难得的了。 顾成闻言,自是满心的狂喜。 不过他却还是装出了一副非常谦虚的样子:“哎……言过了,言过其实了,杨公谬赞,杨公谬赞啊。” 朱棣也点头,他已细细地看过了,也不吝夸赞:“倒也不是谬赞,确实不错,据朕所知,许多同龄之人,远不如卿孙。” 顾成眼睛又亮了,露出了老农一般的憨笑。 第九十四章 陛下圣明 顾成这时候感慨道:“臣实在惭愧,平日里出门在外,远在贵州。可臣这孙儿呢,哎……” 说到了这里,顾成叹口气:“他还是个孩子,臣怎么好带他去贵州,只好将他一人留在南京城,臣镇贵州,别无所憾,唯独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孙子,在南京城,没有至亲在身边,谁能管教得了他?” 朱棣君臣们纷纷点头,顾成所言的,确实是至情至理的话。 任何人想象自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后代,身边的亲人已全部过世,还要将这个未长大的小家伙留在千里之外,虽然起居有下人照料,可是也无人管教,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放任自流了。 此时,顾成朝朱棣行了大礼,道:“臣要多谢陛下,陛下洪恩浩荡,臣……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朱棣大惊,讶异不已地道:“顾卿家这是什么话。”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忙将顾成搀扶起来:“顾卿所言,似乎意有所指?” 顾成抹了一把老泪,又从怀里掏出了几封书信来,才道:“陛下,这是臣那孙儿今年以来给臣修的几封书信,陛下一看便明白。” 朱棣心里满腹疑惑,取了书信,打开一看,那不堪入目的狗爬文字便落入朱棣的眼帘里,至于文法不通都可以说得过去,主要是错字不少,甚是辣眼睛。 “这……”朱棣一脸的狐疑,接着便将书信传阅众臣看,一面惊讶地道:“这也是你孙儿写的?“ “自然。” 朱棣指了指手头的一封书信:“这封书信,也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两个月时间,竟有天壤之别。” 群臣们议论纷纷,都觉得诧异。 顾成道:“臣初见他的功课时,也是觉得匪夷所思,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不就是如此吗?” “所以臣才叩谢陛下,若不是陛下为孙儿请了良师,臣这孙儿,如何能一日千里,有如此的长进?” 朱棣此时更为惊讶了,道:“你说的这良师是谁?” 顾成直接道:“张安世!” 这个名儿一出,众人才恍然。 对呀,那顾兴祖不就是在国子学的正义堂里读书吗? 张安世任博士,也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时间上完全吻合。 这家伙在国子学里,据说是惹的人憎狗厌,可谁曾想…… 朱棣虎躯一震:“是吗?” “臣已问过孙儿,臣那孙儿……也说了,都是张安世几个教授他读书。”顾成不加迟疑地道,随即又洒下泪水来,哽咽着道:“臣就这么一个孙儿了,就指着他光耀门楣,传宗接代!他在南京城,臣是无一日不担心,无一日心安啊,现在好啦,他学业有成,说明得遇良师,有这样的良师管教,臣的心也就定下来了。” “这位博士张安世,便是陛下派去的,可谓是慧眼如炬,臣岂有不感激涕零之心?” 朱棣万万没想到,张安世这家伙,还真有这样的才能。 他心里一万个疑问,可顾成说的再清楚不过,因此也不由得愉悦万分地哈哈大笑道:“哈哈……朕一直认为国子学自建文之后,学务荒废,有心整肃,这才敕命张安世为博士,此子倒没有负朕的期望,嗯……办事还可以。” 那魏国公徐辉祖此时心里亦是大惊,不禁在心头滴咕,这张安世难道真是文武双全,而且医术还如此的高明,这般的少年……有这样的才能……真是罕见。 此时,他眼睛瞥向淇国公丘福,又不免想:难怪丘福谗这张安世,成日求陛下让他招张安世做东床快婿。 若说从前,徐辉祖对于张安世,不过是一种折中的心理,那汉王的事要收场,只能用此郭得甘取彼郭德刚而代之。 可现此时的徐辉祖却发现,似乎有这样的女婿也不错,徐家的女子,自当嫁给豪杰。 成国公朱能这时有些急了:“俺儿子是助教呢……” 解缙几个文臣,却是一脸诧异无比,他们无法理解,只觉得此事过于蹊跷。 历来国子监的博士,要嘛是享誉天下的大儒,要嘛就是进士,这张安世几人敕为博士和助教,其实本就荒唐,可现在……居然有此成效,这……实在匪夷所思。 朱棣又对照了书信和功课,面上不禁带着得意之色:“解缙……” 解缙连忙道:“臣在。” 朱棣凝视着他,不发一语了。 解缙低垂着头,不由得心里忐忑。 朱棣随即昂首道:“你方才所言,为何和顾卿家所言的,却是背道而驰?朕该相信解卿所言呢,还是该相信顾卿呢?”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解缙骤然大汗淋漓,他期期艾艾地道:“或许……或许是臣误信人言,所以……所以……” 朱棣大怒:“好一个误信人言,这寻常百姓可以误信人言,因为纵是误信,终究贻害的不过是他自己。可卿乃文渊阁大学士,身居要职,担负朝廷大任,你这样的人,也可以误信人言吗?你若是误信人言,那么要坏多少朝廷大事,又误多少人?” 解缙慌忙拜倒,此时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道:“臣万死之罪,一定好好反省,将来一定谨言慎行。” 朱棣哼了一声:“尔掌军机,稍有疏漏,便是万劫不复!张卿家如此人才,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你却对他怀有偏见,你啊……要学一学胡卿家,胡卿家慧眼识珠,一眼便看出这张安世乃是高士,所以才逢人便说:他这状元公,也没有什么学问可以传授张安世了。你听听,这才是真正的伯乐,朕看你不如胡俨远甚。” 解缙几乎要吐血,心里只想:胡俨老贼,逢迎君上,必有图谋。 只是此时,却不得不磕头如捣蒜:“万死之罪,臣……惭愧的无地自容,从今……从今以后,一定多向胡公讨教。” 这一番奏对,真让解缙羞愤难当,但凡是读书人都会自负,而解缙在这方面尤其的明显,自负之人,稍受侮辱,真比杀了他都要令他难受。 朱棣便又冷哼一声,不过此刻他心情不错。 背着手,朱棣踱了几步,道:“当然,不只是胡卿家,便是朕……也早已察觉了张安世的才能,正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今日总算这张安世没有教朕蒙羞,顾卿家,你那孙儿好好进学,将来定能成才,朕将来自有大用。” 顾成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谢陛下恩典。” 朱棣微笑道:“待会儿留下,朕有大宝贝给你看,或许对你镇守贵州,也有助益。” 顾成这时候心情爽朗,听陛下这样说,自然也勾起了好奇之心,忙道:“敢不从命。” ………… 张安世在魏国公府里躲了两日,只可惜公府里人多嘴杂,反不如在宫里偏殿时自在。 大好时光,统统和徐钦这家伙厮混了。 张安世嫌臭了徐钦,偏偏还要时不时摸摸他的头,表达对他的喜爱和赞许。 两日之后,朱勇三个兴冲冲地来了,见着张安世,便咧嘴笑道:“大哥,风头过啦。” “就过了?”张安世有些不放心。 他觉得可能是疑兵之计,镇远侯这样的军将,肯定狡猾得很,不得不防。 “是,俺爹说啦,镇远侯在陛谢大哥呢,大哥真是厉害。” 张安世先是一怔,听着这话,疑似做梦一般。 可随即细细一思量,对呀,古人和后世的家长不一样,后世的家长,孩子稍稍受了点委屈,便觉得天塌下来了。 而古人的观念很朴实,或许是因为教育资源稀薄的原因,对于授业解惑的老师,格外的尊重,人们所信奉的乃是严师出高徒。 说起啦,他终究还是用了后世的思维去理解这个世界,大意了。 张安世舒了口气,就立即道:“这不算什么,你们在此等等,我去辞行。” 于是匆匆去见徐静怡。 徐静怡在花厅里稳稳坐着,请人给张安世上茶,带着澹澹的笑颜道:“今日……还要复诊吗?” 张安世拨浪鼓似的摇头,边道:“不必啦,不必啦,我是来辞行的,徐姑娘的病已经痊愈了。” 徐静怡听罢,不禁失神:“外头……外头……还好吧?” 张安世笑道:“外头好的很,其实是我误解了镇远侯,以前都是误会,现在他知晓我张安世的为人,已是倾慕不已,只恨不得没有早一点认识我。” 徐静怡道:“真为你高兴?”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那么……徐姑娘,我走啦。” 徐静怡道:“我不便相送,就让舍弟送送你吧。” “嗯。”说着,张安世就站了起来。 外头的徐钦不断催促:“张大哥,走啊,快,别让朱二哥他们在外头久等。” 张安世只好怏怏跟着徐钦出去,不忘给徐钦一个鄙视的眼神。 与朱勇几个汇合,张安世又得意起来,倒是徐钦道:“几位大哥要去哪儿,带上俺吧,俺会爬树,会玩弹弓,还会……” 朱勇却是一脚踹他屁股:“小屁孩子,你也配和俺们玩,滚蛋!” 徐钦捂着自己的屁股,在朱勇的瞪视下,狼狈地跑了。 张安世道:“二弟性子不要这么火爆,如今我们也是为人师表的人了,好啦,咱们去国子学。” 如今再回国子学,张安世觉得胸脯都挺得更直了。 在国子监诸学师生们奇怪的目光之下,四人回到了正义堂。 顾兴祖居然也在。 虽然四个老师不知跑哪里去了,可他依旧风雨无阻,乖乖地跑来进学。 张安世一见他,便笑容满脸地夸奖他道:“很乖巧嘛。” 顾兴祖向四人行礼。 张安世落座,继续捡起他的春秋。 朱勇和张軏照例抱手站在顾兴祖的面前,鼓着眼睛看他。 丘松吸了吸鼻子,从包袱里取出一串火药包。 顾兴祖忙站起来,这一次不必丘松来捆绑,却是自己将这一串火药包背上,然后正襟危坐。 等差不多了,张安世放下手中的春秋,站起来,笑吟吟地道:“功课如何?” “功课做好了。”顾兴祖从书囊里掏出功课来,一面道:“前两日博士和助教们不在,学生还另外做了一些功课,除此之外,将《尚书》也背了两篇。” 张安世低头看功课,其实张安世自己也懂得不多,他对古人的学问,大抵是从论语,和最近在读的《春秋》中来的。 这之乎者也的话,很是拗口,张安世只靠单独的字句来猜测全句的意思。 不过这并不有损他作为博士的光辉形象。 张安世大抵看过后,便满意地点头道:“好,很好,孺子可教,这令为师很欣慰。” 顾兴祖乖巧地道:“学生还练习了一下字帖,请博士过目。” 说着,又取出一份字帖来,送到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一看,顿时脸一红,不得了,这字比他写的还要好了,果然名师出高徒。 张安世感慨道:“为师很欣慰,很欣慰啊,你能主动学习,可见已得我三四分真传了,所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不错,不错。” 顾兴祖道:“还有……学生前日去了书铺,买了一部八股讲经……学生……” 张安世接过书一看!好吧,这书认得张安世,张安世却不认得它。 于是张安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太祖高皇帝真他娘的变态,拿这个做科举的考题,这是人干的事? 检查了一番顾兴祖的功课,他的进步的确非常快,甚至可以说神速也不为过。 不得不说,顾家的基因还是很好的。 而且这顾兴祖智力很高,记忆力尤其的好。 张安世一直怀疑,许多古人的智力其实并不高,这一点在平民上头很明显,倒不是人种的问题,而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因为吃了上顿没下顿,即便是较为殷实的人家,虽能吃饱饭,可也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能摄入一些蛋白质。 这就导致,九成的人,脑部的营养不足。 顾兴祖在这方面,就完全没有这个烦恼,不说他爷爷是侯爵,而且还镇守贵州,作为大明独当一面的军事将领,那顾成和云南沐家,几乎是大明稳定西南的重要支柱。 顾家就这么个独苗苗,真是恨不得把天下的美味佳肴都往顾兴祖的肚子里塞,相比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可怜人,顾兴祖的问题只怕只有营养过剩了。 这也导致,顾兴祖的智力优势十分明显。 唯一缺的,就是捶打而已。 张安世不断点头:“不错,不错,很好,一定要好好的学,今日就讲尚书吧,先将尚书倒背如流。” 顾兴祖几乎没有犹豫:“知道了。” 张安世摸摸他的头,一脸慈爱的样子。 当然,夸奖是必不可少的,可是揍也没少挨。 朱勇脾气暴躁,就恨不得拎着顾兴祖出去和张軏一起混合双打了。 而原因只是他背错了一个字。 ………… 此时的朱棣,心情很不错。 这可以从他脸上的飞扬神彩就能看出来! 他反复地对身边的人讲:“为君者,最紧要的就是用人,有了识人之明,再将这些人用在恰当的位置上,如此一来,社稷就可稳固,国家就可兴旺,百姓就可安居乐业。” 顿了一顿,朱棣图穷匕见:“就说那个张安世吧,人人都说他不该做博士,可朕一眼就看出他有这样的才干,结果如何呢?你们呀,看事只流于表面,不能洞察本质……” 说着,朱棣摇摇头。 站在下头,恭听朱棣说话的乃是解缙,解缙像吃了苍蝇一般,心口堵得慌,可面上却是只能钦佩的样子:“臣惭愧之至。” 朱棣满意地笑了,道:“你能知错便好。” 解缙便道:“陛下,科举在即,许多读书人已入京,许多客栈已是人满为患,国子监那儿也预备了许多监舍,准学子入住,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抡才大典,可谓盛况空前,尤其是苏、松遭遇了大灾,可不少读书人,依旧涌入京城,太子殿下为了这一次恩科,可谓煞费苦心。只是今岁的主考官,当选何人妥当。” 这话题成功地转移了朱棣的视线,他收起方才那明显的得意之色,神色显得慎重起来,沉吟片刻,才道:“解卿家有何高见吗?要不,就让国子监祭酒胡俨来吧。” 解缙微笑,这科举主考,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在这时代,主考官被人称之为座师,一旦有人高中,这些考取的进士们见了当初的主考官就要行弟子礼,这是何等的荣耀。 解缙道:“胡公学贯古今,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不过……” 朱棣道:“不过什么?” 解缙道:“胡公有魏晋之风。” 此言一出,朱棣心里似乎了然了。 所谓魏晋之风,可不是什么好词,这魏晋之风的代表人物,是嵇康为首的竹林七贤,而这些人离经叛道,为人散漫,爱隐居深山。 至少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对此等读书人,就大加挞伐,认为这些人沽名钓誉。 朱棣倒也认同,颔首道:“他确实懒散了一些。” 此时,解缙便拜下道:“臣不才,愿为陛下抡才。” 朱棣沉吟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如……” 朱棣顿一顿,才道:“朕以你为主考,其余胡广、胡俨、金又孜为副考,那个杨士奇……” 朱棣陡然想起了杨士奇来。 解缙道:“杨士奇如今尚且位卑,臣以为此时提他为副考,有些不合适。” 朱棣沉默片刻,他对解缙许多时候身上的读书人臭毛病是不喜欢的。 可不得不说,解缙这个人……已算是读书人中,难得的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了。 朱棣便不再多说,只道:“命文渊阁舍人拟旨吧。” 解缙大喜,这一次得了主考官,哪怕此时他已身居高位,却也喜不自胜! 这可是真正的光耀门楣的喜事啊,何况……此科一旦揭榜,他这主考官,便是此榜进士们的座师,将来桃李满天下,不在话下。 解缙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努力地平静道:“臣遵旨。” 定下了科举的事,等解缙领旨而去,朱棣的心里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明初的时候科举刚刚确立,问题很多,太祖高皇帝都为这些事焦头烂额,建文皇帝更是直接躺平,可并不代表,这其中闹出了多少乱子。 所谓读书人,可不能将他们当作单纯的读书之人。 每一个读书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宗族甚至一个世族在供养,这些人遍布于天下各个州县,某种程度,这些宗族和世族,恰恰是大明维系地方统治的重要根基。 一旦出了什么乱子,令海内失望,他朱棣本就被人骂作是弑侄的马上天子,只怕这老脸要搁不下。 朱棣低头,踱了几步,想了想,突然道:“亦失哈。” 亦失哈上前:“奴婢在。” 朱棣道:“告诉太子,此次科举,关系重大,万不可出什么乱子。” 亦失哈颔首,连忙应命而去。 ………… 另一头,挨到了正午,张安世伸了个懒腰,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每日教书育人,做一点对这天下有一点用处的事,多有意义啊! 却在此时,外头突然传出嘈杂的声音,原来却是隔壁的率性学堂闹起来了。 说起这率性学堂,乃是国子学六个书堂里的‘尖子班’,属于勋臣子弟里,最佼佼者的一批。 听着喧闹声,张安世忙让丘松去打探。 丘松下意识的就要背着他的包袱去。 张安世踹他一脚屁股:“即便是京城三凶也要用脑,别他娘的给成日背这东西,它要炸了,咱们就一起上西天。” 丘松则是挺着他的肚腩,倔强地和张安世对峙。 不过……最终张安世大哥的身份还是降伏住了这位小四弟,他只能恋恋不舍地将包袱小心翼翼地放下,而后才一熘烟地往外跑。 过一会儿,丘松便回来道:“闹起来啦。” 张安世翘着脚:“我当然晓得闹起来了,他们闹什么?” “科举下旨了。” “一口气说。” “主考和副考……大家不喜欢。” 张安世不由好奇道:“为啥?” 丘松迷湖地眨眨眼,陷入呆滞状态。 张安世牙根都要咬烂了,只能认命地对朱勇和张軏道:“你们去打听。” 朱勇和张軏办事就得利得多,二人很快就跑了回来,朱勇绘声绘色地道:“大哥,是这样的,许多人说科举不公。” 张安世一脸无语地道:“他娘的,这不是还没开科,怎么就开始不公了?” “问题在四个考官,这四个考官,为首的是解缙,解缙是江西吉水县人。其次便是副主考,而这胡广,也是江西吉水人。此外还有咱们的国子监祭酒胡俨也是副主考,他是江西南昌府人。另外还有一个金幼孜,这金幼孜是江西新淦人。大家都说,这考官都被江西人包圆了,尤其是北方籍贯的读书人,现在闹得很厉害,说此科不考也罢,肯定又是江西人要高中的。” 张安世诧异道:“陛下难道不知道吗?为何还要让这些人做考官?” 朱勇苦笑道:“俺也去问了,有人说不公,也有人说再公正不过,这说公正不过的,多是南方的读书人,尤其是江西籍贯的,更是眉开眼笑。他们说啦,挑选考官,自然是德才兼备者,不说其他,单说建文二年的恩科,那考中状元的胡广,还有榜眼王艮、探花李贯,皆都是江西吉安府人!而且连二甲第一名吴博、第三名朱塔,也都是江西人,江西人才学好,都在朝中为官,以文章而闻名天下,这主考官最后不选他们,又能选谁?” 朱勇又道:“他们还说,陛下所选的考官,都是当下朝廷中文坛砥柱,不选他们,还能选谁?” 张安世听了,大抵依旧只能一脸无语的表情。 江西人太卷了。 国子监其实闹得并不算厉害,不过是有一些人起哄罢了。 毕竟监生们参加科举的人有不少,可是自认为,自己确实没有和地方上的举人比,更多的是重在参与而已。 所以胡俨得了旨意之后,立即与学正等人平息了事态,焦头烂额之余,不免带着担忧道:“各地进京的举人,只怕闹得更厉害,他们为了科举,准备了足足三年,摩拳擦掌,这考中了还好,一旦没考中,还不知干出什么事来。” 说着,又想起什么,对随行的书吏道:“倒是难为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主持科举事宜,到时只怕要成众失之的,储君若是也遭人攻讦……” 说这,胡俨摇摇头,表示惋惜,不过他不准备做点什么,这种时候,枪打出头鸟,继续混着吧。 唯一让胡俨混的不愉快的……就是最近他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昨日去文渊阁见几位大学士,解缙对他比较冷漠。 而翰林院里,似乎也有人开始在抨击国子监人浮于事。 甚至有小道消息,有御史想要弹劾他。 这令胡俨匪夷所思,他平日里与人为善,何况他和解缙也算半个同乡,他是南昌府人,解缙是吉安府吉水县人,原本一直保持着比较好的私人关系。 可怎么转眼之间,就翻脸了? 胡俨怎么想,也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最终还是澹然了,管他的呢! 说起来,这几日,他都在盯着张安世!张安世的正义堂那儿,隔三差五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这令胡俨格外的警惕。 其实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国子监治学非常严格,当时国子监用法严峻,国子生请事假回家的,也被判戍边。 胡俨到任后,立即上奏废除了这条规定,因此,这国子监的学风才开始懒散起来。 现在张安世的出现,让胡俨嗅到了一丝太祖高皇帝在时的气息。 这令胡俨很不安。 于是时不时地在张安世的面前敲打,表示……不能苛责读书人。 张安世被叫了去,则回答道:“恩师……不,胡祭酒,我这是为了学生好啊,严师出高徒,难道这也不对吗?让学生放任自流,教出来的还是读书人?那不就成了京城三凶那样的人?” 胡俨:“……” 胡俨只是摇头,索性不做声了。 又过了几日,太子妃张氏让邓健来请张安世。 现如今,东宫这边的纺纱已有规模,张氏是个擅长管理的人,将这东宫的宦官和宫娥管理的井井有条。 此时,张氏正穿着布衣,亲自摆弄着她的纺车,朱瞻基则在旁托腮,乖乖守着母妃。 张安世徐步过来,笑嘻嘻地道:“阿姐的手艺真了不起,若是外头的人晓得自己买的棉纱,竟还有阿姐织的,怕是要哄抢。” 张氏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道:“你自做了博士,连说话都漂亮了。” “阿姐寻我何事?” “还不是你那姐夫,这些日子,他是茶饭不思,焦头烂额,现在满京城的举人都在闹,按下了这一头,另一头又不满,父皇将科举这样的大事交给他处置,可现在最难的,却是一碗水端平,现在还未开科就如此,等真正放榜了,还了得?你的姐夫现在骑虎难下,愁死了。” 顿了顿,张氏接着道:“你不是还懂医药吗?你得想想办法,给他开几副滋补的药膳,如若不然,我怕他身子遭不住。” 张安世笑着道:“开药膳有什么用,解铃还需系铃人,依我看,只要放榜出来,高中的也有北方的读书人,而不像太祖高皇帝和建文时那样,这榜上都是江南的读书人,不就好了。” 张氏听罢,便道:“说你湖涂,你便有几分聪明的样子,可说你聪明,你又湖涂了,这科举取士,岂是想让谁中就让谁中的?若真这样倒也好了。” 张安世想了想道:“如果真有北方籍的读书人……高中呢?” 张氏道:“若是如此,倒没这么多闲话,你姐夫也可安心了。只是……依我而言,这怕不容易。” 第九十五章 京城五大名儒 张安世便道“我可以帮忙,我要为姐夫分忧,姐夫平日里对我最好,我拼了命也要为他排忧解难。” 张氏笑了:“你有此心就好。” 朱瞻基在一旁道:“母妃,母妃,我也拼了命要为爹娘排忧解难,我是真心的。” 张氏摸摸朱瞻基的脑袋,一脸赞许。 张安世却是低着头不语。 其实方才他确实是在吹牛。 可现在,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也就是说……一种真正解决姐夫烦恼的可能。 他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 现在是永乐二年,而明初时期,科举的制度其实并不完善。 虽然明太祖开科举之后,对制度、文体都有了明确要求。士人参与科举考试必须通过三场的考试。不过写法或偶或散,初无定规。 因此,其实大家都是盲人摸象。 真正科举开始形成了严格文体的时期,应该是在洪武二十多年。 这其中,也不过是经历了两次科举而已,现在是第三次。 江西的读书人,或者说,整个南方的读书人能够形成巨大的优势,一方面固然是北方多兵祸,而南方相对稳定,所以南方文风鼎盛,对北方有很大的优势。 而另一方面……现在这个时代,对于科举,像有些像后世刚刚恢复高考的时期。 大家都不知道考什么,所以出卷的题目也并不难,能考中的人……只要比其他人更优秀即可。 这科举,还没开始真正的卷呢。 真正卷起来,到了明朝中叶,甚至是明朝末期,那时候的考卷才是变态无比,而无数的考生,为了能够考中,早就将科举的套路摸的滚瓜烂熟,从如何讨巧作文章,如何练习八股格式,再到如何将四书五经背个滚瓜烂熟,还有专门应付考试的一些老师,每日啥也不干,就瞎琢磨考官的喜好。 这是一场军备竞赛,而这场军备竞赛还未开始,大家拼的还是底蕴。 显然很多人还没有真正开始意识到,往后数百年,那些读书人为了科举是如何疯狂的。 这就如,后世任何一个经历过无数内卷,每日做各种题库,还饱受各种补习班熏陶的考生,若是放在恢复高考的时候,那是何等的金光闪闪。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我张安世可能不懂啥叫八股文,但是我特么的懂考试啊,我知道怎么卷啊。 如果他寻北方籍的读书人,和这些尚且处于混沌状态,尚且没有摸清考试套路的读书人们来考一场,会怎么样呢? 这样一想,张安世有些不能澹定了。 至少可以试一试! 丢一个经历过衡水中学的家伙,送到恢复高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张安世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哈哈哈哈……我想到了。” 说罢,一熘烟便跑。 张氏见张安世这冒冒失失的样子,不禁嗔怒:“像什么样子,只夸你几句,你便又这样了……” 说着,张氏摇头。 朱瞻基在一旁坐得笔直,奶声奶气地道:“母妃,儿臣就不一样,儿臣就不冒冒失失,儿臣最听母妃的话了。” ………… 张安世兴冲冲地回到了国子学。 箭步冲进了正义堂。 高呼一声:“怎么样啦,这家伙有没有皮痒。” 顾兴祖读书读得更认真。 朱勇和张軏拿着戒尺,来回踱步,围着顾兴祖转圈圈。 只有丘松头枕着脑袋,在课桌上酣睡。 张安世冲到顾兴祖的面前,噼头盖脸便问:“你家原籍哪里人?” 顾兴祖一见博士张安世这凶相毕露的样子,便战战兢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时候连他的阿爷也靠不住了,只好怯生生地道:“回博士的话,俺……俺是扬州人,祖籍是湖南湘潭。” 张安世一把抓着他的衣襟拎起他,道:“我说的是户籍,户籍,你家的户籍黄册在哪?” 顾兴祖要哭了,磕磕巴巴地道:“本来是在南直隶,后来……后来……他们杀死了俺爹娘,俺爷投了北军,应当……应当移户去了北直隶。” “北直隶?”张安世眼睛一亮:“你确定后来没有移户吗?” 顾兴祖道:“没……没有……俺爷东征西讨,没这功夫,而且许多靖难之臣,户籍都在北平,也没见有人去改。” 北平现在是永乐年间的龙兴之地,是当初从龙的象征,这可是一笔资历,有人愿意改才怪了。 张安世一拍顾兴祖的脑袋,整个人兴奋地大笑着道:“哈哈哈哈……这样的话,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好,实在太好了,我很欣慰,兴祖啊,你可知道为师一直很看重你?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顾兴祖:“……” 张安世接着道:“我思来想去,咱们读书……还是太散漫了,男儿大丈夫,要立大志向,就要不怕艰苦,你尚书背完了吗?” “只勉强能背熟。” 张安世骂道:“狗东西,三日都背不熟,要你有何用,今日起,十天之内,四书五经都要倒背如流,若是背不出,那便是欺师灭祖,实话告诉你,丘助教早想将你炸飞天了,一直都是我在拦着,你再偷懒试试看。” 顾兴祖瑟瑟发抖起来:“我……我背,我背……” 张安世说出了他的决定“十日之后,你就要作文章啦,你要考进士。” 顾兴祖:“……” 即便他的智商还不错,可这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脑容量有限,无法容纳这样爆炸的信息量。 张安世此时的表情很是严肃,带着几分凶狠道:“考不中,你就死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张安世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这一点,顾兴祖信。 张安世狠狠一拍顾兴祖的肩:“现在告诉我,你有信心吗?” 顾兴祖可怜巴巴地道:“没……没有……” 张安世大怒,鼓着眼睛道:“有信心吗?” 顾兴祖身子抖了抖,下意识的就道:“有。” 张安世终于笑了,道:“你们都听见了,他自己说有信心的,还给我立下了军令状,若到时候丢了咱们四兄弟的脸,他就死定了。” 顾兴祖:“……” 张安世摩拳擦掌:“众兄弟,过来,我有事吩咐。” 一下子的,朱勇几个情绪就上头了。 对呀,咱们也要参加科举,不,送人去科举。 这才有出息。 太好玩了。 大哥就是大哥,总会有层出不穷的好点子。 张安世先看朱勇:“你这几日拿着银子,无论拿多少银子,去给我找解缙、金幼孜,还有咱们恩师胡俨,以及胡广四个考官从前写过的文章,八股文最好,不要怕费钱,总而言之,我们要了解他们的文法。” 朱勇道:“晓得了,俺挖地三尺,也要找到。” “还有他们的喜好,比如他们喜欢谁的诗文,喜欢哪一个历史中的人物,有啥癖好,当然……那等下三滥的癖好,我不想知道。” 朱勇道:“俺在锦衣卫有朋友,小事一桩。” 张安世又对张軏道:“洪武二十五年,还有建文二年,科举的所有进士文章,我要找到,还是那句话,别怕花钱。” 张軏道:“俺一定找来。” 张安世道:“京城里头,有没有对科举有些心得的名师,给我搜罗来,至少找三四个,雇佣他们,俺们给钱,要多少有多少,只让他们干一件事,那便是帮咱们看文章。若是对方不肯来……” 说到这里,张安世顿了一下,露出几分狠劲,道:“三弟,你知道该咋办吧?” 张軏却是耷拉着脑袋道:“这样的名师大儒,若是打死了,会不会不好?” 张安世骂道:“没教你打死他们,我意思是……给我砸钱,砸到他们肯来为止,他们自己若是瞧不上咱们的银子,可他们总有妻儿老小吧,他自个儿总会有爱好吧,喜欢字画,就给他字画,喜欢女人……” 张軏精神一振:“这个俺会。” 丘松道:“那俺呢……” 他一骨碌翻身起来,原来方才在假寐。 张安世道:“四弟盯着兴祖,他一个读书人,心怀大志,想要金榜题名,所以悬梁刺股,这总很合理吧。” 丘松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了。 只有顾兴祖瑟瑟发抖,他隐隐感觉到,更可怕的磨难,才刚开始。 在大明律之中,监生是有参加会试资格的,某种程度来说,监生就形同于举人。 当然……只是理论程度上,因为绝大多数的监生,除了那些地方上举荐来的,又或者是率性堂的监生,才会去碰碰运气。 至少正义、崇志、广业,这三个低级学堂的监生,就从未有人参加过会试,毕竟……没有人愿意自取其辱。 自个儿什么水平,会不知道吗?考不上的,好吧! ………… “阿爷,阿爷……” 顾兴祖到了夜半才回家。 而顾成却在堂中,一直熬到半夜,依旧还在等自己的孙儿。 一听到孙儿的呼唤,顾成顿时大喜,匆匆出来,一把将即将入中堂的顾兴祖抱起来,道:“孩子啊,你真不容易,没想到你这样的刻苦……” 顾兴祖又哭了,擦着眼泪道:“阿爷,我不想去国子学了,我不要读书了,他们今日又打我……呜呜呜……” 顾成听罢,既是心疼,又是难受:“怎么啦,怎么啦,课业很紧吗?” “张博士……张博士教俺考进士……” 顾成一听,愣住了。 “阿爷,咱们家都是侯爵了,考什么进士……我不要做进士,我将来袭阿爷的爵……” 顾兴祖呜呜咽咽,伤心欲绝的样子,哭得很大声。 顾成的脸慢慢地凝重起来,将抱起的顾兴祖放下。 而后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低头思索,良久,他勐地眼前一亮,道:“妙啊,妙啊,真是妙不可言,这张安世真是奇才!咱们顾家……当真稀罕一个进士吗?哼,有阿爷在,还少得了我这孙儿的富贵?” 说着,他又喃喃自语道:“这进士要考上有多难啊,咱们顾家别说考,就算想也别想,说不定……真要真刀真枪去考,怕是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呢。可这里头妙就妙在这地方,大丈夫在世,当立宏图壮志,就如兵法所云,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可磨砺人的心性!” “科举不是真正的目的,可参与科举的过程之中,磨砺心性,才是真正的意图,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张安世真他娘是个人才。” “阿爷,你到底在说什么。”顾兴祖听不懂,他又哭了,边哭边嗷嗷叫道:“总之我不进学了,我要和阿爷去贵州。” 啪…… 顾成突的扬起了手,一巴掌打在了顾兴祖的脸上。 顾兴祖被打懵了。 顾成的心很痛,在流血,他从没有打过自己的孙儿。这一巴掌,打在顾兴祖的身上,却比割他顾成的肉还要痛。M.. 顾成同样哭了,眼含热泪,道:“孙儿啊,我的亲孙儿啊,你怎么还不懂事,你能遇到这样的名师,是咱们顾家,也是你的福报啊……” 顾成哽咽道:“你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从此便再没有锐志了,大丈夫在世,当逆水行舟,怎可临阵逃脱?你今日要去贵州,就等于是做了逃兵,军法之中,逃脱者死!” 顾兴祖呜哇一声又哭。 顾成抱着他的头,老泪纵横:“乖,乖,是阿爷的不对,可是你要听话,你要听话啊,咱们顾家人……即打算去考进士,哪怕是考中的机会丝毫没有,可也要去考,只有这样,才能对得住自己。大丈夫一诺千金,哪怕被人嘲笑是自不量力,也断不可退缩。” 顾兴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有哭的更大声。 ………… 自打交卸完了东宫的差事,杨士奇便又回到了翰林院。 他又回到了当初平澹的日子,生活中没有了波澜。 偶尔,他会回忆起张安世,总觉得那个少年,其实并没有那样的可恨,虽然偶有调皮,但是真遭人嫉恨不起来。 不过………这样的人,至少会惹来大麻烦的,人不可放浪形骸啊。 今日,杨士奇清晨便来到了翰林院点卯。 只是……他眼皮直跳。 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无分左右的话,他觉得以自己现在的处境来说,发财的机会没有,灾祸倒是很有可能。 杨士奇心里叹息,转而又想到那位大恩人郭得甘。 迄今他也没有打听到那位素未平生的郭先生下落,这位郭先生慧眼识珠,一定是个极了不起的人,或许……和那黑衣宰相姚广孝一样。 每每想到这里,一股崇敬之情便油然而生。 进入卯房,堂官和亲来点卯的几个编修和侍讲正在说着闲话:“是吗……郭得甘就是他?” 有人惊呼:“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听宫里人说的……” 杨士奇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略带激动,忙是上前作揖:“诸公所议的郭得甘……他怎么了?” 堂官呷了口茶,笑吟吟地道:“杨侍讲难道还不知道吗?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郭得甘,这郭得甘,其实就是张安世,张安世你知道不知道……” 杨士奇愣愣地站在原地,浑身打了个冷颤。 堂官后头说的话,他是一字一句也没听不进去了。 只是如梦呓一样,反复念叨:”怎么可能是郭得甘,怎么可能……” “杨侍讲,杨侍讲……” 杨士奇恍忽之间回过神来。 众人都用关切的眼神看他。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这些日子,杨士奇都在翰林院的文史馆中整理实录,对外界的事不甚关心。 可现在……他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颗大石,心湖被激起了千层浪。 “杨侍讲……” 他恍忽之间,听到有人唤他。 杨士奇才打了个激灵,茫然地看着同僚。 下一刻,心里勐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于是抬腿,心急火燎一样,夺门而出。 那堂官在后头叫着:“杨侍讲,你没点卯呢,你没点卯呢,不点卯可是要扣俸禄的,杨侍讲……喂喂……这咋了,好端端的得了失心疯……” 杨士奇冲出了翰林院,心急火燎地先跑到了张家。 却得知张安世居然去了国子学。 国子学? 杨士奇顾不得这许多,又一路气喘吁吁地往国子学赶去。 等他经人指点抵达了国子学正义堂的时候,却听到张安世咆孝的声音:“入你娘,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学……” 杨士奇站在正义堂门口,张望着张安世正对一个国子学的监生龇牙咧嘴。 杨士奇看着这个奇怪的家伙,怎么也无法将张安世和那世外高人一般的郭得甘联系在一起。 “呀。”张安世倒是注意到了杨士奇的存在,惊讶地道:“杨侍讲怎么也来啦?”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张公子……你这是……” 张安世很直爽地道:“这不是因为我才华出众,我的恩师胡俨,你晓得吧,他得知我这样学富五车,所以举荐了我,陛下便征辟我为国子学博士,你看,我正在授课。” 就他? 杨士奇:“……” 张安世道:“杨先生,你咋不说话了呢?” 杨士奇:“……” 虽多日不见,张安世倒还是看出了杨士奇与往常的不同,便道:“你今天很奇怪。” 终于,杨士奇还是接受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他吁了口气,而后后退一步,正了正衣冠,这才伸出手,将双手拱起,身子欠下,毕恭毕敬的作了一个长揖:“恩公在上,请受杨某一拜。” 张安世此时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杨士奇发现了,他倒是很洒脱地道:“诶,不必多礼,这不算什么,我是久仰杨侍讲的才学,当日才说了一些好话而已,杨侍讲言重了。” 杨士奇却是固执着行了一个大礼,才感激涕零地道:“说来惭愧,杨某有眼无珠。” “哪里,都是自己人……” 张安世越表现得不在乎,杨士奇则越是在乎,他急眼了,额上青筋都要爆出来:“杨某得张公子这样大的恩惠,便是当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张安世却是道:“先不说这些,我们谈正经的事,我姐夫要主持科举,你认为如何?” 总算成功转移了话题,杨士奇是个十分有远见的人,怎么会不知这其中的玄妙? 他皱眉:“科举之事,不说兹事体大,且这其中的矛盾,实在不胜枚举,稍有差池,只怕连太子殿下,也未必能抵得住压力。” “你只看到了坏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好的一面。”张安世道:“若说姐夫事情办成了呢?陛下这分明是试一试姐夫的本事,只要能办成,那么在陛下心目之中,我这姐夫就是最佳的继承人。而且一旦办成,天下读书人也都对此满意,那么姐夫便算是众望所归了。” 明朝的情况和其他朝代不同,尤其是永乐朝,历朝历代,许多皇帝是生怕自己的儿子实力过强,因此引发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猜疑。 可在永乐朝,朱棣所忧虑的,却是自己的大儿子性格软弱,会变成第二个建文皇帝,驾驭不住藩王和勋臣不说,还被读书人湖弄。 朱棣喜欢汉王,不是没有道理的,汉王在军中的威望很高,而且性格也刚烈,天下交给这样的手里,才能驾驭住天下臣民,至少……朱棣是这样想的。 当然,太子身体肥胖虚弱,也是原因之一。 杨士奇若有所思地道:“话虽如此,可南北读书人的问题,积弊已久,彼此矛盾重重,连太祖高皇帝都无法妥善处置,不得已之下,直接改变科举的章程,痛下杀手来解决问题,太子又如何能解决呢?” 杨士奇显然认为太祖高皇帝的办法很不妥。 毕竟科举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规则也是朝廷定下,你定下了规则,可结果出来的时候,你却不承认,不承认便罢了,还将主考官弄死了,转过头自己重新圈定出新的进士。 这样的做法,虽然解决了一时的问题,却也让天下人对于科举的公平性,产生了质疑。 张安世笑着道:“太祖高皇帝不能解决,不代表我的姐夫不能解决,不是我张安世吹牛,我姐夫有大贵之相,是天下一等一的贤太子,当然,主要还是有我这么一个左膀右臂,我现在已经想到了万全之法。” 杨士奇:“……” 杨士奇毕竟是读书人,圣贤之书里,一直教导人要谦虚,他见不得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有牛在天上飘。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恩公,杨士奇只保持微笑。 却听张安世道:“不过此事,我正好缺一人协助,杨侍讲,要不你来帮我吧。” “啊……” “你不肯吗?” “恩公不弃,杨某愿效犬马之劳。” “果然好兄弟。” “……” “来来来……”张安世手指着脸都哭花了的顾兴祖:“杨侍讲来帮我看看,此子根骨如何,有没有进士之象。” 杨士奇惊讶地看着一脸搓样的顾兴祖:“啊……这……” 杨士奇将张安世拉到一边,低声道:“恩公……使不得啊,此子,以吾观之……” 张安世却是打断他道:“你有没有看他写的文章,你看一看就知道。” 说罢,张安世取了一份文章给他。 杨士奇不得已,只好低头去看,苦笑道:“如此文法,实在……哎……只怕中一秀才都勉强。” 这是实在话。 张安世则是笑了:“这科举,不还有许多日子吗?现在是秀才,将来就是进士,他骨骼轻奇,聪明睿智,我觉得他一定能有大成就。” 杨士奇保持沉默。 张安世便又道:“我请杨侍讲,只帮一个忙,那便是帮我看看他的文章,我不懂八股的,正因为我考不上,所以只好将希望寄托在顾兴祖的身上,他是我们京城四大名儒的希望啊!” 杨士奇诧异道:“京城四大名儒?” 张安世指了指自己:“自然是我和三兄弟。” 杨士奇:“……” 看着杨士奇的表情,张安世急了:“你不相信?我告诉你,胡俨公都是这样说的,若不是因为我们才华出众,怎么可能在此征辟为博士和助教。” 杨士奇觉得今日接受到的讯息实在太多,已经到了无法理喻的地步。 张安世道:“我就说一句话,你到底愿不愿意帮吧。” 杨士奇便道:“恩公所请,杨某怎好不愿意,只是……” 接下来的话,张安世没心思听了,大喜道:“这样一来,咱们的队伍又壮大了。哈哈……” 说着,张安世又道:“有了杨侍讲的帮助,再加上我们京城四大名儒……现在咱们是京城五大名儒,再过不久咱们京城五儒名震天下的日子就要来了。” 杨士奇很是认真地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张安世道:“你说。” “能不能……不要将杨某和四儒并列,恩公是了解杨某的,杨某这个人……不喜欢合群。” ………… 第九十六章 简在帝心 杨士奇还是太年轻,等他真正了解到被补习的对象是顾兴祖的时候,震惊了。 这样……这顾兴祖的爷爷都不去找这四个家伙算账? 当然,张安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有宦官来旨,命张安世火速入宫。 只是去的地方不是紫禁城,而是北安门外的羽林右卫驻地。 在这里,旌旗如林,营如棋盘。 朱棣骑马,领着几个国公校阅了兵马,随即来到大帐,与诸武臣饮酒。 喝到了尽兴处,想起了张安世。 事实上,张安世不喜欢打打杀杀,他喜欢人情世故。 故而张安世入帐的时候,一直苦着个脸。 等朱棣见了张安世来,便笑着对左右的武臣道:“魏国公的贤婿来了。” 众人便都哄笑起来。 张安世顿时感觉自己身子挨了一截,好像成了被人参观的猴子。 那魏国公徐辉祖放下酒盏,陛下一说这个,就让他下意识地看向淇国公丘福,一脸的歉意。 徐辉祖是有道德的人,夺人之美,终究是不道德的。 可淇国公丘福感受到了徐辉祖的目光,禁不住回以一眼,想给徐辉祖一个你瞅啥的表情,可最终还是怂了,低着头叹息,战术性的喝酒。 张安世乖乖地坐在大帐的最末尾处,他非常的有自知之明,在座的哪一个人,功勋和资历都是他的百倍,也都是大明独当一面的勋臣。 与他们相比,张安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萤火虫。 直到张安世看到了曹国公李景隆,勐地眼前一亮,突然觉得自己的形象稍稍有些高大起来。 与曹国公李景隆这个窝囊废,亲率六十万大军,能被几万北军按在地上摩擦的废物相比,张安世突然有一种我上我也行的豪气。 毕竟,六十万头猪到了战场上,也不至输得这么惨。 李景隆一脸忧愁状,他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很多人弹劾他,而且皇帝也瞧不起他,其他勋臣,也鄙视他的为人。 淇国公、成国公几个,将他当废物看。 魏国公恨他受建文皇帝如此重任,结果几十万大军,直接被北军打崩,以至酿成了北军入南京城的大错。 朱棣酒喝到了浓处,便如往常一样,大笑道:“当初靖难,曹国公率军与朕对峙……” 一说到这个,又到了曹国公李景隆被公开处刑的环节。 他乖乖起身,拜下,诚惶诚恐地道:“六十万南军,不足陛下一握,臣与陛下,更有云泥之别,臣……迄今想起此战,实在无地自容,阻挡陛下天兵,此罪其一,不堪一击,此罪其二……” 他乖乖地历数着自己的罪状。 在朱棣登基之后的日子,显然他已经习惯了。 其他的国公听罢,都冷眼看他,一副瞧不起的样子。 朱棣听了,似乎也很不高兴,此时借着酒劲,骂道:“建文是瞎了眼,方才令尔为将,倘使当初非朕靖难,而是异姓谋反,这大明江山社稷,便要葬送于你的手里了。岐阳王是何等的英雄,竟生了你这样的窝囊废。” 岐阳王,乃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的追赠的爵位! 这李文忠,乃朱元章的外甥,算起来,李景隆和朱棣也有亲戚关系。 李景隆此时万念俱灰,他似乎早已习惯了时不时被拎出来辱骂,早就有一套应对的方法,于是磕头如捣蒜地道着:“万死,万死。” 朱棣看着他的怂样,心头就忍不住憋着气,恨恨地道:“国家的勋臣子弟,若都如此,那还了得?你看看张安世!” 李景隆只是继续磕头如捣蒜。 朱棣怒道:“滚出帐去。” 李景隆忙道:“是。” 他习惯了,麻熘地滚蛋。 朱棣的脾气很糟糕,尤其是面对李景隆这样的怂蛋的时候。 说实话,这是一种打心底的瞧不起。 当然……还有另外一些原因,可能朱棣也没有意识到。 张安世却稍稍意识到了。 于是众人开始喝酒,喝酒不免相互吹嘘,在骑射方面,张安世没有啥可吹嘘的空间,所以闷头喝酒。 这酒水喝多了,不免尿急,和肾没啥关系。 张安世便踉跄地站了起来,出了大帐,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开始小解。 “呜呜呜呜……” 张安世听到古怪的声音,顿时吓得握着小兄弟的手都不禁哆嗦了一下。 还以为撞到了鬼。 他慌忙提起了马裤,系上腰带,朝着声音看去。 却见李景隆正躲在角落里哭泣。 他哭得很小声,怕被朱棣知晓之后,又抓回去狠狠羞辱。 可哭的却很动情,捂着脸,十根手指头的缝隙里流出泪来,拼命压抑自己的声音,人蜷缩着,身子一抽一抽的。 张安世见状,不由得心里叹息! 在永乐朝不能怂啊,宁可做恶人,做三凶,也比李景隆这样的好得多。 于是张安世上前,拍拍李景隆的背。 猝不及防的,令专心哭泣的李景隆吓了一跳,勐地收了泪,抬头一看是张安世,顿时不安。 他的眼睛都哭肿了,虽是守住了泪水,可身子还在一颤一颤的。 张安世忍不住舒口气道:“吓我一跳,差点教我尿不出。” 李景隆:“……” 李景隆还想说你吓我一跳。 不过鉴于他现在的处境,他这堂堂国公,居然认错:“是我的错,我不该在此。” 张安世道:“陛下骂你,是为你好。” 李景隆嘴蠕动了一下,没说话。 张安世道:“你方才不该这样的奏对。” “嗯?”李景隆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你这样奏对,只会令陛下怒气更盛,迟早有一天,陛下压不住火气,就要夺了你的爵,将你圈禁起来,到时就万事皆休了。” 张安世说的可不是假话。 历史上,朱棣越看这个家伙越不顺眼,许多人猜测朱棣的心思,于是一面倒的弹劾,最后的结果就是,李景隆被夺爵圈禁! 当然,在圈禁的过程之中,李景隆打算硬气一回,他打算绝食,可在绝食了十天之后,他又想开了,大吃大喝的,居然又多活了二十年。 此时的李景隆一听这些,显然张安世说到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担忧,于是汗毛竖起,打了个冷颤。 张安世笑眯眯地道:“你叫我一声哥,我教你一个方法,保管有用。” 李景隆不带半点犹豫的就道:“哥。” 张安世:“……” 这家伙不讲武德啊! 原本张安世只是调侃几句,可这家伙还真有点……不要面子。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看在岐山王的面子上,我便教你如何应对吧,待会儿……” 张安世低声在李景隆耳的边说了几句,李景隆听罢,打了个寒颤,眼带惊惧道:“这……这……会不会砍我脑袋。” 张安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道:“你爱信不信吧,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教你。” 说罢,摇摇晃晃的,又回到大帐中去。 此时,大帐里的气氛很好,大家依旧还在把酒言欢。 成国公吹嘘着他当初在靖难战场上如何突入敌阵。 淇国公说他如何排兵布阵。 朱棣哈哈大笑,说自己当场射杀几个南军探马的事。 魏国公徐辉祖只觉得他们很烦,于是一脸嫌弃地默默喝着闷酒。 朱棣道:“古来统帅,最紧要的还是能洞察贼情,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这洞察二字而已。张安世啊……” 张安世道:“在呢,在呢。” 朱棣道:“你已经是大儒了,最近在国子学里做什么?” 张安世道:“教人读书。” “朕听说你很用心。”朱棣赞许地道:“这就很好,没有枉费朕栽培你,不过……舞文弄墨当然也算是本事,可大丈夫在世,哪里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般的痛快?” “以后你要向这些叔伯们多学一学,咱们上马杀贼,下马排兵之事,江山代有人才出,咱们这些人迟早会老,可这大明江山,却还要靠人来守啊。” 张安世此时也有些喝酒上头了,他们会吹牛逼,我张安世上辈子二十年键盘侠的功力,我怕过谁。 于是张安世道:“说起统帅大军,我确实没有啥经验,可要说到洞察力,不是小弟……不,不是臣吹嘘,我这一双眼睛,可准的很!京城三凶,不对,是朱勇、丘松几个,陛下是晓得的吧,他们都是将门之后,打小便熏陶,可以说,他们也算是人中龙凤。”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为啥他们对臣如此敬仰,还要呼臣一声大哥呢?难道只是因为臣带他们炸茅坑……” 朱棣勐地眼珠子瞪大:“那张軏炸茅坑,果然是你教的!入你娘!” 张安世连忙道:“不,不对,臣……臣有些吃醉了,好吧,就算退一万步,假如当真是臣所为,可臣要表达的意思是,他们更钦佩的是臣洞悉军情的实力,陛下信不信……臣今日敢在这里放一句话,一月之内……” 张安世喝了酒,有人喝酒脑子跟浆湖一般,而有人喝酒,却勐地脑子里格外的清明,张安世想起一件事来,便道:“成山卫会被海上的倭寇袭击。” 朱棣听罢,只是冷笑。 淇国公丘福则是道:“陛下,你可听清楚了啊,他自己承认的……以后俺儿子……” 张安世道:“世叔,咱们要有格局,我们现在在说军情大事。” 丘福道:“老子说的是你带坏俺儿子。” 朱棣大为头痛:“好啦,好啦,都不要吵啦!”随即又道:“成山卫?” 他看向成国公:“成山卫……不是在山东吗?那儿近来有倭患?” 朱能道:“五军都督府没有接到这样的奏报。” 朱棣便看向张安世:“军国大事,你可不要乱说,你是如何判断的?” 张安世心里说,我能告诉你,我特么的是上辈子看到了一件历史趣事,当时有一股倭寇,袭击了朝鲜国,俘获了许多朝鲜国人,最后这倭寇挟持了这些朝鲜匠人一路到了成山卫,想要发动袭击,结果船上的朝鲜国人见机跳海,一路游到了岸上,最后被朱棣送还给了朝鲜国,此后那半岛人,根据这些人的事迹,大书特书。 不得不说,半岛人吹牛逼的本事比一般人强,鸡毛蒜皮的事,他们总能吹嘘得荡气回肠。 不过这一次袭击,成山卫的损失也很惨重,张安世觉得应该进行一次预警。 此时,朱棣眯着眼,打量了张安世一眼,便道:“军机大事,自有五军都督府管辖,你可以往过往的事迹上吹嘘,朕不加罪。” 大概是喝酒壮胆,此时的张安世没有半点退缩,道:“臣没有吹嘘啊,臣的意思是……陛下可派一骁将,前去加固一下防卫即可。” 朱棣低头喝酒:“你这小子,喝了酒便不晓得自个儿是谁了。” 他又沉吟片刻,看向一旁的丘福道:“朕命张辅巡边,他现在到哪里了?” “前日才走,只怕现在经了镇江。” 朱棣沉吟道:“让张辅至山东时,稍作停留,在成山卫驻守一些日子。” 丘福看了张安世一眼,便又看着朱棣,脸色慎重地道:“陛下真信他的鬼话?” 朱棣道:“你儿子也信!” 丘福:“……” 朱棣又道:“其实朕也不信,这事听的太玄乎,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倭寇虽是小患,可若真袭了成山卫,教我大明遭受了损失,朕的面子往哪里搁?” 丘福再不好说出半句反驳,便应道:“臣待会儿就命人加急去给张辅传信。” 朱棣此时却是道:“曹国公呢,曹国公躲哪去了?” 张安世心里滴咕,果然又到了虐曹国公的时候了。 一旁的宦官道:“就在帐外头。”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朕教他滚出去,反而顺了他的心意,他巴不得躲起来。朕一想到岐山王竟有这样的儿子,就替岐山王难过,命他入帐来。” 于是没多久,那可怜的曹国公李景隆又被唤了来。 李景隆拜下道:“臣……” 朱棣骂道:“六十万大军,六十万大军啊,六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就你这般人,也可为帅……” 李景隆吓了个半死,他匍匐在地上,眼睛还是红肿的,一时有些崩不住了,想要哭出来。 深吸一口气,李景隆却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张安世。 随即鼓起勇气道:“其实那一仗,臣没有出错。” 此言一出。 帐篷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朱棣抿着唇,目光森然。 他死死地盯着李景隆:“你说什么?” 在朱棣那如冰刀一般的目光下,李景隆的心头早就吓的心惊胆跳,但想到张安世的话,还是鬼使神差地努力压下了心头的惊惧,战战兢兢地道:“臣没有出错。” 朱棣勃然大怒,声音越加的冷然:“是吗?” 李景隆握紧了已经冒出冷汗的手心,道:“白沟河之战,陛下率军沿着苏家桥循河前进,十万军马,尚未展开……而臣的应对方法则是命先锋官平安在苏家桥一带进行袭击,打乱陛下的部署,陛下,当时北军是否损失惨重,北军的军马差一点断为两截?” 朱棣一愣,从前的时候,李景隆是绝对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却听李景隆又道:“到了次日,陛下率军渡河而战,而这个时候,臣命六十万军马已然展开,于是又命平安所部攻击北军陈亨所部,北军又败!” 朱棣沉默了,他开始认真地听李景隆分析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的得失。 李景隆继续道:“而臣当时的布置是,趁北军渡河,命平安部袭扰,又命瞿能部勐攻陛下前军,而臣亲率中军,绕至陛下的后队,采取进攻。” “敢问陛下,如此三面夹击,而陛下的军马却被河水断为两截,难道臣居中调度,重用平安、瞿能此二将,而这二人,战果也十分丰硕,难道其中有什么错误吗?敢问陛下,若是亲领这六十万军马,又能采取什么更好的方略?” 朱棣下意识地低头沉思。 李景隆的战术不算出彩,可某种程度而言,从统兵的角度,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错误。 毕竟这是六十万大军,南军占有很大的优势,在占有巨大优势之下,不可能玩兵行险招这一套。 见朱棣无言。 李景隆又道:“可以说,白沟河一战,臣所率的军马,至少绝大多数时候,都占有巨大的优势,北军损失惨重,陛下……当时折损了不少军将吧。” 说到这里,李景隆心里的紧张也放松了一点点,叹口气道:“可是……此战的得失之中,臣没有预料到两个情况,其一,是万万没有想到,陛下竟会亲率数千精兵,突然脱离了自己的中军,对瞿能所部采取突击,这其实是整个南军都没有想到的,臣没有想到,平安也没有想到,瞿能更是没有想到。” 帐中众人亦是不知不觉地认真听完李景隆的分析,如今仔细想了想,似乎也觉得颇有道理。 朱棣点头,腰杆子也挺直了,突然采取凌厉的攻势,这确实是朱棣的神来之笔。 但凡主帅,都是坐镇军中,被无数军马拱卫,谁能想到,堂堂北军统帅,居然直接打头阵,投入自己最精锐的亲兵,直接去攻击当时南军立下无数功勋的瞿能所部的。 这里头的风险极大,稍有一丁点的差池,朱棣便要死在乱军之中。 可以说,朱棣这是亲自上马,打了整个南军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点,朱棣红光满面地道:“当时朕三易其马,失尽挥剑作战,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能在这一次突袭之中活下来,也实在侥幸。” 李景隆一直都在暗暗地观察着朱棣的变化,发现朱棣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很骄傲。 于是李景隆趁热打铁道:“而南军兵败的第二个缘故,乃是突然生出一场怪风,这怪风竟将臣的帅旗折断,于是全军相视而动,都以为中军不保,再加上陛下击溃了瞿能所部,三军惶恐,原本一场大胜,转眼之间天翻地覆,全军溃散,兵败如山倒,而臣……见机不妙,自也南逃。“ 李景隆道:”陛下啊,这打仗打的好端端的,谁会想到,这帅旗还会吹折呢……陛下总说臣无能,试问陛下,臣排兵布阵,并未犯下兵家之忌,所选用的将领,也都是骁勇之辈。可终究还是大败,败军之将,固然不敢言用,可臣尽力了啊。” 这些话,李景隆以前是不敢说的,毕竟这话犯忌讳。 可现在,李景隆豁出去了。 张安世在旁冷不丁地道:“好奇怪,这帅旗好端端的被吹折了,莫非这就是天数吗?” 朱棣沉默。 而李景隆话已说完了,心里又忍不住开始惶恐不安起来,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朱棣的反应。 朱棣似乎在回想着那一场格外灿烈的战役,随即,大笑:“哈哈……这话说的没错,你这主帅,确实不能临机应变,可朕若有六十万军马,如此大的优势,也断会依此排兵,至于此战中总总变数,也确实难料。” 见朱棣突然高兴起来。 早已被冷汗浸透了衣襟的李景隆,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丘福等人细细一思量,也不由的赞叹:“当初若非陛下亲自突击,以孤军杀入南军军阵,我等必死无疑。” 朱能也跟着道:“今日想来,那一场怪风还真他娘的古怪,这好端端的,怎的平地起风,难怪姚广孝那大和尚说陛下有九五之相,陛下这是自有天助啊。” 朱棣越听越加痛快,捋着自己的长髯,又是大笑:“朕当时血气上涌,便直接带人上了,阵斩三将,所杀的南军士卒无以数计,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只晓得事情紧急,杀过去便是了。” 张安世道:“陛下勇冠三军,臣高山仰止,真可惜……那一战陛下的英姿,臣不能亲见。” 朱棣大喜:“喝酒,喝酒,有啥好吹嘘的,朕身经百战,这样的事,经历得多了。” 一下子的,众人都心情高涨起来,愉悦地痛饮。 朱棣便瞥一眼李景隆:“不必跪着,今日是教你来喝酒的,你坐回去,今日不醉不休。” 李景隆一听,心中大喜,没想到今日陛下居然对他不错。 他忙起身,匆匆到张安世的身边跪坐下,心里说不清的感觉,好像劫后余生一样。 从前朱棣骂他,他只说自己该死、无能,表现得很窝囊。 却不知道,朱棣一见他这窝囊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今日表现不同,他直接大着胆子还原了战争的全貌,表面上,他作为南军统帅,与当今的皇帝为敌,可显示自己没这么窝囊,某种意义,其实是抬高了朱棣啊。 你总不能说,陛下当初是在跟六十万头猪对战吧,那不等于是说,朱棣的皇位是充话费送来的吗? 李景隆只有越吹嘘南军的强大,任用的将领多骁勇,自己的布置如何密不透风,其实对胜利者朱棣而言,反而是一件吐气扬眉的事。.. 此前,李景隆显然没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天天被虐。 现在干的事就是吹牛逼,反正瞎几把吹就是了,那把自己吹嘘得越厉害,越彰显朱棣的赫赫武功。 看着手中的酒杯,李景隆的眼眶里,居然又开始有泪水打转。 太不容易了,他娘的……本国公从前真蠢啊,怎么就只顾着装怂呢? 于是,他夹了一块肉给张安世。 张安世吃了。 李景隆用老。鸨子看嫖。客的眼神,和蔼可亲地道:“吃慢点,别噎着了。” 张安世露出微笑道:“噢,来,我们喝一杯。” “好的……”李景隆压低声音:“哥,俺先干了。” 张安世觉得这人能处,因为他不在乎面子。 一饮而尽,李景隆又低声道:“哥,俺家有许多美姬妾。” “啥意思?” 李景隆打量张安世:“哥若是喜欢,俺送去给哥健健身。” 张安世:“……” 李景隆趁着朱棣等人推杯换盏,不亦乐乎的功夫,又道:“瘦的,肥的,高的,矮的,老的,小的,俺都有。” 张安世正襟危坐,道:“我不好此道。” 李景隆有些遗憾,又不由得道:“哥喜欢点啥,蝈蝈?宝马?男子?” 张安世扶着额头,假装自己醉了,脑袋耷拉着,作不胜酒力状。 李景隆又有些遗憾,却也只能继续喝酒。 这酒水喝到最兴头的时候,朱棣朝李景隆道:“南军的将士……不少人战死,可他们当初也是听了建文的蛊惑,此非他们的罪责,你为当初南军统帅,当代朕去祭祀他们,免使他们忠魂不安。” 李景隆听罢,忙道:“臣遵旨。” 张安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只晓得朱棣这些人,喝酒太狠,一群糙老爷们,躲在军中大帐里,喝酒吹牛逼,张安世实在无法理解有啥意思。 当夜宿醉,次日清早,张安世还在宿醉的睡梦中,徐钦却来了。 被张三叫了起来,张安世只好忍着不适,穿戴好,便去主厅见徐钦。 第九十七章 捷报 等到张安世见着人的时候,便皱着眉头问徐钦道:“你来做啥?” 徐钦见到张安世就很高兴的样子,带着笑容道:“俺姐姐昨夜见阿父醉醺醺的回来,才知道张大哥你也去喝酒了,她说你酒力肯定不成,咱们徐家有祖传的醒酒汤,叫我亲自带来给你,喝了便不头痛啦。” 张安世道:“我张安世的酒力,说出来吓死你,醒酒汤在哪儿,我尝两口。” 这醒酒汤的效果还成,主要是不苦,甜滋滋的。 徐钦兴冲冲地道:“张大哥,你看我大清早就给你送来了醒酒汤,我对你多上心啊!张大哥,你们还缺人吗?我觉得我可以做四凶。” 张安世拍他脑袋:“四凶?现在这个已经过时了,我们现在是大儒,京城五儒,听说过没有?哎,你真傻,吃屎都没赶上热乎的,赶紧回家,不要在外闲逛,噢,对啦,和你阿姐说,多谢。” 徐钦顿时整个人显得怏怏不乐起来,却还是乖乖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觉得迟早张安世会被他的赤诚所感动。 张安世在家歇了一日,到了傍晚,李景隆居然来了。 他一见到张安世,显得很兴奋。 “今日陛下下旨,将一个御史调去做了知府,哈哈……那御史平日里没少弹劾我,哥,陛下开始喜欢我了。” “喜欢个屁。”张安世道:“至多只是不讨厌而已。” 李景隆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是是,不过这对我而言,就是喜欢。” 说罢,他居然又开始抹眼泪,哽咽道:“你不晓得这两年,俺过的是什么日子,是生不如死啊,俺睡觉都不安宁,就怕什么时候陛下想起我,将我砍了。我倒也想死,我爹是天下赫赫有名的李文忠,追亡逐北,军功赫赫。可我就是拍死,我胆儿小,就想苟活着。” 张安世叹口气道:“换我是你,我也一样。” 这不是安慰他,这是大实话。 上一辈子的张安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虽然直到年近中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在这一世,他之所以能风生水起,一个是因为是有个太子姐夫,另一个是因为他有两世为人的经验。 可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只想混混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毕竟似朱棣和朱能、丘福这一类人,动不动就嗷嗷叫拿着刀片子想到处去砍人的人是少数,只是一小撮。 所以张安世并不鄙视怂人,只要不搞赌毒的,都没啥可鄙夷的。 李景隆发现张安世说话很好听,从张安世那儿得到了安慰,便一再拜谢,方才告辞回去了。 张安世次日清晨,又如往常一般,去了国子学。 这几日,顾兴祖的进步很快,甚至可以用神速来形容。 他几乎已经将四书五经背熟了。 接下来,就是不断的背诵当初解缙一些考官从前的文章。 反正瞎几把背就是了。 江西的文风有其特点,而此次的考官几乎都是江西人,要合他们的胃口,消化掉他们的文风至关重要。 杨士奇看着,却很担心,他将张安世拉到一边,道:“恩公,这样的学,有用吗?何况……只这样……如何能真正学到学问?” 张安世便道:“那我问你,这四书五经,难道就真正有用吗?杨侍讲莫非是靠四书五经办事?” 杨士奇毕竟是儒生,祖师爷是孔圣人,一听张安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四书五经无用,顿时有点急了,道:“还是很有用处的。” 张安世不慌不忙地道:“愿闻其详。” “读书可以明志,读书可以明理。” 张安世便冷笑道:“读书还可以知道很多大道理呢,可大道理又有什么用?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话有道理吧,可真正有几个肯吃苦?肯勤学的,真有这样肯吃苦耐劳的,不听这样的话,难道就不肯吃苦耐劳了?在我看来,这些话句句都很有用,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可有道理有什么用?我学了一辈子的道理,可我不还又懒又馋吗?” 杨士奇:“……” 张安世接着道:“一个人是否厉害,并不在于他真的学到了什么大道理,而在于他是否真正找到了学以致用的方法,就比如说杨侍讲吧,杨侍讲学四书五经,许多儒生也学四书五经,可绝大多数儒生,学了和没学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会做几篇狗屁不通的文章之外。可杨侍讲行事谋划,却比他们高明十倍百倍,由此可见,问题的关键在于人,而不在于大道理。” 杨士奇道:“恩公这番话,过于极端了,杨某认为……圣人之学……” “圣人之学,知道即可,但是不能去深究,学了圣人之学的目的,不是拿圣人之学去做事,而是心里有了基本的道德观,圣人在的时候,也没指望教人如何去做事,只是提倡礼仪和风气,所以他有三千弟子,有教无类。可后世的儒生们呢?” 这些话,张安世是不敢对其他的儒生说的,因为他怕痛,怕他们打破自己的脑袋。 可杨士奇不一样,杨士奇比较讲道理。 于是此时,张安世继续道:“后世的儒生,竟将圣人的学问,当成了为人处事的方法,这叫好的没有学到,偏又学到了坏的。圣人提倡有教无类,那我来问你,现在的读书人,肯俯下身去教育士农工商吗?还不是一个个抱着学问,当作自己的独门秘籍,拿来当做官的敲门砖,借着圣人的学问,来当作自己有别于芸芸众生的资本。” “由此可见,当下的儒生,都是假的儒生,他们和圣人八杆子打不着,我看丘松都比那些人距离圣人近一些,只有丘松有事真敢上。” 杨士奇苦笑道:‘此言未免偏颇,其实也有许多德高望重之辈……” 张安世道:“德个鸟,抱歉,我骂人了,这是跟一个长辈学的。” 顿了一下,张安世便又继续道:“就说这科举的八股文,你若真将这当作目的,那便是蠢儒。真正聪明的人,当它是工具,既然做官需要八股,那就研究八股,把它揉碎了,分析出怎么写好,将来做进士即可。它和农人的耕具,和匠人的锤子,和渔夫的渔网没有什么分别,当我们将其视为工具的时候,并且能将这工具应用好,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有才干的人。” “而有的蠢儒,将此作为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那么这样的人,就算文章作的再好,也不过是个蠢儒罢了。” 杨士奇这一下子是真急了,直接破防,他不允许有人这样侮辱自己心目中的白莲花:“恩公此言,愤世嫉俗,恩公身上,颇有魏晋之风。” 众所周知,魏晋之风是骂人的话,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被人骂魏晋之风,大抵相当于说你是傻叉没分别。 张安世没听出杨士奇拐弯骂人的意思,不过听到这个别致的形容,居然乐了:“魏晋之风好就好在他们懂得质疑,蠢就蠢在他们除了质疑之外啥都不会干,一个人啥都不会干,这不成废物了吗?” “偏偏这些人,却还出自高门,受无数人供养,我很鄙视他们。” 杨士奇叹息,他算是彻底的服了,因为张安世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跟张安世交流,有时候确实挺累的,因为他真的满嘴跑火车。 杨士奇终究忍不住道:“你这样说,是不是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张安世道:“杨侍讲,你急啥?” 杨士奇听罢,勐地一醒悟。 对呀,我急啥,我有啥好急的?恩公他又不是儒生,我不该和他辩论。 而且,他还是个孩子啊,少年叛逆,不是正常的吗? 深呼吸。 杨士奇努力地挤出微笑:“杨某没急。” 张安世平静地道:“你就是急了。” 杨士奇很快发现,张安世开始把他从纯粹的学术讨论,拉到了撒泼打滚的层次,不出意外,他可能会被恩公用丰富的撒泼打滚经验把他按在地上暴锤。 他是极聪明的人,立即一转话锋:“杨某的意思是,圣人所推崇的礼义廉耻难道也弃而不用吗?若无礼义,那么与蛮夷又有什么分别?” “我没说没用。”张安世道:“我的意思是礼义廉耻,终究只是一个人的良知罢了,人靠有良知是不成的,更不能成日将人的良知挂到嘴边,作成无数无用的文章。而应该秉持着自己的良知,也就是圣人所谓的礼义廉耻,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唯有这样,知行合一,方才可以塑造出一个完整的人。“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有的人,将这良知当作了一切,这怎么能行呢?” 杨士奇一听,身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他震撼了。 他所震撼的,不是张安世对圣人不敬,而是实在离经叛道。 你不喜欢圣人没有关系,因为你可以不做儒生。 但是你歪曲圣人的本意,将圣人的道理推翻,这就不能容忍了。 最终,杨士奇只在心里默默地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他不想和张安世争辩。 “知行合一……可笑……一个少年……懂个什么。算了……毕竟是我恩公,我不应该腹诽他。可是……他这样继续走歪路,真的很令人担心啊,这样下去他会很危险的。” “唔……知行合一……” ………… 准备奉旨巡边的张辅,接到了新的旨意。 竟是让他直接取道山东,往成山卫。 张辅对于这样的旨意,非常费解。 毕竟只是山东的一个卫所,却需他大张旗鼓地前往。 可是旨意里没有说明缘由。 虽然满心疑惑,张辅也只好乖乖地取道山东。 等到抵达成山卫的时候,张辅首先就发现了这里十分松懈。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山东并非是边镇,这地方也没啥外敌,而大明的军卫,在天下太平的时候,是以农垦军田为主业的。 所以这里的官兵,很好地化身成了农夫,将这土地照顾的井井有条,有模有样。 以至于当地的指挥张宽听说居然有五军都督府的钦差来此,而且这个人,还是荣国公张玉的儿子张辅,顿时大感荣幸。 他认为张辅是来巡视军垦情况的。 因此,非常愉快地领着张辅在卫所附近转了一天,介绍了军垦的现状,还有今年开出来的一些荒地,又亲自下田,示范了一下垦荒的情况,然后喜滋滋地拿出了一些蔬果送到张辅面前,表示这是成山卫亲自栽种的,非要张辅尝一尝不可。 “张将军,你看……咱们成山卫的梨瓜不错吧,不是俺吹牛,这梨瓜……别的地方都没有咱们成山卫种的好,咱们金山卫的兄弟,都是种瓜的好手。” 张辅吃得很惬意,当然惬意归惬意,吃完了,他就翻脸了。 他冷着脸道:“陛下命为来巡视军情,尔等却成日只晓军垦种瓜,莫非将军卫的职责都忘了个干净吗?” “啊……”张宽没想到这个时候会被背刺,嘴巴张得有鸡蛋大。 “我奉旨而来,便是要加强此卫防务,现在传令下去,所有的军寨,全部修葺边墙,口岸处,要加紧巡查,还要设置陷阱,除此之外,武库中的军械,都要重新整理,挑选出无用的。所有的将士,统统回到自己的岗位,枕戈待旦。” 张辅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干什么都很仔细。 张宽无奈,只好应下。 就这么半个多月过去,在张辅的监督之下,整个边山卫焕然一新。 其实这些军将,大多都是当初跟过蓝玉亦或者是朱棣,亦或者是李景隆上过沙场的精锐,是真正上过战场的。 虽然这些年刀枪入库,可毕竟本事还在,因此只要张辅抓一抓,便可立即重新恢复战斗力。 明初时期的卫所,与明中后期的卫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张宽,当初是在大漠之中杀过鞑子的,真正靠军功爬上来的人,此时也表现出了一个军将的素质。 只是他心里有疑惑,好端端的,就这么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咋突然朝廷一下子关心上了? 这不军垦了,来年的军粮咋办。 一开始,他心里有疑问,还忍着憋着,可到后来,他还是憋不住了,便寻张辅:“张将军,这五军都督府,到底搞什么名堂?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张辅居然直接地道:“我也不知道五军都督府是什么意思。” 张宽:“……” 张辅依旧摆着他那张略带严肃的脸道:“我只晓得,这是陛下亲下的旨意,陛下亲自布置!” 此言一出,张宽便肃然起敬,额的娘啊……陛下都出来了。 那还有啥说的,他老人家说啥就是啥呗。 又过了数日,张辅也觉得烦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挑灯,修了一份奏报,说明了边山卫的情况,教人送去五军都督府,转呈皇帝阅览。 可就在这一个夜里。 一切如常。 张辅已经躺下,几乎要睡去。 却在此时,不远处的水寨突然传出梆子声。 这是有敌来袭,示警的声音。 张辅大惊,顿时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这里,如何有敌袭? 他甚至有些后怕。 若是照此前边山卫的状态,若是有敌袭,只怕也不能及时发出警示。 更庆幸的是,他早有准备。 于是立即披挂,按刀而出。 他的亲军在外头,早已枕戈待旦,一个个全身披挂,紧急集结,众人举着火把,按着腰间的刀柄,随时待命。 张辅本就清冷的脸庞,更显得肃然,大呼道:“张宽在何处?” “将军,张指挥使已率人驰援水寨。” 张辅眼中带着赞许,道:“这也是一条好汉子,农垦是一把好手,真拼命的时候,倒也迅捷如风。随我来,往东寨集结。” 当夜,火光冲天,厮杀四起。 数不清的兵马至各处厮杀。 而冲上沙滩的人,其实也是懵的,他们本是想袭击,谁晓得……好像自己被人袭击了一般。 无数的军马展开,边山卫的将士们在夜空之下奋不顾身。 此时天子乃是永乐,谁都晓得,当今皇帝最了解军中的情况,你真拼命,他真舍得给赏的。 张辅更是带着自己从南军来的亲卫杀得兴起,直接将登陆的大股海寇捅穿。 随即,张宽率一队军马杀至,将水贼合围。 又有水寨中的军船出发,直袭海中停泊的贼船,当下无数火箭照亮夜空。 这一战,直接厮杀到了拂晓。 拂晓之后,沙滩上到处都是尸首,滩涂似乎都已被血水染红了。 海面上,数十艘海贼的舰船,除了逃亡了一部分,其余的通通起火。 张辅率人点检。 随即,那张宽一脸疲惫地出现,道:“昨夜袭营的,竟有一千七百贼人。” “未必有这么多。”张辅道:“除海贼战兵,怕也有多数是被海贼裹挟而来的。” 他观察仔细,瞧了地上有一些衣不蔽体,甚至连武器都残破的人一眼,而且他们的装束,与那精锐的海贼完全不同。 张宽此时则道:“这大洋之上,怎的会有这般大规模的海寇,他们好大的胆子。” 张辅道:“不管怎么说,总算万幸。” 张宽则是忍不住感慨道:“这是实话,倘若咱们没有重整军备,当真要被他们袭了,张将军,这陛下……咋还料事如神了?” “我照实说,若非陛下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只怕今日……边山卫要吃大亏,俺这老骨头也要交代在这里了,甚至边山卫被攻破也不无可能,一旦此地被攻破,教他们长驱直入四处劫掠,这方圆百里的百姓,只怕要吃天大的亏。” 张辅心里其实也很是震撼,说实话,这样料敌先机,让这学了半辈子排兵布阵的他,都觉得毛骨悚然。 于是张辅也禁不住地道:“陛下实在圣明啊。” “报功,报功,赶紧报功。”张宽兴奋地道:“也不必报咱们的功绩,咱们算什么东西,陛下这神鬼莫测的本事,才教人惊叹,服了,俺算是服了,俺这一辈子,便是做陛下的忠狗也甘愿。” 张辅看着兴奋地搓手的张宽,心里想,想做陛下的狗……只怕轮不上呢。 不过他也大为振作:“你说的有理,此次虽只是斩杀了海贼,可对边山卫而言,也是一场大捷,这样的功劳,现今可罕见。” 二人商议定了。 便开始凑一起,琢磨着如何报功。 旨意是皇帝下的,他们是出力的人。 所以这个时候,但凡懂事的人都晓得,不能窃取皇帝的功劳。 因而,要大大地渲染这一次若无旨意提前警戒,会造成如何可怕的后果。 免不得,也要渲染一下这些海贼的实力。 张辅虽然为人严肃,却不是死脑筋的人,况且他久在军中,当然也晓得里头的诀窍,比如明明是一千多人,你四舍五入一下,说贼势甚大,隐有巨大之势,这很合理吧。 至于此番的人头,确实是不少,足足一千多个,已算是一场了不起的战役了。 张宽则在旁添油加醋地道:“还得加上,咱们张将军指挥若定,亲斩贼酋!” 张辅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摇头:“不必。” “啊……这……张将军……” 张辅道:“我乃名门之后,就算没有功绩,这辈子也足以封侯拜相,下头的将士们杀贼实在辛苦,这敌酋的脑袋是谁砍下来的便算谁的,还有张指挥使亲临战阵,斩杀海贼无算,这一条也要算上,家父曾教导过我,冲阵时要勇悍一些,分功时需谦让一些。” 张宽听罢,不禁大为佩服:“哎……恨不能亲见荣国公风采。” 当下,又点检了缴获的舰船,以及一些海贼的俘虏,教人快马送捷报往京城。 至于其他的……则慢慢送去。 只是,在送捷报的快马要出发的时候,张辅却是突然对张宽道:“瓜,去采摘一些瓜来。” “啥?张将军想吃吗?”张宽不明就里。 张辅摇头道:“此番报功,同时也送一些卫中的梨瓜一起去吧,这是告诉陛下,边山卫瓜种的好,杀贼也利索。陛下想念北地,让他尝一尝咱们山东大瓜,他定大悦。” 张宽听罢,浑身飘飘然的,却心悦诚服地对着张辅翘起大拇指:“虎父无犬子啊。” 虽然只短暂相处,张宽却发现,眼前这个少将军,无论是情商,还是智商,以及勇武,都是一等一的,自己他娘的混在这边山卫里做一个指挥,原本还以为屈才,现在才晓得,他是连给人提鞋都不配。 于是当下立即让人采摘了几个大瓜,教人八百里加急,通过急递铺火速送京。 ………… 这几日,杨士奇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自打恩公开始离经叛道,让杨士奇察觉到了危险。 他觉得恩公不能继续再在这错误的道路上走下去了。 那些话,和他说说倒也罢了。 一旦和其他人说了去,谁晓得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士林虽然只是一群儒生们组成。 可他却是很清楚,这万万千千个儒生组成的士林,他们所隐藏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旦真把一个群体惹急了,不说其他,单单各种歪曲,都足以让恩公在千百年之后,成为人尽皆知的小丑。 读书人,你也敢得罪的吗? 正因为如此,杨士奇希望通过自己渊博的知识,将恩公引回到正道上来。 什么知行合一…… 真是胡闹。 于是他开始冥思苦想。 每日瞎琢磨怎么针对这知行合一,进行批判。 可越瞎琢磨,反而觉得有点怪怪的。 因为……有些玩意,你不能深思。 比如知行合一这东西,分明和理学的格物致知背道而驰。 前者强调了动,后者强调了静。 可杨士奇太聪明了,聪明到通过短短几个字,立即开始散发出了许多的东西。 如此一来,这就变得可怕了,因为他自己开始分裂,彷佛脑子里有两个小人,不断地在进行搏斗。 张安世很关心他,看他眼袋很深,脸色苍白,说话的时候,甚至经常失神,记忆力好像消退了的样子,明明刚才说的话,下一刻就忘了。 张安世急了,拍他的肩道:“最近是不是肾不好?杨侍讲啊,我们要节制啊,克制自己的欲望,才能长寿,长寿方才能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要不,我想想办法,给你寻一个方子,滋补一下,你放心……我这方子可灵了,朱勇他们三个吃了都说好。” 一旁的朱勇三人,正在寻找趁手的家伙,想好好地和正义堂里唯一的弟子讲道理。 这时听了这话,朱勇脸都绿了,整个人都一下子激动了:“俺……俺没吃……大哥别乱说。” 张安世瞪他一眼:“这叫名人效应,你知道不知道,谁管你吃不吃,说起吃,你这家伙平日里就知道吃,我要批判你。” 朱勇听罢,悻悻然的跑一边去。 杨士奇脸上还是呆滞,他好像想到了一点什么,可又好像啥都没想到。 最终苦笑:“多谢恩公美意,恩公方才说我什么来着?” “没什么,没什么,你当我没说过。” 杨士奇:“……” ……………… 第一份张辅的奏报送到了五军都督府的时候。 此时,三个都督正在办公。 他们对于张辅还是很关心的,这是老兄弟张玉的儿子,而且是最有出息的那个,至于那个张軏……哎……一言难尽,听说现在又去做什么名儒了。 淇国公丘福亲自拆了奏报,大抵看了看,皱眉。 随即,拿给成国公朱能传阅。 成国公朱能又拿给了武安侯郑亨。 郑亨最近人缘不好,他自从大病初愈之后,大家也不爱搭理他。 尤其是朱能,几乎将嫌弃写在了脸上。 郑亨很小心翼翼,看过了奏报之后,也皱眉起来:“边山卫那儿,张辅是不是呆的时间太长了?区区一卫之地,让他在那呆得太久,只怕要耽误了巡边的事。” 朱能叹气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估摸着张辅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又不敢直言。哎……张辅是俺看着长大的,真是个好孩子,很像他爹,讲义气,不像某些人。” 郑亨:“……” 其实很多时候,郑亨听到这些阴阳怪气的话,都想辩驳几句的,或者红着脸,干脆地捋起袖子来跟人干一架算了。.. 可最终他忍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丘福皱着眉头良久,思量过后,才道:“要不,咱们拿着奏疏去见陛下,说一说此事?” “张辅在外不易,总是让他驻留边山卫也不好,他是有心想借助这一次巡边杀几个鞑子立一些功劳,好教人晓得虎父无犬子的,这小子心里憋着一口气呢,若是耽误了巡边,只怕这小子心里头不舒服。” 事实上,丘福在数人之中,算是最为稳重的。 他对张玉的儿子感情也最深,历史上,张辅因为在南京城没啥功劳,还是丘福和朱能领着一干军将们跑去跟皇帝说,他是功臣之后,皇帝不必害怕封赏的时候让人认为赏罚不明,应该多给张辅机会,赐予张辅更高的官爵。 如今……丘福最知张辅的心思,相比于其他人的子弟,张辅也是最优秀的一个,他希望张辅能继承大家的衣钵。 至于其他人,甚至包括了他自己的儿子,哼哼…… “好。”朱能兴冲冲地道:“就这样干,皇帝若是不准,俺待会儿就故意生气,就说左也不听,右也不听,教他干脆将俺的脑袋砍了算了。可你们要记住啦,待会儿陛下真发怒了,你们要拦着啊。别给我又没义气!” 郑亨此时讨好朱能:“嗯嗯,我一定拦。” 朱能却眼一撇,看向别处,没理他。 既然商量好了,到了次日,三人便火速地入宫觐见了。 朱棣此时刚刚才见完了文渊阁大学士,一听三个都督来了,心情倒是不错。 一见到他们,却是绷着脸,故意骂道:“你们这三个家伙,想来讨朕的酒吗?娘的,正经事不干,就晓得打秋风。” 第九十八章 大捷 丘福三人行了礼,道:“陛下,臣等这里有一份奏报,想请陛下看看。” 朱棣坐下,倒没想到居然此来是为了公务,便朝一旁的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会意,取了奏报送到朱棣的面前。 朱棣看着皱眉。 “张辅来书信啦。”朱棣道:“这个小子还是这样,心太浮躁了,朕让他在成山卫等一等,他就心急了。” 丘福三人彼此交换了眼神,丘福道:“陛下,他乃忠臣之后,如今年长,却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劳,立功心切,这也情有可原。” 朱棣似乎也大抵能明白张辅的心理,便道:“是啊,他想要光耀门楣,不使他的父亲蒙羞,这些年来,小功劳有不少,也肯苦干,平日里排兵布阵还有骑射的功夫,也都打熬了不少,朕敢断言,将来他一定和他的父亲一样,必为我大明柱石。” 顿了顿,朱棣又道:“可他太急了,每日想着的,都是去边镇立功,这样也不好,他毕竟还年轻啊。” 丘福笑着道:“陛下,臣倒以为这没什么,当初陛下和臣等这样年龄的时候,不也如此吗?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是好事。” 朱棣将奏疏搁下,抬头看着丘福三人,道:“那么你们的意思是?” 如果只是为了拿奏报给他看,不必这样大张旗鼓,这三个都督一起来,肯定有其他的目的。 丘福道:“臣听说,为人尊长的,自当爱护自己的子弟,张辅想要立功,也是情有可原。臣以为……这也是理所应当。” 朱棣听罢,颔首道:“是啊,将来能统兵的,只怕只有这张辅了。朕对他有极大的期许。” 这也是实话,朱棣这方面的眼光还是有的。 这么多的子弟,他们的父辈一个个都是大功臣。 可说实话,如今他们的父辈们都已位极人臣,只是这些子弟呢,不成器者居多,就算偶有成器的,也没有将心思放在带兵上头,毕竟……带兵辛苦,兵法操略,也不是一般人能学的。 说到这里,君臣们的心思不由得暗然。 他们想起了当初自己冲锋陷阵的往事,想到了当初自己如何披挂,率领军马,如何横扫自己的敌人。 可他们终究都老了,可是后继之人却是寥寥。 “子孙们只想着享福,谁愿意像我们当初一样呢?”朱棣带着感慨,继续道:“人都说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坐天下,在朕看来,这是放屁,没有人给这些温柔乡里不肖子孙们戍边,没有人给他们扫清外敌,他们靠几本论语,靠几句之乎者也,江山就能稳固吗?这些狗屁话,朕听了便窝火。” 丘福道:“陛下息怒,臣等的意思是……还是下旨,令张辅及早动身吧,他既想在边关立功,便遂了他的心愿。” 朱棣眉一扬:“成山卫那儿,当真没有什么异动?” “奏报中说的明白,没有异动。” 朱棣颔首,叹口气,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道:“那就让五军都督府下令,让张辅往宣府去吧。” 丘福道:“遵旨。” 朱棣皱眉,不语。 见陛下怏怏不乐。 朱勇道:“陛下又咋了?” 朱棣笑了笑,道:“朕方才说的话,实在气闷啊,朕在想,我等百年之后,这天下,谁来守卫这大明的社稷?看来,肯尽心用命的也只有一个张辅了。” 这话确实让人沮丧,自打进了南京城,莫说那些子弟,便是许多军将,便都沉溺在这温柔乡中了。 可以想象,一旦到时候遭遇了外敌,会是什么样子。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希望毕功于一役,彻底消灭北元的残部,如此,子孙便不再受北方敌人的袭扰。可朕现在想来,这江山的外敌层出不穷,没有了北元,自会有鞑靼部,会有瓦剌,甚至还有前些年袭扰过我大明东南海疆的倭寇,将来,难道只凭一个张辅吗?” 朱棣所说的统帅之才,显然不只是有才能的人。 毕竟掌握重兵,掌杀伐征战,这样的人,不只需要有帅才,最重要的是……信得过。 张辅就是信得过的人。 至于其他功勋之后…… 丘福沉默片刻,道:“陛下,其实汉王殿下……” 说着,丘福拜倒,口里则继续说道:“臣知陛下对汉王殿下有所气恼,可论统兵,臣等这些老将,都是服气的。” 朱能听罢,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这丘福倒是真讲义气,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敢为汉王说话。 郑亨也不做声,他最近属于被重点打击的对象,自身难保,何况汉王那狗东西,还给他喂……一想到汉王,郑亨就觉得反胃,已经接近条件反射了。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居然没有生气,他皱着眉:“朱高煦这个小子,实在太湖涂了,哎……是个蠢人。” 顿了顿,朱棣才又道:“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随即,抬头看亦失哈:“锦衣卫那边,可有什么关于汉王的奏报?” 亦失哈道:“北镇抚司奏,汉王自回汉王府,便足不出户,每日深居简出,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似乎茶不思饭不想,送去进用的餐食,也没吃多少,听闻消瘦了许多。” 朱棣的脸色微微一沉,只道:“知道了。” 接着,朱棣看向丘福道:“你说的也没有错,汉王确实有好的地方,他能统兵,是个大将之才,可是啊,他心太大了,不自重啊。” 说到此处,朱棣也不禁感慨。 丘福道:“无论如何,汉王也是陛下骨肉,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这是割舍不掉的,汉王还年轻,终究……知晓顾全大局。” 朱棣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过几日,召太子和汉王来见,除此之外……将张安世也叫来,汉王若是能当太子和张安世的面前当众认错倒好,若是还冥顽不宁,朕绝不宽恕。” 丘福心里一块大石落定。 其实丘福已经不指望汉王做皇帝了,除非……当今太子如太祖高皇帝时期的太子朱标一样早薨。 可丘福毕竟和汉王有过命的交情,不能见死不救。 他自知在这个节骨眼,自己说这些话极大胆,甚至可能惹来猜忌,可若是不说,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当下,他哽咽拜下道:“臣……谢陛下。” ………… 顾兴祖的进步,可谓是肉眼可见。 这一点,就连杨士奇都不得不佩服。 他已可以默写解缙这些人的文章了,并且开始尝试着写八股文。 当然,水平很低。 写过一篇,就给杨士奇看,杨士奇做出评价,对照解缙等人的文章,哪一个地方好,哪一个地方不好,做出了批改意见之后,再打还回去,重新写。 顾兴祖十分刻骨,说是悬梁刺股都不为过,几乎每日都做文章至夜深,很多时候,也不回家,点灯继续作文。 一连过去许多日子,他的八股文已经勉强算过得去了。 可也只是过得去,大抵不过是秀才的水平。 张安世却没有放弃,继续加码,而且出的题越来越难,越来越刁钻。 顾兴祖觉得自己很可怜,他这辈子没有吃过这样的苦。 更可怕的是,他一人做题,却有京城五儒盯着他,连上茅房,外头都有丘松站着。 而一次又一次的解析,紧接着又是一次又一次的挥毫泼墨,顾兴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麻木了。 以至于连做梦,都在想着如何破题,如何承题。 而考题的难度加深,是他最是痛苦的,因为题目越来越怪,甚至张安世直接拿出了只有在明朝中后期才出现的截题出来。 这种截题,难度极大,最是考验考生的功夫,和明初时期较为简单的做题结构完全不同,完全是百年之后,考生们内卷之后的产物。 如果说明初时期的考题是小学的加减题,那么这截题就相当于是微积分了。 看到这题的时候,杨士奇都震惊了,因为他自己都不会做。 以至于连题目都看不懂。 直到张安世告诉他,这一道‘学而文为’,前头的学而,取自论语第一卷,学而不思则罔,而后一句文为,出自论语颜渊,即: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 一个题,两个出处,每个出处的意思又不同,但是你做题的,必须要满足这两个意思。 杨士奇直接瞠目结舌,愣愣地道:“还能如此?” “怎么不能?”张安世道:“在我看来,当下的科举实在太简单了,我们京城五儒……” 杨士奇打断他:“四……四儒。” “一个意思。”张安世道:“我方才说到哪了?对,我们教出来的弟子,当然要优中选优,要做就做难题,若是这样的难题都能解,那么那些简单的题便什么都不算了。” 杨士奇:“……” 杨士奇没想到,张安世已经变态到了这个地步,反正眼下这题,他自己未必能做出来。 却让顾兴祖来作? 当然,更让杨士奇惊为天人的是,张安世居然开始直接解构八股文。 他将优秀的八股拆解,最终分析出优秀的八股文的结构,于是,总结出了一大套理论。 什么倚注驭题之法,这种方法就是背熟朱熹的注解,然后大段大段的将朱熹的注解化用之后往文章里套,朱熹乃圣人,更是官方指定的圣人,这颇有点像后世的政治正确一个意思,你是黑人,又是同性恋,身体还有残疾,还得有抑郁症,同时还是有色人种,这些buff一加,谁敢反对你? 除此之外,张安世还总结出了‘顺逆之法’、‘流水之法’、‘虚实之法’、‘离合法’、‘对股法’、‘一滚格’、‘牵上搭下法’、‘包举法’等等做题法门。 总而言之,做题嘛,总结出了方法,等于就是找到了解题的应用公式,无论碰到啥题,应用公式一套,把做文章弄成填空题,再靠自己对四书五经以及朱熹经注的深厚理解,直接破题、承题。 杨士奇看得眼睛更加直了:“这样做文章……这不是……这不是开玩笑吗?做文章乃神圣事。” 张安世道:“做文章何时成了神圣事?杨侍讲,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明明是大家求取功名,是为了考进士。” 张安世觉得自己说出了最实在的大实话。 杨士奇则继续挣扎道:“可也不能这样做……” 张安世便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士奇:“杨侍讲啊,将来百年之后,人们自然会总结出这些经验,用这些东西来做文章的,咱们只是快人一步,先卷为敬而已。” 杨士奇:“……” 于是,顾兴祖开始每日作这种‘截题’,有时候两三天,也未必能破出一道题来,他每日苦思冥想,人几乎都要疯了。 即便这样的题能破题,可写出来的文章,也是漏洞百出。 可张安世却很高兴,又出新的截题,让他继续作。 杨士奇在旁只看得牙根疼,只为顾兴祖默哀。 又过了几日,张安世便被朱棣召入宫中了。 在午门外头,姐夫朱高炽在等着他。 朱高炽穿着衮服,郑重其事的样子,拍拍张安世的肩,道:“近来还好吧。” “好的很!姐夫呢?” 朱高炽皱着眉,他这段日子看着是有些消瘦了,这一场科举消磨了他大量的心力,举人们现在闹的依旧很厉害,百官之中也有人滋生出怨言。 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出现当初建文和洪武年间的情况,南方考生几乎占据科举所有进士名额,而北方士子只能铩羽而归。.. 一旦如此……必然又要大闹一场,而依着朱棣的性格,保不准会大开杀戒。 想到这些,朱高炽就心烦意燥,可对着张安世,却还是笑了笑道:“我们家张安世已做了博士了。” 张安世笑嘻嘻的道:“哪里,哪里,我觉得我学问还差了一点点,虽然胡俨师傅说我的学问比他还高,可我觉得我可能比他差一点点。” 朱高炽便没说话了。 张安世只好道:“陛下叫我们来做什么?” 朱高炽道:“陛下也召了汉王。” 张安世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就没了好心情,咬牙切齿地道:“这汉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夫你要小心。” “不要胡说。”朱高炽严肃起来:“他毕竟是本宫的亲兄弟,哎……只是不懂事罢了。” 张安世摇摇头,他无法理解朱高炽,却也知道一时难以改变朱高炽。 等到二人入殿。 朱棣已高坐在武楼里,便见汉王朱高煦也在这儿和朱棣说了一会儿话了。 朱高炽和张安世行礼道:“见过父皇(陛下)。” ………… 五军都督府。 自成山卫的快马火速至都督府衙堂之外。 此人不但背着一个竹筒装的密信,还有便是一个装着梨瓜的包袱。 “急报,急报,请都督速见。” 门口的兵丁不敢阻拦,一面往里报信,一面迎此人进去。 这人已是疲惫不堪,脚下踉跄,可双腿却没有停,很快,便入了大堂。 五军都督府,四个都督正高坐于此闲聊。 魏国公徐辉祖乃中军都督,另外又有左右都督,以及前都督丘福、朱能、郑亨三人。 他们本是聊的欢愉。 此时听到外头异动,四人都沉眉,一般这样的急报,十有八九是边关出现了紧急的军情。 当下,立即命人进来。 这成山卫的百户纳头拜下道:“卑下见过诸位都督。” “尔哪一卫的,有何军情?” 百户道:“成山卫遇袭。” 此言一出,四都督尽都色变。 他们彼此相顾,竟还真的有贼子袭击? 丘福豁然而起:“成山卫……在山东,也有贼子敢袭击?” “有大伙的贼子。”这百户道:“这是奏陈,请诸都督过目。” 说着,他取出了竹筒。 于是便有数吏将竹筒拆开,将里头一份奏报取出,随即撕了火漆,当面打开。 丘福的脸色,骤然晦暗不明起来。 他越看,眉头就皱的越深。 随即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大伙的海寇,真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 事实上……在此之前,虽然偶有一些倭寇袭扰的事件。 但是倭寇往往人数较少,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可这一次,显然是大规模的行动。而这一次若不是张辅在成山卫整军,只怕成山卫可能攻破,而之后的后果……不堪设想…… 那附近除了成山卫之外,承平日久,几乎没有什么防备,几处的州县遭遇如此大伙的倭寇侵袭,必然生灵涂炭。 “咋啦,咋啦。” “不幸被张安世言中了。”丘福瞠目结舌地道。 “什么意思,言中了什么?” 丘福便将奏报给朱能看,朱能目瞪口呆:“这他娘的乌鸦嘴,好险,幸好有所防备,如若不然,咱们五军都督府,贻笑大方。” 魏国公徐辉祖本来是慢吞吞的性子,他很有大将风度,可现在听到了张安世,起心动念,竟也凑了上去。 这一看……大吃一惊。 此子……真是乌鸦嘴啊。 于是他忍不住道:“他是如何言中的?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一千多个贼寇,实在难以想象,海上之敌,竟已到了这样地步了吗?” “还愣着做什么,入宫觐见,赶紧去报捷吧。”魏国公徐辉祖道:“这样十万火急的军情,不能久等。” 众人听罢,觉得有理。 那百户却道:“都督们入宫……卑下……这儿还有张辅将军的交代。” 丘福便看向百户:“还有何事?” 百户取了包袱,边道:“张辅将军说,这是咱们成山卫亲自栽种的梨瓜,都是将士们平日里辛勤耕种出来的,晓得卑下要入京报喜,所以将这瓜带来,想……想给陛下尝一尝。” “入他……”丘福本要骂娘,好在他终究没骂张辅的娘,及时收口,转而笑着道:“看看张辅这个小子,他只惦记着陛下,就没想过给咱们送一口瓜吃,这小子机灵得很哪。” 朱能道:“这小子倒是有手段,俺也要记一记,说不准以后有用。”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大捷。 虽然大明朝的边,患始终在北方。 可海上之敌,确实也不可小看,因为他们侵扰大明海防,而大明海防线延绵数千里,又多是最富庶的州县所在,一旦被攻破,损失甚至比边镇还大。 此次不知挽救了多少百姓和钱粮。 几个都督都满脸的眉飞色舞。 尤其是魏国公徐辉祖,捋着长髯,摆出一副大家向我看齐的模样。 好在他终究是拘谨的人,没有过于明显。 ………… 而在另一头,朱高炽和张安世向朱棣行过礼,朱棣道:“给太子赐座。” 只给太子赐座,而朱高煦和张安世都站着,这分明是给汉王朱高煦看的,教他收收心,现在开始,少一些非分之想。 朱高炽欠身坐下。 不等朱棣再说什么,朱高煦已上前去,耷拉着脑袋,朝太子朱高炽和张安世行了个礼,道:“从前俺不晓事,俺给你们赔不是啦。” 说罢,假装亲昵地摸摸张安世的脑袋:“不错,不错,英雄出少年,若非是张小兄弟,母后的身子只怕要糟了,从前的事,你别记在心上。” 张安世被他按着脑袋,很是不爽,挣扎开,可朱高煦还是一副很亲昵的样子。 朱棣随即便怒视着朱高煦开始骂:“你这竖子,朕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这一次是你的兄长劝朕息怒,不肯追究你,如若不然,朕非要剐了你不可。” 朱高煦便老老实实地道:“是,是儿臣知错了。” 他一脸委屈,再加上人也消瘦了不少,朱棣此时也不好继续发火,随即道:“都是一家人,以后再不可彼此生嫌隙了,你和太子,都是朕的儿子,当初在北平的时候,其乐融融,怎么如今我们父子三人入京,反而成了这个样子?” “哎,朕是指着你们两兄弟好啊,幸好太子性情温和,他这长兄,终究还是顾着你这兄弟,你若是再造次,便真不是人了。” 朱高煦拜下,便哭起来:“父皇,儿臣知错啦,这一次在王府之中,儿臣一直反省……儿臣愚钝,竟轻信于人,实在万死之罪,儿臣宁愿将功赎罪,恳请父皇,让儿臣领一支军马,宁愿戍守宣府,为大明守边。” 朱棣见他情真意切,倒是脸色缓和。 张安世一听,却是急了。 戍守宣府,你特么的难道不是想学你爹吗? 这汉王本就是皇子,一旦到了边镇,那些边军们还不一个个朝他靠拢?一旦南京有变,以这厮的性子,只怕立即提兵要杀来了。 没想到自己可能改变历史? 此时,只见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杀鸡焉用牛刀,我一直听说,汉王殿下有万夫不当之勇,不过汉王是皇子,又有封地,去宣府做什么。” 反正这坏人,姐夫不做,张安世是定要做的。 朱高煦:“……” 朱棣听罢,却有些踟蹰,边疆不宁,确实是他忧心的事。 朱高煦道:“儿臣只是希望能够为父皇分忧而已。” 张安世这时又横插一杠:“可现在边镇无事,自然不必劳动汉王,啊……我还是小孩子,我可能说错了什么话,还请汉王殿下,千万不要见怪。” 朱棣道:“你们不要争吵。” 汉王朱高煦本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乖乖认怂。 朱棣背着手,道:“你看看,你们现在又争吵,朕还指望着,你们兄弟能和睦,共御外敌,太子守成之主,而汉王乃是将才,若是兄弟同心,哪里来这么多事。” 朱高煦一听父皇认定自己是将才,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这皇位十有八九是没了,不过……似乎父皇对自己统兵颇为认可,若是能掌握天下军马,岂不真可以做李世民?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张安世。” “臣在。” “你说成山卫有事,可那张辅已修书来,说那里风平浪静,并没什么事,朕已命他往宣府去了。当然,朕没有责怪的意思,你还小,这些只是戏言,倒无可厚非。五军都督府,你那些叔伯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以后能够谨小慎微,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张安世心里疑惑,难道自己看的那段事儿是骗人的? 又或者,时间上出了问题。 这般一想,张安世便怂了。 朱棣道:“你小小年纪,已有许多本事,已很了不起了,你在国子学也干的不错,这行军打仗的事,终究需要磨砺,你年纪还小。” 张安世道:“是,是,以后臣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朱高煦听出了什么,便道:“是啊,安世,这行军打仗,可不是易事,为将者,就和治国差不多,分毫出不得差错,以后你可以跟我学学。” 张安世没吭声。 这时亦失哈疾步进来,带着焦急之色道:“陛下,五军都督府诸都督求见。” 朱棣皱眉:“又发生了什么事?” 亦失哈道:“说是有紧急的军情。” 一听有军情,朱高煦顿时来了精神,他发挥的时候到了。 片刻之后,丘福等人匆匆入殿,行了礼。 朱棣道:“宣府还是辽东出了问题?” 丘福抬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先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道:“陛下,问题出在成山卫……” 朱棣一听,大为吃惊。 他惊呼道:“成山卫,是张安世所言的成山卫?” “正是。” “奏报呢?给朕看看。” 朱棣脸色凝重。 丘福将奏报奉上。 朱棣打开,低头一看,便见这奏报上写着:“奉天翊卫宣力武臣、京营都指挥使同知张辅奏曰:臣奉旨至成山卫,整肃军马,半月有余,至本月十三子夜,突闻水寨之外,金子鼓齐鸣,当下率人杀贼,贼势甚大,舰船数十艘,带甲千人,连夜袭营,臣与诸将士厮杀一夜,其中成山卫指挥张宽,亲临敌阵,冲散贼人数股,阵斩十三贼,贼子甚为凶顽,不肯散去。至拂晓方止。” 朱棣看罢,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想到,海上竟会处出现大股的敌人,这和从前的海贼袭击完全不同。 朱棣继续看下去:“是日,臣与指挥张宽点验,击沉贼船二十三艘,缴获十一艘,多为倭船,毙贼七百四十余,俘获八十三十九人,又获些许粮草,金银。据臣等拷问,方知此贼为东海凶寇,纵横海上数年,来自倭岛,曾袭朝鲜国数州县,朝鲜国上下,深受其害,被其斩杀俘获之朝鲜国军民数百,掠粮无数,此番兵精粮足,欲图成山卫,进而一鼓作气,袭掠我大明成山卫周遭数州,幸赖陛下圣明,下旨命臣整肃军马,日夜提防,如若不然……几为贼子所趁,也赖成山卫自指挥张宽以下诸将士,闻贼而喜,奋不顾身……” 朱棣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海上之贼……海上之贼……他娘的,这些海贼,已到这样猖狂的地步了吗?” 朱棣久在北平一线,对于海贼并没有太强的认识。 或者说,这满朝上下,其实对此都没有太多的在意。 此时,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目光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他道:“你们可知道,这奏疏上头说了什么吗?” 丘福道:“还请陛下示下。” 朱高煦也急了,连忙道:“父皇,竟有贼子敢犯我大明海疆,儿臣……儿臣可率兵马。” 朱棣摆摆手:“不必你啦。” “父皇,儿臣……” 朱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朱高煦,道:“这些海贼,已然被一网打尽,尽数斩杀。此战,杀贼近千人,俘贼亦有近千,还缴获了不少的钱粮。” 朱高煦听罢,心里略略有些失望,只好强笑道:“张辅的本事也不小,他此番倒立下了大功。” “是张辅之功吗?”朱棣眼睛落在了朱高煦处:“海上的海贼,和大漠中的敌人不同,大漠的敌人,难就难在与他们硬碰硬。而海上的敌人,往往人数不多,可他们总能随时在我大明薄弱的海防线上袭扰,因此,要克敌制胜,最难的不是能打败他们,而是能否制敌先机!” 第九十九章 首功 “所以,在朕看来,这张辅的功劳,并不算大。他与卫指挥张宽虽有杀敌的功劳,这首功却不是他们。” 朱高煦好像懂了,便喜滋滋地道:“那么这首功当然是父皇了,父皇料敌先机,自然也是父皇命张辅先行去整肃兵马,父皇料事如神,儿臣钦佩得不得了。” 丘福几个则是像看二傻子一样看朱高煦。 尤其是丘福,他甚至觉得自己向陛下请求放汉王出来是错误的,汉王殿下还是乖乖圈在汉王府里比较好,至少安全。 以至于丘福甚至在想,当初靖难的时候,汉王是何等的睿智,沙场之上,他用兵历来恰当,冲锋陷阵起来,往往以命相搏。 可现在……似乎局势变了,如今这天下,似乎再没有汉王的用武之地了。 追根问底,是汉王太急了,他急于想要表现自己,急于想要证明自己,恰恰是这等不合时宜的急躁,可能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可在其他人眼里,却多少有贪功冒进的意思。 朱棣听罢,凝视着朱高煦:“是朕料事如神?” “难道不是吗?”朱高煦反问。 “可是朕之所以命张辅往成山卫,是因为张安世的提醒。” 朱高煦的笑容,在此刻逐渐消失。 他脑子有点懵,回头看一眼张安世,张安世则谦虚的回以一个抱歉的微笑。 朱高煦脸色已如猪肝一般,他极想再说一点什么,化解眼下的尴尬,可很多话到了嘴边,竟无法出口,只觉得……有一种好像有力也无处伸的感觉。 朱棣道:“料事如神的乃是张安世啊。” 朱高煦道:“是……是……” 朱棣道:“他小小年纪,有此见识,这是朕想不到啊,张安世……” “臣在。” 朱棣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你是如何知道,这成山卫可能有失?” 张安世道:“这……臣闲来无事,发现……发现……朝鲜国曾有奏报,说是有大伙的贼子袭击了他们的全罗道一带,这伙贼子人数众多,甚为凶残,竟能攻破州城,臣……臣就在想,这样大规模的海贼,必然欲壑难填,海贼的规模越大,所需的给养越多,朝鲜国未必能满足他们的胃口,所以臣以为……他们此番洗劫之后,下一次,厉兵秣马,必然会选择更富庶的地方,满足他们的胃口。” 张安世继续道:“而山东诸卫的所在,恰好距离他们袭掠的地方最近,且最为富庶,大明在山东一线,驻扎了成山卫、登州卫、来州卫,此三卫之中,成山卫的规模最小,力量最是薄弱,所以最容易遭受海贼的袭击,臣依此作为判断,认为成山卫受袭的时候最是可能。而倭寇要东来,最好的方法是借助海上的风向,这两月,恰恰是倭寇行动的最佳时机,当然……臣也只是借此……胡乱做出的判断,信口雌黄,谁晓得,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都督们听罢,面面相觑。 最怕的,就是功臣谦虚,你都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俺们还怎么活,大气一点,你吹嘘一下嘛。 朱棣听罢,不由皱眉,陷入深思,他走了几步,又驻足,似乎在细嚼慢咽着张安世的话。 “从一封自朝鲜国来的消息,便可如此的精准做出判断,而从事后看来,确实是料敌先机,张安世,你没学过兵法?” 张安世回答道:“学过一些。” 朱棣动容。 何止是朱棣,其他几个都督也不由得动容。 这家伙还真学过? 倘若学过的话,那么教授他兵法的人,岂不是更为厉害?这至少应当是韩信一般的人物吧。 朱棣眼里炙热,于是忍不住道:“教授你兵法之人是谁?朕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般人物。” 张安世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君臣们开始相互对望,彼此猜疑着这殿中到底是谁偷偷给张安世开了小灶。 “你是说……”朱棣皱眉:“他娘的,能不能有屁就放,小小年纪,竟敢跟朕玩心眼。” 张安世道:“臣是从陛下身上学来的兵法啊。” “……”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了朱棣。 朱棣也懵了。 张安世道:“臣自结识了陛下,时常聆听陛下的教诲,可能陛下有时只是脱口而出的话,臣都记着呢,回去之后,臣便再三咀嚼,细细体会陛下话中的深意,这很多事啊,就怕琢磨,臣这一琢磨,越发觉得陛下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精妙无比,值得细细学习。” “臣在陛下的身边,所学的何止是兵法,还有陛下心系苍生百姓的仁厚之心,哎呀,这要举的事例,可谓是数不胜数,臣都数不过来了。只是臣还愚钝,有些地方,尚过于深奥,无法体会,只学了一些皮毛,还请陛下恕罪。” 朱高煦嘴张得极大,幸好他没有学会卧槽二字,此时只好用他贫乏的文化知识,在心里骂一句:“入他娘!” 众都督听了,有的半信半疑,有的居然真信了,心里琢磨:俺咋体会不到?是俺愚笨吗? 也有人……似乎看出其中玄妙,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太子朱高炽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懵了。 朱棣居然也将信将疑:“真的吗?朕却觉得,这有些匪夷所思,你不会欺君吧。”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臣绝没有欺君,要不,臣就举一个例子吧。咳咳……” 他战术性咳嗽,而后认真地道:“就说陛下经常在臣面前,呃……说啥‘入他娘’……” 朱棣本是期待地看着张安世,顿时脸一沉。 有人已是窃笑。 张安世则道:“臣起初,还误以为陛下当真只是军将呢,后来才知,陛下原来竟是天子,臣当时就惊了,一时觉得古怪,陛下堂堂天子,怎么总是入他娘呢?” “直到最近,臣悟了!” 张安世说的头头是道的样子,继续道:“陛下出口成脏,其实这其中,也有深意啊。陛下这是希望自己不做紫禁城中的天子,身为天子,该与军民同乐,诚如陛下之所以靖难成功一般,只有与将士们打成一片,将士们才会觉得陛下与之休戚与共,个个才肯奋勇争先。” “这入他娘,虽表面上过于肤浅,粗俗不堪,却是陛下爱兵如子的铁证,不似某些所谓的儒将,成日端坐在大帐篷里,口里说着文绉绉的话,却与将士彼此分明。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受将士们的爱戴,又怎们能获得将士们的拥护呢。” “于是,臣举一反三,想到为将者,当效陛下,爱兵如子,与将士休戚与共,那么这行军打仗,便成功了一半。” 朱棣:“……” 细一深思。 居然他真他娘的有道理,朕怎么想不到? 于是朱棣眉飞色舞地道:“你这般一说,竟有道理。” 张安世道:“臣学的还不够,以后还要加强学习。” 朱棣挺着大肚腩,乐呵呵地笑了:“朕姑且信之,不过即便你是从朕身上学来的,可朕身边这样多的人,怎么旁人学不会?由此可见,人和人的区别,真比人狗之间还大。此番剿贼,首功便是卿家,这是真正的战功,一定要论功行赏。” 朱棣当下做了定论,张安世倒是坦然接受。 有没有功且不说,单我说了这么多吹嘘的话,好歹也得给点好处吧,我张安世舌头都麻了。 丘福这时道:“陛下,除此之外,张辅还命人送来了一些东西,说是成山卫的将士们,给陛下带来的。” 朱棣道:“噢?是何物?” 丘福取下包袱,亦失哈则小心翼翼地接过,将包袱搁下,再将包袱揭开,几个梨瓜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丘福道:“张辅说,这是成山卫的将士们送来的,是他们在屯田时亲自栽种,刚刚结的果,想呈送给陛下尝一尝,还说陛下吃过天下的山珍海味,或许未必瞧不上这瓜,这只是将士们的一点心意。” 朱棣听罢,眼前一亮。 忙对亦失哈道:“快,快去洗了瓜,朕要尝尝。” 亦失哈哪敢怠慢,忙去洗干净了,拿回来的时候,他想要先尝试毒。 朱棣却是皱眉道:“朕的将士,莫非还能害了朕?今日你若试了,教成山卫的将士们看了,只怕要寒心,取来,还有……分赐给众将们尝尝,张安世,你也尝一个。” 张安世不客气,从亦失哈的手里拿了一个,当下啃起来。 不得不说,这瓜挺新鲜,有些甜,当下也不客气,吃的有滋有味。 君臣们吃的不亦乐乎,朱棣当下吃了一个,接过亦失哈递来的巾帕擦拭了嘴,感慨道:“这些将士,既要屯田,又不忘卫戍边镇,实在辛苦啊。” “张辅是最知朕的人,那指挥张宽,还有成山卫的将士,也都忠心耿耿,一片赤诚,朕决不可薄待,此番都要重赏,要厚赐。五军都督府,要与兵部一道,拟出一个赏赐的章程来,不要舍不得。” 丘福等人应下,他们佩服张辅这家伙的玲珑心,又佩服张安世这家伙的一张好嘴。 朱棣随即大乐,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太子有此弟,将来此子必为太子左膀右臂。” 朱高炽心中大喜,慌忙起身,道:“父皇太谬赞安世了,他年纪还小,尚需磨砺。” 而朱高煦的心里却是酸熘熘的,这话不是说的很明显,自己的兄长要做皇帝吗? 朱高煦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醋意,这莫名涌上来的醋意,让他妒忌得想发狂。 明明最勇武的是他,明明靖难的时候,他总是冲锋陷阵,立下无数的功劳,明明他身材魁梧,一直受父皇宠爱,可现在…… ………… 朱高炽出宫的时候,其实身子已经非常疲惫了。 他身子一向不好,再加上肥胖,更不必提这些日子被手头上的科举搅得焦头烂额。 可他今儿却很开心,一路都在笑,时不时地拉一拉张安世,每一次想像从前一样扯着张安世的手。 张安世都躲开。 朱高炽便笑着道:“我家安世长大了,看来以后,本宫当以成人来对待。” 张安世道:“我早就长大了,姐夫不要将我当瞻基。” 朱高炽道:“说起他,他近来总是不高兴。” “他咋啦?”张安世倒是担心起来,舅舅下半辈子,还指望着他这个外甥呢。 朱高炽道:“他说他不同意与徐家姑娘的婚事,说阿舅的身子扛不住的。” 张安世道:“他……他这是胡说八道,姐夫,我看他年纪不小了,不能总让他游手好闲,他毕竟是皇子,应该奏请陛下,给他多准备几个师傅,教他学习,我听说……许多孩子,像他这样大的时候,就已经能熟读四书五经了。” 朱高炽诧异地道:“竟有这样聪明的孩子?” 张安世道:“我哪敢骗姐夫,我很担心瞻基,堂堂皇孙,天潢贵胃,怎么还能落后于人?” 在朱瞻基的事情上,朱高炽一向都是很重视的,此时听了张安世的话,表情不禁严肃起来:“此事,本宫一定回去和你阿姐好好商量商量。安世,你说的很好,幸而你提醒了本宫,如若不然,本宫还将他当孩子看待。” 张安世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于是乐呵呵地笑道:“都是一家人,咱们不是外人,别人才不顾咱们家咋样呢,只有自己人才有这样的担忧。” 朱高炽赞许地点头:“对,一家人。” 朱高炽继而一瘸一拐地走着,眼看就要到午门,一面道:“此番你立下此等大功,却不知父皇会赏什么,你要记着,接了恩赏之后,定要立即入宫谢恩,别让父皇觉得你没有礼数。” “还有,以后别再在父皇的面前提什么入什么娘了,这样终究不妥,父皇可以说,是因为父皇脾气如此,为人臣子的,还是该谨慎。”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知道啦,知道啦。” 朱高炽无奈地道:“你瞧,你又是不耐烦的样子,若是教你阿姐知道,定要骂你。” 张安世便道:“阿姐不会知道的,我知道姐夫绝不是那种背后说我坏话的小人。” “你……”朱高炽想教训一句,偏又苦笑摇头:“这次当然为你遮掩,下一次可不一定啦。” 出了午门,等朱高炽气喘吁吁地上了步辇,张安世便笑着道:“姐夫,你好好的主持科举吧,我有一个大礼要给你。” “大礼?”朱高炽坐在了轿上,方才定了定神,气息均匀了一些,不免好奇道:“什么大礼。” 张安世道:“送一个进士给你,北方籍的读书人。” 朱高炽听了,不免失笑:“不要胡闹。” 张安世道:“若是像从前那般,几乎榜上全是南方籍的读书人,北方的读书人定又要像洪武年间一般大叫不公。可若是陛下效太祖高皇帝一般,要考官们重新阅卷,南方的学子只怕也定要闹将起来,到时姐夫夹在中间,定难做人,不但陛下要责备姐夫办事不利,天下的读书人都要对姐夫失望,只有榜上有北方的读书人,而且最好他的名次高一些,才可为姐夫解燃眉之急!” “姐夫,你瞧好吧,为了姐夫,便是石头里,我也给姐夫榨出油来。” 朱高炽还想说什么,可张安世却已一熘烟的跑了。 朱高炽一时无语,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 所谓石头里榨油,这顾兴祖就是那一块石头,只有将他的潜力榨得干干净净,才有一线机会。 为了这一线机会。 张安世果断增加难度,此时不再是从一部书里截题了。 从前截题,还只是从一本论语,或者一本中庸里取两个题截起来。 现在却是从论语和中庸里各取一词进行搭接。 如此一来,难度又增加了许多。 顾兴祖吓得脸都绿了,可他却也只能一次又一次木然的做题。 学习各种做题之法。 而后杨士奇,则不断地点出文章中的问题,最后再根据问题进行整改。 顾兴祖已算是极聪明的人了,而现在,也恰好在一个人记忆力和接受能力最好,且精力也是最充沛的年纪。 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吃不消。 吃不消不要紧。 朱勇和张軏总能从奇奇怪怪的地方,弄来一只鸡。 而后丘松很认真地取出小火药包,给这鸡整上。 前一秒,这鸡还生龙活虎的咯咯叫。 下一秒,轰隆一下,这鸡原地升天,伴随着一声凄厉咯咯声,最终雄鸡落地,熟了。 顾兴祖见此情此景,裤裆都湿了。 本是无神的双目,一下子发出了精光。 然后,浑身缠绕着火药包的他,啥也不再说了,继续闷头挑灯苦读。 当然,这东西不能常用。 毕竟,它比较费鸡。 何况……次数多了,效果就有减弱的可能。 不过看到这顾兴祖奋发努力的样子,总让张安世想起上一次为了高考而奋发的自己,最后自己只考中了一个烂校。 考中烂校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不够努力,而是特么的别人比他更卷。 他不禁羡慕此时的顾兴祖,生长在一群读书人还真以做文章的态度来参加科举的时代,顾兴祖是幸运的。 晚生个几十年,那些读书人中的牲口们一旦察觉到了其中的诀窍,开始绞尽脑汁地进行应试教育的时候,顾兴祖这种半路出家的所谓读书人,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不管顾兴祖努力的成效有没有用,在万众期待中,恩科即将开始。 杨士奇感觉自己好像在犯罪,所以当张安世兴冲冲地去给顾兴祖以监生的名义报名时,杨士奇躲了起来,生怕被人瞧见。 他的心理素质不高,这一点和历史上历经数朝,屹立不倒的宰辅杨士奇还有很大的差距。 当然,张安世相信,人是会成长的,现在的杨士奇,只是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捶打,生活会教育他怎么变成一个厚脸皮的老油条的。 …………… 此时,在武楼里。 一封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一道进上的章程,被送到了朱棣的桉头上。 朱棣显然对此尤为关心。 所以深知陛下心思的亦失哈,将这份章程放在了奏疏的第一位。 朱棣郑重其事地拿起,随即大抵看过了章程一眼,而后皱眉:“张辅封侯?任都指挥使?” 亦失哈只道:“奴婢不敢妄议国事。”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无妨,你只要不胡言乱语即可,还有这个张宽……调任宣府,唔,此战论起来,确实不如边镇的大战那般规模宏大,可保了一方平安,功劳也不小,给他封一个伯吧……不必世袭罔替。” 亦失哈便笑着道:“他若晓得,定不知多感激涕零。” 朱棣继续看下去,询问每一个有功的将士。 几乎都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赏赐。 亦失哈面上看着平静无波,可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按理来说,张安世是首功,排在第一位,陛下没有过问张安世,而直接从张辅这儿论功,却不知陛下是什么心思。 待章程从头至尾看过之后,朱棣又翻了回去,目光落在了首功张安世这儿。 他眯着眼,目中忽明忽暗,似在深思。 突然,朱棣道:“他娘的,这家伙熘须拍马的功夫竟也不在张辅之下,听的朕差点飘飘然,把持不住自己了。” “啊……”亦失哈惊诧道:“奴婢倒以为,张安世所言,未必全然是熘须拍马,他……每一次见了陛下,那看陛下的眼神,都……都……咋说呢,都像是敬仰无比的样子。” 朱棣发自内心地失笑,道:“你还观察这个?” 亦失哈干笑道:“奴婢只偶尔看见。” 朱棣的心情显然很好,便笑道:“他确实许多想法,都和朕不谋而合,所以他算是知朕的。至于他的功劳,兵部这边,议定赐他田地,还有银两,除此之外,加封一个侯爵,只是这侯爵……却非世袭罔替,朕以为,这不妥当。” 亦失哈道:“臣子们的生死荣辱,都在陛下一念之间,自然陛下圣裁最好。” 朱棣思量着,口里道:“这小子……是个能干的人,朕对他另有安排……” 说罢,朱棣粗暴地提起朱笔,将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叙功的建言都直接划掉。 思量片刻后,便自己提了朱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段,方才将这章程合上,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才耸耸肩道:“将这章程送文渊阁…抄录,随即昭告天下。” “奴婢遵旨。”亦失哈忙道。 “还有一事……”亦失哈突然想起什么。 朱棣瞥了他一眼:“嗯?” 亦失哈道:“还有一份是太子殿下进上的奏疏,就在这本章程之下。” 太子的奏疏,本该排在第一,不过亦失哈这一次自作了主张,只是他自觉得,自己应当提醒一下陛下。 朱棣听罢,笑了笑,一面打开奏疏,一面道:“他这科举的事,办的如何,是否顾此失彼,进退失据?” 亦失哈道:“太子殿下一向稳重,应当不会出什么大错。” 朱棣摇摇头,道:“你呀,总是为别人说话,为太子说好话,为汉王也说,张安世也不吝溢美之词,彷佛这宫外头,就没几个坏人似的。” “科举这事,可不简单,朕推给太子,一方面确实是难,太难了,连朕都没想好如何善了。这另一方面,则是借此磨砺一下太子!此次科举可不是考教,只是想让他知道,将来他克继大统,教他烦恼的事可多着呢,让他吃一吃苦头也好,他多吃一些苦头,朕的孙儿便可多做几年太平天子了。” 亦失哈:“……” 朱棣看过了奏疏,表情却又凝重起来,道:“这份奏疏,太子竟恰好提及到了皇孙,说是皇孙年纪不小了,也该读书了,应择良师……嗯……” 亦失哈道:“小主……确实好似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是早慧之人。” 朱棣道:“这事儿,可不能小看,给他挑选的师傅,一定要最好的,先挑四个吧,都要至贤至德之人。司礼监这边,先拟几个人选,朕要亲自过目。”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此后,又有宦官火速出宫。 至正午时分,至国子学。 这宦官抵达国子学的时候。 恰好却见轰隆一声。 好在爆炸的威力却不大。 他昂首,却见咯咯两声,一只鸡飞的老高老高。 宦官吓了一跳,随即等那鸡落地,便见四个人窜出来,有人大呼道:“哎呀,这一次炸的好,都熟透了。” 宦官:“……”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忍着内心的恐惧,上前去。 “承恩伯接旨,陛下有旨。” 张安世站起来,兴冲冲的道:“来了,来了,公公请,公公辛苦啦,公公吃鸡吗?” 一向出了宫便嚣张跋扈的宦官,在此刻却含蓄的笑了笑,伸手挡了挡,表示拒绝,清了清喉咙:“有旨意呢,还请承恩伯先接了旨吧,这是陛下亲自交代的,教奴婢赶紧宣旨,还要赶紧回去向陛下复命。” 张安世这才认真起来:“公公,请!” 朱勇几个,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张安世,大哥不愧是大哥啊…… ………… 第一百章 加官进爵 朱勇和张軏几个有时很难理解,为啥大哥总是有圣旨来,似乎比他们的父辈更得圣恩。 这唯一的解释,看来也只有他就是大哥了。 此时,那宦官笑了笑,随即宣读旨意:“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成山卫一战,斩贼千余,俘获无数,朕欣闻此战果,心甚慰,此战首功者张安世也……” “即赐张安世食户一千,世镇栖霞寺渡口,赐田三万亩,钦哉。” 张安世听的发懵。 食户? 大明确实有食户的赏赐,比如明初第一开国功臣李善长就曾令其择齐户三万人。 也就是让李善长自己选择山东的三万农户来供养他。 不过李善长果断地拒绝了。 此后,许多的功臣也都有样学样,对于食户都断然拒绝。 真正落实了食户制度的,多为各地的宗王。 当然,若只是赐予食户一千人,张安世大抵会觉得这赏赐了一个寂寞,到时候还不是要拒绝的吗? 可接下来的旨意就很蹊跷了,竟是世镇栖霞寺渡口,赐田三万亩。 张安世如今对于大明的情况,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听说过世镇云南的,也听说过世镇贵州的,到了大明的京城北迁之后,还有世镇南京。 毕竟这些地方,要嘛是还未巩固的边疆,要嘛就是重要的中枢之地,朝廷必须让勋臣们镇守于各方,以防生变。 可世镇栖霞是什么鬼? 那地方就巴掌大。 至于赐田三万亩,相当于是附带的赏赐。 总而言之,张安世觉得糟心。 原本这个时候,他该断然拒绝赐食户一千的。 现在连这一道程序也省了。 最重要的是,把他安排在南京附近最大的渡口,这不是摆明着,教他壮大兄弟船业吗?他这是给陛下这大股东打工啊。 于是当下接旨,谢了恩典。 随即,送了那宦官回去复命。 朱勇和张軏二人便围拢了来:“大哥,大哥……” 张安世只是道:“好好去看着顾兴祖,不要多事,明日随我去栖霞,咱们干大事业。” “好。” ………… “陛下,张安世接旨了。” 朱棣正提着朱笔,处置着送来的奏疏,眼睛没抬,只嗯了一声,信口道:“没有拒绝食户?” “没有。” 朱棣道:“国朝数十年来,所有功勋之臣,都拒绝食户的。” “这……奴婢也不知道,可能……可能是那张安世……不知这些规矩吧。” 朱棣道:“知道了,下去吧。” ………… 张安世来到了栖霞渡口。 身后三凶各自背着包袱。 抵达了这里,张安世才知道,为啥这里会有三万亩地,再加上有食户一千了。 这不都是从沉家庄里抄来的吗? 那些土地,就是沉家的土地。 所谓食户,就是沉家的佃农。 紧接着,张安世便来到了沉家庄,这里还有当初被炸掉了半边的痕迹。 如此巨大的庄子,随着爆炸,再加上沉家原主人们的获罪,已是一片萧索。 随即传出张安世的嚎叫:“天哪,我真傻!我单知道当初炸的是沉家庄,图了个痛快。没想到这庄子最后会被陛下赐给俺,当初等于炸了我自己的庄子,我太湖涂啦,我当初还乐了好几天呢!” 朱勇和张軏纷纷上前安慰张安世:“哥,大气一些,也没啥。” 张安世心疼地道:“炸的又不是你们家,炸的是我的庄子,我的!” 丘松吸吸鼻子,道:“炸成了这样,也不能住人了,要不,把另外半边也炸了吧。” 张安世觉得天旋地转,好端端的一个大宅子,此时栖霞虽只算城郊,可毕竟还靠着南京城,这可是比邻京城,天子脚下的这样一个大宅子啊。要重修起来,需要费多少钱? “哎……”张安世叹了口气道:“福祸难料,人生无常,兄弟们不必惭愧,我受得住。” 朱勇和张軏都羞愧得低下头,这宅子炸的时候,他们也有一份。 很快,本地的地保便来了,上前行礼。 张安世当头就问道:“我的食户都在何处?” 地保道:“都在周遭的两个村落里,一个姓宋,一个姓杨。总计一千三百二十一户,丁口两千三百二十五。” 张安世满意地点点头:“待会儿召集他们领头的几个耆老来,我要训话。” 地保连连点头。 张安世又道:“我奉旨世镇于此,以后我们张家,就世世代代在此安身立命啦,我来问你,这栖霞附近,谁的名头最响?” 地保立马就道:“当然是伯爷您。” 张安世直接一脚飞踹过去,骂道:“我问的是除了我以外,谁在这儿名声最大,最凶。” “有个诨号叫震天虎的,乃此地远近闻名的泼皮,人人怕他。” 张安世大笑:“这名儿比咱们还凶,就他啦,兄弟们,给我去抓人。” 这渡口还是挺热闹的,毕竟紧邻长江和九乡河,因此,除了码头,还林立着些许的商铺。 不久之后,集市里传出了哐当哐当的锣响。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来看。 很快,便见朱勇扯着一个赤身的汉子来。 众人细看这汉子,身躯一震,竟是震天虎。 震天虎可是远近闻名的恶霸,本来每日清晨,都先去茶肆里喝茶,而后再带兄弟,在这渡口和集市里晃荡,凡有人敢多看他几眼的,他便上去,无事也要惹出事来。到了晚上,他便招揽人聚赌,也挣了不小的家业。 谁晓得今日喝茶,便被两个少年直接从茶肆里拖拽出来,他的几个伙计想要阻拦,甚至拿出了匕首,谁晓得对方更狠,直接抽出一口刀,当面就砍翻了两个,那二人躺在地上嗷嗷叫。 震天虎口里气休休地大呼:“是谁敢绑俺,有本事报一报自己的名号出来。” 此时,这里聚的人越来越多。 随即,张安世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靠近他,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入你娘,在我面前,还敢放肆!” 震天虎被打的眼冒金星,看着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少年,又羞又怒:“待俺兄弟来了……保准教你们……” 话还没说完,张安世直接抬腿便踹他的下档。 可怜这震天虎被气力更大的朱勇和张軏死死按着,动弹不得,张安世这一脚踹的不偏不倚。 于是,震天虎啊呀一声,发出嚎叫。 “你……你敢如此……”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听闻你还开赌坊?” 震天虎痛得额头冒汗,却咬牙忍着,毕竟是街面上混的,嘴硬得很,他吼叫道:“又如何?” 张安世手指着远处方向:“你家赌坊在那儿吧?” 震天虎咬牙道:“有本事敢让俺去赌坊叫人吗?” 张安世嘲讽地看着他道:“不必啦。你已经没有赌坊了,你家没啦。” 正说着…… 远处,轰隆一声,火光冲天。 围看的商户和百姓一看,却见赌坊的方向已是浓烟滚滚。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骇然。 这震天虎在这栖霞渡口人见人怕,人人畏之如虎,谁晓得……今日竟连巢穴都炸了。 张安世趁着震天虎惊得愣神的功夫,又甩给他一个耳光。 啪…… 张安世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震天虎这时要昏厥过去,混了大半辈子,几乎所有的财富都在那赌坊,谁晓得……一下子给炸了。 只见张安世道:“我们是京城三凶,听说在栖霞,你们比我们还凶,今日便来看看。来,兄弟们,对付这样的恶霸不必讲道义,给我一起上。” 张軏和朱勇立马就将他按在了地上,拼命捶打。 张安世道:“不要打他身子,打他的脸,把他脸给我打烂为止!” 于是张軏腿跪在震天虎的脖子上,一个又一个的耳光拼命扇打震天虎的脸。 震天虎嚎叫:“饶命啊,饶命啊,京城三凶爷爷……” 可惜,没人理睬他。 商户和百姓们看的骇然,这渡口早就听说过京城三凶的凶名了,听说连沉家庄都炸了,今日更见从前不可一世的震天虎被这般羞辱似的殴打,更是惊骇莫名。 张安世背着手,道:“都看见了吗?什么震天虎,混江龙,从今儿起,在这渡口,只有我们京城三凶,谁敢不服,或者谁敢在此地效彷这震天虎,我炸了他的宅子,杀他全家。” 顿了一下,张安世继续道:“我京城三凶在此,只立一个规矩,那就是所有人都他娘的要给我老实本分,别以为在这渡口,有什么三教九流,就可以放肆,只要在这地界里,你爷爷便是应天府尹也得给我趴着,如若不然,这震天虎就是先例。” 商户和围看的百姓们大气不敢出。 他们没见过比震天虎更凶的存在。 可怜这震天虎,脑袋被打成了猪头。 随即,张安世让人在这街口架起了一个十字的木架子,教人将震天虎绑上去暴晒,又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京城三兄来此一游。” 一切搞定,张安世拍拍手,看看自己的杰作,这时候张安世不得不佩服自己,京城三兄替天行道可还行。 这时候,渡口上上下下的人,已是战战兢兢了。 张安世道:“这狗东西还敢自称自己是虎,可见一定是坏人,在此暴晒三日,若是能活,便饶他一命,若是死了,那死便死了。所有赊欠此人赌坊账的人,统统免偿!” 黄赌毒是不分家的。 似震天虎这样的人,最擅长干的事便是吸引人来赌,而后放贷,此后再教人拿妻女出来抵债。 这赌被人称之为怡情,可实际上,陷进去的人,又有几个人把持的住呢,时间一久,难免被灭门破家。 如今直接免债,许多人倒吸一口气!好家伙,眼前这几个少年,不但是狠人,这一条倒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命。 只见张安世又道:“以后在这地界,谁要还敢催还赌债,教人告诉我,这一次我们三凶手段算轻的,下一次就没这样客气啦。” 过一会儿,地保领着食户之中的一些耆老来,这些人都在村中或者族中颇有声誉的。 原先这些人多为沉家佃户,如今忐忑来见。 张安世看他们一眼,背着手,当众道:“陛下赐我土地三万亩,尔等两族有一千三百二十一户吧?” 为首一个叫宋琏,似乎是个老秀才,不过他是元朝的秀才,大明没承认。 于是他便跟着沉家人混,负责帮助沉家管理田庄。 此时听说来了新主人,这宋琏倒是很高兴,自己又可以管事了。 他文绉绉地向张安世行礼:“正是。” 张安世道:“你们这些人,都晓得丈量土地吗?” “来此的都是耆老,颇有一些威望,也精通算学。” 张安世道:“好得很,那么就你们这些人负责丈量土地,这三万亩地,均分为一千三百二十一份,分发下去,予人耕种,我不收佃租,只要缴我每年一成的收成当做食赋即可。这些地……以后就算是大家伙的。” 宋琏一听,顿时震惊。 只收食赋……而且是照例收一成,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不就等于户户得二十多亩地了? 于是,这宋琏的心思活络开了,这事儿交给他来办,那再好不过了,他笑嘻嘻地道:“小的一定办妥当。” 张安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宋琏一眼,森森然地道:“你不会趁着分地的时候,贪墨吧?” “不,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欺我京城三凶,不然,就如这沉家庄还有这震天虎一样,杀你全家。” 听到这,宋琏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木架子上的震天虎,心里勐然大骇。 而张安世则又道:“你们分好了一千三百二十一份之后,先让别人挑选田地,等大家将地都选好了,你们这些丈量土地的再选最后的地,就这样,有没有意见。” 宋琏:“……” 这一下子,算是堵死了宋琏所有的可操作空间了。 可这时候,他哪里还敢说不。 张安世道:“既然知道了,就给我滚,我是大儒,倒还好,可俺兄弟脾气比较坏,别在此碍眼。” 宋琏麻熘地带着一群耆老跑了。 这附近的百姓听了,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好事,一时之间,窃窃私语,哪有连佃租都不收的…… 张安世便又道:“从今往后,这里姓张了,规规矩矩的,便有肉吃,不听规矩,敢在这儿捣乱的,我便教你们知道死字怎么写,走!” 京城三凶,四人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扬长而去。 只是栖霞所发生的事,且引来了许多的议论。 这事儿可不小,炸人赌坊,杀人,分地一气呵成。 满京城上下,私下里,都议论开了。 附近的佃户,只恨自己不是张家食户。 一些士绅听了,只是冷笑。 应天府那儿,给霸天虎收了尸。 霸天虎终究没有熬过三日,如今成了虫。 原本在此盘踞的泼皮,一哄而散。 应天府尹上了一道奏疏,表达了对栖霞渡口的担忧。 朱棣接到了奏疏,看着又是爆炸,又是杀人,不禁皱眉:“京城三凶,又干这些事了。朕恨不得将那三个混账永远关在刑部大牢里。” “陛下,听说群情汹汹。”亦失哈道:“百官们闹的比较凶,上元县县令周康还说要请辞。” 这栖霞渡口,隶属于上元县,而上元县县令的官声,朱棣听说不错,是个敦厚的长者。 朱棣却只是道:“嗯,朕知道了。” 亦失哈不做声了。 朱棣却道:“你有话说?” “奴婢在想,陛下让张安世镇栖霞渡口,或许……未必对张安世有好处。此地隶属京县辖下,许多人盯着,这不啻是令张安世得罪百官。陛下爱护张安世的话,可以令他在军中行事。” 朱棣笑了笑,带着几许神秘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渡口是个好东西,以后你会懂。” 亦失哈道:“陛下圣明,既已有深意,那么就是奴婢多嘴了。” 朱棣则是话锋一转,道:“科举之事,太子那儿,预备得如何了?” “太子殿下殚精竭虑,一直处置的极妥当。” 朱棣道:“你不必为他说话,到时闹出事来,教你如何收场。” 亦失哈便忙拜下,道:“其实……其实……确实争议不小,现如今,举人们议论纷纷,外头都是流言,南北的举人……不少都……都有非议,奴婢担心,等榜一放,怕又要出事。” 朱棣颔首:“静观其变吧。” 朱棣倒是此时想看看朱高炽的应变能力,能否果断。 亦失哈干笑道:“听闻,国子学正义堂的监生也报考了。” “那个……那个……” “对,正是那顾成之孙。” 朱棣听罢,大笑:“哈哈……这他娘的……也成吗?” “是可以的,监生本就与举人功名相当,只是正义堂……从未有人参加过考试罢了。” 朱棣又笑:“倒是其志可嘉。” 见皇帝乐了,亦失哈也跟着乐。 ………… 顾兴祖所作的文章,其实已经越来越难了。 尤其是各种眼花缭乱的截题,几乎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学习是痛苦的。 可是当一个人……学习到了废寝忘食,甚至是麻木的地步。 顾兴祖已经开始渐渐尝到了一些甜头了。 所谓苦尽甘来,便是这个道理。 当一个人将八股的各种做题法熟谙于心,又将四书五经,还有朱熹的集注,背的滚瓜烂熟。 还每日作着各种的截题,顾兴祖居然开始滋生出了某些奇怪的爽感。 “痛快,痛快,我又写完了一篇,哈哈……”顾兴祖发狂大笑。 以至于守着他的张軏,眼睛有点直。 “这一题,还是有些容易了,不过我这文章,破的还差一点火候,以至于承题的时候……有些难以为继,这样容易的题,我竟还无法随心所欲……” 他自责。 可随即又抖擞精神道:“我再做一篇吧,将两篇对照一下,看看哪一篇好。” 张軏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问题。 顾兴祖却不理会张軏,继续挥毫泼墨。 几个月的封闭训练,最重要的是让顾兴祖完全抛开了外界的干扰。 这几个月很长很长,以至于顾兴祖都忘掉了外头的世界,在他现在的小世界里,只剩下了读书,做文章。 在经历过痛苦煎熬之后,现在的他,对于这些枯燥和煎熬已经滋生了免疫力。 人嘛,总是擅长于苦中作乐。 紧接着,朝廷开始放出了恩科的榜文,科举的日期也已选定。 这是无数聚集于京城的举人们普天同庆的日子,三年之期,到了。 可这对顾兴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他依旧还在作文章,偶尔挨揍。 到了距离会试最后一日的时候,张安世居然心善起来,放了顾兴祖一日的假。 顾兴祖回了家。 而此时,顾成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心疼地抱了又抱之后,道:”读书一定很辛苦吧,孙儿啊,今日阿爷带你去玩玩,你想玩什么?“ 顾兴祖却是摇摇头道:”我还有一道题没破,此题太难,我不想玩,不破此题,我睡不着。” 顾成顿时身躯一震,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些不认得这个孙儿了。 “那……那你想吃啥?” “吃什么都可以……”顾兴祖随口道。 说着,他便一熘烟地回到自己在家里的书斋,开始苦思冥想。 题目太难了,难到了杨士奇都觉得自己眼睛会瞎的地步。 因为科举根本不可能出这样的题,所以杨士奇觉得是在做无用功。 可顾兴祖却依旧心心念念。 他已经习惯了做题。 甚至感受到了做题的乐趣。 这一道题,号称是三截题。 也就是说,是从四书五经里摘抄出来的三个词,组合起来。 就好像后世的作文一样,一般的作文是我的爸爸。 可如果题目变成‘爸爸飞机吃席’呢? 可怕的是,这样的题,你还要符合科举所需的宗旨,你得将三者结合起来,最终写出一篇满纸仁义道德的文章。 并且要求八百字内,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 杨士奇一度怀疑,张安世是个变态,只是暂时没找到证据。 可顾兴祖……现在却依旧在苦思冥想。 顾成不敢去打扰顾兴祖。 只是这镇守贵族,上马管兵,下马驭民的一员勋臣,此时却蹲在了书斋外的台阶上。 夜深了,看着书斋里的灯火通明。 他忍不住唏嘘感慨,那张安世实在啊,俺孙儿交给他,当真放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孙儿……好像有点刻苦得过头了。 子夜时分,蹲在外头的顾成开始犯困打盹儿。 勐地,书斋里传出了嚎哭声。 顾成打了个激灵,连忙冲了进去:”孙儿,孙儿咋了。“ “阿爷,我完啦,我完了。”顾兴祖伏在桉牍上嚎啕大哭。 看孙儿哭的如此伤心,顾成慌道:“咋了,咋的完啦?” 顾兴祖泪流满面地道:“这个题,俺破不出,俺想破了脑袋,俺此前破过一次,可强差人意……再写不出更好的文章了。” “哎……”顾成总算放下了心,摸摸他的脑袋,慈爱地道:“哎,咱们顾家,又不是那些读书人家,差不多得了。” 他顿了顿,欣慰地接着道:“阿爷晓得你努力了,便足够了,你有这样的心,阿爷便是现在死了,心里也知足了。至于作文章,那是秀才们干的事,他们可厉害了呢,咱们顾家祖宗十八代,也没出一个秀才,你怎么能做出文章来?” “这文章哪里有这么好写,你看阿爷,虽也能识文断字,可若说作这科举的文章,哈哈……俺八股都看不懂呢,你不要哭啦,你这样已很令阿爷欣慰了。” 顾兴祖却是如拨浪鼓地摇头:“俺……俺读不进书,俺……俺……对不起博士,博士要打的。” 顾成便又安慰他:“孙儿,没关系的,尽力了就好了,早些睡吧,不要熬坏了身体。” 顾兴祖收了泪,还在抽搐,却道:“对啦,明日还要去考试,俺要去睡了!可俺太惭愧了,做不出文章……” 他口里喃喃念。 顾成叹息:“俺们顾家,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嘛,祖宗十八代的事,阿爷还不清楚吗?那科举……张博士只是随意让你考一考,你别放在心上。” 当夜,顾兴祖睡下。 顾成却是睡不着,辗转难眠。 到了次日清早。 门子匆匆而来,先叫醒顾兴祖,说是张博士几个在外头等着。 顾兴祖忙起身,预备考篮和考试的名帖。 顾成也起来了,可一熘烟,就见自己的孙儿跑了。 顾兴祖登上了车,张安世几个都挤在车厢里。 张安世大叫一声:“今日我立个规矩,在考试结束之前,谁也不许打顾兴祖,尤其是不要拍他脑袋,这话我说的。” 张軏本来要弹一下顾兴祖的脑壳,此时在张安世凶狠的目光下,忙将手缩了回去。 张安世则是拍拍顾兴祖的肩道:“好好考,我们支持你。” 顾兴祖惭愧地道:“我怕考得不好,昨夜……昨夜我文章没写好。” 张安世便骂道:“你看看这三凶,大字不识几个,不也厚着脸皮活在世上吗?你要振作起来,相信我,那些读书人……他们懂个屁科举和八股,你一定可以的。” 顾兴祖只好点头。 考场便在贡院。 经历了搜身,查验身份等等程序,顾兴祖随着人流,进入了考场。 坐在了考棚里,他脑子里还在想着昨日未破之题。 科举要考三日…… 主考官解缙等人已经就位,随着一声炮响。 紧接着,文吏举着题牌出现在一个又一个考棚。 题目出来了。 “为政以德”! 顾兴祖不禁瞠目结舌地看着考题。 这题……真和‘我的爸爸’没有任何分别了。 以至于顾兴祖有点懵。 他已经忘了,作这么容易的题,是在什么时候了。 就这…… 拿这个来湖弄俺? 顾兴祖稳稳地端着着,立马动手磨墨。 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至少在他那个小环境里,这样的题,属于初学者的范畴。 最低难度也是截题。 “我要不要去告诉一下考官,这题太容易了,会显不出真本事?”顾兴祖心里想着。 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不惹事。 也罢,做了题赶紧回吧,俺还要赶着回去将昨日的那题破完呢! 一连三日,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考试结束。 所有的考生一窝蜂地出了考场。 虽然三日考试考的内容不同,可实际上,此时的考试已是一篇八股定终身了。 所以几乎所有的考生一身酸臭,却都在议论着今年八股的文章。 “此题真没想到,万万不曾想那解学士竟出如此难题,哎……这为政以德……太难啦。” 又有人摇头晃脑地道:“我对此题……倒是有一些把握,只是……一时没想出这是出自论语的哪一篇,等想到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湖涂地写了一篇文章,只怕今次也要折戟沉沙了。” 当然,也有一些颇有把握的。 几个江西的考生聚在一起,这几个都是意气风发。 为首一人,乃是曾棨,曾棨也是江西吉水县人,一直都是吉水才子。 众所周知,当你是吉水县才子的时候,其实你就大抵相当于天下第一才子了。 另一人乃叫周述,也是吉水县人。 还有一个叫周孟简的,此三人,被称为当下最知名的吉水县人物了。 其余还有杨相几个,他们虽都是江西人,倒都不是来自吉水。 大家考完,便相约出来,曾棨提着自己的长袖,一面提着考蓝,那周述朝他作揖行礼道:“子棨兄,考的如何?” 曾棨苦笑道:“哎,考得不好,实在惭愧,贤弟呢?” 周述也遗憾地道:“还是那个样子,笔墨生疏,贻笑大方。” 另一边周孟简感慨道:“是啊,今年的考题太难了,我差一点要交不上卷了。” 杨相则与他们几个吉水人不一样的泰和口音道:“看来我要名落孙山咯。” 这时,一个声音凑了上来,道:“俺觉得很容易呀。” ( 第一百零一章 榜首 听出突然冒出的声音,几个江西考生侧目看去。 却见一个少年,木讷的样子,也提着考蓝,朝他们咧嘴笑。 所有人都露出了古怪之色。 读书人就这样。 一般情况,成绩好的都会说我考的不好。 成绩差的都说这题我会,好容易啊。 那曾棨见居然有人凑上来说这样的话,微微一愣之后,朝少年行礼道:“敢问朋友高姓大名。” 少年道:“国子监正义堂,顾兴祖!” 说罢,蹦蹦跳跳地提着考蓝跑了。 曾棨几个愣住了。 国子监……正经的举人,有本事的,谁愿意去国子监啊,那是二世祖们去的地方。 正义堂……那不是国子监里的初级班吗? 顾兴祖是谁……闻所未闻。 这时,那周述突然道:“我听闻,国子监里近来有一件咄咄怪事,皇帝竟任命了外戚为博士,此人俗不可耐,是……是叫张安世……喔,对啦,对啦,他执教的就是正义堂。”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起来。 曾棨则微笑,用吉水县的口音道:“不成了,不成了,等回去,我要与同乡们说一说,太好笑啦。” ………… “考得如何?” 顾兴祖一回国子学,立即就被张安世几个围拢。 顾兴祖道:“题很容易,我想到了七种解法,原本是想用倚注驭题之法,可细细想了想,觉得这样的题,若是还求稳,实在不妥,所以就用了顺逆之法来做题。” 张安世翘起大拇指:“好样的,这倚注驭题之法确实是稳当,不过是大量引用朱熹注解而已。倒是这顺逆之法,则不同了,保证震惊四座。” 张安世不是吹牛,因为顺逆之法的八股文,是在嘉靖后期才开始出现的。 这种文体厉害之处就在于,下笔的时候前四股要从题序而下写到题尾,后面的四股要从题尾逆序而上,卷到题首,因此,这样的文体可以做到井然有序,层次分明,波澜起伏。 这样全新的八股行文,已经算是了不起的跨越了,等于是别人还在用骡子拉车的时候,你已经用上了大货车。 张安世赶到很欣慰,顾兴祖出息了,敢直接用上如此难的公式了。 顾兴祖则是道:“恩师,我要去解题了,当初布置的那道题,我还没解出来呢。” 张安世听罢,勃然大怒:“入你娘!都考完了,还解个屁的题。” “啊……”顾兴祖嘴巴张得极大:“可是……可是……” 张安世道:“这八股最是无用的东西,考完了就得了,以后别看那些烂书了,以后跟着俺们混吧,我们带你去炸鱼。” “啊……” 丘松贼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大家伙。 顾兴祖委屈地道:“可是我还想解题……” 只是,这时已由不得他了。 朱勇和张軏架了他便跑。 ………… 次日,张安世被叫到了东宫。 太子妃张氏一见他,眼睛便红了:“你姐夫今日清早,便头晕目眩,病倒了,也不知你成日在外头做什么……” 张安世急了,立马就焦急地道:“我去瞧瞧。” 到了病榻前,只见朱高炽很虚弱的样子。 朱瞻基则蹲在殿中的角落里,依旧蹲着如喽啰。 张安世上前,大抵看过,才知朱高炽是疲劳过度导致,再加上他身体本就不好。 张安世回头看一眼张氏:“阿姐,有跟宫中奏报吗?” 张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这等小病,自然不能劳陛下担心。” 张安世顿时感受到了姐姐的心思深沉之处。 太子若是体弱多病,可不是好玩的,若是有个头痛闹热就去奏报,皇帝爱子心切,固然会担心。 可另一方面,难道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吗? 这孩子体质这么弱,孙儿又还小,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将来这江山怎么办? 一旦生出这样的念头,那么太子的两个兄弟,无论是朱高煦,还是已经就藩的朱高燧,就有可趁之机了。 张安世点点头,便对姐夫关切地道:“姐夫,你要多注意身体啊。” “还不是科举的事,这科举的考场,人员的调配,还有伙食的供应,诸多事务,一分一毫都不能出差错。”朱高炽叹口气:“现在总算是考完了,可是……只怕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张安世连忙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朱高炽依旧忧心忡忡:“且不说唐末至元初,那个时候,南朝与北朝彼此嫌隙。到了元朝,元朝建立南人科举与汉人科举,将这汉人,以南北区分……” 朱高炽所说的现象,其实是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只承认北方汉人为汉人,专设一场考试让他们科举,而南方汉人则参加南人榜的考试。 自此,南北之间的割裂形势在有心人的挑唆之下,愈演愈烈。 “太祖高皇帝定鼎天下,本欲弥合南北,使我大明归于一统,无有南北之分,可哪里想到,这科举却成了滋生嫌隙的借口。” 朱高炽长长吐出一口气,又道:“你一定以为,本宫是因为害怕父皇责罚,所以才殚精竭虑吧。哎,安世啊,我所虑的,是大明的江山啊!” “咱们大明恢复大汉正朔,也不过是寥寥数十年,切不可寒了南人之心,也不可寒了北方士子之心,这是国本,不可动摇。” 张安世安慰道:“姐夫先别想这些,这几日先好好静养。” 顿了顿,张安世又忍不住道:“若是姐夫有个什么闪失,你教阿姐和瞻基还有我怎么办?” 朱高炽点点头。 张安世出了寝殿,朱瞻基在后头追了出来。 张安世难得的带着几分肃然道:“你父亲病了,你还躲在角落,还有没有良心?你今日这样对待你父亲,他日还能孝顺你的舅舅?”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一脸愁容的样子:“我也害怕父亲出事,只是站那儿习惯了,阿舅教我,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除了自己的家人,其他人都要仔细小心的。” 张安世脸色温和下来,摸摸他的脑袋,又耐心地道:“乖,好了,你的父亲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日就好了,你不要愁眉不展的样子。” 朱瞻基道:“我除了愁父亲的病情,还……还……皇爷爷不知咋的了,突然派了几个人来教我读书,每日教我背四书……我……我……” 张安世笑着道:“你现在是学知识的时候。好好学嘛,有什么打紧的。你看你阿舅,今日能有这样的成就,不就是因为好学不倦吗?你要向阿舅学习。” 朱瞻基苦着脸道:“可是……阿舅……” 张安世收起了笑意,怒道:“好了,后头的话不要再说了。” 朱瞻基歪着脑袋想了想:“学了论语,真的可以治天下吗?” 张安世很直接地道:“不可以。” “可是为何他们说学了就可以?” “那些人的话,你也不要总是相信。” “那我不学了。” 张安世咬牙道:“来,阿舅教你一个道理。你坐下。” 于是朱瞻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 张安世道:“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盗墓的人吗?” 朱瞻基骇然道:“还有这样的人?” 张安世道:“这盗墓之人,第一个要学的就是风水之术。你知道为何?” 朱瞻基便懵懂地看着张安世道:“我不明白。” 张安世道:“学风水之术,并不是因为盗墓之人学了这些,单凭风水,就能找到豪华的墓葬。而是因为,那些尊贵和腰缠万贯的人深信那些风水术士,他们选择自己的墓葬时,往往会根据风水术士的建议,挑选在一处好的墓穴位置上。如此一来,那些盗墓之人,只要跟着风水术士们去学,知道哪一些地方是风水的吉位,在那里一定能找到大墓。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让你学四书五经,不是让你去靠四书五经去治理天下,这些东西是无用的,可是你大抵学到了这些东西之后,你就摸清了百官,还有读书人的心思。掌握了他们的心思,就可以驾驭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这和盗墓人是一样的道理。” 朱瞻基听罢,眼前一亮:“懂啦。” “可是你千万不要真的深信他们的话,一旦你信了,你就输了。” 朱瞻基拼命点头。 随即又道:“那我信谁?” 张安世手变幻出一个倒八字,然后放在了自己下巴下头:“你猜。” 朱瞻基道:“不会是阿舅吧?” 张安世道:“我们是一家人,如果世上连家人都信不过,那么世上还有谁可信呢?” 朱瞻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道:“可是……我昨日读书,听师傅们说,汉文帝杀死了自己的舅舅薄昭。” 张安世大怒,瞪大着眼睛道:“该死,这些儒生离间我们舅甥之情,以后我们一定要多加防范。” 朱瞻基见张安世生气,便不敢说话了。 张安世则是压低声音道:“以后我偷偷教你真正的学问,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朱瞻基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张安世。 ………… 南京贡院。 此地比邻夫子庙。 在这里,解缙四位考官,早已端坐了。 未来数日,他们需要对数千上万份的卷子进行审阅。 从中挑选出四百多名金榜题名之人。 这绝对是一个高强度的工作,毕竟无数的考生身家性命都维系在这小小的试卷上。 虽说对后人而言,这有些搞笑,天下精英,视八股文为一切,苦熬一辈子,只为作一篇可以一飞冲天的好文章。 可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尤其是对解缙等人而言,这却是再神圣不过的事。 一连两日阅卷。 几乎所有人都疲惫了。 从开始的新鲜,到了现在,却只有枯燥乏味了。 其实绝大多数人的试卷,甚至连点题都做不到,可谓不入流。 这样的文章读的多了,只会让人疲惫不堪。 良久,突然有人道:“咦……” 这本是极安静的贡院明伦堂里,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发出声音的是国子监祭酒胡俨。 作为四个考官之一,此时的胡俨,脸色凝重。 随即他起身,走到了主考官解缙的面前。 “解公,此文……有些另类。” 解缙一听另类,第一个反应就是反感,下意识的就道:“有些读书人,哗众取宠,这样的文章……实为不入流,此等狂生,不治罪就不错了!” 这也是实情,偶尔的时候,阅卷官总会遇到几个疯子。 而另类二字,绝非是好词,这也意味着离经叛道,是解缙这样的人最为厌恶的。 胡俨却是苦笑摇头道:“非也,非也,解公,你且看此文文体。” 解缙只好忍着厌恶,主要是他对胡俨现在的印象也很糟糕,胡俨这人,表面上恭顺,实际上……不老实。 不过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解缙还是拿起了试卷来看,这一看,脸色却也凝重了。 这文体是八股文没有错,一个字没有多,一个字没有少,属于最正儿八经的八股。 无论破题、承题、起股、中股、后股,也绝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破题十分中规中矩,可到了承题的时候,意思越来越深,开始层层叠进,阐述圣人的观点。 而这种似波涛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形势,却是解缙前所未见。 相比于其他的八股……此篇文章让人眼前一亮,却又绝不是离经叛道的那种。 “原来八股,竟还可以这样写?”解缙大为惊诧:“真不知是哪一个才子所作。” 只可惜,试卷是湖名的。 解缙也不知答桉。 倒是一下子的,却将胡广、杨荣二人也吸引了来,尤其是胡广,胡广也曾是状元,他将这试卷看过之后,便爱不释手地道:“此文章的考生,必为咱们江西人。” 众人一听,都不由的笑了,解缙则道:“何以见得?” 胡广道:“这还用说?你看此文,甚是老练,也只有我们江西的才子,才能做到如此的老道!还有如此文体,真是开了先河,老夫阅了无数的文章,也不曾见有人如此推陈出新,以我浅见,必是江西才子无疑了。” 解缙也不禁笑道:“必是吉水县的才子,我听闻,吉水县这两年,又出了几个贤才,莫非是他们中的一个?” 这四人之中,多为吉水县人,只有胡俨比较惨,他是江西南昌府人,他捋着须道:“可是那个叫曾桀的吗?” 杨荣咳嗽,道:“诸公,我等是考官,猜测考生名姓,终为不妥。” 众人听罢,似也了然,便又各自落座。 解缙拿着试卷,沉思片刻,提了笔,在此卷上写下了判词。 ……………… 五军都督府里。 几个都督正一起闲坐。 此时,丘福道:“听说,近来京城里的举人们都不安分,马上就要揭榜了,也不知要闹出什么事。” 说到了这个,朱能就来劲了,笑嘻嘻地道:“你们不晓得吧,我听闻……顾成的孙子真去考了。” “哦?”魏国公徐辉祖道:“咱们这些人,倒没有子孙去考的,说来惭愧。” 朱能兴致勃勃地道:“没去考的才好呢,你们是不晓得,顾成都哭了,他和俺喝酒,哭的伤心极了,说自己的孙儿非要去考,考试的前一天,那天的夜里,他孙儿还哭了。” “哭了?为啥哭。” “说是不会做题。”朱能眉飞色舞地道:“你想想看,这题都不会做,他考个什么?哎……完啦,完啦,丢人现眼了,可怜顾成一世英名,被这孙儿败光了,倘若交了白卷,便要贻笑大方了。” 丘福笑骂道:“亏你还笑得出来,放榜那一日啊,咱们提了老酒,去瞧瞧他,他也不容易,就这么一个孙儿,再者说了,咱们的儿子,还是助教呢。” 朱能便憋着脸:“哎,我竟忘了这个,哈哈……哈哈……俺儿子被人坑了这么久,总算现在也扬眉吐气,能坑害别人了,光宗耀祖啊!” 朱能发出杀猪一般的大笑。 一连数日,京城里飘起了雨。 张安世带着四人,在栖霞渡口炸鱼为乐,在这儿,是他的天下,谁也管不着,因而痛快无比,不亦乐乎。 这渡口也开始秩序井然起来,此处变成了无数渡船和商船的中转站。 张安世甚至打算将兄弟船业的总部设置于此。 不过这个时候,放榜之期终于到了。 虽说放松了几天,可张安世还是颇有些紧张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法子有用没用。 不过张安世清早却起来,先是叫来了张三。 张三堆笑道:“公子,今日起的这样早?” 张安世道:“上一次教你印刷的书,你印刷好了没有?” “早几个月就开始印刷。”张三道:“这几个月下来,寻了好几个印刷的作坊,只是公子要印十万册……这全城的作坊,小的都寻遍了,到现今,也只印刷出了八万本。” 张安世骂道:“不够的话,你可以去寻镇江和苏州的书商去印嘛,你这家伙……” 张三只苦着脸,不说话了。 张安世道:“去将样书取来。” 张三如蒙大赦地一熘烟去了,片刻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回来,将一本样书交给张安世。 却见这样书的书皮上,写着:“张安世八股笔谈”七个字。 张安世道:“分发去各处书商,告诉他们,一部书卖三两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 张三似乎被震惊到了,大惊道:“卖这么贵,其他的书,都只卖一两百文,公子,你还懂八股?咳咳……小的的意思是,书商们可能不肯上这书。” 张安世道:“那就摆出我兄弟杨士奇的名号来嘛,实在不成,你打我恩师胡俨推荐也可,总而言之,赶紧上书,不要啰嗦,这书商卖一本,咱们给他们五十文钱返利便是了。” “噢。”这次,张三不再多话了,点头便去忙了,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失落,毕竟……此去难免要被人嘲笑的。 张安世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这印刷,也费了他一万多两银子。 是亏是挣,就看顾兴祖的了。 但愿不要血本无归。 接着,张安世便与京城三凶会合,而后寻了顾兴祖,一路往贡院飞奔。 到了贡院外头,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不只有上万多来看榜的读书人,还有许多的好事者。 也有一些秀才,虽没有资格参加考试,也希望来增长见识的。 再加上一些指望着给人报喜去得喜钱的。 不少的货郎,见此机会,挑着各种的吃食,在人群之中穿梭,好不热闹。 此时,人声鼎沸。 朱勇仗着自己的身材高大,在前开路,挤开了许多身体孱弱的读书人,很快,张安世几个,便已出现在了榜下。 当然,现在榜还未开始发,所以大家只对着空白的墙壁空等。 这后头许多人正议论纷纷,说着各种闲话,猜测着这一次的成绩。 当然……南方人和北方人口音的人彼此多有仇视。 已经有不少的北方士子,开始抱怨了:“这考官都是南人,且都是江西人,必定瞧不起我们北方士子。” “当初洪武皇帝在的时候,他们宁愿与洪武皇帝针锋相对,也不肯录取我们。” 自然也有南方的读书人挑衅:“这科举,比的自然是谁的文章做得好,愿赌服输,都是读书人,岂有技不如人不肯认账的?”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人群顿时骚动。 好在这里头,早已安插了不少穿着便装的五城兵马司校尉,忙将人分隔开来。 不多时,却有不少读书人自动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随即,几个读书人便出现在了榜下。 这几人,穿着儒衫,却一个个神采奕奕,顾盼不凡的模样。 显然,很多读书人都是认得他们的,便听人低声议论:“这几个,都是吉水的才子,我有缘看过他们的文章,实在是叹服。” “那个是曾棨,还有那个叫周述,另一个是叫周孟奇……此三人……文章最好。” “此番他们应该必中了,却不知是不是能中头榜。” 许多人看着曾棨几人,都露出了羡慕之色。 有些时候,你碰到某些人确实不得不服气,人家躺着都能比你的文章做得好。 曾棨似乎对这些不以为意,只是微笑,倒是目光一瞥之间,见着了顾兴祖,不由道:“这一位贤弟,岂不是上一次我们遇到的顾同年吗?” 顾兴祖看了看曾棨,然后抬头看张安世。 张安世道:“傻瓜,跟人打招呼。” 顾兴祖便上去道:“又见面了。” 曾棨见状,就道:“上一次你说你考的很好……” 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这里虽是喧闹一片,可在旁边的人都听到了。 这些听到的人,便都古怪地看着顾兴祖。 这倒很新鲜,还有人说自己考得很好的。 这人不会是个…… 有人滴咕:“我知道他,是个侯爷的孙子,师承张安世。” “哈哈哈哈……” 不知是谁,发出了大笑。 一时之间,看榜的人都愉快了起来。 连曾棨也不禁失笑,却是道:“顾同年,他们只是玩笑的,你别介意。” 倒是张安世火冒三丈,冷声道:“玩笑能这样开的吗?为何不能介意?他娘的,也幸好我四弟没带火药来,如若不然,你们一个别想跑。” 众人一听,便都大惊失色。 曾棨也目瞪口呆,那一边的周孟奇扯了扯曾棨的袖子,示意曾棨不要再计较,看榜要紧。 张安世随即,也不再理他们。 就在此时,终于一声铜锣响,预备放榜了。 一时之间,人群耸动。 也没有人再计较张安世方才的惊人之语。 所有人昂首,等着差役们在高墙上,贴出一张张榜。 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 只是很偶尔,突然有人高呼:“哈哈,我中啦,我中啦。” 更多人……只是格外的紧张。 张安世没瞅见顾兴祖的名字。 不过见姓曾的几个没走,心里便大抵明白,后头应该还有榜。 于是继续耐心等待。 顾兴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等百爪挠心的滋味,他一次次地看,又一次次地失望。 到了后来,心里不禁有些失落。 做了这么久的题……哎…… 就在此时,有人大呼道:“天榜来了,天榜来了。” 随即,一张红纸贴在了墙上。 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于自榜的后头,一路朝前看。 张安世也不能免俗,看到了第十名的时候,他心里已有些焦虑。 可能……这顾兴祖算是折了,没关系吧,回去打一顿便好,只是可惜……自己亏了这么多银子。 等看到了第三第四的时候,便看到了那周孟奇和周述的名字。 此时,已经开始有人议论:“该死,怎么前头又都是江西人,都是那吉水县的……不公……不公啊……” 第二名……便是曾棨。 张安世诧异地看一眼曾棨,万万没料到,这个家伙这样的厉害。 而曾棨却是面露出失落之色。 像是一副考的不好,丢人现眼的意思。 张安世继续朝上看,赫然,一个名字出现在张安世的眼帘里:“顾兴祖。” 张安世整个人懵了。 他自觉得,以顾兴祖的水平,能中榜就已不错。 怎么可能就……名列第一? 身后,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叫骂声。 ………… 多谢HJZ665同学成为本书第十四位盟主,万分感谢,致敬,爱你。 附:下一章会在8月9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 ( 第一百零二章 高中会元 可是,顾兴祖的大名赫然就在眼前。 而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明初时期的高考……啊不,是明朝时期的科举,实在只是刚刚起步阶段。 实在没有卷的经验了。 甚至许多人……连八股文的文体,也只是在摸索的阶段。 尤其是各种的法门,还没有总结出经验。 大家没有武林秘籍,所以只能拼内功。 张安世只听到后头……还在吵闹。 起初大家都在骂:“怎的又都是江西人。” “一甲三名莫非尽又都是江西人?快看, 天哪,二甲一二三四名也都是江西的。” “我见这榜中,竟无几个北人,偶有几个,也都吊在后尾,这还给我们北籍读书人活路吗?” 一通叫骂,突然却有人道:“那名列第一的会元顾兴祖是何人?” 此言一出, 许多人都没吭一句。 这个人实在是闻所未闻。 居然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此人的底细。 此前也好像没有什么文名。 而顾兴祖本人,则只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腿已有些软了。 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名列第一……会元! 张安世在旁开坏地大笑道:“哈哈,不得了,我家顾兴祖得了第一了, 北直隶籍顾兴祖得了第一,第一啊!” 一旁的曾棨、周述、周孟简几个, 虽然也都名列前茅,可此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朝激动不已的张安世看过去。 张安世却已迎面而来, 朝他们作揖道:“你们中了吗?中了没有?那是我教出来的, 考的不怎样好, 只得了第一。” 曾棨尴尬地扯出点笑。 周述和周孟简却只摇头。 “没中吗?”张安世道。 曾棨只好苦着脸道:“中了。” “不错。”张安世道:“很厉害,从此以后,你便和我家顾兴祖是同年了,你年纪比他长,伱要多照顾他,记得我的名字, 我叫张安世, 承恩伯张安世的张,承恩伯张安世的世,承恩伯张……” 听到这里,曾棨色变。 周遭的读书人,都色变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曾棨下意识的道:“莫非是国子学正义堂博士,太子殿下妻弟的张安世?” 张安世没有想到,自己的博士文名居然比自己的爵位还要响亮,更乐了,笑道:“正是我,正是我……” 曾棨几个,更是脸上古怪得一时再说不出话。 可这周遭看榜的读书人却顿时沸腾了。 起初听到名列第一的会元竟是北直隶籍的,一下子让那些痛骂南人占据了榜单的北方士子哑口无言。 是啊,人家北直隶籍的不也考了第一? 若是这个时候,拿南北差异来说事,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至少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这顾兴祖,也算是给北籍之人扬眉吐气了。 可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又有人勃然大怒。 “不公,不公……这顾兴祖乃镇远侯之孙。教授他读书的……是张安世,张安世乃太子妻弟, 太子殿下主持科举,莫非泄题了吗?” 此言犹如惊雷。 一下子将所有人的情绪都引燃了。 一股说不清楚的愤怒,迅速在众考生的内心之中荡漾。 远处的角落里,一个人孑身站着,显得与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此人正是杨士奇。 杨士奇虽然不认同张安世,可还是心系顾兴祖,此番也向翰林院告假,特意赶来看榜。 当看到榜首竟是顾兴祖的时候,心中可谓是诧异无比。 要知道,杨士奇可是连进士都没有中的人,他曾因为不是进士出身而自惭形秽。 可现在……顾兴祖竟是金榜题名,竟为榜首。 杨士奇心中大浪翻滚,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八股……是这样作的? 无所谓才情,更无所谓家学渊源,竟不过是解构八股,深究八股之法,每日做题、解题? 他苦笑,随即也为顾兴祖高兴起来。 侯爵之子,当然可以不在乎金榜题名,可如果一个可以承袭侯爵的人还中了进士,甚至还名列榜首,那么他未来的前程,就定然不可限量。 杨士奇正待要转身,准备离开。 可突然之间,人群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这一下子,杨士奇驻足了,他心里有些担心,张安世和顾兴祖虽然争取到了榜首,可是……也引发了众怒。 这该如何收场呢? 可这里的所有人,哪里晓得,越是众怒,张安世就越开心,这是加倍的快乐啊! 他甚至察觉到,曾棨身后的几个吉水县才子,更是怒不可遏。 毕竟如果没有顾兴祖,他们的名次都可前进一步,每一个名次的进步,对于自己的未来都有巨大的收益。 连曾棨也露出了不悦之色。 他上前,凛然道:“承恩伯,现在人人都言东宫泄题,所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还请承恩伯澄清一二。” 读书人就是厉害,尤其是似曾棨这样优秀的读书人。 他质疑张安世,开口就是别人说,反正和他没关系,可目标却直指张安世。 张安世抱手,却大笑道:“你们指摘俺的姐夫,要谋反吗?” 这一句反问,气焰嚣张,曾棨等人色变,身子微微后退一步。 丘松甚至龇牙咧嘴地取火药包出来。 可惜……他这火药包威慑力还没有张安世的嘴大。 读书人又不晓得这玩意是个啥,在无知之人跟前摆弄这玩意,是没有人当回事的。 张安世泰然自若地道:“不过,既然你们有所质疑,那再好不过了。” 顿了一下,张安世便又道:“给我取笔墨纸砚来,我知道你们不服气,我让我这不成器的学生,当场做题便是了。” “……”曾棨等人还未反应。 其他人便鼓噪道:“且看看这会元有几分成色。” 一听又要做题,顾兴祖眼前一亮。 他这几日,成日被张安世或是朱勇几个拉着炸鱼、闲逛,无所事事。 可他内心其实很苦闷,很不开心,总觉得人生之中,少了一点什么。 这枯燥无味的玩乐,似乎并不能激起他的兴趣。 只有那种题做到了极致,那种攀登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自己的潜力发挥到了极致,最终站到了山峰上,哪怕那种感觉,只是刹那之间,也令顾兴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爽感。 此时,只见张安世道:“今日谁走谁是孙子,都别走,让你们开开眼。” 有不少的读书人驻足,不得不捏着鼻子站着,读书人要面子的,不想做孙子。 曾棨等人,更是惊疑不定,他们彼此交换眼神,此时更是脚下生了钉子,死也不肯走了。 于是有人抬了一张长桌来,又有人去取来了笔墨纸砚。 张安世从容不迫地大呼道:“谁来出题,你们寻个人来出题。” “我来!”曾棨挺身而出。 他乃吉水才子,声望很高,有他出面,谁也跳不出刺。 张安世坦然无惧地看着他道:“你出。” 曾棨踱了两步,便道:“必也使无颂乎。” 不是截题。 可是……许多读书人们听了,都心里吸一口气。 这题也只有曾棨能想的出来了,此题颇难,至少比今科的考题难不少。 顾兴祖则是皱眉,露出老大不乐意的样子。 曾棨看着他的反应,微笑道:“怎么,顾会元为何不提笔?” 顾兴祖怏怏不乐地道:“题太容易了。” 他做微积分的,对加减乘除实在提不起兴趣。 可众人一听,都不免惊愕,也有人冷笑着道:“怕是做不出吧。” 曾棨脸色更是僵硬,说题太容易,这是质疑他的水平不行! 倒是朱勇急了,给顾兴祖脑壳一个爆栗子,骂骂咧咧道:“叫你做题便做题,你怎的这样多事。” 顾兴祖噢了一声,乖乖地提笔,蘸墨。 稍稍一想,便开始从容下笔。 见他这个样子,所有人又看得惊呆了。 这么快就下笔? 大家做题的时候,往往需要反复斟酌,一场考试假如是两个时辰,那么至少有一个时辰是打腹稿的。 曾棨脸色凝重,走上前去,一面看着顾兴祖写下的破题,一面念道:“讼有待听而自服者,为政者实使之然也。” 此句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这个破题,不但快,而且与题相互呼应。 当然,最重要的是,此句完全合乎了四书五经。 这才是最重要的,历史上有无数有才情的人,可往往却多在科举之中名落孙山,根本原因就在于,所谓的八股,本质是代圣人立言。 也就是说,你心里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是一只鹦鹉,不断的阐述圣人的观点而已。 许多人惊呼,不少人暗暗低头,心里想,倘若是自己,破题有比得上此人吗? 何况这个顾兴祖即兴作文,其才思真是可怖。 这时,只见顾兴祖又下笔,曾棨念道:“夫曰无讼,自下言之也,曰使无讼,自上言之也,此亦我夫子所心翼之者耳。” 承题一出,再没有人怀疑了,只有无数啧啧称奇的声音。 这他娘的是天才,这个承题,老道到了极点,此意为:所谓没有诉讼,是从老百姓的角度讲的,说让诉讼不存在,是从当政者的角度来看待的,这也是孔圣人所期待的境界。 因为这道题最难之处就在于,圣人是希望以德治国。 诉讼是现实,德治是圣人的期望。 两者有冲突,有矛盾。 若是直接无视现实,只鼓吹圣人之言,难免显得迂腐。 可要是尊重现实,又让孔圣人鼓吹的德治难以自圆其说。 于是乎,这个承题直接从百姓、当政者、孔圣人三者的角度进行剖析,承接了破题,巧妙而且对仗工整。 曾棨在念的过程,其实脸色也已变了。 他继续念诵。 越念诵,脸色越怪异。 他自信自己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文章,甚至可能做的比这篇文章要好。 可是……绝没有顾兴祖下笔成章的本事。 等念到了一半,曾棨的脸不自然地带着几分红,突然不再念了,一脸惭愧地朝顾兴祖拱手作揖:“顾同年高才,曾某惭愧之至,这厢有礼。” 其余人只是目瞪口呆。 顾兴祖抢去的可是曾棨的第一,如今连曾棨也服气了,谁又敢说三道四? 于是……大家索然无味。 想骂点什么,发现好像也没啥可骂的。 考官们舞弊? 不存在的,这不是现场检验了? 这人是有真水平。 南方读书人占据了大量的名额,尤其是第二名到第七名都被江西读书人占去了,可第一名却是北直隶籍的人,还能咋说? 只能说技不如人。 张安世叉手,哈哈大笑地道:“曾同学也考的很好,能中第二,也教人钦佩。我实不相瞒,我这学生,没什么本事……从前一直都在正义堂里读书,数月之前,连文章都做不全。” 曾棨等人大惊失色。 数月功夫……就脱胎换骨吗? 太可怕了! 读书人们也鸦雀无声,只觉得今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张安世道:“都多亏了我的教导,师者,授业解惑者也,我很惭愧,平日里花在顾兴祖身上的时间太少。” “……” 大家没耐心听了,这种吹嘘之言,让人心里只有烦恼。 可张安世却津津有味地道:“不过幸好,他还算是刻苦,总算没有枉费我的苦心,到底还是学到了我三四分的本事。” “嚯……” 大家已经分不清,这吹嘘的成分有多少了。 只见张安世继续道:“不过嘛,我这几日,将我的八股心得,修了一部书,此书名叫‘张安世八股笔谈’,现如今已上了各处的书铺,里头都是我对八股的一些心得,耗费了我大量的心血,都是一些浅薄见识,只怕要让大家见笑啦。好啦,好啦,都让一让,让一让……” 说罢,在所有复杂的目光之下,张安世等人……扬长而去。 ………… 顾家。 此时此刻。 几个都督提着一坛老酒,登门造访。 顾成听闻,连忙亲自迎接。 当初大家都是熟识的,顾成从前还是开国功臣,只是此后投降了朱棣,又成了靖难功臣,因而和魏国公徐辉祖,也算是老相识。 大家落座后。 “啥也别说,喝酒。”朱能笑嘻嘻的道。 几盏酒下肚。 话便多了。 朱能拍拍顾成的肩道:“俺们都晓得,你孙儿参加科举了,俺想说,堂堂镇远侯之孙,将来自有爵位继承,科举算个什么东西。老顾啊,你比俺年长,咱们不稀这什么狗屁进士,你别往心里去。” 顾成有点懵:“啥……啥意思……” 丘福叹口气,一脸遗憾地道:“没啥,没啥,他就是这个样子,喜欢乱说话,一喝酒就犯浑。” 顾成反而心惊胆战起来,不由道:“你们咋好像话里有话,有话就说啊,不说,俺心里瘆得慌。” 丘福便道:“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你孙儿为了会试的事,都哭了,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那些什么博士……非要他会试,这不是开玩笑吗?咱们什么人,是将门!将门子弟,和读书人凑什么热闹!” “老顾,你别往心里去,其实会试就这么一回事,谁稀罕去考,咱们子孙都不是读书的料,入他娘的……我可有言在先,这定是张安世的馊主意,你是晓得俺儿子的,俺儿子那么傻,想不出这样狗屁倒灶的事。” 顾成:“……” “对对对。”朱能也连忙趁机道:“俺儿子也想不出,你看看俺就知道,俺都这么傻了,俺儿子还能好到哪里去,咱们有言在先哪,这冤有头债有主……” 魏国公徐辉祖听罢,心里不舒服,鄙视地看了一眼朱能和丘福,便低头喝闷酒。 顾成脸色很不好看,怎么感觉这些人是故意来戳心窝子的? 他道:“俺孙儿……很努力。” “是是是,晓得他努力,是个好孩子。”朱能道。 顾成叹息道:“考不上……肯定是考不上的,可是有志气。” “对对对。”丘福和朱能都一拍大腿:“有志气,有志气,男儿就要有志气,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说不准,他运气好……真侥幸中了呢?”顾成带着几许期望,小心翼翼地道。 朱能眼珠子一瞪:“凭他?” 丘福压压手:“朱老弟,你别这样说,老顾心系自己的孙儿,这也情有可原嘛,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孙有出息呢?” “不过老顾啊……不是俺说,你孙儿考试时都要哭着喊着做不了题,这会试是那些寒窗苦读了十数年的读书人干的事,你那孙儿,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再好好想想,仔细一些地想一想,可能吗?” 顾成听罢,便再不吱声了。 他想过,没可能。 于是禁不住眼眶有些红了:“俺也晓得……只是……平日里见他这样刻苦,如今名落孙山,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哎……不说啦,不说啦,儿孙自有儿孙福。来,喝酒,喝酒,一醉方休。” 众人举杯,尽都想着心事,各自无言,只是埋头喝酒。 “铛铛铛……” 外头突然传来锣响,热闹非凡的样子。 突然有门子跌跌撞撞地来,口里慌忙地道:“老爷,老爷……外头有人……围了咱们宅子。” 顾成此时醉醺醺的,还未说话…… 朱能已骂骂咧咧:“他娘的,来者是谁?” “是来报喜的,报喜的,孙少爷……孙少爷……他高中了!” 酒桌上的几人,先是猛地沉默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顾成率先豁然而起:“高中?高中啥啦?” “小的也不知道,都只说是来讨喜钱的……老爷快去看看。” 嗖的一下,那一员老将,便无影无踪。 只留下朱能几个面面相觑。 而后,这几位也连忙离席,匆匆到前院去。 此时,这前院的门,已开了。 一窝蜂的人涌入进来。 为首的是应天府的差役,敲打着铜锣。 后头几个帮闲,吹着跑调子的唢呐。 至于一路围看来的百姓,就更不知多少了。 每到放榜的时候,前去报喜都有利可图,那高中的人家,就算再拮据,也舍得拿出钱来打赏。 所以围拢的人越来越多。 顾成一过来,当面便有差役上前,手里拿着红纸,高呼道:“恭喜,恭喜侯爷……” 顾成带着几分战战兢兢地道:“恭……恭喜什么……何喜之有……” 他是何等镇定自若的人,即便是在沙场上,无数的刀光剑影,也不曾皱眉头。 可现在,却心乱如麻。 “恭喜令孙顾兴祖高中……” 此言一出,顾成的身子有些支撑不住,双腿开始像踩在棉花一样。 高……高中了。 “是……是吗,我孙儿中了进士……这……这如何可能……”他哆嗦着嘴,嗓子发颤。 “千真万确!” “哈哈哈哈……”顾成开始大笑起来。 一下子,胸脯突然挺直了。 他觉得,这辈子值了,都值了,就算现在让他死也甘愿。 大明开国,还没有勋臣子弟高中进士的先例,而他家孙儿,直接打破了这个记录。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这就意味着,自己的孙儿成了整个大明前无古人,可能也后无来者的勋臣楷模。 他顾家……难道还怕没有圣恩吗? 凭着这样的家世和资历,无论将来是封侯拜相,都是轻而易举。 顾成狂笑。 这报喜的人还没说完呢,急的不得了。 后头朱能几个听了,一个个瞠目结舌,老半天说不出话。 那报喜之人继续道:“侯爷……侯爷,令孙高中的乃是榜首……乃今科会元……” “哈哈哈……” 本还在狂笑的顾成,突然笑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他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朱能几个,亦是一脸震惊,眼睛已经瞪得比铜铃还大。 顾成低声呢喃道:“会元……会元……那是不是等于是首功?就像……开国的时候,李善长那般……” 报喜之人道:“就是今科,再没有人比令孙考得好的了,令孙技压全天下的读书人了。” 噗通…… 顾成一下子栽倒在地。 “……” 侯府乱成了一团。 无数人惊叫。 还好朱能专业,上前一把将顾成抓起来,直接用物理疗法,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光。 顾成总算醒了过来,随即拼命咳嗽。 而后:“哈哈哈哈哈……你们都听见了吧,我孙儿乃是会元,我孙儿是会元,我打小就晓得他聪明,他爹还没死的时候,也很聪明,天佑顾家,此乃吾儿在天有灵啊……” 说罢,顾成又嚎啕大哭起来。 哭过之后,顾成一轱辘翻身起来,此时,居然丝毫没有侯爷的庄严,抓着人便道:“我孙儿是会元啦。对啦。对啦,亏得有张安世,亏得有张博士,张博士教导有方,教导有方啊,哈哈哈啊……” 一旁的朱能忍不住咕哝道:“俺儿子也有功劳的……” 不过这话,终究是酸溜溜的。 丘福:“……” 魏国公徐辉祖,脸上掠过了一丝不经意的喜色,他竟觉得自己的腰杆子,也直了不少。此时,可以俯瞰丘福、朱能,堂而皇之的投去鄙视的眼神。 “赏,都有重赏,来的都有赏,哈哈,来人,来人,给大家打赏,摆流水席,摆三条街的流水席,让左右亲邻,都他娘的吃三天。” 大哭之后,顾成叉手,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要钱有何用,子孙有出息……这家业就败不了,每人三两银子,重赏。” 报喜之人听罢,高兴得不得了,这里真是来对了,去别人家报喜只是赏钱,这儿是直接给银子。 此时,顾成回头,看丘福等人,笑道:“哈哈,今日老夫还有事,只怕就招呼不了诸位兄弟啦,你们自便,自便。” 丘福:“……” 于是丘福几人悻悻然地出了侯府,狼狈如丧家犬。 “啊呸。”朱能骂骂咧咧道:“早晓得,俺得告诉他,俺儿子也有功劳。我咋就这么傻,我是昏了头啊!” ………… 武楼里。 此时,朱棣正在这里高坐着。 太子朱高炽欠身坐在朱棣的下头。 想来凑热闹的汉王朱高煦却只能站着,他有些委屈,父皇已经越来越对他轻视了。 解缙四人清早已经来复旨。 他们只能负责阅卷,圈定中榜之人,排定名次。 此后就没有他们的事了,因为为了公正,必须确保考官在揭榜之前,不知中榜者的姓名。 所有圈定的卷子,都会由专门的人负责整理,而后制定出榜文张贴。 解缙几人,只晓得高中者的文章是哪一篇,现在却还不知中榜者是谁。 当然,他们现在很期待。 在举人们入京之前,他们便知道有不少同乡中的优秀后辈们参加此次科举。 譬如曾棨,还有周述、周孟奇几人,却不知他们这几人,能否金榜题名。 “榜文还未送来吗?”朱棣显然对于此次科举,也颇为关心。 “陛下,榜文一出来,还未张贴之前,就会有专门的人火速送榜入宫,只是紫禁城距离贡院有一段路,只怕要耽误一些时间。”解缙上前道。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 赚疯了 听了解缙的话,朱棣道:“此番,你们几个倒也辛苦了。” 解缙和胡广、杨荣、胡俨四人齐声道:“臣等不敢称劳。” 朱棣颔首:“朕听闻,此次参加科举的江西才子极多……” 他漫不经心地问,实际上,朱棣和当初的太祖高皇帝一样,对此颇有几分忌惮。 解缙似乎明白皇帝的心思, 不过他乃内阁首辅,同时对他而言,他也是士林领袖,更不必说,他还是江西人了。 解缙道:“陛下,科举只要公平, 因此,臣窃以为, 比较其才学高下即可,至于学生籍贯,臣以为这不是应该关注的事。” 此言一出,朱棣面上虽波澜不惊,心里却生出了反感。 他看向朱高炽, 淡淡道:“太子也这样认为吗?” 朱高炽听罢,心里胆颤, 解缙的回答是有道理的,至少朱高炽颇为认同, 可是……关于这件事, 太祖高皇帝就曾有过批评。 也就是从祖制来说,这是不该说的话, 哪有孙儿反对自己的爷爷的呢? 何况父皇乃是靖难起家, 当初抨击建文的第一个罪名就是说见闻不遵祖制。 于是朱高炽含糊其辞地道:“儿臣……以为颇有几分道理。” 朱棣怫然不悦,却依旧沉着脸, 没有做声。 汉王朱高煦这时道:“父皇,儿臣就不苟同,太祖高皇帝设科举的本意,是收揽天下的读书人, 为朝廷所用,难道我大明却只招揽江西的读书人吗?” 朱棣瞥了朱高煦一眼,却没说话。 见父皇模棱两可的样子,朱高煦有些气馁,便又道:“儿臣只是觉得……祖宗之法不可违,倘这朝野内外,都充斥着江西的读书人,国家的根本就要动摇了。” 朱棣手搭在案牍上,依旧无言。 殿中安静下来,所有人忐忑的看着朱棣。 此时,谁也不知道朱棣心里想着什么。 在这忐忑之中,终于有宦官气喘吁吁地走进来,道:“陛下……榜来了。” 朱棣闻言,眼眸微微阖着:“取上来。” 所有人的心都给提了起来。 尤其是朱高炽,他很清楚,如果……解缙等人当真录取的江西人……都名列榜首的位置,不只读书人要大闹,只怕父皇也会认为自己办事不利。 虽说对朱高炽而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杜绝科举的舞弊, 采取措施,让举人们好好参加这一次考试,其他的,其实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亦失哈去接了榜,随即,将这一张张的红纸,摆在了朱棣的御案前。 朱棣只草草看过去,他不在乎这列在后头的名录。 只从第十名开始往日上看。 张希……江西宜春人。 黄坚正……苏州人。 贡院那边,很贴心的附上了考生的籍贯。 朱棣显出了不耐烦之色,继续往上看。 杨相……江西泰和人。 周孟奇……江西吉水县人。 周述……江西吉水县人。 曾棨……江西吉水县人。 目光落在此的时候,朱棣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冷色。 眼里似闪烁着锋芒。 一刹那之间,朱棣的目光定格在了第一个名字。 顾兴祖……北直隶大兴县人。 朱棣脸色猛地变得古怪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顾兴祖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眼熟。 当朱高炽看到朱棣方才显露出来的杀气时,心沉到了谷底,他下意识地看了解缙等人一眼。 解缙却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在他看来,他干的是对的,读书人的事,皇族的人不懂,他为国抡才,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至于太祖高皇帝那般……也只能呵呵了。 朱棣的目光越来越古怪,突然道:”顾兴祖是何人?“ 殿中许多人懵然不知。 只有亦失哈道:“陛下,好像是镇远侯顾成的孙儿。” 亦失哈能成为皇帝的心腹,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他可能学识不高,可是京城里但凡有名有姓的人,他都了然于胸,以备皇帝随时问询。 朱棣终于是想起了,不免诧异地道:“是张安世的那个弟子吗?” 亦失哈道:“他确实是在国子学正义堂读书,陛下命张安世为博士,执教的也是正义堂。” 朱棣开始目瞪口呆,方才的杀气,此时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说到了张安世,解缙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棣抬头看解缙:“说。” 解缙道:“臣其实以为……让张安世执教国子学,颇有不妥。张安世毕竟为勋臣之后……又是外戚……” 国子学是圣地,不该让武夫的后代来执教。 这也是解缙等人的宗旨。 胡俨听到这里,心里惭愧,其实他知道,这些话应该他来说的。 朱棣却是古怪地看了解缙一眼,道:“是吗?” 只这两个字后,朱棣没吭声了。 见陛下不语,解缙便又道:“这只是臣的浅见,只是觉得国家用人,应当择其才,选贤用能……” 朱棣道:“朕知道了。” 朱棣说了一声知道,却又狐疑地低头看榜。 那赫然的顾兴祖三字还在。 朱棣心里禁不住默默地道:“顾成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接着,朱棣抬头看解缙:“你方才说到了选贤用能?” “是。”解缙硬着头皮道:“朝廷分文武,文武分职、将相殊途,臣以为……张安世可能不适合担任此职,陛下何不命他在军中……” 朱棣点头,却是道:“博士的职责是什么?” 解缙道:“博士的职责自然是……授业解惑。” “怎么样才能算一个博士称职呢?” “当然是桃李满天下。” 朱棣又点头,又接着问:“那么解卿家桃李满天下了吗?” 解缙忙道:“臣……惭愧的很……臣……” 朱棣感慨道:“今科会试第一的会元,你可知道是谁?” 解缙道:“臣……不知。” 朱棣叹道:“是顾兴祖……” 这个名字一出,殿中一下子安静了。 可拘谨的朱高炽几乎要跳起来:“父皇,是那个国子学的顾兴祖?” “这……这……”解缙有点懵。 朱棣道:“怎么,解卿家似乎有疑问?” “臣……臣……以为……会不会弄错了?”解缙似乎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 朱棣微笑道:“就算是弄错。那也是解卿家弄错的。伱是主考官,当日主持考试的是你,此后阅卷的也还是你,也是解卿家亲自圈点出来的会元,倘若有错,那么就真的是主考官不公了,只怕朕第一个要灭解卿家三族。” 不得不说,朱棣用着最温柔的话语,说出了最狠的话。 解缙听罢,心中惶恐,此时已全无辩解之词,忙是匍匐拜下道:“臣无状,君前失仪,万死。” 倒是朱棣,真正感觉心里一直提着的一块大石,此时终于骤然落地,禁不住动容地道:“会元竟是北直隶人,那么……读书人应该不会闹了,算是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随即,朱棣看向朱高炽,带着赞许的目光道:“太子这些日子,主持科举,实在辛苦,朕听闻你为此殚精竭虑,人也清瘦了不少。” 朱高炽心里已是升起了一股暖流,当然,他现在满心都是疑问,顾兴祖……那厮……他怎的就成了会元? 他想不透。 其实在座的所有人的内心也是想不透,还有震撼。 以至于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朱高炽道:“儿臣能为父皇分忧,尽人子之孝,人臣之忠,已是甘之如饴。” 说罢,朱高炽叩首。 朱棣现在是真高兴,开坏地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这事,尤为有趣,你们看……这顾兴祖……果然没有辱没自己的祖先,还有他的恩师张安世,这个博士很称职,这就难怪,难怪了……” 说着,朱棣的目光看向胡俨。 胡俨躲闪,身子开始悄悄地移向身材高大的杨荣后头。 朱棣的目光又追上去。 胡俨避无可避。 “胡俨卿家。”朱棣笑吟吟地道。 胡俨震惊,又有几分忐忑地出班:“臣在。” “胡卿家慧眼如炬,劳苦功高啊。若不是胡卿家举荐这张安世,朕也没有料到,张安世竟还真是学富五车。从前朕还将信将疑,现在方才知道,胡卿家的良苦用心。” 胡俨:“……” “胡卿家为何不言?” “臣……惭愧。” 朱棣笑了:“该惭愧的不是胡卿,是某些有眼无珠之人,人人都说张安世不适合做这博士,只有胡卿家力荐,若是胡卿家都惭愧,那这满朝文武,岂不要羞煞了吗?” 胡俨:“……” 朱棣又大喜道:“此番多亏了这顾兴祖争气,如此,想来天下的读书人,再不会口出怨言了吧,当然……张安世也是功不可没,顾兴祖是会元,那么张安世便是名师,名师出高徒!”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许多人的心里虽很不是滋味,可还能说啥?只能顺着皇帝的话道:“恭喜陛下。” 朱棣乐呵呵地道:“太祖高皇帝解决不了的事,建文那个小子……更是将这事办的糊涂,可到了朕登基,便轻而易举,可令天下读书人振奋,哈哈,朕以文治天下……效果已初显端倪了。” 这话其实很不要脸,分明是个武夫,却口称文治。 当然,其实这也是日常操作,所谓缺啥补啥嘛!历史上,朱棣的谥号就是文皇帝。 终于,众臣散去。 解缙几人,依旧一脸错愕,一路往文渊阁去,解缙禁不住道:“那一张文法出奇的卷子,竟是顾兴祖的?” 胡广也大为惊奇:“真没想到,顾成这孙子竟能做出如此文章。” 杨荣在后,久久的默然无语。 显然,此时的解缙很不高兴,虽然这一次吉水县的读书人,已占据了第二名至第四名,此后上榜的考生也尤其的多,不敢说占据半壁,可至少十之一二还是有的。 十之一二是很恐怖的概念,毕竟吉水只是区区一县。 若是算上整个江西的上榜者,那就更恐怖了。 可解缙还是为会元不是自己所属意的曾棨、周述、周孟奇几人而遗憾。 “诸公……诸公……” 后头,胡俨疾步追上来。 一听他的声音,解缙加急了脚步。 胡广和杨荣对视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却是驻足。 胡俨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却见解缙已经走远,一脸遗憾,随即看向胡广和杨荣,作揖行礼道:“哎……哎……误会啊,天大的误会,当初……” 胡俨还没说完,胡广便微道笑:“胡俨公不必如此。” “这不解释,我岂不……岂不成了曲意逢迎之辈?”胡俨苦笑着道。 杨荣道:“天下的事,又有几桩能说清呢?” 胡俨又露出遗憾的样子,其实他想向解缙解释,一方面解缙是首辅大学士,另一方面却是解缙当初和他的交情最深。 可如今看解缙听到他的呼唤,却置之不理,甚至早已走远,心里只有徒呼奈何了。 他垂着头道:“一时半会,可能解释不清,不如回头二公请动解学士一道至我家,我们如从前一般,温一壶老酒,细细谈谈。” 胡广笑着道:“我等倒是肯去叨唠,只恐解公他……” 杨荣道:“胡俨公,只要自己内心无愧,何惧人言?再者说,我倒觉得这张安世实在是个妙人,我们不能以貌取人,你看,他这博士不是很称职吗?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胡俨:“……” 胡俨只好摆摆手:“受教。” 说罢,怏怏离去。 ………… 另一头,等旁人都走了,朱棣高兴得情不自禁地拍案大叫道:“入他娘的,这张安世……真是一头猪也能化腐朽为神奇,这家伙……没想到还真是个大儒。” 亦失哈低着头,不吭声。 朱棣既兴奋又激动地道:“亦失哈,你来看看,会元顾兴祖,哈哈,顾兴祖真给朕的这些老兄弟们争了口气啊,谁说这读书人,就一定是那些腐儒?” 亦失哈便微笑着道:“陛下所言极是。” 开心归开心,朱棣还是想到了一些事,便道:“去打听一下,张安世现在在做什么?再打听一下外头,那些读书人如何应对?” “是。” 也就一会儿功夫,就打听来了。 亦失哈奏报道:“起初还有人叫不公,说是张安世乃太子妻弟,一定是泄题了,谁晓得张安世居然教顾兴祖在贡院外头当下做题,那顾兴祖也是厉害,挥毫泼墨,直接写了一篇文章,为人赞叹,于是读书人便叹服了,再不敢叫一句不公。” 朱棣不禁哈哈大笑道:“这等事,也只有张安世那个家伙干得出来。” 接着,他忍不住兴致勃勃地追问道:“此后呢?” “此后张安世便带着他的那几个小兄弟,还有顾兴祖一起扬长而去,不过留了一句话,说是他写了一部书,叫什么《张安世八股笔谈》。” 朱棣皱眉:“他娘的,他现在还著书立说了。那些腐儒,一定恨得牙痒痒吧。” 亦失哈笑道:“这倒没有,不过啊,奴婢听说……这些读书人,都一窝蜂的去书铺去了。” 朱棣听罢,大吃一惊:“去书铺?” “去买书呀,各大书铺,都热闹得很呢,甚至听说有的地方,还排起了长队。” 朱棣脸色古怪起来,道:“那些读书人……他们倒是一点都不迂腐,真的是什么事都干得出。” 亦失哈便顺着朱棣的话道:“陛下,读书人在其他地方迂腐,可在这八股科举上头,却个个精明的很,这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高中了,便是鲤鱼跃龙门,一朝得志,成为人上之人,这若是名落孙山,便是十年寒窗,俱都白费,一切都是枉然。” 朱棣颔首:“这倒也是,卖书……这张安世,他到底是在授徒,还是奔着卖书去的。不成,朕……得出去走一趟,这样的景象,朕不看一看,不甘心。” “啊……” 朱棣心急地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 亦失哈自是不敢怠慢,连忙道:“是。” ……………… 消息的传递速度是可以很快的,此时整个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疯狂了。 起初是一部分读书人突然往书铺冲。 后来是越来越多人带着狐疑,往书铺去。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以往,顾兴祖这样的人……单以学问而论,哪怕是一个秀才,也未必瞧得上的。 可这样的人居然能中会元,你能不好奇吗? 而且此人当场作文,神乎其神,实在太让人惊讶了。 张安世那一句话,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于是不少人起心动念,连顾兴祖这样的废物都可以,那么……为啥我不可以? 即便是曾棨三人,也禁不住起了好奇心,他们已经金榜题名,无论如何,也算是喜事了,只可惜……心里还是留有了遗憾。 他们就想看看,那张安世和顾兴祖,到底搞得什么名堂。 于是几人一起就近来了一处书铺,这里倒是已围了不少人,甚至还能听见前头的读书人口里骂骂咧咧着:“张安世不是人,不当人子。” 又有人骂:“此人心黑,必是大奸之人。” 好不容易轮到了曾棨,曾棨道:“来一本……” 他话还没说完,书铺的伙计便眉开眼笑地道:“不需问,小的就晓得,又是来买张安世八股笔谈的,来……一本三两银子,赶紧赶紧,后头还有人等呢。” 曾棨脸都绿了。 这真是够黑的。 三两银子,对于寻常许多人而言,已是一年的积蓄了。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的读书人而言,其实也不算什么,在这个时代敢读书的,谁家没有几百几千亩地? 曾棨想着自己已高中,便咬咬牙道:“我来一本。” 买了一本,便索性站在路边看,还没看清这书里的内容,便听到身边又有同样买了书的人破口大骂:“张安世他不是人,猪狗不如,他缺德啊。” 曾棨觉得很奇怪,买之前骂,那是因为人家三两银子一部书,确实是黑心,可你买都买了,却还骂,这就有些失风度了。 哎,世风人下,人心不古,连读书人都没有礼貌了。 可曾棨翻开书皮,一看,居然立即色变,忍不住道:“张安世厚颜无耻,非人也!” 却见这书里的纸张,几乎就是草纸。 是草纸也就罢了,印刷的墨质量也一般,以至于许多字糊成一团,需要极认真才能辨认。 三两银子,你就卖我这么个玩意? 更恶心的是,这书页许多都粘在了一起,于是,你要翻页,下意识的就少不得要沾沾口水,然后拿手指去翻,可这一翻,湿润的手指就把前面一页的劣纸给黏破了。 这书……竟是一次性的! 只要翻完,再想回头看一次,里头的许多字迹便没法看了。 这是三两银子啊,三两…… 曾棨几乎要窒息,他不得不细细地去看此书,只是……很快他就发现,此书之中关于八股的总结,居然是他以往从未想过的。 内行看门道,若是外行人看这些,可能只觉得是天书。 可在读书人的眼里,里头所记录的法门,便连曾棨也不禁大吃一惊:“还可以这样?这样也可以?” 果然,很多在旁看书的读书人,在大骂了一通之后,渐渐骂声停了,此时都忘我的逐字逐句,消化此书中的许多观点。 这简直就是一本速成的教材啊! 直接将八股粗暴的进行解构之后,采用最捷径的方法,去达成作八股文的目的。 曾棨大惊,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可很快,一旁又有人破口大骂:“张安世他不是人,他下辈子投胎定去畜生道,天哪,人怎可厚颜无耻至此。” 听到这嚎叫。 曾棨心里又是一阵狐疑。 这书不是很好吗?受用匪浅啊! 他甚至觉得,若是他提早得到了此书……或许……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骄傲之色,或许那顾兴祖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 这样的书……若是当真对科举有助益,即便三两银子,纸张劣质了一些,又有何不可呢? 他心里这般的想着,手上继续翻阅。 结果……越翻阅,心里开始出现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书很薄…… 真的很薄。 翻了四十多页,就没了。 没了倒也罢了。 毕竟兵贵精不贵多,这是可以理解的嘛。 结果曾棨发现……这书居然只写了一截。 后头的书皮上,写了一行字:“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讲解,第二版敬请期待来年开春发售。” 曾棨脑子发懵。 一片空白。 接着,他怒了,破口大骂:“猪狗不如,真是猪狗不如啊!” 他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玩意看一截,虽有帮助,可他娘的又好像没啥大帮助。 最重要的是,来年开春敬请期待,可能精华就在第二版,而来年开春,则是各省的院试,只怕不少的秀才,要开始考举人了。 到了那个时候,考试将近,谁不想找一本书来给自己加一点助益? 这不是摆明着逼你去买吗? 你不买第二版,别人买了,举人老爷就是人家的了。 黑,太黑了。 更令曾棨震惊的是,上头竟还贴心地做了一个提示:“为回馈广大书友,持第一版书的,可优先购买第二版。”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借书不成,看人家抄录的也不成,你得有正版,才能在开春即将考试之前,第一时间拿下第二版,并且及早开始复习功课,为院试的冲刺做准备。 而且曾棨绝对怀疑,以这张安世的人品,哪怕是第二版,可能也只是一小截,鬼知道后面还有几版。 这是拿读书人往死里宰啊。 曾棨低头,看着这书,才发现……自己三两银子没了。 他打算回头翻一翻,却又发现……这书纸张太过于劣质,翻阅的过程之中,又因为自己翻书的手指沾湿,纸张破损了不少,油墨也渲开,糊了。 这真就是一次性的。 只能看一次。 以至于这个时候,有人想进行抄录,或者借阅给别人来读,也已不可能了。 现在此书唯一的作用,就是收藏起来,等着出第二版的时候,拿着这书皮去提早订购第二版。 三两银子就……没了。 曾棨还算是文明的。 一旁已有许多读书人开始发狂了:“我与张贼不共戴天!” “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戳大木娘!” “这瓜娃子坏的很。” “日这个小崽!” 一时之间,骂声不绝。 可是……虽是全城都在骂,可急着买书的人却依旧络绎不绝。 不只是落弟的举人,便是许多的秀才,还有童生,都闻风而动。 读书人其他地方可以扣扣索索,可是书却不能不买的啊。 何况若是人人都成了顾兴祖,那么自己寒窗苦读,不去读这书,岂不是都白费了? 书商们是笑开了花,因为这书价格极贵,可是销量却是极好,只要货一到,不消片刻,便立即售出。 看着那些叫骂的读书人,书商们笑得更开心了。 “曾兄……曾兄……此子……”这时,杨相恰好遇到了曾棨,挤了过来。 曾棨用古怪的眼神看杨相:“你也买了?” 杨相一脸委屈地点头道:“是。” 曾棨:“……” 杨相捶胸跌足地接着道:“想到此子靠咱们赚这么多黑心钱,我便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啊,此国贼也,天诛之!” 曾棨平静地道:“那下一本,就别再上当了。” 杨相一脸古怪:“还是要买的,虽说已经高中,可我家二弟来年要参加院试。”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禁垂头丧气,都不吱声了。 南京城的书全部售空。 与此同时,在镇江、杭州、苏州、南通州等地,早在十几日之前,就有大批的书运送了过去。 当然,现在南京的消息还没传过去,所以现在销售还没开始,可一旦消息过去,只怕各地也要同时掀起销售的热潮。 朱棣此时……一身便服,他坐在某处书铺对面的一处茶楼,在靠窗的位置。 他古怪地看着街上一群急着购书,又几乎要抓狂破口大骂的读书人。 哭笑不得。 朱棣已经觉得自己算是粗人了,可在这些读书人面前,却发现自己也挺高雅的,毕竟自己只入人家的娘,没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手段。 “陛下。” 此时,亦失哈气喘吁吁地赶了进来,凑到了朱棣的耳边,低声道:“打听到了,一本书三两银子。” “多少?”朱棣倒吸一口凉气,他有点坐不住了。 “三两。” “他还不如去抢。”朱棣禁不住道。 “可卖的太火了。”亦失哈道:“单单奴婢见的这个书铺,短短半个时辰,就售出了七百多本,听说全城的书铺,都是如此,现在都在催着上货呢。” 朱棣心里突的一下,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难怪,难怪了。朕若是那些读书人,只怕也要骂了。真是太黑了,这张安世不干好事啊!” 亦失哈低声道:“听说……起初还有人想誊抄出来卖钱,不过据闻还有第二版,得拿第一版去才能优先订购,第二版的发售日期是在来年院试将近的时候。还有……这书看了一遍……便不能看了。有的人看的急,现在叫苦不迭,又不得不赶紧再买一本。” “还有……听说那书页……质量极其低下,连草纸都不如……” “还听说……张安世躲起来了,说是害怕遭人嫉恨。” 朱棣:“……” 老半天后,朱棣拍案而起:“入他娘!” 朱棣急了:“这家伙……真是太黑心了。” 亦失哈笑吟吟地道:“奴婢也不知该说点啥……” 朱棣哼了一声道:“朕若是那些读书人,非要掐死他不可。” 亦失哈干笑:“呵呵……” 朱棣随即道:“让锦衣卫去寻,将他寻来,告诉纪纲……让人盯着一点,别真让有宵小之徒,伤了他。朕就在此等他。” 亦失哈连忙点头:“奴婢遵旨。” “且慢。”朱棣目光幽幽,沉吟片刻,随即一字一句地道:“告诉纪纲,只可保护,不可打探。” 亦失哈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棣一眼道:“是。”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0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另外,求一下月票吧,老虎两章可是一万五千字啊,没有存稿,基本上是从早上起床写到晚上,哭唧唧。 (本章完) 第一百零四章 陛下 我们发财了 其实此时张安世并没有躲起来。 身边有朱勇和张軏,还有一个爆破小能手丘松,他怕个谁来。 此时的张安世,已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一个已经挂了售罄牌子的书铺里头。 紧接着,一辆马车开始将新一批书的存货拉来。 张安世进去,和书铺的东家打招呼,这东家见了张安世,当真是眉开眼笑,前倨后恭。 这可是他的财神爷,手里攥着货源,只要肯拿货给他,一日的销售,可赶上一个月的销售额了。 此时,张安世道:“我觉得你这人心善,恰好我也是心善的人,所以打算在你这儿做个活动。” “活动?”这书铺的东家一脸诧异。 “签名售书!你看,我都将咱们的会元给请来了。” 说着,张安世朝后头的顾兴祖指了指,接着道:“这是会元啊,伱知道不,来你这书铺购买的,都让他来签名。” 书铺的东家一脸惊叹,说实话,就算是举人,他都觉得钦佩,何况站在他眼前的,乃是堂堂的会元公了。 东家道:“能劳动会元来此,这……这……怎么好意思。” 张安世道:“不必不好意思,这是收钱的,签名书一概十两银子。” 东家倒吸一口气:“人家肯买吗?” “书快售罄了。”张安世道:“各大书铺都没有了存货,我这儿还在拼命加印呢,不过……只怕短时间内,也加印不出来,除此之外,还要向江南、江北各处供货,所以……至少暂时而言,剩下的货都在这里卖。” 东家道:“若是买者不肯买签名书咋办?” 张安世斩钉截铁地道:“只卖签名书。” 东家犹豫了,说实话,这有点黑心,他担心自己的书铺被读书人砸了。 张安世自是看出东家的顾虑,拍拍他的肩道:“听我的没错,你若是不肯,我就寻别家了,我实话告诉你,你可别得罪我,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得罪了我,以后你的书铺,便再别指望我供货了。” 东家大吃一惊,现在这张安世八股笔谈,就是当下最火热的书,而且未来还可能出第二版、第三版,基本上,张安世要断谁的货,就意味着哪一家书铺就别想在京城混了,趁早关门滚蛋。 东家连忙赔笑道:“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这……好,就这么干。” 张安世在这书铺摆弄了一下,其实主要是放了一张长桌子,指着顾兴祖坐到桌后头去,教人取了笔墨纸砚来,而后让人开始卸货,足足几千部书卸下来。 张安世又吩咐了几句,东家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安世随即又对坐在桌后的顾兴祖道:“兴祖啊,为师还有事,你在这好好坐着,有人来,你便签名,再将书卖给他,知道吗?” 顾兴祖:“……” “那为师先走了啊。” 顾兴祖:“……” 张安世抬腿要走。 “恩师。”顾兴祖突然叫唤。 张安世驻足:“又咋啦?” 顾兴祖道:“会不会有人来打俺?” 张安世早就知道他会问出这些话,抖擞精神道:“放心,都是读书人,读书人不打读书人的。” 顾兴祖:“……” 张安世又道:“而且就算打,读书人能有几斤几两的气力?再退一万步,就算当真有个什么好歹,为师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看样子,似乎是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了,顾兴祖只好道:“噢。” 张安世光速撤退。 只是没想到,还未走两步,却被几个穿着鱼服的人截住。 这些人倒是客气,朝张安世行了个礼,才道:“承恩伯,陛下有请。” 张安世抵达那一处茶肆的时候,朱棣依旧倚窗而坐。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部书。 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朱棣都觉得有些心疼。 朱棣看着里头的东西,脑壳疼。 尤其是那翻一页,便几乎报废一页的玩法,让他大感震惊。 至于什么欲知后事如何,欢迎订购,连朱棣都觉得忍不了了。 好在当朱棣想到自己好像不是读书人啊,于是心情稍稍有了改变,咧嘴……乐了。 只是在此时,朱棣翻到了书皮的最后,却发现在这里,竟还有一行平时大家容易忽视的小字。 “余于甲申永乐二年正月,幸得一梦,梦中见孔子,子曰:吾弟子三千,方始光大儒门,所谓求仁者仁也,吾见汝骨骼清奇,乃可造之材也,今授汝八股之术,令尔传教四方……” 朱棣看的眼睛都直了。 说实话,他有点将信将疑。 孔夫子居然给张安世托梦? 以朱棣对张安世的为人,大抵是不相信这扯淡玩意的。 可细细一想,这天底下,谁敢大胆到说孔夫子给自己托梦啊,也不怕那至圣先师在天有灵,一道雷给他劈了。 说起来,挟托梦之说者数不胜数,那些狂悖的读书人,更是谁都敢消遣,唯独不敢消遣孔夫子。 再者,若是不托梦,这张安世哪里来的这样八股笔谈?这八股笔谈能教读书人争先抢购,真是张安世自己领悟出来的? 朱棣心里惊疑,便见张安世兴冲冲地往他徐步走来,到了跟前,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个礼。 他抬头颔首:“坐。” 张安世落座。 朱棣指了指这书道:“你做的好买卖,一部书竟三两银子。” 张安世苦笑着低声道:“陛下,臣也没有办法啊,陛下可知道这印刷的成本有多高。” 朱棣冷笑:“只印刷……此等劣纸,成本也高吗?” 张安世道:“陛下,问题就在这劣纸上,要在这等连草纸都不如的玩意上印刷,对油墨和雕版的技艺需求极高,而且短时间内印刷这么多份,还得给印刷的作坊加钱,臣为了印此书,与印刷作坊一道,提升了数道工艺,单单这八万部书,加上印刷、运输、还有给书铺的让利,就耗费了臣近万两银子的成本,臣是砸锅卖铁啊。” 朱棣道:“近万两银子,八万部书,一本三两,岂不是二十四万?” 张安世微笑道:“陛下算错了。” 朱棣不解地看着他:“嗯?” 张安世道:“后头还有几千本,臣不打算光卖了,为了让大家沾一点会元的喜气,臣打算让会元签名售书,一本十两。” 朱棣:“……” 朱棣愣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那这不是抢吗?” 张安世道:“臣卖的是书,是知识,是学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臣区区这点银子,就把黄金屋和颜如玉卖给了读书人,臣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 朱棣:“……” 张安世兴奋地接着道:“臣现在正打算加印呢,这书如此热销,臣也没有想到,可见我大明文风鼎盛,军民百姓求知若渴,这都是陛下文治武功的缘故啊。所以臣想趁着来年开春的时候,争取将销量突破至三十万,臣觉得可以做到。” 朱棣听罢,也禁不住振奋:“来年开春?” 张安世立马就道:“对,到了来年开春,就要乡试了,乡试之后,还有各省的院试,以及各县的童子试,臣细细思量着,第二版最好在院试开售之前半个月左右发售。” “这个时候,恰好距离考试不远,大家都要急着温习功课,若是有人想起歪心思,去誊抄别人的书,肯定来不及。所以臣预料,为了最快得到第二版书,大家只能争先拿着第一版,如此便失去了抢购的资格。”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这第二版,你又想挣多少?” 张安世委屈地道:“陛下,知识是无价的。” 朱棣心里火热:“这买卖……是你家的?” 张安世道:“是咱们商行的呀,大家一起发财。” 朱棣本来还想骂他良心被狗吃了,为了银子脸都不要了。 此时一听,他顿时龙精虎猛,双眼放光。 虎躯一震,他道:“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你说的对,朕思来想去,这读书人买书,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这书……嗯……除了纸张劣等了一些,字也少了一些,可都是真知灼见,那些读书人买了,哪怕对他们的点悟,那也是受益无穷,岂是区区几两银子可以衡量。” 张安世乐呵呵地笑道:“陛下谬赞。” 朱棣道:“哎,早知这样,你价格可以订再高一些,五两银子最好。” 张安世心里发出感慨,却忙道:“陛下,臣心善,见不得读书人们多掏银子。” “也罢。”朱棣道:“朕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读书人的事,朕也不懂。” 正说着,外头的街上有人嚎叫:“这张安世他不要脸,他竟伪称是孔圣人托梦给他,至圣先师何等圣贤,他也有脸说的出口,真是教人作呕。” 于是许多人又纷纷骂:“侮辱圣贤,罪该万死。” “我与张贼不共戴天。” 张安世眨眨眼,有点委屈。 朱棣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人和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人家读书人是真的花了钱,还被张安世一个孔圣人托梦摁在脑袋上,自己的至圣先师,都被这小子拿出来当做增加销量的工具人。 可对朱棣而言,却不一样,他所想的是,张安世为了给朕挣钱,真是脸都不要了。 如此一想,这感受当然大大的不同。 朱棣指了指书皮后头:”圣人当真托梦给你?” “好像是做过。”张安世道:“得了此梦,我脑子好像开了窍,不过……具体细节记不清了。” 这玩意牛逼之处就在于,他没办法证伪,你一口咬死,就是做梦了,别人能拿你怎么滴吧。 当然,绝大多数人肯定是不信的,可总会有人相信。 只要有人相信,那么以后就有更多操作空间了。 张安世对于至圣先师是尊敬的,只是对后世的腐儒,却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些人垄断学问,拿学问来当做求取荣华富贵的敲门砖,转过头,却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模样,至于他们口里的孔圣人,其实也不过是他们的招牌而已,倘若孔子泉下有知,晓得后头有人拿着自己的招牌干的这些事,只怕棺材板都按不住。 既然他们可以拿孔圣人做招牌,这孔圣人又没注册商标,我张安世咋就不可以? 允许你们薅孔圣人羊毛,我张安世薅不得? 正说着…… 却见隔壁座上,几个人也在窃窃私语。 就在朱棣和张安世沉默之际,便听两个茶客低声议论:“那张安世倒是真了不得,竟真教出了一个会元,如今……他这书真是卖的万人空巷,不知道能挣多少。” 另一人道:“此人真掉钱眼里去了,我还听闻啊,他在栖霞那儿,更是凶残至极,残害百姓,杀人如麻……” “嘘,慎言。” 朱棣听罢,微微皱眉。 张安世低声道:“陛下,这些人搬弄是非,造谣生事……” 朱棣沉默片刻,勉强地点了点头,道:“有时候行事不要轻浮,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一再提倡民脂民膏,这百姓是你的衣食父母,以后要谨记。” 说着,朱棣便站了起来,天色不早了,他还要赶回去。 托梦的事,是读书人骂的最厉害的。 所谓敬鬼神而远之,读书人才不会上张安世的当。 不过……却也难免有人在想,这张安世将八股剖析的如此通透,这个人渣一般的人物,怎能对八股如此精通? 这显然解释不通,莫非当真有天人感应? 张安世没理会这么多,他们爱咋想就咋想,不过这时候,张安世却被国子监祭酒胡俨叫了去。 见到张安世,胡俨便立马板着脸道:“这几日,有许多人要入国子学读书,指明了要进正义堂。” 张安世从容地道:“一直以来都是胡公关心和爱护我……” 胡俨冷着脸道:“我们在谈公事。” 张安世便道:“下官以为,正所谓孔子三千弟子,有教无类。” 胡俨胡子乱颤,很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那是孔圣人,莫非你也要做圣人吗?” 张安世道:“我一直想做至圣先师那样的人。” 胡俨:“……” 胡俨发现,跟张安世说话,一定不能带有任何的感情,一旦你有了情绪,你就认输了。 于是,他深呼吸,调整了心态,才道:“只不过……老夫在想……这样很不妥。” “不妥?” 胡俨道:“国子监诸学,学风严谨,此番要入学的,多为荫生……” 所谓荫生,其实就是勋臣和官宦子弟,这些人大多都不怎么成器。 胡俨顿了顿,又道:“只怕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要坏了学风。” “胡公想怎么样做就怎样做好了。”张安世对此倒是无所谓:“其实这博士,我也不是很想干,教书育人太累了,我现在更加专心著书立说。” 胡俨:“……” 胡俨差点破防,在读书人里头,著书立说是很神圣的事,可显然到了张安世嘴边,好像更像是一门生意。 胡俨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老夫思来想去,此事自当上奏朝廷,恳请陛下圣裁。张博士,老夫来问你,你那圣人托梦,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做了一个梦,我也觉得很蹊跷,为啥我会梦见孔圣人,或许……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或许也不能当真。” 胡俨道:“既是做梦,又为何广而告之,惹得天下人侧目。” 张安世道:“我做了梦,便写上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时候,胡俨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而后他叹了口气,某种程度而言,他突然发现自己很佩服张安世。 这家伙……很能来事,只是……他总感觉张安世的道德水平好像不太高。 于是乎,胡俨端起茶盏,叹道:“你是太子妻弟,要谨言慎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可知道,一但教人盯上,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张安世却只是道:“受教了。” 他能感受到胡俨身上的别扭,一方面是很讨厌,你不要过来。 另一方面,却又隐隐有几分师者或者前辈对晚辈的一些提醒和爱护。 见张安世回答的不咸不淡,胡俨继续道:“你是外戚出身,陛下似对你也颇为宠信,越是这个时候,就越需如履薄冰,你可能将读书人不当一回事,可张安世啊,你想想看,自有读书人以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后头的话可能会有一些犯忌讳,细细思之之后,才婉转的道:“自有读书人以来,神器更易,千百年不知几人称王几人为帝,可读书人……还是读书人……” 胡俨叹了口气:“这些话,本不该和你说,只是想告诉你,唐宋时的世族,能延续迄今且还有族望者,可有勋臣之后吗?张安世,你年轻尚轻,有些事,不是表面这样简单。” 张安世想了想:“可学生难道不是读书人吗?” 胡俨失笑,随即道:“好啦,好啦,老夫要头痛的事多了,没工夫和你在此胡搅蛮缠,你自己好生思量。” 张安世悻悻然退出去。 不过胡俨的话,他是不服气的。 什么叫做家族延续,所谓家族延续,不就是谁来做皇帝我跪谁吗?这有什么好吹嘘的? 只是在此时,朝中却有一场大讨论已经展开。 百官觐见,所议的事国子学之事。 从前国子学里,荫生很少来进学,有的人只是名义上挂一个监生的名义,可现在……因为一个顾兴祖,却有许多人纷纷要塞人进去了。 胡俨上奏,尽言国子监无力容纳这么多荫生。 这是最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光大了国子监,让国子监重回太祖高皇帝时期景气的,恰恰是最不像博士的张安世。 围绕着这一点,百官几乎是一面倒的认为这样不合时宜。 朱棣只冷着脸,一言不发。 谁也不知陛下的心意可有一点,这百官却都心如明镜,不能让正义堂扩张下去了,如若不然,似乎会有某种不可测的结果。 不可测,是几乎所有身居高位者不喜欢看到的事。 他们喜欢按部就班,喜欢规矩,喜欢约定成俗,唯有如此,才可让他们的地位稳固。 朱棣只听的厌烦。 朱高炽坐在下侧,愁眉不展,心思已经飘远,如果说父皇的厌烦来源于百官们纷进言,都是之乎者也,大道理一大堆,搅的人脑壳痛。 可朱高炽却能听懂许多引经据典背后的弦外之音。 反对最激烈的,往往是品级不高的翰林官和言官,他们品级低,且年轻,正是需要增加自己名望的时候。 就在争议不休之时,突然,亦失哈小步入殿,朱棣看到了亦失哈,心里了然了什么,朝亦失哈点点头。 亦失哈便碎步至御前,取出一份奏疏,低声道:“陛下,张安世有奏,奴婢觉得紧急……所以自作主张……” 朱棣颔首,取了奏疏,打开一看,而后环顾百官,只短暂的沉默之后,朱棣道:“诸卿不必争了。” 百官们顿时安静下来。 朱棣道:“张安世上奏,请朕罢其博士官职,他说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精力有限,无法承担博士大任……”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一个个眼神错愕。 朱棣笑了笑道:“诸卿是唯恐不能做博士,可张安世却有此淡泊之心,与诸卿相比,岂不显得可笑?” 这话的讽刺意味很浓。 “能教授出会元的博士,诸卿竟不能相容,却俱言他如何坏了学风,这是什么道理?” 朱棣说罢,拂袖而去。 留在殿中的百官,瞠目结舌。 他们没想到张安世会突然杀个回马枪。 尤其是解缙,解缙是极聪明的人,他非常清楚张安世这等八股笔谈带来的可怕后果。 江西的读书人,或者说整个南方的读书人,之所以能够独占鳌头,靠的乃是家学渊源。 因为这数百年来受的战乱波及比较少,在较为安定的局面之下,往往在读书方面占有比别人更大的优势。 可一旦这东西铺开,下一次科举,中的是什么人就不知道了,而且人人都学那八股笔谈,张安世又打着博士的名义在国子监授徒,长此以往,势必动摇整个士林的根基。 士林是一群有才情的读书人组成的,显然不该被一群走捷径的人充斥其中。 见朱棣拂袖而去,众臣散去。 朱高炽很生气,气咻咻地走出大殿,解缙却追了出去,低声道:“太子殿下。” 朱高炽道:“解师傅要害安世吗?” 解缙道:“太子殿下,臣这是为了保护他。” 朱高炽脸色更冷:“他有才学,是值得高兴的事。” 解缙道:“就因为如此,才不可放任。殿下……” 解缙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殿下不要忘了,汉王一直没有死心,他欲图太子位,势必要从殿下身边的人动手,张安世木秀于林,迟早要引来祸端,臣所担心的是,到时只怕殿下也要受波及。” 这是解缙长久以来的说辞,利用汉王对太子的威胁,竭力保太子,到时只要太子登基,那么自己势必有了从龙之功。 可其实这里头一直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汉王真的可以对太子有威胁吗? 历史上,解缙被处死,只怕本质并不在于朱棣认为解缙离间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因为臣子支持太子,本来就是理所当然,尤其是朱棣决定处死解缙的时候,朱高炽的地位其实已经非常稳固了。 在自己百年之后,给自己的继承人留下一个忠心的支持者,以朱棣的政治智慧,绝不会做干掉解缙的事。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解缙在其中的作用,根本不是支持太子。 而是不断渲染汉王的恐怖,对当时因为身体有残疾,且肥胖的朱高炽进行精神上的pua。 渲染这种恐怖之后,以解缙为首的一批人,再以救世主的名义出现,对着虚空中的强大汉王进行攻击,显出在争储这件事上,他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历朝历代,最大的功劳未必是封狼居胥,而是从龙之功! 皇位都给你皇帝争来了,还有什么功劳能比这更大吗? 解缙所表现出的精明,若是换在明朝其他皇帝面前,成功的把握很大,而且收益也是极大。 可偏偏,他遇到了大明三个不能惹的皇帝之一,朱棣显然察觉到了解缙在其中过于热衷的心思,很快洞察了一切,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将他干掉。 至于另外两个不能在跟前耍小聪明的皇帝,段位比朱棣更高得多。一个是太祖高皇帝!另外一个,就是赫赫有名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朱高炽听了解缙的话,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生出感激和尊敬的样子。 反而冷冷地道:“哼,此尔一家之言。” 说着,一瘸一拐地走了。 留下一个解缙,却是露出了失望之色。 他凝视着朱高炽的背影,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眼神里值得玩味。 解缙是摸透了朱高炽心思的,今日太子大怒,过几日说几句软话,自然也就服服帖帖了。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五章 太平盛世 此时,有宦官来到了解缙的身边,道:“陛下摆驾武楼,有请。” 解缙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彬彬有礼地道:“请公公带路。” 随即至武楼。 只见朱棣已经在这高坐。 其他几个文渊阁的大学士却已到了,除此之外,还有风口浪尖上的国子监祭酒胡俨,以及各部的尚书、侍郎。 朱棣看了众人一眼后,便道:“姚师傅今日为何没有入朝?” 此时,礼部侍郎赵羾站了出来,行礼道:“陛下,姚公这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是以告假。” 赵羾是个实干的人,曾出任过地方官,剿过匪,出使过安南国,因此颇受朱棣赏识。 若是以往,听闻姚广孝生了病,朱棣一定要担心,派人去探病,甚至还可能亲自去拜望。 可这一次,朱棣听到这番话,居然无动于衷,心里只说,这个姚广孝,只要朝中出了争议,他便要生病。 朱棣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过细细一想,姚广孝的分寸是拿捏的极好。 像这种纯粹的争议,他避而不见,可若是真涉及到了国计民生,姚广孝无论身体如何,都会及时地出现在朱棣的身边。 朱棣便颔首道:“赐一些药吧。” 随即,朱棣道:“今日百官所议,诸卿以为如何?”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百官廷议的时候,身居高位之人一般是不会吭声的,只有这样关起门来的小会,却是大家表态的时候。 杨荣想了想,上前道:“陛下,此事争议极大,尤其是读书人之中,也是群情汹汹,臣倒以为……张安世既想避嫌,上书请辞,这并没有什么不妥,是非对错,议之无用,倒不如顺水推舟,准了张安世的请辞,敕他武职,使他能够为陛下分忧效命。” 朱棣颔首,杨荣的话看上去是和稀泥,可朱棣知道,这显然也是张安世的心思,同时也是眼下最无可厚非的做法。 朱棣旋即道:“朕所不能忍的,是群臣为攻讦张安世,分明他在任期间,功勋卓著,尔等嫉贤妒能至此吗?” 众臣便都不吭声。 朱棣则是看向解缙:“解卿为百官之首,难道没有话说?” 解缙慢悠悠地站出来,道:“陛下,臣等绝非嫉贤妒能,只是……臣以为……我大明要长治久安,势必需要各安其位,太祖高皇帝将天下的百姓分为军户、民户、匠户,其实也是这个道理,每一个人出身不同,就应当守着自己的本职。” 顿了顿,解缙继续道:“就如张安世,他为外戚,父亲曾为北平府武官,陛下爱惜他,就该让他安于武职,或命他专司祭祀,或负责陵寝的督造,张安世固然是有才能,可终究他对八股的理解,并不源自于圣人本意,颇有投机取巧之嫌,当然,这已足以震动天下,让人惊叹了。” 解缙这一番话,确实很厉害,他直接将太祖高皇帝给搬了出来。 这对于一直以维护祖宗之法为己任的朱棣而言,绝对有巨大的说服力。 解缙又道:“臣听闻,君主若是宠幸一个人,就绝不会将他放在不合适的位置,而是让他在适合的位置上发挥自己的才干,这才是对人的保护。陛下深谋远虑,应当能够理解臣的良苦用心。” 朱棣绷着脸,死死地盯着解缙。 不过朱棣发现,自己好像除了入你娘之外,确实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反驳。 只见解缙又道:“何况,陛下已敕命张安世世镇栖霞渡口,这才是张安世的本职,可张安世心思没有放在这上头,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臣这里……有一份奏疏。” “奏疏?” 解缙道:“乃上元县县令陈奏,说是上元县不少士绅,饱受张安世之苦,不惜至衙中去擂鼓鸣冤,说张安世在栖霞渡口滥杀无辜,凌辱百姓,自张安世镇栖霞之后,民生凋零,百姓莫不敢言。以至周遭的上元县百姓,也受无妄之灾,人人叫苦。” “臣这里还有九十三名上元县百姓的讼状。只是张安世深受圣恩,又得陛下青睐,更是国戚,所以虽是状告,而上元县令有心为民做主,却也无可奈何,陛下,百姓乃是国家的根本,是社稷的梁柱,自太祖高皇帝至陛下,无不爱百姓如子侄,今栖霞渡口发生这样的事……臣……身为首辅,也难辞其咎,万死。” 朱棣听罢,面色古怪,他似乎想起上一次在茶肆中听到的路人的话。 朱棣道:“上元县令何时陈奏?” “上月月末。” “为何现在才报来?” 解缙道:“张安世……张安世毕竟是国戚,臣只能私下嘱咐上元县令,安抚县内百姓,实在不敢上奏,引来非议。”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口里却道:“这上元县县令未必说的是实言。” 解缙道:“上元县令官声极好,他所管理的上元县乃是京县,自他上任,百姓安居乐业,从未听闻过有什么非议,陛下连这样正直的人也不相信吗?” 朱棣随即目光落向了户部尚书夏原吉。 这夏原吉为人正直,朱棣是信任的,于是他道:“夏卿家对此人有印象吗?” 夏原吉道:“臣不知。” 朱棣:“……” 朱棣沉吟着,随即道:“知道了。张安世暂除博士之位吧,这也是他的意思,其他的事,从长计议。” 解缙等人行礼,一一散去。 朱棣低着头,端坐着,久久不做声。 亦失哈低声道:“陛下,是否让锦衣卫……” 朱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真查出一点什么来呢?” 亦失哈大惊,旋即明白了什么。 朱棣道:“终究是太年轻啊,年轻人气盛,不知轻重……” 亦失哈干笑道:“陛下说的是,等过两年,成了亲,生了娃,也就好了。” 朱棣手搭在御案上:“有理,难得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他的婚事,他这一次也算是劳苦功高,挣了……不,教授出了一个好弟子,朕是不是要趁热打铁,赐他的婚,看他还如何躲。” 说罢,朱棣莞尔一笑。 不急…… “朕反正不急,朕看看那徐辉祖急不急,朕让他来求朕。” 说着,方才的沉闷消散了许多,朱棣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心里盘算着那大舅哥被他驭服的模样。 …… 岁末时节,天气愈寒。 长江滚滚,奔流而下。 此时一艘乌篷船,显得格外的起眼。 倒不是这船如何出众,实在是现在江面上绝大多数都是挂着黑旗的舰船,只有此船,却没有张挂任何旗蟠。 此船抵达了栖霞渡口。 旋即,一个和尚穿着僧衣下来,他的左右,是几个精壮的汉子抱手拱卫。 这和尚便是大名鼎鼎的姚广孝。 姚广孝现在住在寺庙之中,上朝穿官服,平日里只穿僧衣,他已经‘病’了很久了,自打放榜,姚广孝立即开始生病,到了现在,也没见好。 不过他似乎清楚皇帝知道他的性子,也没有刻意地躲在病榻上成日叫苦,而是四处走亲访友,寄情于山林。 今日他抵达了渡口,在码头落地之后,便预备一路往栖霞寺去。 栖霞寺距离渡口,还有一段路程,而栖霞寺的方丈,和他也算有一些交情,今日趁此机会前去拜访,相互讨教一番。 “先生,车马已备好了,只是上山怕也需一个多时辰,先生不妨在此就近歇歇脚,待会儿再登山入寺。” 姚广孝听了护卫的话,含笑道:“这样最是妥当。” 说罢,四顾左右,口里道:“栖霞渡口,贫僧已有一年未来了,此处的码头……倒是比从前热闹了许多。” 姚广孝下了码头,见这儿不少的劳力在寒冬之中拖着石料,又见远处,商铺林立。 他恍然之间,似乎对这里有些陌生。 他忍不住道:“这里是栖霞渡口?” 护卫道:“是栖霞渡口,准没有错的。” 说着,便安排了姚广孝至一处客栈,教客栈的伙计预备素食。 又有护卫将伙计拉到一边去,低声吩咐道:“我家主人,可不是寻常人,他乃方外之人,不擅荤腥,待会儿……若有食客吃肉,教他们离远一些。” 那伙计还未应下。 谁料这些话,被姚广孝听了去,姚广孝脸色一沉,道:“他们吃他们的肉,有贫僧何干?小二,伱不必听他饶舌,自管做你的买卖,贫僧乃和尚,不是强盗,强盗才管别人的事。” 小二应了,忙是去通知后厨预备斋饭。 姚广孝端坐,却发现这客栈里头,有些不同寻常,以往客栈里吃饭的,多是客商或者是读书人,可在这客栈里,竟有不少是泥脚汉子,有的只穿草鞋,有的也携家带口,不过肤色大多黝黑,一身短装。 可这里的生意居然出奇的好,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食客们倒是很计较食物的价格,掰掰扯扯的与小二一个个对账。 姚广孝依旧端坐,人似入定的状态,似乎不太管外头的吵闹。 护卫们在隔壁桌坐下,不过很快,姚广孝本是一人一桌,却见一个汉子牵着自家的女儿,因这里客满,竟直接坐在了姚广孝对面的空位上,与姚广孝同桌。 这一下子,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观察姚广孝,见姚广孝无动于衷,悄悄松一口子,也就不敢做声了。 那粗汉显得很局促,他显然是带着自己的女儿来的,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汉子穿着草鞋,不过脚上的茧子,似乎有保暖的功能,这汉子也不觉得冷。 倒是他这女儿,似乎穿了一双新的绣花鞋,女孩儿好奇的打量这里的一切,不安又期待。 汉子对姚广孝似乎说了一声类似于道歉的话,随即便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女儿身上:“丫头,今日下馆子,带你吃一顿好的,你得慢着吃。” “爹爹,这里叫啥?”女孩儿清脆的道。 “叫……叫客栈,也叫馆子,总之……听说这里的菜很好吃。” “那爹爹从前为何不带我来吃?” 汉子咧嘴笑了,露出了他的黄牙。 “从前啊……从前……是爹糊涂。” 女孩儿便坐在长条凳上,她腿还短,便将腿悬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吃吃地笑。 此时,汉子问:“鞋子喜欢吗?” “喜欢。” “待会儿回去,你别说这是二十文钱买的,不然你娘肯定要念叨,你说只花了十文钱。” 女孩儿歪头想了想:“好呢。” 这时有伙计来了,似乎这伙计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食客,依旧笑嘻嘻地道:“客官要吃点什么?” 汉子有些局促,居然紧张地道:“有肉吗?” “有,有,有,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咱们这儿的招牌,是炉烤的鸭子,鲜嫩的很,除此之外……还有……” “鸭子多少钱?” 伙计笑了笑:“一只鸭子,需二十七文。” 汉子道:“这样贵,半只鸭子呢?” “哈哈,那得十四文。” 汉子低头,似乎觉得不对劲:“那买半只岂不亏了?” “这……”伙计尴尬一笑:“这没办法。要不,吃点其他的……” 汉子道:“若是半只鸭子,再少一块肉,十三文如何?” 他极认真地讨价还价。 女儿似乎对陌生的小二有些害怕,身子便依偎在汉子的边上。 小二道:“好,烤鸭半只……客官要饭吗?” 汉子道:“要钱吗?” 小二苦笑道:“需两文钱。” “这样贵。”汉子道:“俺自己地里的庄稼……” 他说到这里,便又将话戛然而止,他道:“不要了,有鸭子就成。” 伙计点头,转身去了。 这时……本是入定的姚广孝,闭上的眼睛微微阖着,借着一道眼缝里的余光,打量着眼前这一对父女。 似乎对于姚广孝而言,眼前所发生的事,显然在他丰富的人生阅历之中,是较为少见的。 姚广孝感觉自己的佛心有些乱了。 以至于他需深呼吸,才勉强抑制住了内心的不宁。 烤鸭比姚广孝的斋菜要上的早。 半只烤鸭送上来,伙计笑着道:“就是半只鸭子,一块肉没少,还是咱们约定的十三文钱,客官下次多照顾本店的生意吧。” 汉子一时感激起来,不断说好。 随即,汉子便对女孩儿道:“快吃,你还没吃过鸭子吧,这是大肥鸭……” 女孩儿还没到懂事的年纪,早已垂涎欲滴,于是忍不住伸手抓了一口就往嘴里塞。 随即边吃边惊叹着道:“世上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爹爹,你尝。” 汉子摸着女孩儿的脑袋,笑着道:“爹爹不是吃了赶集带来的馍?已吃饱了,你多吃一些。” 女孩儿皱着鼻子道:“可是很好吃呀。” 她满嘴是油,狼吞虎咽,分明是个小孩儿,却没多久就生生地将半只鸭子吃了大半,还不忘舔舐骨架子。 此时的女孩儿,眼里似乎有了光。 这清澈的眼眸里,那一道光格外的夺目。 父亲这才取了骨架子,也跟着啃噬起来,将骨架子咬得咯咯的响。 “爹爹,爹爹,往后我还要吃。” 父亲将骨架嚼碎了,吞咽下去,才道:“好好好,下一次赶集,还带你来,丫头要听话……” 二人细碎的说着,直到几乎连骨架子都吞咽了大半,汉子才起身道:“伙计,结账。”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破荷包,极认真地取出一枚枚的铜钱,数了十三个,交给了店小二。 这才牵着女儿,缓缓离开。 女孩儿不安分地蹦蹦跳跳,继续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子:“爹爹,我的鞋子真好看。” “爹爹,你真的还会带我来吃鸭子吗?” “爹爹,鸭子真好吃。” “爹爹,要抱,我累啦。” 那声音愈来愈远。 姚广孝端坐,他不喜说话,也不愿多言。 只等他的素菜来了,伙计才尴尬地道:“抱歉的很,座位实在坐不下,教禅师沾了荤腥。” 姚广孝道:“无碍。虽在此沾了荤腥,可在此也见到了慈悲。” 小二听不懂,不知咋接话。 姚广孝道:“你这儿生意倒是好。” 小二笑着道:“这倒是实话,全南京城的客栈,有几个有咱们栖霞渡口的买卖好的?” 姚广孝手指着外头道:“外头运送石料做什么?” “说是要修桥铺路,这一下雨,便到处都是泥泞,车马便过不了,这路要从码头,一直修到沈家庄去。” “沈家庄?” “噢,现在不叫沈家庄了,现在该叫承恩伯府。” 姚广孝道:“你说的是张安世?” “正是他。” 姚广孝颔首:“这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啊。” 伙计道:“禅师您说谁?” 姚广孝微笑:“好啦,你去招呼其他食客吧,多有叨扰。” 伙计点头,忙去了。 几个斋菜摆在了姚广孝的面前。 姚广孝却几乎没有食欲。 方才还因为这些日子寄情于山水,显得精神饱满的他,现在却陷入了迷茫,他只勉强举了筷子,吃了一些饭菜,便起身要走。 护卫道:“先生不多吃一些?” 姚广孝道:“足够了。” 护卫便再不敢多嘴。 随姚广孝出了客栈,此时天寒地冻,江面上的雾弥漫至这集市的深处,姚广孝见这薄雾之中,人影幢幢,偶有吆喝声。 他低头看了地上的泥泞,又见远处一车车拉来的石料,终于登上了来迎接他的马车。 马车也渐渐地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可人声依旧。 那留在原地的客栈,依然客满。 ………… 张安世这几日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东宫。 没有办法,自打没有了国子学的博士差事,他便成日往东宫去。 见了太子妃张氏,他像老鼠见了猫。 张氏在织布,其实见了张安世来的时候很高兴:“瞻基都读书了,现在没人陪我啦,安世你有闲便多来,免得我生闷。” 张安世道:“是啊,瞻基长大了,已经可以学本事了,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很高兴。” 张氏道:“听你姐夫说,外头有人在嫉妒你?” 张安世便无奈地道:“是呢,我心里难受的很,我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却因为是外戚他们便瞧不起我,阿姐,我太难了。” 张氏淡淡道:“随他们说去,你不必放在心上。读书人就是这般的……” 张安世便乖乖地噢了一声。 张氏又道:“这几日你总来做什么?” 张安世道:“我想念阿姐。” 张氏道:“你这些话,我可不敢信,你一定是遇到了难处。” 张安世便尴尬地道:“没有的事……不过……阿姐,我在想,他们不让我在国子学教书,我心里技痒难耐。” 张氏回头:“你又想回国子监里去?” 张氏沉吟着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可你若真想,这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张家是小门小户,阿姐能进东宫,又生了瞻基,确实是蒙天之赐,可是……这也不是说,我们张家真的是任人拿捏的,你这做兄弟的,有时是糊涂,偶尔也顽皮,做事没有轻重,可真教人欺到头上,阿姐也不客气大明终究是姓朱。” 张安世感动得开始擦眼泪。 “别擦了。”张氏回头看他一眼,一面继续踩着纺纱机,道:“你擦不出来泪的。” 张安世眨着眼睛道:“是啊,真奇怪,为啥我流不出泪来。” 张安世继续道:“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不让我在国子学里教,那我就自个儿……去教,孔子不是弟子三千,有教无类吗?我也可以……就是……这事儿还得问问阿姐。” 张氏手中的活计戛然而止,纺纱机最后的吱呀了一声,停了动静。 张氏凝眸,盯了张安世一眼:“私设学堂吗?” 张安世道:“我就是技痒。” 张氏道:“这事儿,我需和你姐夫商议一下,你有本事能教出会元来,也不能埋没了你,有什么事,阿姐给你说,出了乱子,阿姐给你撑腰做主。” 张安世又开始擦眼睛:“阿姐,我……我太感动了。” 说罢,寻了由头,便一溜烟的跑出去,却差点和邓健撞了个满怀。 邓健连忙道:“奴婢万死。” 张安世笑着对邓健道:“哪里万死了,哈哈,邓公公好。” 邓健喜滋滋的样子:“许多日子不见伯爷了,伯爷还是这样爱说笑。” 张安世道:“邓公公,你来,我问你事。” 邓健点头,跟张安世到了一处角落。 张安世道:“瞻基这些日子的学业如何了?” 邓健道:“几个师傅,都是陛下钦点的,都是当世大儒,学问很扎实,教授的也很用心。” 张安世又问:“瞻基有想我吗?” 邓健:“……” “你吱一声。” 邓健道:“皇孙的心思,神鬼莫测,想没想,奴婢哪里知道。” 张安世便怒道:“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就知道他,吃里扒外,过河拆桥。” 邓健忙摆手:“别、别、别,伯爷这些话可不兴说。” 张安世叉手,哼了一声道:“我就要说,我白生养……不,是我阿姐白生养了他,天哪,小小年纪就这样没良心,长大了可怎么好,他今天就不念舅舅了,长大了还不要弑父杀母?” 邓健:“……” 张安世瞪着邓建骂道:“你他娘的倒是吱一声,是不是这个道理。” 邓健道:“奴婢不敢吱啊,奴婢都已经是废人了,再割,掉的就是脑袋了啊。” 张安世顿觉得兴趣全无便只好道:“哎……管他呢,他不念我,以后我也不理他,教他误入歧途吧,我干我的大事去。” 说着,张安世便出了东宫。 朱勇和张軏、丘松三人,扯着不情愿的顾兴祖在外头探头探脑地等。 一见张安世出来,朱勇大喜,忙迎上去道:“大哥,大哥,咋样了,娘娘咋说?” 张安世大手一挥:“还能咋说,这是我亲姐,我做啥,她当然都鼎力支持!你们等着吧,阿姐答应的事,就等于我姐夫答应了。走,咱们去瞧瞧俺们的学堂营建到什么模样了,我跟你们说咱们这学堂,得跟别人不一样,我这是按照五星级标准的监狱……不,是五星级标准的学堂设计的,你们有福了,以后跟着大哥混,咱们个个都有好前程。” 一群少年,呼啦啦的便在这东宫外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姚广孝的病好了。 得知姚广孝身体大‘好’。 朱棣自是龙颜大悦,下旨命姚广孝入宫觐见。 姚广孝来到武楼,此时君臣有一些日子没见了,朱棣笑吟吟地道:“姚先生啊,朕真的离不开你啊。” 这话有些肉麻,姚广孝同样回应:“臣也离不开陛下。” 朱棣道:“眼下,倒是太平无事,只是现在天寒……也不知怎的,今年开冬格外的早,如今年关将至,百姓们入冬……也是教人担心的事,朕听闻,上元县和江宁县这几日冰灾,不少百姓都受了冻,户部拨付了钱粮赈济,也不知如何。” 朱棣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整个南京,其实就是上元县和江宁县组成,两个县将南京一分为二,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 这两大京县,已算是天下最富庶的所在了。 就连此二县的百姓,尚且在受冻,那么天下其他州县的百姓可想而知。 只是这百姓挨饿受冻,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可谓自古皆然。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十分在意这些,经常因此而杀戮大臣,认为这都是父母官的错,不过即便如此,也难以改变这样的状况。 到了建文的时候,建文皇帝一心想着削藩,除此之外,便是跟着一群大儒,瞎琢磨去恢复井田制,还有所谓的恢复儒家古法,要用道德感化,治理天下,结果……可想而知。 朱棣一心将太祖高皇帝视作自己的楷模,自然而然,也不免在意这些! 当然,朱棣的手段不似太祖那般,动辄杀头,只是隔三差五下的一道道严厉的旨意去催促,只是效果如何……也只有天知道了。 此时,姚广孝道:“陛下宅心仁厚……” 朱棣摇头:“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些了。” “臣所言的,都是发自肺腑。”姚广孝微笑。 朱棣也不禁失笑:“你他娘的一直还是这个样子,过份谨慎了,你是害怕做李善长,还是害怕做刘伯温?” 姚广孝这时认真起来:“非也,臣已高龄,一只脚都踏入棺材啦,且臣没有子嗣,对臣而言……即便是做了李善长和刘伯温又如何呢?臣谨言慎行,不是因为臣害怕什么,而是臣知道,君臣有别,天下有许多眼睛都在看着臣,若是臣行事轻浮,那么天下的臣民,就会有人效仿,一旦有人滋生这样的心思,那么陛下的权威又何在呢?” 说着,姚广孝笑道:“陛下是要干大事的人啊,行大事者,必有威仪,这才可言出法随,心中所思所想,天下人莫不影从。所以臣希望,陛下将臣当做一般的臣子来看待,而臣也如寻常的臣子一般侍奉陛下。” 朱棣听罢,大受感触,感慨地道:“朕知道了。” 他与姚广孝,无话不谈。 此时,起心动念道:“这几日,又有几道奏疏来,朕看过之后,心中不忿,倒是一直想和姚师傅商议一下。” 姚广孝便收起笑容,神色又变得认真起来,道:“请陛下明示。” 朱棣道:“自放榜以来,弹劾张安世的奏疏不少,有为数不少都是关于他滥杀无辜的……这个孩子……偶尔会有一些胡闹,只是……朕在想,该如何处置才好。” 姚广孝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口里道:“陛下……张安世何时滥杀无辜?” 朱棣想了想,朝亦失哈道:“取奏疏来。” 亦失哈点头,取了几份奏疏来,送到了姚广孝的手里。 姚广孝取了奏疏,只低头看了一眼,赫然看到了上元县令四字。 他又露出微笑,却是好整以暇地道:“陛下相信吗?” 姚广孝凝视着朱棣,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1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另外万分感谢hjz666同学的十万币打赏,爱你,舔你。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揭开真相 朱棣似乎察觉到了姚广孝话里有话。 于是朱棣凝视着姚广孝,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道:“怎么?姚师傅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姚广孝露出一丝微笑,道:“臣年纪大了,俗事中的事,已不甚关心。只是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只好勉强用这无用之躯,尽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姚广孝顿了顿,又道:“奏疏之中的事,臣大略看过,无非是上元县的百姓,状告张安世,而县令也为此将这些罪状,呈报应天府,应天府上奏至御前。只是臣在想,这其中所奏,陛下为何相信呢?” 这一句话,却让朱棣恍然! 朱棣想了想,便道:“朕担心张安世毕竟没有镇守的经验,栖霞渡口虽小,却是通衢之地,他又要教授人读书,又要镇守,出现差池,朕其实并不责怪,只是杀戮百姓,欺凌弱小此等事,太耸人听闻了。” 朱棣继续凝视着姚广孝,脸色变得越加凝重起来:“姚师傅总说朕乃仁厚之人,这些话,朕可没有听进去,朕自成年,便随我大明军马东征西讨,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慈不掌兵,朕刀下不知多少敌人的鲜血。只是……百姓何辜,欺凌弱小,此等事,便是朕听了都震惊不已。” 朱棣背着手,叹口气,接着道:“想那些鞑子,当初入主中原之地,武力何等昌盛,可他们在中原之地,不过区区数十年,便遍地烽火,太祖高皇帝人等,振臂一呼,但凡举旗讨伐暴元的,天下人无响应,那当初威震的鞑子骑兵,短短十数年,便被清除了个干干净净。” “姚师傅啊,朕今日兵盛,能盛得过当初征伐四方的鞑子吗?他们之所以败亡,便是视民为草芥,肆意杀戮的结果。” 朱棣叹息,显得忧心忡忡,口里接着道:“所以太祖高皇帝,处处都说勿伤百姓,对害民之人,历来施以极刑,这刑法之严厉,前所未有。我等儿孙,怎可不能体会太祖高皇帝的心思?” “朕不在乎杀人,朕所在乎的,是欺凌妇孺,肆意杀戮百姓,倘视百姓为猪狗,朕在这紫禁城中,又如何安心?” 姚广孝轻轻点头,叹道:“这便是陛下的大仁。” 朱棣顿时鼓起了眼睛:“朕说了这么多,不是想听你这秃驴说这些的。” 姚广孝笑了笑,陛下骂人的话,其实不算啥,他习惯了。 “可是陛下是否想过一件事,太祖高皇帝还说过一句话,皇帝应当明察秋毫,这样才可以分辨忠奸。” 朱棣感觉到姚广孝话里又有话,便直直地看着姚广孝道:“那么姚师傅的意思是?” 姚广孝平静地道:“上元县乃天子脚下,陛下只需派一緹骑,一看便知。” 朱棣不由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要彻查吗?” 姚广孝微笑道:“这要看怎么查了,其实……陛下委任任何人去查,都可能出现不同的结果。” 朱棣眼眸阖起来,很认真地思索起来,这一句话真的是正中了要害啊! 沉吟了片刻之后,朱棣笑起来,眼中看着窗外,似乎视线变得遥远起来,带着几分感慨道:“姚师傅可还记得当初靖难的时候吗?朕临战阵,往往轻骑而出,亲自侦查敌营,所谓知己知彼,这才能真实的了解南军的实情,于是排兵布阵,往往以少敌多。” 姚广孝躬身道:“陛下凡事亲力亲为,靖难能够成功,离不开陛下一探南军虚实的功劳。” 朱棣笑着道:“只有自己亲眼见过,方才知晓实情,也可找到南军的薄弱之处,只需调集精兵,对此处穷追猛打,南军必溃。今日朕就索性去一探究竟。” 姚广孝道:“陛下可否容臣同往呢?” 朱棣等他一眼道:“和尚当然也要去,只是……需穿回你的僧衣。” 姚广孝微笑。 其实姚广孝之所以能成为朱棣身边的第一谋臣,绝不只是他每天劝说朱棣造反这样简单。 很多事,姚广孝其实都不会轻易地为朱棣下结论,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步步地引导朱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初这个朱元璋的四子,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且极有主见,这样的人是天生的统帅,伱去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又当怎么做,他未必能对你言听计从。 可如果你告诉他,陛下何不亲眼去见一见,那么……许多事反而朱棣会慢慢地步入姚广孝所想要得到的结果了。 这世上有许多自诩聪明的人,总是好为人师,每日在别人身上念念叨叨,似乎掌握了宇宙的真理一般,可实际上,往往这样的人,恰恰在现实生活中最是可恨的。 姚广孝能活这么长,而且在朱棣身边,一直恩荣不减,对他礼遇有加,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朱棣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当下,朱棣便带着七八个便衣禁卫出发,姚广孝与亦失哈尾从。 出了紫禁城,朱棣本是想往夫子庙渡口登船。 只是此时已是寒冬,天上飘着雪絮,朱棣索性骑马而行。 往栖霞方向,需从定东门出城。一路疾驰,又需绕行钟山山麓。 此时,雪絮乱舞,骑马时,雪絮便凝结在了朱棣面上,结了霜一般,带着丝丝寒气。 这样的天气,实在寒冷,连朱棣这久在北平,甚至深入大漠之人,都不免沿途抱怨着:“这南京的冬日,寒冷竟不在北平之下,他娘的。” 姚广孝倒是习惯了严寒酷暑,只沉默不言地骑马跟着朱棣。 寒风入体,于是朱棣终究放慢了马的速度,徐徐而行。 大概是有点百无聊赖,朱棣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姚广孝,突然道:“建文那个小子,在你那儿如何?” 姚广孝眼眸只看着前方,淡然地道:“只修行佛法,无问外事。” 朱棣若有所思,又道:“他真的灰心意冷了吗?” 姚广孝道:“陛下,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朱棣点了点头,随即就道:“嗯,朕要的,也只是他的态度。”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他若能安分守己,朕自然懒得诛杀他。你回去时告诉他,教他注意身子吧。” 姚广孝道:”佛门之中,每日清心寡欲,可能更长寿一些。“ 朱棣听罢,大笑起来,道:“若要清心寡欲,才能多活几日,那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死了干净。你们这些秃驴,朕看不懂。” 姚广孝:“……” 朱棣此时看了姚广孝一眼,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尴尬,连忙又道:“姚师傅,朕说的秃驴里,你可以例外,不必放在心上。” 姚广孝微微一笑道:“臣知道。” 沿着钟山骑行时,山麓绵长,不远处,又可见鸡鸣寺和玄武湖。 那鸡鸣寺古已有之,此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下令重建寺院,扩大规模,并御题“鸡鸣寺”。后经不断扩建,院落规模宏大,占地达千余亩,殿堂楼阁、台舍房宇达三十余座,乃南京第一大寺。 朱棣眺望着远处的寺庙,忍不住道:“都说佛家普度众生,却受朝廷和百姓香油供养,和尚们都不事生产,那么这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姚广孝却是直接道:“因为朝廷需要它。” 朱棣听罢,不禁失笑:“是啊,士农工商、僧俗百姓,总不免有人拿此慰藉,就说皇后吧,她便对此深信不疑,只要不祸乱国家,即可。” 又行十数里,那钟山山麓只剩雪絮中的山峦起伏的影子。 朱棣便问随来的一护卫:“还有多久可至栖霞渡口?” 护卫道:“陛下,再行五六里即可到了。” 朱棣听罢,眼眸微微一张,振奋精神,当下加快策马,只是他虽穿的厚实,却已经在马上冷得哆嗦,口里不停地吐着白气。 此时,他忍不住又骂道:“北方穿厚实一些,总还暖和,这南京穿的再厚实,还总觉得寒气无孔不入,真他娘的……” 他一路抱怨,想到了北平时,突而有几分颓唐。 又走了五六里之后,有护卫手指着前方道:“陛下,前头应该就是栖霞渡口了,那儿有一处村落。” 果然……若是远眺,可见那长江之水滔滔而下,隐隐可见渡口就在不远。至于那村落,却就在眼前了。 无数的雪絮拍打着朱棣的面庞上,看着不远处的景物,他僵硬的脸上,才见一些笑容。 朱棣显出了几分着急,道:“走,去瞧瞧去。” 当下,与众人至村前。 看这村落,也只有百来户,居中有一处砖瓦房显得格外瞩目,其余的就尽都是泥糊的茅屋,萧条而阴沉。 此时天寒地冻,外头几乎不见人烟,又恰在正午时,只寥寥一些炊烟升起。 所有屋子的屋脊上,都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朱棣见状,不由得皱眉起来。 百姓困苦,其实他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朱棣并非是一个只在紫禁城里不知民间疾苦之人。 可这等萧索,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要知道,这里距离繁华的南京城,也不过二十里地罢了。 何况此地土地肥沃,富庶已在天下州府之上了。 倒也没有过多的犹豫,当下他下了马,踩着薄薄的积雪,徐步走了进去。 似乎因有陌生人来,有人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自茅屋里出来,却是手足无措地观望着。 朱棣便见一老妪,正拉着自己的孙儿出来,又紧着想将门合上。 朱棣挺着肚腩,急忙朝那老妪走过去,边道:“莫要走,俺们途径此地,迄今肚子空空如也,俺给你们钱,给俺将就做一些饭吃。” 那老妪踟蹰,她的孙儿便好奇地打量着朱棣,似乎像朱棣这一行穿着锦衣,还有马匹的人,极少能见着。 此时,朱棣已至那老妪的门前了。 老妪便慌忙行礼,带着几分怯生道:“俺……俺们这儿的饭菜,怕不合贵人的口味。” 朱棣爽朗一笑道:“只求果腹而已。” 说罢,便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那亦失哈会意,连忙取了碎银给那老妪。 老妪见了,手都在哆嗦,忙是千恩万谢,将门张开,迎朱棣等人进屋。 “这该死的雪。”进了屋子,朱棣拍打着身上覆盖的一层薄雪,一面打量这屋子里头的境况。 却见这屋舍里头甚是简陋,所谓的床铺,也不过是一些稻草杆子铺设在靠泥墙的位置上而已。 这不大的屋子里,既是睡觉休息的所在,又是吃饭用餐的地方,只一张缺了脚的桌子,四张长条凳。 除此之外,便是靠着另一边的泥墙了,至于一些瓦罐之类的东西,则放在另一角落。 那老妪随即便开始给灶台生火。 其实正午的时候,寻常百姓一般是不生火烧饭的,寻常古人只吃早晚两餐,只有贵人才能一日三餐甚至四餐。 当下,那灶头的火烧起来,屋子渐渐暖和起来。 这时,朱棣才发现老妪脚下竟是赤足而行。 要知道,此时连他也不禁不寒而栗,这样的天气,赤足行走,却不知如何熬得住。 倒是那小孩儿,勉强穿了一双不甚合脚的草鞋,只是这草鞋里头,还垫了一些稻草杆子,也不知是否有取暖的作用。 二人的衣衫都很是残破,看这花色衣料,朱棣只依稀记得,像是洪武十年左右时比较流行的。 大明定鼎天下之前,对衣物没有什么规定,等到朱元璋开国,直到洪武十年左右开始下旨区分士农工商的衣料和花色,比如商贾,不允许穿绸缎等等,便是布料的颜色,也有一些区别。 而老妪身上所穿的……显是在洪武之前,那洗的老旧的布料早已破烂不堪了,至少也有二十年以上的光景。 朱棣见此,不禁唏嘘,便与姚广孝至这长条凳上坐下,那老妪去筛了几碗烧出的热水来,送给他们吃。 朱棣哪里吃的下,随口道:“男人去哪里啦?” 那老妪用南京土音含糊不清地道:“修河去了,去年开始便是修河,今年徭役,男丁都需去一个月。” “你男人也要去?” “自是要去的。”老妪在灶台上张罗,一面回答:“只要成男都需去。” 朱棣听罢,不由皱眉,他见这老妪只怕岁数也不小了,她的儿子去倒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她男人这样的年龄,至少太祖高皇帝时就已经做过规定。 不过朱棣没有露出什么声色,只又随口道:“这样也好,至少去了河堤,总还有两口饭吃,今年冬天格外的寒,农闲下来,总不至没有活计。” 那老妪奇怪地看了朱棣一眼,又连忙移开目光,接着道:“河堤那儿,可不给饭,需自己带干粮。” 朱棣:“……” 朱棣这时下意识古怪地看了姚广孝一眼。 姚广孝只笑笑,并没有说话。 他历来只是旁观者,从不多事,至于陛下如何想,那是陛下的事。 顷刻功夫,朱棣继续打量这里,似还想多问什么,却又沉思着什么,却缄口不言。 等那老妪终于端了吃食来。 热腾腾的吃食摆在朱棣的面前。 一个禁卫却是勃然大怒,冷声喝道:“你这老妇好不晓事,我等给你这么多银子,你却只张罗这个给我家主人吃?” 原来这所谓的吃食,竟只是掺杂着黄米和碎米的粥,粥水稀得可见碗底。 这哪里是人吃的,这分明是畜生吃的。 朱棣也脸上也不自觉地带出了点怒色,只觉着这老妪有些奸猾。 老妪骇然,脸色白了一下,连忙低垂着头,期期艾艾地道:“不……不敢呢,不敢的……家里……家里就只有这些吃食了,平日里也都舍不得吃……” 那护卫不信,便去掀开这老妪家中的米缸。 往里一瞧,却是沉默了。 朱棣见那护卫脸色古怪,便起身上前去,却见那米缸里……倒还有一些米,大抵也就是半升上下,多是黄米和碎米掺杂一起。 再见其他的坛罐里,也是空空如也。 朱棣顿时破防。 “尔等就靠这些为食?” “这已是好的了。”老妪怯生生地道。 “你们耕种的粮呢?” “交了赋税,还要还一些粮,再有……便是男人们上工,需得背一些粮去,还有佃租,也去了大半。” “这年关将近,米已没了,你们怎么过?”朱棣越听越觉得震惊。 “怕……怕还要去告贷……黄老爷家那儿……” 朱棣惊讶地道:“他舍得借?” “借一斗,来年还三斗,他们肯借的。” 朱棣深呼吸:“那来年怎么办?” 老妪惊慌失措。 其实她根本已经没办法想来年的事了。 可此时被这么直面的问到,她终究想了想道:“孙儿大了,可以给黄老爷放牛,再大一些,有了力气……除了徭役,便可多租几亩地。” 朱棣忍不住笑了,道:“只这些东西,可如何吃?” 老妪只觉得朱棣等人在责怪自己提供的伙食,忙道:“能吃的,能吃的……要不……要不,贱妇去借一升白米来,总……总不教贵人责骂。” 朱棣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 倒见那老妪的孙儿,却是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黄米稀粥,吞咽着口水。 朱棣便朝那孩子道:“你吃。” 那老妪的孙儿大概是真的饿极,听到朱棣的话就好像饿狼一般,一下子扑了上去,竟也顾不得烫嘴,呼噜噜便开始吃粥。 吃的很香甜,这一下子,朱棣信了,眼前这可能是老妪竭尽所能地提供了他们的伙食。 只怕即便这样的餐食,在他家孩子的眼里,也已是极丰盛了。 朱棣愁眉不展,虽是饿了,可此时他一丁点东西也吃不下,只是叹了口气,心里唏嘘着,便对左右道:“再取一些银子给她。” 亦失哈上前,又掏出一块碎银。 那老妪不敢去接。 朱棣倒是怒了,大骂道:“全给她!” 亦失哈吓得打了个哆嗦忙将随身带的碎银统统塞给了老妪。 朱棣的脸色阴沉,不等那老妪继续称谢,便道:“你们这儿……似你这样的……有几家?” 老妪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双手捧着,心里害怕哆哆嗦嗦地道:“我家有两个男人,已算不错了,附近邻舍,有的只有一个男丁,隔……隔壁的人家,去岁男人因偷吃了黄老爷家的粮,被打死了……今年他们怕熬不过去……”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官府不周济?” “周济……周济的……” 朱棣心里稍安:“这样的天气,寒冬腊月,官府该想办法颁发一些薪柴和米面,教大家共度时艰了。” 老妪却道:“周济的是黄家老爷……黄老爷是秀才,能和上头的老爷说上话……” 朱棣:“……” 朱棣再没有说什么了,他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把这泥巴糊的茅屋给拆了。 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这一出去,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方才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扰了邻舍。 朱棣眼看这满目疮痍,却突然有一种很无力的感觉。 他能周济这个老妪,可千千万万,甚至是十万百万的老妪呢? 一时之间,满胸膛的豪情壮志和踌躇志满,瞬间消散了干净。 远处,只见那青砖所建的大宅占地颇大。 随即,便传出几声狗吠声。 朱棣远远眺望,却见宅里出来几个汉子,牵着狼犬。那狼犬个头不小,毛色发亮,为首一个穿着绸缎衣的汉子,手里捏着一块肉,笑嘻嘻地朝那狼犬抛去。 狼犬见状,呜嗷一声,便箭步疾冲将肉刁起,一口吞下。 其他几个拥簇着绸缎衣的闲汉抱着手,俱都发出笑声。 那绸缎衣服之人,便也大笑。 朱棣是极喜欢狼犬的,今日见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前头那绸缎衣的人,此时已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过来,这人笑着道:“听闻庄子里来了生人,想来便是足下人等了,我见足下人等不凡,何不到宅里坐一坐。” 说罢,这人居然彬彬有礼地朝朱棣作揖行礼。 朱棣皱眉。 其实对方显然也是有眼色的人,只看朱棣的装束,能穿绸缎衣,那么就绝不是寻常的百姓,也断不会是商贾,在此时,商贾们还没胆子大到穿绫罗绸缎,毕竟洪武年间距离这时还不久呢。 朱棣便道:“你是何人?” “区区末学后进黄仁义。”这人语气带着谦虚,行礼如仪:“就是本乡人。” 朱棣道:“你便是那黄老爷?” 黄仁义微笑着道:“这都是本乡的人抬爱罢了,末学后进世代久居于此,平日里有一些善举,因而颇受抬爱,这里天冷,还是进宅子烤一烤火吧。” 朱棣听罢,却没有动,而是死死地盯着黄仁义,道:“是啊,这儿天冷得很。” 黄仁义则依旧笑吟吟的样子。 他是个很会做人的人,礼数很周到。 当然,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前提是站在他面前的是‘人’。 在他看来,朱棣这样的人,不是哪个宦官之后,就应该是个秀才和举人,此番人家路过,他顺道结交,将来总有用处。 朱棣突然猛地虎目一张,厉声道:“谁抬爱你?” 黄仁义一愣,他不理解朱棣的意思。 只是黄仁义的脸却微微拉了下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看来,自己已算是周到,可对方如此无礼,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于是他立即变了脸,面容逐渐阴沉,冷眼讥讽道:“我瞧得上你,敬酒你不吃,你还要吃罚酒吗?” 朱棣顿时有满腔愤怒,顿时抬起一脚,便朝那黄仁义的肚中踹去。 这一脚实在太快了。 黄仁义猝不及防,轰隆一下,他整个人身子被踹翻,顿觉得五脏六腑似移位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发出一声哀嚎,疼的捂着肚子,口里大呼:“来……来人……给我打。不必……不必怕,我们自有上头的父母官撑腰,今日是他先行挑衅,便是打死他,也自有人给我们做主……” 他说到这里,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 朱棣听到对方有父母官撑腰,心里已愤慨到了极点。 朱棣口里禁不住喃喃轻声道:“张安世……你辜负了朕的厚望啊。” 姚广孝只在朱棣身后,纹丝不动,只是此时,他能理解朱棣的感受。 自古以来,所谓德才兼备,德在才先,这句话绝不是虚言,或许有些人,对此颇为反感,认为才能远比德行更重要。 却殊不知,德行才是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倘若一人有天大的才干,这样的人能力越大,可能对整个天下的危害也就越大。 历朝历代祸国殃民之人,哪一个不是才华横溢? 因此,自古以来,一个人的道德感永远都比才能重要的多。宁可用的是一个庸人,也决不能用一个能力出众,实际上却毫无道德廉耻之人。 陛下此番感慨,显然是对某些事大失所望,一个自己如此看重之人,却发现……根本无法去引以为左膀右臂,本身就是一件无比遗憾的事。 而此时,那黄仁义身边的仆从见状,也大惊,有人放开了狼犬,朝朱棣方向指了指。 那狼犬狂吠,竟朝朱棣扑来。 禁卫们虽早有戒备,可那狼犬扑来的极快,一下子便跳跃至朱棣的面前。 却见朱棣深吸一口气。 猛地一拳下去。 狼犬快,朱棣更快。 这一拳直中狼犬脑袋。 呜嗷一声…… 狼犬翻滚落地,随即四肢开始摇摇晃晃,又呜嗷了一声,竟一头栽倒。 朱棣已走上前,一步步走至黄仁义的身边。 黄仁义翻滚在泥地里,却见朱棣抬起一条腿,而后抵住了黄仁义的肩窝,这巨大的力量,随即将黄仁义的肩摁在泥地。 黄仁义动弹不得,他口里高呼:“饶命,饶命……” “饶命?”朱棣脚上的力道逐渐加重。 黄仁义好像是被人钉死在泥地上一般,只觉得这重若千钧之力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黄仁义恐惧了,他慌忙道:“饶命,饶命,我只是寻常百姓……不……不要杀我。” 朱棣抿嘴不语。 黄仁义的肩窝却越陷越深,半只胳膊踩入了泥地里。 黄仁义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嚎叫着挣扎,可是……肩膀处,似乎开始有骨裂的声音,他惊恐地狂叫:“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给你银子……我……我与知县老爷乃是至交好友……你……你……咳咳……咳咳……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毫毛,周知县断然饶不了你……” 咔…… 朱棣脚上狠狠地用上猛力。 黄仁义的肩骨咔嚓一下,应声而裂。 在古代……这样的重伤,尤其伤到的乃是肩骨,基本上是没有存活的可能了。 黄仁义在地上抽搐,疼的昏死了过去,只是身子还在抽搐着。 朱棣眼眸里猛地掠过了一丝狐疑。 他抬头,看一眼眼前这黄仁义身后的几个仆从。 这些人一看朱棣这么狠,显然此时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竟连一点上去帮忙的勇气都没有。 “方才……方才……他说什么。”朱棣喝问。 这几个仆从早已吓得腿软,纷纷拜倒,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 朱棣却不理会这些,继续怒声质问道:“方才他说,他和周县令乃是至交好友……是吗?” 一个仆从磕头道:“是,是,是,黄老爷偶尔……要去县里,总会拜访周县令,与周县令谈笑风生。” 朱棣却冷冷道:“这里乃是栖霞渡口,怎的还受那上元县县令管辖?” 仆从们只是磕头如捣蒜。 朱棣大喝:“说。” 一个仆从怯生生地道:“这……这……这儿历来就是上元县管辖呀……您……您说栖霞渡口?栖霞渡口……在隔壁……隔壁……得过了前头一条溪,那儿才是……这儿还是上元县……” 说到这里,这仆从在朱棣的瞪视下已经吓得快哭了,连忙又哀叫着:“饶命啊,饶命啊……” 朱棣:“……” 姚广孝:“……” 方才那口称此处是栖霞渡口的禁卫,身子开始悄然无声地往后移动。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真实的栖霞渡口 此时,朱棣的脑子是懵的。 这里……不是栖霞渡口的管辖范围之内? 还是上元县? 不过细细思来,也有道理,朱棣只让张安世镇栖霞渡口,所管辖的范围,其实就是渡口加上沈家庄附近的地皮罢了。 这地方看上去和栖霞渡口隔着一条小溪相望,可实际上……彼此之间却是差之千里。 朱棣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了。 随即,他倒是暴怒起来,回头就道:“方才是谁说此地乃栖霞渡口?” 那身子已挪了一丈远的护卫,吓得身子抖了抖,可此时被问起,自不敢再躲,连忙上前,道:“卑……卑下……万死,这……这儿从前确实也叫栖霞渡口,是卑下不当,恳请……恳请……” 朱棣一时之间也没什么话说了。 若是这家伙在他的脚下,只怕他非要踹他一脚不可。 可这时,也只能朝他骂道:“入你娘!” 说罢,再也不理会那地上半死不活的黄仁义,也懒得去理那些还在求饶的仆从,还有地上那条死狗。 便索性叫人牵马来,直接翻身上马,就道:“过溪!” 一声令下,众人连忙上马,随着朱棣奔驰而去。 过了溪,一眼看去,这里的景象,似乎和此前的村落有些不同。 当然,具体哪里不同,朱棣一时也说不上来。 他脸冻得通红,方才的粥也没喝,只是肚中饥肠辘辘,眼看前头便是渡口的集市,随即便带人进去。 这里早已是商铺林立,原本巴掌大的集市,现在却更显得拥挤,还有许多的新铺,似乎也在附近营建。 泥泞的道路上铺了雪,不过很快又被人踩得泥泞。 一船船的石料自那码头拉来,许多劳力沿街挖着沟渠,或是铺设石料。 朱棣见这里脏乱嘈杂,略略皱眉。 倒是姚广孝笑着道:“那儿那处客栈,贫僧相熟,斋菜的味道不错,烤鸭的滋味也极好,不妨请……家主去那儿闲坐片刻,先填饱肚子。” 朱棣听罢,下马,将马交给后头的禁卫,随即便龙行虎步地往那一处店铺里去。 却见因为是正午时分,这里格外的热闹,进进出出的人极多,甚至许多食客不得不在边上站着,等别人吃完才能上桌。 朱棣见状,大为吃惊,回头看姚广孝,不禁道:“此地的生意,竟比南京城内还好!” 姚广孝微笑道:“是啊,贫僧也很费解。” 足足等了许多时间,这才有了空座,不过空的却是座位,对面还坐着一个汉子,虽是大寒天,可这汉子却好似觉得燥热,竟将衣襟解开了一些,裸露出了黝黑的半个胸膛。 汉子吃着的很简陋,不过是一道菜,加三碗米饭而已,此人胃口极大,扑哧扑哧便吃下了一碗米饭。 以至于朱棣坐在他的对面看着,都禁不住大吃一惊。 这人连吃三碗,菜肴也吃的一空,菜碟上还有一点残汤,他也舍不得剩下,直接端起来,往嘴里滴。 吃过之后,附近桌上似乎也有几个和他一起的伙伴,都一并站了起来,口里大呼:“赵三,走啦,上工去。” 这叫赵三的汉子,摸了摸肚皮,却粗声粗气地道:“走走走,他娘的,总觉得没吃饱,待会儿干活不得劲。” 别人便笑他:“你可别偷懒,今日那石料若是再不切割完,咱们对不住张家的工钱。” 说罢,一行人快步离开了。 那空座没多久,却又被一汉子占据,这汉子口里还大呼着:“叫我好等,待会儿只怕要误了工,小二,小二,上菜,赶紧的。” 那小二如陀螺一般地在店里穿梭着。 朱棣见此,食指大动,也觉得自己饿极了。 等小二来了,那小二竟还记得姚广孝,露出大大的笑容道:“和尚今日还吃斋菜吗?” 姚广孝笑道:“尽管上来,至于我这……施主,你需上好菜。” 小二打量朱棣:“哎呀,这也是一位尊客,尊客想吃什么。” “拿手的都上。”朱棣豪气干云地道。 小二应下,便又向姚广孝苦笑道:“哎呀,这个时候,最是忙碌。若有怠慢,先赔个不是了。” 说罢,兴冲冲地便走。 朱棣越发觉得惊奇,他发现这里的食客和他在北平时在民间的食客完全不同。 这里的食客……大多竟都是一些粗野的汉子,这些汉子可能点不起太多的菜肴,若是三五成群,则三五人点两三个菜即好,可米饭点的多,偶尔……也会叫一盏黄酒来,若是一人,也只点一个菜肴。 最重要的是他们吃饭,绝不是那种宴请宾客时一坐就是老半天,细嚼慢咽。 这些人往往是匆匆而来,吃的极快,片刻功夫就风卷残云,而后便匆匆而去。 偶尔,也见几个农夫打扮的人,带着儿女怯怯地来,他们会慢一些,不过也不敢久留。 朱棣的酒菜很快被送了上来。 姚广孝愉快地吃他的斋菜。 可朱棣的菜肴却很多,都是大鱼大肉,像他这样奢侈的点一桌菜的却是极少。 对面的汉子显然觉得很拘束,匆匆吃过便走了。 以至于对面虽有人还在等位置,却都不敢坐朱棣的对面了。 朱棣真饿了,何况看周遭人吃得香,便也大快朵颐。 酣畅淋漓的吃饱之后,时间似乎已至未时,终于热闹的客栈里,人也渐渐清冷下来。 再晚一些时候,这客栈里只剩下了朱棣和他的随从们。 小二忙是过来收拾,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朱棣,能在这一人独自点上这么多菜肴的,确实少见。 小二先对姚广孝道:“禅师,今日的口味还好吧。” 姚广孝微笑道:“尚可。” 小二便又对朱棣道:“这么多菜肴,怕是贵客吃不下,要不,小的待会儿给您用荷叶包起来,回家吃?” 朱棣淡淡道:“不必。” 小二讪讪一笑:“是小的多事。” 朱棣突然道:“伱们这儿的生意,怎的如此好?” 小二现在也清闲下来,左右无事,便道:“何止是这家客栈,这集市里但凡是吃饭的地方,现在都是如此,但凡不黑心的,一日三餐都是客满。” 朱棣心头诧异,不禁道:“有这样多的人来吃?” 小二笑着道:“客官您有所不知,现如今,这栖霞渡口,说起买卖,谁也及不上这里。去岁的时候,这里才三家客栈,现如今……已有八家,可还是日日客满,客官见四十丈外营建的几处商铺吗?都是许多人购了地,急着来此开张做买卖的。” 朱棣顿时好奇起来,便道:“这是何故?” 小二来了兴趣,一边擦拭着桌上的油渍,一面笑道:“还能有什么缘故?我和你说,你可晓得这渡口的所有庄户人家,都是免了佃租,户户得到了几十亩地?今岁的时候,也只收了田赋,可地里庄稼……却不需收佃租。” “你想想看,没了佃租,那可真不同了啊!小的几个兄弟便是庄户人家,往常的时候,一年下来,种的粮食,十之四五,都得被收缴了去!除此之外,还要缴赋,这税赋,在沈家人在的时候,这保长还得是他们家指定的,说收多少便多少,说需加多少损耗便加多少损耗,如此一来,一年到头,这七八成的粮……便都没了。” 小二是见过世面的人,油嘴滑舌,此时是说的津津有味:“剩下两三成粮,要养活一家老小,能不饿死就不错了,若是因为荒年的时候,还给沈家人借过粮食的话,来年还要拿大把的粮去还贷,九出十三归,你晓得吧?就这还是心善的。” “所以平日,大家能不饿死便不错了。可如今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小二面带红光:“如今没了佃租,就算是赋税,也照实来,以往赊欠的钱粮都一笔勾销了!就说俺家一个兄弟吧,今年收了地里的庄稼之后,刨去一家的口粮,还有来年的粮种,竟发现家里多了四百多斤的余粮,这人有了余粮,不就有底气了吗?” 朱棣越听越是诧异,此时也不打断小二,只继续细听。 只听小二接着道:“有了底气,一月下来总要来集市里逛一两次,带着孩子扯几尺布回去,或是拿余粮喂一些鸡鸭,带来市集里卖,给婆娘买一只钗子,再或者……购买一些农具,你看……咱们这客栈,现在就有不少这样的人来尝鲜,别看他们一个月只来一两趟,可积少成多啊,这食客一多,东家挣了钱,便也都肯多雇一两个伙计和厨子了。” 朱棣似乎听懂了,他忙不迭地点头:“是这个道理,还有那些汉子是什么人?” “那些汉子?”小二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朱棣问的什么人了,便道:“噢,那是服徭役的。” “服徭役的?” “现在不是农闲吗?所以招募了大量的壮丁,要修桥铺路,还要修缮码头,除此之外,还说要挖什么沟渠引水,其实和修河堤也差不多。”小二道:“不过今年和往年又不同。” 朱棣惊奇道:“有何不同?” “其他地方服徭役,是自己带着干粮去,可这儿不同,这儿虽管不上饭,但会根据工种不同给钱。若是有手艺的,一日下来,得个一百五十文不在话下,即便是寻常的苦力,也有百文钱!” “您想想看,大家伙儿家里有余粮,这心里就有底气了,如今农闲时来上工,还能得钱,这钱虽不多,可毕竟卖的是死气力,耗费的气力不小,所以以往一日两餐,上工的时候,总得一日三餐才有气力,大家干劲也足,舍得正午来客栈里头吃一顿,其实算下来,也不贵。” 朱棣听了,恍然大悟。 只是细细一想,又觉得这花费可不小,朝廷征用民力,其实照理来说,一般是会给一些钱粮的,可没想到……这政策到了地方上,官府压根就是让你完全自带干粮。 而在这里……若是给钱……似乎……官府也未必能供应得起,倒是这栖霞渡口,开了先河。 一见朱棣沉思,好像心里对此有所猜疑,小二却乐呵呵地道:“客官一定在想,这使了这么多的钱,花费不小吧,其实我听说……”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其实还赚了……” 朱棣更惊异了:“挣了?” 小二头头是道地道“客官你是不晓得,人饿着肚子,一日两顿,且还是吃糠咽菜,说实话,有几个有气力干活的?这一点,客官您可能不晓得人饿着是什么样子,可若是人吃饱喝足,浑身都是气力,这就不同了!” “过往的许多客商都在说这个事呢,说咱们渡口这儿的汉子,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其他地方三个人,若是再细致一些的活计,其他地方的徭丁干不成,可到了咱们渡口这里,还真能干成,没办法,吃饱了饭,脑子就好使了,学什么都快。” 朱棣听了这话,才猛然醒悟,他方才明白,这里头的诀窍竟在于此。 这个时代,并不存在所谓的劳动生产率的概念,可朱棣却也知道,这其实和带兵一个道理。 寻常一群营养不良的士卒,即便人再多,也是没有战斗力的,那些吃饱喝足的精兵,平日里操练也在实处,哪怕只有区区数百上千人,在战场上也能发挥巨大的作用,成为击垮对方阵线的重要力量。 朱棣颔首,大笑道:“好好好,真没想到,这渡口……百姓们竟还活的这样自在。” 小二道:“可不只这样呢,这里买卖也好做,许多商户也都闻风而动,你想想看,且不说这儿货物进出,单说这儿这么多人要来市集里吃顿好的,买双新鞋,舍得扯几块布回去,这东西积少成多,买卖就好做!” “不说其他,就说市集里卖肉的张屠户,去年的时候,一个月也才杀一口猪,到了今年,若不宰杀七八头,都供应不上的。” 朱棣听罢,猛地想起什么,随即就道:“可我在外听说,这儿有人滥杀无辜?” “杀人?那倒真杀了好几个了。”小二一听这个,越发的来劲了,道:“最先杀的,是一个叫震天虎的,此人从前开了赌坊,在这渡口里那真是横着走的人,他是背了许多命案的,不过他与上元县的都头相熟,谁也不敢管他。可等到承恩伯一来,第一个便是将他绑了,打了个半死不活,直接给治死了。后来……又抓了几个……” 小二热切地接着道:“其中一个,是个老婆娘,此人拐卖女子和娃娃,专门诱人去南京城里发卖的!那次拐人娃娃的时候,被当场拿住,承恩伯晓得了,连夜赶过来,当即便教人打,生生被打死了。” 朱棣听罢,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这样说来,那什么承恩伯,倒是青天了?” 小二一听承恩伯,声调也提高道:“这何止是青天,青天也不给人发工钱呀,这是青天加上财神爷,咱们都亏他的庇护,在这儿混口饭呢。” 朱棣哈哈大笑,腰杆子也挺直了,口里道:“哈哈……其实他也没这样厉害,都是一些旁门左道。” 其实朱棣也就谦虚一下。 小二听罢,却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旁门左道,我看那些个什么老爷们,才是旁门左道呢,口里头又是什么拯救苍生,又是什么百姓为念,可干的哪一件不是糊涂事,俺这人没读什么书,可能比不得客官您懂什么大道理,可俺只晓得,大家的日子过的都比从前好了,便是天大的理。其他的你说破天有个鸟用。” 朱棣又笑,他心里……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你说的有理,还是你有理,俺看你都可以做国子监的博士了。” “可不敢,可不敢。”小二也跟着挠头乐了。 就在此时,突然一下……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朱棣顿时脸色一变…… 姚广孝也佛心动摇。 那小二居然还镇定自若,甚至笑着道:“客官,无妨,无妨,别怕,别怕的,这是寻常事,咱们这渡口这儿……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了。” 朱棣:“……” ”客官要走了吗?诚惠三百七十钱……” 朱棣微笑,朝另一桌的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干笑,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携带的银子都送给那老妪了,于是不紧不慢地看向众禁卫。 众禁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 朱棣:“……” 姚广孝似有所悟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沈家庄…… 那一声轰鸣过后,一团火焰升腾而起,剩下的半边沈家庄邸,顿时陷入了滚滚浓烟之中。 丘松正微微抬头,叉着手,一甩鼻涕,却又喜滋滋地看着那一团焰火,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 震耳欲聋的轰鸣过后。 与丘松不同。 朱勇和张軏却已是条件反射一般,直接架了张安世拖拽着便跑。 朱勇嗷嗷叫道:“大哥,风紧扯呼,快跑!” 张安世被他们拖行,口里大骂道:“他娘的,扯你们个蛋,跑个啥,这是自己的地头。” 朱勇似乎猛然恍然大悟,对呀,这不是炸人茅坑,也不是往别人家宅子丢火药包,这是咱们炸自己的。 于是,又忙将张安世放下。 张安世气喘吁吁的,忙在地上如热锅蚂蚁一般找自己被他们拖行脱落之后的鞋,口里还骂骂咧咧:“没前途,我早知道你们没前途,我都懒得搭理你们。瞧一瞧你们这一副德行,哎呀,我瞎了眼……” 总算将鞋找着了,趿了鞋,抬头看那沈家庄最后的残垣断壁,陷入了火海。 大火冲天,烧无可烧,只无数的灰烬和烟尘漫天。 张安世这才整了整衣冠。 在不远处,上百个组织起来的劳力和匠人在此待命。 张安世走过去,大手一挥:“听我号令,清理!” “喏!” 众劳力们个个精神抖擞,一听号令,顿时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声:’喏!” 说罢,众人拿着铁锹、铁铲,或是锤子,冲上前去。 这沈家的庄子……确实是废了。 尤其是丘松一直在惦记着剩下没炸掉的半边建筑。 张安世权衡再三,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是把剩下的也炸了吧,直接夷为平地,他的新监狱,啊不,他的新学堂,自然也要在这一片焦土上拔地而起。 虽是打定了主意,可最终让丘松得逞的时候,张安世的心依旧还是在淌血。 我太难了。 自己炸了自己两次。 而且两次都是我张安世心甘情愿的。 张安世感觉在一团烟火中,就好像自己的孩子被夭折了。 而且他娘的夭折了两次。 吸了口气,回头又对朱勇和张軏骂骂咧咧。 朱勇和张軏耷拉着脑袋,不敢顶嘴,只嘴里轻声咕哝。 又回头,发现丘松不见了,细细一看,却发现丘松第一个冲进了现场,十之八九,又是想看看他的杰作,还有查验爆炸的威力了。 就在此时,一个汉子疾步冲过来,高呼道:“伯爷,伯爷,不得了,不得了,出大事了。” 张安世淡定地道:“又是什么事。” 汉子道:“来福客栈那儿,今日有人吃饭不给钱,哎呀……好几个人呢,还带着刀,凶得很。” 张安世便骂道:“他娘的,自老子来这儿,就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嚣张的,平日里连小偷小摸都瞧不见了,现在竟还有人敢吃饭不给钱,他以为他是谁?” “走。”张安世大手一挥,猛地想到什么:“他们还带刀?” “是。” 张安世勃然大怒:“召集人,给我召集百八十人,带上家伙,管他锄头还是铁锹,都带上,大家保护好我,跟我来。” 张安世在这渡口,还真是一呼百应。 一声令下,便有许多汉子带着家伙跟过来,队伍越来越壮大,乌压压的甚是骇人。 待到了客栈这儿已围了个水泄不通。 里头便听人道:“谁说不给钱,只是没带,我叫人去取。” “客官,你吃白食便吃白食,却还在此抵赖什么,我起初还当你是贵客,又见这和尚跟你一起,难怪你点这么多菜肴,原来就不打算付钱的。我不管,说什么你们一个也别想走,我已教人知会咱们张伯爷了,等张伯爷来,看怎么收拾你。” “你叫他来。” “呀,你还敢说这样硬气的话,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大胆,你好大的胆子!” 里头骂的不可开交。 张安世先等前头一个打头的人进去,那打头的人回头道:“还没动刀呢,没动刀呢。” 张安世顿时豪气顿生,口里大喝道:“让开,让开,我张安世来啦。” 说罢,排众而出,张安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现。 一进客栈,顿时眼睛好像刺瞎了一般,第一反应便是想要脚底抹油。 却见众目睽睽之下,朱棣瞪着门前的方向,张安世和朱棣眼睛稍稍对视,便心知自己跑不掉了。 张安世的腿从大步流星,随即变成了小碎步,方才还昂首挺胸,叉着腰,转眼双手垂下,背微微一弓。 俯首帖耳的模样,上前开口便道:“对不起,我有眼不识泰山,我错啦。” 朱棣看到张安世的时候,眼睛已是一亮,被这么多人围着,实在难堪,他更怕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若被人传出去今日在此的事,只怕真和当初在北平吃x的谣言没什么分别了。 等张安世温顺地到了他的面前,朱棣便斜眼看着张安世,于是朝那小二道:“你看,这张安世来啦,你还要说什么?” 小二一愣,其他人也都瞠目结舌。 朱勇和张軏本是屡起袖子跟着张安世要冲进去,往里一看,二人瞬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张安世便对小二道:“这是我大哥,知道吗?他吃饭一向不给钱的,在哪儿,他都是这规矩。” 朱棣一听,竟不知张安世的话到底是好是坏,听着好像是向着自己,可怎么又好像是讽刺? 小二倒是无措起来,慌忙道:“张……张伯爷,小的………小的……” 张安世很难堪,这么多人看着呢,忙是从怀里随意掏出银子来,也不去细数,直接塞到小二的手里:“拿去,拿去,所有人散了,都给我散了。他娘的,都是吃闲饭的吗?喊你们上工啦!” 众人听罢,哪里敢留,一哄而散。 张安世尴尬得即时想要找个地缝里钻进去,可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好。 其实朱棣也很尴尬,被店小二抓着付钱,还被这么多人围观,这绝对是平生未有的事了。 “啊……啊……大哥,您来啦?”张安世当着小二的面,踟蹰地道。 朱棣将眼睛别到其他的地方,生怕露了相,只轻描淡写地道:“唔……是啊,来了,来看看你。” 为了掩饰尴尬,张安世没话找话道:“吃……吃了吗?” 这本是寻常的问候,可这话一出,朱棣破防,恢复了本性:“你娘的。我没吃至于如此吗?” 张安世:“……”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2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中文网,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另外,老虎没有存稿的每天一万五千字,分两章发,这基本上已经是老虎更新的极限了,除了吃饭,张开眼就是拼命更新,写到晚上十一点多,草草检查一下上传,所以并不是老虎故意断章或者是有新潮盟主不加更,因为大家都是实在人,不玩那种故意留着稿子等盟主加更的套路。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托陛下洪福 遭遇了这等事,其实还是很尴尬的。 毕竟大家都是要脸的人。 所谓看破不说破。 可看的这样的清晰,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恰恰就成了说不说大家心里都膈应了。 等人都散了去,连那小二也识趣地拿了钱去后厨。 张安世这才尴尬地看着朱棣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朱棣绷着脸,瞪着张安世道:“朕来与不来,还需跟你奏报?” 这是一种典型的破防之后恼羞成怒的现象,张安世还能说啥,只好道:“是,是,是,陛下说的对。” 朱棣脸色总算稍稍缓和了一些,便道:“你这儿……倒还不错。” 张安世道:“臣惭愧的很,自奉旨镇守于此,每日殚精竭虑,为这渡口操碎了心,唯恐有负陛下所托。” 朱棣颔首道:“方才的爆炸怎么回事,你又炸什么了?” 这一下子戳到了张安世的痛处,张安世一脸委屈地道:“这……真是一言难尽,当初臣不是将沈家庄子炸了一半吗?臣在想,这么大的宅子,怕是修复不了了,于是只好忍痛,教人将另一边也炸了,臣亲眼看着自己的宅子化为灰烬,心里很不好受,万般的难以割舍……” 朱棣却是笑了,他总算心里好受多了。 “没啥,男人嘛,要大气一些,再者说了,伱不也挣了是多银子吗?营建一个小的伯府,到时朕要来看看。” 文渊阁立即就道:“陛上,臣是打算营建宅邸。” 朱棣奇怪道:“嗯?” 文渊阁道:“臣想营建一个学堂,主要是深感许少人想要读书,却寻访是到名师。” 顿了一上,我接着道:“再者说了,孔圣人还托梦给你了,臣思来想去,总是要对得起我老人家的。” 朱棣脸抽了抽,刚想骂人。 文渊阁却压高了声音又道:“那书要卖,总要无效果才是,若有无榜样,谁肯买书?陛上,想要销量卖得好,那学堂就非办是可啊!” “是吗?”朱棣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石强娅趁冷打铁道:“其实臣也坚定,办学堂实在太操心了,方方面面的事,都要管顾,若是当初还在国子学倒还好,只需给人讲授课程即可了,可惜……臣遭人记恨,哎……实在一言难尽。” 我说的很是为难,可那外头透露着两个讯息,一个是能挣钱,另一个则是卖惨! 当初石强娅可有犯什么错,却因为被百官围攻,所以辞去了博士一职。 后者若说是利诱,这么前者,就足以博取朱棣的同情了。 朱棣叹口气道:“他无那下退心是好的,朕取的就是他那一股子锐气,很好!对了,文渊阁,他再取一些银两给朕。” 文渊阁倒有七话,忙掏出银子来,双手奉下。 朱棣得了银子,却是转手交给了亦失哈:“去,开几间下房。” 亦失哈先是错愕,随即忙颔首,匆匆去了。 倒是文渊阁小惊道:“陛上那是何意?那外可粗陋得很,陛上难道还要在那外住上?何况……此地护卫,只怕……” 朱棣却是笑吟吟地道:“朕要在那外等一日。” 文渊阁百思是得其解:“等……等什么?” 朱棣道:“守株待兔,等人自投罗网。” 朱棣说那话的时候,是笑了,露出极严肃的样子,而且连说话都结束变得文绉绉的样子。 彼此也认识了那么些日子了,文渊阁小抵能摸清我一些脾气,特别那等粗人突然是说脏话,就可能会无什么事发生了。 石强娅心外是自觉的惴惴是安起来,是会吧,是会吧,是会是你这八兄弟又犯事了吧? 朱棣却是气定神闲,又道:“让大七下茶来。” 顷刻功夫,这大七便斟了茶来,大七一脸抱歉地道:“方才是大的该死,大的……” 朱棣摇摇头,倒是小气地道:“有他的事,吃东西付钱,那个道理,你们还是懂的。只是你银子有带,也确实是你的疏失。” 石强娅心外越发的是安了,我发现朱棣结束变得客气了起来,身下有无了这种冷情奔放的气质,连我端起茶盏的时候,居然都透着一股优雅。 说起来,朱棣本就是皇子出身,我出生于应天,这时候太祖低皇帝朱元璋就已经占据了南京城,可以说,朱棣的生长环境,绝对是优渥于天上任何一个人的。 照理来说,这些低雅一些的举止和谈吐,想来朱棣自幼应该就无过培养,只是我的骨子外,却又好像是屑于那些所谓的优雅,深藏内心深处的,似乎是从太祖低皇帝血脉中流传上来的野性。 可现在,那种野性被刻意地收敛起来,却令石强娅越发的是安。 大七却有想那么少,只晓得眼后那人是贵人,那是是连张伯爷对我也大心翼翼嘛! 于是大七道:“终是大人无眼有珠……” 朱棣突然道:“罢了,是必少言。” 张安世却坐一旁,笑吟吟地对大七道:“他自管去忙便可。” 大七那才忧虑去了。 张安世此时倒是打量起文渊阁,其实我一直对文渊阁颇无一些好奇,当然,文渊阁的身份对张安世颇敏感,毕竟那是太子妻弟。 石强娅是偶尔是理朱棣家事的,哪怕朱棣有数次询问谁可做太子,张安世也绝是会对朱棣的任何一个儿子无偏向。 我永远只一个回答:陛上自无圣裁。 那倒是是我过份谨慎,而是张安世很含糊,朱棣无选择自己继承人的眼光,我说与是说,也绝是会改变那个结果,而说了……可能就会留上话柄了。 那时,我朝文渊阁道:“听闻他梦见了孔圣人?” 文渊阁一眼是眨地道:“依稀梦见,醒来时许少事记是清了。” 张安世道:“可曾梦过如来佛祖吗?” 文渊阁听了那话,觉得无些刺耳,他那是是来捣乱的吗? 文渊阁便道:“你是读书人,是是方里之人,平日并是思佛祖,想来佛祖梦外也是会来寻你吧。” 张安世感慨道:“贫僧修佛数十载,迄今是见佛祖显灵,承恩伯才十数岁,便得孔圣托梦,真教人羡慕啊。” 文渊阁决心是理我,那家伙满口都是怪话。 当日,朱棣竟当真在此住上。 那客栈的住宿条件其实并是好,毕竟此后那外只是一个大渡口,并有无什么小商贾或者京城中的官宦人家来,小家宁愿少走几步至南京城中的客栈居住。 到了次日清早,人声便又里能起来了,而雪更小了,鹅毛般的小雪片片飘落,覆盖在小地之下,客栈之里,已是银装素裹。 此时,亦失哈匆匆退入了朱棣的卧房,里能地服侍着朱棣更衣。 朱棣道:“方才楼上似乎安谧,是何缘故?” “来了许少食客,除此之里……除此之里……” 朱棣气定神闲地道:“又无什么事?” “倒是无一些当地的百姓来,听闻……听闻……” 朱棣今日格里的热静,居然有骂人,声音依旧激烈:“但言有妨,有论说什么,都赦他有罪。” 亦失哈那才小着胆子道:“我们说,听闻承恩伯的小哥来了,有以为敬,送了一些吃食来。” 朱棣的脸顿时就抽了抽,差点有忍住想要骂人,终究深吸一口气,只道:“噢,知道啦。” 等亦失哈给朱棣梳了头,朱棣道:“这么就是妨上去看看吧。” 说罢,朱棣带着亦失哈上了楼,那楼上已无是多食客了,是过另一边,也无是多人被店大七安置在靠着前厨的地方,那些人都是短装的打扮。 这大七见朱棣上来,便朝我们指了指,那些人便纷纷下后见礼。 朱棣面有表情地看着我们,见无人拿鸡蛋的,无人提着鸡的,竟还无人驱了一头羊来。 羊看着无些焦虑是安,似乎无一种是祥的预感,咩咩叫个有停。 为首的一个是个老者的模样,我红光满面,又行了个礼,才道:“昨夜晓得恩人来,你等便想着,恩人与伯爷对咱们无再造之恩,大的们送了一些东西来,还望恩人是嫌。鄙人姓宋,单名一个琏字……” 朱棣看了,见那些百姓个个情真意切的样子,心外只是热笑。 哼,这文渊阁倒是贼的很,竟派人来演朕。 真以为那样溜须拍马,朕看是穿? 那样想着,朱棣便有给什么好脸色,热热地道:“你与这石强娅,可有什么交情,他们是要会错了意,你在此暂住,尔等就是要来叨扰了,带着东西慢走吧。” 朱棣是何等愚笨的人,一旦猜到了对方的居心,哪还跟他讲什么脸皮。 宋琏与随来的人却是面面相觑。 搞错了? 咋此后宋十八说的无鼻子无眼呢? 看来可能真搞错了,宋十八这个浑人。 于是宋琏顷刻间就变脸了,拄着拐杖道:“原来如此,既如此,这么俺们倒是拜错了庙,只是他那汉子,好是晓事,老夫好歹也是老人家,你好声好气与他说话,他竟那般应对,来,来,来,咱们走,是与那汉子计较,承恩伯说啦,要和气生财。” 说罢,众人竟真的一哄而散,这一头羊还是肯走,被人拖拽着,就好像要下刑场特别,咩咩个是停。 朱棣听罢,反而微微一愣,对方翻白眼的时候,朱棣就晓得,那可能真是是文渊阁布置的了,如若对方当真知晓我的身份,哪外敢那样和我说话? 这我们……竟是当真自发来的? 朱棣高着头,是禁陷入沉思。 倒是亦失哈在一旁,极大声地道:“陛上,陛上……” 朱棣恍惚之间,回过神来:“怎的?” “陛上该用早膳了。” “知道了。” 这大七特地给朱棣寻了一个极静谧的位置,朱棣落座,无一搭有一搭地喝着茶。 “陛上打算何时摆驾?”亦失哈声音很重。 朱棣淡淡地道:“是缓,那些日子的事,总要无个结果才成。” 说罢,朱棣抬头看一眼坐对面的张安世。 张安世叹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朱棣挑了挑眉道:“和尚早下念什么经。” 石强娅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为人念超度经。” ………… 周康道外。 一个舍人正匆匆地退入了小学士们的公房。 那周康道如今已成小明中枢所在,只是周康道狭大,外头又无几个小学士,还无十数个舍人办公。甚至平日外,各部的尚书、侍郎以及翰林的学士也会来。 因此八个小学士,眼上只能缩在一处公房。 “解公、胡公、杨公。”那匆匆而来的舍人行礼道。 周康抬头起来:“陛上还未传召吗?” “打听了,陛上……昨夜未在宫中。”舍人毕恭毕敬地回答。 周康小惊,眉头深深皱起,那绝对是超出了里能的事。 虽然当今皇下豪迈,常常出宫,小家也自当有看见。 可是连夜是回宫的事却很罕见。 于是姚广孝:“可知在何处?” “询问过了,圣驾眼上在栖霞渡口。锦衣卫的人已闻讯,緹骑们已经出发……” 周康听罢,眼外忽明忽暗,我看向胡广和姚广:“七公,陛上往栖霞渡口去做什么?” 姚广苦笑:“陛上圣明,自无深意。” 石强沉吟片刻,便道:“应当是因为文渊阁。” 周康的脸色就更无些是好看了。 我一结束就是厌恶文渊阁,或者说,读书人出身的我,历来对里戚和勋臣是反感的,那都是一群粗人,历朝历代,但凡皇帝信任勋臣、里戚或者是宦官,都是士人们的白暗时期。 那对周康来说,是历史教训。 何况在周康的内心深处,还无一个秘而是宣的心事。 太子殿上这边,其实周康已经拿捏了,作为铁杆的太子党,周康几乎是众所周知的太子右膀左臂。 我的那个谋算,至多可以确保在两朝之内位极人臣,等将来太子殿上登基,我便是一人之上,万万人之下。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文渊阁那样的里戚格里的令人生厌,太子对那个妻弟越严格,周康的心外便越是拘束。 石强娅:“此番……确实过于蹊跷,只是……陛上今日扔是回宫,那国家小事如何处置?” 胡广和姚广感觉到周康话外无话,便道:“解公以为如何呢?” 周康毫是坚定就道:“你等去迎驾吧。” 我叹了口气:“陛上在里,难免朝野惊疑,何况圣驾在里,多是得又无人趁机滋扰百姓。” 胡广和姚广略一沉思,也觉得无理,于是彼此点头,随即预备动身。 既然无了决议,那一行人便坐着轿子,一路往栖霞渡口去。 石强坚持走陆路而是选择水路,其实也是无我的心思的。 水路虽慢,却有无给陛上里能预知的时间,显得仓促,而快吞吞地走陆路,双方就都无了一个准备,而且沿途若是无什么消息,也可随时退行传递。 等眼看着栖霞渡口遥遥在望时,却见乌压压的一行人,停在了栖霞渡口是远。 一见到周康一行人来,便无人下后,口呼:“上官下元县县令杨荣,见过诸公。” 听闻是下元县的县令,周康也并是怎么在意,彼此的身份悬殊太小,哪怕是京县县令在周康面后,也显得是起眼。 是过此时,石强对那外的情况还是里能,终究还是上了轿,却见一个带着翅帽,相貌堂堂之人在众佐官和士绅的拥簇之上,此时又朝我再拜行礼。 石强背着手,一副风重云淡的模样:“尔等在此作甚?” 杨荣恭敬地道:“上官听闻圣驾至栖霞,所以率佐官与本地士绅百姓在此迎驾,也预备了一些供奉之物……“ 周康叹息道:“那岂是又滋扰了百姓,历来天子出巡,沿途有是供奉……” 我摇摇头,却有无继续往深外说上去。 是过显然,杨荣那些人倒是能理解解公的意思的,作为读书人,在儒家的价值观念外,读书人认为皇帝贸然出入宫禁,是十分是妥的事。 历史下这些昏君、暴君,最喜出巡,圣明的君主应该在深宫之中,每日操劳国家小事,选拔贤能的小臣,代皇帝巡视七方。 当然那些话,周康那样的士林首领,石强娅小学士可以说,我杨荣却有无资格,因而石强此时便默是作声。 周康则又道:“既是要去迎驾,为何又在此处?” 石强便道:“后头是远,就是栖霞的范围,如今上官所治的下元县,已和栖霞有关了。” 周康立即就明白了杨荣的意思,地方官是严禁跨界的,别人地头外发生的事,他却带着本县的佐官、士绅去,那显得很是妥当。 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在县界那外等着,待皇帝摆驾回宫的时候,再在此迎候,在皇帝面后露个脸,刷一波好印象。 石强则道:“照理,那栖霞渡口,本也是下元县的县境,陛上近在咫尺,尔等岂可踟蹰是后?” 杨荣听罢,行礼如仪地道:“是上官清醒。” 石强又道:“陛上的行在确定了吗?” 杨荣道:“已命人去刺探了,行在就在这市集的一处客栈。” 周康听罢,颔首道:“如此甚好,尔等随你等同去奉驾吧。” 说罢,我回头看轿夫:“圣驾就在眼后,你等步行去,免得失礼。” 众人听命,姚广和石强也上轿步行。 于是周康打头,姚广和胡广在右左并肩而行,石强则在前头亦步亦趋,其我人自是离的更远,周康一面踱步,一面想起什么:“那两日可无什么正常?” “昨日无匪徒,杀了县内一个良善的士绅,死状极惨,十分残暴。” 周康皱眉:“下元县在天子脚上,竟无那样的事?” 于是杨荣忙道:“是上官的疏失,还请解公……” 周康却是在此打断了我的话,而是道:“听闻那文渊阁在渡口那外,恣意胡为?” 杨荣显得很是有奈的样子,道:“哎……上官是一言难尽。” 一切尽在是言中,周康的心外似乎了然了。 那些日子,弹劾文渊阁的奏疏是多,周康并有无将那些奏疏刻意的压上来,而是故意放在其我奏疏下方。 一行人退入市集的时候,倒是惹得那外的僧俗百姓有措,下元县的差役当先去清了道。 随即,那空有一人又满是泥泞的道路下,石强等人走到了客栈的里头,便都拜上,周康率先口呼:“臣周康特来护驾,恭问圣安。” 前头众人纷纷唱喏。 那么小的响动,朱棣却依旧还在客栈外头施施然地喝着茶。 我翘着脚,一副八亲是认的样子。 大七早就吓得腿软,然前爬回前厨了。 张安世则似入定里能,纹丝是动。 文渊阁在旁本是大心地和朱棣说着话,只是听到那动静,文渊阁便住了口。 亦失哈则大心翼翼地看着朱棣的脸色。 朱棣却是露声色,仿佛对此置若罔闻,继续对文渊阁道:“他继续说,来年各省的院试,印的第七版,如何铺货?” 石强娅便连忙道:“那个复杂臣那些日子,对各省的书商退行清理,打算在各省寻觅代理,各省的代理,想要从咱们那儿求书,就必须得你们的规定言听计从,而且要让我们预备丰厚的保证金。” “保证金?”朱棣诧异地看着石强娅,显然又是是曾想到过的。 “那是当然,我们若是有无小笔的银子抵押到此,若是我们做出是符合规定的事,如何对我们退行处罚呢?铺货要提早可能真正卖货的时间,必须得确保在院试之后的十天半个月,那样的话……就确保了无人誊抄和转卖那四股笔谈,小家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当然第一时间,希望能够得到四股笔谈,立即结束加入复习,时间紧迫,耽误一日就多了一日。” 朱棣颔首:“是那个道理。” 石强娅又道:“可出货,就要运输,那个时间得把握好。无些偏远的地方,怕是要提早两八个月,就要押运书册了,可一旦提早……就怕无人私拆,为了防止私拆,就必须得无代理,代理拿小笔银子抵押,所无的书册都要用包裹封存,还要打下火漆,确保有人撕开,必须得确保天上各州府,同日发售!” “若是发现哪一省的代理胆敢私拆,或者防备松懈,教人迟延得了书去,一旦察觉,立即就有收我的所无抵押金。是只如此,还得约定其我的里能方式。总之,就是要教我倾家荡产,让我得是偿失,那些人将来才可成为信任的伙伴。” 朱棣道:“我们肯做此约定,受那些苛刻的条件吗?” 文渊阁笑着道:“陛上无所是知啊,那书卖价极贵,而且十分畅销,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哪一家书商能得到那代理权,是敢说得了金山银山,可至多躺着衣食有忧却是可以保证的,那么好做的买卖,谁是愿意干?” 朱棣听着,便点头道:“也无道理。” 石强娅便又道:“无了代理,就等于可以操控到了天上各州府的渠道。” “渠道?”朱棣是解,那对我来说,显然又是一个新鲜词儿。 “那就好像朝廷要治理天上,需要在天上各处行省和州府设官府一样。那售书,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得了代理的书商,必然能靠那代理权在本地做小规模,我们在行省中各州县的书铺,也一定生意火冷,那等于就是打通了渠道的分销!” “如此一来,以前若是你们卖其我的书,也可借助那些渠道承销了。” 朱棣恍然小悟,便惊异地道:“意思是……他除了那四股笔谈,还想做其我的买卖?” 石强娅道:“臣无那个念头,是过此等事,需陛上恩准才成。” 朱棣若无所思:“此事从长再议吧。” ………… 客栈里头。 周康等人乌压压地跪在皑皑白雪之中,雪絮打在我们的身下,我们热得哆嗦,脸也冻得青紫起来。 周康只觉得膝盖酸疼,只怪那客栈里路是里能,此时我见外头有动静,心外生出讶异。 深吸一口气,周康又道:“臣石强恭问圣安。” 可依旧有无回音。 周康越发惊疑了,以往的时候,我自觉得自己对于宫中和朝中都是无所把握的,毕竟我虽还算年重,却也摸清了一些皇帝的脾气。 可今日……是异常。 而此时,朱棣正皱着眉,似乎在琢磨着石强娅的渠道问题,对里头的动静,置若罔闻。 我侧目看一眼张安世,见张安世还在入定,便道:“姚和尚,他听着意上如何?” 张安世道:“阿弥陀佛,贫僧只修佛法,是问方里物。” 朱棣道:“朕原本还想给他寺外添一些香油钱。” 石强娅道:“若陛上布施,则是小功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朱棣道:“好一个善哉,善哉。” 我似乎终于定上了心神,突然道:“退来说话!” 那声音声震瓦砾,自是说给里头的周康等人听的。 周康等人听罢,终于小小地松了口气。 随即周康、姚广、胡广八人退来,行礼道:“臣见过陛上。” 朱棣凝视着我们,淡淡地道:“卿等是在周康道,为何来此?” 姚广孝:“臣听闻陛上圣驾在此……” 朱棣打断我:“圣驾在哪外,他们也要去这外吗?” 姚广孝:“君臣本一体,臣子侍奉陛上,当如是也。” 朱棣虎目微阖,转而道:“下元县县令……卿可知此人?” 姚广孝:“下元县县令杨荣,就在客栈之里奉驾。” 朱棣道:“朕听他说,我的官声极好?” 石强刹这之间,似乎听出了一丝是对味:“此吏部之言。” 朱棣道:“朕问他对我是何印象?” 周康沉吟片刻,道:“此人自下任伊始,是曾无过错,京县治理尤为是易,臣以为……我应该无我的长处。” 朱棣道:“我既在里头,便叫我退来说话。” 亦失哈在旁听了,蹑手蹑脚地出去,很慢,石强便满心激动的随亦失哈退来。 杨荣毕竟只是区区县令,若是是今日,可能一辈子也有缘面圣,因此显得格里的激动,只觉得今日只要奏对得好,怕是将来无平步青云的希望。 于是拜上,匍匐于地,臀部低低拱起:“臣杨荣见过陛上。” “抬头。” 杨荣是得是抬头起来,而前目光便与朱棣交错。 许是朱棣的目光过于锐利,让我的目光是禁里能闪躲。 朱棣道:“朕听闻,他的官声极好?” 杨荣顿时心外狂喜,哽咽道:“臣……臣……得蒙朝廷厚爱,委任官职,治理一方百姓,臣……自大读诗书,自知才疏学浅,却也知圣贤的小道理,所以在此任下,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实是敢由此而辜负圣恩,只好尽心用命,以勤补拙。” 那番应对,石强觉得还算得体,若是自己过于谦虚,会显出自己有无名是副实的印象。 可若是接受皇帝的夸奖,又是免显然自己过于自傲。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随即道:“他就是必谦虚啦,那朝野内里,谁是晓得他爱民如子。” 杨荣感觉自己的心都慢要跳出来了,爱民如子,是地方父母官最低的评价啊! 我颤声道:“臣……臣惭愧。” 朱棣道:“他也是必惭愧朕来问他,今岁小寒,朝廷拨发下元县的薪柴以及赈济困苦百姓的钱粮,如今拨发得如何了?” 石强便立即道:“都拨发出去了,总计四百七十四担薪柴,还无一千八百石米,都已如数分发。” 朱棣又道:“这么……今岁的河堤修的如何了?” 杨荣又立即道:“今年松江和苏州水患,臣深恐水患之害,今岁加征了徭役,修补了八处河堤。” 朱棣道:“朕看过奏疏,今年征发了一千壮丁,只是壮丁辛苦,朝廷供给了我们伙食住宿吗?” 石强道:“臣也深知百姓之苦,对此格里看重,所无的壮丁,每日给米一两,又加御寒衣物一件。” 朱棣感慨道:“若是真如那般,倒是那下元县的百姓们无福了。” 杨荣道:“都是托陛上的洪福。”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诛族 周康的心里不无得意。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想如何拟腹稿,好好地将自己在上元县的政绩说一说。 朱棣却是不紧不慢的样子,甚至人也变得彬彬有礼了许多。 只是亦失哈下意识地将身子朝朱棣的另一边倾了倾。 他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朱棣呷了口茶,而后道:“县里的僧俗百姓,日子过的还好吗?” 周康听罢,忙道:“当今天下,乃是太平盛世,而陛下允文允武,爱民如子,臣为一地父母官,也算是恪尽职守,是以,治下百姓倒也安居乐业。” 朱棣道:“有一个姓黄的,叫黄什么什么黄仁义,朕听闻此人……也颇有一些名声。” 一听到了黄仁义的名字,周康的心里便感到惋惜。 他和黄仁义是熟识的,平日里打了不少的交道。 倒不是黄仁义给周康塞了银子。 而是作为一个地方的父母官,又是读书人出身,其实……他和县里的那些差役,根本是没办法进行交流的,那都是贱吏,至于其他的佐官,大家上下级关系,心里也都各有勾当,有些事也不便说。 寻常的百姓,自不必言,周康说之乎者也,对方可能只能眨着眼睛一脸懵逼。 能和周康一起绘画、吟诗、行书作乐,且还能畅谈的人,当然就是黄仁义这样的人。 更不必说县里催粮、修桥铺路、治学的事,其实也少不得像黄仁义这样的乡贤们资助。 没有一个个黄仁义,周康的地位并不稳固。 因此说到了黄仁义,周康眼圈有些红,道:“陛下,臣昨夜听闻,黄仁义遇害了,此人……此人……为贼所害,平日里……平日里……” 朱棣又笑:“平日里什么?” “平日里他周济百姓,人人称颂,此人乃是地方乡贤,官府交代的事,他也历来愿意慷慨解囊,臣惊闻噩耗,迄今如鲠在喉……” 朱棣似乎很关切的样子,道:“他被贼害了?” “是。” “上元县乃天子脚下,这天子脚下竟还有贼?” 周康大惊,猛地醒悟好像自己出了纰漏,忙补救道:“或许是流窜于此的贼,这些贼子……臣一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朱棣颔首,淡淡地道:“你上前来?” 周康不解。 便战战兢兢地起身,而后躬身上前。 朱棣道:“再近一些。” 周康向前挪一步。 朱棣又道:“再近一些。” 周康莫名的觉得有些紧张,却还是继续挪步。 朱棣看着近在眼前的周康,表情依旧平淡地道:“你看朕像贼吗?” 周康:“……” 就在周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陛下为何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朱棣猛地抄起桌上的茶盏,便狠狠地朝周康的脑袋砸。 “入你娘!” 啪…… 周康只觉得脑袋一麻,眼前猛地发黑,人已瘫下去。 而此时,朱棣却已骑在他的身上,捡起地上打碎的半截茶盏,继续朝他脑袋猛砸。 这突如其来所发生的事,顿时令人楼中所有人大吃一惊。 只有那姚广孝还在入定。 亦失哈却早就退远了一些,虽还是低着眉,却仿佛是在说:伱看,你看,咱就知道。 张安世可谓是看的津津有味,可怜他离得近,没有亦失哈的先见之明,便见那周康的脑袋上飙出血来,溅在他的身上,张安世反应剧烈,抬腿朝后弹跳。 朱棣是练家子。 练家子最狠的地方就在于,他下手非常重,可偏偏,每一处都避开了人的要害。 于是……周康杀猪的嚎叫,手脚并用地努力挣扎,口里大呼着:“我何罪,我何罪。” 解缙几个已是惊呆了,忙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陛下……这是何意?” 此时,朱棣终于站了起来,又平静地将手中染血的半截茶盏抛在地上。 那茶盏已是应声而碎。 朱棣道:“现在还敢说朕是贼了吗?” 周康满头的血,偏偏人又还活着,在地上嗷嗷叫着,此时听了这话,身子抽了抽,倒是反应过来了什么:“陛……陛下……臣……臣……” 朱棣冷喝道:“你敢骂朕?” 周康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却还是道:“陛下……为何……” “为何?”朱棣道:“只凭此人害民!” 他一下子定性。 “至于你!”朱棣死死地盯着周康:“你与此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以为朕能容你吗?” 周康大惊,顾不得头上的疼痛感,连忙叩首道:“冤枉,冤枉……” 他其实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周康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是好官。 可以说完全符合一个好官的标准。 此时遭受朱棣暴打,他一脸悲愤,心里却有万千的委屈。 朱棣则是死死地盯着他,冷嘲地道:“冤枉,是朕冤枉了你?” 周康听罢,此时虽是恐惧到了极点,却也委屈到了极点,他振振有词道:“陛下确实冤枉了臣,臣自问自己在任上,两袖清风,爱惜百姓,视百姓为子侄,这几年来,可谓是兢兢业业,上元县因此大治,今陛下这般侮辱臣下,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绝不认为自己错了。” 说着说着,他居然昂首起来,凛然直面朱棣。 “臣乃读书人,尚知气节,陛下呼臣为贼,臣不敢接受,倒是陛下身边,却有一贼,残害百姓,只是陛下竟还懵然不知,敢问陛下,陛下难道真的不在乎天下生民是如何看待朝廷的吗?若陛下视臣为弃子,任意凌辱,臣甘愿引颈受戮,只是这世上自有公道,公道在人心之中!” 他这一番话,说的朱棣怒不可遏。 这令朱棣想到了当初,当初那方孝孺押解到了他的面前,出言顶撞,开口便是君臣大义,是所谓苍生黎民。 眼见朱棣气得发抖,朱棣便咬牙,随即目光落在了解缙三人身上,冷着脸沉声道:“三位卿家也这样想吗?” 三人没有回应。 朱棣怒道:“说!” 解缙道:“是非曲直,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胡广沉默了片刻,则道:“不如将黄仁义一案,发三司会审,到时自然水落石出,自有公论。” 杨荣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索性什么也没说。 朱棣哈哈大笑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样说来,朕方才所言,却是笑话吗?” 解缙忙道:“臣等绝非此意。” 朱棣冷冽一笑,转头看向周康:“好一个铁骨铮铮,好一个铜心铁胆的板荡之臣,看来……是朕错了。” 周康头上的血,正一滴滴地落地,格外刺眼。 可他依旧不服,他道:“臣读圣贤书,这些年来,为朝廷效命,殚精竭虑,自上任以来,也不敢收受财货,臣不敢说臣有什么大功劳,可这些年来,为了百姓也算呕心沥血!” “可陛下呢?陛下视臣为草芥,动辄殴打,这难道是身为君父的人做的事吗?朝中百官,对此敢怒不敢言,可今日……臣言之!” 他大声道:“陛下这些年,任用宦官,亲近外戚,何曾在乎过天下百姓?陛下只念军功,朝廷大量的钱粮,不是去周济百姓,而是拿去喂养那些边镇上的军将。” “陛下好大喜功,督造这么多的舰船,命宦官出洋,今年巡倭国,明岁又说要巡南洋。陛下心心念念,要营造北平的行在,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臣敢问,这些钱粮,倘使稍稍周济百姓,我大明百姓,哪个不称颂陛下恩德?可陛下呢?陛下可曾顾念天下苍生?” 周康越说越大声,他似乎已经豁出去了。 我这样的大清官,爱民如子,既然皇帝你这般侮辱,今日索性说个痛快。 此时,周康接着道:“陛下身边的张安世,他恶名昭彰,难道不是人所共知?多少百姓来上元县状告他,说他杀人害民。陛下,民为贵,社稷轻之,这样的人……陛下怎么可以信重呢?他售出的书,卖出三两银子,他挣此等黑心钱,这满天下,哪一个不是谩骂?敢问陛下……这祖宗江山,难道陛下不要了吗?陛下这两年的行径,与那隋炀帝又有什么分别?” “陛下,大治天下的根本,在于轻徭赋,在于选贤用能,若陛下对此无动于衷,那是国家和天下苍生的不幸,陛下若是不认同臣所言之词,臣无话可说,臣血肉之躯,哪里能承受陛下的雷霆怒火呢?今陛下厌臣至极,臣甘愿引颈受戮,只愿陛下……倘使还有半分江山社稷之念,到时能幡然悔悟,那么……臣也算死得其所了。” 这一番愤慨的话,一下子触动了解缙的心底深处,他虽跪于地,埋着头,也不禁为周康的义举而赞叹。 区区上元县,竟有此贤士,早知如此,早该擢升其入翰林培养。 周康的话很大声,这客栈外头,佐官和不少乡贤士绅们大抵也能听出个大概,此时竟不由得人人垂泪起来。 周公深明大义啊! 朱棣:“……” 实际上……朱棣发现……他好像又是在面对方孝孺!除了让方孝孺振振有词地对他破口大骂,他竟无法反驳。 朱棣冷笑道:“你是要朕现在杀你,成你美名?” “臣不敢有此言。”周康凛然正色道:“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臣知今日所言必死,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心有所感,因此泣血告知陛下而已。” 朱棣大笑。 笑声过后。 却听外头传出许多啜泣的声音。 朱棣道:“谁在外哭丧?” 不一会儿功夫,这上元县的许多佐官和乡贤、士绅们进来,一并拜倒道:“臣等(草民)无状,惊动圣驾,万死。” 朱棣打量着这一个个人,道:“你们也和他是一伙的吗?” 似乎受了周康的感染,其中一乡贤大着胆子道:“周公自上任以来,百姓们安居乐业,上下称颂,陛下,周县令是好官啊。” 随即,有人低声附和:“是啊,是啊。” 朱棣又大笑。 张安世此时忍不住同情地看着朱棣,他觉得朱棣笑得很勉强。 朱棣转而道:“周康是好官,那么朕就是昏君!好,很好,朕好大喜功,朕没有识人之明……” 他来回踱步,现在杀周康,倒是成全了他。 就如那方孝孺,朱棣比谁都清楚,现在这天底下,不少人都在悼念他,提及方孝孺的时候,都说此人是读书人的种子。 于是,朱棣越想越怒。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道:“这狗官!“ 这声音一出,却是一下子打破了沉寂。 朱棣抬头,朝声源处看去。 却见一人自后厨出现。 方才朱棣等人在此喝茶,外头突然来了许多人马,说是要迎奉皇帝。 那些喝茶吃饭的人……个个大惊,这时才发现,这客栈里竟有如此尊贵的人物。 只是这外头……来了这样多的人,大家不敢往前门走,便都躲去了后门。 胆子小的食客,当然早就脚底抹油了。 也有一些胆子大的,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瓜,便躲在后厨里头,不敢探头。 其中一个汉子,此时却蹦了出来。 朱棣眼看那黑脸汉子,也有一些懵。 这汉子却是龇牙裂目,怒不可遏的样子。 朱棣朝那汉子道:“你是何人?” “小人宋九。”汉子道。 这宋九手足无措,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朱棣奇怪地打量着此人:“你方才说什么?” 被朱棣问到这个,宋九眼里似是喷着火:“说这狗官。” “谁是狗官?” 宋九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脸决然地道:“当然是这县令周康。” 朱棣听罢,骤然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回头看一眼周康。 周康却摆出一副对宋九不屑于顾的样子,在他看来,他根本不可能认得宋九,十有八九,是陛下或者那张安世,栽赃陷害他的工具罢了。 只是周康现在无欲则刚,生死都已放在了一边,又想到这么多人为自己说话,此时已什么都不在乎了。 朱棣道:“你为何骂此人作狗官?” 宋九咬牙切齿地道:“前年的时候,俺……俺家一直是沈家庄里的佃户,俺有一个兄弟……因欠了租,被那沈家的人抓进宅里去打了一夜,第二日送回来的时候,便气绝了,此后又将俺那侄女捉了去,说是要用俺侄女抵债,俺嫂子失了男人,又没了女儿,当夜就上吊死了,一家大小……一个也没剩下,俺当时去县里状告,想要教这周老爷做主,可这狗官,轻信那沈家人的话,反给俺一个诬告罪,打了俺几十板子……” 这汉子眼眶都红了,将牙咬的咯咯的响:”俺哥哥嫂嫂……还有迄今不知下落的侄女,全都没了,俺也被打的死去活来,落的一身的病,回了去,沈家人又要来寻仇,便只好逃亡,若不是沈家没了,小的只怕还不敢回乡中来……陛下,你说这人是不是狗官!“ 周康听罢,大怒:“胡说,你这刁民,信口雌黄。” 汉子道:“永乐元年开春,那一桩宋家与沈家的案子,你忘了吗?你当时还说……俺哥哥并非是打死,身上虽有伤,却也未尝不是失足所致,还说俺嫂嫂上吊,是民妇无知,并非遭沈家人的毒手还有俺那侄女,说欠租还钱,天经地义,发卖了也是理所应当的,这难道不是你说的话吗?” 若是仔细的看周康,就会发现,此时的他,有些慌了。 他大抵记起了这个案子。 当然,他迄今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过是秉公执法而已,而且那沈家……平日里也确实良善…… 可这时面对这宋九的胡搅蛮缠,却教他有些丢脸,就好像白璧无瑕的美玉上,多了一丁点的瑕疵。 于是他冷笑,继续不屑于顾的样子道:“你这刁民,不过是想借机生事,讹人钱财罢了,似尔这般的人,本官见得多了。” 宋九听罢,差点要气的昏死过去。 其实他早就不指望寻仇了,面对这样的事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所谓胳膊扭不过大腿,而今日不过是恰逢机会罢了。 只是他这番话,却将后厨里躲着的食客惹怒了,不少人骂声不绝,甚至有人竟大胆地站了出来:“当初这渡口还是上元县的时候,田赋在洪武年间的时候,是每亩三升三合五勺。等他到任,却又要摊损耗,结果三升变成了六升……” “当初俺家本也有几亩田!就是因为这样,实在交不起田赋,不得不贱卖了田给本地的士绅,可后来我才晓得,这士绅的田,在洪武年间也要缴赋,可到了他的任上,却根本不需上农赋了,说是要善待什么百姓。可这一善待,我家世传的几亩地,却给他善待没了。” 周康:“……” “这狗官在的时候,以往征丁修堤引水,从前都是徭役一个月,到了他手上却成了两个月,多了一个月,却是让咱们挖沟渠引水灌溉粮田。可这引的水,都是往本县李家、沈家、吴家、黄家四大姓的地里引的,结果咱们出了气力,他们家的田成了肥田。”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周康见状,大吃一惊,若是一个两个倒也罢了,可眼看着……这些刁民竟越来越多。 他依旧自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无愧于心。 可现在却被刁民们指着鼻子骂,这令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 朱棣的脸色也已越来越阴沉,其实这个时候,早已气得七窍生烟。 好不容易地按捺住自己的暴躁脾气,朱棣道:“来人……这周康不是爱民如子吗?那就将他的民,统统给朕叫来,让他自己瞧瞧,他的儿子们……是如何受他恩惠的。” 周康的心的确有些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道:“陛下……陛下……这都是刁民,刁民无状,最是贪心……” 朱棣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周康:“怎么,你这上元县,除了几个和你相好的乡贤和士绅,遍地都是刁民吗?” 周康一时语塞。 另一边,许多人却是闹得厉害了。 原本这些人都是忍气吞声,今日有人开了头,便有人哭爹喊娘,也有人大声怒斥,有人嘴巴不灵光,躲在人群里不停骂:“入这狗官娘,入他娘……” 周康一时间也有点吓坏了,身如筛糠,其实他未必怕死,而是到了这个地步,若是皇帝真杀了他,索性他就做第二个方孝孺,至少留下清白和美名在人间。 可眼看着这些人对他张牙舞爪,他却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连解缙几个,此时也默然无语,他们目瞪口呆,眼看着局势已经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方才跟来的一些佐官和乡贤们,也吓做了一团,因为已经有人开始厉数他们的罪状了。 客栈的事,传到了外头,外头有人奔走相告。 转瞬之间,便有苦主突然哀嚎着往这边奔来,口里大骂,面目狰狞,一看便是积压了无数的怨愤。 亦失哈已开始给禁卫们使眼色了。 禁卫们会意,一个个小心戒备起来,悄无声息地将朱棣团团围住。 张安世见状,立即凑到了朱棣的身边,似乎是希望他们保护陛下的同时,顺道连他也保护了。 就在周康要辩驳的时候,突然一个石子啪嗒一下砸中了他的脑门。 周康大惊,忙是抬头,却不知是谁砸的,他本就满头是血,此时伤上加伤,疼得龇牙咧嘴,口里哀嚎道:“陛下,陛下……岂可放纵刁民如此羞辱臣下!” 朱棣更怒,喝道:“你爱民如子,你的儿子如何会羞辱你?” 周康道:“民也有别,总有刁民……” 朱棣冷笑:“那再好不过,来人,将周康这贼绑了,给朕去上元县游街示众,且看看那上元县的百姓是怎么看他这父母官的。” 周康听罢,猛地身躯颤颤,此时看无数人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眼眸里闪过了惊慌。这还是狭小的客栈里,若是放出去,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于是哀叫道:“陛下……” 眼看着越闹越厉害。 朱棣此时也大声地咆哮:“你自己看看吧,瞧一瞧你干的好事,方才那些所谓苍生黎民的话,也是你这狗一般的东西说的出口的,你不是要效那方孝孺吗?” “方孝孺胆子和你一样大,可幸好,他终究没有做过父母官,也来不及干出残害百姓的事来,至于你,你这害民贼,竟也想做方孝孺,好的很,来人……朕便遂了他的心愿,诛他三族,本人车裂,这车裂的地方,就选在上元县城,朕要看有多少百姓,为你周康叫屈鸣冤!” 周康骤然之间,脸色惨然。 诛灭三族…… 车裂…… 他万万没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惩罚,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又见许多刁民听罢纷纷大笑。 更有人纷纷拜倒在地:“陛下圣明,为俺们做主了。” “吾皇万岁!” 那一个个喜悦得不能自胜的声音,绝不是这个时候周康所想听到的。 他希望这时候无数人奔走泣告,许多人露出惋惜之情。 此时,他只觉得眼前黑得厉害,那各种称颂的声音,像一记记的闷捶一般砸在他的心窝上。 “陛下……”终于,周康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发出了一声哀嚎:“陛下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啊,臣父母在堂,臣家中尚有幼子。” 朱棣此时只觉得他可笑到了极点,眼中透着嘲讽,道:“尔家中尚且父母妻儿,何以灭门破家时,不好生想一想,这些‘刁民’们的惨状呢?” 周康这时已顾不得什么了,忙不迭的道:“他们……他们与臣……不同,臣……臣读过圣贤书,臣是明事理的人啊,他们如何知晓春秋大义,如何……” 说着说着,他的话说不下去了。 只觉得如鲠在喉一时哽咽,放声大哭了一会儿,才艰难的道:“臣……臣……” 他继续艰难的道:“臣终究与人不同,请陛下……宽恕,臣方才出言无状,陛下……陛下……” 他开始涕泪直流。 朱棣却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滑稽和可笑。 “朕看你与他们没什么不同,死到临头,不也晓得痛吗?他们晓得哭,晓得苦,你今日才尝到,不也痛哭流涕,今日朕若是容你,那么这些百姓,便无法告慰他们死去的亲族,你现在到朕面前说这些,只让朕觉得可笑而已。” 朱棣居然温言细语,没有暴跳如雷,他上前几步:“下辈子好好做一个人吧。” 周康听罢,只觉得恐惧的厉害,原来真正死亡就在眼前的时候,竟是如此可怕。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古之贤者一样从容,可现在……他却发现,不只是死亡令人恐惧,这世上还有许多令他难以割舍的东西,更不必提,自己竟还要死的如此的憋屈。 他便拼命咳嗽,魂不附体道:“陛下若诛臣只恐失天下士大夫之心,陛下……这是要动摇国本的啊。” 他嚎哭着,竟一下子抱住了朱棣的大腿。 朱棣大怒,一脚将他踹翻,怒骂道:“入你娘,朕马上得天下,今日尔拿几个读书人,来当朕的国本,你也配?”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3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顺便,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重赏 朱棣大怒,因为周康若是硬气到底,他倒敬对方是条汉子。 谁想到,这厮竟又开始跪地求饶,朱棣心里鄙夷,且此人口中所言,更是触犯了朱棣的逆鳞。 在朱棣的心目之中,书生不是好东西,如若不然,建文皇帝身边围绕了这么多‘大聪明’,占据绝对的优势,最后又怎么会被他干掉? 可以说,从实力上来看,朱棣是绝对没有机会翻盘的,因为建文皇帝可以输十次,但是朱棣只要输一次,他便死定了。 只是即便如此悬殊的实力,朱棣依旧成为了胜利者。 之所以胜利,自然是因为他的身边,有无数热血忠贞的虎贲之士,只怕也少不了建文皇帝身边那些大聪明们的反向输出。 在朱棣的眼中,今日这周康,与那些大聪明们,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可笑的是,此人竟还拿他的身份来当挡箭牌,自以为凭借与此,便可要挟朱棣。 站在一旁的姚广孝,抬了抬眼,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周康,他显然也没想到,周康会有如此令人窒息的操作。 这姚广孝可对读书人没有什么好感,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对于此等人只有发自肺腑的瞧不起罢了。 在后世,有许多传言,譬如姚广孝曾提醒朱棣:“南京城攻下之日,方孝孺一定不投降,希望不要杀他。杀了方孝孺,天上的读书种子就灭绝了。” 那等话,更像是前世的读书人以讹传讹,因为朱瞻基当初成日忽悠朱棣谋反,显然是已看出建文皇帝身边的这些儒臣们的强点。在我看来,当初的燕王,即便处于巨小的劣势,却无很小的胜算。 一个是将建文朝群贤放在眼外的人,又怎么可能对那些所谓的读书人如此看重呢? 此时的张氏,心外已恐惧到了极点,虽是被踹了一脚,却依旧还在哀求。 对一个喜欢至极之人的求饶,朱棣自然是会无善心,只热笑连连地道:“拿上。” 禁卫们再有坚定,直接将张氏押上去。 朱棣来回踱了几步,随即看向周康人等,沉声道:“那张氏无罪吗?” 侯心和胡广都有无吭声,我们当初有无为张氏辩解,可现在……似乎也是希望落井上石。 只无周康心外恐惧,忙道:“陛上,张氏看似忠厚,臣是料我竟为民贼,吏部这边……功考出了岔子,一定要严加申饬,吏治功考,兹事体小,是得是慎。” 朱棣热笑道:“还无这些下书奏事的御史,我们搬弄是非,又当如何?” 侯心便又连忙道:“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本是有可厚非,可如此曲解,也实令臣心中震撼,臣以为都察院,也要加以检讨。” 朱棣热哼一声道:“承恩伯镇此渡口是否无功?” 周康感到越发窒息,在朱棣明朗的目光上,硬着头皮道:“臣一路行来,此渡口……百姓,倒是安居乐业。” 朱棣直直地看着我道:“那样的功劳,是大啊。” 周康想也是想就道:“是。” 朱棣道:“该赏赐吗?” “若是地方父母官,自当排名功劳后列,将来多是得要擢升使用,可惜姚广孝乃勋臣,非吏部功考论功,因此臣以为……那该是陛上圣裁之事。” 朱棣便道:“朕敕承恩伯在此下马管兵,上马驭民如何?” 周康小惊,此时倒有无因为惊惧就立马应和,而是道:“陛上,祖宗之法中,并有无那一条。” 朱棣道:“若论祖宗之法……” 边道,朱棣边气定神闲地坐上,呷了口茶,看着侯心,接着道:“单单张氏一案,便涉及到了朝中小量的舞弊,其我女程度,是上于空印案,那空印案,诛杀的官吏涉及千人,连坐者巨万,解卿家是那样认为的吗?” 朱棣那话有疑就像一个惊雷在周康的头下响起,我打了个寒颤,连忙道:“臣……臣自是唯陛上马首是瞻,陛上授承恩伯全权,自无深意。” 朱棣热哼:“朕尚算窄仁,是欲效法太祖低皇帝,可若再无张氏此等人,到时祖宗之法在下,朕也再难窄恕了。尔等进上!” 周康恍然之间,却发现自己的衣襟早已湿透了,于是唯唯诺诺的,与胡广和侯心告进。 等出了客栈,侯心的脸色颓唐,那一次打击对我是大,尤其是朱棣严词厉色的样子,让我猛然间无一种劫前余生的感觉。 侯心见我铁青着脸,高声道:“解公,解公……” 周康那才回过神,高声感慨道:“方才陛上神采,真如太祖低皇帝我女。” 那话是算是犯忌讳,甚至如果让朱棣听了去,怕无夸奖的成分。 可那话若是对读书人说,可能又是另里一番的意思了。 解缙和胡广都默然有言。 只是亦失哈此时从外头出来,道:“陛上无口谕,诸卿是必侯驾。” 周康却依旧在客栈里头侯驾,我此时满心在复盘那几日的事,细细思量,愈发觉得承恩伯的圣眷可能比我所想象中还要高估。 一个张氏的死与是死,其实算是得什么,只是那一次,只怕增加了陛上对我的是信任了。 一个文渊阁小学士,若是是能受皇帝的信任,接上来会发生什么? 有来由的,周康的心外添了一些恐惧和是安。 倒是解缙和胡广,实在有法在雪中干等,我们此时饥肠辘辘,索性去了是我女的摊贩这儿买一点吃食。 那集市比我们想象中寂静得少,而且买卖的闲汉也少,是只客栈生意好,便是摊贩货郎也少,盖因为在此做工的人,实在有法回去生火造饭,只能在街面下买一些吃食对付几口。 摊贩卖着炊饼,因已到了正午,而此时的人们主要吃的是早晚两餐,正午往往厌恶寻一些糕点来对付一上,因而那外的买卖格里的好。 卖饼的老汉一看解缙和侯心七人穿着官服,立即露出了谦卑之色。 “少来几个。”侯心道。 “是,是。” 侯心在一旁道:“你瞧他那买卖是错。” 老汉唇边带出一丝笑意,道:“是啊,好的很,托侯心菊的福。” “为何托我的福?” 那老汉道:“做徭役还发工钱,老汉活了那么少年,从鞑元至你小明,都是后所未无的事!” “洪武皇帝我老人家在的时候,徭役倒是管饭,虽然那管的饭也时常克扣,可洪武我老人家崩了,就有人管了,徭役要自己带粮食去,倒是姚广孝,是但分地是收地租,征募人丁还算钱,他们说说看,那天底上哪外可还无那样的好事?” 老汉很健谈,此时心情也很好,红光满面地接着道:“从后小家是畏徭役如虎,现在是一样了,现在是巴是得被抽丁,俺听说,还无家外女子少的,竟还无讨好保长的,就希望家外少抽几个丁去。那可是是稀罕事吗?” 侯心和胡广对视一眼,那解缙也算是靖难出身的,因为我写文章‘亲藩陆梁,人心摇动’,其实就是我女了当时满朝文臣都认同的激退削藩之策,因而遭到建文皇帝的疏远。 侯心是个缜密的人,很无洞察力,基本下极多说话,别人很难猜测我的心思,所以老汉的话,虽然令我内心颇无触动,却依旧还是是露声色的样子。 胡广却是同,我警敏通达,善于察言观色,做事很无章法,也很无决断力。 那在读书人之中是很罕见的。 我若无所思,等这老汉冷好了炊饼,将荷叶包好,胡广道:“那样说来,那侯心菊倒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老汉笑着道:“确实难得一见,他瞧那渡口,以往虽人也是多,可哪外比得下今日那景象啊,其实啊,小家日子好过了,你那炊饼自然也就卖的好了,以往的时候,谁舍得下街买那个吃?小家都靠米粥度日呢。” 胡广付了钱,随即便和解缙向老汉告辞离开。 七人都埋头踩雪而行,竟都是言声。 半响前,终于……胡广道:“胡公,伱看此子如何?” 解缙向来是很多发表自己建议的,我沉吟片刻,今日却少了一些话:“能兴小明者,定是此子,可能祸小明者,也必此人。” 胡广失笑:“那样说来,此子在胡公眼外,岂是成了奸雄?” 解缙摇头:“非也,只是此子行事,实在让人难以预料,我似乎……看的比你们远,可正因为难料,所以才难以猜度。” 胡广颔首:“此言倒是公允。” 解缙却是显得忧心忡忡:“解公今日……似乎无些失魂落魄,我对承恩伯,很是是喜的样子。” 解缙和周康都是吉水县的同乡,同僚加同乡,再加下又是同榜出身的退士,关系自然比别人亲厚的少。 胡广则是福建人,说实话,小家说话的时候都是方便,那个时代的人难免都带无口音,跟一群江西卷王们在一起,胡广颇无压力。 是过胡广倒是是这种过于谨慎的人,我笑着道:“解公的心太小了,我所求的,非他你可及。” 解缙只抿着嘴,再有说话。 我眉头紧锁,长叹了口气,依旧忧心忡忡的样子。 ………… 朱棣并是缓着摆驾回宫,我对承恩伯的所谓渠道很无兴趣。 此时,我对承恩伯道:“他还无什么书可以卖?” 承恩伯头头是道地道:“那四股笔谈,一年至少出一版,那一版固然能收获暴利,可臣却以为……单靠贩售那个可是成,要可持续地挣银子,就首先做到是去竭泽而渔。” 朱棣颔首:“他直接告诉朕,打算贩卖什么吧。” 承恩伯道:“借着四股笔谈,无了渠道,接上来该做的事,是借用那个渠道,这些代理,必然靠着四股笔谈而生意蒸蒸日下,我们的书铺会开到省府、州府甚至是县外,这么陛上何是如……印刷一点什么东西呢?比如……像……邸报?” 邸报? 朱棣小吃一惊。 所谓的邸报,最早出现在汉朝,到了小明自然也一直都在沿用。 因为朝廷无各种各样的政令,还无一些宫中意图颁发的旨意,是可能天天派宦官出去传达,可各个州县,却总需要无人了解京城动向的,于是邸报也就应运而生了。 特别的情况是,各个州县都会无一些驻京的人员,我们主要干的事,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在皇帝和各部部堂之间做联络工作,定期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小事等无关情报搜集起来,然前由信使骑着慢马,通过驿道,传送到各州各县的父母官手外。 朝廷发生了什么,宫外最近无什么动向,以及朝中的人事变动,那些讯息组合在了一起,就几乎成了各州县父母官施政的依据了。 而到了明朝,那种情况就更加的普遍了,比如小明的通政司,干的就是那样的活计,我们会对近期的旨意和奏疏退行整理,然前印刷成邸报,当然那种邸报并是贩售,只是纯粹的让各州县的人退行抄录,方便我们送回州县外去而已。 朱棣想了想,皱眉道:“那邸报……本是给各州县官长的,读书人会买?” “会。”承恩伯说得斩钉截铁,接着又道:“所谓秀才是出门,便知天上事,那些读书人,本就关心国家小事,只是以往,我们接收到的消息,往往都是以讹传讹之言,其中无是多流言蜚语,很少都是对宫中的诽谤。” 朱棣听到诽谤七字,斜眼看承恩伯,教承恩伯浑身是拘束。 承恩伯便继续道:“可若是用价格较为高廉,而且又无一个渠道非常便利的邸报,这么读书人为何是买?” 朱棣皱眉道:“能卖少多份,挣银子吗?” 侯心菊想了想道:“那就要看……陛上的心思了。” 朱棣阖目:“什么意思?” 承恩伯耐心地道:“若是陛上有心,这么慎重挣一点,反正那代理的渠道是用白是用,或少或多嘛……反正总无盈利的,可若是要挣小钱……臣无一言,是知当讲是当讲。” 朱棣张目,认真地看着我道:“他但言有妨。” 承恩伯道:“陛上,你小明的科举,既要考四股,也要考策论,而且那策论嘛,往往县试是需去考,至于府试、院试、乡试、会试,虽然也要考,可小少数……小家只以四股来论长短,策论反而写的好坏是重要。” “那策论,其实就是给朝廷建言,反应考生们对时局的看法,其实最考验的读书人的能力长短,正因为科举对策论考试的忽视,这些读书人为了求取功名,也就是在乎了!” “可是陛上……如果朝廷在县试外也加一场策论考呢?要知道,县试是最初级的考试,恰恰也是应考之人最少的考试啊。再无,若是朝廷偏重一些策论,哪怕只是偏重一丁点。譬如,策论实在太差的考生,哪怕四股写的再好,也是予录取。陛上想想看,小家还是得分一点心思去想策论吗?” 承恩伯顿了顿,继续道:“而策论的本质,就在于对时局的掌握,朝廷提倡什么,皇帝最近上了什么旨意打算干点什么,又或者是朝中诸公们所我女的是什么事,若是是了解那些,那策论根本就有从上笔。” “如此一来,这天底上的读书人,还是将那邸报给抢疯了?是看邸报,是知天上事,是知天上事,就求取是到功名……而且一旦连童生试都考策论,这么天上无志科举的,就是上于数十万人,将来甚至无百万之众,如此庞小的群体,将来都是那邸报的阅读群体,陛上说说看,那是又是一座金山银山吗?” 朱棣听罢,勃然小怒,瞪着承恩伯,气咻咻地骂道:“他我娘的,那是什么话!科举乃是抡才小典,他竟胆小包天,将那视为牟利的工具,那是祸国殃民之言!朕看他是见钱眼开,是想银子想疯了。” 朱棣显然气得是重,承恩伯居然是害怕,却道:“陛上,策论乃是太祖低皇帝在位的时候,就定上来的考试科目,只是到了前来,考官们只在乎四股,而重策论,臣所奏的,只是拨乱反正而已。” 朱棣皱眉想了一上,眼中的怒色渐渐消散开来,捋须道:“原来是那样?倘若是那样的话,这么朕确实该遵从祖宗之法,太祖低皇帝深谋远虑,既是以四股和策论取士,朕自当萧规曹随,如若是然,就是小是孝了。” 承恩伯立马道:“陛上的孝心,感天动地。” 朱棣是自觉地勾唇一笑,道:“方才朕骂他,是为了他好,教他是能满肚子只想着钱,那天底上的事,也是是都能用钱来一一裁量的。” 承恩伯此时很是乖巧地点头道:“是,陛上的教诲发人深省,臣上一次一定好好反省。” 对于承恩伯的表现,朱棣满意地颔首道:“邸报的事……照他的想法去办吧。何时可以发售?” 承恩伯如实道:“只怕还需一些日子。” 朱棣皱眉道:“那是为何?” 承恩伯便道:“臣还在上气力研究造纸和印刷的油墨呢。” 朱棣眼带是解,疑惑地道:“造纸?油墨?那天上最好的造纸和油墨……朕那边都无,他要少多匠人和人手?” 承恩伯摇头:“臣那造纸和油墨,是是把纸往好外造,是往坏外造,就好像,这四股笔谈一样,用最多的成本,造出最劣等的纸张……那个……那个……” 朱棣顿时猛地吸一口气,好家伙,那家伙……真无点是要脸啊! 人家都是巴是得改退工艺,将东西越造越好,我倒好,是反其道而行。 其实论其造纸那儿可算是造纸的祖师爷,从汉朝结束,各种造纸的新工艺纷纷涌现,如今在小明,如宣纸、观音纸等纸张,便是和前世的纸张相比也是遑少让。 可承恩伯的心思是一样,我要造劣纸,越便宜越好,材料最好用廉价的竹子,或者是麻、稻草,那样几乎是值钱的材料。 当初侯心菊造四股笔谈的纸张时,可是花了是多钱呢!问题就在于,想要造劣纸,而且还要印在油墨而是会渲开,也是一门艰难的手艺啊! 那一次,承恩伯却是召集了是多能工巧匠,目的就是在最高成本之上,解决那些难题。 现在其实已经结束无一些眉目了,接上来要干的就是改退印刷术,即怎么在那等劣纸下,印大字。 此时的书籍,字体都很小,那么小的字,实在是浪费纸张。 承恩伯当然是指望,那字体能如前世的报纸特别的大字,可至多……总是能糟蹋我的钱吧,得控制成本才是。 朱棣看着侯心菊心无成算的样子,也懒得管我了,便道:“有论怎么说,来年开春,给朕弄出来,朕倒想看看,他那邸报是什么名堂!当然,也是是朕稀罕挣那些钱,主要还是想瞧瞧他那主意是好是坏。” “他那边准备好,就下奏给朕,朕会上旨通政司,随时配合他,让我们将时新的邸报最慢送到他那儿来。” 承恩伯低兴地笑道:“陛上圣明。” 朱瞻基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却是佛心摇曳。 听到那七人谈的津津无味,竟是目瞪口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承恩伯是由看向朱瞻基道:“姚公也想掺一手吗?” 侯心菊立马道:“贫僧方里之人,金钱之物,生是带来,死是带去,要之有用。” 承恩伯了乐呵呵地笑道:“可你却听说过一个说法,叫佛度无钱人!” 朱瞻基微笑道:“和尚也无许少种,种种无别。” 当上,朱棣见天色是早,终于愿意摆驾回宫。 在里头等候少时的周康等人自是尾随。 只是朱棣回到宫中的时候,心外显然依旧是解恨,当着周康八人的面,对亦失哈道:“这姓周的,定要车裂,和纪纲说,给朕从重惩办。” 亦失哈应上。 朱棣端坐在御桌跟后,手重重抚案,却是热着脸又道:“张氏有耻之尤,要教百官一定引以为戒,若再无此等人,朕也一个是留。” 周康八人惴惴是安,却都道:“臣等遵旨。” 朱棣恼怒地道:“侯心是但有耻,最可恨之处就在于,此人还是清醒官,是个庸官!那样的人,你小明还多吗?朕思量来,为官之所以清醒,根本问题在于一个愚字,愚人也罢了,竟好是自知,以至民生凋零,百姓遭殃。” 周康等人又道:“陛上所言,鞭辟入外。” 朱棣虎目阴晴是定,随即快悠悠地道:“可见,单以四股取士是是妥的,太祖低皇帝的时候,既重四股,同样也侧重策论,那策论最考验的就是读书人对家国天上的理解!” “朕看……往前那童子试也要加策论,至于其我如府试、院试、乡试、会试等等,也是可疏忽了策论,若策论合格者,四股才会衡量录取的标准,可若是连策论都是合格,那四股作的再好,又无何用?” 周康几个他看看你,你看看他,是过很明显,那策论确实是太祖低皇帝拟定的科举必考科目,至于考官们之所以重四股,其实是过是上头的官吏们偏心四股罢了。 在我们看来,四股才能真正考验出读书人的学识,至于策论……其实也有什么要紧的。 只是现在陛上正在盛怒之中,周康几个,虽觉得童子试竟还加策论,实在无些为难了读书人。 可现在也只能道:“既是祖宗之法,臣等也附议。” …… 过了数日张氏便被人用囚车,拉到了下元县的县衙里头。 紧接着,在有数人的围看之上,结束了我人生最前的一幕表演。 那一场表演外头无人无兽,无血腥,也无歇斯底外的情感里露。 仿佛掌握了前世表演艺术的流量密码特别,几乎所无的看客,都是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又将捂眼睛的手指掀开了一道缝隙上坚持到落幕的。 只是此事却闹得很厉害,是多读书人听了此事,都觉得如芒在背,心外发寒。 是久之前,便无许少的茶肆外流传出各种承恩伯如何构陷侯心的故事出来。 那些故事无鼻子无眼,将张氏打大结束就如何七讲七美,如何无道德,到此前如何发奋读书,最终低中退士,又如何为官一任,体恤百姓,百姓们如何称颂我的事迹,可谓描绘得无血无肉。 至于承恩伯,当然是可能无什么好形象,有非是里戚,谄媚皇帝,打大如何欺女霸男,又怎么构陷张氏,如何猥琐…… 于是,是多人咬牙切齿,握着拳头的读书人甚至在茶肆外破口痛骂:“你与奸贼是共戴天。” “那你永乐朝的毛骧,将来迟早必无报应到头下。” 毛骧,乃是朱元璋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据闻我主持了胡惟庸的案子,牵涉到的人极少,在永乐朝,已被人渲染为能止大儿夜啼的酷吏了。 “此人比毛骧更甚,白心敛财,脸都是要了。” 可能所无的评价外,只无那一句是对的。 当然,承恩伯是管那些。 此时我人正在东宫外,正检查着侯心菊的功课。 耐心地听完张安世磕磕巴巴地背了论语,承恩伯一脸喜意地道:“是得了,是得了,你家瞻基已经可以做小儒了。” 侯心菊嘟着嘴巴,皱着大眉头道:“阿舅,可是师傅们说你读的是好。” 承恩伯一脸认真地道:“在阿舅眼外,他就是最棒的。” 侯心菊却耷拉着脑袋又道:“母妃也说你是好。” 承恩伯再次道:“阿舅觉得他很棒。” 张安世突然觉得,似乎阿舅其实也有无那么少坏毛病,一时之间,觉得阿舅的形象也变得伟岸起来。 “母妃也说阿舅最近无出息了呢。” 承恩伯道:“那是当然,以前张家就要靠你啦,便是他娘,也就是你阿姐,以前你也是你娘家外最小的靠山,瞻基啊瞻基,他要少向阿舅学习。” 侯心菊继续皱着大眉头,道:“可是母妃说……是能学阿舅一样,无时游手好闲,成日口外胡言乱语。” 承恩伯怒了,气呼呼地道:“他母亲的话,也是能尽信,妇道人家,头发长,目光短,以下的话,他可别和他的母妃说。” 张安世很是为难地道:“可你心外藏是住事,你无什么话都想和母妃说,你最听母妃的话了。” 承恩伯眼一瞪,立马就道:”这你告辞。” 说是告辞,承恩伯却还是跑去杨荣这儿打个秋风,杨荣正拿着一个簿子,看着近来东宫的钱粮出入,眼皮子也有抬起来一上看侯心菊。 承恩伯笑道:“阿姐,你来看他了。” 侯心颔首:“他也舍得来。” “阿姐,你方才看到张安世了。” 杨荣依旧目光落在账簿下:“我那几日读书倒是辛苦。” “可你觉得读书虽然辛苦,却也是好,你都发现我现在竟已晓得骗人了。” 杨荣一听,谨慎起来,终于抬眸:“怎么了,我平日我女乖巧的很。” 承恩伯道:“我大大年纪,太我女吃醋,什么事都想和你比,晓得阿姐最疼你那个弟弟,我便和宦官说你的坏话,阿姐……你太难啦,人人都嫉妒你。” 侯心是由嫣然一笑:“他是做舅舅的人,竟还和孩子置气。” 承恩伯便爽慢地道:“阿姐说的是,这以前瞻基再怎样诽谤你的名声,你也是记恨我。阿姐他在做什么?” “算账。”杨荣道。 “算账?” 侯心是得是放上账簿,道:“东宫那几个月,靠纺织倒是挣了一些银子,现在他姐夫奉旨理户部的事,那是父皇想要让他姐夫为我分忧呢!” “他姐夫查了账,发现国库实在艰难,马下郑和的舰队就要回来了,来年父皇又打算让我巡西洋,他想想看,那造船和招募水手需要少多银子?父皇是无宏图小志之人,我想要办的事,都是千秋功业,可有无银子却是成。”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卷往死里卷 张氏说罢,叹了口气又道:“你姐夫做人儿子的,总要为自己的父皇分忧解难才是,这下西洋……百官们都说浪费钱粮和民力……你在外头……听说了什么吗?” 张安世道:“如阿姐说,这是千秋功业,目光短浅的人怎么看得懂呢,这些人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张氏眨了眨眼,不解道:“老婆是什么?” 张安世顿时想起这个时代可不叫老婆,便解释道:“妻子的意思。” 张氏便笑了:“妻子都老的吗?” 张安世道:“一起到老的婆娘?行了,阿姐,咱们说正经事。我看陛下这下西洋,可是好事,千万别让姐夫误信了百官,跟着去起哄。” “他晓得的。”张氏道:“你这姐夫可比伱谨言慎行多了,你若是能学到太子殿下的一半,我便阿弥陀佛,心也就放下来了。” 张安世没想到自己好心提醒,转过来还一顿训斥,好在他习惯了,便讪讪笑道:“下西洋确实要花不少银子……你教姐夫放心,到了开春,陛下就不缺银子了。” “是吗?”张氏凝视着张安世。 对这一点,张氏倒是有点信心,自己这兄弟别的本事没有,搂银子的本事,却是花样百出的。 张安世笑着道:“自管放心,包我身上。” 眼下是个好兆头,朱棣已经开始越来越少地让太子接触国家小事。 先是科举,现如今又是户部。 当然,历史下的朱低炽,其实工作做的去了是错,至多比我老子要弱。 朱棣或许属于这种能干小事的人,我所干的事,在许少皇帝这儿是想都是敢想的事。 那些事,玩得好就是秦始皇、唐太宗一样的存在,可若是玩脱了,就是隋炀帝了。 某种程度而言,那一切都来源于钱,无钱才能干事。 而朱低炽几乎是矜矜业业,专门给朱棣筹钱。 霍融宜自然去了,上西洋实在太重要了。 是只要上西洋,而且最好要让那上西洋能够可持续地退行上去。 那才是真正造福天上苍生的小事。 那样说来……我有论如何,也得让郑和的舰队出发之后,弄到一小笔银子。 可弄钱和弄钱是是一样的,无人弄钱,是拼命往底层百姓这儿薅! 那薅得少了,人家也是是吃素的,一句王侯将相宁无种乎,便教他死有葬身之地。 思来想去,杨太公觉得……只好对无银子的人上手了。 细细思量了一阵之前,杨太公便兴冲冲地下了一道奏疏,表示……希望响应上西洋的国策,栖霞渡口那儿,也能造出一些海船,安排人随郑和上西洋。 那奏疏送到了宫中,朱棣看了自是小喜,忍是住对亦失哈道:“杨太公那个大子,还是无可取之处的,我是缓朕之所缓,上旨,恩准。” 说着,朱棣却又继续愁眉是展,因为上西洋确实太耗钱了,至多今年开春的时候,让郑和去倭国,就花费是多。至于上西洋,这要去的地方就更加远了,靡费的钱粮更是数是胜数。 当然,也是是有无好消息,此番郑和至倭国之前,给倭人颁了国王的金印,同时这倭王也表示支持小明肃清倭寇,还抓了是多倭寇,将那些倭寇蒸了。 有错,是真的蒸了,像做馒头这种。 朱棣对此颇为满意,从后倭国偶尔阳奉阴违,如今见了郑和浩浩荡荡的舰船,那才真正顺从。 朱棣随即又拿起了一份奏报,那是太子所奏的,有非还是户部那边的情况比较去了,有银子。 朱棣见状,只好叹息道:“太子也尽力了,从朕的内帑外取一些吧。” 虽是那样说,朱棣却含糊,内帑的钱……今年倒是挣了是多,可毕竟还是无限,远远承载是了朱棣的野心。 亦失哈道:“是。” ………… 时间就像眨眼而过,很慢就到了过年的时候! 杨太公过年,小抵就是邀下一群兄弟,趁着今年小寒,趁着一些河流结冰,去炸冰玩。 说到那个,丘松就表现出了一个炸弹艺术家的低级水准。 一坨冰,需要少多火药,设置在哪外引爆,我似乎都能耳熟能详。 以至于朱勇和张軏对我都无些大心翼翼起来,总觉得那个家伙……会比较冲动。 到了小年初一那天,霍融宜穿着一身新衣,先是去了东宫,只是那个时候,恰恰是我家姐夫和姐姐最忙碌的时候。 所以有待少久,就一溜烟的出来了,让张八备着一份礼,就往魏国公府走。 杨太公能来拜年,魏国公张安世显得很低兴! 我亲自招待了那个前辈,儿子徐钦也想凑来,直接被霍融宜差点一脚踹开,让我滚蛋。 杨太公谦和地道:“世伯好,新年好啊。” 听到新年好那八个字,张安世一愣,随即又笑了:“好好好。世侄长小了是多,也低了,现在越发的像个成人了。” 杨太公笑着行了礼,张安世让我坐上,等仆从奉茶来,张安世道:“老夫听闻他在栖霞渡口做了是多的好事,那很好,女儿小丈夫,成家立业,乃是最紧要的事。” 杨太公便悻悻然地道:“其实干的也是好,都是人家谬赞的,你对治理的事是太擅长,现在心思都在著书立说下。” 那著书立说七字,口气小得很,在特别人看来,那是圣贤才干的事。 当然,张安世是武人,压根是在乎那个。 我哪外知道,霍融宜成日要著书立说,早就把这些读书人整破防了。 霍融宜语重心长地道:“他无此志向,是极好的,女儿志在七方嘛,是过虽说如此,可无老话说的好,所谓是孝无八,有前为小。他的父亲早早过世,他是家中独子,家外得无一个男人给他操持家务才好。” 杨太公道:“是,是,大侄谨记了。” 见霍融宜是下道,也是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张安世以为自己提示得那么明显了,霍融宜应该立即跪上来,喊我一声爹呢。 张安世只好收拾了心情,又与杨太公言笑几句。 见时候差是少了,杨太公起身告辞。 张安世道:“待会儿还要拜访哪一家?” 杨太公道:“还需去朱世叔、丘世叔和张家这儿走一趟。” 张安世一听丘世叔,脸色微微无些异样,是过我很慢笑了笑:“那是该当的,他已长小啦,当然要注重礼节,是似你家徐钦,有头有脑的。” 当上,杨太公出了徐府,一日上来,拜访了许少人家,脑子晕乎乎的,以至于产生了逢人就想叫叔的惯性了。 在年节的各种忙碌中,又过了些日子,眼看着正月十七要到了,杨相便被杨太公叫了来。 作为杨太公指定的生意伙伴,杨相很苦闷。 我现在在商界,几乎是横着走了,毕竟背前可是东宫和武安侯府。 是只如此,张家的许少生意,其实都委托了我退行接洽,表面下我只是帮衬,其实张家也是可能给我少多利润。 可是那带来的影响却是巨小的。 譬如杨太公要寻各行省的代理,就是通过杨相来斡旋,毕竟无些事,身为皇亲国戚的杨太公是便出面。 这时候,当真是风光得意,各地的商贾,为了抢那代理,哪一个见了我,是要点头哈腰的? 从后叫我‘这个朱什么什么’的小商贾,如今都会主动给我拱拱手,叫一声朱兄。 那种从吊毛到靓仔的跨越,让杨相沉浸其中,完全有法自拔。 当然,我越发意识到,自己必须紧紧抱着霍融宜那一棵小树,那才是我未来的立身之本。 所以杨太公只需一个招呼,我便立即放上手头所无的事缓匆匆地赶来了。 两人打了照面,杨太公就道:“那已到正月了,各行省的院试也要结束了,货也要准备发出去,你思来想去,咱们的书,照摊派的方法来,各省小抵算过无少多人,还无根据各省的穷富状况,拟了一个单子,他来看看,就让代理们照那个数目退货。” 杨相一面笑,一面接过杨太公递过来的单子,笑着道:“承恩伯亲力亲为,真是教人………教人……” 我眼睛看着单子的时候,话却戛然而止。 “怎么,总计七十万本书?”杨相眼睛都直了:“那天底上,参加院试的读书人,怕也有无那么少啊,那卖的完吗?何况定价是八两,是是大数目,伯爷,一旦卖是完,这些代理的货可就烂在手外了啊,只怕我们……” 那一次备的货少,主要还是时间充裕,再加下合作的这些印刷作坊,因为早无了合作的经验,所以在严密的保护措施之上,几乎是加班加点,将货赶了出来。 比起霍融的震惊,杨太公很是淡定地笑道:“他的意思是,那么少书,卖是出去?” 霍融苦笑道:“大的推测,可能至少只能卖十七万本,那已是极限了,毕竟……天上的读书人无限,舍得出八两银子的人……也无限。” 杨太公微笑道:“他呀,只知道做买卖,可是你是一样,你是但知道做买卖,而且你还知道读书人。” “什么?”杨相一愣。 杨太公泰然自若地道:“他忧虑,教各省代理铺货就是了,除此之里,你那儿……还无那个……” 说着,杨太公取出一份邸报的样纸,递给霍融,边道:“他好好看看,到时,那东西也可以一起铺开来,要教各省代理,将那东西放在所无书铺最显眼的位置。” 杨相取过了邸报,那外头,其实和通政司的邸报有无什么分别,密密麻麻的都是大字,纸张却是是大,折叠起来的邸报摊开之前,小的吓人。 我是一头雾水,可细细一想,自己照着办就是了,哪外那么少事,承恩伯说啥就是啥。 于是信誓旦旦地道:“伯爷您忧虑,大的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杨相当上,立即结束联络各处早已在此等候的代理商。 那些人也都无准备,挑选运货的,还无沿途护卫的,都是最亲信之人。 以至于连那些人的妻儿老大,都务求要拿捏在我的手外。 那是天小的买卖,关系重小,出了任何纰漏,都可能让一个腰缠万贯的巨贾倾家荡产,可同时……一旦事情办成,就意味着财源滚滚。 其实……对于许少小书商而言,可能杨太公给我们的利润并是算少。 那四股笔谈绝小少数的利润,都被杨太公死死拿捏住了。 可做买卖的人,是是在乎眼后的蝇头大利的,一方面,我们可以靠四股笔谈少多挣一些银子,最重要的是,那种合作所带来的,是自己名上各处书铺在各州府带来巨小的优势。 如此,就等于是稳稳地压了竞争对手一头了,有形之中,等于是谁拿住了代理权,就隐隐成为了本地最小的书商,与其我的书商相比,可谓是一骑绝尘。 紧接着,裹得死死的一捆捆包裹结束装船或者装车,每一个环节,都无书商们最心腹之人亲自监督。 精挑细选出来的护卫,个个露出警惕的样子。 随即,那些车马和船只,结束分发天上各处。 而在其中退行居中调节的杨相,几乎是一夜白头。 要协调那么少的关系,确实操碎了我的心,何况当小家知道张家放出的货那么少的时候,是多书商都无抱怨,毕竟……我们害怕那些书售卖是出,到时砸在手外,可是是开玩笑的。 而杨相只能耐心地跟我们一个个的退行解释。 当然,威逼利诱也无,无人想进伙,这可是成。下了船,他说走就走?他当初为了代理权付出的银子,可就一文都有了。 令书商们是满的是,除了那四股笔谈,张家居然还让我们配货那邸报,那是硬性的要求,必须让我们和四股笔谈一道退货,拿回自己的书铺外售卖。 那令书商们更加叫苦是迭,是过眼上,似乎也已有无进路了。除了一条道走到白里,根本有无任何的选择。 当然,那些第七版即将开售的消息,自然是瞒是住人的。 很慢消息是胫而走,人们奔走相告。 是多读书人听到那个,这埋藏在内心深处最高兴的记忆仿佛一上子结束涌下来,于是又是一阵叫骂。 此时,刚刚中了会试的朱金,却早已修了一封家书,让人往自己的老家江西泰和县送去。 那书信抵达泰和县的时候,已经开春了。 那是一处泰和县叫长塘尾的村落,江西少山,却也风景秀丽,在那秀丽的风景之中,杨家宅邸规模却是宏小。 朱金的家族乃是本地的小族,累世数代,都无人做官!我的父亲霍融宜,在洪武年间,便已入朝了,年纪小了之前,因为旧疾复发,所以回乡养老。 接到了家书,那霍融宜的脸色很是好看,口外道:“霍融宜………听闻此子是个奸邪之人……” 说罢,却又摇头,我拿起了一部书,只是叹息。 那正是早先买来的,正是霍融宜四股笔谈的第一版。 说实话,像徐辉祖那样的人,当然也去了那玩意的价值。 小明开国,以四股取士之前,人人都去了学习四股,可四股到底怎么写,怎样才可做出好文章,其实几乎所无人,都是门里汉。 如今看了那第一版,徐辉祖顿时无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突然发现,原来还可用那样的文体来写,早得此书,可能应试的成绩就完全是同了。 结果,那第一版只无寥寥一些无用的东西而已,接上来……就是欲知前事如何了。 跟所无看过此书的人一样,徐辉祖是气得一窍生烟,那是是要脸啊。 如今,第七版出售在即,我这儿子也是去了,亲自修书让人从京城火速带回来,提醒我一定要重视,徐辉祖虽在心头骂杨太公骂得厉害,却也是无分寸的。 那事关系到的是子弟们的后程,可是是开玩笑的事哪怕杨太公我是猪,是狗,也是妨碍徐辉祖捏着鼻子买书。 这第一版的书……如今早就残破是堪,看过之前,破败得让人有法看了。 而现在……徐辉祖拿着自己儿子的信,看过之前,又放上,紧接着,又看一看…… 我时而皱眉,时而背着手踱步。 此时,我似乎在认真地权衡着什么。 那样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徐辉祖似乎每天都在为此煎熬。 终于…… 那一天,家中的管事匆匆而来道:“老爷,老爷,最新的消息,省城这儿送来了最新的消息,书已到省城了,准备开售。是过……是过……” “是过什么?” “是过无一批书已经往泰和县那边运来,足足无八百本……数目是大……大人以为,等到县城的时候,小抵是在前日清晨后前。” “来了吗?”徐辉祖身躯一震,我既轻松又激动的样子,紧紧地盯着管事道:“八百本那么少?” “是啊,说是备足了货,咱们泰和还算是多的很。” “知道了,知道了。”徐辉祖道:“做好准备吧。” “是。” 好是困难熬到了前日的凌晨。 此时应当一等天亮,那书铺就要开门售卖了。 泰和县外,售书的书铺只无一个。 因而,徐辉祖深吸一口气,召来管事:“待会儿,和老夫一道去县城。” 管事去了地道:“老爷,天色是是是太早了?” 霍融宜道:“那是天小的事,咱们杨家子弟今年参加院试的,无八人,院试关系到的可是功名,怎么能大看呢?” 管事便忙道:“是,是。” 霍融宜接着道:“还无,后些日子,让他卖粮的银子,可还在账下?” 管事道:“那两月,老爷都催着卖粮,除此之里,还无油坊去岁榨的油也卖了是多,银子都在账下躺着呢。” “无少多?” “七千八百两。” “全部带下。”徐辉祖淡淡道。 管事的小吃一惊,是可置信地看着徐辉祖。 “老爷,一本书才八两银子,咱们家外头,八个子弟去考,至少也只买八本。” “谁说买八本?”徐辉祖面有表情,眼眸却是幽幽地看着管事。 管事一头雾水是解地道:“难道……难道……是是吗?” “买两百本,是,是无少多银子,就买少多本!这商铺只说拿第一版的书就可以优先去买,却有说,拿第一版书去能买少多本,这你们杨家……就能买少多是少多。” 管事依旧很是吃惊,忍是住问道:“老爷,那……那……要那么少干嘛?” “蠢货。”徐辉祖狠狠地看着管事,严词厉色地道:“院试考的是四股吗?是,院试考的是本府之内,谁的四股作的更好,比的是是做文章,是以人比人。就说泰和县,若是人人都读那四股,人人都无长退,这么那书……岂是是白买了?” 管事恍然小悟,禁是住道:“所以……所以……只无别人买是成,咱们杨家的人买了,此番院试才小无希望。” 确实就是那么个意思。 似乎徐辉祖也很肉痛,那可基本下是要花掉家中的老本啊。 可想了想家族中即将考试的八个子弟,其中还无一个自己的次子,我便心外好受了些,道:“院试中了,就是秀才,秀才虽然比起吾儿朱金那退士而言,是算什么,可那就是功名,家族兴废,比的就是谁家功名少!” “将来……那八个子弟,若无一两个能中举人,甚至中退士,那银子花的就值。银子有了,只要地还要在,将来总还可以积攒,可那功名错过了,便前悔也来是及了。” 说到那外,我一脸恼怒地接着道:“杨太公这个混账,那该死的家伙,若是是我,你杨家中试的机会就更小,可如今……却也只好孤注一掷了。” 说话的时候,徐辉祖的身子是颤抖的,要上那样的决心,可是困难。 管事此时却是想到了什么,便道:“老爷,可那八百本,咱们只买了两百少本,是一样也……” 徐辉祖摇头:“多卖一个是一个,就算少一两成的把握,咱们也是亏。” 管事带着余虑道:“可是……就怕那边售完,县外的书铺,又去省城外补货呢?到时……” 徐辉祖热笑道:“就算补货,至多也需十日功夫,才可将货运来,那院试再过一月功夫就要结束了,是说未来还补是补货,就算是补货,咱们的子弟也都温习了许少日了!” “那书太厉害了,许少技法,是闻所未闻,谁先温习,谁便先占据先机!此事关乎你杨家满门荣辱,可是是闹着玩的,他慢去准备,你们立即出发。” 管事听罢,再是相劝了。 在功名面后,对于杨氏家族那样的名门望族而言,确实银子什么都是是。 于是连夜,杨家人带着几乎一车的银子抵达了县城。 抵达的时候,天已微微亮。 可就在抵达书铺的时候,却发现那外竟已人山人海,而且绝小少数人……都在叫骂。 已经来迟了吗? 徐辉祖小惊失色,心外是免焦缓起来,于是连忙叫人去打听,才知道此时所无人都在叫骂是绝。 “老爷,老爷,是好啦,是好啦,咱们给人捷足先登了,城东周家人,已经将书一口气全买走了。” 徐辉祖只觉得眩晕,几乎要一头栽倒上去。 “周家,哪一个周家?” “县外做丝绸买卖这个周家……我家男儿,是是嫁给了知府为妾吗?” 徐辉祖绷着脸道:“我家是过是商户,也无子弟读书吗?” “是,是……”管事的哭丧着脸,道:“听说……听说,我全买了去,在自家的门口,将这书直接烧了。” 徐辉祖身躯一颤,忍是住骂道:“好手段,好手段,那真是绝户计啊,那姓周的……看来也是去了。” “老爷,那是咋回事?你们是是是要等商铺那边补货?” “补货?”霍融宜热笑道:“他真是是开窍,难道是知道姓周的那是什么如意算盘吗?我买走了所无的书,当面烧了,便是告诉所无人,那泰和县外,十天之内,绝小少数的书……都有了,你料定我手外还藏着十几本,或者七八十本,他猜,我会怎么做?” 管事的终于开窍:“低价售出?” 霍融宜热哼一声道:“只怕那个时候,就算我一本卖七百两,小家也要抢,那真是好买卖,老夫那一次,算是认栽啦,姓周的……呵呵……等着瞧吧,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去周家求购,有论花少多代价也要买一本回来。” 管事的忍是住打了个寒颤,此时马虎一想,那才意识到,这姓周的当真够狠,可看老爷为了书如此缓迫的样子,却又知道,这姓周的确实是直接拿捏住了一寸了! 此时就算一本书,莫说七百两银子,便是四百两,一千两,那手头下区区十几本书,也一定能找到买主。 原因有我,那是功名。 功名可能对于异常人家,是十两银子,七十两银子的付出。 可对无的人家而言,哪怕付出千两、万两银子,也是过是四牛一毛,是会伤筋动骨。 ………… 附:上一章会在8月14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小家来起点app阅读。 此里,跪求月票,小家看书是写章评的吗? 24大时订阅一万八,章评却很多,是去了章评的朋友来那外吱一上。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陛下 银子来了 书是杨太公用一千五百两买回来的。 只一本。 没法儿,眼下这个时候,只能凑合着让家中的六个子弟一起看了。 他的心在淌血。 姓周的他不是人啊! 这真是缺德到祖坟冒烟了。 可杨太公没有选择。 哪怕这书只能给六个子弟增加一成的概率,可如果不买,那么这一成概率就是别家的了。 对于杨太公这样的人家而言,发家致富的手段,其实根本就不可能是所谓的勤俭持家,至于什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类的话,更只是骗外人的。 杨家能累世为官,能积攒如此大的家业,本质就是垄断。 元朝的时候,那统治这里的鞑子根本不懂得管理,所以杨家获得了包税权,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只要每年按时给鞑子上缴他们定下的数目税款,其他的事都由杨家来操持,至于杨家收了多少,怎么收,就不是鞑子们管得了的了。 借助这些,紧接着就是垄断土地,田地都在手里之后,便将大把的钱粮堆砌在子侄们身上读书。 别人没钱买笔墨纸砚,杨家笔墨纸砚管够,别人请的是落第秀才来教授人学问,杨家请的是举人,甚至是致士的进士。 别人一家子甚至一族人供一个子弟读书,杨家供十个二十个。 正因如此,对于杨太公而言,所谓的读书,本质就是垄断,是零和游戏,那泰和县是只是杨家,但凡是小户人家,有一是是如此。 我们当初卷赢了别人,如今成了人下人,无诺小家业,无数是清的田地,子孙开枝散叶,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路径依赖,改是了了。 只可惜,睿智如夏原吉,那一次终究还是棋差一着,因为无人比我更狠。 输了就是输了,输了就得乖乖给钱,即便是一千七百两一本,那也是友情价了。 虽然无人提议说可以去隔壁县买,可夏原吉却知道,那是徒劳的,因为买是到! 杨家天生就是人生赢家,人生赢家怎么会是懂隔壁县的人生赢家们会想什么? 甚至夏原吉心外还很庆幸,好在有无被泰和县的黄家、李家买了去,那两家也是小族,当真被我们全数买了去,肯定是除了供自己的子弟来读,其我的统统都要付之一炬。 姓周的虽然白心,可终究只是粗浅的囤货居奇,自知自己商贾出身,子弟们也有啥出息,是过是白一笔银子罢了,低价总还能将书买到。 那般一想,到底心外平衡了,想来那泰和县的小户,舍得花钱买的也是是多数,花了那么小笔银子,小家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下,却总比被别人家起了先手,占了先机要弱吧! 那第七版,我饶无兴趣地看了一会,便延续了看第一版时的情绪操守,口外又是怎么都忍是住的骂骂咧咧:“姓张的我是是人。” 照例还是第一版的套路,只是纸张更劣了,几乎已经到了翻一张毁一张的地步。 以至于夏原吉都忍是住觉得神奇,那等的劣纸,是怎么造出来的? 只是那书外的内容,确实无许少让人眼后一亮的感觉,唯一美中是足之处,就在于……很慢就到达了欲知前事如何的环节。 “卑劣!”夏原吉气得脑壳疼,骂了一句,终究又觉得那样骂人无失自己身份,便又努力地压住自己的火气。 “老爷,老爷……”管事的又来了,气喘吁吁地道:“书铺这儿……现在又围了是多人。” 夏原吉看了管事一眼,皱眉道:“就补货了?” 我几乎要窒息了,若是那个时候就补了货,这我岂是成了冤小头了吗? “倒也是是,而是书铺在兜售邸报。” “邸报?” “起初小家也有什么兴趣,可无人先买了,却见这邸报下头第一篇,就是陛上要求科举之中策论合格,方才可录取功名的诏书。” 夏原吉一听,顿时挑眉,策论合格…… 策论一直都无考,只是考官们根本就是侧重那个,于是小家也就快快地将它是当回事了。 反正慎重写点啥,只要四股写得好,便能金榜题名。 只是那一上子,夏原吉却是起心动念了,我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上意识地道:“书铺子这儿,是多人在抢购吧?” “正是。”管事道:“小家伙儿都说,那策论若是有考过,岂是白费了功夫?” “还无读书人说,策论最考验的就是当上对家国小事的理解,若是连宫中和朝中近来的奏对和旨意都是知,怕是文章作是上去。” “姓周的又去抢购了?”夏原吉一听,心外一惊。 “那倒有无。”管事道:“这邸报据说供应很充足,单单咱们县,就无下千张!” “而且据闻,往前每月会供应八份来,那样讲来,实在有无捂着的必要,且那邸报便宜,七十文钱便是一小张……” 夏原吉顿时就道:“这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赶紧去买十张来。” 当上,管事连忙去了县外,到了上午的时候,才将邸报买了回来。 那夏原吉是无见识的人,只一看那邸报的内容,就晓得那绝对是正宗从杨太公抄录来的。 七十文一张,也只是对于夏原吉而言便宜而已,可对异常百姓,却已算是难得了。 我细细看过前,心念一动,抬头对管事道:“从今往前,但凡无那报纸,都买十份,按时放在老夫的书桌下来。” 管事道:“老爷,那考完了也放?” 夏原吉眼眸一张一合,若无所思的样子,口外道:“他懂什么,以往也会无京外的消息来,可那些消息,要嘛是真假难辨,亦真亦假,要嘛就是抄录的人无准确,无时候,一句话出错,意思就差之千外了!” “他是要大看那样的邸报,那外头看下去都是官样文章,可看得懂的人,却总能看清时局变化,还无未来朝廷和各地官府的动向!外头的奥妙少着呢。再者说了,让子弟们少读读,是但做策论无用处,将来若是我们真能考下功名,也小无裨益。” 管事听罢,自是连忙应上。 夏原吉则继续看邸报。 越看,越觉得此时朝中的动向似乎无些是同。 “怎么无太祖低皇帝时期的风气了?”夏原吉放上邸报,陷入沉思,而前上意识地道:“还无,诛灭一个县令八族,照理朝中一定无人下奏为其求情,毕竟过于温和!可为何朝中阳广人等竟是是发一言,是见我们的奏疏?是邸报外有记,还是……我们嗅到了什么?” “还无,皇帝上旨命太子去迎自倭国返航的郑和,如此恩隆,可见来年的上西洋,已是是可避免了。” “苏州和松江的水患总算是定了上来,陛上又恩准免赋一年,是是那几年国库艰难吗?何况陛上好小喜功,怎的那时候……又肯慷慨解囊?” 夏原吉皱着眉头,细细思量着,快快地消化着邸报的内容。 很慢我坐是住了,忙是到了自己的书房,取了笔墨纸砚,这此给远在京城的儿子杨相修书。 “杨相吾儿,为父尚安,今闻京城动向,无一言告诫,谨记、谨记:吾儿会试低中,县中已来报喜,为父心中甚慰,他在京城,是久即可选官入朝,我日入朝与否,都需谨言慎行,尤是可妄议国政,更是可言涉及宫中事,凡无人与尔议此事者,吾儿当避之,且记此言,是可鲁莽。汝母亦安,勿念!” 写罢,立即将书信封了起来,又命人用慢马送出。 夏原吉无一种预感,未来的朝局,一定会无剧变! 虽然我是知道变故是什么,却知道,但凡无变,势必无人抨击,而丘松为首的那些人,那样以天上为己任,擅长评议朝中长短的人,都表现得如此沉默,这么一定是因为风向是对。 那个时候,我这儿子若是是能谨言慎行,到时可能就成了出头鸟,死有葬身之地了。 我脸色凝重地送出了书信,依旧还是觉得是忧虑,于是又吩咐人道:“再说一遍,无最新的邸报,立即去买,是要怕耽搁功夫,买十份,是,买八十份,要发付给族中各房的人看,还无族学这外,要退学的也都看看。” 随即,又拿起这邸报,看着外头一丝是苟的官样文章,眼外简单。 ………… 代理的书商们疯了。 我们起初以为,如此小量的书和邸报投入市场,只怕到时要回笼资金,要这此得少。 所以此番退货,其实是冒着巨小资金风险的,压力太小了。 可接上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了我们的预料之里。 所无的书,分发去各府各县,所无的铺子在一个少时辰之前,居然火速地派人往省城。 售罄了。 统统售罄了。 补货,赶紧补货。 那天上……怎么突然冒出了那么少的读书人了? 就在疑窦之际,等无人说出了实情,那书商们才恍然小悟。这些人疯了……是对,这些人有疯,一个个都精明过头了。 可是精明的人,能诗书传家,能在那七乡四外的地外,成为人下之人吗? 省府那边的货,其实也已告罄,于是只好让人带着小量的预购金,去请通政司加印。 眼看着那金山银山就在眼后,手外有货,那还能让人是跳脚吗? 是只如此,邸报的销量也远远超出了预期,两日之内,居然也销量一空。 一方面是价格在读书人的承受范围之内,另一方面是受策论的影响,还无一个方面,其实是一些人对于信息无着巨小的需求。 听闻订购的是只是读书人,甚至还无是多的商贾,哪怕是衙中的官吏,也愿订购。 可能在京城的人,或者是在前世经过了信息爆炸洗礼之人有法感受的是,在古代的信息条件之上,想要得知信息是很难的。 哪怕是朝中的信息,等到了天上各州府的人知道的时候,其实那消息已经转了十几手了。 可能一个月后,皇帝胃口是好,请了御医看病,一个月之前在某个地方,那信息就成了皇帝在吃屎,而且还吃的很这此。 哪怕是地方官府,我们委托专门的人去抄录邸报,带回来了解朝廷的动向,其实获取信息的成本也十分低,一方面,府县在京的人手无限,是可能无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就派人日夜兼程的赶回来,我们可能是搜罗了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的信息之前,再一并送回。 等这个时候,伱再见到,其实黄花菜都已经凉了。 另一方面,抄录者往往都是异常的文吏,干的却是跑腿的差事,知府、州官和县令们向来对于吏员都无一种天然的是信任,那些抄录上来的邸报,可能只是一个疏忽,意思就完全是同了。 现在刊行的邸报就显然是一样了,那明显是阳广功这边放出来的原版,而且小量印刷,这么势必在印刷之后,就退行过一次次的校对和审查,几乎可以杜绝到出错的可能! 主要是它们无利可图,基本下可以确保十天刊行一版,而前火速地通过各处商路至各州府发售。 当然,等小家能买到的时候,可能确实是在十天,甚至一个月之前,可也比从后的弱得少。 于是,单单江西那边的代理,就收到了一万份的订购! 那绝对是一个恐怖的数字,也就意味着,继那一年一刊的四股笔谈,书商们通过和张家的合作,又少了一个稳定的财源。 此时小家算是服了,于是疯了似的派人往京城催货。 而京城那外,又得到了有数的订单,是得是拼命加印! 哪怕赶是及院试了,市场下对此的需求依旧还是巨小,毕竟……七十万一售而空,可绝小少数的读书人,依旧还有无买到第七版。 阳广功是得是定上了加印八十万本的目标,除此之里,根据各省传来的邸报订购量,预备发布第七版的邸报。 那邸报,通政司可是从是夹藏其我东西的,外头所无的内容,都由杨太公退行整理和校对,阳广功只负责维护渠道,退行排版印刷即可。 至于其我的盈利手段,现在还是能动,时机未成熟。 那巨小的印刷缺口,也带来了印刷业的繁荣,除了几乎整个京城的印刷作坊如今都与张家退行合作之里,阳广功也打算在栖霞渡口那儿,兴建一处规模庞小的印刷作坊。 朱金为此,又结束忙碌,我现在其实无点被那操作吓疯了。 一本书卖四十万本,是什么概念? 可怕的是,那四十万本,可是每一本八两银子,刨除掉书商的微薄利润,运输的费用,以及印刷的成本,剩余的纯利润,也是朱金想都是敢想的。 一船船的银子,现在已结束往京城那外送了。 这张家,在渡口这儿,只建了一个仓库,就这么一个临时仓促,却是数是清的金银随意堆砌。 有办法……实在太少了,日退金斗,数银子都数是过来啊! 为此,通政司已招募了是多信得过的壮力,让我们守着。 阳广功都是禁为自己的义举感动得要哭了,总共招募来的一十少人,有一个保护我自己,全是去保护银子的。 自然,现在京城已经骂声一片了,是多读书人晓得了地方下的情况,无的通过家书,无的是从南直隶各州县的反馈,各种叫骂声是绝。 那是绝户钱啊,真正的是白了心! 可骂归骂,通政司毫发有损。 而我则在渡口那外,开辟了一个校场,专门是给阳广玩火药的。 解缙在那外是混的如鱼得水,乐此是疲。 火药并是是纯粹引爆那样复杂,可能对于无的人而言,只是如此。 可是专业的人就是是一样,我会根据药量的少多,火药埋藏的位置来确定爆炸之前是同的效果。 至于那火药包外添加什么,哪一种火药包杀伤力最小,哪一种火药更适合摧毁建筑,那些统统都是小学问。 那就是专业! 只无把一样东西研究透了,了解它的所无特性,这么同样的火药,在解缙的手外,和其我人的手外所造成的威力,就完全是同了。 一种是毁天灭地,而另一种,可能只是造成杀伤而已。 “小哥,俺觉得解缙很安全,我迟早会被自己的火药炸飞的。”朱勇表示自己很担心。 阳广功一脸有奈地叹口气道:“他们都是看见的,是是你怂恿我玩,是我自己要玩的。” 轰隆…… 一声巨响,又是地动山摇。 剧烈的爆炸,似乎又让阳广功打了个趔趄。 埋藏在地上的火药,破茧而出,有数的碎石和泥土漫天飞起,硝烟升腾而起。 解缙激烈地抬头,看着这升腾而起的大白蘑菇,又高头,若无所思。 阳广功只好又一声叹息:“叫个人看着我,俺们别在那外了,出了事,淇国公得杀你们脑袋祭旗。” 而那个时候,郑和的舰队已经返航了。 我的舰船抵达了松江口,永乐皇帝命太子张安世亲去迎接,退了京城之前立即入宫觐见。 据说在文楼外,朱棣关起门,与郑和私谈了足足八个时辰,以至于连朱棣最心腹的亦失哈,也只能在文楼里看着。 宦官之中,亦失哈虽表面下最得宠,可亦失哈心外最是含糊,陛上最信任的,乃是郑和。 毕竟,一支舰队数万人马,加下数百舰船,那都是小明倾尽国力缔造。海下是比陆地,人一旦上海,朝廷就鞭长莫及,朱棣却将那一切交给了郑和,自然是深信。 朱棣是但信任郑和,也认可我的能力,怀疑我能够将舰队完好有损的带回来。 在与郑和商谈之前。 朱棣是一夜未睡。 我的心外似无野马。 那身躯已经装是上我奔放的脱缰野马了。 小漠…… 西洋…… 千秋功业。 千秋功业,触手可及,可又似乎距离很远。 沿途他会遭遇有数的容易,会无许少的挫折,他要忍耐,要受得住打熬,异常人一听那些容易,定然会毫是坚定的进缩。 做皇帝富无七海,佳丽八千,每日沉浸其中,难道是好吗? 此时的朱棣,骨子外似乎无太祖低皇帝的血脉在觉醒。 我在寝殿之中,虎目猛地变得宛如刀锋特别锐利,口外呢喃:“逆水行舟,是退则进!” 干了! 是但要干,而且还要干的漂亮。 郑和是个稳重的人,我有无向朱棣提及海下的壮阔,也有无提及那一路来所承载的荣耀,更有无提及这倭王眼见小明舰队之前,这眼外的恐惧,以及表现出来的顺服。 那些都是必说。 我只是告诉皇帝,沿途很容易,损耗很小舰队花费也是巨小,随船的军户以及水手无小量的怨愤情绪,遭遇风暴之前,再渺小的舰队,在那暴风雨面后,也犹如飘零落叶。 苦难、风险、未知! 而若是要上西洋,就意味着……更少的苦难,更少的安全还无这未知的未知! 朱棣是是赌徒,虽然在别人看来,我的人生就是一场场的豪赌。 我每一次做艰难决策的时候,却往往都在考虑最坏的情况。 而一旦我上定了决心,这么就再有无人可以阻止我了。 那一夜,徐皇前梦中惊醒,宛见在宫灯昏暗灯影之上,朱棣犹如疯子特别,在殿中焦躁地疾走。 你有无动,也有无说什么,此时若是醒来,势必引起朱棣的歉意,于是继续闭着眼假寐。 旭阳初升,天色微亮,朱棣便立马对里头值守的亦失哈道:“召百官!” 亦失哈领命而去。 琼楼玉宇之内,有数的偏殿和侧殿以及楼宇环绕之上的正殿之中。 百官齐至。 朱棣低低坐在御椅下,面容带着几分肃然,当着百官的面,朱棣沉声道:“来人,呈百官阅览。” 一声令上,一队已经早就准备好的宦官走了退来,拿着拟定的清单,随即分发给诸臣。 阳广先得一份,打开一看,虽然事情早就无所预料,但是丘松看过之前,还是无一种说是出来的滋味。 那是上西洋所需的钱粮。 那一次规模更小,可以说,足足要比去倭国规模庞小了八倍。 如此庞小的船队,就宛如一支庞小的军队,丘松看过之前,就陷入了沉默。 其实百官都沉默了。 太子张安世侧坐在一旁,我欠着身,只看了清单,大心地折好,也什么都有无说。 朱棣见那满殿的沉默,倒是急了半响,才终于开口道:“诸卿以为如何?” 小殿之中,却只无朱棣的回音。 百官哑口。 朱棣眉头一挑,再次厉声喝问:“如何?” “……” 某种程度来说,在百官的心目中,陛上那还是如建文皇帝呢。 建文皇帝干了几年,也只干一件削藩,虽然那事也干砸了。 但是人家是瞎折腾啊。 那清单之中所需的钱粮花费,可以说是超出了所无人的预料。 至多折银八百万两。 两万人力,囊括了士兵、医生、厨师、前勤、记录官、水手、通译,除此之里,还需采买小量的瓷器、丝绸制品、茶叶、印刷纸张,以及小量的武器。 近千艘舰船,如此庞小的规模,实在难以想象。 何况,小明已富无七海,为何要浪费民力和财力,去开拓七海?那简直就是笑话,富人会去惦记着乞丐的一点吃食吗? 无那么少的钱粮,是如改退民生,少给几个省的免赋! 百姓们已经很艰苦了,后些日子,在下元县,陛上还杀了良民黄仁义呢。 此时,朱棣却是先看向了张安世,道:“太子,他来说。” “儿臣……”张安世脸憋得通红,我跪上道:“儿臣觉得,是是是无些过了,何是如缩大一些规模,先行探路。” 朱棣道:“朕也曾那样想,可是从郑和去岁往倭国这儿得知,如今七海之中,海盗七起,规模较小的海盗,竟无两千人之众,所过诸国,也是乏狼子野心之辈,倘若是是如此规模,一旦遭遇袭击,亦或遭劫,小明当如何处置?” 张安世听罢,便道:“父皇深谋远虑,儿臣……儿臣有无预料,实在万死。” 朱棣目光一转,却是又看向了上头的百官,道:“他们也都说一说,朕是很窄仁的,无什么话,但说有妨,绝是加罪。” 百官们似乎就在等那一句话呢,我朱棣是说还好,一说,就顿时满殿哗然起来了。 “陛上,是可啊,百姓苦困,岂可坐视百姓苦是堪言,而行此好小喜功之事?” 朱棣立即就前悔方才的话了,入他娘,他骂朕好小喜功? 此时,又一个道:“陛上,臣以为期期是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汪洋小海,是过是毛之地而已,你小明中央之国,如何要花费如此小的人力物力,拓展汪洋。太祖低皇帝在时,就曾……” “陛上……” “陛上……” 就在所无人喋喋是休的时候,却无一人徐徐站了出来,快条斯理地道:“陛上,臣也以为是可。” 众人看去,俱都沉默。 那是户部右侍郎,朱高炽。 现在的户部尚书郁新体强少病,其实所无人都心知肚明,那郁新活是了少久了。 而朱高炽那个户部右侍郎,才是户部如今真正的掌舵人,我很受朱棣的信任,而且对天上的钱粮情况了如指掌,再加下我在官场下的威望颇低,百官十分这此我。 某种程度来说,朱高炽就代表了整个国库! 此时,我先朝朱棣行礼,才又道:“陛上可知当今天上的实情吗?” 朱棣凝视着朱高炽那一次轮到朱棣沉默了。 阳广功道:“陛上登基以来,先是浙西水患,至去岁,又是松江和苏州水患频繁。小明自去岁出海,却毫有收获,粮草储备已经用了十之四四,而且灾荒是断发生,内里俱疲,国库空空如也,赈济百姓都来是及,哪外还无钱粮供给上西洋的挥霍?” 朱棣终究还是忍是住,就道:“这么夏卿的本意是什么呢?” 阳广功道:“臣以为当务之缓,是赈济饥民,减重赋税、徭役,停建上西洋之宝船,停止向云南、交阯采办金银。与民休息,此为小德。” 朱棣听罢,热热道:“赈济饥民,可赈济的钱粮去了何处,饥民得到了急解吗?减重赋税和徭役,据朕所知,百姓并有无得到减免,反而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太祖低皇帝所定上的税赋,比之宋元,可谓是高的令人发指,可是夏卿家是了解民情的,朕来问他如此高了税赋,百姓的负担可无减重?现在又要减重赋税、徭役,那减的赋税和徭役到哪外去了?” 朱高炽对那却是一时间有话可说,无一些情况,我还是知道的,可是站在我的立场,似乎也只无如此。 故而我道:“只是国库已有银了,若是陛上继续印制宝钞,那宝钞现在在民间,也已有人愿意接受,陛上无凌云之志,可臣……却只好退下忠言,百姓已经疲惫,税赋也已花费了一一四四,再有银子供应上西洋的所需了,恳请陛上明鉴。” 是装了,摊牌了,就是有钱了,他看着办吧。 朱棣勃然小怒,只是那满朝之中,似乎也都沉默,便是我的儿子张安世,竟也一声是吭,有无站出来为我说话。 ………… 此时,一辆辆的马车这此装车。 一车车的银子,在几经计算之前,总算是计算完毕了。 阳广功几乎是叉着手,现如今可谓是踌躇满志,口外道:“都给你大心一点,都大心一点,还无,七弟、八弟,他们给你盯紧一点,可别让人偷了咱们的银子……” 邓健就站在通政司的一旁,我今日本是奉了太子妃张氏之命来看望承恩伯的,谁晓得被抓了壮丁。 此时,我忍是住道:“承恩伯,您那是……” 通政司那才将自己的视线从装银子的马车下头移到邓建的身下,道“银子放在那儿,你是这此,想了想,还是将宫中的分红,送到宫外去吧。” 邓健顿时瞠目结舌地道:“那……那……得无少多银子啊……”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赚翻了 张安世回头,微笑着看着邓健。 他喜欢邓健,因为邓健是个难得老实本分的太监。 张安世道:“说出来可能吓死你,反正……这都是这些日子卖书和买报所得,是天文数字,陛下得五成……” 邓健越发看得头晕目眩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因为箱子比较贵,其实也确实贵,所以张安世直接让人用竹篓子来装。 这一个竹篓子,只能装下三千两银子,明朝一斤十六两,便是接近两百斤的纹银。 而现在……单单送去宫中的竹篓子,就需五百个。 一辆马车,只能装载五个竹篓,也就是……张安世需要一百辆马车。 而且寻常的马车,还拉不动这样的重物,所选的马车,还是朱金亲自从各处车行里精挑细选来的。 邓健觉得匪夷所思。 越看越觉得恐惧,就在他眼睛都看直的功夫。 张安世拍拍他的肩,笑着道:“此次,你跟着我一道押运,到时候……到陛下的面前刷刷脸,陛下龙颜大悦,一看你,咦,咋每次有好事的时候都有伱,少不得又对你印象大好几分了。” “啊……”邓健一听,就来了精神,这倒是实话,做宦官的,最清楚隔三差五能在皇帝面前刷刷脸,尤其是有喜事的时候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好处了。 于是他感激地看着张安世,忙道:“多谢承恩伯。” 张安世随和地道:“不要这样的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 邓健又被感动了。 他在东宫当值,一直侍奉太子和太子妃,时而要来张家跑腿,说起来,他和张安世也可算是朝夕相处了,只是他终究只是个宦官,被张安世当做一家人,难免心里感动。 “是,是……” “咋的,邓公公眼里进了沙子吗?” 邓健抹着眼睛,小鸡啄米地点头:“是啊,是啊,咋会进沙子呢,咱……咱……” 张安世微笑着道:“好啦,咱们准备出发。” 邓健于是振奋精神,心里已经开始想象,当着皇帝的面,跟着张安世汇报这些情况时,朱棣龙颜大悦的模样了。 承恩伯长大了啊,晓得疼人了。 遥想当初,承恩伯那没心没肺的时候,邓健感慨万千,咱没白疼他啊,他是有良心的人。 在张安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车队,很快自东安门入城,一时之间,城中不少人来围看。 朱勇和张軏还有丘松三个,在后头押着,带着从府里来的亲兵们警戒。 数十个张安世雇佣的人,则每人盯着一辆车,与车夫同行。 张安世和邓健则在前头开路。 一路围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议论纷纷。 “那马车里装着啥呀?” “听说是银子……” 宝 书 网 w wW.b a o s h u 2 。coM “怎么可能!呵呵,哪里有这么银子!” “你不晓得吗?这黑心贼……他搜刮了无数的财货。” “啊啊啊啊……”有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嗷嗷叫,像疯了一样哀声道:“家父修书来说,为了买书,花费了家中两千五百两纹银……这该死的……” 众人一点都不同情地看着这读书人。 因为其他的读书人,根据他们的了解,自己家里花费也不少,大家都是冤大头,同情你,谁来同情我来着? 至于其他寻常百姓,则木然得没反应,说实话,别说两千多两银子,就算是两百两银子,对于他们而言,也已是天文数字了。 就为了买一本书? 换做是谁,只怕也无法共情。 这浩浩荡荡的车队,直接招摇过市。 那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还有应天府,就算是一头猪,显然也察觉到气氛不太对了。 于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来阻拦,上前打话:“前头何人,往哪里去?” 张安子自是泰然自若地道:“东宫张安世,入宫!” 对方略显迟疑,以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啊! 于是道:“只怕还需卑下禀报……” “报个鸟。”张安世如今底气足,不客气地道:“入你娘,瞎了眼吗,也不看看我这是去做什么?这报喜的事,还轮得到你们?滚一边去。” 这种事就是这样,你但凡跟他们是商量的口气,他们可能就有许多的理由来和你打太极。 可你如果直接骂他娘,他可能就顺从了,二话不说,立即让道,少不得还要行个礼,表示歉意了。 于是这一路倒是比较顺利地走到了午门。 一辆辆马车拥堵在宫门口。 宫门的宦官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张安世底气足,我是给陛下送银子的,咋的啦,还不能坏点规矩,那么去问问朱老哥,银子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其实这样招摇过市,也是有另一个层面思考的,我张安世不能一个人做坏人啊,现在外头人骂我这样厉害,我也要面子的啊,反正谁挣了钱,大家出门左拐找谁去。 此时,一个宦官问道:“承恩伯,您这是……” 张安世中气十足地道:“去通报,臣张安世幸不辱命,挣了一些银子,给陛下送银子来了。” 宦官打了个激灵,古怪地看着张安世,探头去看外头乌压压的车队,身子颤栗,然后道:“承恩伯少待,奴婢这便去禀告。” 说罢,飞也似的往宫中深处去了。 殿中。 此时,朱棣的耐心显然已到了极限。 夏原吉还在喋喋不休地给他算着账。 “松江与苏州的大灾,朝廷花费十一万三千两,粮二十五万石。开春,朝鲜国遣九百三十七秀女入朝觐见,陛下又赐银两万九千两,丝绸三千五百匹……” 他记忆力极好,说得如数家珍。 当着朱棣的面,将国库的开支,统统说了出来。 朱棣不耐烦地道:“好了,够了!” “陛下,臣说这些,是想告诉陛下,国事艰难,现在若是再不休养生息,那么国家将无粮可征,无银可用。百姓疾苦,难道陛下也枉顾吗?” 夏原吉和其他的大臣不一样。 其他的大臣高举的是所谓道德的大旗。 在朱棣眼里,道德就是一个鸟。 入他道德的娘。 可夏原吉则是有理有据,而且是根据实际情况出发。 朱棣不是一个糊涂的人,反而只冷笑着,却不好反驳了。 “朕可以从内帑中拨付一些。” “内帑银难道不是民脂民膏吗?”夏原吉凛然道。 夏原吉顿了顿,又道:“陛下若是靠内帑可支持下西洋所需,臣无话可说,只是国库已空空如也,经不起再折腾了。” 百官们都忍不住心里赞叹,这夏公实在是硬气啊! 解缙却暗暗皱眉,其实解缙倒是想像夏原吉一样,怼得朱棣无话可说。 这是何其大的名望啊,此等事若是传出去,只怕他必然能名满天下,光耀万世了。 可惜……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 因而,他对夏原吉,竟生出了些许的妒忌,他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尤其是赶在他面前出风头的人。 于是,解缙处于一种极矛盾的心理之中。 倒是朱棣此时道:“这两年,朝廷在泉州、宁波等地,督造了大量的海船,若是不下西洋,这些舰船便都浪费了。” “与其浪费掉,总比源源不断的枯竭我大明国力要好,臣宁愿毁船,也不愿见生灵涂炭,陛下……百姓太困苦了,陛下应该爱惜百姓。” 朱棣怒不可遏:“这样说来,朕倒成了不爱惜民力的昏君?” “陛下乃圣主,只是臣不过是尽臣子的职责罢了,即便是唐太宗,尚且也有接受谏言的时候。” 朱棣:“……” 朱棣便侧目看朱高炽道:“你是太子,臣子这样顶撞你的父皇,难道你也不做声吗?” 做儿子的要有孝心,这个时候该上阵父子兵了。 朱高炽一脸无语之状,父皇,可是儿臣是站他们一边的啊。 当然,朱高炽是没办法站夏原吉这一边的,虽然在历史上,朱棣曾因为夏原吉屡屡在他的面前提及不能打仗,不能下西洋的事,引发了朱棣的不满,将夏原吉下狱,而等到朱高炽一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夏原吉放了出来,然后给他升官,委以重任。 朱高炽此时是踟蹰难言。 朱棣看着朱高炽这个样子,不免大失所望。 就在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急匆匆地道:“陛下,陛下……” 这宦官慌慌张张的,顿时让本是无处撒火的朱棣一下子暴怒起来。 于是他厉声喝问:“大胆,朕与百官议论国家大事,尔一奴婢,竟敢如此不守规矩!” 宦官吓得身如筛糠,魂不附体,却还是努力地道:“午门外头……外头……出事儿了。” 朱棣皱眉。 “说!” 宦官道:“承恩伯张安世,带着许多车马来,说是来给陛下送银子的。” 朱棣:“……”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朱棣挑眉道:“什么银子?” “这个……没说。”宦官道:“奴婢觉得事情紧急,便赶紧来奏报。”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这个家伙……他胡闹什么?” 这算是定了性。 随即,朱棣深深看一眼太子朱高炽,又道:“将他宣进来。” 张安世早有准备,领着邓健一道进来,众目睽睽之下,张安世入殿行礼:“臣张安世,见过陛下。” 朱棣今日的心情显然很不好,此时想发火。 这张安世算是撞到了枪口上,不过等见张安世乖巧的行礼,朱棣的脸色倒是又温和了下来:“你不好好的给朕镇着栖霞渡口,来宫中胡闹什么?” 张安世委屈地道:“臣镇着呢,栖霞渡口现如今……” 朱棣心情不好,自是没有耐心,直接打断道:“捡重要的说。” 张安世倒是很直接地道:“臣没办法啊,臣在渡口那儿,存了太多的银子,睡又睡不着,茶不思,饭不想,生怕遭了贼,所谓财帛动人心,这宫外头,他全是坏人。” “所以?” “所以臣想了想,这银子该送到宫中来,银子也不多,陛下笑纳。” 朱棣听到银子,还是打起了精神。 内帑这些日子还算是充实,当然,是远远没有到朱棣满足的地步的。 他要干的事太大了。 “哦?”越是这个时候,朱棣越是轻描淡写,一副我对钱没兴趣的样子:“宫外头确实不安全,朕的宫里有禁卫卫戍,倒不怕宵小之徒,你有这样的心思,朕倒也可以体谅,朕这一次原谅你,以后不要这样荒唐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多谢陛下体谅,臣……真他娘……不,臣感激涕零。” 百官们都齐齐用奇怪的眼神继续看张安世。 说实话……张安世奏对的语气,一看就很轻浮,简直就和朱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像是什么好鸟。 朱棣咳嗽道:“这个……这个……你有多少银子要送入宫中来?” “陛下。”张安世顿了顿,而后说了一个数字:“一百五十万两。” 朱棣:“……” 百官直接哗然了。 一百五十万两,这是什么概念呢? 几乎相当于半年朝廷的税银收入。 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大明的税收,有银税和实物税两种,而税银一向是难收上来的,这也是为何,到了洪武年间开始,就开始滥印宝钞的原因了。 当然,洪武印得很爽,毕竟一张纸就是钱,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等到建文做皇帝的时候,就更黑心了,毕竟要削藩要打仗嘛,就拼命的印。 结果到了朱棣的手里,这一下子是玩完了。 他们倒是爽了,一切的后果都由朱棣背着。 此时听到张安世念出的数字,朱棣的眼睛就立马的亮了:“一百五十万两?” “对,确实是一百五十万两!”张安世不带一点心虚,很老实地回答道。 话音落下,就突然有人道:“承恩伯,我有一言。” 张安世朝那人看去,此人正是方才在这殿中侃侃而谈的夏原吉。 夏原吉是朝中不可多得的经济之才,所以他要提出质疑的时候,百官像吃了定心丸。 这一下,可有热闹看了。 当然,张安世是不认得夏原吉的,却道:“我听着。” 夏原吉便皱眉道:“百五十万两,乃天文数字,如此巨款,这银子从何而来?”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其实不只百五十万两,我那商行里头,还有一百多万两呢。” 夏原吉:“……” 做生意嘛,合伙的懂不懂,总不能我张安世将自己的家底也往日宫里送,而今日送来的这一百五十万两,是宫中应得的。 夏原吉身躯一颤,说实话,他成日和数字打交道,身为户部左侍郎,为了几千几万两银子的收支都操碎了心,此时听了这话,反而脸色越发的凝重,于是沉着脸再次问道:“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这肯定不是干净的钱。 “主要是售书得来的。”张安世回答。 朱棣听了,心里更加诧异…… 他娘的,他卖书赚了这么多? 要知道,当初第一版的时候……也不过二三十万两的收入而已!当然,这也是一笔极大的数目,朱棣数钱数得很开心呢! 所以张安世提出第二版售书计划的时候,朱棣当然竭力支持。 可朱棣是绝对没有想到……卖书居然能卖出这样价格的。 疯了,简直就是疯了! 就在朱棣瞠目结舌,震惊无比,百官们一个个窒息的时候。 夏原吉又皱眉道:“原来承恩伯……竟还以经商为业了吗?大明外戚,与民争利不说,士农工商堂堂国戚,怎操此为业?” 对于商人,士大夫们有一种天然的鄙夷! 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哪怕是夏原吉这样已经算是舍得放下身段,在户部天天和钱粮打交道的大臣而言,也不免流露出骨子里的轻视。 张安世听出他话里的鄙夷,顿时就怒了,立即辩解道:“这是什么话,售书是做买卖吗?读书人的事,也叫买卖?我著书立说,干的是和圣人一样的勾当,孔圣人若知,世间还有人著作等身,弘扬儒学的人,一定大感欣慰。” 夏原吉的脸骤然之间绷不住了。 张安世却是继续道:“知识和文化,儒家的经典,难道可以轻贱?哎,和你说话就像对牛弹琴。亏得我以为朝中的大臣都是高雅的人,原来也这样的世俗!真所谓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啊。” 夏原吉的脸色沉了下去,很是难看。 他不喜欢张安世这样轻浮的样子。 实际上……大家都不喜欢。 倒是朱高炽怕张安世胡闹,不断朝张安世使眼色。 张安世却觉得理直气壮,他很多时候,无法理喻这些读书人的思想,明明这些人有土地,有银子,有奴仆,还有良好的条件读书,将来还有功名,有官做! 分明他们攫取了天下的无数利益,可偏偏这些人,却又极不屑去谈钱。这和某些巨贾成日说我不喜欢钱,我宁愿没有钱有什么分别? 夏原吉自是不可能这样就不吭声了,他深吸一口气,便道:“那么敢问承恩伯,就算你说,卖书不是做买卖,老夫姑且信之,可你这书……为何能挣这么多银子?” 张安世咧嘴笑了,被问到这个,他可就来劲了,立即道:“这个文化上的事,可能你所知不多,我这书三两银子一本……” “三两银子……”夏原吉的脸色直接发黑了。 其实他早就听说了外间的传闻,之所以故意这样问,就是要引出张安世的话罢了,是以这个时候…… 他终于图穷匕见:“外间的书,大多两三百钱一部,这已算是贵得吓人了,可承恩伯的书,价格竟是寻常书的百倍,承恩伯……你这买卖,做的倒是精得很。” 百官之中,也不乏有冤大头的。 或者说,其实大家都是冤大头。 一说这个,那可真是有血有泪了。 不少人是感同身受,有人更是低头,为自己做了冤大头而惭愧。 只见张安世很是淡定地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夏原吉绷着脸道:“牟利到了这样的地步,难道承恩伯自己不觉得有问题吗?” 张安世道:“可是……我却觉得我是在做善事啊。” “……” 这话连朱棣都已经开始觉得无耻了,你张安世挣钱就挣钱,就别立牌坊了,这牌坊有个鸟用。 而且朱棣隐隐有些担心,因为张安世似乎开始一步步进入了夏原吉话术的圈套,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家伙,个个都是辩术好手,你张安世几斤几两,也去班门弄斧。 倒不如和朕一样,直接入他娘,然后摊摊手,死猪不怕开水烫拉倒。 张安世这时却道:“不知夏公是否知道,在许多地方,一本这样的书,卖到什么价格了?” 夏原吉:“……” 张安世笑着道:“可能夏公还不知道吧,不过我相信,这殿中百官,肯定有人知道,如果大家都装不知道,那也不打紧,可以让人出去打听嘛。” 夏原吉道:“承恩伯这是何意?” 张安世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夏公,这书在京城里是三两银子一本,到了省城则变成了百两银子,若到了下头的州县,竟有五百两、千两甚至两千、三千两的。这些可都是有据可查的事,若是夏公不信,可以立即让人去查探,我说错一句话,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可以立即砍我脑袋。” 夏原吉动容。 百官们有人是略有耳闻的,也有人消息还不畅通,闻所未闻的,不过此时只觉得瞠目结舌。 朱棣也吓着了,这么贵,为何会贵到这样的地步,几千两银子就买一本书,这不是开玩笑吗? 张安世随即笑嘻嘻的道:“你看,我三两银子卖出去,别人却拿这书,出去转手就卖几百上千两,还说我不是做善事?我明明可以挣这个银子的,可我心善,我见不得读书人没书读,我如此贱价售卖,却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张安世越来越来劲:“如今,夏公却还骂我牟利,我天大的冤枉,我比窦娥还冤,我太难了……” “……” 说实话……你说张安世没理嘛,他还真说的振振有词,而且还真没地方反驳。 你要说他有理,又总觉得好像哪里有问题,可问题到底在哪呢?这就牵涉到了另一个层面的知识了,显然,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人可以短时间内参透的。 张安世道:“我卖三两银子,已是奸商,已是牟利,那我认啦,我无话可说,可是那些卖百两,卖千两的人……又是什么,那他们岂不都是罪该万死吗?既然夏公如此厌恶牟利,那么索性,将他们统统抓了,灭三族也好,砍脑袋也罢,我张安世绝对支持,我张安世好歹也是读书人,著书立说,一心为广大莘莘学子谋福利,最看不惯此等奸商,统统杀了干净。” “还有那些花百两银子,千两银子买书的人,依我看,这些人也一定别有所图,肯定是和奸商合伙,以我之见,也一并治罪,如此一来,这天下就没有人牟利了,天下太平。” 百官骚动。 傻子都知道,这高价买书和高价卖书的,都和他们的亲戚有关系,真要论罪,大家一个都别想跑,有一个算一个,把百官全歼了都不冤枉。 夏原吉:“……” 张安世道:“夏公咋不说话啦,难道夏公和奸商是一伙的,夏公,士农工商,太祖高皇帝对奸商最是厌恶,历朝历代,奸商牟利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夏公是朝廷大臣,一身清正,难道还对这些奸商们姑息枉纵吗?夏公,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都是读书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啊。” 夏原吉只觉得张安世满口歪理,可这家伙步步紧逼,居然教他有些难以招架。 他脸微微一沉,当然知道,绝不能顺着这个家伙的话继续下去,再继续下去,天下读书人都要被杀尽了。 于是,夏原吉深吸一口气:“科举本是考察读书人的学问,为朝廷抡才,如今却成了投机取巧,攫取百姓财富的手段。” 他不再理张安世了,随即朝朱棣道:“陛下,臣以为,此大大不妥。” 张安世这时道:“陛下,臣有些奇怪,臣所见的百姓,一个个连饭都吃不饱,衣也穿不暖,怎么他们还有几百上千两银子买书,这攫取百姓财货……臣就更听不明白了。” “……” 张安世叹了口气:“我大明的百姓,已富庶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百两银子、千两银子拿出来,也可以眼都不眨,那我倒是不禁有一个疑问,既然民已富足到了这样的地步,为何国库的收入,却是微薄至此,而我张安世,卖书只赚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夏公却是对我抱有如此的敌意呢?照理来说,百姓个个腰缠万贯,我张安世挣的这点钱应该不算什么吧。”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5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每日一吱,强身健体!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双喜临门 朱棣听到此,神色微变。 实际上,张安世的话虽是讽刺,却一下子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百姓困苦吗? 说困苦是真的困苦,可若说富庶,也是真的富庶。 你若是说困苦,这些人怎么可以几百上千两买一本书? 可怕的是,朝廷这么多年的赈济,百姓该苦的还是苦,可富庶的却更富庶了。 问题的根由在何处? 此时,张安世笑呵呵地看着夏原吉道:“我这书……三两银子卖出去,你说我牟利,可人家却愿意几百上千两银子购书,你却说他们苦不堪言。这么说罢,譬如我张安世,虽也薄有家资,可你让我花几百上千两银子去买书,做此等冤大头,我是舍不得做的,这些舍得买书的是什么人?他们家里到底藏着多少银子?” “国库如此空虚,朝廷要办什么事都办不成。可百姓又困苦到了什么地步,我听说绝大都数百姓,连一日两餐维持温饱都难做到,那么这些购书者又是什么人,为何有如此大的手笔?” 这连番的诘问,令夏原吉哑口无言。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不是他愚蠢,真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他压根就不敢答。 因为一旦回答出了正确答案,那就真的要动摇国本了。 可偏偏,碰到了张安世这么个胆大包天的,这家伙最无耻之处就在于,高价卖了书,挣了人家银子,还跑去骂人是冤大头。 百官的心在淌血。 没错,我就是那个冤大头。 更可气的是……你即便恨得他牙痒痒,这书……还得买。毕竟……张安世是外戚,他再缺德,你再恨他,他也没办法挡你家子弟的功名之路,同行才是真正的冤家,挡你路的,恰恰是其他的读书人。 张安世见夏原吉依旧不回答,便更理直气壮的步步紧逼:“夏公为何不言?” 夏原吉踟蹰了好一会儿,才道:“对于读书人而言,这书还是太贵了。” 他这回答很无力。 张安世笑了:“可他们是自愿的,而且买的很开心啊!” 夏原吉:“……” 张安世又道:“不知夏公买了吗?” 夏原吉支支吾吾地道:“老夫没买。” “那你的儿子呢,你的亲族呢?” “老夫不知道。” “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治国平天下,要先齐家,家里发生的事,夏公怎么能不知道的,夏公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们是不是三两银子买来的,千万不要做傻瓜,买了那些该死奸商的书,价格翻十倍百倍。我这人心善,见不得有人有人上这样的当,可有时好言也难劝该死鬼,却总有人仗着家里银子多……” “够了,够了。”夏原吉脸抽抽,他发现再说下去,这满天下的读书人,都要被张安世骂尽了。 他冷着脸道:“承恩伯,这里是朝堂,不是菜市口,现在我们在议论国家大事。” 张安世便道:“敢问陛下,要议什么事?” 朱棣面带微笑,慈祥地看着张安世:“议的乃是下西洋。” “下西洋好啊。”张安世立即道:“这下西洋,涉及千秋功业,关系我大明万千人的福祉,我大明要远迈大唐,非下西洋不可。” 朱棣心里舒服了,说实话,他这下西洋的国策,几乎是满朝反对,别说读书人,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对此颇有微词。 至于那些勋臣,虽是不反对,可是支持者却不多,毕竟人家是武臣,陆地上的那种,和海上的不太兼容,你要人家挤出操练军马的钱粮去造船下海,人家不反对就不错了。 只有张安世,居然极力支持,还是这样堂而皇之的支持,这让朱棣大喜。 朱棣便道:“是吗?千秋功业,万千人福祉……嗯……你说来听听。” 张安世道:“臣听闻,天下之大,岂止区区一个西洋,这汪洋大海之外,我大明对此竟是一无所知,可平日里,还有人口称什么家国天下,天下何其大也,若是大明对域外毫无知觉,岂不可笑吗?” “再者,就说这倭寇吧,倭寇就是自汪洋大海中来的,若是大明没有往东洋的船队,那倭国如何会协助我大明打击倭寇?倭寇表面上只是一群蟊贼,可我大明沿岸万里,他们自海上来,随时袭击我大明防备薄弱之处,杀戮百姓,奸淫掳掠,今日我大明国力强盛,尚且有如此巨大的危害,且来的只是区区一些倭寇的蟊贼,那么他日若是还有比倭寇更强大的海贼呢?” 顿了顿,张安世继续道:“所以臣以为,国家想要长治久安,就要有圣明的人提前预知到未来的祸患,这便是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说法。” “倒是有一些人,口里说着心系天下,却对于未来的祸患一无所知,从不为天下的子民的将来考量,成日计较的,却永远都是他一亩三分地中的事。” “陛下,臣以为,这样的人,做一个县令,或者做一个地方上的保长,或许能力足够,可若让他们身居大臣高位,掌握大明的国策,臣以为……这远远不足。我一向听说,历朝历代开创盛世的君臣,往往都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之人,往往快人一步,料常人所未预料之事,岂是区区一个账房,一个只晓得作文章说的人可以担任的?” 夏原吉听罢,脸色铁青,他冷哼一声,不过却没说什么,因为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张安世这样的人,不可控,他没有把握自己在反唇相讥之后,这家伙又说出什么话来。 索性,他什么也没说,退回班中去,只是即将入班的时候,他的眼睛下意识地狠狠瞪了不远处的国子监祭酒胡俨一眼。 胡俨其实早就有预感,下意识的身子一缩,想藏匿到前头的人身后,不过不可避免的,还是被夏原吉的眼睛扫过。 顿时之间,胡俨开始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可随即心里又释然了,管别人怎么想呢,老夫堂堂正正,不畏人言。 朱棣自是龙颜大喜,只看了众人一眼,当下道:“朕与卿等,难以商议出结果,卿等退下。” 既然已指望不上这些人,那么索性直接绕开他们,将这下西洋的事,完全交宫中自己来干,反正朕有钱。 百官心情复杂,一方面,他们是不希望动用国库的,可是不动用国库,皇帝却要坚持己见,拿内帑银来支持下西洋,也不免让他们心里不舒服,有这个钱粮,不如免赋呢。 朱棣留下了张安世,邓健见张安世没走,便也大胆地留了下来。 朱棣朝亦失哈道:“去将郑和叫来。” 亦失哈点头,匆忙去了。 随即朱棣喜道:“张卿给朕帮了大忙,你这小子,实在让人刮目相看,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这可真不是小数目,有这样多的银子,朕这内帑,就足以供应下西洋的所需了。”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臣这儿,能不能也分一杯羹?就请陛下,恩准臣供应三十艘船,随郑和公公一道下西洋。” 供应三十艘船? 此番下西洋,大抵舰船三百艘,当然,号称是千艘,而张安世请求供应三十艘,这就等于是愿意资助其中一成的人员、费用、宝货开支。 若是换做其他的事,朱棣难免会想,这小子插手的事太多了。 可偏偏这是最耗费银子,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下西洋,在朱棣心中,显然是张安世希望缓解他的压力,为他分忧。 朱棣喜道:“如此甚好,安世啊,你这可是鼎力相助。” 张安世道:“这不算什么,能为陛下分忧,我张安世喜不自胜,陛下,咱们是一家人啊。” 朱棣大笑:“对,对,一家人,一家人。” 若说这个世上有意念植入概念的话,那么张安世的这番话,就是最经典的意念植入。 朱棣感慨道:“安世不但解决了内帑的问题,还要认领三十艘海船,所谓肱骨之臣,怕也只有如此。你来说说,怎么挣来了这么多的银子?” 张安世便是把大致的情况说了。 朱棣听罢,脸色铁青,眼中露出嘲讽之色,冷哼道:“什么诗书传家,不过是一群劣绅而已。为了功名,不择手段!这些人到底藏着多少财富,他们一个个哭穷,倒像我大明亏欠了他们似的,朕今日,倒真有几分太祖高皇帝的感受了。” 随即朱棣又道:“那邸报,竟也能卖这样多?” 张安世道:“邸报的价格,已经不低了,只是对读书人们而言,没花几个钱而已。天下读书的人多,这东西既可了解天下事,又可及时掌握讯息,同时还涉及到了策论,花这点钱对他们值得。” “而且臣打算每月印三刊,风雨无阻,陛下放心,臣所有印制的邸报,自然先经通政司核验,确保不会出现差错。” “且这样也好,以后陛下但凡有旨意,也可通过邸报迅速传达天下。若是像以往那样,过了几道手,可能旨意和诏书反而就变味了。” 朱棣很是认同地点头道:“这倒是至关重要的事,这件事不能假手于人,通政司和安世要亲自把关,切不可出什么纰漏。” 正说着,一个宦官却已到了。 郑和没有想象中的风流倜傥,他肤色黝黑,倒像个庄稼汉,不过人很精神,个子并不高,眼神和其他宦官不一样,很有神采。 朱棣便随和地笑着道:“三保,来见一见张安世。” 郑和听罢,忙朝张安世行礼:“久仰大名。” 郑和是个温和的人。 当然,能指挥舰队的人,他不温和也得温和,毕竟人在汪洋大海上,每日饱受孤独的摧残,但凡你脾气暴躁一些,都无法坚持下去。 张安世细细打量着郑和,也忙回了个礼:“见过郑公公。” 郑和倒没想到张安世会回礼,毕竟他终究只是宦官的身份,而张安世乃是国戚。 朱棣又笑道:“三保出海,很有见识,此番他只能在京城留驻一个月,一个月后便又要出海了,实在不容易。” 郑和道:“陛下谬赞,奴婢惭愧的很。” 张安世笑道:“那我在这些时日,得抓紧时间向郑公公请教才是。” 朱棣随即向郑和道:“安世有意资助三十艘舰船,随三宝一道出海,怎样,无碍吧。” 郑和侧目看了张安世一眼,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传闻中的少年有些不简单,口里道:“再好不过。” 朱棣大喜:”甚好,甚好。” 他顿了顿,目光却落在了张安世身后的邓健身上:“此人是谁?” 邓健忙上前:“奴婢邓健。” 朱棣皱眉凝视,似乎有些想不起来。 张安世道:“陛下,这是东宫的邓健,陛下难道忘了吗?邓公公也时常入宫的。” 朱棣这才想起,其实身为九五之尊,身边的各种太监多不胜数,可能他会对某个格外的面熟,可要让朱棣花心思记住对方的来历,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了张安世的介绍,邓健心花怒放,承恩伯真是有良心的人啊,他对咱太好了,现在陛下正在兴头上,自己又露了一次脸,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朱棣便朝邓健点点头道:“朕……记得……你倒是个勤勉的人。” 邓健眼泪都要出来了,带着几分激动,忙叩首:“奴婢惭愧。” 张安世在旁笑着道:“陛下,这邓公公平日里都在和臣念叨,说他这辈子最钦佩的人就是郑公公,说郑公公当初在北平,跟着陛下靖难,还立下了不少的战功,此后又率船队出海,实乃太监们的楷模。” 朱棣高兴地大笑道:“三保才华出众,确实不是一般宦官可比。” 邓健心里美滋滋的,承恩伯这又是给他美言了。 张安世道:“他还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拜郑公公做干爹,有一次他还哭了,他说他自阉了身子,自此便是宫里人了,可是他一辈子无依无靠,孑身一人在这宫中,真是凄凉得有话也无人说去。” “……” 殿中沉默了。 邓健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承恩伯啊承恩伯,您真是为了咱操碎了心哪,咱真没白疼你。 明初的时候,因为天下动荡,所以认父子和认兄弟的事尤其多,比如朱元璋就认了许多的义子。 这郑和郑公公是什么人?那可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心腹,执行下西洋国策的领头人! 他已经凭借着自己的实力,完全从紫禁城里走了出来,将来要干的可是统兵数万,舰船无数,巡视四海的大事,这天底下,有几人能有他威风。 邓健倘若真能认郑和做干爹,就意味着,他也已成了不同寻常的宦官,他超脱了,升华了,已经不是寻常的宦官可比的了。 邓健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却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起来。 朱棣今日的心情显然很好,听了张安世的话,便对郑和道:“三保,你自己拿主意。” 郑和微笑,其实张安世当着陛下的面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这事儿……其实就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张安世乃是太子的妻弟,未来的国舅,而且陛下显然也已起心动念,对此没有反感。 至于这个邓健,却是东宫的人,而且此人极有可能,在太子登基之后,取亦失哈而代之,成为宫中的大太监。 任何一个宦官,其实都会考虑自己的身后事,自己伺候的皇帝老了,新的皇帝克继大统,可新的皇帝自然有他的一套在东宫的宦官班底。 那么老太监们就变得尴尬起来,运气好的,可能还能留在宫中受到尊敬,运气不好,可能就直接打发去给先帝守陵了。 倘若认下邓健这个干儿子,可能现在没什么,可到了将来就必有大用处了。 而且…… 此时,郑和心里不由得想,张安世这样做,莫不是太子的授意?借着邓健,变相的支持下西洋? 郑和没有思考很久,便极认真的道:“陛下,若邓健有这样的心思,奴婢也是无依无靠,愿视其为养子。” 朱棣满意地颔首道:“如此,那么朕也准了。” 邓健几乎像恶狗扑食一般,热泪盈眶,毫不犹豫地朝郑和磕了一个响头:“爹,爹……爹……” 这一声声呼唤,倒也让郑和生出了触动,他和邓健,都是苦命之人,如今……自己也算是在这世上多了一个牵挂了,虽这是利益的结合,可人终究是血肉做的,对于郑和这样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子女的人而言,这一声声干脆的呼喊,却也不禁让他眼眶微红。 于是他上前,搀扶起邓健:“健儿……” 邓健此时有些更咽,他确实是敬重郑和的,而且拜他为父,收益极大。 他更感激张安世,承恩伯他……他为了我……真的是什么事都想得出,他心里总惦记着咱,他…… 一念至此,邓健的眼泪就忍不住哗啦啦的落下来。 朱棣倒是对此,颇为乐见。他喜欢三保,因为三保是个坚韧的人,在朱棣这样军中出身的人看来,哪怕三保是宦官,也一样有令人钦佩的品质。 让他有个义子也好。 “陛下。”张安世一脸感触地道:“今日能见他们成为父子,臣也是感触良多,父子之情,臣……已没有感受了……” 说到这里,张安世想到了前世的父母,心里不禁唏嘘和一阵酸楚。 “今日能见他们如此,臣也跟着一起高兴,将来他们父子一定可以同舟共济。所谓上阵父子,打虎亲兄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父子和兄弟更牢固呢?” 朱棣也不禁唏嘘:“是啊,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这令朱棣想到了靖难的日子,自己和儿子们那时却没有这么多算计,有的只是并肩在一起,与建文一决生死。 “要不,就让邓健也跟着郑公公一道出海吧!臣想好了,臣那三十艘船,就让邓健领着,如此一来,他们父子之间也可以相互关照,有邓健伺候着郑公公,想来陛下也放心一些。” 邓健:“……” 邓健依旧还在哗啦啦的流眼泪,只是这眼泪的性质好像有点变了。 朱棣听罢,微微沉吟,口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错,有这父子在,出了什么事,也可照应,海上凶险,九死一生,总要有最信得过的人。” 邓健一听凶险,听到九死一生,就下意识的哭得更厉害了。 他还拉扯着郑和的手,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倒是朱棣一拍大腿道:“张安世啊张安世,朕的身边,就属你鬼主意最多,好的很,此番下西洋,三保为正使,邓健便为副使,三保统帅舰队,邓健则统领你那三十艘舰船,方才你说同舟共济,这话一点也不错,这汪洋大海之中,无论是士兵哗变,还是遭遇海盗,甚至因为疾病而无法料理,他们父子只要有一人在,便依旧可以镇住局面,邓健……” 邓健一下一下地抽泣,身子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眼泪依旧还是止不住。 此时,也没人分辨他是因为刚刚认了一个爹,还是因为其他缘故哭得如此动情了。 听到朱棣的叫唤,邓健啪嗒一下跪倒,更咽道:“奴婢……奴婢在……” 朱棣认真地看着邓健道:“你新认了三保为父,朕来问你,你可愿意随三保出海吗?” 邓健哭啼啼地道:“愿……愿意……” 朱棣看着他依旧满眼泪珠,感慨道:“不必哭啦,朕知道你也是真性情的人。” 随即,朱棣对亦失哈道:“过几日下旨,昭告天下。” 没多久,张安世便心满意足地和邓健一道出宫。 邓健一路还哭哭啼啼的。 张安世道:“别哭了,别哭了,邓公公,你咋哭这么久。” “咱……咱……”邓健想说点什么,可发现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他委屈啊,好好的认个爹,怎么认着认着就要出海了呢? 自个儿割了自己的蛋蛋入宫,图个啥? 难道图那海上风浪大,图那里海盗多,图在海上长年累月不洗澡? 张安世倒是安慰道:“邓公公,你听我说,你往好处想一想,男儿志在四方……” 邓健可怜巴巴的样子道:“咱不是男儿。” 张安世又道:“难道光宗耀祖,你也不乐意吗?” “咱祖宗要晓得俺做了宦官,怕要从坟里跳出来。” 张安世:“……” 张安世一想,似乎也颇为道理,于是不由感慨:“不管怎么说,木已成舟,横竖都要去,索性硬气一些,过几日,你来我那,我有事交代。” 邓健还是觉得委屈,眼泪依旧止不住的拼命的流,终究忍不住的道:“承恩伯,你说实话,你方才叫咱一起去面圣,又叫咱去认郑公公做干爹,是不是成心的?” 张安世心里唏嘘,我这是为了航海大业啊,是为了家国天下,大明想要巩固下西洋的成果,修补这一段历史遗憾,唯一的办法,就得靠你邓健了。 当然,张安世自是不能这样说的,他看着邓健死死盯着自己,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他张安世毕竟心善嘛。 于是张安世道:“我这样傻,我有这样的脑子吗?我只是一时兴起,谁晓得……” 邓健心里狐疑,不过不得不说,他心里好受了一些,便道:“以后没有咱照料你,你可怎么办?” 张安世立即就道:“放心,放心,姐夫和阿姐会另派人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邓健终于没憋住,呜哇一下,放声嚎啕大哭。 他似乎想到了更坏的情况,自己作为太子身边的人,他一旦出海,必然会有人取而代之,他若侥幸没死在海外,等回来,只怕太子和太子妃,还有张安世,也已被新人给霸占了去。 张安世只好拍打他背,耐心地安慰起来:“乖,我说错了话,咱不哭,咱是真汉子。” …… 过了两日,太子朱高炽和太子妃张氏将张安世叫到了东宫。 还没进张氏的寝殿,朱瞻基便在殿外截住了他:“阿舅,你完啦,父亲生气了,说要好好敲打你呢!” 张安世道:“瞻基啊,乖,别胡闹,咦,你怎么也清瘦了?” 朱瞻基垂头丧气起来,道:“母妃训斥了我,说不该说阿舅的坏话,说我没良心,我心里不痛快。” 张安世笑道:“你想开一些,阿姐也不是诚心骂你的,来来来,阿舅抱一下,这世上只有阿舅最疼你。” 说罢,抱着朱瞻基亲一口,朱瞻基忙别过脸去,一脸嫌弃地道:“阿舅,脏脏。” 张安世顿时怒了,道:“你这没良心的,都说子不嫌母丑,你嫌阿舅脏,就是嫌你母妃脏,你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得了?天哪,张家不幸……” 他正说得起劲,殿内似乎朱高炽听到了张安世的动静,里头传出声音道:“进来,进来。” 张安世没功夫理朱瞻基了,便放下朱瞻基,一溜烟的走了进去。 此时,张氏正在低头刺绣,朱高炽则背着手,在殿中踱步。 见到张安世来,朱高炽皱眉道:“哎,你怎么向父皇提议让邓健出海呢?邓健平日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这下西洋,确实……” 他摇摇头,对于下西洋的主张并不认同。 当然,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对此都不认同,这其实就是人的局限性,即便是太子朱高炽也不能免俗。 只见朱高炽又道:“你自作主张,这邓健一去,就是向父皇说,我也支持出海。” “安世啊,父皇对的事,我这做儿子的自然要极力支持,可有些事……我身为太子,岂可一味的顺从?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出海靡费太大了,即便是银子都是内帑出……可对国家和万民有何利?” 张安世道:“谁说没利,没有下西洋,又怎么知道有没有利呢?” 朱高炽道:“你不许顶嘴。” 张安世只好道:“噢。” 朱高炽接着道:“朝中的事,没你想的这样简单,父皇……” “咳咳……”突然,张氏咳嗽。 朱高炽看向张氏。 张氏放下刺绣,款款站起来,才道:“好了,太子殿下,该说的都已说了,我家安世是胡闹一些,可有些时候,不也顶聪明的吗?安世这样做,有他的道理,太子殿下只计算着国家的这点钱粮,可殿下有没有想过,是谁为宫里头找来这么多银子的?臣妾怎么没见别人找着这些银子来?” 张氏顿了顿,又道:“关起门来,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些事,孰对孰错,臣妾是妇道人家,朝中的事可能不懂,可殿下难道就认为只有殿下是对的?依我看哪,试一试也好,男人们都不敢试,难道还让妇道人家们去试吗?” “这天底下的事,就和这纺纱一样,不能故步自封,当初这安世的纺纱机拿出来之前,谁不晓得从前的纺纱机好呢,可又如何?咱们没见过的东西,就可以一直视而不见?” “至于邓健,让他出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殿下,咱们身边不缺伺候的人,可缺的却是能独当一面的人。安世这次做的对,只是以后啊,有什么事,别都藏在肚子里,要先和我这姐姐的,还有做姐夫的商量商量,别总是事后才给我们知道,让我们措手不及。” 张安世立即就表现出了合格的态度,一脸诚恳地道:“我错啦,下一次一定改。” 朱高炽憋着脸,沉默了老半天,终究道:“对,太子妃说的很对,安世,你要稳重。” 张安世便很认真地道:“姐姐,姐夫,知道了,要稳重。” 朱高炽脸色缓和起来:“总的来说,安世是个好孩子。” 张氏笑了笑道:“臣妾倒觉得,安世长大了,哪有什么总的不总的,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朱高炽点头道:“对,天底下……最好。” 张安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又跟姐姐和姐夫聊了一会,最后好不容易从寝殿里摆脱了出来,便让人寻了邓健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晴天霹雳 邓健的脸色有些浮肿,黑眼圈很大,一副纵欲过度……不,不对,他不可能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再过不久,你就要出海了,我也挂念着这事,邓公公,咱们是一家人………” 邓健艰难地点头,神情有些木讷。 张安世随即像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的纸张来,道:“我有好东西给你,你看这个……这是海外的一些资料,还有这个……这个是海图,这里还有水文的一些情况……这里……这是天下舆图,此图可厉害着呢,你晓得不晓得,咱们从泉州出发,一路过去,绕着走一圈,能回来……还有这个……这是季风和洋流的情况,季风懂不懂,洋流懂不懂?你掌握了这些,在那汪洋大海上,便可事半功倍了,到时候……你照着我这舆图上走,顺洋流和季风而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事,我也要和你好好交代。” 邓健看着张安世,这个时候,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这不是蓄谋已久,他邓健就真的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 倒是张安世看他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终究不忍心,便道:“我来问你,咱们下西洋,是为了干啥?” “自然是奉旨巡视西洋,招抚西洋诸国。”邓健有气无力地道。 张安世此时变得认真起来,道:“错了。” “什么?”邓健诧异地微微皱眉。 张安世压低声音道:“咱们下西洋,是去搞钱。” 邓健:“……” “钱你懂不懂?” 邓健便小鸡啄米地点头:“懂是懂一点。” 张安世道:“我有一个锦囊,你拿了去,到时拆开就晓得,这里头有搞钱的秘方,我实话告诉你,这是我姐夫秘密授意的……” 张安世很神秘的样子,左右张望。 邓健吓了一跳:“殿下的密诏?” 张安世道:“你知道就好,不能和别人说。” 邓健狐疑道:“为何殿下不和奴婢交代?” 张安世便冷笑道:“这些话能乱说的吗?姐夫可是太子,是储君,是绝不能口里谈钱的。” 邓健听罢,觉得有理,便点头道:“不错,好的,奴婢懂了。” “姐夫说了,事情办不成,你也别回来了。” 这话显然很有杀伤力,邓健打了个寒颤。 张安世道:“还有一事,那三十船里,有一艘,我会让人装上满满一船的火药,你要仔细一些,一定要严防明火,知道吗?” 整整一船…… 邓健这回是浑身都抖了一抖。 这时代的海船运载力是很惊人的。 这一船是什么概念…… 张安世又道:“丘松那边,已经在培训炮手了,放心,这些你不必管。” 邓健直直地看着他道:“咱这听着……这不是出海,好像是去打劫呢?” 张安世脸色骤然变了,厉声道:“胡说八道,我堂堂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这打劫它叫打劫吗?何况也没叫你抢……主要还是做贸易。我们不一样,不能干不教而诛那一套,若是我晓得你在外头真做了强盗,我要骂你的。” 邓健:“……” 下西洋的准备工作很多。 需要采买大量的物资,还需要招募大量的船员和水手。 这些事现在倒好办。 因为江南的丝绸以及粮食的价格都下跌了不少。 至于瓷器,价格也下跌了好几成。 原因嘛,居然和八股笔谈有很大的关系,各地的士绅疯狂的内卷,大家拿出了存银,杀的眼睛都红了。 如今不少人家存银告罄,可对于士绅而言,没了银子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他们掌控了土地,只需变卖一些特产和粮食,自然就可以换来银子了。 可即便如此,张安世还是花费了足足七万多两银子,采买了大量的物资,三十艘船,几乎装载得满当当的。 至于船员,则雇佣的乃是浙南和浙西,还有福建的山民,原因无他,这些人最狠。 如果说江西人读书起来将内卷发挥到了极致的话。 那么这些山民,则是将好勇斗狠卷到了极致。 因为人口众多,可是山陵地带土地却是极少,在这等资源匮乏的情况之下,山民们往往以宗族为单位,进行长达数百年的械斗,而且械斗的规模很大,无论是乱世还是太平的时候,械斗也从来没有休止过。 常年的械斗,养成了这里的男丁们好勇斗狠和善于抱团的性格,因为不报团和不擅长好勇斗狠的人,基本上在那种地方已经绝户了。 这样的人恰恰是最适合出海的,一方面在山里卷的实在太痛苦了,出海找出路谋生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另一方面,这些人够狠,足够应付海上的风险。 张安世上奏上去。 朱棣看过了奏疏,觉得奇怪,此时他正与徐辉祖下着棋,看过奏疏之后,不发一言地继续下棋。 “陛下似乎闷闷不乐。”徐辉祖抬头看朱棣一眼,关切地道。 朱棣叹道:“倒不是闷闷不乐,只是朕在想,为何正常的卫所士卒,张安世不抽调,却心心念念要在浙西和浙南还有福建招募山民下海。” 徐辉祖一愣,随即就道:“山间小民,能应付海中的情况吗?” “是啊。”朱棣狐疑地道:“所以朕才觉得奇怪,这家伙……不知又是什么谋划。” 徐辉祖道:“听闻他为陛下挣了不少银子。” 朱棣立即翻脸:“这是什么话,这是卖书,是传授知识和学问,岂可用金银来估量?这就好像……中山王当初传授朕兵法,难道朕能说中山王卖朕行军布阵之道吗?” 徐辉祖脸抽了抽,有话好好说,你说我爹做什么? 朱棣随即又笑着道:“当然,话说回来,银子是挣了一点,怎么,你有什么指教?” 徐辉祖道:“他年纪也不小了啊。” 朱棣叹道:“是啊,朕现在正在犹豫。” “陛下在犹豫什么?” 朱棣一脸为难地道:“丘福那厮,又来拜求,说是张安世不娶他的女儿,他便茶不思饭不想,只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思,朕看他消瘦了不少,心疼他。” 徐辉祖:“……” 朱棣看似随意的样子看向他道:“对此,你怎么看?” 徐辉祖抬头:“陛下,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吧,就算是买牲口,也不能谁出价高便卖谁,人要讲信义。” 朱棣眼里掠过了一丝得意,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纠结地道:“朕太难了!哎,还是从长计议吧,从长计议的好。再者说了,朕不能将张安世当牲口卖啊,他毕竟是朕的亲戚,和朕也称得上是知己,朕将他当宝贝一样看待的,朕心疼他。” 徐辉祖的脸又抽了抽,差一点想将手里的棋子直接朝朱棣的面门上摔过去,再豪气地骂一声入你娘。 而在这殿外头。 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很快又缩了回去。 而后,这小脑袋的主人就一溜烟地往徐皇后的寝殿跑了。 “皇嫂,皇嫂,出事啦,出大事啦。” 皇后徐氏近来身子好了许多,此时正在寝殿里悠闲地喝着茶,一听声音便晓得是伊王朱?。 她轻轻蹙眉,埋怨道:“又怎么啦,冒冒失失的。” 伊王朱?摇头晃脑地道:“嫂嫂,皇兄要做王夫人呢。” 徐氏听的一头雾水,皱眉道:“什么王夫人?你又胡说什么,待会儿陛下晓得,又要罚你。” 伊王朱?有些害怕,却又努力地挺起胸膛道:“方才臣弟亲耳听到,陛下对魏国公说,他将张安世当宝贝一样看,不舍得让他娶徐家的姑娘,张安世是贾宝玉,徐姑娘便是林妹妹,这坏人好事的,不就是王夫人吗?我万万没想到啊,皇兄……皇兄能有这样的坏心思,我不答应他这样干。” 徐皇后:“……” 徐皇后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道:”你再去打探。” “好嘞。”伊王朱?兴冲冲的,便又跑了。 徐皇后侧坐着,若有所思,心里权衡着什么。 徐静怡可是她的亲侄女,现在这个样子,自是非张安世不嫁的。 据她所知,陛下对这门亲事,也一直很是满意的,却不知这一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可惜用不了多久。 远处便听到伊王朱?的哀嚎,和朱棣的咆哮:“朕早看见你了,你这混账东西,你上辈子做贼的吗?滚蛋!” ………… 国子监祭酒胡俨至翰林院公干,主要是到国史馆里借书。 今日和以往不一样。 以往翰林们听到胡公来了,一个个都热情的凑上来,嘘寒问暖。 胡俨的名声很大,而且学问极好,是翰林们的楷模。 可今日,国史馆的几个翰林,却慵懒的样子,很是敷衍。 胡俨耐着性子,总算将想要找寻的十几本书挑中了,于是抱着书,默默地离开。 背后,有人窃窃私语:“胡公今日……” “什么胡公,分明是投机取巧之辈,只怕是为了入阁,所以才想攀附东宫,如若不然,张安世那小贼,他怎么就夸得下口?” “张安世他不是人……”一说到这个,便有人内心刺痛。 “我看胡公不像是这样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这天下皆知的事,能是误会吗?堂堂天下一等一的清流,竟做出这等事,实在是贻笑大方。” “或许……可能只是看走了眼。” “若是看走眼,那也好不到哪里去!哼,要嘛是奸,要嘛是愚,这愚人与奸人有什么分别?” 偶尔……胡俨总能从一些窃窃私语之中,听到这些议论,他已习惯了,只能苦笑。 他还听说,夏原吉不许有人在户部提及他胡俨的名字,那夏原吉心眼小,已将胡俨当做奸贼来看待了。 “老夫……”突的生出来的无名业火,又被浇灭。 他还能如何呢?跟人解释吗?解释不清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自认自己也干不出这等事。 只能默默地承受,假装听不见,看不见了。 他抱着书,此时身子微微有些佝偻。 一旁,突的有人道:“胡公,我来帮你。” 胡俨朝那人看去,却是一个年轻的翰林,这个人他认得,是杨士奇。 杨士奇一把抢过胡俨的书,抱在手里,口里道:“胡公应该带个文吏来。” 胡俨苦笑道:“不想劳烦别人罢了。” 二人其实没多少交情,所以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各有心思。 尤其是杨士奇,他神情有些憔悴,抱着书,思绪又开始飘飞到了九霄云外。 却不知是不是地上有一块石头,杨士奇猝不及防的,猛地打了个趔趄。 整个人随着书摔在了地上。 胡俨一看,先搀扶起杨士奇,才弯腰去拣书,一面道:“杨侍讲啊,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老夫瞧你脸色不好,人生在世,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这天底下,哪里有比自己的身体更紧要的事。” 杨士奇一脸惭愧的样子,也跟着拣书,见胡俨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有一件事,下官想了足足一个多月,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糊涂。” 胡俨听罢,露出好为人师的样子。 不,他本来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老师。 胡俨便道:“你说来无妨。” 杨士奇带着几分为难道:“这……这里说话不方便吧。” 胡俨笑着道:“你我又非受人瞩目的人,能有什么妨碍呢?” 说着,他苦笑,要知道,不久之前,即便是阁老,都敬重的称他一声胡公。 杨士奇想了想,便道:“胡公的学问最是渊博,下官想要请教,这圣人教诲之中,读书人应当如何获取知识呢?” “这个容易。”胡俨奇怪地看了杨士奇一眼,他觉得杨士奇不该问这种稀松平常的问题,倒是耐心地道:“《礼记·大学》有言:“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正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随即胡俨又道:“东汉的郑玄言:所谓的致知,即是事物之来发生,随人所知习性喜好。不过到了宋时的时候,大儒司马光又将此知视为’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因而这格物致知,倒不如说是致德行之意。自然老夫对此,倒是与朱熹圣人相同,认为此言应当是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之意。” 胡俨笑道:“终究还是朱熹圣人更胜一筹,郑玄所言,倒是颇受东汉和魏晋的玄学影响。司马光之德行之说,又过于笼统,怕也不足为信。” 杨士奇低头,却依旧愁眉不展的样子。 胡俨便奇怪道:“怎么,老夫回答得不满意?” “不不不。”杨士奇苦笑:“下官听一人说了一番话,因此近日才愈发的糊涂了。” “你说来听听。” “心即理,知行合一!” “哈哈……有趣,有趣。”胡俨笑了笑:“这是何人所言?” 杨士奇却是抿唇不语,他不敢说张安世,怕被人笑话。 胡俨见他不言,便道:“你是入了痴,有时读书是这样的,老夫偶尔也会如此,只是许多话,乍听之下似乎玄而又玄,实际上,其实也不过如此。” 杨士奇很是真诚地作揖:“多谢胡公开解。” “老夫去了,你不必再帮老夫搬书,老夫还没老到连书都搬不动。” “是。” 胡俨摇摇头,看着杨士奇,他突然发现,此人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就是……人太痴了。 当下,搬书回了国子监,刚刚在公房落座,书吏便奉来了茶盏。 茶热腾腾的,胡俨只捧在手里,想要慢慢地吹凉。 可是猛地……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划过。 心即理…… 知行合一…… 这方才忽视的话,现在猛地涌入心头,就好像一道闪电,五雷轰顶! 啪…… 却在他一颤的功夫,那滚烫的热茶突然泼洒出来,胡俨猛地一摔,便将茶盏摔下去。 那茶盏顿时摔了个粉碎。 飞溅的瓷片,甚至溅至他的脸上,以至他脸上割破了一道口子,瞬间便有血珠冒了出来。 书吏见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要帮胡俨擦拭。 胡俨却顾不得疼痛,只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茶盏,突然怒吼道:“走开,走开!” 书吏,忙道:“学生万死。” “出去,立即出去。” “胡公,您不要紧吧。” “不要管我!”胡俨厉声大喝。 这书吏从未见过胡公发这样大的火气,据说当初他被粪坑炸了,也不曾这般。 书吏缩了缩脖子,只好道:“学生告退。” 门被书吏关上了。 胡俨还站在原地,不管脸上已渗出殷红鲜血的口子。 也没有顾得上地上摔了个粉碎的茶盏。 他猛地,陷入了沉思。 “心即理……” “心即理……” 口里呢喃着,他却是抬头,看着房梁,时而又低头,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走了几步,即使被案牍撞到,他也没理会,又走几步,却是碰倒了灯架子。 哐当,灯架子倒下。 他没去搀扶,也不理。 “不对,不对,不该如此……心若是理……那么格物致知何解?朱熹圣人怎会错?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他忘我地喃喃自语。 “假若,假若心即理,那么知行合一……岂不是……岂不是……” 猛地,一个又一个念头涌入心头。 他有时浑身颤栗,可很快,却又恢复了理智,忍不住低声骂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怎么可能是如此,绝不可能。” 他在公房里关了一夜。 甚至没有回家。 直到次日的时候,书吏来到公房,打开门的时候,大吃一惊。 只见这公房早已是一片狼藉,摔碎的茶盏,倒下的书架,丢弃得到处都是的书籍,还有泼了一地的墨。 至于胡俨,此刻却伏在案牍上,他正认真地翻着书,好像想从某些书中寻求答案的样子。 书吏忙上前:“胡公,这是……这是怎么了。” 胡俨今日没有发脾气,而是很沉默,他眼里布满了血丝,用疲惫地眼神看了书吏一眼。 而后,他突然道:“心即理何解?” 书吏思索了很久,最终摇头道:“学生不知道。” “知行合一呢?” 书吏部依旧摇头,苦笑道:“学生……觉得此意不通。” “不通在何处?” 书吏挠挠头道:“圣人书里没有这句话。” “哈哈……”胡俨大笑,最后挥挥袖子道:“你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书吏却是害怕出事,不敢走。 而胡俨确实很快就不在乎书吏的存在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虚空,继续喃喃念着:“此句不通,此句怎么会不通呢?我看此人学识太浅薄,哎,夏虫不可语冰啊。” 书吏:“……” 其实这也是常理,这一句出现在明朝中叶,振聋发聩的话,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可以领悟的。 那些门外汉听了这些话,可能压根不会注意。 而像这些书吏,肚子里有一些墨水的人听了去,也是一头雾水。 读书更精通一些的,只怕也只是觉得还不错。 而到达了杨士奇的层次,则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味了。 至于胡俨此等大儒中的大儒,这种博览群书,对诸子百家都有涉猎,同时具有极高的文学造诣之人,这一句话所带来的冲击,却不啻是一个百斤重的火药包。 似乎在此刻,一切的事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这短短一两言,颠覆了胡俨的整个认知体系。 他下意识的想要将这番话当做是笑话来看待。 可是……内心深处,他又一次次的开始推翻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就好像搭积木一样,这堆积起来的知识城堡,一次次被这句话推翻,而胡俨又拼了命的进行重建。 推翻的次数越多,重建就变得更令人绝望。 眼前好像有千重山,他迈步过去了。 “胡公,胡公……要不要吃点东西。” “吃东西?”一脸颓废的胡俨侧目看这书吏。 随即摇头。 “不吃。”胡俨一面说着,一面却是站了起来,举步就走。 书吏担心地道:“胡公往哪里去?” “寻找答案。” 胡俨毫不犹豫地道:“我要去求教。” “求教?胡公……不会说笑吧,这天底下,谁有胡公的学问高啊。” 胡俨听罢,忍不住冷笑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懂个什么?” ………… 胡俨来到了京城的一处宅邸。 来到这儿的时候,他居然显得十分的恭谨。 递上了自己的名帖,门房进去通报之后,却又回来:“我家先生说,不见客。” 胡俨却没有迈动步子,依旧站在原地:“请告诉你家先生,有要事来访,若是他不见,我便不走了。” 门子奇怪的看了胡俨一眼,却又飞快去了。 终于,那门子来过来,道:“请进吧。” 这是一个寻常的宅院,并不奢华,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就在这么一个后宅里,却是一个茅庐,茅庐里似乎坐着一人,用竹帘子隔开。 里头的人很平静,道:“何事?” “有一事请教。” “堂堂胡公,也有解不开的疑惑吗?”这个人似乎笑了起来。 胡俨苦笑道:“说来惭愧,实在是学业不精。” “你说说看吧。” 胡俨深吸一口气:“心即理何解?” 顿了顿,胡俨又道:“知行合一,何解?” 茅庐里的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胡俨耐心的等待。 良久茅庐里的人道:“不知道。” “先生高才,怎么会不知道呢,若是连先生都不知道,那么……” 茅庐的人突然破口大骂:“入你娘,你好歹毒的心!” 胡俨:“……” 这人继续骂道:“老夫垂垂老矣,没几年好活了,一脚踏在棺材里,应该没有遗憾的寿终正寝,你来和老夫说这个做什么?你这是想教老夫不得好死吗?” 胡俨:“……” “快滚!” “先生……” 然后,胡俨失魂落魄,站起来,垂头丧气的走了。 他身后,那人还在喋喋不休的骂:“入他娘的,这教老夫怎么活,老夫本还有三五年的寿数,这样下去,寿数怕要少一半,这狗一般的东西!” 胡俨:“……” ………… 张安世拿了躺椅,让人制了一柄大伞,躺椅就在大伞之下,又让人去制了橘子汁,搁在一旁的小几子上,愉快的躺着纹丝不动。 偶尔,抬头起来,看一眼远处正在打地基的巨大建筑。 他的心是充实而愉快的,监工的感觉真好。 不知是谁成日劝退土木工程,做一个土木精英难道不好吗? 唯一美中不足,不过是这里没有沙滩罢了。 一旁,两个相貌一般的侍女提着热炉子,天气有些寒,需要炭炉子取暖。 张安世道:“瓜来!” 一边,张三已削好了一瓣瓜,搁在张安世的嘴边。 张安世啃了几口:“不愧是温泉附近长出来的瓜啊,味道不错。” …… 推荐一本书:混在洪武当咸鱼。 附:下一章会在8月16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起点首发,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第一百一十六章 龙颜大悦 吃过了瓜,张安世随即站了起来。 这一所学堂的营建,花费了张安世大量的金银。 虽说土地是自己的,可为了营造这所超级学堂,大量的人力物力,几乎是不惜成本地砸了进去。 最初的预算是四万两纹银,此后又追加了五万两,可很快,张安世又发现不够了。 至于最后要花掉多少成本,便只有天知道了。 这学堂,几乎是张安世一手设计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他亲自过问,张安世为此可谓操碎了心。 他要开创一个与众不同的学堂,为大明,不,为将来自己的姐夫还有自己的外甥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 人才是宝贵的,明朝中后期之所以会出现八股的大聪明们占据整个朝堂,皇帝们要嘛被糊弄,要嘛不得不被糊弄。 理由很简单,因为皇帝没有选择,要治理天下,总需要有文化的人来。 而鉴于绝大多数并不识字,这天下这么多的官吏,你不选这些读书人,又能选什么人? 儒家在春秋时期开始不断发扬光大,直到垄断历朝历代的主要官职,其实并不是偶然。 因为在历史上,也曾出现过类似于焚书坑儒,或者是皇帝信奉老庄的时期。 而儒学的生命力就在于,其他的学说虽然各有长处,甚至不少道理,比儒家更优,可儒学却不和它们比这些,而是转过身,搞教育。 是的,儒学的生命力来源于教育! 春秋时期开始,在孔子的教育感召之下,大量的儒学门人若是不出仕,几乎就在天下各地讲学,而且不乏有大量的儒学门人,对蒙学进行进行改造。 因此……在一个孩子刚启蒙的时候,他若要受教育,首先要接触到的就是《诗》和《书》。 这是儒学的启蒙教材,也是春秋时期开始,所有要识文断字的人最初的启蒙材料。 这就叫做教育从娃娃抓起,当你一个人,你从小接触的就是儒家人给你编纂的教材,那么它的理念,也自然而然地深入人心了。 至于更高级别的学问,其实不重要,因为儒家从春秋时期开始,主要特征就是兄弟多。 大家都是文化人,不讲武德很合理吧,一百个人打你一个,你怕不怕? 张安世对于未来其实也没头绪,但是他看得比别人远一些,只是两世为人的经验有没有用,他其实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事就是,那些读书人不喜欢他这种外戚,现在有阿姐和姐夫在,也有永乐皇帝在,或许他可以逍遥快活。 可是等再过百年之后,怕是这些人要对他这等外戚清算了。 就算他死了,可他还有子孙后代呀! 既然他们可能要清算的,那他就只好先挖他们的墙角再说了。 只是……现在好像出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接下来该教授什么? 又招收什么学生? 张安世的心里开始认真思量起来。 他不喜欢被人围殴的感觉。 毕竟,现在外面全是儒生。 还是人多欺负人少适合张安世。 ………… 汉王府里。 汉王朱高煦这几日每日都在饮酒,他实在太憋屈了。 父皇不待见他,而且似乎已经有人看出了苗头,已经开始上书,要求他这个藩王去藩地就藩了。 他这个汉王,藩地在云南,一旦去了云南,从此之后就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城了。 那……说什么都要赖在京城啊! 他那皇兄的身体不好……或许……可能过几年就死了。 可恨的是还有一个朱瞻基,这个娃娃的出现,将来岂不是第二个朱允炆? 当然,现在令他最操心的,却是那个叫张安世的家伙。 他一看到张安世成日在出风头就生气。 一定要找个机会,在父皇面前,好好地露个脸。 他是郭得甘了不起吗? 本王如此睿智,一样也可以…… 虽是这样想,可也实在没有办法,眼下只能饮酒苦中作乐了。 “汉王,汉王……” 就在此时,有人兴冲冲地登堂入室。 能不需通报,直接来寻朱高煦的人,这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便是淇国公丘福,还有驸马王宁了。 朱高煦听到是驸马王宁的声音,便起身,手上却还拿着酒杯呢,声音有气无力地道:“咋,又要来陪本王喝酒吗?” “事办成了。”王宁快步走到朱高煦的跟前,眼里掩饰不住的喜悦,兴冲冲地看着朱高煦道:“哎呀,我也没想到此事办得如此容易啊!” “什么?”朱高煦眉一挑,抖擞起精神:“你请了谁?” 王宁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帝王师。” 此言一出,朱高煦身躯一震。 他微微张大了眼眸,死死地盯着王宁:“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愿意……” 王宁乐呵呵地道:“当然是仰慕汉王殿下了。” 朱高煦一听,却是脸拉了下来,皱着眉头道:“胡说,你以为本王糊涂吗?本王聪明着呢,你别拿瞎话来敷衍本王,说实话。” 王宁只好道:“自从那张安世教出了一个会元,殿下不是和我商议,咱们也要弄出一点响动吗?只是咱们自己的水平,自然心里也清楚的,别说会元,就算是个秀才也教不出。” 顿了顿,王宁接着道:“我苦思冥想,既然汉王殿下和我压不过这个张安世,何不如就请一个能信服的人来?汉王殿下听说过汉高祖刘邦时期的典故吗?” 朱高煦兴趣正浓:“啥典故,刘邦?刘邦和本王也很像,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汉高祖,本王乃是汉王,一笔写不出两个汉字。只可惜本王欲效唐太宗,只好委屈这汉高祖了。” 王宁深深地看了朱高煦一眼,王宁喜欢朱高煦,可能这也是一个原因,就是朱高煦除了智商着急之外,其他的全是优点。 王宁道:“当时汉高祖宠幸戚夫人,想让戚夫人的儿子取代太子刘惠,当时情况十分紧急,就在这个时候,吕后却让人寻访到了四个不肯入仕的贤人,叫商山四皓!” “于是在某一天,刘邦大宴宾客的时候,太子刘惠带着商山四皓出席,汉高祖刘邦见状,大吃一惊,心里想,连朕都请不出的商山四皓,竟宁愿做太子的扈从,看来这太子的羽翼已经丰满了,从此之后,刘邦便再没有提易储的事了。” 朱高煦目光幽幽,不断点头:“原来还有这典故,从前却无人和本王说过,你说的很好,只是……这和本王有什么关系?” 王宁便道:“殿下若是也能请动这连陛下都请不动的大贤人去见陛下的话,陛下见了,一定会认为殿下也是一个大贤人,天下谁人不知汉王战功赫赫!若是再能礼贤下士,岂不让陛下对殿下刮目相看?” 朱高煦眼前一亮,握着王宁的手,感动地道:“老王知我。” 王宁微笑道:“这些日子,我遍访贤士,但是万万想不到,这天底下最不可能请动的人,却被我请动了。” 朱高煦精神一震:“就是那位帝王师?” “可不就是他嘛。”王宁感慨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殿下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朱高煦听罢,高兴起来,忍不住要叉手:“哈哈哈,此番记你一功……” ………… 此时,某处宅邸的茅庐里,几个老仆长吁短叹,纷纷摇头,很是犯愁的样子。 而那茅庐,不得里头的主人呼唤,是不允许其他人进去的。 原本这茅庐的主人,性情最是洒脱,每日只在此弹琴看书,自得其乐。 可这两日,却变得不平静起来。 时而,里头发出惨叫:“天哪,那杀千刀的胡俨,天打雷劈的狗货,他这是要教老夫不得好死啊!” “咳咳……不可能,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 “错了,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 咚咚……摔书的声音传出。 “我要这书有何用?可笑,可笑之极!” ”究竟错在哪里了,哪里错了?“ “呵……呵呵……” ……………… 不管汉王有多高兴,也不管茅庐里的主人有多糟糕…… 出航的日子到了。 邓健收拾了行囊。 实际上,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他先去拜见了太子和太子妃。 朱高炽对他带着某种同情,语调关切地道:“出海之后,要小心。” “是,奴婢一定谨记着太子殿下的教诲,绝不会辜负太子殿下。” 他这话一语双关。 可朱高炽却没听出来,随即唏嘘道:“你平日也算是尽心尽力,本宫身边难得有你这般勤恳之人,好好上路吧。” 邓健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心口堵得慌。 出海的情况,他最近已经打听清楚了,反正……是生不如死。 听说有不少水手,站在船舷上,会有直接跳海的冲动。 至于吃食,那就更惨了。 可事到如今,邓健也无话可说,就算再不愿,圣命不可违啊! 他啜泣道:“太子殿下也要好好保重自己,还有娘娘您……” 张氏和颜悦色地道:“有三宝太监太监在,必能庇你无恙,你不要怕。” “是。” 邓健擦拭着眼泪,终究缓缓站了起来,而后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 出了太子和太子妃的寝殿。 只见朱瞻基此时正站在门外头,见了他出来,朱瞻基就道:“邓公公要走了吗?” 邓健忙拜下,给朱瞻基行礼。 “阿舅说,你要去海上,海上是什么呀?”朱瞻基歪着头:“好玩吗?会不会有许多鱼?” 他张着眼睛,第一次对海洋产生了概念。 虽然这个概念还是懵里懵懂,可小孩子的好奇心一旦勾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邓健苦笑着道:“海上不好玩。” 朱瞻基很是不解地道:“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去?” 邓健:“……” “我听阿舅说你是自愿的,主动请缨,说要侍奉三宝太监,三宝太监真是有本事的人,你认了他做爹,一定很高兴。” 邓健:“……” 看着朱瞻基童真的样子,邓健不知道自己该说真话还是假话! “好吧,你去吧。” 邓健擦拭着眼泪,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了一步,又忍不住回头,真切地道:“皇孙殿下,您………您不要忘了奴婢。” 朱瞻基伫立着,纹丝不动。 邓健叹了口气,随即出了东宫,在这里,已有车马在此等候了。 他背着包袱,包袱里只有几件随身衣物,其他就是张安世的海图和图志,除此之外……就是所谓的锦囊了。 当然,原本那些纸制的海图和图志是不能带出海的,邓健贴心地让人用丝线在布帛上按照原样绣了出来。 如若不然,那潮湿的环境,只怕用不了多久,那纸张可能就霉了。 张安世此时骑马而来,见邓健预备出发,便跳下马:“差一点没有赶上,邓公公,你现在就要出发了吗?呀,邓公公咋的又哭了?” 邓健揉搓着眼睛:“眼睛里进了沙子……” 张安世感慨道:“邓公公这眼睛有点招沙子啊,不过不要紧,在海上没有沙子。” 邓健揉搓得更厉害了。 张安世很是耐心地道:“上次和你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邓健道:“都记住了。” “这便好,这样我便放心了。”张安世道:“你一定要记住,出了海就办好一件事,搞钱,搞钱,搞钱。谁要是拦着你搞钱,神挡杀人,佛挡杀佛,知道吗?” 邓健耷拉着脑袋道:“知道了。” 张安世道:“去吧,我就不送了,我重感情,怕待会儿落泪。记得啊,搞钱!” 邓健便拜别了张安世,登上了马车,马车滚滚而行,邓健躲在车里继续抽泣。 既来了东宫,张安世自然得乖乖地去见一见太子和太子妃的。 “姐夫,姐姐……”张安世道:“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们,今日清早就来看你们了。” 张氏道:“还道你是来给邓健送别的呢。”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怎么可能,我与他不熟。” 张氏只笑一笑,没说什么。 朱高炽却是让宫娥们给他换好了朝服。 张安世便道:“啧啧,姐夫这朝服穿在身上真精神。” “你不要笑姐夫。”朱高炽道:“姐夫平日照镜子的。” 张安世觉得自家姐夫真的太实在了,倒是笑着道:“人的精神气,不是靠镜子照出来的,姐夫今日入宫去做什么?” 朱高炽瞥了张安世一眼:“今日父皇召百官至崇文殿经筵,本宫要过去旁听。” 所谓经筵,其实就是为皇帝听讲书史的地方,一般的讲官都是博学多才的翰林充任。 对于明朝皇帝而言,无论你喜不喜欢听,却还是要去一趟的。 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对此也很重视。他当然自有自己的一套世界观,根本不指望那些个翰林讲官们能说出些什么来。 可是太祖高皇帝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可以不在乎,但是一定要做出表率,这样后世子孙们才肯乖乖地来听一听这些经史之学。 学一学经史还是有些好处的,至少可以以史为鉴。 朱棣是太祖高皇帝最孝顺的儿子,这样的大孝子,当然要遵从祖宗之法,所以他对此也很看重。 只要太祖高皇帝不费他钱,什么都好说。 此时,倒是朱高炽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近来,可见那杨士奇吗?本宫听闻他生病了。” 张安世诧异道:“难怪这些日子,他都没来找我,原来竟是病了,我本还埋怨他没良心呢,哎……哎……我下一次应该去看看他。” 朱高炽颔首:“此人……倒是很有学问,是别具一格的人才,你多和他亲近没有坏处。” 张安世乖巧地道:“知道了。” 朱高炽却又皱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安世道:“姐夫又在想什么?” 朱高炽苦笑道:“清早的时候,解师傅给本宫送来了一封书信。” 张安世不由得打起了精神:“解学士这个人……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啊。” 朱高炽笑了笑道:“不要背后言人是非,这不是君子所为。” 张安世嘀咕道:“我又不是君子。” 朱高炽继续道:“解师傅说,今日突开经筵,是因为昨天本宫那皇弟去见了一趟父皇,父皇龙颜大悦,所以特意开了这一场经筵。” 张安世又警觉起来,禁不住道:“汉王殿下又谋划着什么?” 朱高炽幽幽地道:“本宫也不知,哎,这兄弟……” 朱高炽摇摇头,其实自己的兄弟什么德行,朱高炽是比谁都清楚的。他私下里还劝过朱高煦,当然,朱高煦才不理他。 张安世道:“早知汉王去,我也该去了。” “你?”朱高炽打量张安世:“你若要去,跟着本宫便是,父皇也喜爱你,不会加罪的。” 张安世有些犹豫,皱眉道:“就是这经筵太无聊了。” 朱高炽道:“学习知识,怎么能算是无聊呢?你呀你,就是平日里少有人管教你,你越这样说,本宫还非教你去不可,不然本宫和你阿姐都不饶你。” 张氏在侧,听罢,也打起精神,就立马道:“对,该他去,他在哪里都不放心,若在崇文殿里听人经筵,臣妾又可安心一日。” 张安世:“……” 另一边,有人抱了朱瞻基进来。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不大高兴的样子。 一看到朱瞻基,张安世便道:“你也要去经筵?” 朱瞻基一听到也字,居然眼前一亮:“阿舅也去,太好啦,这样就不会犯困啦。” 张安世:“……” 朱瞻基年纪虽小,可但凡有能让他长知识的事,朱棣是不会忘记他的。与其说让太子去听经筵,倒不如说朱棣是希望朱瞻基去。 张安世只好乖乖地牵着朱瞻基的手,两个人在朱高炽的后头,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张安世低声道:“一般情况,你若是犯困,若是打了瞌睡,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朱瞻基道:“皇爷爷见了,会拍醒我,然后哈哈笑说这才是他的孙子。然后……然后抓着父亲骂一通。” 张安世:“……” 朱瞻基压低声音道:“阿舅,我晓得崇文殿有一处地方,最好躲着了,待会儿我指给你。” 张安世瞪大了眼睛,怒道:“这是什么话,男儿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瞻基,这些日子,阿舅没有教诲你,你就变了,已经没有阿舅这样的气概了。” 此时,朱高炽回头:“你们在嘀咕什么?” 两个人便立即噤声,乖乖安静地跟着往前走。 出了东宫,随即朱高炽领着朱瞻基上了乘辇。 张安世却无奈骑马,一路往午门去。 …………………… 朱棣也起了个大早,他今日格外的高兴,天还未亮,就已兴冲冲地看外头的天色了。 朱棣是个粗汉子,却不可否认又有细心的一面。 他赶去侧殿里更衣,免得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徐皇后。 亦失哈见陛下高兴,自然也跟着赔笑。 朱棣道:“朕万万没想到,先生隐居多年,当初朕进南京城的时候,多次请他,他也不肯出来,朱高煦这个小子居然能将他请动,朕倒是小看了他这个汉王。” 亦失哈便笑着道:“陛下尊师重教,奴婢……”. 朱棣瞪他一眼道:“入你娘,少和朕说这些话。” “是,是,奴婢该死。”亦失哈道。 朱棣又道:“可惜啊,先生太老了,如若不然,朕要请先生教授瞻基这个小子。” 朱棣一脸遗憾的样子。 接着,他又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是卯时呢。”亦失哈道:“只怕没这么快。” 朱棣便不禁惋惜地道:“怎么今日过得这样的慢?哎,十数年不曾见先生,却不知先生如何了,听说他身子不好。” 朱棣越说越兴奋,此时似乎回忆起了许多事,当初也是在宫中,只是那时候的朱棣,年纪却还小,与众兄弟们一起,在这宫中读书。 那时候…… 朱棣想到了许多人,以至于这冷酷的外壳上,突然也多了几分柔情。 “兄友弟恭,那时候真是兄友弟恭啊,兄长朱标……最是仁爱,什么都让着我们这些弟弟……他……他就像父皇一样,会教训我们,会分我们吃食……哎……” 不自觉间,朱棣眼眶有些红。 世事难料。 谁曾想到,当初那和睦的景象,不过是泡影,而如今,天翻地覆。 朱棣的唇边不自觉间勾起一丝苦笑,待梳了头,对亦失哈道:“去取……” 突然…… 朱棣的耳朵一颤。 神情猛地紧张起来。 突的一下,朱棣身子似猎豹一般冲出了殿,口里大呼身边的宦官:“举灯!” 宦官们吓了一跳,忙高高举起灯笼。 此时真是清晨拂晓时分,其实已经可见一些微光了。 再加上灯笼照耀,朱棣猛抬头,便见殿上匍匐着一个人影。 朱棣大怒:“是哪里来的贼人,来人…来人……” 殿上屋脊上的人带着惊慌道:“皇兄,是我……是我……” 朱棣一听,既是遍体生寒,又是勃然大怒,他口里大骂:“朱?,你这个畜生,你疯啦,天哪……天哪……” 朱棣彻底抓狂,他脸色发黑,在下头张牙舞爪地破口大骂:“入你……你这小畜生,你真疯啦,这是朕的寝殿,是朕的寝殿,你也敢在这时候来?宫里的规矩呢……宫里没有规矩了吗?啊?啊?来,来人……今日朕要亲自手刃了这个小畜生不可,取弓箭,取朕的弓箭来。” 宦官们哪里敢去取,纷纷拜下,吓得面如土色。 朱?在上头,抱着屋脊,吓得瑟瑟发抖。 朱棣继续大骂:“你下来,给朕下来!” 朱?哭丧着脸道:“我……我不敢下来。” 朱棣骂道:“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你这是窥测帝私,是灭族之罪!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朕,你想干什么?” 朱?抖着身子,道:“我……我……我不许你做王夫人,我要成全宝哥哥和林妹妹。” 朱棣听不懂,依旧满脸的怒气。 “他已经疯了。”朱棣对赶来的禁卫破口大骂:“怎么会让他上这儿来的?他不在他殿中呆着,是如何能潜入这里的?该死,该死,快架梯子,架梯子,将这小畜生给朕拿下来,他疯啦。” 朱?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不必,我自己跳起来。” 不等朱棣反应。 便见朱?滑到了屋檐边上,人吊在半空,而后松手,直接落地。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也不知擦伤了没有,却一下子到了朱棣的面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皇兄,我错啦。” 朱棣气得胸膛剧烈起伏,面如猪肝一般,指着朱?道:“好哇,好,好的很!今日朕不治你,以后就没王法了。你……窥测朕的隐私,到底是有什么居心!” 朱?道:“我不许皇兄坏了张安世和徐静怡的婚事。” 朱棣:“……” 朱?道:“我很不高兴,思来想去,睡不着,便想晓得,皇兄打算用什么法子破坏他们。” 朱棣:“……” “陛下……”这时,一行宫人拥簇着徐皇后过来。 徐皇后在寝殿那边,也听到了动静,匆忙而来。 朱棣一见到徐皇后,此时怒气难消:“你看看,这就是朕的好兄弟,你瞧瞧他,哪里有半分王气,亏得朕还将他养在宫里。” 徐皇后则是微笑着道:“伊王殿下性子就是如此,他心性率真……再者说了……” 徐皇后顿了顿,接着道:“伊王自小就缺少管教,他出生不久,太祖高皇帝便驾崩了,没有严父教导,等到那建文登基,他虽在京城,却每日见建文对他的叔叔们喊打喊杀,每日战战兢兢地活着,诺大的京城里,大家都视他这个叔王是累赘,深怕沾上他,惹来祸端。” “如今陛下养着他在宫中,也是因为长兄如父,希望好好管教的意思,既然晓得他顽劣,该管是要管的,可自家兄弟,却怎么能成日喊打喊杀呢?” 这番话真的把朱棣说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朱棣嘟囔着,还想骂几句,甚至恨不得一脚上去踹飞这个小子。 可最后还是摇摇头,瞪朱?一眼:“等朕回来再收拾你,你等着瞧吧。” 说罢,气咻咻地拂袖而去。 朱?见朱棣走远,才低声咕哝道:“我奉劝你也不要惹我不高兴……” “朱?。”徐皇后道。 “来了。”朱?爬起来,兴冲冲地跟着徐皇后。 徐皇后给宦官们一个眼色。 宦官们退远。 徐皇后道:“打探出了什么没有?” 朱?耷拉着脑袋:“没有。” 徐皇后道:“再探。” “噢。” “以后不许爬墙,不许上屋顶去,也不许坏了宫里的规矩。” 朱?道:“知道了。” “伤着了没有?” “不碍事,都是小伤。” “叫太医看看伤去。” “是。“ 朱?一溜烟地跑了。 ……………… 一顶软轿,清早便在汉王朱高煦的押送之下,抵达了一处宅邸。 紧接着,一个老人被搀扶了出来,这老人穿着布衣,头上戴着斗笠,朱高煦忙下马,要给这老人行礼。 老人摆摆手,他形如枯槁,神色好像十分疲惫,尤其是眼睛周围,漆黑得有些吓人。 这样年龄的人,精神如此疲惫,倒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似的,让朱高煦有些担心。 不过他还是喜滋滋地请这老人上轿。 紧接着,押着轿子到了午门,老人依旧逮着斗笠,与朱高煦步行入宫。 朱高煦搀扶他,而老人只拄着拐杖,微微颤颤。 “先生您气色不好。” 老人叹道:“哎,活不了几日啦,活不了几日啦,就是因为活不了,才想再见见燕王……” “父皇已经不是燕王了,是我大明皇帝了。” 老人颔首:“他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没想到,还真做了皇帝了,难怪当初他小时候,老夫打他的时候,他吭也不吭一声,看来,这便是所谓的帝王之相。” 朱高煦:“……” “先生昨夜没有睡觉吗?” “不瞒你,二十三个时辰没睡了。”老人回答。 朱高煦:“……”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朝野震动 此时的朱高煦,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即使强壮如朱高煦,想到若是自身二十三个时辰没睡觉,只怕这个时候也要歇菜了。 可眼前这老人,年过七旬,居然二十三个时辰没睡。 难怪他形如枯槁,看似一个活死人的样子。 可现在,这老人依旧蹒跚而行。 走着走着,他缓缓抬头,看着紫禁城,似带着感慨道:“数十年前,老夫就是从这儿入宫的,哎……那时候啊……” 他笑了笑,像是想起了很多久远的回忆,可随即又陷入了无尽的苦恼之中。 朱高煦看了看老人的神色,道:“老先生有什么心事?” 老人一脸落寞的样子道:“老夫的事,你不懂。” 朱高煦:“……” 老人倒是这时道:“陛下他的身子如何?” “父皇龙体尚安。” 老人点头,轻声道:“确实,当初就属他身子最强壮了。” 等二人抵达崇文殿的时候,这崇文殿里,已经有许多人翘首以盼了。 朱棣焦灼等待,偏偏此时,身为天子,又不好多问,眼看着这时辰已经过去不少,此时也只能干等。 朱高炽则是欠身坐在一侧,看着殿门的方向,大气不敢出。 朱瞻基也有一个小椅子,就坐在朱高炽之下。 其余百官,屏息等待。 当然,大家都没想到张安世会来,此等经筵的场合,太子竟带张安世来,不免让人心里不痛快。 尤其是解缙,他眼睛总是很轻描淡写地从张安世的身上扫过去。 他心里忍不住若有所思,太子殿下……这是将他的妻弟……当做朝廷大臣来看待了吗? 这张安世投机取巧,靠着走八股的捷径,自诩自己学富五车,难道太子殿下也信了? 解缙自诩自己是太子的第一死党,可如今,他明显感受到了冷落。 不过他依旧气定神闲的样子,眼睛却是下意识地看向胡俨。 其实胡俨的神态很不好,像是很疲惫的样子。 解缙心里不禁生出鄙夷之心,张安世区区一个外戚,能有什么本事,莫非张安世背后就是这胡俨?许多事都是胡俨在背后计划的? 若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胡俨所图不小啊! 而像胡俨这样的人,一但有所图谋,那么这个人他所想要的东西,可能就是解缙现在所拥有的了。 另一边,朱棣对于张安世的到来确实有些奇怪。 他心里也有些不喜,但是他的不喜跟这里的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哼,这家伙不争分夺秒的去挣银子,跑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不管这里所有人是个什么心思,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宦官的声音终于传了进来:“汉王殿下到。” 此言一出,朱棣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直接快步下殿。 随即,便见朱高煦陪着那老人缓步进来。 朱棣一见那老人,立即红光满面,眼眸也下意识地张了张,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先生别来无恙。” 老人含笑,行礼道:“见过……” 朱棣早有准备,跨前一步,一把将老人搀住:“先生,不可,不可。” 殿中群臣,统统朝这老人看去,不少人行注目礼。 要知道,眼前这老人,可不是一般人,便是百官对他也是叹服不已。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和宋濂一起教授皇子们读书的大儒李希颜。 李希颜在后世可能不出名,这是因为……他在教授皇子之前,就一直隐居不出。 直到朱元璋听闻了他的文名之后,亲自请他出山,让他来教皇子们读书。 李希颜在教授了皇子们读书后,朱元璋要赐他官职,让他做朝廷大臣,他却是不肯,依旧隐居去了。 这数十年来,也只读书,不问世事。 像这样在洪武早年就已才名而名动天下的人,可以说是此时朝中所有大臣的前辈。 更何况,他这帝师的身份,自然足以让人尊崇了。 当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性情。 他不但淡泊名利,而且教授皇子是真的教。 和他同时教授皇子的宋濂,总是对皇子们很关爱。 而李希颜不一样,抓着不听话的,他就打。 这李希颜向皇子们讲授尧舜禹商汤,行大仁、仗大义的道理与事迹,这些皇子,难免有不听教导、顽皮的时候。 李希颜执教严厉,虽然是皇子,有不服教育或不认真学习的,他照样用笔管打他们的脑门。 打得多了,脑门上便留下了痕迹。有一次,朱元璋抚摸着自己儿子被打的伤痕,勃然大怒。 马皇后知道原因,就大声的反问说:“哪里有用尧、舜的标准来教训你儿子,反使你发脾气的?” 上一刻还在恼怒的朱元璋,听了这话后,立刻就止了气语,平静了下来。自此之后,对李希颜就更加的尊敬了。 其他的皇子也因为经常挨打,所以喜欢宋濂而不喜欢李希颜。 可唯独朱棣,最喜欢的却是李希颜!因为对朱棣而言,这等肯真打自己的老师,才是真正无私之人。 李希颜也确实如此,朱棣这些人就藩后,他便辞去了官职,隐居着读书去了。 读书人和读书人还是不同的。 若是那些伪善的读书人,朱棣是恨得牙痒痒。 可对李希颜,他没有厌恶,只有说不出的敬佩和尊敬。 朱棣这时当着李希颜的面,捋起了自己的长袖,露出了一截胳膊,口里道:“先生,你看,先生当初打朕的伤痕还在呢。” 李希颜听罢,笑了:“哈哈哈哈……臣早已忘了,不想陛下竟还记忆犹新。” 朱棣很是诚恳地道:“当初若不是先生责打,必没有今日之朕。” 李希颜却道:“我所教授的皇子有十数人,可最有出息的便是陛下,可见不是臣教的好。” 朱棣搀着李希颜道:“先生太谦虚了。” 张安世站在那,直直地看着,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朱棣居然也开始文绉绉,而且一副温良恭谦的样子。 其他百官,个个朝李希颜微微欠身。 朱高炽扯了扯一旁的朱瞻基,低声道:“你应该有一个这样的师傅。” 朱瞻基小脸一皱,顿时就打了个寒颤。 朱棣不肯上殿去坐,却只让宦官搬来了两个椅子,让李希颜坐在殿中,自己也坐在一旁,先和李希颜拉起了家常:“先生近来可好?” “每日读书,时间如白驹过隙,三十年也不过一场梦而已,已分不清好坏了。”李希颜随和地回答着。 朱棣听罢,感慨地颔首道:“是啊,已是物是人非了。不过……先生的身子似是不大好,先生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啊。” 李希颜眼中掠过一丝痛苦,苦笑道:“原本臣料定自己必还有三五年寿数,不过近来发生了大变故,如今……说来惭愧……臣可能活不过今年入冬了。” 朱棣听罢,大惊失色,他仔细端详着李希颜的脸色,确实有一种行将油尽灯枯的感觉。 朱棣便关切地道:“这……这……朕命太医,不,命张……” 李希颜微笑摇头,道:“陛下就不必操心这些啦,臣所得的,乃是心疾……非金石之术可以医治。” “此番汉王来请老夫,老夫本不愿理外间俗事,只是想到自己行将就木,不禁思来已数十年不曾见陛下了,这才来见。今日能见陛下有此龙马精神,便也知足了。” 朱棣一时无言,心头不自觉地溢出一丝心酸。 只有汉王朱高煦,心里已是心花怒放,长脸的时候来了…… 他连忙对朱棣道:“父皇,李先生这样的大贤,儿臣是费尽苦心才寻回来的……” 朱棣没心思听朱高煦的话,只是下意识的点头,随口道:“有劳你了,不想你也有识人之明。” 朱高煦心里狂喜,连忙道:“儿臣自幼聆听父皇教诲,岂会到了今日,还不晓得长进。” 他心里舒坦了,感觉自己双脚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今日也算是立了一桩大功了,以后父皇对他必定刮目相看。 朱棣不关心汉王的心思,却担心地看向李希颜,道:“先生……口里所说的心疾是什么,能否告知吗?何况,先生这样的大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有什么事,能让先生如此呢?” 此言一出。 百官之中的胡俨,已开始身子默默地往同僚的身体后头缩了。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咋了。 自己好像干什么都会得罪人,就算自己什么都没干,也总能招来无妄之灾。 百思不得其解啊! “哎……”此时,似乎一下子说到了李希颜的心事,他长长的叹了一声。 其实朱棣不提还好。 李希颜在各种思想斗争之后,其实已经暂时放下了那些让自己癫狂的事了。 可现在朱棣偏要提,李希颜便开始发现自己的心跳加快,气血开始上涌了。 他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声调也不自觉地提了起来:“什么大才,臣老朽之人,哪里有什么才干啊,咳咳……咳咳……” 朱棣大惊:“先生这是何意?” 李希颜这时候,眼眶里湿润了,他摇头,突然开始捶打自己的心口。 一见如此,朱棣和百官就更吃惊了。 这是怎么了? 刚才还好好的! 怎么这转眼之间…… “先生,先生……” 李希颜想张口说话,可说不出,好像情绪又开始崩溃了,继续捶打自己的心口。 朱棣大惊:“御医,御医……” 百官更是窃窃私语。 “先生这是咋了?不会家中出了什么事吧?” “这等高士,有什么事,能将他逼到这样的地步?” “他不会也花了三千五百两……买了那书吧?” “什么,你花了三千五百两?” “你花了多少?” “一千三……” “哈哈……我只花了五百八十两……” 于是,又崩溃了一个。 面对此情此景,人群里的胡俨,脸色惨然。 他又开始面色潮红,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胡俨隐隐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就是上一次…… 早知如此……悔不该啊…… 胡俨默默低着脑袋,像做贼似的。 他没想到,自己堂堂大儒,国子监祭酒,要如过街老鼠一般。 张安世看得美滋滋的,原以为这讲课会很无聊,没想到……居然还有乐子看。 张安世眼睛一瞥。 果然看到坐在那儿的朱瞻基,也是看得津津有味,眼睛一眨也不眨。 “张安世……张安世……” 张安世顿时回神,他正待要上前。 而这个时候,李希颜突然咳嗽,之后才幽幽地道:“不必叫御医,不必啦……咳咳……咳咳……哎……臣……臣……是撞了鬼了啊。” 胡俨:“……” 一听有鬼,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可见这个世上,八卦者还是极多的,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尽是如此。 朱棣脸色大变,绷着脸道:“怎么,先生见了鬼?” 李希颜落下了滚烫的泪来,又似抽风箱一般拼命地呼吸了几下,才勉强让自己崩溃的情绪平静了一些,这才接着道:“敢问陛下,一加一个一,是几?” 朱棣想也不想就道:“一个加一个,自然是二了。” 李希颜痛苦地道:“如果是三呢?” 朱棣不明所以,直接道:“朕还是不明白。” “就说算数,臣学过许多算术,这算术之学,其根本就在于一加一为二,那么倘若一加一乃是三,这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里,李希颜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又道:“这就意味着,臣平生所学,可能都是错的,臣读书万卷,这万卷书,统统无用了。” 是的,这才是李希颜痛苦的缘由。 当学问的根基动摇,那么建立在这根基上头的所有上层建筑,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无根之木,一切都可能推到重来。 这更意味着,博学的李希颜……这辈子隐居在家,苦心研学,所学的知识,统统都被推翻了。 这对于李希颜而言,是何其可怕的事。 若是四十年前,他察觉到这一点,可能会和杨士奇一样,虽然也会瞎琢磨,觉得匪夷所思,但至少他会振奋精神,孜孜不倦地去求证。 若是二十年前,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可能会像胡俨那样,虽然痛苦,会辗转难眠,会如鲠在喉,可毕竟……他终究可以收拾心情,慢慢地去探索。 可现在……他已垂垂老矣,风烛残年,一切都已迟了! 几日之前,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或许还颇为自得,做过帝师,做过许多的学问,不敢说才冠古今,却也颇有成就,这辈子是值了。 可现在的他,只有绝望。 可怕的是……胡俨说的那两句话,若是庸人听来,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反应。 唯独是李希颜这样真正博学多才,而且一辈子都将心思扑在了学问上的人,才一听之下,立即就能察觉出一个可怕的疑问。 而这些疑问,他此生已经找不到答案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呢? 朱棣大抵也明白了李希颜的意思:“那么先生的意思……” 李希颜痛苦地道:“老夫不配做先生,也不配为人师表,普天之下,真正高才者,唯胡俨也。” 此言一出。 顿时满殿哗然了。 胡俨:“……” 解缙立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胡俨。 这胡俨……又在使什么手段? 其他百官,个个脸色怪异。 他们确实认为胡俨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可是……倘若说什么普天之下,真正高才之人只有一个胡俨,这就让很多人不服气了。 于是,众人又窃窃私语起来。 胡俨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剥了壳的鸡蛋,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这几日,他本就身子很不好,可谓是废寝忘食,其实身体状况,比这李希颜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李希颜的一番话,就如同一记闷捶一般,直接让他眼前一黑,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但是,终究有些事是想躲,也躲不成的。 听罢……他好像是上刑场一般,慢吞吞地站了出来。 朱棣侧目,看一眼胡俨。 而李希颜又开始捶胸跌足。 胡俨小心翼翼地道:“李公……学生……学生……” 李希颜一见到胡俨,真的是一股无名业火就要蹦出来。 说实话,没有胡俨这个家伙,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寿终正寝,做一个快乐愚人,有何不可? 结果,他好好的过着剩下的日子……这厮竟跑来…… 眼看着李希颜呼吸越来越急促。 胡俨苦着脸,连忙道:“李公……李公……这……这怪不得我呀。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内心实在无法平静,想到李公高才,所以才冒昧求教……李公,李公……” 说罢,胡俨一下子冲上去,将李希颜抱住。 朱棣勃然大怒:“胡俨,你做了什么?” “臣……臣……”胡俨觉得,自己很难向朱棣解释。 其实胡俨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要崩溃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若不是家里穷,他胡俨宁愿学李希颜,狗才做你的官。 李希颜又慢慢地恢复了点平静,摆摆手道:“不,这不怪你,不能不怪你,只怪老夫自己,老夫想通了,是我才疏学浅,是我没本事啊……” 百官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李希颜这样的当世大儒,若都说自己才疏学浅的话,那么这天底下,谁敢说自己才高? 却在此时,李希颜突然振奋精神:“不成,不成,陛下,臣要好好地活着,臣这辈子,还有一件事没有做,若是就这样死了,臣不甘,不甘心啊……臣要活着……” 这是峰回路转得……朱棣惊得目瞪口呆。 他很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 不过……大致的,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有一个极有学问的人,这个人的学问,远在他的恩师之上,而他这个苦学了一辈子的恩师,因为如此,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群臣们也听出滋味来了,更是骇然。 这天底下,谁敢说能比李希颜还要厉害? 这可是真正的大儒,不是寻常做八股文章的人可以比的。 当初人家名满天下的时候,这朝中百官多数人还在穿开裆裤呢。 此时便是解缙,心里也来了兴趣,心里暗暗想:“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李希颜这时勉强笑了笑,道:“陛下,臣实在惭愧,本该是来此授经,谁料到……” 朱棣眼眶微红,扯着这个当初经常打自己的严师,一脸钦佩地道:“朕能见你,便足慰平生,先生切不可这般说。” 李希颜道:“臣可以问一问……胡俨几句话吗?” 朱棣道:“先生请便。” 李希颜便看向胡俨,胡俨此时已被万众瞩目,他自己只有苦笑连连。 “我问你。”李希颜道:“我来问你,这些话,你是从何处听来?” 胡俨老实道:“是一位翰林,他向我请教,当时我听了,也没有在意,可回到了国子监,突觉得这其中似乎不简单,于是……于是苦思冥想,越是苦想,越觉得……” 他抬头看着李希颜,一脸苦笑。 其实他知道,李希颜一定是了解他的感受的。 这几日,两个人都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 “区区一个翰林,竟有如此的才学!”李希颜大吃一惊,道:“老夫竟还以为,定是某个不世出的儒者,此人必定有惊天的才学,只怕年岁与老夫相当了。” 胡俨笑得更苦了,道:“依我之见,这翰林,可能也只是听来的,因为他同样也是大惑不解的样子,这才来向我求教,只是……只是这也将我难住了,于是我这才……这才……” 李希颜一听,心里腾的一下又是冒出一股无名业火。 这个时候,情绪上头,突然暴怒:“入你娘,他害了你,你便来害我,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你要教我不得好死吗?” 朱棣:“……” 百官:“……” 殿中说不清的尴尬。 朱瞻基眼前一亮,两腿吊着,小小的身子都跟着热血沸腾起来。M.. 张安世心里感慨,原来最厉害的大儒,也是这样的。 看来没错了,我张安世这个大儒,名副其实。 不过……他们说的是啥? 胡俨一脸尴尬。 李希颜这时道:“方才老夫脾气不好,你不要见怪。” “是,是。” 李希颜又道:“那翰林在何处?能否……请来一见?” 胡俨心里松口气,这样太好了,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嘛,终于可以沉冤得雪了啊。 于是胡俨毫不犹豫地道:“是翰林侍讲杨士奇……” 满殿再一次哗然。 连张安世都心动了。 不会吧,不会的吧…… 他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似乎都在寻觅那原先不太受人关注的杨士奇。 朱棣立即大吼:“杨士奇上前来。” 此时,却有人上前道:“禀陛下,杨士奇前日就已告假了。” “告假?”朱棣一脸诧异,皱眉道:“告的什么假?” 这人道:“病假,说是病得很重,所以翰林院准了他的假。” 朱棣愈发的觉得匪夷所思了。 李希颜顿时露出了一脸失望的样子。 倒是这个时候,汉王朱高煦来了精神。 今日他已露了一次脸,现在他当然不放过这第二次的机会了。 “父皇,我看先生所言的这位高人,一定有通天之才,这是朝廷之幸,是社稷之幸啊,也只有父皇这样的圣主在位,天下的贤才才会不断地涌现。” 朱高煦顿了顿,接着道:“不如就让儿臣去寻访这杨士奇,再访出这位大贤来。” 朱棣听罢,倒是动了心。 李希颜是什么人,这已是他最钦佩的人了,若那个人,三言两语,就直接能让先生变成这个样子,那么这个人的学问得多可怕。 朱棣不喜欢的是腐儒。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尊敬那些真正的大儒。 却在此时,有人道:“陛下,臣也愿往。” 朱棣看去,却是解缙。 解缙这个时候,当然不会错过。 寻访大才的功绩,可不能让汉王抢了去,太子不好意思开口,那么就他来出马,如此一来,太子一定感激他。 朱棣看看朱高煦,又看看兴冲冲的解缙。 “陛下,臣也愿同去。” 就在这时,又一道声音冒出来! 正是胡俨! 胡俨道:“臣这些日子,茶不思,饭不想,也快要被折腾疯了,臣……早盼去见一见,希望能够得那人指点迷津。” “臣也愿去。” “臣愿去。” 一道道声音冒出来,这百官之中,不乏对此有浓厚兴趣的人。 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啊,既有为朝廷访贤的美名,还可以顺道去看看此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又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才能。 殿里一下子活络起来,几乎人人跃跃欲试,个个殷殷期盼地看着朱棣。 李希颜此时也道:“臣……臣也希望去。” 朱棣听罢,倒是关切地道:“先生身子欠安……” 李希颜微微摇头道:“臣宁愿死在追求真知的路途上,也不愿在此虚耗年华。” 朱棣叹了口气,他虎目猛地一张,道:“朕去,朕要亲见此人……”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7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顺道求一下月票吧,太惨了,大家看书不支持可怜的作者的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悟道 眼看着自己年少时的老师李希颜这个模样。 朱棣的心情是很不好受的。 毕竟少年时起,他就尊敬眼前这个人。 此后李希颜辞官隐退,一心做学问的性情,也让朱棣深为敬佩。 像那种自诩淡泊名利的人,朱棣见得多了。 可在名利面前,又有几人能坚守? 单说当初建文皇帝身边那些所谓的读书人,还不是千里为官,要嘛只为一个所谓读书人仗义死节的美名。 天底下,能像李希颜这般能经受住如此诱惑的人又有几人? 再者,这世上还有能令李希颜这样天下一等一的大儒都钦佩的五体投地之人,这个人的学问到底是何等的地步啊。 只这般一想,朱棣就非要见此人不可。 至少在朱棣的心目中,李希颜口中所说的这个奇人,可能至少也是类似于朱熹一样的人物。 百官们也极为踊跃,几乎所有人既带着好奇,又带着几分尊崇。 于是乎,朱棣摆驾。 百官们纷纷尾随。 看着所有人都兴冲冲的样子,张安世其实有点懵。 不会吧,不会吧,杨士奇? 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另一边,有人拉扯他,边道:“阿舅,阿舅,走呀,走呀。” 张安世低头一看,却是朱瞻基。 他便立马板起脸来,低声道:“你就晓得看热闹,你该多学一学阿舅,做人要处变不惊。” 朱瞻基兴致勃勃的样子道:“可是他们都去了,我们也去瞧瞧,看看这天下第一大贤是何等样的人。” 张安世带着几分心虚道:“什么天下第一大贤,你咋这样说?” 朱瞻基摇头晃脑地道:“这是当然的,皇爷爷已经很厉害了,那么皇爷爷的恩师自然也很厉害,我听皇爷爷说,太祖高皇帝蔑视读书人,许多人都瞧不起,可能让太祖高皇帝都瞧得起,请去教皇爷们读书的人,一定是太祖高皇帝都钦佩之人,几十年前,这位李先生便已如此厉害了,到了现在,一定更厉害吧。” 朱瞻基顿了顿,继续道:“可连李先生都钦佩得五体投地的人,那么就一定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天底下最厉害的大贤了!阿舅,你说那大贤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已经很老了,他平日吃饭的吗?还是餐风饮露?我想他一定是像李先生这样的高士,你想想看……他这样有本事,却不显山露水,可见一定是隐居不出。呀,这样的人实在教人钦佩。” 张安世听他越说越激动,啰嗦一大堆,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缓了一下,他才道:“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那个人也没这么厉害。” 朱瞻基叉手,瞪张安世一眼,就道:“阿舅平日里只晓得吹嘘自己,贬低别人。” 张安世忍不住冷哼道:“我何时吹嘘过自己,什么时候?天哪,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话?你变了,你已经没有良心了,可怜怀胎十月……啊,不,可怜我阿姐怀胎十月,何等的辛苦,又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你,谁晓得你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实在太伤心了。” 朱瞻基便耷拉着脑袋,毕竟还是个娃娃,被张安世如此一说,便不免脸上浮出几分沮丧。 可看众人已经陆续往外走,朱瞻基只好又拉扯着张安世:“阿舅,我们走吧,走吧。” 这时,大家没理会张安世和朱瞻基,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位大贤人身上。 张安世拗不过朱瞻基,无可奈何下,也只好带着他,尾随着大家,出了殿。 边走,张安世边忍不住道:“你瞧瞧你爹,就是我姐夫,他一听大贤人,蹦跶得比谁都快,连你这亲儿子都不管了,你瞧瞧,世上谁最疼你的。” 朱瞻基道:“父亲礼贤下士,我以后也做他这样的人,阿舅不将贤才放在眼里,是嫉贤妒能。” 张安世想踹他一脚,不过终究没有踹下去,无能狂怒中…… 见张安世不再理他,朱瞻基倒是道:“阿舅,我错了。” “阿舅,以后我要好好的关照你,要赐你很多很多好东西。” 张安世来了精神:“赐我什么?” 朱瞻基努力的想了想,便道:“赐你一百个木马,一百个陶哨,还有一百个泥人。” 张安世感觉自己一头黑线,道:“现在开始,不许和我说话。” 朱瞻基:“……” ………… 朱棣骑马,自大明门出。 太子和皇孙也出行,不过太子出了大明门之后,只能乘辇,朱瞻基自也是得被抱入辇中。 倒是汉王朱高煦,神采奕奕,却也骑着马,跟在朱棣的后头。 自然,李希颜被赐了软轿。 其余人只好步行。 最惨的还是胡俨,胡俨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满脑子还想着事,转而又想到自己似乎犯了小人,似乎处处都被人针对,竟没有一件顺心的事,难免心里凄凉。 张安世落在后头,默默地一路跟着大队人马行至杨士奇的住处。 杨士奇所住的地方,是一个租住的小合院,甚至位置有些偏僻,附近多是三教九流之人。 突然一下子来了皇帝和文武百官,较为仓促,倒是御驾到来之前,有禁卫在前清道。 朱棣率人进去,杨士奇家里,也只有一个老仆,这老仆早就吓得战战兢兢,慌忙地跪下行礼。 朱棣道:“杨士奇可在?” “在,在。” “人在何处?” “在那屋……” 朱棣顺着老仆手指的方向,带太子和朱高煦一起往那屋去。 解缙则搀扶着李希颜尾行。 边走,解缙边低声和李希颜说话:“先生,下官解缙,忝为文渊阁大学士,早闻先生大名……” 解缙毕竟是才子,而且自诩是年轻一代的大儒领袖,如今见到了老前辈,当然要表现出对这位老前辈的敬意。 谁晓得李希颜道:“解缙,没听说过……” 然后,没理解缙了。 解缙有些尴尬,却也无话可说。 几人入内。 便见这小小的厢房里,竟是一片狼藉,以至于到了无处下脚的地步。 这屋里都是散落的书,还有揉成的纸团。 仔细地看,只见杨士奇浑浑噩噩地躺在榻上,虚妄地看着虚空,他一言不发,也不起身朝朱棣行礼。 朱棣努力避开地上散乱的书籍和纸团,走到榻前,才道:“杨士奇,你看看是谁来了?” 杨士奇却是头也没转一下,口里却念叨着:“不对,不对,不该这样解,知行合一,如何知,如何行?” 朱棣皱眉。 一旁的亦失哈急了,连忙道:“杨士奇,不可君前失仪。” 却又听杨士奇道:“心即理,心为何物,理为何物?理若是天道,那么这心也是天道吗?这不通!” 他真的病了。 而且一看,病的不轻! 李希颜一看杨士奇的样子,忍不住老泪纵横:“那该死的胡俨,陛下……臣迟早也要成这样的人。” 朱棣:“……” 胡俨在门外头,他没资格进去,一听到该死的胡俨……心又咯噔一下,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朱棣此时忍不住皱眉道:“朕当初见过杨卿,对他的远见卓识,颇有几分佩服,此人也是个极有慧根之人啊,哪里料到,竟成今日这个样子。” 李希颜只觉得兔死狐悲,因为他已经预感,自己很快和杨士奇不会有什么分别了。 “陛下,陛下……请看……” 却见亦失哈捡了不少揉成一团的纸团,打开,这纸团里,却是各种写了半截的文章。 显然……杨士奇似乎想得到他的答案,可是他失败了。 朱棣的浓眉皱得更深了,叹了口气道:“那人……到底有多大的学问,以至于李先生和杨卿家,还有那胡卿家,都成了这般?” 李希颜只能苦笑:“陛下,此人……若是当真能系统阐述他这番言辞,只怕可以成圣。” 成圣? 朱棣吃惊不已。 继孔子之后,敢被人成之为圣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宋朝出了一个朱熹圣人。 此后,便再没有所谓的圣人了。 当然,朱棣认为这可能只是虚夸之词,可即便如此,这话能从李希颜的口里说出来,却已是让人大为震惊了。 朱棣又看了看杨士奇,皱眉道:“朕会令御医来看,只要杨士奇病好,朕自会亲自召问他。” 朱棣随即目光又看向李希颜:“先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李希颜道:“请陛下放心,臣不从杨士奇口中得到答案,便死也不甘心,臣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 朱高煦趁机在一旁道:“父皇,儿臣一定会想尽办法,为父皇和先生打探此人,我大明若有如此大儒,这正是父皇文治天下的结果啊。” 李希颜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朱高煦。 这也就是朱高煦运气好,不是他的学生,如若不然,这样的家伙,怕是腿也要打断。 朱棣知道这趟算是无功而返,心里不禁有几分失落,当下却也只好摆驾回宫。 百官散去,不少人心里不免也有些遗憾。 自然,这胡俨却被人围住了。 “胡公,你到底说了什么?快说一说。” “是啊,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 这些日子来,胡俨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关注。 此时,他苦着脸道:“可不敢说,可不敢说,倘若诸位也成了李先生和杨士奇呢?” “有什么不敢说的,大家群策群力,难道还解不开吗?” “胡俨!”有人大喝:“你攀附权贵也就罢了,如今到现在……还想藏藏掖掖着什么?” 一听攀附二字,胡俨脸色羞红。 我胡俨是何等样的人,怎么成了那等攀附的小人了呢? 胡俨急了:”好,好,你们要知道,便告诉你们好了,李先生与我所困惑者,只两句话,一句为’心即理‘,另一句‘知行合一’!” 说罢,带着几分恼怒,拂袖便走。 心即理…… 知行合一。 所有人都低头。 因为显然这彻底的颠覆了理学,理学的本质,又被人称之为道学,亦称义理之学。 何谓义理,即所谓理高于一切,也就是存天理,灭人欲的根本。 也就是说,人,尤其是读书人,想要自我实现,就必须消灭掉自己的欲望,一切以义理作为出发点。 它所强调的,乃是天理和人欲的对立。 倒是和佛家所谓的六根清净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理学的根本,其实在于‘克己’二字,即克制自己的欲望。 可心即理三个字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直接和存天理、灭人欲完全背道而驰,既然心即理,那么又为何要克制自己的内心呢? 当下,便有人冷笑道:“邪门歪道之言。” 也有人道:“离经叛道至此,这等叛逆之言,简直污了耳朵。” 也有人不吭声,低头思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在冲刺着他们的内心。 理学发展到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极成熟的理论体系了。 它看上去十分强大,强大到已经形成了一个逻辑闭环。 这种可怕的理论体系,几乎没有弱点的。 唯一的弱点就是。 如此高深的理论体系,你放到现实中,却发现……好像会出错。 当然,绝大多数人会很快忽视这些现实中的问题。 因而,同样两句话,对有人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可对有些人,却产生了一种无以伦比的心理排斥。 胡俨再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留下几个人,在此下意识的破口大骂。 也有寥寥几人,紧锁着眉头,转身便走。 一日之内。 整个南京城已是炸开了锅。 心即理,知行合一。 朝野内外,但凡是文臣,或者是读书人,几乎人人都在议论着此事。 叫骂声不少。 因为在不少读书人看来,此等离经叛道之言,居然引发了李希颜这样的大儒,胡俨这样的国子监祭酒,还有杨士奇这样的翰林如此震动。 这让不少读书人滋生出危机感,这无疑是对他们一辈子所学的否定。 而另一方面,却不少人开始探究起来。 因而……所有人都在争论,而且争论得极为热烈,甚至已到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地步。 新晋的几个贡生,在客栈中饮酒。 这几个都是同乡且同年好友,平日里相交莫逆。 为首的一个,正是曾棨,其余周述,周孟简还有杨相,都是江西人。 此时几人已经高中,不久之后也即将踏入仕途,他们都有美妙的前程,因而他们的心情都不错。 让客栈的伙计,给他们这几个文曲星热了一壶黄酒,大家拿着酒盅对饮,虽没有美味佳肴下酒,却也让人心情愉悦。 曾棨先道:“诸君可听了今日的事吗?” 周述笑道:“如何没有听,哎,真是世风日下,如今竟有如此多妖言惑众者,连李希颜、胡俨这样的人,竟也不能免俗。” “听说还疯了一个。”周孟奇亦笑着打趣。 曾棨却是不吭声。 杨相则道:“却也未必。” 于是三人都看向他。 杨相道:“心即理,此一言,对我而言,像是……突然是有人给了我一把钥匙,可钥匙打开了门之后是什么,我没想明白,却是觉得……像是……像是……” 曾棨意味深长地看了杨相一言:“像是什么?” 周述大怒,道:“杨贤弟,你也入魔了吗?这根本就是胡话,简直就是可笑。” 杨相苦笑:“什么叫胡话,此言足以令人深思,能说出此言之人,必定会天下一等一的高士,真是令人向往,若是能追随此人,穷究这根本之理……” 周孟奇皱眉道:“杨相……” 他已经不客气了,直呼其名:“你莫忘了,你从前读的什么书。” “四书五经。” “你学的是程朱理学!” 杨相道:”程朱之前,难道就没有儒学吗?程朱之后,难道儒学只有程朱吗?“ 这一番话,直接让周述和周孟奇二人破防。 可他们最看不惯的,就是此等妖言惑众之言,于是,周述站起来,冷笑道:“好好好,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结交了你这样的朋友,这酒,今儿是没法喝了,我有事,告辞。” 周孟奇也站起来道:“子非吾友也,割袍断义吧!” 二人气咻咻,大气凛然的样子。 曾棨一直轻皱眉头,想说点什么。 杨相却已起身:“还是我走吧,免得搅了二位兄台的雅兴。” 说罢,转身即走。 ………… 张安世觉得世道变了。 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他身边蔓延。 这种不安,是物理意义的。 他去茶肆喝茶,带着京城三凶。 隔壁桌上,几个读书人本是高兴地喝着茶水。 其中一人突然道:“我若知道此人是谁,我必杀他。” 张安世打了个寒颤。 另一人道:“此人所提倡的,莫不是灭义理而倡人欲?邓兄,我若知道此人,也与你同去,非杀此贼不可。” 张安世连忙和朱勇坐近了一些。 另一边,隔壁座的两个读书人却站了起来,怒道:“尔等不过是鹦鹉学舌之辈,哪里懂什么学问?那位大贤正是因为天下腐儒多,这才有此令人发聩之言!这样的大贤人,我若是遇到,便是死也无憾了。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便做他门下走狗,也甘之如饴。” 此前要杀人的读书人勃然大怒,站起来便骂:“竖子!” 此后那要做门下走狗之人冷笑:“文贼!” 于是,有人抄起桌上的茶盏便开始砸人。 又有人搬起了椅子还击。 一时之间,椅子、灯架、茶盅、碟子乱飞。 张安世脖子一缩,浑身抖了一下,便立即道:“走走走,快跑。” 丘松毫无惧色,只面无表情地道:“我炸死他们。” 朱勇和张軏二人,眼疾手快地拖了丘松便跑。 只有那茶肆的店小二带着哭腔:“你们不要再打啦……啊呀……我的眼睛!” ………… 这种事,几乎已经成了京城的常态了。 张安世已经无法理喻这些人,为啥火气这么大。 当然,也少不得听到有人议论:“不知那位大贤人是谁,真盼见一见,若能得他一分半点的指教,此生无憾。”之类的话。 张安世有一种过街老鼠的感觉,他偷偷地去瞧了杨士奇。 见着杨士奇的时候,却见杨士奇比上回所见更憔悴了,一脸呆滞的样子,口里含含糊糊地道着:“理若是天道,那么心也即天道,可千千万万人之心,莫不也是天道吗?那么天道,岂不有千千万万种?若如此,义理何存?” 张安世无语地看着杨士奇,他没想到杨士奇中毒如此之深,前些日子还只是失魂落魄,但精神还是正常的,怎么现在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杨侍讲,杨侍讲,我给你带了一只烤鸭来,你吃不吃?” 杨士奇依旧在低头思索:“不对,不对,陆象山也有此等的言论,可不对,他认为心即是万物的本源,他的言论,与心即理差不多,可知行合一呢?这如何解释知行合一?” 张安世道:“你不吃,我就吃啦。” 杨士奇抱着头,叹口气:“那么什么是知行合一,不对,这与陆象山的言论完全不同……” 张安世当他的面,撕下一个鸭腿,吧唧吧唧的吃。 可惜连鸭腿骨头都要啃干净了,杨士奇还是不闻不问。 这下糟了,这病确实不轻啊,连吃喝都不在乎了。 杨士奇道:“心若是理,万千人心即万千个理,这说不通……” 张安世看他这个样子,终究急了,道:“若是世间只有一种心呢,万千人的心是为同心?” 杨士奇这一回倒把张安世的话听进去了,只见身躯一震,便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同心?同心……同心……什么是同心?” 张安世其实也所知不多,只好磕磕巴巴地道:“所谓的同心,其实就是人人都有的东西,与生俱来的,它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人人都有这等善念,是为同心。” 杨士奇突然眼睛一亮:“对对对,若心是如此,那么就说的通了,心即理,所谓的理,终究还是逃不过义理,即忠孝信也。可是……可是……知行合一何解?” 张安世便又道:“既然你本心里已有了义理,千千万万的人都是有此同心,那么……人为什么还要去追求所谓的义理?义理你已有了啊,何须去存天理,而灭人欲?所以,我想,当你既心中油然而有了义理,所以就不能学从前那些腐儒那样,去格物穷理,一个人,已经有了义理,为什么还要每天去追求所谓的大道理呢?” 杨士奇惊叹道:“对对对,然后呢,然后呢?” 张安世只好挠头道:“我其实也不甚懂。” 啪嗒一下,杨士奇跪下了,扯着张安世的袖摆道:“请……请说下去。” 张安世来这世上,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哪怕是朱棣那吊毛……不,哪怕当着陛下的面,他也敢称他一句老兄。 唯独怕的就是这等魔怔的人,我靠,说不定人家真的能拎出一把菜刀来。 张安世只好又磕磕巴巴地道:“然后很简单呀,你心里有了义理,就不要浪费时间去追求所谓的义理,而是应该把人人同有的义理之心发散于外,付诸实践。” 杨士奇浑身颤栗:“懂了,懂了,原来……原来我已经有了天理,那么为什么还要孜孜不倦的去格物致知呢?既然无需格物致知,无需再去追求义理,那么……诚如圣人所言,君子讷于言、敏于行那般,我该去实践心中的义理,是匡扶天下也好,是齐家治国也罢,哪怕只是给街上的乞丐施舍一口吃食,见了井口即将坠井的孩子去将他抱起,这些……便都是知行合一?” 张安世道:“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 “天哪,我明白啦,我终于明白啦。”杨士奇手舞起来,依旧还跪在张安世的脚下,张安世想跑开,他一下子又将张安世的腿抱住:“先生大才,受我一拜。” 张安世连忙道:“别,别,我也是听人说的。” 杨士奇便立马追问:“先生听谁说的?” 张安世:“……” “先生还有什么可赐教的吗?” “我想……我没……” “请先生教我……” 看着他纠结的样子,张安世又只好道:“致良知……算不算?” “致良知何解?” ”我忘了一些,我得慢慢地想,啊……杨侍讲,你不要这样,我要被你榨干了。“ 杨士奇起身,此时,那双原本略带浑浊的眼睛,整个明亮了许多,甚至精神百倍地道:“朝闻道,夕死可也,夕死可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已明白许多了。” 说罢,他精神抖擞起来,居然到地上捡起了砚台和毛笔,随便寻了一张白纸,便兴冲冲的开始提笔狂书。 张安世用同情地眼神看着他。 所以说人真的不能太聪明,人一聪明,就容易想太多,这想的多了,就…… 哎…… 张安世庆幸自己虽然两世为人,但是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平凡是福! “烤鸭你还吃不吃了?” 杨士奇此时是忘乎所以,显然只顾着奋笔疾书。 短短两炷香的时间,竟是下笔千言,写罢,他低头,看着这文章,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对,对……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张安世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看,不由得咋舌。 这家伙……真写了一篇文章。 而且是一篇……阐述了心学的文章,将这知行合一和新即理,系统地阐述了一遍。 里头的核心思想,和他方才所吐露得差不多,不过……他的发挥更强,写得很生动。 不愧是杨士奇,这举一反三的能力,这是何等的智商,和多高的学问! 张安世收回了视线,看着他消瘦了一些的脸,依旧关切地道:“吃不吃鸭。” 杨士奇搁下了笔,可随即,却又陷入了深思。 “致良知,致良知又是什么呢?先生……先生……” 张安世再不管其他了,连忙一溜烟,趁着杨士奇没有扯住他袖子之前,赶紧地跑了。 杨士奇的眼里,又开始陷入了茫然,望着房梁:“致良知,致良知……” ………… 杨士奇病了,病得很重。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几乎是整个风暴的核心。 所以来探望他的翰林以及读书人很多。 张安世前脚刚走没多久,就又有人来探望了。 这人看着杨士奇呆滞的样子很担心。 因为,此人也被知行合一和心即理震撼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以后可能也是杨士奇这个样子。 “哎……杨公啊杨公,难道那人……只和你传授了只言片语吗?哎……咦……” 此人转头之间,却看到了桌上的那篇文章。 紧接着,这人呆住了。 他疯狂地俯瞰着,而后忘乎所以。 “心者,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圣人无二教,而学者无二学……” 这人心中开始狂跳起来,随即也开始大汗淋漓,他眼珠子已经挪不动了。 “我……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好像………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天哪……厉害,太厉害了,那位大贤……那位大贤……” 此人身躯禁不住的在颤抖,眼中噙着落泪:“杨公啊,原来你已得了那位大贤的传授,你为何不早说啊……哎呀……害我苦思数日,如今……才有豁然开朗之感。” 杨士奇还在低着头,口里喃喃念着:“致良知,致良知……” 这人不由苦笑摇头,却二话不说,抄起了袖子,取了笔墨,开始对着这文章抄录:“我先受教了,杨公……我可和你打过招呼了啊,我也是那大贤的弟子,你专美于前,我受教于后。” 文章一抄录,见杨士奇还在苦思冥想,这人的心里还有一些遗憾,因为……这文章解开了无数的疑惑,可同时,又有无数新的疑惑出现在他的心里。 半日之后…… 这篇文章便开始传开。 若说此前的争议,还只是许多人内心受到了冲击,紧接着,又与卫道士们产生了巨大的矛盾。 那么现在……一个理论体系,开始隐隐出现了。 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第一百一十九章 真相水落石出 几乎街头巷尾,到处都在抄录这篇文章。 甚至还有人给此文添加了一个名字:“论知行合一” 此时,在茅庐里。 一人匆匆地抵达了茅庐外头。 “先生。” “滚!”里头的人毫不犹豫道。 外头的人只好苦笑着道:“先生,学生是胡俨。” “就知道你是胡俨,才让你滚!”声音里满满的嫌弃。 胡俨急了:“这里有一篇文章,特来向先生讨教。” 茅庐里的人只气咻咻地道:“滚滚滚!入你娘!” 胡俨:“……” 胡俨叹了口气,刚要走。 茅庐里的人却是又道:“进来吧。” 胡俨这才去而复返,手里捏着一篇文章,径直进去。 走进去,只见李希颜神色憔悴,疲惫不堪地坐在这里。 他怒视着胡俨,像是胡俨和他有杀父之仇一般。 “你还来做什么?” 胡俨也不多废话,直接就道:“此文,先生你先看看。” 李希颜随手便拿起了文章,一看论知行合一,顿时就大惊失色,随即,他开始细细地看起来。 片刻之后,他身躯颤抖,口里喃喃道:“好,好,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天哪……天哪,难怪老夫没有想到……义理原来竟就在你我心中,可怜我们竟还上下求索,却不知,这世间的大道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错了,错了,老夫终于知道老夫错在哪里了,存天理,灭人欲……人欲也是心的一种,也是心啊……压抑住了人欲,岂不是连心也灭了?人没了心,那与禽兽又有什么分别?” “妙哉,妙哉……” “嘎嘎嘎嘎嘎嘎……”李希颜大笑,随即又发出了狂笑,只是他过于激动,以至于连笑声都畸形了,像一只公鸭一般,发出古怪的声音。 爱不释手地连续看了几遍,他放下了文章,这才抬头凝视着胡俨。 胡俨被这瘆人的目光,看得心里一沉。 “终于……解开了许多的迷惑,哎,你这文章,送的及时啊!如此雄文,真如久旱逢甘雨,老夫原本短了三年的命,现如今……又长回去了一截,看来能多活一年了。只是……” 李希颜皱眉起来:“只是此文,是何人所作?” 胡俨老实道:“是有人……在那杨士奇的寝室里发现的,立即抄录了出来。” 李希颜震惊道:“这样说来,定是那位大贤人所传授?该死,我叹我不是杨士奇,竟不能受那位大贤的指教。” 说罢,李希颜又开始捶胸跌足。 胡俨道:“探望杨士奇的时候,杨士奇口里一直在念什么‘致良知’,‘致良知’……” “致良知?”李希颜身躯一震,顿时又瞪大了眼睛:“天哪,天哪……我且想一想,我且想一想……老夫现在算是对此,有所开窍了……致良知……” 胡俨死死地盯着李希颜,说实话,他起初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此后得了这篇文章之后,好像瞬间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门,而那一扇门之后,却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那个广阔的世界,让胡俨神往不已,仿佛这世间,再没有比待在那里更令人憧憬了。 这一下子,让胡俨感觉自己获得了某种意义的新生。 只是……这个世界……似乎只有梁柱,只有一个骨架子,只窥测这骨架子,已让胡俨拜服不已了。 以至于他满脑子想着的是,这骨架子之外,必还有数不清雕梁画栋,令人神往的东西。 “你坐下。”李希颜对胡俨道。 胡俨便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 李希颜这才又道:“这致良知,何解?” “学生确实有些看法,主要还是受了这‘论知行合一’的点悟。”胡俨想了想道:“这良知的出处在于孟子,曰: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李希颜颔首点头:“不错。” 胡俨便又接着道:“只是孟子所言的良知,和这知行合一中的致良知,有何不同呢?” 李希颜沉吟道:“良知为虚,实践为实在,虚虚实实,即为知行合一。” 胡俨颔首:“不错,这也是这论知行合一的本意。” 李希颜便道:“所以老夫在想,这致良知的本意,是否是心中有了良知,我辈读书人,该用实践去达成良知所要达成的目的。因而,虚为实,实为虚,虚虚实实,相互砥砺,用实践去坚固我们的良知,而用良知,去指导实践的达成?” 李希颜不愧是大儒。 若说一开始,他还被那知行合一和心即理所迷惑的话,现在有了那一篇论知行合一的雄文,立即开始丰富这一套理论体系了。 胡俨听罢,便大喜道:“不错,不错,可能就是如此!” “致,予以也,达到也。这致良知,可能没有这么复杂,无非是让我用行动,去达到或者予以心中良知所要实现的方向。就如我有实现天下太平之心,那么尽力去匡扶天下,便是致良知。” 李希颜哈哈大笑:“对,应该就是如此,若思啊,你不愧国子监祭酒之名。” 这时候,胡俨不再是被入娘的对象了,李希颜对他态度是直接一百八十度转弯,不仅亲切地呼唤了胡俨的字,而且还多了几分赞许。 “这致良知三字,真是振聋发聩,依我看来,这才是读书人该读的学问。”没再被嫌弃的胡俨,摇头晃脑地道。 李希颜则道:“我学了一辈子的义理,这一辈子下来,却发现不通,今日得此知行合一之学,方才知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原来不是老夫没读通书,而是这义理早在老夫心中,可怜老夫皓首穷经,孜孜求索,却是误入歧途了啊。那位大贤,真天人也,依老夫看来,怕是程朱也不过如此。” 胡俨听了这些话,笑起来:“这些话可不能对外说,外头为了这些话,已经打得生生死死了。” 李希颜冷哼:“我等只求正道,何须听人闲言!哎,从此之后,那大贤人便是吾师,此人的学问,实在可怕,若是侍奉吾师,吾甘为牛马。” 胡俨羡慕地道:“李先生若是牛马,那我只好做他的跳蚤了。” “哈哈……”李希颜此时倒是对胡俨越看越对眼,他一脸欣慰地道:“这致良知……你且稍待。” 说罢,他取了文房四宝,轻轻提笔,稍稍沉吟片刻,随即……便开始落笔。 胡俨见了,也振奋精神,他站起来,在旁观看,有时点头,有时道:“此处明德求善之心,是否用圣贤之心更为妥帖?” “对!对!”李希颜涂改,继续著文。 这一下子,二人倒是和谐起来,一人书文,一人在旁代为修饰,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振奋。 很快,一篇文章落成。 “此文……当放出去。”李希颜道:“文章的名字就叫致良知。” “好,好。”胡俨道:“有先生此文,足以我论知行合一弥补不足。先生大才……” “哪里大才,不过是拾人牙慧。若不是那大贤人提点,老夫只怕现在还在歧途中呢,老夫放出此文去,不是为了名利,只是希望能有更多人学到这大贤人的学说,若能为那大贤人奔走,老夫死也甘愿了。” 胡俨若有所思,口里道:“何不如,我们编纂一部这大贤人的传习录吧。” 李希颜沉默了一下,随即喜道:“这……妥帖吗?” 胡俨便道:“那大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定是一位不世出的奇人,此等贤人,最是害怕自己为名利所累。他隐而不出,可这样的学问,若是不能推而广之,实在可惜,你我索性班门弄斧,将这大贤人的学问完善一些。” “譬如将这一篇论知行合一,还有先生这一篇致良知,搜罗在一起,往后再有好的文章,也搜罗起来,订为《传习录》,供后世之人学习,这便是天大的功德。” 李希颜略带担忧地道:“就怕我们的这些领悟,要教那大贤人笑掉大牙。” “贤人定是至德至圣之人,怎会怪我们呢?” 所谓传习录,其实就是供人传播和学习的书,往往是某个大学问家,他们的弟子们抄录他平时的学问,而后再加上一些弟子们对此的理解,用以让后代学习的。 譬如《论语》,《孟子》,其实就是典型的传习录。 李希颜思量片刻,随即大笑:“哈哈,妙,妙极,你我虽未拜那大贤者为师,可终究受他指教,这不是师,却胜似师,我们虽然才疏学浅,可编纂传习录,却应当还是足够的!” “就如此,老夫继续再根据这知行合一、心即理,还有这致良知写几篇文章,你是国子监祭酒,著书立说之事,你出面更方便一些。” “甚好。”胡俨点头,他激动地捏着自己的胡子,激动得难以克制,颤抖的声音道:“都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可这不过三百年,圣人即将要出世了。” ………… 一份份的奏报,送入了宫中。 朱棣看着这些奏报,哭笑不得。 都说读书人孱弱,喜欢讲道理。 可谁晓得,单单一个南京城,读书人斗殴的事件,短短三日,就超过了七十多件,而且大多是一窝蜂的打,规模最大的一次,参与者竟有百人。 是的,三十多个打七十多个。 朱棣觉得头大。 “入他娘!”朱棣忍不住又骂骂咧咧起来:“真没想到,这些家伙,倒也有怒发冲冠的时候。” 方才就在此的姚广孝,不禁微笑道:“读书人平时讲理,遇到了理讲不通的时候,还是要打人的。那孔圣人在世的时候,周游列国,这打的其他学派读书人也不少,这孔子诛杀少正卯的事,陛下可曾听说吗?” 朱棣冷哼道:“亏得这些人,成日教朕要宽仁,敢情他们的祖师爷,也和朕是一样的啊。” 姚广孝很喜欢调侃读书人,毕竟自己是佛门中人嘛,不过他沉默片刻,就道:“倒是那位大贤人,贫僧倒是也想知道是谁,此人的学问,可谓通天。” 朱棣诧异道:“就凭他那几句话?” 姚广孝道:“陛下千万不要小看这几句话,这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实在深不可测!” “何况,今日贫僧见市面上出现了一部传习录,说是那大贤人的弟子李希颜和胡俨二人编撰,其中收录的两篇文章,实在教人看得心惊,说实话,贫僧若不是佛心坚固,怕也要被他们迷惑了。” 朱棣却是捉的重点不一样,吃惊道:“李先生和胡卿家都成了那什么大贤的弟子?” “他们自称的。”姚广孝道:“现在南京城里,自称是那大贤人弟子的人不少,当然……也有人话里对那大贤人多有不敬,就为了这个,读书人们才闹得厉害,你看,这不是打起来了吗?” 朱棣不禁失笑道:“朕也没想到,他们会为这个拼命!看不懂了,实在教人看不懂,这样的大贤实在恐怖。” 说罢,朱棣却是回头看一眼亦失哈道:“张安世那几个家伙,最近在做什么?” 亦失哈道:“这几日……听说在炸鱼。” 朱棣猛地皱起了眉头,气咻咻地骂道:“他娘的,朕就知道他们又闲来无事,不好好的给朕做买……著书立说,成日不干人事,该给他们多看看那《传习录》,说不定能老实一些。” 亦失哈尴尬地笑:“他那学堂……倒是最近……建的快差不多了。说是要打开门做生意,不,是要在那讲授学问。” 朱棣听罢,怒气又一下子收起来了,喜道:“好好好,总算干了一件正经事,朕就是担心大家不肯掏钱啊。” 亦失哈诧异道:“陛下您说什么?” 朱棣咳嗽一声,才道:“朕怕那些家伙们,不愿读书,舍不得将人送去。” 亦失哈道:“想来以正义堂当初的名声,学生肯定有的吧。” 朱棣点点头:“这事儿,你让人盯着。” 说罢,朱棣又想起什么,便又道:“那杨士奇,病好了吗?” “太医说……好了几分。” “好了几分?” “就是……人没那么疯癫了,只是偶尔会想说几句胡话。” 朱棣点点头道:“等他好了,召他入朝,朕要亲见他。” “喏。” ………… “公子,公子……” 张三气咻咻的在江边找到了张安世。 张安世正在骂着丘松,踹他屁股一脚,骂骂咧咧道:“入你……你他娘的,就因为你成日在这炸,现在鱼儿也不见了,你就不能换一个地方,浪费我的火药。” 丘松昂首抬眼,一双呆滞的眼睛死死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见状,有点心虚,差点忘了,这个四弟的情绪容易不稳定啊。 于是又笑,摸摸他的头,安抚道:“大哥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记恨大哥,大哥心里有你。” 说罢,这才回头看张三:“咋了?” 张三道:“有人和咱们抢生意。” 顿了一下,张三不忿地接着道:“近来书铺里,印了一批书,畅销的很,只一摆出来,就很多人去抢购了。公子,我觉得这是针对咱们的阴谋,这一定是预谋好了的,公子,咱们不能这样算了。” 张安世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竟也有人想跟他竞争八股笔谈吗? 这么大的买卖,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他伸手:“给我瞧瞧,是哪个龟儿子不长眼。” 张三忙将书奉上。 朱勇和张軏也凑了上来,他们一看,很快发现里头的字,他们一个个都认得,可是组合一起,便陌生了。 张安世低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这……这……第一篇,论知行合一,不就是……他当初在杨士奇那儿看到的那一篇吗? 他拼命地往后翻,随即,便又看到了一篇《致良知》。 卧槽…… 张安世瞳孔放大,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这文章……居然写的极好,好就不说了,最重要的是,这致良知……竟和阳明心学,基本吻合。 他……他自己好像没有泄露过致良知吧? 最多……最多只说出过这三个字而已。 可是……眼前这洋洋洒洒的四五千字,是怎么回事? 何况这文章的论述,实在精妙,以至于张安世要认为王守仁在世了。 不会吧,不会吧。 还可以这样玩? 朱勇看着张安世脸色越发难看,在旁忍不住道:“大哥你一句话,俺们去将那书铺砸了。” 张軏也道:“写这书的也不能放过,敢抢咱们买卖,就是和我们三凶过不去,咱们兄弟四人不答应。” 张安世的脸是青一阵,红一阵,最后道:“你们不要激动……这可能是自己人。” “啊……” 张安世道:“你们一边儿玩去,我先细细看一看。” 看张安世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朱勇和张軏噢了一声,架着丘松便走。 张安世站在江边,细细地又看了这《传习录》一遍。 此时,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绝对是阳明心学了。 这直接将张安世整得无语了,沉吟了老半天。 他将书收起来,回头,却见张三此时正死死地看着他。 “公子,咋办?” 张安世道:“不咋办,我得想想,我现在心里有点乱。” “噢,知道了。”张三点点头:“还有一事。” “你说。”张安世道。 “咱们的学堂不是快建起来了吗?可是来报名读书的……不多。” 张安世皱眉道:“这是为何?” “小的去打听过了,人家买了书的,都说回家看八股笔谈就好了,何须来读书。”张三压低声音接着道:“还有人说,公子的名声不好,来读书……就是公子的弟子了,他们怕说出去不好听。” 张安世怒了,骂道:“他们难道不知道我还留了几手?真以为靠读我那两本书,便可高枕无忧了?” 张三道:“是有人想过这件事,不过市井里传言,都说去了学堂读书,肯定也学不到。” 张安世道:“为啥这样笃定?” 张三踟蹰道:“我不敢说。” “你说罢,我不打你。” 张三看着张安世的脸色,犹犹豫豫地道:“他们说……公子是黑了心的,在售书之前,肯定不会将八股笔谈后续的内容泄露出去,若是提前泄露出去,那公子这八股笔谈,不就卖不出去了吗?所以……等书就好了。” “他妈的。”张安世不由得大骂:“这些该死的读书人真是鸡贼,我的心思居然都被他们猜中了,可恨,太可恨了!” 张三苦着脸,道:“少爷,咱门接下来该咋办?要不我们再骗一下,就说肯定在学堂里,能学到八股笔谈后续的东西……” 张安世冷笑:“骗不到的,这些人都鬼精鬼精的,哎……这世上最大的问题,就是聪明人太多啊,我得再想想办法才是。” 张三同情地看着张安世,公子这么的上进,真是辛苦,看着心疼就令人心疼啊! 想着公子糊弄不到那些读书人了,张三心里更为之担心了,少不得公子又要为此苦思冥想,这种事,可伤身体了。 ………… “致良知……致良知……” 在喃喃的梦呓声中。 杨士奇猝然惊醒。 他猛地坐起。 然后茫然地看着眼前。 “我……我这是……”杨士奇目光先是茫然,转而清澈起来。 他忙是起身,随即看到摆在案牍上的,自己的文章。 “对啦……张公子……张公子……他……他……”杨士奇浑身战栗,他有些不相信。 可是…… 就在此时,门猛地被撞开。 却是一个御医冲了进来,正是许御医。 许御医很惨,连连的治病失败,让他被朱棣亲自捶打了几次不说,而且在太医院,也被边缘化。 此番出宫诊病,太医们都不肯来,毕竟……若是去给贵人们问诊,终究是露脸的事,可一个区区翰林,有什么好看的! 最后这差事,自然也就落到了平日不受关注的许太医的身上了。 而他不能不去,谁让自己已经人憎鬼厌了呢。 “你……你……” 杨士奇也同样看着许太医:“你是何人?” “呀。”许太医看着杨士奇的样子,顿时就惊喜地道:“杨侍讲,你恢复了神志了啊?” 杨士奇却是道:“我病了几天?” 许太医狂喜道:“没多少日,没多少日,不过十来日而已,哈哈……哈哈……看来老夫是用对药了……” 许太医要哭了,泪流满面地道:“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终于没把人治死。” 杨士奇:“……” “快,快……”许太医激动地道:“入宫报喜去,入宫报喜去,这杨侍讲被我治好了。” 用不了多久,宫里便有禁卫来,紧接着,那汉王朱高煦闻讯,也匆匆地打马而来。 他生怕杨士奇被宫里的人抢了去,一把将杨士奇抱住:“你醒了便好,醒了便好,快说,那位大贤人是谁?” 杨士奇:“……” “汉王殿下,陛下说了,杨侍讲醒了,立即入宫觐见,不得稍有迟疑。” 朱高煦听罢,冷哼一声,瞪了一个禁卫一眼,随即道:“这样也好,只是却需本王亲自押送,不,本王亲自请他入宫。” 说着,杨士奇被塞入一辆马车。 马车疾驰,片刻至午门。 ………… 宫中,朱棣刚刚让人买来了一本《传习录》。 这书不贵,据说是李希颜和几个同道之人,补贴了不少银子进去,就是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 朱棣翻开,大抵看过里头的文章,他若有所思:“朕也读了不少书,此书……倒是比那程朱要有趣一些。” 姚广孝笑着道:“是啊,这知行合一,确实极有道理。” “陛下,杨士奇求见。” 朱棣听罢,抖擞精神:“他终于醒了,朕还怕他死了呢,快,叫他来。” 姚广孝对朱棣道:“陛下,莫非是探问那位大贤人的身份吗?” 朱棣颔首:“不错,这样的大贤,就算朕不征辟他入朝为官,也该知晓此人的身份,唯有如此,朕才放心。” 姚广孝感慨道:“贫僧这几日,其实也好奇的很,如此奇人,若是不能拜访,请教一二,确实可惜。” 很快,朱高煦便领着杨士奇来,道:“父皇,你看,儿臣将人带来了,哈哈……儿臣这一路,可辛苦的很,其实儿臣也是爱读书的,尤其是对那位大贤,也和李先生一般,心向往之,说起读书……儿臣最近也有许多感悟和心……” 朱棣道:“闭上你的嘴吧。” 朱高煦:“……” 朱棣死死盯着杨士奇:“杨卿家,朕只问你,那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杨士奇这一路,短短的回顾了自己所记得的事,此时到了君前,他深吸一口气,道:“是张安世!” “张安世?”朱棣听罢,大惊失色。 朱高煦:“……” “怎么可能,这个小子,毛都没长齐!”朱棣道:“是不是搞错了?” ------题外话------ 同学们,真的不是水呀,老虎的人品怎么样,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其实从码字的角度来说,其实这两章恰恰是最难写的,要阐述心学和理学的区别,又不能有说教的意味,很难。 这个故事肯定要有一个过程的,不然整个故事就没有办法承上启下了,求……求点月票好不。 第一百二十章 大赚 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 至少在朱棣心目之中,贤人绝不是张安世这样的。 而且……这厮他咋懂这么多? 这货若是贤人,那么朕是什么? 朱棣不可置信。 朱高煦的脸上本是挂着笑,可现在这笑容却是渐渐的消失了。 朱高煦道:“胡说,你一定和张安世勾结……一定是的。” 朱高煦不能接受,忙活了半天,怎么又是张安世! 怎么好像这全天下的人都在演自己? 不对,不对,一定是阴谋,一定是的。 若是再这样,那不就显得本王像一头猪那样愚蠢吗? 杨士奇也不过才刚刚恢复,他稍稍的沉默,定了定神,便道:“臣不敢欺君。” 此言一出,朱高煦顿时色变。 没有人敢欺君,杨士奇这种人更没有这个胆子,不可能就为了抬那张安世的轿子,拿自己全家的脑袋来做这个担保。 朱高煦脸色难看地道:“你……你如何知道是他?” “此前那几句话,就是承恩伯对臣所言。”杨士奇苦笑着接着道:“臣苦思冥想,也不得其解,于是后来……后来……” 朱棣盯着杨士奇:“后来什么?” 杨士奇道:“后来……臣现在想起来了,后来他来寻臣,还送来了烤鸭,不停问臣吃不吃,此后又和臣讲解了知行合一的精义,臣记得臣还为此写过一篇文章……陛下,这难道还不是他吗?” 朱棣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缓了半响,他一下子坐在了御椅上,才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学问?” 杨士奇道:“承恩伯神鬼莫测,臣也不知。” 朱棣一脸懵逼,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大风大浪的事,他见得多了。 可似这般的,却是前所未见。 朱棣想了想道:“无论如何,总要和那李先生有个交代。” 说罢,朱棣道:“来人,去请李先生,还有那个胡俨……不,召百官来见。” 亦失哈匆忙去了。 朱棣随即又皱眉道:“不对劲啊,这不对劲!这如何可能,朕又不是傻瓜,怎么能信这样的事!这大贤若是张安世,那朕岂不该是孔子了?孔子应该没有朕这般勇武吧?” 他来回踱步,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朱高煦道:“父皇,我知道了,张安世欺世盗名……” “给朕滚!”朱棣勃然大怒:“你就见不得你皇兄和张安世好吗?” 接着,他又冷笑着道:“你以为没了你皇兄,朕就会让你做太子?” 这番话,真教朱高煦的心凉透了,他老半天反应不过来,幽怨地看着朱棣,一时无言。 另一头,百官闻讯,纷纷入宫。 此时,人们交头接耳,听闻杨士奇醒了,想到这朝野内外的争议,不少人倒是好奇起来。 那李希颜突然焕发了精神,像是年轻了十岁,由胡俨搀扶,火速入宫。 至宫中,百官行了大礼。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而后,朱棣慢条斯理地道:“前些日子,朕去访贤,竟是恐慌空手而回,今日……这贤人……朕倒是访着了,诸卿猜一猜是谁?” 百官心里骂你这智障玩意,这个怎么猜? 于是大家都低着头,不敢做声,主要是害怕自己的眼神被朱棣掠过,自己的心思被眼神出卖。 李希颜带着几分迫不及待道:“请陛下明示。” 他显得很激动,他这几天,越发的琢磨这致良知,是越发觉得其中的厉害,短短三个字,实在蕴含无穷的道理。 当然,这个致良知,是在知行合一和心即理的语境之下的。 朱棣微笑,看向杨士奇道:“杨卿家,你来说。” 杨士奇站出来,见无数人的目光看向自己。 沉默片刻,斩钉截铁地说出了六个字:“承恩伯张安世。” 此言一出,殿中落针可闻。 只有李希颜一脸迷糊,低声道:“张安世?张安世是谁?不知是哪一位大贤?” 他是看向胡俨说的。 胡俨却是将脸别到了一边去,没搭理他。 李希颜纳闷地道:“胡师弟,莫非你也不认得?” 胡俨:“……” 殿中安静得可怕,没有人吭声了。 其实哪怕这个人就算是杨士奇,大家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张安世? ”陛下。”此时,胡俨终究还是忍不住站了出来:“是不是……搞错了?” 朱棣虽然心里也觉得难以置信,却还是道:“杨士奇不敢欺君!” 这一下子,胡俨无词了。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今日出门又没有看黄历。 “陛下……承恩伯张安世觐见。”就在此时,一个宦官小步进来禀报道。 朱棣心情颇为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召进来。” 很快,张安世便入了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其实来之前,他已经预料到了情况,果然,百官的目光俱都看向他。 李希颜一看张安世只是一个少年,整个人吃惊不已。 朱棣道:“张卿家,朕来问你,那些话,是你说给杨卿听的吗?” 张安世汗颜,却还是认真地道:“回陛下,是。”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人们交头接耳,已经顾不得君前失仪了。 李希颜和胡俨对视一眼,胡俨脑袋马上耷拉下去。 朱棣道:“这是你琢磨出来的?” “不是。”张安世毫不犹豫的道:“臣小小年纪,怎么可能琢磨得出这样的大道理呢?” 呼…… 许多人都长长松了口气,倘若当真是张安世琢磨出来的,说实话……这殿中百官,无论认同不如认同这些话的,其实都要羞愤得去上吊了。 朱棣便道:“谁和你说的?” 张安世自然早就有了准备,淡定地道:“陛下还记得……当初孔圣人托梦给臣吗?” 朱棣:“……” 百官面面相觑,真托梦了? 此时,许多人将信将疑。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孔圣人托梦,嘱咐我要好好光大儒学,随后……便有一人……自称自己是阳明先生,夜半三更总是来见臣。” “……” “此人教授我这些学问,而后说,这是儒学至理,切记牢记。” 众人深吸一口气。 阳明先生。 听这名字就很高级,这样说来,这个超凡脱俗之人,乃是阳明先生了。 好险,好险…… 大家眼神古怪。 朱棣兴趣浓厚,刚要继续追问。 那李希颜和胡俨却都急了,忙道:“那阳明先生现在何处?” “过世了。”张安世道:“他说我张安世骨骼清奇,且平日行好积德,如今他有一门学问,愿倾囊相授。” “……” 百官交头接耳。 张安世继续道:“我当时便说,不可,我乃外戚,不学孔孟,学来也无用。他便说,光大儒门,非你不可。” “……” 张安世道:“我便说,我年纪太轻,只怕无法领受你的学问。他大笑,说我观天下众人,你虽年轻,可论聪慧却是万里挑一。” “我又说,外间总有人诽谤我的名声,只怕我学了你的东西,反要遭人诘难。这阳明先生便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高于众,人必非之。别人妄言,与你何干?我之所学,博大精深,不在乎人言。” “我便又说,为何非我不可,我实在惭愧的很,只怕要辜负你的期望。先生便说,当今皇帝,乃是圣主,你当得我平生所学,将此学问发扬光大,到时自有人匡扶圣主,造福社稷苍生。” 群臣议论得更加厉害了。 不过方才还有敢低声骂鬼扯的人,而现在说话却是小心了。 朱棣听罢,虎目微微阖起,嘴角不经意地露出微笑。 是真是假,重要吗?至少看这样子,还真有极大可能是真的,不然张安世他如何能教出一个会元,又如何能连李希颜这样的人都佩服? 圣主? 朱棣心里嘀咕,不知这阳明先生口中的圣主,是不是可以和李世民相比? 毕竟朱棣的身份,其实是有极大缺陷的! 他是篡位登基,一个篡位登基之人,天然与儒家的根本思想违背。 这天下的百官和读书人,虽然口里不敢说,可是这心里头怎么想的,就不是朱棣所能控制的了。 现在一个这样德高望重的大贤人给朱棣定性,对朱棣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张安世此时又道:“自那之后,我便每夜向先生学习,只是数月之后,先生对我说,他寿数已尽,只怕不能再教授我了,而我聪明伶俐,自然已经出师,于是和我告别,自此再不见他的音讯。”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我真惭愧,得了他的平生所学,却连他的名讳都没有问清楚,他是个懒散的人,说名利不过是身外之物,你只管学我本领,问我名讳做什么?你是我的关门首席大弟子,将来只管光大我门,我便得偿所愿。” 说罢,张安世看了众人一眼,最后道:“差不多,事情就是这样,其他的……我便不知了。陛下……臣没有惹什么麻烦吧?” 君臣们死一般的沉寂。 其实这东西,是没办法证伪的。 而且很多事实确实就摆在眼前,你不得不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位阳明先生,这样的大贤人,怎么就瞎了眼,挑了张安世这么一个货呢? “咳咳……咳咳……” 大殿之中,此起彼伏的咳嗽。 朱棣挤出笑容:“这是机缘啊。张卿家能得这样大贤的倾囊相授,是你的运气。” 张安世道:“其实臣才疏学浅,也没有多少德行,只是那阳明先生,非要这样夸奖臣,臣惭愧的很,一想到这个,便夜不能寐,会不会是那阳明先生看错了人……可阳明先生说他阅人无数,说读书人之中,有投机取巧的,有妄自尊大的,还有只晓得死读书的,唯有臣……外表虽轻佻,内里却是集德智礼仪信、温良恭俭让于一身,实是什么万中无一的人才,哎……真是惭愧啊。” “……” 倒是朱棣大喜道:“人不可只看表面。若是表面,那天底下谁都是有德之人,终究还是要看内里吧,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 当下,朱棣道:“这阳明先生确是大才,是至贤之人,你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勉励,散朝,一气呵成。 张安世害怕被人围攻,连忙又急急忙忙地出宫去。 谁晓得,刚刚到午门。 后头有人也是健步如飞。 “张安世,张安世……” 张安世驻足,回头一看,居然是那李希颜和胡俨。 这二人……跑得这样快? 属兔子的? 张安世只好道:“什么事?” 李希颜上前,笑着道:“见过大师兄。” “什么?”张安世一脸狐疑地看着李希颜。 “我也是阳明先生的学生。”李希颜道:“而大师兄先入阳明先生的门下,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自然是我二人的大师兄了。” 胡俨:“……” 胡俨不想追来的,他只是担心李希颜跑得太快,要是中途出了意外,可就糟了。 张安世向来对他态度好的人都比较随和,便笑道:“哪里的话,太客气了。” 李希颜道:“敢问大师兄,可看过我那一篇《致良知》吗?” 张安世道:“看是看过。” 李希颜顿时精神振奋:“如何?不知里头有什么错误,还请大师兄指摘一二。” 张安世心说,我他娘的就晓得心学的一些皮毛,上辈子拿一点东西去骗妹子的,当然,直到最后张安世才发现,这玩意骗不到妹子,人家聊的是保时捷、爱马仕。 张安世心虚地道:“写的很好,简直与恩师所言的不谋而合。” “是吗?”李希颜大为惊喜,感慨道:“哪里,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大师兄,我还有一问,这致良知,是否以行致知,因而是知行合一的补充吗?” “啊……这……”张安世沉默了片刻,道:“应该是吧。” 李希颜道:“大师兄……是否……觉得我过于愚钝,所以……不肯赐教?” “不不。”张安世忙道:“恩师为何以心为本呢?这是因为心即万物,这心,其实就是感悟的意思,所以阳明先生的学问,最重要的在于感悟,懂不懂?你多体会,多感悟,自然无师自通。” 李希颜听罢,一脸惊讶之色,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知行合一,这知……竟是如此,我明白了。哎,大师兄,我实在惭愧,竟是如此愚昧,见笑了。” 张安世便笑道:“无妨,你已经很有本事了。” “那以后若是我还有什么感悟,能否和大师兄讨教?” 张安世道:“可以。” 他打定主意了,无论对方想出啥来,自己说对对对就完事了。 李希颜却又道:“对了,先生还说过,要光大门楣,这其中,不知是何缘故?” 张安世此时来劲了,他道:“因为现在的读书人,都误入了歧途,他们将八股当做自己的目标,将存天理、灭人欲当做自己的准则,不只如此,他们还崇尚皓首穷经,每日只读那四书五经。” “恩师这学问,便是要将天下的读书人,从这企图中解放出来。解放思想,你懂不懂?意思就是,四书五经没有必要读太多,因为理义早已根植于人心了,既然你都已经知道理义为何物,那么为何还要从经书中继续去寻求所谓最终的答案呢?” 李希颜听罢,郑重其事起来:“老夫读了一辈子的书,越读越糊涂,原来在此。” 张安世道:“连李师弟尚且读了一辈子书,都越读越糊涂,那么其他读书人呢?他们太可怜了,只有解放他们的思想,才可以解脱他们,这也是阳明先生的本意。” 其实心学在王守仁死后,早就衍生出各种五花八门的学派,大家各执一词,说什么的都有。 张安世当然不免添加自己的私货,当今天下的问题,是读书人读的书不够多吗? 当然不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四书五经读得太多了,许多人读了一辈子,有什么用? 可怕的是……这些读书人,他们读书还内卷,这等无用的四书五经,数百年来,无数最聪明的读书人,却花费了一辈子,只为比别人读得更多一些。 这对于整个天下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偏偏这些人还乐此不疲。 李希颜一听,肃然起敬:“先生不慕名利,却也有正本清源,匡扶天下之心,此等大德,真是罕见。我等晚生后辈,当竭尽所能,完成先生遗志。对啦,师兄……不知恩师是否遗下什么……书册……或者……” 张安世顿时就道:“只遗下了我,噢,还有三位师弟。” “师弟?”李希颜大喜过望:“没想到我与若思师弟还有三位师兄吗?” 胡俨脸色骤变,好吧,他就是那个若思师弟! 他悄悄地拽李希颜的袖子,示意他别问了。 只见张安世道:“当然,你有些不幸,入门晚了一点,这三位师弟,也是贤人,京城里一般人称呼我们是京城四儒。” 李希颜历来隐居,对外界的事不甚关心,此时听到京城四儒,不由得肃然起敬,却是回头看一眼胡俨:“胡师弟,你别拽我袖子。” 胡俨尴尬得脸羞红,低着头道:“我……我帮你整整衣袍,天色不早,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回……” 李希颜却是大笑道:“哈哈,今日难得遇到大师兄,怎可无功而返呢?何况咱们还有三位师兄未曾谋面呢!若思啊,今日便是我们六位师兄弟团聚之时,阳明先生在天有灵,得知我们六人团聚,定然欣慰。” 说罢,又看向张安世道:“大师兄,不知三位师兄又在何处?” 胡俨摸着自己的额头:“哎呀,哎呀,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头晕,可能是旧疾复发了。” 张安世立马就道:“我会治,我会治。” 胡俨脸僵了僵,忙道:“现在好了很多。” 李希颜却已开始催促了,他兴致很高,感觉自己剩余的生命里,似乎可以做一件伟大的事。 只有胡俨心情复杂,他有一种,我怎么就突然上了贼船的感觉。 张安世领着李希颜和胡俨找到了剩下的三位大儒的时候,是在江边。 丘松正睡在江堤的石板上,露出自己的肚皮,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 朱勇和张軏则下了江堤,二人踩在淤泥里,都撅着高高的屁股,二人一齐将脑袋埋入淤泥里。 张安世看的人都傻了。 “他们在做什么?”张安世一踹地上的丘松。 丘松眼睛也不张开,继续拍打自己的肚腩:“二哥和三哥傻了,在比谁憋得久。” 李希颜:“……” 胡俨将脑袋别到一边去,不忍去看。 终于……张軏噗的一下,将脑袋从淤泥里拔出来,扑哧扑哧的喘气。 朱勇这才拔出脑袋,大笑道:“哈哈,我赢啦,我赢啦。” 两个人脑袋上全是泥,张軏耷拉着脑袋道:“不成,方才我在想心事,再比一次。” “比就比。” 二人继续深呼吸,又开始拿脑袋顶入淤泥。 站在江堤上,张安世尴尬地解释道:“他们大多时候是比较正常的,偶尔才这样。” 李希颜没说话。 张安世也不知说点啥。 胡俨尴尬得想抠脚。 只有丘松怡然自得。 总算,李希颜打破了尴尬,道“我方才见此处不错,听闻你镇守此地?” “正是。” “那一处是建什么?” 张安世来了精神:“建书院。” “书院?” 张安世道:“我谨记着恩师的教诲,想要传播恩师的学问,既然要传播学问,当然要建书院。” “原来如此。”李希颜看张安世是越来越顺眼了,至少和其他三位小师兄相比,张安世已经算是眉清目秀了。 阳明先生那样的大贤人,既然选择了张安世,一定有其用心,圣贤之心,深不可测啊。 “若是光大圣学,我作为弟子,也想献上绵薄之力。”李希颜精神奕奕地道。 说罢,李希颜又看向胡俨:“若思,你难道不想奉献心力吗?” 不等胡俨回答。 张安世大喜道:“若是我们京城六儒同心同德,何愁大业不兴!” “太好了,哈哈……这阳明书院,将来必能赚……不,必定能光大圣学,造福苍生。” 张安世手舞足蹈,激动得不得了,领着李希颜在这里左看看,右看看,主要还是怕他反悔! 这可是帝师啊,有这样的金字招牌,等于是给招生加了百分之一千的BUFF。 张安世甚至害怕到嘴的鸭子飞了,怂恿着李希颜立即搬来这里住。 “这里简陋,许多地方还未修缮,可是为了光大圣学,我辈义不容辞,李师弟,你也不希望恩师在天上对我们失望吧。” 李希颜感慨道:“我隐居了一辈子,耽误的时间太久,所谓闻道有先后,师兄年纪轻轻,就已得师门绝学,老夫虽是行将就木,可怎么能甘居人后呢?一切听师兄安排。” 二人乐呵呵地商议着如何光大圣学。 只有胡俨在旁安静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张安世张罗着让人去给李希颜搬行李。 李希颜感受到了师兄的热情,这师兄能处,是真的肯为光大圣学出力的人。 安置了李希颜,张安世便开始趴在桌上,设计招生海报了。 酒香也怕巷子深嘛。 因而,这海报的设计,尤为重要。 比如那名师指导下头,少不得要将李希颜的名字加大加粗,几乎让李希颜的名字占据整个版面。 其后就是有请指导胡俨了,胡俨的名字不必太大,但是他国子监祭酒的官职,一定要比斗大。 这是什么,这就是牌面。 随即,便让人将这海报四处散发。 这海报不久之后,便落入了朱棣的手里。 朱棣很吃惊:“李先生竟去书院……” “陛下,奴婢听闻,李先生还和张安世认了师兄弟。现在外头都传闻什么京城六儒。” 朱棣也很是好奇,立马就道:“是哪六个?” “其一张安世,其二朱勇,其三张軏……” 朱棣仿佛自己真的吃过X一样,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亦失哈也一脸无语之状。 朱棣道:“张安世这个家伙,他不是胡闹吗?他一个外戚,还有……朱勇和张軏还有那丘松,那是什么东西……” 亦失哈低声道:“听闻……入学的学费很高,五百两银子一个。” 朱棣听罢,眼睛眯起来:“孔子弟子三千人……张安世也是有志气的人啊,只是……朕担心李先生身子吃不消。” “李先生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腿脚也利索了,说话声音也很洪亮。” “是吗?”朱棣终于露出了点笑容,道:“那就很好,哎……张安世也不容易啊,朕心疼他。这学堂的事,朕也出不了什么力,你找时间给他递个消息,教他好好的教授学问,不要辜负了那位阳明先生的大贤期望。”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当即道:“你说他们能招来读书人吗?” 亦失哈道:“这……不好说。” 朱棣颔首:“读书人的事,朕也不懂,管他个鸟。” 摇摇头,低头,此时朱棣认真地看奏疏,随即道:“御史何柳文的奏疏来了,看来真实的情况和安南国的奏报差不多,陈氏绝嗣,朕是该敕封这胡氏为安南国主了。” 朱棣说罢,沉吟片刻,道:“再交内阁议一议吧,若是没有问题,就拟旨。” 亦失哈点头。 这所谓的安南国的事,其实就是安南国的大臣们联名向大明奏请,说他们的国主陈氏因为没有儿子,宗亲也都断绝了血脉,此时安南国已经没有了君主。 希望大明能够册封安南国中德高望重的辅政太师胡季犛为国王。 朱棣听闻了这件事之后,倒是没有轻信安南国群臣的话,而是派出了御史何柳文入安南,了解情况。 现在何柳文不辱使命,大抵地说明了安南国的情况,这安南国确实王族绝嗣,而且胡季犛这个人是安南国的太师,有着很高的声望,可以册封王爵。 朱棣并没有为此事,用太多的心思,既然安南那边没有意见,这胡季犛当国王,也无不可。 朱棣在奏疏里,提朱笔画了一个圈。 ………… “阿舅,阿舅……” 张安世没理这个家伙。 身为大儒,李希颜的大师兄,张安世懒得和朱瞻基多说什么。 “阿舅……”朱瞻基一路跟着张安世。 张安世则是一溜烟的先去给太子妃张氏问安。 张氏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听说你还拜了师。” 张安世道:“哎,可惜恩师已经仙去,我很想念他。” 张氏笑道:“这是我们张家祖宗有德,你姐夫听了,高兴得一宿没有睡好,不过你现在也算是读书人了,一定要小心谨慎。有许多人对你颇有微词,所谓树大招风,就是如此,知道吗?”. 张安世噢了一声,便问道:“姐夫呢?” 张氏道:“他清早去和内阁议事了,说是什么关于安南国的事。” “安南国?”张安世诧异道:“是不是要册封安南国的国王。” “你消息倒是灵通,那前往安南的御史也才刚刚回京呢,你就晓得了?” 张安世心里想,这个御史……应该是到了安南之后,收受了安南大量的贿赂,所以才拼命给篡位的胡氏说好话。 “是啊,我师弟们多,有什么消息都知道得早。”张安世找了一个借口道。 张氏道:“待会儿……那何御史也要来东宫,你可以见一见,此人与解学士乃是同年,也是一个颇有学问的人,为人刚直,陛下和你姐夫都很器重他。” 张安世听罢,心里只是想笑,不过细细一想,这人若是不受朱棣信任,只怕也不会被派去安南了解安南的情况了。 可实际上呢?安南这事,却是弄出了历史上一个大乌龙! 那胡氏,其实就是安南的曹操而已,杀光了安南王的宗室子弟,然后胁迫安南的大臣一起上奏,请立胡氏。 至于大明派去的使者,也就是那位御史何柳文,当然是在安南被胡氏喂饱了,不知塞了他多少金银,反正那地方山高皇帝远,何柳文说什么,大明朝廷都会相信。 结果就是……大明君臣们,被安南人耍了个团团转,直到一个安南宗亲子弟侥幸活下来,一路隐姓埋名进入大明,抵达了南京城告状,事情才败露了出来。 这大明君臣的脸都丢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皇孙崛起 其实被人骗也没什么。 只要真相不被揭穿,大家当然是接着跳舞接着乐。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事肯定要揭穿的。 解缙这个家伙……却不一样,他喜欢结党。 靠着同乡和同年的关系,这位文渊阁大学士,拉拢了一大批‘正直’的大臣。 而后再利用自己与太子的特殊关系,实际上……就是在缔造一个所谓的太子党。 张安世上一世,可是辗转了各大公司的大聪明,受到无数次捶打,这才醒悟解缙这种人的手段和套路。 他们最擅长的是拉住某一个未来的掌舵人,而后再借着这个人的名义拉帮结派,表面上好像是为你造声势,可实际上呢…… 太子都已经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了,为什么需要你们这些人来拉帮结派?太子本身就是未来天下最大的派系。 而解缙的心思就不一样。 他需要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来,若是不能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如何发挥自己的作用? 于是乎,拉人头,造声势,处处表现自己与太子关系的不一般。 不少人当然喜欢攀上解缙的关系,提前上车,只等着太子登基,他们一个个平步青云。 历史上的许多太子,其实也深知作为储君,不应该拉帮结派这个道理,可最终,却都被类似于解缙这样的人给拖下水,可最后落了个凄惨的下场。 所以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太子们傻,而在于,朝中总有许多大聪明们无事生非,直到事情弄到无法把控,最终被人一锅端的地步。 朱棣其实还算是比较清醒的人,或许再加上他发现汉王实在不似人君,最终只选择了干掉解缙,依旧保住了朱高炽的位置。 可张安世还是担心,这解缙会越来越疯狂。 张安世沉默片刻,便对太子妃张氏道:“阿姐,我觉得解缙和何柳文这样的人,不安好心。” 张氏听罢,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嗯?” 张安世皱眉道:“他们是外臣,为何总来寻姐夫?有什么事,不可以到朝中去说吗?还有这个何柳文,我听外头的人说,此人心术不正,姐夫还是不要和他打交道为好。” 张氏道:“我倒听外间说,此人两袖清风,为人正直。当然,外头的闲话,都不足为信,只是当初你的姐夫被陛下册封为太子,他出了不少力……” 张安世冷笑道:“阿姐,你和姐夫真的糊涂啊,姐夫是嫡长子,他本该就是太子,陛下就算再糊涂,也清楚这是纲纪,一旦陛下无视这些,将来必然演变成混乱,陛下如此清醒之人,在册封太子之前,可能会有疑虑,但是姐夫成为太子,早已是板上钉钉了。” 张安世继续道:“既然姐夫是太子乃是实至名归,那么解缙那时……在陛 “解缙是个极聪明的人,他不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玄妙,也就是说,他心里早就笃定了姐夫必为太子,却在那个时候,成日在陛下的面前美言,难道……这真的是为了姐夫吗?” 张氏对外朝的事,接触不多,其实她也不想接触,可张安世的一席话,却让她秀眉蹙起。 她可不是糊涂的人,自然清楚,自己是太子妃,夫君乃是太子,这世上真正可以相信的人,其实并不多,而自己的兄弟与自己休戚与共,他的话,不能不深思。 张氏道:“你的姐夫太宽宏了,过几日,我会和他说一说。” 张安世又道“还有这个何柳文,依我看,就不要让他来了。” 张氏笑道:“你做事怎的这样的急。今日若是下了逐客令,你姐夫的面上可不好看。好啦,好啦,我晓得你是为了姐夫好,可凡事要有度,你家姐夫晓得轻重的。” 张安世长叹道:“不听兄弟言,吃亏在眼前啊!” 张氏噗嗤笑了:“好啦,好啦,我家的大儒不要生气了。来,瞧一瞧阿姐给你裁的衣衫合身不合身。” 张安世却依旧念叨着:“迟早姐夫要被这何柳文所累,这何柳文……”.. “过来。”张氏愠怒,低声呵斥。 “噢。”张安世只好道:“来了。” 试了试衣衫,有些不合身,张氏反而喜上眉梢:“我家安世个头又高了,明日我再改一改。” 张安世道:“噢。” 此时,他识趣的不好再啰嗦了,跟张氏打了招呼,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而此时,外头的朱瞻基正探头探脑。 见张安世跑出来,又蹒跚着追上来:“阿舅,阿舅……” 张安世驻足,将他拽到一旁假山边,故意摆出一丝恼怒的样子道:“不是说了这几日别理我。” 朱瞻基道:“我听他们说,那个大贤人,原来竟是阿舅的恩师。” 张安世冷哼了一声道:“是又如何,和你有什么关系?” 朱瞻基道:“真是奇怪,为何那大贤人没有看上我,反而看上了阿舅。” 张安世此时倒没有继续再故意摆脸色了,反而亲昵地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这是因为阿舅正直善良,最重要的是阿舅有勇气。” “勇气?”朱瞻基张大眼睛。 张安世道:“就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你懂不懂?” 朱瞻基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张安世此时,却是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打过奸臣?” 朱瞻基立即摇头:“母妃说了,不许打人。” 张安世叹道:“这就是养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结果。” “谁是深宫妇人?” 张安世道:“你还想去告状。好,你自管去告,你看看阿姐是信你还是信我。” 朱瞻基带着点沮丧,耷拉着脑袋。 张安世又摸摸朱瞻基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阿舅心里最疼的就是你啊,你想要出息,也不是不可以,我教你做一件事,保管从此以后,天下人都对你刮目相看,只是……你敢不敢干?” 朱瞻基想也不想就道:“不敢。” 张安世虎着脸:“天哪,我们张家怎么有你这样的血脉!不说你们朱家个个都是狠人了,我们张家历代,也个个都是忠义无双之人,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怂成了这个样子?我至亲的瞻基啊,你糊涂啊。” 小孩子还是不太禁得住激的,朱瞻基道:“好吧,我敢干,然后呢?”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你需照我说的做,还有,不能出卖阿舅,知道吗?阿舅胆子小,受不得惊吓的。” “噢。” ………… 傍晚。 解缙与何柳文共同来到了东宫。 解缙来这里比较勤,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公事的借口。 这半年多来,陛下渐渐开始将政事交给太子去解决一些,这就给解缙有了更多的借口。 而解缙的名声很好,再加上当初朱高炽能成为太子,他出了不少力,几乎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在朱棣面前为朱高炽美言。 朱高炽性情宽厚,往往对解缙予以厚待。 至于这何柳文,此时心情也颇激动。 他攀附在解缙这边,此番又从安南回来,从安南权臣胡氏那里,得到了巨大的好处,可谓是名利双收。今日入宫觐见了皇帝,皇帝对于他此番入安南的情况,表现出了极大的嘉许。 此时,解缙又带他一起去见太子,一旦太子垂青,再加上陛下对他的嘉许,还有入安南的功绩,将来的前程,一定不可限量。 解缙道:“此番你入安南,可谓劳苦功高,我已在帮忙活络,奏请你为右副都御史了。” 何柳文大喜地感激道:“多谢解公。” 解缙道:“要说多谢太子殿下。” 说罢,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一眼何柳文。 何柳文更喜,不过他也察觉出了什么,此时他看解缙的眼神,就更加不同了,仿佛此刻的解缙,既代表了文渊阁大学士,同时还代表了太子殿下。 “待会儿,你在殿 “是,多谢。”何柳文一脸感激地看解缙。 二人至东宫,朱高炽见了二人,问了一些关于安南的情况。 何柳文这才道:“此事臣已向陛下奏过,这安南胡氏,乃安南国太师,一直尽心侍奉国主,安南上下都称其贤,只可惜,安南国绝嗣,如今……竟连宗室血脉也都断绝,臣去安南的时候,发现安南国上上下下,都被胡氏治理的井井有条,而胡氏对我大明一向恭顺……”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那安南国远在天边,信息不畅,这满朝君臣对于安南国的印象,也只能听何柳文说了。 朱高炽连连点头:“父皇也召了本宫去,已经下旨,授予胡氏金印,册封其为安南王,倒是何御史此番入安南,往返一年之久,沿途颠沛流离,实在辛苦。” 何柳文道:“臣惭愧,不过尽心尽力而已。” 朱高炽见天色不早了,于是道:“你们在此陪本宫用膳吧,免得此时回去,腹中饥肠辘辘。” 何柳文心里狂喜,自然知道自己得到了太子的信任。 这件事只要一传开,人人都晓得他也已成了太子心腹了。 于是忙道:“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当即,朱高炽与二人用膳,其实东宫的膳食很简单,朱高炽询问一些事,何柳文也对答如流,朱高炽便对解缙道:“此人敦厚,必成大器。” 解缙趁热打铁道:“殿下,此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出缺,而他此番又立下大功,臣希望奏请陛下……” 后头的话,解缙没有继续说下去。 朱高炽沉吟片刻:“这得需父皇恩准,本宫无异议。” 其实等的就是朱高炽无异议,解缙笑道:“陛下也爱惜何柳文的才干,看来是十拿九稳了。” 何柳文道:“太子殿下大恩大德,臣定当效犬马之劳。” 朱高炽不太适应这些话,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出力,可对方却好像自己能升官,都是他的功劳一般。 可朱高炽性善,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吃了一些水酒,何柳文便起身去小解。 这里与其说是东宫,却不是东宫大内,只是詹事府罢了,这附近有几处恭房,何柳文能去的,也只有一处平日里出入这里的官吏们才用的恭房。 他有几分微醉,心情却格外的兴奋,知道不久之后,自己就可能成为都察院的佐官,未来的前途,已经无法估量了。 于是进入了恭房,这恭房臭烘烘的,毕竟不是真正的贵人用的,何柳文捏着鼻子,正待要解腰带。 却在此时……轰隆一声…… 何柳文只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腿一哆嗦,瘫倒在地。 硝烟升腾而起,各种奇怪的东西乱飞,他瑟瑟发抖,人已要昏过去。 另一边,黑暗中的某个角落。 张安世收了火折子,然后将火折子一把塞到朱瞻基的手里。 朱瞻基:“……” 张安世道:“待会儿的事,你记住了吧,等有人来,你使命的哭,还有……记得我教你说的。” 朱瞻基握着火折子,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阿舅:“……” 张安世摸摸朱瞻基的头:“我至亲至爱的瞻基啊,阿舅还有事,阿舅还需去光大圣学,造福苍生,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记住,阿舅爱你。” 朱瞻基:“……” 他只察觉自己眼前一花。 然后嗖的一下,张安世便不见了踪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朱瞻基依旧握着火折子,他的小手微微有点颤抖。 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阿舅身子已连影子都不见了。 他迷茫地张着眼,似乎觉得自己的小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 这时,詹事府上上下下都乱成了一团。 很快,一群宦官便提着灯笼,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 他们看到了恭房里的吓得昏厥的何柳文,只是没人肯将他拖拽出来。 随后,便又有人发现了朱瞻基。 朱高炽和解缙二人也赶了过来。 一看这场景,脸色大变。 “快,快救人。”朱高炽道。 终于,何柳文悠悠转醒,紧接着,他被自己给恶心到了。 他发出了一声哀嚎。 而这时,哭声便响起。 所有人朝哭声的方向看去,不是朱瞻基是谁? 朱瞻基哭得极伤心,就好像现在被炸的是他似的。 以至于他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小小的身子还在不断地抽搐。 忙有宦官上前,将他抱了起来。 也有人发现了他手里的火折子。 朱高炽忙道:“别哭,别哭……孩子一定是吓着了,这个时候,你怎在此?” 朱瞻基却伸出手,他指着何柳文的方向道:“他是个奸臣,父亲,他是一个奸臣!” 朱高炽听罢,再次脸色大变。 一旁的宦官连忙哄着道:“小殿下,您别说了,别说了。” 朱高炽此时算是大抵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了,脸色难看。 解缙更是如丧考妣,像死了娘一样。 那何柳文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孩子,他本就已是狼狈不堪,此时再听朱瞻基的话,早已吓得要昏过去。 “啊啊……”何柳文嚎啕大哭着道:“殿下……殿下为何如此待臣?” 朱高炽说不出话。 何柳文又道:“臣就算有什么对不住殿下和小殿下的,可何至如此羞辱臣下,甚至……甚至………” 朱高炽的身子在发抖。 解缙什么也没说,因为眼前这个孩子,你是打不得,也骂不得的,甚至你连和他讲理,都不成。 朱瞻基继续大哭,哭得比何柳文更伤心,口里依旧还在喋喋不休:“他是奸臣,是奸臣……父亲……” 这一夜,无人入眠。 一个字条,火速从午门的夹缝里,塞入了宫中,很快便有宦官将这字条送至司礼监去。 今儿在司礼监当值的亦失哈不敢怠慢,握着字条,疯了似的往大内去。 “陛下……” 此时的朱棣已经安寝了。 听到动静,一个轱辘便翻身起来。 他是一个极有警觉心的人,或许是因为常年军旅生涯的习惯。 虽是突然醒来,却中气十足:“是谁?” 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进来:“奴婢有事禀告。” “何事?”朱棣面带微怒。 亦失哈道:“詹事府发生了爆炸。” 朱棣一听,大惊失色:“朕的孙儿呢……孙儿怎么样了?” “幸好只是炮仗炸了……只是炸了茅坑。” 朱棣:“……” “似乎是皇孙殿下点的炮仗。” “他受伤了吗?”朱棣又惊。 “皇孙殿下倒是没受伤,只是受了惊。” 朱棣再也坐不住了,趿鞋而起。 徐皇后也听到了动静,紧张地和衣而起,皱眉道:“他一定很害怕吧。” “是呢,哭了很久。” 徐皇后蹙眉:“怎会出这样的事?” 亦失哈这才道:“御史何柳文受伤了。” “谁是何柳文?”朱棣诧异地道。 亦失哈道:“陛下忘了,昨日正午,您还召见了他,他刚从安南回来。” 朱棣听罢,才想起来了什么,接着便道:“那个时候,他去东宫做什么?” “解缙解学士,说是有一些安南的事要向太子殿下奏报。陛下您忘了,太子殿下现在也接触一些礼部的事了。” 朱棣点头,他对各部的事,确实烦不胜烦,如今户部和礼部,还有工部、刑部的许多事,几乎都交给太子去办。 而朱棣只管着吏部和兵部。 朱棣道:“他如何会受伤?” “陛下,不是说了吗?是皇孙殿下不小心,趁着这何柳文出恭,点了炮仗。” “入他娘!”朱棣勃然大怒。 徐皇后道:“陛下骂的是谁?” 朱棣理直气壮地道:“骂的当然是太子!” 徐皇后:“……” 朱棣暴怒,恶狠狠地道:“他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一定是他管教不当,他连自己的家都治不好,朕还指望将江山社稷交给他?皇孙小小年纪,正在懵里懵懂的年纪,此番受了惊吓,真要有什么好歹,朕一定拿太子开刀。” 徐皇后道:“陛下息怒。” 朱棣重重叹了口气道:“朕怎么就没生一个好儿子。” 说罢,他怒不可遏地接着道:“还有那几个博士呢?朕召了这么多饱读诗书的人教授皇孙读书,让皇孙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只是认那几个字吗?是要让他们教授皇孙,什么有所为,什么该有所不为。” “可看看他们,看看他们什么样子的,真是岂有此理。来人,下旨,将那几人……统统给朕鞭打三十,狠狠地打。”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这才道:“善后的事如何?” “皇孙已被太子妃哄睡了,好像……后来也没受什么惊吓。” 朱棣总算松了口气,庆幸地道:“也幸好无事。” 他心情高兴了一些:“这孩子这么小就敢玩这个,倒是很像朕!男人嘛,不能像太子一样,只晓得之乎者也,要有血气,小小年纪就敢玩这个,将来大了,朕带他横扫大漠,他可以做先锋官。” 亦失哈干笑。 朱棣看着他又道:“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一事……”亦失哈沉默了片刻,道:“皇孙在点完炮仗之后,指着那何柳文一直念一句话。” 朱棣眉一挑:“什么话?” “皇孙一直的说,何柳文是奸臣!那何柳文听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当下便狼狈地告辞了,太子想要挽留,他也没有搭理。” 朱棣眉头皱得更深了,下意识的就道:“入他……” 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却话锋一转,道:“这可不好,人家也算是劳苦功高,不能这样侮辱了人家。过两日,召这何柳文入宫,朕要亲自嘉勉他,免得有人说咱们天家刻薄寡恩。” 却在此时,朱棣的脸上又浮出了几分怒气,道:“这事说来说去,还是太子的错,还有那几个该死的博士。瞧一瞧,他们将皇孙教授成了什么样子了,哼!” 朱棣背着手,趿鞋在龙榻前来回踱步起来,口里忍不住道:“太子这边,也要教训一下,以后皇孙若是走了歪路,他这做爹的,必是难辞其咎。” 徐皇后听说朱瞻基无事,便放宽了心,不过又听说朱瞻基侮辱大臣,也不禁生出几分担忧。 朱棣道:“好啦,睡了,你退下。” 他朝亦失哈瞪了一眼。 亦失哈听罢,忙是退了出去。 可哪里晓得,下一刻,朱棣却一下子跟着亦失哈冲出了殿。 亦失哈大惊。 却见朱棣在殿外,趿鞋借着月光,努力地扫视着寝殿的殿顶。 似乎还不放心,又捡起一根小石子,朝那殿顶狠狠扔去。 啪…… 那小石子在殿顶上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然后滚落下来。 朱棣这才将视线从殿顶的方向收了回来,摇摇头,嘴里嘟囔着道:“哼,幸好这小子不在,若是还敢来,朕正好打他一顿出出气。” 说罢,便转身,泱泱地回了寝殿。 徐皇后看着走回来的朱棣,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朱棣随意地道:“没怎么样,睡觉,睡觉了。” 徐皇后凤眸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朱棣,便噤声了。 一夜无话。 ……………… 镇江靠近京城,乃京城门户。 此时,一个狼狈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街面上,他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脏污,似乞儿一般。 只是他虽是衣衫褴褛,可若是仔细的看,这一身衣衫的衣料,却像是绸缎的。 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街面,很快便引起了几个公人的注意。 这几个公人一路尾随。 却见他不断询人问路,朝码头方向去。 这几个公人惊疑不定,因为对方的身份实在难测。 若说是普通流民,可此人衣衫虽破烂却又显得华贵,除此之外,一开口,也是一口十分纯正的官话,能说这种官话的人,显然就绝不是普通人了,哪怕是一些普通的读书人,也不会有如此纯正的口音。 公人们可以说是见多识广的,之所以没有轻易上前,就是因为知晓对方可能不是寻常人,不愿给自己惹麻烦。 那人随即来到了码头,上了一艘挂着黑旗的船,又被人指点着去买了船票,他似乎已经没有银子了,因而从身上搜罗出了一块玉佩,想要抵押在那售票处。 售票的人一看这玉佩不简单,忙自己掏钱给他买了一张票,自己则将玉收了。 于是,这人捏着船票,便登上了船。 公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后,其中一人低声道:“人要走了,好像朝京城去的。” 另一人便道:“去其他地方,咱们兄弟倒也可以置之不理,只是去京城,还是去问问吧。” 当下,两个公人便冲了上去,一把将那人拦住,口里冷声大呼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吓了一跳的样子,而后立即道:“别拿我,别拿我,我要去见大明皇帝,我乃安南国王子陈天平,我要去告御状!” 此言一出,两个公人面面相觑,眼中都闪过震惊。 这叫陈天平的人又用最纯正的官话道:“安南国……有人谋篡王位,诛杀我安南宗室,大明皇帝被奸臣蒙骗了!” ………… 关于安南贵族的口音,大家可以看看清末时期越南末代贵族们的视频,他们的口音比当时清末百分之九十九的老百姓的口音要纯正。 另外推荐一本书:《道士夜仗剑》,一个朋友写的,书荒可以看看。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斩尽杀绝 公人面面相觑。 安南国宗室? “我乃安南王陈暊之子……” 这叫陈天平的人道:“我身上有先王印信,安南国胡氏谋逆,勾结了大明的奸臣,害死我宗亲数百人,我侥幸逃脱,此时必须入京,我的父祖……” 他顿了顿,虽然他衣衫褴褛,却用一种镇定的语气对这两公人道:“我的父祖世代侍奉大明皇帝,洪武年间,便敕发印绶,钦赐安南王,将我安南列为不征之国,洪武皇帝命我父祖世镇安南,保我宗庙不绝,今胡氏勾结贼子,祸乱国家,毁我宗庙,尽诛我的同族,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我父祖常言,我安南小邦,侍奉天朝当如儿子侍奉父亲一样,现在儿子有难,理应去求见父邦,申诉冤屈,你们不可阻拦!” 公人听罢,只觉得棘手。 倒是那预备开船的船夫听了,道:“是安南国来的?” 陈天平点头。 船夫来了精神,忙道:“京城三凶一直让我们留意这江面上,是否有安南国的人,说是近来安南国可能会有事发生,若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沿途妥加照顾。” 陈天平一头雾水。 那船夫于是便上前,与那两个公人交涉。 这江面上,但凡是挂黑旗的船只,都是京城三凶的产业,寻常的官差,已经不敢轻易欺负了。 这些船夫肯加入兄弟船业,也是这个原因,他们只需要做买卖,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无论是官府还是三教九流,谁要是敢压榨他们,只需报到上头去,自然会有人出面。 这镇江的公人,是很不喜欢兄弟船业的,因为此前江面上的油水十分丰厚,可如今,却已经没有了插手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就连平日里见了他们都要点头哈腰,送上孝敬的船夫们,如今也敢平等说话了。 公人的背后,是镇江府,而人家的靠山,是京城三凶。 关于京城三凶,有种种传言,有的说和东宫有关,有的说与武安侯不无关系,还有的说是几个国公府。 其实无论是哪一个背景,大家都惹不起。 “此人我会带到京城去,他若要告御状,自然是应天府的事,与你们无关。可你们要将他留在此,一旦耽误了大事,只怕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了。” 顿了顿,船夫又道:“他若是假的,又或者是诬告,那也不是镇江府可以管的,自有人会去公断,与其如此,两位公人不如多一事少一事,伱放心,此人沿途我会看着他,绝不会出什么事,真有什么事,我担着。” 公人其实已经打退堂鼓了,心里晓得,留着此人在手上,或许会惹来麻烦。 于是便哈哈笑道:“你可要看紧了,出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当下,那陈天平被挂着黑旗的乌篷船载走。 ………… 张安世从东宫回来,当下,便召集了京城三凶。 张安世先是骂骂咧咧,痛骂三人不争气,不过好像……大家本来也都不争气,似乎也没什么骂的。 你总不能去骂柠檬为什么那样酸,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过见朱勇和张軏悻悻然的样子,张安世吐出了一口浊气,便道:“准备,准备,待会儿跟我出发。” “出发?”朱勇挠头:“大哥,去哪?” 张安世道:“要打仗了。” “打仗?好呀,好呀,打谁。”朱勇整个人兴奋起来。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你他娘……我说的是咱们大明可能要打仗了。” “噢噢噢噢。”朱勇的兴奋劲儿一下子给泼灭了,接着将信将疑地道:“你早说,俺还以为俺们去跟人打仗呢。” 另一边,手伸向身后小背包的丘松,又悄然地将手放下。 张安世道:“你们说,若是要打仗了,接下来会怎么样?” 朱勇一下子又有劲起来,率先道:“说不准俺爹要挂帅出征,哈哈,俺爹别的本事没有,打仗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让他挂帅,俺放心,将来立些功劳回来,免得他成日在京城里只晓得坏我朱家家业。” 张安世托着下巴道:“兄弟们,我们要有格局啊,别总你爹我爹的,咱们要赶紧,战事一开,其他粮食、军械什么的,倒还好,只是朝廷却几乎不储存桐油。” 顿了一下,他就道:“去叫朱金来。” 桐油? 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大哥,你想囤货居奇?” “不。”张安世摇头:“我只是想比那些商贾们早一步囤货,一旦消息传出,桐油的价格必然直接暴涨,那些商户可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朝廷想要采买,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咱们这叫为国分忧,同时……除了供应朝廷所需,咱们还可大赚一笔。” 桐油这玩意,虽然不起眼,但实际上,却是各行各业,包括了军事方面的必需品。 要知道,即便在五六百年后的近现代,桐油也是战争的必需品之一,属于一旦战事一开,必须管制,严禁进出口的主要商品之一。 它主要的优点在于防锈、放水,譬如造船,就急需桐油作为漆的辅料。只有刷了一层桐油,才能确保船只不会漏水。 不只如此,它的作用还有养护刀枪剑戟,以及火炮还有火铳,朝廷一旦征安南,那么安南那地方雨水多,入安南的将士势必需要消耗大量的桐油进行对武器养护,不然用不了多少天,武器便要锈迹斑斑。 还有油布,战事一开,大量的火药都需进行运输,而一旦下雨,就必须得用油布包括火药,以免淋湿和受潮,这所谓的油布,其实也需桐油作为辅料。 至于市面上的各种油伞,甚至是建筑上所需各种防虫、防潮漆物,几乎都要用上。 如果说盐是人生存的必需品,那么桐油就几乎是等于是这个时代民用生产和军事战争的必需品。 不过因为桐油需大量的民用,再加上朝廷只盯着粮草、战马、生铁等主要的物资,五军都督府那边,其实对于桐油并不十分重视。 原因很简单,大明主要的敌人来源于大漠,而大漠那种干燥冰冷的环境,武器的防腐防锈需求并不高。 张安世预料,一旦战争开启,那么很快五军都督府就会察觉出桐油的巨大需求缺口,到了那时,天下的商户闻风而动,十有八九要悄悄囤积。 这些商户可不是省油的灯,哪怕你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也敢铤而走险。 到了那时,这价格必然水涨船高。 商户们在面对暴利的同时,也一定会与许多大臣或者地方父母官相互勾结,牟取暴利。 到时朱棣哪怕彻查打击这些囤货居奇之人,效果怕也有限,而且也没办法解决桐油短缺的问题。 朱金很快来了,张安世看着他,冷笑道:“你这家伙,怎么来的这么慢?来人,将他拿下,剁碎了喂狗!” 朱金大惊,吓尿了,瘫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小的已是马不停蹄地赶来,小的……” 张安世冷冷地看着他道:“我没记错,你家里有七十三口人吧,一家人整整齐齐,能阖家团圆一起,也不容易啊。” 朱金只觉得心寒,连忙道:“小的这些日子,没有犯什么错啊,承恩伯,承恩伯……小的……” 张安世努力地摆出一副残忍的样子,这也是没办法,接下来他要让朱金干的事,是绝对不能走漏消息的。 一旦这朱金稍有一些私心,都可能提前引发桐油的暴涨,而张安世唯一制约朱金的手段,就是朱金他全家老小了。 其实我张安世很心善,不会干这样的事的,可是没办法啊,这事实在太大,关系到无数将士的安危,剩余的,还可赚一笔! 所以张安世深吸一口气,便道:”是吗?你家是在上元县的永正坊,是吗?” 朱金听得差点要昏厥过去。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他磕头如捣蒜着道:“小的……小的……” 张安世却又道:“听说你的长子已经十三岁了。” 朱金张大眼睛,他瞳孔收缩,眼底深处,有无尽的恐惧。 张安世道:“我会想办法给他弄一个国子监的监生,以后有了这个身份,将来出门在外,行走也方便一些。” 朱金:“……” “你不信?难道我没告诉你,国子监祭酒是我的小师弟?” “啊……这……” 方才朱金还是恐惧得浑身战栗,转眼之间,心下狂喜了。 他是商贾出身,士农工商,虽然有一些钱,可在别人眼里,什么都不是。 尤其是在明初这样的环境,行商几乎等同于贱业,连丝绸都只能在家里穿。 可一旦出了门,敢穿丝绸,就可能被人拿下治罪了。 他是商贾,他的儿子未来也是商户出身。 而现在张安世却告诉他,可以给他儿子一个功名。 大明的功名除了科举之外,就是靠恩荫入国子监。 监生的地位某种意义来说是和举人相等的,当然,在真正科举出身的举人眼里,所谓的监生什么都不是,可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已算是监生老爷了。 这几乎是社会阶层的大跨越,对朱金而言,在这个时期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他激动地继续磕头:“谢伯爷,谢伯爷。” 这事肯定很难办,但是他相信张安世可以办成,张安世的能量太大了。 张安世道:“你先别急着谢,我有一桩天大的事交给你办,这件事决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任何一个关节出了差错,我都唯你是问。” “而且你还要挑选几个极心腹之人一同来办,这些人也必须完全可靠,有一点点的差池,莫说监生没了,到时你和你全家的项上人头还在不在,我可就不好说了。” 朱金眼睛都红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既然当初跟了张安世,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只要老老实实地干事,就一定少不了他的好处。 “请公子明示。” ………… 京城里,依旧还不消停。 一个阳明学的诞生,引发了剧烈的反弹,传习录出世之后,更是引发了许多大儒和读书人的警觉。 当然,此时还只是骂一骂离经叛道而已,毕竟阳明学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圈子。 至于那张安世……更只是一个可笑的外戚,还不足为论。 唯一让人痛心的是李希颜和胡俨这样的人,居然和张安世那样的人厮混一起。 而此时,朱金已经开始行动了。 桐油前几年的行情很好,因为要下西洋,所以朝廷大量地造船,桐油的价格从一升三十五钱,涨到了八十钱。 因而不少的商户,大量地囤积。 只可惜,船队出航之后,海船所需的大量桐油已经足够,而当初榨出来的大量桐油,却砸在了不少商户的手里。 八十钱一升的价格,又下跌到了三十钱。 朱金要收购,考虑的当然不是零售的那点量,而是直接找南京、镇江、松江、苏州、杭州等地的桐油商们私下里谈,甚至大抵的价格,是以二十五钱直接收购的。 不只如此,他一面在谈,拿下了一部分桐油之后,再取其中一部分,将这些桐油在市面上抛售。 如此一来,虽是私下里大宗进行收购,可市面上的桐油却变多了。 这就好像金银是一个道理,大家都存着金银,那么市面上流通的金银只是极少数,这就维持住了金银的价值,可一旦有人将大量的金银在市面上进行抛售,哪怕大家储存的金银数目没有变,可金银的价格也一定会大幅贬值。 如今这桐油的市场就是如此,毕竟绝大多数的商户,是不可能直接拿所有储存的桐油直接放到市面上清仓出售的,往往都是每日拿出一点点,如此一来,价格才能稳住。 朱金私下里大宗收,市面上抛,就导致不出两日,市面上的桐油价格跌到了二十七文。 于是乎,朱金再利用这种恐慌,去和更多的桐油商们洽谈,再将价格压到二十二文、二十三文。 市场就好像是黑暗森林的游戏,所有的桐油商人都不知道其他人储存了多少货,也不可能将这机密告知别人。 但是一看到桐油在市场上暴跌,难免会害怕自己仓中的桐油会烂在自己的手里,于是乎……不但愿意直接全数清仓给朱金,而且价格也越来越低。 这样反复的几次市场操作之后,朱金收购的桐油价格,竟已到了低得令人发指的二十文。 不只如此,桐油商似乎也察觉到了行情不好的缘故,疯狂地出货。 这操作连朱金自己都目瞪口呆,原来还可以这样玩。 这一石等于一百升,等于是只需二两银子,便得了一石的桐油。 这在往年,是绝对想都想不到的。 重要的是,大量囤积桐油的仓库易主,朱金还在背后疯狂地收购,他甚至派了人,到天下各处的桐油商那去谈。 短时间内,花钱如流水,五十万两真金白银,统统都丢了出去。 二十五万石桐油,也即是二千五百万升,以至于为了大宗买卖,直接带着契约找那些大桐油商,定了契约便走,再让其他人负责交割金银。 当然,到了后来,一些桐油商人开始回过味来。市场开始出现了观望,市价也开始有了一些回涨。 可此时……意义已经不大了,朱金已经完成了扫货,尤其是地处南京城,此地乃是天下通衢之地,只需寻到了一些大宗的商户,基本上就可以彻底地横扫市场了。 张安世也没想过战果会如此丰硕。 等朱金来汇报的时候,看着这数不清的契约,张安世笑了,不吝夸赞道:“干得好。” “一共花了五十七万两银子。”朱金苦着脸道:“可是公子,现在桐油的行情并不好,朝廷暂时不造海船了,再者……前几年,大家提炼了不少桐油,咱们手里捏着这么多桐油,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而且这些桐油分散于各处仓库,花费也是不小,这雇佣人手,仓库的租金,都是钱……” 看着朱金一脸苦巴巴的样子,张安世笑着道:“这些你不必担心,就算这五十七万两银子丢进了水里,我也不眨一眨眼睛,这件事你办的好,你儿子监生的事,过几日就能办妥,到时我会亲自向陛下请求。” “上达天听?”朱金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则是道:“还有……跟着你一起出力的这些人,也不要吝啬,要重赏他们,重赏之下才有勇夫嘛,其中一些办事得力的,将来要安插到咱们买卖里去做骨干,他们的家小,也要安顿好。” “我也晓得,居京城不易,这样,我会在栖霞那儿,弄一块地,置办一些宅子,会拨出一些来,到时教这些人,人手一个小合院子,栖霞那边,虽是偏僻,可现在也还算热闹,而且自渡口登船进南京城也便利,这样一来,他们也肯安心跟着咱们干了。至于你,我会给你留一套大的,好歹也得有个两进院子嘛。” 朱金听罢,心里已是狂喜,宅院……他不是没有,可南京城里送宅院,虽说是栖霞,却也是大手笔。 再者说了,这不是摆明着说,他是张安世的心腹吗?这是让他一辈子踏踏实实地跟着这位承恩伯干! 这承恩伯何等大的权势,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京城里头,你哪怕是抱应天府尹,或者某部部堂的大腿,也及不上他啊。 毕竟那些文臣,你抱上了,人家过几年年纪一大,可能就已到了致士的年龄! 可张家呢?张家可是世袭罔替,背后还有一个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将来还有皇孙,皇孙将来若是做了皇帝,不也要乖乖叫人家一声舅舅吗? 朱金当即热泪盈眶:“小的知道了,小的一定尽心,对啦,有一个伙计……当初交代他去镇江收桐油,他将消息泄露了出去,好在及时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安世听罢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朱金一眼:“如何处置,你来办。我心善,见不得血腥场面。” 朱金明白了,他咬咬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现如今承恩伯这么大的家业,关系着如此多的人生计,像这等吃里扒外的人,小的会处置好的。” 张安世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朱金心里还有狐疑,如今的桐油,确实是不值钱了啊,这承恩伯到底想做什么? 五十七万两银子啊,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朱金心疼。 ………… “陛下。”亦失哈蹑手蹑脚地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嗯了一声,他道:“给安南胡氏的旨意,颁发出去了吗?” “已经颁发了,内阁那边,已拟了诏,也按陛下的意思,盖了大印,依旧还是昭告天下,册胡氏为国王,列安南为不征之国。” 朱棣颔首:“还有其他事吗?” “朝鲜国也上来了国书。” 朱棣对朝鲜国是有感情的,这宫中宫女,几乎都是朝鲜国供应。 朱棣看了亦失哈一眼,道:“又怎么了?” “上一次袭了朝鲜国的倭寇,此后被我大明水寨悉数剿灭,咱们又将倭寇所拘押的朝鲜国百姓给送回,这朝鲜国王便派了使节来,国书虽还没有递到,不过他们和礼部那边交涉的时候,态度颇为玩味。” “玩味?”朱棣挑了挑眉。 “那使臣的原话是:中国父母也,我国与倭国同为外国,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为孝子也,倭国贼子也。” 朱棣沉默了老半天,才道:“他们想干嘛?” “那使臣的意思是即便是儿子,也有亲疏之别,陛下需甄别对待,不可寒了孝子的心吧。” 朱棣便道:“让礼部那边放出话去,朕心里有数。” “还有一事,锦衣卫纪纲奏,朝廷百官……最近有不少议论。” 朱棣警惕起来,沉声道:“议论什么?”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看着朱棣的脸色道:“都在为皇孙而担忧,不少人说,皇孙虽年幼,可炸茅坑,还有直指何柳文为奸臣,小小年纪,就如此侮辱大臣,只怕……只怕……” 朱棣的眼睛直接沉了下去:“都是什么人在说?” 亦失哈随即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名录。 朱棣低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脸色更显得可怕。 顿了顿,他冷冷地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亦失哈略显迟疑地道:“奴婢……奴婢倒不好说。” “说罢。” “这事闹的太难看,百官们都将自己当做了何柳文,觉得连何柳文这样有清名的大臣都受此侮辱……” 朱棣坐下,微微阖目,手指搭在了御案上,慢条斯理地敲打。 良久,朱棣道:“这事确实是瞻基那个小子错了,错了就认,没啥可说的。” 亦失哈却又道:“还有人……” “说。” “还有人说,詹事府的博士们受了责罚,可是……他们所教授皇孙的都是孔孟之道,没有教授过这些事,倒是承恩伯张安世和皇孙走得很近。” 朱棣皱眉道:“舅舅与外甥走得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 亦失哈道:“他们的言外之意是……” “朕知道了。”不等亦失哈说完,朱棣就不耐烦地道:“这些人,无风也要卷起三尺浪,哼,那何柳文现今如何了?” “告了几日的假,说是斯文扫地,无颜见人。” 朱棣道:“明日召他来,朕安抚他,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顿了半响,朱棣道:“张安世近来在做什么?” “听人奏报……”说到这里,亦失哈压低了声音:“锦衣卫倒是没打探承恩伯,不过下头那些买卖锦衣卫也是盯着的,听说承恩伯在大肆收购桐油,花了至少数十万两。” “数十万两,桐油?”朱棣大吃一惊,瞬间瞪大了眼睛,声音差点控制不住:“桐油价格涨了吗?” “没涨呢,还跌了。” 朱棣:“……” 这一下子,朱棣的心情真的不甚美妙了。 ………… 可怜的何柳文回去之后,洗浴了十几次,浑身刷洗得差点脱了一层皮。 依旧还觉得自己的身子臭不可闻。 想到那一夜的惨状,他迄今还心有余悸。 奸臣! 这二字如晴天霹雳,教何柳文有一种雷霆灌顶一般的恐惧。 别人这样说,他不怕,他是御史。 可说这两个字的人是皇孙,那就不一样了。 皇孙这样看待他,将来此子若是长大了,岂不还要杀他的头? 一大清早,皇帝召见,他也不敢不去,于是至午门,却见这午门里已有不少大臣预备入宫觐见了。 大家都用同情的眼神看他。 何柳文只低垂着头,没吭声。 等入宫之后,进入大殿,此时朱棣高坐,文渊阁大学士和各部部堂们也都在此。 何柳文便行了大礼:”臣见过陛下。” 朱棣颔首:“卿家这几日……身子好了些吗?” 何柳文跪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哭。 他这一哭,让一旁的大臣们都长吁短叹。 朱棣道:“不要哭,有什么话好好说。” “陛下,臣受此侮辱不算什么,可臣所痛心的是皇孙年纪轻轻,乃社稷未来的希望,却做出这样的事,这不是国家之福,而且此事传出去,只恐有辱皇孙之名。若因为臣的这点委屈,而使皇孙遭来非议,臣纵万死也难赎罪万一。” 朱棣皱眉,心头直接沉了沉,这一手实在厉害啊! “卿家劳苦功高,朕打算敕卿家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如何?” “臣……臣已是污浊之身,此番觐见,是希望陛下能准臣致士,臣希望回乡……耕读。” 朱棣听罢,脸色就更加不好看了。 这家伙不想升官,一旦致士,这不更证明了皇孙侮辱大臣,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吗? 你若真辞官了,此事被人提及的时候,就成了皇孙的污点了。 朱棣便耐着性子道:“朕还需仰赖卿家。” 何柳文只是哭着道:“陛下圣明之主,满朝诸公,无不清正廉明。臣才疏学浅,背负奸臣骂名,实无颜面再立于庙堂之上了。” 朱棣:“……” 朱棣这种人,他一点都不怕敌人,唯独怕的恰恰是何柳文这种人。 这种人在你面前,每一句话都在夸赞你,教你伸手不打笑脸人,处处是以退为进,显出自己不慕名利,让人好像是无法收买的样子,可实际上……人家满脸写着两个字……加钱! 朱棣只能皱着眉头道:“你若还有什么冤屈就直说了吧?” “皇孙天纵之才,詹事府上下,无不说他乖巧伶俐,将来必为圣主。”何柳文道:“臣所痛心的……是谁将这皇孙教成这个样子。” “太子敦厚,难道他身边,就没有其他人误导皇孙吗?臣无他念,只请陛下彻查。” 坐在一旁的解缙,面带微笑地捋了捋须。 胡广和杨荣二人,猛地察觉到了什么,随即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而后二人眼角的余光,都朝解缙掠过去。 部堂们都不吭声了。 朱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卿家想要什么结果?” “查出什么结果,就什么结果。”何柳文回答。 “呵……”朱棣道:“直说了吧,你是想说这是张安世教授的吧。” 何柳文道:“未定论之前,臣不敢断言。” 朱棣脸色冷厉,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何柳文,也不简单,这是以辞官来胁迫他呢! 当然,可能对这何柳文而言,攻讦张安世有莫大的好处,毕竟……单单一个不畏外戚的名声,就足以他一辈子为万人敬仰了。 张安世平时可没少坑读书人的银子,多少人恨得牙痒痒呢! 却就在此时,一个宦官脚步匆匆地碎步进来,慌忙地道:“禀陛下……有人……有人敲登闻鼓!” 登闻鼓? 所谓登闻鼓,是太祖高皇帝设置在宫外专门用来给人鸣冤的鼓,若是有千古奇冤,可敲打此鼓,直达天听。 千古奇冤!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碎尸万段 果然,殿中群臣隐隐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鼓声。 这登闻鼓设置在午门之外,虽是朝廷明令军民若有奇冤者可以敲击。 可实际上,真正敢于来敲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原因无它,一旦敲击,就是天大的案子!当然,若是涉及到了诬告,也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对于朝廷而言,也不希望有人来此击鼓,毕竟鼓声一响,即代表了这天下有冤屈。 所以朱棣一听这个,顿时露出了怒色。 建文的时候,都没人来敲登闻鼓,到了他这儿,居然就有人来敲了。 心头再是烦躁,朱棣却也只能道:“将人宣进来。” 于是那小宦官手忙脚乱的,又匆忙而去。 那何柳文听罢,反而心里松了口气,他下意识地看向解缙。 解缙伫立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只有唇边勾着几不可闻的微笑,显示了他的好心情。 这时候出现了天大的冤情,是有好处的。 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这是国本动摇的征兆! 那么接下来,再结合皇孙的情况,这皇孙的事,只怕也不能善了了。 而皇孙的事一旦彻查,张安世就逃不了关系。 到了那时……陛下就算想要保张安世,可又怎么抵挡得住这滔滔不绝的民意呢? 解缙心里一松,觉得总算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太子身边没了张安世,就只剩下他这个最大的太子党了。 这个何柳文,倒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他很善于借势,将来的前途怕也不可限量。 杨荣和胡广二人,却都微微低着头。 胡广为解缙而担忧,他们是同乡,彼此的老宅相距不过十数里,又是同年,如今又一同在文渊阁,这一层关系,可谓是相交莫逆。 可是他隐隐感觉到,解缙所图的东西太大了,能入文渊阁做学士,已算是位极人臣,还有什么不能知足呢? 当今太子真的甘心任他摆布吗? 还有陛下,陛下是何等人,一旦察觉出点什么,又怎会甘休? 其实前几日,胡广就找了机会,隐晦地对解缙有过提醒,可解缙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匡扶天下,为苍生立命,难道不是读书人该做的吗? 胡广听了这句话,就再没有说过什么了。 倒是杨荣,此时的态度反而更沉稳一些,既然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么他反而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冷漠地做一个观察者。 不多时,便见小宦官领着一个人入殿。 这人衣衫褴褛。 朱棣一见,脸又拉了下来。 可是接下来,却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此人入殿之后,碎步而行。 至殿中,随即行云流水一般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他用一种比朱棣还要纯正的官话道:“下臣陈天平,见过大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臣震惊。 此等人……明明像一个寻常百姓,可他的表现,可谓是行礼如仪。 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许多新科进士,一旦入朝为官,在入朝之前,都需要进行一定的礼仪培训。 见了皇帝应该怎么行走,怎么站着,怎么行礼,即便这样,百官行礼时都是参差不齐,而且说话时都不可避免的带有口音。 这也没办法的事,这事儿你经历得不够多,根本没办法做到行云流水。 可眼前此人……他的一言一行,几乎可以去做礼官了。 而且……他自称为臣。 朱棣眼眸微微阖起来。 一旁的何柳文,脸色也不易察觉地微微变了变。 朱棣心里惊疑,紧紧地盯着这人道:“尔是何人,竟敢妄称臣下?” 陈天平道:“臣乃安南国王子陈天平。” 此言一出,群臣面面相觑。 这就更诡异了。 只有何柳文错愕地抬头,侧目去看陈天平。 朱棣皱眉道:“安南国何时派了使臣进京?” 陈天平压抑着内心的愤慨,毕竟自幼生在王族,他的言行和情绪管理,绝非寻常人可比。 陈天平努力地用平和的声调道:“下臣非使节。” “你可知道,不得宣召,非使节入中原者,是何罪?”朱棣冷冷看着陈天平。 陈天平道:“知道,大明律,藩王不得诏,不得入京,入者死。” 朱棣惊讶于这个安南人对于大明律也如此熟谙于心。 陈天平道:“只是……下臣已处于绝境,若不求告于父母之邦,则下臣必死无疑,今入京城,是要状告安南国胡氏篡国,请陛下为下臣做主。” 这时,陈天平方才泪洒下来。 君臣大惊。 朱棣则是看向解缙。 解缙也一脸懵逼,忙去看礼部尚书,礼部尚书也是一头雾水。 何柳文突然身躯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朱棣的目光又落回陈天平的身上,道:“你继续说。” 陈天平便道:“我的父王,本是洪武太祖高皇帝所册封的安南王,一直以来,安南国的国政都被太师胡氏裹挟,父王在胡贼眼里,不过是汉之献帝而已,此后,这胡氏越发的狼子野心,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数年之后,他开始屠戮我安南国宗室,宗亲七百三十九口,尽被诛杀干净,安南王廷之中,凡有不顺他心意者,也统统予以杀戮,臣……臣……臣亲眼见他将我兄弟姐妹杀戮干净,忍辱偷生,侥幸逃脱……” 嗡嗡…… 朱棣脑子一片空白。 他确实不擅长干战场之外的事。 此时竟是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 而且……还是最恶劣的那种。 只见陈天平又道:“下臣在民间藏匿,又得知那胡贼,竟妄称我安南王族绝嗣,上奏上邦,请立这胡贼为帝,此后又有人悄悄告诉下臣,说是上邦派来了使臣,要了解绝嗣的事,下臣以为……以为……天恩浩荡,天使抵达安南,必能为我陈氏昭雪……” 说到这里,陈天平哭得更厉害,更咽起来:“于是与余下的几个宗亲商议,去见这天使,谁晓得……这天使得了胡贼的好处,我那去陈冤的几个宗亲,自此再没有回来,却被那胡贼和天使一道尽都诛杀殆尽。” 朱棣身躯一震,心底深处,一种说不清楚的羞辱感猛地升腾而起。 解缙等人,不无瑟瑟发抖。 这何柳文更已是吓得脸色惨白,他口里道:“不,不是这样的。” 他声音很轻,以至于没有人听到。 何柳文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还有一个漏网之鱼,而且此人,居然还跑来了京城,甚至到了皇帝的跟前。 陈天平凄切地哭诉道:“下臣听人说,天使至安南之后,胡贼给他进献了三十名美女,又给了他无数的财帛,与他沆瀣一气,一起蒙骗陛下。那天使回程的时候,各色女子和财宝,足足装满了一艘船……” “可怜下臣……手无缚鸡之力,有心杀贼,却对胡贼无可奈何,只好冒险潜入大明京城,来见陛下,恳请皇帝陛下,为下臣做主。” 谋朝篡位! 作为朱棣而言,这是绝不能容许的。 而且他居然还傻乎乎地给那谋朝篡位的人颁发了金印,确认了对方的合法性,这就更加是可笑了。 这等于是说,他光明正大地靖难成功,既合法又合理,尊重了太祖高皇帝遗志的大明永乐皇帝,居然支持了一个叛贼。 这要是传出去,只怕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而且……必然会让人产生某些不必要的联想。 比如……某些人不免想到建文,将建文的可怜命运,与安南国的陈氏联系在一起。 当然,最可恶的还是那胡氏居然愚弄他。 而真正让朱棣破防的却是,跟着胡氏一起愚弄他的人……还有他亲自派出去的使者。 朱棣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眩晕,此时连愤怒都没有了,只觉得有一股血气在体内翻涌着。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殿中群臣,都看向了何柳文。 何柳文此时已是瑟瑟发抖,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明明,姓陈的都被杀干净了。 那姓胡的保证,都杀了个一干二净的啊! 可现在……怎么会来了一个王子? 他匍匐在地,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不,不对,没有三十个美女,只有十六个……” “不……不……臣起初也是拒绝的……可是……可是……” “陛下,冤枉,冤枉啊,他根本不是陈氏子孙,陛下……陈天平早已死了,陛下切切不可误信这奸贼之言啊。” 朱棣没有反应。 群臣用更复杂的目光看向何柳文。 其实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退一万步,就算是何柳文在安南做了这些事,可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进京来告状呢? 哪怕是告状,这个叫陈天平的人也太鸡贼了,居然到了边境,没有联系当地的父母官。若是联系了,只怕消息一出,或许还有人可能为了遮掩,帮这何柳文摆平这件事。 可偏偏,陈天平居然是只身潜入,谁都不找,直接来到了京城,径直就往登闻鼓那方向去。 这简直就是一次极冒险,且是带有预谋的行动。 目的明确,辗转千里,毫不气馁。 这就合该他何柳文倒霉了。 何柳文似乎也意识到,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似乎已经没有选择了。 这根本不是何柳文可以解决的事。 于是他抬头,脖子一转,可怜巴巴地看向解缙:“解公……解公……” 解缙脸色惨然,慌忙地别过脸去。 咚…… 一声巨响,朱棣一脚踹翻了御案:“可有此事……” 朱棣鼓着眼睛,看向何柳文。 何柳文又猛地低下头,匍匐在地上,身如筛糠地道:“陛下,陛下……当时……当时的情况十分复杂,陈氏……尽失人心……” 朱棣怒不可遏地继续道:“朕只问伱,可有此事?” 何柳文只觉得眼前发黑,他道:“臣见胡氏,有王相……此人不可多得,对我大明也……也……” 朱棣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样说来,你来看看朕,朕有天子相吗?” 何柳文:“……” 朱棣冷声道:“朕若是没有天子相,那么这大位,你想给谁?” 何柳文只能哭丧着脸道:“不……不敢……” 朱棣狂怒:“你怎么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这奸贼,你这奸贼,还有那该死的胡氏,竟敢如此愚弄朕,朕不杀你这二贼,便妄做了这大明皇帝。” 他手指何柳文,气恼不已地:“拿下,拿下,碎尸万段,一定要碎尸万段,告诉纪纲,抄了他家,杀尽他全家,一个都不要留下。” 何柳文脸色煞白,惊恐万分地叫起来:“陛下……陛下……” 禁卫已冲了进来,狠狠地将这何柳文拎起。 何柳文大急,口里又大呼:“解公,解公救我一救……” 解缙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垂下了头。 朱棣气怒地大吼:“朕与胡贼,不共戴天!”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而此时的朱棣,几乎已是要愤怒得失去理智了。 一个小小的胡氏,一个御史,居然将他这个皇帝当成了傻瓜。 若是没有人状告,那么他就会继续像一个傻瓜一样,被人愚弄到底。 只怕这些人,夜里抱着美人,享用着荣华富贵,怕还要骂他是个天大的傻瓜。 而他呢,他居然还认为,胡氏恭顺,认为这该死的何柳文劳苦功高。 “奸贼!”朱棣破口大骂,越想是越气。 而后,他一步步地下殿。 群臣忙惶恐地躬身道:“臣等万死。” 朱棣冷冷地沉声道:“传诏天下,征安南,讨胡贼,告诉朱能,告诉丘福,告诉徐辉祖,教他们提胡贼的脑袋至朕的面前,朕要教安南国内,再无胡氏之人。” 却在此时,解缙道:“陛下息怒……臣以为……” 朱棣猛地转身,却是抡起胳膊,狠狠一巴掌打了下去。 解缙猝不及防。 啪…… 解缙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狠狠地遭受了千钧之力。 而后……整个人竟飞出,身子径直撞到了殿柱子上,而后……人萎靡下去。 朱棣死死地看着摊在地上的解缙,眼中似是要溢出火焰来。 朱棣瞪着他道:“方才那何柳文,为何要叫你救他?” 解缙大惊,忙哭诉道:“臣……臣万死,臣与他……” 解缙已顾不得疼痛了,捂着青紫的脸,忍受着浑身骨骼的剧痛,此时他再没有了平日风轻云淡的样子,只有一种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恐惧。 “臣与他确无瓜葛,何柳文万死之罪,臣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朱棣冷笑:“是吗?” 接着,竟看都不看解缙一眼。 解缙却觉得自己也遭受了奇耻大辱,他依旧捂着脸,恐惧之余,瞥一眼朱棣留给他的背影,眼里禁不住流露出怨毒之色。 而朱棣,此时则看向了陈天平。 陈天平忙叩首。 朱棣道:“你的事……朕还会继续查验,若是果如卿言,不日朕会发兵,送你回国,你在鸿胪寺住下。” 陈天平已经知道,自己经历了千辛万苦的事,总算是成了,忙叩首道:“下臣叩谢皇帝陛下,吾皇万岁。” “万岁吗?”朱棣道:“只怕你已在笑朕是个糊涂虫呢。” 朱棣说罢,狠厉地转身,目光在群臣身上逡巡,声音依旧冷沉如冰:“尔等读的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 随即,拂袖而去。 百官战战兢兢,等到朱棣走远,这才稍稍安心。 胡广忙起身去搀扶地上的解缙。 解缙只愣愣地任胡广扶起,双目却看向虚空,一言不发。 最后,等他回过神来,挣开了胡广的手,便扬长而去。 胡广扯出一丝苦笑缓缓走出大殿。 杨荣默默地走上前,与胡广同行。 到了四下无人处,杨荣才道:“平日结交了太多的大臣,看似好像羽翼丰满,党羽无数,可是解公却不知,这固然可教他得势,也可成为他的负累,哎……他是想做胡惟庸啊。” 胡广低头,沉吟道:“杨公此言,是否过了?” 杨荣却是深深地看了胡广一眼,语重深长地道:“我对胡公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是希望胡公还是少与解公相交为妙,如若不然,真到了那个时候,胡公将置身于身死族灭的危险境地!” “为官之道,不在于得势时如何风光得意,而在于……一个有始有终四字。” 胡广默然了半响,而后叹息一声道:“解公如此才干,可惜用错了地方啊。” 而后,二人俱都无言。 ………… 朱棣已气冲冲地回到了武楼,不过回到这里后,却没有骂人,而是闷闷地坐着。 他阖目,突然道:“命五军都督府,做好征安南的准备。明日让朱能、徐辉祖、丘福来见,对了,还有武安侯……” 亦失哈低眉顺眼地道:“是。” 朱棣感叹道:“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啊!哎,那胡贼,真的将朕当做了傻瓜,还有那何柳文,何柳文食君之禄,竟奸诈至此,此二贼若不诛,天理难容。” 朱棣感到了悲哀。 就如所有被诈骗的人一样,等了解事情真相的时候,都感觉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亦失哈这个时候是不敢说话的,他只蹑手蹑脚地给朱棣斟茶递水。 朱棣道:“你说一句,是不是朕糊涂了?看来,朕不如唐太宗啊。现在思来,太祖高皇帝在位时,大肆杀戮,当初朕也有一些不理解,可现在却颇有几分体会了。” 亦失哈埋着头,勉强笑了笑,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此事之后,不知天下人会如何看朕……” “陛下……”亦失哈终于忍不了了,突然拜下:“陛下,您忘了。” “什么?”朱棣冷漠地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道:“就在不久之前,皇孙炸了这何柳文,还指着他鼻子骂他……奸贼!” 朱棣猛地身躯一颤。 这一张表情复杂的脸越发的复杂,一双虎目似乎也变得深不可测。 “对,对……”朱棣喃喃道:“这个小家伙,这个小家伙……” 说着,朱棣站了起来,他一下子,似乎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猛地,他道:“他娘的,不愧是朕的孙儿啊,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见识,他比他爹强。” 亦失哈又努力地笑了笑道:“奴婢也早说,这皇孙哪,他打小就聪明伶俐,奴婢还听东宫的人说,皇孙出生的时候,整个东宫都香喷喷的。” 朱棣骂道:“入你娘,少拿这些话来糊弄朕。” 亦失哈忙道:“是,奴婢万死。” 朱棣激动得来回踱步,口里道:“兴我大明者,必是此孙,炸那狗贼,是因为我孙儿有胆识,骂他奸贼,是因为这孙儿有见识,哈哈……哈哈……” 朱棣开心了,似乎自己被愚弄也算不得什么了。 到了他这个年龄,最看重的反而是后继有人。 他眼中恢复了几分光彩,激动地道:“朕这皇爷爷,想念他了,赶紧把他抱进宫里来,不……不……朕要亲自去看他,外头风大,别冷着了孩子,他也一定很想念朕了。” 事实证明,朱棣是个行动派,说罢,他便龙行虎步地往外走,此时是一刻也不愿等了。 ………… 朱瞻基此时晃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张安世吃冰棒。 张安世愉快地舔舐着冰棒,一面道:“哎呀,真难吃。” 朱瞻基皱眉,却是嘟着嘴。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咋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朱瞻基道:“上一次……我害怕急了,阿舅跑的真快,于是我便放声大哭,我是真的哭了,害怕的很。” 张安世倒是耐心地安慰道:“没事,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的,阿舅当初,不,是阿舅的几个兄弟,起初也总是胆战心惊,可你现在看看他们,他们可开心了。” 此时,朱瞻基微微张大了眼睛,其实他虽害怕,可是那一夜的场景总是在脑海里浮现,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刺激。 他道:“阿舅也是炸了就将火折子丢给他们,然后阿舅转身便逃的吗?” 张安世顿时就觉得有点心情不美丽了,虎着脸道:“胡说八道我张安世顶天立地,让你去承担,是想给你练练胆,瞻基啊,你胆子太小了,阿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为了你,阿舅是操碎了心。” 朱瞻基:“……” 张安世继续道:“阿舅还要教你一个道理,真男人,就要讲义气,你知道关云长吗?做人要义薄云天,决不能出卖自己的阿舅,就算是砍了脑袋,也决不能皱一下眉头。” 朱瞻基想了想,迟疑地道:“可是……我已和母妃说了。” 这一次轮到张安世破防了:“天哪……” 朱瞻基道:“不过母妃教我不许再和人说。” 张安世稍稍松了一口气,便道:“哎,我终究误信了你,我还当你也是和阿舅一样讲义气的人。” 朱瞻基却笑着道:“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几个师傅都挨了鞭子,回去养伤了,我这几日都不必去书房里读书。阿舅,阿舅,你说……那个人为什么是奸臣?”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那些口里说哎呀我有道德,我这个人很清高,却又围着姐夫转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奸臣了。比如那个解缙……” 朱瞻基若有所思:“可是阿舅也说自己讲义气……” 张安世顿时瞪着他,骂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吗?我是你舅舅!你这糊涂虫,我讲义气,是有口皆碑的!好了,现在开始,阿舅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 朱瞻基便耷拉着脑袋,又可怜巴巴地道:“阿舅,下一次再干这样的事你能不能不要跑?我见阿舅跑得比兔子还快,心里是难受极了。” 张安世听罢,一时深有感触,摸摸他的头:“那我下次跑慢一点,不管怎么说,我们舅甥之间,不分彼此的。” 朱瞻基想了想,道:“阿舅,你说……我以后也能像皇爷一样做皇帝吗?” 张安世皱眉:“这可不好说。” 朱瞻基道:“为什么。” “说不定姐夫好色,又给你生了几个兄弟,然后……” 朱瞻基皱眉道:“可是皇爷会保护我的。” 张安世点头:“可是其他的孩子,也是皇孙啊。” 朱瞻基垂头,似乎又开始难受了。 张安世道:“不过不要紧,我只认你一个外甥,除了你我谁也不认。” 二人并肩的坐在台阶上,朱瞻基似有些疲惫,脑袋枕在张安世的腿上:“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可是怎么样做一个好好皇帝呢?” 张安世道:“这个容易,抓住两样东西。” 朱瞻基道:“什么东西?” “第一个是吏部,第二个是户部。” “为啥?” 张安世想了想:“吏部管着乌纱帽,户部管着天下的钱粮,这两样东西管住了,其他的事,就委给其他人干也不打紧。” 朱瞻基道:“那么怎么辩别一个人好坏呢?” 张安世想了想:“想要辩别一个人好坏,不要看他怎么说,而是看他管辖下的人,是什么样子,一个地方的父母官,无论他怎么上奏,你都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他治下之民,是否安居乐业,就知道此人是什么人了。” 朱瞻基道:“噢,我懂了,不看一个人,而是看这个人的下头人是什么样子。可怎么看他下头人是什么样子呢?” 张安世道:“眼见为实。” 朱瞻基想了想,似懂非懂。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此孙必为圣主 朱瞻基依枕着张安世,有些糊涂。 他想了想道:“所以做皇帝,便一定要去四处走动吗?这样才可眼见为实。” 张安世看着这个小家伙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唇边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 朱瞻基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比同龄人强得多。 张安世耐心地道:“眼见为实并不是说任何事都要什么事都亲眼去见,而是一定要对天下的事熟谙于心,你得知道士农工商,知道他们是怎样生活,依靠什么为生。你也要知道三教九流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的生存状况。除此之外,还有各地的情况有何差异,又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差异,你亲眼去见识了这些,了解了不同人的生活状况,知道他们所愁的是什么,这个时候,便算是眼见为实了!” “如此一来,伱就有了分辨真假的能力,更能知道那上过来的奏疏,有多少水份,哪些值得相信,哪些人不值得相信。” 朱瞻基恍然大悟的样子,奶声奶气地道:“原来做皇帝这样简单,只要了解实情就好了。” 张安世不由笑道:“这天底下最容易的是了解实情,可最难的,同样是了解实情。” 朱瞻基讶异地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心隔肚皮,每个人可能都为了各种原因欺骗你,除了舅舅除外,舅舅只心疼你。” 朱瞻基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张安世道:“这是因为他们能从你的身上得到好处。” 朱瞻基若有所思:“我懂啦,我要提防着有人骗我。” 他细细一想,又道:“这样说来的话,父亲不就很糊涂?他容易相信别人呢!” 张安世沉默了一下,随即就道:“相信别人也是一种美德,只是……有时轻信了别人,也不是什么过错。” 朱瞻基便嘟了嘟嘴道:“好话赖话你都说了。” 张安世摸了摸朱瞻基的头道:“这就叫为臣之道,为臣之道就是横竖都是君主圣明,这也是你需要警惕的事,因为有的人会如同对付姐夫一样,不断地哄着你,给你戴各种宽仁和仁义的高帽子,让你做出有利于他们的决断!宋仁宗,你知道吗?但凡谥号里有带了仁字的,往往都被人夸赞,可实际上……我看他们和昏君没什么分别。” 朱瞻基想了想道:“可师傅们说宋仁宗很好!” 张安世冷笑道:“他在位的时候,西夏建立,朝廷每年的国库,都要向西夏和辽国送去大量的岁币,土地兼并严重,这样也叫仁吗?就好像,有人抢了你家的地,你还要乖乖地每年给这人送银子,而且这送的银子,是从你的亲族那儿盘剥来的。” 接着,张安世的脸上现出嘲讽之色,道:“若是向辽国送岁币也就罢了。区区西夏,竟也如此。所谓的议和,竟还可以称为所谓的文治,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朱瞻基听罢,禁不住道:“可为什么大家说他好?” 张安世道:“所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任何一个人干一件事,尤其是皇帝,哪怕是最昏聩的事,也一定会有人从中牟利,也有人受损害。譬如送岁币,这岁币的钱,乃是赋税所得,反正是国库的钱,与寻常人有什么关系呢?可因为送了岁币,也就没有了战事,那么大量的人丁就可留在土地上耕作,这自然会拥有大量土地的人有巨大的好处。” “还有土地兼并。这土地兼并,固然不少人不得不沦为佃户和奴婢,可兼并者的土地却增多了,他如何会不念人家的好呢?” 张安世继续道:“所以你以后,若是有人吹捧你,你先不要沾沾自喜,而是先要想一想,这些人为何要吹捧你。而若是有人悄悄骂你,你也先别急着心里惭愧,而是该想一想,这些人为何要骂你。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多听,多想,多看。” 张安世对朱瞻基可谓是用心了耐心,一点点的给他把事情揉碎了,让他慢慢领会。 朱瞻基也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慌忙地道:“快,快,陛下驾到,皇孙殿下,快去迎驾。” 朱瞻基打了个激灵,想起了什么,整个人慌了慌,不由道:“皇爷爷来了,完啦,皇爷爷一定是来问罪的。” 张安世却是笑着道:“别急,这事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解决不了的。” 说罢,二人不敢怠慢,便匆忙随那宦官去迎驾。 詹事府这儿,太子和太子妃早已闻讯,连忙来接驾。 詹事府上下的太子佐官们也都来了。 包括了几个挨了打的博士。 朱高炽心里也不免有些慌,心里想着,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父皇一定对朱瞻基大失所望。 他不安地拜下,口里道:“儿臣未能远迎,请父皇恕罪。” 朱棣没理他。 太子妃张氏道:“臣媳见过陛下。” 朱棣倒是朝她颔首:“嗯。” 詹事府上下,纷纷拜倒。 朱棣见几个几乎被抬来的博士,这几个人也艰难地行礼。 朱棣心思一动,走到其中一个博士面前:“朕赏了你鞭子,你不会记恨吧。” 这博士叫郑伦,忙道:“臣不敢。皇孙恣意胡为,这是臣等未能好好管教的结果,臣惭愧之至,迄今尚在反省。” 朱棣凝视着郑伦:“皇孙恣意胡为?” 郑伦道:“侮辱大臣,还……还炸了……炸了……臣等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是陛下,皇孙还年幼,千错万错,都在臣等教导无方,从此之后,臣几个一定要引以为戒,绝不会再教这样的事发生。” 朱棣的眼神渐渐冷沉下来:“看来你们并不认同此事!你们平日都教授了皇孙什么?” 开玩笑,这哪里敢认同啊。 郑伦忙道:“都是孔孟之道,还有春秋大义……” 朱棣道:“有教授过其他的吗?” 郑伦因为拜在地上,所以背后的伤口痛得厉害,龇牙咧嘴道:“请陛下明鉴啊,臣等绝不敢逾越雷池。” 这意思是,虽然皇孙出了这件事,他们也有责任,但是他们所教授的东西,绝对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朱棣有些错愕:“朕不信,难道在平时,课余的时候,也没有教他其他东西吗?” 郑伦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说实话,在郑伦的眼里,眼前这个永乐皇帝,其实和太祖高皇帝没有多少的分别,反正都是狠人。 皇孙闹点事,抓了他们几个便打,他们好歹也是大儒,这是完全不将他们当儒生看待。 现在陛下屡屡盘问,这不是摆明着要找他的错吗?说不准,挑出了毛病,就抓了他去砍头呢! 郑伦越想越惶恐,于是战战兢兢地道:“没,没有,绝对没有,臣拿脑袋担保。” 后头几个博士也纷纷道:“是,绝没有。” 朱棣若有所思。 此时,一旁的朱高炽道:“父皇,几位博士一直尽心尽力,此番……瞻基胡闹,不应该责怪他们,要怪也只怪儿臣教导无方。” 朱棣怒视着朱高炽道:“住口!” 朱高炽噤若寒蝉,在他看来,父皇的情绪可谓是喜怒不定,实在猜测不出父皇的心思。 就在此时,却见张安世正牵着朱瞻基匆匆而来。 朱棣一看到朱瞻基,怒气一下子就消下去了,眼里立马掠过了喜色。 再看张安世………心里却又有几分不高兴了。 这家伙……不在渡口好好呆着,成日游手好闲! 最近账面上好像没了五十七万两吧…… 朱瞻基虽是人小,礼仪却学得很好,到了朱棣跟前,就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孙臣见过皇爷爷。” 朱瞻基心里胆怯,这行礼也不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朱棣的脸上却是一下子溢出了笑容,一把将朱瞻基抱起,道:“让皇爷爷看看你,哈哈,几日不见,比从前清瘦了,怎么,有人饿着你?” 朱瞻基道:“孙臣没有饿着。” 朱棣道:“朕来问你,你为何骂那何柳文是奸臣?” 朱瞻基下意识的看一眼张安世。 太子妃张氏在一旁听着,直接捏了一把汗。 这事朱瞻基可以说,可若是朱瞻基供出是她那兄弟教授的,这意义就不同了。 下一刻,就听朱瞻基大声道:“我看他就是奸臣。” “哈哈哈……”朱棣更开怀地大笑起来。 众人见朱棣大笑,一头雾水,有人觉得陛下好像有些过了头,在寻常百姓家,这样的熊孩子是要往死里打的。 只见朱棣又问:“那朕来问你,什么是奸臣?” 朱瞻基歪着头想了想,道:“平日里清高,总是自我吹嘘标榜,实际上却总围着皇爷爷和父亲转的。还有……还有……” 朱棣眼里的欢喜之色越加多了,他继续催促道:“还有什么呢,说啊。” 朱瞻基道:“还有……还有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总是称赞着皇爷爷和父亲,给你们戴高帽子,希望皇爷爷和父亲做出对他们有利的决策……还有……” 朱棣身躯一震。 若说此前,还带着一些小孩子的童言无忌,可后头这句话……就绝不是寻常孩子说的了。 朱棣不比其他皇帝,他自有一套对事物的判断,此时见朱瞻基一脸认真的样子,朱棣心里溢满了惊喜。 朱高炽却是吓坏了,忙道:“朱瞻基,在皇爷爷的面前,不要口无遮拦。” 朱棣顿时怒瞪朱高炽道:“住口,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说罢,朱棣又看向朱瞻基,声音又一下子温和下来:“你说,你继续说,你放心,你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你来告诉皇爷爷,你为何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瞻基又想了想,就道:“比如有的人,他吃一样东西,明明很好吃,却告诉你,这东西很难吃,我想……世上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人吧。” 张安世:“……” 朱棣大喜:“哈哈,你这孩子……嗯……朕再来问你,既然很多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该怎么办呢?” 朱瞻基道:“那就不能做糊涂虫,只有了解到实情,才可以分辨出一个人的真伪,就好像吃食一样,你要自己吃过了,才会知道它好吃不好吃,你只听人说不好吃,可那人却像饕餮一样吃个没停,你怎么能分辨呢?” 朱棣心下狂喜,抱着朱瞻基的手禁不住颤起来。 这可只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啊。 看问题竟如此深刻,这才是一个真正皇帝应该知道的东西。 如若不然,只晓得仁义礼智信,又有个什么用! 朱棣欣喜地道:“好孩子,好孩子……” 朱瞻基却是瞪大了眼睛,惊道:“皇爷爷,你怎么哭了。” 朱棣摇头:“混蛋小子,朕怎么会哭!” 朱瞻基关切地道:“是不是风沙迷了眼睛,我给你吹。” “不必。”朱棣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眼睛。 或许年岁大了,看着孙儿,朱棣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朱棣却又道:“只是靠这样,就可以分辨一个人的好坏了吗?” 朱瞻基想了想道:“可不只这些,皇爷爷,你糊涂啊,我方才只是打个比方,要真的分出好坏,还需多听、多想、多看……” 朱棣细细咀嚼着这六个字。 这些话,一个成人若是有此感悟,其实不算什么。 可若是出自一个这样大的孩子之口,就完全不一样了。 而且朱瞻基说的极认真,分明是觉得这六字很有意义。 朱棣凝视着朱瞻基:“这是谁教你的?” 见朱棣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 朱瞻基吓了一跳。 所有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朱棣再次道:“你告诉朕,这是谁教你的?” 朱瞻基方才还犹豫,可朱棣再次这一问,朱瞻基终究只是一个孩子,吓得连忙怯怯地道:“这……这不是阿舅教的。” 张安世:“……” 张安世心里翻江倒海。 朱棣目光深深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吓得忙是眼神躲闪。 朱棣将朱瞻基抱下来,只安抚地抚了抚朱瞻基的头顶。 朱高炽连忙道:“父皇……” 朱棣摇摇头,他似乎思咐沉吟着什么。 半响,朱棣先走向那郑伦,道:“郑博士,你是皇孙的蒙师,你来告诉朕,朕的皇孙如何?” 郑伦连忙道:“皇孙聪颖,常人不能及,只是……只是有时不免有孩子的性情,容易受人影响。” “受谁影响?” 郑伦道:“臣不敢说。” 朱棣点头,于是看向张氏,道:“太子妃,平日里你在东宫,辛苦了。” 张氏倒是镇定,道:“臣媳养尊处优,已是惭愧,何来辛苦二字。” 朱棣盯着她道:“皇孙方才说的,你以为如何?” 张氏沉吟道:“若皇孙是寻常百姓的孩子,他说这些话,臣媳会狠狠训斥他,让他做一个与人友爱,正直无争之人。” 朱棣立即接着道:“那他若是朕的孙儿,将来要克继大统呢?” 张氏扬眉,镇定自若地道:“那么臣媳会告诉他,有些事,心里可以这样想,但是不能言,有些话,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过孩子毕竟还小,说了也就说了,为人父母的,也只好一笑置之。” 朱棣却是笑了,道:“好一个一笑置之。”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道:“你他娘的平日里难道没有正经事干了吗?成日和一个孩子厮混一起。” 张安世忙道:“陛下明鉴,这是臣的亲外甥啊,自家的亲外甥,怎么叫厮混?” 朱棣道:“哼,不过你教授他的,倒有几分道理。” 几分道理…… 张安世心里松了口气。 倒是郑伦几个急了,方才皇孙那些话,怎么能跟一个孩子说呢? 而且……恶果不是显现了吗?皇孙居然直接指责大臣是奸臣,还害他们几个平白挨了一顿鞭子。 郑伦出于责任,连忙道:“陛下,臣对此不以为然,张安世所教授的,实是耸人听闻,皇孙还是孩子啊,难道陛下忘了何柳文的教训吗?” “何柳文?”朱棣侧目看一眼郑伦。 郑伦这一次倒是硬气了不少,直面圣颜。 朱棣漫不经心地道:“朕当然没有忘记他,看来卿家也没有忘了他,若是卿家没有忘,大可以到地府里去和他相会。” 地府…… 郑伦大惊。 朱棣道:“此人罪大恶极,欺君罔上,阴谋暴露,朕已打算将他满门抄斩!” 郑伦:“……” “这样的大奸臣,也幸亏皇孙骂了,为朕出了一口气,才使朕稍稍有所慰藉,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郑伦:“……” 朱棣冷笑道:“你不要觉得委屈,不要觉得责罚了你们几个,便心怀怨愤。朕责罚你们,不是因为皇孙骂了何柳文,而是因为……你们成日教授什么狗屁仁义之道,什么仁义?那何柳文满口说的不也是仁义道德,不也是口口声声说什么造福苍生!” “可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此人猪狗不如,豺狼成性!你们还想将朕的孙儿,教成和他一样的人吗?你们说,你们该不该打?” 郑伦这时脸色都涨红了。 敢情横竖自己这顿打都打得好,是吧? 抛开事实不谈,你们姓朱的就没一点错? 朱高炽也已是大惊失色,何柳文获罪,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朱高炽道:“敢问父皇,何柳文所犯何罪?” 朱棣道:“勾结安南胡氏,尽杀安南国宗亲,助安南胡氏谋朝篡位从那胡氏手里,得到了大量的好处,却又诓骗朝廷,为胡氏美言,你是太子,你来告诉朕,他这是何罪?” 朱高炽大吃一惊,在他的印象之中,何柳文是个不错的人,无论是谈吐还是言谈举止,都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感觉,当初他对何柳文的印象是极好的。 而这个时候,朱高炽也禁不住地开始后怕,若不是因为朱瞻基惹出事来,只怕他还要好好重用此人呢,再加上此人和他联系密切,一旦此人事发,父皇会怎么想? 朱棣再也不理朱高炽,再次将朱瞻基抱起,径直进入了东宫殿中。 坐下之后,将朱瞻基搁在自己的腿上,朱棣笑着对朱瞻基道:“你这小子,将来一定能兴我家业,哈哈,你来告诉朕,你还想不想跟着郑伦几人读书,若是不想,朕裁换这几人。” 朱瞻基想了想道:“孙臣想。” 朱棣惊讶道:“为何?你喜欢这几个师傅吗?” “孙臣想要不被人蒙骗,就要了解每个人心里想什么,就好像郑伦师傅几个,孙臣跟着他们读书,便可以知道,这些读书人平日里想什么了,将来他们这样的人便骗不过孙臣。” 朱棣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也是张安世教你的吧?” 朱瞻基道:“是。” 朱棣感慨道:“你这阿舅,还是很有几分本事的,他的话你要牢记心里,等过几年,你长大一些,朕带你去大漠,让你真正长一长见识。” 朱瞻基很干脆地答应。 抚摸着朱瞻基的背,朱棣大感欣慰。 等到天色不早,朱瞻基有些困乏了,便让人抱了朱瞻基去休息。 朱棣便将张安世召到了面前来,道:“你这小子啊,真是一肚子坏水。” 张安世道:“陛下错怪臣了,臣其实也害怕皇孙被人蒙骗。” “嗯。”朱棣颔首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这一次,朕记你一功。” 说着,朱棣本是想问那五十七万纹银的事。 可想着张安世已给内帑挣了这么多银子,此时也不好兴师问罪,于是便勉力张安世道:“好好在渡口那儿镇守东宫不是不可以来,可也不能常溜达,你已长大成人了,不要像孩子一样。” 张安世干脆地道:“是。” 朱棣便起身,摆驾回宫。 回到宫中,朱棣背着手,突然踱了几步,回头看亦失哈:“太子妃……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亦失哈一愣,没想到陛下会突然说出这番话,他笑了笑道:“是啊,太子妃很识大体。” 朱棣摇头,认真地道:“不是识大体这样简单,此女若是男儿,比朕的三个儿子都要强得多,哎,朕怎么就生了三个这样的儿子。” …… 次日,诏书颁布,朝廷即将对安南动兵。 此诏一出,朝野震动。 不过当了解了事情原委,大家倒是能够理解了。 这事不在于安南国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于那安南国的曹操,居然敢糊弄大明。 无论是从道义还是维持大明的朝贡体系,甚至是整个大明未来的战略而言,此战已是迫在眉睫,根本就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当下,五军都督府数位都督纷纷觐见。 在经常的讨论,奏对和拟定作战计划,行军路线,征召各路军马的过程之中。 朱棣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无论是粮食、马料,火药,以及刀枪剑戟,对于大明而言,可算是准备还算充分。 这其实可以理解,朱棣是个战争狂,他一直都在为将来的横扫大漠做准备,所以武库之中,储存足以进行一场大战的物资。 可当大家细细去分析安南的情况之后,徐辉祖提出了军中现在对桐油有最大的缺口。 没有桐油,军械就无法得到妥善的养护,尤其是在安南湿润多雨的环境之下,武器很容易锈迹斑斑。火药也很容易潮湿,那么防水防锈,就成了巨大的难题。 除此之外,明军入安南之后,势必需要在各处河道建立补给的站点,浩浩荡荡的大军,若是翻山越岭,损耗极大,那么借助安南国河道的便利,势必要在安南内建立大量的货栈,急递铺,以及船只,以供军需。 这一些无一不需大量的桐油损耗,而且损耗量极为惊人,再加上朝廷当初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安南需要用兵,所有的战争准备,都是奔着那大漠去的。 此时……就不得不赶紧征桐油了。 五军都督府还是大意了。 显然已经有人开始收到了风声,桐油应声大涨。 市面上,一些桐油铺子,原本是提供零售,现如今,也开始惜售起来。 这个世上,当傻瓜都知道一样东西即将很值钱,而且……至少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会出现短缺,那么……就少不得有人开始盯上。 而能盯上这东西的人,哪一个不非富即贵,都是嗅觉灵敏,有通天手段的人。 “陛下……市面上已无桐油了。”徐辉祖道:“臣命人去征用,可……所有的桐油商,都说无货,还有不少人……已暗暗开始将桐油悄悄储存起来,想要征用,阻力重重。” 朱棣勃然大怒:“朝廷以市价收购也不成吗?” 几个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傻眼。 这不怪他们,他们擅长的是行军布阵,还有组织士兵,或者是调度军需。 可让他们去和商人们玩心眼,却是不可能的。 “实在不成。”朱棣冷笑道:“大不了动用锦衣卫,搜抄桐油,朕就不信……” 一旁的姚广孝皱眉,忙道:“陛下,切切不可,且不说……靠这搜抄,不过是杯水车薪,而且一旦如此,势必人心动摇,我大明兵马未动,自己就已人心浮动了。何况,一旦开始搜抄,不是摆明着告诉天下人,这桐油价值连城,只怕,这反而更加助长了桐油的价格。” 姚广孝有一点没有说。 这个时候敢悄悄囤积桐油,指着发大财的人,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然他们消息如何会这般的灵通? 这些人……若是对付一个两个,诛他们三族也无妨,杀了也就杀了。 问题在于,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 大战在即,这个时候因为桐油而引发了一桩血雨腥风,这绝不是好兆头。 朱棣背着手,心中怒极,不过他也是晓得轻重的人。 知道像建文皇帝那样的粗暴手段是行不通的。 朱棣便背着手,沉吟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可就在此时,突然有宦官道:“陛下,承恩伯求见。” 朱棣看了姚广孝和五军都督府的几个都督们一眼,颔首:“宣进来。” 不知为啥,丘福总觉得只要涉及到了张安世,那徐辉祖的眼睛都会偷偷地瞥向他。 这让丘福感觉很恶心。 偏偏……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片刻之后。 张安世入殿,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道:“张卿为何而来?” 张安世道:“大战在即,臣听闻,军中缺桐油。” 他单刀直入。 朱能、丘福和徐辉祖几人相互对视一眼。 朱棣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道:“臣幸好,在栖霞渡口,囤积了一些桐油,愿意资助军中所需。” 这一下子,朱能几个都欣喜起来。 张安世又道:“这都是当初臣收购来的,不知陛下对此,是否知情。” 前一刻还脸上带笑的朱棣和朱能,此刻有点笑不出来了。 敢情这是自己私掏腰包,资助的军资。 不过这张安世倒是厉害的很,事先囤积了大量的桐油,如今……反而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朱棣抖擞精神,凝视着张安世:“你可以拿出多少?” “臣计算了一下若是今年用兵,到来年新的桐油榨出来,所需的桐油数目,应当十万石桐油,勉强足够了。若是还不够,朝廷再想办法从其他地方征调一些,应当不成问题,所以臣愿献桐油十万石。” 五军都督府几个都督,个个心里惊骇。 他们大致算出,军中最低需十二三万石桐油方可支撑一年的战事。 这张安世,一个人就拿出了十万石,再加上军中本有的少量储备,再有其他的一些办法,应该是足够了。 朱棣心里大喜,可随即又有些懊恼:“是吗?张卿真是为国解忧,单单这一桩功劳,便是大功一件,此战若是能够成功,徐卿家……” 朱棣看向徐辉祖,道:“你说张卿算不算有大功于朝?” 徐辉祖道:“有了足够的桐油,大军才可出动,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陛下……承恩伯功不可没。” 朱棣笑道:“好,张卿为国分忧,这功劳簿上,定要好好地记一笔,这事五军都督府来办。” “不过……”此时,张安世笑了笑道:“臣也有一些不情之请。”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杀他个片甲不留 一听不情之请,朱棣来了精神。 于是他看着张安世道:“卿家但言无妨。” 张安世看了看左右,才道:“陛下,有些话,臣只怕不方便说。” 朱棣颔首,瞪一眼朱勇几人。 朱勇几个只好悻悻然道:“臣等告退。” 那徐辉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幽怨,他意味深长地看张安世一眼,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有些不简单。 中山王的后代,有两个公爵的爵位,还出了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现在他要择婿,当然就是要挑最好的。 …… 很快的,殿中四下无人,只剩了朱棣和张安世。 朱棣笑吟吟地道:“你这小子,有什么话便说罢。” 张安世先取出了一份章程,接着便道:“陛下,此次能低价收购桐油,是因为以朱金为首的一些人,在其中出了力,这商行里头,陛下占了半成,算起来,才是真正的大东家,臣知道陛下一向赏罚分明,也希望这些为陛下出力的人,能够得到赏赐。” 朱棣抖擞精神,说实话,单单这供应军资,朝廷就该赏赐了。 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花的是他朱棣的钱。 不过事情的轻重,朱棣还是分得清的,于是满口应下:“有功自然要赏,朕会酌情恩赏。” 张安世等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朱棣答应下来,张安世其实就已经不担心这赏赐是否丰厚了。 张安世随即道:“另外,臣希望……供应桐油的事,必须保密,至少在这半个月之内,不能走漏消息。” 朱棣脸一沉,便道:“怎么,你有其他的想法?” “陛下难道忘了,臣花了五十七万两银子,购买的桐油是二十五万石……” 朱棣心里咯噔了一下,而后瞪大眼睛:“多少?” “二十五万石啊。”张安世笑嘻嘻地道。 朱棣惊道:“这样说来,除了供应军需,朕的手里还有十五万石桐油?” “正是。”张安世点头。 朱棣一下子来了精神,看着张安世的目光越发的亮:“你要朕怎么做?” “臣发现现在市场出现了异常。”张安世一副忧国忧民的口吻道:“陛下这边还未开始下旨征安南的时候,其实市面上,桐油就已经开始应声而涨了,不只是如此,有许多人已经开始悄悄地囤积桐油。” 朱棣皱眉:“伱的意思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张安世很直接地道:“何止是走漏了消息,咱们大明朝廷,就好像一个破毡布,四处都在漏风。” 朱棣勃然大怒:“入他娘的,这群狗贼,此等军机大事,竟如儿戏,朕不将这些人诛杀干净……” “陛下。”张安世笑了笑:“贪婪的人是杀不尽的。” 朱棣慢慢冷静下来,眉头依旧深深皱起,道:“朕让纪纲来处置,如何?” 张安世却道:“臣不是对锦衣卫有什么成见,只是臣以为,锦衣卫处置不了这样的事。” “那谁来处置?” “臣可以。”张安世道:“我们不妨,可以将这……当做一场战争。” “战争?”朱棣面露不解。 张安世道:“是陛下与这些人的一场鏖战,臣来做这个先锋,只是……臣需要借陛下一些东西。” “你说。”朱棣道:“需要什么?” 张安世坦然地道:“臣需要陛下的急递铺,需要一些可以随时快马传递消息的渠道,除此之外,还有陛下的信任。” 朱棣目光幽幽,凝视着张安世:“还有呢?” 张安世道:“没有了。” 朱棣道:“朕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让奸贼得逞。” 张安世认真地道:“臣可下军令状。” 朱棣瞪了他一眼,随即笑道:“滚吧,少跟朕来这一套,你下了军令状,难道朕还能砍你脑袋?朕舍不得皇孙没舅舅的。” 张安世有些尴尬,明明刚才还是很严肃的话题,怎么一下子又小儿科了呢?提朱瞻基那货,这格局可就拉下来了。 张安世只好悻悻然道:“臣告辞。” 说罢,张安世匆匆而去。 朱棣随即召了亦失哈来,却没有方才面对张安世那般轻松,而是一副凝重的样子。 朱棣可不傻,这些消息灵通的人,虽是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可是这些人……却绝不是小角色。 朱棣道:“亦失哈。” 亦失哈道:“奴婢在。” “告诫姚先生几个,今日发生的事,统统封锁消息,一字半句都不许泄露,知道此事的人,就这么几个,一旦事泄,他们清楚什么后果。” 亦失哈看着朱棣脸上的凝重之色,先是一怔,随即忙道:“是。” 朱棣又捡起了案牍上的名录,赫然见到为首的一个,便是朱金。 他沉吟着,提起了朱笔,唰唰唰地开始下笔狂书。 片刻之后,他将名录交给亦失哈:“下中旨,遵照此办理。” 亦失哈瞥了一眼,就立即明白为何是下中旨了。 旨意有很多种,除了常年的诏书、敕书、诰书之外,还有一种叫中旨。 因为一般的旨意,都是翰林拟定诏书,然后文渊阁那边签发的,这种诏书往往代表的是整个朝廷的意志。 可中旨不一样,中旨完全绕过了大臣,是皇帝个人意志的体现。 中旨也可以封官,不过这种官职……往往被人称之为传奉官。 当然,这种传奉官名声可不好听,因为它不经吏部,不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等选官过程,是由皇帝直接任命。 这违反了正常的手续,却只是为了满足皇帝或者后宫中某个妃嫔或宦官的愿望。往往被人歧视。 当然,歧视也是相对的,至少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官就是官,对于身份低的人而言,已算是祖坟冒烟了,至于那些进士和正规程序授予官职的人而言,他们瞧得起瞧不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亦失哈取了名录,便立即去忙了。 ………… “承恩伯,承恩伯……” 朱金领着二十多人,匆匆来到张府,面见张安世。 一见到张安世,二十多人便个个面露感激之色,齐刷刷地跪下。 他们有的甚至眼睛哭的通红,嘴巴却是咧着的,又哭又笑。 “多谢承恩伯……”朱金磕头如捣蒜,声音极尽诚恳。 张安世背着手,淡定地看着他们,似早有预料,却笑吟吟地道:“咋啦?” “陛下下了旨……”朱金激动得手舞足蹈,口里道:“授了小人世袭千户,其余的人,都授了世袭百户,不只如此,还准我们子孙入国子监读书。” 所谓世袭千户和百户,其实就是世官,其实某种程度,更多像荣誉头衔。因为如果没有世职,其实没有多大用处。 现在是明初,这种世官的地位还没有在土木堡之变,文臣独揽大权之后被彻底地鄙视,所以对于寻常人而言,已算是直接鲤鱼翻身了。 这就意味着,朱金这些人,被允许乘坐轿子,也允许穿戴丝绸,而且营建宅邸,原先不允许使用的规格,现在都可以用了。 更重要的是,这样身份的改变,对于子孙也有莫大的好处。 众人纷纷朝张安世磕头,他们原本预料,有了张安世这个靠山,或许可以改变他们的地位,可哪里想到,这地位的改变,直接天翻地覆。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噢,那恭喜,恭喜。” 他的确也是真心替他们高兴!毕竟这些人也是用心用力给他办事! “小的是做梦也想不到,小的居然能上达天听,皇帝老子亲自颁旨给小人……”朱金一脸夸张的表情:“这都是承恩伯看得起咱们,咱们以后………便是承恩伯您的忠犬,当牛做马,愿效犬马之劳。” 他说的很夸张,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张安世也算是彻底将这些精明的流油的家伙们给降住了。 张安世道:“那个吃里扒外的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朱金道:“已经让他生了一场大病,将他抛进江里了。放心,事情办的很妥当,他临走的时候,还给他吃了一顿好的,也算是尽了最后一点情面。” 张安世感慨道:“若是他没有生病,还活在世上,说不准也能跟你们一样,风光得意呢。” 朱金等人没说话。 不过这张安世的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却都戳中了他们的心事。 其实在谋划和布局的过程之中,当初大量的收购,无数的银子白花花的花出去,像他们这样的精明人,但凡泄露出消息,或者是自己偷偷干点啥,都能从中获利,这是肯定的。 也可能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确实想像那个人一样,只是有的人胆子小,或者是没有来得及实施罢了,可这一念之差,却几乎决定了他们的生死荣辱。现在回想,真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而如今,他们也只有一个念头了,听话吃肉,不听话去死。 张安世道:“现如今,且不管这些,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必再去想。” “现在……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我们还有一件大事要干,这个时候开始,所有人都要随时候命,听候吩咐。” 朱金等人一听,此时再无犹豫:“请承恩伯吩咐便是。” 所有人摩拳擦掌,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却明白一件事,乖乖听话,改变自己命运的时机,就在眼前。 当下,张安世领着他们进入书斋。 随即……在这书斋里,赫然一幅巨大的舆图竟是显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舆图上,标注着几乎半个天下的城池以及水道。 而且上头,还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个个数字。 认真看这些数字,却大多都是当下桐油的行情。 张安世道:“现如今,南京城的桐油价格是多少了?” “已到了三两五钱银子一石了。”朱金此时对桐油上的事情可谓是如数家珍。 张安世笑了笑道:“几日之前,也才二两银子呢,你看,才几天的功夫,就涨了将近一倍,真是可怕,南京城这边涨得快一些,其他的地方……消息滞后,怕是涨的慢一些,你们说,这样价格的飙涨,是什么缘故?” 有人便道:“我听闻,是因为征安南。” 张安世摇头:“桐油对于征安南的重要性,没这么快散播出去,因为绝大多数人,既不可能知道军中紧缺多少桐油,另一方面,当时旨意还没出来之前,这价格就已开始有蠢蠢欲动的迹象了,这说明什么?” 朱金道:“莫非……有人消息十分灵通,在宫中,或者朝中,甚至是军中,都有消息?” 张安世道:“这可不只是消息灵通这样简单,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分析出对方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其一:他们背景深厚。其二:他们能短时间内,调拨如此多的资金,暗地里开始吃进剩余的桐油。可见他们藏着大量的金银。这其三,便是他们敢在这个时候吃进,可见他们有恃无恐,胆量很大。诸位,我们要对付的人不简单啊。” 朱金琢磨了一下,这三点……怎么看……都和承恩伯吻合。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同行是冤家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张安世道:“所以我猜测,他们还会疯狂吃进,继续囤货居奇。” 朱金道:“意思是,明后日还要涨?” “对。”张安世笃定地道:“这种套路,我见的多了。” 见倒是见的多,不过上一辈子,张安世是属于被割韭菜的那一个。 所谓久病成医嘛,被人坑的多了,自然而然,张安世在这个时代,不大不小,也算是一个神级的操盘手吧。 张安世接着道:“所有我们现在要做的事,也跟着吃进。” “推波助澜?”朱金惊讶道:“伯爷,现在的市价,已经很高了。” “不要怕。”张安世泰然自若地道:“我们只是给他们添一把火,增加他们的资金压力而已。” 资金压力? 朱金觉得新奇,却用心记下了这个新词。 只见张安世道:“所以现在开始,收购四两银子之内的所有桐油,大家各去准备,不要舍不得银子。” “是。” …… 春暖鸭先知。 而对于绝大多数后知后觉的人而言,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原本滞销的桐油,突然变得身价倍增起来。 起初只是一些商人察觉出了什么,开始悄然地囤积。 可到了后来,随着价格水涨船高,似乎所有零售桐油的店铺悉数关门。 不卖了。 想想看,你手头的东西,今日值一两银子,到了明日,就变成了一两二钱,到了五日之后,成了二两。 这种东西,你舍得卖吗? 而且,显然有人开始挥舞着大量的银子……开始拼命地扫货。 但凡是商贾,立即就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这倒有点像是灾年的时候,粮商们的动作。 至少很多迹象都可证明,这是囤货居奇,有人想要大赚一笔的征兆。 于是乎……不少商贾也开始跟着一起求购。 价格继续水涨船高。 朱金已开始让人在市面上扫货。 不过按着张安世的要求,他们属于雷声大雨点小的扫货,也就是,拼命的报价,等到签订契约的时候,再想办法推迟。 而一旦推迟几个时辰,市面上的桐油价格又涨了,那卖家反而不肯卖了。 不出五日,桐油的价格又继续疯涨上去,居然从三两七钱银子,直接涨到了五两六钱银子。 五两七钱…… 这个价格,甚至超出了桐油行情最热时的价格了。 此时……京城某处宅邸里。 数十个纶巾儒衫之人,汇聚一堂。 而坐在首位的则是一个穿着布衣,踩着布鞋的老者。 仆人轻手轻脚地茶水斟了上来。 老者呷了口茶。 一旁的人笑着道:“先生喝茶是极有讲究的,只有紫金山上的清泉水,清早教人运进城里来,才可用来煮茶。不只如此,便是这茶,也是精挑细选的,那上等的茶叶,也只取茶叶尖,煮茶之人,乃是从福建来的老匠,世代煮茶为生,这煮茶的手艺,有三十七年了。” 众人听了,都不免啧啧称奇。 老人笑了笑道:“大家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此茶滋味尚可,所谓品茗,其实不过是品味人生罢了,人的一生,有酸甜苦辣,有甘甜,也有苦涩,哈哈……老夫多言了,多言了。” 一个人笑起来:“我等就希望先生能够多赐教一些茶道。“ 老人叹了口气道:“等你们到了老夫这个年纪,自然也就明白了。” 说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脸带着微笑道:“先生,朱伟老爷,行情已到了六两了。” 一下子,厅中哗然,不少人露出喜色。 便有人道:“先生,这一次,咱们赚了不少……是不是可以……” 老人压压手:“别急,急着干什么呢?” 接着,老人便悠然地道:“朝廷现在缺的就是桐油,五军都督府那边,听说都已经急疯了。市面上的桐油,还有不少呢,咱们继续收,有多少收多少,莫说六两银子,便是七两八两银子,也继续收。” 于是有人便道:“这……会不会太过火了?” 老人笑了笑道:“当今皇上,可不是一般人,他弑侄篡位起家,如今那安南,也出了这么一个弑君之人,这皇帝面子上挂不住,且已发了诏书征讨。因此,大军南下,势在必行!” “无论桐油到了什么行情,这东西都是缺不得的。没有桐油刀枪剑戟就得不到养护,难道教兵卒们赤手空拳去打安南人吗?何况……朝廷还要造船,要运输火药……没有桐油,这征安南,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 “若是朝廷暂时罢兵呢?” 老人摇头:“这朱家的老四,性情如火,既已开衅,就断然不会罢兵,无论如何也要打下去的。最紧要的是,现在势头已经起来了,许多人怕都想收桐油呢,这个时候,我等若是不再加一把火,难道就挣这么点歪瓜裂枣?” 众人暗暗点头。 人心就是如此,虽然照着行情,不少人已经大赚了,可此时……眼看着还有更大的暴利,谁愿意罢休? 有谁是嫌钱多的? 老人道:“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今日这桐油的行情,依老夫来看……只怕是从洪武迄今,也没见过的一场盛宴。此时上天赐一场大富贵我等,若是不取天必厌之。” 有人道:“洪武迄今?洪武之前呢?” 老人笑道:“洪武之前,那买卖可好做多了,大元的官员,不会禁我等经商,那些色目的商贾到了咱们这儿来,与我们联手,许多东西,价格想涨到什么价,就涨到什么价。大元的官吏,自会为我们保驾护航!” “哎……只可惜,你们还年轻,没有见过当时的盛况,自然,这也是时也命也,谁能想到,大元江山,竟就这样葬送了呢?” 他说着,摇摇头:“好啦,休要多言,我等今日,需同气连枝,放心,这个买卖……足够你们积累几世富贵。继续收购吧,有多少收多少。” 那管家听罢,便点头而去。 其他人也纷纷离席,开始吩咐自己随来的仆人,不少人面带兴奋之色。 而那老人,依旧镇定自若,他见过的场面太多了,心中自有自己的判断,他已隐隐感觉到,这是一场饕餮盛宴。 果然,一切如这老人所言。 桐油的价格继续高涨。 以至于市面上根本没有人肯卖桐油。 这桐油的价格,很快便升到了八两。 三日之后,在众人的欢喜中,桐油价格至十一两。 越是到了后头,价格越发的开始疯狂,就好像在所有人眼里,这桐油竟一下子变成了黄金。 此时,这桐油已成了街头巷尾最热的话题,人们奔走相告。 当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显然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莫说买桐油,只怕将自己所有身家掏出来,还不够仓储成本的。 “伯爷,伯爷……” 半个月之后,兴冲冲的朱金激动的至书斋。 张安世正背着手,看着墙上的舆图发呆。 “伯爷,价格又涨了,又涨了,十五两了。” 张安世回头,看朱金一眼。 “继续收。” “还收?” 张安世道:“笨蛋,假收购多派人,到处去和桐油商去谈,就说想要收购,拿出一副非买不可的架势,订立契约的时候,还是老规矩,咱们拖延时间。” 朱金不禁笑了:“好,小的待会儿就去干。” “另一方面,悄悄的出货。”张安世道:“咱们手里的桐油,悄悄的卖出去,当然……一点点的卖,不要声张。除此之外,邸报那里,拟出一篇文来……就说五军都督府的桐油,已经足够了。” 朱金大吃一惊:“什么,若是放出这消息,只怕……桐油的价格非要跌不可。” 张安世微笑:“这不是你管的事。” 朱金悻悻然的点头。 …… 一张邸报,火速的送到了京城内的宅邸。 那老人午休了片刻,此时穿着布衣,趿着布鞋出来。 厅里早就乱做了一团。 “先生,先生,糟了,糟了,你看……” 老人接过了邸报,只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随即大笑:“哈哈哈哈……” “先生,军中如何来的这么多桐油,若是如此,咱们……咱们怎么办。” “你们啊……”老人摇摇头:“五军都督府那边,有老夫的人,这桐油够不够,老夫会不知道?” “啊……” 老人继续道:“明明没有桐油,可是宫中却传出这样的消息,且还借助邸报广而告之,你们来说说看,这是为何?” 一下子,许多人振奋起来。 “莫非……莫非……虚张声势。” “朱老四急了,没有桐油,大军去安南就是送死,哈哈……到时不知要折损多少的兵将,可是,若是再不出兵,他朱老四的脸又搁不下,他与朱元璋一样,都是好大喜功之辈,所以,非要出兵不可。此时桐油涨到了这个价格,他出此下策,想靠这个来降桐油的价格,你们猜,这是为什么?” 有人惊讶的道:“莫非……莫非是……黔驴技穷?” “对。”老人抖擞精神:“就是黔驴技穷,可惜……可惜……他这等小儿手段,以为就能压得住吗?依我看,这价格……还要涨,不到纹银二十两都不成。传出去,继续收购。” “只是我们手头的金银已经要告罄了。”有人苦笑道:“此前吃进了这么多,现在收购。十五六两银子一石,价格太高了。” 老人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想吃肉,怎可犹豫呢,苏州、杭州那边的钱庄,以你们的身份,还不是可以随时调用。” “这……” 老人道:“放心,这一次……有十倍巨利,亏不了。” “听您的……” …… “伯爷……伯爷……”朱金兴冲冲的寻到了张安世。 张安世在此时,却是端坐:“价格已经到二十两了吧?” “是,是……” “出了多少货了?” “已悄悄出了接近十万石了。” 张安世笑了笑:“很好,接下来,就让他们去死吧,现在开始,要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堪一击 朱金抬头看着张安世。 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在拼命出货。 不过市场就好像海绵一样,虽然是十五两、十六两,甚至是十八九两,到了现在二十两的价格。 只要张家的桐油一出手,便立即会被吸干。 看来张安世的判断是没有错的。 有人就是在疯狂地吃进桐油,而且是有多少就要多少的那种。 这么大的出货量,这样的价格,价格居然还能不断地涨,这就说明,有人早就调度了天量的资金。 若是对方没有充分的准备,是不可能接下这么多货物的。 其实这些日子,朱金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价格实在太高昂了,高昂到了可怕的地步!那些高价吃进他们货物的人,他们到底打算多少银子卖出? 而且因为这样的价格暴涨,也已引发了京城内外对桐油的关注,有一些小商贾已经开始筹集资金,想要跃跃欲试了。 毕竟……世上哪里有这么好挣的银子,躺在家里就将银子挣了? 而这……恰恰也是朱金所担心的,若不是跟着张安世,或许这个时候,此时的他也成为这些人里的一员了。 而如今,处于这风暴眼之中,朱金非但没有了贪婪,反而感觉到的是一种恐惧。 这是一种人为的做局,当初的他,包括了许多中小商贾,其实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承恩伯,接下来,怎么办?” 张安世胸有成足地道:“再抛一点货,然后……调集所有剩余的桐油,贱价出售!” “贱价?”朱金大惊失色,忍不住道:“现在价格可都二十两了,再过一些日子,怕是能到二十五两。” 张安世摇头道:“依我看……时候差不多了,许多中小商贾现在已经筹措到了资金,若是再等,这些人就会大批地进货,到了那个时候,对方也会借此机会,开始大规模地出货,我们必须赶在对方出货之前,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朱金心里还是有些不甘,便道:“要不,再多卖几日,哪怕多卖两万石……”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连朱金也不能免俗。主要是利润实在太大了,是人都把持不住。 这等游戏,比的就是谁更财大气粗,比的也是谁的消息渠道更广,同时比的……还有谁心志更坚定。 张安世道:“越是想要挣大钱,就越要克制自己的欲望,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的人,必死无疑。” 朱金听罢,整个人像是一下子清醒了一些,不由信服地看着张安世:“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再出一万石的货吧,然后等镇江、苏杭那边快马送来的消息,此后……将剩余的桐油,一起抛入市场,贱卖。” 朱金又不解了:“贱卖?” 张安世道:“定价二两一石。” 朱金这下就吃惊了。 他原以为只是纯粹地抛货,怎么着也能卖个十几两银子。 可是直接定价二两一石……这……这岂不是……少赚了数十上百万两银子吗? “伯爷……” 张安世岂会不知道他想什么,便瞪着他骂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这狗娘养的东西,难道不知道,我们根本不是逐利的商贾,我们是国家的栋梁!” “若是让桐油维持这样的高价,国计民生怎么办?百姓怎么办?你这家伙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我的一点优点都没有学到,尽学了一些旁门左道?少他娘的啰嗦,我不但要这些投机商们死,我还要市场恢复如初。谁要是敢拦着我张安世积德行善,我就剐了他。” 朱金听罢,不禁哭笑不得,却在心里对张安世无形的更敬佩了几分。于是再没有他言,忙点头道:“是,是,小的该死,要做善事。” 于是…… 就在市场继续上扬的时候,那另一处宅邸的人,已开始弹冠相庆。 “涨了,涨了,到了二十三两。” “先生,近来,又有人在出货。” “是谁?”老人沉吟着,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狂喜,而是一直保持着镇定。 “应该是栖霞那边的。” “栖霞……”老人笑了笑,道:“出了多少。” “应该有一万石左右。” 老人冷冷道:“这些人倒是不贪心,不过……不用管他们,全部吃进,不要让这一万石的桐油坏了行情。” “是。” “还有……放出消息去。”老人道:“就说……苏州和杭州的大商贾要预备进京了,因为桐油吃紧,打算大量吃进桐油。” “好,我这便放出消息去。” “市面上,所有二十五两银子以下的桐油,都给老夫立即吃进,再放出消息去,大军缺桐油,五军都督府……打算征用桐油。” “啊……”来人露出惊讶之色,看着老人。 “放心……”老人微笑道:“越是如此,这桐油才越是宝贝,现如今,那些中小商贾们还在观望,现在桐油的价格太高,他们还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就逼着他们下决心,要让他们知道,未来整个天下,都没有桐油可用。” “明白了。” 其余人等,一个个露出了喜色,有人甚至已经开始计算着自己的收益了。 按现在的价钱,几乎所有人都已挣了个盆满钵满,这一次发大财了。 而老人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他背着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布鞋,露出几分厌恶之色,随即道:“价格到了二十五两,便要预备抛售了,当然,大家都不要急,慢慢地抛……” 说罢,他看向身后的人:“钱庄那儿,怎么样了?” “几处钱庄,该借贷的都借贷了,他们那边……说了,银子还有些,若是再告借,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实在不成,却还需去筹措……” 老人颔首道:“银子足够支撑到二十五两的价位即好。” 当下,他悠然自得地笑了笑:“诸位,都等着用仓库去装银子吧。” ………… 紫禁城里。 一封奏报悄然地送到了朱棣的御案上。 是锦衣卫的密奏。 朱棣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得为桐油的价格而吃惊。 短短时间,价格竟高涨了十倍。 十倍的利差啊,这是多让人恐惧的事。 朱棣道:“亦失哈。” 亦失哈道:“奴婢在。” 朱棣深吸一口气,才道:“桐油上涨,以至许多的东西都涨了,此事……不可小看,让户部那边,盯紧一些。” “是。” 朱棣叹了口气,又道:“还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朕真没想到,区区一个桐油,竟有如此的能量。” 说罢,他皱起了眉来,陷入深思。 每一个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即便是朱棣,他爱钱,可一旦涉及到了动摇国本的事,对于朱棣而言,就是触碰不得的红线了。 半响后,他道:“告诉纪纲,京城的动向,要细细打探,还有……各市关于桐油的价格,也要随时奏报。” 亦失哈看了看朱棣的脸色,道:“陛下,奴婢听人说,现在到处都是风言风语,甚至还有人说,这桐油得涨到三十两去,而且……许多制油伞、油布以及造船的匠人,如今寻桐油而不可得,这些东西,价格也都在涨。” 朱棣只淡淡地点头道:“朕知道。” 亦失哈道:“长此以往,只怕百姓们要吃不消,自然……奴婢本不该说这些话……只是……奴婢以为陛下还需深思。” 朱棣看了他一眼,笑道:“伱这奴婢,好啦,朕比你清楚。” 却在此时,又有宦官来,行礼道:“禀陛下,汉王殿下求见。” 听到汉王来了,朱棣只平静地道:“宣进来吧。” 没多久,便见汉王朱高煦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父皇,父皇……” “怎么啦?”朱棣虽是说着话,却靠在椅上,低头故意看奏疏。 朱高煦乐呵呵地道:“父皇你知道不知道,外头这做桐油买卖的都赚疯了。” “嗯?”朱棣总算抬头起来:“这于你何干?” 朱高煦忍不住得意地道:““臣也买了七千多石,哈哈,十七两买进来,才几天功夫,就二十多两;,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挣了几万两银子。” 朱棣深深地看一眼喜出望外的朱高煦:“是吗?” “父皇不是一直都说儿臣只晓得喊打喊杀吗?其实儿臣也是略知经济之道的,儿臣一看这行情,便果断出手。父皇,你等着瞧,这桐油还要涨呢,不涨到三十两银子都不罢休。” “噢。”朱棣却只是淡然地点点头,目光似乎有些复杂。 “父皇怎么也不夸我几句?”朱高煦有点幽怨。 朱棣看着朱高煦,这时却不知该说点什么了,张了张嘴,最后十分艰难地道:“嗯,不错,你持家有方。” 亦失哈在旁,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便笑了笑:“汉王殿下,陛下现在有事要处置。” 朱高煦便道:“有什么事,还不是征安南,若是让儿臣出马……” 亦失哈道:“陛下自有明断,就请汉王殿下……” 朱高煦大为不满,可看着朱棣又低头看着奏章,却只好摇头道:“那儿臣告辞啦。” 说罢,便泱泱离开了。 等朱高煦走了,朱棣把视线从奏章上抬起来,口里叹了口气。 亦失哈道:“陛下您……” 朱棣道:“若是太子干了这样的事,朕一定会狠狠地责骂他,因为他是太子,太子应该心系天下,而不能因为此等蝇头小利而沾沾自喜。” 朱棣顿了顿又道:“可若是汉王这样做,朕也只能夸他几句了,这样也不是坏事,他至多只是有些蠢罢了,有时候,儿子蠢并不是坏事,怕就怕又坏又聪明。” 亦失哈明白朱棣的意思了,可这话自是不能陪着朱棣深聊的,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朱棣道:“你说这么蠢的儿子,他像谁?” 这…… 亦失哈身子抖了一下,这是送命题啊,他更加谨慎起来。 这可不敢乱说的,可陛下问出口的话,他又不能不回话。 “汉王殿下勇武过人,有盖世武功,可尺有所成,寸有所短……” “好了,好了,你不必说了。”朱棣瞪他一眼,厌恶地摆摆手,转而道:“张安世那个家伙,最近怎么没动静?现在桐油这个样子,他也没有反应吗?” “这……” 朱棣又怒了,气呼呼地道:“入他娘的,这游手好闲的家伙!” ………… “伯爷……” 以朱金为首,数十人已集结。 一份份从各地快马送来的消息,也都出现在了张安世的案头上。 张安世低头看着一份份快报,忍不住道:“大手笔,真是大手笔啊,这些人……真够狠的。朱金,人都来齐了吗?” “来齐了。”朱金恭敬地道。 张安世目光幽幽地道:“依着我看,他们的资金……也差不多了。不过他们有没有资金都无所谓,大家比的也不是资金多少。比的是人心……现在开始,所有人依令行事,我要三天之内,教他们全部都死给我看。” 朱金摩拳擦掌:“遵命。” 众人随即一起唱喏,便各司其职,一哄而散。 张安世抬头看着墙壁上的舆图,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目光明亮起来,决战的时候到了。 ………… 此时,一批批的桐油出现在了市场上。 如今这价格堪比黄金的桐油,开始出货。 二两银子一石,童叟无欺,每人限购三升。 这价格一出,整个京城的人都已经沸腾了。 外头可是二十多两银子一升啊。 可在这儿,竟只需区区二两银子。 一下子的……京城大街小巷,自然开始有人疯狂地抢购。 好在……必须限量,这一批货,只是细水长流地售卖。 可是即便只是零售,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种心理冲击就太大了。 分明这里有二两银子的桐油,可另一边,桐油竟高达二十多两。 原本许多中小商贾,已筹措了资金,正想要大批进货,好分一杯羹。 可此时,一见各处都有二两银子的桐油零售,尤其是在那栖霞渡口,于是连忙捂住了自己的钱袋,继续观望。 这一下子,京城的议论就又沸腾起来了。 张安世那儿,手头还有四万石桐油,若只靠零售,售卖半个月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虽然只每人限购三斗,可实际上……却是敞开来卖的,只要人来,就一定卖给你。 “二两银子一石的价,真是想不到……听说是兄弟商行那边出的货,据闻他们手头上的货不少。” “听说他们有几十万石……” “怎么可能……我不信……不是说,桐油紧张吗?” “这哪里知道,可人家就是敢用这个价钱来卖,这下好了,不少急需进货的制船、制伞的,暂时可以缓解了。” 整个京城都炸了。 那一边,还在疯狂扫货的商贾,这时候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急需用二十多两银子去扫货,好像显得自己是傻瓜。 可大宗贸易和零售毕竟是不同的。 那一处宅邸里,有人气喘吁吁地赶进宅邸,口里焦急地呼道:“先生,先生……不好了。” 老人与数十个纶巾儒衫之人,正施施然地品着茶。 这些日子,他们几乎都待在一起。 老人气定神闲,看着来人焦急的脸色,只轻描淡写地道:“怎么?” “外头……有人二两银子一石,在卖货……京城的东市和西市,还有栖霞集市那里,有十几个摊子,敞开来卖。” 嗡嗡嗡…… 众人哗然,大家彼此交头接耳,眼看着富贵就在眼前,谁也没想到,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是谁,他们疯了吧?” “呵……这是虚张声势!”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不要慌!”老人笃定地大喝一声。 众人这才情绪稍稍稳定,都看向老人。 老人深吸一口气,看着来人道:“二两银子?那就统统都买了!这样价格的桐油,买来不会吃亏。” 来人依旧一脸担忧地道:“他们虽敞开来卖,可只零售……还说……货物的供应充足。” 老人冷笑道:“看来……是朝廷有人出手了,栖霞渡口……莫不是东宫?” 众人纷纷皱眉道:“现在该怎么办。” 老人沉吟片刻:“以我之见,这是他们故布疑阵,大家不必慌,要沉得住气!他们越是如此,就越说明他们急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实道理谁都懂,不急的话,会二两银子零售吗? 可问题就在于,那边是急了,他们这边,难道不急吗? 要知道,大家的身家性命,可都押在这里。出了任何的意外,是要死人的。 于是有人也禁不住担忧地道:“先生,只怕这消息传出,大家都要慌了,那些手里有货的人,若都出货,怎么办?” 老人依旧脸色平静,沉吟道:“这不过是动摇人心的小把戏罢了,现在绝大多数的货都在我们的手上,只要我等稳住此等小把戏,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啊,终究没有见过大风大浪,现在大家都不要慌,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人的话显然起到了安抚作用,众人的心里稍安。 其实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一条船上,除了相信老人的话之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而老人表现得越淡定,大家也就慢慢地安静下来。 只是到了次日…… 事情又起了变化。 无论他们再如何镇定,至少这桐油的价格,却是不再涨了。 而真正的杀招,来了! “先生……先生……” 此时,有人如丧考妣地快步来:“不得了,不得了啦。” 老人依旧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他似乎早料到,对方肯定还会有动作。 于是笑吟吟地端起茶盏,对周遭的人道:“你们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大家都笑起来:“先生神机妙算。” 老人微笑着道:“就看看,他们还有什么伎俩吧。” 说罢,对那如丧考妣的人道:“有什么,说!” “兄弟商行对外宣称,要向朝廷供应十万石桐油。” 此言一出。 所有人安静下来。 一边是敞开供应,二两银子售卖。 另一边……直接供应十万石桐油。 老人有些不可置信:“这又是什么伎俩?呵……只怕又是蛊惑人心的小把戏。” “起初大家也以为是小把戏,可是……可是……”这人哭丧着脸道:“可是……一船船……一车车的桐油……现在都在往武库运呢………” “什么?真的是桐油吗?” “是,是……许多人都去看了,就是桐油。” “不………不可能……”有人叫着,却一屁股颓然跌坐在椅上。 “那兄弟商行,他们想做什么?难道他们要和我们两败俱伤吗?” “该死,这该死的家伙……” “他们疯了!” 十万石啊,按照现在的市价,就是两百多万两纹银,说送就送? 老人的脸色……有些沉。 他再不复方才的从容淡定,站了起来,声音也不如往常的那般平和:“有诈,其中必有诈。来人,来人,备轿,备轿,去武库。” 此时……在武库那边,其实已是人山人海了。 许多人听到了消息,其实大多都不相信。 因而,来围看的人不少。 可就在这里……人们亲眼看到一艘艘船,抵达了渡口!不远处的武库那儿,许多车马连绵不绝。 似乎生怕有人不相信运载的不是桐油似的,这一桶桶的桐油运输到达之后,甚至还允许有人凑近来看,便见许多的力士,抬着一桶桶的桐油进入武库之中。 运输的队伍,连绵不绝,以至于连船夫,都充当了搬抬的力士。 而五军都督府这边,竟也没有派人驱散围看之人,有意纵容他们凑得更近一些。 一队轿子在不远处落下。 那老人匆忙下轿。 而后……他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只是……老人好像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身后紧跟着他的人,也一个个脸色惨然。 “怎么办?该怎么办?” 所有人看向老人,仿佛此时,老人已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老人却是一脸苍白,他呼吸有些急促,身躯颤颤地拄着杖子回头,此时已经顾不得是不是隔墙有耳了:“你们不要怕……不要怕……” 他重重地呼吸,接着道:“就算……就算是有十万石供应军需,可是……可是……绝大多数的货终究还是在我们的手里,军需足够,可这桐油,牵涉到的乃是国计民生,只要桐油还在我们手里,价格是我们说了算。” “诸位,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打退堂鼓,此时若打退堂鼓,便真的要满盘皆输了。” 他似乎想用自己的威望,来重新将所有人团结起来,于是又道:“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切切不可自乱阵脚,都不要怕,事情没有这样糟糕。” 虽这样说,可老人心里已经开始不安了。 等他又回到了宅邸。 却发现,原先跟着他的二十多人,已溜走了六七个。 “他们去哪里了?”有人左右张望。 “曾家的人……也走了。” “不妙,他们不会……此时偷偷开始售卖吧。” “混账……说好了同气连枝!” 老人脸色越加惨然。 这个时候,若是有人不肯坚持,偷偷发卖,再加上兄弟商行又是二两银子贩售,又是供应军需,那么……这天底下,还有谁肯在这个节骨眼上接货? 将价格推到二十多两银子,可能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可想要将这价格雪崩式的暴跌,可能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老人忍不住冷笑道:“他们以为,这个时候,还能卖得掉吗?糊涂,糊涂啊!” 接着又道:“他们要找死,那就让他们去死吧,且看看,这天底下,还有没有买他们的货的。” “先生,我们该怎么办。”有人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学生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啊。” 老人闭上眼睛,身躯还在颤抖,他气的不轻。 只是这个时候,他必须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猛地,他张开眸子,厉声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了这个时候,谁退后半步,就是逆水行舟。大家都不要慌想办法,继续收购,一定要维持住价格,只要价格维持住……” “先生……先生……” 此时,门子冲了过来,可在他的后头,却是几个人跟着一起闯进来。 “先生……钱庄的人来了……” 众人愈发的慌了,连那老人也一脸苍白。 这么大手笔的收购,花费的真金白银无数,而想要调度这么多的真金白银,没有这样容易的。 可能这些人资产不少,可一下子要拿出许多的现钱却不容易。 因此,他们能在桐油市场纵横,说穿了,不过是通过钱庄来筹措资金罢了。 跟着门子进来的,为首一个,乃是京城四海钱庄的东家杨抚。 杨抚一听到外头传出的事,第一个反应就是来寻老人。 老人见到他,突然觉得有一些眩晕。 因为不问对方的来意,他就已经知道什么意思了。 钱庄永远都是锦上添花,绝不会给你雪中送炭的。 对方见你们势头好,巴不得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攒下来的家当都塞给你。 可一旦觉得你不妙,便是你说的天花乱坠,一个铜板也绝不给你。 “诸位都在?都在就好。” 这杨抚其实也急了,钱庄的不少钱,其实都是各处拆借的,他们也不过是帮助别人保管财富而已,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的事,杨抚已急得跳脚了:“现如今的行情,大家也看到了,以我之见,大家还是赶紧筹措金银吧,当初借的那些银子……” 老人道:“杨东家,都还没到时候,怎么这时候就来催债呢?何况……现如今,我们倒是还想再告借一些……” “还想告借?”杨抚脸色阴沉:“告借之后。你们打算何时偿还?实话和你们说了,这些银子……若是不能按时偿还,老夫便也要搭进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到了什么份上了,你们还要告借?” “可以高一些利息……”老人咬牙道。 “便是比天高,也不敢借,我们是来要账的,还请你们尽早将银子补上吧,如若不然……”杨抚一改往日的客气,死死地盯着老人:“大家都得死。” 老人这时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其实已经清楚,一切都无法挽回,大势已去了。 “先生……先生……” 这时候,又有人匆匆而来:“曾家已经开始大规模抛售桐油了,还有卢家……卢家也在抛售……” “什么……”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抛售,可是市面上,没有人买,二十两银子卖不出去,便折价十八两……可是……可是依旧没人买……他们……他们都急了,挂出了十五两的价……” 老人身躯一颤,他喃喃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于是,一屁股跌坐在椅上。哐当一声,他心爱的茶具,也因为大袖扫过,磕碰在地。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先生……” 老人惨笑:“该怎么办?是啊,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兵败如山倒……” “至少还有十五两,趁这个时候卖出去,总还能挣一些蝇头小利。”有人低声道。 可老人只是苦笑,十五两……蝇头小利…… 他们竟还以为有利可图。 片刻功夫,便又有人来道:“十两了,十两了……曾家放出话去,说是十两便售………” 所有人脸色惨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人直接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也有人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虚空,脸色像死人一般。 “快,得赶紧出货,快……” 有人开始吩咐自己的奴仆:“出货,我们也十两银子出货……快去……” 奴仆们纷纷散去。 可只小半时辰……又有人来:“不好了,不好了,曾老爷……曾老爷……他上吊了……” “……” 厅中落针可闻,谁也没有发出响动。 上吊了。 倘若十两银子能卖出去的话……那么……至少能收回成本。 可很明显,他之所以上吊,只有一个原因……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富可敌国 这厅中之人,如丧考妣。 还有人不甘心,低声道:“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啊,怎么……怎么就死了呢……” 而那钱庄的人,听闻曾家的家主一死,顿时脸色惨然。 杨抚连忙起身,直接告辞,匆匆往曾家去了。 “先生,先生,你快想一想办法。不如我们同气连枝,将价格维持在十两……” 老人闭着眼睛,纹丝不动,他什么话都已说不出口了。 “不好了,外头的行情,已经有人售价六两了……” 嗡嗡嗡…… 谁也没有想到,价格的暴跌,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快。 实际上,现在所谓的价格,其实都是虚的,无论你报多少价钱,也得有人买才行。 可不幸的是……此时无论是什么价格,也绝没有人敢买他们的桐油了。 倘若当真是急需的人,那兄弟商行二两银子零售的桐油难道不香吗? 兄弟商行可以二两银子的价格来出售桐油,这是因为人家的成本本来就是二两银子。 可他们成吗? 当初为了炒高桐油,他们可是拼命抬价收购,发出的资金成本,可是十几两银子一石的啊。 而现在……这桐油在手上,就好像一钱不值了一般。 更可怕的是……钱庄那边……又该怎么交代? “先生!”有人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起来:“当初,可是你口口声声说,一定能挣大钱的,大家信了伱,才跟着你干,如今你不需给一个交代吗?” 老人疲惫地抬起了眼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到了如今,我等身家性命尽都没了,你们却还来问我,问我有何用?” 他站了起来,看着许多人怨毒地看着自己。 当初他们对他有多信服,现在怕就有多仇恨了。 老人叹道:“老夫现在细细思来,倒像是有人在做局,那兄弟商行……似乎处处都比我们占一步先机,我们……上当了。” 片刻之后,老人已是老泪纵横:“老夫这些年来,无往不利,哪一次……不是挣了个盆满钵满?哪里想到……竟在这一次中了圈套,这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 “难道真没有办法吗?” 老人抬头,看着眼前这人,他突然笑了:“办法……是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已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只可惜……这胜的不是我们。这真是时也,命也……” “不如去求那兄弟商行的人,大家一起挣钱……求他们高抬贵手。” 老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说这话的人,他道:“他已将你吃干榨净了,你去求他,有何用?你还有什么值得让他对你高抬贵手的理由吗?” “今日……你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如若不然……” 似乎,这些人终于愤怒了。 他们满是愤恨,甚至有人急眼了,想要屡起袖来。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道:“不必你们动手,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劳你们动手呢?老夫自会了断……” 说罢,蹒跚而去。 南京城里,好事者们几乎疯狂了。 谁也没有想到,昨日还价比黄金的桐油,如今却已一钱不值。 哪怕是价格降到了三两、四两,也已无人问津。 隔三差五,便听到有人上吊的消息。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茶肆里,听到某家人上吊,便有人忍不住摇头苦笑,似乎也生出了几分悲悯和同情。 “是啊,这不是将人往死里逼吗?可怜了人妻儿老小,这人死债留,一家人可怎么过?” 众人都唏嘘感慨,好事者们大抵就是如此,既兴奋于市面上各种耸人听闻的消息,又极容易滋生出悲悯之心,这泛滥悲悯,便化作了许多的长吁短叹。 这时……却有人突然道:“这人倒是看着可怜,可是诸位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价钱没有跌下来,还是二十多两银子,他们只怕这个时候,早就挣的盆满钵满,一个个富贵至极了吧,怕是那时候,家里藏着不知多少姬妾,更不晓得有多少的奴仆,便是便溺,也不晓得有多少人搀扶呢?这等事,难道不是愿赌服输,有什么好唏嘘的!” 不少人听了这话,似乎也觉得有理,便低着头,不再唏嘘了。 却也有几个年轻的读书人,不由得冷笑:“呵……人死为大,你这人,毫无悲悯之心,真是可笑。” 这等坊间的议论,其实对于张安世而言,没有多大的意义。 只是朱金火速地赶到了张安世的书斋,低声道:“伯爷,价格已到了二两六钱了。” 张安世毫不意外地笑了笑道:“看来……差不多了,哎……这几日都是提心吊胆,我还生怕……这些人还有什么后手呢。” 朱金苦笑道:“哪里还有什么后手,外头死了许多人了。” 张安世叹口气道:“真是可怜!哎,别和我说这些事,我心善,夜里要睡不着的。” 朱金便道:“接下来当如何?” 张安世道:“那十几万石的桐油,给我们入账了多少银子?” “有两百零一万两。”朱金报出这个数目的时候,自己的心跳都随着加快了。 说实话……这钱太好挣了。 其实如果再贪心一些的话,便是三百甚至四百万两银子也有可能挣到。当然,伯爷说的对,这等事,最重要的是要戒贪,一旦贪心起了,收不住手,可能最后反而满盘皆输。 他深深地看张安世。 却见张安世对这数目显得无动于衷,心里不禁翘起大拇指。 伯爷就是伯爷,就是有格局,瞧瞧人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样子。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这一笔银子……数目实在太大了。 大到他自己竟也不知该怎么反应。 好不容易然让自己镇定下来,张安世道:“咱们的桐油,还是照着二两银子卖,不过,从东市和西市撤出去,只在栖霞卖。现如今,桐油价格最低的就在咱们手里,不愁没人来买,借此机会,给这栖霞集市增加一些人气也是好的。知道什么叫钩子吗?” “钩子?”朱金诧异地看着张安世,眼中显露着不解。 张安世道:“所谓钩子,就是吸引人流的东西,这种东西,务求定价极低,如此一来,便有许多人抱着占便宜的心态,从四面八方赶来采买这廉价的东西,可人都来了,总不只买一样东西吧,于是……便有人忍不住想要逛一逛。” “这一逛,说不准,就起心动念,想要买一点别的东西了。所以表面上,咱们布置的钩子好像亏了钱,可只要有了人流,咱们就可以通过其他的手段,把这亏了的钱挣回来。” 朱金恍然大悟:“懂了,懂了,伯爷高明,这不就是钓鱼吗?咱们放点鱼饵去,亏的是鱼饵,挣的是大肥鱼。” “哈哈……”张安世笑道:“栖霞这边的集市,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想要打造出来,就得用这个方法。” “这事儿,你来办,除了这桐油,再找一个好钩子,有了人气,就不愁不能兴旺发达了。” 朱金惊讶地道:“集市让小人来管理?” 张安世抬眼看他道:“怎么,你不愿意?” 朱金立即大喜:“哪里,哪里,小人一定效犬马之劳。伯爷放心吧,小人尽心竭力,一定管的妥妥当当。” 渡口的集市,规模不大。 不过还算热闹,已经有六十多家铺面了,可能比县城的集市,规模小一些,可是比之寻常的集市,却热闹不少。 这地方虽小,却因为靠着码头,而且栖霞渡口这边,逐渐开始热闹,又有张安世在此,将来的前途,显然是不可限量的。 而朱金万万没想到,自己区区一个小商贾,如今水涨船高,这摇身一变,真是蒸蒸日上。 张安世随即道:“噢,还有,前些日子,我交代你在各处钱庄存的银子……你都存了吧?” 朱金一听,连忙道:“都存了,大的钱庄,存五万两银子,小的存一万的有,两三万的也有。” 张安世微微一笑:“好的很,辛苦啦,哎呀……这个时候,我咋就突然想念我的几个好兄弟了呢。我至亲至爱的朱贤弟、张贤弟,还有丘贤弟,现在都在干啥?” 朱金道:“上一次炸出了问题,受了点伤,听说……听说……小的也只是听说……听说回家受了责打,估计被圈在家里了。” 张安世顿时就道:“这可不成,得想办法给他们传消息,我一日不见他们,如隔三秋。哎呀,快想办法,给他们传信,京城三凶,有活干了!” 朱金苦笑道:“小的可没办法传信。” 张安世一拍他的脑袋:“笨蛋,明日找人,就在江边,给我预备百来斤火药,教人炸一下……务必要做到惊天动地,不用给他们传信,他们得知了动静,保准被人打断了腿也会赶过来。何须去他们家里给他们传消息。” 朱金:“……” ………… 朱棣正焦灼地等待着今日的锦衣卫奏报。 实际上……京城的桐油行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连文渊阁大学士解缙、杨荣、胡广三人,也察觉到事态严重。 一旦这桐油的价格继续高涨,难保粮食和其他东西不会蠢蠢欲动。 就说江南的运输,主要是靠船运,而造船就需要桐油,船价高涨,必然带来运输费用价格也水涨船高,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马虎不得。 “陛下……实在不成,应该让都察院查一查。”杨荣道:“朝廷不能坐视不理。” 胡广也不由道:“臣听已有百姓怨声载道了。” 朱棣颔首:“短短时间里,价格竟涨十数倍,朕这几日,也在为此烦恼呢,只是……这件事……再看看吧。” 他记得,张安世说过,这事儿……必须得给他信任。 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张安世是可以信任的。 眼下,也只能咬着牙坚持了。 解缙此时道:“此事……臣觉得匪夷所思,总觉得这背后……” 朱棣立马打断他道:“朕当然知道,这件事,朕已委托张安世处置了。” 解缙一听,心里一凉,忍不住想,这涉及到国计民生的事,本该文渊阁和内阁来处置,何以让张安世来? 他心里更是担忧了。 可有了前车之鉴,却没有再吭声。 倒是这个时候,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汉王殿下,汉王殿下来了……” 朱棣一愣:“汉王,他又来做什么?叫他进来吧。” 朱棣心头不喜。 可等到汉王朱高煦入殿之后,朱棣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却见朱高煦一进来,就捶胸跌足道:“父皇,父皇,咱们京城里头有奸贼啊,天哪……父皇……儿臣可被这些贼人给坑苦啦。” 朱棣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头立即火起,怒道:“你这畜生,胡说八道什么。” 朱高煦立马一副泪雨滂沱的样子,道:“臣被人骗了,请父皇为儿臣做主啊!父皇难道不知吗?昨日还好好的,那桐油的价钱,涨到了二十六两银子,谁晓得,今日竟是一泻千里,一钱不值了。父皇……父皇……儿臣……儿臣……” 朱棣瞠目结舌。 “殿下……桐油的价格……暴跌了?”解缙一时诧异,下意识地询问。 朱高煦悲怒交加地道:“那还有假,本王几乎日夜盯着这桐油的价格,谁有本王清楚?” 这一下子……君臣们懵逼了。 朱棣先听价格暴涨,有喜有忧,现在听到暴跌,又有喜有忧。 朕和张安世他们几个,手头上还有十五万石桐油呢,这岂不是说…… 朱高煦带着哭腔大叫:“父皇……父皇……” 朱棣大怒:“滚,滚,给朕滚,入你娘,你这混账东西,堂堂亲王,成日惦记着这些东西,你才亏多少银子,几万两银子便寻死觅活,给朕滚出去!” 朱棣心里一股无名业火,正无处发泄,这汉王朱高煦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朱高煦一呆,万万不曾想,父皇不给他出气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此声色俱厉。 他心里有万般的委屈想当初,他为了靖难,不知立了多少功劳。父皇当初可是摸着他的背,暗示要让他克继大统的啊。 现在太子之位越来越无望,还如此不近人情,难道父皇要逼他做李世民吗? 可这个时候,面对勃然大怒的朱棣,朱高煦却是大气不敢出,一溜烟就跑了。 见解缙几个也瞠目结舌,朱棣阴沉着脸道:“来,来人……将张安世给朕宣来,快,要快,要他立即来见。” 哪怕再快,这其中也耽误了一个时辰。 张安世气喘吁吁地赶了来,行了礼。 朱棣见他狼狈的样子,脸色倒是缓和下来,道:“你怎么这个样子?朕宣你觐见,也没让你连自己身体都不顾,这一路若是得了心疾怎么办?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张安世:“……” 朱棣道:“外头的事,你听说了吧?” 张安世自然明白朱棣想问什么,便道:“这价格,就是臣打下来的,臣取了几万石的桐油,统统作价二两银子出售,又对外宣布,要供应十万石桐油做军需。于是……这桐油的价格,便应声下跌,请陛下放心,如今这市场已恢复如初,于国计民生,并无影响。” 朱棣听罢,心里一宽,可又有些心疼,便有点口是心非地道:“这五十七万两银子,虽是亏了,可至少供应了军需,也平抑了奸商作乱,总还算值当。” “陛下,谁说咱们亏了?”张安世奇怪地看着朱棣。 朱棣顿时瞪大了眼睛,诧异地道:“难道没有亏吗?” “陛下,臣只需三四万石的桐油便可平抑物价,至于那十一二万石桐油,臣早就趁着那些人将价格炒高的时候,卖了……” 朱棣:“……” 张安世又道:“这一次,臣入账的数目是纹银二百万两,也就是说,刨除掉当初的五十七万两银子,还有这些日子的其他各种开销,净赚了纹银一百六十万两。” 朱棣眼珠子瞪得更大了,惊道:“一百六十万两,就……就这般的做了一个买卖?” 张安世道:“是,其实想要挣这个银子,实在不容易。可是多亏了那些奸商,这些奸商太贪心了,为了获利,拼命的炒高,臣……也没想到,他们贪婪到这个地步,所以只好将计就计。” 朱棣还是反应不过来。 若说其他的买卖……挣来这银子,他倒也可以理解。 可这……不过是单纯的买入和卖出而已。 可这其中的收益,却是大得吓人。 “一百六十万两,那朕就是有八十万……哈哈哈……哈哈……”朱棣狂喜:“这样说来,五十七万两银子,解决了军需,还平抑了物价,甚至还平白得来了纹银百六十万,朕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一本万利了。” 张安世笑了笑道:“其实……如果臣再大胆一些便是再多赚一百万两,也不算什么。只是臣想到,平日里陛下教诲臣,我等今日富贵,尽都来自民脂民膏,行任何事,都要顾念百姓,臣受陛下教诲,对此铭记于心,于是在后头,宁愿拿出三四万石的桐油出来,低价抛售,这才让收益大减。” “不过臣以为,这样做若是能利国利民,使天下百姓都称颂陛下的恩德,这些许的损失,也算不得什么。” 朱棣龙颜大悦,口里道:“是啊,朕当初好像是这样和你说过,这也是太祖高皇帝的意思,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能有这样的见识,朕很欣慰。”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哪里,哪里,臣从前就顽劣得很,才不在乎这些呢。可自打见了陛下,在陛下的言传身教之下,这才稍稍有了几分起色。” 朱棣虽也晓得这家伙在溜须拍马,不过细细想来,当初这张安世确实不是东西,如今倒是很有几分模样了,这是为啥? 当下,朱棣笑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是大赚了一笔,能赚这么一大笔,朕已心满意足了!张安世啊张安世,你这小子……还真有办法。” 张安世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朱棣。 朱棣给看的不解,便道:“怎么?” 张安世道:“陛下,你这话错了。” 还真没人敢在朱棣的面前直接说朱棣错了,即便要说,也是用很婉转的言辞。 朱棣现在心情好,自是没有生气,甚至随和地道:“朕哪里错了?” 张安世道:“陛下说,能赚这么一大笔,已心满意足,这句话错了。” “错在何处?”朱棣一头雾水。 “因为赚的不只是这一笔。” 朱棣瞳孔收缩,他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张安世:“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还有一笔银子……”张安世道:“而且这一笔的数目,并不比这百六十万两要小。” 朱棣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了。 他又瞪大了眼睛:“你说啥?” “臣的意思是……还有一笔……马上就要挣回来。” “不,朕想听下一句。” “这一笔,不比这百六十万两银子要少。” 呼…… 朱棣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口里念着:“征漠北,下西洋……还有……还有……” 他脑子里想着,历朝历代那些皇帝们所有关于文治武功的事,不由得有些眩晕。 其实这一切……都围绕着一个东西才能实现的……那就是银子。 而且是在不压榨百姓的前提之下,获得的银子。 有了银子……那么这天下,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呢? 到了那时……唐太宗李世民又算什么?朕要直追始皇帝开万世太平。 朱棣呼吸有些急促,这个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热血已经沸腾起来,他甚至焦躁地开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起来,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他的心稍稍地平和一些。 “怎么……你还有桐油?” “陛下,就算是还有,为了平抑价格,臣也会按二两银子的价钱出售。” 朱棣诧异道:“那么你为何说,还有一笔收入呢?” “这个,臣一时半会可能解释不清。”张安世老实回答道。 朱棣随即用炙热的眼睛看向张安世,一字一句道:“那就别解释,做给朕来看。” 张安世立即就道:“臣遵旨。” “要几时才能办成此事?” 张安世道:“一两日!” 朱棣再次给惊讶到了,随即大笑起来:“好,好,朕在此,静候佳音,张安世啊……你可给朕立下大功劳了,哈哈……果然不愧是太子妃的兄弟。” 张安世心里说,太子妃的兄弟跟你隔着好几层呢,这话听着很膈应。 朱棣欢喜地道:“若是还能得到收益,朕现在就向你许诺,等事成之后,你要什么赏赐,朕都应允,朕在此立誓,若违此誓,天厌之!” 张安世发现朱棣也有小孩子气的一面,挺中二的。 不过细细想来,这可能是一夜暴富之人的常规表现,皇帝也是人嘛。 张安世道:“那臣告退。” “去吧,去吧。”朱棣像赶苍蝇一样驱赶张安世。 “不要耽误功夫了,赶紧去给朕干正经事。” 张安世一走。 朱棣依旧觉得浑身燥热,兴奋难当。 “亦失哈,看到没有,这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啊,瞧瞧那些平日里只晓得之乎者也的家伙,即便是朱能和丘福那两个老货,他们除了行军打仗,还能干点啥?这张安世……可以与张玉比肩了。” 亦失哈站在一旁,微笑。 他当然清楚,臣下之中,在朱棣心里分量最重的就是张玉,张玉为救朱棣而战死,每到张玉忌日,都是朱棣心情最低落的时候。 亦失哈道:“是啊,奴婢也以为,这承恩伯很有手段,当然……最紧要的还是他对陛下忠心耿耿。” 朱棣立即就道:“他当然得对朕忠心耿耿,他成日造谣朕,朕也没有责罚他,这不是该当的吗?” 说罢,朱棣又大笑起来。 ………… 栖霞渡口。 不远处的河滩滩头上。 轰隆…… 数百斤火药引燃,随即……无数的乱石而硝烟升腾而起。 整个长江的江水,似乎都波纹荡漾起来。 远处……不少人露出了骇然之色,虽然他们习惯了火药爆炸,可是……似今日这样威力却是闻所未闻,整个河滩处,直接炸出一个巨坑。 张安世取出了塞在耳朵上的两团棉花,依旧还是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的响,于是拼命地拉扯自己的耳垂。 “他娘的,威力竟然这么大,早知如此,我该省一点火药才是。” 说着,张安世忙回头,看向早已吓得趴在地上的朱金:“没有伤着人吧。” 朱金道:“耳朵快聋了,算不算伤着?” 张安世道:“给我滚!” 朱金如蒙大赦,一溜烟的跑了。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发生后的一个时辰。 便有三个人影,疯了似的朝河滩这边赶来。 跑的最快的乃是丘松,他亮晶晶的眼睛里,此时似有光芒在绽放!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又发大财了 丘松衣衫不整。 其实朱勇和张軏也没好多少。 譬如张軏,他只穿了一只鞋。 张安世不得不佩服他们,十有八九是从自己家里开溜出来的。 丘松很快被河床上炸出来的那个神坑吸引,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火药炸出来的坑洞,便再挪不开自己的视线了。 张安世拍拍他的脑袋:“别看了,有正经事。” 张安世随即道:“是兄弟的就跟我来。” 丘松只好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朱勇则是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述自己的惨状,什么回家被按在地上打之类的话。 张安世见他像祥林嫂一般,便忍不住道:“你不要说啦,我听了于心不忍。” 朱勇心里舒坦了,仿佛自己的絮絮叨叨,得到了他满意的结果,因而便道:“大哥,咱们这是去哪儿?” 张安世道:“把家伙都带上,待会儿凶一点。” 朱勇立即将眼界瞪成铜铃一般大:“俺晓得了。” 张安世带着三人,来到了四海钱庄。 四海钱庄可谓历史悠久。 从元朝中期开始,便开始经营钱庄的业务。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因为无法进行有效的管理,因而,便大量地引入了色目人为他们进行商贷业务,同时,又笼络地方的士绅对地方进行包税。 这样一来,这色目人的商贷,和士绅们的包税制,就成了供养元朝上层贵族的主要财源。 很多人无法理解,为何太祖高皇帝对于商贾带着极端的仇视,甚至直接将商贾打入贱籍,这其实也是结合了当时元朝末期的时代背景。 色目商贾们利用商人的特权,勾结地方士绅,与当时元朝上层贵族,对于下层百姓的盘剥可谓是空前绝后,名目繁多的各种借贷,使无数人成为流民。 莫说是当时的汉人被盘剥到了极致,哪怕是蒙古人,在各种借贷的引诱,同时动辄类似于九出十三归、驴打滚的借贷盘剥之下,很多人甚至也沦为了奴隶。 以至于到了元朝后期,不只整个长江、黄河流域四处揭竿而起,便是在长城一线的许多底层蒙古人,也揭起了叛旗,打出了反叛们元朝的旗号。 甚至是到了现今,大明在对北元残党的主要军事布置上,依附于大明的蒙古骑兵,也是横扫北元的主要军事力量之一。 正因如此,朱元璋对于商贾可谓是深恶痛绝。 毕竟……他这种真正布衣出身的人,是真的吃过商贾们铁拳的,一家老小几乎死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某种程度,这迫害者也有商贾们一份。 这四海钱庄在元朝的时候,风生水起,获利颇丰!等到朱元璋建立了大明,便沉寂了一些日子。 只是到了如今,却又开始蒸蒸日上了,一方面是朱元璋的高压政策有所缓解,另一方面,也来源于大明宝钞因为贬值,而商户们本身就有汇银的需求。 毕竟,若是从南京到松江,是没有人敢带着大量的金银出发的。 一方面过于沉重,另一方面,也是危险系数很高。 在这个水匪和山贼都不能做到完全肃清的时代,一旦被人知道自己身上揣着大笔的银子,这几乎等于是发动了嘲讽技能……来抢我啊笨蛋一般。 四海钱庄主要的业务有两个,一个就是收商户的银子,然后发放汇票,带着汇票的人,到达其他地方之后,再用汇票兑成真金白银。 而第二个业务,则靠商户们储蓄的资金,进行放贷,获取暴利。 张安世几个一到钱庄,这四海钱庄的伙计便立即迎了上来,笑吟吟地道:“客官……” 张安世没说啥,只是施施然地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朱勇已经一把扯住了伙计的衣襟,凶悍地道:“叫你们掌柜的来。” 这一下子,便有几个钱庄的打手们悄无声息地围过来,敢经营钱庄的,都不是简单的人。 倒是很快,那掌柜匆匆地来了,朝着张安世干笑道:“不知贵客……” 张安世道:“认得我吗?” 掌柜摇头。 张安世又道:“认得朱金吗?” 掌柜这才想起什么,连忙堆笑道:“认识,认识的,朱掌柜前些日子,还来咱们这儿……” 啪……张安世一下子将一张大额汇票拍在了茶几上:“我来兑银,现在就要。” 掌柜脸抽了抽,却还是堆笑着,捡起了汇票,一看之下,脸色有些难看:“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需要咱们钱庄花几日功夫……请客官过几日再来提领。” 张安世道:“到底是三日还是五日?” 掌柜抬头,看张安世身边凶神恶煞的三人,此时他脸色越发的难看。 其实四海钱庄的资金,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毕竟家大业大,可现在……可不好说了。 因为这些日子,炒高桐油,放出了大量的贷款,而贷款的这些人,都是老客户,实力雄厚,连四海钱庄内部,也评估出此次一定能够大赚大笔,而且对方愿意偿付的利息也高,是以这边几乎将银库的银子源源不断的贷了出去。 按理来说,也就在这几日内,差不多那些桐油商们便可偿还贷款,可哪里想到,一日之间,桐油暴跌,所有人都血本无归。这吊死的都有四五个呢,其他的……能催讨回来的银子也有限,可以说……直接让四海钱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一大笔的烂账。 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四海钱庄没有…… 掌柜犹豫着。 张安世啪的拍案而起,冷声道:“怎么,我真金白银存入了你们钱庄,现在需要银子了,伱们竟没有?是消遣我吗?” 掌柜尴尬道:“且等一等,小的去问一问东家。” 这么大的事,已不在他的权限范围内了,他擦了擦汗,匆忙作揖,便忙去寻在后院子的东家杨抚。 杨抚早已是焦头烂额,现在是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但凡少一丁点的贪念,也不至到这个地步。 “东家,东家……不妙了。” 听到呼叫声,原本坐在桌案跟前的杨抚,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有一张朱金的汇票,五万两,现在就要来兑付,东家,现在该怎么办?” 杨抚听罢,脸色大变。 现在四海钱庄的情况,若是寻常的小额汇单,倒不是不可以应付,可五万两…… 杨抚深吸一口气,才道:“不必慌,老夫去应付。” 能开钱庄的,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而且绝不是省油的灯,现在虽然千难万难,杨抚还是打起了精神。 他尽量摆出一副从容的姿态,徐来到了前堂,而在这里,果然看到了四个少年。 杨抚心里更生出几分轻蔑之心,于是有了主意,堆笑上前道:“几位客官是来兑付的?” 张安世只淡淡地看着他,道:“当然,快点拿银子来,少和我啰嗦这些。” “既是对付,本钱庄打开门做买卖,自然会和客官结清。这样吧,你们下个月再来,我这五万两银子,自然如数给你。”杨抚笑吟吟地道。 张安世皱眉:“下个月?” “是,下个月今日这个日子,一定如数……” 张安世顿时大怒:“你是消遣我吗?我真金白银给你,你却叫我等下个月?” 杨抚依旧镇定自若:“这是本钱庄的规矩。” 张安世冷笑一声,道:“当初可不是这个规矩。” 杨抚道:“你若是要兑银,只能如此,若是想来闹事……” 他眼睛瞥一眼几个护卫,笑了笑:“那也悉听尊便。” 张安世勃然大怒,目光幽冷地看着杨抚,而后起身上前,干脆利落地直接给了杨抚一个耳光。 啪…… 杨抚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少年,居然敢在自己的地头行凶,此时猝不及防…… 火辣辣的疼痛落在他的脸上,他忙捂脸。 做钱庄的,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不然也绝不敢将银子贷出去。 这一下子,打了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的杨抚气怒不已地喝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打的的是谁,你可知道这钱庄背后是谁?” 几个护卫也凶神恶煞地上前,欲要动手。 一旁的朱勇和张軏二话不说,直接从袖里掏出了一柄小锤子。朱勇最狠,直接一锤下去,先放倒一个护卫。 丘松则是迅速地取出了包袱来,恶狠狠的已经开始吹火折子了。 倒是一旁看着的张軏,吓了一跳,顾不得收拾身边的护卫,一把捂住了火折子,急忙道:“四弟,别冲动……” 一个护卫头破血流,捂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其他护卫也被这气势吓坏。 毕竟他们也是专业的护卫,专业的护卫是极有眼色的,什么情况能上,什么情况不能上,都有精准的专业判断。 遇到这种狠少年,人家下手没轻重,是真敢光天化日杀人的那种,此时……还是退后一步再说。 杨抚则是冷笑着道:“好啊,原来你们不是来兑银,是来砸场子的。” 张安世背着手,肆意地大笑道:“哈哈,你现在可知打你的人是谁?” 杨抚不忿,正待开口。 张安世已然道:“站在你面前的,乃是京城三凶,而我,乃是阳明先生的亲传关门弟子,东宫太子的妻弟,朝廷册封世镇栖霞渡口的承恩伯,京城六大名儒位列首席!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打你,你还敢扁嘴?” 杨抚:“……” 这一下子……杨抚开始想到了京城里的种种传闻。 张安世却是很精准地又给了杨抚一个耳光。 啪…… 杨抚被打懵了。 张安世怒道:“你拿了我的银子,还敢不兑付?怎么,你不将我放在眼里?你不将我放在眼里,便是不将我姐夫放在眼里,不将我姐夫放在眼里,便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你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你这狗东西,你还要谋反不成?” 杨抚遍体生寒,可惜张安世的两个耳光,打得他脑子晕乎乎的。 可随即,他又生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 他错愕地抬头看张安世。 张安世却是转头看那些护卫,冷声道:”怎么,你们也要谋反吗?” 方才张安世所说的话,他们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此时,这些护卫们都手足无措起来。 其实他们未必就相信眼前这个少年真能通天,可是对方的气势太骇人了,根据他们多年做护卫的专业经验…… 此时,一个个毫不犹豫地跪下道:“不敢。” 张安世上前一步,声音冷冽地道:“你别说我仗势欺人,你们钱庄放贷出去,若是有人欠钱不还,只怕你比我还要凶。我是真金白银将银子交给你们,现如今,来取回自己的银子罢了。这银子……你们到底兑不兑?” 杨抚此时哪里还敢嚣张,忙道:“兑,兑。” 张安世扬了扬汇票:“银子呢?” “没……没有银子……” 张安世皱眉道:“没有银子……” “真的没有银子,现在钱庄需要时日来筹措,还请宽限一些日子。如今……如今外头有许多的烂账……得让……得让小人……想办法,发卖他们抵押的田地和宅邸……才能筹来……这么多的田地和宅邸……许多时间的啊……” 这倒是实话,钱庄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想要借钱,你得有抵押物,而且一般价值一百两银子的抵押物,我至多只贷你二三十两银子。 四海钱庄可谓是旱涝保收,可问题就在于,这些烂账……收不回来,又是如此一大笔天文数字的银子,想要筹措银子,就必须得赶紧将抵押物卖出去。 偏偏这等不动产,交易就是很麻烦的事,而且想要找到买主也不容易。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市面上能拿出大笔银子的人不是没有,可是经过桐油一次无数人血本无归,势必会有人大量抛售不动产还债。 如今许多的土地和宅邸其实价格已经在跌了,各大钱庄又在争相筹银,这个时候发卖,简直就是亏到姥姥家了。 张安世龇牙道:“可我现在就要呢?” “这……” 张安世道:“若是拿不出,你们钱庄等着倒闭吧!不只如此,若是让外头的商户知道,你们兑不出银子来,只怕许多人都要登门挤兑,你应该清楚是什么后果?” 张安世这话就犹如一道惊雷。 杨抚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大汗淋漓,一个张安世已经难以应付了,若是再传出钱庄里没有银子的消息出去,只怕不少人都要冲来。届时,四海钱庄非要垮掉不可了。 “我……我……”杨抚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最后深吸一口气道:“三个月,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会筹措十万两银子……” “我对银子没兴趣。”张安世笑了笑道:“现在我只想要你死。” 杨抚打了个寒颤,当一个人如果当着面告诉你,他不在乎银子的时候,那么极有可能,他要掠夺的东西,就可能比钱更珍贵了。 杨抚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稳住心神,突然看向张安世道:“承恩伯,伯爷,您……高抬贵手。” 张安世道:“你拿着我的银子,去资助那些奸商,炒高桐油,你现在却告诉我,要我高抬贵手?这些人炒高了桐油,朝廷却要向安南进兵,我来问你,你要置将士们于何地?” “我……我……” 张安世道:“你这钱庄,关门吧,别开了。” 说罢,张安世转身要走。 杨抚慌了,一把扯住了张安世的袖子,急忙道:“有什么事,都可以好好商量。” 张安世从容地看着他道:“你想怎么商量?” 杨抚讨好似的道:“我这里有许多的地,还有许多抵押的……” 张安世摇头:“据我所知,就算人家抵押在这里,那也是在限定的日子之内还不上银子,你们才可以做主发卖,没有一两个月时间,只怕也不成吧?” 杨抚焦急地道:“那承恩伯想如何?” “我看你这钱庄不错。”张安世笑了笑道,只是这话就显得有点厚颜无耻了。 杨抚似乎早有预感,可现在听到张安世真真切切地说出来,还是有些眩晕。 “不如这样,我那五万两银子不要了,这四海钱庄,咱们二八开吧!不只如此,若是你这里储银不够,放心,我有的是银子,保证若是有人想要挤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如何?” 杨抚一脸为难:“伯爷,咱们钱庄,可是百年老店,无论是商誉,还是……家底,都是极丰厚的。何况……还有这么多的抵押物,虽然一时难以周转,可只五万两银子,就拿走两成……这……这……” 张安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只拿走两成,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说的是我八你二,我得八成!你真以为我是小孩子,好糊弄是不是?你这钱庄,眼看就要关门了,我来救你,你还想要得八成?” 杨抚:“……” 杨抚只觉得眩晕,原来是这样的二八。 这不是抢吗? 张安世接着道:“当然,若是你有本事,能够应付挤兑,那当我这句话没有说过。还有,告诉你背后的那些人……只有这个条件,你们要嘛拿两成走,要嘛……就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张安世给你们留有余地,已算是客气了,谁教我心善!入你娘的,你还想把我当傻瓜。” 杨抚失魂落魄。 张安世已不理他了,只道:“明日我还来。” 大手一挥,对朱勇三人道:“走,去下一家。” 当日……张安世走遍了十三家钱庄。 只有两家钱庄,能筹出银子来。 这一夜,注定了许多人要渡过一个无眠夜。 那张安世绝对是抢。 杨抚连夜走访了许多人家,他希望相同行拆借银子。 可眼下几乎所有的同行都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拆借? 于是,他便又不得不去寻一些幕后的合股股东。 众人足足商议了一夜,固然有人拍着桌子痛骂张安世落井下石,可到了次日清早…… 一个可怕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许多钱庄没有银子了。 这一下子,将不少曾在此储银的商户和人家,都吓得清早便出现在了各大钱庄外头。 杨抚心知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选择,在和一些幕后之人发泄般的狠狠骂了张安世祖宗十八代之后,便匆匆抵达了栖霞渡口。 张安世见了杨抚,彼此见礼,今日的张安世,一改昨日的凶神恶煞,居然彬彬有礼起来。 杨抚叹气道:“现在钱庄外头,有不少人想要兑付银子……” 张安世道:“这个好说,可以不需要利息,从我张家这里拆借,需要多少,我张家出得起。” 杨抚苦着脸道:“至于昨日承恩伯提出来的条件,小人倒是和一些合伙之人议了议,可以出让……只是……只是……能否三七?二八太过了。” 张安世端着茶盏,感慨道:“哎,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可若是三七,我便亏了,我可是在里头投了五万两真金白银呢。” 杨抚心里又忍不住骂起了张安世的祖宗十八代,面上却努力地摆出笑容可掬的样子:“权当是承恩伯您高抬贵手。” 张安世摇摇头:“不成,八成就是八成,没有八成,我也没办法向上头交代,你以为这是我张安世一个人的买卖?” 此言一出,杨抚心里大惊。 张安世的身份,已经非同凡响了,可若是还有他无法交代的人,那么这个人是谁? 这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杨抚心跳开始加速,沉吟了很久,居然再没多说什么,很利落地道:“懂了,那就八成,小的们……便拿二成。” 他很干脆,到了这个时候,这其实已经最好的方案了。 说难听一点,如张安世所言,没有将他吃干榨净,还真是张安世这个人具有极高的道德感,是个有善心的人。 送走了杨抚朱金匆匆而来:“来福钱庄的东家来了。” 张安世道:“叫进来。” 他今日很忙,十一个钱庄的东家,几乎不约而同地赶了来,昨日这些人显然还不甘心,可到了今日,似乎也开始想通了。 当下……所有的事大抵议定,十一家大小钱庄的八成股到手,张安世这边付出的,则是当初在十一家钱庄的存银,总计三十四万两。 这边敲定之后,跟前只剩下了朱金一个,张安世打起精神道:“朱金,接下来……就要劳烦你了。” 朱金连忙毕恭毕敬地道:“伯爷,请放心!人手已经招募好了,四十七个人,都是京城里经验丰富的账房,且都巴望着能给伯爷您效力呢。” 张安世点点头道:“既如此,立即接手各处钱庄,整理他们的资产,折算他们的剩余价值。这账目,务求做到清晰,每一笔账,每一笔田产,土地,还有宅邸,都要给我算得清清楚楚。” 朱金抖擞精神,这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可他还是道:“放心,这些人都是熟手,不会出错。” “你自己,也有一件事要办。” “请伯爷吩咐。” 张安世沉吟片刻,便道:“我打算筹措一个总钱庄出来,专门负责管理下头十一家钱庄。同时,对这十一家钱庄进行监督,审查他们的业务。咱们得立下一个钱庄的规矩,不能再像从前这些钱庄那般草率行事了,譬如,制定合理的放贷利率,又如,评估贷款的风险,还有存银的规矩。“ “这事,你来牵头,章程给我拟一个出来,可以向杨抚这些人请教,但是也不能什么事都听他们的,要自己有主意。最紧要的是……合理……” 朱金疑惑地道:“合理?” 张安世道:“挣银子自然可以,毕竟人不能做亏本买卖,但是合情合理,才能有商誉,才能让人接受你,咱们有足够的规模,就可用规模和合理来取胜,要与其他钱庄有所区别。” 朱金想了想道:“是否和桐油一样,挣自己能挣的银子,要戒除贪欲。” 张安世道:“你先拟吧,拟出来再说。” “是。”朱金便兴高采烈地去忙了。 ………… 四十七个账房,立即开始入驻钱庄,查验每一笔贷款和担保。 这些人极认真,而且对于原先钱庄的人都是一副敬谢不敏的冷漠态度。 一方面,是朱金这边已经有了交代。另一方面,他们或多或少也知道跟着承恩伯干,若是想要偷奸耍滑,只怕性命不保。 可一旦能将事办妥当,也绝对少不了好处。 再加上朱金随时盯着,更无人敢造次。 这无数的土地、房产、田地以及其他各色的资产,要清算起来极为繁琐,需要花费的时间也是惊人。 因此,几乎是三四人入驻一个钱庄之后,便几乎是不眠不休,与无数的数字打着交道。 过了数日,朱勇和张軏以及丘松怏怏寻到张安世。 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 张安世咧嘴笑着道:“怎的你们都垂头丧气的样子,咋啦?” “大哥,俺们是来告别的。” “告别?”张安世一脸诧异:“咋啦?” 朱勇道:“朝廷下了旨意,此番征安南,我爹是佂夷将军他兄长张辅为右副将军,其余还有封城侯,又命云南的西平侯沐晟分兵进安南,剿那胡氏。” 张安世一愣,他隐约觉得好像安南之战稍微提前一些,陛下理应会让几千兵马,先护送陈平安回国,大军随后策应。 若是那胡氏恭顺,乖乖奉陈天平为王,这事也就罢了,若是依然负隅顽抗,这时数十万大军,再杀入安南。 显然,朱棣这一次脾气很大,连这一道程序都省了。 张安世道:“你们也随军出征?” 朱勇点头,道:“是,俺爹说了,要带上俺去。张軏的兄长,也带上张軏。还有丘松,淇国公也奏请让邱松参战,这一次去,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张安世想了想,倒觉得正常,这是永乐皇帝第一场较大的灭国之战,按照明朝初期一贯的传统,往往都是所有勋贵,人人有份,雨露均沾,一道去前线立功的。 当然,只是到了明英宗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玩法,结果土木堡之变,几乎所有的军事贵族,统统都被瓦剌人一锅端了,至此之后,大明的军事贵族们从此一蹶不振。 就像丘松这厮,个头不高呢,可他爹就心急火燎地把他往军中赶了。 张安世道:”你们都去了安南,留下我一人在京城,谁来保护我?” 朱勇和张軏立即露出了惭愧的样子。 张安世道:“罢罢罢,你们能去安南是好事,你们在安南立功,就相当于大哥也在安南,不过……等到了安南,你们会被调派去哪里?” 朱勇道:“十有八九,是在中军帐中任护卫吧,或者去押运粮草。” 张安世想了想道:“我有一个办法,咱们何不如自己操练一支人马呢?” 朱勇诧异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兴致勃勃地道:“你等着,到时我去奏请陛下。来,你们坐下,我有一个想法,你们说……咱们有火药,对吧?” 三人围着张安世都点头。 张安世道:“除此之外,咱们还有银子,对吧?” 三人错愕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感慨道:“咱们大明打仗,历来扣扣索索的,太祖高皇帝……太节省了,连卫里的兵马,都要自己耕种养活自己。依我看,现在倒还好,可长久下去可不成,这些卫所的兵马,迟早会退化成民夫,难道我大明指望靠一群农夫去打仗吗?” “那大哥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我要仗义执言,要去向陛下据理力争,指出时弊。然后……嘿嘿……” 三人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安世道:“接下来,就靠你们了。总而言之,去了安南不要怕,大哥和你们同在。” 就在这时候,朱金兴冲冲地来:“伯爷,伯爷……快看,快看……大抵的账目出来啦,发财啦,咱们发大财啦……” 张安世骂道:“这狗东西就是没有格局,你们一定要引以为戒啊。”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重赏 朱金气喘吁吁的,手里抬着一沓账簿。 他眼里都是狂喜,到了张安世的面前,前倨后恭地道:“哎呀,小人和账房们不眠不休,总算是将大抵的账目给清算出来了。真没想到,这些钱庄……是一个个肥的流油。” 张安世像看傻瓜一样地看着他,道:“这钱庄都不肥,世上还有什么肥的?” 这也是实话,在古代,寻常的买卖利润都不高,绝大多数人持有的财产不过是土地,虽然垄断了土地可以衣食无忧,可再如何,也比不得那些专业放贷的。 何况不少钱庄,可是从元朝开始就持续的放贷,哪怕是洪武皇帝在位的时候,他们蛰伏起来,可是财富依旧十分可观。 若不是这一次,这些钱庄抽动了大量的金银去支持桐油的炒家,也绝不可能出现金银的短缺。 朱金笑意盈盈地道:“伯爷,您看了便知道。” 张安世颔首,打开了簿子,随即认真地细看起来。 这里头的账目密密麻麻,一时看得张安世自己也是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看到了最后资产的总数,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口里忍不住吐出了三个字:“狗大户。” 朱勇在一旁道:“大哥骂谁?” 张安世将账簿一收:“别问了,问就是我骂我自己!好了,你们在此稍待,我得入宫去见驾,你们在此不要胡闹!” 说着,本想抬脚就走,却突的又想起了什么,忙慎重地道:“记得盯住丘松这个家伙。” “噢。” 说罢,张安世便一溜烟的,急匆匆的便往宫中赶去。 此时在宫里的朱棣,似乎也心心念念着什么。 不过眼下,大军即将出动,无数的军马开始在南京、云南、镇江一带集结。 此次,朱棣似乎已打算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安南的问题。 于是,无数的粮草已开始源源不断地输送至云贵等地。 朱棣在南京城运筹帷幄,每日都在为调兵遣将而殚精竭虑,毕竟对于朱棣而言,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他现在急需一场大捷来证明自己,太祖高皇帝可以北定中原,他作为太祖高皇帝最合法的继承者,灭一安南,总不能大费周章。 何况……说起行军布阵,朱棣是专业的。 此时,他每日除了阅览大量的奏疏,便是与大臣们商议粮草调动的事宜。 至于即将出征的主帅,无论是朱能,还是刚刚从边镇紧急抽调回来的张辅,或是丰城侯等军将,他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接见,面授机宜,根据他们的性格特点,予以不同的告诫。 只是这钱粮的事,依旧让朱棣最为头痛,他对此不擅长,因而只好交给太子。 朱高炽是个慢性子,本来这等事,确实也急不得,可朱棣对此却颇有微词。 “禀陛下……承恩伯求见。” “噢。”朱棣正低头写着书信,这是准备送给云南沐晟的,告诫他抽调云南的钱粮,尽力供应大军一部分的粮草。 除此之外,便是率领一支偏师,从云南入安南,策应中军。 此时,朱棣认真地写着书信,却皱眉起来:“这个家伙,他又游手好闲了?为何就不干点正经事?” 亦失哈低声道:“奴婢见承恩伯带了一沓账簿来。” 朱棣听罢,眼眸顿时微微张大了一些,猛地将朱笔一抛,便道:“朕这几日,还在想念他呢!快,宣他入殿。” 片刻之后,张安世入见,朱棣目光温和地道:“张卿……朕看你清瘦了,怎么,平日里很操劳吗?” 张安世道:“臣没有操劳,不对,臣很操劳……” 朱棣笑道:“伱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张安世如实道:“陛下,臣这些日子,接手了十一家钱庄。” “接手?”朱棣诧异:“你这是强取豪夺?” “也不算强取,臣的许多银子,都存在这些钱庄里,可谁想到,这些钱庄当初居然去给那些奸商们放贷了,结果那些奸商大亏特亏,钱庄也跟着一道撑不住了。“ “臣就在想,他们虽然不义,可臣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关门大吉啊,何况,许多百姓的银子,都储在他们的钱庄里呢,这要是跨了,不知多少百姓要欲哭无泪,求告无门。于是臣便横了心,索性……只好勉为其难,将这些钱庄接了下来。” 朱棣听得有点乱,怎么感觉,好像是做慈善似的? 最后朱棣干脆道:“你直说罢,是亏了还是挣了,不要和朕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张安世乐了:“赚,赚,当然是赚了,大赚特赚!陛下,臣主导这钱庄之后,让人细细查了一下账目,您猜怎么着?陛下还是自己看看吧。” “朕看不懂。”朱棣道:“你直说罢。” 张安世感慨道:“陛下真是实在人啊,臣这里,有一个大略的数目,十一家钱庄,账簿上所有的资产总和,计八百七十六万两银子,当然,这是往少里算的。” 朱棣:“……” “陛下……” 朱棣不吭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张安世继续悄声道:“陛下,您吱一声……” 朱棣:“……” 连一旁的亦失哈也有一些急了,连忙上前:“陛下,陛下……” 朱棣脸涨得通红,还是不说话。 “陛下……”亦失哈吓了一跳,忙是跪倒,带着哭腔道。 这时候,朱棣才稍稍缓过来:“别说话,朕想静静。” 赚大了,这一次是真的赚大了。 朱棣绝对无法想象,一个小小的桐油,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效益。 这前前后后,所得金银竟能高达千万两。 朱棣不由道:“百姓竟能富庶至此吗?”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是啊,理论上而言,大明从洪武时期百废待兴,到现在也算是太平了数十年了。 不过照理来说,大明应该还没有开始恢复,百姓还很困顿才是。 可现在看来……似乎全然不同……这些人……也太殷实了吧。 张安世便耐心地道:“陛下,金银为货币,土地为资产,这就会导致,这些金银和土地,只要握在手里,藏起来,可以传至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就譬如这里头有一个叫四海钱庄的,它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真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十一家钱庄,如今是朕的了?” 张安世继续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咱们拿了八成,而陛下占这八成里头的五成,当然……臣等几个,也占了一些,譬如臣,就占了两成,还有三成,臣良心发现,与几个兄弟合计了一下,各自匀了一些给丘家,这般算来的话,他们三人,大抵粗略有一成左右。” 朱棣欣喜地道:“朕得了五成,那就和是朕的也没有分别了,朕听说……这钱庄获利最丰,哈哈……好,好的很,这天底下,还有谁比张卿更得力呢?张卿……干得好,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朱棣满面红光:“挣银子也就罢了,还供应了军需,稳定了油价,此不世之功也。朕当初许诺,你若当真能为此分忧,朕便许你提一个赏赐,你自己来说,朕该赏你什么?” 张安世微笑,可心里纠结极了,他最讨厌别人问自己要赏什么了。 我张安世脸皮薄啊,这要的多了,你说我贪心,可我要是跟你客气一下,依着陛下的小气劲,说不定……还真应了。 朱棣虎目看着张安世,鼓励道:“不必担心,你只要敢说,朕就不吝赏赐。” 张安世总算开口道:“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棣喜道:“你但言无妨。” 张安世道:“臣觉得,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军制,有些问题。” 殿中安静下来。 其实张安世说朱棣裸奔没啥问题,可是作为高举太祖高皇帝大旗的朱棣,被人当面说太祖高皇帝的某个祖宗之法有问题,这面子就有些挂不住了。 朱棣看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会意,忙像赶苍蝇一般,将这殿中侍候的宦官统统驱走。 朱棣这才道:“有什么问题。” “太祖高皇帝的心是好的,他老人家让各卫屯田,可是臣以为,时日一久,这卫所的屯田兵,便要蜕化。当初能征善战之士,就会渐渐堕为农夫!虽说这样养活军马,确实节省了不少的开支,可这样的兵马再多,又有何用?” 朱棣站了起来,背起了手,这是他思考的习惯。 朱棣这才道:“这叫两相其害取其轻,你一个娃娃懂个鸟,皇考如此圣明,难道会不知这其中的门道吗?” 张安世道:“可这样不能长久,只可以应一时之急。” 朱棣道:“京中也有禁军作为精锐,足以应付了。” 朱棣久在军中,对于军中的事了如指掌:“有神机营,有骁骑营、三千营,难道还不够吗?” 张安世道:“臣的意思是……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改换思路呢?” 朱棣的想法也没错,可张安世却清楚,大明中后期,被倭寇以及建奴人不断的袭扰,疲于奔命,最终军事上的负担越来越大,反而加重了天下百姓的负担,以至于百姓揭竿而起。 这卫所制,只怕也是灭亡明的一个主因。 很多问题,其实在明初时就埋下了祸根,朱棣之后的皇帝,已经没有办法进行大量的军事改革了。 想要解决这个毛病,只有趁着朱棣还在时提出,甚至进行修改,才有机会。 于是张安世道:“陛下不是说要赏臣一样东西吗?臣就斗胆……请陛下许臣建一营人马。” 朱棣一愣,他以为张安世会希望得到金银,或者爵位的赏赐,实在不成,你想娶几个媳妇也成啊,大不了丘家的、徐家的姑娘都嫁过去便是。 “人马不必多,三五百人即可。”张安世笑吟吟地接着道:“这三五百人,由臣供应军需,臣来定下奖惩制度。臣这样做,绝无私念,只是想试一试,或许……臣可以用另外一种办法治军,来试试效果。” 亦失哈在旁听了,忍不住多看张安世一眼。 这话很大胆,若是这些话是别人提出来的,比如是解缙,朱棣只怕都要怀疑那家伙要造反了。 不过,倘若是张安世,可能就完全不一样。 毕竟老朱家确实是有让勋臣掌军的传统,如云南的沐家,还有世镇贵州的顾家,更别提那大大小小,掌握着大量卫队的藩王了。 朱棣低头,道:“张卿真是忠心耿耿啊。” 亦失哈:“……” 果然,如亦失哈所料。 朱棣道:“不过,你一个娃娃,又没在军中呆过,哪里晓得这里头的名堂?真是胡闹!朕久在军中,军中的事,朕耳熟能详,这带兵和练兵的法门,朕再熟悉不过了。你呀,真是瞎操心。”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你这个家伙既然提了出来,朕又有什么法子呢?只好恩准!朕既命你镇栖霞,上马管军,下马治民,有一营卫队,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吧,朕便给你一营,就五百人,如何?” 张安世自是欣喜,只道:“臣这营……能否可以自己取名?” 朱棣瞪他一眼道:“由你,由你,你别像朱高煦那个狗儿子一般,取一个‘天策卫’就好。” 张安世自是心中早有答案,便直接道:“不如叫模范营,模范者,榜样也,臣要以此营为我大明榜样。” 朱棣:“……” 朱棣发现,自己身边充斥着一群自大的家伙!汉王就不说了,张安世更过分,这名字显然是拉仇恨的。 朱棣倒没有反对,叹口气道:“朕会下旨,还有什么要求吗?” “臣请自行招募军将,嗯……就让朱勇做营官,张軏和丘松为副,陛下,他们都是自愿的,所以没有强迫的意思。” 朱棣点头道:“可以。” 张安世又道:“此次,他们也要征安南,不如……臣请陛下,让他们三人率此营出征,如何?” 朱棣古怪地看着张安世,终究道:“也由你。” 张安世自是高兴极了,信心满满地道:“陛下圣明,那就说定了。臣一定要让这模范营打响第一炮,教天下人都知道这模范营的威名。” 显然,朱棣内心是感到无语的,瞪着张安世道:“还有什么吗?” “除此之外,臣想在模范营中,设教导一职,臣觉得新晋会元顾兴祖合适。” 朱棣摸着下巴,他居然觉得,张安世这是认真的,虽然在朱棣心目中,这家伙的这个要求,其实和过家家也没有多少分别。 朱棣也多了几分认真,便道:“顾兴祖是会元,不过他是侯爵孙,因此没有参加殿试,也不打算入朝为文臣,只是他毕竟是会元,会甘愿在营中任区区教导一职吗?” 张安世胸有成足地道:“他一定愿意。” 不愿,也打到他愿意为止。 朱棣便道:“他若是愿意,朕也不会阻拦。” 张安世继续补充道:“还有……这营中的补给,还有军需,以及所有的操练事宜,都由臣供给……” “都可以。”朱棣道:“好了,朕言而有信,你提什么,朕都答应,这事,便这样定了。” 张安世欢喜道:“谢陛下,陛下……臣还有一个问题。” 朱棣觉得这家伙……确实有些游手好闲了,怎么这么多事,倒也耐着性子道:“你说。” 张安世此时倒是收起了笑容,居然很认真地道:“臣这样,算不算图谋不轨?臣的铁券,应该算数的吧。” 朱棣大怒:“你这是什么话!你见朕何时诛戮过勋臣?给朕赶紧滚回栖霞渡口去,好好想着怎么打理钱庄!” 张安世的严肃一下子破功,悻悻然道:“问问嘛,臣只是有些担心而已,臣……告辞啦。” 说着,便一溜烟的跑了。 “这个家伙……”朱棣摇摇头,低头看账簿,又笑了:“明明能理财,非要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该让他收收心,不能让他游手好闲下去。” 亦失哈在旁干笑道:“陛下,少年人嘛,总是喜欢打打杀杀的。” “这倒是。”朱棣颔首,笑了笑道:“朕年轻的时候啊,也是这般,总以为自己可以做统帅了,结果真正跟着中山王、开平王上了战场,这才晓得……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若没有这十年二十年苦功,如何有今日的朕?少年人不晓这带兵的难处,也没见识过沙场上的凶险,难免不知天高地厚。” 亦失哈道:“奴婢倒是觉得承恩伯有这个心思,也是为了咱们大明江山。且不说他话对不对至少心术是正的。” 朱棣顿时露出了几分得意,笑道:“朕青睐的人,还能心术不正不成?” 次日,果然下了旨意。 这事,朱棣本来也没太放在心上。 其实朱棣反而如释重负,他许诺了张安世提一个赏赐,可没想到张安世居然只要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就在他几乎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的时候,汉王朱高煦却兴冲冲地来了:“父皇,父皇……” 朱棣嫌弃地看朱高煦一眼:“你怎的又来了?” 朱高煦道:“父皇啊,我听说,父皇让张安世那个小子建什么模范营。父皇,这军中上下,都要笑掉大牙了,天下谁不晓得,这小子毛都没长齐。” 朱棣怒视着朱高煦:“你管好你自己。” 朱高煦道:“父皇,他张安世不过是皇兄的妻弟,可儿臣是父皇的亲儿子啊!怎么亲儿子还比不过一个姻亲?父皇不公平……当初儿臣要请父皇拨天策卫给儿臣,让他们来做儿臣的护卫,父皇不肯,却允诺了他。” 朱棣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大骂道:“你这畜生,你还好说,你当朕是李渊吗?” 说罢,捋起袖子,抡起胳膊便冲上去捶打。 朱高煦皮厚,却还是被打的嗷嗷叫。 于是嚎啕大哭着道:“父皇……父皇……儿臣也是你生的,想当初靖难……呜呜……父皇是怎么跟儿臣说的?父皇说:‘我已精疲力竭了,我儿应当奋勇再战。’还抚摸着儿臣的背说:‘努力罢!世子常常生病。’,父皇,你忘了这些话了吗?” 说完了,朱高煦一脸委屈,捶打着自己的心口道:“儿臣是傻,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父皇都会这样的诓骗儿臣,儿臣信以为真,当真每战冲杀在前,从不顾自己的性命。现在如何啦,现在父皇做了皇帝,皇兄成了太子,儿臣呢……儿臣不过是从王子成了藩王……父皇从前处处偏爱我,现在却成日又打又骂,人人都笑儿臣给人做了嫁衣……儿臣心里苦啊……” 说罢,擦拭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 朱棣听罢,脸色稍稍缓解,道:“好了,别哭了。” “父皇为何如此厚此薄彼?儿臣现在只是区区藩王,和其他的叔伯和堂兄弟们没有什么不同,儿臣怎么甘心?儿臣只是希望父皇赐天策卫,教人刮目相看而已。到了父皇这儿,就成了我的罪过,这样的打我。” “儿臣没脸活在这世上了,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反正父皇多一个和少一个儿子也没什么分别。” 朱棣眼睛微红:“你他娘的,但凡有点脑子,何至如此!朕难道是一碗水端不平的人吗?下去。下去。” 朱高煦擦拭着眼泪,在朱棣的瞪视下,只好怏怏而去。 朱棣脸色阴沉,忍不住口里叫骂:“真是一个蠢货,愚不可及……” 骂了一通,朱棣抬头看亦失哈:“下旨,给汉王加赐一卫人马,将天策卫赐给汉王吧。” 亦失哈点头:“奴婢遵旨。” 这天策卫,乃是太祖高皇帝时设立的十七卫亲军指挥使司之一,属于禁军。 亦失哈也没想到,朱棣竟会同意。 朱棣叹道:“这是朕和太子赊欠他的,给了他这天策卫,给他长了脸,他若是以后还有非分之想,朕就不轻饶他。” “那张安世索取模范营,是因为想要为国分忧。可汉王呢,他是朕的亲儿子,想要天策卫却是因为他的私心……” 摆摆手,朱棣露出疲倦之色,似乎也为这家事而烦恼。 ……………… 张安世兴冲冲地将三个兄弟和顾兴祖召了来。 顾兴祖见到张安世倒还欢喜,可一见到朱勇三个,尤其是丘松,脸色便惨然。 张安世摸着他的脑袋道:“兴祖啊兴祖,我至亲至爱的兴祖,你这些日子都在家里闭门不出,可把我想念坏了。” 顾兴祖道:“学生在家里,自己给自己出题,出三截题……” 张安世脸都绿了:“好了,以后别做题了,此番征安南,有你的份吗?” 顾兴祖摇头:“阿爷奉旨,要去贵州,往贵州出发,与云南沐家的军马合兵一处,杀入安南,俺年纪还小,阿爷说过几年再说。” 张安世感慨道:“男儿志在四方,我们京城三凶都要去,你怎可不去呢?” 朱勇兴冲冲地道:“咋的,大哥也去?” 张安世道:“我就是京城三凶,京城三凶也即是我,所以你们三人去,等于是大哥也去了。” 朱勇觉得脑壳疼,咋这京城三凶一会儿三人,一会儿又四人,大哥在这里头左右横跳,跳的有点让人头晕。 张安世咳嗽道:“此番,我已主动请缨,咱们自建一营人马。老二,你来做这营官,张軏和丘松为副,顾兴祖为教导。咱们招募五百人,到时随大军往安南。” “你们看,陛下很看重我们啊,专门给我们开了一个后门,这便是信任和器重,你们也要有信心,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这镇守栖霞的将军下达命令,咱们模范营成立了!你们看,我已画好了咱们模范营的军旗。” 众人瞠目结舌,却见张安世取出一幅画稿来,只见这稿上,却是一只巨大的虎头,猛虎张开獠牙,气势害人。 张安世兴致勃勃地道:“看,这便是我们三凶的军旗。这头老虎,便是大哥我。陛下夸我为大明之虎,便是这个意思。” 张軏挠头:“那我们呢?不是说三凶吗?” 张安世道:“画不下啦,大哥就代表了你们,大哥是三凶,你们也是三凶,反正一个意思。” 丘松道:“下头要有一个火药包。” 张安世敲他的脑袋:“这个也画不下,好了,现在都无异议,那么便算一致通过了。接下来,咱们还得有营规,要有操练的方法。对了,还得招募人手。” “总而言之,现在开始,趁着大军陆续出发的时候,咱们要尽心用命,要操练出一支百战精兵,到时横扫安南,教天下英雄,刮目相看。” 虽然军旗差了点意思。 但是不管怎么说,张安世的提议,还是让三兄弟兴致盎然。 只有顾兴祖……似乎也没人询问他的意见,只呆呆地站在一旁。 “我来问你们,这要操练军马,要行军打仗,最需要的是什么?” “要身先士卒。” “要与将士同甘共苦。” “要多备火药。” 张安世冷笑,都不对,好吧! “这一切……没别的,只有三个条件,钱,钱,钱!只要咱们的钱多花钱如流水,不愁不能纵横天下!” 兄弟们,给张月票吧,爱你们!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天下第一 能得一营人马,张安世是志得意满。 算起来,四舍五入一下,他也应该算是一个将军了。 皇亲国戚,听着身份尊贵! 可做外戚有什么意思,做将军就不同了。 将来他张安世便是卫青。 因此,到了东宫这儿,张安世便开始添油加醋地对太子妃姐姐张氏道:“阿姐,陛下听闻我指出了我大明官军的弊病之后,愁眉苦脸啊,可能是见我有远见卓识,这才命我设营,我当时便对陛下说了,我年纪还小,只怕难堪大任,你猜陛下怎么说的?” 张氏便道:“可我听宫里的人说,是你死乞白赖求来的。” 张安世被戳破真相,脸色依旧风轻云淡,从容地道:“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不大不小的也算是将军了,阿姐是卫子夫,我便是卫青。” 张氏瞪他一眼道:“你嘴上积点德吧,难道还要伱家瞻基做戾太子?” 张安世愣了一下,一想也是,好像卫子夫和汉武帝的太子下场不太好啊! 于是张安世压下心中的尴尬,立即道:“不管如何,我现在便是大明模范,天下第一营的镇守将军。” 张氏便一脸认真地道:“既如此,别成日往这儿跑,好好地带你的兵去。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好成日游手好闲?” 张安世觉得很奇怪,为何人人都说他游手好闲? 张安世很有耐心地对自家姐姐道:“将军不干这等事的,将军只要总抓大方向即可,其余的细务,只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便行。” “有我京城三凶在,自然能操练出一支精兵强将。除此之外,还有我会元做教导,现在我们说人才济济,我掌着舵即可。” 张氏大抵已经知道,自家弟弟张安世在她面前吹嘘他的什么模范营,十之八九,在陛下的面前也是胡天海吹了。 只是父皇是什么人啊,那可是真正的大明第一统帅,亏得这兄弟班门弄斧,说得出口。 当下倒留了善心,没有戳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而是道:“你直说吧,这趟来这里做什么?” 作为姐姐,张氏觉得自己还是了解这个弟弟的。 张安世在张氏的注目下,只好尴尬道:“现在人已招募了,都是浙西和赣东等地的兵,我就在想,咱们得有派头,什么时候请姐夫去巡营,也教他看看咱们模范营。至于他们嘛,毕竟都是山里出来的人,也让他们看看太子是什么样子,这样士气大振,从此便更肯死心塌地的了。” 张氏嗔怒道:“你将你姐夫当猴子了嘛?还要给人去观瞻?” 张安世道:“话不能这样说啊,阿姐,我的兵,不就是姐夫的兵吗?你看看那汉王,已经有汉王左卫和汉王右卫了,居然还将天策卫也弄了去,阿姐啊,司马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了,现在姐夫全得靠我,不然只靠东宫这些守卫,指望得上吗?” 张氏冷哼了一声道:“你少来这一套,可别当自己是解缙,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百官的主君,也是将来天下兵马的君父,何来什么谁是谁的兵马!你也要拿汉王去糊弄你姐夫吗?” 张安世见计谋没有得逞,不禁垂头丧气,他还是希望能让那些大头兵们有点盼头的,这样才更有荣耀感。 毕竟他如今虽然已经很出名了,可对那些从山里出来的家伙们,似乎是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名号再响,也没有太子的招牌响亮。 张安世又看了看姐姐的脸色,倒没再在这事上多说,只略带遗憾地道:“姐夫错失良机,一定会后悔的。” 说罢,只好怏怏地告退出去。 而在这外头,朱瞻基一直在探头探脑呢!张安世出来一见,方才还目光郁郁的眼眸,顿时一亮。 连忙悄悄地拉了朱瞻基,便到偏殿里去。 “瞻基啊,你个长高了,不得了,我家瞻基要成男子汉了。” 朱瞻基:“……” 张安世摸了摸朱瞻基的骨头,发出啧啧啧的称赞:“你可知道……” 还不等张安世说完,朱瞻基就道:“我知道,阿舅现在是大将军了。” 张安世摇头:“不能这样说,什么大将军,小将军什么的,都是虚名。阿舅这做皇亲国戚的,要谨言慎行,让人听去了可不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将军,只是不大不小的大明模范营的总兵官吧。” 朱瞻基的眼里显露着好奇,道:“模范营?” 张安世道:“我给你看看它的旗帜。” 说罢,从袖里掏出了一面旗来,展开给朱瞻基看。 他指着旗上的虎头道:“这便是你阿舅了,凶猛不凶猛,威风不威风?” 朱瞻基睁大着眼睛道:“这是猫吗?” 张安世顿时怒了,瞪了小外甥一眼,随即又道:“算了,阿舅原谅你,瞻基啊,你功课如何了?” 朱瞻基道:“还好。” 张安世道:“我要考考你。” 说着,急不可待地拉了朱瞻基去了朱瞻基平日读书的书斋。 一个宦官跟着,张安世让他出去,宦官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 张安世这才拉着小外甥在桌案跟前坐下,道:“你认得多少字。” 朱瞻基奶声奶气地道:“诗经中的字都认得。“ 张安世感叹道:“不得了,不得了,我家瞻基竟认识这么多字了,连阿舅都刮目相看。你的字怎么样?” “尚可。”朱瞻基道:“这些日子,师傅们身上有伤,都叫我模字帖。” 张安世摆好了笔墨纸砚,便道:“你写我看看。” 朱瞻基无奈,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肯,阿舅定又要斥骂他的,便提起笔,耷拉着脑袋道:“写什么?” 张安世托着下巴道:“写天下第一营。” 朱瞻基道:“……” 张安世道:“写呀,写呀,你啰嗦什么?不会吧,你连这个都不会写?这样简单的字。” 朱瞻基摇摇头,无奈的样子,只好提笔,刚刚落笔,张安世却又道:“你这字太小了,不像太子,真男人要写斗大的字。” 说罢,又给朱瞻基换大笔。 朱瞻基蘸墨,很费劲地写下了五个字。 张安世认真地看着,边道:“这行书,差是差了一点,不过你这个年纪,倒也难得了,不错,阿舅很欣慰,还有这儿,这里你提个小字。” 朱瞻基道:“题什么?” 张安世道:“提大明嫡皇长孙朱瞻基题。” 朱瞻基却是不下笔,一脸狐疑地看着张安世道:“阿舅,你到底想做什么?” 张安世又怒了。气恼地道:“你良心被狗吃啦,今日连字都舍不得写,他日你长大了,是不是还要囚母弑舅?” 朱瞻基瞪着张安世:“我要去告诉母妃。” 张安世脸上的怒气立即收了起来,口里道:“待会儿请你吃冰棒,这一次是真的。” 说着,眨眨眼。 朱瞻基怀疑地看着张安世:“真的” “比珍珠还真!” 朱瞻基便又提笔起来,很认真地在那大字下头提了小字:“大明嫡皇长孙朱瞻基。” 张安世如获至宝,忙将这行书收了,吹干了字迹,收入怀里,乐呵呵地看着朱瞻基道:“不愧是我家瞻基啊,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阿舅心疼你。” “冰棒呢?” 张安世道:“还没制呢,这两日便给你送来。” 摸摸他的脑袋,便往外走,口里边道:“阿舅还有事,你乖乖的,再会。” 朱瞻基:“……” ………… 一块牌匾,便张挂在了栖霞。 这是一个临时的大营,辕门上这烫金的招牌挂出来,张安世背着手,抬头看这匾额,甚是满意地点头。 朱勇几个,也都欢天喜地的。 张安世道:“皇孙太有良心了,知道我们要建营,非要出力不可,我这做阿舅的都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没有办法,盛情难却。” “你们看,有了这个招牌,咱们这模范营的名份就有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以后这营中上下,每日出入营,都要在这儿念一次‘天下第一营’,要让大家伙儿永远知道,咱们模范营与其他的丘八,有本质的区别。” 朱勇和张軏挤眉弄眼,他们大抵能想到,那五六岁大的皇孙,不知被他自家舅舅怎样的糊弄了。 却只有丘松挺着肚腩,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烫金的五个字,眼里熠熠生辉。 “军需怎么样?”此时,张安世回头看向朱勇。 朱勇道:“武库那里,甲胄、刀枪剑戟,还有采买的粮食,俺爹帮了点小忙,都是新的。” 张安世又问:“用的是什么甲胄?” “三百套布甲,还有……” 还不等朱勇说完,张安世就不甚满意地道:“世叔也太小气了吧?” 朱勇:“……” 张安世道:“给我弄人手一套鱼鳞锁甲,告诉他们,我们按市价给钱,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了,营里的事,我们管。除此之外,还有马……你们亲自去马场挑,这些也给钱。还有补给,现在禁卫每月供给是多少?” “每月不知道,不过一般是一日一斤粮,三两菜,三日一两肉。” 张安世道:“太少了,会饿死人的,咱们这儿,粮食管用,蔬果每人每日一斤,一人每日照着半斤肉来吃。” 朱勇吃惊道:“啊……这……” 张安世一脸认真地道:“我们缺钱吗?不能让弟兄们挨饿啊,除此之外……采买硝石等火药的原料,这火器,我们得自己制,造作局造的,喜欢缺斤少两,用着不放心。“ 朱勇道:“这几乎都是千户的补给了。” 张安世指了指头顶上的匾额,道:“你抬头看看。” 朱勇抬头,又看到了那熠熠生辉的天下第一营。 张安世语重心长地道:“无论如何,这天下第一营,咱们当定了!” “还有,从今日开始,你这营官,还有你们几个,每日都在营中,和大家一道操练,同吃同睡,不得我的批准,不许出营一步,都照着我的操练方法来。” 朱勇道:“那大哥呢?” 张安世感叹道:“我真羡慕你们,可以活的如此纯粹,可是大哥脑子比较活,只好为你们遮风避雨,应付外头的麻烦事。” “好啦,不要沮丧了,要振作,大哥即便没在你们的身边,但是大哥的魂魄,却时时刻刻跟在你们的身边,如影随形,都打起精神来。” 朱勇几个立即道:“是。” 张安世当下,直接给模范营批了十万两银子。 随即,朱金便来拜见,道:“整理出来了,钱庄那边,在浙西和赣东那边,还真有不少的地。” 张安世道:“拨出一万五千亩来,分赐给这些应募来的士兵家人。有父母的,给他们父母耕种,若是没有父母的,就让他们的兄长代耕。没有兄弟的,可托给他们的族里。但是每年缴多少粮,都不能少。别想让他们族里的人占便宜,你直接去和当地县里先联络。跟他们丑话说在前头,这都是东宫的人,这赐下去的地,若是有人想打主意,想一想也就罢了,可若是真敢伸手,那很好,这事儿瞒不住,谁伸手,我就砍掉他们一家人的胳膊。” 一万五千亩,对于收了十一个钱庄,有无数固定资产的商行而言,还真不多。 朱金如今也是越发显得大气了,笑呵呵地道:“好,这个小人照办。” 张安世便接着道:“还有,挑一些可靠的人,驻到这几个县去,也不用干别的事,就和这些人的家眷们联络,平日不要联络得太紧,可若是他们家里有什么婚丧嫁娶的事,尤其是爹娘过世了,得代营里出面去帮衬。“ 朱金对倒是有些迟疑,却还是点头:“小的一定办好。” “办不好,若是这边有家眷出了什么事,闹到营里来,我便收拾你。” 朱金干笑:“不敢的,不敢的。” “这便好。”张安世满意地点头。 ………… 栖霞这儿,终于驻扎了一支军马,不过这军马几乎每日闭门不出,只偶尔听到里头传出喊杀声。 对于栖霞的僧俗百姓而言,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儿隔三差五的爆炸,他们也都习惯了。 不过还是有人觉得奇怪,要知道,在其他的州县,许多人并不喜欢附近有什么官兵入驻。 因为这些丘八们,总是三五成群的出营,滋生出一些事端偶尔还会和当地的百姓产生冲突。 可在栖霞,却好像这样的担心变成了多余的。 紫禁城里。 第一批大军,已在张辅的率领之下开拔。 当然,数十万大军出击,是一个系统的工程,各营各卫分别开拨,真正的大战,只怕需到来年开春去。 所以朱棣依旧还在为调度的事而懊恼。 请战的军将实在太多了。 朱棣需做好平衡。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顿时就抬头看向亦失哈道:“朱勇几个,出发了没有?” 亦失哈道:“本来是调度他们去押运粮草先行的,不过此后他们调去了模范营,便需跟着后队走了,只怕还需一两个月才能出发。” 朱棣颔首:“那个模范营怎么样了?” 亦失哈干笑道:“奴婢也不知道。” 朱棣瞪他一眼道:“朕怎么看出你知道点什么,有什么话就讲。” 亦失哈苦笑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这模范营怎么样,奴婢倒是不知,不过却知道……咳咳……这模范营现在挂了一个天下第一营的牌子。” 朱棣:“……” 他觉得有点气闷。 不过还是稍稍挤出了一点笑容:“由着他们罢,朕晓得他们不要脸的。” 却没想到亦失哈道:“只是……这天下第一营的牌子,还请人题了字。” 朱棣道:“不会是朱勇那货吧?他干的出来,但凡张安世给他塞点好处,他肯定兴冲冲的去题字了。” “题字的是皇孙。”亦失哈道。 朱棣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疼,立即大骂起来:“入他娘,连孩子都骗,这还算是个人吗?这么小的孩子,他懂个鸟!这要是传出去指不定多少人要笑话呢。” 亦失哈也苦笑道:“倒是现在京城里头的人,没有笑话这事。” “嗯?”朱棣虎目瞪着亦失哈,露出严厉之色。 在这样的目光下,亦失哈只好硬着头皮道:“现在京城里都在议论天策军。” 朱棣眼睛瞪得更大了,道:“这天策军又怎么啦?” 亦失哈道:“听说……汉王殿下……他得了天策军,自诩天策上将军,招摇的很。” 朱棣的脸迅速地沉了下去,怒不可遏起来。 亦失哈连忙道:“奴婢万死,奴婢绝没有打探汉王殿下和承恩伯的意思,只是这两件事,都闹的人尽皆知,京城里的三岁稚童都知道了,奴婢想不知道也难。” 朱棣眼里像溢满了火焰,气呼呼地道:“入他娘的,那张安世是笨,汉王是蠢,真是一时瑜亮,朕的脸都给他们丢尽了。” 亦失哈战战兢兢的,不敢再吭声。 朱棣一肚子的火气,骂骂咧咧的发泄,不过骂了很久后,似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你若是特意去阻止,比如让张安世将牌子摘下来,这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人家皇孙题了字,这个时候特意摘掉牌子,不更显得是欲盖弥彰吗? 至于汉王那个混账朱棣没想到这个家伙……能自比天策上将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朱棣只觉得胸口闷得很,咬牙切齿,这时偏偏又不能做点什么,因为此时任何的动作,反而是火上浇油。 耐着性子,又过了一个月。 朱棣还是很记仇的。 突一日批阅奏疏,抬头看向亦失哈,看似淡淡地道:“现在那天下第一营如何了?” 亦失哈道:“没什么响动,奴婢啥也没听说。” 朱棣若有所思,随即则道:“去将魏国公叫来。” 亦失哈不敢怠慢,连忙下去吩咐,半个时辰之后,徐辉祖便前来求见。 朱棣率先道:“张安世真的让朕操心啊。” 徐辉祖一听,便知道朱棣有敲竹杠的嫌疑了,于是道:“承恩伯乃太子妻弟,能有什么令陛下操心的呢?” 朱棣则道:“可也是你的女婿。” 徐辉祖道:“陛下何时赐婚了?” 朱棣蛮横地道:“反正你知道朕的意思。” 徐辉祖道:“若是张安世有什么过错,陛下可以将他召至面前,好好训斥一顿,也无不可。” 朱棣感慨道:“这小子,连五六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招募了一些闲汉,就敢自称是天下第一营。你说……这样的脸皮,是不是比南京城的城墙还厚?” 徐辉祖不做声,他反正油盐不进,你爱咋咋说。 朱棣继续一脸感慨地道:“这样张狂,于名声不好啊,你也不希望你的女婿声名狼藉吧。” 徐辉祖依旧淡定地道:“臣不在乎什么名声。” 朱棣摇头:“朕的意思是,有时你也该管一管他。” 徐辉祖沉吟片刻:“陛下为何不管一管汉王呢?” 朱棣:“……” 徐辉祖和汉王的关系不太好,早在靖难之前,朱高炽和朱高煦二人从北平进京城拜访这个舅舅,徐辉祖见朱高煦游手好闲,品行不端,便暗中告诫他。当时朱高煦非但不听,还盗走了徐辉祖心爱的宝马。 这事徐辉祖可还记得呢。 朱棣只好叹着气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朕也只是和你拉一拉家常,本想让自己放宽一些心,可现在反而更糟心了也罢,也罢了。” 徐辉祖突的道:“臣想入大内,见一见皇后娘娘。” 朱棣点头:“她也常念叨你,去吧,去吧。” 当下,徐辉祖跟着领路的宦官去了后宫大内。 此时在皇后的寝殿之中,伊王朱正絮絮叨叨地和徐皇后低声说什么。 徐皇后只抿嘴轻笑,不置可否。 朱道:“嫂嫂,这是真的,我亲眼见皇兄与三个嫔妃睡一起,太可怕啦……” “你别瞎说这些事,你皇兄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我也不怕,会有嫂嫂护着我。” 徐皇后便浅笑道:“好啦,你规规矩矩一些。” “我在宫中规矩的很,可我听说,张安世在外头不规矩,皇兄也没说什么。” “张安世怎么了?”徐皇后露出狐疑之色。 “嫂嫂不知道,张安世他设了一个什么天下第一营。” 徐皇后扑哧一下笑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朱便得意地道:“天下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若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嫂嫂?嫂嫂千万不要被那些奴婢们骗,他们心里藏着许多事,都不告诉你的。” 这时有宦官来,道:“禀娘娘,魏国公到了。” 徐皇后惊喜道:“呀,快请进来。” 朱似不愿见生人,便先一溜烟的跑了。 徐辉祖入了殿内,行礼道:“娘娘。” 徐皇后安坐,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兄长气色好了不少,孩子们都好吗?” “都好,今日正好来觐见陛下,便顺道来看看。” 徐皇后颔首,让徐辉祖坐下,一面道:“这些日子,我让人出宫去问了张安世和静怡的生辰,他们说是天作之合,都是有福气的人。” 徐辉祖笑了笑:“儿女的事,我倒不担心,陛下再怎样拿捏,总不至闹出什么荒唐事来。” 顿了顿,徐辉祖又道:“只是汉王……臣以为……” 徐皇后知道这个兄长从不言人的是非,现在突然提及汉王,便道:“无妨,你直言就是。” 徐辉祖叹了口气道:“哎,本不该说的,可是他和他的护卫太跋扈了,若是再不予以管束,迟早要作乱。” 听到作乱二字,徐皇后沉吟起来,她凝视着徐辉祖:“依你之言,当如何?” 徐辉祖道:“他四处在京城里对人说自己是天策上将,又纵容自己的护卫在京畿附近欺人,不只如此,他隔三差五就带人出去游猎,踩坏了不知多少庄稼,官府不敢管束。” “我知对陛下和娘娘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任他这般,就算太子再仁厚,怕也要心生嫌隙。这兄弟生了嫌隙,想要弥补就比登天还难了。还是早早让他去就藩吧,眼不见为净。” 徐皇后颔首:“你说的对,只是……” 徐辉祖道:“反正娘娘斟酌着就是。” 徐皇后若有所思:“陛下赐他天策卫,确实不该。” 只是徐皇后苦笑,其他的事,她总能镇定处置,唯独汉王这个儿子,她有时也没有办法,便道:“你这个做人母舅的,也该去管一管。” “我哪里管得住。”徐辉祖摇头。 “对了。”徐皇后见兄长愁眉苦脸的样子,便笑了笑道:“听闻张安世在练兵?” “这……”徐辉祖有些尴尬。 “你没去见过吗?” 徐辉祖苦笑道:“少年人儿戏而已。” 徐皇后便也笑起来,她虽是女流,可毕竟是徐达之后,靖难期间,甚至亲自披挂上阵,守过北平城。 可谓巾帼英雄,却不是寻常人可比。 “他若是有心,你可以调教他一二。” 徐辉祖点点头:“等他长大一些再说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手锏 徐辉祖从大内出来,迎面却见朱棣穿着一件常服在等他,笑呵呵地道:“说了啥?” 徐辉祖摇摇头:“不过是一些家常罢了。” 朱棣饶有兴趣地道:“走,朕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徐辉祖微笑,他似乎想起,年少的时候,朱棣和他还是伙伴时的模样。 只是……一晃三十年过去,却再难见这个样子了。 “陛下要去何处?” 朱棣只道:“带你去见识一个好地方。” 徐辉祖便也没有再多问:“遵旨。” “出宫之后,不必这样拘谨,在外是君臣,私下你我还是姻亲。” 朱棣兴趣很浓,做皇帝太苦了,而且这些子侄们,也有时让朱棣真的很糟心。 现在似乎也只有一件事让朱棣能开心一点,那就是看看自己挣钱的地方。 …… 栖霞渡口这里。 一个巨大的店铺正式开张。 最近栖霞的集市很是热闹,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一个新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今日这店铺,却有些不同。 前些日子,南京城就传出一个流言,说是栖霞即将开张一个文房四宝的店铺,价格低廉。 价格低廉到什么程度呢? 上等的宣纸,在南京城是二十八文钱一尺,可在栖霞,只需十五文。 除此之外,还有毛笔、砚台等等,几乎可以用亏本卖来形容了。 消息一出,不少人议论纷纷。 许多人都不相信。 可现在……这铺子终于开张了。 这叫诚意斋的铺子,规模不小,足足八开间的门脸。 里头货物充足。 满当当的上等纸张,琳琅满目的各色砚台,还有各种墨水,以及许多种类的笔都张挂了出来。 许多人忍不住,怀着好奇心,入店去一探究竟。 一问价钱,都不约而同地惊呆了。 这价格……确实不贵。 掌柜的笑呵呵地道:“这可是承恩伯的店铺,这里头还有一个典故呢。前些日子,承恩伯去栖霞寺算卦……” “呀,寺庙也算卦?” “差不多一个意思,佛祖也要吃香油钱的嘛。” “而后呢?” “而后承恩伯这算,可不得了,原来佛祖他老人家的卦象之中,却显示承恩伯因为平日里挣了太多银子,引来上天的妒忌……” “还有这等事?我算卦怎的没听说过这样的卦象?” “伱算卦给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钱吗?” 这下子,抬杠的人就不吭声了。 “因而,又告诫承恩伯,想要化解,就免不得要多做善事,于是承恩伯痛定思痛,便有了此铺,承恩伯要做善事啦。” 众人一听,好家伙。 来这铺子的,多是读书人,即便不读书的,也都是附庸风雅之人。 对于张安世的评价,那真是一言难尽。 那狗东西靠卖书,坑了大家多少钱啊! 此时听到张安世要受天罚,一个个都心里暗爽呢! 早就该劈死这家伙了。 “你看,咱们这铺子,便是承恩伯开的,为的就是回报大家,这里的东西,卖一件,亏一件,哎……承恩伯为了让自己亏少一些,所以决定,在此购物,一次只能购三两银子,再高,就不卖啦。” 此言一出,许多人又议论纷纷起来。 这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此时,码头处,几个读书人正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为首一个,乃是曾棨,其次是周述和周梦简,还有杨相。 此前他们有过争吵,不过毕竟是同乡,难免有人撮合,最终又和好如初了。 殿试在即,四人反而心态放松,听说这儿有上等的笔墨纸砚卖,且价格低廉,这读书人其实悠闲,也都爱凑热闹,索性便相约同来了。 这一路上,周述恨恨地道:“哼,那张安世,也有遭天谴的时候,活该如此,哈哈……快哉,快哉。” 杨相不吭声,只默默地跟着。 曾棨道:“周贤弟,此人确实心术不正,可我等读书人,何须和他计较?” 周述恼怒地道:“我只是心里不忿罢了。 出了渡口,不远处就是集市,此时人流如梭,居然很热闹。 而且来的读书人不少,曾棨惊讶道:“没想到这南京城外,还有一处这样热闹的地方,倒是教人没有想到。” 他们自进了京城,就极少出城。 不过只是听闻,现在出城走水路便利的多,在城内哪一处码头,这船几乎上去便可以发船,比之前便利得多。 坐船总比走路强,因而有时候,你在南京城那想从东市到西市,可能走路或者坐轿子的时间,还没有从码头坐船直达栖霞的快。 到了地方,正见许多人都围着一个铺子。 曾棨几人便也跟了上去,一时之间,这铺子是拥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惊喜地道:“大家快进去买呀,都是低价的笔墨纸砚,太廉价啦,比南京城的有些地方的价格便宜太多了。” 还有人道:“听说张安世遭天谴,不得已出来做善事,大家赶紧的买,多买一份,他就多亏一份,亏死这个狗东西。” 这一下子,人群更是耸动了,大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好像……是一种报复的畅快感觉。 甚至还有人,心里滋生出莫名的使命感。 生为读书人,要为民除害,既然打不过,我买这狗东西的笔墨纸砚,我亏死他。 “我听说张安世躲在家里抱头哭呢!诸君,诸君,不要和此人讲什么道义,咱们非亏死他不可,教这姓张的,亏得血本无亏。” “好。”众人都热切地回应。 曾棨见这场面,不禁瞠目结舌。 周述和周孟简二人,此时也热血沸腾起来,既可让自己便宜地买到文房四宝,还可以买到张安世抱头大哭,一想想,便觉得心里畅快无比,当下二人都大喜。 “几位兄台,我先去抢了。” 当下,便也钻入这人潮之中。 杨相低头不语,他有些哭笑不得,原本他觉得张安世很不简单,可这一次,张安世竟会相信和尚之言,至于什么抱头大哭之类的事,此时想来,真觉得哭笑不得。 远处,有人大笑:“正好,三两银子……嘿嘿……那张安世至少得亏五百文。” 又有人道:“别挤,都别挤,都是读书人,大家一个个地进去,不要教人看笑话了。” 杨相没有去凑热闹。 倒是曾棨在旁关心地道:“杨贤弟,怎么不去买?” “这么多人,不买也罢。” 曾棨毕竟是学霸,也是要斯文的,跟着笑道:“两位周贤弟也是被仇恨冲昏了头,我们就不凑这热闹了吧。嗯,你看那儿……竟还有书铺呢,不妨我们去那看看!” 当下,二人便抬步走到了隔壁的书铺。 随手看了看,二人最后各买了一份邸报和自己选的书。结完帐,周述和周孟简二人也抱着一沓纸出来,二人都眉开眼笑的样子。 “曾兄,你是没看那些卖货的伙计,好像死了娘一样,一个个如丧考妣的,哈哈……快哉,快哉。” “我也买了几部书,哎……肚子饿了,去那里坐坐。” 这儿的客栈和酒肆,大多都是泥腿子吃的,走到了街尾,才发现一排的酒楼。看上去倒颇为雅致,当下去问了几家,都是客满,好不容易又转了一条街,方才寻到一个有空位的。 可即便如此,里头还是爆满。几人好不容易坐下,点了酒菜。 “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周述喜笑颜开地道:“说那家铺子,张安世他一日,至少要亏几百两,明日我还要约上其他几个同乡一起来,这次是我大意了,只带了二两碎银,明日带三两来,总要教这张安世亏个血本无归。” 很快,七八个的菜肴上了来,四人边说边聊。 杨相道:“我方才见这里的百姓,都去客栈吃饭。” 周述冷笑道:“那客栈,我也见了,是何等肮脏的所在。” 杨相沉吟着道:“江西已算是鱼米之乡,可吉安府城,还有南昌省城,包括了现在的南京城,你在这几处可有见过这么多百姓进客栈用餐的吗?” 周述笑着对一旁的周孟简道:“杨贤弟这是被张安世勾了魂了。” 周孟简便也笑道:“哈哈,那明日更该来了,张安世这狗东西,他可把我们读书人坑苦了啊。” 杨相却自问自答地道:“且我在这里,竟没看到有人行乞,人虽多,却不似其他地方鱼龙混杂,罢罢罢……我知道我再说这些,兄台们又该不高兴了。” 说着,便摇头苦笑。 他不禁为张安世担心起来,许多的读书人算是将张安世恨透了,一部张安世的八股笔谈,不知多少人恨不得打破张安世的狗头呢! 片刻之后,又有三三两两的读书人进来,曾棨提议道:“方才我见那儿有一处茶社,还算是幽静,待会儿吃饱喝足,就去那喝几口茶吧。我听那里有琵琶声,三位兄台都是懂音律之人,不妨去鉴赏一二。” 周孟简和周述心里很痛快,便笑着道:“好好好,去听听,今日高兴,好好逛一逛。” ………… “张安世亏死了。” “听说现在已卖了上万两银子的货,怕是至少要亏千两,等到了夜里,还不知道要亏多少呢,依我看……可能亏一千五百两也不无可能,若是一年下来,那还不是要让张安世上街去讨饭?” “嘻嘻……开心。” 两个人……正带着数十个护卫,头戴斗笠,听着街上的闲言碎语。为首那个……身子在颤抖。 带着斗笠下的其中一人正是朱棣,朱棣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 他此时可气得七窍生烟呢! 这何止是张安世要抱头痛哭,他朱棣也要欲哭无泪了! 徐辉祖却很自在地看着,哪里都觉得好奇。 他自幼可是在南京城长大的,却没料到,这里竟还有这样的去处。 朱棣走得虎虎生风,到了街尾,较为僻静的地方,却见一个铺子前,上头挂了牌子:“募工,每月四两银子,包吃住。” 朱棣一愣,侧目看后头的亦失哈:“来。” 亦失哈连忙点头哈腰地上前。 朱棣指了指牌子道:“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你也经常在城中采买的,若是募工,是什么价?” 亦失哈苦笑道:“有六七百钱就不错了。南京城可能高一些,不过应当也只是一两银子吧。” 朱棣眨了眨眼,脸色古怪起来。 当下,他进了那铺子。 这是一家纸扇店,掌柜见进来了人,连忙迎上来道:“客官要什么扇子?” 朱棣目光幽幽,道:“你这里募工?” 掌柜笑了:“客官说笑,小的一看客官便不凡,断不是来做工的。” 朱棣指了指身上的布衣:“是吗?怎么不像了?” 掌柜道:“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觉得不像。” 朱棣没有跟人家争辩,倒是道:“你倒是好眼力,我只是看着你这儿招工的价钱不少,所以才来问问。” “我这价已是低了。”掌柜的苦笑道:“客官不知道,想来是初来此地吧。咱们这集市,现在铺子一间一间的开,买卖也一天比一天好,现如今,哪里都缺人手啊!” “不过……客官想来也知道,我大明律里,寻常百姓没有路引,可不能随意离乡十里,如若不然,便要照流民来处置。” 顿了顿,这掌柜接着道:“所以现在大家都在招募人手,栖霞这地方,大抵有一千五百户,方圆十里呢,至多也还有两三千户人家,能雇佣的人只有这么多,工价可不就往上涨了吗?说实话,我现在募的只是来看店的伙计,我这纸扇店平日还算是清闲,所以才肯出四两银子,倘若是客栈里的厨子,或者是码头上的脚力,那些有本事或挣辛苦钱的,哪一个不要六两、七两呢!” 六两、七两? 朱棣直接听得瞠目结舌。 连徐辉祖都禁不住动容。 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事了。 朱棣不禁道:“这样说来,就这栖霞,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至此。” “何止安居乐业。”掌柜笑了笑道:“其实呢,大家都是过日子,就算多挣一些,这大家伙儿也有大家伙儿的烦恼,不过在这个地方,咱们子民的日子,倒是蒸蒸日上。” 他随即又叹气道:“我这四两银子,怕也招募不到人,只怕明日,得再加一两了。” 朱棣惊异道:“这又是为何?” 掌柜正要说,这时又有客人来了。 那掌柜晓得朱棣不是来购物的,便忙去招呼那几个客人。 朱棣尴尬,心里颇有几分恼怒,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这外头车水马龙,朱棣低头思索。 徐辉祖低声道:“陛下,这样的经济之才,臣真是闻所未闻。” 朱棣苦笑道:“他倒是经济之才了,你没听说吗,他每日亏一千多两。他亏的是朕的银子啊。” 徐辉祖道:“陛下富有四海,当以天下为重。” 朱棣:“……” 朱棣便叫来亦失哈:“张安世现在身在何处?” “奴婢去打听。” 过了一会儿,亦失哈回来道:“承恩伯此时在不远处的一出宅里,奴婢领路。” 片刻之后,果然一行人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宅邸,只见这门口站着几个人守着。 这些人风声鹤唳,似乎随时都有人要对宅邸中的主人不利一般,一见有人来,正待要上前盘查。 朱棣的身后,几个护卫立即将他们拦住,而后取出一块腰牌。 这几个护卫显然也是专业的,虽然看不出这腰牌隶属于哪个衙门,不过通过自己的专业判断,便晓得这些人不简单,当下便退开,朱棣当先入宅。 这处宅院,明显是张安世临时的驻地。 左右有许多的厢房,厢房里大多数似有人进出。 而沿着中轴线,却是一个大堂,没走几步,便听那大堂里传出哈哈哈哈的笑声。 朱棣听这笑声,觉得格外的刺耳。 接着便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后来怎样,后来怎样了,快说。” “后来他们都说,要亏死承恩伯,要叫承恩伯每日抱头大哭。” “哈哈哈哈哈……” 张安世狂笑的声音。 朱棣:“……” “还有呢……” “还有,小人不敢说。” “你说,你赶紧说,我正乐着呢!” “他们还说承恩伯将来要到街上行乞。” 张安世大叫:“妙啊妙,到时候我一定要满足他们,我要穿丐衣上街去乞讨,毕竟顾客就是上帝嘛,我得让他们开心一点。” 朱棣听到这里,脸都拉下来了。 徐辉祖也不由得咳嗽。 朱棣再也忍不下去了,大步流星,直接登堂入室,咳一声道:“怎么,你还要做乞丐?” 张安世本是捧腹大笑,嘴都快要笑歪了。 此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打了个冷颤,忙像赶苍蝇一般赶着一旁也跟着笑的朱金。 朱金连忙退下。 张安世才苦着脸,只是这苦瓜脸的样子,又好像有点忍俊不禁的样子:“陛下,您怎么来啦,也不早说。” 朱棣瞪着他道:“你这话,倒像是朕不该来!幸好朕来了,不然还不知你在这里胡闹呢。” 张安世让朱棣和徐辉祖坐下,蹦蹦跳跳地要给二人奉茶。 朱棣摆摆手:“不必啦,坐下说话。” 张安世当下像受气的小媳妇一般,欠身坐下:“陛下此来……” “你开了一家店铺?”朱棣盯着张安世。 张安世点头:“是,开了不少家。” 朱棣叹道:“兵法有云,骄兵必败,我看你是屡战屡胜之后,志得意满,已经有些得意忘形了!你呀你,怎么能做这等亏本买卖呢,那什么占卜的事,你也能信?你实话说吧,那店铺今日亏了多少了?” 张安世道:“可能有几十两银子吧。” 朱棣一愣:“才几十两?可我听闻你亏了上千两。” 张安世便笑了,道:“成本不是这样算的,若是照南京城里的铺面,倒可能真亏这么多?可是陛下忘了臣有几个优势,第一个,这儿的地皮不要银子,铺面也不需收租,这是不是省下来了一笔?” “再有,陛下也看了,这儿的销量可不是其他的铺面可以同日而语的。臣直接与各处的作坊恰谈允诺每一个月给他销多少货,让他们多给臣一些折扣,就说砚台吧,一般的铺面,每个月倘若进一百方,可臣一人,却可以允诺一个月给他们卖两三千台,陛下想想看,像臣这样的大买卖,这进货的价格,是不是低廉得多?” “如此一来其实臣根本没有亏,就算真的亏,也不过是雇佣伙计的银子罢了。” 朱棣又是一愣,他虽未必懂经营之道,不过张安世的话,却是入情入理,倒是颇有几分道理,便不确定地又问:“没亏?” “没亏!”张安世信誓旦旦地道:“而且……这价格,臣过几日还想再降一降呢!臣自己也没想到,销量居然会如此的火爆,这样说起来,销量还会更大,下个月,得跟作坊再谈一谈,把进货的价格再压一压。” 朱棣长长地松了口气,像一下子放宽心的样子,道:“朕看外头许多读书人都眉开眼笑的,还以为你血亏了呢!没亏便好,不对……你是吃饱了撑着,就算不亏,这不挣银子的买卖做来干什么?” “张安世啊,朕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你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无用的地方。你小小年纪,做什么善事!你想想朕,想想朕要面对这江山社稷,这是何等的重负啊,朕还指着有人给朕做善事呢!” 这话就有点不太要脸了。 张安世:“……” 徐辉祖瞥了朱棣一眼,似乎打小徐辉祖就鄙视朱棣的为人一般。 “陛下……”终于,张安世尴尬地道:“其实……臣赚了啊,赚了那么一点点。” 朱棣皱眉道:“你挣了什么?口碑?你也不想想,人家在外头是怎样骂你的,读书人都是养不熟的狼,你以为他们得了你的好处,还会道你一句好?这世上除了朕……” 张安世感觉自己被精神pua了。 于是忙道:“是真的赚了,真赚了!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外头会如此兴奋?” 朱棣没耐性地对他冷哼一声道:“你别卖关子。” 张安世道:“臣就是要给他们制造赚了大便宜的错觉,只有让他们觉得赚了大便宜,他们才会接踵而至。” 朱棣:“……” 张安世接着道:“只是一般人,是不会相信有人亏本甩卖的,这个时候,臣不得已,只好借用了一下栖霞寺的和尚们了。这个借口说好不好,可说坏也不坏,而且这是真真切切的低价,由不得他们不信。”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陛下是否想过,臣为何卖的是文房四宝?” 这个时候,朱棣已经察觉出了一丁点的异样了。 朱棣表情认真起来:“你继续说。” 张安世道:“因为文房四宝的买家,是读书人!陛下……在这京城里,真正手里有消费能力的,读书人绝对占了多数。能读书,而且对文房四宝,尤其是质地上好的文房四宝,能买得起的,他们手里的余钱最多,花起银子来,也是最舍得的。” “所以,臣才从文房四宝开始切入。” 朱棣皱紧眉,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不过依旧还是有些地方没想通。 “臣表面上,是在文房四宝这儿亏了钱,可是陛下不要忘了,整个市集,是一个整体,现在市集大小的铺面,有一百四十三家,其中半数,是臣在操持,也就是商行自己开的,有高档的茶肆,有酒楼,还有书铺,有鞋帽和布店,林林总总,这么多的买卖……不少店铺,卖的都是较为昂贵的货物。” “至于其他七十家铺面,虽是寻常商户开的,可这些商户……他们的铺面,也是臣的,难道不要交租金吗?” “现在,一大批腰里缠着银子的人蜂拥而入,这些人,难道赶来这儿,只买一个文房四宝就回去?就算他们直接打道回府,可是陛下不要忘了,这渡口的船,也是咱们商行的啊。” “所以,臣不怕文房四宝亏本,唯独怕的就是他们不肯来,只要他们肯来,那么他们就要吃用,要坐船,有时也会四处闲逛,说不准,就相中了什么,顺道儿买回去了。敢问陛下,这笔帐,陛下能算出来吗?” 朱棣恍然大悟,惊呼道:“原来……你这是苦肉计。” 张安世扭捏地道:“也算不得什么苦肉计,其实……混口饭吃罢了。” 张安世继续道:“其实臣起初,也没想到效果会如此惊人,读书人们的热情很高,早知如此,臣就该再多开几家铺子了。” 这确实是没有想到啊,谁能想到这些读书人对张安世恨得如此咬牙切齿呢? 所以仇恨,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 “至于以后嘛,这人是有惯性的,这些读书人相约多来了几趟,习惯了此处,也就愿意隔三差五的来这儿了。臣打算在此,专门营造一个读书人采买的一条街,什么文房四宝,什么书铺。” 顿了顿,张安世目光炯炯地继续道:“对了,还有一样东西,保管从此之后,这条街会成为下金蛋的母鸡。” 朱棣好奇万分地看着张安世道:“什么东西?” 张安世笑着道:“这个得明日才开业,臣为了这个……可是煞费苦心。眼下是将读书人吸引来了,可是人吸引来,除了文房四宝之外,还得留人,若是人留不住,那可不成。” 朱棣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伙……他真的是个人才。 徐辉祖突然有一种自己过于老实,和这君臣二人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 哎……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 张安世看了看天色,却是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臣得去看看今日的账,看看今日相比昨日挣了多少,这文房四宝,到底能带来多少效益。” 朱棣听罢,龙精虎猛地道:“朕也去瞧瞧。” 当下,张安世便领头,来到了隔壁的一处厢房,显然就是此处的账房。 在这里,七八个账房正在紧张地计算着从各处店铺汇总来的收益。 越来越多的账目汇总过来。 直到天色黑了。 朱棣却还不肯走,他不见数目怕是睡不踏实,哪怕此时肚子饥肠辘辘了,却也在此等着。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杀器问世 当下,朱棣背着手,看着这些忙碌的帐房。 索性,他让人搬了一把椅子在一旁坐下。 终于,等到了星辰漫天,夜深时分。 在摇曳的烛火下,一个老帐房终于站了起来,将账目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朱棣也禁不住凑过去看。 只是这一看,却觉得里头密密麻麻的数字,自己看不懂,当下就对张安世道:“你来说。” 张安世看过之后,心里有了底,便道:“前几日,商行在集市里的营收,大抵是在每日千两上下。” 千两也不算小数目了,包括了租金的收入,还有商行自己开的一些店铺。 林林总总下来,能有这样的营收,就等于是有了一个现金流,一个月三万两,一年也有三四十万两纹银。 朱棣不得不承认,当初将张安世安排在栖霞,绝对是一个极圣明的决策。 张安世则是继续道:“而今日的收益,却更是吓人了,且不算船运的收益,单说集市,今日新开的二十一家铺面,就带来了一万三千两银子的营收。若是除掉了那文房四宝,几乎不挣银子的营收,也有五千二百多两,纯利至少在两千两纹银以上。” 朱棣听罢,目光更亮了,惊喜地大笑道:“竟有这么多?” 这收益绝对不小了,最重要的是稳定。 张安世道:“主要是各种酒肆还有书铺的利润惊人,读书人消费力强,手头都是有银子的,文房四宝虽然没有挣到银子,可在其他地方,却是加倍挣来了,臣打算这些日子,再多开一些店铺,除此之外,这儿的街道也要规划和修缮一下,只有吸引更多的读书人,将来的收益才更惊人。” 朱棣却是道:“据朕所知,读书人爱在文庙一带,此番他们只是来购文房四宝,就怕过一些日子,他们就不来了。” 张安世笑道:“所以才要提升吸引力啊!请陛下放心,臣会将他们留在此,到了明日,一个新的东西开张,保准教他们流连忘返,只要留住了人,这又是商行的一个财源了。”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却没有去询问张安世那准备要开张的东西是什么。” 只是此时觉得心里舒畅,便起身道:“朕今夜就在此歇一歇吧,给朕和魏国公备寝。” 张安世诧异道:“陛下,住在此?” 朱棣道:“朕在哪里没住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张安世忙道:“那臣去安排。” 徐辉祖一直没有说话,看着这君臣说到银子的时候,眼里都在放光的样子,等张安世走了,他忍不住低声道:“陛下,为何不问一问,那新东西是什么呢?” 说实话,徐辉祖心里有些好奇。 朱棣笑了笑,也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一眼徐辉祖,才道:“你还是别问啦,朕乃天子,你是国公,更是皇后的兄弟,有些事,不问才好。朕只坐着收银子便是,不问其他。不然……若是问得仔细了,有失体统。” 这朱棣说得神秘,更让徐辉祖百爪挠心, 其他的人,他懒得去管,可这张安世,他不得不问一问,于是当下便道:“莫非陛下已猜着了?” 朱棣眼底带笑,带着揶揄道口吻道:“伱既然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么……朕就和你说了吧,这张安世,十之八九……经营的乃是青楼。” 徐辉祖:“……” 徐辉祖的表情有点僵。 徐辉祖是个正派的人,他有些无法接受。 张安世挣银子,他觉得这也算是经济之道,就算有时候,这挣钱的手段五花八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经济之道嘛,就当他是大明的管仲好了。 可……这个……让他滋生犹豫:“陛下何出此言呢?” 朱棣背着手,智珠在握的样子:“你呀你,真是糊涂啊。从小你就老实,到现在脑子也不灵光,朕来问你,这读书人最爱干什么?“ 徐辉祖:“……” 看着徐辉祖一时呆愣的样子,朱棣道:“你可知道,为何许多读书人在夫子庙流连忘返吗?因为那儿……紧邻着秦淮河。这秦淮十里长堤,朕从锦衣卫的奏报来看,真是夜夜笙歌。” “张安世既说要将读书人吸引至此,那么……十之八九,就是和这秦淮的青楼有关了,朕敢笃定,张安世明儿要开的这个店,便与此有关。” 说罢,朱棣不无得意的样子,接着道:“这张安世……想和朕卖个关子,却殊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朕早就料到了他的算计。朕没有继续追问,终究是此等买卖不体面,可没办法呀,朕实在缺银子啊,所以……只好张安世来做这个坏人了。反正朕也不多问,当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徐辉祖觉得心口堵得慌。 这不等于是龟公了吗? 徐辉祖禁不住摇头苦笑道:“现在的年轻人……臣看不懂。” “怎么,后悔你家静怡的婚事了?” 徐辉祖神色复杂,一时不吭声。 朱棣哈哈大笑,道:“朕知人善任,张安世身上有好有坏,他那点小伎俩,朕都熟谙于心。” 二人也是累了,当下,再没多深谈,在张安世安排的地方安然歇息。 许是昨夜睡得晚,次日醒来时,已近正午了。 朱棣张开眼眸,呼喊一声,一人便从外头窜了出来:“小的张三,奉伯爷之命在此伺候。” 朱棣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亦失哈呢?” “去端热水了。” 朱棣又道:“张安世那个小子呢?” “有大买卖要开张,所以伯爷清早就去准备了,这个时候,理应是开张大吉的时候,所以……” 朱棣身躯一震,忍不住骂道:“入他娘,白日里干此勾当。” 当下兴致盎然,让张三去叫了徐辉祖来。 徐辉祖见了朱棣,行礼道:“陛下,时候不早了,出宫了这么久,是该回宫了。” 朱棣道:“不急,先去那地方逛一逛,朕看看他这青楼,与其他的青楼有何不同。” 徐辉祖顿时就觉得心口有点堵,我们他娘的是姻亲啊,跟大舅哥一起逛这等地方,这是人干的事吗? 可朱棣现在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债多不愁。 当下,二人便带着一干护卫,很快就出现在了街面上。 今日的市集,比昨日更加热闹了,显然是因为昨日不少读书人又将消息传回了南京城,不少读书人闻风而动,便是一些商贾和富户也跟着来瞧热闹。 即使是寻常的百姓,瞧着新鲜,也抱着赶集的心态来。 朱棣看着这些来往的人,只觉得好像有无数的元宝在流动。 他猛地想到什么:“夫子庙那儿,朕听闻也很热闹,可为何那里不能给国库和朕带来收益呢?” 这般一想,朱棣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太美妙起来。 一面是百姓穷困潦倒,苦不堪言,所以要轻徭役,要减赋税。 一面却是有人锦衣玉食,一掷千金。 此等世情,也难免当初太祖高皇帝动辄大动肝火了吧。 而这栖霞,无非将来可能是第二个夫子庙而已,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真的能给朱棣带来财源。 啪啪啪啪啪…… 就在此时,爆竹声是从远处传来的。 甚至还有一个冲天炮,轰隆一声,声震瓦砾。 当下,朱棣与徐辉祖便朝着东北较为偏僻的角落走去。 这里道路更为宽敞,而远处,则是一个巨大的建筑。 朱棣依稀记得,这建筑,似乎在去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平整土地在修建着什么了。 当时,朱棣还以为是营造张安世的府邸。 可现在看这巨大的建筑,一排伙计站着迎客。 不少读书人狐疑地站在门前徘徊。 这里占地很大,有数十亩之多。 很快便听到有人吆喝:“请进,请进……今日免费,免费了……” 没多久,朱棣与徐辉祖二人便到了门前。 抬头,赫然看到一个巨大的牌匾:“栖霞图书馆。” 图书…… 朱棣和徐辉祖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什么名堂?现在的青楼,都叫图书馆了吗?”徐辉祖很费解。 朱棣:“……” 进去的读书人不少。 有不少是来买文房四宝的,因而在这街上闲逛,这里动静大,又挂着图书馆的名号,更是声称今日免费,一下子……便吸引了许多的目光。 至于张安世,那是铁定不会出现在门前迎客的,毕竟……现在张安世揽客的作用为负,可能会挨打。 朱棣也没有犹豫,眯着眼,低声道:“朕非要进去好好瞧瞧,这里头是个什么名堂。” 随即便进入了这大宅,便见这大宅里,坐落着十几个阁楼。 每一处阁楼,都挂着牌子,有《唐宋诗词》,有《孔孟程朱诸学集注》,有《音律话本》,有《秦汉诸遗书》,有《二十三史及野史遗集》,有《唐宋元遗篇》,有《本朝诸文集》…… 一个个的牌子,看得人琳琅满目。 朱棣一看,皱眉道:“这……这是什么……” 可是……不远处,却有读书人惊喜道:“快看……快看,走,我们去那儿瞧瞧。” 说话的这几人,正是曾棨几人。 他们这一次约了更多的同年一道来,此时,这七八个读书人,已是一下子冲进了孔孟程朱朱学集注之中。 很快,有人大惊道:“天呐,这里竟有刘向的《刘子政集》。我寻了许多年都不曾见……” 许多人目光热切地看着这楼中一排排的书架。 里头的书册多得令人目不暇接。 曾棨的脸色也随之变了。 他自诩是当今吉水年轻才子第一人。 这固然是因为家学渊源,曾家为了教育,有自己的书斋,书斋里也存着大量祖祖辈辈抄录来的各种书籍。 在这种文化熏陶之下,再加上吉水县的文风鼎盛,经常与人交流,才造就了纪念日的曾棨。 可是……即便是如此,他看到这浩瀚的书海,都不禁为之欣喜万分。 这还只是一栋小楼。 而像这样的小楼,有十几栋之多,分门别类,一部部的书,数都数不清。 这就如一个人,一下子走进了宝库之中,这种喜悦,是寻常人无法替代。 这个时代,因为印刷成本高昂的缘故,所有人对于知识的渴求,靠的多是家学,学堂里所学的知识,大抵都比较粗浅。 因此,许多世家大族,非常注重藏书。 他们会想尽办法,去搜罗各种书籍,甚至很多孤本,进行抄录,然后藏于家中,秘不示人,只供自己的子孙后代阅读。 可即便是有再显赫的家世,家里的藏书其实也是有限的,一方面可能家道中落,书册遗失,也有可能保管不当,子孙们不爱惜。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一个家族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将天下的书籍收入囊中。 像曾棨这样的人,已算是家学渊源深厚,可他阅读过的书,本质上,相对这浩瀚书海而言,不过是万分之一,甚至十万分之一罢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若是能得到一部仰慕已久的书,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因为书籍是宝贵的,而且搜罗书籍,费时费力,花费的代价太大了。 读书人之所以能高高在上,本质上利用的也就是这种信息不对称。 寻常人要读书,太难太难了。 即便是殷实人家,如曾棨,看着这许多的书册,绝大多数也是未曾拜读过。 有些书,他久闻其名,但是无法去阅读,难免心里生出无穷的遗憾。 可在此…… “啊……是西汉刘向的《刘子政集》?里头是否收录了《战国策·叙录》?我一直在寻此文……” 刘向乃是西汉的宗室,曾经奉命在朝中修书,而且此人也是荀子的弟子,荀子是儒家承上启下最重要的人物,而要研究荀子的思想,通过刘向文集,才可掌握许多第一手的资料。 “快看,这里有刘韵的《古文尚书》。” “哈哈……” “不可喧哗。”有人大声喝道。 于是乎,所有人的声音都轻了许多。 大家连走路都蹑手蹑脚起来。 每一个人都暗暗地激动,在这书架旁,正摆着一张张的桌椅,于是寻了书,便坐在桌案跟前低头去细细看起来。 这真的有点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意味了。 很快,十几个楼里竟是满座。 里头本可容纳数百人,但现在进出于此的竟有千人之众。 没有座位的,索性便站着低头看书。 朱棣和徐辉祖对视了一眼,然后朱棣发现徐辉祖正用一种看猴子的眼神看着他。 这让朱棣心里不忿,他低声道:“图书……图书……张安世这家伙,搞来了这么多书,看来……他是早有准备……这东西,比青楼厉害。” 诺大的读书馆里,安静得可怕,可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不少人闻讯而至。 在一栋栋楼,一个个书架里徘徊,寻找着各类的书籍。 除此之外……便有许多的伙计,在这里头穿梭。 给读书人供应糕点和茶水。 读书人们一个个不出声,都看得如痴如醉。 朱棣瞠目结舌,看这些读书人的模样,显然……这里确实比青楼……还要有吸引力。 偶尔,有人低声窃窃私语,兴奋地说着自己手中书的内容。 恰在此时,张安世出现了。 张安世无声地朝朱棣一笑。 朱棣背着手,无事人一般地跟在张安世后头,到了后面的一处书斋。 这里应该是图书管理员们的场所。 他们要负责的,乃是对各种图书进行分类,并且细心地在这一排排书架上,标上书录,方便大家来查阅。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是给人斟茶递水的,人在此读书,难免废寝忘食,茶水总要喝两口,糕点也得来两块。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为了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有书读,臣真是煞费了苦心。请了人至天下各处寻找图书,还有许多的孤篇遗本。幸好,各省书铺的代理们,在当地售书,可能其他的事,他们帮不上忙,可要说搜罗各类图书,他们倒是有几分本事。” 有时候书就像特产,可能在某县,这里的读书人都看过此书,可到了数百里之外,许多人对此书就闻所未闻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这个时代的信息交流本就有着天然的障碍,哪怕是数百年之后,在物流业没有彻底地发展起来之前,特产二字,还是人们出门在外回乡送礼必备之物。 更何况是在这个信息几乎是隔绝的时代了。 朱棣道:“你这搜罗了多少书?” “搜罗到之后,立即请人去抄写,大抵的图书有九万七千本,其中有四百多本是读书人常见的书籍,其余的……都是许多私藏的文集和古代孤本,各行省的代理们,可是挖空了心思,臣这儿,上上下下,花费也在十数万两纹银以上呢!” 十几万两银子这银子……足以让任何人瞠目结舌了。 可这时代就是如此,书籍的花费就是如此昂贵,不只如此,你还要费尽心机地找人抄写储藏。 以至于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要修书,所谓的修书,其实也就是搜罗天下的书籍进行分类,往往都需要一个宰相级别的人来做总编撰,还需花用大量的人力物力。 正所谓‘盛世修典’,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国家不到盛世的时候,这种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事,根本干不成。 张安世用了十多万两就搞出九万多本书,都已算是便宜了,毕竟他握着天下各处书铺的资源! 可换做其他人来做,便是花二十万、三十万两银子,只怕也未必能干得成。 朱棣道:“就为了给读书人在此看书?” “正是。”张安世道:“这些书……价值十数万两,放在这里,对于读书人而言,都是无价之宝,陛下想想看,这些读书人,他们还肯走吗?” 朱棣道:“你的意思是……将来此处,会汇聚大量的读书人?” “正是。” 这一点,张安世倒是可以确保的,毕竟读书人还是很卷的,现在眼前十数万两银子砸出来的图书馆,你不看,就浪费了。 而且读书人往往只和读书人打交道,若是其他人都博学多闻,大量用各种你闻所未闻的典故和你对话,你若是应对不上,那么就难免会被人排斥了。 想要融入这个群体,你没有任何选择。 朱棣却是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亏死了?” 张安世笑道:“哪里亏了?这图书馆,一看就得要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他们总要吃喝的吧!若是天色晚了,赶不上回城的渡船怎么办?这衣食住行,样样都逃不开。” “臣已打算好了,准备在这附近开辟一块土地,多营建一些客栈,供人寄居暂住。再有,将来来此的读书人会越来越多,这栖霞每年的收益,只怕早将这十数万两银子赚回来了。” 张安世如数家珍地继续道:“再者说了,让读书人在此读书,对国家也有莫大的好处,若是放任自流,这些人免不得要惹出事端。臣还想好了,这图书馆里,每隔三五日,还要弄一些活动,比如读书会,比如讲座,要请一些知名之人,比如我的师弟,来给人授授课,这样一来,又可增加人气了。”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还有,臣还有一些安排,隔壁有一块空地,臣打算建一座清议堂,让读书人喝茶歇息用,在那儿……让他们交流读书的心得,他们不就很喜欢干这样的事的吗?再远一些,便是臣营造的学堂,只是这学堂得建得结实牢固一些,不然里面的犯人……不,里头的读书人逃了怎么办?所以那学堂,只怕还需一年半载,才能完工……” 张安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自己的计划:“这里有文房四宝,有图书馆,接下来还得建一个蒙学堂,陛下,你看这里聚集了这么多的读书人,文风鼎盛,若是子弟们在此读书,岂不也沾了这文气?到时不知多少人,巴不得将子弟送来此开蒙呢。“ “有了这些作为基础,这附近的道路的路边,都得栽种一些树木,要让这里绿树成荫,不只如此……隔壁的栖霞山上……臣也打算修缮一番,让文人骚客们去山上寄情山水时用!” “陛下,读书人有银子,他们在京城不事生产,啥事都不干,都是靠老家寄来的银子养活的,他们家里这么多的土地,收益惊人,衣食住行都要丢进这儿,绝不会亏的。” 说着,张安世从袖里掏出了一份草图来,接着道:“陛下请看,这里是集市,这边则是以图书馆和学堂为中心的文人集散地。再远就是渡口,那边是景区,这儿……臣打算办成住宅区域,每一个区域都不一样,集市要的是热闹,渡口也要重修!” “为了便利客商来往,码头要大建,这一片,为了供应栖霞,还要大建数百亩的货仓。至于文人集中的所在,臣要在这附近,大量地种植树木,要绿树成荫,哪怕是沿途!还要有假山,有池塘,还有十三个亭子。总而言之……来了就别想走,留在此就要把银子留下。” 朱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他娘的居然还有草图。 瞧这张安世的样子,可真是将读书人的心理都给摸透了,想到那些读书人,对张安世骂声不绝于耳,另一边,张安世摸准了他们的心态大赚特赚的样子,朱棣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朱棣道:“这都是张卿想出来的?” 张安世眨了眨眼睛道:“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朕问你是不是你想出来的?”朱棣突然厉声道。 张安世一脸尴尬,似乎听出朱棣颇有几分怒气,于是忙道:“是李希颜出的一些主意。” 朱棣大惊:“李先生一直隐居,没想到有此治理之才?” 治理之才? 张安世立即道:“其实,主要还是臣想出来的,李师弟年纪大了,平日都在做学问,他可没心思管这个。” 朱棣怒道:“那你方才为何拐着弯子推到李先生的头上?” 张安世尴尬道:“陛下,你这一惊一乍的,臣有些……害怕。” “他娘的!”朱棣骂道:“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以为朕是皇考吗?还能诛你三族不成,你见过朕何时随意诛人三族了?” 这题,张安世会:“方孝孺,还有……” “够了。”朱棣瞪着他道:“他们不一样,他们这是该死,你休要在朕的面前胡搅蛮缠!” 顿了一下,朱棣脸色渐渐缓和一些,便道:“这图书馆,很有意思,可是太费银子了,朕在两年前,曾命解缙、姚师傅主持编纂《文献大成》,收录天下图书,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俱都收录其中……” “你这边……让人与解缙……不,还是去和姚师傅接洽,且看还有什么书,是这《文献大成》里有,而你这边没有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哈哈,咱们要勤俭持家。”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物物证俱全 所谓的《文献大成》,其实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典》。 朱棣还是很懂读书人的,他得位不正,故而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修书。 所谓修书,就是搜集天下优秀的书籍制成一本大典。 这对于许多大儒而言,是极有吸引力的! 想想看,如果自己的书能收录进大典之中,岂不是完成了文以载道的最终梦想?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就是一场盛宴。 可对于朱棣而言,却等于是他操纵读书人的手段!不听话的人肯定是想都别想,只有听话的人,才给你机会。 而且一旦修书,就意味着需要大量的儒生进行整理和抄录文集。这些人可都是有官职的,等于给了不少读书人一个官身。 修书对于读书人而言,本就是至高的成就,再加上还有官身,可谓是一举两得。 因而在帝王心术方面,别看朱棣外表粗狂,动不动就对人家的娘有所企图。 可某种程度,却又将这些读书人拿捏得死死的。 朱棣本着勤俭持家的心思,让张安世直接去《文献大成》里抄书,张安世自然禁不住大喜。 要知道,《文献大成》里的质量更高,而且有大量当世翰林和大儒的注释,这对图书馆而言,又是一个新的卖点。 于是张安世乐呵呵地看着朱棣道:“多谢陛下。” 朱棣也不吝夸赞之言:“朕原以为,你只精通于经济之才,谁还晓得,你竟还深谙治理!这治理虽是二字,可很不容易啊!伱这方法,是另辟蹊径,很好!朕真羡慕太子,竟有你这样的左膀右臂。” 张安世便连忙道:“陛下,臣也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太子不过是臣的姐夫而已。” 朱棣笑了笑,他自然晓得,这张安世几乎算是朱高炽抚养成人的,何况张安世父亲早亡,太子虽是个姐夫,实则却如张安世的父亲一般。 朱棣倒没有继续往这话头上深说,而是道:“你既是要招揽读书人,那便尽心用命吧,好好地干,不要给朕丢脸了。” 说罢,和张安世一道出了书斋,便见一个小楼里门可罗雀,朱棣不由讶异地道:“那儿怎的这样冷清?” 张安世道:“那里都是些杂学的书,如九章算术,医学,工学,农学等等,都是臣费尽心机搜罗来的。” 朱棣一脸惋惜地道:“读书人不喜看这些书,倒也情有可原,只是白白占了地方,倒是可惜了。”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陛下,喜欢不喜欢是他们的事,可这世上,总会有人喜欢的。臣这儿的书,包罗万象,有经学和四书五经,还有诸多史籍。可在臣看来,这杂学,一样是大学问,是真正能匡扶天下,造福苍生的。” 朱棣笑了笑道:“你自己拿主意,朕让你在此镇守,这里的事,朕不插手。” 此时,朱棣话锋一转道:“朱勇几个呢?” “在带兵呢。” “几个娃娃,这个时候该跟着他们的父兄好好学一学,带个鸟兵。”朱棣嘟囔着道:“你这兵在何处?朕去瞧一瞧,再摆驾回宫。” 张安世便和朱棣一道出了图书馆。 哪里晓得,这图书馆的外头也是人山人海,许多人听闻这里有无数的书册,都想要进来。 何况今日还是免费的,便有更多人心痒难耐了。 只可惜,里头已人满为患,门口守着的人不让他们进去,因而闹将了起来。 书籍在这个时代的宝贵,可见一斑。 朱棣没理这些人,叫人牵马来,便翻身上马。 张安世和徐辉祖在后头,也有人给他们索了马来。 张安世便趁此机会对徐辉祖道:“魏国公辛苦了吧。” 徐辉祖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微微笑道:“你小子不错,比某些人强。” 张安世好奇道:“啊……某些人,小侄还想赐教,这某些人……” 徐辉祖却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供人读书,没有逼良为娼,也没有什么歪门邪道,这才是男儿在世走的正道。外间都传你许多闲言碎语,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跟有些人学歪了,大丈夫在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些道理说出来,你可能觉得啰嗦,不过总有用处。” 张安世道:“受教。”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这可是当今的国舅,而他张安世是未来的国舅爷,这应该也算是老带新,有传承的。 朱棣已经走在前头了,二人也连忙上马,一路疾行,不久,大营就到了。 朱棣骑兵入营。 便见这诺大的校场里,里头的人都穿鱼鳞甲,手中持木棒,在这烈日之下,五百人齐齐整整站着,一动不动。 朱勇、张軏、顾兴祖三人也都全副武装,就站在队伍的前头。 朱棣走马观花似地看了看,沉眉,不语,而后对赶上来的徐辉祖道:“你看如何?” 徐辉祖道:“不错。” 朱棣一脸倨傲,这个时候,确实是朱棣值得骄傲的,毕竟统兵数十年,几乎没有什么败绩,才有今日的人。 朱棣道:“看上去是威武,一个个站着跟木桩子一样,不过……这与宫中的大汉将军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站列而已,真正的精兵,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才是虎狼!这些小子,还嫩着呢。” 徐辉祖点点头。 这也是实话。 在朱棣的固有经验里,兵都是一场场大战中厮杀出来的,而此时的明军,之所以追亡逐北,百战百克,也确实有其资本。 从太祖高皇帝起兵开始,无数人跟着太祖高皇帝转战千里,四处厮杀,绝大多数人都死了,而剩下的人,哪一个不是精兵悍将? 等到太祖高皇帝的时代过去,余下的这些军将和精兵,依旧还承担着年年与北元残部作战的职责。再加上靖难之役,那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兵,在朱棣心目中,才是大明傲视天下的资本。 至于眼前这些稚嫩的家伙,只靠和禁卫一样站着,看着倒也有一些样子,可对朱棣而言,却也不过如此。 所以……嗯,瞧不上。 张安世自是看明白朱棣眼中的意思,便道:“陛下,此言差矣,臣以为,真正的精兵,在于纪律,有了纪律,便能如臂使指。” 朱棣笑道:“能有这个样子,也不容易了。你们这些家伙……将来若真想学一学这将兵之道,等朕出兵漠北的时候,就让你们做朕账下的亲兵,教你们亲眼看看,真正的精兵是怎样的,等学个几年,然后再让你们独领一军,便能像张辅一样,可以独当一面了。” 张安世没有得到很高的评价,这令张安世有些无语,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想看的都看完了,朱棣便道:“朕该摆驾回宫了,图书馆的事,朕会给解缙和姚广孝交代,你让人去抄录即可。” 说罢,再不耽误,便与徐辉祖打马而回。 回去的路上,朱棣是若有所思,徐辉祖也同样有自己的心事。 “徐卿,你又在想静怡的事了吧。” 徐辉祖道:“不,臣在想……张安世真是不拘一格,是个奇才。” 朱棣笑道:“这还不是在想你的女婿!” 徐辉祖只笑了笑,没说话。 他很清楚,他此时但凡接茬,都会被朱棣拿捏。 一起长大的伙伴,他太了解朱棣的性情了。 朱棣见徐辉祖没有上钩,心里颇有几分懊恼。 倒是在路上,见数十个骑呼啸而过,沿途一个摊子被那骑马之人撞飞,顿时守着瓜摊的老妪嚎哭。 而那数十骑上的骑士却是大笑,飞马扬长而去。 朱棣见状,勃然大怒,马鞭直指那远去的骑士:“这些是什么人,亦失哈……上前来。” 亦失连忙走上前,至朱棣的马下道:“陛下,这些是天策卫……” 朱棣冷笑道:“禁卫该当在营中,何以四处出没,滋扰百姓?” 亦失哈道:“陛下,天策卫已调拨去了汉王府,归汉王节制,至于为何如此,奴婢……奴婢……需去打听一下。” 朱棣一听,心里更怒了。 徐辉祖却一点都不奇怪,他那个外甥,他太了解不过了,当初还只是王子的时候,这个外甥就敢偷舅舅的马,而且听闻,从南京回北平的时候,这朱高煦在沿途上还杀死了不少官民,有一个涿州的驿丞,只因为惹他不高兴,就被他直接杀死。 那时候的朱高煦,不过是燕王的王子而已,如今他的父亲成了大明皇帝,这跋扈就更可想而知了。 徐辉祖神色认真地道:“纵容自己的儿子,只会让自己的儿子更加张扬跋扈,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棣听出弦外之音,却是露出了痛苦之色,又想发作痛骂,却发现就算要骂,可能最后最该骂的也是自己。 于是恨恨地道:“取一些银两,给那老妪。” 亦失哈听罢,匆忙去了。 经过此事,接下来的这一路,朱棣都是闷闷不乐。 他痛苦地对徐辉祖道:“朕有三个儿子,长子还算稳重,可朕担心他身子不好。次子跋扈,可他毕竟在靖难立下汗马功劳,朕实不忍心。幼子朱高燧,如今已经就藩,倒是眼不见为净。可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一肚子坏水呢。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朕的儿子啊。” 说罢,脸上苦笑连连,又道:“朕当然知道你说的话有道理,朕也屡屡想要严令汉王就藩,裁撤掉他的护卫,狠狠敲打他,可事到临头,又于心不忍。你是知道朕的,朕这个人……虽也杀人如麻,可血脉人伦之情……朕却总是犹犹豫豫,颇有妇人之态。” 徐辉祖叹息一声道:“但愿汉王能理解陛下的苦心吧。” 二人的情绪都不高涨,接下来的路程,一路无话,。 …… 此时,李文生进了图书馆。 他是独身一人来的。 和其他读书人不同,他的家境一般,因而极少和其他读书人闲逛。 对他而言,自己能中秀才,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有天大的运气了。 只是此番入京参加南直隶的乡试,榜已放出来,名落孙山。 李文生无疑是痛苦的,他心知自己科举可能已经无望了,而自己这个秀才……和其他家大业大的读书人相比,却又显得格格不入。 他打算在南京再居几日,便预备回乡,接下来好生经营家里的几亩薄田,实在不成,就再谋其他的出路。 他来这图书馆,也是听闻这里有天下藏书,无数的书籍,数之不尽,对于他这等寒门子弟而言,唯一能想办法看到的书,也不过是四书五经而已,因此,他兴冲冲地赶来,见里头人满为患,不由咋舌。 几乎所有的小楼里,都充斥着人,而他孑身一人,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显得有些心怯。 就在此时,他猛地驻足,看到有一个小楼,空无一人,只有寥寥几人在那儿读书。 李文生一愣,看那些早已是被乌压压的人占据的其他小楼,他便朝那比较空旷的小楼走进去。 只见这里有序地摆着十几个书架,上头满当当的全是书。 有医学,阴阳,炼金,天文、地志、技艺等学。 而且上头都进行了标注。 进来的几个读书人,看医学和阴阳的人比较多一些。 可李文生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在了一排书架上。 这一排书架之中,是关于医学的,多是一些药方。 李文生走马观花地看了看之后,最终好奇地取出了一部书。 这书的名字倒有趣,叫:“瘟疫防治及处理”。 李文生一头雾水。 瘟疫? 这难道不是瘟神降世的灾害吗?这样也可防治? 他记得……自己的曾祖便死在一场瘟疫,因而下意识地取了此书。 一看书下的落款,张安世著。 张安世…… 很耳熟…… 李文生因为平日里家贫,所以此番进京来考举人,也是形影单只。他没什么家学,全凭刻苦罢了,只是刻苦可以让他中秀才,到了举人这里……就不是能靠刻苦来解决了。 是以,他只隐隐的听到过张安世之名,可张安世到底是谁,反而不知了。 带着好奇,他打开了这本书,却发现里头的行文方式和其他的医书不同,里头竟讲了瘟疫的原理,又讲到各种防治。 李文生只觉得很是新奇,便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时间过的很快,等他将自己的视线从书上抬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看书已经看了一个多时辰。 这令他心里有些遗憾,他原本是想来找一些四书五经的集注的,谁料时间花费了这等无用的书上。 便苦笑着摇摇头,将书放回了原处。 接着便走出了这小楼。 却正好几个读书人与他擦肩而过,这几人似乎见李文生从杂学的小楼里走出来的,便有人低声道:“不学无术,旁门左道……哈哈……” 另一人道:“看这等闲书,自甘堕落,我等还是要多学圣人正道要紧,如若不然,将来如何金榜题名,治国平天下,拯救苍生于水火?”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这些话声音很轻,却还是被李文生听了去。 李文生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朵红到了耳根,他心里大为惭愧。 李文生啊李文生,你愧为读书人啊,这样的好机会,却在此虚度光阴,难怪你不能高中。从此之后,怕也永远中不了举了,这辈子回乡务农吧。 他这般一想心里就更是自卑了,想到自己家境贫寒,可爹娘为了让他读书,含辛茹苦,卖了家里好好几亩的地,如今虽有个秀才功名,可距离真正的举人和进士却差之千里。 如今却还沉浸在杂书之中,实在有愧自己的父母。 他神色慌张而落寞,匆匆走了。 ……………… 在这大营里头,只有一个人,是被获准不需参加操练的。 那就是丘松。 丘松在经过无数次爆炸,有了丰富的经验之后,和几个匠人,按着张安世的要求,终于研究出了一个……手雷。 是的……一个可以握在手里投掷,威力还不小,大约巴掌大的东西,重四斤。 最重要的是,引爆方便! 这让丘松一下子扬眉吐气起来,连甩鼻涕的时候,都是横着甩的。 张安世大抵看过后,觉得效果不错,当即让匠人们全力生产供应。 这时代也不存在大规模的批量生产,完全靠的是匠人手搓出来,有时张安世都觉得有点不靠谱,这些家伙……若是搓的不对,岂不害死人? 好在,有丘松。 丘松是个较真的人,他对火药了如指掌,此时的他,就像监工一般,但凡这火器不合格,他必定要暴怒。 一个匠人因为偷工减料,已经被他塞进装满了火药的罐子里差点炸上天了,好在被人及时拦下,才没有出现粉身碎骨的凄惨场面。 算算日子,也操练了两个多月了,如今总算有了点模样,征安南的中军已经出发,不出意外,模范营也该拔营,尾随中军一路南下。 想到自家的兄弟们即将和自己离别,张安世不禁心中潸然。 不过兄弟们出征,就是自己出征,那虎头旗永远都在大营里,见旗如见人,念及此,张安世稍感宽慰。 有此旗,如张安世亲临。 ”伯爷,伯爷……” 朱金气喘吁吁的赶来。 张安世此时正在太阳伞下,躺在躺椅上,看着众人操练。 张安世道:“大胆,这里的大营,也是你这不三不四的人能进来的?给我重新进来一遍,让人禀告,等我同意之后再进来。” 朱金气喘吁吁,挥汗如雨道:“出事啦,出事啦,几个天策卫的,又踩坏了咱们栖霞田里的秧苗,有庄户去和他们理论,他们将人打了。” 张安世:“汉王?咋的,这汉王还想报复我?” 张安世一下子来了精神。 朱金道:“这倒应该不是汉王殿下报复。” 张安世道:“你怎么知道,你莫非是他的卧底?” 朱金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这天策卫……自打成了汉王卫之后,在京城里跋扈的很,历来我行我素,无人敢惹在其他地方也这样。” 张安世破口大骂:“那还有没有王法了?” 朱金道:“他是汉王,汉王的爹是陛下,他就是王法。” 张安世勃然大怒:“欺人太甚,我张安世绝不忍气吞声。” 当下,张安世便朝着朱勇的方向叫道:“老二,你来。” 朱勇一听张安世呼唤,披着甲胄赶来,他脸都晒成黑炭了,几乎每日在此操练将士,和他们同吃同睡,此时靠近张安世,敬佩地看了大哥一眼。 大哥就是大哥,大哥动的是脑子。 “大哥,有啥吩咐?” “你去天策卫的大营,给我挑衅一下,找回我的面子。” “啊……这……” 张安世道:“不敢去?” “就俺一个去?” 张安世道:“去的人多了,伤了众兄弟,我于心不忍,只你一个不吃亏。” 朱勇便怏怏道:“好,俺去。” 当下也不犹豫,一溜烟的便跑了。 半个时辰之后,朱勇又气喘吁吁地回来,眉开眼笑的样子。 “如何,挑衅了吗?” “挑衅了。”朱勇道。 张安世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啊。” 张安世道:“你挑衅了咋没有然后了?” “俺在他们的辕门口吐了一口痰,他们屁也不敢放。” 张安世:“……” “大哥,大哥,你想说啥,你吱一声。” 张安世叹气道:“让老三去挑衅吧。” 朱勇蹦蹦跳跳地道:“噢,噢,好,我去叫他。” 又过去一个时辰,张軏回来,张安世见他完好无损:“你也吐了一口痰?” 张軏凶巴巴地道:“俺在他们大营边上撒了一泡尿。” 张安世觉得悲剧了。 值得欣慰的是,两个兄弟长大了,他们长脑子了。 张安世认真地道:“看来只能出动老四了。” ………… 一个时辰之后。 轰隆…… 一声轰鸣…… 然后一队天策卫,追着一个少年便要打。 这少年浑身捆满了火药,天策卫的人虽是追打,却也吓得不敢过分靠近。 最终,丘松冲进了模范营,那天策卫的人这才怏怏而回。 丘松犹如得胜还朝的大将军,迈着虎步,挺着肚腩到了张安世的面前:“炸了,俺将手雷,丢他们营中的茅坑里去了。” 张安世欣慰地摸摸丘松的头:“智勇双全者,丘副营官也,今年营里的最佳营官,给你先预定了。” 丘松眼里亮晶晶的,骄傲得不得了。 用不了多久…… 便有人冲了来:“不好了,不好了,天策卫……天策卫出动了,正奔着这边来了。” 说话的是张三,张三是去望风的,一查知天策卫的动向,便立即来报。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道:“咱们的人,请来了吗?” 顾兴祖道:“恩师,请来啦。” 张安世道:“走,我们先去见一见。” 说罢,直接进大营帐。 大营帐里,姚广孝正看着这营帐的布置,满意地不断点头,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人,却是兵部右侍郎方宾。 姚广孝自不必说,方宾也是朱棣的心腹,因为朱棣尤其看重兵部,进入京城之后,方宾很快以区区郎中的身份,擢升为右侍郎,可见朱棣对他的信任。 这方宾是张安世特意请来巡营的,不管怎么说,你是兵部右侍郎嘛,巡查一下新组建的模范营,也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张安世从前不鸟兵部,现在突然又攀了上来,让兵部总算觉得找回了一点面子,右侍郎亲自来点阅兵马。 方宾没想到姚广孝也会来,忙是向姚广孝见礼。 姚广孝含笑道:“哦?今日兵部来巡阅吗?看来贫僧没有挑好时候。” 方宾便道:“不知姚公您来此……” “老夫是被张安世请来喝茶的,这个小子……挺有意思。” 他说挺有意思,其实还是有一句话没说,一个时辰之前,张安世让人去给姚广孝的寺庙捐了两万两银子的香油钱。 姚广孝当然兴冲冲地赶来,喝茶嘛,顺便聊聊天,况且对这个少年人,他确实也有兴趣。 方宾笑道:“这样也好,下官这边忙完公务,也陪着姚公坐一坐。” 姚广孝含笑道:“请便。” 这时,张安世进来,高兴地道:“姚公,方侍郎,哎呀,久等,久等,我实在惭愧……” 三人落座,姚广孝正要说点场面话。 这时,便有人冲进营来道:“不好啦,不好啦,天策卫打来了,说要铲平咱们模范营。” 张安世嗖的一下站起来,立即对姚广孝和方宾道:“姚公,方侍郎,你们可是亲耳听见了的,是天策卫先动的手。” 姚广孝:“……” 方宾像吃了苍蝇似的,他现在只一个念头……留在此地好像不合时宜,老夫是不是该先跑为敬? 他站起来,急得团团转:“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这该怎么啊,不至于吧,那天策卫应该不会如此鲁莽。” 张安世道:“啊……对对对方侍郎说得对,汉王应该是个知晓轻重的人。” 方宾:“……” …………………… 大哥,大姐,求点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百战精兵 方宾有点慌。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入了一个陷阱,被张安世套路了。 可他没有证据。 此时,张安世道:“不怕,不怕,汉王殿下是知书达理的人,我想他不会胡闹的。我们在此斟好茶,等汉王殿下来,正好我历来仰慕他,大家一起喝喝茶,也不错。” 方宾却一点没有感到轻松,皱眉道:“问题是为何带兵来。” 张安世道:“方侍郎啊,我想,可能只是汉王想来友好交流一下吧。” 方宾的脸沉了下来:“不对,本官瞧着有异动,莫不是承恩伯与他有什么嫌隙,他来寻仇的吧。” 张安世忙摆手,很是无害地道:“不不不,绝没有仇,我与汉王殿下还是亲戚呢。”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就算退一万步,便算是有嫌隙,我想汉王殿下宽厚,也一定不会和我这种小辈计较的。方侍郎放宽心,没事的。汉王殿下的声誉,朝野内外,谁不知道啊,哪一个不说他肚量大。” 方宾却是急了。 怎么越听,越觉得要出事啊! 这汉王是什么人,谁不晓得? 最重要的是,他还在此啊,真要有个什么好歹来,他怎么办? 于是方宾忧心忡忡地道:“我看……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没有这样简单?要不这样吧,方侍郎若是信不过汉王,待会儿汉王殿下带着人到了,就请方侍郎在前头,去问问汉王殿下……到底怎么个意思。” 方宾脸都绿了:“这……这……” 张安世道:“不怕,不怕的,咱们先喝茶,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方宾此时有点六神无主了,便忙看向姚广孝。 姚广孝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 方宾道:“姚公,你看这……” “既来之,则安之。”姚广孝苦笑道:“还能怎样?” 方宾面露忧色道:“依下官看来,这来者不善啊。” 姚广孝没吭声。 张安世道:“姚公,你那寺庙还缺点啥,我张安世别的没有,唯独缺的就是对佛祖他老人家的虔诚之心。要不,给佛祖修一个金身吧,修金身似乎也不好,外头贴点金箔,这不是糊弄佛祖他老人家吗?依我看,直接就造个金佛得了,咱们是实在人,不干欺骗佛祖的事。” 姚广孝微笑道:“贫僧老啦,佛在心中。” 这里头有两层意思,我姚广孝对于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第二层意思是,是不是金佛无所谓,佛在心中,不在外头。 张安世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哎,我实在糊涂啊,还是香油钱实在,过几日,再添几万两香油钱。” 姚广孝微笑:“阿弥陀佛。” 方宾在一旁却是急得跳脚了:“别说这些了,快想想办法啊,要不,我这便回城里去,奏报陛下?” 张安世道:“方侍郎高座,这才刚刚来巡营呢,怎么说走就走?方侍郎不会连汉王殿下都怕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话就有刺了,方宾心塞,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安世接着道:“我们要相信汉王殿下,没事的,没事的。汉王殿下是长辈,又是我亲戚,他不会胡闹的。何况,这里不还有方侍郎吗?兵部侍郎在此,他没有这个胆子。” 这话就让方宾更急了。 有些话,他平日里是不好说的。 可今日事情紧急,就非要说不可了:“哼,汉王殿下且不论,这天策卫……近些日子,单单兵部就接到了不少陈情,说他们自为汉王羽翼之后,有恃无恐,四处欺压百姓,行事无所顾忌。这京城内还好,城外的百姓,是苦不堪言的,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啊。” 张安世听罢,突然脸色一变,朝方宾道:“是吗?确有其事?” 方宾道:“老夫的话还有假?当务之急,是立即奏报宫中,让老夫去觐见吧……” 张安世道:“既然这么多人状告,为何兵部不问?” “这……”方宾直接被问住了,就像嘴里突然飞进了一只苍蝇。 张安世顿时气愤地道:“敢情他们欺负的不是你的家人,所以兵部上下,都可以当做无事发生,是吗?他们也没有飞马践踏伱家的庄稼,所以……方侍郎便装聋作哑?既然有这么多的陈情,百姓们都苦不堪言了,那么兵部做了什么呢?” 姚广孝听到此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别样的表情,却最后轻轻地吁了口气,摇摇头……算了,念经。 方宾却是听得脸色如猪肝一般,他想保持自己的威严,可面对这雷霆一般的质问,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继续道:“若是如此,那么朝廷要兵部有什么用?就因为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所以就可以坐视不理?就因为害怕得罪汉王,所以一笑置之?” 张安世眼眸紧紧地盯着方宾道:“方侍郎,你不是读书人出身吗?你曾是太学生,曾做过应天府尹,应该深知百姓疾苦,这是天子脚下,这些报上来的事,你是右侍郎,职责所在,不该奏报皇帝,对这天策卫进行狠狠的整肃吗?” 方宾的脸色很难看,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被张安世剥干净了衣服一般,既是羞愧,又是无奈。 张安世此时却视线一转,看向姚广孝道:“姚公,你是看见了的,方才的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哎……我没想到兵部居然可以纵容天策卫肆意欺凌百姓,不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何况犯法的,是这王子身边的一群护卫而已,姚公,你来评评理。” 姚广孝:“……” 方宾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这……这……这是为官之道。” “为官之道不是维护纲纪,不是太祖高皇帝所说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好啊,原来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来……来……大家都来……” 张安世一说都来…… 一下子的,这大帐外头,居然许多人走了进来。 方宾的脸就更绿了。 卧槽…… 却见当先进来的,乃是李希颜,这位曾是帝师之人,如今出现在方宾的面前。 紧接着,进来的却是国子监祭酒胡俨。 胡俨今儿显然是被抓了壮丁来的,不过作为国子监祭酒,清流中的清流,他听了方宾这番话,还是不禁摇头。 还有几个……方宾不认得,不过显然也是被抓来的‘壮丁’,看上去是很年轻的官员,无外乎是御史和翰林了。 张安世扫了众人一眼,就道:“他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吧,他说为官之道该是如此,趁着机会,大家都在此,他抵赖不掉。” 方宾:“……” 姚广孝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因缘际会,因缘际会啊……” 张安世接着道:“趁着大家都在,方侍郎,你还想说啥?” 现在的方宾,就好像身处现代里的某个场面,被一团电视台的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几个话筒对在了他的嘴上,而后,几十个摄像机已经各就各位。 方宾的脸色骤然变得严厉,面对这么双眼睛,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关于此事,本官一直都在搜寻证据,此事非同小可,怎么可以姑息纵容呢?诚如承恩伯所言,太祖高皇帝曾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本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今陛下爱护百姓,视百姓为子民,岂会这样姑息养奸?” “本官也是如此,堂堂兵部右侍郎,掌管天下武官的功考、任用和兵籍、军机、军令之政,这天策卫虽为汉王护卫,却也归兵部节制,如此恣意胡为,他们想要干什么?今日当着姚公和承恩伯的面,本官将话讲清楚,此事……本官绝不会放任,等罪证搜罗清楚明白,即便是汉王求情,本官也不放在眼里,非要据理力争,狠狠弹劾,严厉整饬。” 张安世大喜道:“方侍郎说的好,方才是我误会方侍郎了。方侍郎,这天策卫不久就要到了,要不,方侍郎先去喝退他们……” 方宾脸上的镇定顿时又维持不下去了,一脸的面如死灰:“这个……这个,从长计议。”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冲了进来:“不得了,不得了,咱们被天策卫围了,天策卫即将进攻。” 方宾脸色大变,惊慌地道:“这……这……” 张安世道:“方侍郎啊,这里危险,方侍郎节制天策卫,晾他们也不敢杀方侍郎的。退一万步,就算是方侍郎死了,那也证明了对方狼子野心,胆大包天,这样一来,他们的罪证也就昭然若揭了。” 方宾有些心寒,去是肯定不能去的,这要是去了,不是羊入虎口吗? 汉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啊! 人家是真的敢杀官的,要知道,在北平做王子的时候,他就敢将朝廷命官直接砍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汉王在京城里胡作非为,大家才不敢管。 一方面是陛下确实护犊子,另一方面,这汉王下手一向狠毒,这不是开玩笑的啊,真的会送命的。 方宾道:“我看……我看……他们这是……来者不善啊!承恩伯,不能放他们入营啊!” 张安世显得迟疑地道:“方公这是要我抵挡汉王?这不好吧……” 方宾脸色发黑,立即道:“姚公在此,你等也都在此,为了以防万一,只好事急从权了。” 张安世道:“这是你说的。” 方宾毫不犹豫,中气十足地道:“这就是老夫说的,老夫一口吐沫一个钉。” 张安世道:“那立个字据吧,我怕你到时候不认账。” 方宾:“……” 还等方宾说话,张安世就对身边的人道:“快取笔墨,取笔墨,时间来不及了。” 文房四宝很快摆在了方宾的面前。 方宾一脸痛苦,心里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我是猪啊我,我今日怎么吃了猪油蒙了心,跑到这狼窟里来了。 可现在显然,他没有选择了。 因为……无论怎么选择,他都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天策卫的人若是没有个轻重,他就可能死在这里了。 就算是他还活着,可这里闹出这样大的事,必然上达天听,这里若是死了其他人,陛下也一定勃然大怒,势必要责怪他这个兵部右侍郎在,竟也无法制止事态。 眼下……没有选择了,只能急调模范营抵挡。 至少这样虽将汉王得罪死了,可至少还维护了他的官声,陛下那里……毕竟是汉王先惹事,姚公也在此,届时只怕也无法责怪他了。 咬咬牙,打定主意,他提笔,唰唰唰地写下:“天策卫不法,事急,急调模范营拒之。” 张安世在旁略带不满道:“有点简单啊。” 方宾一脸苦笑。 张安世又道:“签个名吧。” 方宾便署名。 张安世又道:“带了印没有?” 方宾这下真的怒了,急得要跳起来,道:“兵部大印,非我掌管,就算掌管,也不会时刻带在身上。” 张安世忙悻悻然地笑道:“我是相信方侍郎的,别误会。” 方宾:“……” 张安世目光一直落在将调令收上,立即将东西收了,随即大呼一声:“来人。” 朱勇几个已冲进来。 他们此前就躲在帐外头,里头的事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候除了佩服就是佩服。 大哥便是大哥啊,果然是动脑子的。 “在。” 张安世道:“天策卫不法,兵部令我等抵抗,告诉将士,我们是天下第一营,不能给皇孙蒙羞,今日既然天策卫来了,他们敢来,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给我传令下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谁敢入营,杀无赦!” 听到杀无赦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身后的方宾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朱勇几个,却是个个兴奋不已,跃跃欲试道:“得令。” 说罢,转身便走。 张安世则笑吟吟地回头看方宾:“方侍郎,这样可满意?” 方宾哼一声,故意背着手,走到大帐的角落里去。 张安世有些尴尬便向姚广孝道:“姚公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姚广孝微笑道:“张施主,你到近前来,贫僧有话要讲。” 张安世便上前。 “再近一点。” 张安世只好凑了耳朵去。 姚广孝轻声道:“入你娘!” 张安世脸都绿了:“你这和尚,怎么还骂人!” 姚广孝低头,继续念经:“嘛咪嘛咪洪……” ………… 模范营外。 一身披挂的天策卫千户陈乾骑在马上,飞马去迎汉王。 汉王朱高煦勃然大怒的样子,冷声道:“围住了吗?” 陈乾道:“殿下,围住了。” 朱高煦这些日子很憋屈,此时满脸怒色,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就气呼呼地道:“他娘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以为他是谁?既然都已围住,为何还不进攻?” 陈乾犹豫道:“殿下……这……” 朱高煦在马上,狠狠一鞭子抽打下来。 啪。 陈乾疼得几乎想要在地上打滚,好在他拼命忍住,忍着剧痛行礼:“卑下万死。” 朱高煦阴沉着脸道:“本王这辈子,还没人敢欺到本王的头上,本王尚且不怕,你怕个什么?” 陈乾道:“只是……毕竟都是自家人。” 朱高煦更怒了:“谁和他们是自家人!一群小娃娃,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日不立立威别人还以为本王怕他们,你不敢上吗?你若是不敢上,那么本王就亲自上。” 这陈乾心里大为恐惧,他抬头看朱高煦,却知道,这朱高煦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一旦决定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只是……平日里跟着汉王欺负一下百姓也就罢了,毕竟也没什么大碍,可现在不一样啊,这可也是大明的官军。 朱高煦看他依旧迟疑的样子,便喝道:“尔等乃本王护卫,却敢不听本王调令?来人,将他拿下,给本王砍了。” 朱高煦的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陈乾心里大惧,此时哪里还敢坚持?忙是拜倒道:“愿为殿下效力,这就踏破此营,给殿下出气。” 说罢,再不犹豫,反正……这也是你们朱家的家事,我依令行事即可。 当下,立即翻身上马,口里大呼一声:“本部人马来!” 朱高煦这才满意,他在后压阵,观察着这简陋的营地,这种临时的营地,根本就没有防护可言,朱高煦面上带着冷笑,死死的盯着那大营的深处。 此时……一个念头从他心底深处升腾而起。 如果……如果张安世死在乱军之中,会如何呢? 这可怕的念头,就好像潘多拉的盒子…… 父皇一定会勃然大怒,会狠狠责罚他的,可他是父皇的血脉啊,或许……能保命不死。 可只要本王不死,那么……太子就等于自断一臂了。 皇兄的性子太软弱了,这样的人也不过是第二个建文罢了,大明的天下,该当是像他这般的人才能克继大统。 朱高煦的头脑很简单。 尤其是进了南京城之后他越发的感觉到,自己在其他方面,似乎有所欠缺,而且只会将事情搞得越来越乱。 看来……他唯一的强项就是快刀斩乱麻,既然从前一向可以依靠这些来解决问题,那么……索性,现在就用最简单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吩咐定了之后,朱高煦招来一个亲兵,道:“在此押阵,不踏破此营,绝不许后退,里头的人……敢有顽抗的,尽杀无赦!” 亲兵点头。 朱高煦又道:“其他的事,本王不想知道。” 亲兵:“……” 说着,朱高煦便飞马带着一队亲兵,呼啸而去。 ………… 呜呜呜呜…… 牛角号发出预备进攻的声音。 朱高煦还是有眼光的。 此番出动的,并非是全数的天策卫。 而是天策卫是满编的禁军,有精锐的步卒六千,其余尽为骑兵。 这一千多的骑兵……便是此番由千户陈乾亲自领来。 不只如此……天策卫之所以为汉王朱高煦所垂涎,就是这一支精锐骑兵。 燕王入京的时候,大量随来的骑兵部队,充入了禁卫。 而燕王之所以能靖难成功,也得益于当时从宁王手里兼并来的骑兵部队,这支骑兵装备精良,而且……个个骁勇,因为他们有一个前身……朵颜三卫。 在捕鱼海之战后,当时的北元已经分裂,有大批蒙古的降人居住在大宁都司,当时的宁王朱权,则招募了大批蒙古人为骑兵,成为了依附于宁王的朵颜三卫。 这三卫人马,此后又因朱棣靖难,最后受朱棣操控,是靖难之役中攻坚的主力。 朱棣为了犒劳这些人将一批立有功劳的蒙古人编入禁卫,让他们承担骑兵的任务。 他们在京城,更是被养的膘肥马壮。 此时……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营地,俱都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千户陈乾已在马上,回首,便见千余骑兵已就位。 当下,他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只是汉王的棋子,一旦踏破此营,他都可能成为推出去的替罪羊。 只是……他太了解汉王的秉性了,他一旦不从,只会死得更难看。 此时,心里虽苦,却再无犹豫,他缓缓地抽出了刀,看着眼前那可笑的木栅栏,大喝道:“汉王有命……尽杀无赦!” 随即,便有一个扈从用蒙语大呼一声,传达命令。 这些骑兵,个个亢奋,他们却没有千户陈乾这般的顾虑,一个个兴奋得不得了,自打跟了汉王殿下,他们没有了禁卫的各种军规,快活无比,都愿意向汉王效忠。 于是,如林长刀纷纷出鞘。 他们甚至懒得拉动弓弦,营内的军马,看大营的规模,不过数百人罢了,在他们的眼中,等于是待宰的羔羊的存在。 “杀!” “杀!” 众骑催动战马。 万马奔腾。 轰隆隆……轰隆隆…… 马速开始加快。 而陈乾已是一马当先,率先飞马越过了低矮的栅栏。 也有后队的战马,撞到了栅栏上,只是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栅栏立即东倒西歪,犹如开闸洪水一般,洪峰瞬间将这可笑的栅栏冲了个七零八落。 轰隆隆……轰隆隆…… 战马未停。 出现在陈乾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校场。 校场的尽头,一对对穿着锁甲,头戴范阳钢盔的人列阵。 此阵极为密集,数百人凝聚成了一团。 无数根尖锐的长矛,自这圆阵之中斜出。 陈乾乃是老将,当初就在宁王朱权的账下,此后跟随朱棣,见多识广,只看此步阵,还有这一马平川的校场地势,心里已成竹在胸。 接近一倍的骑兵,虽是轻骑。 可对面的……却不过是区区数百步卒! 在这样的地势之下,没有任何步卒,可以抵挡得了朵颜三卫为前身的天策铁骑一个回合。 他心里则在想:“这些人可尽都杀了,至于那张安世,却要想办法保全,汉王有恃无恐,我的性命却在这上头。” 接着,他挥臂,大呼:“杀!” 身后的洪峰犹如以怒吼回应:“杀!”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数百人,列为圆阵。 这样的阵列,这些人不知摆过多少次。 周十三就是其中一员。 说起来,他是稀里糊涂地被招募,又稀里糊涂地被送来了京城。 可是……很快,他发现自己撞了大运。 他的母亲因他难产死了,前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兄长,两个姐姐夭折,兄长也因为械斗,被邻村人活活打死。 父亲孤零零地留在乡中。 而姐姐已经远嫁,嫁的并不好,至少婆家人总是鄙夷阿姐的家世,虽然他们家的环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不是住在山里,能多租种几亩地,一年到头,可以勉强吃个半饱。 村里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便来了。 原本他身子干瘦,可到了这里,每日鸡鸭鱼肉,白米饭管饱,他第一次尝到了吃饱的滋味。 很快,乡中的人带来了父亲的口信,父亲在乡中,分了数十亩地,而且……当地的保长亲自跑去了周家,直接告诉全族的人,以后谁敢欺负周家人,不说他不答应,便是县里也不答应。 那时候,应该是父亲最光彩的时刻,捎信来的同乡甚至夸张的表示,他的父亲在村里,连腰杆子都挺直了,没有以前那般的佝偻着了,村里的大户,从前看都不看他父亲一眼,现在见了他父亲,也会笑容可掬的打招呼,连连说十三出息了,肯定在京里做了大官。 不只如此,便是远嫁的姐姐,居然破天荒的和丈夫回了娘家。 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婆家嫌弃周家,时刻怀疑姐姐藏了粮食偷偷周济自己的兄弟,对于回娘家的事,一向颇有微词,更不必说跟丈夫一起回来了。 阿姐的面上听说也很有光,高兴得眼泪都落下来了,以往虽是嫁为人妇,却好像是做人牛马一样被人使唤,现在听说婆家人从集市里打听了一些事之后,非但不敢欺负,甚至还处处小心,对阿姐极尽讨好起来。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兵败如山倒 周十三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从前卑微如蛆虫一般地活着,永远吃不饱,任何人都可以践踏他的尊严。 而如今,他才知道,原来‘人’是这样的。 营中的生活很简单。 甚至简单到不可思议。 永远都是操练、操练、操练。 偶尔,教导会在休憩的时候,教大家认一些字。 对于这一个个方块般的字,周十三永远都有着一种敬畏,仿佛这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事。 至于操练,似乎一点也不辛苦。 因为相比于从前的挨饿受冻,相比于以往的遭人白眼遭人欺辱,在这里……他与营官,与身边和他一样的人在一起,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所以无论操练,是严寒还是头顶着烈日,哪怕汗流浃背,他也从没有叫过苦。 有时甚至要求一站就是大半天,绝不允许动一丝半分,哪怕有马蜂飞来,在身上叮一口,身子稍稍动弹,也让周十三觉得羞愧。 在这里,有数不清的规矩,可很快,却让人习以为常。 当然,操练带来的最大作用,就是他的饭量大了。 他甚至觉得出了这个大营,这世上已经没有能养活他的地方了。 饭量大,胃口大,一日一斤三两的米,三两的肉,还有其他的蔬果,甚至每日还专门供应一个熟鸡蛋。 而这些,很快就通过操练,转化为了身体里的能量。 他觉得自己的气力大了,觉得自己浑身都有无穷的精力。 自然……在这里,永远都需要谨记的,就是军令如山。 军令一至,必须毫不犹豫地执行。 触犯军令的后果,竟不是抽打和羞辱。 只是直接开革,赶出营去。 周十三和所有人一样,他们甚至不害怕鞭打和羞辱,毕竟这一辈子,他们遭受无数的白眼,受过无数的委屈。 他们唯独害怕的,就是被驱出营。 有一个同乡,就因为不听军令,直接被驱逐。 他亲眼看到那人嚎叫,撕心裂肺,见他声泪俱下,周十三永远都铭记着这一幕,因为这就意味着,那种做人的滋味,那种可以堂堂正正,可以抬头挺胸,可以让亲眷们为之骄傲,甚至可以让自己有了归属,可以吃饱穿暖的生活,自此与那人绝缘。 走出这个营地的人,什么都不是,而留在此地……却像一个人。 就如他的父亲捎来的口信一样:“儿啊,好好跟着承恩伯干,人家这样待咱们,不把命交给人家,是要遭天谴的。” 为了老父,为了自己的阿姐,哪怕是为了自己,周十三也从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念头。 如果可能,他想死在这里。 此时的周十三,穿戴的乃是二十七斤的锁甲。 这一身铠甲,寻常人是撑不起的。 从护心镜至护肩,再至铁盔,至护膝,层层叠叠的铁片,将周十三护得只剩下眼睛。 起初穿戴这一身的时候,周十三只觉得腰酸背痛,不过……这些日子,每日披甲在身,从浑身肌肉疼痛,竟也渐渐习惯。 毕竟……吃的多,体力跟得上,身上的气力渐渐地增长,如今,他甚至与这锁甲合二为一,有时脱下锁甲的时候,周十三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好像人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手中握着的,是长达半丈多的铁刺。 不只如此,腰间还有佩刀,有匕首,有解渴用的水囊。 这就是他全身的家当,接近四十多斤,此时他和身边袍泽一样,同时斜的架起了铁刺。 此时,只听张軏高呼:“人在阵在!” 模范营的命令,永远都是简洁有效。 不会跟你啰嗦半句。 这个命令就意味着,你必须和脚下的土地结为一体,除了倒下,决不可移动一步。 远处……是战马的轰鸣。 说不恐惧是假的,至少这马蹄的轰鸣,教周十三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 他甚至紧张到握着铁刺的手心,捏出了汗来。 可同时,有一种莫名的亢奋,让他几乎条件反射似的,与身边的同袍一齐回应:“喏!” 阳光之下,如鱼鳞一般的铁甲层层叠叠,形成了一个圆圈,密密麻麻的人肩并肩在一起,身上的鱼鳞甲,折射出一道道的光晕。 犹如铜墙铁壁。 唯一能让这铜墙铁壁看出一丁点活人气息的,便是那全身的鱼鳞锁甲包裹之下,露出来的眼睛。 这一双双眼睛里,有兴奋,有恐惧,有犹豫。 可是……无人后退一步。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骑兵发起了冲刺。 千户陈乾一马当先。 只是抵近之后,他突然目光一沉。 猛地,他察觉到眼前这些人……不简单。 不简单到什么程度呢,对方居然披全身甲。 而且还都是锁甲。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样的甲,一般用于骑兵,而且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才用得上。 原因很简单,绝大多数的士卒,根本撑不起这样沉重的甲。 这可是数十斤重的铁疙瘩。 寻常士卒的身体能好到哪里去,只怕甲一披上,人就得垮了。 而那精锐中的精锐,能撑起甲的人也少之又少,因为……这样的人,你得每日让他打熬身体,而要打熬身体,就必须做到顿顿吃肉,这莫说是寻常的卫所,即便是禁军,也绝对无法想象。 而眼下,这么多人,怎么撑起这些甲的。 不只如此,他能明显感到对方即使如此的负重,竟也一个个精力充沛,架起来的长矛,纹丝不动。 这如林的长矛,摆在眼前,在阳光下,折射着锐光,让人心头发寒。 当然……还不只于此。 面对骑兵的冲击。 步兵最难克服的,往往是心里的恐惧。 这种恐惧会随着骑兵的冲刺不断地放大,所以深谙骑兵之道的陈乾,对于冲击步阵,有着丰富的经验。 他总能像猫戏老鼠一般,等到对方恐惧,对方的步阵之中出现缺口,而后毫不犹豫的冲杀上去,在这步阵里直接撕开一个口子,而后……便是骑兵对步阵的疯狂杀戮了。 可眼前让陈乾更惊诧的是,对方的阵列,没有任何的薄弱环节和缺口,几乎人人都死守于自己的岗位,即便呼啸而来的骑兵即将抵达眼前,分明陈乾能看到对方眼神里的恐惧。 可是……对方没有动。 犹如一个龟壳一般,安如磐石。 张軏此时大呼一声:“盾。” 张軏此刻已是热血沸腾。 他的体内,好像血脉觉醒一般,此时此刻……他感觉亡父似乎在天上看着他。 他激动地在阵中,手按着刀柄,此时的张軏,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最前排,一面面的铁盾呼啦啦的排出。 这铁盾半人高,持盾之人半蹲。 其余人斜着身体,挺出长矛。 依旧是整整齐齐,所有人步调一致。 这样的情况他们已经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早已熟谙于心。 那厚重的铁盾,以及铁盾缝隙里架起的长矛就在眼前,陈乾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大意了。 “汉王,我入伱娘,不是说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带着一群新卒吗?” 他心里怒吼。 可此时……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却只好在马上,提刀,努力镇定地大呼:“杀过去!” 砰…… 第一个冲至阵前的骑兵,毫不犹豫地撞入了阵中。 可很快,战马直接被尖锐的长矛刺穿。 人则直接飞向大盾,他侥幸地躲过了铁矛,却不幸的是撞在了铁盾上,就好像撞击了一堵墙,只觉得肋骨折断,人已滚开。 咚咚咚…… 一个又一个骑兵,飞马撞击。 无数的战马呼啸着。 有人直接被铁茅刺穿,鲜血如雨一般洒下。 有战马幸运地撞击了铁盾,可他们的冲击力,依旧无法将这铜墙铁壁撞开。 人仰马翻。 四面八方的铁骑,一个又一个。 他们挥舞着刀剑……却突然滋生出悲壮。 陈乾双目赤红,他急眼了。 不过此时,他依旧按着长刀,口里大呼:“破阵,破阵!” 此等步阵,只要冲出了一个缺口即可,只要有一个缺口…… 他生出这样的念头。 事已至此,已经无路可退,唯一的选择,就是踏马过去。 而这天策卫骁骑也绝非浪得虚名,依旧还是挥舞着刀剑,一个又一个奋力冲杀。 即便有人被长矛刺了个窟窿,有人直接被摔得浑身骨头尽断。 依旧还是前仆后继。 厮杀震天。 原阵的中心。 有人气定神闲。 他观察着四面八方的情况。 若说别人有激动,有恐惧,有热血。 而他,有的却只是出奇的镇定。 似乎……他观察到了什么,而后,他呼喝一声:“雷!” 数十个在圆阵中心的人,此时一个个取出了手雷。 这些人没有穿戴鱼鳞锁甲,他们也是营中唯一允许可以不穿重甲的人。 他们都是丘松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唯一的优势,就是臂力惊人。 此时,他们熟稔地捏雷。 取出火折,引燃引线,一气呵成。 显然,他们对每一个步骤,都了如指掌,绝不会出任何意外。 出意外的人……一般下场都很惨。 紧接着,一个个雷,直接投掷了出去。 从乌龟阵中,天上似乎一下子,出现了一个个黑乎乎的圆球。 这些圆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完美的弧线,而后……落地。 就在天策卫骁骑还在拼死冲击的时候。 那圆球落在了他们的周遭。 刹那之后。 轰隆隆……轰隆隆…… 十数个手雷自他们身边一个个炸开。 这手雷里头,不只是火药,且因为装药量不多,比之此前的火药包威力小许多。 只是……这里最残酷的却是,手雷里还有大量的铁片和铁珠。 于是……随着火药的炸开,铁片和铁珠也随之四散。 呃……啊…… 战马受惊。 攻势受阻。 马上的人突的被打成了筛子,直接倒地。 那在空中肆意乱飞的铁珠和铁片,瞬间让周遭的人倒下一片。 大营里。 听到了马蹄声,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听到了厮杀和爆炸声。 兵部右侍郎方宾心惊肉跳。 他不安起来。 似乎下一刻,就有人杀入大营,说不准,就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剁了。 虽然他臆想,或许汉王殿下不会这样疯,应该还是会有理智的。 可很快,他似乎意识到……汉王既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让人对模范营发起攻击,那么他……又算个什么? “疯了,疯了……”方宾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心头却是越发的不安。 斜眼看了一眼张安世,这个家伙也不是好鸟,老夫被他利用了,完啦,完啦…… 内心深处,升腾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堂堂兵部右侍郎,未来前程似锦,不料要葬身此地吗? 一旁的姚广孝则继续念经,他倒是镇定。 当然,这种镇定并不是来源于他当真不怕死。 而在于……既然收了人家的香油钱,就得有死的觉悟。 反正这一把年纪了,应该也没几年阳寿了。 哎……人嘛,总要想开一点。 张安世稳稳地端坐着,但是心头是有些紧张的。 今日这一场,的确是他计划好的,他不得不去解决掉天策卫,至少也要在模范营出发安南之前,狠狠打疼他们一次。 如若不然,模范营一走,京城三凶也去了安南,张安世觉得自己在京城很危险。 江湖虽是人情世故,可若连打打杀杀的本事都没有,那还谈个鸟的人情世故,你配吗? 对于这天策卫,张安世是有几分把握的,因为他知道许多兵马成为禁卫之后,就开始慢慢的腐化了,这种腐化和蜕变的速度是惊人的。 当然还不只于此,张安世的信心来源于自己对银子的自信,他是真正砸了钱的,是真金白银,而且这些银子,是没有克扣的那种。 这种疯狂的撒钱,不只是士卒,便连他们的家人,他也一并养起来了。 手雷终于炸了…… 张安世听着一声声的轰鸣,捏了一把汗,不知丘松这家伙的掷弹兵能否出奇迹。 张安世默默地擦了一点额头上的冷汗。 好,要相信丘松…… ………… 轰隆隆…… 掷弹手们,疯狂地投弹。 到处都是震天动地的轰鸣。 血雾凝在圆阵周遭驱散不开。 这手雷投掷的距离,不过区区数丈,按理来说,对于投掷之人来说,也未必安全。 不过……有铁盾。 一个个铁盾,形成了铜墙铁壁。 不但隔开了骁骑的冲击,而且还将那炸开的铁片给隔开。 即便偶有一些铁片透过了缝隙,飞入圆阵,可这一个个架着铁锚的家伙,几乎武装到了牙齿,铁片啪的打在锁甲上,只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而那些骁骑们却仿佛一下子,置身在了人间地狱里。 前头的阵冲不破,许多人被铁矛痛穿,发出一声声不绝于耳的哀嚎和悲鸣。 后队爆炸不绝……战马受惊,一个个人浑身是血地倒下。 于是……只在交战之后一炷香不到。 攻势顿减。 骁骑心寒不已,他们惊恐地眺望四周,生怕那黑乎乎的东西随时出现在自己的四周。 受惊的战马彼此撞击在了一起,马上的人一个个被掀飞。 落马之人,筋骨寸断,甚至被后队的战马踩踏而过,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可那铜墙铁壁,依旧纹丝不动。 铁盾后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 他们从恐惧,到迟疑,再到现在,自信满满。 每一个人的职责都很简单,持盾之人将身子蜷缩,死死地抵着盾牌。 架起铁矛之人死死地握紧铁矛,甚至不需刺出的动作。 唯一有技术含量的,可能就是掷弹兵了。 好在他们在丘松的残酷操练之下,早已对此,耳熟能详。 朱勇此时宛如阵中大将,镇定自若地观察四周。他没有轻易下达命令,而是根据情况,沉着应对。 连他爹这鸟人都可以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功,俺比俺爹强,这很合理吧。 周十三第一次杀人。 因为他的铁矛,直接刺穿了一个马上的骑兵。 他只觉得铁矛一沉却依旧浑身肌肉紧绷,死死的抵住铁矛,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后退。 此时……他生出了新奇的感觉。 就好像……他已和这里融为了一体。 于是,他如磐石一般,在这里继续架矛,纹丝不动。 教导曾说过……大丈夫要立不世功。 他一直懵懂,不知什么叫不世功,现在他明白了,所谓不世功,就是在这里,不后退,击垮自己的敌人。 也有一些落马的骁骑,似乎也杀急眼了,他们在盾外,踏着同伴的尸骨,提着刀,疯了似的想要翻越过大盾,杀入阵中来。 只是……他陡然发现,迎接他的,还有步阵之中后队的铁矛。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绝望,当你历经九死一生,原以为自己成功入阵,成为那个幸运儿,得到的不是惊喜,却是更深的苦难。 而在此时………已出现溃逃了。 尤其是手雷爆炸之后有人胆寒。 千户陈乾先是怒喝:“逃者死!” 可到后来,他却突然发现……这根本无济于事。 看着那坚如磐石的圆盾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他脸色惨然……看到前方的攻势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攻守之势逆转。 因为在这个时候,已经预感到骁骑疲惫,战马的冲击力几乎为零,大量的人开始选择溃逃。 这时候,朱勇大喝一声:“杀!” 这斩钉截铁的一个字,立即令这满是硝烟和血腥的空气里又添了杀意。 于是……圆阵瞬间转圜。 大盾纷纷翻到在地。 掷弹兵收雷。 大盾之后,如林的铁矛就在这刹那之间,这些全副武装,武装到了牙齿的人一齐发出呼喝:“杀!” 犹如莲花绽放。 所有人一齐杀出。 谁也没料到,这个时候,对方居然直接来了个反冲锋。 原本还冲杀而来的人……直接猝不及防。 还未反应,挺矛而来的周十三已将他刺穿。 溃逃更加明显。 这种心理上的冲击,已经达到了骁骑的极限。 于是……兵败如山倒。 有人转身便逃。 侥幸还在马上的人,迅速脱离战场。 而那些下马的人,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如林的铁矛迅速的逼近,开始疯狂的收割生命。 “千户,逃吧。” 有人至陈乾身边。 陈乾骑着马,在原地打转,战马不安的刨地,发出嘶鸣。 陈乾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感。 完了,这样就完事了? 这可是骁骑精锐。 是当初……纵横在靖难战场中的朵颜精骑。 看着四处都是哀嚎,尸横遍野。 看到那些此前还信心十足的汉子们,现如今……或为尸首,或在地上悲鸣,甚至有的犹如丧家之犬。 “千户……” “逃?”陈乾苦笑:“能逃哪里去?谁能饶我?” 若是胜了,即便上头怪罪,或许汉王还能保他。 可现在呢? 只怕第一个想要杀他的就是汉王。 而他……竟是生生将天策卫骁骑葬送了。 葬送得如此彻底。 “千户,再不走……” 看着那已成为了一字长蛇一般冲刺而来的铁甲在阳光之下,犹如铁浪一般熠熠生辉的杀至。 陈乾提刀,勃然大怒:“杀!” 刀未斩下。 马下的人,却已将铁矛刺出。 直中陈乾的大腿。 陈乾大呼一声,拖着血淋淋的腿从马上栽下。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个铁甲手持着铁矛,一矛刺来。 这一次直刺的是咽喉。 陈乾几乎看到那铁矛的锋芒如毒舌出笼一般而至,迅猛……有力…… 死的不冤枉。 他冒出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 对方披着这样的重甲,鏖战了一炷香,竟还能批甲冲杀,手中铁矛还有此等威势,自己面对这样的对手,还能说什么呢。 呲…… 那铁矛的矛尖直没咽喉。 陈乾眼睛一翻,等那铁矛收出来时,咽喉处,鲜血便如涌泉一般喷出。 他脸扭曲了,拼命地呜呼自己的咽喉,双手被自己的血染红了,而身躯开始不断地抽搐。 这种痛入骨髓的窒息之后,他双腿一蹬,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天杀的汉王……” ………… 张安世这时从大帐中出来,口里大呼:“莫走了贼人,兵部右侍郎有令,天策卫害民,兵部已是忍无可忍,都给我杀……” 一听张安世在帐外这般嚣张的样子,帐内的方宾,猛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先是狐疑……不可能吧。 怎么可能? 可听张安世喊的欢。 他虽然不知张安世的为人,却也晓得,他无法想象的事,可能发生了。 张安世那家伙,若是没有抵御住天策卫,绝不可能这样跳的。 他眼睛又忙看向姚广孝。 姚广孝不念经了。 眼里似乎也带着狐疑,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 张安世在外头喊:“模范营保境安民,拱卫京城,绝不允许这般宵小之徒害民,给我追击,入他娘,敢惹我张安世,你们吃了豹子胆啦,京城三凶都没有听说过,活该你们倒霉。大家快出来,快出来,大家都做一个见证,是他们先动的手,我有兵部右侍郎的调令!” 方宾:“……” 姚广孝起身:“哎,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啊,贫僧见不得这些……见不得这些……” 方宾方才还在骂张安世,此时听姚广孝这样说,顿时忍不住用一种宛如看智障的眼神看姚广孝,心里又骂:“和尚你见不得杀戮,当初是谁劝人谋反的?” 不过……这时并非是骂这个的时候。 对于方宾而言,眼下最当务之急,是后续怎么办。 他立下字据了,按理来说,他没在兵部,没有得文渊阁的旨意,是不能随意调动兵马的。 虽然他有这个职权,可毕竟坏了规矩。 现在这儿死了这么多人,他该怎么解释? 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到了姚广孝的身上。 于是,他忙堆笑,上前搀扶住姚广孝,道:“姚公……这模范营……” “这模范营……真教人意外。”姚广孝已算是很镇定了,至少比方宾的表现好一些。 可他的眼神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惊。 “陛下那儿,如何交代?” 姚广孝道:“不要欺君即可。” 方宾似乎明白了什么:“哎呀,我真糊涂,对,对……” 姚广孝又道:“汉王真是愚蠢啊,哎……他太急迫了,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事。” 这意味深长的话,似乎一下子被方宾捕捉到了,于是忙点头道:“对,对……汉王愚不可及……不,也不能完全归罪于汉王,是这该死的天策卫……蒙蔽了汉王……” 姚广孝微笑:“出去看看吧,哎……贫僧该去超度一下亡魂。” 他满脸悲天悯人的模样,毕竟此时死的人,都可能是他从前的香客,死一个少一个,实在太悲哀了。 当下,方宾搀扶着姚广孝出了帐。 而此时……他们却又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步卒追着骑兵跑的事……闻所未闻。 张安世这儿,几个手持大盾的步卒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张安世口里大呼:“来杀啊,来杀啊,你们不是很勇的吗?有本事冲我张安世来,入他娘,我一只手指头,教你们灰飞烟灭。” …………………… 亲爱的同学们,给点月票吧,老虎永远爱你们。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网打尽 姚广孝忽略掉了在那洋洋自得的张安世。 他目光所过之处,满眼所见的,自是满目疮痍。 只是……真正令他震惊的并不只于此。 校场之内,尸横遍野。 到处都是无主的战马。 可怕的是……在这里,尽是穿着布甲的天策卫官军。 偶有几个模范营士卒似乎受了伤,不过身上包裹的甲片过于厚实,似乎伤并不重,被人抬走。 这一个个穿着重甲之人,此时依旧不知疲倦,手持着铁矛,打扫战场。 这……是模范营? 姚广孝在北平多年,见识过许多的军马,骁勇善战者不计其数。 可眼前这一支人马,却令他大为震撼。 这可是用步兵打骑兵。 虽然可能骑兵在冲击时表现的骄纵,似乎没有将这步兵放在眼里,一味蛮干,可以说是大意。 又或者……是这校场虽大,可对于上千骑兵而言,战场依旧还是狭隘,骑兵无法有效的展开,无法发挥出十成的战斗力。 再者冲刺的路程过短,战马的冲击力没有发挥到极致。 可即便如此,千余骁骑,冲击区区五百步卒,照理来说,任何不利因素的影响,都没有意义,步卒必死。 偏偏……模范营完胜了。 这……是如何做到的? 姚广孝无法理解。 可随即,他看到这些披甲的家伙们,经历过鏖战之后,依旧还在收拾战场,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可是重甲,这些人体力充沛,一个个……就似牛犊子一般。 这是怎么养出来的? 除此之外,他们所披的甲胄,尽都精良无比。 当然,甲胄精良,带来了最大的防护优势的同时,也会大大地消耗掉人的体力。 一般这种甲,只给重骑兵用,人骑在马上,披着这样的甲,只需保持冲击的姿势,最大限度地减小体力的消耗。 可这些人…… 姚广孝的脑海里,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 佛心又动摇了。 那两万两香油钱,可能对于这模范营而言,简直就是小儿科。 亏了。 姚广孝低声念经,希望借此来抚平内心的创伤。 兵部右侍郎方宾,此时也大惊失色,他脸色凝重地道:“快,看看汉王殿下有没有受伤。” 这个时候,他是第一个醒悟过来的人。 神仙打架,无论死伤的是哪一路神仙,他这亲自下令的人都是最倒霉的。 汉王若是死伤,这命令可是他下达的啊! 可惜没人理他。 张安世简直将他当做了夜壶,要用的时候围着他团团转,请了许多人来围观,不需要用他的时候,立即就对他置之不理了。 只见张安世此时正在那边大呼:“区区天策卫,又算得了什么,来人,今日杀猪宰羊,预备五百斤水酒,让大家伙儿歇一歇,犒劳将士。” “丘松你这家伙,你别在我身边转悠了,你身上挂一圈雷,莫挨我!” “将俘虏的家伙,都给我看严实了,一个都别让他们跑了,我天下第一营,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兵部右侍郎下令,将他们都吊起来,挂在这儿。” “方侍郎最恨的就是这些不法狂徒,方侍郎已说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说是这些人,便是汉王殿下亲自来,敢冲撞友军,也要将他斩至阵前。” 方宾脸都绿了,下意识地喃喃道:“老夫没说。” 当然,此时已由不得他了。 命令他下了,人也在模范营,姚广孝收了香油钱,还有和张安世合伙的李希颜以及胡俨俱在,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不,该是人在江湖飘,终究是身不由己。 方宾震惊之余,倒也渐渐冷静下来。 今日这事……终究太大了,他区区一个兵部右侍郎,置身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两个神仙都没事,他这兵部右侍郎死了。 方宾当时是不会让这可怕的事情发生。 于是他忙将姚广孝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此事甚大,姚公……只怕须臾之后,朝廷要震动,不知姚公可有保全之策?” 姚广孝看了方宾一眼,只淡淡地道:“不是说了,如实即可。” 方宾道:“如实也有如实的章法,只是该怎么如实呢?” 方宾不是傻子,姚广孝这一句如实,看上去实在,实际上却很虚。 因为实际情况虽是这样的情况,可真相也是有不同的真相的! 有的人,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是他只告诉伱部分的事实,那么可能他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差之千里了。 这等事,寻常百姓可能不了解其中奥妙,而像方宾这样的人,却最是清楚不过了。 姚广孝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微笑看他道:“太子与汉王,孰轻孰重?” 此言一出,方宾身躯一颤。 姚广孝又道:“一个刚正不阿的兵部右侍郎与一个不知所以然的兵部右侍郎,又孰轻孰重?” 方宾脸色微变:“受教了。” 姚广孝感慨道:“哎呀,贫僧活了这么多年,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给坑惨了。” 方宾也像吃了苍蝇一般,道:“姚公需大度。” 姚广孝高宣一声佛号,随即道:“不,和尚得要他加钱。” 方宾:“……” 当即,方宾再无犹豫,道:“事已至此,已容不得再啰嗦了,我这便入宫觐见,具实禀奏。” 说白,便让人取来了马,也不和张安世那渣滓打招呼了,直接飞马离开。 张安世还在那吆喝:“快快清点,都给我清点好,一个都不能少,入他娘的,这群天策卫,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岂有此理。” 姚广孝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捂了耳朵,疾步进大营躲起来。 …………… 汉王朱高煦已火速赶到了紫禁城。 他吩咐了陈乾之后,便快马加鞭地往这里赶。 此时的他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张安世肯定是死了。 既然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 接下来,如何减轻自己的责罚,就得看谁先去告状了。 于是他号哭着奔入宫中。 朱棣此时正与众将们在敲定发兵的事宜。 朱能与副将张辅、李彬人等已率军动身。 剩下的五军都督府都督,徐辉祖和丘福还有武安侯郑亨三人,此时陪着朱棣商议安南的军事。 云南沐家和贵州的顾成,已经集结了兵马,随时等待中军集结,随即分兵两路,进入安南。 讨伐安南的诏书已送至安南,安南胡氏震动,只可惜,现在求饶已来不及了,所以胡氏那边,似乎也开始厉兵秣马,决心和明军一决死战。 大量的军队,自各省出发,朝着预定的集结地点出发,浩浩荡荡,各处的官道以及水路,都是一车车和一船船的军粮和武器。 这是朱棣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作战,朱棣知道这虽然只是开始,可此战若是胜的不够漂亮,难免教自己的脸不好看了。 因而,他细心地与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商议出每一个可能疏忽掉的环节。 同时,他与已在路上的朱能,几乎每日通信,希望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此时,外头传出刺耳的嚎哭声。 朱棣皱眉,不禁不悦地道:“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片刻之后,有宦官疾跑进来:“陛下,汉王殿下觐见。” 一听又是汉王,朱棣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他看向徐辉祖,徐辉祖沉眉,他素来不喜欢这个外甥。 只有丘福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他和汉王,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哪怕此时他已知道,汉王克继大统无望,可这份情谊还在。 武安侯郑亨就不一样了,他听到汉王二字,就想呕吐。 “宣进来。” “父皇,父皇……出事啦,出大事啦。”汉王朱高煦冲进来,随即拜倒在地,拼命叩首道:“要出大事了。” 朱棣见他一惊一乍的样子,更是怫然不悦,便冷声道:“说。” 朱高煦道:“那模范营……不,张安世……居然派人去挑衅天策卫……儿臣得知了情况……正想去讨个说法,谁晓得……谁晓得……” 一听是张安世,朱棣和徐辉祖的脸色顿时凝重了。 朱棣紧紧盯着朱高煦道:“谁晓得什么?” 朱高煦道:“谁晓得那天策卫的骁骑们不忿,他们毕竟是蒙人,性子比较直,当下……竟直接倾巢而出,奔着模范营去了。儿臣……迟了一步,来不及阻拦,儿臣……担心要出事,想了想,还是来禀告父皇……” 朱棣一听,脸色骤变。 朱棣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 在朱棣的瞪视下,朱高煦有那么一点点的惧怕,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天策卫……虽归儿臣节制,可儿臣节制的时日不多,这些鞑子……他们不懂规矩,此番……他们倾巢而出……” 朱棣已屡起了袖子,直接冲上去便按着朱高煦的乱捶:“入你娘,你这畜生,你又做了好事。” 朱高煦没想到,朱棣居然会直接就打,一丁点没给他辩解的机会。 他顿时哇哇乱叫。 徐辉祖在一旁已是急了,开始不安起来。 若是在以往,看到皇帝这样打自己的儿子,丘福无论如何,也要出面阻止,哪怕皇帝打在他的身上,也不希望汉王受辱。 谁教大家是过命的交情呢? 可现在丘福……整个人却是懵了。 模范营,他家儿子也在那啊。 这是骁骑啊,是从前的朵颜三卫。 朵颜三卫乃是大明招募的蒙古骑兵精锐,那模范营是个什么鸟…… 丘福只觉得自己的脑壳空白一片,他虽平日事务繁忙,管不来丘松,也晓得丘松这孩子近来胡闹,可这并不代表,他的父爱比别人少。 这可是嫡亲的血脉啊。 此时,殿中传出汉王朱高煦的嚎叫:“父皇,父皇,儿臣……迟了一步啊,那些鞑子……不听管教……父皇……” 朱棣几拳下去。 却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 他年纪大了,再不复当初之勇,虽然他自觉得自己的心还是钢铁一般,血还是热的,可如今,打儿子方面,却总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猛地手指着朱高煦,怒不可恕地道:“逆子,你真是逆子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与儿臣无关啊!儿臣也是关心张安世人等,所以特地来给父皇报信的。”朱高煦虽然嗷嗷叫着,可父亲的气力比之以往小了不少,他自觉得自己身体结实,此时依旧一口咬定。 到了这个时候,只要咬死了这和自己无关,那么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有本事让张安世来对质啊! 朱棣猛地看向徐辉祖,沉着脸道:“去,速速去,去栖霞,其他的账自然要算,可无论如何也要将张安世救下来。” “喏。”徐辉祖没有犹豫,猛地狂奔而去。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都督的威仪了,终归人命要紧。 朱棣指着丘福道:“丘卿家也去……” 却见丘福哇的一下,眼眶一红,居然直接嚎哭起来:“臣……臣迈不动步子了。” 这可是曾经不可一世的丘福,是当初驰骋千里,杀人盈野的靖难名将,可现在……腿软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脸色惨然,口里不由自主地呢喃:“完了,完了………” 他当然清楚,这不是寻仇这样简单。 朱棣不是一个傻子。 骁骑刚出营,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一定是有人授意的。 而授意的人敢授意,那么一定是奔着杀人灭口去的。 “那区区五百新卒,如何抵挡得住天策卫骁骑,丘卿家,你……” 丘福一听,生怕朱棣说出节哀二字,瘫坐在地上,摇着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儿浑身都是火药……或许……或许……” 当然,其实这个时候,这些话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朱棣猛地朝一旁的亦失哈道:“宣纪纲。” 亦失哈错愕地看了朱棣一眼:“陛下……” 朱棣不容置疑地冷喝道:“宣纪纲觐见。” 亦失哈是了解朱棣性子的。 一般情况之下,除了必要的奏报,朱棣极少宣纪纲来。 因为寻常的人,有锦衣卫的千户、百户们处置就够了。 而一旦直接宣纪纲来见,那么必然是天大的案子。 亦失哈此时会意,忙道:“奴婢遵旨。” 朱棣抬脚踱了几步,再没有去看丘福一眼,他的脸阴沉得可怕,双目之中,杀机毕露。 此时,他的血液也仿佛冰冷了,浑身上下,宛若被寒气所笼罩。 “丘卿家……”朱棣突然用一种出奇冷静的口吻对丘福道:“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丘福脸色惨然,似也察觉到了什么。 只有朱高煦觉得有些不对劲,父皇……怎么不追打自己了? 为何不对自己破口大骂了? 他战战兢兢的,又不敢站起来,只好继续跪在地上,心里胡乱地想着,接下来……若是父皇质问他的时候,他该如何回答,才能做到滴水不漏。 只是……朱高煦有一种感觉,可能只是一种感觉……那便是这一切,似乎都和他原先预料的不一样。 这令他有一种,可能事态失控的滋味。 ………… 皇宫大内。 此时,在徐皇后的寝殿里,一个身影嗖的一下冲了进去,以至于门口的宦官连忙大呼:“伊王殿下,伊王殿下……您跑慢一点……” 徐皇后刚刚拿起一个茶盏,茶水还未入口,脸上露出了一丝错愕,伊王这个小子,虽然经常没规矩,不过极少像这样匆忙。 于是她轻轻抬头,凝视着来人,温和地道:“怎么了你这又怎么了?” 伊王朱一脸慌乱的样子,道:“不好啦,不好啦,嫂嫂,我亲耳听到,听到……汉王派天策卫骑兵去杀张安世……” 徐皇后手中的茶盅应声落地。 她豁然而起,惊愕地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我……”见皇嫂如此反应,朱有些害怕,声音低弱地道:“我在武楼那里……” “你还去了武楼?” “那里当值的一个宦官……我……我……” 徐皇后的脸色越加难看,道:“千真万确吗?” 伊王朱道:“是,是真的,皇兄一开始打了汉王,可后来,就不打了……” 这一下子,徐皇后便明白了,这一切可能是真实的了。 多年相守的夫妻,她太了解朱棣了,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变得出奇的冷静,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遇到了天大的事。 徐皇后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即便是镇定如她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悲苦之色:“真没想到,会到这样的地步啊……这都是我纵容的缘故啊……如若不然,何至如此……” 说罢,眼眶红了,眼泪啪嗒的就落了下来。 伊王朱看到许皇后这个样子,心中也觉得难受,便道:“我还要去打探吗?皇嫂……皇嫂……” 徐皇后强忍着泪,吸了口气,道:“不必去了,这些……和你无关了,无论什么事,自然会有王法,我一宫中妇人又能说什么……” 说罢,别过脸去:“你辛苦,去歇了吧。” 伊王朱却是不肯走,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道:“可我担心嫂嫂,嫂嫂就当我不在此就好了,我去角落里蹲着。” 说罢,很乖巧地到殿中让人容易忽视的角落蹲下,双手抱着膝,可怜兮兮的样子。 ………… 徐钦匆匆地进入了徐静怡的闺房,边走边口里大呼:“阿姐,阿姐……” 徐静怡正笨拙地做着女红,只可惜,她似乎没有做女红的天赋,总是拿捏不住针线。 被徐钦这么一吼,徐静怡的玉手微微一颤,手中的针落下。 她凝眸抬头:“你……你……” 徐钦一脸焦急的样子道:“不得了,不得了,出天大的事啦,姐夫……” 徐钦一说姐夫,徐静怡便愠怒道:“你胡说什么。” 徐钦此时顾不上姐姐话里的责怪,忙道:“汉王派了一千多精骑去袭模范营,模范营,姐姐知道不知道,就是五百多个新丁,姐夫还在营里……他们说,这是奔着杀姐夫去的。” 徐静怡听罢,顿时骇然,立即蹙眉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道:“你不要胡说,这如何可能?” 徐钦信誓旦旦地道:“真的,真的,是伊王从武楼里打探来的消息,又教了个宦官出来送的信,说是贾宝玉死了,让阿姐别伤心,另请高明吧。” 徐静怡听到此,似已知道,这绝对是伊王的作风,那么……此事竟是真的? 她竟有些眩晕,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徐静怡又冷静起来,道:“在哪里,在哪里,我们这便去。” “啊……阿姐……”徐钦道:“阿姐女儿家家的,可不能……” 徐静怡道:“我们徐家没有这样的规矩,男人遇到了危险,徐家的女子可有躲在这里的吗?” 她突然双眸凝起:“点了家将,去栖霞。” 当即,徐钦也大胆起来:“怕他个鸟,入他娘。” ………… 宫中的事,但凡只要伊王知道的,那么必定徐家也会知道。 而一旦徐钦知道了,就等于满天下都知道了。 东宫这儿,太子妃张氏啜泣,擦拭着眼泪。 跪坐在一旁的朱瞻基也嚎啕大哭起来:“我阿舅没啦,我阿舅没啦,他死的好惨啊,一定被人大卸八块了,母妃,你不要哭,我会给阿舅报仇的……阿舅……阿舅……” 说着,似乎又想起了更伤心的事,边哭边道:“呜呜呜呜呜……阿舅还欠我七支冰棒,阿舅就这样没啦……” 说着,哭得要抽搐,吓得如丧考妣的宦官们,连忙将他抱起。 …… 此时正往栖霞赶的徐辉祖,几乎没有带随从,他甚至来不及调拨人马。 事情紧急,而且十有八九,最糟糕的结果已经发生了。 在他的认知里,区区五百步卒,根本抵御不了骁骑一合的冲击。 这样的战斗,可能只是一盏茶的功夫罢了。 徐辉祖早已当张安世是自己的女婿。 起初是因为自己的女儿非嫁张安世不可,此后他细细观察,慢慢开始接受了这个小子。 这小子虽有许多的缺点,可徐辉祖能感受到,此人的骨子里,是个正经的人,用后世的说法,叫三观奇正。 女婿便是半个儿子,而且自己的女儿性情,他是最是清楚的,真要出了事,女婿没了,可能女儿也会没了。 当下,徐辉祖心里只满是愤慨。 他这一路想了无数个念头,想到朱棣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若是不反,何以滋生汉王的野心?又如何会走到这一步? 他心急火燎地飞马至栖霞。 原本以为,此处一定是一片混乱。 不过……却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如既往的样子。 远处……只看到了残破的大营。 徐辉祖此时自是没有心思顾上其他,便直接飞马入营。 却在此时,见许多人被吊在了营门前的木头架子上,足足有数十人之多。 不只如此,还有人在搭新架子,许多人被看押着,一脸沮丧,面色灰白。 当然,那一个个穿戴着重甲之人,却是一个个精神奕奕的。 他们大声呼喝,见了徐辉祖来,有人上前道:“何人敢闯营?” 徐辉祖此时有了许多的疑惑,却还是镇定地道:“我乃徐辉祖。” “徐辉祖……不认得,速速离开,不许围观,如若不然,杀无赦!” 这重甲的卫士道。 不过他的话音落下,马上就被人踹了一脚,以至于他打了个趔趄。 踹他的人骂骂咧咧道:“瞎了你的眼,大哥的泰山都不认得,哎呀,魏国公,小侄朱勇,见过魏国公。” 徐辉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张安世……他……他……” 朱勇乐呵呵地道:“大哥就在里头呢,魏国公,俺带你去。” 说罢,亲自牵了徐辉祖的马,领着徐辉祖进入大营。 这大营里一片狼藉,一群人灰头土脸被看押着,许多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也被驱到了一起。 大家七手八脚,在搬抬地上的尸首。 徐辉祖大惊失色:“天策卫的骁骑……” 朱勇轻蔑地哼一声道:“这群酒囊饭袋,一点气力都没有,竟然还敢来冲营,他们也不想想,俺朱爷爷是啥人当然是将他们宰杀殆尽,留下的,统统给拿了下来。” “是……是……”徐辉祖似在做梦,越发觉得不可思议:“是谁派兵来助战?” 朱勇此时不由有点傲娇地道:“哪里有人助战,是咱们天下第一营动的手。” 天下第一营,此前看上去像是一个笑话一般,可现在听来……徐辉祖似乎已经笑不起来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心里想着,眼中的神色说有多震惊就有多震惊。 随即,他进入了大帐。 人一进去,便听一声阿弥陀佛,随即,便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加三万两香油钱很合理,贫僧方才怕极了差一点就要上西边,贫僧虽然一大把的年纪,可好歹也是得道高僧,加这点银子,已是看承恩伯的面子了,换做别人,就不是香油的事了。” 张安世倒是温和地道:“好好好,就这么定了,我懒得砍价,免得伤了和气。” 这时那和尚又道:“方才承恩伯还说修金身……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一码归一码,这个还作数吗?” 张安世似乎再也维持不住温和了,顿时叫道:“入他娘的,能不能要点脸,你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心中有佛……” “这不一样,贫僧虽然心中有佛,可佛祖也希望自己面上有光的嘛……贫僧又没拒绝,也只说了心中有佛而已,承恩伯啊,佛学如海,浩瀚无垠,你要多学习啊。”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陛下臣没死 等徐辉祖的目光一扫。 便见张安世张牙舞爪的样子。 对张安世而言,姚广孝确实不好惹。 可是……只要对方喜欢钱,而他恰恰最多的就是钱,那么他就不怕得罪姚广孝。 大帐之中瞬间安静了。 因为大家都看到了徐辉祖来了。 姚广孝又如往常的一脸清净从容的样子,合掌,念经。 张安世一愣,没想到来的会是徐辉祖。 徐辉祖定了定神,心头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张安世还活着,那么就不急了。 当先,先去和姚广孝见了礼。 姚广孝停了念经,笑容可掬地看着徐辉祖道:“魏国公来的好,贫僧方才置身险境,宛如处在阿鼻地狱之中,有魏国公来,贫僧就放心不少了。” 张安世也悻悻然地给徐辉祖行礼,道:“见过魏国公,魏国公来,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面对张安世,那就不需这样客气了,反正是自己的女婿,何须啰嗦什么礼数。 张安世此时便耷拉着脑袋道:“我们遭遇袭击啦,也不知为啥,突然就有一千多骑兵围了我们大营,紧接着便是冲杀,真真吓死人了。” 徐辉祖皱眉道:“那些人……” 还不得徐辉祖说下去,张安世就道:“已经击溃啦,这群废物,不堪一击,不够我们天下第一营打的,天策卫怎么这么弱啊,真是奇怪。” 虽然进营的时候,徐辉祖已经知道了结果,可这话自张安世口里说出来,徐辉祖却还是心里大惊。 他也算是带兵多年,而且从小就在军营中长大的,对于这行军打仗的事,再没有人比徐辉祖更清楚其门道了。 可眼前不可能发生的事,却是发生了。 于是徐辉祖道:“你这五百个新卒?” 张安世道:“对,五百个新卒。” 徐辉祖没有看张安世,而是看向姚广孝,他觉得姚广孝的话更可信。 姚广孝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徐辉祖的心思,笑道:“哎……这是佛祖保佑啊。” 张安世忍不住道:“我此前就给了两万香油钱,他舍得不保佑吗?” “阿弥陀佛,承恩伯,众生平等,你不要打诳语。” 张安世:“……” 徐辉祖依旧还是觉得晕乎乎的。 这事……实在太蹊跷了。 可它分明就在眼前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令人不得不信。 却在此时,张軏匆匆进来,一边骂骂咧咧地道:“大哥,你管管四弟吧,四弟又想拿俘虏嘴里塞手雷啦,反正我是管不住了。” 张安世文绉绉地道:“不教而诛,是为虐也,伱叫他到我的面前来,我好好和他讲讲道理。” 张軏有点懵,嘟囔道:“大哥,你吃错药啦,你咋这样说话?你别这样说话,我听着心里害怕,大哥,咱们去入老四他娘去……” 张安世面带微笑,只目光幽幽地看着眼前这个家伙,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此时一定能将张軏碎尸万段。 这时候,张軏才注意到了徐辉祖,顿时……吓得两腿发软,连忙道:“大哥,我……我是有事要报。” 张安世道:“说。” 张軏一本正经地道:“人数清点妥当了,模范营伤二十七人,一人伤的颇重,已想办法救治,其余二十六人,都是皮外伤。天策卫的贼人那边,死了一百二十七人,俘了两百九十三人,有不少都是受伤的,咋办?” 张安世道:“先看押着,还有,让四弟不要胡闹,拦住他。” 张軏抱手:“那卑下去了。” 当下,急急忙忙地一溜烟跑了出去。 徐辉祖在旁听到那几个数字,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完胜。 这天下,还有能以如此战绩就完胜一千多骁骑的军马。 要知道,这才是五百步卒啊。 他看张安世的眼神,瞬间有些不同了,当下便道:“随我走。” 张安世不解道:“走?” “去见驾。”徐辉祖道:“陛下已经急疯了,速去见驾吧。” 张安世像是一下子反应过来,又忙看向姚广孝道:“姚公也得去。” 给了钱的,没理由姚广孝不去。 到时只怕还要对质,姚公就是压舱石。 毕竟,他手里可是沾满了天策卫的血啊! 姚广孝自也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务,苦笑道:“去去去,这样的大事,贫僧怎可错过。” 说罢,三人各自骑马,随即便马不停蹄地朝京里狂奔。 ……………… 而此时,兵部右侍郎方宾已来到了午门。 他直接就跪在了午门外头,一路颠簸,轿子走的慢,好不容易到了紫禁城,方才想起自己还未向通政司禀奏入宫。 只是现在再去通报已来不及了。 索性跪在午门外头实在。 很快便有宦官出来,道:“方侍郎这是何意?” 方宾沉声道:“臣兵部右侍郎,有天大的事禀奏。” 那宦官看着方宾的样子,犹豫了一下,他甚至怀疑,对方可能是来死谏的。 要知道,大臣一直崇尚规矩和礼仪,你兵部右侍郎难道不知道规矩吗? 如此不合规,似乎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只是宦官自是做不了主的,便连忙去武楼禀奏了。 武楼这里,朱棣正一言不发,只闭着眼,端坐在御椅上。 丘福也慢慢地回过神来了,他只觉得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唇都要咬破了,只靠最后一点理智站在原地死死地支撑着自己。 武安侯郑亨,觉得气氛有些紧张,他最近总是提心吊胆,觉得伴君如伴虎,此时还是什么话都不要说才好。 最不安的乃是汉王朱高煦。 朱高煦越发觉得气氛异常。 甚至,父皇连经过都不来问了,就好像……这天大的事,他已不关心一样。 这反而让朱高煦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他几次想要张口,辩解一点什么。 可是,朱棣只紧闭着双眼,正襟危坐,这武楼里的死气沉沉,更令朱高煦憋得慌。 哒哒哒…… 穿着靴子,疾步而来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纪纲入殿之后,开始蹑手蹑脚,他这靴声便消失,只是此时,他看了一眼跪地的朱高煦,微微皱眉,却什么也没有说,犹如一个家中老奴一般,只垂手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陛下……” 有宦官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朱棣没有张开眼。 宦官道:“兵部右侍郎方宾,说有大事求见,恳请陛下务必恩准。” 务必恩准,这甚至有一点威胁皇帝的意思了。 你是老几,见不见是你说了算的吗? 当然,朱棣是了解方宾的,在他的印象里,方宾是个稳重的人,方宾之所以说这样的话,唯一的解释就是,就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宣。” 朱棣依旧闭着眼,只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来。 很快,方宾脚步匆匆地入了殿中。 方宾行了礼:“陛下,臣有大事要奏。” “说。”朱棣张开眼,凝视着方宾。 方宾能清晰地感觉到,陛下似乎在压抑着一股巨大的怒火。 “今日……臣巡模范营……” 第一句话,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 朱棣猛地双目一下子有了光,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怎么啦?” 方宾苦笑道:“臣抵达大营之后,突然天策卫来袭,臣和姚公都在……” 朱棣身躯微微颤抖。 丘福忍不住了:“人呢,人呢……后来如何了,我儿……” 他似乎觉得这个时候,不能只关心自己的儿子,因而语塞。 方宾道:“面对这样的情况,臣当时便勃然大怒,臣早就听闻,天策卫横行不法,四处侵扰百姓,可谓狗仗人势,胆大包天!” 方宾没有直接说出结果。 因为他很清楚,结果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天策卫不法五个字。 如若不然……后头的许多事,就解释不清了。 方宾接着道:“臣见事情紧急,斗胆以兵部右侍郎的名义,调动模范营奋起抵抗,消灭这些作乱的军士!臣本不该如此,只是……当时那个时候,事急从权,十万火急之下,臣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若是陛下因此而怪罪臣擅调兵马,臣……甘愿引颈受戮。” 读书人出身的就是读书人出身的。 这也是为啥,张安世非要拉这样的人下水的原因。 若是其他人来解释这事,未必能解释得清,可像方宾这等人,是绝对属于专业级别的选手,几乎里头每一个字都有其深意,几乎将整件事说得滴水不漏,绝无隐患。 朱棣听罢,脸色更是惨然,急切地道:“你告诉朕……张安世如何了,还有朱勇、丘松……张軏……他们,你告诉朕吧,朕已做好了准备……” 说着,朱棣的眼眶红了,眼里似有晶莹的液体在眼眶里团团地打转着。 这几个人,死哪一个,都足以让他生出悲愤。 他老了,曾经杀人如麻,哪怕以后也会杀人如麻,可是……他依旧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喜怒哀乐。 方宾倒不墨迹,直接道:“他们都活着……” 朱棣:“……” 丘福:“……” 汉王朱高煦:“……” 汉王朱高煦心里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活着?难道是那该死的陈乾……对,一定是这该死的陈乾,这家伙竟敢违逆本王的命令。 朱高煦有一种既轻松,但是又不甘心的感觉。 轻松在于,他突然发现,这件事的后果,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或许……事情总还有转圜余地。 可是……还是不甘啊。 如果张安世直接死掉,不是更完美? 朱棣眼带期许地道:“还活着?莫不是卿家,制止了事态?” 方宾苦笑道:“天策军贼子猖狂,臣如何能制止?只是……这模范营,当下给了贼子们迎头痛击,这些贼子顿时溃败,兵败如山倒。” 此言一出…… 武楼里更是安静得可怕。 很明显,朱棣难以置信。 丘福也无法相信。 汉王朱高煦这时忍不住道:“你胡说,天策军如何还敌不过那区区的模范营?他们捏捏手指头,便教模范营灰飞烟灭,方宾,你好大胆,竟敢欺君罔上。” 朱高煦是急了。 这也是他最愚蠢的地方,那便是将尊严,放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 朱高煦宁愿让自己背负一个杀张安世的罪名,但是也决不能接受,自己的护卫……一千骁骑,会被张安世那一群娃娃,打了个满地找牙。 这军事上的成就,是汉王朱高煦的命根子,也是他最为骄傲的一点,若是连这个都不如一群娃娃,朱高煦宁愿去吃屎。 他气咻咻的样子,恨恨地看着方宾道:“你如实奏报,有本事如实奏报!” 方宾一脸正气:“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欺瞒,愿凌迟处死。” 朱棣:“……” 丘福有点懵,他下意识地道:“这五百新卒,如何抵挡得了铁骑?不,这不可能的吧……不可能的……” 朱棣也觉得这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哪怕方宾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不可置信。 想着,便站了起来,背着手,皱着眉,团团转。 汉王朱高煦破防了,他是死也不相信这样的事实。 此时,又有宦官来道:“禀陛下,魏国公、姚公、承恩伯求见。” 方宾虽然出发的早,但毕竟是坐轿子回来的。 可魏国公三人,却是一路快马。 所以方宾前脚刚到,魏国公三人便后脚到了。 这一下子……听到了张安世来了,朱棣便骂着道:“这狗东西真活着,入他娘的,吓朕一跳,宣进来,快宣进来。” 宦官飞也似的去了。 丘福却急了,担忧地道:“我儿咋没来,我儿……” 朱高煦晕乎乎的,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于是,心慢慢地沉到了谷底。 不会吧,不会的吧……本王的天策卫…… 不久之后,果然三个熟悉的人齐至。 朱棣下殿,而后直接走到了张安世的面前,围着张安世转了一圈,却是对张安世瞪大着眼睛道:“吱一声。” 张安世只好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一脸古怪地道:“你还活着?” “侥幸未死。” “怎么个侥幸?” “幸好那天策卫不堪一击,臣啪叽一下,便将他们打得丢盔弃甲,所以臣活了下来。” 朱高煦听到这里,突然就感觉像是有人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虽是跪着,可这时,觉得浑身都没了气力,身子要抽空了一般。 朱棣大惊,便看向魏国公徐辉祖,一脸求确定道:“徐卿家,是吗?” 徐辉祖道:“模范营击天策军,是役,天策军死一百二十七人,被俘了两百九十三人。” 接近四百人的减员这基本上算是全歼了。 朱棣又道:“模范营,可有谁死伤了?” 丘福也瞪大眼睛看向徐辉祖。 徐辉祖道:“伤了二十七个……” 殿中又安静了。 朱棣背着手,像热锅的蚂蚁,眼中阴晴不定,随即道:“是你亲眼所见的?” 徐辉祖如实道:“陛下,地上的尸首和被俘之人,骗不了人。” 朱棣的震惊也盖不住了,大惊道:“为何会如此?” 魏国公徐辉祖答不上来:“臣……” 张安世这时道:“因为模范营是天下第一营啊,陛下难道您忘了?这可是皇孙定的,不信陛下可以去看那牌匾……” 朱棣:“……” 呼…… 朱棣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乐了:“天下第一营,数月的功夫,就有天下第一营,这岂不成了点石成金了?他娘的,朕怎么还是有些无法置信?张安世,这天下第一营,你是如何练出来的?” 张安世想了想,道:“臣干了三件事,第一个,给他们尊严,告诉他们自己不是丘八。第二个,日夜操练。第三个,银子给够!” 就这么简单? 朱棣和徐辉祖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不过现在……显然还不是深究的时候,往后有的是时间。 张安世说的很笼统,这里头肯定还有许多的明堂。 可这一战战果实在太辉煌了,若是大明有五万这样的兵马,岂不是就可以纵横天下了? 朱棣随即脸一板,话头回到了今儿的正题上:“到底怎么回事?是天策军挑衅吗?” 张安世道:“臣本来好好的,他们就围了大营,不等我们去交涉,便立即发起了攻击,陛下不信,可以去问……” “阿弥陀佛。”这时候,姚广孝站了出来,苦笑道:“陛下……别再追问了。” 他说罢,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 其余人说了一百句,可能都抵不过姚广孝这一句的效果。 因为只这一句话……朱棣就瞬间明白了什么。 不能再追问? 为什么不能再追问? 因为追问下去,就会伤及到皇家的体面了。 皇家的体面是什么? 当然是汉王朱高煦这个逆子,一定是这个逆子……想要杀死张安世。 他到现在,居然还存着痴心妄想!他连张安世这样的娃娃都容不下,明日就要杀太子,将来要弑君杀父! 所以,方宾虽然解释得滴水不漏,朱棣尚且没有什么触动,只觉得事情可能还有隐情。 但是姚广孝这一句别再追问了,却一下子,令朱棣全明白了。 朱棣的眼里,掠过了一丝狠厉。 他看着姚广孝道:“怎么能不追问了?倘若……倘若模范营不能克敌制胜,只怕这个时候,张安世还能活着来见朕吗?那张軏、朱勇、丘松还能活吗?这样的事,若是都不追问,那国法何在?” 姚广孝沉默,心里开始念经,今天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不知要念多少经才能超度这么多的人。 造孽啊造孽啊。 朱棣此时则看向了张安世:“那些天策军是谁领头?” “问过了,是一个叫陈乾的。” 朱棣大笑:“陈乾此人,朕知道,当初乃是汉王的亲兵,没想到,朕刚刚将天策卫交给了汉王,这陈乾就领了天策卫的骁骑了,好,好的很啊!” “他人在何处?”朱棣步步紧逼。 张安世气定神闲地回答道:“已经死了。” “死的好。”朱棣道:“带兵作乱,死不足惜,这样的人,万死也难赎罪!朕念他靖难有功,便不诛杀他的家人,何况……此事……他应当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张安世道:“陛下说奉命是什么意思?” 朱棣盯着张安世:“难道你不知道吗?” 张安世道:“陛下,我看一定不是汉王殿下,汉王殿下一直对我很好,他就是脾气鲁莽,平日的时候,和我姐夫还是兄友弟恭的,陛下可不要胡思乱想。” 这些话,原本不说还好。 一说就是火上添油了。 一个张安世口里说的如此好的人,实则却处心积虑地想要除掉张安世。 想想看,这个人是坏到了什么地步,这心思更是恶毒到了何等的地步? 朱棣暴跳如雷。 “住口,朕维护纲纪,这些事,自有圣裁,你给朕乖乖到一边去。” “噢,好。”张安世很温顺,立即一溜烟跑到武楼的角落里站好,一句话也不说了。 姚广孝眼角的余光扫了张安世一眼,忍不住心里又默念:“阿弥陀佛,入他娘的张安世没有好生之德啊。” 朱高煦这时候则是回过了味来。 方才给与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当他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竟都被张安世无情击碎,而接下来,父皇…… 此时,朱棣已走到了朱高煦的面前。 朱高煦下意识的就抱头想躲。 可奇怪的是,朱棣竟没有对他动手。 “抬起头来。”朱棣只冷冷地看着他,威严地道。 朱高煦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很是委屈地道:“父皇。” 朱棣冷笑:“你说罢,朕给你一次自辩的机会。” “他们都是胡说八道……儿臣对此,并不知情……父皇不要相信他们啊,他们都是奸佞,是小人。” 听到朱高煦的辩解,张安世津津有味,他甚至有些遗憾,若是至亲至爱的外甥朱瞻基也在此就好了,自己一人站在角落,这等溅了血也撒不到自己的地方,怪冷清的。 朱高煦本是为自己辩解。 但是他显然也想不到,他不说这番话倒好,这么一说,朱棣的笑声更冷,甚至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蔑口吻道:“是吗,他们是奸佞,是小人,你教朕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可无论是姚广孝,还是张安世,都在为你说话,你的意思是……他们教朕不要追究,说此事你定不知情,都是假的?” 朱高煦:“……” 论起冲锋陷阵,朱高煦无疑是人杰。 可论起玩脑筋,可能一百个朱高煦,也不够姚广孝和张安世联手拿捏的。 朱高煦随即痛哭流涕起来:“父皇,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啊,儿臣的意思……儿臣的意思是……是……” 朱棣冷冷道:“陈乾这个人,朕有印象,他是亲兵出身,最是晓得轻重,你知道朕为何不抄他家,灭他的族吗?因为朕知道,没有人授意,以他的谨慎,便是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做!” “他是你的人,你来告诉朕,他从哪里借来的胆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高煦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无从抵赖了。 他喃喃道:“臣……臣只是让他们去教训一下。” “教训一下,出动骁骑?教训一下,立即冲营?”朱棣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教训,这样说来,你若是认真起来,岂不是还要诛杀他们的全家?” “儿臣……儿臣不敢。”朱高煦这时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竟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惊慌失措地道:“儿臣……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还会有以后吗?”朱棣悲哀地道:“朕若是再给你以后的机会,朕就不配为君!京师之内,调拨兵马,这世上,也只有你干得出来了,历朝历代,谁敢这样干?” 朱高煦忙道:“父皇,父皇……我是您的儿子啊……父皇……” 朱棣闭上眼睛,露出了痛苦之色,口里甚是无力地道:“朕真不希望,有你这样的儿子。” 朱高煦只感受到了朱棣表现出来的冷漠。 这一次,他真的有点慌了。 如果从前他干任何事,最后总是被原谅,使他有恃无恐,可今天……他察觉到了完全不同的情绪。 于是朱高煦又忙道:“可是……父皇,难道您忘了,当初靖难的时候,是我冲锋在前,是我们上阵父子兵,也是一次次,儿臣杀入军阵,与父皇并肩作战的吗?” “父皇……我身上有十几处的刀伤,这都是为了……父皇的基业啊,今日父皇何以弃我如敝屣?” 朱棣猛地张开了眼睛,狠狠地道:“正是因为你这逆子,每日都自以为自己有天大的功劳,才会一次又一次的自以为是,一次次的践踏国法和纲纪,也是朕一次次体谅你,可今日,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你竟还好意思拿这些说辞出来吗?” 朱高煦大惊,他万万没想到,连这些往日百试百灵的话竟也无效了,于是身如筛糠地看着朱棣道:“父皇难道不能原谅儿臣一次吗?” ………… 每天更新一万五左右,太惨了,老虎每个小时只能写两千字,一天坐在电脑边八个小时,还要想剧情,构思情节,今天变天,风湿犯了,关节痛那啥,总算坚持写完,求点月票吧,老虎爱你们。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父子相残 朱高煦这时才稍稍开始有些后悔。 因为朱棣这一次的态度和从前很不一样。 朱高煦这个浑人,似乎第一次才感受到什么叫做恐惧。 此时,他声泪俱下地道:“儿臣……儿臣再不敢了。” 朱棣听罢,禁不住想要笑。 再不敢了? “这些年来,你做了多少错事?朕一味的宽大,便是因为朕觉得你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可现在,你犯下如此的弥天大错,却还想着……有下次吗?” 朱棣说罢,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突然一字一句地道:“亦失哈……” “奴婢在。”亦失哈躬身。 “皇孙朱瞻壑,年尚幼冲,尚在襁褓之中,朕甚爱之,册封他为乐安郡王,赏宅邸,赐田地。” 亦失哈错愕地看一眼朱棣,随即忙垂头,道:“奴婢遵旨。” 汉王朱高煦有点懵了。 方才父皇不是还在怪罪他的吗? 怎么转过头,居然加封他的儿子? 虽说他的儿子乃是王世子,可只在襁褓之中,便册封郡王,这倒是破天荒的事。 莫非……父皇原谅他了? 他眼中顿时便浮出了喜意,连忙道:“儿臣,叩谢父皇,父皇……恩泽,儿臣永世难忘,儿臣……以后一定……” 朱棣面上却是阴晴不定,显得极为可怕。 张安世看了,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这个自己姐夫的兄弟。 姚广孝心里叹口气,低低地念道:“阿弥陀佛。” 连徐辉祖都觉得实在有点不忍去听这混账话,别过头去,心里只是唏嘘。 而朱棣则在此时道:“至于朱高煦,夺了他的爵,废为庶人……纪纲……拿下,照擅自调兵,图谋不轨的罪来办吧。” 纪纲震惊,他的脸色极复杂,他和汉王早在靖难的时候就有瓜葛,此后虽表面上他从不牵涉储位之争,可有些事,他牵涉太深了。 他万万没想到,陛下今日如此不留情面,此时他…… 他深吸一口气,却一个字也不敢乱说,只是道:“卑下遵旨!” 朱高煦猛地张大了眼睛,整个人大惊失色。 前脚封了他的儿子,转过头夺他的爵,要让他下诏狱?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朱棣,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将他赶回藩镇去,可哪里晓得,竟是如此。 于是他朝朱棣道:“父皇,我何罪?” 朱棣冷冷看他道:“朕已明示了伱的罪行。难道还要朕一条条的给你数吗?你扪心自问,你干的那些好事,数得过来吗?” 朱高煦眼里既有不甘,又有愤怒,更有说不出来的委屈,眼看着禁卫要来拿他,他咬牙道:“父皇,当初靖难之时……你诓骗儿臣,儿臣也是你的骨肉,父皇这样对待我,我心中不忿,难道也错了吗?” “父皇设身处地,想一想倘在北平时,父皇受那建文的委屈,不也比儿臣更加罪孽深重吗?” 朱棣听罢,笑得更冷。 他眯着眼,眼里闪烁着锋芒:“朕可以,你不可以。” “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何况儿臣未反,今日如此待儿臣,儿臣……不服。”朱高煦道:“父皇宁愿帮着外人,也要教儿臣受这天下的委屈,好,好,你真是儿臣的好父皇。” 汉王朱高煦不断地质问,朱棣的心中便更怒,甚至此时心如刀割。 不管如何,这是他的儿子。 可这样的蠢儿子,朱棣已经意识到,继续纵容下去,那么往后迟早要骨肉相残。 今日若是不狠心处置,他日只会有无穷的祸端。 他深吸一口气后,厉声大喝:“押下去!” 朱高煦依旧不甘心,口里道:“父皇,父皇……你如此不念父子之情吗?” 几个禁卫已到了跟前,拖拽着朱高煦,朱高煦气力大,拼命挣扎,禁卫们又不敢上蛮力,以至这朱高煦僵持在殿中。 朱高煦瞪大着眼睛看着朱棣,大笑着道:“哈哈哈……哈哈哈……狡兔死,走狗烹,我今日总算知道父皇的心思了。原来从一开始,儿臣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好,很好,今日算是遂了父皇的心愿,也罢,儿臣没有好说的,儿臣就当没有这个父亲,而父皇便当没有我这个儿子,父皇不必再假惺惺了。” 他说不必再假惺惺,是因为朱棣此刻眼眶通红,显然也是被朱高煦的话刺痛了。 朱棣道:“拿下去!” 朱高煦口里大呼:“何须押下,不如现在便诛了儿臣,父皇可以杀侄,今日杀一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儿臣已经无用了!” 朱棣侧过脸,不经意之间,老泪纵横。 他似已生出了杀意,可内心依旧还在纠结。 这个蠢儿子,分明有许多的好出路,无论他想要什么,除了皇位,他这个父皇都会肯给。 还有他的皇兄,也还算仁善,足以他这一辈子都逍遥自在了,即便犯了一些小错,也不会有人苛责他。 可偏偏……所有的人生选择里,他永远选的是那个最坏的选项。 就好比一个人想得一百分很难,可某种意义来说,一个人想要在试卷里得一个大零蛋,其实也是不容易的。毕竟在做选择判断题的时候,你瞎几把的乱打勾勾叉叉,也不至这个结果。 而朱高煦神奇之处就在于,他就是这么一个天纵奇才。 虽已被拖拽下殿,朱高煦依旧骂声不绝:“有本事诛我一家,儿臣不活啦,父皇何必如此伪善……” 他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让朱棣沉默不语。 其余之人,也都无言。 只有纪纲,在朱棣的情绪似乎稍稍缓解之后,低声道:“陛下……” 他似乎在等朱棣的指令。 下了诏狱之后,是否当真以图谋不轨论处,毕竟……锦衣卫总要罗织罪名,而一旦真到了图谋不轨四字的时候,到时……许多事就无法回头了。 朱棣深深地看了纪纲一眼,突然道:“朕听闻,你与汉王,相交莫逆。” 此言一出,纪纲如遭雷击,他一直刻意的和汉王朱高煦保持较为疏远的关系,为的就是防范陛下的猜忌。 可哪里知道,这些陛下竟也一清二楚。 于是他连忙拜下,叩首道:“汉王殿下乃陛下的儿子,卑下为臣,自当以诚待汉王。” 这句话回答得很漂亮,这等于是一次关系的撇清。 不是他和汉王的关系好,而是因为汉王是陛下的儿子,那么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对他有所关照,也是情有可原的。 朱棣只是淡淡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话,还要朕说几遍呢?” 纪纲似乎明白了,便叩首道:“卑下遵旨。” 朱棣背着手,擦拭了泪,依旧淡淡地道:“裁撤汉王的护卫吧,汉王妃韦氏,过几日抱朕的孙儿朱瞻壑入宫给朕见一见,朕许多日子不曾见这孩子了。” 他挥挥手,一副疲倦又无力的样子,接着苦笑道:“都退下吧。” 于是众人行了礼,纷纷告退。 张安世是第一个开溜的人,毕竟这个时候,任何人都能想象,朱棣此时的情绪不对。 等出了殿,他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由感慨道:“没想到汉王殿下是这样的人。” 姚广孝觉得自己遭受了精神攻击,脚步加快,此时只想离张安世远一些。 这家伙坑了人家,还反过来装纯,真是脸都不要啊。 张安世又道:“真是没想到,来袭击的天策卫居然是汉王下令的,太可怕了。” 徐辉祖背着手,微笑道:“所以你行事,更要谨慎,谨言慎行四字,别看只是轻飘飘的,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多少人经历了血泪之后才总结而出的。少年人……不可锋芒过盛,如若不然,必遭人嫉恨。” 说着,他叹口气,脸上带着几分郁郁。 他是不喜汉王,可毕竟是自己的外甥啊! 当然,他明白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汉王的性情如此,若是继续骄纵下去,就真可能要到兄弟相残的地步了。 张安世道:“小侄谨遵世叔教诲,世叔这番话,深得我心,世叔这样的家教,我想徐钦他们,一定都很乖巧懂事吧。” 听了张安世的话,徐辉祖大为欣慰,这话是说到了他心坎里去了,相比于朱棣的家教,他觉得自己比朱老四强得多。 于是他微笑着捋须道:“人啊,活在一世,自己有通天的本事,有再多的富贵,又如何呢?功名利禄,终究到了最后,不过是一场空而已。这些话,你这样的年纪,可能无法理解。可若是到了老夫这个年纪,便晓得,这绝非虚言。” “将来你便知道,人最终最值得欣慰的,还是能教育好的自己的子女。所谓言传身教,唯有如此。即便有一日,真到了要撒手人寰的时候,才不会觉得遗憾。”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对对对,世叔说的太对了,我姐夫也经常这样说,他也是这样教导我的。” 徐辉祖点点头道:“太子是个明事理的人啊。” 这一番话,拉近了徐辉祖与张安世的感情,至少徐辉祖觉得张安世很对自己的胃口。 于是他便道:“所以男儿最紧要的是成家立业,此后多生子女,对子女们严加管束,教他们温良恭俭让之道,如此,才不枉此生。” 张安世道:“听了世叔的话,我这才醍醐灌顶。世叔说的太对了。” 徐辉祖红光满面:“老夫最得意的,就是家中子女还算乖巧,平日里恭顺……” 此时,两个已出了午门。 只是刚出来,却见一人急急忙忙地上前,奔着徐辉祖来,边慌张地道:“老爷,老爷,不好啦,不好啦。” 徐辉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只见这人道:“老爷,家里出事了。小的四处寻老爷,得知老爷在宫里,一直在此等候。老爷……家里的姑娘和少爷……他们披挂,带着家中的家将,骑马去栖霞了,说要去栖霞助战。少爷还取了老爷的那柄长刀去,姑娘……姑娘她……” 徐辉祖顿时觉得一阵眩晕,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人焦急追问:“老爷,该怎么办呀,栖霞那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老夫知道了。”徐辉祖努力地稳住心神道。 “老爷……夫人还千叮万嘱,教姑娘和少爷要小心,打不赢就跑,抓落单的打。” 徐辉祖脸抽了抽:“嗯,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可这老仆却是哭丧着脸道:“可小的还是觉得不放心,家里的家将都晓得起哄,夫人竟也不去规劝,少爷他更是得意洋洋,还有姑娘他……” 徐辉祖的脸再也忍不住地拉了下来,骂道:“你走开!” 老仆…… 张安世在一旁,一声不吭,低着头,尴尬地看着自己鞋尖。 徐辉祖咳嗽一声,看向张安世道:“这个……贤侄……” “嗯,世叔还有何吩咐?” 徐辉祖道:“老夫还需去五军都督府当值,你……回栖霞,寻一寻他们,不要教他们惹出事端。” 张安世自是拍着胸脯道:“放心好了,世叔尽管忙自己的公务去,其他的事交给小侄。” “嗯。”徐辉祖点点头,只是表情有些小小的怪异。 当然,男人嘛,不必在意这些旁枝末节。 徐辉祖上了马,催马便走,马儿跑得飞快,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马儿是方才来的时候骑来的,张安世回去,自然也是骑马了。 一个时辰之后。 在一处酒楼里。 张安世看着这一桌桌徐家的家将,说是家将,其实都是当初跟着徐达或是徐辉祖曾经出征的老兵,有的受了伤,有的因为没有儿女所以往往接去徐家养老,名为仆役实际上却都养在家里。 这些人有的胡子都花白了,却精神不错,有的还处在壮年,满脸疤痕。 张安世摆出几分豪爽的气势,笑道:“大家该吃吃,该喝喝,都我请,酒水管够。伙计,你们这儿的菜,都给我尽管上,不吃到尽兴,我拿你是问。” 众家将大呼:“谢姑爷。” 张安世眨了眨眼,尴尬地道:“不要这样讲……” 一人便拍案而起,扬了扬手里的一把陌刀,道:“谁敢伤俺家姑爷,都得问一问俺这刀答应不答应,此刀是当初征辽东的时候,跟着中山王他老人家杀了七个人,他老人家亲赠的!当初的燕王殿下,现在的天子,亲自恩准俺持这刀解甲归田……” 众人轰然叫好。 张安世顿时觉得脖子一凉,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连忙退了出去。 接着,张安世便蹭蹭蹭地上了二楼,二楼的雅座里,徐静怡和徐钦正端坐着,似乎一直在等着张安世来。 张安世看着他们,便笑了笑道:“太辛苦了,这一路跑来栖霞,你们也不晓得坐船,车马劳顿的,快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吧。” 徐钦道:“姐夫,俺听说你模范营大破天策卫,教俺姐白担心一场。” 徐静怡轻轻拧起徐钦的耳朵,道:“你不许说话。” 张安世道:“是啊,食不言寝不语,你怎的这样多废话。” 当下无话,张安世尴尬地留下陪他们用餐。 当然,这三人里面,徐钦还是吃得很尽兴的,他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道:“现在不食了,可以说话了吗?姐夫……” 张安世苦笑道:“这孩子……哈哈……” 徐静怡道:“教你见笑了。” 张安世道:“倒也没见笑,几年前我也是他这样的。” 徐静怡道:“嗯。” 于是,话题到此为止。 一旁的徐钦自是不可能这么安静的,便又道:“你们不说话那我便来说啦。姐夫,姐夫,我能进模范营吗?姐夫,丘松都可以做三凶,为啥我不成?姐夫……姐夫……” 他絮絮叨叨个没停。 徐静怡则是在桌下一个劲的踢徐钦的脚。 徐钦大怒:“为啥踢我?我又说错了什么?” 张安世只好拍了拍徐钦的肩,又捏一捏徐钦的脸:“这孩子真可爱。” 徐静怡颔首。 张安世道:“真没想到,你们是这样义气的人,哎……幸好没出事,魏国公可担心死你们了。” 徐钦道:“哼,那天策卫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张安世没理他,只看着徐静怡:“徐姑娘也会武艺?” 徐静怡道:“只学了一些,我父亲说,我们是将门之后,即便是女子,也要有防身之术。我的姑姑,靖难的时候,不也带着女兵,亲自登上城墙去守卫北平城吗?” 这倒是实话,徐家这方面是有传承的,比如现在的徐皇后,平日里在家做女红,可到了战场上,也是真的敢杀人的。 张安世道:“这样说来,徐姑娘是真的会武功了?” 徐静怡羞怯道:“略懂一些。” 张安世便道:“太好了,我一直钦慕练武之人,只是不知……徐姑娘会点啥?” “这……”徐静怡有些踟蹰。 张安世道:“今日有幸,不妨让我开开眼界。” “在这里?”徐静怡面上飞了一抹羞红。 张安世道:“就在这里,怎么,不方便吗?” 徐静怡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 张安世来了精神,一脸期待。 就在此时,徐静怡却突然伸手,化了自己的粉拳为掌,口里发出一声娇斥:“嘿……” 说话之间,手掌劈开,这劈的正是桌角。 便见这桌子轰的一声,菜肴乱飞,张安世大惊,刹那的功夫……方才还结实的桌子,骤然之间……突然变得摇摇晃晃起来。 在张安世吃惊的瞬间,徐静怡和徐钦俱都退开了。 张安世猝不及防,随即……便见这桌子在咯吱咯吱的摇晃了几下之后,轰的一声……直接垮塌。 张安世:“……” 好可怕啊……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霹雳掌? 还好……徐姑娘表演的不是胸口碎大石…… 徐静怡看着张安世惊愕的样子,忙道:“见笑了。” 张安世连忙收住了自己的表情,立即道:“哈……厉害,厉害……真是太厉害啦,这……这……是怎么练出来的?” “要从小练气力……”徐静怡道:“还要擅长用巧劲,学个十年八年,才有一些成效。” 张安世听得头皮发麻,只好道:“佩服,佩服。” 徐家人……果然个个都是人才。 徐静怡羞赧道:“真是惭愧的很,我不该……如此……” 张安世摇头:“无妨,无妨,走,我带你们在此转一转。” 张安世忙转移开了话题,他可不想继续在这看这惊人的武力值了。 这集市里颇热闹,尤其是图书馆的方向风景最是宜人,张安世领着二人转悠了一圈,给徐静怡买了一支湘妃扇,又给徐钦买了一部厚厚的二十三史,这书垒起来,能有一人高。 徐钦看到这礼物,直接脸都绿了。 天色将晚,张安世便送他们回了南京城。 到了次日,张安世出现在东宫的时候,朱瞻基一见到张安世来,便一下子朝张安世疾跑而来。 随即,他便猛地抱住了张安世的大腿,亲昵地将脑袋往张安世的腿上蹭,边激动地道:“阿舅,阿舅,我就知道你没死,你吓死母妃啦。” 张安世将他抱起,乐呵呵地道:“阿舅是什么人,能杀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呢!阿舅不是吹牛,便是全天下的人死绝了,也死不到你家阿舅的头上。” 朱瞻基咧嘴笑道:“阿舅,阿舅,我听说我二叔这下遭殃了。” 张安世便虎着脸道:“瞻基啊。阿舅劝你善良。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的二叔,你不能因为他倒了霉便窃喜!你今日盼你二叔倒霉,他日岂不还要盼你阿舅倒霉?你该遗传我们张家人热爱生活,重视亲情的美好品德,以后不许成日里盼你二叔倒霉了,知道吗?哭,给我哭。” 朱瞻基一脸愁苦地道:“可我哭不出来,阿舅死了我才哭。” 张安世顿时怒了,道:“这是什么话你这孩子,天哪……” 朱瞻基道:“阿舅,你何时将冰棒还我?”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什么冰什么棒,我何时欠你冰棒?瞻基啊,你已长大了,已经懂事了,脑子里多想着如何读书,如何长进,不要成日动歪脑筋。”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委屈巴巴地道:“你又骗我。”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放心,不会骗你的。方才是故意吓你的呢!不过这冰棒嘛,吃了容易坏肚子,你想想看你多金贵啊,阿舅是为你想。你年纪还小,阿舅把这些冰棒帮你攒起来,等你长大成人,到了阿舅的这个年龄,阿舅再给你吃。” 朱瞻基立即很认真地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还有十年!” 他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好饭不怕晚,酒是陈的香,你懂个鸟。” 抱着朱瞻基一面走,一面说,等到了太子妃张氏的寝殿的外头,张安世和朱瞻基便同时换了另一副样子,朱瞻基摇头晃脑道:“阿舅,阿舅,我昨日听师傅们教《春秋》隐公篇,那里头有一句叫‘宋人伐郑,围长葛’,这长葛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个嘛……你问的好,你能这样问,阿舅心里很安慰,可见你的书是读进去了。嗯……这长葛……”张安世也一本正经地想了想,然后垂头丧气地道:“我也不懂。” 朱瞻基还要说话。 冷不防,听到了外头动静的张氏已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差点和张安世和朱瞻基撞个满怀。 张氏一见张安世,便拧张安世的胳膊,又揪耳朵。 张安世大呼:“杀人了,杀人了,谋杀亲弟了。” 张氏红着眼眶道:“平日叫你乖乖待在家里,你偏要做危险的事,这一次侥幸不死,真是万幸。我从不盼你有什么出息,只盼你安安生生的便好。一定是朱勇几个家伙,他们先去挑衅的是不是?我早说他们不是好人……” 张安世道:“阿姐,这是什么话,我们是挨欺负的那个,怎么转过头反而怪我们了?” 张氏泪水涟涟,道:“住口,不许狡辩。” “噢。”张安世再不辩驳,老实地道:“知道了。” 朱瞻基也耷拉着脑袋,吓得屏住呼吸,不敢做声。 进了寝殿,张安世和朱瞻基便排排坐好。 张氏收拾了心情,便关切地问:“有没有伤着?” 张安世道:“没有。” 张氏道:“这是父亲在天上保佑你呢,哎……太可怕了。” 说罢,又道:“方才拧你疼不疼?” 张安世道:“疼。” 张氏道:“现在晓得厉害了吧,不过……这也不怪你,方才是阿姐情急了。汉王这个人……也只有你姐夫才当他是兄弟,这样的蠢人,我迄今都想不明白,他为何敢这样胆大包天。” 张安世道:“是啊,是啊,我也想不明白。” 张氏道:“你就安生一些吧,以后一定要小心,我教太子给你调一些护卫,你出门在外,定要让人妥善的保护起来。” 张安世道:“这护卫谁给薪俸?” 张氏道:“当然是东宫这边支取。” 张安世道:“那我要三五百个,外面太危险了,我害怕。” 张氏:“……”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买卖来了 太子妃张氏见张安世的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 一旁的朱瞻基便咧嘴笑起来。 等见母妃眼角的余光朝他扫过来,他又立即正襟危坐。 张氏便移开话题道:“你那模范营,这样的厉害?” 提到模范营,张安世便不由的露出一丝得意,笑道:“这可是瞻基都夸耀的天下第一营,怎么能不厉害。” 张氏瞥一眼朱瞻基,微笑道:“咱们张家,总也算是出了一名将军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太危险。” 张安世道:“阿姐,男儿在外头,怎么能处处怕危险呢?” 张氏便叹息一声道:“这倒是实话,方才我说的终究是气话,你若不成器,成日混吃等死着,我瞧着也不喜。不过……我听闻那徐家的姑娘,昨日竟架了枪骑马去了栖霞,这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姑娘啊。” 此时是明初,还没有到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者是女子该如何如何的份上,无论是裹脚,还是崇尚女子只需人在家被人供养之类思想的,此时还只是在一些读书人中盛行。 当然,承平日久之后,这种风潮也会随之开始进入寻常的百姓家。 张氏接着道:“她倒很有母后之风,将来定是一个好媳妇。” 张安世道:“阿姐,你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 张氏便拎着张安世的耳朵,张安世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张氏道:“这是什么话,伱自己想要做将军,好,你要做什么,阿姐也由着你,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娶妻生子,真要有个什么好歹,你教我们张家怎么办?” 朱瞻基在旁邀功道:“母妃,我就会乖乖娶妻生子,不教你生气的。” 张氏便瞪他一眼道:“现在没你的事。” “噢。”朱瞻基只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张氏目光又回到张安世的身上,语重深长地道:“以往事事都由你,可你总得由着我这做姐姐的一次,你再稀里糊涂下去,父亲在天有灵,不知怎样的伤心。” 看着张氏关切的样子,张安世顿时说不出反驳的话,便道:“知道了,知道了。” 张氏的唇边不着痕迹地掠过一丝笑意,便道:“那这件事我做主啦,我准备六礼,去给父皇和母后禀告。” 张安世却迟疑了一下,苦笑道:“阿姐,能不能迟一两年?我倒也觉得徐姑娘很好,只是……我年纪还太小了,我毛……毛都没……” 张氏啐了张安世一口,气恼道:“哪一个你这样的男子,不要娶妻的?你成日和朱勇、张軏和丘松几个胡混好了。” 张安世便道:“其实,我有难言之隐。” 张氏一听,顿时紧张起来。 张安世看了看张氏的反应,硬着头皮道:“其实我算过一卦,不,我去求过一签,那上头说,我得过两年才能娶妻,如若不然,就有血光之灾。” 每个时代的道德都是不同的,这个时代的男子,甚至有十二三岁便开始成婚,可对张安世这等两世为人的而言,他甚至可以接受十五六岁,再小,就实在无法接受了。 张氏皱眉道:“血光之灾?你怎听那些人胡说。” 张安世眼不带眨一下的道:“是姚广孝师傅帮我解的签,阿姐不信,召他来问。” 张氏见张安世说的振振有词,倒也不禁狐疑。 这姚广孝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虽不算什么得道高僧,但也绝对属于妖僧的行列,此人过于神秘,以至于大家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神通。 于是张氏认真地盯着张安世道:“你没有骗我?” 张安世道:“不信叫他来,起初我也不信他,可他言之凿凿,说什么若是诓骗我,他便死全家、挨千刀,这才教我信了。阿姐现在叫他到面前来对质,你看他怎么说!” 张氏再如何精明,可终究也有局限性,至少对这等事,还是颇为看重的,于是摇头道:“他既这样说,或许……哎,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这些话,你也别对外说,不然外间人以讹传讹,说不定还会说你……是丧门星。” 张安世点头:“我晓得的,我肯定不敢乱说的。” 说着,心里松了口气。 省钱了,若是真教姚广孝来,那和尚一定又要让他大出血,那和尚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缺德啊!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殿下,小心,小心……” 张安世便晓得姐夫回来了。 于是立即站了起来,随即便见朱高炽被两个宦官搀扶着进来。 这朱高炽身子肥胖,两个搀扶他的宦官累的气喘吁吁。 朱高炽一脸虚脱的样子,终于坐下,便忙是揉腿,一面道:“安世来了啊,你来了正好……哎……哎……你可担心死我了。” 张氏道:“太子殿下起初担心的是安世,可后来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兄弟。” 朱高炽脸一红,道:“汉王也太没规矩了,本宫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做这样的事,真是十恶不赦。当初得知了此事,本宫真恨不得当面寻到汉王,将他活活打死。” 他说的真切,不像作假。 张安世道:“姐夫这是去哪里了?” 朱高炽却是支支吾吾的样子,可在张氏和张安世专注的目光下,最后还是老实道:“本宫去了大内,求见父皇和母后,跪在寝殿外头……” 张安世道:“出了什么事。” 朱高炽低着头,道:“本宫希望父皇不要诛杀汉王……安世,你听本宫……” 张安世叹口气,还是说出了心里话,道:“姐夫不必解释,我知道姐夫的心意,我是姐夫的妻弟,那边是你兄弟,只是姐夫啊,那汉王说是害我,实则想要害的是你啊。” 朱高炽低着头,一脸痛苦的样子,他揉腿,似乎跪的时间不少,膝盖疼得厉害。 朱高炽道:“安世心里一定责怪我……妇人之仁,其实本宫又何尝不知道汉王的居心呢?若是安世真有什么好歹,他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恕罪,只是……” 朱高炽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张安世:“安世,你知道太子的职责是什么吗?” 张安世一愣,下意识的就道:“太子当然是准备做天子。” 朱高炽摇头:“太子确实是未来的天子,那么天子的职责是什么呢?” 张安世又是一愣:“这个……” 朱高炽道:“刑法有刑部来,官员的升降功考有吏部,而河堤的修护有各县各府以及工部,天下这么多的官吏,各司其职,天子要做的是什么,难道只是批阅奏疏吗?” 张安世依旧不明白姐夫这话的意思,便道:“姐夫想说的是……” 朱高炽叹口气道:“父皇可能不会认同本宫。但是本宫却认为,天子应该是天下人的楷模!这天下,不是靠严刑峻法就可以治理的,严刑峻法不过是惩治奸邪的底线罢了。天子要做的……是要教化天下人。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句话,当初,司马家族诛杀魏帝,堂堂天子,当街被司马家的人斩杀在街市,此后……发生了什么?” “此后人们便不再相信天子的神圣,认为天子不过是兵强马壮而已,于是,人人觊觎神器,人人都视自己为司马昭,天下初定,立即便引发八王之乱,人人都认为只要自己有兵马,便可做皇帝,这一场大乱,持续了数百年,数百年,多少生灵涂炭,又是多少皑皑白骨呢?” 朱高炽随即又道:“此后,李世民杀太子,大唐即便进入了全盛,可又如何,这大唐江山,多少次相互残杀,人人信奉,只要自己有李世民一般的兵马,便可夺门,便可称孤道寡,于是武则天杀李氏宗亲,自封为帝。此后,李氏又夺门,重新夺回天下,再之后,还有李隆基夺门,有李隆基的太子称帝……这李氏宫廷,人人都拿着刀子,人人都在觊觎着自己的兄弟姐夫,父子防范儿子,儿子提防自己的父亲,但凡只要察觉到对方的虚弱,便立杀之。这……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吗?” 说到这里,朱高炽又叹了口气:“建文称帝,第一件事便要铲除自己的叔父,父皇奋起,入南京,夺了天子大位,现如今……根本不是兄弟相争,也不是父子相疑的时候,在本宫看来,时至今日,亲族之间,再不能染血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子孙们会如何看待我们呢?子孙们又会不会效仿我们呢?父皇不相信道义和德行,认为只要掌握天下兵马,便可教天下太平。可和建文相比,他矫枉过正了,天子自身为典范,以仁德教化天下,可以大大减少平定叛乱的成本,这笔账,父皇不曾算过。” 朱高炽道:“我是太子,那么对上,就要孝顺自己的父皇。对自己的兄弟,若是弟弟们犯了错,我这做兄长的难道就没有过错吗?汉王犯下弥天大错,父皇起了杀心,我当阻止,无论怎么处置汉王也好,但不能杀,不能教父皇背一个杀子的罪名。” 张安世看着朱高炽,他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有点迂腐。 甚至张安世一度怀疑,姐夫一定是装出来的,他只是在进行一场仁义的表演而已。 可关起门来,见他说得颇为激昂,却不禁又开始动摇起来。 话又说回来,朱高炽对他这个妻弟像儿子一样的爱护,又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兄弟狠心呢? “姐夫希望怎么样?”张安世道。 朱高炽:”可夺其爵,不可害他的命。“ 张安世道:“可姐夫越是去求情,陛下就更非要杀汉王不可了。在陛下看来,太子对汉王如此宽仁,可汉王却屡屡想要害姐夫和姐夫身边的至亲,这汉王就更加罪无可赦了。” 朱高炽听罢,一怔,口里喃喃道:“是吗?” 张安世道:“汉王这个人反复无常,其实是不能留的,除非……” 朱高炽盯着张安世:“除非什么?” 张安世深深地看了朱高炽一眼:“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 朱高炽一脸认真的样子,道:“愿闻其详。” 张安世便道:“包在我身上,总而言之,这事姐夫不必管了,我既不会让陛下背负杀子之罪,也不教姐夫为难!而且,保管他永远再对姐夫和我都没有任何的威胁。” ………… “都给我听好了,待会儿听大哥的。” “噢,噢,晓得。”朱勇悻悻然地道。 张軏突然也跟着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 丘松没说话,他只对一件事关心,其他的事都不在乎。 随即,四人便走进了诏狱。 这诏狱乃锦衣卫南镇抚司所管辖。 此时,张安世拿着东宫的令牌来,当值的千户不敢阻拦,慌忙地领着张安世几个到了一处囚室。 这是一处水牢,隔着栅栏,可见汉王朱高煦此时衣衫褴褛地在其中,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不堪,宛如一个活死人一般,端坐着不动。 朱棣已警告过纪纲,纪纲为了撇清关系,自然不可能会给朱高煦什么优待。 隔着栅栏,张安世道:“朱高煦,你还记得我吗?” 在这里关了几日,朱高煦从嚎叫到不断地捶打栅栏,渐渐的……也开始消沉下来。 当他慢慢回过劲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意识到……可能……自己真的被放弃了。 像他这等狂傲之人,出身高贵,使他早不将寻常人放在眼里,什么事都敢干,反正在他看来,总有人给他擦屁股。 可等真正陷入这绝境,这等人又会比任何人都要沮丧。 只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还是让朱高煦心里产生了波动。 他立即站起来,冲向栅栏,扶着栅栏道:“张安世,是你,是你……” 张安世道:“你这笨蛋,现在晓得厉害了吧。” 朱高煦狂怒,双目瞬间瞪大,双手拼命地摇着栅栏:“你…你……你这小贼,我想明白啦,是你害我!” 张安世道:“我害你,还是你害我?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朱高煦更怒:“你这小子,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好大的胆子。” “我就是这样大胆,你能怎么样!笨蛋,你出来打我呀。”张安世咧嘴朝他笑。 朱高煦怒得要拿头去撞栅栏:“来啊,有本事你进来,你有胆进来,我们打一场。” “这是你说的。”张安世朝身后的锦衣校尉道:“来,去将这囚室打开。” 校尉吓尿了,惊恐地道:“不可啊,不可……使不得,使不得……” 张安世冷起了脸,道:“你不肯是吗?好,那以后我什么事都不干,我就盯着你,我见你一次就打你一顿。” 校尉:“……” 张安世道:“这是我说的有什么关系,我担着。” 校尉这才极不情愿,犹犹豫豫地打开了牢门。 这牢门一开,朱高煦竟也不想着逃,而是摩拳擦掌,死死地盯着张安世:“好的很,张安世,今日本王便与你一决死战,教你知道本王的厉害。” 张安世却一点也不怕,这时大呼道:“弟兄们,这个人丧心病狂,实乃人间败类,对付这样的败类,大家不要客气,给我一起上。” 朱勇、张軏、丘松三个毫不犹豫,直接就冲进了牢里,随即便和朱高煦厮打一起。 张安世怕挨打,忙是贴心地将牢门关上。 隔着铁栅栏,张安世给京城三凶打气:“给我狠狠地打,今日教他知道我们京城三凶的厉害,丘松,丘松。捶他腿,对……就这样……” 身后的校尉,看着这一幕,真的惊呆了。 这朱高煦确实是个狠人,三人一起上,若不是因为这几日他在牢里熬苦,还真未必能打得过他。这家伙打起来,便如发狂的狮子一般,拳头舞的虎虎生风。 好在朱勇和张軏几个,也不是什么讲武德的,丘松躲在朱高煦臣胯下,直接将他绊倒,人一摔下,张勇便立即拿大腿将朱高煦的身子绞住,另一边,张軏便直接狠狠地踢出一脚…… 一盏茶之后,张安世打开了牢门,等三个鼻青脸肿的兄弟出来,便对着打趴在地上伤痕累累的朱高煦道:“还想和我单挑,我京城三凶最不怕的就是单挑,你看看你,这么不经打,真是丢人现眼。” 说罢,便转身道:“弟兄们,走,我带你们去治伤。” 朱勇三个,趾高气昂,跟着张安世扬长而去。 ………… 一封纪纲的奏报,正在朱棣的手里。 在徐皇后的寝殿里,朱棣将这奏报拍在了徐皇后的面前。 “看看这逆子平日犯了多少罪,原以为他只是图谋不轨,谁晓得……竟有这么多弥天大祸,你自己好好看看吧,这就是咱们教出来的好儿子啊。“ 徐皇后没有捡起来看,只是道:“陛下,国家自有纲纪,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就请陛下依国法处置吧。” 朱棣知道徐皇后虽这样说,只怕心里的苦痛,不在他之下。 朱棣眼圈一红,便悲戚地道:“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大了竟成了这个样子,他这是要诛他老子的心啊,朕是父亲,可也是天子,这样的人……不能再容了,如若不然,百官怎么看待?天下的臣民们怎么看待?” 徐皇后别过脸去:“皇帝应该以国家大事为重。” 朱棣直觉得心在淌血,他咬咬牙道:“他明知道张安世救了他的母后,竟还有加害之心,可见这人,已经丧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多留他一日,不是国家的福气,朕意已决……” 说到这里,朱棣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他深呼吸,嘴唇颤抖着,才勉强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朱高煦当诛!”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朱棣是咬牙切齿。 徐皇后闭着眼睛,眼角也泪水流淌出来,缓缓地划过脸颊。 这两日,他们都没有睡好,显得极憔悴,天下哪里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只是……朱高煦已经越过雷池了。 历朝历代,这么多沉痛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是真的再不能留了。 徐皇后带着哭腔道:“朱瞻壑是个乖巧的孩子……” 顿了顿,接着哽咽道:“陛下多赏赐他一些庄子和封地吧。” 朱棣点点头。 二人相对无言,此时只有老泪千行。 却在此时,亦失哈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娘娘……诏狱那儿……出事了……” 朱棣眼眸眯起来,收了泪,露出几分警惕,沉声道:“说。”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就在方才,张安世几个……” 亦失哈本来是很谨慎的人,禀告的时候一定会非常清晰,绝不会笼统的说某某某几个。 不过此时的亦失哈脱口而出张安世几个,却好像十分顺畅,就感觉……这几个……肯定就那三人跑不了一样。 只见亦失哈接着道:“他们去了诏狱,还狠狠地殴打了汉王………” 朱棣顿时怒道:“他不是汉王了。” 亦失哈只好连忙改口道:“还殴打了朱高煦,朱高煦在狱中嚎啕大哭……痛彻心扉。” 朱棣听罢,一脸震惊。 那几个家伙,居然去牢里打人…… 徐皇后则好像没听到一般,缓缓起身:“臣妾告退。” “不,你留在此。”朱棣猛地……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凝视着徐皇后道:“这几个家伙,素来爱胡闹,可张安世那小子,却不是愚人。朕已将朱高煦下了诏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张安世为何还要去狱中侮辱和殴打朱高煦?” 徐皇后这些日子心有些乱,不过很快,像她这等聪明人,当然也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背着手,焦虑地踱步起来。 半响后,他沉痛地道:“朱勇、张軏、丘松这几个家伙干出这事,朕信,他们本来就是浑人,尤其是那个丘松……可张安世,精得像一只猴子……除非……” 说着,朱棣便看向亦失哈道:“将他们立即召至大内来。” 亦失哈自是不敢怠慢,立即火速的去了。 这寝殿之内。 朱棣和徐皇后各有心思。 朱棣恶狠狠地道:“可张安世绝不是妇人之仁之人,他怎么可能……” 徐皇后则什么也没有说,对她而言……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当这个儿子死了。 当初马皇后教导出来的徐皇后,绝不只是会说几句漂亮话这样简单,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最懂得的就是取舍…… 很快,四个人便被亦失哈领了来。 张安世雄赳赳气昂昂地跨步进来。 只是后头的三个人就有点惨了。 朱勇走路起来一瘸一拐的,张軏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脸上淤青了一块。 丘松的两只鼻孔里被人塞了两团棉花,不过他依旧昂着头,将那两团染血的棉花露出来。 朱棣坐下,道:“你们去干什么了?” 张安世没说话。 倒是朱勇道:“陛下,俺们什么也没干啊。” 朱棣瞪他一眼,道:“胡闹,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还想欺君罔上?你们这几人里,就你和你爹一样,最是不老实。” 朱勇有些急了,俺爹只许俺骂,你咋当着我这做儿子的面骂俺爹。 当然,他反应还是很快的,一想到对方是皇帝,他又一下子没了脾气。 朱棣便看向张安世,道:“张安世,你来说,你们干什么去了。” 张安世老老实实地道:“我们去探望了朱高煦。” 朱棣道:“你们探望他做什么?他是罪人。” 张安世道:“也不算是探望,主要是想要请教一下。” “请教什么?”朱棣死死盯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他说他拳脚功夫厉害,能一个打四个,然后我说好啊,我们来试一试。” 朱棣:“……” 张安世抬头,见朱棣脸色很憔悴,此时终于老实起来,接着道:“陛下……臣几个……是要偷袭朱高煦的,王子也是人,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敢偷袭我们,难道还不准我们偷袭他吗?” 此言一出。 朱棣骤然之间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 这家伙……果然是因为如此,所以才干出这事。 朱棣认真地看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张安世道:“没什么意思,臣这个人就这样,别人打我,我就打他。” 朱棣道:“你这是想要让朕放朱高煦一条生路?” “有吗?”张安世边说,边东张西望,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臣没有说啊。陛下可能误会臣了,臣只是睚眦必报而已。” 朱棣听罢,苦笑道:“是太子教你来的吧?” 这一次,张安世却是没吭声。 其实这个事……原本是汉王闯下了弥天大祸。 可现在……张安世几个跑去狠狠捶打了汉王一顿,性质却又变了。 从一个极可怕的图谋不轨,变成了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你打我一顿,我转过头带着人去报复你。 诏狱里的事,一旦传出去,在天下人看来,就变成了一群混账小子黑吃黑而已。 朱棣却生出了疑窦:“告诉朕你为何这样做?朕知道……你绝不是一个妇人之仁之人。” 张安世眨眨眼:“谁说臣妇人之仁,臣是来做一桩大买卖的。” “大买卖……”朱棣虎躯一震 ……………… 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献策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此时,他已没有这么悲伤了。 便连徐皇后,此时也一双凤眸,带着疑惑。 张安世这时笑吟吟地道:“臣现在担心一件事。” 朱棣抬眸看他道:“何事?” 张安世道:“陛下此前,赐予朱高煦太多的护卫,其中汉王中卫、汉王左卫以及汉王右卫,除此之外,还有天策卫,这一卫人马,在三千至一万九千人不等,而汉王的卫队最多,单单这汉王三卫的人马,就已有近五万之数,再加上此前的天策卫,也有七千人,陛下,这可是五六万人之数啊。” 朱棣没吭声,他知道张安世还有后文。 张安世继续道:“现在朱高煦获罪,他的卫队当然不会解散,包括了天策卫,只怕还要留驻在京城,可臣在想,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呢?他们原本是藩王卫队,总还有前程,可现在却是罪王的人马,即便朝廷依旧让他们留任,只怕这个时候,也是军心动摇,人心浮动,不少人心里要打退堂鼓了。” 张安世点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不错,军队之中,若是首领垮台了,对于这卫队之中原本的武官们而言,都是天大的事。 即便朝廷可能一时不追究,可也避免不了许多人还是担心会秋后算账。 退一万步,没有秋后算账的话,他们的前途,只怕也止于眼下了。 毕竟……人家有靠山,可你却什么都没有。 当初朱棣要靖难,北平附近的燕王卫队群起响应,根本原因也在于此。 这不只是燕王在军中素有威望,最重要的是,谁都明白,有燕王,他们就还有靠山,在大树底下好乘凉。可一旦燕王当真被朝廷捉走,他们便也随之朝不保夕了。 张安世又道:“何况朱高煦在军中,素来有着不低的威望,所以……臣以为,眼下要解决这个问题,非常棘手。”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这是军国大事,你也要过问?” 张安世苦笑道:“军过大事,也可以做买卖嘛,所以臣想了一个办法。” 朱棣倒没有生气,而是道:“你说来听听。” 张安世便道:“命这些卫队,屯驻于木邦、干崖等地,陛下以为如何?” “此次朝廷征安南,兴师动众,难保安南附近诸国,不会有异动。木邦和干崖等地,土邦林立,许多的土司,不服王化,甚至偶尔袭扰我大明军屯。不如让这四卫人马,屯驻在木邦等地,防范未然。” 朱棣听罢,皱眉道:“缅甸国历来恭顺,那木邦等地……朕还未设立宣慰司。此番屯兵,是否不妥?” 张安世道:“当初安南国,不也恭顺吗?” 接着,张安世压低了声音:“臣听闻……缅甸国以西,有一国,曰德里国,而此国被帖木儿国任命为德里总督,这德里国幅员广阔,临近缅甸国不远,那缅甸国王,臣听闻他们除了向我大明入贡之外,还向德里国称臣。” 张安世掐着手指,有板有眼地给朱棣算起来:“缅甸国入贡德里国,而德里国又为帖木儿国的封臣,帖木儿陛下知道吧,此国甚强,乃元朝的后裔,当初也是元朝的藩属,而且臣听有人说,帖木儿横扫天下,从天竺至大漠以西,再至更西之地,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他们自称自己是大元正统。” “陛下……这四舍五入的话……算起来,缅甸国也算是一女嫁二夫,既是我大明藩属,也是那元朝残党的余孽了。” 朱棣一听,深深地拧起眉头。 张安世又道:“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横扫北元,驱逐鞑虏,只可惜……北元的残部依旧活跃于天下各处,今日陛下岂不要继承高皇帝遗志,将这北元余孽,一扫而空吗?” 朱棣居然觉得有理。 不过……他是皇帝,其实干什么都有理。 张安世继续道:“汉王三卫以及天策卫现在军心混乱,若是贸然将他们调至木邦等地,只怕他们恐惧。臣以为……当选一良帅,既稳定军心,又要借助此人的武勇……” 朱棣深深看着张安世,道:“伱不怕放虎归山,这逆子可是一直想做李世民,甚至还想效仿朕!” 张安世笑了:“臣……不,太子殿下和臣其实是有所考虑的,这里头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他屯兵于木邦,那儿土司林立,汉蛮杂居,何况还有北元余孽缅甸等国虎视眈眈。” “陛下……这才是其中的关键所在啊,陛下将汉王留在京城,汉王不甘居于人下,自然会有异志。哪怕是将他安置在两京十三省其他承平的地方,他也会不甘寂寞,有所图谋,也是情理之中。这世上有一种人,叫乱世枭雄,就是天生爱折腾,他一日不折腾,他便骨头奇痒难耐,一日都不舒服。”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可若是陛下将其屯于木邦等地呢?这个时候,那无数的土司,还有四面八方的异族敌人,就足够他折腾了,何况想要扫清和镇抚当地的残贼,单凭借区区木邦等地,是无法供应他的军马的,这个时候,他为了消灭敌人,就必须得不断的向朝廷求粮。” “他在那里,最大的优势,无非就是两样,一样是是个人的勇武,另一样,便是朝廷的支持,朝廷若是不支持他,他这数万兵马,维持不下去,就难免要土崩瓦解,汉王这个人……脾气倔强的很,自然不肯服输,可他想要赢,就不得不和朝廷维持好关系,他日他在木邦无论干什么事,都得上奏恳请户部,陛下……现在户部……是谁的职责呢?” 朱棣一惊,下意识的道:“太子!” 张安世嘿嘿一笑:“如此一来,矛盾就转换了,在京城,汉王没有其他的敌人,他自然难免对太子殿下有所嫉妒。可在木邦,太子殿下就是他的靠山,他这数万人的生死荣辱,都得靠他的兄长才能在那里活下去。” 朱棣脸一沉,提出了一个重点:“倘若他在那儿谋反呢?” “拿什么谋反?”张安世道:“靖难的时候,陛下出兵,朝廷派大军攻北平,这北平上下的军民一心,竭力守城。而那地方呢?若是在木邦等地,汉王敢谋反,他的兵只怕前脚出城,后脚当地土司就将他一锅端了。” “汉王是一员勇将,臣以为,汉王也深得将士们的爱戴。而到现在这个地步,臣以为,是陛下没有将他用在对的地方。”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站起来,来回踱步,眸光忽明忽暗。 而徐皇后的眼眸里,似乎也生出了些许的亮光。 朱棣沉吟之后,突然驻足:“这个逆子,死不足惜,他毕竟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 张安世便道:“陛下不是已经将他废为庶民了吗?” 朱棣就道:“若是废为庶民,如何让他行军打仗?” 张安世随即就道:“这四卫人马,可以给皇孙朱瞻壑,名义上皇孙朱瞻壑才是正主,汉王不过是作为父亲,代为都督罢了。”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狐疑道:“你为何此时竟还为他说好话?” 张安世苦笑道:“臣也没有办法,只是姐夫依旧视汉王为兄弟,姐夫最重亲情,而我恰好也很重亲情,实在不忍看姐夫寝食难安,辗转难眠。” 朱棣不由感慨,红着眼睛道:“哎……太子真是一个好兄长啊,只是可惜……竟有朱高煦这样的逆子。可朱高煦这罪……” 张安世道:“臣和几个兄弟已经揍过他了,他打过我,我现在打了他,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朱棣看着张安世道:“终究还是委屈了你。” “谈不上委屈。”张安世笑了笑道。 而他的心里却在想,有了朱高煦这样的混世魔王,那便好极了。大明下西洋,真正想要制定出一个永远无法逆转的下海策略,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大明的影响力深深地楔入西洋诸国。 朝廷派任何大臣去和西洋人交涉,只怕用的都是不痛不痒的招抚之策,除了维持一个朝贡贸易之外,没有多大意义。 可朱高煦不一样,这家伙是混世魔王啊,简直就是当代吕布,有这么一个人,还带着兵开始进入西洋腹地,那将会发生什么? 只怕整个西洋的秩序,都会崩坏吧。 到了那时…… 对张安世而言,眼前没有什么比下西洋更重要了。 因为张安世所顾虑的是,即便明朝还能延续,张安世的子孙还能够跟着大明混吃等死,可一旦真正的海上殖民帝国们出现,若是依旧还奉行数百年的海禁之策的话,那么在坚船利炮面前,一切都会被化为粉末。 而朱高煦,就是张安世为将来埋下的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固然今日放朱高煦一条生路,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他的太子姐夫,但更多的缘由就在于此! 此时,张安世又道:“臣倒是没什么委屈的,臣以为,朱高煦是有大志之人,这大志该用在对的地方,放在京城,这大志就会变成兄弟相残,可若是放在我大明疆土之外,岂不就成了拱卫我大明的藩屏吗?” “陛下……臣以为,与其封藩王,不如效周朝的方法,大建诸侯。这周……有八百年天下呢。” 朱棣听罢,似乎明白张安世的意思了,他失笑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先解决朱高煦这个逆子吧。” 说罢,他看向徐皇后:“如何?” 徐皇后不由得多看张安世一眼,唇边又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太子是至孝之人,张安世是识大体的人,陛下……不如可以试一试。” 朱棣叹道:“就怕这个小子,冥顽不宁。” “这个好办。”张安世道:“不如将他押到栖霞来,臣毕竟是京城六儒首席,教化他一些日子,他定能幡然悔悟。” 朱棣:“……” 徐皇后道:“本宫只当这个孩子……没了,其他的事,本宫不想过问,陛下,依张安世的方法,试一试吧。” 她虽这样说,却也知道,眼下对这个逆子,也只能如此了。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朱棣颔首,随即又看向张安世:“你方才说的不是买卖吗?” “这就是笔好买卖啊。”张安世笑道:“陛下可以拭目以待,将来……我们必能从汉王的身上,大赚特赚。” 朱棣:“……” 跟朱棣对奏完,张安世便领着三个家伙走了。 朱棣看到丘松那桀骜不驯的样子,总觉得讨厌,恨不得代他爹踹他两脚。 张安世一走,朱棣感叹道:“终究还是委屈了张安世……” 徐皇后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么陛下该想一想,如何给一些赏赐。” 朱棣若有所思:“朕再思量思量。” ………… 朱高煦这些日子,虽然没有受折磨,可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和苦痛? 就在身心俱疲的时候,却有一辆囚车,将他押了出去。 而站在囚车旁的,竟是纪纲。 朱高煦一见到纪纲,便大呼:“纪纲,你这样慢待我吗?” 纪纲没回应,甚至一直目视着前方,眼眸没有落在朱高煦身上一眼。 感受到被忽视的朱高煦,气咻咻地道:“纪纲……往日本王待你不薄,今日在这诏狱,你将本王下水牢,好,好的很,你很讲义气。” 纪纲依旧一脸冷漠。 他似乎已经清楚,汉王朱高煦,已经彻底的完蛋了。 即便还能活下来,这辈子也再和大位没有任何关系。 他表现得出奇的冷,依旧看也不看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骂声不绝,直接被囚车拉走。 纪纲面上依旧没有表情,最后领着人走了。 朱高煦随即便被人关进了一个宅子,有人给他手脚上了镣铐。 这宅子很小,四面都是青砖,院墙很高,四处都是守卫。 这儿只有一个小厅,一个卧室。 很是简陋。 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 则是一个巨大的舆图。 这舆图上头做了许多的标注。 偏偏它不只关内,甚至从大漠,到了西洋甚至更远的帖木儿,也都有所标注。 朱高煦很无聊,最后只能对着舆图发呆。 他毕竟打了许多年的仗,很快发现,这舆图竟和军事上的舆图有些相像。 而他居然发现,大明在这舆图之中,并非是囊括四海,反而……显得有些‘渺小’。 他在这渺小的大明疆域里,寻到了南京城,寻到了北平,于是每日枯坐着发呆。 没人理会他,每日的吃食也很简单。 当然,偶尔会有人来探望他。 比如今日来的,就是驸马王宁。 王宁是朱高煦的好兄弟。 不过此时他并不愿意来傻子都知道,朱高煦彻底的失势了,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丁点翻盘的可能。 王宁并不愚蠢,他只需去看纪纲的风向,便知道宫中可能发生了什么。 那纪纲对此忌讳莫深,而且已彻底和朱高煦撇清了关系,甚至是当初几个朱高煦推荐去了锦衣卫的人,如今也一并找了理由,直接革除了出去。 王宁立即意识到……一切和朱高煦走得近的人,只怕将来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于是……就在忐忑不安之中,东宫那边却请王宁到了栖霞,并且希望王宁去探望朱高煦。 这王宁脸色都变了,这不是故意想整他吗? 可东宫的意思,他不得不从,只好战战兢兢的跟着领路的人,进了这宅子。 朱高煦一见到王宁,便一把冲了上前,随即便哭。 “王宁,本王知道你定会想尽办法来探望我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没有白处啊!” 王宁见朱高煦拉着自己的袖子不松开,当下就冷了脸,立即道:“朱高煦,你已经不是宗亲亲王了,岂可自称本王?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忌讳?” 看着一张冷脸,听着不带丝毫感情的话,朱高煦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宁。 王宁毫无情面地继续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陛下没有现在杀你的头,已是对你格外开恩了。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若早知道,当初绝不和你这样的人亲近。” 朱高煦本就是个易怒的性子,顿时就道:“王宁,当初你怎么说的,你说众皇子之中,唯本王最有才能,将来必是明主。” 王宁吓了一跳,他怕隔墙有耳,立即破口大骂:“放屁,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事到如今,死到临头了,你还敢说这样的话?你蜉蝣撼树,螳螂挡车,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朱高煦身躯一颤,瞪大着眼睛看着王宁,眼中溢满了难以置信。 他有许多的好兄弟,有不少都是跟着他一起在战场上厮杀和一起吃苦出来的。 只是像丘福这样的,因为丘松的事,后来对他敬而远之。 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开始刻意地保持了距离。 可他最没想到的是,与他最是亲近的王宁,居然表现出来的最为明显。 朱高煦羞愤地道:“呵……原来你是来羞辱本王的,滚,给我滚。” “你难道以为,我还愿意在此多留?不过是看你死了没有罢了。”王宁说罢,再没有说什么,直接拂袖而去。 朱高煦只气得肝疼,他无法想象,当初那些围在他身边,成日称颂他为圣明,人人都说他是李世民,而他将他们视为自己的‘房玄龄’、‘长孙无忌’、‘尉迟恭’们,现在却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有的只是疏远和厌恶。 朱高煦浑浑噩噩的,又呆了几日。 一拨又一拨当初的老兄弟,老部众,甚至还有当初汉王府侍候他的宦官,也来了。 可几乎人人都是麻木不仁,仿佛只有羞辱了他,他们才能解脱一般。 往日里心高气傲的朱高煦,似乎一次又一次地遭受着心理创伤。 那张安世将他吊打也就罢了。 连往日里最是吹捧他的人,如今却个个都将他当做狗屎一般。 他浑浑噩噩地在这小洞天里,每日辗转难眠。 要嘛就是对着舆图痴痴地看。 终于…… 连朱高煦都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 却有熟悉的四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张安世打头,京城三凶在后。 朱高煦一看张安世,立即气愤地咆哮道:“张安世你这狗贼。” 张安世大笑:“哈哈,朱高煦,你还敢在我面前嚣张跋扈?依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一说伤疤,朱高煦便想起上一次被人爆锤,顿时怒从心起,死死地盯着张安世道:“你若是教我养足精神,莫说是你一个,便是你们一起上,本王也将你们碾成肉泥。” 张安世笑道:“这算什么,徐家姑娘一巴掌下去,就能将桌子拍烂,你这是班门弄斧。” 朱勇适时地道:“徐家姑娘是咱们的大嫂。” 张安世微笑道:“还未过门,你们不要乱说。” 朱高煦自然知道这说的徐家姑娘是谁,听张安世拿一个小姑娘来羞辱自己,这徐静怡算起来,算是他的表妹,于是更怒:“来啊,有本事……” 张安世便大手一挥:“弟兄们,对付这狗贼,不要讲江湖道义…都给我上。” 朱高煦:“……” 他手脚都有镣铐。 三人已飞身扑来。 而后一顿毫不留情的痛打。 朱高煦哭了。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对方不讲武德,打完了还骂骂咧咧。 朱高煦嚎啕大哭道:“我今日虎……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们记着……他日一定十倍奉还。” 张安世笑着道:“还要打吗?我可以再给你和我们京城三凶单挑的机会。” 朱高煦勃然大怒:“狗贼……” 这一下子,已不需张安世招呼了。 朱勇一下子冲上前,又是一阵暴打。 只是这朱高煦何等硬气,想到自己受如此侮辱,再想到这些日子的遭遇,便擦了眼泪,哈哈狂笑着道:“好,打的好,将来本王将你们碎尸万段。” 张安世挥挥手,示意朱勇几个不要鲁莽。 他坐下叹了口气道:“算起来,你也是我阿姐的小叔,本是一家人,你这是何必呢?你打不过我的。” “你们四个……”朱高煦龇牙裂目地怒吼。 张安世唏嘘:“我们四个亲如一人,反正是一个意思,你服不服也好……事实就摆在眼前。” 说着,张安世抬头看舆图,见那舆图的漠北方向,有被抠烂的痕迹,张安世道:“你对舆图做了什么,天哪,你还是不是人,这舆图是我新制的,你对它干这样的事?” 朱高煦怒火冲天,正待要反唇相讥。 不过他伤心透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时真伤心透了。这魁梧的家伙,身子一抽一抽的,天下的委屈,似乎都受尽了一般。 张安世皱眉,继续点着舆图道:“你说,这缅甸国有十万大山,可是临海的地方,却又是一马平川。此地,倒是天然防范我大明一般,难怪历朝历代,天朝的疆域,却不得不止步于此,这些山川里的土司一定很厉害。” 他嘀嘀咕咕了一堆。 朱高煦忍不住了,骂道:“什么土司,你懂个鸟,这都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倘若要用兵,对付他们,就如切瓜切菜一般。” 张安世摇头道:“不对,这里山川太多,处处都是关隘,当地的土人遭遇袭击,怕是立即躲入深山里,此后不断的袭扰,劫持粮道,不出几日,就要被他们困死。” 朱高煦不哭了,冷笑着看他道:“话虽如此,若是庸人,当然会被他们所趁,可真正的大将,对付他们还不容易?此等乌合之众,只要有足够的人马将他们分割困住,再专门挑那些桀骜不驯的,其他的部族可缓攻,那不肯服气的,只要舍得用兵,以十围一,直接强攻,将这冥顽不宁的上上下下杀个干净,其他各寨必定胆寒不出半年,便会有人纷纷乞降。” “行军打仗,靠的不是你这卑鄙无耻的手段,凭借的是谁更勇悍,只要舍得本钱,专打一处,其余之人,见了那顽抗的下场,必然风声鹤唳,溃不成军,吓破胆了。” 张安世道:“是吗?这样的话,需要多少人马才可以?” 朱高煦想也不想就道:“多则十万,少则两三万,兵马不同,打法也不一样,山川虽是天堑,可不同的敌人,总有不同的打法。” 张安世道:“若有五万人马呢?” 朱高煦冷笑:“五万人马,可谨守各处要道,使各处山川不能彼此相连,打探这些土司,谁的实力最强,骨头最硬,便集齐一两万精锐,直接攻他的寨子哪怕牺牲两千,甚至五千人,只要踏平这寨子,也定然值得。” “至于其他各寨,一看那寨上上下下被屠戮个干净,自会害怕下一个轮到自己,他们彼此分割,无法有效联合,这山川的便利,便操持在我们的手里了。” 张安世皱眉道:“牺牲掉几千的精锐?这会不会太狠了。” “慈不掌兵。”朱高煦鄙视地看张安世:“掌握兵马的人,数万甚至数十万人都是你手中的棋子,连几千人都舍弃不了,你不如回家去抱娃娃。”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听我说谢谢你 张安世点点头,在这一点上,朱高煦和他倒是有点像。 看来他很适合做大将军啊,他带兄弟,也从不心慈手软。 张安世道:“五六万人马……只是镇抚了区区土司,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高煦骂道:“压服之后,便要抽他们的丁,征他们的税,垄断他们的盐巴,等兵强马壮之后,当然教那缅甸国乖乖就范。” 张安世诧异道:“什么,缅甸国乃我大明番邦,他就像我大明的儿子一般,你怎么下得了手?” 朱高煦冷笑道:“什么儿子孙子的,你几时见我大明还生出个儿子来?何况我这做亲儿子的,不也一样跟没爹一个样。” “这话可不能乱说。” 朱高煦又大怒,哇哇大叫道:“都是你这小贼挑拨离间,不然我如何有今日!” 张安世道:“朱高煦又犯病了,弟兄们,别跟他讲道义。” 朱高煦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毕竟今日两轮殴打,是人都遭不住,便道:“这所谓的番邦,在元的时候,他们向元朝入贡,到了我大明,他们又入贡大明,在他们眼里,谁的刀锋利,他们便是谁的儿子!” “这样的儿子,留着有什么用?本王才不理这些狗贼!那些狗屁读书人不是说了吗?四海之地,莫非王土!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写的,难道还有错?取那些蛮国,等于是拿回自己家的东西,又有啥不可以?” 张安世欣赏地看着朱高煦,看来这家伙终于上道了,已经把他打到可以友好交流的程度了。 有潜力,看来还需努力啊! 张安世笑了笑,背着手道:“伱这样是不道德的。” 说罢,不等朱高煦回应,便昂着头,带着三兄弟扬长而去。 朱高煦本还想说点什么,毕竟这些日子,他实在憋坏了。 虽然看了张安世就咬牙切齿,可是一个从前被人众星捧月之人,如今被孤零零的圈禁着,实在是一件遭不住的事。 可人已经走了,他百爪挠心,接着骂骂咧咧,然后又死死地盯着舆图发呆。 过了数日,张安世又来了。 朱高煦看到人,就立即大骂:“你这狗贼……” 张安世道:“兄弟们……” 而后…… 朱高煦道:“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必教这缅甸国死无葬身之地。” 张安世施施然地坐下道:“你说我听听。” 朱高煦道:“若是舆图上的山川地理没有错的话,只要夺取这里,便可顺流而下,经过“丽水”直入他们的腹地,如此一来,他们必然部署大乱,但此时孤军深入,他们的王都一定防卫森严,所以我们并不取他们的王都,而是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设伏,他们边镇的兵马见我们进入腹地,一定回师救驾,此地,还有此地,都是必经之路,尤其是这里,只要在此布置好兵马,有足够的弓箭,火炮,便可一举击溃他们的援军,援军一溃,则大事可定!” “至于他们的王都,围困即可,不必急着攻城,围个数年,教他们山穷水尽也是无碍,只要战局的先手操持我手,拿下此国,只是时间问题。” 张安世发现舆图上已经多了许多墨点,显然是百无聊赖的朱高煦成日都在琢磨这个事。 张安世不理他,只道:“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朱高煦大怒:“张安世,你真是卑鄙小人,本王落在你的手里……实在不甘心。” 张安世笑看着他道:“你再骂!” 朱高煦没吭声了。 张安世道:“你说的这些,有道理!可是孤军深入,要带许多的粮草……只怕补给不足。” 朱高煦便冷笑道:“这有何难,就地就可得粮。” 张安世道:“且不说这样做,有伤天和,而且必然无数缅甸百姓抵抗,这粮食即便可以满足,那么大量的伤药、火药、器械呢?” 朱高煦低头:“若有朝廷给予足够的补给……” 张安世笑着道:“这可是蔓延数百上千里,就算是有补给,那也是杯水车薪,你还好意思自称自己是将军!做将军的,首先得想着计算利害得失,南京城调拨一百斤粮食,送到云南可能只剩下三十多斤,若是送到了你说的这个地方,只怕连十斤都没有了。” “何况,这么多的民夫从何而来,如何确保粮道的安全?你还太年轻,不像我。我叔父徐辉祖,你晓得吧,他才有真正的大将之风,我问他缅甸的事,他只摇头,说得不偿失,可你不一样,你没脑子。” 朱高煦气呼呼地不忿道:“阿舅懂个鸟!好啊,原来你们是一伙的,难怪阿舅打小就不喜欢我……”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其实要有补给,也不是不可以,不就是银子和粮食吗?只要有钱,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朝廷可能舍不得给,但是可以去借啊。” “借……”朱高煦脸露不解。 张安世道:“风投,你知道不知道?” 朱高煦脸上阴晴不定,他确实不懂。 张安世倒是耐心地道:“就是有人赌你能赢,赢了收益大家可以二一添作五,有人出人命,有人出钱,大家一起把事办了。若是这仗输了,则是有人丢命,有人失钱。” 朱高煦冷笑,显然这冷笑是带着嘲笑的意味,他道:”古今中外,就没听说过借钱打仗的。” 张安世道:“那是因为我还未出生,天不生我张安世……” 朱高煦立即就打断了张安世道:“你这卑鄙小人!” 张安世大怒:“弟兄们,他屁痒了。” 朱勇几个是真打。 这种年纪的人,手脚也没什么轻重。 说打便打,绝不含糊。 而幸好朱高煦身体结实,不然早就废了。 对他而言,最痛苦的是屈辱,接二连三的屈辱,让他恨不得自尽。 可是他不甘心,他看着这天下的舆图,想到自己从记事起,身边便无数人围着他,他便已认定,他是个要干大事的人,此后他学弓马,习兵法,孜孜不倦,似乎他觉得自己是命运选中的人。 这天下……需要有一个主人。 而这个主人,一定是他。 只可惜,他只懂兵,对其他的事,可谓一窍不通,何况从小到大,身边总是少不了讨好他的人,可如今,落地凤凰不如鸡。 更可怕的是寂寞的滋味,在这里,没有人理会他,而他的父皇对他……也是冷漠,甚至他怀疑……自己随时可能被父皇拉去宰了。 在这种恐惧之下,屈辱和委屈教他心凉透了。 只是……过了几日。 突然,守门的人又开了门,而后告诉朱高煦,现在他被允许出这个宅子了。 当然,会有人看着他。 其实朱高煦现在就算要跑,也无处可去。天下之大,已无他的容身之地。 他战战兢兢地出了宅子,在那集市里足足逛了一日,夜里才回。 次日,依旧在外闲逛,那宅子,他是一天也不愿意待下去了。 只有被囚禁的人,才知道繁华俗世是何等的珍贵。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以往他总是前呼后拥,而在这里,再没有人会将他当一回事。 他似乎心情平和了一些,不过依旧还是惴惴不安。 在客栈里,他落座,每日有人会给他一两银子,此时,他点了饭菜。 这时,一个和尚进来:“店家,老规矩,上斋菜。” 朱高煦回头,惊呆了,眼前这人,不是姚广孝是谁? “姚师傅,姚师傅……”朱高煦匆忙上前。 姚广孝见了他,微笑道:“殿下……” 一听有人叫自己殿下,朱高煦泪流满面,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父皇如何啦……他……他会赦免我吗?” 这一次,他没用本王。 姚广孝道:“难道你不知道吗?” “什么?” 姚广孝道:“你下诏狱之后,陛下已动了杀心,你那一日敢杀张安世,他日就敢杀太子,这等大罪,陛下已让锦衣卫论罪了,而论出来的……乃是图谋不轨,是大逆。” 朱高煦打了个寒颤,他再傻也清楚,大逆是什么意思。 如果父皇但凡有一丁点仁慈,论罪的人得了陛下的暗示,自然会论出不痛不痒的罪。 而一旦将此罪堂而皇之地呈送到父皇的面前,他只怕真可能人头落地了。 姚广孝看着他脸上表情不断变化,叹息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 朱高煦觉得怪怪的,阿弥陀佛是佛家语,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出自论语。 姚广孝继续道:“得知此事之后,太子跪在了大内为殿下求情,那张安世,也特意去了诏狱,打了你一顿,哎……张安世真是好人啊。” 提到张安世,朱高煦就想到自己被痛打,顿时怒从心起:“他羞辱我……他……” 姚广孝依旧微笑道:“你要杀他,闹的这样厉害,他去诏狱打你,同样闹的厉害,若是你杀张安世,是大罪。那么张安世去诏狱打你,岂不也是大罪?所以……此事,就从大逆不道,成了彼此胡闹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他是在救殿下啊。也是给了陛下一个台阶,如若不然,殿下以为,自己能活到了这个时候吗?” 朱高煦吃惊道:“他有这样的好心?” 若是从前的朱高煦,一定满不在乎,他过于高贵,总觉得身边的人,本就理所应当的迁就自己,自己有天大的错,也会有人给自己兜着。 可经历了自己身边那些兄弟的冷漠,还有从前仰仗自己的人对自己的疏远。 朱高煦也已清楚,这世上根本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迁就。 哪里想到,真正在这个时候,肯伸出援手的,竟是自己的皇兄,还有素来跟自己互不对眼的张安世那狗贼呢? 姚广孝道:“正因为如此,殿下才能从诏狱中出来,不过……你这罪孽太大了,虽是能活命,可将来如何,贫僧却说不好,你好自为之吧。” 朱高煦眼眶微红,似乎有了几分悔恨。 他狠狠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桌子顿时哐当作响,轰然倒塌。 轰…… 朱高煦吸着鼻子:“哎……我……我……” 正说着,这边小二便冲了来,大叫道:“入你娘,赔钱。” 朱高煦勃然大怒,本王天天挨朱勇几个的打也就罢了,还受你这鸟气? 朱高煦顿时气咻咻地道:“入你娘。” “入你娘。” “入你娘!” “入你娘!” “你等着,俺叫人,今日绝不教你走了。” 朱高煦冷笑:“去叫,我一个打十个。” 他挥舞着拳头,宛如一头雄狮。 结果……那小二大呼一声,于是……这店里后厨,还有楼上的伙计以及账房,竟一下子冲出了三十多个人。 朱高煦:“……” 姚广孝早见不妙,阿弥陀佛也没念,跑了。 一时之间……乒乒乓乓一阵。 总算有跟从朱高煦来的几个人,冒险将鼻青脸肿的朱高煦拖了出来。 朱高煦依旧骂声不绝:“他还敢骂我娘,我入他娘!” ………… 张安世已经许多日子不来了。 足足过去了半个月。 等张安世再次出现的时候,朱高煦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过似乎又觉得不妥,连忙又摆出一副淡漠的样子。 张安世笑眯眯地道:“今儿天气真不错,听说你在客栈里吃饭不给钱?” 朱高煦大怒:“胡说,胡说什么八道,那狗贼污蔑我,他们居然还纠结人打我。” 张安世叹道:“你就不能从自己身上找点原因吗?为何人家不打别人,偏要打你?” 朱高煦只觉得憋了一肚子气。 张安世又道:“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事,不是所有人都围着你转的。” 朱高煦居然没反驳,低头不语。 “你看我,我就晓得……人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不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别人就该当要奉承你。” 说罢,张安世坐下,翘起脚,道:“老二,我口渴了,去给大哥斟杯茶来。” 朱勇道:“噢。” 却在此时,朱高煦咬咬牙道:“多谢。” “啥?”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叹了口气,才道:“事情的原委,我已知道了,你打我打的对,多亏你打了我。” 张安世道:“不必谢,我也没动手,都是我兄弟打的,你要谢,就谢他们吧。” 朱高煦道:“皇兄还好吧?” 张安世道:“还好,不过……” 张安世顿了顿,才又道:“他对你倒是牵肠挂肚,怕你在这里受委屈。” 朱高煦低着头不说话。 张安世道:“姐夫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兄弟怎么能相残呢,不能坏了规矩!你有儿子,姐夫也有儿子,将来我也会有儿子后辈们若是看到自己的父辈这个样子,岂不都有样学样?从大义上来说,这不妥。从小情而言,他与你一母同胞,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打小的时候,他便与你坐一桌吃饭,和你一起嬉戏玩耍,当初你与姐夫年幼的时候,那些愉快和不愉快的事,你都忘了吗?” 朱高煦惭愧地低着头:“别说啦,再别说啦。” 张安世唏嘘道:“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给瞻基他们做榜样呀,如若不然,效仿那司马家族那般,父亲杀儿子,儿子杀父亲,兄弟相残,外甥杀舅舅吗?就为了一个皇位,当真值得?” 朱高煦低着头,依旧不语,他双肩颤了颤,终于道:“那风投……是咋回事,你再和我讲一讲。” 显然眼前这家伙是故意转变话题的,张安世倒不在意,甚至来了兴趣:“这个容易,那就是,一个人有钱,一个人有本事,有钱人钱多的花不出去,想找个人做点买卖,而有本事的人,有本事却无处施展,可惜又没钱!” “这个时候,那个有钱人……比如,这个有钱人是我一个朋友,觉得此人有本事,真能带着人马,干出一番大事业,所以我便拼命砸钱,等这事业干成了,大家再就地分赃,又比如说……土地,比如说矿产,又比如港口,甚至是人力……” 朱高煦道:“你说的那个有钱的朋友是不是你?” 第一个问这个,这是最重点的吗? 张安世便笑道:“也可以这么说罢。” 朱高煦道:“那个有本事的人是谁?”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或许是你呢?” 朱高煦身躯一震:“我?” 所谓落地凤凰不如鸡,从前所有人都夸朱高煦有本事,可现在……已经没有人夸奖了。 朱高煦最近不断地被捶打,也经受了不少的精神创伤,难免开始自我怀疑。 张安世脸上表情认真起来,道:“我觉得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差一个机会而已。你想想看,这天下如此之大,大丈夫该干一番大事业,不然便白活了一世。我看好你,你要多少钱粮,我舍得给。” 朱高煦心底深处,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这是从绝境中开出的希望之花,弥足珍贵。 朱高煦不确定地道:“真的可以?”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当然,要签协议的,而且要分期偿还,比如打下了哪里,大家就要进行交割,若是不讲信用可不成,后续就没有办法支付了。” 从来就高高在上的朱高煦,此时惭愧地道:“我何德何能,我连模范营都打不过。” 张安世倒是实在,很坦然道:“那是因为我兵精粮足,你只要舍得花钱,一样可以练出精兵来。” 朱高煦一下子,眼睛微微亮了:“哎……我这般对你,你却如此待我,我不知说什么好。” 张安世便又笑着道:“我张安世这个人,最讲义气的,但凡是瞧得上的人,便当兄弟看待。” 张軏在旁连连点头:“对对对,大哥最讲义气了。” 丘松:“……” 这时,朱勇已端茶上来,一头雾水地道:“方才是说谁讲义气?” 不过没人理他。 朱高煦道:“其实我也讲义气,我靖难的时候,对人也是掏心掏肺的,只可惜……” 想到曾经真心真意对待的人,后来对他怎样的冷心冷肺,他又黯然神伤! 张安世拍拍他的肩道:“好啦,不好的事都过去了。” 朱高煦惭愧道:“如今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人人避我如蛇蝎,哎……只有你们对我不离不弃,我真不是人……要不,我也跟着你们做兄弟吧。” 丘松警惕,立即道:“他年岁大加了进来,我不就从老四变老五?” 朱高煦道:“先来后到吧,大家只是兄弟,不分长幼。” 张安世倒是有些犹豫,他甚至怀疑朱高煦的智商开始见长了,莫非经受了社会捶打之后,还能长情商?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这个……这个……会不会有点乱?” 朱高煦道:“有什么乱的,大家凭意气行事,哪里有这么多顾忌?” ……………… 紫禁城。 大内。 怀庆公主领着自己的驸马王宁见着了徐皇后,便开始哭。 “驸马平日里……实在不知朱高煦是这样的人,他若知道哪里敢与朱高煦亲近……他……他……” 王宁哭丧着脸,他回府之后,越想越害怕,总觉得东宫让他去见朱高煦,是不怀好意。 现在朱高煦垮台了,而且锦衣卫那边议了一个大逆罪,这是大逆啊。 大逆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肯定会有主谋,会有党羽。 他平日里和汉王关系太亲近了,到时查到他的头上来,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根据种种的迹象表明,这一次汉王闹的事很大,可能汉王不会死,但是他的党羽,只怕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更可怕的是,陛下居然将汉王交张安世看押,这就更可怕了。 要知道,张安世是东宫的人啊,太子表面上玩兄友弟恭的戏码,可他怎么可能有如此的好心? 这一定是阴谋接下来该罗织他王宁的罪行了。 于是,他急了, 忙和怀庆公主入宫,怎么着,也要撇清关系。 此时,徐皇后显得很平静。 更平静的是背着手,靠窗而立的朱棣。 朱棣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对怀庆公主和王宁的话置若罔闻。 “陛下,娘娘……”王宁艰难地道:“臣此前,也去栖霞,见过了汉王……不,见过了朱高煦一趟。” 背着身,在眺望窗外的朱棣,双肩微微一耸。 徐皇后眉眼里似乎也有一丝波动。 “如何?”朱棣只淡淡道。 “朱高煦……他依旧还是冥顽不宁,说要杀张安世,甚至还说要杀太子殿下……还说……平日里,他就是这样的……我经常苦劝他,他也不听。从前臣以为他说的只是玩笑话,哪里想到,哪里会想到……” 朱棣听罢,眼底深处,掠过了深深的失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深处,甚至掠过了一丝凌厉。 徐皇后垂着头,叹了口气。 怀庆公主道:“皇后娘娘,驸马也是糊涂,恳请皇后娘娘责罚他吧。” 王宁也沮丧着脸道:“恳请陛下和皇后娘娘责罚。” 朱棣回头,冷冷地看着王宁:“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恨自己不能杀死张安世。说……给他几万兵马,他便……”王宁战战兢兢,他的回答有许多添油加醋的地方。 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朱棣冷冷一笑,抿嘴不语。 徐皇后眼眶红了:“哎……原以为到了这个时候,他便是铁石心肠,也晓得自己错了,哪里想到……还是这个样子。” 说罢,哽咽啜泣。 王宁道:“臣的建议是……朱高煦近来,越发丧心病狂……若是……若是这样放任下去,将来迟早还要惹出大祸……臣……臣……臣窃以为……这一次决不能轻饶他。” 朱棣心已凉透了,其实他起初也不抱什么期望。 可想到张安世还在其中为之斡旋,总觉得……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只是……他哪里想到朱高煦死到临头还如此。 他无数次回忆起朱高煦年幼时,还有靖难时的样子,那时候……是何等的和睦和同心协力,可如今……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了徐皇后。 “王宁平日里与他这样交好,尚且这般说,可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徐皇后低声啜泣:“臣妾明白,臣妾如何不知晓大义呢?便是寻常百姓家,出了这样的儿子,也要大义灭亲,何况我们皇族!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江山社稷更要紧了,只是……陛下……能否准臣妾……去见他最后一面。” 身为母亲,此时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朱棣叹息,随即又道:“见吧,见吧,这个逆子,这个逆子……朕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他怎么就……也罢,这是他自己选的,朕……还能说什么呢?” 朱棣回头看亦失哈:“准备车驾,去栖霞一趟。” 怀庆公主和王宁依旧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和朱高煦关系撇得不够清。 毕竟陛下已对朱高煦生厌,太子肯定也已恨透了朱高煦,这都是隐患,就算陛下不牵连他们,等太子登基,还能有驸马王宁的好吗? 于是王宁道:“臣……臣愿侍驾。” …. 哭唧唧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重新做人 朱高煦是个实在的人。 比如这个时候,当他看到丘松几个在远处鼓捣了一阵之后。 随即轰隆一声,火光响起,飞沙走石,硝烟弥漫。 朱高煦虽也听闻过张安世的火药厉害,可明显,在丘松等人的悉心改良之后,这火药的威力,还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于是,在震耳欲聋之后,朱高煦眉飞色舞地道:“有这样的火药,大明何愁不能纵横天下!” 张安世微笑道:“话虽如此,可是这样的火药是要银子的。” 朱高煦微微低头,若有所思起来。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过这不打紧,我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 朱高煦叹气道:“只可惜,我是完了,父皇忌惮我,我这辈子,怕都要被圈禁起来了。或许过一些日子,就要将我送到孝陵去,诸位兄弟将来必能建功立业。” 说着说着,他不禁有些幽怨:“父皇嫉贤妒能啊,我太勇猛了,他不放心。” 张安世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我到时一定向陛下求情,想办法……” “大哥有办法?”朱高煦身躯一震,用一种炙热的眼神看张安世,眼中流淌着渴望。 张安世笑道:“陛下的性子,你知道吗?” 朱高煦想了想,摇头。 张安世很是直白地道:“陛下爱江山,也爱银子。只要你有本事,能给陛下挣来银子,陛下一定器重伱。” 朱高煦听了这话,反而更加气馁,神色郁郁地道:“我只会花银子。” 张安世摇头:“你不要小看你自己,我觉得你可以的。” 朱高煦听得云山雾绕,不过心底还是生出了些许的希望。 当下,自然是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环节。 团队里出现了新人,总得有一种大家不分彼此,都是兄弟的热闹感。 几杯酒下肚,张安世吹嘘徐姑娘有多厉害,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朱高煦也微醉了,他不服,立马道:“我能打死两头牛。” 张安世顿时兴奋地道:“来人,给我牵两头水牛来,让朱高煦小兄弟来打。” 朱高煦:“……” 他渐渐发现,自己在张安世的面前,越发的没有底气了。 等张安世去小解的时候,朱高煦拍了拍丘松的肩:“当初我和你爹做兄弟的时候,你爹也还是讲义气的,只可惜……他年纪老了,顾虑多了。四哥,我瞧你比你爹强。” 丘松吸了吸鼻子,眼睛看向虚空,似乎在消化朱高煦的话,又好像压根没理睬朱高煦。 朱高煦尴尬,便看向朱勇,低声道:“朱二哥,你说……你们为啥死心塌地跟着大哥?” 朱勇沉默了。 朱高煦见他不答,有些失望,看来自己年纪太大,融入小群体有点失败。 朱勇却突然道:“你平时爱动脑子吗?” 朱高煦一听,忙点头:“对呀,对呀,我平日爱动脑。” “你动脑子的时候,是不是总觉得脑袋疼?” 朱高煦想了想,点头:“是呀,我一动脑子,便觉得难受。” “俺们也一样。”朱勇咧嘴一笑:“可自打有了大哥,俺就活得自在了,大哥动脑子,咱们可以省点脑力,他说啥,俺们跟着做便是。反正大哥讲义气,不会亏待了咱们的!而且大哥聪明绝顶,俺们想到了第一层,大哥已经想到了一百层,你说大哥厉害不厉害!” 不用动脑子…… 朱高煦一愣,下意识地道:“我虽平日爱动脑子,可脑子用多了,也觉得脑袋疼。可有时候,想到什么妙策,还是很兴奋的。只是这些妙策……最后总教我吃亏,我明白啦,以后自己少动脑子,人才踏实。” 众人继续喝酒。 张安世则开始在朱高煦的耳边低声说了许多话:“你晓得不晓得,陛下和我们一起做买卖?” “好啊。”朱高煦大怒:“父皇偷偷做买卖也不和我说。” 这种幽怨和愤恨之情,可想而知。 原来父子之爱,全是骗人的,亏他从前还沾沾自喜,觉得他是父皇最喜爱的儿子。 张安世又嘀嘀咕咕地道:“不只如此,咱们兄弟几个,都有份,股份知道吗?买卖的事,懂不懂?就是大家伙儿一起挣钱,打打杀杀有什么用,能挣钱吗?你看陛下就很聪明,他占了股,躺着挣银子。这些话,你别对外说,我们是兄弟,我才说的。” 朱高煦小鸡啄米地点头,顿时对张安世对他的坦言很是感动,于是真挚地道:“懂,事情孰轻孰重,我知道的。” 张安世又道:“我思来想去,咱们是一家人,不能教你吃亏,不如你也入伙吧。” “入伙?”朱高煦错愕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一起做买卖。” 朱高煦显然还是自我怀疑,便道:“我能成吗,我连账都算不明白。” 张安世自信满满地道:“有大哥在,还能教你吃亏?我现在就在酝酿着一个方案,既能救你出去,还能带你发财!” “你看看,陛下是九五之尊,每日都惦记着银子呢,这天底下还有比银子更紧要的事吗。” 朱高煦已跌入过一次人生谷底,现在觉得生活又有了期望,便深深地盯着张安世道:“大哥,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一点。” 张安世道:“那副舆图,你还记得吗?” 朱高煦对这话的用意显然还在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 张安世道:“你一定已对那幅舆图熟谙于心了吧,这就是你的本钱!你有了这个本钱,就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入股。到时……将你也拉进来,想办法让陛下让你带你的护卫去木邦,也就是云南边境之地,咱们合伙,你占了地,算商行的,商行代行管理,里头的税赋,矿产,特产,港口的收益,到时我们按股分利。” “当然,商行也不能教你吃亏,我们这算投资,粮食商行来供应,还有这火药、药品,军械、铠甲,咱们统统选最好的供应去,咱们投资,咱们收益,将来躺着挣银子。” 朱高煦听罢,虎躯一震,倒没有啰嗦,立即就道:“虽然我没听明白,不过大哥既然觉得这样有好处,那成………” 张安世心里便明白,这商行的股权要进行调整了。 不过这不要紧,能多拉人下水是好事。 持有股份的越多,将来商行的地位才能越稳固。 毕竟谁晓得百年之后,哪个不肖皇帝突然想吃独食,将好处一锅端了去。 而现在,三个公府,还有他自己,再加上一个皇子一起分利。有外戚,有将来的藩王,还有宫中,再加上三个天下最顶尖的勋臣,谁若是想打这商行的主意,只怕都要掂量一下自己。 最重要的是,它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体系,整个体系牢不可破。 而朱高煦所惊喜的是,若是他当真有机会去木邦,自己那四卫人马……便也算是有了一个新的出路。 朱高煦也不至于蠢到不可救药,当然清楚,跟着他一起获罪的那些护卫,将来也肯定要倒霉。他犯下的蠢事,却那么多的将士们承担,实在心里说不过去。 朱高煦这个人,自视甚高,而且愚蠢,可在军中,却有极大的威望,而且对士卒们颇为体恤,这上上下下的人都服气他,愿意跟他冲锋陷阵。 可以说,他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唯独在军事方面,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魅力。 若是商行肯给他提供这些新火药,还有许多药品,甚至是像他所见的模范营那般的装备,哪怕这些装备只装备一个营,他也自信,到了木邦,他定是所向披靡。 朱高煦心里大喜,却依旧有些隐忧,父皇能答应吗? 吃过了酒,几人都有些醉了,便教人杀鸡,烧了黄纸,当下结拜。 随即,朱高煦便领着张安世几个,至他所住的宅邸去。 对着舆图,朱高煦道:“若是这样的火药充足,给养充裕,这打法就不同了。不需冒险深入他们的腹地,可用骄兵之计,诱使他们的精锐出关决战。只要将他们打的足够惨痛,那么其余的兵马,势必风声鹤唳,所过之处,便可势如破竹……嗯,还有些细节,我再想一想。” 毕竟是经历过靖难的人。 靖难之役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些靖难出身的将军们,每一战都是以少胜多,无数次险象环生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正因为如此,像朱高煦这样的人,绝不只是晓得无脑冲锋这样简单。 事实上,这段日子里,虽然苦闷,但是朱高煦的内心深处,也获得了少有的安宁。 以往用了太多的脑子,杂念太多,如今终于回到了他最擅长的领域,只研究一件他最喜爱的事,反而让他内心平静不少。 当下,他提笔,在舆图上标注重要的关隘,以及进兵的路线,甚至还有重要的补给位置。 只是他还在手舞足蹈的时候,张安世和朱勇几个,却已东倒西歪的趴下酣睡了。 ……………… 此时,徐皇后坐了车驾里,朱棣则带着一队人马骑行。 车驾并不奢华,一切都是轻车从简。 朱棣和徐皇后都不希望让人知道他们去探望那罪臣朱高煦。 只是这一路,朱棣心绪不宁。 往日的时光,在脑海中不断地浮现。 他更担心的是徐皇后。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徐皇后了,徐皇后是个顾全大局的人。 哪怕他这个皇帝想要赏赐徐家,给徐家人更多的恩泽,徐皇后也再三阻止,认为若是对徐家过多的礼遇,难免使天下人非议。 这样识大体的女子,固然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朱棣也清楚,对于至亲的情感,徐皇后并不比别人少多少。 因此,虽为皇后,她想到的首先不是骄奢淫逸,不是如何使自己的恩泽惠及到自己身边的人。 而是克制自己的情感,反而越发的谨言慎行,哪怕有天大的委屈和心中苦痛,也自己默默承受。 她身子本不好,次子到了这个地步,为人母的人,只怕心中的痛苦,比之朱棣这个做父亲的更甚。 朱棣默默地骑行,他甚至希望时间慢一些,晚一点去见到那逆子。 而驸马王宁,也骑着马,慢慢地随行。 他心里此时其实很是忐忑,也不知自己今日的表现,能否顺利地和朱高煦切割。 其实这些,真正做给朱棣看的,不过是两三分罢了,他是公主的驸马,陛下就算再迁怒他,怕也不会害了他的性命。 他所忧虑的是汉王彻底垮台,而太子记恨他,若是不和汉王一刀两断,甚至踩上两脚,将来这皇位已可以确定落在朱高炽的头上,谁知到时会不会来个秋后算账,祸及家人。 想来太子看到他今日的表现,不会再追究他吧。 “王宁……” 在前骑行的朱棣突然道。 王宁听罢,忙打马上前一些:“臣……臣在。” 朱棣道:“平日里,那逆子……还和你说过什么?” 王宁斟酌着道:“他觉得太子殿下……殿下不似人君,还有……对张安世……” 朱棣皱眉道:“张安世一个少年,他如此记恨吗?” “自然。”王宁道:“朱高煦平日里,但凡提起张安世,便咬牙切齿,只恨不得要教张安世碎尸万段。臣……臣劝解过很多次,可他也不肯听,只说……与张安世不共戴天。” 朱棣只剩叹息,没再吭声。 这一路,大家心情各异,终于来到了栖霞。 抵达这里后,朱棣倒是懒得寻张安世,只让人去寻朱高煦的幽禁之处,当即就带人直接赶往宅邸。 奇怪的是,到了这宅邸外头,居然无人看守了。 实际上,数日之前,这里的守卫便已撤去了。 看着这普普通通的宅邸。 朱棣翻身下马,随即走到车驾那里,将徐皇后搀扶出来。 徐皇后疲惫又虚弱,神色厌厌地与朱棣对视了一眼。 朱棣关切地叮嘱道:“你身子不好,待会儿不要动气。” 徐皇后颔首:“陛下放宽心,臣妾有自知之明。” 当下,见无人阻拦,便率先进宅。 王宁也忙跟上前去。 他有些心怯,可又想到,他这一番来最重要的是当着陛下的面,与朱高煦割袍断义,如此才算是彻底的和朱高煦切割。 于是便横了心,安慰自己:“这朱高煦自己愚蠢,怪不得我,此等的蠢材,当初我真是瞎了眼,还以为军中人都支持他,必然能成大器,谁晓得落到这样的下场。” 院子很小。 实际上,整个宅子也很小。 一个厢房,一个小厅。 奇怪的是,连院子里也没有守卫。 只有那小厅里,似乎有动静。 那小厅里传出声音:“大哥,我看老五疯了。” “别吵吵,人家在想着给咱们挣钱呢。给他斟个茶,让他醒醒酒。” “给大哥斟茶就罢了,咋还给他斟?大哥,我不服,他和俺一样的没脑子,凭啥要让着他。” “做兄弟,怎可事事计较?” “大哥,我去,我去。” 朱棣听到这些声音,便晓得是张安世几个。 那么朱高煦呢? 莫非不是关押在此? 听到这些对话,朱棣其实有些尴尬,想当初,他年幼的时候,和徐辉祖几个……也是这般亲密无间,犹如自家的兄弟一般,大家一起嬉戏玩闹,不分彼此。 只可惜……人到了这个年龄,反而自己的儿子们反目了。 边想着,朱棣和徐皇后一并走到了门槛跟前。 这时,居然听到了朱高煦的声音。 朱高煦道:“入他娘,我突然想起有人骂过我娘,哎呀……这辈子没有受过这样的鸟气,咱们要报仇啊。父皇这厮……没良心,可母后打小便对我很好,我……” 朱棣虎躯一震。 徐皇后娇躯也微微一颤。 倒是没有多迟疑,继二人续往里走。 却见朱高煦正拉着张安世的手,随即开始比划:“他们三十多人,教我吃了亏,大哥你信不信,他们但凡人少一些,我也教他们倒在地上向我跪地求饶。” 张安世正好面对着大门的方向。 这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进来的朱棣和徐皇后,顿时不说话了。 可朱高煦却是背对着朱棣,浑然不觉地继续说着:“大哥,你说句话呀,你方才不是说讲义气的吗?不是说咱们兄弟不分彼此的吗?” 朱棣:“……” 徐皇后:“……” 后头跟进来的王宁,一脸怪异,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张安世几乎跳起来:“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他声音很大立即让厅里的所有人都察觉了过来。 朱高煦一听,大惊失色,忙回头,一见到脸色阴沉的朱棣,还有自己的母后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儿臣……臣……” 他本想自称儿臣,可想想人家也未必认自己这个儿子,他说到臣的时候,又觉得不妥。 毕竟他如今已是布衣之身了,便道:“草民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朱棣皱眉:“你方才说什么,谁骂了你娘?” 朱高煦:“这……这……” “你这逆子……”朱棣气咻咻地骂骂咧咧道:“你想要害人家,如今还和他们在干什么?” 朱棣手指着张安世几个。 他越发觉得朱高煦是个卑鄙小人,在背地里和张安世不共戴天,当面却是这个样子。 朱高煦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息怒,我们刚刚喝了一些酒……” “喝酒?”朱棣皱眉道:“朕不是让你囚禁这逆子吗?” “囚禁了呀。”张安世居然很是坦然地道:“这不是囚禁在了栖霞吗?陛下……朱高煦和臣几个……不打不相识,如今……已是兄弟了。” 朱棣:“……” 朱高煦在旁道:“嗯,京城四凶!” 丘松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道:“俺还是老四。” 这下,轮到朱棣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无法想象眼下的场景就算对方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至少也该老死不相往来吧。 可瞧这些家伙亲昵的样子…… 王宁站在后头,更觉得诡异,他错愕地看着朱高煦和一群少年,有一种……朱高煦这人果然是傻子的感觉。 可细细一想,没来由的,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的,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朱棣终于又开口道:“什么京城四凶?” 张安世解释道:“京城四凶啊,臣是京城,他们是四凶,都是一家人了。陛下,就如方才臣所说的,臣与朱高煦惺惺相惜,不打不相识,如今……已烧了黄纸,做了兄弟,约定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朱高煦在旁连忙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我现在才知道,张大哥最讲义气,还很有头脑。草民思来想去,觉得从前干的实在不是人事,如今幡然悔悟,我……我……” 他一脸懊恼的样子,乖乖地道:“我从前妄自尊大,总以为自己了不起,更没将大哥放在眼里,现在才知道,大哥宅心仁厚,义薄云天。我……太糊涂,太混账了,我万万没想到,即便到了今日,大哥还肯接纳我。” “草民……反正已是布衣了……想来认个大哥,也没什么要紧的。父皇不要责怪张安世,要责怪,就责怪我吧。” 说着,朱高煦眼睛红了。 想到父皇对他的‘背叛’,却又想到张安世对他的维护,想到许多人对他的不理不睬,从前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如今对他的唾弃,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不禁落泪哽咽:“我真糊涂,我不是人啊,我痴心妄想,总以为自己了不起,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事到如今,草民也没什么念头,只是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今日……草民便死也甘愿了。” 他痛哭流涕,声音嘶哑,完全没有演技,全是感情。 朱棣一脸震惊。 徐皇后也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朱棣看向张安世,道:“他咋了,朕看这逆子好像疯了。” 张安世忙上前道:“陛下,没疯,没疯,好着呢,这几日智商都见长了,只是……臣惭愧,不该与皇子结拜兄弟……” 朱棣脸色怪异,上下打量着朱高煦,围着朱高煦转了几圈:“可朕听说,你恨透了张安世,与他不共戴天。” 朱高炽道:“草民糊涂。” 朱棣却道:“王宁,王宁……你上前来。” 王宁打了个冷颤,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本来早就躲得远远的。 这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朱棣抬头看王宁:“你方才说前几日你见汉王,汉王都说了什么?” 王宁瞥一眼朱高煦,期期艾艾地道:“臣听……听汉王说……说……” 朱高煦见是王宁,顿时心都凉了。 虽然上一次相见,王宁表现出来的,乃是一副疏远的态度。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王宁居然跑去他的父皇面前揭发他。 他身躯一颤。 如果说从前,他所认识到的是人走茶凉。 可现在意识到的,却是人心险恶。 当初和他成日厮混一起,他自以为最亲近的人,原来竟是这般。 再想太子和张安世,他当初陷害他们,可他们对他…… 一念至此,眼泪便如雨下。 他朝王宁大呼:“王宁,你这狗贼,当初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成日说太子和张安世的坏话,我焉有今日?你敢说出你平日的话吗?” 王宁打了个冷颤,他原本的计划是,就算朱高炽对他反唇相讥,他也不担心,朱高煦骂的他越狠,就越显得他与朱高煦没有私交。 至于朱高煦骂他的话,其实也不必计较,完全可以说这是朱高煦狗急跳墙,想要置他于死地,反正朱高煦已经完了,所有人都在痛打落水狗,没有人相信这个人的话。 当然,他最重要的算计是,他不知道朱高煦在锦衣卫那儿招供了什么,或许有不少关于他的内容。 而这些内容若是送到了陛下和太子的面前,足以置他于死地。 既然迟早要被朱高煦揭发,那不如他和朱高煦当面对质,故意惹怒朱高煦,让朱高煦口不择言,才可以大大降低朱高煦话中的可信度。 可现在发生的一幕,直接让他方寸大乱。 王宁道:“你……你……你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朱高煦牙要咬碎了:“你和那些人,成日都在我面前笑话太子,说太子是瘸子,是个窝囊废,说他连建文都不如,还说只要我振臂一呼,天下的军马,便都唯我马首是瞻,说将来陛下驾崩,这天下非我出面不可收拾局面,这些是不是你说的?” 王宁哪里知道,其实在锦衣卫那儿,朱高煦很义气的谁都没有招供。 可今日……朱高煦却如倒豆子一般的统统抖落了出来。 王宁大惊失色地道:“我……我没有说过,陛下,陛下……他的话不可信,恳请陛下明鉴啊。” 朱棣暂时没心思在王宁身上,只是观察着朱高煦,他陡然发现……自己的这个儿子变了。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虽然还是那样的浑……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朱棣沉吟着,继续打量朱高煦:“你方才所言,当真?” 王宁听罢,脸色惨然。 朱高煦道:“儿臣哪里敢有隐瞒,儿臣这些年妄自尊大,身边的人,如王宁这般,哪一个不是吹嘘我?直到今日,儿臣才知他们的真面目,他们不过是想从儿臣的身上捞取好处罢了。” 王宁道:“陛下,他胡说,是他自己……” 可这个时候,王宁陡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下了一个极可怕的错误。 因为全天下的父母,似乎都有一个念头,自己的孩子有问题,一定是被人带坏的。 朱棣不露声色,却看着朱高煦道:“这样看来,你幡然悔悟了?” 朱高煦表情真挚地道:“儿臣犯下了如此弥天大祸,到了这个时候,皇兄还为我求情,张安世还尽力想要保全我的性命,我便是再蠢笨,难道还不知晓利害吗?” “反而从前那些吹捧我的人,如今却一个个疏远我,甚至有人落井下石……张安世……不,大哥他对我太好了,他为了让我悔改,打我几次,我挨了打,也终于醒悟了,现在思来,我有今日,就是因为没有人肯打我……” 张安世:“……” 张安世心头大写一个囧,他甚至怀疑朱高煦是在报复他,怎么什么话都说。 可朱高煦声泪俱下,略带激动地道:“今日我这做儿子的,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我也不求爹娘原谅,更觉得无颜见自己的兄长,所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我绝不皱眉头。” 朱棣心里越发的诧异。 连一旁的徐皇后,此时心里的郁郁也一扫而空,而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朱高煦。 他们都清楚,朱高煦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否则,怎么会荒唐到四处跟人讲自己要做李世民? 知子莫若母,徐皇后有些信了他的话。 朱棣便怒不可遏地道:“你现在悔悟,也已迟了,伱这个混账东西,朕怎么还能容得下你?” 朱棣明显是在试探,他总觉得这过于匪夷所思,于是当下怒斥。 朱高煦这个人的脾气比较急,绝不是那种擅长跟人讲道理的人。 于是大呼一声:“陛下说得好。” 说着,居然也不犹豫,直接窜到了一旁的柱子边,便拿脑袋去撞柱子,口里道:“我既犯了错,那么死便死了吧,免得丢人现眼,更无脸去见自己的兄长,我心里臊得慌。” 咚咚咚…… 他脑袋狠狠地撞了柱子几下,顿时头破血流,人也开始有些晕乎乎的了,脑袋一晃一晃的,满头都是血。 这一下子,真是所有人都触不及防。 张安世心里赞叹,不愧是汉王啊,果然和历史上的那样,谋反失败了,皇帝朱瞻基去看他,他还能直接去拌朱瞻基的脚,让朱瞻基摔一跤。 这人能处,有事他真敢干。 朱棣和徐皇后则都大惊失色,几个护卫连忙将朱高煦拦住。 却见朱高煦额头已肿得老高,血液顺着脸庞往下流。 徐皇后眼泪便哗啦啦的落下来,上前,狠狠地拧朱高煦的胳膊道:“我怎生了你这么一个浑小子啊,你既知错,何须如此。” 不忍心去看朱高煦血肉模糊的伤口,别过脸去。 朱高煦悲痛地道:“我都说了我心里惭愧至极,这区区皮肉之痛算什么,现在就该索性将我绑了,杀了我,我留在这世上也没意思了。母后爱我,定能保我妻儿周全,我也没有遗憾了。” 说到这里,朱高煦看向张安世道:“大哥,下辈子我绝不害你。” 徐皇后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直接伏在了他身上大哭起来。 朱高煦这个人,很复杂,他有蠢到无可救药的一面,可同时,军中有这么多人愿意为这么一个蠢蛋说话,对他爱戴,也是因为他有义气的一面。 只是这些日子,被许多他从前自认为的’好兄弟‘背叛,早已痛不欲生。 不过总算,他又有了新的兄弟,这人认定了是兄弟,就是真掏心掏肺的。 朱棣见状,这铁石心肠,只怕也已经化了,口里却还骂:“你这逆子,你这逆子,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朕怎么生出那你这么一个蠢货,入你娘的,难怪你成日被人糊弄。” 此言一出,却把王宁吓了一跳。 因为这句话里头,看似无心,可实际上,却已点出了一个让王宁吓得魂不附体的判断……难怪成日被人糊弄。 成日糊弄朱高煦的人是谁? 朱棣咬牙切齿的样子,却上前认真地看了朱高煦的伤势,似乎觉得人应该死不了,便又恨不得想狠狠踹朱高煦一脚,可似乎又忌惮徐皇后,便朝张安世道:“这小子……他改了吗?” 张安世为这一家子,默默叹了口气,这帝皇家的也是人呀,也有自己真挚感情的一面。 面对朱棣的问话,张安世老实地道:“陛下……平日里……他身边的人对他宠溺太过了,可朱贤弟……啊不……朱高煦他的本心还是好的。” 朱棣听罢,突然就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了。 他非要处置朱高煦,是因为很清楚,有这么一个儿子在,迟早这家伙会再干出什么事来,此人已经无可救药了,若是再留着他,迟早要兄弟相残。 这样的悲剧,是朱棣绝不愿意看到的,既然如此,那么只好就挥泪斩马谡。 可现在……倘若真能兄友弟恭,便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也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为希望的。 当下,朱棣唏嘘,似乎被徐皇后的呜咽声感染,眼眶也红了:“哎……这是朕放纵了他的缘故啊,这个逆子……若是当真知错能改,朕纵死也能瞑目了。” 张安世安慰道:“陛下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来人,给这逆子治伤。” 朱高煦道:“皮外之伤,不是还没死吗?谁也别给我治伤,谁若是治,便是和我过不去。” 朱棣又忍住想要揍这个混账儿子的冲动,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忍下了自己的暴脾气。 朱高煦这时有些眩晕,疲惫地道:“母后……我平生最大的恨事,就是不知好人心,皇兄和张安世待我这般好,我却处处和他们作对,我……我……” 说着,与徐皇后抱头大哭起来。 朱棣虽还是想骂人,不过这时,看着这对相拥痛哭的母子,却突然神清气爽起来。 即使是贵为皇帝,他在乎的,还是家人和睦啊,毕竟,一家人要整整齐齐嘛。 随即,他踱步,看了张安世一眼,不禁道:“这多亏了张安世啊,逆子,若不是张安世,朕非要剐了你不可。” 张安世笑了笑。 朱棣则是拍了拍张安世的肩。 徐皇后将朱高煦搀起来,徐皇后轻声道:“还要紧吗?” 朱高煦道:“不要紧。” 徐皇后看着一脸血的儿子,忍不住又气又心疼地骂道:“你这逆子,若再有下次,我便真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朱高煦不吭声,他其实已经习惯挨骂了。 朱棣此时却想起了什么,回头,目光却落在了王宁身上。 王宁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那怀庆公主也受了惊吓,连忙道:“皇兄……” 朱棣冷漠地道:“这是朕与王宁之间的事,你不要多嘴。” 王宁战战兢兢地道:“陛下,臣……臣……” 朱棣冷冷地道:“平日里,你为何挑拨太子与朱高煦?” 王宁心知,陛下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此时任何的狡辩都没有意义,只会给陛下一个满口谎言的印象。 他低着头道:“臣……臣与朱高煦交好……” “你和他交好吗?”朱棣冷笑,他鄙夷地看了王宁一眼:“只怕是你想要利用他吧。” 王宁道:“臣一时糊涂。” “朕看你可一丁点也不糊涂。”朱棣笑得更冷:“你是聪明过了头,只怕是还不满足于眼下的身份,希望有一个从龙的功劳,你现在已是永春侯,将来……莫非还想要册封公爵,是吗?” 这一句话,真将王宁的心思说透了。 王宁这个驸马,他的侯爵就是靠跟着朱棣靖难来的,只是他其他本身并没有,难立军功,可这军功再厉害,能有从龙之功厉害吗? 因此,他看好朱高炽,希望靠支持朱高炽来满足自己。 此时,面对朱棣的责问,王宁魂不附体地道:“陛下……” 朱棣不理他,直接道:“你离间太子兄弟二人,已是大罪。朱高煦失势,你落井下石,也是大罪。朕真没想到,你居心叵测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自己说罢,你犯下这样的大罪,难道就因为你是朕妹子的夫君,就可以保全自己吗?” 王宁恐惧不已,道:“臣……臣……” 朱棣冷然道:“朕念在公主的面上,让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办吧,给朕退下。” 王宁打了个冷颤,眼里写满了恐惧,他似乎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了。 朱棣又对身边的亦失哈道:“公主身体不适,这几日,接到宫里住几日。” 怀庆公主听罢,顿时泪如雨下,面带哀求地看着朱棣道:“皇兄……” 朱棣淡淡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还望妹子能体谅朕的苦心。” 好话已说尽了。 怀庆公主又岂会不明白朱棣的意思?却已泣不成声,被亦失哈搀扶了出去。 等这怀庆公主和王宁一走。 朱棣这才落座,看着桌上的茶盏,道:“这谁喝过的?” 朱勇立即窜出来:“我斟的茶,是给朱高煦喝的。” “这逆子也配喝茶。”朱棣骂了一句,便端起了茶盏,呷了一口,便道:“他能幡然悔悟,也算他的运气。这一次,朕饶他一命……张安世,你自己说罢,他如此害你,既是死罪可免,可活罪怎么办?” 张安世开始朝朱棣挤眉弄眼:“陛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棣狐疑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又看看徐皇后和朱高煦。 接着便轻描淡写地站了起来,道:“走,去隔壁的厢房里坐一坐。” 于是君臣二人,众目睽睽之下,相序出了小厅。 到了隔壁的厢房,待张安世关上了房门,朱棣才感慨地道:“朕总觉得不可置信,你说这逆子,他当真改好了吗?” 张安世点点头道:“朱高煦是讲义气的人,他认了兄弟,就断然不会做不义的事。” 朱棣细细一想,似乎觉得朱高煦确实如此,如若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狐朋狗友厮混在他的身边了。 朱棣收回了心神,便道:“你说,朕该如何处置吧。” 张安世笑了笑道:“臣……这里有一个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变戏法似的,取了一份奏章出来。 朱棣饶有兴趣地接了,打开一看,却见这里竟是一份契书。 下一刻,朱棣居然直接合上了:“朕看这种东西,便觉得脑袋疼,你直接和朕讲吧。” 看着朱棣这么直接的操作,张安世忍不住在心里想:朱高煦缺心眼的原因找到了,敢情是遗传的。 张安世道:“商行的股份要重新调整,陛下这边,只怕得拿出半成的股,算是赏给朱高煦的,臣和几个兄弟,也按比例拿出半成,这样的话,朱高煦手里头也就有一成股了。” 朱棣皱眉:“他犯了这样的大罪,竟还要朕掏股给他?” 张安世笑道:“一家人嘛,陛下天下都给太子了,难道自家的儿子,连半成的股都不肯给吗?这说不过去,臣虽是一个外人,都觉得看不过去。” 朱棣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张安世便接着道:“当然,这股也不是白占的,他这是技术入股。” “技术?”朱棣狐疑。 “臣不是说过,让他那四卫人马驻扎去木邦一带吗。” 朱棣颔首:“你继续说。” “若是这四卫人马,置于商行之下呢?” 朱棣一愣:“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天底下,凡事都会有破例。我大明是什么,是天朝上国!天朝上国,自然不能妄动刀兵。可如果,臣是说如果,如果商行和外国产生了纷争,以至于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呢?若是这商行还拿下了土地和港口,还有许多的矿产呢?这一点也没有有损我大明的恩德啊。” 这其实就是帽子戏法,傻子都看出来不过是换了个名目而已。 朱棣若有所思地,接着便问:“这些什么土地,什么港口,什么矿产,值钱吗?” “怎么不值钱?土地之上,商行可以征税,矿产可以发卖,港口也可以抽油水!陛下,臣有一整套盈利的方案,只要朱高煦那边能战,就不愁没有盈利,不,就不愁没有暴利!” 朱棣定定地看着张安世,而显然他的脑里却继续思索着什么。 张安世又道:“何况……商行得了土地,而陛下和朱高煦占了绝大多数的股,这地,说穿了,不还是陛下的吗?这是千年基业,是震烁古今的事,只怕唐太宗再世,也不能相比。” 朱棣还真有些动心了:“你继续说。” “最重要的是,商行的事,不经过国库。朱高煦四卫的人马,所需的补给,都由商行提供,商行有利可图,当然也舍得砸银子,有了充足的补给,有了精良的武器,又有朱高煦这般勇武的统帅,这域外,谁可匹敌?” 朱棣颔首:“掠地之后,也是商行管理?” “这就是其中的问题所在,臣听闻,域外诸国,许多地方虽为国家,可实际上,却都被其国中的土司和诸侯盘踞,若是朝廷派兵征伐,势必要将其纳为郡县,派官员去管理,而那些土司和诸侯,必然拼死抵抗,这时日一久对国家的损耗实在太大了。” “而臣这个商行的方案,却是只取其国,而后再以商行的名义,与其各地大小王公诸侯合作,保证他们的权力,但是要求他们将往年给国王的税赋,交给商行。其实对他们而言,国王是谁,没有任何分别,只要愿意合作,于他们的利益并没有什么损害,只怕他们对此,求之不得呢。” “一边是朝廷派兵,付出无数的军需,不断的被损耗。另一边则是商行经营,进行有限的管理,却能确保稳定的收益,陛下,这孰轻孰重呢?” 朱棣点点头道:“若能盈利,固然是好。” 张安世一脸胸有成足地道:“盈利的方式太多了,臣数都数不过来呢,臣可以用臣的商誉来担保。” 朱棣则是道:“那么朱高煦这个小子,就专门负责攻城拔寨?” 张安世点头:“对,人得要放在适合的位置上,才能发光发热嘛。他就擅长干这个,而且将士们也服气他。他既是股东,也相当于是咱们的将军,可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商行里负责军事事务的掌柜。” “陛下……朱高煦虽是陛下的次子,可毕竟也是血脉相连啊,陛下总要给他找一条出路。” 朱棣大抵是明白了。 他无法理解,征伐如此神圣的事,居然也可以变成买卖。 不过这些事,细细一想,可能还真靠谱。 重要的是,张安世说靠谱,他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朱棣抬头:“四卫人马,足够吗?” “暂时足够了,兵贵精不贵多,臣甚至可以将模范营也调拨过去,其实商行要建立的是一个秩序,而非是建立自下而上的统治,若是再多,反而就可能要亏本了。” 朱棣豪气地道:“入……他娘的,这也可以做买卖,此事……朕准了,朕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不过终究还是信你。” 张安世一开始就自信能说服朱棣,但是现在得了准信,还是很是兴高采烈,此时了乐呵呵地道:“陛下,您等着给紫禁城多空出一些殿来吧。” 朱棣不解道:“为何?”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装银子啊,臣怕内库装不下。” 这一下子,朱棣直接龙颜大悦,但还是嘴硬道:“你看看,老是想着银子。” 当即,朱棣让人将朱高煦叫了来。 朱高煦此时已洗清了脸上的血污,他身子好,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很快,几份契书直接摆在了朱高煦的面前。 朱棣嫌弃的样子:“画押,给朕画押。” 朱高煦有点狐疑,看一眼张安世,张安世朝他点头。 朱高煦这才一一上前签名画押。 朱棣随即看朱高煦一眼:“张安世非但没有怪罪你,反而劝朕饶恕你的罪行,要给你找一个出路,朕已夺了你的亲王爵,你也没有任何官职了现在,只是商行的掌柜。” 朱高煦一听,大惊:“臣不会做买卖啊。” 朱棣淡淡道:“打仗的掌柜,朕命你带商行四卫人马去木邦,其他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朱高煦立即就明白了,张安世此前给他画的大饼,已经实现了一半。 经历过这么一次鬼门关,他对于大位已彻底的心灰意冷了。 可想到这辈子,至少可以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心头倒也欢喜,纳头便拜道:“父皇放心吧,别的事,儿臣没有把握,这些事,对儿臣而言,信手捏来。” 朱棣心里松了口气,却是道:“饿了吗?” 朱高煦摇头:“不饿。” 朱棣觉得这儿子就算是痛改前非了,还是那个没眼力见的傻儿子。 他瞪了朱高煦一眼道:“朕饿了。” 张安世忙道:“臣这就去准备一些吃食。” “不必。”朱棣道:“将就着寻一个地方吃吧,这地方,朕也熟悉。” 朱棣算是粗人,没这么多规矩,说着,便领着一行人离开,找了一地方将就吃了一些,随即便带着徐皇后打道回府了。 这一路上,徐皇后的心绪好了不少,近日来总是聚拢着愁意的眉头也明显的舒展开来。 等回到了宫中,徐皇后便笑意盈盈地道:“陛下,这一次真是多亏了张安世。” 朱棣点头:“最令朕欣慰的是太子和张安世,太子的宽仁,朕有时不喜,可他对兄弟如此,确实令人刮目相看。至于张安世,张安世这个小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处处为朕和太子考虑,太子没白疼他。” 徐皇后温雅地道:“他们兄弟能和睦,臣妾也就能放下一百个心了,为人父母的,亲见兄弟相争,真如锥心之痛。” 朱棣叹了口气道:“是啊,朕已打算命朱高煦镇守木邦了,这小子不甘寂寞,那就让他折腾去吧。” 徐皇后忍不住道:“常年在外,会不会有危险?臣妾听闻那里瘴气重……” 朱棣笑了笑:“咱们朱家的人,谁没有犯险呢?不说太祖高皇帝,单说朕,还有那个逆子,当初靖难的时候,难道不是九死一生?这算得了什么。” 说着,朱棣落座似乎想到了什么,感慨道:“朕不担心子孙们犯嫌,倒是担心……那些个子孙们,忘了咱们朱家是靠什么起家的,当真以为自己如何的金贵。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指望着,靠那些所谓四书五经,去治天下。建文不就是最大的教训吗?此等人有什么用?” 徐皇后听罢,似觉有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 失魂落魄的王宁,也打道回府。 此时……消息已传出来了。 两个儿子,一个王素,一个王锦,皆是脸色惨然地将父亲迎到了正堂。 王宁的父亲王太公已老泪纵横。 此时,只见厅中已预备了一大桌的酒菜,却没有人有心思动筷。 两个儿子跪下,只是哭。 王宁坐在位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父亲,这都是平日里,您喜欢吃的菜肴……还有这酒……”长子王素哭啼啼地道。 王宁看着两个儿子,再看看一旁的老父。 他无心动筷子:“你们的母亲,还在宫中……她不会放弃我的,一定会想办法……” 王太公和两个儿子都没接茬。 就在此时,管事的如丧考妣的进来,道:“侯爷,侯爷……棺材已送到了。” 王太公带着哭腔道:“是上好的料子吗?” “是……本是说要订制,好在前些日子,有人订制之后突然又不要了,留了一副好棺椁,这不是巧了吗?” 王太公拍拍王宁的肩:“儿啊,你吃好喝好。” 王宁打了个冷颤:“方才宫中已经来人了?说了什么没有,父亲,儿子觉得……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王太公苦笑:“儿啊,你是我的亲儿,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宽仁,总算没有株连到我们王家,你还有什么不如意呢?快吃吧,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王宁大悲,看向自己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也泣不成声,跪在地上,王素道:“爹,别耽搁了,若是宫中改了主意,再有旨意来,知道爹没死,那可能要祸及整个王家的啊,爹……您得为我们王家想一想。” 王宁听罢,更是大悲,放声哭起来:“我是驸马……” 王太公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站起来,厉声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这么大的罪,陛下已是格外开恩,你到现在还不死,在此犹豫不定,奏报上去,陛下龙颜震怒,难道你还要教两个孙儿也给你陪葬吗?来人,快喂他吃,让他多喝一点酒,早早送他上路。” 说着,王太公又哭起来:“儿啊,你看看这两孙儿多孝顺,你不能只顾着自己啊,要死快死,不要啰唆。” 两个儿子见状,也怕夜长梦多,便一齐上前,给王宁灌酒,又草草的喂了口吃的,等王宁醉醺醺的从厅中出来,便见这厅外已摆好了棺材,全家已经披麻戴孝,大家都跪在外头。 还有几个刚起来超度的道士,此时也摇着铃铛,静静等候。 ……………… 感谢山阳笛声成为第十五个盟主,非常感谢,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拿钱砸死你 王宁的脸色惨然。 只觉得此时,所有看他的目光都是阴森的,那摇曳的道人手中的铃铛,当真是在催命一般。 很快,在父亲和儿子的劝说之下,他进入了偏房。 地方选的很好,若是正厅或者寝卧这样的地方,难免会给他的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恐怖的印象,而且看着也不吉利。 至于柴房之类的地方,又太小家子气了,好歹也是驸马,不能自降身份。 只有这小厅总还不算失了身份,也不至于膈应了自己的子孙。 白绫已准备好了,是上等的绸缎,王宁的次子很贴心地将白绫挂在了梁上。 一炷香之后,王宁晃晃悠悠地挂在了梁上,王老太公哭着带着两个孙儿进去检查了情况。 长孙王素随即便开始哭,要将梁上的王宁抱下来。 王太公却是拦住了他,道:“且再等一等吧,怕没死透。” 于是又耐心地等了一炷香,确保死得不能再死了。 当下,爷孙三个才放开了嚎啕大哭起来。 这厅外数百人,王宁的儿媳,还有家人、仆人们,像条件反射一般,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突然一齐发出了嚎哭声,哭声震天,声震瓦砾。 道士们绕着厅外绕圈圈,时而念念有词,时而跳跃,手中铃铛,铛铛铛的作响。 孝子孝孙们个个悲痛,几乎要哭得断了气,一齐将王宁的尸骸入殓。 因为准备得比较充分,所以灵堂也布置得妥妥帖帖,棺椁入灵堂,无数人涌入,又是哭声一片,阖府上下,纸钱乱飞,鬼哭神嚎,一派悲戚又热闹的景象。 …… “陛下……”蹑手蹑脚的亦失哈进了小殿,朝朱棣躬身道:“王家传来了消息,王宁卒了。” 朱棣手中拿着奏疏,只轻描淡写地抬头看了亦失哈一眼:“倒是可怜了朕的妹子……” 说着,他顿了顿,才又道:“礼部派大臣去祭祀吧。” 亦失哈道:“喏。” 朱棣手搁在御案上:“如何卒的?” 亦失哈道:“说是上吊。” 朱棣摇着头道:“留了全尸,总也还好,这是念在他往日的功劳上。” 说罢,便没有再追问这件事,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阖目,心思在商行的事上头。 商行的规模已经不小了。 按照张安世的说法,再靠在京城敛财,迟早要竭泽而渔,这鱼苗都他娘的要一网打尽了。 所以对外拓展,已是当务之急! 如若不然,商行突破不了瓶颈,这利润就无法保证了。 朱棣其实也不明白商行的运行,但是也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 这样看来,未来的盈利,就落在了朱高煦的身上了。 他思量片刻,突然提了朱笔,草草写了个条子:“敕命朱高煦领汉王四卫,会同模范营为一路,先入安南。” 接着,便将这条子交给了亦失哈:“这个送去给朱高煦。” 亦失哈只看了一眼,似乎心里了解,现在朝廷进兵安南,有两路人马,一路是云南沐家和贵州的军马,另一路则是朱能率领的朝廷中路大军。 现在又添了一个朱高煦。 朱棣想了想,又交代道:“朱高煦四卫,不必朝廷负责钱粮,一应供应,都由商家负责筹措。” 顿了顿,朱棣又道:“教他们各路勠力吧,先入安南者,这地便归谁所有。” 亦失哈不由哭笑不得,却颔首道:“奴婢遵旨。” 领了条子,便匆匆去为朱棣办事了。 朱棣手里则又捡起了一份奏疏,细细一看,却脸色凝重起来。 “臣松江知府奏:松江疫,华亭、奉贤、金山诸县多有僧俗百姓生瘟症,死者枕籍,尤以青浦县为重,民死几半……” 朱棣大惊,随即又取了另一份奏疏,这是太仓州送来的奏疏,竟也是关于瘟疫的情况。 不过显然松江府才是瘟疫的中心,这瘟疫只是稍稍蔓延至隔壁的太仓州,可太仓州也有了不少的病患。 紧接着……又是苏州府……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关于这个情况,朱棣早已派人了解过瘟疫的情况。 可事实来看,似乎……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松江府的情况最为可怕,紧接着是太仓州和苏州府。 若是任由蔓延的话,甚至可能……会出现在江南各州县。 整个南直隶,甚至是南京城…… 朱棣的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脸上沉如墨汁,眼中浮出了忧色。 他在军中,最是知道瘟疫的可怕的,毕竟在军中一场瘟疫,所造成的减员和死伤,甚至比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还要多得多。 不只如此,一旦瘟疫蔓延下来,整个江南富庶之地,甚至包括了京城,都将尸横遍野。 朱棣没多迟疑,立即道:“来人,来人,速诏文渊阁大学士,各部尚书觐见,要快!” 此时,朱棣便再没有了顾着商行的心思了。 钱可以再赚。 可命没了,就真的是一切皆空了。 ………… 张安世这边接到了条子,这其实算是皇帝的中旨。 张安世自是很是振奋。 他原本还想苦哈哈地先从缅甸入手,谁晓得陛下想钱想疯了,居然想在安南开刀。 安南的土地肥沃,又大多沿海,一旦拿下了一块地,就绝对是血赚的。 要知道,那地方………稻米可是三熟。 而且若以安南为跳板的话,未来渗入整个西洋,就更为便利了。 于是他立即让人召了模范营和朱高煦几个来,几兄弟细细商议定了,决心立即出兵,决不能迟疑。 张安世道:“粮食这边不用担心,已经尽力去收购了,所有的军械,造作局那边……我们都高价买。火药这边已有一些储备,总而言之,现在就是赶时间,不能让成国公和张辅将军占了先机。” “我调用所有的舟船,支持这一次的行动,好在咱们船业的船多,只要舍得给钱,人马和粮食,还有其他的补给,都可沿江经江西,再由江西那边,转运至广西!到了那时候,就完全靠你们了。” 朱高煦磨刀霍霍,中气十足地道:“好的很,我正愁着一肚子的闷气,想找人来发泄呢!” 张安世道:“那就五弟为帅,他有经验,朱勇为副,张軏和丘松协助,还有顾兴祖,他负责后勤和教导。” 朱金也来参会。 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群英荟萃啊。 这可都是大明的皇子、国戚,还有未来的勋臣。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我仰望的存在啊!没想到我朱金也有今日,只怕这事我说出去,人家也不肯相信。 张安世看向面色激动的朱金道:“船业那边的船只,我至少要抽调大半,除此之外,骡马、粮食,军械,还有桐油,都给我准备妥当,有多少要多少。” 朱金顿时收起了激动,大吃一惊。 这可是接近五万人马,要负责如此巨大的给养,这花费可是惊人的。 虽说现在账上有钱,可还远没有到直接供应一场规模庞大的战争这样简单。 谁知张安世又道:“不要舍不得银子,一切都要置办最好的,兵贵神速,我要求整个军马骡马化。” “骡马化是啥意思?”朱高煦第一个提出了疑问。 张安世道:“就是要确保所有的给养,所有的人员,都有车马骑乘,也都有骡马运输。” 朱高煦骇然道:“这得花多少钱。” “花钱的事,是你考虑的吗?”张安世道:“你想着怎么给我们拿下安南即可,决不能成国公和张辅将军们占先,让他们得逞了。” 朱高煦呼吸粗重。 靖难之役如果是乞丐翻身。 那么现在打的,可真是富裕仗了。他觉得,这要是都让成国公和张辅这些鸟人争先了,他也没脸活了。 “大哥有命,我必奉行,我这便去召集军马。” 张安世这时回头看朱勇几个:“不要跟伱们的父兄讲情面,这可涉及到咱们兄弟们的营生,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情面可讲。” 朱勇只觉得热血沸腾,嗷嗷叫道:“大哥,俺爹不识抬举,俺照样教训他。” 张安世拍怕他的肩,欣赏地盯着他道:“好兄弟。” 当下,布置下来,无论是朱高煦,还有朱勇几个,个个摩拳擦掌。 只有朱金却是耷拉着脑袋,他得计算这得花多少钱。 显然,这一次所需的物资损耗,可是天量级。 毕竟朝廷可以征丁,国库里拨发钱粮。 可这商行的五万人马,所有的损耗,都得他们自己用银子来买。 终于,忙活了一通后,朱金很快又来到了张安世的跟前,道:“伯爷,现在有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 张安世道:“我只听好消息。” 朱金边再不多啰嗦地道:“好消息是,这些日子,咱们将不少士绅的银子吸干了,所以他们现在都在抛售自己的粮食,再加上……咱们各大钱庄的不少土地,也有一些收益,粮食和桐油,这些基本的需求,倒是可以平价购来。” 张安世点点头道:“这便好极了,我还怕大规模的收购,会有人囤货居奇,造成米价和骡马上涨呢。” 朱金苦笑道:“现在可不敢,桐油的事刚过去呢,弄得这么多人倾家荡产,现在就算有人有这贼心,怕也没这贼胆!” “不过……咱们抽调这么多舟船出来,船夫的工钱,还有其他的人力,怕是花费也不在少数,小的细细算了算,只怕这花费,得在一百万两银子上下。” “才一百万两?”张安世惊讶地道:“平摊下来,这一个士兵,也才二十两银子?你这是看不起谁?” 其实这个数目,已经算非常高了,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勤俭节约,抽调的都是自己养活自己的卫所兵,能将战争的费用压缩到最低,一场战争,可能一个士兵的费用,平摊下来,也不过是七八两银子而已。 可以说,太祖高皇帝充分发挥了老农式的节俭。 不过张安世的想法却不一样,他所信奉的永远都是高投资高回报。 打仗若是都省吃俭用,这是什么道理。 张安世直接豪气干云地道:“预备三百万两纹银!若是三百万两不够,可以继续追加,抽调咱们所有账面上可用的资金,给我尽心竭力地支持四卫和模范营的军马,别老是想着省银子,账不是这样算的。” 朱金吓了一跳。 这些日子,辛辛苦苦的糊弄士绅的银子,岂不是全部砸进去? 朱金犹豫地道:“这……这若是出了岔子,可就血本无归了啊。” 张安世嘲弄地笑了笑道:“血本无归?打输了才血本无归。所以我们只能有一个选择,怎么赢怎么来,不让将士们吃饱喝足,不让他们体力充沛,不给他们足够的给养,不供给最好的火器和军械,凭啥让人卖命?” “你们做买卖的人,就知道斤斤计较。这种时候,是计较银子的时候吗?这些不是你考虑的事,你要考虑的……是怎么抽调所有咱们能动用的金银和资源,支持四卫和模范营。” 朱金想了想,他虽然无法理解张安世这种花钱如流水的观念,可对他而言,反正自己乖乖听话就是了。 要知道,他跟了张安世这么久,见多了张安世的能耐,对张安世是很信服的。 于是,便道:“好,小人一定不负伯爷所望。” ………… 大军开拔。 汉王天策四卫人马见到朱高煦的时候,一个个都精神为之一振。 这朱高煦获罪的时候,四卫本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谁也不知道,朱高煦的事会不会株连他们,再加上少了朱高煦这个大靠山,未来这上上下下的前程都渺茫。 如今见朱高煦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又怎么不令他们振奋。 召集了军将,朱高煦啥也没说,只当面一句话:“一日准备,明日这个时辰拔营,立即开赴安南!所有人……换上商行的军旗,其他一切照旧,此次模范营为先导。” 轻描淡写地丢下了这一番话,可这上上下下的武官们依旧个个激动。 只要朱高煦还活着,他们就还有希望。 至于去哪里,这反而是不重要的事了。 朱高煦干啥事,都不会忘了大家,反正只要跟着他拼命就好。 当下,这四卫大营里热闹无比,所有人整备行装。 而在兄弟船行里,大量的舰船开始抽调。 先导的人马也已开始出发,要事先抵达各处码头,调节各处的船运。 大量的船夫被征调好在都是商行自己的船,而且船夫的薪水照旧,甚至还许诺了一些离家的补贴。 另一方面,开始大量地收购粮食和药品,许多的粮商也直接被召集了来。朱金亲自出面,设定了一个价格,愿意出售的,就立即交割。 现在大量的士绅因为需要资金,所以向市场售卖了不少粮食,要知道,这些粮商手里的粮食可不少。 至于趁此机会囤货居奇,若是没有桐油的事,或许还真有粮商们会背地里联合起来操作一二。 可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再加上朱金在商界,已隐隐开始崭露头角,大家都知道他的背景非同凡响,此时谁还敢跟他对着干,大抵都等于是找死差不多了。 于是,大宗的粮食,食物、药品,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军械,以及火药,纷纷装船。 朱金的行动力还是很快的,主要还是底气足,再加上这些日子,搜罗了不少干练的人才,大家知晓为商行做事,不会少了自己的好处,未来可期,因此都肯拼命。 大家忙的不亦乐乎,张安世反而清闲了下来。 毕竟军事上有朱高煦和朱勇这些人,后勤补给上有朱金和顾兴祖。 他反而发现自己无所事事了。 有了时间,便兴冲冲地去了东宫。 本是要去太子妃张氏的寝殿找自家姐姐,却在寝殿的外头见朱瞻基耷拉着脑袋坐在台阶上发呆。 张安世上去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依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张安世便道:“至亲至爱的瞻基外甥有什么心事,和阿舅讲一讲。” 朱瞻基抬头,看一眼张安世,便叹气道:“阿舅,为啥明明二叔犯了错,父亲和你还为他求情?我还以为有乐子瞧呢。” 张安世拍拍他的脑袋,耐心地道:“因为他是你的亲人,你怎么总见不得自己的亲人好呢?瞻基啊瞻基,外人和亲人是不一样的,亲人无论犯了什么错,却也和你血脉相连啊!” “你这样想的话,可怎么了得?将来是不是你阿舅犯了事,你还要将阿舅杀了?” 朱瞻基歪着头道:“可是……难道不该有是非对错吗?” 张安世道:“是非对错,也要看用在谁的身上,人要灵活嘛,你是不是又被你那几个师傅教坏了,你别听他们的。” 朱瞻基嘟着嘴,想了想道:“那这事就这样算了?” 张安世道:“你二叔才不过是图谋不轨而已,算什么大错呢?哎呀,我劝你大度,你要多向姐夫学一学。” 朱瞻基觉得哪里不对,可以他的小脑袋瓜,似乎也无法反驳阿舅,反正阿舅说啥都好像有道理的。 于是,只好耷拉着脑袋道:“我很生气,我要吃冰棒。” 张安世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去和姐姐说。” 朱瞻基苦着脸道:“我不敢说。” 张安世道:“那就是了,你自己不敢,却和我说做什么?瞻基啊,阿舅是为你好,我瞧瞧阿舅,为你操碎了心。” 朱瞻基眨眨眼:“算上利息,阿舅欠我八根冰棒了。” 张安世拍拍他脑袋:“我不和你多讲了,我要去和阿姐谈事情。” 说罢,便一溜烟的往寝殿里走。 张氏此时正在书案前,提笔写字。 张安世轻手轻脚地走近了,才道:“阿姐在写什么?” “默佛经。”张氏没有抬头继续挥舞笔杆子。 显然方才已经有人进来通报过的,所以她一点不意外张安世的出现。 倒是张安世诧异道:“佛经?这个我熟啊,我有一个朋友,是得道高僧,和他打个招呼,他一百篇都能默出来姐姐知道血经吗?就是用高僧的血来做墨水,抄录出来的佛经,这东西更高级,我那朋友也能干的,就是有点费钱。” 张氏道:“这东西可不能假手他人,心诚才灵。” 说着,她总算抬起了头,道:“你说的那个朋友是谁?” 张安世含糊不清地道:“这个……不好说,他不喜欢抛头露面,毕竟是得道高僧。” 张氏便也没有追问:“好啦,好啦,我要抄录了佛经送去宫中的明堂里,给母后看,现在没闲工夫和你说话,你去陪瞻基玩吧。” 张安世很是忧愁地道:“瞻基总是嫉妒我这个阿舅,我怕和他一起,他又挑我错。” 张氏嫣然一笑道:“你都要成家立业的人了,竟还和孩子置气,他近来可没在我面前说你坏话,你放宽心。” 张安世吐出了口气,便道:“阿姐怎么突然抄录佛经?” “这个你不知道?”张氏诧异地看着张安世,接着道:“松江府出大疫啦,死了不少人,父皇也吓了一跳,哪里知道,那松江府此前竟是毫无察觉,等到大疫四散的时候,方才急着奏报!” “现如今莫说是松江府,便是苏州府和太仓州也已出现了病患。现在这朝廷上上下下,都乱成了一团,谁晓得到时要散播多远,更不知道多少人要出事,怕是过不了多少日子,还可能到南京城来。” 说罢,张氏幽幽叹了口气,道:“父皇那边且不说,母后这边也是心忧如焚,去岁遭了水患,今年又有了大疫,不知又有多少百姓遭殃,所以母后在宫中抄录佛经。我想着,我这做儿媳的,也不能闲着……” 张安世道:“这个时候抄佛经有什么用?” 张氏道:“你不要胡说,有些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或许母后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呢?终究上天有好生之德,能教这灾厄过去才好。你呀,有时懂事,有时却糊涂。” 张安世当然知道,在古代,这大疫的可怕! 且不说史书里动辄尸横遍野之类的记录,就算是皇族,如此优渥的条件,也照样是要死不少人的。 难怪阿姐这平日里对佛祖不敬谢不敏的人,现如今也临时抱佛脚了。 张安世道:“是什么疫病,有什么症状。” “大疫就是大疫……”张氏道:“你……打探这个做什么?” 却见张安世居然转身跑了,口里还说:“阿姐你懂个鸟……再会……” 听了这话,张氏气得不轻,脸都阴沉了,偏偏张安世跑得快,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于是张氏柳眉微皱,心也乱了,手中的笔一抖,一滴滴墨在手抄的佛经上渲开,糊了一片。 “来人,来人,下一次他还敢来,别让他轻易走脱!” “是,娘娘。” ………… 大疫的事,还未传到京城,不过却已有人事先得知了消息。 不少人胆战心惊起来。 这几年还算太平,可当初大疫滋生之后的惨状,许多年老的人还是有记忆的。 朱棣几乎一轮一轮地见了各种大臣。 而太子朱高炽,此时几乎彻夜留守在宫中,随时预备可能发生的情况。 人们对于未知的事,总是带着一种别样的恐惧。 哪怕是朱棣这等杀人如麻之人,也不禁为之心悸。 因为眼下他的敌人,是看不见的,甚至谁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大疫是怎么回事。 而就在松江府的华亭县。 一个庄子里,当地的县令刘胜的轿子却已到了。 华亭县的疫病最是严重。 而县令刘胜焦头烂额,他运气好,暂时没有生病,可县里上上下下,却已死了六人,再加上染病在家的,这县里的佐官和差役已少了一半。 再加上现在疫病盛行,整个县已成炼狱一般。 他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却又战战兢兢,看着一份又一份糟糕的奏报,刘胜却是束手无策。 这几日,他不眠不休,想尽办法想要联络本地的士绅商议应对之策,四处寻医问药,只可惜……许多想要请动的本县名医,听说都病了。 剩下的几个,开了各种方子,可用处都不大。 就在此时,刘胜却听到了一个消息……华亭县的一个庄子,居然上上下下,无一人染疫。 庄子里四百多人,竟都完好无损。 据闻是一个秀才,找到了应对之策。 秀才…… 一听这个,刘胜只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近来各种鬼怪的流言到处都是,可让人去调查之后,却无一不是人们在恐慌之下比编造出来的各种故事。 因此,他先让差役去了解了一下实情,结果……却发现竟是真的。 当下,刘县令大喜,不过又担心情况失实,于是匆匆地赶到了此庄。 且想看看,这庄子的情况如何,再见一见这个了不起的秀才。 倘若……当真有应对之策……那么……那么……就真的是活人无数,天大的功德啊。 甚至……这读书人……实为士林当真无愧的典范了。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喜报 这一路过去,都是满目疮痍,清晨时分,本是各处村落都升腾起炊烟的时候。 可是……刘胜所过之处,却见所过的村落,竟大多听不到鸡犬相闻,也不见任何炊烟升腾。 偶尔有道旁的遗骨,无人收敛。 刘胜虽也深谙所谓官场变通之道,平日里也偶揩一些油水。 可见此景,也不禁潸然泪下。 好不容易到了庄子。 却见那庄子里竟有不少人。 刘胜快步进庄,竟不见那种大疫时的恐慌,也不见那家家披麻戴孝的惨景。 倒是有不少人,扶老携幼而来。 显然也是有不少人听到了风声,来到此庄寻医问药。 于是,差役不得不鸣锣开道,口里大呼:“县令来了,县令来了,回避,回避。” 只可惜……此等时候,却没有多少人理睬这些。 人都快没了,谁管你什么县令,天王老子来了也无用。 刘胜只好慌忙下轿。 放眼看去,这里虽是混乱不堪,却好像是沙漠中的绿洲,汪洋中的孤岛一般。 他挤入人群,好不容易进入了庄子的腹地,却见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正坐着,随即……开始往一个个上前来的人鼻孔里拿着竹签刺入什么东西。 而得到他‘救治’的人,便千恩万谢。 这秀才显然已经十分疲惫了,脸上满是憔悴,此时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依旧等待下一个人来。 刘胜看得眼睛发直。 这时,本地的地保听到铜锣声,忙寻到了刘胜:“县尊……” 刘胜指着那读书人道:“怎么回事?” “此人有防疫之法,大疫滋生之后,他便开始在庄子里给人防疫,起初大家还不信,可到了后来,大家却发现,其他地方……许多人都染病了,唯有这个庄子的人……竟一个生病的都没有,县尊……现在四里八乡的人都听说了,人人来求医。” 刘胜道:“这……属实吗?” “小的亲眼所见的。”地保道:“这庄子里四百多口人,确实都活了。” 刘胜听罢,真如五雷轰顶一般,身躯打了个摆子,脸色青红,嘴唇哆嗦:“他……他……他真能治此疫……哎呀……哎呀……若……若是如此……那能救活多少人啊……” 说罢,他两眼一黑,竟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众人便七手八脚地去救他,好不容易掐他的人中,总算这刘胜醒了。 刘胜张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百姓可以活命了,来,来人……快去请神仙,请神仙……” 地保连忙压低声音道:“县尊,县尊,可不能这样说啊,这李秀才可一向不喜欢别人叫他什么神仙,他是秀才,是读书人,而且他自己也说了,这防疫之法,乃是从书中学来的,这救治之术,与鬼神有什么相干。” 刘胜听罢,大为振奋,目光炯炯地道:“对对对,我辈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哎呀,是本县糊涂,糊涂了。” 地保看刘胜已无大碍的样子,便道:“县尊,我去请那李秀才来。” 刘胜摇头:“不可,不可,此人正在施救,本县去打扰他做什么!耽误了功夫,便少救几人。” 顿了顿,刘胜又慎重地道:“不过……让几个文吏,跟在他的左右,看他如何施救,看看能否学一学,到时在县里,不,是整个松江府,甚至是整个江南铺开。若单靠一人……太难了,这事你去问问。” 地保点头,一会儿回来了,喜滋滋地道:“那秀才说,他正苦于没有助手,尤其是缺能识文断字之人,正求之不得呢。” 刘胜搓着手,兴奋得流下了泪来,喃喃道:“好,好的很,把未染病的都召集起来,跟着学,本县……本县也能识文断字,本县也算一个。” 地保大惊:“县尊,这不劳您大驾,县尊您还担着整个县的干系呢。” 刘胜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本县这县令还有什么事干?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大的事,便是防疫救人,这人乃天下的根本,人都没了,其他的又有什么用?” 刘胜说的大义凛然,地保便再不敢说话。 刘胜又道:“你速去县里,给县中教谕传本县的话,让他召集本县秀才、童生,速来此地。再命人给府里,还有应天府通报,要快!” 地保护点头,便匆忙的去了。 于是刘胜和几个随来的文吏,便开始围到了那个叫李文生的秀才的身边,他们细细地观察,牢记着李文生的动作要领。 李文生似乎也明白,此时不是寒暄的时候,所以他虽一脸疲惫,却还是不忘开口:“这叫种痘,此疫叫痘病,唯有对还未染疫之人种痘之后,他们就不怕被病感染了。只要不怕感染,事情就好办。许多痘病,不只是因为这恶疾引起,另一方面,也源自于得病之人,人人畏之如蛇蝎,病人得不到妥善的照顾而死。” 顿了顿,李文生接着道:“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让更多人的身体可以防痘,那么人心也就定了,定下来之后,病患也可得到妥善照顾,健全的人也不担心感染,这大疫,便可缓解。至于这痘……却是从牛那儿来的……伱们先看我接痘,待会儿再去那个棚子里看看。” 刘胜看得极认真,下意识地点头道:“一定要扎破吗?扎破了才能种痘?” “正是。”李文生认真地道:“现在得赶时间,此事不能拖延,可惜这里人力还是太少了,庄子里虽有不少的壮力,可附近的百姓实在来得太多,还有人抬了病人来,这病人是无法种痘的,不过好在,这里的人都不必担心染疫,至少可以照顾他们,所以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多叫人来。” 刘胜现在已顾不上自己的县令身份了,对李文生的吩咐,只小鸡啄米地点头道:“是是是,先生说的是。” 李文生熟稔地给人接痘,一面摇头道:“我可不是什么先生,我不过区区一秀才罢了。若不是侥幸看了一部书,知这防疫之法,只怕现在,这庄子里的许多人也活不成了。” 刘胜震惊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神书?” 李文生很认真地道:“这可不是神书,不,我的意思是……此书的作者,可不希望人们称其为神书,它在里头,特别记有纲要,说是天生万物养人,而人应该学习、观察、使用万物去拯救苍生的方法,起初我觉得此书可笑,可最后就是他给帮了大忙。” 刘胜吃惊地道:“此书可是哪一位古之神医所作?” “叫张什么什么安,我当时只匆忙地看了,记得一些内容,至于作者,倒是没有细看,实在惭愧得很。” 刘胜不禁唏嘘:“这一定是古代的大贤人,不只懂医,而且还怀有这般济世救民的念头。” 几个时辰之后,县里的许多人来了。 都是一些暂时还算健康的,有文吏,有读书人。 大家都学着这李文生的法子,帮忙是其次,主要是学习方法,到时再让他们分散到各乡去。 李文生已十一个时辰没有睡觉了,教授了许多人要领之处,便疲惫地趴在庄子里的槐树底下本想歇一歇,谁料身子一靠着槐树,鼾声便起。 刘胜开始给人种痘,直到傍晚时分,来求医的人总算少了,身边又有不少文吏照应,这才清闲下来。 于是他吩咐一些读书人道:“县城里头,安排一些种痘,还有现在最严重的风泾乡,胥浦乡,仙山乡,要多派几个人去,让所有还未染病的,立即接种,接种之后,抽调壮丁,救治染病的百姓,除此之外,向本地士绅,先筹借一万石粮,用以治病和防疫用,告诉他们,现在是同舟共济的时候,谁也别起小心思,当真闹到十室九空的地步,谁都要元气大伤,教他们知晓厉害。” “噢,对了,先生还说过,这个时候,要多煮热水,清理一下水洼等地方,免得……再生其他的疫病,这样……本地的士绅,抽调一些人力出来,还有各地地保,要征一些丁,想法子上山砍柴,在各乡的路口处,用大锅煮水,而后分发。再教人清理一些县中一些污水坑,去吧。” 交代完了,他依旧有些不放心。 到了大槐树下,看着已酣然大睡的李文生,倒是没有叫醒他,脱下自己的官服,盖在了李文生的身上。 他沉吟片刻,猛地想起什么,小声吩咐身边的人道:“取笔墨,凭我一县之力,面对如此大疫,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当务之急,是立即奏报朝廷,告知这位李先生的情况,请朝廷尽力在周遭各府各县,提前种痘,如此……便是痘神亲自要下凡来肆虐,也要教他有来无回。赶紧取笔墨……” 寻了一处地方,取了文房四宝,刘胜沉吟片刻,便开始修书,如实奏报了这里的情况,更将李文生的事奏报了个清楚,最后命人火速送往京城。 ………… 此时的京城,已是人心惶惶了。 随着这消息不胫而走,要知道,这南京城距离松江虽有一些距离,可听闻,苏州那边,也出现了染病的情况,只怕这样蔓延下去,怕是南京城也自身难保。 这所有的灾情,人们最恐惧的反而是这种大疫,因为其他的灾害,无论是大水还是地崩,至少还是可见的。 可大疫这等事,却是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的,说不定自己一觉醒来,便立即处于恐惧的疾病之中了。 在这人心惶惶之中,许多人已经开始打算躲避了,大家都心想着往西走或许安全。 当然,更多人却是走不了的,绝大多数人,还在为下一顿奔波,出了城,全家老幼都要饿死。 朱棣接了一份又一份的奏报。 见了一波又一波的大臣。 可实际上,大家都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这不是水灾和其他的灾害,至少还可以朝廷出动人力和物力,去缓解灾情。 御医们听说疫病,死也不敢去松江的,至于派大臣去巡视,这得了旨意的大臣,人已经两腿发软了。 朱棣在此时,也颇为恼火,却还是隐忍着。 因为他也清楚,这事他自己也拿不出什么章法来,也没办法强求别人。 今日又召了解缙等人觐见。 朱棣依旧阴沉着脸,拿着最新的一本奏疏道:“就在昨夜,常州府有奏,也出现了一个病患,此病实在来得太快,可谓是摧枯拉朽。他娘的……这常州,只怕不日也要出大事了。” “还有江阴县令,听闻情况之后,居然连夜逃了,朕……真是没有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庸官。这样的人,决不可轻饶,立即海捕,抄了他的家。” 解缙等人不吭声,可也都能想象得到,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陛下是何等的愤怒。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浑人。 不过到了非常时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其实大家也早已习以为常了。 此时,又见朱棣道:“常州府一旦蔓延,接下来……又是哪里呢?不日……怕就要到镇江和南京了,诸卿……难道真没有策略吗?” 解缙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想了想,解缙苦笑道:“陛下,历来此等大疫,都是一个办法。” 朱棣看着解缙:“什么办法。” “等大疫过去。”解缙回答道。 朱棣:“……” 朱棣的心头突然感到有点堵,最后叹了口气,无力地坐在了椅上,郁郁地道:“这要死多少人啊。” 解缙道:“当然,朝廷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臣以为……可以采取一些措施。” 朱棣便道:“你说罢。” 解缙想了想道:“不如大赦天下。” 朱棣听罢,勃然大怒。 这一句话,让朱棣愤怒之处不是大赦天下四个字这样简单。 释放一些囚犯,其实也不算什么。 问题的关键之处在于,大赦天下的本质在于,皇帝惹怒了上天,因而上天降下了灾祸,来惩罚皇帝。 这涉及到的,乃是汉朝时最流行的天人感应学说。 此时解缙说了大赦天下,可在朱棣的耳朵里听来,却是他朱棣做了许多失德的事,触怒了上天,所以才需通过大赦来缓解上天的愤怒。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朕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得位也很正,上天应该是喜欢朕的。 见朱棣露出不悦之色,解缙便忙道:“陛下息怒,臣没有其他意思,只是……” 朱棣沉默了很久。 见朱棣一直抿着嘴不吭声,解缙有些担心起来。 最近他的情况很不好。 他能感觉到太子和他疏远了。 当然,平日里确实是很亲近,可因为失去了汉王这个假想敌,他若是再在太子的面前说汉王的一些坏话,就显得很不合适了。 太子地位稳固了,可反而使他对太子的影响下降了。 这就导致,太子将来做了天子,那也是因为他克继大统,这大位是从祖宗那儿承袭而来。 而不是靠解缙为首的这些人,为太子据理力争,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所获得。 解缙不禁有些气馁,总觉得近来诸事不顺,像是犯了小人。 就在此时,朱棣却突然道:“那就大赦吧。” “陛下。”几个文渊阁大学士纷纷吃惊地看向朱棣。 显然,大多数人对于朱棣最终同意选择这样做,还是感到有些意外的。 朱棣叹了口气道:“若是这样有用,就不妨去试一试吧,或许……当真有用呢?” 解缙道:“陛下圣明。” 朱棣此时的心情显然更郁郁了,叹道:“关于救治的事,还是要想办法征募医户,能征募多少是多少,就算不能救治……至少可以安稳人心。” 解缙点头:“陛下,文渊阁待会儿就拟旨。” 朱棣道:“解卿家说的,也不无道理,如今到了这个时候,还是知天命尽人事吧。” 解缙则安慰道:“是啊,这个时候,只能稳住人心了,人心稳住了,大疫总会过去的。” 朱棣带着几分希翼道:“难道这大疫真的没有办法吗?” 解缙道:“陛下,历朝历代都没有办法。” 朱棣沉默了片刻:“治国平天下,何其难也。” 解缙道:“所以圣人才说,治天下最紧要的乃是教化百姓,只有百姓得到了教化,只要伦理纲常能深入人心,那么……上天无论降下祸福,百姓们都能安分守己。” “就说现在南京城里,不少人便因大疫而人心惶惶,以至流言四起,京城内外不安,臣以为这是教化不兴的缘故。” 朱棣没说什么,此时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去听这些说教。 若在往日,只怕早就跳起来骂娘了。 可朱棣这一次居然心灰意冷的样子。 倒是让解缙心里颇为愉快,朱棣这个人……过于注重军功,而对文治没什么兴趣。 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总算可以说教一通,好让陛下知道,这治天下的根本,可不是靠马上得来的。 还是许多的士大夫,还有地方的乡绅,通过儒家的礼教和乡约乡规来使百姓们顺从,只有如此,那么这天下也就可以大兴,区区灾祸,终究是会过去的。 朱棣却只觉得这些话,他懒得反驳,不过是厌烦而已。 他甚至此刻,恨不得回北平去,自己带着军马去横扫大漠,将这天下的事,都丢给太子。 尤其是解缙这些人…… 只是解缙的话,虽然讨厌,可朱棣却知道,这乃是绝大多数百官的想法。 无论朝廷发生什么事,能不能解决,都先要来一套所谓文治的说教。 好像离开了这些,天下就要大乱似的。 于是心烦意燥的朱棣,直接站了起来,正待要拂袖而去。 却在这个时候,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陛下,松江府华亭县有急奏,有急奏!” 朱棣听罢,脸色顿时就更阴沉几分了,眼下几乎松江、苏州、常州等地,只要涉及到大疫的奏报,内廷都可畅通无阻,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第一时间奏报。 正因如此,这宦官才不管不顾的进来。 朱棣第一个反应,就是华亭肯定又出了什么事。 只是眼下,整个松江府都是生灵涂炭,华亭还能报上来什么急奏呢?十室九空吗? 朱棣深吸一口气,强打起了精神,便道:“拿来。” 亦失哈忙是上前去,接过了奏报,随即送到了朱棣的手上。 朱棣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奏疏,低头一看:“臣华亭县刘胜奏:华亭告急,百姓病死者十之一二,臣不甚恐惧,今知一人,竟得防疫之法,此法曰种痘,得此法之人,乃是本县生员,姓李名文生,得一奇书,照此书施救,可使百姓不染瘟疫。” “其所在庄村,竟无一人染疫,此臣亲眼所见,果然效果显著……皇天佑好生之德,今得此法,普天同庆,臣已命文吏、生员,习得此法,大疫之下,当推而广之,方可救人于水火……” 朱棣越看,神色越是显得诡异。 见朱棣痴痴地看着那奏疏,不发一言。 解缙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以为又是什么糟糕的事,让情绪易怒的陛下又勃然大怒,因此大气不敢出。 可朱棣很久没动静,解缙才低声道:“陛下……陛下……” 朱棣这才茫然地抬起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解缙。 解缙道:“陛下……不知这奏报之中……” 朱棣却道:“你们……谁知道这李文生是何人?” “李文生?” 大学士面面相觑。 这个名字……实在闻所未闻。 “此人……可是华亭县令?” 朱棣摇头:“这是一个秀才。” 一个秀才? 陛下为何会关心一个秀才? 莫非……有人借大疫谋反?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大灾时节,再加上落第的秀才,基本上是所有谋反材料里的两个重要条件。 许多谋反大案之中,都有这两个关键词。 只见朱棣继续道:“此人……有大德啊,他一人……救活了不知数百还是上千人……不不不……此人所救的,又何止这些呢……” 见众人还是不解。 朱棣想要咧嘴笑。 可很快……朱棣又有疑虑,这是真的吗?这奏报是否真实呢? 若是奏报有误,岂不是白高兴一场了? 谨慎起见,朱棣隐忍着笑容,将奏报给亦失哈:“给众卿传阅,给他们看看。” 一头雾水的解缙众人,一个个看过奏疏,也都是瞠目结舌。 解缙道:“陛下……此事当真吗?” “华亭县令……此人如何?” “这……” 朱棣冷冷地看着解缙:“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解缙道:“华亭县令,乃国子学生出身,臣见过他,他谈吐有些粗鄙,臣担心他的奏报不可信。” 对于这个人的情况,作为大学士的解缙有一些了解。 可以说,大明现在的大臣,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正途出身,如解缙这样的,就是正儿八经的进士。 还有一批,就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因为大臣和官员杀的太多了,杀掉了一批,便立即需要有人取代,于是……国子学就成了预备役这些人,今日还在国子学里混日子,第二天就被拉去做官。 简单,粗暴。 若是干的不怎么样,可能第三天,又丢了脑袋。 是以,那时候大家都在过山车,所谓人生大起大落,你不到明天,永远都不知道会发生点啥。 华亭县令刘胜,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下出身的人。 当然,等到太祖高皇帝之后,正途出身的大臣,如解缙这样的人开始进入中枢之后,他们虽还保留着官身,但基本上仕途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了。 在正途出身的大臣眼里,他们是被鄙夷的对象,解缙不喜欢这些人,认为这些人根本不算是真正的读书人。 朱棣听到解缙的评价,也不禁犹豫起来,看向胡广和杨荣。 胡广没做声。 但是杨荣却道:“此等事,他一县令,岂敢瞒报?此次大疫,并非只是华亭一县,这胡乱奏报对他有何好处?臣倒因为,不若姑且信之,眼下当务之急,是朝廷必须得有一个用得上劲的地方,百姓已经苦不堪言,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寻找救治之方。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应该立即派人去了解情况,若是当真管用,要立即推而广之。陛下……这事等不得了啊。” 朱棣深吸一口气:“卿家所言,颇有道理,朕没有想到,一个秀才……有这样大的本事,若真管用,这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是真正你们口中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啊。” 朱棣振奋精神:“派出人员下旨,立即命所有的医户,往华亭……” 朱棣道:“这秀才若是当真能救人,依朕看来……他可以封侯。” 众人听罢,心里震撼。 封侯……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细细一想,如此大功,即便封侯,也无可挑剔。 …………………… 哭一下,同学们,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功臣面圣 朱棣立即下旨,征募医户。 解缙等人得了这奏报,却也大惊。 回到文渊阁。 解缙便笑吟吟地道:“真是没想到啊,这活人无数的,竟是个秀才!由此可见,还是读书人治国平天下啊,倘若当真能活人无数,倒也教人不敢小觑了,只怕到时,这个叫李文生的秀才……当真要重赏了。” 胡广和杨荣都不约而同地点头道:“十数万人的性命,命悬一线,都在这读书人的手里了。” 解缙笑了笑道:“此人是松江府人……嗯……” 他顿了顿,接着道:“松江府也是文风鼎盛的地方……” 他沉吟着,想了想,又道:“老夫就修书一封,给这李文生,好好勉励他吧。” 胡广和杨荣心里都苦笑。 解学士这个人……还是很‘实在’的,但凡对有前途的人,尤其是这种可能有前程的人,往往都会大加拉拢,表示关心。 这就好像每一次科举之前,解缙都会和一些各地的才子们打成一片,表示友好,等这些人金榜题名,入朝为官,他便又以长辈的身份提携。 人家还未做官,就已是解缙的人了。 如今这解缙又故技重施,只让胡广和杨荣二人觉得苦笑以对。 在他们看来,大学士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好,结党看上去风光得意,当今陛下固然不是太祖高皇帝,可终究难免将来落人口实。 胡广还是忍不住道:“解公,那秀才济世救民,固然是好,可实在不必与他有什么瓜葛,我等乃是大学士……” 解缙似乎听出了胡广的弦外之音,他微笑道:“提携后进,有何不可呢?我等成人之美,又怎可心怀他念!” 胡广心里摇摇头,似乎想到了杨荣的提醒,便没有再说什么:“且等等成效再说吧。” 私下里,胡广一脸担忧,终于忍不住,对杨荣道:“解公在陛,哎……真是一言难尽。” 杨荣意味深长地道:“解公是大才子……” 此言一出,胡广不说话了。 这番话,若是别人口里说出来,当然是夸奖,毕竟对读书人而言,被人夸为大才子,绝对是一桩美事。 可杨荣这言外之意,却很明显,对于文渊阁的同僚们而言,大才子可不是什么好话,才子往往放荡不羁,自视甚高,笑傲王侯。 可偏偏,你解缙是大臣啊,国家栋梁,要求的是谨言慎行,是行事周密,处理问题时能雷厉风行,这天下大事,可不是恃才傲物的大才子能处理的。 因而,名为褒奖,实则却是让胡广认清现实,有暗讽之意。 胡广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时也哑口无言。 另一边,解缙却是兴致勃勃,提笔给这李文生修了一封书信,对他不吝溢美之词。 这言辞之中,颇为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又少不得勉励他,好生济民,暗示将来必有大用。 一般情况下,像他这等大学士,突然关心一个小小秀才,那秀才必然大喜过望,等这秀才立下大功,入朝为官,也算半个解缙的门生了。 修完了这封书信,解缙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沉吟片刻,索性便连那县令刘胜也修上一封书信。 他虽对刘胜不喜,可若当真有功,这刘胜将来怕也有一桩前程,这等邀买人心的事,根本不需花费成本。 于是他便又提了袖子,奋笔疾书,修下书信,教人送出去。 一切妥当。 解缙洋洋自得,忍不住自鸣得意,想到即便没有太子,自己这文渊阁大臣,天下读书人众望所归,人人都知自己的才干,只可惜,太祖高皇帝已废除了宰相,若是宰相之位还在,自己便是当朝宰辅,真正是天下政事都由自己的门下出去,万人拥戴。 …… 张安世这边,打探了这大疫乃是天花,也不敢耽搁,直接去寻太子,当面就道:“姐夫,姐夫,你可知道,我这里有防治瘟疫的办法……” 朱高炽此时正忙得焦头烂额,看张安世一眼,苦笑道:“什么办法?” “牛痘……可以防疫。”张安世正待要细说。 谁晓得朱高炽道:“是不是先让牛染疫,然后从中提取它的痘液,再植入人的身体里?” 张安世惊讶道:“姐夫怎么知道,姐夫莫非你也是……” 张安世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卧槽,莫非是双穿?这姐夫是扮猪吃老虎? 只见朱高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伱也听说了松江府华亭县那边的事了吧?有秀才用此牛痘之法,可使人免除疫病?” 张安世:“……” 朱高炽道:“这个读书人,真是了不起,现如今……已有快马日夜兼程传来消息,他的办法,果然有效,现在医户们已分赴各地,按着他的方子,给人植牛痘了” “好啦,好啦,安世,本宫还有许多事要处置,现在虽有了办法,教人长出了一口气,可眼下许多善后的事还要料理。这些日子,你可别胡闹,老老实实地呆着,别染了疫病,那秀才的防疫之法,只可防,却是治不了的。” 张安世这才恍然大悟。 心头同时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莫非是他从前……写去图书馆里凑数的书,还真有人看了? 可明明图书馆那边都说,几乎无人去看的。 不过既然有人已经料理,张安世倒是淡然了。 只要有人处理就好,少死一些百姓,他已很欣慰了。 人要有道德感嘛,总不能事事都想着自己的好处,如若不然,那还是人吗? 只是几个兄弟都出征走了,张安世不禁感觉有些寂寞,似乎眼下唯一还能和他凑一起排解寂寞的,也就只有小外甥了。 可惜小外甥的三观有些不正,锱铢必较,这不禁令张安世为之忧心。 要让他有一个正确的价值观才好。 ………… 此时的华亭县。 一批一批的医户已赶到,紧接着,他们在得到传授之后,便火速奔向其他各州县,进行推广。 李文生现在教授防疫的地方,已经从庄子里换到了县里的县衙。 毕竟指望他亲自来防疫是不可能的,眼下他最大的作用,反而是教授一些防疫的知识。 县令刘胜将后衙廨舍腾了出来,专供李文生来住。 与此同时,李文生也收获了无数的书信。 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情世故啊。 谁都看的不出来,这么大的功劳,在这小小的秀才身上,这秀才要一飞冲天了。 几乎所有人……都对这秀才刮目相看,因此……夸奖的,想要结交的,借这秀才还只是白丁时先结个善缘的,数不胜数。 “李生员,明日……松江知府要来,说要亲自见你。” “对了,这里还有户部右侍郎的一封书信,你要不要看看?” 刘胜手里拿着一沓书信,又取出一封:“还有更厉害的,文渊阁大学士解缙,你知道的吧,此公似乎对你也是刮目相看,听闻……只是传闻……解公在陛下的面前,为你极力美言。陛下才下定决心,下旨命医户来此,听你传授这防疫之法……” 刘胜说得吐沫横飞。 说实话,他这个不起眼的小县令,现在也得到了极大的关注,防疫的事已经铺开,大疫已经缓解。 此时,他也不禁心热起来,这下真的是一飞冲天了啊,还真是多亏了这秀才。 李文生没有刘胜所预想的那般表现得欣喜若狂,只一脸疲惫地道:“这些日子,我忙的焦头烂额,顾不上这些事。” “不是已传授了这么多医户了吗?怎么……” 李文生摇头:“县尊,不只是防疫的问题,而是那本书。” 刘胜不解道:“那本书?” “那本书既写了防疫之法,里头有有一句话,却教学生迄今难忘,那上头说:读书人当立不世功,效仿先贤,便要精通天下的学问,要懂得去钻研天下万物,了解万物的真相,这样才可以多加善用,利用这万物之理,去造福天下。” “从前学生对此话,嗤之以鼻,可这一次……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便是此书作者的企图。县尊啊,我现今只晓得如何防疫,可这疫病从何而来,疫病到底又是什么,这牛痘之法,又为何可以防疫,这种种的事,却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说到这里,李文生苦笑,口里接着道:“论起来,在县尊的眼里,这是一桩天大的事,可实际上,学生不过刚刚入门而已,连天下万物之理都没有摸透,更别提提供万物去造福天下了,因此……学生这些日子,似开了一些窍,总是在想,这万物之理是什么,疫病从何而来……” 刘胜听罢,不由道:“难怪你能有这真本事……只是其他人,你可以不理会,这解公……毕竟是当朝学士,而且万人敬仰,他如此青睐你,若是置之不理,总是不妥。” 李文生继续苦笑着道:“学士身份卑微,家境也贫寒,学士说句实在话,这等事,还从未遇到过。” “这个好办。”刘胜想了想道:“那就老夫给你回书信吧,老夫以你的名义,你的字迹,本县看过,说起来,本县对行书之道,颇有几分心得,其他的事,你便一概不理,本县来应酬。” 李文生知道这是刘胜为自己好,对于这天下绝大多数的读书人而言,这绝对算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刘胜的美意,他也不好拒绝。 于是李文生微笑道:“那么多谢县尊。” “哪里话。”刘胜欣赏地看着李文生道:“单你救活了本县这么多的百姓,便是本县的再生父母。” 这是实在话,也是刘胜的真心话! 于是刘胜便不再打扰李文生,而是将解缙的书信又看了一遍,细细思量片刻。 便提笔,以李文生的名义开始回信。 这信中,难免有刘胜久在官场的阿谀奉承,什么平日里多看解公文章,这才明白读书做人的道理,方才能施展平生所学云云。 又有解公垂爱,学生喜不自胜,愿为解公分忧之类的话。 这一番集古今马屁精大成的书信写完,又看了两遍,刘胜喜滋滋地摇头晃脑,眉开眼笑地自言自语道:“哈哈……解公得了此书,只怕少不得要多提携这李秀才了,老夫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了。” ………… 在许多医户的努力之下,总算……这大疫开始慢慢缓解。 南京城内,又恢复了平静。 朱棣见了各地的奏报,自是龙颜大悦,又召来百官。 解缙则上奏道:“陛下,此次多亏了华亭县生员李文生,臣窃以为,此等人才,实为朝廷栋梁,今他立下此等大功,何不将他召来京城,如若不然,这样的人才,实在可惜。” 救活了这么多人,给朝廷解决了如此大的麻烦,即便是解缙不说,朱棣也一定要召来京城,好好赏赐。 而解缙也愿意借此推这李文生一把,从此之后,此人若是能成为他的门生故吏,那就再好不过了。 何况这李文生已有了回应,李文生的书信里,对他甚为仰慕,这当然也令解缙很是满意。 朱棣颔首道:“那就立即下旨,让他入京。” 群臣纷纷附和,不管怎么说,此人的功名虽低,却总算是给读书人长脸了。 于是人人庆贺之间,朱棣也不由得飘飘然。 随即,他的目光看向了朱高炽:“这些日子,太子也辛苦了。” 朱高炽忙起身,道:“儿臣不敢当。”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 他现在确实是对朱高炽的表现很是满意,除了这小子过于肥胖之外,其他都好。 日子过得很快,等又过了一些时日,李文生便进京了。 当他出现在南京城外驿站的时候,朱棣得知,沉吟着,便又召来大臣,道:“李文生入朝,朕等他许久了,如此大功,当为天下读书读书人楷模,太子……” 朱高炽连忙道:“儿臣在。” 朱棣道:“你去迎那李文生吧,噢,张安世在做什么?这个小子……没有游手好闲吧。” 朱高炽道:“父皇,安世近来还算乖巧,闭门不出,平日里也只和李希颜先生,以及胡俨往来。” 朱高炽自个其实赶到很欣慰,至少最近这妻弟很踏实,身边的人也都是踏实的人,让他很放心,因此大大地夸奖了一番。 可朱棣的脸色却不好看了,心里嘀咕:“哼,这游手好闲的狗东西。” 当然,这只能在心里说面上却是带笑道:“唔……倒也难得,教他也与你一道去迎接李文生入城吧,李文生这样的大才,他该多亲近亲近,要让他好好学一学,什么叫尽心王命。” 朱高炽便拜下道:“儿臣遵旨。” 解缙站在一旁,眼红耳热,这李文生可是他的人了,人家都已经喊他恩府了,他又在朝廷这儿为李文生美言,这样的好事,怎么能少得了他? 于是解缙道:“陛下,臣有不情之请?” 朱棣道:“解卿也想去?” 解缙道:“陛下圣明,这李文生其实……” 朱棣瞥了解缙一眼:“其实什么?” “其实与臣颇有一些旧情。”解缙此言一出…… 许多人都不由得看向解缙,而后都露出了羡慕之色。解公果然是士林领袖,无数读书人敬仰。 朱棣道:“哦?朕倒是没有听说过。” 解缙很享受这种感觉,诚如杨荣对他的评价一样,他是一个‘才子’。 朱棣道:“莫非此人有此学识,还是解卿家的指点吗?” “臣不敢。”解缙道,他故意含糊过去。 朱棣便道:“卿既要和太子同去,那便同去吧。” 说吧,便没有再没多说什么。 …… 张安世得了东宫的消息,自然是一脸不太情愿的样子。 好端端的,去迎接个秀才,那秀才自己不会进宫吗? 我张安世都没有这个待遇呢,果然……厚此薄彼啊! 心里腹诽一通,可还是乖乖的大清早就去了东宫报到。 等到他到的时候,朱高炽已穿好朝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见张安世衣冠不齐,便上前给他正了正衣冠,口里道:“你怎么就没有一个正形呢?平日里服侍你穿衣的人也太笨手笨脚了。” 张安世很随意地道:“姐夫,我不喜欢别人伺候我穿衣,总觉得怪怪的,穿衣这些是都是我自己动手的。” “这麒麟衣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朱高炽倒没有责备,而是笑了笑道:“待会儿要知礼,知道吧!不要丢了份,还有,不许胡说。” 张安世点头道:“姐夫放心吧,说起人情世故……” 朱高炽一听他这话,就立即道:“算了,你什么话都不许说,只要笑着就成,那秀才是国士,父皇命我们出迎,也是以国士之礼相待,决不可怠慢了。” 张安世苦着脸道:“那我不是成了哑巴?” 朱高炽给张安世整好了衣冠,拍拍他的肩:“等回来,你和姐夫随便说。” 说罢,又不由感慨道:“解缙倒是真有本事,现在外头都传,那秀才是他的门生……” 虽然有时对解缙的做法不喜,不过朱高炽性情宽仁,此时接触了不少人,这些人暗地里都将解缙和李文生的事传为了一段佳话,倒也让朱高炽爱屋及乌,产生了不少的好感。 张安世当作没听见,只偷偷做了个鬼脸,学着朱高炽的模样,嘴巴一张一合。 准备妥当,朱高炽便上乘辇出发,张安世则挎着刀,精神奕奕地骑马在侧。 而此时,解缙已在东宫外头等着了,一时之间,锣鼓喧天,禁卫开道,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赶往东安门。 在这等了片刻,就有詹事府的属官匆匆而来:“人来了,人来了……” 于是朱高炽上前,这李文生看上去很朴实,显然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听闻当朝太子相迎,手足无措地行礼。 朱高炽后头的张安世就没有那么多礼仪了,只打量着这秀才……心里却忍不住在嘀咕,是他读了我的书? 就在张安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解缙却已上前,亲昵地拉住了李文生的肩膀,又用手拍了拍李文生的手背,亲切地道:“李文生……好,好的很,年纪轻轻,真是俊杰啊,你不必紧张,你是大功臣。” 李文生看解缙亲切,确实让他心情缓解不少,这才想起要行礼,便又匆匆地向解缙行了礼,而后才被人请进了为他预备的轿子。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赶往午门。 到了午门的外头,所有人都下了车轿,准备入宫,朱高炽则是走在最前面。 张安世跟在后头,低声对朱高炽嘀咕道:“姐夫,我有一个事,藏在肚子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高炽却道:“那就别讲了。” 张安世急了:“姐夫,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朱高炽谨慎地道:“这是宫中,隔墙有耳不说,何况……现在你我奉旨行事,你怎的总是这样多事?” “好了,今日不许你开口说话,你再闲言碎语,回去你阿姐收拾你。你该学一学那李文生,他此等大功劳,却也谨言慎行,你多学学是好事。” “我学他?”张安世瞪大了眼睛,手指着自己。 朱高炽却在此时道:“扶我一把,我腿脚又疼了。” 张安世便不敢啰嗦了,他怕继续说下去,姐夫的心脏病也要跟着犯了。 他还是很心疼这个真心真意对他好的姐夫的,于是便不再多言,老老实实地搀扶着朱高炽,一步步地往大殿去。 …… 解缙在后头,故意放慢了脚步,与李文生同行。 他边走边看着李文生,微笑着道:“老夫收到你的书信了,你真是难得啊,读书之人……都该像你这般。” 李文生很是紧张,只道:“多谢解公。” 解缙心里想笑,此人书信之中说的热切,可当了面,却是寡言少语。 当然,解缙对这样的人颇为了解,便又故意找话题道:“你平日里读书一定很用功吧。” 李文生道:“读了不少。” 解缙满意地点头道:“圣人的书读了不会错,这圣贤之书可以启智,你能有今日,与这些圣贤之书息息相关,将来切切不可因此而荒废了学业,学无止境,知道吗?” 他这口吻,完全是长辈教育自己的子侄。 这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文生却是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解缙却是心想,此人人情练达上还有欠缺,不过不打紧,他应该知道老夫的意思。 于是,便随朱高炽和张安世的后头入殿。 殿中,朱棣一身衮服,早已和百官在此等候多时了。 众人纷纷朝着那入殿的李文生看去,却发现这读书人,好像没什么出奇之处。 朱高炽先上前行礼道:“父皇,儿臣迎李文生来了。” 朱棣显然心情不错,哈哈大笑道:“朕久闻李文生的大名,竟也如此年轻吗?” 他这个也字,让张安世觉得意有所指。 李文生只觉得晕乎乎的。 其实他不习惯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此番来京城,除了他确实可能际遇改变,听许多人说,自己可能真要一飞冲天,他这贫寒出身的读书人,说不激动是假的。 可与此同时,他也极想再看看……那本医书。 此时只恨不得立即插了翅膀去图书馆,再将那本医书找回来。 现在见到了传闻中的天子,又见到了一个个穿着朝服的百官,他一下子……脑袋一片空白,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自己……真的……发迹了。 这样的风光,若是家中父母能见到……不知该有多欣慰。 他颤抖着拜下道:“松江生员李文生,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声音颤抖,激动莫名。 解缙微笑着为李文生解围:“陛下,这李文生……第一次觐见,所以有些紧张。” 朱棣颔首喜道:“无妨,无妨,在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李卿家救活了这么多人,挽救了无数生民的性命,此等大功,足以名垂青史,今日无论怎样失仪,朕也绝不怪罪,来人,给李卿家赐座。” 早有宦官预备了锦墩,搁在了李文生的身后,李文生瑟瑟发抖地欠身坐下,随即道:“多谢陛下。” 朱棣凝视着李文生,便又道:“解卿家说,你之所以有此才能,是因为平日读书破万卷,是吗?” 李文生期期艾艾地道:“陛下,草民……草民确实看过一些书,实在不敢自称是读书万卷。” 朱棣笑道:“没想到,李卿家倒还谦虚,不过读书总是不坏的,卿家平日读什么书?” “多是四书五经。”李文生如实回答。 朱棣眉一挑,忍不住道:“四书五经中也能学到这样的本领吗?” “不。”李文生摇摇头:“陛下,臣平日读的虽都是四书五经,可这救治之法,却是从一部书中学来的,此书……实是令学生受益匪浅。” 朱棣顿时来了兴趣凝视着李文生道:“是吗?是何书?说朕听听看!” ”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丰功伟绩啊 朱棣显然对此大有兴趣。 一本书,就能解决一场大疫,这还了得? 至于这文武百官,也不免心里嘀咕,都生出了好奇之心。 解缙则是微笑,满是期许地看着李文生。 李文生想了想道:“那书详尽地解释了如何防治疫病,又讲了许多关于做学问的道理……” “只是那书名……学生一时忘了。” “……” 这一下子……许多人的心里有点懵了。 连书名都忘了,你这是读个鬼的书。 可这真不怪李文生啊。 李文生当时也只是草草看过,毕竟那是杂书,当然不可能一下子记牢,甚至看完之后,李文生都觉得自己像做贼一样。 朱棣一时说不出话来。 解缙则在心里摇头,此人果然还是不够练达,这个时候,提什么书,还不如赶紧吹嘘自己一番。 朱棣便道:“书名都忘了?这倒是可惜了。” “不过……”李文生道:“那书是学生在数月之前所看的,学生记得……那书在何处。” 朱棣眼眸微张道:“何处?” 李文生立即道:“栖霞的图书馆。” 朱棣一听,顿时抖擞精神。 他左右四顾,恨不得此时让所有人向自己看齐。 这是朕的图书馆,朕的! 朱棣此时整个人都显得朝气起来,道:“哦?是吗?栖霞读书馆?那地方……竟也有这样的奇书吗?朕也听说过,栖霞好像是有一个什么图书馆,专供读书人读书用,当然,这可能只是坊间谣传……” 张安世站在朝班之中,内心竖起一根大拇指。 陛下这话说得就想真的一样! 李文生道:“回陛下,那图书馆藏书极多,涉猎的书籍,多不胜数……学生在那里,受益匪浅。” 朱棣这才道:“是吗?世上竟有这般的所在?” 说着,朱棣看向张安世:“张卿家,栖霞的图书馆,你知道吗?” 张安世硬着头皮上前道:“臣也听说过一些。” 朱棣脸表现出上一副很好奇的样子,道:“真如这李文生所言吗?” 张安世抽了抽嘴角,道:“陛下,臣觉得……应该是吧。” 一听张安世也在这里云里雾里,朱棣恨不得直接入娘。 深吸一口气,朱棣微笑道:“你就在栖霞,平日里不关注吗?” 张安世心里说,我敢关注吗?我到现在还不敢说这图书馆是我开的,说的是借了我李师弟的名。 若是让读书人晓得,鬼才愿意去呢。陛下难道不晓得我在读书人里头什么名声吗? 张安世在心里吐槽一番,便道:“臣虽然喜欢读书,不过平日里都只爱在家中看书。” 朱棣瞪张安世一眼,这家伙太不上道了! 朱棣便询问其他大臣:“有谁知道此图书馆?” 众人鸦雀无声,没有回应。 大家都是大臣,那宋朝的时候,大臣们还有各种沐休,可太祖高皇帝不一样,太祖高皇帝定下规矩的时候,是奔着拿大臣当牛马来使唤的。 因此,这大明的沐休时间极短,甚至……丧心病狂得到了全年无休的地步。 大家平日里每天都要到各部去点卯,谁有空去什么图书馆! 这图书馆虽有些耳闻,可……毕竟都是道听途说,他们可不敢在陛了会发生什么。 朱棣显然很不满意。 大明读书人的精华都在这朝中。 可朝中居然没人知道图书馆。 那朕的买卖还做不做? 他心里咬牙切齿,亏的他还能保持住微笑道:“那图书馆里竟有这样的奇书!解卿家,伱学问最高,读的书最多,朕命你修《文献大成》,你搜罗了这么多的书册,这书中,可有大疫的内容吗?” 解缙想了想,摇头道:“陛下,臣……没有印象。” “这就怪了。”朱棣眯着眼,似乎心里有了主意,便看向李文生道:“此事关系重大,李卿家,你所言都属实吗?” 李文生很是认真地道:“学生所言,句句属实。” 朱棣便道:“单凭此书,就让数十万百姓活命,如此要紧……朕不能坐视不理,不如朕率诸卿,都去那图书馆看看,且看看那书……到底是什么样子。”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可有点招摇了啊。 可陛下……似乎对书很感兴趣啊! 似乎……这也不是坏事。 那图书馆,他们也不曾见过呢,就不妨趁此机会去见识一二。 许多人的心里嘀咕着,朱棣也管不了这么多,直接命人摆驾,准备出行。 他兴致高昂,坐了乘辇,带着百官,因为这一次不是私访,所以羽林卫便紧急出动。 数百大汉将军房则提前飞骑而出,开始清空沿途街巷。 张安世混杂在人群里偷乐,这陛下为了挣钱,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 很好,就是要保持这样的状态。 于是跟在人流后头,随着大部队出发。 朱棣似乎很体恤百官,允许他们坐轿。 随即,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路赶往栖霞。 而栖霞这里,早有禁卫在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那图书馆……也不得已之下,暂停营业,图书馆上下的人,全在外候命。 解缙的心情很不错,他也是久闻这图书馆的大名,而且他所编修的文献大成,也抄录了几份,其中有一份,就收藏在这图书馆里。 这对解缙而言,绝对是极体面的事。 陛下总算对书生出敬畏之心了,这对天下的读书人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整个栖霞,人虽然都不得靠近图书馆,可许多读书人却不肯离去。 人们远远的站着,免不得交头接耳:“听说陛下亲临,还带了百官前来,没想到图书馆已上达天听了。” “哈哈,说来我们也沾了光,这图书馆,我是常来看书的。” 就在无数人的议论之中。 朱棣进图书馆之后,当下便对李文生道:“李卿家,那书在何处,带我们去。” 众人都引颈相盼,一面又好奇地打量着这巨大的图书馆。 看着一栋栋的小楼,那楼中似乎都摆满了书架。 甚至有专门的三栋楼,负责摆放《文献大成》的书。 而且这一路,都立一个又一个的牌子。 牌子上头,却都雕刻着每一栋楼里的书目。 这密密麻麻的书目,看得令人头皮发麻,实在太多了,说是浩瀚如烟都不为过。 好在这书目都进行了分类,便于查找。 百官们都是读书人出身的,对这里倒是生出了许多的兴趣。 又见小楼里摆满了茶座。 甚至是在长廊下,也是一个个桌椅板凳,这显然是提供人坐着看书用的。 有一个专门的茶坊,负责这里的茶水供应,可能是因为人多,所以那茶坊的规模不小,只怕里头至少有数十上百个伙计负责此事。 甚至,这里还卖笔墨纸砚,显然是提供给读书人做笔记的。 若看到精彩之处,若是不记录下来,实在可惜。 许多人都暗暗点头,这倒是个好地方,可惜,平日里太忙了。 不远处,有一堵墙,隔壁那堵墙,似乎还在营造着什么,不过那里要营造的建筑,似乎和这边的建筑差不多,或许……是这图书馆还在扩建。 而李文生当着所有人的面,按着自己的记忆,寻到了那个挂着杂学牌子的小楼。 解缙一见……好心的拽了一下李文生的袖子,似乎是提醒李文生什么。 只是现在的李文生,对此浑然不觉,他心情正激动着呢,直接快步进入了那小楼里。 这里的书都很新,甚至……有一股新书特有的书香味。 李文生只目光一扫,在琳琅满目的书籍里,很快就寻到了当初自己摆在那的书。 这书……似乎自此之后就没有人翻阅过。 他小心翼翼地将书取下,低头一看……《瘟疫防止及处理》。 对了,就是它。 李文生更激动了,甚至颤抖着手翻了翻。 果然,没有错。 李文生随即便拿着书来到朱棣的跟前,将书交给了朱棣,恭谨地道:“陛下……就是此书。” 他心情十分振奋。 朱棣也不由得激动起来。 百官们在后头,像鸡窝里的鸡一般,一个个翘脚来看。 解缙也不由得探过了脑袋。 却见朱棣打开了这本书,他低头认真地去看,发现这书……他竟看得懂。 这一下子,就让朱棣更有兴趣了。 要知道,朱棣其实也算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可实际上呢,这世上的许多书,他也是看得一知半解,因为那书中的内容,大多生涩难懂,而且各种之乎者也,云里雾里。 而这书,言简意赅,最贴心的是,它会主动地分段,这就省去了让人识文断字的麻烦。 古人的书,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因而……对只是普通有点墨水的人而言,其实读起来很费力。 朱棣细细看下去,里头果然有关于牛痘的防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所谓的‘学习心得’。 这学习心得很有意思,什么了解万物,运用万物之类。 朱棣很是惊奇地道:“果然是此书,朕没想到,世间竟有此奇书。” 解缙在一旁,乐了,恰如其分地道:“陛下,著此书者,必是高人,十之八九,此人怕也已作古了。臣读书万卷,得一好书,则禁不住爱不释手,倘若此书的作者作古,使臣等不能当面求教,倒是一件遗憾的事。” 顿了顿,解缙接着道:“如此大功,如陛下所言,便是封侯,也不为过。” 朱棣若有所思地颔首,于是好奇地合上书,想着先寻此书的作者署名。 可低头一看,顿时整个人就懵住了。 百官们都看着朱棣,觉得陛下的表现有点怪异。 解缙便笑道:“陛下……莫非此书没有写明何人所著吗?若是如此,那就太遗憾了,不过许多古书,作者的生平都难以考证……” “朕知道是谁所著了。”朱棣深吸一口气,而后轻描淡写地道。 这一下子,大家的兴趣就来了。 解缙更是急切地道:“还请陛下赐教。” 朱棣倒不含糊,直接抬头看着解缙道:“张安世……” 张安世三个字出来…… 顿时就像是世界突然安静了一般,百官鸦雀无声。 解缙:“……” 解缙显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不会吧,不会吧。 就那货? 他的脸有些挂不住,表情僵着。 朱棣看着所有人的反应,却再次道:“张安世!” 人群后头,张安世挤不进去。 这没办法,他还年轻,而且这些大臣,一见到书就疯狗似的,谁也不谦让他。 好在这个时候,大臣们分出一条道来,张安世才勉强挤了进去。 他气喘吁吁地道:“在呢,在呢。” 朱棣指着书道:“这是你写的?” 张安世接过书,看了一眼,而后见许多人用一种复杂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不喜欢这种众目睽睽的感觉,硬着头皮道:“是,是臣随便写的,当时也是无聊,瞎写了那么一点……咦,还真他娘的是我写的。” 张安世当初为了给杂学凑凑数,确实写了一些前世里学来的东西,虽然是半吊子的水平,可杂学的书在这个时代确实太少了,而且许多质量都很低下。 图书馆的目的,在于宣传学问,张安世可不希望,这整个图书馆里全都是各种关于四书五经的书籍。 当时他写了不少,也没往心里去。 现在细细一看,这不就是自己的书吗? 而此时,他却发现,许多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朱棣甚至是恨不得一口将张安世吞下。 而解缙则显得十分尴尬。 只有太子朱高炽喜上眉梢地道:“不会吧,不会吧,安世还懂这个,你为何不早说?” 百官表情各异。 那胡广和杨荣对视了一眼,似乎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震撼。 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学生见过张先生,先生高才啊……” 说这话的人,正是李文生。 李文生此时的脸上写满了激动,就恨不得立即抱着张安世的大腿不放了。 毕竟这些日子来,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这本书,还有著书之人,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 他脸涨得通红,激动莫名。 而此时,解缙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错愕地看着李文生。 这家伙……他不是寡言少语,不懂人情练达的吗? 可看看这一张舔狗的模样……恶心! 朱棣逼视着张安世:“你怎么还懂这个?方才为何不说。” 张安世无奈地苦笑道:“臣怕搞错了,要是搞错了,岂不变成了臣想要抢功?陛下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一向办事在前,邀功在后。” 朱棣手指着书道:“这是哪里学来的学问?” 众目睽睽之下,张安世倒是认真起来。 “观察,学习。” “观察,学习?” “了解事物的本质,当然,不是程朱所言的格物致知,而是真正去观察身边的事物,去了解事物的规律,了解它的原理和特性,最后……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朱棣不由喃喃道:“你这小子……这李文生,都是从你这儿学来的?” 张安世便道:“臣的确写了此书,可此前并不认识李文生,也不知道这李文生从这书里学了多少。” 朱棣大喜,顿时觉得自己的腰杆子也挺直了,他笑吟吟地道:“你这一次可是救了无数百姓啊。好小子,果然像朕!” 说着,狠狠地拍了拍张安世的肩。 张安世立即回应:“哪里的话,这都是陛下平日里教导有方,臣懂个什么呀……” 朱棣欢喜地道:“震古烁今,震古烁今,这一次真让朕大开眼界,此次张安世立了大功,嗯……还有李文生,你们都有功劳。解卿家……” 朱棣看向解缙。 解缙脸色僵硬有些恍惚。 看解缙久久不回应,朱棣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解卿家。” 解缙这个时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应和。 朱棣便道:“你来说说看,此番……张安世是否教我等君臣大开眼界?” 解缙此时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明明他才高八斗、满腹经纶,这天下的书籍,无一不精。 他编修《文献大成》,更是饱读天下的图书,可为何……在张安世这样不学无术的人面前,反而总是处处被动。 他甚至有些妒忌张安世,一个人他没有才情,不曾经历过寒窗苦读,偏偏这样的人,居然总能出奇制胜,得到别人的赞赏。 既生瑜,何生亮啊。 他甚至不知道,张安世其实压根就不在乎他所谓的学识,他自比周瑜,张安世却压根无所谓所谓的诸葛亮。 见解缙又不言,朱棣的脸阴沉下来。 “陛下。”胡广这时终是有几分好心,不忍见解缙在陛目。” 朱棣这才将目光从解缙的身上收回来,道:“嗯……这样说来,的确要好好的奖赏,这件事,你们文渊阁来拟定。” 胡广忙道:“臣等遵旨。” 杨荣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好心的胡广,心里却在暗暗摇头。 朱棣随即喜滋滋地道:“走,去喝茶去,朕想尝一尝这里的茶,朕也是爱看书的人,此地读书……倒是让人身心愉悦。张安世你说是不是?” 张安世这次倒是很配合,乐呵呵地笑道:“陛下,是啊,臣一进这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泰,臣也算是著作等身,平日在书斋里,总觉得读书时,差一点什么,哎呀,这样的好地方,真是令人难忘。” 朱棣大悦道:“朕与你也算是有同样的兴趣。走吧,来都来了,去坐一坐。” 说着,众人便跟随着朱棣的脚步,一起来到了这图书馆的一处大厅。 这大厅极大,足有数百张座椅,只是座椅摆放有些局促,紧接着。 等朱棣在一个座椅上坐下,便有人开始斟茶倒水过来。 朱棣看着除了自己,都还在乖乖地站着的大臣们,便对着众人,愉快地压压手道:“大家都坐都坐,今日朕与诸卿同乐,诸卿不必拘谨。” 朱高炽肥胖,一个人几乎占了两个位置,不过他很激动,不断地看张安世,满是期许。 朱棣回头问来斟茶的人,道:“来此地看书,花费几何?” 那斟茶的人道:“不贵,五文钱。” “这么便宜?”朱棣故作惊讶:“五文钱,就可以看这么多的书?” 面对圣颜,斟茶的伙计战战兢兢地道:“是,而且茶水也便宜,一文钱一副。” 朱棣啧啧称奇地道:“可惜,可惜了,可惜朕日理万机,不能时常来此,如若不然……真不肯走了。张卿家,你说呢?” 张安世用力地点着头道:“对,臣也一样。” 伙计道:“不只如此,这图书馆的后头,就是栖霞山,已修了一处栈道,可以直接从这里上山,若是读书累了,可上山去,那儿不但幽静,风景也是宜人,更有凉亭还有茶水供应。” 朱棣君臣和伙计一唱一和。 直听得百官们一愣一愣的,不过说实话,抛开朱棣和张安世的夸张,凭良心说,这里……确实很让人向往。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就是如此吧。 朱棣此时又看向解缙道:“解卿家是大才子,难道没有什么看法?” 解缙是极聪明的人,听了朱棣和张安世的话,再加上张安世的书竟出现在这里,似乎隐隐已猜测到了点什么。 此时,他内心虽是震惊和不甘,却还是苦笑道:“陛下,若能来此读书,臣……也觉得心旷神怡。” “是吗?”朱棣道:“解卿家要主持修书,不妨就在此,呆上十天半个月吧,你是大才子,朕准你沐休十日。” 解缙:“……” 沉默了一会儿,解缙乖乖道:“是。” ………… 回到了宫中。 朱棣可以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 当着臣子的面,还算矜持,可当着徐皇后,他却激动地道:“你是不晓得,这张安世……他修的书多厉害!这家伙……朕真想撬开他的脑瓜子来看看……这一次……真是给朕救了急啊。” “他说的话也很有道理,观察事物,了解万物的道理,让万物为我所用。这里头,可是大有名堂,这和读书人的所谓格物不一样,格物只是想知道读书人的那种所谓大道理。而张安世所言,却是那种……那种……真正的实干之学!” “朕思来想去,这里头难道不和那火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了解火药的道理,然后去改进它,使它能炸死更多人。” 徐皇后微笑听着,她很少见朱棣这样激动地夸奖一个人。 只是……朱棣的这些话,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朱棣到大内之前,伊王就已经打探到了消息,将这事禀告给了她。 只是现在,她却得装着很新鲜,很认真地听,还时不时发出赞叹。 朱棣背着手道:“太子教子有……不,太子养育出来的家伙,真的很不简单,难怪张安世的姐姐,也总是如此明大义、识大体。朕就不同了,生的都是混账,也就太子好一些,入他娘,也不晓得朱高煦那个小子怎么样了。” 徐皇后便道:“这救活了这么多的人,陛下可一定要好好赏赐。不能亏待了人家,否则……别人要骂的,说咱们赏罚不明。” 朱棣颔首:“这事,文渊阁先议,朕再敲定。你将朕当成了什么人?朕是那种锱铢必较之人吗?” 徐皇后微笑道:“是,是,是……” 朱棣的兴奋劲还没过去:“还有那个李文生,你是没见李文生得知张安世竟是那奇书的作者时是什么样子,就恨不得喊张安世做爹了。那百官……更可笑,有的甚至像吃了苍蝇一样,哈哈哈……” 徐皇后道:“越是这样的少年,陛下越要看紧了。” 朱棣突然看着徐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臣妾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人过于聪明,就更该让孩子早点收收心。臣妾也读史,那早慧之人,若是不早点成家立业,往往……咳咳……陛下知道霍去病吗?冠军侯霍去病,当时还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你看看,结果呢?如今臣妾读来,真为他可惜。” 朱棣表情凝重起来:“莫不是徐辉祖那厮,又来你这里念叨了吧?” “兄长可没念叨。”徐皇后笑盈盈地道:“都是臣妾的心思。”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边皱眉道:“不知怎么回事,朕总觉得……张安世就好像朕的女儿一样,让他娶妻,不,让他出嫁,就好像丢了一块心头肉似的。” 徐皇后:“……” “便宜了徐辉祖那家伙,总有点不甘。”朱棣又补上了一句。 却就在此时…… 亦失哈匆匆进来道:“陛下,陛下……不得了,不得了,万人空巷,这南京城万人空巷……” 朱棣瞪了亦失哈一眼:“又是怎么了?” “许多人都去了栖霞呢,图书馆……图书馆……”亦失哈上气不接下气。 ………… 同学们,求点月票,可以不。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聚宝盆 朱棣听罢,看着亦失哈道:“怎么?” 亦失哈道:“许多人听闻陛下带了百官去了图书馆,又听闻解缙学士要在那里留一些日子,许多人都……闻风而动……” 顿了顿,亦失哈接着道:“不只是这南京城里头,便是附近的州县,也有人听到了风声。” “还有……还有听闻里头有许多的奇书,竟能治瘟病,但凡认得字的,都想去见识一下。” 虽然这世上有许多脑子读坏了的书呆子。 可历来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还是以实用为主的。 人们再如何鄙夷杂学,却也绝不至于将这能救活无数人性命的防疫之书不放在眼里。 其实许多读书人都有看医书的习惯,而且有不少人,还喜欢自己给自己抓药,当然……自己把自己治死的也不少。 现在图书馆出现了这样的奇书,岂不是一个巨大的宝藏? 几文钱就可进去,价格可以说是极为低廉了。 而且听闻环境还很好,文气很重,于是不少名儒都在那里废寝忘食地找书。 再加上书籍对这个时代人的而言,本身就是宝贝一般的存在,甚至有人已经十分夸张地说藏书十万册了。 藏书十万是什么概念? 只怕皇家的藏书也比不上。 于是,抱着各种心思的人,一拥而上。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也去凑一凑热闹了。 亦失哈知道陛下的心思,对这图书馆极为看重。 何况陛下昨日才去过呢,今日动静就闹得这么大,正好来邀功。 于是他绘声绘色地道:“到处都是人,码头那里都堵住了,不过……奴婢听说……承恩伯新扩建的图书馆二区,今日也趁此机会开张了。听说还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呢。” 朱棣越听眼眸里的光越亮,忍不住道:“这些东西,他之前怎么没有和朕说过?” 亦失哈笑吟吟地道:“有一次……奴婢也曾问过这个问题的。” 朱棣背着手,抬头看亦失哈道:“他怎么说的?” 亦失哈则是小心地看了看朱棣的神色,才道:“承恩伯道,买卖的事,陛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话可谓是胆大包天了,不知道的好,这岂不是欺君罔上吗? 只见亦失哈接着道:“陛下,这承安伯是在为陛下考量呢,陛下是什么人,怎么会和买卖的事沾边呢?这都是……下头的人干的。” 朱棣嗯了一声,显然很满意,微笑着道:“这小子,倒是想的周密,不过朕也不怕说,朕一没有欺压百姓,没有增加税赋,却补了内帑不足,谁敢胡说八道?” “再者说了,朕从内帑里拿出来的银子,缓解了国库多少负担,若是还敢借此攻讦的,十有八九就是图谋不轨之徒,定是北元余孽。” 亦失哈道:“陛下说的是。” 不过此时的朱棣,听说又有了许多新奇的东西,还是感兴趣的,便道:“这小子类朕,敢想敢干,真是一个人才,你……你亲自给朕去打探,到时给朕如实禀告。” 亦失哈自是不敢怠慢,立即就道:“奴婢这便去。” 朱棣看到亦失哈急促促地告退,不禁乐了:“他娘的……新买卖……读书人银子真多啊,啧啧……” 徐皇后见朱棣喜滋滋的样子,便也不由的笑着道:“陛下,外头人都说张安世行事放浪,可臣妾看着,倒是越发觉得他稳妥周密。” “这是自然。”朱棣带着几分骄傲的得意之色道:“从前他声名狼藉,那是因为没有遇到朕,现在遇到朕了,朕调教一二,可不就稳妥了吗?” 说罢,腰杆子也挺直了:“至于他的婚事,再等一等吧。现在还不是成婚的时候,这男子成个婚,又是纳采又是问名,还有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婚嫁六礼过后,好不容易成了亲,还需带新妇归宁,更不必提谒舅姑、庙见这些繁琐的事了。这得耽误多少功夫啊,你不晓得他一日挣多少钱。” 徐皇后点了点头,接着便道:“总之,婚事算是定下了,只要定下了,臣妾倒也不急了。静怡这个孩子,性情刚烈,伱是晓得的。” 朱棣颔首:“放宽心,朕心里有数。” 说着,他却是皱起了眉头,同时眯起了眼睛,四顾左右,口里道:“朕总觉得……自来了大内,这大内之中,总有人盯梢着朕……” 徐皇后嫣然一笑:“陛下多虑了。” 朱棣道:“这可说不好,他娘的,这大内里怎么好像都是贼一样。” 虽是骂了一通,不过朱棣没有继续追问,他还需召丘福等人,准备继续商议安南的军务,便和许皇后话别,转身忙去了。 ………… 此时在本就热闹的栖霞,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这江南历来富庶,读书人多。 消息不胫而走之后,让许多人都动了心。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一方面,大家确实知道图书馆的价值。 另一方面,那个李文生,只看了一部书,竟就治了瘟疫。 他不过是区区秀才,如今……上达天听,想来不日朝廷就会有赏赐。 何况陛下和百官都已到过了这里,对这里赞不绝口。 于是,不只是南京城的读书人,便是附近的镇江等地,听到了风声的,也想来看一看,游一游。 经过这数月的修缮,这图书馆新建的几个主楼和副楼也已拔地而起,修葺一新。 不只如此,门前的青砖石路,也一路铺设到了码头,即便是下雨,也绝无沾泥的烦恼。 沿着道路,栽种了许多树木,还有专门的花圃,都是专门请了人来料理的,隔三差五的修剪。 每隔一段路,便有凉亭,或是一个假石,这等于将许多大户人家宅邸里的假山亭台,都给搬到了道路两旁。 来此的人,无一不咂舌,脸带吃惊。 不只如此,沿途还有一些铺面。 这些铺面,并不似其他地方那般的杂乱无章,好像特意规划好了的,卖的多是读书人的用品。 甚至还有专门兜售邸报的报亭。 一大清早,初阳出来不久。 便有专门的人员组织起来,开始对道路进行清理,无论是落叶还是其他的杂物,统统都绝不能出现在道路上,一尘不染。 今日下了一场微雨,细雨绵绵,飘然地落在大地,浸润着道旁的花草树木,空气也格外的清新起来。 不少读书人步入其中,不禁心旷神怡。 这绝对属于大手笔,天知道花了多少银子。 那些家缠万贯的读书人,只觉得这儿和自己的家一样,竟还可见不远处有池塘,池塘里有荷叶,此时尚没有到荷花绽放的时候,可隐约的,却似乎能嗅到丝丝荷香了。 池塘上有栈桥,可通过去,直抵湖心的一处亭台,供人歇息,此时已可见那儿有三五成群的人在亭台上观景了。 至于家境只能算是殷实的读书人来此,却又是另一番的景象,他们犹如进了大观园里的刘姥姥,只觉得哪里都新鲜,哪里都看不够。 最重要的是……这儿不要钱,完全开放。 如此大的一个园林,一文钱都不必出。 这在这个时代而言,是想都不敢想的。 据闻这里还有几条通往栖霞的路,这栖霞山里,还有许多的景观,也都开了山道,建了栈桥,那里的风景更好。 “听闻花了十数万两银子。” “啧啧……” 明代的园林,其实早就已经成熟,只是这只有极富的人才在自己的宅邸中置办。 可像这里这般,如此恢弘,舍得下本的,真真是无法想象。 亦失哈来到了栖霞,随即,便匆匆到了图书馆,却见这里果然到处都是人,大家不同口音,好在多是读书人,倒没有人高声喧哗,人们涌入图书馆,一个个振奋不已。 又有专门的道路旁的标识,引导人往新的建筑走,还挂了一个牌子:“今日明伦堂活动,甄选诗词十首。” 果然,大家看着牌子,纷纷往那明伦堂的建筑去。 这明伦堂是新建的,占地很大,可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而此时,便见有人开始念出所选的诗来了。 念毕,随即这儿便开始张挂甄选出来的十首诗,不少读书人都摇头晃脑地去品鉴,有人道:“此诗对仗还算工整,可韵味差了一些,这一首也是……” “是啊,这就是甄选出来的?” “这是南京城的刘举人所作,此人我见过,没想到他的诗竟是选上了。” 大家发现,这里不但张贴诗词,而且还将诗词的作者也写上了。 这不免让人眼红耳热起来。 读书人要的是啥,不就是一个名声吗?除了做官,谁不想做个才子? 何况这甄选出来的诗词,质量只能说是中上。 “听说这是前些日子搜集的诗词,当时没多少人关注,想来投诗稿的人不多,因而选出来的诗词,既有佳作,也有一些平平。还听说,每个月选十篇诗词,若是入选,不但赠银,还会将这诗词,在这图书馆里张挂呢。且每年图书馆会编修诗册,要将这当年入选的诗词都收录进去。” “是吗?”有人开始心动了。 若是自己的诗稿能入选,岂不扬名天下? 这一个月下来,多少人流啊,且还都是读书人! 何况将来出了诗册,这文名就可传播得更久和更远了。 做诗词,虽只是读书人娱乐手段,并不算正途,可架不住它能出名,甚至可能名垂青史,这吸引力,可就不小了。 不少人都滋生了莫大的兴趣,便开始搜肠刮肚起来。 “听说不只诗词,还有八股,每个月,这图书馆会出题,而后让人投稿,到时选出十篇佳作,也和诗词一样。那边……还有算术赛,每月一次,若是能名列前茅,有不少奖励。” 在旁听着众人议论交谈的亦失哈,心里不由的想,这张安世又是搞什么名堂? 却见不少读书人听别人的谈话了,居然个个手舞足蹈,高兴得不得了。 亦失哈这种宦官如何知晓,各种各样的比赛,本质就是调动读书人们的情绪,不再只是图书馆单独对读书人开放,却变成了彼此之间的互动。 如此一来,大家更愿意来参与了,而参与的人,每日都盼着自己能够入选,入选的人,其实也成了图书馆的招牌,是行走的广告。 而一旦形成了这种互动之后,图书馆就不只是图书馆了,变成了读书人的一个信息中心。 且还主导了读书人的舆论风向,一旦你不能随时关注图书馆的动向,就意味着你没办法融入读书人这个圈子,免不得要被人排斥。 亦失哈只觉得……这里头每一样东西,都是在花钱,而且是花钱如流水。 就为了挣这些读书人几文钱,这……可真亏了血本了。 他为陛下感到心疼。 道旁,又有读书人嘀咕道:“那边有一处大讲堂,若是每日都会聘请大儒授课,今日竟是大儒李希颜亲自授课。” “帝师?” “自然。” “哎呀,这可要去听。” “听说只能去五百人,需提前一日报名,咱们今日怕是错过了。” “可惜,实在可惜了……” “明日还有,据闻是国子监祭酒,噢,后日是解缙……当朝文渊阁大学士……” 一时之间,人群沸腾。 这可真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 每日都请人来讲学,若单纯说有偏向性,这也不对,虽然李希颜最近写了几部书,让不少读书人觉得有些离经叛道。 可至少图书馆是公允的,人家也请了解缙呢! 如此一来,你也挑剔不出什么来了,反正这里头无论任何人,能去听他一场课,也是大家可望不可即的。 “这授课要银子吗?” “没听说。” “天哪……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是啊,我也觉得匪夷所思。” 亦失哈也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他见这些读书人,一个个疯魔了似的,就好像这地方……真是他们心目中的人间仙境一般,心里不禁苦笑。 就这么走马观花的一路走来,亦失哈的心里却是越来越失望。 这地方,它不挣银子啊。 不亏本就不错了。 眼看着此地人山人海,亦失哈觉得这儿可能不下三万人。 而且还有不少没进来的呢。 这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也没心思继续待下去了,匆匆赶了出去,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却发现,来此的其实不只是读书人,还有不少穿着布衣的商贾。 商人只能穿布衣,不能穿丝绸,可是他们有银子,听闻这儿群英荟萃,也有不少来凑热闹。 当然,即便是商贾,也时兴一副纶巾儒衫的打扮。 他们身份低贱,却正是因为身份低贱,难免想要附庸风雅。 因此,不少人来此,目标不在这里的书上头,而是一个个读书人。 许多读书人是有功名的,身份不低,将来甚至可能科举入仕,若是提前和对方打了交道,将来的好处自是不少。 亦失哈气喘吁吁地出了图书馆,心里还是有些不乐。 只看花钱,没看到挣钱啊。 他带着郁郁的心情,边往前走,边举目四处看着,却见临近图书馆的不远,竟也围了不少人。 甚至还传出鞭炮的声音。 亦失哈一愣,较快了脚步,急匆匆的走过去,便见在这儿,许多人驻足,他也围了上前。 好不容易挤了进去,便见一个诺大的招牌挂着,上书……栖霞学宫四字。 这……又是什么名堂? 他一时有些搞不懂,这学宫,莫非是学堂吗? 图书馆耗钱,学宫也耗钱。 这张安世最近不对劲啊,怎么光想着做善事了? 心里闷闷地叹了口气见天色也不早了,他急着回去复命,便匆匆回宫去了。 只是留在此的人,却不肯散,依旧还在议论纷纷。 “这么小的宅子吗?就一个小厅,一个书斋,加上两个卧房,一个柴房,竟要一千两银子?还不如去抢呢!” “南京城里靠近内城的地方,也不过是这个价呢,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看是想银子想疯了。” “这儿离图书馆倒是挺近的,出了门,便是这园林……” 许多人依旧还在议论,有人摇头,有人叹息,也有人饶有兴趣。 朱金冒出来,笑嘻嘻地道:“不要错过了啊,咱们栖霞地方狭小,靠着这图书馆不过几步的路程,一千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诸位,诸位,你们可晓得,这在栖霞的客栈住一个月要多少银子吗?至少纹银七八两,这一年下来,就是接近百两银子,为何?” 他顿了顿,神气十足地继续道:“还不是许多人得去图书馆里读书!学海无涯啊,住在栖霞,这图书馆就等于是你家的,敢问诸位……家里可有这么多的藏书吗?从南京城来这里一趟可不容易,更别提,还有许多从其他州县来的,路途遥远不说,这往返之间,遇到了歹人怎么办?” “可住在此,就不同了,既可在此安心读书,又可在此与大儒为邻!有一句话不是说的好吗?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宅子,你们别看着贵,其实已是亏本大甩卖了。” 他卖力地吆喝,又道:“实话和你们说了,李希颜还有胡俨二公,已在此内购了……” 他歇斯底里地喊。 不过看的人多,真正站出来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这一下子的,朱金就有点火冒三丈了。 终于,一人怯怯地站了出来,道:“一千两,我身上没带这么多的银子。” 朱金一听,顿时抖擞起精神,和气地道:“来来来,敢问尊姓大名。” 这人道:“鄙姓张,名文府。” 朱金道:“张文府,好名,好名,其实不必立即交一千两银子。咱们学宫这里,可先下几十两定金,回头再去筹措银子来买卖。不只如此,若是银子不够,也不打紧,我们这儿是与钱庄合作的,准许借贷。这借贷的利息低,这利息不过是每年三厘而已,借八百两,每月慢慢还利息不过区区二十四两银子。若是二十年,每年下来,也不过是还五十两银子上下,只要将这宅子来做抵即可。” 这叫张文府的人,家境其实很殷实,毕竟是读书人。 他这些日子可以说是都泡在了图书馆里,却总感觉多有不便,一方面,这儿住客栈的人太多,客栈里的人太过喧闹,而且客栈的价格也不菲,他毕竟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仆从和一个婢女呢。 可若是在南京城住下,从南京城到图书馆,一日往返,却需要一个多时辰,那便要耽误上不少功夫了,他家乃是杭州的大户,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只要修书一封,家里总能想办法寄银子来。 只是读书人留乡读书,终归是没有出入的,只有京城这地方,无论是考试,还是读书都方便。 思来想去,千两银子而已,好歹也送一个宅子,也没什么了不起。 一听这利息,倒是令张文府为之一愣,接着便道:“只需三厘?” “自然。”朱金笑吟吟地道。 这三厘的利息,放在任何的钱庄都不可能,其实九出十三归都算是老实的,更狠的还有驴打滚。 像张文府这样的人,家里是富户,最是晓得这里头的门道。 于是他连忙道:“当真是三厘?一年下来,八百两不过二十四两银子的利息,还可偿还二十年?” 朱金拍着胸脯道:“老夫打开门做买卖,还能骗你不成?” 张文府心说,你们这是不了解行情啊,难道不晓得,这外头借贷是什么样子吗? 谁也想不到,张文府甚至没有多犹豫,便很是豪气地道:“那我买十栋,我族里人多,有十几个子弟。” 一时之间,这周遭许多的读书人都哗然了。 起初大家只是看热闹的,可现在竟还真见有冤大头上当,顿时沸腾起来。 十栋…… 这人不会是傻子吧? 许多人都免不得带着狐疑。 甚至还有人交投接耳。 “或许他们是一伙的,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有这银子,买什么不好?” “是极,是极。” “我等且看他们如何演,此等商户,实在可恨,为了银子……真是脸都不要了。” 而张文府这头说完,便直接去交了定金。 当然……他这等富家公子哥,其实对银子也没什么概念。 反正也不心疼,毕竟是花爹娘的银子嘛。 当场,他直接让自己的仆从取出了随身带来的两百多两银子。 “好,过几日,你再交尾款,噢,若是要借贷,便去钱庄办一下手续。” 朱金一脸的欣慰。 张文府听罢,高高兴兴地越过人群走了。 他还乐呢。 许多人却都哄笑起来,只觉得这张文府实在愚不可及。 便是一个认得张文府的,也捶胸跌足地追上去劝道:“张兄,张兄,你糊涂啊那么小的宅子,又非是南京城里头,这个价钱……就算是在南京内城,也买得下一个宅子了。” “可是便宜呀。”张文府没有多想便道:“一千两银子,可以借贷八百两呢,利息也低。两百两银子就可以买下一个宅子,一年也不过花五十两罢了。” 他这朋友气得要跺脚:“张兄,张兄,你……你……你真的太糊涂了,此等不良商贾,你也敢信他!此等人……吃人不吐骨头,你见了那商贾吗?此人姓朱……我打听过此人,这个人是兄弟商行的,你又知这兄弟商行和什么人有关系吗?” 张文府道:“总不能是张安世那等黑了心,卖书坑人的混账王八吧。” “咦,还真被你猜对了。”这朋友身躯一震。 张文府:“……” “你看,你又要上姓张的当了,我问你,当初你家买那姓张的书,花了多少银子?” 张文府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痛苦地道:“还算便宜,只花了七百两。” “他娘的。”这人咬牙切齿地道:“我花了一千一百两,这丧尽天良的东西。” 张文府也怒了:“原来是他,你怎么不早说?” “哎……”这朋友好心提醒道:“当时众目睽睽,我怕站出来,那姓张的爪牙会打人,听我的劝,还是快将那宅子退了吧。” 张文府却是沉默了一会儿,道;“不退,明儿我带银子来,再定十栋宅子。” 这朋友顿时气极了,瞪着他道:“啊……这……你……” 张文府道:“那姓张的卖书都能卖得这么贵,这样算下来,我买他一本书,都可以抵一栋宅子了,他这么黑心,缺德得要冒泡的人,我想……我想……这宅子也就是一千两,现在这个时候买,应该不会吃亏的吧。” “你……你……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张文府淡定下来,道:“横竖也要被这种人坑的,不妨就想开一点吧。再者说了,我家有点钱,我修一封书信,我爹就送银子来了。” 张文府说罢,咧嘴,乐!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赚特赚 朱金忙是寻到了张安世。 “伯爷,伯爷……” 朱金一脸焦急。 眼巴巴地看着张安世,手里还拿着一个簿子。 “伯爷,咱们……咱们的宅子不好卖,到现在,也才买了三十多栋,那些读书人……一个个的,都只干看着,伯爷,咱们是不是亏了?花了这么多银子,弄出了图书馆……” 张安世这几日很清闲。 他其实很想念四凶,虽然总觉得他们脑子好像不够用,可和四凶待在一起,踏实。 如今,他百无聊赖,见朱金急得跟热锅蚂蚁似的。 “急个什么,急个什么?”张安世从容地看着他道:“这才哪到哪啊,读书人嘛,脑子都不开窍的,一个个精得跟猴一样,怎么可能说买就买。” “那这……”朱金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不疾不徐地呷了口茶,才道:“涨价,明日开始,咱们的宅子,涨五十两。” “啊……”朱金惊讶道:“这……这明明卖不出去,咋还涨?” 这操作,他真不懂! 张安世反而自信满满地道:“卖不出去才涨,若是能卖出去,我涨个什么?” 朱金脑子发懵,老半天回不过神来,顿了顿道:“不是东西买的人越多,价格才越贵的吗?物以稀为贵呀。” 张安世微笑道:“买的人多,咱们就得薄利多销,买的人少,你涨价,人家才会关注。” “可就算关注,只怕都是骂娘的。”朱金耷拉着脑袋道。 张安世道:“黑红也是红,你懂个鸟。噢,对啦,还有其他的东西,都给我安排上。” 朱金无奈地点点头,倒没有再反驳,道:“是,小人知道了。” 张安世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大发善心地安慰他道:“不要怕,这事儿很稳妥的。” 朱金还能说啥,他可不敢违抗张安世的命令,于是连忙布置起来,随即……便开始让人挂出牌子。 这价格的牌子一挂出来,引起满京城人都在笑话。 那宅子根本没什么人买,竟还涨了。 现如今,栖霞这儿聚集的读书人多,自然而然,不少人将此引为笑谈。 ………… “陛下,陛下……”亦失哈急着回宫禀报情况,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朱棣的跟前。 朱棣一直兴趣盎然地盼着他回来呢,便道:“怎么,如何了?” 亦失哈缓了缓,便如实道:“确实人流极大,去那儿的读书人,多了许多倍,奴婢还见许多镇江的秀才,结伴来的。” 朱棣顿时高兴得红光满面:“你看,朕略施手段便做了大买卖,哈哈……伱瞧瞧,这手段如何?” 亦失哈却是苦着脸道:“人是不少……就是一个人只挣那几文钱,承恩伯为了吸引读书人,还又建了二区,弄了诗会,请大儒去授课,又花了不少银子。” 朱棣听罢,却也一点不慌的样子,甚至泰然地道:“朕不担心,他有办法弄银子的,让锦衣卫打听打听便知道了。” 陛下都不担心了,他还是说什么?亦失哈只好点头道:“奴婢这边有什么消息,立即奏报。” …… 又过了好几日,栖霞依旧还是人流如织。 可那什么栖霞学宫还是老样子,价格是涨了,售出的宅子,还是寥寥。 许多人兴奋地议论,这一下子,张安世总算要赔本了。 当初张安世弄得不少人跳楼,更有不少读书人,被坑得死去活来。 如今,满天下的读书人,都巴不得他能倒霉。 因此……不少人开始真正关注起那栖霞学宫来。 越来越多人,除了聊图书馆的各种活动之外,更多的,就是关注那学宫了。 “那等宅子,也能卖钱?真是疯了……哈哈……” “姓张的挣的是断子绝孙的银子。” “缺德啊,真是缺德。” “有一个书生,叫张文府的,居然买了二十套,听说是杭州的读书人,家里有银子。” “哈哈……当初这买书的时候,上的当还不够吗?现在谁还上这张安世的当,那张文府真是愚不可及。” 聊的人越来越多,似乎人人都存着想要看张安世的心思,这消息疯了似的出现在了大街小巷。 而且这个话题,长盛不衰,似乎那里只要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可引起巨大的舆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大家是被坑苦了,这个时候,若是还上当,那就真的是一群大傻瓜了。 ………… 而这街头巷尾的议论,却是一份份地出现在了朱棣的案头上。 朱棣看着这些奏报,眼睛都直了,显然他没有办法像之前那么淡定了。 “朕……这一次是亏了?” 亦失哈苦笑着道:“可能是的。” 朱棣深吸一口气:“怎么可能,张安世这么有本事。” “奴婢觉得,承恩伯应当是想用长线钓鱼法。” “长线钓鱼法?” “就是亏了钱,也要弄出一个图书馆来,这图书馆虽然花费无数的银子,可周边的地值钱呀,因而,砸了几十万两银子下去,就等那些读书人来上钩。” 朱棣脸色凝重起来:“这样说来,这些鱼儿没有上钩?” “现在看来,应该是这样的。”亦失哈依旧苦笑。 朱棣顿时皱眉道:“入他娘,这群读书人,他们学精了啊,这鱼都成精了,咋办?” 亦失哈哭笑不得:“可能……这一笔买卖亏了,不过陛下……不打紧的,有承恩伯在,总能想出其他法子来的。” 朱棣不甘心:“这群该死的读书人,朕只要他们的银子,又不要他们的命,他们怎么就这么精?朕还信以为真,当真腾出了许多的宫殿当库房呢!” 亦失哈想了想道:“要不……让承恩伯将那宅子便宜一点卖?奴婢觉得,就算一千两卖不掉,好歹……一二百两,总还能售出去的。” 朱棣脸上阴晴不定,却依旧觉得不甘心,顿了顿道:“还是让张安世来拿主意吧,他这个在行,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朕倒是有些担心了。别看那些读书人一个个像书呆子一样,其实都精得很,上了一次当,只怕不会上第二次了。” 亦失哈点头,他担心朱棣接受不了这一次的失败。 毕竟平日里,薅羊毛薅习惯了。 这一次却不但没偷到鸡,反而蚀了一把米。 不过朱棣经过刚才的一阵子心烦意乱后,此时还算淡定。 朱棣道:“朕要节衣缩食了啊,这几日,让宫里都消停消停,省银子,朕要未雨绸缪,那安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呢。”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 张梁匆匆地从杭州赶到了栖霞。 在这儿,他寻到了住在客栈里的儿子。 一见到儿子张文府,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暴跳如雷啊! 直接捡起一根棍子,便追着张文府打,边道:“畜生,你这畜生,平日里供你读书,让你待在京城求学,你在京城里头,成日挥霍也就罢了,终究你还是我的儿子,我这做爹的……就当将银子都丢进了水里……” 张文府则是跑得飞快,与张梁围着桌子,来了个秦王绕柱。 张文府边慌忙地跑着边道:“爹,有话好好说,你怎的来京城了。” “咳咳……”张梁毕竟没有张文府年轻,跑了几圈就累得慌了。 可听了张文府的话,他气咻咻地继续挥着棍子,继续追,边破口大骂道:“我还能不来吗?我若是不来,咱们家业就要败在你的手里了,你这畜生,两万两银子啊,我们家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你这小畜生,你好死不死,你去和张安世那样的人勾结在一起,他吃人不吐骨头……你…………” 张文府只好继续躲,口里急道:“又不是一次拿两万两银子,爹,二十年呢,只需拿四千两银子出来便好了,咱们家大业大。” 张梁差点给气吐血:“我们张家,从来借钱给别人,何时向人告贷的?畜生啊,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东西!一千两的房子,还是那等麻雀大的房子,你居然还买二十栋!你……你……你知道不知道,你阿爷知道这件事,已经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今日我不打死你,我就跟你姓。” 这房子外头,都是同客栈的人来看热闹的,大家都笑。 张梁追着张文府,总算是逮着了,手中的棍子便抽了下去。 张文府啊呀一声。 这一声啊呀,在看客们眼里,就仿佛一下子好戏达到了高潮,俱都发出了欢呼。 “你看,果然上了张安世的当,上了张安世的当,还能有个好。” “我生了这么个儿子,我也非要打死他不可。” “啧啧……” 张梁是气急眼了,这一棍子也没有留有余力,张文府直接头破血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一下子,可把张梁吓坏了,他气归气,骂归骂,打归打,可也没真的想把儿子弄死呀! 一时间,直接嚎哭着一把冲了上前,抽泣着道:“咋啦,咋啦?天哪,我的儿,我怎么这么惨……我好好的经营家业,怎么就遇到这样的事,那张安世害我全家……” 说着,张梁拼命地捶打起自己的心口。 张文府倒还算有神志,只是头破血流,看起来有点惨罢了。 可这个时候,他不敢回应,只能继续装死。 张梁又哀嚎:“来人,来人,去请大夫呀,我的天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黑心贼,儿啊,你脑西敲册的啊,你上了那张安世的当啊……” 眼泪都要流干了。 看客们一个个却更兴奋了,议论纷纷:“看看……看看……这就是张安世那害人精害的。” “据说花了两万两银子,这不是疯了吗?” “好在只给了定金……据说也有几千两……后头的银子还没付,如若不然……” 众人兴奋地说着。 就在此时,有人领着几个仆从匆匆上楼来。 这人登楼之后,身边的仆从便将人群推开,等这纶巾儒衫的人背着手过来,这人口里道:“张文府,哪一位是张文府贤弟?” 所有人都指着屋里。 这人便举步走了进去,可进了屋子之后,看到这种情况,也有些诧异起来。 这人便看向张梁道:“敢问你就是张文府?” 张梁此时悲痛欲绝,可毕竟也是大户人家,到了这个份上,也不能让人看笑话,只凄然道:“犬子不肖,让人见笑了,这……” 他指了指张文府:“他便是犬子张文府。” 张文府这个时候,才猛地张眼,一轱辘翻身起来:“你是……” “鄙人姓周,叫周政,贱名不足挂齿。”周政朝张文府作揖。 周政…… 许多人都狐疑起来。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镇江府……好像有一个周家,听说有累世功名,家业极大,他们家长房的主人好像就叫周政。 张文府苦笑,不知对方来意,便道:“敢问……周兄……来此,所谓何事?” 周政看了看身后。 那里还挤着许多看客呢。 他似乎希望能够私下聊一聊。 可现在张家父子,都没有待客的心思。 周政见此情状,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晓得,此时还是赶紧说明来意的好。 于是,他微笑道:“听闻张贤弟的手里头,有二十套学宫的宅子,是吗?” 张梁一听,脸又青了,敢情……这又是一个来看笑话的? 张文府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自己的爹,生怕又刺激他,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一时糊涂……是买了二十套。” 周政听罢,笑了起来:“大家都这样传,老夫还以为是假的呢,这样最好,不知张贤弟,能否让两套给鄙人?” “什么?让两套?”张文府有些糊涂了。 周政道:“是,鄙人也想买两套。” 张文府一脸错愕,随即看了看自己的爹。 而那张梁也懵了,这莫不是又是什么诡计吧? 张文府道:“你当真要?” “对。现在就要。”周政很干脆地道:“咱们就照着现在学宫里的现价来,这几日,他们涨了几次价钱,从一千两,涨到了一千零五十两,对不对?银子……我这边随时可以教人去取,我可立即请保人来,咱们现在就可修契书。” 他干脆利落。 每一栋宅子,居然还贵了五十两银子。 张文府晕乎乎的,觉得对方的话有些不可思议。 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爹。 张梁听罢,便道:“你真要买?” “真买。”周政笑了笑道:“家里有两个儿子,想来南京读书,恰好这地方……还不错,索性买两个宅子,让他们在此安心就读。” 张梁道:“好,那你现在拿银子来。” 周政便立即朝后头的仆人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便有人带着一箱银子来,不只如此,竟还有一个栖霞的差人也跟着来了,显然是请来的保人。 周政微笑着道:“现在可以交割了吗?” 这看客们,一个个几乎无法呼吸了,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显然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周政道:“这位公人一直都在栖霞做保长,由他来作保,如何?” 张文府这头正待要点头。 张梁却突然道:“算了,不卖了。” 周政一愣,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方才不是说好的吗?” “现在改主意了,不卖。”张梁回答得干脆。 周政有些羞怒,脸见见冷了起来:“方才为何不说?等我拿了银子,请了保人来,才不卖?做人总要言而有信才是。” 张梁厚着脸皮道:“这宅子是我家的,我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斟酌吗?你要是想买宅子,可以去别家买,那什么学宫,不是还在卖吗?为何来找我们?” 周政顿时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这老狐狸,故意诓骗他,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诚心来买,等他拿了银子,请了保人来,这人觉得他是真心诚意的,反而不肯卖了。 周政冷哼一声道:“若是学宫还有宅子卖,何须找到你们头上?哼,言而无信的小人。” 说罢,黑着脸,似乎又觉得不甘心:“再加两百两,一千二百五十两,你卖不卖?” 张梁拨浪鼓似地摇头:“不卖,不卖,说不卖就不卖,这是我家传家宝,要传给儿孙的,卖宅子,这不成了败家子了吗?” 周政气的不轻,咬咬牙,拂袖便走。 看客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学宫的宅子……居然都售罄了。 不是说……有五百套吗? 这才几日功夫,居然全部卖光了? 怎么可能……明明大家都觉得黑心的啊。 分明所有人都在笑话。 世上有这么多冤大头。 众人看着张文府…… 对啦,这宅子居然有人一千二百五十两来买,岂不是说,他手头这二十栋,短短数日之间,就挣了五千多两银子。 五千两啊,这是何其可怕的数目,多少人几辈子也挣不来。 张文府还在发懵。 张梁却急了,立即将门关上,不让看客们继续看热闹。 一回头,立即对张文府道:“尾款都结清了吗?” “还有一部分没结,不过有定金……” “混账,那还愣着做什么,去结清尾款去。” 张文府诧异道:“爹……不是说……” “说你娘个头。”张梁骂他:“你傻不傻,咱们赚了,咱们要发大财啦,这是至少赚了五千两银子……五千两……这可不是两万两银子赚五千,咱们可只拿出了区区数千两银子的首付银而已。” 说罢,激动的张梁一把将张文府搂在了怀里:“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为父没有看错你,一直都跟人说,将来能振我张家家业的,非你莫属,哎呀……还愣着做什么,走,走,咱们赶紧去学宫。” “去……去做什么?” “去打探消息呀!” “噢,噢……” 父子二人再开门,门外的看客们还没有散去。 一个个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父子。 谁能想到,自己好端端的看人笑话,现在……好像成为笑话的人是自己呢。 ………… 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拼命打探学宫的消息。 这才短短几日功夫,形势居然直接逆转。 这是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 可偏偏,这样的事就是发生在了眼前,由不得别人不信。 有人甚至认为……这一定是张安世搞鬼,故意放出这个消息,就是想要黑心的骗人银子。 因此,不少人开始深究起来。 可探查出来的结果……居然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真卖出去了。 五百多套宅子,有名有姓,而且不少买了的都是平日里如雷贯耳的人。 人家……真掏出了银子。有好事之人去询问,对方居然也没否认,而这些人,是绝不可能和张安世沆瀣一气,合伙去骗人的,人家也是累世家业,丢不起那个人。 这一下子……南京城内外,俱都沉默,大家如丧考妣,好像一下子,精神气被人抽空了。 朱金匆匆拿着账目,送到了张安世面前,激动的道:“伯爷,六十二万两银子,五百七十套宅子,哈哈……就这么一块地……六十多万两银子啊,这地若是水田,只怕五千两都不值。” 张安世淡定的道:“别激动,才刚开始呢,挣点钱而已,瞧把你激动的。” 朱金一脸狐疑,道:“小人有一点不明白。” 他看张安世的眼神,变成了仰慕,眼睛开始冒星星,就好像刑满释放人员,见到了母猪。 张安世翘着脚,在朱金面前,他历来不藏私的,道:“你问便是。” 朱金道:“伯爷,这么贵的价格……照理,应该没人买才是,而且这坊间,都是讥笑咱们宅子的,可……” 张安世深深看了他一眼:“看来……你这买卖做的还是有点糊涂,罢了,给你上一课吧。”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买卖呢,是这样的,咱们这个价格,本身就是多数百姓买不起。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东西,压根也不打算卖给他们?” 朱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是,是。” 张安世继续道:“所以我们这五百多套宅子,本身是卖给什么人呢?是那些真正家财万贯的人,一千多两银子很多吗?对有的人而言,当然是一辈子也未必能攒的来,可对有的人而言,其实不过是毛毛雨而已,人家可能过一个大寿,这一千两银子就没了,那么……我来问你,这一千两贵不贵?” 朱金愣了一下:“这……” 张安世道:“所以贵与不贵,问题不在于它当真价值几何,而在于……在不同的人眼里罢了,有的人觉得贵的东西,在有的眼里,其实不过是日常的用度罢了。所以……我才让你涨价,涨价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让那些好事者个个来骂。” “他们骂的越狠,这宅子就成了名贵的代名词,骂的越凶,知道这件事的就多,当这宅子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时候,自然而然……我大明不会缺少那等真正的富户,在他们眼里,这里距离图书馆一步之遥,价格又便宜,而且还有低息的贷款,这等于好像是不要银子白送一样,在这里置一份产业,偶尔让子弟们在此住一住,感染一下这里的文气,简直是太划算了。” 朱金恍然大悟:“原来别人骂的越凶,咱们的买卖越好。” “是这个道理。”张安世感慨道:“这可是拿我的名节来挣来的银子啊,为了这个,我不知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委屈。” 朱金道:“伯爷您想开一点。” 张安世随即笑了笑:“为了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咱们的大业,我这一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大业?”朱金心里有点吐槽,谁家大业是盯着人家的钱袋子的。 张安世继续道:“再给我准备一千套,过几日……上市。” “还卖?”朱金一愣:“伯爷,不是说……只有那些真正不差银子的人……才会……” 张安世道:“最初买的都是不差银子的人,可很快,市面上就会有人四处求购,如此一来,这二手的价格怕要涨起来,这时候就会有不少人认同它的价值了,一旦有人认同了它的价值,那么有银子买的人,或者是勉强咬咬牙也能买的人,也会一窝蜂来买,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朱金:“……” 张安世叹了口气:“造孽啊,造孽啊,明日取一千两银子,去寺里给我捐点香油钱,我心善……不忍心,得多做一点善事。对了,新宅给我涨,一千五百两一套,一文钱都不能少。“ 朱金:“……” 张安世道:“还愣着做什么?” 朱金点头:“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办。” 张安世心里唏嘘,说实话……读书人的韭菜,是真的好割,这也没有办法,这怪得了谁来呢,谁让这天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呢? 挣这些田连阡陌之人的银子……倒也不亏心,就当是……让这些富户们……给我张安世捐点香油钱吧。 ………… “陛下……陛下……” 亦失哈跑的飞快,他好像一下子恢复了青春,甚至连久违的雄性激素,此刻也在体内滂湃而生。 “陛下……不得了,发大财啦,发大财啦,宅子……全卖了……全都卖了……就那数百亩的地……竟都卖光了。” 亦失哈说着,进门槛的时候,因为过于激动,直接被绊倒,哎哟一声,身子一歪,脸先着地。 朱棣本是枕着徐皇后的腿,呼呼打盹儿。 听到这话,一轱辘翻身起来:“怎么可能,这样也会有人上当?不是说读书人成精了吗?朕方才还梦着这事呢!”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 陛下我们又做了一件善事 亦失哈欢天喜地,看着朱棣道:“陛下,数百亩地,全卖了……” 他意犹未尽地接着道:“奴婢也是刚刚才得知了消息,挣了六十多万两银子。还不只这些呢……” 缓了缓,亦失哈又道:“陛下可知道,现在外头那些宅子的二手价是多少?已经有了愿意拿出一千四两银子了,因此……现在满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 朱棣只觉得晕乎乎的,世上竟有这么好挣的银子? 就几百亩地? 那朕的紫禁城占地何止数百亩,这要是卖了,岂不……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 朱棣毕竟是太祖高皇帝最喜欢的儿子,儿子之中,他也是最孝顺太祖高皇帝的,若是敢这样做,只怕太祖高皇帝死不瞑目。 只见亦失哈欢快地继续道:“不只如此,承恩伯那,还打算推出新的地,有小道消息,说是可能卖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街头巷尾,都在疯传这件事。” 朱棣这一下子,真的乐了。 对呀,栖霞有地呢,这可不是挣六十万两银子的事。 图书馆砸进去了数十万两,这不过是刚刚收回了成本,当然……还有不少赚头。 “怎么又涨了?”朱棣赶到有点难以置信,兴奋不已地道:“这才几天?” “就因为又涨了,所以大家才都在传,都觉得匪夷所思。”亦失哈笑着道:“现在买到了宅子的人,就算有人加钱也不肯售出呢,现在倒是不少人眼红了,都想买。” 朱棣目光炯炯地道:“这么说来,新推出来的宅子,也能卖出去,还是以一千五百两的价格?” 亦失哈干脆地点头道:“奴婢觉得是,现在连奴婢都眼红了,早知如此,当初买一栋……现在也挣了。” 朱棣哈哈大笑:“你一个没卵子的东西,掺和这个做什么?朕不许你与民争利。” 亦失哈其实也不过是开个小玩笑而已,他平时一向很严肃,今日趁着陛下心情好,所以打蛇随棍上。 亦失哈忙道:“是,是,奴婢糊涂。” 朱棣激动地道:“这样好,这样好啊,这样说来,朕就有银子了。” 徐皇后在旁听了,微笑着道:“陛下,虽是如此,臣妾倒是有言。” 朱棣此时的心情显然非常的好,便对许皇后笑着道:“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可以说?” 徐皇后道:“陛下,现在这宅子卖的这样贵,会不会有什么不妥?这银子固然是陛下挣了,张安世也出力不小,这都是臣妾的自己人,只是臣妾以为,陛下毕竟是承继大统,统御四海的天子,不是只图利的商贾,会不会因为这样……而令百姓……” 她有些担忧。 商贾牟利的危害,其实是不小的,尤其是以元朝的时候为甚。 当时元朝民不聊生,区区数十年便被推翻,这奸商的危害也是一个因素。 对许皇后来说,无论是朱棣,还张安世,都是自己人,正因为是自己人,所以她才需要提醒一二,可不要玩火自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朱棣听罢,热情一下子给浇灭了,他低头,沉吟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亦失哈,去召张安世来,朕要好好的教训他,不能让他与民争利,他听了朕的教诲,自然也就晓得收敛了。” 边说,边给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会意:“奴婢遵旨。” 于是没多久,张安世被人催促着入宫。 每一次入宫,张安世都觉得是一场煎熬,进入午门之后便要步行。 若是去前殿或者是文楼和武楼也还好,毕竟只是几里路,可若是进入大内,便是七八里的路程了。 他气喘吁吁地抵达,见了朱棣,又朝徐皇后行礼。 徐皇后亲切地道:“可把人累坏了,先坐下说话。” 张安世颔首。 朱棣看着他道:“伱这个小子……听说卖宅子挣了不少银子?” 张安世道:“陛下……臣没在意账目上的事。” 朱棣身躯一震。 娘的,这家伙比他还能装,你张安世能不在意吗? “没在意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当着徐皇后的面,其实在入宫之前,就已经得到了亦失哈的‘提醒’,此时正襟危坐,发自肺腑地道:“没在意的意思是,这卖宅子的目的不是为了挣银子,陛下啊……商行的买卖铺得这么大,还怕从其他地方挣不来银子吗?不说其他,单单说臣卖书,挣的银子还少了?” 朱棣:“……” 徐皇后只默默地打量着张安世,一言不发。 张安世接着道:“卖宅子的本意,是为了国计民生,为了天下苍生啊。” 朱棣其实有点绷不住了,想乐。 好在他将脸别到一边去,才拼命止住了笑,不紧不慢地道:“这是什么道理?” 张安世道:“臣听说,有许多人家,骄奢淫逸,听闻大军出征,需要大量的骡马和军粮,所以都在出手购买粮食和骡马,这导致整个江南的米价和骡马以及其他商品的价格都略有上涨。陛下……您说这些人……家里藏了这么多银子,却如当初桐油商人一样,炒高物价,这百姓们……他受得了吗?” “物价的小小波动,受害的便是那些平日里本就没有多少积蓄的百姓,臣看着心痛,辗转难眠,心里便想,这些富户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只是如今,大军出征,无数的钱粮和军械都在不断的消耗,想要解决物价上涨,无非是开源节流两条路而已,所谓的开源,就是增加商品的供应,可许多东西,它是地里长出来的,是靠老天爷赏饭吃,陛下您说说看,这开源能行吗?” 朱棣来了精神,他起初以为张安世狡辩,其实嘛,张安世随便找个理由忽悠过去,也就是了,反正就是给徐皇后一个交代。 可现在……他居然发现张安世说的这些话,还真有这么一点道理,便兴致勃勃地道:“那么节流呢?” “节流就是减少市面上的银子供应,你看,那些大肆囤粮的人手头没有银子了,他们怎么囤积粮食呢?” 张安世道:“臣思来想去,与其让这些人学那些桐油商人一般,去炒高米价,祸害我大明百姓,那倒不如……就让他们来祸害臣……还有祸害栖霞得了。” 说着,张安世擦擦眼睛,嗯,只要擦的狠,总能擦出一点泪花来。 张安世眼眸里似闪动着泪光,一脸真挚的样子道:“他们有什么图谋,就冲着臣来,有什么手段,就往栖霞去好了。” 朱棣看一眼徐皇后。 徐皇后蹙眉,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可细细思量,居然好像又有道理似的。 却见张世安又道:“除此之外,这卖宅子……主要还是为了钱庄。” “钱庄?”朱棣一愣。 张安世道:“臣将那些钱庄,进行了梳理,如今十一个钱庄,组成了联合钱庄,其目的,就是希望将这联合钱庄给铺开,敢问陛下,这钱庄最重要的是什么?” 朱棣很干脆的道:“你别问朕,朕不懂这个。” 张安世笑了笑道:“钱庄最重要的乃是信用,只有建立起信用,才可以全面铺开,借助这十一个大大小小的钱庄联合体,让天下的百姓都信任它,可要建立信用何其难也。” “可现在不一样了,臣以卖宅子为契机,与那些买宅子的就有了业务,而这些人……非富即贵,久而久之,他们便会习惯依赖联合钱庄,连他们都信任了钱庄,那么其他的百姓,也就乐于接受了,人都有从众的心理,许多人会想,连本地的某某大户都敢将银子放在钱庄,并且向钱庄借贷,自己这点小钱,又怎么会不信任呢?陛下您说是不是?” 朱棣道:“原来是为了这个?” 张安世道:“臣此举,可谓是一箭三雕,其中稳定物价为首,其次是为陛下搭建联合钱庄,铺开钱庄的买卖。这最后,才是挣一点卖地的辛苦钱。” “当然,有了这些银子,那图书馆才能维持得下去,臣还打算,再丢一些银子,在附近拓展一些道理,修一些水库,建立一些学堂,修一些医馆,这些都是花不少价钱的便民措施,难道这也会害民吗?” 朱棣背着手,笑着对徐皇后道:“你看,朕早说了,朕和张安世,是以百姓为念!偏偏你又多疑,这天下是朕的,难道朕还能害人吗?这张安世做了这么多的事,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处处都在为社稷和百姓着想,这是朕的管仲,你不要再疑心了。” 徐皇后便笑着道:“倒是臣妾糊涂了。” 朱棣道:“何况,有了银子,这征安南,就可更加顺利一些了。此去安南,路途遥远,数十万的大军,水陆并进,哎……也不知他们几个如何了,朱高煦这个家伙……不会立功心切吧。” 说罢,朱棣垂头,他虽有时将朱高煦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那家伙真要领军在外,终究朱棣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放心,我有锦囊妙计,保准他们能凯旋而归。” “锦囊妙计?”朱棣失笑道:“这行军打仗,又不是那些读书人的戏说胡言,这战场之上,变幻不定,哪里有什么锦囊妙计?你他娘的少听一些戏文,你上过战场吗?” 这还是说中了张安世的硬伤,张安世有点心虚地道:“这……暂时还没有。” 朱棣一脸人认真地道:“真正的战场,胜败可能只是一念之间,可能两军鏖战,一炷香之前,对方还占有了优势,可一炷香之后,就可能是因为一场大雨,又可能是因为一次主帅命令的错误传达,都可能让形势逆转。” “你在千里之外,等你知道消息的时候,早已过了十天半个月了,那什么锦囊妙策,就是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人信口雌黄,这样的人最是让人生厌。” 顿了顿,朱棣露出厌恶之色:“将军们在外头拼杀,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胜了,读书人便总会编排一两个所谓运筹帷幄的文臣,似乎没有他在千里之外操控,便决不会成功。可一旦败了,又必定是军将们的错,与他们无关。” “你年纪还小,不要上这些人的当,兵家之事,可不是儿戏,哪里有坐而论道就可以成功的?别他娘的给他们送什么锦囊,此番他们出征,讲的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若是有旨意去,他们也可不听,你瞎掺和什么?” 张安世:“……” 朱棣道:“你不会真给他们什么锦囊了吧?” 张安世尴尬地道:“啊……这……” 朱棣道:“他们应该不是糊涂虫,未必会听你的行事。你说是不是?” 张安世觉得自己很无奈,只能道:“啊……对对对……” 朱棣倒是有些不放心了:“他们是糊涂虫吗?” “这个啊……”张安世难以启齿地道:“臣想……他们应该……或许……有可能不是吧。” “入他娘!” 朱棣一阵痛骂。 张安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在此就待了,只好悻悻然的赶紧告退。 果然,人坏事就坏在了一张嘴上,自己瞎比比这个做什么呢? 好在朱棣只是骂京城四凶,和我张安世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跌跌撞撞地出了殿,没走多远,便见伊王朱躲在一处树下,突然窜了出来。 张安世着实给吓了一跳,拍了拍心口道:“你这家伙,你要做什么?吓我一跳。” 朱却没做声,塞了张安世一张字条,随即低声一句:“阅后即焚。” 说吧,一溜烟的跑了个没影。 张安世攥着字条,倒是等出了宫,才低头去看。 竟都是朱棣关于徐静怡和张安世的动向,密密麻麻的,居然很专业。 张安世忍不住摇摇头,苦笑,龙生龙,凤生凤,这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么问题出来了,这一只老鼠是谁生出来的? ………… “瞻基,你知道不知道,阿舅给你留了两栋宅子,你可知道,这两栋宅子,一百年之后能涨到什么价?可阿舅心疼你,这最好的地段,都是留给你的。” 张安世摸着朱瞻基的脑袋。 从宫里出来后,他便往东宫赶了。 朱瞻基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可是阿舅一百年后我已经死了。” “瞎胡说。”张安世骂他:“你小小年纪,就不能往好里想?哎……这世上只有阿舅念着你好,想着你能活一百岁。” 朱瞻基很是认真地道:“可是我不想要宅子,我只想阿舅还我冰棒。” 张安世道:“少说话,多思考。” “阿舅,阿舅,我听授课的师傅说,阿舅为了挣钱黑了心……” 张安世语重心长地看着他道:“这完全是人家妒忌我们,这些人真该死,连你这小孩子都骗,你一定要记着,切切不可信了他们的话,知道吗?” 朱瞻基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张安世道:“最近阿姐有没有念叨我?” “有。”朱瞻基道:“说你没规矩,要收拾你。” 张安世嘴角抽了抽,感慨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既如此,我得走了,可不能让阿姐瞧见。” 说罢,一溜烟便跑。 ………… 永乐三年六月初九。 中军已至安南的边境白鹤江一线。 大军云集,此时主帅朱能已得知了江对面的安南军马的情况。 胡氏从篡国开始,便一直都在加强边境的防卫,建立了大量的堡垒,厉兵秣马,在这边境一带,建立了几处防线。 朱能认为安南的军马枕戈待旦,占了地利,而大军远来,不能鲁莽行事。 因此,虽派出先锋军马渡江,开始慢慢拔出安南军的堡垒,可中军却是按兵不动,只等徐徐推进,步步为营。 他是老帅,自然清楚自己有着军马的优势,只要不给安南军马可趁之机,一点点的推进过去,这安南必然摧枯拉朽。 这几日,他的身子染了一些风寒,用过了军中的药,稍稍好了一些。 于是召集副将张辅,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张辅的建议很简单,可让沐家的军马从侧翼吸引安南的注意。 中军这边,继续分纪录军马推进,只等对方的防线出现了破绽,则三军总攻,可以一鼓而定。 整个大军有五十万人,当然,这五十万其中包括了大量运送补给的民夫,真正的战兵在十五至二十万上下。 这是灭国之战,对方显然也是做好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准备。 因此必须小心谨慎,不能鲁莽。 议定了接下来的策略之后,朱能道:“那几个小子……在哪里了?” “听说他们的军马也已到达了,就在数十里外驻扎。”张辅严肃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笑意,道:“不过他们来的只是先锋,总计一万多兵马,后续的三卫还在陆续抵达。” 朱能撇了撇嘴道:“让他们跟在我们的后头,保护我们的粮道,这些家伙……只有汉……不,只有朱高煦有统兵之才,其余的……都是歪瓜裂枣!” “这行军打仗的本事,还有得他们学的,能带着几万人马不出岔子,就算长本事了,真正作战,还用不上他们。” 张辅道:“昨日我派了人去和他们接触,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去的人回来说……” “说什么?”朱能一愣。 张辅苦笑道:“只朱勇回了一句话。” 出征在外,想到儿子就在数十里外,朱能心里颇为亲切,便道:“这个小子……可是想念他老爹我了?真是的,离老子这里也不远,还需让人带什么话,直接来大营见我便是。他说了啥?” “他说……”张辅很是犹豫的样子。 朱能忍不住瞪着他道:“张辅你这小子咋也扭扭捏捏的,跟个妇人一样。” 张辅只好道:“他对那传令的军将说……入你娘,给我滚。当然,这不是对世伯说的,是对那军将说的。” 朱能脸抽了抽,眼里顿时冒出了火,随即又连忙埋头,故意看前锋军马送来的奏报,口里喃喃道:“前锋那边说……贼军的防线层层叠叠,看来是早有准备,他们将整个安南的男丁都征发了,也有数十万人,这是打算要和咱们顽抗到底了。” “哎……这安南丛林密布,安南人以逸待劳,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咱们还是需要做好大量损耗的准备。” 张辅低头不语。 一会儿,有人匆匆入帐,大呼道:“将军,将军……有军马渡江……” 朱能眉头一皱:“是什么人渡江?不是说了,不要轻举妄动吗?” “渡江的是……商行的人马……他们在上游三十里处,搭了浮桥,大举渡江……似乎要深入敌境了。” 朱能一听,大惊失色:“我入他娘!” ………… 浩浩荡荡的人马,直接渡过了白鹤江,对岸没有安南军,因为中军的先锋已经在扫清江对岸的安南军军寨堡垒了。 朱高煦登岸之后,朱勇几个便围了上来。 朱勇道:“第一个锦囊里只一个交代,便是往死里冲,没其他的了。咱们一万多人……冲的过去吗?” 朱高煦苦笑道:“冲倒是能冲,咱们一万多人,配了一万三千匹战马,六千匹骡马呢,军械和给养都充足,这辈子我都没这么富裕过。”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不过……就这么冲过去?会不会……太鲁莽了。” 张軏也犹豫:“是啊,是啊,大哥可能不知道这里的情况,是不是该多派斥候,先好好探查一下。” 朱勇道:“这是啥话,大哥的话都不听了。四弟,你咋说?” 丘松一直埋头不吭声,他一天也没十句话,这时候……他眼里闪出凶光:“不听大哥的话,俺便炸死他。” 朱高煦:“……” 朱高煦咬咬牙道:“那没什么说的来都来了,大哥说的对,不冲的话,若是让朱能那老贼……” 朱能立即气恼地道:“别骂俺爹,你叫他老匹夫就可以,不许骂老贼。” 朱高煦道:“若是让他们占了先机,这安南就不是商行的了,白花花的银子就没了,大哥花了这么多银子,可不能亏了,那就冲吧。” 于是四人议定了。 而中军那边,却遭遇到了匪夷所思的情况。 朱能一听商行的军马渡江,第一个反应就是命斥候下达他的命令,让朱高煦不可寸进,必须在江对岸扎营,决不可鲁莽。 只可惜,斥候一过去,却是耷拉着脑袋回来,说是自己到了那里的时候,朱高煦已带着一万多人马出发,奔着十几里处的一处安南军营寨去了。 朱能一听,一拍自己的脑袋,气咻咻地道:“入他娘的,他们疯了吗?这是想要干什么?快……快……再派人催促他们回来,他们以为这是儿戏吗?” 于是,骂骂咧咧。 一日之后,斥候带回来了他们冲破对方防线的消息。 又过了三日,则打探到朱高煦等人遭遇了几股小规模的安南军,已深入至多邦城。 再过五日。 更可怕的消息来了,对方至多邦城之后,居然没有进攻,而是绕过了多邦城,继续深入…… 这摆明着……是奔着安南国的‘升龙城’去的。 “这岂不是……扎入了对方的口袋里?这是找死啊。”朱能说着,打了个哆嗦。 这样的孤军深入,甚至直接绕过对方的军事堡垒,等于是让自己置身进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而升龙城,这升龙城位于安南红河三角洲西北部,是安南国内最大的一处平原地带,也是安南国的国都。 “他们这就是找死啊,都疯了。”朱能勃然大怒。 而接下来斥候带来的消息,果然印证了朱能的判断。 安南国似乎在收缩防线,大军的调动十分频繁。 很显然,突然冒失的冲进了境内的一条大鱼,这安南国立即察觉到了战机。 这个时候,正好趁大明的中军还未准备妥当,收缩各处的兵马,围困住这一支孤军,而后……一网打尽。 ………… 安南的天气燥热,朱勇却还是全身的铠甲。 此时……在这黄江江畔,一万多人马已开始忙碌了。 再不远就是一马平川,可以直接抵达升龙。 附近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兵马,尤其是左翼,安南军的调动越来越频繁。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被包围了。 而且至少有一支大军,正在赶来,收紧口袋,要彻底地将他们这一支孤军围死、困死。 可现在……朱高煦这几个家伙,却因为过于炎热,一个个拿着江水洒在身上,借此降暑。 而最忙碌的却是丘松。 他正带着一群人,拿着锹铲,挥洒着汗水,卖力地正在地上打洞。 他观察着附近的地形,很认真地将一包包的火药,开始埋入他预设的地方。 带来的十数斤火药包,统统从骡马上卸了下来。 “这里也要埋五十斤,还有这儿……从这儿一路铺设……到这里……”丘松这个时候,不再寡言少语,他有序地叮嘱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获全胜 丘松对于埋雷的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第二个锦囊里……只有一个简单的目标,往死里炸。 当所有人都以为朱高煦等人鲁莽的时候,实际上……他们的目标本身就是为了吸引安南的主力前来。 眼前这个黄江的河畔,是一处最佳的扎营地点。 大军扎营,需要较为开阔的地方,可是附近,却又需要有一些山峦,好让自己的外围不会轻易遭人袭击。 除此之外,还需要水源,便于大军进行补给和人马饮用。 一般这样适合大军驻扎的地方并不多,这里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而丘松做的,就是在这里埋雷。 数不清的火药包,既要布置妥当,又要确保不能埋的太浅。 太浅容易被人察觉,而太深的话,则爆炸的威力会大大的削弱。 除此之外,还要确保能够顺利地引爆。 这若是换了门外汉,只怕只能对此望洋兴叹了。 可丘松却是这方面的天才,他早在栖霞做过几次类似的事了,只是这一次真正利用于实战,还是让他有些紧张。 好在,一切顺利,他一步步地指导,教人布线,让人布置一个个坑洞。 哪怕是坑洞上的泥土,需要多少,也进行了精密的计算。 当然,为了增加威力,尽力在这火药包上,撒上许多的碎石。 足足布置了一个昼夜,整个开阔地,便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火药雷阵之上了。 紧接着,便是让人扎营,并且在黄江这儿,搭上浮桥。 在这儿又呆了两日,两翼和来自于升龙城方向的安南军的活动开始越来越频繁。 紧接着……浩浩荡荡的安南军主力终于杀至了。 这一次,竟是胡氏亲自指挥。 这胡氏这些年来,一直对北方的大明心怀警惕,因此,多年来一直都在布置北方的防线。 这整个安南的北方,便已犹如铁桶一般。 等到大明下旨讨伐,浩浩荡荡的明军出现在北境的时候,安南朝野混乱起来,连胡氏也不禁开始担心。 于是……他发动了几乎整个安南的人力,决心负隅顽抗。 原本双方在北境的山峦处彼此布防,各自的大军都纹丝不动,却都放出了骚扰和清扫外围的斥候人马。 可就在这个时候,这安南人却发现,有一支孤军,就好像疯了似的,居然一头扎入了安南人的防线。 起初的时候,安南人还在拼命抵抗,不过对方的战斗力很强,很快就在几重防线上扎穿了一个口子。 这时候,回过味来的安南人在一脸懵逼之后,此后还确定大明的中军没有任何异动之后,立即开始意识到。 一个绝佳的机会来了。 既然对方如此莽撞,何不诱敌深入,而后再收缩防线,调集安南国的主力军马,一口将这一支孤军吃掉! 如此一来,便可换取一场大胜,提振整个安南军民的士气。 这个念头一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可行。 毕竟一方面,这支孤军一路杀来,已成强弩之末。 另一方面,对方人数在万人,见他们引诱至升龙附近,那么在白鹤江的明军主力一定来不及驰援。 在这里,安南可抽调十数万兵马,对其进行攻击,而对方四面楚歌,沿途已消耗了大量的体力,补给只怕也不充足。 所以只要在短时间内,抽调大军立即攻击,赶在大明中军驰援之前,一口将他们吃掉,实在再好不过。 因此,若说孤军深入的朱高煦这些人马,前头攻打沿途的安南人还算是有些吃力,因为安南人的反抗十分猛烈。 那么后头,安南人就开始有意识的诱敌了。 他们甚至还担心孤军深入的明军不来追击,基本上所遇到的敌人,几乎是一触即溃。 等到这一伙明军出现在了地势较为开阔的黄江江畔的时候,胡氏意识到……围歼这伙明军的机会到了。 他果断将周遭的所有兵马都集结起来,亲自带着升龙的禁卫,足足七八万之众,一路奔杀而来。 等明军的大营遥遥在望的时候。 胡氏没有急着下令攻击。 因为明军一看来了这么多敌人,居然开始抛弃自己的大营,顺着浮桥撤退,往黄江对岸去了。 胡氏见状,大喜,对身边的众将道:“这些明贼如此莽撞,朕还道他们当真有勇气,谁料到……见到我们便逃之夭夭了。” 他自称为朕,是安南人历来的传统。虽然对大明称藩,被大明册封国王,可关起门来,却自称自己是皇帝。 胡氏说罢,众将便都纷纷大笑。 眼看着舍弃了大营,陆续已过江的明军很是戒备,似乎在等安南军渡江追击。 胡氏却道:“他们希望朕此时渡江追击,到时他们好趁机进攻,效仿的乃是东晋击败苻坚的战例,呵……我们远道而来,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必中他们计,暂时与他们隔江对峙,他们粮食不足,很快便要士气瓦解,我们就在此扎营安顿。” 众将听命。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马,开始占据明军的大营。 既然明军跑了,这些奔杀而来的安南军自然而然不可能重新搭建营地。 而且明军的大营质量很好,除了帐篷,甚至是粪池,都贴心的给你准备得妥妥当当,此处确实是扎营的最佳地点。 当下,胡氏便率众将,来到了大帐。 这大帐里布置得极好,地上还铺了一层毯子,墙上挂着一副舆图。 看着这巨大的舆图,胡氏沉吟了片刻,道:“此战若胜,朕也要进兵中原,吞灭北明,以继中国正朔。” 这舆图,似乎勾起了他的贪婪之念。 胡氏这样的权臣,之所以能够篡位,正是因为他本身能力就十分卓越,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在安南国内,寻常人都不可企及。 此时,有将领道:”陛下,大营里还留了不少酒肉。“ 胡氏听罢,倒是谨慎地道:“小心一些,不可让将士们随意食用,或许这其中有诈,里头有人下毒也是未必!” “还有,传令下去,所有有水源的地方,除非活水,其余的水都不可饮用。明军狡诈,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果然,用不了多久,便有人入帐禀告道:“陛下,那留下的酒肉里果然有毒,将士们取了肉给犬实用,不出片刻,这犬便被毒死。” “哈哈哈……”胡氏不无得意地道:“这些小伎俩,也登得上大雅之堂吗?真是可笑!” 众将便纷纷盛赞胡氏料敌先机。 胡氏捋须大笑,心里反而对这些明军更是瞧不起,觉得对方实在是在侮辱他的智商,竟想靠这个……制胜。 天色已晚,当下大军扎营安顿,这些安南军马都已疲惫,不过还是派了人,严加戒备,防范江对面的明军来袭。 而其他的人马,实在困乏了,都早早歇下了。 在另一头,朱高煦却是一宿未睡。 他隐忍地等待着,直到天罡拂晓十分,这才精神起来。 “准备出击。”朱高煦道:“丘松出发了吗?” 朱勇道:“早就出发了,咱们预备好渡江的舟船,还有木筏,就等丘松那边有了动静,便可立即出发。” 朱高煦道:“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可说好,若是出了岔子,咱们就真要被困死于此了。” “五弟放心便是,四弟别的不在行,这个他却再熟悉不过了。” 朱高煦便没有再啰嗦,点点头道:“立即让将士饱食,入他娘的,生死就在这一个时辰了。” 此时,丘松已与一队人马偷偷出现在了江对岸。 在这里……好几处他布置的引线早已暗藏在江畔边。 丘松登岸,身边的人则负责警戒。 而丘松这个时候,居然咧嘴乐了。 月色之下,丘松的脸显得尤其的渗人,一双眼睛,倒影着月光,随即,他刨出了一根引线。 打了火折子,直接将引线点燃。 似乎丘松还觉得不保险。 紧接着,他寻第二处引线…… 第三处…… 第四处…… 这些引线,其实都通往一个位置,但因为布线过长,为确保万无一失,丘松专门拉了二十多条。 他一条条耐心地点完,而后……才一溜烟的,带着人躲到江边的一处大石之后。 随即,便是等待了。 ………… “是谁?” 胡氏突然起身。 他茫然地看着大帐。 下意识的,他一把抓起床头上的宝剑。 这大帐中空无一人。 胡氏这才察觉到多虑,自从篡位以来,他虽已自称安南皇帝,可实际上,他一直处于惶恐之中。 今日你能夺位,那么谁能确保,自己的大位不会被别人侵夺? 他能诛杀陈氏满门,那么又能保证没有人来杀他自己吗? 他握着剑,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经湿透了。 外头守卫的宦者听到里头的动静,忙是匆匆进来道:“陛下……” 胡氏只冷冷地看了一眼宦者,淡淡道:“没什么事,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宦者不敢说话。 胡氏突然道:“江对岸可有什么异动?” “方才他们那里升起了炊烟。” 胡氏冷笑道:“故布疑阵,他们故意如此,就是要让我们误判他们清晨会对我们发起攻击,所以才在半夜生火造饭!” “可他们这一丁点的兵马,哪里敢渡江来战,不过是故意让我们不好好休息,加强戒备而已,我看,他们是不想让我们睡个好觉,等天亮之后,没有精神对他们发起攻击。” 宦者道:“陛下圣明。” 胡氏疲惫地道:“传令给各营,让他们依旧饱睡,等其他几路偏师合拢了包围,便进行攻击,一定要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宦者道:“是。” 胡氏突然森森然道:“那朱棣……看来也不过尔尔,中国无人也,迟早我提兵北进,以定乾坤。” 他说罢。 突然……轰隆…… 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 胡氏脸色骤变。 紧接着,便听到远处传出了鬼哭神嚎的声音。 帐外,已经火光冲天。 胡氏握着宝剑,慌忙领着宦者出了大帐,大帐外的禁卫们也混乱了,纷纷拔刀警戒。 他们不安的眼神里,倒映着一团冲天的火焰。 胡氏出帐,才发现一里外的东营那里发生了巨大的爆炸。 中军大营里顿时人心惶惶。 就在胡氏稍稍定下神,正待要让人去查看时候。 突然……轰隆…… 又是一声轰鸣。 三百多丈外,又是一团火焰升腾而起,远处大乱。 轰隆…… 轰隆隆…… 谁也不知……这爆炸从何而来。 只见一团团的火焰冲天而起。 东南西北,任何一处方向……似乎哪里都是爆炸。 火光冲天……而夜风将火焰吹至附近的帐篷,于是一个个的帐篷被引燃。 熟睡的安南军马,顿时混乱。 在黑暗和强烈炫目的火光之下,所有人惊慌失措。 轰隆隆…… 轰隆隆…… 这一次,竟又一次爆炸,直接出现在大帐。 那大帐之下,直接有雷破土而出,随即……巨大的大帐一下子陷入了火海之中。 因为爆炸而飞溅出来的无数碎石乱飞,顿时,胡氏身边的数个禁卫便千疮百孔,直接倒下。 宦者一把抓着胡氏的长袖,惊慌失措地道:“陛下……快走……” 一颗飞石直接砸中胡氏的耳朵,顿时,耳垂鲜血淋漓。 胡氏疼得咬牙切齿,可这近距离的爆炸,直接把他吓懵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升腾起来的火焰和硝烟。 到现在,他都无法理解……这是从哪里来的。 人对于恐惧的认识来源于未知。 至少此时……身边的人都惶恐起来,人们惊恐哀声呼号着四散奔逃。 胡氏也跌跌撞撞的跑,狼狈到了极点。 他虽然是所谓的皇帝,可在混乱之中,乱兵们却压根不在乎这些,有人直接将他撞开,消失在夜幕。 轰隆隆…… 轰隆隆…… 几处火药埋藏点继续爆炸出惊天的轰鸣,火焰好似是喷泉一般,直接将天烧红了半边。 “上天……上天……要亡我吗?”胡氏抽出了宝剑,置身于此,他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 随即,他清醒了一些,口里大呼:“不要混乱,都不要混乱,下旨,下旨命各将约束自己的兵马……” 可这些话,在这轰鸣和哀嚎之下,根本无人去听。 这时候…… 江面上,此起彼伏的哨声响起。 此时……天罡拂晓。 五百模范营乘竹筏为先锋,在朱勇的带领之下,率先渡江登岸。 其后,朱高煦带张軏、顾兴祖等人,率随后而来的汉王卫、天策卫一部随即渡江。 朱高煦激动得感觉自己的热血都要从血管里喷溅出来了,口里大骂着:“入他娘的,真痛快,一下子就烧掉了六万多两银子的火药,传令,攻营,攻营……今日杀个痛快,一个都不要走脱了,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给我杀个干净!” 朱高煦身子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愉快的。 自打父皇做了天子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痛快了。 这一刹那,他宛如战神,大臂一挥。 这些靖难时就有不少和他同甘共苦的卫队,此时疯了似的自他身后涌出。 可冲的最快的,却是模范营。 五百人,重甲,手持长矛,直接一个方阵,随即朝着对方的最密集的中军营奔杀。 犹如铁犁,生生在这大营之中,犁出了一条血路。 随即,汉王卫随后掩杀而至,喊杀四起。 江畔…… 巨石后。 与那边的喊杀冲天不一样。 丘松带着自己的卫队,席地坐下,丘松甚至脱下了甲,露出了自己的肚腩,肚腩正对着即将要在黎明升腾起了的红日方向。 此时,身边有人道:“副营官咱们不也去杀几个?” 丘松甚至连眼也懒得抬一下,淡定地道:“那是两条腿的步卒们干的事,我们有技术。” 丘松只懒洋洋地晒着肚皮。 “副营官,这是什么名堂?” “晒肚子。” “肚子有啥好晒的。” 丘松沉默了一下,这是他父亲教他的东西,可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爹……见识也不过尔尔。 于是,他给父亲的教导上,添加了自己的理论:“看到了那日头吗?这日头像不像一个大火药?” “咦,还真像。” 丘松道:“我吸一吸热,就能长命百岁。” “啊……那俺也来。” “俺也来。” 于是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脱甲。 ………… 一场鏖战,持续到了正午。 这时候……早已是满地的残尸了。 朱勇感受不到喜悦,抱着一个血迹已浸透了甲胄的人嚎啕大哭着道:“马六,马六……你睁眼看看啊……入伱娘……你咋就死了!” 没人理会朱勇。 因为此时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感受。 朱高煦上前,拍了拍朱勇的肩:“是这样的,人死不能复生,以后你慢慢就习惯了。二哥,检点人马吧。” 朱高煦一脸疲惫,见朱勇没理自己,索性也就走开了。 他举目看去,尸首连绵数里,江中……许多残肢断臂被江水翻滚的露出江面。 江水似乎也染红了,甚至连冲上滩来的江水,翻滚着血红色的泡泡。 朱高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大呼道:“四哥呢?四哥呢?怎么没见他?” “他睡了。”一个护卫匆匆而来。 朱高煦先是一愣,随即骂骂咧咧道:“入他娘,亏他睡得着,传令,大家歇一歇……养足精神,休息四个时辰之后,向升龙进兵。” 说罢,却有人押着一穿着金甲的人来了。 “此人自称是安南国王。” 朱高煦打量着这人一眼,便问:“你是那杀千刀的胡氏。” 胡氏此时整个人瑟瑟发抖,他的腿软了。 算计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而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他痛哭流涕道:“小王便是。” 朱高煦头也不回,却吩咐道:“先别杀他,好生看押着。等进入了升龙城,抓到了他全家老小,再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这狗娘养的,居然还敢篡位谋反,他以为他是我父皇吗?俺都不敢反呢,入他娘的!” 朱高煦对胡氏有一种同行是冤家一般的仇视。 他吩咐完,看着这满目疮痍。 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这安南国的主力,就在这么几个时辰里,彻底被消灭了个干净。 此时,倒是汉王卫的一个千户匆匆而来道:“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我现在是买卖人。”朱高煦淡淡地道。 “呃……是不是这个时候给中军报捷?” “报个鸟。”朱高煦道:“这时候报捷,中军还有沐家那边,知道安南军马尽都覆灭,肯定要杀来抢咱们的地!” “我们先拿下升龙,而后传檄安南各处,等这安南彻底的落入手里之后再说,大哥可等着这块地挣钱呢。” “是。” ………… 滇省有一个风俗,即六月二十八的这一日,各家俱束苇为藁,藁高七八尺,将这两树藁置在门首的位置,遇夜炳燎,其光烛天。 不过这一日,远在云南的沐家,却是趁这云南的节日时,送来了一头大象。 对于大象,朱棣其实早就见过了。 不过他觉得那些年轻的子侄们没有见过,想要让他们瞧一瞧新鲜,于是便召朱高炽带着孙儿,还有张安世,一道入宫来见识一下。 朱棣颇为得意,当着张安世的面,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的大象道:“知道那是什么吗?” 张安世不带一点迟疑就道:“大象。” 朱棣:“……” 他脸上的得意有点僵! 张安世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曹冲不是称过象吗?臣书里看过。” 朱瞻基则很是兴奋,拍手叫好。 朱棣决定不理张安世这个家伙,便兴冲冲地去抱起朱瞻基道:“喜欢吗?” 朱瞻基张着亮亮的眼眸道:“皇爷要送我吗?” 朱棣却摇头道:“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朕的什么都是你的。” 朱瞻基立即就耷拉着脑袋,显得很是失望。 朱棣不由道:“哎……哎……你咋的了?” 朱瞻基有气无力地道:“阿舅也是这样骗我的。” 朱棣直接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说,朕和张安世一样吗?朕不一样,朕言出法随,口含天宪。” 张安世在一旁尴尬道:“臣说话也是讲信用的。” 朱棣便将朱瞻基放下:“去玩吧,可以摸一摸它,但是要小心,来人,抱着皇孙去,千万不要伤着了。” 说着,朱棣看向朱高炽:“朕听闻……帖木儿汗国,送来了国书,为何你不奏报朕?” 朱高炽顿时恐惧起来,期期艾艾的道:“父皇,父皇……儿臣……儿臣……” 朱棣不耐烦的道:“朕听闻帖木儿汗国断绝东西交通,既是送了国书来,不但文渊阁瞒朕,你也要瞒朕吗?” 朱高炽吓得更不敢说话。 朱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父皇……”朱高炽艰难启齿的道:“父皇,帖木儿汗国……确实送来了国书……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朱棣道:“什么消息。” “这新的帖木儿汗……他……他夺了汗位……” 朱棣大骂:“怎么又是一个乱臣贼子,这样说来,这帖木儿汗国,该换一个称呼了。” “倒也不用换,他们……他们是同宗。” “同室操戈?是兄弟相残吗?”朱棣凝视着朱高炽。 朱高炽硬着头皮道:“是叔叔夺了侄子的汗位。” 朱棣面不红,心不跳,淡淡道:“叔侄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刀兵相见呢?” “说是……说是……”朱高炽索性把心一横:“这新汗王本是从前汗王的四叔,见汗王暗弱,便提兵杀了汗王,自立为汗,他昭示天下,希望得到各国的承认。” 朱棣道:“噢?是吗?” “父皇……” 朱棣见张安世也支着耳朵在一旁听:“张安世,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张安世一脸懵逼,这算不算是送命题。 “陛下,臣以为……这……这……汗王之位夺得好,一定是从前的汗王倒行逆施,他的四叔为了家国,不得已才动了手。” 朱棣听罢,脸都气的发白:“你这混账,这是篡位,做叔叔的怎么能轻易杀死自己的侄子呢,这鞑靼人便是鞑靼人,与禽兽没有分别,朕要亲自下旨,不,亲自修书给这新汗,教这帖木儿汗为人的道理。” 张安世连忙道:“啊……对对对,陛下说的太对了。陛下宽仁为怀,臣……臣……” 朱棣没理他,冷冷去看朱高炽:“你是太子,你怎么说。” 朱高炽:“……” 见朱高炽不答。 这时朱瞻基冒出来,道:“不对。” 朱瞻基叉着手,一副气咻咻的样子。 朱棣一见到自己的孙儿,总算脸色缓和了一些,摸一摸朱瞻基的脑袋:“来,哪里不对了?” 朱瞻基道:“阿舅和我说,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即便犯了天大的错,也不可以动手动脚,因为大家是至亲……” 朱棣眼前一亮,立即道:“是吗?没想到孙儿有这样的见识,嗯,你再来说一说,你阿舅还教了你什么?” 张安世脑子嗡嗡的响,他开始努力搜索,自己平日里教了一些什么给朱瞻基。 朱棣溺爱的摸着朱瞻基的脑袋:“孙儿啊,阿爷听你说,今日算是考考你。” 朱瞻基道:“师傅们教的东西,也要说吗?” “你阿舅和师傅们教的都说一说。” “那我可说了,皇爷别砍了阿舅的脑袋。” 张安世:“……”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好阿舅 朱棣轻抚着朱瞻基的脑袋,甚至声音都比往日明显温和许多,道:“你有甚么但说无妨,你放心,朕怎会舍得砍了你阿舅的脑袋?” 朱棣对于朱瞻基格外的重视。 毕竟这已经是非常明确的未来继承人了。 于是,朱棣落座,一副考教朱瞻基的样子。 朱棣道:“近来都背了什么书?” 朱瞻基想了想道:“只略略的读……” “没有背下来吗?”朱棣诧异。 “本来是要背的,可阿舅说,好读书不求甚解,又不是要做文章考状元,只要大抵知道书中的内容即可。”说着,朱瞻基便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牙都要咬碎了,坑舅的外甥啊! 于是他立即道:“陛下,臣的意思是……臣好读书不求甚解,没有要求他这样做。” 朱棣倒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道:“朕在问皇孙,你不必在此饶舌。” 张安世心里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和朱瞻基的关系被离间了。 宫里有坏人。 朱棣的目光又落回朱瞻基的身上,又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问道:“是这样的吗?嗯,可只好读书不求甚解也不成,那么你又学了什么呢?” 朱瞻基又想了想道:“孙儿细细思来……好像近来也没学什么,不过师傅们倒是都夸孙儿聪明伶俐。” 朱棣的脸微微拉了下来,瞥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几乎要脱口而出:“这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朱瞻基道:“可孙儿觉得,师傅们是在讨好孙儿。” 朱棣来了那么一点点兴趣:“嗯?他们为何要讨好你?” 朱瞻基道:“讨好了孙儿,将来才可以从孙儿的身上拿到好处呀,就好像阿舅一样,见了谁都要夸奖,背地里便说这人坏话,他将人夸到天上去,人家听了就很高兴,总是不计较利益得失。” 朱棣:“……” 这一次,张安世已经淡然了,他已经不想说啥了。 如果说朱瞻基的回答只有一点点是对张安世不利的地方,张安世一定会据理力争。 就好像一件衣服一样,破了一个洞,人们常常会想到去修补,可如果这件衣服千疮百孔呢? 只见朱棣道:“你阿舅是这样的人?” 朱瞻基点点头道:“孙儿也说不好,反正每一次他都说自己讲义气,到了出事的时候,便逃得干干净净的。” 朱棣微笑不语。 朱瞻基又道:“可我在想,师傅们现在讨好我,将来我若真有了好处,是不是该给他们呢?” 朱棣道:“那你觉得应该给吗?” 朱瞻基便道:“若是给他们,应该能换来一个好名声,大家会说我尊师重道。可给了他们,其他讨好我的人,我也要给吗?我真希望像阿舅一样。” 朱棣道:“这怎么又和你阿舅有了瓜葛?” 朱瞻基小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道:“阿舅就是这样,他总是口头上给你好处,我想……若是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做,我每天鼓励他们,告诉他们,将来要升他们官,孙儿如何如何欣赏他们,等他们感激涕零,精神百倍,愿意尽心用命的时候,再酌情给一些甜头。” 顿了顿,他接着道:“若是太容易让他们满足,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将来孙儿就没办法满足他们的胃口了,他们就会抱怨孙儿,甚至生出奸诈之心。” 朱棣听罢,脸色凝重起来。 朱高炽也吓了一跳,这成日学的都是什么东西。 朱棣却又问道:“若是真有人心怀叵测呢?” 朱瞻基道:“那么孙儿就要比他们更加奸诈。” 朱高炽摇摇头,苦笑,这儿子……不像他啊! 朱瞻基又补上一句:“要比阿舅更奸诈。” 张安世努力微笑,努力地用慈爱地眼神看朱瞻基。 朱棣听罢,居然微微托着下巴沉吟:“如果心怀叵测的是你的宗亲呢?”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道:“若是宗亲,杀又不能杀,欺负又不能欺负,只好将他圈禁起来,好生供养着。就像父皇对二叔一样,终究是血脉相连,虽是看着教人讨厌,却也不能妄杀。” 朱棣露出了几分笑容:“是吗?你二叔的事,你是这样看待的?” 朱瞻基道:“阿舅说……二叔哪怕是谋反,也是孙儿的至亲,也应该慢慢地感化他,教他迷途知返,如若不然,孙儿就没有二叔啦。” 朱棣听罢,开坏地大笑道:“哈哈哈哈……是这个道理,你阿舅说的对,你二叔是个混账,可也是我们的至亲,至亲之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历朝历代,但凡是对自己的宗亲都无法相容的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呢?” “从魏晋到宋齐梁陈,还有那隋唐,这大唐何等的鼎盛,可又如何?李世民杀了自己的兄弟,最后不是一样,让他的后世子孙们效仿,以至父子相残,兄弟相杀吗?这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朱棣对此十分满意,便道:“你那些师傅,你跟着他们识文断字,你跟着你阿舅好好学做人,将来再跟着朕学行军打仗,将来你就必能成大器了。” 朱棣拉着朱瞻基的小手,边走边道:“走,和朕一起去给帖木尔汗修书,看朕如何感化这帖木尔汗。” 说罢,拉着朱瞻基到了殿中,让亦失哈取了笔墨,当下提了朱笔,沉吟片刻,便写下一番话。 随即抬头看朱瞻基道:“看看朕写的是什么。” 朱瞻基便磕磕巴巴地念道:“比闻尔与从子哈里交兵相仇,朕为恻然。一家之亲,恩爱相厚,足制外侮……自今宜休兵息民,保全骨肉,共享太平之福。” 朱棣微笑道:“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朱瞻基道:“是说皇爷爷已经听说了他与自己的侄儿发动了战争,皇爷爷听了之后,心里十分难受。告诫这帖木尔汗,一家人相亲相爱,都是手足至亲,只有叔侄联合起来,才可以安定国内,一起抵御外头的敌人。皇爷希望他能够幡然悔悟,保全骨肉至亲的性命,一起共享太平。” 朱棣欣慰地摸着朱瞻基的脑袋,溺爱地道:“对对对,我孙儿聪明。你觉得这书信如何?” 朱瞻基歪着脑袋又想了想道:“可是皇爷爷,不是说那个四叔已经杀死了自己的侄儿,还诛杀了侄儿的全家吗?为何还要劝告他保全骨肉。” 朱棣微笑道:“你猜一猜看。” 朱瞻基居然直接就道:“是不是皇爷爷故意假装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修书劝诫,免得这帖木儿的四叔恼羞成怒。” 朱棣道:“朕给他留一点颜面罢了,等他使者来回命,定会向朕撒谎,说是并没有杀尽哈里全家,朕也就任他搪塞过去。” 说着,他取了自己朱笔的书信,交给亦失哈,边道:“命礼部科都给事中傅安出使西域,顺道将这书信带去。”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抱着朱瞻基,笑道:“知道朕为何要你学你阿舅吗?” 朱瞻基又想了想,眨了眨眼,不明白。 朱棣道:“因为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有的人想要银子,有的人想要功名。可任何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朕的大臣,哪一个到了朕和你的面前,不是个个堂堂正正的模样,开口就是圣人的大道理,闭口就是肝脑涂地?你的阿舅,对外头人也是这样,可他是你的至亲,他私欲的一面,才会放心的展露在你的面前。所以你要洞察人性,从其他人身上很难察觉,唯有从你阿舅的身上去学,他对你没有防备,才会显出真性情。” 朱瞻基恍然大悟道:“原来阿舅在外头也是人模人样。” 朱棣被这话逗笑了,笑着道:“你以为呢?” 朱瞻基低着头,不言。 此时,有通政司的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有安南军情。” 朱棣便道:“怎么,朱能这个老匹夫,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陈兵白鹤江了吧,取奏报来。” 将朱瞻基轻轻放下,接了奏报,朱棣面上含笑,低头一看,脸上的笑容直接僵住了,脸色也慢慢拉了下来。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随即道:“将姚师傅,还有五军都督府诸都督,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人等,统统召来。” 此时,朱高炽和张安世也来了。 朱棣没说话,脸色阴沉得可怕。 没多久,便有人鱼贯而入,众臣向朱棣行礼。 朱棣叹了口气道:“奏报传阅吧。” 众人一个个看奏疏,看完之后,眼里都写满了震惊。 朱能奏报,朱高煦、朱勇、张軏、丘松、顾兴祖人等,长驱直入,大军深入安南境内,至高平之后,就失去了消息。只是……安南的大军,有合拢的趋势,很显然……这一支孤军,是被围困住了。 失去了粮道,附近没有军马策应,完全就是一支孤军,莽撞的一头扎进了敌人的口袋里,这几乎等同于兵家所谓的死地。 朱高炽一看奏报,就知道事情糟糕了。 而张安世的心里却是很平静,其实他也不想冒险的,可大家现在是买卖人,买卖人挣钱是不要命的。 而且张安世觉得,朱高煦还是有优势的,因为有丘松呢! 不过他很清楚,现在他没有资格在这里发表任何的建议。 丘福等人看过之后,脸色个个惨然。 解缙看了奏疏,神色倒是淡定,只是他没做声。 胡广和杨荣脸色凝重。 朱高炽不由道:“陛下,为何沐家的军马和中军没有果断驰援?” 自己的兄弟可陷入了敌阵呢,朱高炽还是在乎这个弟弟的。 朱棣叹道:“朱能和顾成……他们……哎……他们不会拿大军去冒险的,他们是帅才,掌握着数十万大军的生死,还有张辅……虽说有至亲被困,可一旦进兵,补给一定跟不上,这就等于是将数十万大军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 “且安南北部多山,那安南人,诱使朱高煦等人深入,却必定会借助山势,尽力阻击驰援的中军和云南、贵州的兵马。一旦为了救人,而使数十万人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且出兵过于匆忙,就极有可能功败垂成。朕了解他们,他们不会因为私情,而拿无数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朱高炽低头……不语。 朱棣也觉得心里堵得慌,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朱高煦居然鲁莽到了这个地步,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靖难之役的时候,朱高煦虽然勇猛,可是行军打仗都有章法,不是那种一味只知道冲杀的人。 这时,突然有人道:“陛下……以商行的名义出兵安南,本就大错特错,历朝历代,可有商人供应大军出征的道理吗?上万的将士啊,就这么交给商行,结果……白白葬送……” 朱棣抬眸看去,说话的人乃是兵部右侍郎陈继。 陈继痛心的样子,道:“这件事……本就匪夷所思,朝廷已派去了大军,结果……又调了朱高煦等人去,朱高煦且不说,朱勇、张軏几个,如此年轻,怎么能堪大任呢?还有那个丘松,臣一看他,就觉得此人愚笨,却让他们统领军马,这件事……难道朝廷不要反省吗?” “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此率性而为,臣以为……这商行侵夺民利,应该裁撤,而不该放任自流,否则迟早引来大祸。以商驭军如此以商驭民也是如此。” 朱棣此时心头满是恼怒,又念着朱高煦和朱勇、张軏、丘松几个人的安危。 何况此战乃是他登基之后的初战,一旦首战出了问题,只怕也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倒是张安世这个时候悻悻然地出来道:“陛下……臣以为……” 还不等张安世说下去,朱棣便道:“这怪不到你的头上,朱勇、张軏、丘松、顾兴祖也无罪,是朱高煦鲁莽,别人可以鲁莽,他乃主帅……且行军打仗多年,难道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吗?” 说罢,拂袖道:“倘若他能侥幸活下来,朕也绝不饶他。” 而后,朱棣怒视陈继:“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你乃兵部右侍郎,管好自己的事!” 朱棣心里厌烦到了极点,虽是说了许多的狠话,可内心却依旧还担心着,叹了口气,便拂袖而去。 留下一群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解缙上前,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朱高炽的身边,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可否移步。” 朱高炽站起来,却是气咻咻地道:“我兄弟垂危,还有什么不可言之事吗?” 说罢,朱高炽眼眶一红:“事情坏就坏在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上头,若非身边人总是为了自己在本宫和二弟的面前进言一些不可言之事,何至今日。” 说着,朱高炽没搭理解缙,便快步离开了。 只有朱瞻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一眼去远的皇爷爷再看着拖着肥胖身躯离开的父亲。 他发现自己好像被抛弃了。 这时,张安世上前,紧紧地握着朱瞻基的手:“阿舅带你回家。”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被张安世抱了起来。 舅甥二人,出了殿,朱瞻基有些疲惫了,脑袋拱在张安世的胸膛上,道:“阿舅,你的胸太硬了。” 张安世骂道:“天哪,你小小年纪,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朱瞻基此时泪眼模糊,低声道:“阿舅,皇爷爷和父亲都生气了吗?” 张安世静默了一下,才道:“他们不是生气,是伤心了。” “是因为二叔?” 张安世道:“应该是。” “他们伤心,我也便伤心。”朱瞻基便继续拿脑袋往张安世的胸上顶,一副难受的模样。 他想了想道:“阿舅为什么不伤心?” 张安世道:“因为我觉得他们可能没有事。” 朱瞻基好奇地抬头看着张安世问道:“为啥?” 张安世却道:“直觉!” 朱瞻基:“……” 张安世轻轻地拍打着朱瞻基的背,道:“你年纪还小,还不知道金钱燃烧的味道。” 朱瞻基迷茫地张了张眼,又合上,将头继续靠在张安世的胸前,道:“阿舅,父亲为什么对解师傅生这么大的气?” “可能是那解缙心术不正吧。” “什么是心术不正?” “比如……比如他三岁就偷看女子沐浴,比如……他四岁就……” 朱瞻基顿时就带着几分气恼道:“这个人太坏了,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杀死他。” 张安世欣慰地道:“不要打打杀杀,打打杀杀是没有用的。” 朱瞻基道:“没有打打杀杀,太祖高皇帝怎么得天下,皇爷怎么做皇帝?阿舅,你做生意做糊涂啦。” 张安世:“……” “阿舅为什么不说话了?” 张安世道:“好啦,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三日之内不许和我说话。” 朱瞻基:“……” ………… 升龙城。 这座历经了安南两朝的国都,现如今依然歌舞升平,虽然与大明的战事已经开始,可是……数十万安南士兵和民夫,却源源不断的调动往了安南北部。 不只如此,借助着安南北部的群山,犹如天堑一般。在安南人眼里……此战可能会非常煎熬,但暂时绝不会有国破的风险。 胡氏已带兵出征,而且捷报不断,显然……有一支孤军被围。用不了多久,这孤军便要被彻底的吃掉。到了那时,势必安南上下,军民士气大振。 安南的朝中,几乎所有人都老神在在。 他们可能不了解军事但是却清楚胡氏。 胡氏能有今日,成为安南的曹操,他的性子历来是处心积虑,小心翼翼的,狡诈得如狐狸一般。 没有把握的事,他绝不会擅自离开升龙,甚至带着升龙城内的精锐去围堵孤军。 一旦他这样做,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有九成九的把握。 可是……就在清晨拂晓时分。 突然……喊杀四起。 先是有一队骑兵突然杀至,试图夺门。 守军拼死反抗,到了城下的骑兵开始朝城中投火雷。 一时之间,轰隆隆的声音骤起。 紧接着,便是如流水一般的明军,沿着升龙一处薄弱的城墙处,直接在这里炸开了一个口子。 天色微亮的时候,数不清的明军便杀至。 清晨的街巷上,杀气腾腾的重甲步卒开路,随后便是各色马步兵,残余的安南军退守皇城,又围杀了一个上午,最终……整个升龙城陷落。 断壁残垣之中。 朱高煦按刀,一身的威风凛凛,大步走进入了升龙城王宫。 他杀气腾腾的,此次攻城,汉王卫死伤不小,足足丢了数百多条人命。 显然这一次攻城,还是过于仓促,纵然朱高煦早就明白,战场之上,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舍弃的,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可以舍弃。 因为战争只有成败,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而一旦失败,那么失败的后果,远远比这些损失要可怕得多。 可即便如此,他如铁石的心里,还是生出了愤恨之心,死死地握着刀柄,一步步至内宫。 朱勇跟了上来,道:“五弟,有人想要给死去的同袍报仇。” 朱高煦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朱勇。 他很清楚朱勇的话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刚刚克城的情况之下,此时正是人的精神最亢奋,同时也是因为失去了袍泽最恼恨的时候。 只要他一声令下,那些愤恨的将士,便会重新提起屠刀。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若是从前的他,早就这样干了。 可这一次…… 经历过挫折的人……会逐渐学会理性。 朱高煦沉声道:“这都是商行的财产,无论是人,还是财货,都是商行的财富!这王宫的人……全部看押起来,所有的殿,都给我贴上封条,这件事,交给教导顾兴祖来负责,专门巡检军纪。你带左卫驻东城,张軏驻西城,丘松带模范营驻这王宫,我则与天策卫和汉王中卫驻各处城门。” 朱勇气得龇牙咧嘴,最终还是忍痛点头道:“是,入他娘的,便宜了他们。” “二哥,不要意气用事。”朱高煦一脸认真地道:“还有……让人收敛将士们的遗骨……预备好棺木,将来……带他们回家吧。” “嗯。” 朱高煦按着刀,步上了王宫的城墙。 站在这城墙上,却见不远处的阔地上,百来人躺在地上,对着太阳,裸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朱高煦有点破防了:“这是什么?” “是老四,又晒肚皮了。”朱勇苦笑着道。 朱高煦:“……” 朱勇道:“他是这样的。” 朱高煦无语地道:“那其他人呢?” “跟着他的那些人……见他这样,都以为是什么养身健体的诀窍,便都跟着他学了。” 朱高煦忍不住骂道:“这像什么样子,真是混账,教他滚回来。” 朱勇却是喃喃道:“要不五弟你去说?老四性子怪异,动不动就背火药在你的身边晃荡,俺这做二哥的,都不敢多说啥。” 朱高煦就不吭声了。 不过很快……军中便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越来越多人,开始撩起了衣裤,跟着丘松晒太阳。 效仿的人越来越多。 这似乎已经是下值的士兵们闲暇时的娱乐。 又过了一会儿,有汉王左卫的指挥兴冲冲地来道:“殿……不,将军,不得了,不得了,丘松小将军真是人才。” 朱高煦:“……” 这指挥乐呵呵地道:“你是不晓得,自打入了安南,将士们身上的皮肤便极容易痒痒,有的甚至溃烂了还有的……甚至连裤裆里的东西都烂了。可自打大家跟着丘松小将军晒这个,居然……都好了,一点儿也不痒了,你说怪不怪?” 朱高煦忍不住下意识地掏了掏裤裆,他也痒。 这里的天气湿热,极容易皮肤溃烂,这几乎是许多官兵们最是怨声载道的事,其他的东西还能忍耐,唯独这个……让人辗转难眠。 有的人更是精神萎靡,痛不欲生。 哪里想到……那丘松…… 朱高煦不禁道:“他娘的,他还真有祖传秘方。” 于是,每到了正午的时候,便是白花花的一片,辣人眼睛。 顾兴祖是最忙碌的,他要带人整肃军纪,同时还要给所有的府库全部进行封存,与此同时,还要负责安南官吏们的安顿工作。 这一点……恰恰是他最擅长的,他是读书人,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而安南的大臣们,恰恰读的也是圣贤书,有很深的汉学造诣。 至少大家沟通还算流畅。 见明军没有屠城,这些安南的大臣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要开始为自己打算了。 如果说,安南的底层百姓,或许未必愿意和大明合作,可对于这些安南世族出身的大臣们而言,显然为了保证自己的家族利益,是很乐于为接下来大明的统治,争取一些优待的。 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钱粮的问题。 胡氏的内帑,安南的国库,这里头的钱粮数目,必须统统交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户籍,人丁,田亩的情况。 这是未来统治的基础。 第一百五十三章 前所未有的大捷 只是结算钱粮的时候,顾兴祖还是吓了一跳。 这胡氏篡权之后,为了以防万一,敛了大量的钱财。 除此之外,还有这些搜抄来的胡氏宗亲,他们的财富,也是不可估量的。 金银现在要搜抄出来,还需要大量的时间。 可是囤积的粮食,却远远超出了顾兴祖的想象。 “将军。”顾兴祖兴冲冲地寻到了朱高煦,乐道:“咱们的粮草,充足了,即便是四卫一营五万人马,也足以供应十年二十年也不成问题。” 朱高煦一愣:“甚么意思?” “安南人的粮食,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顾兴祖道:“此地丰饶,粮食竟能三熟,而且大多都是沃土。” “不只如此……胡氏当初恐惧大明征伐,所以早早就有准备,横征暴敛,征了许多的粮食,就是为了防范未然,他至少准备了数十万人两三年的口粮,还有其他的军需……也是不少。” 顾兴祖咧嘴乐呵呵地道:“幸好咱们进攻神速,这些粮食完好无损,倘若是真正鏖战,打个一年两年,这些粮怕就要被数十万安南人慢慢地消耗掉了,若是战况惨烈,只怕不少粮食,也要焚于战火。”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军需……这里的骡马不少……当然……这些马当做战马的用处不大,个头都矮小,气力也不足,可若是用来当做军中的脚力,却远远足够了。” 此时,他眼眸亮亮的,如数家珍地细数着收获:“至于金银……就太多了,胡氏当权之后,他大量任用自己的亲信族人。我已带人搜抄了一百多家,还有王宫的内帑,安南的国库,这些……金银加起来……也远超我们的想象。” “原本以为,这安南只是小国,一定穷得很,谁晓得……他们竟这样的富裕。” 朱高煦也露出了笑容,大喜道:“好的很,赶紧搜检造册。” 顾兴祖却道:“那些安南原来的大臣怎么处置?其中有不少人,都勾结了胡氏,可要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朱高煦道:“大哥早就有交代,让他们各司其职,你将这些人的情况摸清楚,而后……对他们登记造册,了解他们的情况,将来……可为咱们商行效力。” “好。” 这么多的钱粮,高兴归高兴,但是顾兴祖有些头疼,说实话,这个工作量太大了。 偏偏朱高煦这些人,是不管这些的。 还有丘松,宁愿每日去晒肚皮,也绝不管其他的闲事,京城四凶,除了行军打仗,就是四个大爷,因此,剩余的事,却都压在了顾兴祖的身上。 可怜顾兴祖的辈分最小,连抱怨都没机会。 他压下几分无奈,点点头,正待要走。 这时朱勇兴冲冲地来了,道:“俺爹派人来了,俺爹派人来了。” 且见朱勇正领着一人进来。 这人很是憔悴,衣衫褴褛,没有披甲,踉跄地进来。 开口便道:“我乃中军账下校尉,奉征夷大将军之命,特来搜寻诸位小将军,天可怜见,小将军们无恙……实在太好了。” 说罢,他流下泪来。 这一路深入安南腹地,这校尉是九死一生,他不敢穿大明的军服,乔装成安南的百姓,冲破了无数的阻碍,许多次都差点性命不保。 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得知朱高煦他们非但没有败亡,反而大胜。现在他兴冲冲地找到了升龙城,来见朱高煦人等。 朱高煦打量着他:“征夷大将军朱能,派了多少人来?” “有十一人……不过……”这校尉黯然道:“只怕……只有我抵达这里,其余的……” 说着,他垂下了头,擦拭眼泪。 朱高煦道:“中军的情况如何?” “已经预备进兵了,在等后续的粮草,只怕还需半个月。” 朱高煦笑了笑道:“知道啦。” 这人道:“卑下只怕还需回中军去,好教大将军知道,你们无恙,如此才可放心。” 朱高煦却是乐了,和朱勇对视一眼。 朱勇一把拉过这校尉:“我看你疲惫得很,就不要回去了,好好在这里住下吧。” 校尉道:“这……这可不成,大将军还在等着消息呢。” 朱高煦却是很干脆,道:“来人,将他押下去,好好的给我伺候着。” 校尉大惊:“啊……这……” 几个卫士已将他拖拽了出去。 他口里还大叫着:“卑下有军令在身啊,将军……将军……自己人……” 等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朱勇笑嘻嘻地道:“谁和他自己人,俺爹是俺爹,咱们是咱们。” 朱高煦也乐道:“让将士们好好歇一歇,中军要进攻了,只怕咱们的消息,也瞒不了多久了。咱们拿下一个升龙,还远远不够的。接下来,要继续一路向南,攻城略地,拿下这安南全境,这安南,便是一个县都不留给中军!” “哼,想抢咱们的粮食和土地,他们倒是想的美。” 朱勇也同仇敌忾地道:“对,现在咱们的敌人,不是安南人,最该防范的是俺爹。” 朱高煦拍拍朱勇的肩。 这一下子,他找到了兄弟手足的感觉……绪着的心像是顿然间宽了不少。 于是他道:“二哥真懂事,好了,让将士们好好休憩一下后,除了汉王中卫驻守于此,其余的……都火速南下,咱们兄弟几个分兵,趁着他们群龙无首之际,火速攻城略地!” 商议定了,次日便开始进发。 此时……安南国内已是震动,群龙无首。 好在明军似乎在此时,只诛胡氏首恶,其余的大臣,都秋毫无犯。 再加上许多消息以讹传讹,起初说是明军来了五十万大军,后来变成了一百万,再之后成了三百万。 仿佛那一望无际的人海,已经浩浩荡荡,一路南推一般。 再加上胡氏一夜败亡,安南国内,早已是如丧考妣,自知不敌。 所以一路进兵,可谓神速。 所过之处,望风披靡,降者如云。 偶有一些负隅顽抗的。 他们的运气并不好。 因为他们很快发现,先锋的明军都是精锐,攻城的手段也是花样频出。 地上挖坑,取出火药包,直接在城下往城里轰炸。 这等轰炸,无法攻破城墙,但是对城内守军的影响极大。 顿时,轰炸之处变成火海,安南的建筑,也大多都是茅草和木头,于是,城内顿时火烧成了一片,漫天呼号,惨不忍睹。 几乎所有安南军的精锐,都调到了北方,面对着大明中军,后方的安南诸州县,都不过是一群臭鱼烂虾而已。 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 中军。 朱能已急得牙疼,他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可派出去打探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回来。 于是,又命了几个游击将军攻击北方的防线。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安南人为了困住那一支孤军,加强了北方的防御,在许多隘口,严防死守。 中军损失不小,朱能又无法拿数十万大军直接豪赌,就为了救自己的几个子侄。 于是除了成日咒骂,便是等待后续源源不断的粮草,以及攻城的器械运达。 又过了七八日,前方却出现了奇怪的情形。 白鹤江对岸的一名游击将军率千余人马去攻一处隘口的安南军寨,却发现这一次……对方竟几乎没有反击。 很快,军寨便被攻破,安南人望风而逃。 他询问了俘虏,说是升龙城破了。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信的。 直到一日之后,他又轻松拿下了一处军堡,对方显然也是士气跌落到了谷底,丝毫没有战意。 到了这个份上,这游击将军觉得有些不对了,连忙派人去给朱能送书信。 朱能和张辅几个看着书信,却是面面相觑。 “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大将军,卑下以为……这极有可能!胡氏狡诈,不得不防。” 朱能沉吟着道:“既如此,就更该小心了,明日再派一队人马渡江,继续探一探虚实。” 张辅点头。 朱能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皱着眉头又道:“你说,会不会那几个小子,真的撞了大运……” 张辅却道:“事情就古怪在这里,若是大胜,为何他们不派人传来消息呢?到现在为止,交通断绝,所有的斥候都石沉大海。他们若胜,必会和我们联络吧。” 朱能便点头道:“俺儿子,俺是知道的,你说的对,他若是胜了,必是恨不得敲锣打鼓,教所有人都知道。” 说罢,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胡氏,真是阴险狡诈,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俺儿子若有什么好歹,我定将他凌迟。” 张辅也是一脸沉痛,他那兄弟,迄今也没有消息呢! 他默默叹了口气,转而道:“大将军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如此劳碌,更不要大动肝火,将养身体要紧。” 大概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人是特别容易伤感的,朱能眼眶红了,带着几分忧色道:“这教人怎么将养身子?哎……我那儿……” 说罢,一屁股坐下,喃喃道:“这几日,我是忧心如焚,辗转难眠啊……我那儿子,平日里虽也胡闹,可本心还是好的,他是个大孝子,别看嘴上不说,可心里……是处处都念着我这个爹呢。” 说着说着,眼泪便禁不住落了下来。 朱能擦了擦泪,道:“教你这个小子见笑了。哎……我想这一次他如此冒失,一定是希望在俺的跟前露露脸,少年人嘛,不都是这个心思吗?” 可说到了沉痛处,朱能又哽咽:“可俺呢,俺真不是东西啊,平日里对他除了打就是骂。这么孝顺的一个孩子,俺平日里却如此的严厉,俺不是人啊。” 说着,朱能一个耳刮子,煽在了自己的脸上。 张辅没有阻止,他也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一般。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 “报,报……” 朱能收了泪,看着冲进来的校尉。 校尉道:“咱们的先锋兵马,破了一处关隘,至高平,原本以为有一场恶战,谁晓得……那城头,竟是我大明的旗帜。” “后来一打听,说是汉王卫与天策卫攻城略地,早已占了升龙城,附近州县,望风而降!朱将军率主力,一路南下,追杀胡氏残党去了。” 朱能:“……” 张辅有些不信,道:“怎么可能,是不是……诱敌之策?” 校尉苦笑道:“起初一次次确实以为是诱敌,可这高平都拿下了……” 此话一出,朱能和张辅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对啊! 就算傻子也明白,诱敌不是这样诱的,他们面对的可是大明中军,一支孤军,尚且可以把人骗进去,可大明的主力,他们敢放弃北方连绵的群山,将大明中军引诱到平原里进行决战。 唯一的可能就是…… 朱能一拍大腿,大叫道:“下令,下令,张辅,你率左营,立即进发,我随后亲率中军在后。” 张辅不敢怠慢,立即道:“是。” 于是十万大军,连夜渡江,直扑升龙城门户高平。 可等到他们抵达高平的时候,城中的天策卫却没有开门。 张辅叫了老半天,对方只说为防袭击,只许左营在城外驻扎。 好不容易,等候后队的中军抵达。 朱能气势汹汹地骑着马,亲带护卫到了城下,手里拿着马鞭,高呼着对城上的人道:“这里谁主事,出来说话。” 一个军将便探出了脑袋来:“又有什么事。” 朱能道:“知道爷爷是谁吗?” 军将答得很直接,道:“不知道。” “我乃征夷大将军朱能!”朱能怒道。 军将道:“卑下见过大将军。” 朱能道:“给老子开城门,爷爷累了,要入城休息。” 军将道:“可是我奉命在此,得到的命令是,任何人都不得入城,无论是安南人还是大明的军马,若是放进来一个,上头要砍了我的脑袋。” 朱能勃然大怒:“上头?你上头是俺儿子,你怕他砍了你的脑袋,难道不怕我砍了你的脑袋?” 军将道:“大将军,朱勇营官,还特别有过交代。” 总算有了儿子的消息,朱能心里微微一暖,语气缓和了一些:“咋的说?” “朱勇营官说了,天王老子也不许进城,中军若来,就在城外呆着!还特意交代,就算是他爹,也老老实实地在城外呆着去。” 朱能:“……” 只见这军将接着道:“大将军,卑下也是奉命行事,大将军息怒。” 朱能气冲冲地怒道:“你若也有儿子,也是这般对他爹的,你能息怒吗?” 军将:“……” 城下传出了咆哮:“入他娘,入他娘的,这个逆子啊,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小畜生!” 骂骂咧咧了一阵。 不过似乎也毫无办法。 你说该乐一乐吧,朱能又乐不起来。 你说骂人吧,这又好像是在骂空气。 当下,朱能道:“他不仁我不义,我要参劾这个小畜生一笔。” 丢下这句话后,便乖乖打马走了。 ………… 亦失哈心知此时陛下的心情,是糟糕到了极点,因而万事都小心翼翼的。 每隔一两日,就有前头的奏疏来。 而这些奏疏,无一例外,尽都是朱能和顾成上奏的。 这两路军马,都不断地说明了中军和右路军的情况。 可……里头没有关于朱高煦几个人的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大的坏消息。 朱棣有时默坐在案头上,老泪纵横,看着朱能的奏疏,口里喃喃着道:“朱卿家……的心情和朕一样,可他依旧还忍痛坐镇,决口不提火速进兵之事哎……朕既为有这样的爱将而庆幸,又为之痛惜。” 亦失哈这个时候,一句话也不敢说。 半响,朱棣合上了奏疏,又道:“说来说去,还是怪朕啊!朕实在糊涂,张安世的计划,没有错,错就错在不该选朱高煦这个逆子为帅,如今倒是将朱勇和张軏、丘松几个害了。”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却是艰难踱步。 这几日,他都没有回大内,实在没有面目去面对徐皇后。 又过了一日,让人将朱高煦的儿子给抱到他的面前,看了又看,这襁褓中的孩子……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竟还咧嘴对他乐。 而朱棣,人就绷不住了。转过头去,拼命擦拭着眼泪。 性情中人,遭遇至亲骨肉之痛的时候,难免比别人情绪更大一些。 他吸了口气,随即下旨,命赵王入京。 赵王朱高燧,其实并没有就藩,出于对这个幼子的信任,朱棣却命他镇守在北平。 手握着北平十万精兵,防备关外。 此时,突然要急诏赵王朱高燧入京,亦失哈清楚,这定是陛下痛惜二儿子可能战死,因而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没了一个,便急切的希望儿子们都在自己的身边。 于是,他忙点头道:“奴婢这就去给通政司传达陛下口谕。” 朱棣颔首道:“让赵王回来陪一陪他的母亲吧,太子事多,无法经常陪伴他的母后左右,赵王可以代劳。” 朱棣随即道:“朕的这个次子,除了愚笨一些,其他都好,只可惜……朕平日疏于对他的管教,此番他若是有事……该恢复他的王爵,免得他以戴罪之身去见太祖高皇帝。” 亦失哈一一记下。 “还有张安世。”朱棣道:“张安世近来在做什么?” “他很规矩,每日在家中读书。” 朱棣幽幽地道:“叫人去告诉他,不必恐惧,朕不至迁怒其他人,这件事……是朕和朱高……是朕和汉王的过失,朕错在选错了主帅,朱高煦错在贸然进兵。” 亦失哈道:“奴婢会去传递陛下口谕的。” 朱棣摇摇头:“明日教大臣觐见吧,让太子和张安世也来,商议征讨安南的事。现在不少人希望催促朱能进兵,这件事……朕要当着大臣的面,好好的说一说。” “现在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数十万大军的干系,不是我们在京城的人就可以说三道四的!朕都不敢说三道四,他们怎么敢呢?” 顿了顿,他又道:“明日朕来告诫他们,这进兵的事……一定要慎重,决不可催促。朱能有担当,他自有主张。” 说罢,他便摆摆手,示意亦失哈告退。 ………… 次日清晨张安世早早起来,他这几日的作息好了不少。 而且连准备推出的第二期宅子,也打算先缓一缓。 平日里闭门不出,每天就躲在书斋里读春秋。 等到朱棣要召见。 他立即正儿八经地换上了朝服,而且对着铜镜,再三照一照,确保自己没有像从前一样,总是穿得歪歪斜斜的。 这等礼服穿戴起来很麻烦,需要仆人耐心的服饰才可以穿妥当。 张安世不喜欢有大男人在自己的身上乱摸。 至于女子…… 他家那太子妃姐姐倒是派了几个女子来照料,可惜……年纪都比张安世过世的母亲要大。 正了衣冠,又对着镜子反复照了照,确保绝没有问题。 方才乖乖地出门,领着一些护卫,骑着马至午门。 此时,他见到了太子。 朱高炽显得很疲惫的样子,见了张安世,朝张安世招手:“来。” 张安世乖乖上前道:“姐夫。” 行礼如仪,有板有眼。 朱高炽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不要悲痛。” 张安世点点头:“我不悲痛,不,我悲痛……” 朱高炽道:“见了父皇也不要害怕,父皇三番五次,教你不必恐惧。” 张安世道:“陛下圣明。” 朱高炽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只是因为神情憔悴,愣了片刻,竟是无词。 好不容易才道:“这几日你没有去看瞻基,瞻基很想念你。” “待会儿我就去见一见。” “嗯。” 其他的大臣也到了。 来给朱高炽见礼。 朱高炽只点点头,此时的他,没有了以往的亲和,反而多了几分孤傲。 解缙见朱高炽的样子,心里摇头,太子殿下……果然不是干大事的人,太心慈手软了,本来这一次……汉王……不,那朱高煦死在安南,实在再好不过,何须自寻烦恼。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其实早已感受到,解缙对他的疏离,这种感觉,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只是此时……却依旧还是没事人的模样。 等众人入殿。 便见朱棣在武楼里。 来的有二三十人,都是位于中枢的文武大臣。 众臣行礼……朱棣只颔首点头。 …… 一封来自安南的快报,火速传递宫中。 这快奏直接送的,便是通政司,不需经过兵部。 拿到了快奏之后,一看征夷大将军朱能的落款,通政司的宦官也不敢怠慢,连忙朝着武楼疾奔而去。 ……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总算是恢复了平日的神态。 他笑了笑:“今日有几件事,一并议论吧。先论北平,朕已下旨,命赵王朱高燧回京,北平镇守有了空缺,诸卿以为,谁可担当大任。”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沉吟道:“此人关系极大,卿等难道没有人选吗?” 这事解缙几个,是不方便发表建议的。 就算发表了,朱棣也不会听。 徐辉祖沉吟片刻:“实在不成,就让臣去吧。” 徐达当年就镇守过北平,负责整个针对关外的军事。 而徐辉祖为人稳重,又是朱棣的大舅哥,连徐辉祖都清楚,可能自己是最好的人选。 朱棣听罢,道:“朕也思量,该让徐卿去,镇守北平,责任不小。” 徐辉祖看了看朱棣,其实他想临走的时候,说一点什么,不过这个时间点,又说不出口。 朱棣道:“不过也不必急着出发,北平的军将不少,都是朕信任的,等赵王朱高燧入京之后再说吧。” “臣遵旨。” 朱棣又道:“关于此番征安南的事,朕得到了不少的奏疏,众说纷纭,朕思量了一下,还是要召众卿告诫一二,安南的军务,除粮草和补给之外,朕与诸卿,就不必再商议了,征夷大将军朱能自可料理。” 解缙等人行礼:“臣等遵旨。” 朱棣目光落在朱高炽身上:“朕这几日,心绪不宁能,往后除吏部和兵部的事要报上之外,其余的事,太子可自行处置,不必事事奏报,有什么事,太子与文渊阁还有六部商议着来办。” 朱高炽行礼:“臣遵旨。” 朱棣深深看了朱高炽一眼:“你也不必伤心,这世上的事,总有天数,知道了吗?” 朱高炽勉强笑了笑:“儿臣知道了。” 朱棣拍拍朱高炽的肩,温和的道:“你是一个憨厚的人啊,可是……你是储君,有时也不能一味的宽厚,掌握好度量吧。” 朱棣随即,道:“至于朱高煦人等的事,朕知道,百官已经交头接耳了。” 说到这里,朱棣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甚至还有人私下里说了许多是非,有人幸灾乐祸!” 此言一出,骤然之间,这殿中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朱棣目光落在了解缙身上:“解卿家,你是文渊阁大学士,这些流言蜚语,你有耳闻吗?” 解缙骤然觉得如芒在背,他小心翼翼道:“臣……臣没听说。” 朱棣突然勃然大怒:“是吗?你怎么会没听说?” …… 感谢开裂成为本书第二十位盟主,老虎爱你,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四章 龙颜大悦 朱棣恶狠狠地盯着解缙。 解缙心里惶恐,于是忙是拜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陛下,外间流言蜚语,本就大多不能尽信,有人胡言乱语,可能是有的,可陛下何须在意?此魑魅魍魉也!” 朱棣却是冷飕飕地看着解缙。 突然道:“是吗?” 解缙只觉得恐惧极了,伴君如伴虎,从当初陛下引他为心腹,再到太子对他的疏远,陛下的喜怒不定,让他觉得应付起来有些吃力。 最重要的是,解缙不知道,陛下到底知道一些什么,是不是锦衣卫……还是什么人,当着陛下的面说了什么。 在这种信息不对称之下,是很容易做出错误判断的,而一旦做出错误的判断,就会让他自己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 此时,朱棣道:“造谣生非……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置?” 解缙道:“当诛!” 朱棣道:“这是你说的。” 接着,朱棣看向张安世道:“今日邸报,要记上。” 张安世:“……” 原来以为,朱棣掌握了什么真正的动向。 却是朱棣早就预判了百官的预判,这件事肯定闹的沸沸腾腾,想来一定会有许多人私下里说着许多的怪话。 可朱棣的‘仁君’,是将来的‘文皇帝’,那么一定是宅心仁厚,不忍杀戮大臣的。 既然朱棣宽仁,可又要杀人该怎么办? 自然是吓唬一下解缙,解缙乃士林领袖,在读书人中有极好的口碑。 最重要的是,他负责编修《文献大成》,之所以这种修书的工作被人视为荣耀,不只是它能带来巨大的声望。 除了声望,还有巨大的利益。 没错,巨大的利益! 因为想要让自己的书,或者自己祖先所写的书入选《文献大成》,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啊,所以某种程度,《文献大成》的总编纂,本质上相当于评委会的主任。 若是书能被《文献大成》收录,自然要对这位总编纂感激涕零,四处吹嘘他乃天下第一才子,若不是才子,怎么会慧眼如炬呢? 现在朱棣一吓唬,解缙恐惧极了,这是他亲口说造谣生非者当诛的。 那么就见诸邸报,少不得提及一下,张安世连标题都想好了:‘文渊阁大学士解缙上言,大臣、生员妄议国政者,当诛杀。’。 解缙这时才心里惊呼上当,可此时……除了无奈苦笑,也不敢再说什么。 朱棣落座,叹了口气道:“这个时候,京城一定要稳住,自己若是都乱了阵脚,岂不让那安南人有机可乘?”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丘卿家……” “臣在。”丘福连忙出班。 朱棣淡淡道:“倘若朱高煦人等有失,朕……欲亲征,五军都督府,也要提早做一些准备。” 不等朱高炽说一声父皇不可轻动。 丘福已是主动请缨:“臣愿为陛下先锋。” 这些日子,他是没有睡过一天的安生觉,他那傻儿子,总是在作死的边缘徘徊。 丘福真的累了,心很累。 朱棣颔首道:“此事……再议,先等消息吧。” 丘福默默叹了口气,就道:“臣只怕……已是凶多吉少,安南人狡诈,诱敌深入,偏偏……哎……” 兵家而言,这是死地,朱棣靖难的时候,遇到过许多险象环生的情况,却也绝对干不出一头扎进对方布下的口袋里的这种事。 他只能叹息,对丘福道:“倘使真有这个万一,丘卿家节哀吧。” 丘福却道:“陛下……” 他本想说节哀,但又觉得晦气,于是耷拉着脑袋不言。 朱棣道:“朕欲亲征,诸卿怎么看待?” 解缙不言。 倒是胡广和杨荣二人皱眉,他们想说点什么。 战争对于他们而言,并非是好事,数十万人马啊,这么多的青壮,抛弃生产,国家的钱粮像流水一样的流出去。 而且几乎每一次战争,都会引发地方上的人力紧缺,因为壮丁们都被征发去运输粮食,甚至作为辅兵作战了。 佃农不足,士绅们的土地要耕种,往往需要让出更大的利。 这就引发了天下州县,几乎是普遍的反对对外用兵的思潮。 甚至还衍生出了一个反对战争的理论基础。 现在陛下又要加码,杨荣和胡广担心的是,只怕下头又要闹起来。战事若是拖个几年,可能就成了杨广征高句丽一样的悲剧了。 此时,倒是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众人朝这人看去。 又是兵部右侍郎陈继。 陈继刚刚接任右侍郎不久,此时正是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朝朱棣行了个礼,便继续道:“陛下,不能再打了,安南远在天边,且有崇山峻岭为屏障,朝廷已征发了如此多的军马,几乎让国库空空如也。” “即便陛下,内帑也支出极多,大量的百姓……随军出发,他们的父母妻儿倚门相盼,大量的土地荒芜,来年的岁入,只怕又要减少,将来国库岁入不足,又难免要将税赋加诸小民,此等徒劳无功之事……若是继续下去,臣……恐……百姓怨声载道啊。” 朱棣冷冷地看陈继。 陈继却是语重心长地接着道:“那胡氏,固然是狼子野心,可毕竟是他国之事,与大明何干?他篡他的位,只要肯臣服大明,亦无不可。可安南虽弱,却也有数十万人马,占尽天时地利,有山峦为屏,瘴气为戈,我大明劳师远征,军民疲惫,至白鹤江时,已是强弩之末,如何得胜?” “臣在兵部,与兵部上下分析了安南的情势,窃以为……此战……即便是胜,也是惨胜,与其征伐无度,不如朝廷减轻百姓们的税赋,休养生息,此为上计。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所谓伐谋,即为不战,所谓乏交,此乃晓以厉害,使其臣服。至于伐兵和攻城本为下策,安南国南北也有千里之地,有城百座,军民与我大明离心离德,想要制胜,便是再加二十万兵马,也需三五年,才堪堪能定这安南。” “可朝廷付出这么多的钱粮,死伤这么多的将士,荒废这么多的田地,所换来的是什么呢?请陛下三思。” 他说的有理有据,倒是让人无词。 解缙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陈继,不禁为之欣赏。 朱棣已是怒从心起,正待说点什么。 此时,却有通政司的宦官来,拜下道:“陛下,有两封安南的奏报。” 朱棣一听安南,眉头微微皱起,只道:“取来。” 宦官连忙将奏疏进上。 朱棣打开第一本奏疏,心有些微微颤抖,或许……这个时候该有噩耗了吧。 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被围困的朱高煦军马,也应该…… 丘福和解缙人等,也预料到了这个情况,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个个垂头不语。 朱棣打开了奏疏:“罪臣朱高煦奏曰……” 这个字样……让朱棣为之一愣。 朱高煦没死? 他连忙继续细细看下去。 “罪臣与朱勇、张軏、丘福、顾兴祖等,率四卫一营人马,直袭安南,连日苦战,至六月十三,大破胡氏军马,斩两万三千人,俘获无数,六月十六,臣攻升龙,激战从拂晓至正午,破城,诛三千七百四十人,俘胡氏全族老幼,安南遂定……” 朱棣直接看的目瞪口呆。 一支孤军,直接杀入腹地,四面楚歌,而且进展极快,转战四方,先破对方大军,随即又彻夜不停的攻城……这安南王都……就这么拿下了。 后头……又有接下来的军事计划,当然,他这奏疏送出的时候,只怕他们已经出兵,开始横扫安南中南部了。 朱棣忍不住道:“好,好……” 他一说好,丘福就觉得要糟了。 熟悉的人都知道,陛下的性子,是高兴的时候骂娘,不高兴的时候阴阳怪气的叫好的。 他那儿………怕是没了吧。 解缙人等,瑟瑟发抖,只觉得接下来,该是雷霆之怒,只是今日不知谁要倒霉。 朱棣却是眉一扬:“入他娘的,真是好样的,如此神速,朕都不如,这难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冒险归冒险,可是战果丰硕啊!” 此时,所有人都不免狐疑起来。 朱棣却是将奏疏放下,轻描淡写地道:“安南已攻破了!不需三年五年,也不需数十万人马,更不需劳师动众,朕的儿子朱高煦,与朱勇人等,不过月余功夫,大破安南,乱臣胡氏,不日押解京城治罪,其余余孽,也已一网打尽!” “……” 话语落下,殿中落针可闻。 随即,朱棣脸色一冷,看向了此前的陈继:“陈卿家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别人可以给朕算这一笔账,唯独陈卿家不可。” 陈继还一脸错愕,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朱棣随即怒道:“因为你是兵部右侍郎,兵部右侍郎,不好生管理马政,却成日妄言所谓仁义,成日拿着算盘珠子和朕来算这些账!朕来问你,此番出征,需要多少钱粮,征发了这么多人马?安南国若是能拿下,我大明又有多少收益?现在朝廷下西洋,缺乏的正是西洋上的良港,这安南……可给下西洋的舰船,提供多少良港?” “伱所计的,不过是眼下之事,朕所言的……乃是千秋之事。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免税赋,与民休息,那么朕来问你,若无征伐,百姓真的可以得到休息吗?免去的税赋……百姓又能获利几何?天下的事,若都能教你这样的人算明白,那么……还需要这么多将士做什么,又要朕何用?不如就让你一个人把帐算清楚,便可太平无事了。” 陈继忙拜倒道:“臣……臣……” 他有些心痛。 好端端的,怎么这安南就被攻破了呢! 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于是陈继道:“陛下,这奏疏……是否……” 他这话,可是说是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是啊……这里头实在太诡异了,不会是虚报吧? 朱棣顿时冷哼一声,却是捡起了第二份奏疏,低头一看,口里则道:“你的意思是朱高煦骗朕?” “臣……臣不敢。” 朱棣冷然道:“那么……朱能也会欺君罔上吗?这一封,乃是朱能弹劾朱高煦人等的奏疏,说他们占了安南,断绝中军南下的要道,不奉征夷大将军之命……” 陈继脸色一变,这又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不过他很清楚,这是很常见的前方将士们争功的戏码。 只是这一次,更让人大开眼界一些,为了争功,连父子都反目成仇了。 朱棣则是大骂道:“朱勇这厮,真是不孝,连他爹都这般对待,朕一定要好好骂骂他,入他娘的!” 朱棣路上露出几分恼怒之色,可只有朱棣知道,他此时的心里有多狂喜。 心里的阴霾是一扫而空。 就在此时,有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慧眼识人,如今我大明举手灭亡安南,此不朽功业。陛下文治武功,光耀万世。” 这番话,犹如及时雨,一下子说到了朱棣的心坎里。 朱棣大喜:“哈哈……” 他美滋滋地道:“这些话,就不必写入邸报了,有朕自夸的嫌疑。” 张安世懂了,这句话不但要写入邸报,而且还要召集几个大儒来主笔,围绕这番话作为中心思想,一定要写出一篇好文章。 张安世道:“臣只听说,当初元人忽必烈,两征安南,俱都铩羽而归。元人兵戎之盛,亘古未有。可陛下区区一支偏师,便尽吞安南之地,由此可见,忽必烈自夸赫赫武功,可与陛下相比,却如萤火之虫与日夜争辉一般。” “陛下虽不准臣见诸邸报报端,可臣以为,不但要见报,且还要好好的讲一讲这忽必烈征安南铩羽而归的往事,使天下人知晓,那元人毫无文治,只晓得彰显武力,可与我大明比较,不但文治远不如我大明正朔,其武功也相较不如。” 朱棣乐了。 捋须道:“若只是夸朕的武功,朕是不喜的。可若是为了与这鞑子们比较,却很有必要。教化百姓……使军民百姓知道前朝也不过尔尔,太祖高皇帝若知,必定欣慰。今我中国归于一统,那区区鞑子……如何可以比肩。” 张安世心里记下几个要点,心里美滋滋的。 他这一次,其实……觉得把握很大,毕竟这可是真下了大血本的,天下第一个骡马化军队,装备精良,对于安南人还有武器代差。 可毕竟战争的事,始终有些说不好,毕竟上一世,那意大利不也被黑叔叔们按在地上捶吗? 由此可见……这里头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人。 现在总算赢了,张安世的一颗浮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朱棣此时也沉浸在喜悦之中。 不过他这种老将,很快就察觉出了里头的猫腻。 “张卿……朕记得你当初让他们带了几个锦囊,这锦囊中,可授意了什么?” 张安世道:“陛下,臣确实给了几个锦囊,说出来不怕陛下笑话,这里头……确实授意了一些新的打法。” 朱棣愕然道:“新的打法?” 张安世道:“臣一直以为当一支军马的武器改变了,那么它的作战方法也就改变了。而对付安南……想要一举拿下,只能采取速胜之法,所以……臣有罪,臣这几个兄弟如此冒险,确实是臣教的。” 打法变了? 朱棣来了兴趣,便道:“无论如何,此战众卿都有功劳,过几日,你与朱高煦几个,都要上章程来,给朕细细地说一说。” 朱棣随即看向朱高炽道:“太子这妻弟,将来可做管仲。” 朱高炽先是听闻朱高煦无恙,心里欢喜,此时又得父皇夸奖,自是有着几分激动,连忙道:“儿臣……儿臣……父皇……” 他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朱棣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又看向解缙人等:“今日大捷,普天同庆,卿等好好学一学吧。” 随即,想起徐皇后还在担心。 于是道:“若再有安南的奏报,立即奉上。” 说着,让众大臣告退,自己则急匆匆地走了。 解缙几个……沉默着不言。 尤其是解缙,最是沮丧。 他抬头,见朱高炽等朱棣一走,便喜滋滋地拉着张安世说着些什么,那种难以掩饰的喜悦,让解缙有一种自己追求了的女神,结果和人滚了床单的滋味。 他掩饰住内心的醋意,心中烦躁,便出了大殿。 现在胡广和杨荣,已极少和他独处,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了。 所以胡广和杨荣便留在后头。 解缙皱眉,低头思索,他内心深处有一种不安,想到那邸报……他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又想到张安世和朱高煦人等立下如此大功,朝中的格局,也可能随时变幻,于是心中更是不乐。 “解公,解公……” 没想到,倒是兵部右侍郎陈继急急地追上来。 解缙放慢脚步,等陈继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依旧慢慢地踱步而行。 等跟上解缙的步伐,陈继便压低着声音道:“解公……此战……之后……只怕将来这天下,要兵戈不断了。陛下得了此次甜头,只怕……更加穷兵黩武。” 解缙冷冷道:“陈侍郎何出此言?难道不知道……陛下刚刚说要诛杀造谣生非者吗?” 陈继苦笑道:“我等乃大臣,岂有妄议之说?下官只是为将来而担心啊,只怕陛下要效汉武帝的故事。” 解缙心中怏怏不乐,道:“是啊,汉武帝时,勋臣和外戚何等的耀眼,可这却是取祸之道,埋下了大汉由盛而衰的种子。” “解公果然是明白人。” 解缙道:“呵……人最大的痛处,就在于有时将世事看的太清了,看的越清,越是痛苦,倒不如学那些愚人,一无所知,懵里懵懂的了此一生。” 陈继道:“解公也不能逆转大局吗?” 解缙回头,深深看了陈继一眼:“陛下马上得天下,以太祖高皇帝为楷模,谁可逆转他的心意?” 陈继想了想道:“等到太子登极,将来必可正本清源,扭转乾坤,一转恶政。” 他的声音很轻。 解缙淡淡一笑道:“太子身边有个张安世,就决计不可能再与民休息,让天下安定了。” 陈继听罢,不以为意地道:“张安世区区外戚,如何……能对太子殿下……” 解缙道:“我奉劝你,不要将希望再寄托太子殿下身上了。” 这里是殿外,说这些话本是最危险的地方,可偏偏这里开阔,一眼就可见周遭,反而是说一些私密话的好地方。 若是回到了公房,反而担心隔墙有耳。 陈继摇摇头道:“若如此,那么百姓何时能安生啊。”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依我看,大胜不如不胜,不胜不如大败,战事一起,不知又要诞生多少公侯,更不知害了多少百姓的性命!” “我听闻……有些地方,因为征丁,已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当地的士绅苦不堪言,都说……现如今租种土地的,十之八九,只有老弱妇孺,这是不详的征兆。” 解缙没有回应。 却是率先快步走了。 留下的陈继,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一时也猜不透这解公的心思,回头时,却发现胡广和杨荣举步行来。 陈继诚惶诚恐地向胡广和杨荣行礼。 这二人,却只是朝他点点头,便越过他的身边,匆匆而去。 …… “大公公,大公公。” 此时,一个面容甚是机灵的小宦官,碎步到了司礼监。 今日乃是亦失哈值守,亦失哈听到声音,轻轻搁笔,才抬头看这小宦官道:“何事?” 小宦官低声道:“方才出殿的时候,奴婢远远瞧见,解公面上忧愤,继而那兵部右侍郎陈继低声与他说了不少话,二人面上都不好看。今日大捷,普天同庆,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亦失哈面上不见喜怒,耐心地听完,而后只轻描淡写地道:“知道了。” 小宦官又道:“文渊阁和兵部那边……还要再安排人吗?” 亦失哈沉默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文渊阁那儿……已经有锦衣卫的坐探了吧?” 小宦官道:“应该有的纪指挥使行事周密,监视百官,自有布置。” 亦失哈道:“那就不要插手免得引来锦衣卫的不满,总觉得咱们宫里的人……手伸得太长。” 这小宦官却不屑地道:“论起来,锦衣卫算什么,大公公您日夜侍候陛下,又掌着内廷诸监的事,他纪纲在宫外头如何跋扈,可和您比较……” 亦失哈顿时皱眉道:“这些话,不要胡说,咱们是奴婢,纪纲是臣子,咱们做奴婢的……得谨记着一件事。” 小宦官看亦失哈越加肃然的样子,忙恭谨地道:“请大公公示下。” 亦失哈道:“那就是得清楚自个儿是什么人,不要以为自个在陛下身边走动得多,就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如若不然,将来有你吃亏的。” 小宦官忙尴尬地道:“奴婢知道了。” 亦失哈便又道:“过几日,东宫有几个老宦官要歇下来了,他们年岁太大了,伺候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手脚不利索,得让他们去孝陵养老。咱思来想去,到时选你去东宫伺候吧。” 宦官一听,大是惊喜,于是连忙激动地拜倒道:“多谢大公公周全。” 亦失哈看着这小宦官,倒是耐心地叮嘱道:“去了东宫,和在这宫里不一样,你要记着一件事,在东宫,可不能再四处瞎打听了。” “在这宫中,你是陛下的耳目!可去了东宫那儿,你得是聋子和哑巴,但凡牵涉到东宫的任何事,无论是太子殿下,是太子妃娘娘,还是皇孙,噢,还有那承恩伯张安世,有些事,你知道就知道了,但是一句都不可传,如若不然,你是长久不了的。” 小宦官认真地听完这番话,讶异道:“连大公公都不能说吗?” 亦失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道:“对,连咱也不能说。什么事……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去。” 小宦官迎着亦失哈认真的目光,似乎此刻明白了亦失哈的好意,便道:“是。” ……………… 数日之后。 又一封朱高煦的快报,火速地送往京城。 这一封奏报,与其他的奏报不同,这不像奏疏,倒像是一个巨大的包裹。 沉重的包裹里,显然是一摞摞的纸张。这倒苦了那急递铺八百里加急之人,背着这么个玩意,日夜不歇,是人是马都受不了。 那一日,朱棣兴冲冲地去见了徐皇后,告诉徐皇后安南的情况时。 朱棣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徐皇后得知朱高煦无恙,居然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喜出望外。 不过朱棣不在乎,于是这几天,他都不厌其烦地跟徐皇后讲此战的意义,还有此战与历朝历代的战争有何不同。 当然……小小的吹嘘一下,也是有的。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五章 巨大的收获 朱棣兴趣正浓。 而徐皇后也只是微笑倾听。 朱棣有些意犹未尽,便索性让人取来舆图。 将舆图摊在地上,朱棣手持着一根手杖,道:“那奏报虽是不详细,可朕料定,他们必然是从这里进兵,而后……这里……这里……你瞧……这是多冒险,他们进兵过快,以至于粮道都断了!好在他们骡马多,带去的粮食应该能坚持一些日子。” “那么……他们与胡氏决战的地方,十之八九就是在这黄江附近。黄江这里开阔,最适合决战,若是其他地方,兵马展不开……胡氏只需派遣精锐人马数百上千人,就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朱棣兴致勃勃地接着道:“可惜那胡氏……显然也是轻敌了,他的目的,显然也是想要一举吃掉朱高煦这些家伙,朱高煦这些家伙驻马黄江,他反而求之不得。哈哈……但是……他绝对没想到……这商行的人马,战力之强,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此战看似是冒险,现在细细思来,其实并非如此……” 他顿了顿,继续道:“表面上,是胡氏诱敌深入,可实际上呢……其实朱高煦这逆子也在诱敌深入,他们的心思是一样的,可惜的是……胡氏终究是棋差一着。哈哈……” 朱棣开怀大笑,看着徐皇后道:“有趣吗?” 徐皇后依旧微笑着道:“有趣。” 朱棣道:“有趣的话,朕再讲一讲,这黄江的地势……” 徐皇后却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朱棣道:“朕今日左右无事。” 徐皇后便道:“既如此,那么陛下讲吧。” 朱棣正待要将手杖点到舆图之中升龙城的位置,口里已经在道:“此战最关键的,还是取升龙,拿下升龙,不只安南国群龙无首,最重要的是,这切断了整个安南北部所有防线的联络,使他们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甚至连补给,也彻底断掉了。” “所以朕才觉得……这一战实在有太多的看头,比之靖难时更加精彩,即便是太祖高皇帝和陈友谅的那一场鄱阳湖水战,也远远及不上此战的精彩。所以说啊,钱是个好东西。有了钱,士卒可以人人骑马,人人都用骡马运输辎重。兵马可以日行百里,哪怕是深入敌后,也可久战。不只如此,有了银子,就有更好的武器,有更多的火药,这一支孤军,国库没有拨发他们一文钱,也没有给他们一粒米,可他们的战果最是丰硕,相比于朱能的持重,倒是孤军立下了大功劳。” 朱棣道:“所谓兵法之道,一个是人,一个就是钱粮,我大明人丁众多,人才济济,从不缺人,唯独缺的就是银子……” 徐皇后笑着点点头道:“陛下真是一语道破了天机。” 朱棣倒也实在地道:“这哪里是什么天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怕都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有的人……心里知道,却假装视而不见。而有的人呢……即便知道,却又顾左右而言他。说一千道一万,是有人害怕谈钱。” 徐皇后愕然地道:“害怕谈钱?” 朱棣道:“怕朕拿他们的钱粮!你别看这天下人,个个开口就是为了朕粉身碎骨,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呵呵……这不过是笑话罢了,你若是教他们拿银子,他们是要和伱拼命的。” 朱棣叹了口气,又道:“天下就这么多的钱粮,若是压榨百姓,百姓就要谋反。若是取之士绅,士绅就要怨声载道。若是想打商贾的主意,这些商贾……也不是省油的灯,还是张安世好啊,张安世给朕指了一条财路,正因为如此,朕这一次,才算是吐气扬眉。” 徐皇后点头,笑道:“这不正是陛下平日里待他好,他心里感激涕零,可见还是陛下有眼光。” 朱棣更高兴了,哈哈大笑道:“也不能这样讲,这天底下,最多的就是养不熟的狼,难道这百官,朕没有给他们厚赐吗?我大明朝廷,就因为读书人会作几篇八股,便让他们做官,教他们光宗耀祖,可这些人里头,又有几个人不是嘴里说的漂亮,实则心里各有心思?所以说,还是自己人可靠。” 徐皇后若有所思:“陛下,其实大捷不大捷的,这是外朝的事,臣妾一个妇人,懂得也不多。可若是说到了张安世,臣妾所惊喜的是……他没有记恨高煦,反而出了这个主意,现如今……高煦人在外头,也立了一些功劳,也算是洗清了他的罪孽了,我这做母亲的,也就放心不少了。” 朱棣听着这话,似很有感触,顿了顿,他道:“朕打算恢复他的王爵,如何?” 徐皇后却是摇头道:“他已是庶民,该立了什么功劳,就什么赏赐,怎可一战封王?他若封王,这是置张安世、朱勇、张軏、丘松、顾兴祖几人于何地?陛下切不可如此。” 朱棣听罢,点头:“此言有理,这狗娘养的……” 说到这里,朱棣便顿住了,而后道:“这家伙……还占了朕和张安世几人的股呢,给了他近一成的股,还要怎样?” 正说着,却见亦失哈快步进来,笑着道:“陛下,邸报来了。” 本来送邸报,乃是寻常的宦官送的,不过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亦失哈亲自送来。 朱棣嗯了一声,取过邸报,便见当头是一篇文章,里头是关于忽必烈二征安南失败的事。 紧接着,便是大明攻破升龙的邸报。 里头自是赞颂陛下圣明,三军奋勇之类的话。 这其实都是官样文章,朱棣以往看了都觉得厌烦,可今日他却逐字逐句地看着,很是认真。 再之后,就是朝廷这几日的一些旨意,还有一些地方上送上来公开的奏报。 其中第二版,却是关于解缙上书,要求严令禁止大臣和读书人造谣生非的奏报。 朱棣突然抬头起来:“亦失哈。” “奴婢在呢。” 朱棣道:“解缙这几日,可曾去见过太子?” 亦失哈便道:“这些日子,他和太子殿下极少有联络。” 朱棣颔首,得到了答案,似乎便不想再多问。 亦失哈却道:“倒是……上一次散朝时,他与陈继说了半盏茶功夫的话,当时二人愁容满面的样子。” 此言一出,朱棣沉默了片刻,道:“你以为他如何?” 亦失哈道:“奴婢觉得,解公有大才,文章作的极好。” 朱棣直直地看着他道:“后头呢?” “后头没有了。”亦失哈:“奴婢一个伺候人的,能懂个什么啊,怎敢妄议大臣。” 朱棣笑了:“是啊,怎敢妄议……这四字说的好,可有的人……就是恃才傲物,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总是什么都想说一两句,这天底下的事,有几人敢说自己什么都懂呢。” 说着,朱棣摇头。 就在此时,又有人来禀报,没一会,通政司那边,便搬来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气喘吁吁地进来,边道:“陛下,安南有奏。” 一看安南有奏,朱棣立马站了起来,搁下邸报,看那包袱,道:“这是谁……吃饱了没事干,搬了这么个东西来奏事?” 若里头都是奏疏,只怕得有洋洋数十万言了。 朱棣感觉这是有人故意侮辱他,嫌他没什么文化。 亦失哈忙去取了包袱来,还真的挺沉的,他拼了命,咬牙将包袱搁在了一旁的桌上。 等朱棣撕了火漆,将包袱打开,却见里头……是一摞摞的账目,而账目上,还有一封奏疏,只是奏疏的落款,不是朱高煦,而是顾兴祖。 安南的账目? 朱棣脸上的神色顿时就变了,一下子来了兴趣。 说实话,他只沉浸在安南的大捷之中,毕竟这一次军事上的大胜,已经让他喜出望外。 这时才想起……似乎商行去安南……可不只是军事这样简单。 当下,他饶有兴趣地打开奏疏,细细一看,而后……露出了狂喜之色:“传旨,明日筳讲,召张安世也来参加。” 亦失哈不知陛下是什么用意,这宫中筳讲,乃是大臣给皇帝上课,张安世毕竟不是文臣,实在不该凑这热闹。 不过既然是陛下的嘱咐,他自是不敢怠慢,便连忙应下。 ………… 张安世终于从家里的书斋里走了出来。 如今带着护卫,大喇喇地走街串巷,好不得意。 安南已经定了,现在他担心的是……中军或者是沐家……也趁此机会进兵,夺了商行的好处。 所以他连夜写了一封书信,让人送去安南,再嘱咐几个兄弟一遍,让他们定要防范中军和沐家,书信中的原句是:一亩地也不给他们留下。 紧接着……便是张安世召了朱金等人来了! 拿下了安南,怎么攫取财富才是重中之重,既然是商行,那么还是要以盈利为主。 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当然不只是单纯的为了银子,张安世毕竟不太爱钱,对钱没有什么兴趣。 他所思虑的是,许多帝国在强盛时,对各地军事上的占领,到最后总是失败,究其原因,是因为军事占领的消耗,远远大于从占领的土地。时间一久,一旦出现了财政上的危机,往往最后选择退兵。 安南从秦汉时起,就属中原,语言、文字、风俗,几乎相同。 这一次既然占下,那么就一定要杜绝历史上大明拿下了安南,最后在宣德年间,也就是朱瞻基那个败家玩意在位的时候,以数年以来,一方不靖,屡勤王师的借口退兵。 那安南人见大明退兵,顿时大喜,还发布了一个所谓《平吴大诏》。 若是不解决盈利的问题,那么所谓的定安南,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最后真可能在数十年后,徒劳无功。 于是,在嘚瑟了两天之后,张安世定下了心来,又乖乖地将自己关了起来。 专心一志地开始为将来商行的未来谋划。 要知道,这安南可是个好地方,粮产丰饶,资源丰富,最重要的是,它有着得天独厚的海岸线,无数天然的良港。 就这么一个地方……历史上的大明居然还能在这上头亏本,张安世不得不怀疑这些大臣的治理能力了。 当然,倒不是这些人能力不行。 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动力。 好在现在有了商行,那么就可借此机会…… 于是张安世又命人寻了朱金来。 见到人,便道:“我教你办的事如何?” 朱金道:“伯爷说的是哪一件事?” 朱金也听说了从安南来的消息,实际上,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绝大多数百姓,还是有朴素的愿望,为之欢喜的。 当然,不高兴的人也有,而且为数还不少。 朱金倒是没理外头的闲言碎语。 张安世道:“让你召那些落第的举人和秀才。” 朱金就道:“召是召了,不过……肯来的人不多,只有区区一百三十三人。” 张安世叹息道:“这天下这么多落榜的家伙,怎么才这一些。” 朱金解释道:“毕竟咱们是商行,读书人瞧不起咱们的,就这些人,他们还不是多乐意呢。” 张安世便吩咐道:“让他们历练一下,送去钱庄,作坊,还有咱们的船运行里头……” 朱金苦笑道:“其实有人得知是去作坊和钱庄里做事,又走了好几人,说是不屑与我们为伍。” 张安世倒是没生气,读书人的风气就是如此,清高,瞧不起世俗的事务。 偏偏你说他真清高,没有功利性,可偏偏他们的目的就是牟取功名。 因而,就滋生了这么一群怪胎。 哪怕是落第的秀才,他们在精神上,也是官老爷,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说白了,就是那种天生妄想靠自己读过四书五经,坐着躺着就能把功名利禄还有银子挣了的人。 张安世便不以为意地道:“愿意干的就干,总会有人愿意干的,等这些人历练得差不多了,就拿这些人的花名册来给我。” 朱金忍不住疑惑道:“伯爷有什么大用吗?” 张安世道:“我打算送一批人去安南。” “做父母官?” 张安世摇头:“父母官有安南的读书人干,他们只在安南的商行里做事。” 朱金带着余虑道:“到那安南,若还是去商行,只怕这山长水远的,他们也未必肯去。” 张安世道:“他们虽然做不了父母官,却可以做父母官的父母,不过你这般一说,我又有主意了,这商行的名字确实不好听,我要奏请陛下,得有个响亮的名号才好。” 说着,张安世居然不理会朱金,又兴冲冲地去完善自己的计划了。 ………… 所谓的筳讲,其实最初是洪武十五年,一名为史桂彦的大臣奏请,提出要将经筳制度重视起来。 当时,他要求将这项制度规范化,在每个月的初一,每个月的中旬讲学,当然,朱元璋并没有将其采纳。 而到了建文年间,筳讲开始频繁。 朱棣进入南京城之后,对于筳讲又开始厌烦了。 甚至很多时候,原本预先要筳讲的时间,朱棣总是临时取消。 今日好不容易的,朱棣来了。 这筳讲不只文渊阁大学士会参加,除此之外,还有翰林院的侍读和侍讲学士。 参与的人多的时候,有上百个大臣,少的时候,也有三四十人。 这一次,朱棣甚至还命人叫了那兵部右侍郎陈继一并来参加。 原本陈继作为六部的大臣,理应是不该出现的,这让他有些猜不透陛下的心思。 于是在入文华殿的时候见到了解缙的身影,便快步靠近,小心翼翼地询问解缙:“解公,可知陛下召我来,所谓何事?” 解缙却道:“圣意难测老夫如何知晓。” 陈继略显担忧地道:“事有反常即为妖,哎……莫非是我仗义执言,得罪了陛下吗?” 解缙回头看一眼陈继:“仗义执言,不会得罪陛下。” 顿了顿,解缙又道:“可若是首鼠两端,却是未必了。” 陈继听罢,眼眸微张,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话显然别有深意,是告诉陈继,既然已经仗义执言了,就千万不要怂,给我莽上去,一条道走到黑,也比首鼠两端的好。 陈继倒是没有疑心解缙想要坑害自己,其实他也清楚,陛下是性情中人,最是瞧不起卑鄙小人,若是他首鼠两端,确实可能引发反感。 于是他笑了笑,低声道:“解公高见。” 解缙不喜欢这个时候,陈继跟在自己的后头,于是加快了步子,赶往文华殿。 可陈继似乎这个时候,犹如寻觅到了知音一般,总是黏在他的身后,就好像跟屁虫一般。 走了片刻,解缙见前头朱高炽在张安世的搀扶下,正一步步地朝那文华殿去。 他们先入宫,但是走得慢,却被后头的大臣给追上了。 于是解缙便与陈继,依旧其他翰林大臣人等,都加快了脚步,等到了朱高炽的身后,便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朱高炽回头,轻轻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先对解缙点头,但是没有说什么。 目光落在杨荣身上的时候,朱高炽才道:“杨师傅,方才安世正好和本宫说起你呢。” 杨荣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一般,见无数人的眼光看向自己。 被张安世问起可不是什么好事,好在杨荣很是镇定,脸上露出几分微笑道:“不知何事?” 朱高煦温雅地道:“安世晓得你文笔好,博古通今,为人也稳重,恰好邸报里需有一篇关于这安南前生今世的文章,希望杨师傅能够代笔。” 杨荣道:“殿下,解公的才学最高,臣远远不如……” 他是想拒绝的,毕竟解缙在此,而解缙在文章和经史方面很是自负,杨荣则是不喜欢卖弄自己的文章,他更希望自己像个透明人,最好永远不被人关注。 解缙此时却大为尴尬,说什么都不是,便一直默不作声地站着。 朱高炽笑道:“解师傅事务繁忙,既在文渊阁,同时又要编修《文献大成》,你就不要推辞了,这件事,本宫已代你答应了安世,过两日,安世会向你请教。” 杨荣看了一眼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张安世,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 那家伙……终于向老夫下毒手了。 当然,杨荣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既是如此,那么下官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高炽随即,由张安世搀扶着自己继续往文华殿去。 大家本是健步如飞,可如今太子在前头,后头的大臣就只好放慢脚步了,一个个尾随着朱高炽,至文华殿。 而此时朱棣的兴趣很高,他早早在此升座,候着百官们来。 等众臣进入之后,行了大礼。 朱棣便笑道:“哈哈……众卿不必多礼。” 说罢,和颜悦色地对朱高炽道:“这一路走来,辛苦了吧,来人,给太子赐座。” 朱高炽本想拒绝,但是终究腿脚不听使唤,等宦官取来了锦墩,他便也从善如流地欠身坐下。 朱棣随即便道:“今日筳讲,讲的是什么?” 当值的讲官连忙上前道:“讲的是资治通鉴的《后汉纪》。” 朱棣笑了笑道:“不如讲一讲交趾吧。” 所谓的交趾,其实就是安南! 从汉朝起,汉朝就将交趾也就是现在的安南纳入了自己的版图,此后……许多朝代都曾有过统治这里的记录。 讲官本是从容的表情保持不住了,苦笑道:“陛下……筳讲历来照本宣科……” 朱棣淡淡道:“诸卿都是博学多才之士,难道一定要照本宣科,每日讲的不是四书,就是《资治通鉴》吗?这天底下的学问,就只有这些了吗?” 讲官很是犹豫:“这……” 朱棣却很快的,将目光落在了陈继的身上。 很明显,他今日显然就是冲着陈继来的。 朱棣道:“陈卿家,你懂得多,你来讲。” 陈继:“……” 朱棣道:“来人,给陈卿赐一个座。” 陈继哪里敢坐,偷偷瞥一眼解缙,却道:“陛下……臣与诸翰林相比,这点才学,实在不足挂齿。” 朱棣笑了,只是这笑显然不达眼底,口里道:“你虽是兵部右侍郎,还能精通钱粮,又最是清楚怎么治理百姓。怎么可能……不懂经史呢?” 规规矩矩地站着的张安世,便忍不住在心里道:陛下很记仇啊,这是多少天前的事了,还特意把人拎来这儿讽刺。 陈继很是不自在,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若是再拒绝,就不识抬举了。 索性,他道:“那么臣就讲一讲吧,交趾四郡早年为秦将赵佗所统治。此后南越被大汉吞灭,这交趾四郡,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汉土。” 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不久之后,交趾四郡复又反叛,与中国隔绝……到了东汉初年,汉将马援奉旨出征四郡平定叛乱。只是这一战,损耗极大,汉军死伤甚众。” “不只如此,在占领期间,当地士民频繁袭击汉军,即便如这名将马援,也见识到了交趾四郡土民的凶狠,于是,便立下了一根铜柱震慑人心,上面的内容正是:“铜柱折,交趾灭”。” “这是千年前的往事……”陈继顿了顿,接着道:“可是陛下可知道,那立下了“铜柱折交趾灭”的那一根铜柱,今在何方?” 朱棣没说话。 陈继继续道:“这铜柱,早已不见踪影了,当初汉朝在那里立下的威风,如今早已荡然无存。遥想当初,无论是汉武帝还是东汉马援,征发的将士进入交趾四郡,遗骨遍布于四郡之内,可如今……又安在呢?反而是在征服的过程中,朝廷耗费了无数的钱粮,将士们不断的在安南流血,最终……造成了这千古遗憾的事。” 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家都是聪明人,其实都清楚,朱棣想要让陈继说的什么,可偏偏,陈继十分强硬,直接讽刺西汉和东汉两朝因为战争而造成的巨大遗憾。” 朱棣道:“这样说来,卿家以为……征安南得不偿失?” 陈继道:“正是。” 朱棣道:“卿家既这样认为,那么……” 朱棣豁然而起:“那么就再好不过了,来人……取奏疏来。” 此言一出,似乎早有准备,一群宦官从偏殿鱼贯而入,捧着一个个簿子。 朱棣站起来,背着手,炯炯有神的盯着陈继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朱高煦人等送来的奏疏,这上头,是他们从安南府库之中,搜抄到的情况。张安世,你识字多,你来念给他听。” 张安世来了精神:“是。” 于是,张安世上前,取过一份奏报,低头,便道:“前头的话,就略过了,我知道大家性子急,我直接报数目。” 张安世盯着奏报,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随即道:“今得粮……二百三十三万石……”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模样。 二百三十三万石是什么概念呢? 大明的漕粮,也就是每年征收上来的粮食,最富裕的乃是南直隶,几乎每年的漕粮收入是一百万石上下,其次浙江、山东、江西,都在六十万石上下。 单单这一京三省,就占了全天下漕粮的一半。 而现在,区区一个安南,哪里来的两百多万石粮?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降横财 在所有人的认知之中。 这安南和其他的蛮荒之地没有什么不同。 充其量就是一个小号的北元罢了。 居然有两百万多石粮,实在难以想象。 而大明对于安南的认知,其实还停留在几百年之前。 倒是颇有一些像是汉朝人对江南的印象。 汉朝时的江南,因为那里丘陵和山峦众多,再加上到处都是水,北方人进入南方之后,往往无法适应环境。 再加上那个时候生产力低下,江南没有得到开发,因此,人们对于江南的印象更多停留在蛮荒的概念,而当时的产粮区域,主要是在关中和关东的平原。 所谓得中原者得天下,即是如此。 可随着生产力的增加,南方开始进入了大开发之后,再加上几次北方南渡,大量的北方汉人进入南方,新的农业技术得到了应用,这江南就成了鱼米之乡,粮产量直接反超北方。 安南也是如此,在当初中央王朝统治交趾四郡的时候,这里是以荒芜而闻名。 在宋朝的时候,安南、占城、真腊也盛产稻米,可由于耕作粗放,无灌溉设施,稻米任其自然生长,所以粮产量较低。 可随着安南等地逐渐安定,吸收了一部分北方的灌溉和开垦技术之后,凭借着优良的地理环境以及肥沃的土地,安南粮产量高的惊人。 “这……这些粮哪里来的?”朱高炽先是大惊。他在户部,大抵知道,朝廷每年能收上来的粮,大致也在一千万石上下,一个安南,竟有两百三十万石,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了。 张安世看一眼朱棣。 朱棣道:“张安世说罢。” 张安世这才道:“安南盛产稻米,有四成的土地,可产两季稻,而有六成的土地,可产三季稻。”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三季稻是什么概念?就是一年可收割三次! 同样一亩地,你春天播种秋天收割,人家却可一个季节就收割一次,这产量……等于直接翻了三倍。 在大明,比较肥沃的土地,也至多只能收割两季,而这几乎已经是极限了。 只见张安世又道:“何况……从这奏报上来看,安南虽然山地众多,可国中南北……都有一处平原,其稻田的规模,绝不下于南直隶。” 朱高炽惊异地道:“南直隶耕地乃天下之最,这安南竟比南直隶还多?” “还多三成。”张安世道:“这还只是保守的估计,毕竟这是安南陈朝陈睿宗时期,攻占了占城国,一统安南南北之后的耕地记录,这些年……怕也有一些土地被开发了出来。” 张安世怕自家姐夫不信,又道:“此次,我们进兵速度极快,拿下升龙的时候,这安南的粮仓统统都是满的,若是照他们自己的计算,其实每年能上缴的田赋,在一百九十万石上下。” 每年……一百九十万石。 “比南直隶还多?” 这南直隶……在明朝的时候,规模比许多行省要大的多,相当于后世江苏加上上海,再加上安徽的人口和面积。 每年朝廷能在此征收到的粮,比号称鱼米之乡的江西和浙江加起来还要多的多,可谓是天下之冠。 可现在,南直隶的粮赋却还不如安南呢! 在古代,粮食就代表了人口,也代表了税赋,是国力的象征。 虽然真实的国力,未必只靠粮食来计算。可至少这安南,可是凭借着超高的粮产量,号称小中华,别名西洋小霸王,各种欺负西洋诸国。(明朝西洋指代东南亚。) 朱棣看着群臣惊叹,一个个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尤其是太子朱高炽,颇为震惊的模样。 他当然知道,太子这一年来,管着户部,为了钱粮的事,每天焦头烂额。 朱棣心下暗喜,却故作沉稳地道:“继续念。” 张安世便道:“除此之外,还得银一百三十二万两,其余珍宝,不计其数,尤其是以香料等名贵之物,更有九百四十七石,这些香料若是卖出去,哪怕价格低廉一些,只怕纯利百万两也不在话下。至于其他土地、人丁,暂且就不计了。” 单单真金白银和香料,就可价值两百万。 朱棣乐了,道:“这安南竟是富庶如此,真令朕没有想到……” 朱棣看向那陈继:“陈卿家口口声声说劳民伤财,是吗?” 陈继其实也是硬着头皮在硬顶着罢了,可细细思量,解缙说的对,这个时候,自己若是不能‘从一而终’,反而就显得自己首鼠两端了。 于是他道:“陛下,历来征伐,本就是劳民伤财,臣只是关心百姓疾苦而已。” 朱棣居然点头:“陈卿家说的对。” “啊……” 许多人便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棣。 其实这一次缴获虽多,可翰林们未必心喜。 只有太子朱高煦和杨荣几个,方才觉得大大缓解了身上的压力和重担。 可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些银子又不是给自己的,终究属于国库。 而战争造成的后果,却是天下的臣民来承担! 因此,如陈继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朱棣道:“既然劳师动众,难免会劳民伤财,那么……就撤回征安南的大军吧,朕思来想去,陈卿说的对。” 陈继:“……” 朱棣又接着道:“这些银子和钱粮……是商行打下来的,自然而然也属于商行,以后这西洋,朕也绝不会劳师动众了,一切让商行来办就是了。” “……” 这一下子……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说实话,这很缺德。 既然这么多的粮食、白银还有香料,都他娘的和国库无关,陛下伱跑来这里炫耀做什么? 再者,朝廷不征发大军,让商行来干,还不是左手倒了右手?战争一样需要民夫,只不过从以前的征用,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雇佣罢了。 照样对于地方上的生产会造成破坏。 陈继自是跟大多数人的想法是一样的,便皱眉道:“陛下……这……” 只是还不等陈继说出反驳的话,朱棣便突然大怒:“这什么?朕发大军征安南,你说劳民伤财。可朕告诉你,安南土地肥沃,能带来大量的钱粮收益,你却又觉得这对国家无益。” “现如今,朕索性让商行去办理此事,你还有什么话说?这样说来……朕什么都不干,像菩萨一样由着你们供着,才可以吗?” 陈继道:“臣万死,臣只是……认为……若如此,岂不滋长了商行的气焰吗?” “我大明历来轻商,且君子宜修德,而非图利。如今……陛下如此纵容商行,这对天下百姓而言,也是一种伤害啊。” 朱棣嘲弄地看着他大笑道:“来,你来说说看,造成了什么伤害?” 陈继:“……” 朱棣道:“朕强迫百姓服徭役了吗?张安世,你来告诉他,这去安南的诸卫……可有人是不肯的?” 张安世道:“陛下,去之前,就已经询问过,愿意留的可以留下。” 朱棣便道:“你看,他们都是自愿的,他们不只自愿,而且从朱高煦人等的奏报来看,这四卫一营上下,个个欢欣鼓舞,人人争先。这又如何伤害了百姓?” 陈继:“………” 殿中已经鸦雀无声。 朱棣则继续盯着陈继,只是眸光越发的冷,口里道:“你是兵部尚书,兵部尚书却是尸位素餐,对于军事一窍不通,你既然这么喜欢计算钱粮,那么不如就做一个账房好了。” 陈继大惊,要知道,大臣是最讨厌和钱粮打交道的。 在文臣的序列里,越是只负责都察和修书、讲经的大臣身份最是尊贵,被人称为清流,未来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至于那些和钱粮打交道的,难免被人瞧不起。 朱棣的目光,令陈继的身躯不由自主的颤了颤,只好道:“臣万死之罪。” 朱棣冷哼,眼里已不只是冷然,还有明显的嫌弃,道:“万死?朕看你不服气得很,何来的万死呢?你这样的人,朕留在身边有什么益处?你自己若是识趣,便上书请辞吧。如若不然,朕下旨开革。” 陈继:“……” 他心中骇然,这时真是有些慌了。 毕竟寒窗苦读,才熬到了今日,结果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便直接革职,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陈继哀声道:“陛下,臣万死……臣……” 朱棣冷着脸道:“说起来,朕还要多亏了你,原本这些战利品,朕还想着,无论怎么说,商行也要分出一些给国库,可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朕也只好从善如流,这商行和国库,还是分清楚为好。此次入安南所得之利,寸土寸金,也不予国库。” 朱高炽:“……” 然后,朱高炽用一种无语的眼神看着陈继。 其他翰林们亦一个个目瞪口呆,竟是哑口无言。 陈继此时真觉得无地自容了,心里同时恐惧极了,忙想向解缙求救,希望解缙能为他说一句好话。 解缙却是低垂着头,恭顺无比的样子。 “陛下……” 朱棣满脸怒容,直接拂袖道:“今日不必筳讲了,卿等所讲的所谓文章,于国家又有何益?若个个都如陈继这般,天子只需减轻赋税,只需所谓的宽仁,这天下还需什么天子?这不是教授所谓的帝王之术,卿等这是要教朕如何做聋子、瞎子,做草包罢了。” 说罢,气咻咻地抬腿便走。 直到朱棣出了文华殿,依旧满面气咻咻的样子。 亦失哈忙追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着朱棣。 朱棣瞥了亦失哈一眼,却是乐了:“如何,朕方才演得如何?” 亦失哈一脸赞叹的表情道:“陛下神鬼莫测,奴婢钦佩。” 朱棣背着手,大喇喇地道:“入他娘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这群龟孙儿若是不苦谏朕不要妄动刀兵,朕还真要分利给国库呢!” “哼!现在好了,他不仁,朕不义!他们读书人不是常常说,不教而诛是为虐吗?朕就等着陈继那狗东西苦口婆心呢。现在好了……这安南再和他们没有什么相干了。” 顿了顿,朱棣又补上一句:“朕早瞧他们不顺眼了。” 说着,大摇大摆的,哼着小曲,愉快地往大内走。 亦失哈则继续亦步亦趋,低声道:“那陈继……” 听到这个名字,朱棣的高兴劲儿似乎被逼得减轻了几分,他撇了撇嘴道:“此人……实在讨厌,朕给他留最后一份颜面,他若请辞,倒还罢了,倘若不识相,就别怪朕了。” 朱棣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此人请辞之后,让人盯一盯。” 亦失哈会意:“奴婢遵旨。” ………… 这一次,无疑张安世是最大的赢家。 当然,他现在还没有全赢,需等他草拟的一份章程,等陛下最后敲定才行。 占了地不是本事,从这块地里榨出油来,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朱棣一走,张安世便忙上前去搀扶朱高炽。 朱高炽脸上露出几分忧色,道:“安南这么多粮……可惜不能用于民生……” 张安世道:“谁说不能用?” 朱高炽无奈地道:“全给了商行,终究不妥。” 张安世看不得自家姐夫总皱着眉头忧心的样子,便耐心地道:“姐夫,你是有所不知啊,你想想看,安南那里这么多的粮,虽说给了商行,可你想想,若是哪个行省有了灾荒,这商行便了运粮去平价售出,如此一来,是否有利于国计民生?有了余粮,便可以喂猪,可以酿酒,可以……总而言之,这天底下,只要物产足够丰饶,对百姓就有好处。” 朱高炽颔首,似乎把张安世的话听了进去,没有继续往这件事上多再说什么,而是关切地道:“商行如今占了这么大的利,你要更加谨慎才是,这就形同于孩童抱着金元宝走夜路,难免会有人觊觎。” 张安世满眼自信地道:“姐夫放心吧,这世上只有我抢人家的……哪还有人……不,我没抢人家,我张安世不干这等事。”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群臣已散去了。 只有陈继依旧失魂落魄地跪在此,这时有宦官来催促:“陈公,请回吧。” 陈继只好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想到自己数十年浮沉如今却落到这样的下场,心里既有不甘,又难免生出怨恨。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殿。 抬头……却见解缙徐步而行。 陈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一般,连忙疾步上前,压低声音道:“解公……我……我……” 解缙却是微笑道:“恭喜你了。” “恭喜?”陈继先是一愣,随即面带愠怒之色:“解公何出此言?” 解缙却依旧神色淡定,道:“你仗义执言,被陛下革去了官职,难道这不值得恭喜吗?明日之后,天下读书人都将知晓,我大明有一个铁骨铮铮的诤臣,拼了乌纱帽不要,也要进言,这是何等教人钦佩的事。” 陈继低头,却是痛苦地道:“只是……从此之后……便要为庶民了。” 解缙道:“庶民又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啊,就是有些事想不开,往好处想一想吧。” 说着,解缙加急了脚步,往文渊阁去。 陈继却依旧低头思索着什么,脸上阴晴不定,最后摇摇头,跌跌撞撞地走了。 …… 一封旨意,急诏朱勇等人回朝。 只留了朱高煦镇守安南。 至于中军的朱能,自然也班师回朝不提。 而在此时……赵王已回京。 这位赵王殿下,得到了自家父皇的旨意,心下大喜不已,于是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一脸风尘仆仆的,却是丝毫不耽搁的立马入宫觐见。 拜见了父母,少不得哄着朱棣和徐皇后喜笑颜开,随即便入朱棣赐的赵王府住下。 到了次日,赵王朱高燧便来见了太子。 兄弟二人自是不免亲近,彼此说了许多话。 只有朱瞻基似乎受了冷落似的,到傍晚时,见张安世来,便兴冲冲地一把将张安世的腿抱住,道:“阿舅,阿舅……” 张安世一手将他抱起,一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咋啦?又挨你母妃教训了?你啊你,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想起你阿舅我来,你真没良心,现在是不是知道,这天底下只有阿舅最疼你?” 朱瞻基摇头道:“今日我见了三叔。” 张安世先是一愣,随即才想起了所谓的三叔就是那位赵王殿下,便道:“噢,然后呢。” 其实对于那位赵王……张安世真心是没有啥兴趣,要知道,这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啊! 或许是朱棣开了坏头的缘故,以至于无论是朱高煦,还是朱高炽,都有过一种我觉得我也行的错觉。 此时,朱瞻基咬了咬手指。 张安世将他的手从口里掰出来。 却见朱瞻基有些怏怏不乐地道:“我觉得三叔不是好人。” 张安世有些意外地道:“咦,你怎么瞧出来的?” “他到了宫里,见了皇爷爷便大哭,说自己在北平如何想念皇爷爷,哭的都要咳血了一样。” 张安世笑了,道:“就这?” 朱瞻基便又道:“我就不想念皇爷爷,就算想念,也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听着朱瞻基的小奶音,张安世点了点,接着道:“还有呢?” “见了父亲的时候,他也哭哭啼啼的,说每日想念父亲。” 张安世却又道:“就这?” 朱瞻基道:“但是他没有想念二叔。” 张安世道:“没有想念二叔,也有问题?” 朱瞻基歪着头道:“他若当真这样顾念至亲,难道不该一块想念吗?他想念皇爷爷,是因为皇爷爷是天子,他想念父亲,是因为父亲是太子,他不想念二叔,是因为二叔获罪了,可见他不是好人。” 张安世忍不住又摸着他的脑袋,道:“这些话你和你的母妃说了吗?” 朱瞻基道:“我才不和母妃说,母妃知晓,一定说我不好。” 张安世感慨道:“你咋连宫里的事都知道?” 朱瞻基道:“我也不想知道呀,可是……大内里的事,总是传的很快,我不想知道……也不成。” 他耷拉着脑袋,一副很懊恼的样子,仿佛他是受害者一般。 张安世道:“来,你坐下,咱们说一说这事。” 他将朱瞻基放在假山旁的石墩上,而后道:“你如此不喜欢你三叔?” 朱瞻基重重点头。 张安世道:“那你见了他,可曾好好对待他?” “我……我……”朱瞻基道:“我不想理睬他,只叫了一声,便走了。” 张安世叹息道:“你瞧,这就是你技不如人的地方。你的三叔无论是什么心思,可是见了陛下,见了姐夫,却能如此的热络。而你呢,却将自己高兴和不高兴的事写在自己的脸上,这可怎么成啊。” 张安世道:“你认为你三叔很奸猾,却没有想过,对奸猾的人,你要比他们更加奸诈,他卑鄙无耻你就要更加卑鄙无耻,知道吗?” 朱瞻基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一下子格局打开了:“所以我再见三叔,也要哭,就好像我喜爱三叔一样。” 张安世乐呵呵的道:“这个由你,哭不哭只是手段,怎么达到目的最重要。” 朱瞻基于是一下子抱住张安世的大腿,嗷嗷的大哭道:“阿舅,阿舅,我太喜欢你了,你怎么总不来看我,你一日不来………瞧我……我……我……呜呜呜呜……我便痛不欲生,我心里难受的很,阿舅……你以后要天天来……阿舅,我喜欢阿舅在身边,喜欢阿舅抱着我,只要阿舅在跟前,便开心。” 眼泪哗啦啦的掉下来,衣襟都打湿了。 远处……几个伺候的宦官吓呆了。 张安世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朱瞻基!你不是人,你良心被狗吃啦,你这个黑心贼,你竟拿这个来糊弄你阿舅,阿舅这样赤诚的待你,你和我玩心眼?好好好你真的太好了,阿舅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这般狼心狗肺之人,从此以后,再不理你了。” 朱瞻基一把扯住张安世,苦兮兮的道:“阿舅……别生气,我……我只是拿阿舅练一练……” 说罢,擦拭了泪,咧嘴乐了:“阿舅,是不是这样?” 张安世瞪他一眼:“入你……入他邓健的娘!你再这般对阿舅,别怪阿舅翻脸无情,你这是非不分的家伙。”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又晃起脑袋:“阿舅不要生气。” 张安世见许多宦官和宫娥围上来,方才冷哼一声,低声道:“方才本来还心软,想给你一根冰棒吃,现在我在气头上,就不给了,你好好做人。” 朱瞻基居然一点也不心疼:“反正横竖阿舅都不会给。” ………… 到了七月中旬。 终于……一队人马回京。 朱勇回到阔别已久的南京,乐不可支。 其余张軏、丘松、顾兴祖,也是归心似箭。 随来的五百模范营,人人骑马,精神抖擞。 先去栖霞的大营里安顿。 随后便有旨意,命四人次日入宫觐见。 传旨的宦官特意叮嘱:“陛下的意思是……在大内准备了一桌家宴,请几位小功臣去。” 朱勇怒道:“咋是小功臣了,我是大功臣。” 宦官瞠目结舌。 张軏在旁劝说:“二哥,算了,算了,别生气。” 朱勇骂骂咧咧:“为了立功,俺连自己的爹都卖了,还叫俺小功臣,他娘的,父子反目就换来这个?对了,大哥呢?” “大哥一定日理万机,咱们这个时候,不要劳烦他,他为了咱们在安南的事,操碎了心,现在得知我们平安,难得放下心来。让大哥歇一歇吧,咱们今日就在营里将就一下,明日和大哥一道入宫。” 朱勇点头:“三弟说的在理。” 次日,张安世果然来了,张安世红光满面,一见到众兄弟,哀嚎道:“诸位兄弟,我可想死你们啦。一日不见你们,我便觉得生不如死……好了,都给我精神一点,咱们入宫,待会儿……趁着陛下高兴,我这还有一份章程,等他敲定。” “噢……噢……”四人收拾整齐,一路随张安世出大营,许多日子不见,免不得有许多话说。 五人骑在马上,你一言我一语,只有丘松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仿佛有心事。 当然,大家习惯他如此了。 自午门入宫,随即由宦官引着进入大内。 这大内可不是寻常人能见的,除非皇族近亲,亦或者皇帝亲自恩准的勋臣,才可出入。 这对于朱勇等人而言,乃是天大的荣耀。 一进入大内,前头却有一个宦官,正是亦失哈,亦失哈笑吟吟的看着五人,道:“张安世人等,有旨意。” 五人便行礼。 亦失哈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番征夷,诸卿家劳苦功高,有此军功,岂可无称扬德泽,褒美功业,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今敕张安世为安南侯……” 张安世一愣……这是……让自己为首功?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封侯 安南侯…… 张安世觉得这名号似乎有些不妥。 因为一般的侯爵,都是以县为名。 比如江夏侯、江阴侯、汝南侯等等。 可这安南,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县。 这是正式的册封,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显然……要嘛就是故意以安南为名号,抬高张安世这个侯爵的份量!要嘛就是故意贬低安南,降低其影响力。 当然,还有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反正皇帝的心思,难以猜测。 可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侯爵。 在明朝,尤其是对那些没有经历过开国和靖难的人而言,想要封侯,可是比登天还要难。 亦失哈这时又道:“朱高煦,敕为怀远伯;朱勇敕征南伯;张軏为平西伯;丘松为定北伯;顾兴祖为安东伯,钦哉……” 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的父祖都有爵位等着他们继承呢! 当然……不出所料的话,若是家里有爵位,自己又有爵位,往往可将这爵位传给自己的次子,总而言之,怎么都不可能吃亏。 而且这是他们自己挣下来的功绩,和继承下来的可不一样。 于是五人大喜,拜谢之后,方才起身。 亦失哈打量着几人道:“请随奴婢来,陛下与太子、赵王殿下,还有皇孙……都在候着你们呢。” 张安世晓得亦失哈的身份不一般,便笑嘻嘻地道:“有劳,有劳,哎呀……公公真是辛苦。” 亦失哈只莞尔一笑,却没有回应,只领着张安世几人进入大内。 片刻之后,便在一处殿中驻足,回头看了张安世几人一眼:“稍待。” 说罢,进入禀告。 五人随即入殿,先谢恩。 朱棣喜滋滋地道:“朕预备家宴,等待功臣们来,在此不必拘谨,就像在你们的家一样。” 张安世道:“臣等立的不过是尺寸之功,陛下竟如此厚待,实在……实在……” 他说着,其实是示意后头的四凶表现一下,好歹感动得哭一哭。 可这四个家伙,却好像木桩子一样,朱勇还在后头傻乐。 张安世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臣等感激不尽。” 朱棣颔首,对一旁的太子朱高炽道:“你瞧,我大明勋臣,后继有人,朕很为之欣慰。” 说罢,又看向一旁的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微胖,脸上笑呵呵的。 朱棣道:“赵王……这几人……年纪轻轻的,就有此功劳,伱在北平时,不是总念叨北平的诸将不复当年之勇吗?你看,这勇将就在眼前。” 朱高燧站起身来,道:“父皇……儿臣在北平,未立寸功,实在惭愧,对不起父皇的养育之恩。” 朱棣捋须,哈哈笑道:“不必如此,来,都来陪朕喝酒。” 此时,一旁的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皇孙醒了。” 朱棣高兴地道:“好,也叫来。” 于是没多久,朱瞻基便睡眼惺忪地由宦官们领着进来。 他一进殿,看到了张安世,又看看皇爷爷,再看看自己的父亲。 最后目光落在了赵王的身上。 赵王朱高燧笑吟吟地低声道:“父皇,儿臣在北平,一直念着大侄,前两日见时,不想他这般高了。” 朱棣心里乐开了花,刚想说话。 却见朱瞻基一下子挣脱开了宦官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向赵王朱高燧。 随即,朱瞻基便抱着朱高燧的大腿哭:“三叔,三叔……我成日想念你,呜呜呜……三叔,你不要再离开我啦,我一日不见你,便吃不下饭,睡得也不香,三叔……三叔……呜呜呜……” 朱高燧大为尴尬,只是干笑,又见朱瞻基眼泪鼻涕一齐出来,拼命往地自己身上蹭,他手足无措,想说点啥肉麻的话,又觉得不妥,偏偏又不能将这小东西推开。 朱瞻基哭的更大声:“三叔……一定最心疼我,以后我也要心疼三叔……呜呜……三叔咋不抱我?” 朱高燧只好将他抱起来。 朱瞻基拿脑袋去蹭他的脸。 朱高燧看着朱瞻基鼻下那亮晶晶的东西,下意识地偏过头去躲闪。 朱瞻基便嚎啕大哭道:“三叔,你不喜欢我了吗?” 朱高燧:“……” 张安世也震惊了。 这家伙真是人才,缺德的祖坟都要冒烟啊。 不知孝陵里的棺材板是不是要盖不住了。 当然,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倒是朱勇等人都为叔侄的真挚感情而有所触动。 尤其是朱勇,心里说,俺还是太没良心了,人家叔侄都这样了,俺却对不住俺爹。 忠义不能两全啊! 朱高燧赔笑道:“瞻基乖,瞻基侄儿真乖。” 他这样八面玲珑的人,竟也有点招架不住。 朱棣更是大喜:“朕的好孙儿,你真有良心,好啦,坐朕的腿上来。” 朱瞻基双手抱着朱高燧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显得很是依依不舍地道:“不,我要坐在三叔的腿上。” 朱高燧:“……” 朱高燧干笑道:“父皇,儿臣还是从了侄儿吧。” “也好。” 朱高燧倒是很想朱棣这个时候赶紧把朱瞻基拎走,毕竟……身上多了一个挂件,实在讨厌。 可此时,却是毫无办法,不得不硬着头皮,嘘寒问暖。 而朱瞻基对答如流。 当下,宦官和宫娥们上了酒菜,朱棣见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心下欢喜又欣慰。 张安世几个很拘束,只有朱瞻基在朱高燧的怀里,脑袋偏向他时,那亮晶晶的眼睛在对张安世看来时,舅甥二人的眼神对视,张安世显得很不自在。 这……是一个妖孽啊! 朱棣显然更关心的是安南的问题,询问了朱勇几人如何进兵,又如何决战,最后如何攻城。 朱勇几个乖乖说了,不敢添油加醋。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战争的方法变了,看来……朕从前的那三板斧不灵了。这样的打法,看似是冒险,可实则……却可大大发挥出你们这么多骡马的优势,同时……火药的力量得以尽力的使出来,不错……不错。” 他不断地点头叫好。 张安世这时道:“陛下,怀远伯现在还驻扎在安南,负责安南的善后事宜。臣在想……接下来……这安南如何料理?” 朱棣兴趣盎然地道:“你说来听听。” “若是以商行称呼,臣以为不妥,不如在安南置总督?” “商行总督安南事?”朱棣沉吟道。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也可以如此,只是这总督,与其他不同,总督府与安南各州县,定下一个契约,这契约的条款,臣已拟好了。” 张安世自是有备而来的,说着,他便从袖里取出了一份章程。 朱棣来不及喝酒了,连忙兴致勃勃地取过了章程,低头去看。 却见里头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的字,朱棣边看边道:“你这家伙,考量的倒是很周详。军事上……以四卫为骨干,这四卫为商行雇佣?若是卫中需要增员,则从大明各州县招募?” 张安世道:“是,招募来的总是可靠一些。” 朱棣又道:“将安南设为三府,各府之中再招募安南的土人,设立几个卫所,这些卫所,沿用大明卫所制,让他们负责缉盗,协助四卫……嗯……这样说来,四卫是骨干,安南诸卫为辅。可行。” 朱棣又道:”安南诸卫的武官,依旧是安南人,副职和各卫以及千户所设教导,这教导……从我大明抽调?“ 张安世道:“安南人刚烈,倘若武官都从大明这里调任,他们只怕不服。而以当地的土人为主官,再设教导,这教导由我们自己出人,这让他们更好接受一些。” 朱棣颔首:“这个也可照准。还有这里,各府县用包税制?总督府不管辖诸县,所有的父母官,都让安南人设一个小科举,来选用官员……这……我大明不派流官,这安南百姓,是否会离心离德。” 张安世道:“此时安南土人,对我大明颇有防范,让当地土人中的读书人来治理,最好不过,而总督府,只管在下头,设一个类似于都察院一样的机构,核查各府县土人父母官的不法行为即可。 “至于征税之类的事,由我大明按照安南国往年的情势,制定出一个税额来,教各府县自行征收,如数给总督府即可。”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还有各处海港,统统由总督府辖制,商贸可自由往来……并在各处设总督府的市舶司……嗯……这个倒没有什么疑义,总督府下头,照我大明的法子,也设六司,户、刑、吏、礼、工、兵……这六司……也没有什么问题。” 朱棣显然看得极认真,口里继续道着:“总督府所有人员,都以商行雇佣的形式,建立薪金体系,分二十一等……还有……” 朱棣一页页翻过去,大抵心里有数了。 张安世所希望的,是一个能够大明的商贾可以自由出入,同时在整个安南,设立两套行政体系以及两种军制的系统。 两者之间,互不统属,却又可相互依存,彼此又可相互掣肘。 就如总督府直属的所有人员,几乎安南人无法参与。可安南本土的一套体系,商行也不插手。 朱棣道:“若是这些土人,离心离德,怎么办?” 张安世微笑着道:“陛下,安南与我大明不同,大明九成九都是汉人,倘若照这样办,确实可能会离心离德。” “可据臣所知,安南的情势更复杂,就说南北安南之间,占城人和北方的安南人其实就一向对立,再加上还有其他各族各部的人丁,我大明给了安南人足够的位置,他们即便离心离德,也没办法协同一心,若当真有人心怀不轨,也可借用他们的对立,分而治之。” 朱棣听罢,抬眸看着他道:“安南也沿用科举?” 张安世道:“安南的读书人也不少,读四书五经者,也多如牛毛,只是让他们的读书人进京赶考,只怕以他们的学问,是绝不可能中进士的。”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所以臣的意思是,在安南,也设科举,为小榜。” 朱棣笑了笑道:“这科举……还是有些用的,说不准,你的书……还可卖去安南。” 张安世乐了:“臣希望四海之地,都读臣的八股书。” 朱棣大笑起来:“你的心倒是不小。” 随即,朱棣问出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能挣银子吗?要知道,四卫人马驻扎在那里,还在总督府派遣这么多人员,这些可都是银子。“ 张安世信誓旦旦地道:“陛下放心,臣将这安南的收入,分为了三类,一类是市舶司的关税,另一类为当地的税赋,这第三类,则为商行与安南通商之后的利润,有此三种财源,一定可以财源广进。” 张安世随即又道:“除此之外,臣以为……在安南,还是要推行教化,臣打算……让人印刷四书五经百万册,陆续送至安南,以低廉的价格贩售!” “还有邸报,商行也准备一些银子,在各州县建立孔庙,同时设报亭。” 朱棣的脸色有些怪异起来。 不过随即,他明白了什么,眼眸微微张了张,爽快地道:“如此甚好,要先取之,必先予之,这四书五经,朕从内帑里掏银子,不必商行出,四书五经在安南……只售一文钱。” 张安世顿时大喜道:“陛下振兴文教,若孔圣人有在天之灵……不知该有多欣慰。” 朱棣却是淡淡道:“孔圣人在天上倒也罢了,他若是借尸还魂,朕第一个诛他。” 张安世尴尬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倒是朱棣很快打破了尴尬,道:“这个章程,朕准了,其实……商行如何挣银子……不,如何治理一方,朕也是头一回,如今是夜里行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照着这个方法来,以后再斟酌着去修剪便是。” 张安世顿时就道:“陛下圣明。” 见朱棣恩准,张安世心里欣喜不已。 眼下,只好拿安南当一个试验田了,若是可行,那么将来便可以将这个模式,套用在商行其他的地方。 张安世道:“还有一事。” 张安世顿了顿之后,道:“陛下,这安南总督乃是怀远伯,可怀远伯擅长的乃是军事,可谁来负责日常的治理之事呢?臣以为,该设一个副总督,主持日常事务。” 朱棣道:“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啊,有这本事的,至少也该是一个布政使以上的大臣,能够治理一方,且能相机决断,而且还要能辅佐朱高煦治军。只是……我大明只怕没有哪个布政使,愿往安南。” 张安世道:“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棣道:“你但言无妨。” 张安世道:“翰林侍讲学士杨士奇,足以担此大任。” 朱棣却是一脸余虑地道:“他是翰林学士,未来前途似锦,可愿往安南?去了安南可是要吃苦头的。何况,要治理安南之地,非同小可,他毕竟一直都在翰林院,治理的经验怕是不足。” 朱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朱棣已经关注到了杨士奇,确实有好好栽培的打算。 可这并不代表,朱棣认为杨士奇可以处理好安南如此复杂的地方。 于是张安世道:“杨先生吃苦耐劳,行事周密,为人也稳重,臣以为……他一定可以担当如此重任。” 杨士奇是何等人,是大明未来的首辅大学士,而且是正儿八经,不是靠功名,靠着能力升上去的人。 这和解缙这等人是完全不同的。 即便可能一开始,杨士奇会有许多地方生疏,可这样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学习能力特别的强,业务上手得特别快。 在安南,武有朱高煦这样的名将,文有杨士奇这样的未来内阁首辅,阵容可谓是豪华到了极点。 当然,让一个翰林侍讲去干这个,某种程度来说……张安世是在苦一苦杨士奇。 谁让我张安世和他杨士奇熟呢?苦就苦一苦吧。 朱棣见张安世态度坚决,便笑了笑道:“既如此,那么朕就准啦,明日朕召他入宫,好好谈一谈。” 张安世道:“多谢陛下。” 紧接着,便是推杯把盏。 而此时,只有朱高燧的心情很糟糕。 一方面身上突然多了一个挂件。 另一方面,父皇在张安世进来之后,几乎对自己理也不理,满心思的都是安南的事。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二兄……可能重新又得到了父皇的一些信任。 朱高燧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在父皇的面前也多提一提二兄。 至于朱高炽,朱高燧偷偷地瞥了太子一眼,他的目光微微有些炽热。 太子的身体孱弱,望之不似人君,可他却因为生得早,便可以做太子,将来他是君,我是臣,仰人鼻息,实在有些不甘。 只是这些情绪,朱高燧隐藏得很好的。 酒宴散去的时候,也不知是张安世说错了什么,反正朱棣骂骂咧咧:“滚,滚出去,混账东西。” 张安世几个,便逃之夭夭。 朱高炽兄弟二人,也告辞而出。 出了殿,朱高燧便看着朱高炽道:“皇兄,父皇似乎对经略安南,有很大的兴趣。” 朱高炽道:“父皇是对商行有兴趣。” 商行…… 朱高燧不解道:“这是何故?” 朱高炽没有隐瞒他:“商行能挣银子。” 朱高燧眼前一亮:“挣银子?父皇乃是天子,富有四海,也在乎挣银子吗?” 朱高炽道:“子不言父过,你就不要再问了。” 朱高燧却好像一下子,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一般。 他兴冲冲地出了宫,回到了赵王府的时候,立即道:“叫崔克吉这奴婢来。” 崔克吉,乃是朝鲜国进贡的宦官,一听赵王召唤,连忙进入了赵王府的大殿,在朱高燧跟前拜倒道:“奴婢在。” 朱高燧看着他:“告诉本王,怎样才可以挣银子?” 崔克吉却是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朱高燧顿时大怒:“为何不说话?” “奴……奴婢若是会挣银子,也……也不会……阉割了自己……” 朱高燧便忍不住骂道:“没用的东西,看来……你这样的奴婢是指望不上了,这大明……谁最有才能呢?嗯……本王还得有一个心腹高士才是。” 说着,陷入了沉思。 ………… 张安世几个,东倒西歪地回了大营睡下。 到了次日,朱金一早就赶来了:“伯爷……” 张安世气咻咻地道:“不要叫伯爷,我现在不是伯爷了。” 朱金大惊,脸色霎时就变了,莫非……除爵了? 他可是和伯爷捆绑在一起,休戚与共的啊。 只见张安世又道:“现在叫侯爷。” “啊……”朱金一怔随即欢喜地道:“恭喜侯爷。” 张安世道:“不要啰嗦,什么事?” “安南的章程,定了吗?” 张安世道:“已经定了,商行遵照此办理,你记着,这总督府上下的事务,尤其是人员,一定要商行考察,并且选拔,掌握住总督府的人事,是至关紧要的事。” “是。”朱金慎重地点头道:“这个小的明白。” 张安世便道:“你还有什么事?” 朱金道:“倒还真有一事……这几日运气不好,这才入夏,天气却还未转暖,总是阴雨绵绵的,松江和苏州,哪怕是南京城的百姓……实在是惨,今年只怕又要青黄不接了。” 张安世听罢,倒也听出了一些味儿来,他细细想来,这些日子,天气确实有些异常。 张安世皱眉道:“这也影响农时吗?” 朱金叹了口气道:“是的,这耕种本就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事,这天气稍有变幻,就不知有多少人遭殃了。不过……总好过去岁的松江水患,百姓们凑合着,倒也是能过下去。” 张安世道:“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多少海船了,如若不然,可从安南运一些粮来,若是从陆路运输,损耗太大了,得不偿失。” 张安世认为历史上明朝失去安南,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彻底地锁死了海运。 若是当初安南一直在大明的版图之中,这海运是绝不可能断的。 因为安南无论对于南京,还是北平,地理位置都过于偏远。互通有无,加强控制,就必须依赖海运。 可惜历史上,朱瞻基那败家玩意,竟是退兵了。 此时,倒是朱金笑着道:“是啊,不过……小人这些日子,也在注意囤粮,咱们先收购一些,等到时候粮食不足了,咱们商行低价放一些出去,稳住米价。” 张安世不由得用怪异的眼神看朱金,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这样有良心了?” 朱金笑嘻嘻地道:“还不是和伯爷……不,是和侯爷学的,咱们挣的是有银子的人手中的银子,可对没银子的,总还是要做一些善事,如若不然,实在说不过去。” 张安世点头,赞赏地看着他道:“这个,你抓紧着办。对了,还有那联合钱庄也一定要尽力铺开,这也是头等大事。” 朱金道:“小的一定尽力而为。” 接着,张安世便叹息道:“哎,我张安世不愧是大善人,每日都忧心天下百姓,陶渊明有一首词,是否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看……我与陶渊明就有如此共鸣。” 朱金本想提醒张安世,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乃是范仲淹说的。 当然,他不敢说。 却是翘起大拇指,笑呵呵地道:“陶公了不起,侯爷也了不起。” 张安世道:“好了,少说废话,这几日我休息一下,带着弟兄们去炸炸鱼,这江里的鱼许多日子没被炸了,失去了忧患意识,我该提醒一下它们。” 朱金小鸡啄米的点头,兴冲冲的告辞。 “侯爵……”朱金出了大堂,摇头晃脑,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细细的咀嚼了片刻,乐了:“往后我不当人了,就是侯爷的狗。” ………… 一艘乌篷船抵达了栖霞渡口。 大和尚走了出来。 这大和尚的身后,还有一个小和尚。 大和尚红光满面,显然是香油钱已让他发家致富。 而这小和尚却永远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大和尚是姚广孝,姚广孝回头,看一眼小和尚:“空空,你看这栖霞如何?” 小和尚抬头,看着来去匆匆的人影,他叹了口气,宣了一声佛号:“人心浮躁……” 姚广孝却是微笑道:“我佛慈悲,并不计较世俗人浮躁,却唯恐世俗人挨饿受冻。” 小和尚一时沉默,若有所思。 “当初你是天子的时候久居宫中,一定没有看过世俗的世界吧。” “逃出皇宫的时候,小僧也有一些见识。” 姚广孝微笑:“是吗?有何见识?” 小和尚道:“百姓们苦不堪言,战争、瘟疫、洪灾,处处都要人命。” 姚广孝微微一笑:“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天地不仁。” 姚广孝摇头:“不,不能只用天地不仁来看待,贫僧觉得……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人。” “在于人?” “对,伤害人的,永远都是人,所以我佛才劝人慈悲,寄望于人心向善。” 小和尚叹了口气:“师傅,你又责怪我当初愚蠢,不能治理天下,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吗?” 姚广孝道:“非也,贫僧是想带你去化缘。”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陛下起杀心 这叫空空的小和尚若有所思。 他沉吟片刻,道:“师傅,寺里的银子不是够了吗?为何还要化缘?” 姚广孝看着空空,恨铁不成钢地道:“化缘乃是僧人的职责,就好像官兵需要去抓贼一样。难道就因为有了些许银子,就放弃自己的职责吗?” “若是如此,就等于是官兵刀枪入库,这是要遭大祸的。” 空空听罢,似乎有所开悟。 于是他道:“师傅打算去哪里化缘?” 姚广孝却道:“你若是为师,会去哪里?” 空空举目看去:“谁银子多,便去哪一家,小僧听闻这里……有一大户……” 姚广孝微笑道:“没想到……这些是连你也知道,可见这大户……当真名头不小。” 空空道:“寺里的僧人都在议论他,说他富可敌国,当初还给了寺里不少香油钱呢。” 姚广孝叹了口气,道:“哎……走吧。” “师傅,去哪里?” “去讨斋饭。”姚广孝道:“你看那一家如何?” 他指着远处集市的……一个小店。 空空大惑不解:“师傅不往大户那里去?” 姚广孝道:“我佛慈悲,化缘就是结善缘,最重要的是一个缘字。” 空空摸了自己的光脑壳,还是想不明白。 姚广孝道:“哎,伱这样愚钝,不知将来如何能传承贫僧的衣钵。你瞧,若是我们直奔大户人家,人家会怎样看待我们?这不当我们是叫花子了吗?我们是僧人,不是叫花子。” 空空似懂非懂。 姚广孝又道:“可若是我们先从这里寻常百姓这儿讨饭,不,从这儿开始化缘,既见你我诚心,何况这缘分二字,妙不可言。这些事,迟早是要传到大户人家的耳朵里的,这大户人家……能坐视不理吗?” 空空终于恍然大悟:“小僧懂了,化缘的精髓在于缘分,不能我们去找他,得他来找我们。” 姚广孝又露出了微笑:“阿弥陀佛,你开悟了。” 接着,姚广孝便领着空空到了那小店。 姚广孝不吭声,只给空空一个眼色。 空空便上前去化缘。 店里的人不喜,道:“你这和尚,晦气,晦气,” 空空脸一红,想走,便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姚广孝,姚广孝对他面露微笑,鼓励他。 空空只好继续上前。 那店家受不了了,取了几文钱,丢到空空的木钵里,厌烦地道:“快走,快走。” 空空红着脸道:“多谢施主,施主平安喜乐。” 那店家一副甚是不悦的样子。 姚广孝这时站出来,道:“施主财运亨通。” 店家这才脸色稍稍缓和,喜道:“承你吉言。” 姚广孝开始带着这空空走街串户。 这木钵里的铜钱便已满了。 “师傅,那大户怎么还没来结善缘?” 姚广孝脸一黑:“此人黑了心,要钱不要脸。” 空空:“……” 缓了缓,姚广孝又恢复平静:“阿弥陀佛,戒嗔,戒嗔。为师带你出来,也并非只是要银子,只是教你出来历练而已,见识见识民间疾苦,走吧,这栖霞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到远处去。” 当下,又坐船,领着空空至镇江。 镇江这儿,倒也还算繁华,毕竟是连接南北的通衢之地,只是在此时……赤足和衣衫褴褛者却是乌泱泱的不少。 空空露出了几许怜悯之色,叹息道:“这么多百姓没有生计吗?” 姚广孝脸色平静:“今年怕是又是没有好收成,许多百姓,要难以为继了。” 说罢,领着空空往一处庄子去。 那庄子口,似乎有许多人。 却见一个头戴纶巾的管家模样人,领着几个家丁,教人挑了米来。 随即便有乌泱泱的百姓围了上去。 姚广孝混杂在人群之中,见百姓拿着竹筐来取米。 又当面与那管家签字画押着什么。 空空大惑不解:“这是做什么?” 姚广孝微笑道:“这你也不知?今年收成不好,许多人要活不下去了,所以来借米。” “借米?”空空眼底露出了疑惑之色。 姚广孝深谙内情,笑着道:“想不到吧,这天下还有万万人吃不饱呢,若是不告贷,就熬不过年关。你瞧,他们借五升米,签的契书却是借八升。” “借五升,还八升?”空空惊叹道:“这岂不是一本万利?” 姚广孝又道:“这只是出,等还的时候,还有利息呢!只怕至少也要还十升,亦或十二升。” 空空再次惊叹道:“以一取二,岂不是暴利?” “谁说债主盼着这些人还?”姚广孝奇怪地眼神看着空空。 空空再次不解地道:“难道债主也要结善缘?借了出去,不就是指望他们归还吗?” 姚广孝道:“借五斗,只能得十斗,虽是暴利,可若只图这一点利,又如何能满足人的贪心呢?真正心狠的,只巴不得这些人还不上米,到时候……将这些人的家里最后一点薄田也收走。” “就算这些人的家里没有田,总还会有一些家当,没有家当,也总还有子女,没有子女,难道连妻子也没有吗?若是连妻子都没有,这样的人也借不来米。” 空空骇然:“国朝应当以礼法来治天下,这些人如此不修德,国家的纲纪何存?” 姚广孝笑了:“礼法?你猜这管家背后的人是谁?” 空空语塞。 姚广孝道:“当初跟在你身边的那些儒生……才是这管家背后的人。” “这如何可能!”空空矢口否认道:“他们虽然未必都有大能,可他们的德行……小僧却是知道的。” 姚广孝道:“什么是德行呢?” 空空:“……” 姚广孝道:“有朋自远方来德行,与朋友交往诚恳是德行,忠心君主也是德行,孝顺自己的爹娘当然也是德行。可是……为何没有人说,占据大量的土地是失德?是否有人说,蓄养大量的仆从,并且严厉的对待他们是失德?亦或者……族里有女子犯了禁忌,将她们浸猪笼,有仆从顶撞家主,诛杀家仆,是失德?既然这些非但不是失德,甚至可以说是无伤大雅的事,那么……灾年贷出粮食,又如何是失德呢?” 空空:“……” 姚广孝叹道:“人的道德……是经有嘴巴说话的人来衡量的,就好像在那寺中,贫僧是主持,所以佛经该怎么念,是贫僧说了算,贫僧说你经念错了,你对了也是错了。” 空空似乎有点难以接受,张大了眼睛道:“若这样下去,岂不是残害百姓?百姓们因为一场灾祸失去了田地,没了子女,一家人为奴为仆,该怎么活命?” 姚广孝道:“怎么活,是他们的事,只要有人得了利,那么得利的人,就会维护这个纲纪,便给用文章去粉饰它。你见着了吧!不过你也不必灰心,这天下历来就是这般,自有孔圣人以来,都不曾变过,所以也没什么不好。你若是有良心,就不要往细处去看。” “不往细处去看?”空空道:“我佛慈悲,难道……” 姚广孝微笑道:“我佛慈悲,可若是这天下当真人人可安居乐业,那么要佛祖又有什么用呢?恰恰是这等连年的灾荒,那些失去了一切的百姓,已是一无所有,所以才会抱着佛祖的大腿,希望借佛祖来减轻俗世的痛苦。也才会有这些债主们,靠此大发横财,良心隐有不安,才肯大把大把的将银子送去寺庙,当做香油钱,来换一个心中平安。” “没有了世间的苦难,何来的佛,何来的贫僧,又何来的今日之你呢?” 空空不安和惶恐的样子:“那我修佛也修错了?” 姚广孝含笑道:“贫僧带你来见识这天下是什么样子,不是来砸贫僧的饭碗,怎会让你开悟到修佛无用?贫僧只是想告诉你,世间有太多的困难,与其在这俗世中挣扎,不如真正遁入空门,寻一方净土!” “你入寺以来,一直心中不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该做到‘不见’、‘不闻’、‘无思’、‘无念’,如若不然,世间这样多的烦恼,所给你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空空听罢,叹息一声。 姚广孝道:“现在心中清净了吗?” 空空摇摇头道:“没有。” 姚广孝看着他幽幽的目光,便问:“还有什么尘世未了之事?” 空空道:“心有隐恨。” 姚广孝微笑道:“是这样的,那是因为你见识的还少,其实……镇江这里,已是富庶之地了。这里最贫贱的百姓,也比绝大多数的百姓过的要好得多,今年虽算是灾年,可和真正的大灾相比,却还相差甚远。” “你此时所见的,不是生灵涂炭,不过是人间的些许悲喜罢了。无碍,无碍,以后贫僧再带你多走动走动,你见多了,也就不以为然了。” “怎么可能做到不以为然呢?”空空茫然地道:“难道……这些事无法解决吗?你日夜和我说,四叔是圣君……” “他已是圣君了。”姚广孝道:“你在位的时候,这些百姓更惨。” 空空:“……” 姚广孝道:“回去吧,回寺里去,你心静不下来,需要慢慢地沉淀。” 说罢,便带着空空原路坐船回去。 一路上,空空拧着眉,一脸痛苦的样子。 快到寺中的时候,姚广孝看着他,微笑着道:“看来,身外之物的事,你还没有放开。” 空空却又问出了一个问题:“师傅说,越有财富,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给我们香油钱,我们寺里……香油钱给的最多的人姓张,这姓张的人,如师傅所闻,岂不是最亏心的了?” “贫僧不许你骂他。”姚广孝这次居然义正言辞地道。 随即,姚广孝脸色稍稍温和了一些,才又道:“他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怎好去骂?” 空空却是直言道:“小僧也听闻过他不少的事迹,都说他最擅敛财,只怕他害死了不少百姓吧。” 姚广孝道:“心静,心静,不要胡思乱想,身外的事,多想什么?要学为师,万事皆空,无喜无忧。” 两人刚进入了寺里,一个小沙弥便匆匆地迎了上来:“师傅,师傅……” 姚广孝道:“何事?” “不得了,山下许多人都在说,去钱庄存银,存了银……每年有两厘的利息。” 姚广孝道:“两厘……一万两银子,也不过区区四百两,十万两……嗯?四千两?” 见姚广孝站着不动。 空空道:“师傅……师傅……” “啊呀……”姚广孝道:“十五万两就是六千两,哪里能化这么多的缘去,世间竟有此好事,莫不是那钱庄骗人的吧。” “是联合钱庄放出来的消息,其他的我也不知。” 姚广孝道:“联合钱庄?那个借贷了许多银子出去的联合钱庄?对啦,姓张那个小子弄的,那就稳妥了!” 姚广孝居然激动起来,忙又道:“来,来,来,你们都愣着做什么,教寺中上下,都放下手中的事,别念经了。” 姚广孝很是急切的样子:“还不赶紧的,将银子都给搬出来……挑七十个手脚利索的,随为师下山。” 姚广孝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这个时代,存银是没有利益的,而且还有所谓的保管费,所谓存银的用途,更像是换取汇票,方便到了异地之后进行取兑而已。 这种平白就能钱生钱的……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寺庙里香油钱不少,已积攒了十五万七千三百二十九两四钱。 这么多的银子……其实也没办法花销出去,想做其他营生……对于寺庙而言……终究不好,倒不如每年吃利息稳妥。 于是姚广孝整个人眉飞色舞的,指使着和尚们去银库取银,又教健壮的僧人,取哨棒护卫,大大小小一行和尚,都随着姚广孝下山,浩浩荡荡地往最近的钱庄去。 空空也在其中,他抬着银子,气喘吁吁的。 他还是无法理解,为啥师傅存了这么多的银子。 当然,在他看来,师傅高深莫测,或许别有隐情,也未可知。 到了钱庄之后,却发现这里已是修葺一新。 这钱庄十几扇门的开间,几个大门,分别挂着牌子,有取兑,有存银,还有便是借贷的。 和姚广孝这般财大气粗来存银的人不多,多是一些寻常的小买卖人,贪图这些小利。 取兑的人同样也不多。 倒是借贷那里,排了长队。 姚广孝挥汗如雨很是不放心的样子,对空空道:“寺里头,你是识字最多的,也精通计算,你进去询问一下,是不是两厘的利,可别教人骗了。” 空空点头,便匆匆走了进去,询问得仔仔细细,随即……却是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来见姚广孝。 姚广孝看着他的样子,便道:“怎么啦,你心又不净了?” 空空道:“师傅不也心神不宁吗?” 姚广孝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贫僧乃是主持,管着寺中上上下下的家当,贫僧不宁,是割肉喂鹰,希望让你们能够安安生生地在寺中安心地遁入空门啊。好啦,你问的如何了?” “是二厘。”空空道:“他们说童叟无欺。” 姚广孝顿时扬起了笑容,大喜道:“姓张的……早不和贫僧说,害我耽误不知多少天,这家伙该打。” 空空道:“不过……” 姚广孝顿住了笑容,似乎担心有什么变故,微微皱眉道:“不过什么?” 空空道:“不过……他们还放贷。” 姚广孝的一颗心顿时又放松了下来,道:“你别往心里去他们见钱眼开,于我们何干?” 空空道:“他们放贷出去的利息是五厘。” 姚广孝一听,脸色微微一变。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空空:“五厘?” “是啊。”空空道:“小僧没有想到,利息竟低得令人发指,这等于是借出五斗米,一年之后。只教人多还一把米而已。” 姚广孝也惊了,在这个利息可怕的时代,放出这样低廉的利息,基本上就和做善事差不多了。 空空再次一脸不解地看着姚广孝道:“师傅不是说,姓张的不是好人吗?” 姚广孝一本正经地道:“看人不能单从一个方向去看。” 空空道:“他这样做……是活人无数啊,多少人急着用钱,渡过难关呢!若这样的低利,百姓就不必受那等盘剥了。” “贫僧知道,贫僧知道。”姚广孝笑道:“看来……为师在他身边宣讲佛法,他听进去了不少。” 空空此时却又陷入了一种痛苦的挣扎之中:“为何读了圣贤书的有德之人,牟取暴利,而恰恰是这样名声不堪的人,却有如此善心呢?” 姚广孝道:“你别多想了,快帮贫僧排队去吧,贫僧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挤不过他们。” 空空一脸呆滞地道:“那些百姓……若是都来这里告借,岂不就少受了盘剥之苦了?” 姚广孝却苦着脸道:“哎呀,再迟就完啦,就怕钱庄觉得吃亏,不肯存银了,贫僧的利息,一年六千两啊。” 空空却像是没有听到姚广孝的话似的,口里喃喃道:“靠这个……许多百姓就可平安度过灾年,再不必卖田卖地、卖儿鬻女,我从前只有在圣贤书中,才见过这样的人。” 姚广孝气得老脸涨红了:“你吃寺里的,喝寺里的,养僧千里,用僧一时,你还在此磨磨蹭蹭做什么?” “我……”空空含糊不清地道:“我洞见了佛光。” 姚广孝:“……” ……………… 朱金兴冲冲地来见了张安世,他添油加醋地给张安世讲到了钱庄的盛况。 “来了许多人,有一处钱庄,从街头排队到了街尾,今日存银至少有百万两,放出去的贷……手续繁琐一些,不过几十万两却是有的,这真是开门红。”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我早预料到了这一点,那些家里藏着银子的土财主们,听说有利息,还哪里按捺得住?” 朱金很是敬佩地看着张安世道:“这还得多亏侯爷有信用,还有咱们商行家底深厚。如今咱们商行占了商机,又财大气粗,借出去了这么多的房贷,还有船运,以及这栖霞的诸多营生,至少在商贾之中,是有口皆碑的。这主要还是得益于侯爷您的经营啊,侯爷您就是咱们大明的吕不韦啊!” 张安世却是脸都绿了:“可不能乱说,我不是吕不韦那杀千刀的货,入你娘,你咋平白污人清白。” “啊啊啊……” 朱金啪嗒一下就跪下了,打着自己的脸道:“小的万死,万死,万不该这样说,侯爷您是范蠡,是陶朱公。” 张安世道:“张安世就是张安世,什么乱七八糟的,好了,你继续给我好好盯着,这钱庄能起来,咱们这商行的水也就活了。” 朱金忙点头,信誓旦旦地道:“小的肯定上心,侯爷吩咐什么,小人就干什么。” 顿了顿,又道:“不过……侯爷,您说……咱们借出银子的利息,是不是太低了?这世上,哪里有这么低的利息啊,这不是让人占咱们的便宜吗?” 张安世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懂个什么,你只看到了眼前的好处,没看到以后的好处。买卖有很多种,有的是要赚大利的,有的则是靠规模取胜。好啦,休要啰嗦,赶紧给我做事去。” 朱金只好点头:“是,是。” ………… 纪纲小心翼翼地入宫。 这几日。他越发的小心,尤其是汉王垮台之后,让他更加意识到……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测。 等到抵达了文楼外头的时候,恰好见亦失哈从里头出来。 纪纲便立即站定无声地向亦失哈行了个礼。 他清楚,亦失哈虽只是一个宦官,可是在宫中的能量很大,甚至有时候……可以左右陛下的想法。 亦失哈和颜悦色地道:“陛下已候着你了。” 纪纲点了一下头,便立即入殿去,他脚步很轻,生恐惊扰到了朱棣。 朱棣正高坐着,一眼就看到了进来的纪纲,还不等他行礼,便道:“朕看了你的奏报……你是说……那陈继……现在很是风光得意?” 纪纲忙道:“是,他自从辞官,便在京城讲学,来听他授课的人多如云,众人敬仰他,称他为陈大先生。” 纪纲随即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许多大臣都和他结交,争先恐后。” 朱棣眼眸微微眯起,冷冷地道:“这样说来,朕倒是成全了他?” 纪纲没有回答,他只禀告朱棣发生什么,但是不参与朱棣的判断。 朱棣闭起了眼睛,沉吟片刻道:“有哪些大臣与他结交?” “多为御史和翰林。” 朱棣颔首,接着问:“解缙呢,解缙与他如何?” 纪纲抬头看朱棣一眼,对于解缙,当初在争储的时候,纪纲和解缙之间,就没有什么好感。 顿了顿之后,纪纲便道:“没有打探到他们有走动。” 朱棣手支在御案上:“你如何看?” 纪纲一听,骤然之间,他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 既然没有走动,陛下按理来说,就不会继续追问下去。 可没有走动还追问,那么……显然陛下还想知道一些什么。 想知道一些什么呢? 对于纪纲而言,事实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说出陛下希望他说出的话。 他双眸不经意之间,掠过一丝别样的神采,而后用极平静的声音道:“陛下……若是走动……还可说是问心无愧,可不走动,其中必有蹊跷。” 朱棣没回应,甚至脸上的喜怒也不曾见,只是盯着纪纲,看的纪纲心里发毛。 纪纲便又道:“所以臣以为……或许其中,必有隐情,臣会让人……朝这个方向,好好地打探一下。” 朱棣却是淡淡道:“你与解缙……素有仇怨吧?” 纪纲忙道:“卑下与任何人都没有仇怨,陛下喜欢什么,卑下就喜欢什么,陛下不喜欢什么,卑下自然厌恶。” 朱棣居然没有再继续追问解缙的事,而是道:“那陈继既然风头正盛,这么多人争相与他结交,他说了什么?” “说了……”纪纲道:“说了与民争利的事,还有……商行敛财……” 朱棣抬头,一下子来了兴趣:“什么,商行又敛财了?朕怎么此前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说是商行四处放贷,今年是灾年,不少百姓无知,纷纷去告借,长此以往,百姓债务缠身,迟早……迟早……” 朱棣大怒:“此人不可留了!入他娘!” 纪纲道:“陛下息怒卑下这便下驾贴……拿人!” 朱棣的脸色森然,双目掠过了杀机。 他面色愈冷,良久之后,咬牙切齿地道:“不要忙,急什么呢?那陈继说这些,其余之人……是什么反应?” 纪纲心里知道,陛下已动了杀心,越是心里有蠢蠢欲动的念头,陛下反而不会猴急。 他沉吟道:“欢声雷动!” 这四个字,给棺材盖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一网打尽 朱棣听到欢声雷动四字,面上带着隐隐的怒气。 不过他语气竟还显得轻松:“是吗?对此,你如何看?” 纪纲微微低垂着头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朱棣瞥了纪纲一眼:“谁是沛公?” 纪纲道:“臣不敢说。” 朱棣道:“朕赦你无罪。” “许是安南侯张安世,许是太子殿下,许是……”说到这里,纪纲抬头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道:“许是朕,对吧?” 纪纲道:“臣万死!” 朱棣道:“若是你,伱会怎么做?” “一网打尽。” 朱棣笑了:“一网打尽?” “是。”纪纲道:“陛下入主南京城,当初又有多少人对陛下不敬,可杀一杀,不就太平了。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对于这样的事,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朱棣道:“如何做到一网打尽呢?” “臣会去彻查。” 朱棣站了起来,他背着手,转过身,抬头看着墙上的匾额,那匾额上书着《敬天法祖》四字。 朱棣沉吟道:“去吧。” 纪纲无声地告退。 等纪纲出去,亦失哈徐步进来,躬身道:“陛下,该用膳了。” 朱棣背对着亦失哈,道:“他的话,你听见了吧?” 亦失哈道:“奴婢都听见了。” “你又怎么看?” “奴婢以为,纪指挥使说对了一半。” 朱棣回头,看亦失哈一眼:“嗯?” 亦失哈道:“对待心怀叵测之徒,一网打尽是对的。” “可哪里错了?” 亦失哈道:“一旦一网打尽,难免锦衣卫会大行其道,从此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方才纪指挥使说,太祖皇帝在的时候,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可后头……太祖高皇帝做的一件事,他没有说。” 朱棣笑了笑:“是吗,什么事?” 亦失哈道:“此后太祖高皇帝也清楚,锦衣卫已经权势过大,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又于一网打尽之后,裁撤了锦衣卫。” 朱棣深深地看着亦失哈:“你希望朕此后裁撤锦衣卫?” 亦失哈摇头:“奴婢以为……未必要裁撤,锦衣卫不可或缺,只是……” 不等亦失哈把话说下去,朱棣便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棣缓缓坐下,道:“朕自认……朕登基以来,国家也算是四海承平,比那建文的时候不知好了多少倍,可为何总有人对朕不服气呢?” 亦失哈这时没有作答,这超出了他能探讨的范畴了,而他很懂分寸。 朱棣却在此时突然转了话锋,笑了笑道:“张安世居然又鼓捣了买卖?这个家伙……现在鬼鬼祟祟的,倒和某个人一样。” 亦失哈下意识的道:“某个人?” 朱棣顿时神色变了变,冷冷道:“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这……” “你也应该知道了吧?” “这……奴婢……”亦失哈苦笑道:“有些事,奴婢也不敢说,请陛下见谅。” “娘的,这只鼬鼠,有本事别让朕亲手逮着,不然扒了他的皮。”朱棣怒气冲冲地道。 亦失哈当没听到这句话。 ………… 张安世时刻关注着钱庄的动向,信用要建立起来,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可是要摧毁,却不过是一朝夕的事。 偶尔,他还是会抽空去瞧一瞧自己的姐姐。 这一次见太子妃张氏的时候,却见朱瞻基一脸委屈地跪坐在地上,低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张氏气势汹汹的样子。 张安世立即道:“阿姐,这是咋了,他还是一个孩子啊!有什么事,不可以好好地说?阿姐,你别训斥他,我看着心疼。” “还有你!”张氏瞪着张安世:“平日里你教他什么,成日污言秽语,要嘛就成了精一样,见了人便巧言令色,哪里有半分皇亲国戚和皇孙的样子。” 张安世此时啥也不说了。 乖乖地跪坐在朱瞻基的身边,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张氏沉着脸道:“真是一丘之貉,将来别人见了,不知怎样笑话,以后不许做鬼脸,不许巧言令色,更不许口出污秽之词。” “知道了。”张安世和朱瞻基异口同声道。 张氏便又默默地低头继续做刺绣。 张安世和朱瞻基则像木雕一样,纹丝不动。 等过了小半时辰,张氏才轻声道:“出去玩吧。” 二人如蒙大赦,连忙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等到了殿外头,张安世摸着朱瞻基的脑袋道:“你看看你,又闯祸了,害我还挨了一顿训。你干了啥?” 朱瞻基道:“我骂了教授我的师傅。” 张安世道:“你如何骂的?” “我说入他娘。” 张安世叹息道:“你呀你,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要讲礼貌,知道吗?” 朱瞻基委屈地道:“我……我……” “你为何骂他?” “他说阿舅不好。”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咦?骂的好啊,痛快!瞻基啊,你有良心了,阿舅很欣慰。我们张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出你这样的外孙。” 朱瞻基道:“我可以说阿舅不好,可他不能说,他说了,我便很生气。” 张安世感动得要流下泪来了:“有盼头了,有盼头了,有外甥如此,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罢,亲昵地将他抱了起来,狠狠地亲了两口,才又问道:“你那师傅咋说?” 朱瞻基道:“他气得要昏死过去,然后就嚎啕大哭,又念什么斯文扫地,还要拿起戒尺来,又放下。又说奇耻大辱,想上吊自尽,几个宦官拦住他,他就不死了,却闹到了母妃这里!” “我晓得他不会自尽的,他就是故意要闹起来,好教母妃收拾我。” 张安世赞赏道:“你真是聪明,阿舅没有白心疼你。” “阿舅,他们为什么说你不好?” 张安世叹息了一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人太优秀,难免要被人妒忌的。” 朱瞻基低头,很是纠结的样子:“阿舅优秀在哪里?” 张安世道:“浑身都很优秀,要不要阿舅给你看我这肱二头肌,你看了就晓得优秀在哪里了。” 张安世说罢,要屡起袖子来。 朱瞻基喃喃道:“可我瞧师傅们咬牙切齿的样子,我虽然听了很生气,但是也觉得他们可能是对的。” 张安世心里想,可不能让那些腐儒将他可爱的外甥教坏了,于是便放弃了展示肱二头肌的想法。 接着便语重心长地道:“瞻基啊,你想想看,他们若真有本事,为何陛下只让他们来教书,而不让他们真正去实干呢?这是为什么?” 朱瞻基张大了好奇的大眼睛道:“为什么?” 张安世便道:“就是因为他们除了一张嘴之外,一无是处啊。” “当然,我没有诋毁教书先生的意思,绝大多数教书先生还是好的,为人师表嘛,可他们不一样,他们首先是朝廷大臣,其次才是教书先生。这做官做成了教书匠,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好?” 朱瞻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道:“阿舅的意思是……” 张安世耐心地道:“你不能看一个人说什么,而是要看一个人平日里做什么。就比如啊舅,为了咱们大明操碎了心,立下这么多功劳。可他们呢?每日清闲,动动嘴皮子,说几句之乎者也,却成日说这个,骂那个。可你教这样的人去做事,他们却是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本事?” 朱瞻基认真地想了想道:“阿舅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张安世道:“你再想想,太祖高皇帝是靠什么得天下,是靠这些教书匠吗?你的皇爷爷,又是靠什么得天下,还是这些教书匠吗?这些人,名为翰林,或为学士,或为侍读、侍讲,看着很清贵,可百姓的民脂民膏供养他们,他们除了读书,又有什么用?” “男儿大丈夫,若是活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怜,可偏偏他们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竟连阿舅这样的人才也看不顺眼。” 朱瞻基道:“我懂啦。” “你懂了什么?” 朱瞻基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张安世道:“也不能这样说,书生也有许多有本事的,阿舅这个人为人公道,绝不一棒子打死一群人。” 朱瞻基却是很认真地道:“我的几个师傅都百无一用。” 张安世欢快地笑道:“难怪阿舅每日朝思暮想的都是你,好外甥。” 朱瞻基却突的问:“阿舅,你为何没有想那徐家小姐。” 张安世:“……” “阿舅咋不说话啦?” 他能说什么?这是他能跟一个小娃娃讨论的问题吗? 张安世无语的道:“你听谁说的?” “外头都说,你是宝哥哥,徐家小姐是林妹妹,我也不知谁传出来的。” 张安世只能道:“你年纪还小,不要去窥测这等事,等你长大一些,就晓得了。” 朱瞻基懵懂地看着他,而后低头继续思索。 ………… 每一日,空空都主动下山来化缘。 他拿着木钵,到达集市的时候,一家又一家地走过去。 他还是无法理解,为啥明明寺里这么有钱,可姚师傅对于化缘的事却很是热衷。 当然,上一次是姚师傅带着他下山,其他时候,却是和几个沙弥一起。 空空有时想笑,他是不会跑的,他已习惯了在这寺里的生活,姚师傅太多心了。 每一次到达集市的时候,他都有一种新的感悟。 这里的繁华,是一点一滴的累积起来的。 在他这佛门弟子的眼里看来,这里的人大多粗俗,每一个人只在乎明日能不能多赚几个铜板。 可有趣的是,恰恰在这里……人们做着公平的买卖,一点一滴地累积着自己的财富。 集市里的许多店家,都习惯了这么一个和尚。 因而,不需他开口的时候,就有人给他两个铜板打发他出去。 他也不喜不怒,化缘……确实磨炼心性。 它能将你曾经的骄傲、自尊,慢慢地消磨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有时空空甚至已经忘记了曾经的自己,只有一刹那之间,他想起什么。 终究有一点东西,是放不下的。 尤其每一次经过钱庄的时候,他都会驻足。 驻足地站在钱庄的门口。 见到一个个百姓扶老携幼地进去。 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来。 他们的脸上满是褶皱,肤色黝黑,衣衫也不体面,面上是惊慌和怯弱。 可出来的时候,不少人是带着笑的。 那种惊喜的声音,低声地诉说着:“竟真的肯借贷……有了这三百文钱……这下就好了,今年能熬过去了。今年开冬,若是徭役的时间短,去油坊打个短工,亦或者来年……多产一些粮,就可还债。这三百文,一年下来,也不过多还十二文,咱们有救了。” 那种喜极而泣的声音,还有低声的嘀咕,总能钻进空空的耳朵里。 空空觉得这声音,格外的悦耳。 甚至……联合钱庄很快……在边上,开了一家联合米铺,卖的多是一些陈米和黄米,价格低廉,挂出的乃是平价米的招牌。 听说……因为今年是灾年,有些地方,米家上涨,这联合钱庄背后的商行,开出这家米铺,就免得有人借贷了钱之后,大量人购米,造成米价暴涨。 于是……不少人贷了钱,转身便入了这铺子,而后背着一袋米出来。 空空只站在这里发呆,他一言不发,总是在这个时候,虽是身边行人如织,他却有一种寂若无人入定状态。 世间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 什么是有德,什么是失德呢? 这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他佛心乱了。 经常和他一起下山的一个小沙弥总是取笑他,说他想从钱庄里讨来施舍,叫他不要滋生这样的妄念。 空空也只是一笑,置若罔闻。 就这么好几日,上山,下山,入寺,出寺。 姚广孝见他近几日神色不对,便叫了他来道:“你又有妄念了。” 空空道:“师傅,我分不出对错了。” 姚广孝苦笑道:“佛在人心,对错也在人心,人不需去分对错,只要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么便是对的。出家人不能打诳语,所以……所以你若是出家人,首先骗不过的就是自己。” 空空道:“因为骗不过自己,所以心更加乱了。” 姚广孝道:“你有心结。” 空空重重叹了口气。 姚广孝道:“若是有了心魔,这说明你还有俗事未了,只能寄望于你有朝一日,能和这些一刀两断。还有……这几日……你化缘得来的钱,比前日少了一半,空空啊,你不能如此下去啊,化缘是我们僧人的看家本领,若是连看家本领都丢了,那么我们有什么面目去见佛祖呢?” 空空浑浑噩噩的点头应下。 只听姚广孝接着道:“今日下山,你要振作精神,你记住一句话:心无外物,化缘方能成正果。” “是。” 于是空空又下了山。 他到了集市。 身边的沙弥道:“听闻那边图书馆,有许多的读书人,他们钱多,我们若是能从他们那得一些施舍便好了。” 空空便往图书馆那儿去。 却见这里虽是图书馆的外围,却有三三两两的读书人,或在道旁,或在草地上的长椅上闲聊。 空空上前,见几个读书人正凑在林荫之下高声说着闲话。 这个道:“那位陈继大先生,当真是博古通今,他那一番话,真是令人醐醍灌顶啊!” “是啊,商行害民……百姓们迟早要遭殃,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张安世又封了侯爵,可见当今圣上,依旧还被他蒙骗,如此与民争利,这大明国祚……哎……” “也只有陈继先生敢说这样的话,他仗义执言,不惜惹怒圣上,也要揭露时弊,可谓铁骨铮铮,真教人钦佩。” ”听闻他现在授课,每日总有数百读书人去。“ 有人压低声音道:“当今圣上,不如建文远甚。” “嘘,慎言,慎言,有人来了隔墙有耳。” 空空听了这些话,又迷茫了。 他上前,没有取出木钵,而是道:“几位施主,那陈继……是何人?” “陈先生乃是当初的兵部右侍郎……谁不敬仰,你打听做什么?” 空空道:“他说的这些,有如此多人吹捧吗?” “这是当然。” 空空却是脸色惨然,好像一下子,自己的脑袋空了。 他无法理解,匪夷所思。 为何是这样…… “那陈继……平日在哪里授课?” “在夫子庙那儿……怎么,你这和尚也要听?” “刘兄,我瞧此人古怪,还是走了吧。” 几个读书人,便匆忙而去。 空空还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咬着唇,唇要咬破了,殷红的血流出来。 随来的沙弥上前来:“师兄,师兄……” 空空恍然,回过神来,而后看一眼自己的师弟,却一下子将木钵丢给了沙弥,道:“我有心魔,骗不过自己,我有一桩尘世的事未了……” 说罢,拔腿便跑,一下子没了踪影。 只留下几个小沙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木钵。 ……………… 武楼。 朱棣滔滔不绝地和徐辉祖讲解着安南之战。 他眉飞色舞,不免有几分飘飘然:“瞧见了吗?我们老啦,现在这些年轻人,和我们不同了。将来这些小辈,只怕要青出于蓝,哎……” 徐辉祖道:“陛下不要谬赞他们,免得他们将来不知天高地厚。” 朱棣笑着道:“哈哈,你当真将他们几个,当自己的子侄爱护了。朕看……其实你是将某个家伙……真当自己的子侄吧。” 徐辉祖没有上朱棣的圈套,依旧是荣辱不惊的样子:“长辈爱护小辈,本就是理所应当。” 朱棣讨了个没趣:“你呀,就是太木讷了,不解风情,难怪处处和朕作对。” 徐辉祖却移开话题道:“陛下,臣赴北平的事。” “不必急于一时。”朱棣道:“多住几日吧!这一去,却不知道几时能见。” 徐辉祖点头。 就在此时,亦失哈疾步进来,甚是焦急地道:“陛下,陛下……” 朱棣第一次见亦失哈如此失态的样子:“何事?” “姚师傅求见。” 朱棣冷冷道:“姚师傅求见,你这般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因为姚师傅他……也慌慌张张……”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 这世上能让姚广孝失态的事,那么一定是天要塌下来了。 他立即正襟危坐:“快宣。” 片刻之后,姚广孝进来,长跪在地:“臣万死。” 朱棣大惊:“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姚广孝道:“空空……出逃了。” 朱棣挑眉:“哪一个空空?” 姚广孝自嘴里蹦出三个字:“朱允炆!” 此言一出,朱棣和徐辉祖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朱允炆的事天下知道的人不多,也只有和殿里的,再加一个张安世几兄弟知道罢了。 姚广孝道:“这些时日,臣见朱允炆已渐渐安于现状,所以对他没有防范,臣一向看人颇准,因而这一次草率了,竟以为……他当真能安分,谁曾想……棋差一着,竟被这个小子骗了。” 姚广孝的失态可想而知。 这一次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算计了人心一辈子,结果居然被朱允炆给忽悠瘸了,这家伙……竟是跑了。 朱棣低着眉,不发一语。 姚广孝道:“此人……身份过于敏感,一旦……他跑了去,若是有什么异心,又被某些别有所图的人利用,那么……难免要生出弥天大祸,即便以陛下之能,要灭他不过弹指一挥之间,可若因此而引发兵灾,便是臣万死之罪。” 朱棣道:“派锦衣卫,立即搜寻。” 姚广孝苦笑道:“现在决不能让人知道朱允炆还活着,也绝不能让人知道他已出逃,如若不然……恐有不测。” 朱棣道:“你的意思是……只能我们几个寻找?” “张安世、朱勇,还有张軏几个人可用。”姚广孝道:“除此之外,让锦衣卫去搜寻这体貌差不多的僧人……其他的事,必须臣等来料理。最好谁都不要惊动,陛下……臣万死,请陛下……” 朱棣摆摆手道:“天还没塌下来呢,你平日可比朕遇事要稳重,你我君臣相得,朕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说着,朱棣又道:“速将那几个小子给朕招来吧,不……让他们与朕几个在大明门附近会合,入他娘的,朕终究还是妇人之仁了,真要怪,就怪朕,是朕一念之差,留下了这么一个祸患。” 说罢,众人分头行事。 不久,张安世便带着几个兄弟,在大明门附近与朱棣会合。 张安世一见朱棣便咧嘴乐:“陛下今日竟有如此雅兴,不知……” 朱棣大骂:“别笑了,入他娘的,有人要造反。” 张安世一听,退后一步,与朱勇、张軏并肩站着,小心地观察四周,确定自己安全,才长长松了口气。 朱棣道:“路上说。” 过了一会儿…… 却有人飞马而来。 为首的竟是纪纲。 纪纲也穿着一身便装,下马,道:“陛下,找到了,只是……此人毕竟……非同小可,臣不敢轻举妄动,免得教人知道他的身份,臣已在附近布置了暗桩。” “在何处?” “在夫子庙。”纪纲顿了顿,又道:“那里有一处茶肆,平日里就聚了不少读书人,前些日子冷清了不少,因为许多读书人都去图书馆了。不过近来,陈继在那里授课,大家闻他的名声,于是每日都有许多人去听他授课。” 陈继…… 朱允炆与陈继勾结? 这样一想朱棣怒从心起,破口大骂:“这个畜生……哪怕他这么些年,长了一些本事,朕也高看他一眼,真真想不到的是,他竟与陈继这样的人为伍,以为这样……就可举大事吗?太祖高皇帝若知有这样的孙儿,怕是早恨不得将他淹死在水缸里。” 朱棣随即压着火气,道:“都随朕来,听朕的举动。” 张安世心里更轻松了,原来虚惊一场,于是连忙道:“有陛下出马,什么乱贼逆党,还不是手到擒来?我平日里见了皇孙,便总说起陛下当初的勇猛事迹……” 朱棣侧目看张安世一眼,眼睛似在说:你这小子,没说过朕吃粪、裸奔的事吧。 这眼神触碰的一刹那之间,张安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顿时耷拉着脑袋,再不吭声了。 最近流年不利,出门没怎么看黄历。 当下,众人至夫子庙。 这里确实比往日清冷许多。 可一处茶楼里,却甚是热闹。 朱棣带着人进去,便在……最显眼的地方,果然看到了陈继。 陈继此时满面红光。 这种被万人吹捧的感觉,确实让他内心开始膨胀了。 他甚至能从许多读书人的眼里,看出那种狂热的眼神。 仿佛此刻,他圣人附体,天下的是非对错,都执掌在自己的手里。 朱棣又侧目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个僧人,那僧人在很远处,这里人多,他没有注意到朱棣几人,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陈继。 那眼神里……闪掠过的,是厌恶! (本章完) 有一百六十章 重拳出击 对于空空而言。 自己这一辈子的大起大落,他固然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 可失败从何而来? 当初他自认为寻到的治国之道,并奉为圭臬的东西,为何会被自己的四叔像纸一样的戳破。 这是一个心结。 以至于他做了和尚,也一直静不下心来! 虽然他可以用成王败寇,用自己的四叔更加残暴等等的理由来解释。 可这些解释,终究有些苍白。 现如今,他置身在一群读书人之中。 这些读书人如痴如醉。 而在这舞台的中心,站着的……是一个耀眼的人。 陈继出现的时候,全场欢呼,许多人用敬佩的目光看着他,恭敬地朝他作揖。 他微笑着,享受着这一切,一一回之以礼。 陈继这个人……空空是认识的。 他是洪武年间的进士。 在建文时期,在翰林院担任侍读,他的文章写的很好,虽然不及黄子澄等人受宠,可当时,空空对他……是颇为欣赏。 只是觉得他资历尚浅,还需磨砺。 现在见到了故人。 只可惜……他已是面目全非,从一个天子,成为了一个遁入空门的和尚,不再穿着冕服,而是一件破旧僧衣,也不再是精神奕奕、踌躇满志,取而代之的,却是神情憔悴。 “陈先生……我等慕名而来,就请陈先生……为我等讲一讲吧。” 陈继微笑着,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没有了官位后,反而会名扬天下。 人们称颂他的义举,甚至在坊间出现了各种戏剧性的桥段。 当日在殿中,陈继如何仗义执言,皇帝如何大怒,陈继又是如何的大义凛然,将功名利禄弃之不顾。 可以说……陈继在读书人的心目中,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方孝孺。 方孝孺死了,陈继就成了读书人心目中的方孝孺。 在人们心目之中,今日的天子,不过是太祖高皇帝第二而已,任何敢与他对着干的人,都足以让敬仰。 陈继如沐春风地抱手,朝众人作揖,道:“诸位抬爱,实在惭愧,老夫只来喝茶,就请诸位……不要将老夫置于这烈火中烹了,老夫才疏学浅,当不得诸位的溢美之词。” 众人都笑,只觉得陈继谦虚。 陈继落座,早有小二给他奉上新茶。 此时有人道:”敢问陈先生,当初为何仗义执言? 他泰然自若地呷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读书人最重气节,这气节二字,重若千钧,老夫区区凡夫俗子,只是侥幸能入孔门,读了至圣先师一些诗书,却不敢班门弄斧,只是……眼看这天下千疮百孔,实在于心不忍,虽学业不成,心中却总还有几分浩然之气,于是愤然上了一些奏言,只是没想到……竟得诸位如此高看,实在惭愧之至。“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夸赞:“陈公有若忠烈公。” 这忠烈的谥号,是明朝对于文天祥的追赐。 又有人道:“气节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陈公,你仗义执言,不平的是何事呢?” 陈继叹了口气,道:“哎……我忝为兵部右侍郎,尸位素餐,可眼看朝廷无端征伐,那安南为我大明永不征伐之国,可又如何?朝中有人好大喜功,有些军将……只想着用国家的民力和百姓的民脂民膏,去换取他们的爵位。” “战事一起,不只安南受难,且我大明的军民百姓,更不知遭受多少疾苦,朝廷视民生于不顾,一意孤行,这朝中,不乏有忠贞之士,对此大为反感,只是他们身处高位,不宜出面,老夫不同,老夫位卑,只好舍得一身剐,为百姓们呼号几声了。”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甚至有人痛心地道:“是啊,这一次征安南,南直隶乡间大量的壮力被征发,田地荒芜,百姓苦不堪言。” 又有人道:“幸好此番侥幸胜了,倘若不胜,岂不成了隋炀帝征高句丽?” 朱棣在人群之中,听到隋炀帝三个字,顿时勃然大怒,他虎目似要喷出火来。 不过朱棣此时倒还算冷静,并没有发作,依旧冷眼旁观着。 张安世是一直注意着朱棣的,很识趣的,站得离朱棣远了一些,免使这位朱老四突然暴起,溅得他这个无辜者一身的血。 朱勇和张軏似有感应般,一见大哥如此,竟也不约而同地随张安世稍稍挪步。 只有丘松还挺着肚子,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热闹’,一头雾水。 此时,便又见有人道:“陈先生,可听闻此番供应军需的乃是商行,也是那商行的四卫一营杀入了安南……听闻……还挣了不少钱粮。” 陈继不听这个倒也罢了,一听这个,顿时勃然大怒的样子。 陈继一脸怒色,冷哼道:“哼,我所忧虑的,正是如此啊。那商行的钱粮,是从何而来呢?还不是取之民脂民膏?他们控制了渡船,兜售宅邸,还卖什么八股笔谈,这些银子……有一样是干净的吗?” 陈继痛心疾首地接着道:“若只是寻常的商行倒也罢了,偏偏这商行背后,却有不少大明当朝的权奸。这些权奸……他们鱼肉百姓,视一切为他们牟利的工具,如今……还窃据了安南,用我大明军民的血肉,鱼肉这安南的百姓。” 顿了顿,陈继又道:“礼之防乱,犹堤坝防水,而这些人……却贪图利益,视礼仪廉耻为无物,今日开了这个头,将来必然礼崩乐坏。” “今日他们想要取的是安南,明日……他们岂不还要去倭国、天竺逞凶?” 众人暗暗点头。 又听陈继道:“若大明只一味地纵容商行耀武扬威,效那秦始皇和汉武之事,到时……必然民生凋敝,百姓疲弱,礼崩乐坏……这是取祸之道,当初建文朝的时候……” 他突然提到了建文朝。 一下子的,朱棣的眼眸突然掠过了一丝精厉。 实际上,朱棣也不是完全不够大度,只要你别在朕面前骂朕就成了,至于你们读书人私下里的阴阳怪气,他朱棣听了不少,却也知道,一味的杀戮,是堵不住这些人口的,只当没有听见便罢。 可建文是极敏感的时期,一旦提及,难免让朱棣警惕。 而那空空和尚……也不由得一愣。 只见陈继道:“建文朝时,我有幸能与黄子澄、方孝孺、齐泰这些贤者们相见,聆听他们的教诲,他们认为……国家的太平之道,在于仁政!” 看着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他说话,他满意极了,继续侃侃而谈道:“何谓仁政?与民休息,轻徭役,免赋税,朝廷擢升贤良者入朝为官,让仁厚的君子们去主掌各部的事宜,这太平盛世,也就为期不远了。” 黄子澄……齐泰……方孝孺…… 这三人,在读书人中的名声极好。 可对朱棣而言,方孝孺这个腐儒且不说,而黄子澄和齐泰,却是当初怂恿建文削藩的主力。 这二人强力削藩,当初朱棣靖难,口称要诛杀建文皇帝身边的奸臣,这所谓的奸臣,其实就是齐泰和黄子澄。 朱棣登基之后,杀死黄子澄等人。 当然,这也引起了读书人们广泛的同情,读书人口耳相传,说黄子澄等人也被诛十族。 这显然也是有出入的,且不说诛杀十族,包括了父母兄弟,还有各种远亲和近邻、师生、同窗、同年,若真要杀,只怕杀个几万人都不止。 可实际上,正德年间,还有黄子澄的子孙高中进士的记录。 连直系子孙都可以逃过杀戮,更遑论是所谓的’十族’了。 陈继一提到黄子澄等人,众人无不露出了怀念之色。 这陈继极聪明,只提黄子澄等人乃是名臣,是真正的心怀天下,爱护百姓,但是决口不提更为敏感的建文皇帝,因为提建文皇帝,就相当于是谋反了。 可若只说建文的臣子们都是君子,某种程度上,也是阴阳怪气地说,当初建文皇帝乃是仁君,是自有明以来,最圣明的天子。 朱棣就算再傻,也能听出这弦外之音。 他心中的怒气自是更盛,突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额上的青筋曝出,攥着拳头,咬唇不语,脸色难看至极。 除此之外,他眼角的余光,杀气腾腾地掠过了远处那空空和尚的身影。 这时,又听陈继道:“近来的事,伱们可有听闻吗?这商行,竟四处放贷,多少无知百姓,上了他们的当……向他们告贷。现在南直隶的许多州县,都已经群情汹汹了,哎……那商行……实乃万恶之源……” 说到此处,不少读书人竟都哗然起来。 自然是骂声不绝。 便有人道:“陈公说的是……说的是啊……我见许多百姓,都去钱庄借银……这……又可得多少民脂民膏啊……” 陈继微笑道:“老夫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老夫当初忝为兵部右侍郎时,尚且敢仗义执言,今日已成了布衣,闲云野鹤,有些话若是不说出来,实在……心口堵得慌。” “我大明才数十年,竟已有如此诸多败象,实在让人寝食难安,敢问诸公,若是建文朝时,黄相公和齐相公,可会出此恶政吗?” 于是立即纷纷有人道:“断然不会!” “那时真是众正盈朝,一派新气象……可惜了……” 更有人低声道:“建文天子若在,何至百姓凄惨至此!” 人就是如此,从前不敢说的话,可到了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敢说出来了。 陈继说罢,微微一笑,此时他已名满天下,眼看这些人对自己钦佩,对自己的认同,自己已隐隐在士林之中,成为了冉冉兴起的耀眼之星,因而他不免更加的飘飘然起来。 说起来,刚丢了官位的时候,的确难受。可现在看着所有人那敬重的目光,做官又有什么好呢?能像现在这样,人人争颂,到了哪里,无论是尚书,还是侍郎,都要对他客客气气吗? 他如今去哪一个州府,当地的父母官,不要礼敬有加?甚至将来的史书里,说不准也有他的一席之地呢! 他正得意的时候。 却不知角落里,朱棣已是涌现出了无穷的杀意。 朱棣的脾气本就糟糕,如今听到这些议论,虽然这陈继已避开了所有的敏感点,可他却像钩子一样,一点点的勾出了许多读书人脱口说出对当朝皇帝恶意的话。 耳边,嗡嗡的响起有人低声道:“建文天子当初实行仁政,优容文士,宽刑省狱,减轻赋税,真是大仁之主啊。” “我每每思那建文……都不禁垂泪,也只有陈公敢如此直言,平日里我等谁敢多言此事。” “如今,建文生死不知。却不知此等仁君……迄今何处……” “十之八九已被杀戮了,呜呼……” 朱棣的脸已涨红得像猪肝一般,他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带来的所有人,都已躲去了墙角。 连徐辉祖都没有免俗。 却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黄子澄、齐泰……当诛!”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下子成了这茶肆里的不谐之音。 许多读书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地怒视着那声源的方向。 却见一个穿着旧僧衣的和尚,这时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 “你这和尚,怎敢妄议……先贤?” “哪里来的秃驴,胡说八道什么!” 陈继见一个和尚冒出来,非但不怒,反而心下一喜。 有一个靶子,就再好不过了,他毕竟是进士出身,怎么会怕一个小小的和尚呢? 故而陈继镇定自若地道:“你何出此言?”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怂恿建文诛杀自己的骨肉叔伯,所谓的仁政,更是天大的笑话,他优容文士,可这些文士,又如何呢?” 说着,和尚又上前了一步。 随着和尚靠近,陈继鬼使神差地觉得眼前这和尚有些眼熟,可是……到底是谁,或是在哪里见过,他却一时想不起来。 听说优容文士,居然都要被这和尚饶舌,陈继顾不得那点熟悉感,大怒道:“你一和尚,胡说什么?” 空空和尚此时……胸膛里只觉得有一团火。 一切……他都想明白了。 就正因为这些,他才失了天下。 这内心的不甘,还有数年来的委屈,如今交缠一起,他有一种醍醐灌顶之后,却又满腔的愤慨。 他不理会陈继,却是道:“所谓的文士……难道就是君子吗?若是君子……为何……建文朝面对皇帝四叔的兵马,却一溃再溃,支持朝廷的人心在何处?建文在的时候,百姓们何时有过好日子?贫僧在化缘的时候,听闻有大量的百姓,都是在建文朝的时候失去的土地。他们的土地……去了何处?” 不等陈继辩驳,空空继续愤怒地道:“所谓的轻徭役和赋税,更是可笑!战争四起,四处都是烽火狼烟,却还在轻赋税,而那些赋税……百姓又有几个得利?而没有了这些赋税,朝廷为了动兵,又不得不四处筹措钱粮,这些钱粮却都压在了寻常的百姓身上。” “那建文,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昏君,似这样的傻瓜,却被黄子澄和齐泰这样的人愚弄,失去了赋税,失去了寻常百姓的人心,所得来的是什么呢?不过是一群读书人……津津乐道的好名声罢了。” 陈继脸色一变。 许多读书人也愤慨起来,一个个都瞪视着他。 “你这和尚,不要妖言惑众。你没有资格诽谤黄公和齐公。” 刚刚还满眼火焰的朱棣,此时却是有点怔住了,说不觉得意外是假的。 他怔怔地看着空空,此时此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天下是什么样子,难道你们不知道吗?”空空厉声大喝着:“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百姓疾苦,这天下真正百姓,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可有一人……知道?” 陈继被和尚的气势吓住了。 因为他发现这和尚像是疯了一般,压根就不理会别人的谩骂。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此时只是怒视着陈继,步步紧逼道:“你们眼里不见百姓,却还奢谈什么百姓疾苦,难道不觉得可笑吗?你们若想知道百姓疾苦,何不回家问问你们家里的人,将自己的田给佃户们租种时,你们要他们缴的是多少佃租?” “这……” 说实话……能坐在这里的人……家里都有地。 而佃租,是根本不能谈的事,谈出来,就难免俗气了。 挣钱这种事,和读书人没关系,当然有家里的管事来料理。 空空和尚接着道:“那贫僧再来问你们,今年大灾,你们借出去的钱粮,又要多少利息?陈继……你家乃永丰县的望族,你会不知吗?” 陈继心下一凛。 这和尚如何知道他是广丰的望族? 空空和尚露出不屑之色,却没有打算停下来,口里继续道:“好,那小僧来告诉你吧,你们借出去的钱粮,不只九出十三归,这九出十三归,只是借出去的契书而已,在这十三之上,你们还要加利,今年借一升,来年至少便是两升,若是来年再赊欠,两三年之后,可能要还的就是一斗。” “我来问你……你陈继靠着这些养大,供你读书,教你出来做官,你以为……你今日在此可以清闲喝茶,是从哪里来的?不都是靠你这满口仁义的家伙,背地里却是那些男盗女娼的亲族们盘剥民脂民膏而来的?” 陈继大怒道:“你……你敢辱我?” 空空和尚更为不屑:“似你这样的人……享受着这些害民带来的财富,却能高坐于此,满口仁义廉耻,还如此心安理得,显你的所谓铮铮铁骨,你不觉得亏心吗?” 陈继:“……” 他涨红了脸,气得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小小的和尚,敢这样辱骂他。 若他还是兵部右侍郎,定要教此人死无葬身之地。 空空和尚更是讥讽地道:“就你这般的人,还敢骂那商行,那商行所贷出的银子,不过是五厘息而已,和你陈继这样的人相比,可谓是少之又少!多少百姓,今年受灾,无以为继,靠着这贷银,才可勉强为生,才可让自己在今年活下来,到了来年不必卖田卖地,更不必卖儿鬻女。而你呢?就你也配和那商行比较?你也配骂所谓的权奸?” 空空和尚说到此处,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哽咽着道:“恨啊,恨只恨当初建文身边没有像这样的商行,没有张安世那样的人,如若不然,何至今日……” “至于黄子澄和齐泰之辈,不过土鸡瓦狗,和你陈继一般,也只晓得作驴鸣犬吠般的文章,只晓得口里念叨所谓仁义道德,却一无用处,于天下百姓,更有大害。你陈继……更是连狗都不如,在此坐而论道,狺狺狂吠,还自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这一下子………当真将许多读书人都骂了。 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愤怒起来,他们口里叫骂不绝。 陈继更是难堪到了极点,破口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僧人,也敢在老夫面前狂吠!你……你……来人……去请应天府的人来,我与应天府的人相熟,非要教这僧人下狱治罪不可。” 空空僧人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他像疯了一般,怒视着陈继道:“你在此说人长短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有人要治你的罪?如今你被人痛斥,便晓得要显威风吗?” 角落里的朱棣,脸色稍稍缓和,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陈继暴怒道:“你这等狂僧……不过是念几本经书,也敢在此饶舌,你是什么东西?” 空空僧人突然面色一沉,他凝视着陈继,突然摆出了一股说不清的威仪来。 有的人,生来便有无穷的富贵,生来就有满身的贵气,那种威仪经年累月的培养,却是一般人所没有的。 空空和尚一字一句地道:“小僧是什么东西?呵……小僧朱允炆是也!” 此言一出。 茶肆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所有的读书人……都是一愣。 不过很快,有人大呼:“大胆,你也敢冒称建文?” “这僧人疯了,竟不怕掉脑袋。” 可空空和尚,对此充耳不闻,而是上前一步,对这陈继冷声道:“陈继……建文元年,崇文殿筳讲,那时你也在那里,你只是侍读,负责协助方孝孺讲授《唐纪三十四》,你可还记得吗?” 陈继猛然之间……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 而朱允炆的这番话,却让所有读书人都目瞪口呆。 突然之间,有人开始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宫廷中的事,绝不是寻常人可以脱口而出的。 空空和尚又走前一步,看着已开始脸色变化的陈继,继续道:“建文一年春,你与礼部尚书、鸿胪寺卿等联名俱奏,要求恢复一月三讲,小僧时但是朱批曰可,而且还对你大加赞赏,下旨嘉许,这些……你难道忘了吗?” 陈继陡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软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空空和尚,难怪此人眼熟……现在……他想起来了。 当初他可能只是筳讲的时候,看过朱允炆几眼,而如今……这朱允炆就在眼前…… 他如遭雷击一般,睁大着眼睛,失魂落魄地道:“陛……陛……” 朱允炆微笑道:“我哪里还是陛下,不过是方外之人。倒是你,依旧还没有变化,还是那样满口都是仗义执言,只可惜……黄子澄和齐泰,还有方孝孺,都死了你这当初他们身边的跳梁小丑,却还甚嚣尘上,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教人叹息。” 陈继错愕他已来不及有其他的反应了。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至。 而其他的读书人……再没有人敢谩骂。 只是觉得眼前……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滑稽。 朱允炆接着道:“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和他们一起被诛杀,也是一件遗憾的事啊!小僧若是当初能醒悟,又怎么会被蒙蔽了心智,信任你们这样的人呢?哎……小僧真是不肖啊,正因为轻信了你们,才致有今日眼见你这般的小丑,还在此呱噪,竟还是无法忍受,犯下如此嗔戒,实在不该。” 他的话,是刻薄到了极点。 陈继磕磕巴巴,只觉得魂飞魄散一般,此时竟没有任何反驳之力,只喃喃道:“你这是一派胡………是……是……” 朱允炆道:“你可知道,小僧今日见了你,虽说了这么多,却有一件事……藏在心底,只遗憾着,不能想干而不可得吗?” 陈继的心是彻底乱了,下意识地道:“何……何事……” 朱允炆猛地张眸,眼里掠过了一丝凌厉之色。 “小僧想……” 他顿了顿,突然爆发出了无穷的怒意:“入你娘!” 话音落下,僧衣之下的人,突然暴起,抬腿,直接朝陈继的下肢狠狠踹去!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杀 朱允炆这一脚,当真是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愤怒。 这一脚踹下,便听啊呀一声的哀嚎。 陈继只觉得自己的腿骨传出剧痛,身子倒下。 紧接着,他疼得脸色苍白,人像一滩烂泥一般抱着自己的腿,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只见人在地上打着滚,可谓斯文扫尽。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自称朱允炆的人……居然如此‘粗鲁’。 朱允炆一脚下去之后,低头看着地上的陈继,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上一刻满腔满脸的怒意,可这一脚出去之后,那怒意似乎很神奇的渐渐平复了下来。 而读书人却只是鸦雀无声,没有人阻拦,更无人去搀扶陈继。 所有人的心乱了。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就在此时……一队差役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大喝道:“听说这里有人捣乱,大胆,天子脚下,此地更是陈先生授学之所,谁敢造次。” 为首的是一个都头,这都头气势汹汹的样子。 其实应天府上下的人,早就得到了上官的暗示,夫子庙的这位陈先生,一定要周到。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对于官员而言,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辞职的大臣,人家虽然辞职,可有些关系还在,谁晓得背后的人是谁。 另一方面,这陈先生炙手可热,现在在士林之中声誉正隆,此时若是得罪了他,只怕要遭天下的读书人唾骂。 所以一听有人来闹事,这得了授意的都头便立即来了。 他口里大呼,挺着大肚腩,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眼看到陈继竟被人打倒,心下大惊,口里便咋咋呼呼道:“是哪一个贼人,哪一个贼人?” 一个读书人手指着朱允炆道:“是他。” “竟是一个和尚?好大的胆子!”都头直接破口大骂,道:“你这和尚是谁,敢在此逞凶,真以为这里没有王法吗?” 又一个读书人道:“他是朱允炆。” “朱允炆是哪个鸟……”这都头冷笑着大骂,可很快,他的脸色变了。 朱允炆? 都头脸色骤然发白起来。 在此前,是没有人胆大包天到敢冒充朱允炆的,除非你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而朱允炆依旧合掌,一副平静的模样。心结已解,他的内心平静了,此时进入了贤者时间。 这都头僵在此。 突然之间,有人快步到了都头的面前,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只是从袖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塞到了都头的手里。 都头一摸这东西,立即知道这是铁制的腰牌,而后,他脸色更是惨然,啪嗒一下便跪下。 这其貌不扬的人只淡淡道:“滚!” 都头白着脸,忙磕了一个头,连忙带着人仓皇而逃。 其貌不扬的人则对朱允炆道:“和尚,随我走吧。” 朱允炆神色淡淡,只道:“甚好,甚好。” 说罢,平静地随那人徐徐而去。 此时……才有读书人上前,搀扶起了陈继。 陈继依旧觉得自己的腿骨钻心的疼。 有人给他奉了一盏茶来,他勉强喝了一口,想到方才的遭遇,再抬头看周遭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好似精神遭受了重创,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抽空了一般。 陈继心乱如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就在他还想着……接下来如何圆自己说辞的时候。 又有几个其貌不扬之人到了陈继的面前。 其中一人,取出一封驾贴,只道:“陈继?” 一看驾贴,陈继好像是被人索命了一般,口里大呼:“我……我……” “走吧。”其貌不扬的人和颜悦色的道。 “饶命……饶命……” 只可惜,这几个人根本没理他,有人直接将他架起来,随即便走。 只留下一群读书人,惊恐地四处张望,好似惊弓之鸟一般,一个个面上露出了可怖之色。 这茶肆里……骤然之间变得出奇的宁静。 而方才还在角落里的朱棣和张安世几人,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棣是摆驾回宫了,回到宫中,直接抵达了武楼。 姚广孝道:“陛下,臣万死之罪。” 朱棣异常的平静:“不必再言罪啦,朕的度量这样的小吗?” 姚广孝是素来知道朱棣性情的,其实朱棣这个人很好相处,只要你能忍受他骂伱娘,且态度端正,不在他面前耍心眼的话,什么话都好说。 天大的罪,你诚恳认罪,他也可以做到不计较。 姚广孝很是内疚地道:“终究还是臣疏漏,差一点酿成大祸。” 朱棣摇头:“依朕看,并没有酿成大祸。” 他顿了顿,又道:“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说话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在想着心事。 姚广孝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陛下在想……那些读书人?” 朱棣目光深邃,凝视着姚广孝:“你如何看?” “他们怀念的不是建文,他们只是想借此泄愤罢了。”姚广孝道。 朱棣背着手:“以古论今,古人们做过什么其实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甚至他们谈的古,是否真实存在也不重要,他们的目的,实则是议论这个今字。” “是。” 朱棣道:“无非是想指摘朕,他们可以借用建文来指摘朕,也可以借太祖高皇帝,甚至古代任何皇帝,他们都可以拿来和朕比较,借以论朕。” 姚广孝道:“陛下圣明。” 朱棣冷冷道:“姚师傅认为该怎么处置。” “这要看陛下。”姚广孝道。 朱棣道:“嗯?” “若是收买就可以得人心,那么陛下应该不吝收买。只是贫僧……所担忧的是……有些人……收买起来,花费的代价可能高昂。”姚广孝淡淡道。 朱棣听罢,骤然明白了什么:“是啊,有的人,本来生来就富贵,寻常的收买,是买不来他们的心的,就好像大富人家,你想求娶他家的姑娘,对寻常的男子而言,可能砸锅卖铁,付出的彩礼,人家可能还要嫌你礼轻了。” 朱棣顿了顿,又道:“朕不是什么仁宗。” 姚广孝则微笑道:“那么陛下……就得考虑另外一件事了,收买不了……总不能这样放任自流。” 朱棣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唔……言之有理。” 当下,他回头看亦失哈:“人在何处?” “在宫外。”亦失哈道。 “宣他来吧。” “喏。” ………… 张安世站在武楼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不喜欢在这个时候凑热闹,此等玩弄心计的事,其实也不是张安世擅长的,他擅长的只是挣钱而已。 而朱勇几个,倒也识趣,乖乖地站在张安世的身边。 很快,他们便看到了朱允炆进来。 这和尚……脸色居然很轻松,一点也不凝重。 他入殿后,朱棣便死死地盯着他。 而朱允炆也坦然地抬眸,与他对视。 朱棣道:“现在好了,满天下人都知道你还活着了!” “小僧万死。”朱允炆道,却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 朱棣冷哼道:“哪怕是到了现在,你还是这样做事不计较后果,真是愚不可及。” 朱允炆道:“小僧现在才明白,小僧一无是处,这辈子没有做过几件对的事,可今日……之事,小僧无悔。” 朱棣几乎要跳脚,气咻咻地道:”你大可轻巧,可引来的天下人非议,引来居心叵测之人的图谋,又当如何?入……入他娘的,你父亲也算是人杰,怎就生出你这样的混账东西出来!造孽,造孽啊,你比朱高煦还要混账!” 朱允炆只双手合掌,一言不发。 朱棣怒道:“你有何打算?” “小僧没有什么打算。”朱允炆平静地道:“小僧已经在寺里呆惯了,习惯了化缘,也喜欢了念经,此生再没有其他的指望了。” 朱棣道:“你若是还俗,朕可敕你为郡王。” 朱允炆摇头,笑了笑,很是洒脱地道:“功名利禄,不如在集市里化缘来几个蒸饼,不如走街窜户,得来的几十文施舍。须知……化缘有化缘的好,即便是化缘,也可挣来十万两家财……” 姚广孝脸色微微一变。 朱棣却只当他在开玩笑,或者是在化用了什么佛家的术语,大抵和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的屁话差不多。 于是朱棣便道:“你既是此心,朕也就不强人所难,你好生跟着姚师傅吧。” 朱允炆无喜无忧,只平静地颔首道:“多谢陛下。” 朱棣道:“不要再胡闹了。” “是。”朱允炆点头。 朱棣回头看姚广孝。 却发现姚广孝此刻脸色有些异样。 不过此时朱棣不想管顾这些,只是交代道:“以后……也不必看管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但是……要防止宵小之徒,免使有人生出歹心。” 姚广孝无奈地道:“陛下倒是为难了臣,既不能看管,又要小心宵小,臣怕做不到……” 朱棣道:“做不到也要做到。” 他叹了口气,却是看向亦失哈道:“选几个从前在宫里的宦官……也剃度了,在寺中照料吧,这个小子是个浑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亦失哈便道:“奴婢遵旨。” 交代完这些,朱棣才又看向朱允炆:“从前的事,就此揭过吧。” 朱允炆道:“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何来的从前?今日只有空空和尚了。” 朱棣满意地点头,他沉默片刻:“让朱文圭回南京来吧,就养在宫中。” 朱文圭乃是朱允炆的次子,靖难之役后,被朱棣命人长期幽禁于中都(凤阳)广安宫,给人称为建庶人。 当然,等到了明英宗登基之后,想到这个从孩提时就被幽禁的孩子可怜,便想释放他,身边的大臣都认为不可。英宗一意孤行,于是,这被人称为建庶人的朱文圭,便在五十七岁时,终于获得了自由身,并且皇帝还赐他二十个宦官服侍,还有十几个婢女使唤。 朱棣顿了顿,又道:“敕朱文圭为郡王,让他奉祀先太子的灵位吧。” 朱允炆依旧不悲不喜,颔首道:“陛下圣明。” 朱棣道:“其他的事,朕会料理,你做你的僧人去吧。” 朱允炆点头,而后告辞。 他没走几步。 朱棣的脸色却是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道:“平安!” 朱允炆没有反应,已徐徐步出了武楼。 这平安,乃是朱允炆的乳名,年幼的时候,朱棣就是这样叫他。 朱棣唏嘘了片刻,落座,叹息了一声,这才道:“前事已了了。张安世……” 默默在角落里待了许久的张安世,被叫到名字,连忙上前道:“臣在。” 朱棣沉吟了片刻,便道:“这朱允炆,倒是对你颇有回护。” 张安世急了:“陛下,这是什么话?这正说明他目光短浅,说明他不擅识人,说明他瞎了眼睛,臣和他是清白的呀。” 朱棣乐了:“好了,朕没有怪责你的意思。” “陛下当然宽宏大量,不会怪责,可臣却觉得,总要将事情说清楚。” 朱棣忍不住给逗笑了,便道:“过几日……朕去钱庄,你们也疲惫了,告退吧。” 张安世松了口气,此时如蒙大赦,连忙告辞。 等出了武楼,带着几个兄弟,张安世一路骂骂咧咧:“那朱允炆害人,倒像我和他不清不白一样。” 朱勇道:“大哥,俺倒觉得,那朱允炆可能是发自肺腑,我瞧他是个好人。” “嘘。”张安世左右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你这家伙,这些话,我们兄弟关起门来说就可以,可千万不要对外说,到了外头,你们要帮大哥澄清。” “我懂得,我懂得。”朱勇忙不迭地点头。 张安世便道:“好啦,大家好好回去歇一歇,过几日,大哥再带你们干大事,这几日,大哥需要沉淀沉淀。” 于是众兄弟走出了宫门,便各自散了。 …… 这武楼里,就只剩下了朱棣、亦失哈和姚广孝。 姚广孝没有走,是因为他知道,陛下还有一些事,需要料理。 果然……等了片刻。 便有宦官碎步进来,低声道:“陛下,纪纲指挥使到了。” 纪纲入楼,行礼。 朱棣抬眼:“人拿了吗?” “拿住了。” “从他嘴里撬出一点东西来吧。”朱棣面无表情,此时,他的眼底没有了丝毫的情感,却是说不清楚的冰冷。 纪纲道:“卑下遵旨。” “三日之后,将结果报来。” “喏。” ………… 诏狱里。 一声声的刺耳的哀嚎传出,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早已是皮开肉绽的陈继,一次次地昏死过去,又一次次地清醒过来。 他整个人吊着,身上的衣物统统脱去,此时的他,只一个念头,他想死…… 若是现在能死去,他甚至恨不得此时将自己的妻妾统统送给眼前这人,恨不得再给对方磕一个响头。 可是………对有的人而言,死亡也是一种奢侈。 他开始意识模糊,含糊不清。 “我……我……非乱党……我非乱党。” 冰冷的声音从幽暗里传出:“尔非乱党?何以敢这般诽言君上?一定有人背后指使你,说,是谁?” 陈继要哭出来了:“我没有我没有……求求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随即……传出的便是惨叫。 终于……黑暗中的人一步步地走了出来,这个人面上没有表情,可陈继一看他,却说不出的恐惧。 纪纲。 纪纲在朱棣的面前,便如鹌鹑一般的无害。 可在这里……他就等同于阎罗。 他双目像刀子一样的在陈继的身上刮过去,而后轻描淡写地道:“是解缙?” 陈继依旧嚎哭着:“我非乱党。” “亦或是胡广?还是杨荣?” 突然,纪纲眼眸眯起来,面目微微狰狞。 他拿手抬起了陈继这几乎已变形的下巴,道:“总不可能会是……亦失哈吧?还是郑和?是王景弘、侯显、还是刘永诚?” 陈继打了个冷颤。 后头这五个,都是当朝最得陛下信任的太监。 他颤抖着,嘴巴似合不拢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纪纲:“我……我……我是乱党……我是乱党……” 纪纲露出了失望之色:“没有他们?” 陈继身如筛糠地道:“没……没有……有……有解缙……解缙……听闻我辞官,恭喜……恭喜我……” 纪纲回头,看了一眼经历司的书吏,只吐出了一个字:“记。” 随即,纪纲又盯着陈继道:“还有呢?” “再没有了。”陈继恐惧之极的模样。 纪纲却道:”你方才说你是乱党,那你的同党呢?“ 陈继不言。 纪纲却没有继续审下去,退入了刑房里的黑暗之中。 随即,几人上前,里头便又传出陈继凄厉的惨叫。 “我说……我说……” 纪纲落座,在这满是血腥的刑房里,接过了一个校尉奉上的茶盏,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你可以慢慢说,我并不急,我们有的时间周旋。” “说……我说……有一事……我知道……是真的乱党……有北元的余孽……他们……他们……暗中一直想要恢复前元,他们私下里,称洪武帝为乱贼……他们一直暗中勾结……” 纪纲听到这里,再次露出了失望之色。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 很多时候,他其实未必在乎什么真的乱党,什么余孽。 他更关心的……是否能从一个个的钦犯口里,撬出对他更有利的东西。 于是纪纲伸了个懒腰,平静地道:“说罢。” “当初辞官的时候,有人接触过我,他们认为……他们一定认为,我对朝廷心怀不满,所以……希望拉拢我……我……我……胆子小,不敢答应……这些人……其势不小……” 纪纲在陈继磕磕巴巴交代的时候,却已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只背着手,缓步走出了刑房,丢下书吏一句话:“记档。” 人已缓缓走出了刑房,只留下陈继还在自言自语。 ……………… 一封奏报,很快送到了朱棣的案头上。 朱棣看过奏报,面带怒色,随即道:“这天下,当真还有人和鞑子勾结吗?” 纪纲低垂着头道:“从陈继的口供中来看,应当是的……” 朱棣冷笑:“这倒是有趣得很,彻查。” 纪纲卑微地道:“喏。” “只是……”顿了顿纪纲道:“陈继的嘴巴里,再也橇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朱棣抚案,冰凉凉地道:“要入秋了,送他上路吧。” “喏。”纪纲抱手,随即蹑手蹑脚地告辞出去。 纪纲退出武楼的时候,恰好亦失哈进来。 纪纲便忙堆笑道:“大公公……” 亦失哈也亲昵地道:“这几日,纪指挥辛苦了。” “哪里及得上大公公在陛p; 二人说到这。彼此颔首,随即便错身而过。 亦失哈进了武楼。 朱棣又低头看一眼奏报,眉头皱得很深:“思怀前朝,我大明不堪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说一句实在话,朱棣倒不担心这些余孽真能颠覆大明的社稷,可此事侮辱性却是极强。 朱棣郁郁不乐的样子,随即起身道:“也罢,不想这些,让纪纲去查吧。总能水落石出,给朕一个交代的。” 朱棣随即对亦失哈道:“收拾一下,去栖霞。” 亦失哈愕然道:“陛下又去?” 朱棣道:“那里有朕的买卖,那个钱庄……动静这么大,朕还不知道是亏是挣呢,张安世教朕不要过问,可朕怎么能不过问?这是银子啊。” 亦失哈明白了,陛下这几日都心心念念着钱庄,非去不可。 …… 不久之后,张安世几个便乖乖地来渡口相迎。 朱棣本来不喜坐渡船,不过渡船毕竟便利,等他下了船,便见早已得到了消息的张安世带着一干护卫,匆匆来迎。 朱棣看这里车马如龙,笑着道:“很好,很好,又热闹了几分,张卿真是朕的赵公明啊。” 赵公明是财神。 张安世笑;道:“不敢,不敢,随便挣了一点血汗银子而已,陛下这样说,外间人又要说臣敛财无度了。” 朱棣道:“钱庄在何处领朕去看。” 张安世不敢怠慢,匆匆领着朱棣到最近的钱庄。 如今这钱庄的消息已是不胫而走,四乡八里的人,都愿来此存钱和告贷。 这种小额的贷款,如今最是吃香。 看这里已是大排长龙,朱棣便和张安世从后门进去。 这钱庄的后头,则是大量的人员,敲打着算盘,对所有存入的银子和钱币进行入库,另一边,则有人计算贷出的数目。 足足有数十人,每一个人各司其职,往来穿梭,记下一个个账单。 朱棣道:“这些人……都是雇佣来的?” 张安世道:“是,单单这个钱庄,就雇佣了七十多人,这都是要求识文断字的,所以薪俸不低,即便是刚刚入行,也给十两银子一个月。” 朱棣道:“这么贵?” 他没有去取那些密密麻麻的账目来看,不过这地方,虽是杂乱,但却并没有无章,而是每一个人都负责手头上的事,凌而不乱。 张安世请他到二楼,在这楼里朱棣坐下之后,朱棣道:“这钱庄……贷出银子才五厘的利息?” 张安世道:“现下确实是五厘,钱庄这边,也会根据实际的情况,进行调整,不过调整的幅度并不大,大抵都在这五厘上下。” 朱棣道:“那朱允炆说你在做善事,这样看来……还真是做善事啊,五厘……这天底下,朕还没见过这样的利息。” 朱棣对于民间,也并非是一无所知,他叹口气:“你啊你……做善事也很好,说明你总算从朕身上,学去了几分爱民之心。” 顿了顿,朱棣又道:“只是……你都做买卖了,可不能做善事做的没有节制啊,这样的利息,要吃亏的。” 张安世笑了:“陛下……不会吃亏。” “这么低的利息,也不会吃亏?” “何止不会吃亏,而且还能大赚特赚。”张安世道:“陛下……理论上来说,我们手头上有多少银子,这么低的利息借出去,确实吃亏。毕竟……其中可能会有坏账,而且……这些银子干点什么都有赚头,何须在乎这区区五厘之利呢?” 张安世顿了顿道:“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如果借出去的钱,不是我们自己的呢?这就意味着,我们有无穷无尽的银子。若是手头一百万两银子借出去,才得五厘利息,固然一年到头,才不过挣来五万两,不算什么?可若我们有十个一百万两,有一百个一百万两,甚至一千个一百万两呢?” 朱棣听罢,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一点。” 张安世道:“我们出借的目的,是盘活我们的业务,同时也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影响力和信用,在别人看来,天下这么多人欠咱们的银子,这钱庄的信用还值得怀疑吗?因此,我们借此……便可吸储,譬如臣,就用两厘的利息来鼓励大家将银子存到我们的钱庄。” “如此一来,百姓们多余的余钱,送到钱庄来,咱们给他两厘的利息,转过头,我们再五厘贷出去,这中间就有了利差,而且这个利差不小,陛下想想看,我们若是用天下有余钱的人,转而贷给天下需要银子的人……这其中涉及到的金银流动数量,有多可怕。哪怕这一加一减,只有三厘的利差,可无数个百万两银子的三厘价差,又意味着什么呢?” 朱棣这一下子懂了,他身躯一震,眼里放出精光,霎时之间,朱棣龙精虎猛起来。 ……………… 同学们,评论区有一个活动,参加好像可以领起点币。另外,含泪求月票。 (本章完) 有一百六十二章 简在帝心 银子……数不清的银子…… 朱棣终于明白这钱庄的意义所在了。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无数的念头掠过。 此事若是能成,这可远比挣百万两银子有意义得多。 只是……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中间是三厘的利差,三厘固然不多,可朕在想,那些借了钱庄银子的人,若是还不上,怎么办?” 对于这个问题,张安世自也是早就想到了,便道:“这个容易,所以借贷,都有抵押物,现在可接受的,乃是田产、土地、宅邸。将来臣还会想办法,再扩大一些新的抵押物出来。所以……无论怎么样,钱庄都不会亏。” 朱棣诧异地道:“抵押物?土地?” 张安世道:“对,而且在估价的时候,往往这抵押的价格都是按最低价算,因此……若是连如此低息的钱都不还,这抵押物被钱庄收走,对方也无话可说了。” 朱棣皱眉:“若是如此……岂不是……” 朱棣毕竟是皇帝,不是纯粹的商贾,他算术不好,所以此时要理解张安世的意思,就必须大脑高速运转。 他道:“如此一来,便只有那些有地的百姓,才可借钱,那些没有土地的,反而是最需借钱的百姓,恰恰一文钱也借不出?” 张安世笑了:“陛下,这就是其中最玄妙的地方。朱……空空和尚的话,陛下听说过吧?那些地方上的大户人家,借贷给寻常百姓的钱利息是极高的,一年让多还三成、五成,都算是有良心的,除此之外,还有九出十三归,有驴打滚。陛下是否想过,为什么他们敢要这样的高价?” 朱棣默不作声,只定定地看着张安世,等待张安世的答案。 张安世道:“臣让人去查访过,就算上元县的刘家村,此村有两家大户,占了村中几乎五成以上的土地,又有七十三户,是寻常的农户,他们家里都有一些薄田,多则十几亩,少则数亩,剩下的便是佃农了。” “这些人为数最多,有一百二十多户,这一百二十多户人,几乎没有任何的田产,绝大多数都是依附那两家大户为生,但凡遇到了灾年,寻常农户种出来的粮食,自己吃都不够,只能都向这两个大户人家告借,而这两家大户,又因为彼此世代为姻亲,他们借出的利息,都是商量好了的。” “可现在不同了,如今这钱庄,可以抵押借贷,就意味着,这个村子里,七十三户寻常的农户,在灾年时可以借出银来,可以渡过难关。而那大户的利息高得吓人,他们若是多借一些钱,哪怕是七厘,或者黑心一些,十厘的利息,借给那些佃农,也是有利可图。” “陛下,从前能借出钱粮的,只有两个大户人家,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一个村子,理论上便有七十多户人家,可以成为潜在的借债者,因为他们可以以便宜的利息,拿到资金,因而……最终,那些连地都没有的佃农,他们固然不可能在钱庄借贷出钱粮来,可借钱粮的对象却增加了十倍甚至一百倍,这家利息高,邻村还有许多人有钱粮呢,如此一来……这大户能做的,要嘛就是将利息降到十几厘,甚至是十厘之下,要嘛……就一文钱一粒米也别想借出去。” 朱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有了这些,臣以为……可以大大地缓解土地兼并,除此之外……” 朱棣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眸光显得越发的亮,口里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张安世道:“除此之外,钱庄这边,有了足够的信用,便可以借此铺至天下所有州县。臣甚至已让一批人,往安南进行试点。不只如此,有了如此多的资金可以调用,将来朝廷遇到了大事,也可向钱庄告借,渡过难关。” 朱棣对于张安世这后面的话,显得十分意外,皱眉道:“朝廷办事,也要向钱庄借钱?” 张安世道:“这是规矩,陛下可想过,为何大明宝钞最终沦为如今的境地吗?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滥发无度。这天底下的所有资金,都不是凭空来的,它有源头。所以一切的出借和收纳,钱庄的本质上只是一个工具。工具用的好,则利国利民,而一旦没有节制,则非要天下大乱不可。” “再者说了,这钱庄的钱,借给了朝廷,若是朝廷胡乱花了去,这不还等于是陛下开的这个钱庄,向天下的臣民们借债,背负了债款,然后送给了国库吗?如此一来,受益的是朝廷,吃亏的是天下百姓和陛下啊。” 这一下子,就将事情的本质点出来了,朱棣本就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很是认同地道:“所言甚是,朕竟没有想通这个关节。” 张安世又道:“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依靠吸储,得了如此多的资金,那么陛下……就可以以钱庄为工具,为将来的发放新的宝钞做准备了。”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新宝钞?” 张安世点头:“对,只是这新宝钞,却不能再靠宝钞司来发放。” 这大明宝钞说来可笑,是内廷十二监下辖的宝钞司来印发的,一群宦官,自己发着玩,拿出去流通,说实话,大明宝钞能坚持到洪武末年才开始大规模的贬值,已算是太祖高皇帝足够铁腕了。换做其他皇帝,只怕不出三年就要出事。 在朱棣期许的目光下,张安世接着道:“新的宝钞发钞,必须得以金银为储备金,也就是,要确保发出去的钞,可随时在钱庄兑换出金银。只有这样,它才具备了流通的资格。” 朱棣若有所思:“你拟一个章程来,朕细细的看看。” 说罢,朱棣便大笑着道:“这样看来,这钱庄实在是一箭三雕,好的很。” 张安世心里却想,其实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他没有说呢。 正规钱庄的出现,若是真的能够推广到全天下州府的话,那么整个社会形态,就都会发生根本的改变。 从前张安世一直弄不明白,为何古代的地主或者士绅们,不愿意将资金投入到生产活动,或者是其他的商业活动中。 如果说只是单纯的商贾低贱,这显然是说不通的,因为人性本就贪婪,有利可图,难道就没有人靠这个牟利? 后世总是说哪里哪里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可实际上,这萌芽永远都只是萌芽,无论如何也长不出参天大树。 直到张安世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了解了这个时代的情况之后,这才知道,自己上一世的所有印象,统统都被颠覆了。 人们对于地主和士绅的盈利,用的恰恰是后世人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 认为他们只是靠天吃饭,而且农业的收益率极低。 理论上而言,确实是的,可种地能挣多少钱? 实际情况,绝大多数的大地主和大士绅们,其实压根就不靠种地盈利。 你以为他们平日里苦哈哈的靠那点庄稼地,实际上……他们的利润,其实远远超出了商业所带来的利润,而且还旱涝保收。 家里有大量的土地,就可提供一个安稳的环境给子弟们读书,读书之后,考功名,哪怕考的不是进士,即便是一个秀才,在本乡,其实已经算是人上人了。 丰年的时候,可以大量地囤积粮食。 而到了灾年,就大量的以低得令人发指的价格收购更多的土地。 不只如此,还可垄断本乡、本村的保长、甲长的名额,如此,就有了代县里征税和决定谁来服徭役的特权。 每年大量将钱粮借出去,一年的利润,至少在五成以上。 五成是什么概念?那就是十两银子,你只需躺在家,两三年之后,就可得到二十两纹银。 通过出借钱粮,等到连年大灾的时候,不但可以囤货居奇,将重要的粮食、布匹捂在手里,牟取更多的暴利之外。更是通过债务,控制那些灾荒中流离失所的百姓。 表面上,法令不可蓄奴,可在人要饿死的时候,哪怕一文钱不出,给他一天两顿馊饭,让对方为伱当牛做马,人家也要跪下给你磕头,对你感恩戴德。 所以传统印象中,地主和士绅是靠天吃饭,农业的利润微薄,其实根本是假象,对于农户和佃农而言,确实是如此。 可对士绅们而言,实际上……他们所掌握的,是一个暴利的行业。 这个行业有很高的准入门槛,旱涝保收,利润惊人,而且在本乡本县,都有各种隐形的特权。 因此整个古代,几乎所有的人,唯一的目标就是成为地主,继而通过财富培养子弟,成为士绅,再牟取到利润之后,拼命的将这些钱粮扩张土地。 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在无数内卷的士绅和世族们不断土地兼并的过程中直到灭亡。 至于其他的任何生产,不但费时费力,而且所需投入不小,获利也未必能如意,还要遭受歧视,所谓的工商活动,几乎被压到最低。 所谓的工商衍生出来的萌芽,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萌芽永远是萌芽,永远都不可能开出任何的果实。 张安世是个有道德感的人。 至少他知道,这一条路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想要改变,唯一做的,就是斩断士绅牟取暴利的手段。 只有将他们的暴利一根根地斩除,让土地的投资,回归到本该有的位置。 那么……秦汉时期,那些同样的读书人,不再以兼并土地为一切,而是以立功封侯为理想的人,才会不断地涌现。 他们不再拘泥于土地的兼并,也不再是以维护土地制度为一生的终点,而是怀有远大的理想,而不是躲在一亩三分地上拼命的内卷。 “陛下,万事开头难,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先要立规矩,这钱庄牵涉到的利益太大了,稍有变动,都可能影响国计民生!” “除此之外,臣这边,还打算设一个算学学堂,招募人来学习,这钱庄要铺开,就必须得有大量账房,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朱棣道:“你说罢。” 张安世便又道:“除了算学,因为涉及到了大量的契书以及抵押,还有各种票据,这其中……还需大量的讼师。” “讼师?”朱棣眉一沉,这其实是个敏感的问题。 古代有个约定成俗的规矩,就是民不举官不究,父母官们乐于没有诉讼,这样才显得自己治下海晏河清。 而地方的士绅们执行家法或是族法,也不愿官府来干涉乡间的纠纷。 至于朝堂上的大臣们,当然也不希望到处都是纠纷,影响这太平盛世。 于是乎,讼师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这些精通律令条文,给人书写状纸的人,不但被人瞧不起,有时惹了父母官,少不得还要狠狠收拾的。 张安世这家伙,显然又触碰到了一个较为敏感的问题。 张安世看着朱棣犹豫的神色,继续道:“臣打算再办一个律令学习班,招募人学习律令的条文……” 朱棣只道:“有这个必要吗?”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涉及到了大量的金银,难免就有纠纷,钱庄想要做到万无一失,就必须得有大量相关的人员,如若不然,难以让人心悦诚服,而一旦不能让人心服口服,谁还相信钱庄呢?” 朱棣这回居然只是顿了一下,便颔首道:“既如此,朕就恩准啦。” 张安世道:“只是……以臣之力,只怕没人肯来学。“ 朱棣道:“那你想如何?” “要不,就挂我姐夫的招牌吧,就说……皇家算学学堂,或者是皇家律令学堂?陛下,但凡是能识文断字的人,谁敢学这个呀,学这个要被人瞧不起的。” 朱棣冷冷道:“这岂不是栽到了朕的头上?你这糊涂虫,入他娘的,叫东宫算学和律令学堂吧。” “啊……”张安世一愣:“可……东宫……太子……是臣姐夫啊,我怎好害他。” 朱棣脸抽了抽,隐隐有火山爆发的征兆。 不害你家姐夫,所以来祸害他这个皇帝吗? 张安世看着朱棣越加发沉的脸色,最后还是怂了,最终还是改口道:“那不如叫文渊阁如何?文渊阁算学学堂,还有文渊阁律令学堂。这文渊阁,乃天下读书人所敬仰的对象,当世的几个文渊阁大学士,也为万人敬仰,冠了这个名……” 朱棣道:“就文渊阁了,此事,朕来下中旨,由不得几个大学士不答应,你这边招募人员,牌子挂出去,算是生米煮成熟饭。” 张安世看着朱棣,君臣二人再一次发挥了超常默契,张安世立即道:“陛下的旨意一下,臣这边邸报立即发出去,教天下皆知。” 朱棣颔首:“甚好,就这么办了。哎……张安世啊张安世,你这家伙……可要把几个大学士害苦啦。” 张安世心里想说,这是什么话,到底谁害的? 只是这口锅,他背了! 于是乖乖道:“若是大学士们责怪,臣为钱庄,为江山社稷,也只好忍辱负重了。实在不成,臣以后出门小心一些就是了。” 二人愉快地议定后,朱棣很满意。 大量的银子…… 这钱庄等于是成了天下金银的中转站,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自不必待言了。 随即,他叹了口气:“难怪这天下的读书人都要骂朕,这钱庄出来,再来一个文渊阁学堂,怕又要不太平了。” 这话说的,好像没有这个,人家就不骂你朱老四似的,你什么名声当我不知道? 当然,这只是张安世的心里话,他努力摆出一副真挚的表情道:“陛下太辛苦了,臣……臣看着心疼。” 说着,拼命地揉起眼睛,试图想擦出点水花来,然而并没有。 这一点,还是需要向朱瞻基好好学习啊,他虽然年纪小,这方面倒是熟练得让张安世这个做舅舅的心疼。 朱棣道:“你少说这些鸟话,朕也不担心被人骂几句,只是……朕所虑的实则是这朝中的一些人。” “一些人?”张安世一愣:”陛下所说的这些人……” 不会是他吧? 朱棣淡淡道:“锦衣卫密奏……” 朱棣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接着道:“朝野之中,有人思怀前朝,呵呵………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这些人已抱团一起,甚至……已有人……暗中与之联络了。” “与谁联络?”张安世大惊。 朱棣道:“你说是谁呢?” 张安世道:“竟有人丧心病狂至此?陛下,这样说来,有的人真的靠不住啊,还是自家的亲戚靠得住。” 朱棣冷冷道:“这些人……暗中资助了不少大漠军械和他们急需的铁器,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盐巴、茶叶!” 说着,朱棣勾起一丝冷笑,笑的甚是嘲讽,接着道:“朕本还奇怪,这两三年来,朕为了打击大漠中的余孽,禁绝了互市,可大漠那些余党们,竟还能支撑,原来……是有内贼。” 张安世很明白朱棣此时的心情,千算万算,难算坏人居然是身边的人,于是他道:“陛下已查到都是些什么人了吗?” “所知不详。”朱棣淡淡道:“这便是有人扎在朕心中的一颗钉子,不拔出来就难免寝食难安!” “而且……他们到底有没有成气候,还未可知,若是不及早处置,迟早有一天会发作出来,朕在的时候,或许还可勉强维持局面,可有一日,朕不在了呢?” 朱棣还是很自信的,觉得区区余孽,只要自己和丘福、朱能这些人在,什么狗屁北元余孽,横扫便是。 可他对自己的子孙们,却没有太大的信心。 太祖高皇帝这样的人,不也有建文那样的孙子吗,天下太平无事还好,稍有什么风吹草动,这大明可能就完了。 张安世道:“陛下……臣听了这些,也寝食难安,臣和几个兄弟,个个都是绝顶聪明,这天下人都晓得,外间人给臣兄弟几人,赠了外号,叫京城五聪。” “他们都说臣等几个打小便睿智,天生异象,火眼金睛,现在竟有乱党作祟,臣等几个愿效犬马之劳,陛下放心,只要我们几个出手,一定为陛下分忧解难,教那乱臣贼子无所遁形。” 朱棣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京城五聪?锦衣卫的奏报里,怎么没有这个?” “可能是因为锦衣卫工作做的不扎实吧。”张安世的眼睛看向别处,摸了摸鼻子道。 朱棣道:“此事,有纪纲来办,你们就帮朕管好银子吧。” 张安世道:“可是……臣怕锦衣卫办不好,臣不知道这些事便罢,如今既知道了……若是不留心一下,臣……实在意难平啊。” 朱棣背着手,笑了笑道:“你自个儿去取卷宗,纪纲那边,朕会打招呼,这是钦案,可别胡闹!还有那个……丘松那家伙也是五聪吗?让这个大聪明,别来掺和,朕怕他把南京城炸了。” 张安世:“……” 说完事情,朱棣便干脆地摆驾回宫了。 虽是因为思怀前朝的事,让朱棣有些不悦,不过眼下,听闻钱庄大赚特赚,他倒是乐了。 背着手,愉快地回到了武楼,教亦失哈取了茶水来。 他呷了一口,便道:“噢,对啦,这天色渐冷,朕心疼几个文渊阁的大学士,教人给他们添一点薪柴去,不要冻着了朕的几个学士。他们劳苦功高,朕都记在心里呢。” 说罢,便提起了朱笔,刷刷地草写了一封中旨,递给亦失哈道:“拿去司礼监,照这意思,拟一份中旨,不必经过文渊阁,直接发出去。” 亦失哈恭谨道:“奴婢遵旨。” ………… 文渊阁。 几个大学士各自梳理奏疏。 这文渊阁,其实就是最早的内阁制,毕竟不是每一个皇帝,都像太祖高皇帝一样,废掉了宰相之后,所有的奏疏都自己亲自来处理。 朱棣的心思放在军事上,看着这些奏疏就头疼。 可恢复宰相制度,显然是不可能的,有了胡惟庸的先例,再加上朱棣自称自己是太祖高皇帝最欣赏的儿子,承袭着太祖高皇帝祖宗之法,绝不动摇。 因此,索性便命人入文渊阁,让他们协理天下事务。 一般情况下,是各地的奏疏,让几个大学士来进行整理,整理之后,再在这奏疏下头,根据自己的想法,批上自己的票拟。 所谓票拟,就是如一本奏疏,报上来说哪里发生了旱灾,文渊阁大学士便拟一句‘当命户部拨发钱粮救济灾情,再委都察院御史一员,前往巡视灾情。’。 这奏疏和票拟送到了皇帝那边之后。皇帝就不需要琢磨该怎么处理了,直接看一看大学士们的票拟,觉得这票拟可行,直接朱笔点一个圈圈,就送司礼监去盖上大印然后颁布旨意照着实行。 因此,虽然文渊阁大学士没有宰相之权,可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一部分宰相之实,因为理论上,皇帝是没办法处理如山一般堆砌起来的奏疏的,天下的事务,完全都由票拟来决定。 皇帝虽然有否定票拟的权力,可否定就意味着你皇帝得另想办法,想出一个更适合的方法来,作为皇帝而言,那还不如偷懒,画一个圈圈拉倒。 亦失哈亲自带着几个宦官抱着薪柴来,自然让解缙、胡广和杨荣忙是从各自的公房里出来寒暄。 亦失哈笑吟吟地道:“陛下心里惦记着几位大学士,所以特别教奴婢来给大人们添一些薪柴。” 解缙红光满面,他觉得皇帝就应该礼遇他这样的人,连忙道:“陛下宽仁,臣等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胡广开玩笑道:“如此,老夫这老寒腿便有救了。” 众人知道这只是玩笑话,都笑起来。 只有杨荣面上虽微笑着,可眼底深处,却有一些难测。 这不经意的表情,别人可能无法察觉,可素来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亦失哈却是尽收眼底,他什么也没说,又寒暄几句,这才告辞。 出了文渊阁,后头的宦官巴结似的要搀扶亦失哈:“大公公,您……仔细脚下……” 亦失哈笑了笑:“好啦,好啦,咱还健朗着呢,倒像是咱七老八十,要去孝陵给太祖高皇帝守陵了似的。” 宦官赔笑:“奴婢这嘴……” 亦失哈道:“对啦,我见杨公疲惫,陛下恰好赐了咱一些朝鲜国松来的人参,你过几日,帮着咱给杨公送一些。” “杨荣学士?” 亦失哈颔首。 “大公公,何必给那杨荣送东西呢?该是他孝敬大公公才是。” 亦失哈气定神闲地道:“这个人……不简单……是百年难一见的人物。” 那小宦官道:“那解公和胡公……” 亦失哈道:“只送杨荣,咱就是要让杨荣晓得,咱只瞧得上他,礼这东西,轻重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若是人人都送,哪怕礼再贵重,在人眼里,也是不值钱的。”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三章 张安世智擒乱党 次日。 张安世往诏狱去,查了一下卷宗。 那锦衣卫的人,倒是不敢为难这位安南侯,甚至给提供了一切的便利。 抄录了一份卷宗,张安世随即便回了栖霞。 锦衣卫历以凶名著称。 而且他们对于东宫也向来不友好。 一方面是锦衣卫乃是皇家直属,或许有避嫌的原因。 另一方面,只怕就是纪纲有支持汉王的嫌疑。 只是他这种支持,只点到即止,并没有牵涉进太深。 不过也足见纪纲这个人的狡猾之处。 张安世不相信纪纲支持朱高煦,只是单纯因为和朱高煦关系好。 朱高煦这样的大聪明,其实和他家姐夫一样,某种程度而言,都是解缙、纪纲这样的野心家们的祭品罢了。 他们所谓的支持,不过是想押宝,等到登上了大位,他们便摇身一变,成为了从龙功臣。 纪纲的思考方向和解缙不同,解缙认为太子在礼法上名正言顺,克继大统的机会最大,押在他身上,成功率极高。 而纪纲这样的锦衣卫,却知道一方面太子不会喜欢他这种人;另一方面,也认为朱高煦在军中的威望高,而他掌握着锦衣卫,锦衣卫有三部分,一部分是掌握宫廷禁卫的大汉将军,一部分是负责刺探的北镇抚司,还有一部分,则是负责诏狱的南镇抚司。 只怕纪纲的主意是,一旦朱棣身体出了问题,那么就可和朱高煦里应外合,凭借朱高煦的威望,控制禁军,而大汉将军控制住宫中,北镇抚司负责刺探,最后来一场夺门之变。 可以说,在张安世的心目中,朱高煦并不算什么,可纪纲才是真正可能对他那姐夫造成威胁的人。 而且此人心机极深,一向隐秘在幕后,若不是因为历史上的朱棣活了二十多年,并且在他家姐夫登基之前,就为他姐夫扫清了障碍,只怕……纪纲这个人还真有可能坏事。 面对这样的人……张安世唯一想做的,就是动摇他在朱棣面前的信任。 他得赶在纪纲之前,找到所谓的乱党才成。 张安世看过了几份卷宗,而后自信满满地写下几个便条,随即便将朱金找来,将便条交给他:“交代下去,我要查这些东西,要赶紧。” 朱金不敢怠慢,得了便条,便匆匆去忙了。 随即张安世便至东宫,等天黑了,朱高炽从户部打道回宫,张安世笑嘻嘻地道:“姐夫,你听说了乱党的事吗?” 朱高炽一愣,随即摇头。 张安世便道:“姐夫是太子,这么重要的事,竟是不知道,哎,看来有人瞒着姐夫。” 朱高炽坐下,神色不变地呷了口茶,泰然地道:“本宫是储君,未必什么都要知道。” 张安世想了想道:“话是这样说,我只是担心,到时候查出什么来,最后牵连到姐夫的身上。” 朱高炽不客气地道:“谁敢这样做?” 张安世认真地道:“这可说不好,有的人……不受姐夫喜爱,若是知晓自己将来不为姐夫所喜,难免会狗急跳墙,但凡是有机会,都会扑上来咬一口。” 朱高炽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了笑道:“你呀,就是太多虑了。自然,本宫也晓得你是心疼本宫,只是有些事,若是事事操心,那可不成。本宫还操心伱呢,这么大了,还不成婚,魏国公都要急了。” 张安世悻悻然道:“我再发育两年。” 发育…… 朱高炽微微一愣,大抵明白了意思:“怪了,你竟不近女色……这样也很好。” 张安世急了:“姐夫,话不能这样说呀,咱们张家那儿,阿姐给我挑的侍女又老又丑,都可以做我娘了。青楼那样的地方,我又怕害花柳,我多不容易啊。” 朱高炽微微一笑,一副了然的样子,低声道:“等你娶了徐家的姑娘过了门……” 话到了这里,他声音压得更低:“我来做主,赐你几个好婢女。” 张安世:“……” 这话其实听着,也没啥。 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的姐夫跟自己谈这个…… 虽说这个时代这也没什么。 可张安世总觉得怪怪的,于是他道:“姐夫,我身子不好,不要近女色,知道吗?” 朱高炽咳嗽一声:“你不要胡说!” 张安世心里想,我还不知道你……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哎,我太难了,我这边要担心乱党,那边还要操心姐夫,还担心自家的外甥。” 朱高炽又呷了口茶,才道:“这乱党的事,确实不是小事。只是父皇让这纪纲来处置,你若是越权,只怕他心中不满,此人……不好对付,你要小心。” 张安世道:“就因为这个人不好对付,所以我才担心。所以一定要抢在他的前头!你等着,不出十日,我这边就有眉目,我身边的能人,可多了。” 朱高炽只是苦笑,不断地摇着头道:“哎……你真是……” 张安世却是泱泱的告辞回去了。 一路上,想到朱高炽对此没有警觉,张安世心里有些担心。 朱高煦提早败亡,彻底地退出了储位的争夺,那纪纲现在一定不安,这个时候的纪纲,是极危险的。 对于任何一个权臣而言,尤其是纪纲这样的人,既然已经确认太子绝不会信任自己,可也一定会想着给自己安排好后路,此人就是一条毒蛇,一不小心,就要被咬一口。 ………… 不出数日。 整个京城人心惶惶起来。 锦衣卫緹骑四处出没。 随即,便有人大量下了诏狱。 这些人有读书人,有商贾,一个个没有意外的……几乎都没有出来。 就在人们惊疑之间,却是一份份的奏报,送到了朱棣的案头上。 朱棣看着奏报,不禁勃然大怒:“这么多人……与这些乱党有关吗?” 亦失哈只勾着身子站着,瞥了一眼御案上的奏报,不发一言。 “这是不查不知道,这一查,才知非同小可。”朱棣的脸色愈来愈怒:“你看看吧。” “是。”亦失哈小心翼翼的上前,取了奏疏,只看了一眼。 这里头绝大多数所谓的乱党……若说有罪,还真或多或少有一点,有的是背地里骂过皇帝,也有追怀北元的。 更有不少……是著书立说时,牵涉到北元,有所赞颂的。 亦失哈道:“陛下……这些人……奴婢以为……” “你说罢。”朱棣淡淡道。 亦失哈道:“这些人罪过或大或小,可要真论起来,若说他们是居心叵测的乱党,奴婢觉得有些过头了。” 朱棣眯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纪纲栽赃?” “奴婢不敢说。”亦失哈矢口否认道:“只是……单凭这些人。还不足为信。倘若当真如那陈继交代的一般。这些乱党一定非同小可……” 朱棣站起来,眼里掠过深不可测,口里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些人……不足以成大事,背后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人。” 亦失哈笑了笑,道:“是的,奴婢是这样认为。” 朱棣沉吟片刻,道:“那就催促纪纲,让他不要拿这些小鱼小虾,来糊弄朕。” 顿了顿,朱棣又道:“这些人……再查一查,朕看……也没几个是真正的乱党。人家写一篇文章,上头说忽必烈乃圣君,就说此人居心叵测,他纪纲想干什么?这样敷衍了事吗?让他将人放了,这等腐儒只是蠢,这样蠢的人,还要将他当乱党来处置吗?” 亦失哈点头:“不如司礼监这边,都核实一遍?” 朱棣点头:“就这样办。” 亦失哈吁了一口气,连忙回司礼监,召诸其他太监来。 才刚开始交代事情,这时,却有一个太监匆匆而来,焦急地道:“大公公,不得了。不得了了。” 亦失哈抬头一看,却是刘永诚, 这刘永诚可不是一般人,他虽然是个宦官,但是却弓马娴熟,如今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 亦失哈皱眉道:“出了什么事?” 刘永诚道:“勇士营提督太监崔一红,得了驾贴,被锦衣卫拿下了。” 亦失哈听罢,顿时脸色一变,他目光阴恻恻地看着刘永诚:“确定吗?他们敢拿宫里的人?” 这勇士营乃是直属于御马监的人马,一直由太监们来掌控,完全独立于五军都督府。 能提督勇士营的太监,一向忠心可靠,现在突然被拿,这明显是超出了亦失哈和刘永诚这样宫中大太监们的想象。 虽然这崔一红的小太监不算什么,说是提督勇士营,实际上只相当于是监军而已,可是他的位置十分重要。 “用什么名义拿人的?” “用的是钦案的名义,倒是没有为难他,只是下驾贴,让他走一趟,去诏狱喝口茶。崔一红在宫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锦衣卫奉圣旨行事,便老实就范。” 亦失哈的目光越发的森然起来,他嘿嘿一笑:“好,好得很。这纪纲果然好手段,咱家佩服他。” 刘永诚擅长弓马,可心机上远不如亦失哈,此时一头雾水,于是不解地道:“大公公是什么意思?” 亦失哈淡淡道:“纪纲这个人……从前和汉王走得近,陛下对此,了如指掌,只是陛下还需倚重他罢了,他干了这么多年的侦缉,陛下也不可能轻易裁换掉他。” 顿了顿,亦失哈继续道:“所以宫里头,咱这边有意……推动陛下在宫中也设立一个可以节制锦衣卫的衙门,这事儿……咱跟陛下提过几次,陛下也有这个意思,毕竟……陛下最信任的终究还是咱们宫里的人。” 刘永诚道:“这些事,咱竟不知。” 他有些怪责的意思。 亦失哈安慰他道:“此等事不是你的强项,你的强项是行军布阵,和你说了,你也没什么意思,都是咱和侯显几个商量着办的。不过现在咱可以确定两件事了。” “两件事?” 亦失哈平静地道:“这其一,便是纪纲在宫里,也有他的耳目,而且可能,就是咱们身边,甚至是陛下身边的人。” 顿了顿,他接着道:“这其二:就是纪纲不会甘心……辛辛苦苦建起来的锦衣卫,上头又多了咱们来节制。他终于趁这钦案,开始反击了。” “反击?”刘永诚诧异地道:“他反击什么?” 亦失哈只好苦笑,说实话,宦官做到刘永诚这种地步,且还能获得陛下的信任,委以他主掌御马监,也算是这刘永诚的祖坟冒了青烟了。 亦失哈道:“咱们在内廷有一个新衙门,节制锦衣卫,唯一的借口是什么?” 刘永诚道:“自然是陛下信任咱们,当初靖难的时候,咱们就跟着陛下干,这些年,咱们自然也勤勤恳恳,个个赤胆忠心。” 亦失哈便道:“这就对啦,那纪纲,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又不能随时在宫中侍奉陛下,可咱们不一样,咱们什么都没有,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皇上。准确一些来说,这皇上是咱们的君,也是咱们的爹娘,除了陛下,咱们还能靠什么呢?陛下若要建新衙门,一定是因为咱们忠诚可靠。” 亦失哈耐心的给刘永诚继续讲解:“而纪纲这个人,若要反击咱们,让咱们的希望落空,倒是简单,只要……从咱们之中,找到一个乱党,证明连咱们这些陛下身边的人都不可靠,那么建新衙的事,只怕就成不了了。” 刘永诚恍然大悟,立即就气呼呼地道:“原来如此,勇士营的那崔一红果然不是乱党,根本就是纪纲这个畜生想要借此机会,坏咱们的名声。岂有此理,咱这就去见陛下,狠狠告纪纲一状。” 亦失哈摇头,苦笑着道:“不能去。” 刘永诚讶异地道:“为何?” 亦失哈动:“现在不能去,这锦衣卫的手段,你是晓得的,既然选了崔一红,肯定是这崔一红也有一些不规矩的地方,找到一个错,便足以能将罪证坐实。而我们若是这个时候去告状,反而就成了包庇了。” “难道就任由纪纲这样恣意胡为吗?” 亦失哈显得格外的冷静:“越是这个时候,咱们就越不要慌乱,如若不然,什么事都办不成。” 说着,他落座,呷了口茶,又沉吟着道:“你细细想一想,崔一红这家伙……平日里……都有什么毛病?” “这……他……他爱喝酒,而且……有些贪钱……” 亦失哈脸色一冷,指着刘永诚道:“你呀你,这样的人,你竟将他放在勇士营?” “咱……咱……”刘永诚想要解释什么,最后垂头丧气地道:“他是咱干儿子呀。” 亦失哈:“……” ………… 诏狱之中。 哀嚎连连。 纪纲则是抱着茶盏,微笑着,看着眼前自己的杰作。 每当这赤条条的宦官嚎叫的时候,纪纲都有一种莫名的亢奋。 他不得不不停地喝茶,才剿灭了内心的火焰。 几个锦衣卫校尉,拿着小钳子,继续一点点地将这宦官身上的肉扯下来。 这宦官早已是鲜血淋漓,他尖叫着,似乎精神已经失常,口里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就在此时,纪纲站了起来,道:“不是你,你为何藏了这么多的金银?你在宫中当差,每月的俸禄多少,都是有数的。还有你的兄弟,在公外头,平日里和勇士营的军将联络这样密切,又是怎么回事?” “有一次,你与人喝酒,却对人说……这勇士营是你姓崔的,你教他们如何,他们便如何。这些……确有其事吧。除此之外……你兄弟家里,搜查出了前元的宫廷之物,这些物件,他是从何而来?”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宦官:“你以为……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救你?呵……不要痴心妄想了。我既敢请你来,就能确保你横着出去!噢,除了你之外,还有你的兄弟,你的几个侄儿我还听说,你入宫之前,年纪还小的时候,还有一个相好的女子,如今她虽嫁为人妇,你却对她不错……” 纪纲森然地看着崔一红道:“这个女人……你放心,我与卫中上下兄弟会照料她的。” 崔一红尖叫道:“纪纲,你不得好死。” 纪纲不理会他的叫骂,而是一字一句地道:“哎,你那小侄儿,才四岁呢,这样的年纪,真是可惜了。难道你忍心,让他也跟你一样受苦吗?有些事,你已解释不清楚了,你若是再不交代,我这边如何向陛下复命?说罢,说出来,至少可以留一个全尸。” 崔一红呜呜呜地嚎哭,随即咬牙切齿地道:“我干爹绝不放过你。” 纪纲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你干爹太愚蠢,这宫里头,唯一有本事的……太监也不是你干爹。我的耐心,已至极限,我再问你一遍……” 崔一红咬着牙道:“你杀了咱吧,杀了咱吧。” 纪纲再没有说什么,而是匆匆踱步出去。 出了刑房。 纪纲阴沉着脸,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刘向匆匆而来,低声道:“拿了这崔一红,宫里头那些没卵子的会不会……” “我们在办钦案,怕个什么?”纪纲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声调悠闲地道:“任何人牵涉到了钦案都别想走出去。说到底,这不过是个宫里的奴婢罢了,不算什么。” 顿了顿,纪纲深深地看了这刘向一眼,此又道:“当初陛下重建锦衣卫,是咱们几个兄弟,一手将这锦衣卫拉扯起来的,那些没卵子的家伙,却在陛/> “嘿……他们倒是想的好,只可惜……我纪纲也不是吃素的!这上上下下,都是咱们自家的兄弟,大家一起吃肉,一起喝酒,一起过好日子,若是那些宦官们来了,有你的好吗?” 刘向听罢,狠狠点头:“卑下知道了,入他娘的,不整死这些阉狗,咱们这些年,岂不是白干了。” 纪纲便再没多说其他,而是道:“今日之内,我要供状,供状要详实,不只这个崔一红要认罪,还有他的兄弟,还有其他牵涉到的武官!陛下不是糊涂人,一般的供状,敷衍不过。” 刘向打起精神:“大哥放心,咱们这么多年,什么事不是办得妥妥帖帖的。” 纪纲颔首,随即便信步而去。 此时的锦衣卫,和明朝其他时期的锦衣卫不同。 朱棣进京之后为了打压建文余孽,授意纪纲等人重建锦衣卫,可以说,这锦衣卫几乎是纪纲一手搭建起来的。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是他一手提拔,这些人与他都是休戚与共的关系,整个锦衣卫内部,几乎铁桶一块。 果然,到了次日。 纪纲入宫。 行至武楼外头。 亦失哈见了纪纲,微微一笑。 纪纲也笑着上前,抱拳行礼道:”大公公,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还好。”亦失哈亲昵地道:“纪指挥,这几日你实在辛苦了。” “辛苦?” 亦失哈道:“咱见你一脸疲惫,只怕为钦案的事焦头烂额吧。” “有劳大公公关心。”纪纲道:“职责所在,有时确实需费点心,可也没办法。” 亦失哈拍拍他的肩:“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快去见陛下吧,陛下可念着你呢。” 二人相视一笑,像多年老友一般,联袂入了武楼。 朱棣高座,却是板着脸看纪纲:“怎么样?” 纪纲行礼后,便道:“陛下……臣知错了,前几日抓的人,虽有嫌疑,可毕竟……许多都是清白之身,卑下已将人放走了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实在洗不清嫌疑的……卑下担心放虎归山……斗胆……留了下来。” 朱棣淡淡点头:“有新的眉目吗?” “有。”纪纲上前取出一份供状,随即转交给亦失哈。 亦失哈接过了供状,小心翼翼地送到了朱棣的御案上。 朱棣取了,打开,低头一看,脸色微微一动:“御马监的宦官崔一红?” 纪纲道:“铁证如山,卑下……不敢不察,若是陛下认为卑下有什么错……” 朱棣摆摆手,细细看过去。 这供状洋洋上万言,有崔一红的招供,还有他兄弟崔三喜的供词。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勇士营的武官,甚至还有搜抄了崔三喜家中的东西。 朱棣看着一个个画押,看着一份份的供词。 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于是又进行了比对之后,才将供状放下,抬头看着纪纲,道:“宫里的宦官,为何与北元有关系?” “陛下,是有人拉他入水,他的兄弟崔三喜……” 朱棣皱眉起来:“朕已经看过奏报了,朕的意思是……只这一对兄弟么,难道没有其他人?” 这似乎正中纪纲的下怀:“臣还在彻查,只是这些人行事,十分的诡谲,卑下查到崔一红,已是费尽了心机。” 朱棣冷哼道:“勇士营……哼,这可是勇士营啊,勇士营都是这个样子,那还了得!” 纪纲忙是拜倒在地,诚惶诚恐道:“卑下万死,忝为锦衣卫指挥使,竟不能提前有所察觉,以至贼子就出现在了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卑下……万死。” 亦失哈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此时……他不得不佩服纪纲了。 纪纲在朱棣面前所表现出了恐惧,恰恰是陛下信任纪纲的根源。 陛下这个人……向来自信,他自信纪纲这样的人……在自己面前,不过是蝼蚁,只要稍稍皱一个眉头,便能将纪纲吓得肝胆俱裂,也正因为这种自信,朱棣才觉得,纪纲绝不敢欺骗自己。 纪纲极聪明的抓住了陛下的心理,来作为掩护,可谓是将陛下的心思摸透了。 朱棣淡淡道:“彻查!” “喏。” ……………… 栖霞一声炮响。 很快,京城五聪集结。 当然,还有一个元在安南,是来不了了。 张安世此时得意洋洋,喜滋滋的道:“众兄弟,今日大哥……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抓住了一个乱党,都带上家伙……跟大哥走,听大哥的命令,一定要保护好大哥……不,一定不能让那乱党跑了。” 朱勇:“……” 张軏:“……” 丘松两眼放光,骄傲的拍了拍了自己的肚皮。 半个时辰之后。 兵部…… 兵部主事陈文俊下了值,此时他刚刚要钻进一个轿子。 突然,听身后有人大呼一声:“拿住他。” 一声令下,便见两个人影从左右包抄而来。 紧接着,便是开始对陈文俊拳打脚踢。 此时刚刚下值,许多兵部的大臣从部堂里出来。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头戴翅帽,身穿官袍的同僚陈文俊,被人按在地上,一阵捶打,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有人大怒:“何方宵小,胆敢在此行凶。” 张安世带着十个八个保护他的人连忙出来,悻悻然道:“抓乱党,抓乱党,抱歉的很,惊扰了诸位,不要见怪,下次一定提前知会,免得惊扰了诸位,下次一定……” “……” 在所有人错愕之中。 张安世已冲上去,一把揪住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陈文俊,大呼道:“入你娘的,你这狗贼,总算找到你了,我张安世都奉公守法,你他娘的竟还敢谋反!” (本章完) 有一百六十四章 水落石出 那兵部主事立即大呼:“冤枉,冤枉啊……” 他叫得撕心裂肺。 朱勇大怒,按着他便一顿乱捶。 这兵部部堂里出入的大臣们脸色大变,有的呼救,有的斥责,还有人躲得远远地幸灾乐祸。 张安世谁也不理,只道:“快,带走。” 于是朱勇和张軏二人再不迟疑,取了早已准备好的麻袋,直接套在了兵部主事陈文俊的身上,将口子一扎,朱勇气力大,背着就走。 张安世带着护卫,也一下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部堂。”兵部左侍郎方宾匆匆进入了兵部的公房,行了个礼。 这方宾也是刚从右侍郎升为左侍郎,此时来见这兵部尚书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 眼前这个兵部尚书金忠可不是简单人,据说此人在北平的时候,曾在军中效力,当了几年兵丁之后,便在街头上测字为生。 又不知如何,竟又和姚广孝交好,姚广孝将他推荐给了朱棣,很快,这个金忠便获得了朱棣绝对的信任。 所谓的绝对信任,就是朱棣不但将兵部尚书的位置给了他,而且还任命他为詹事府詹事。 兵部尚书的位置在永乐朝极为关键,几乎可以和吏部尚书比肩,毕竟当今皇帝对于军事十分重视。 而詹事府詹事就更不同了,因为詹事府主要负责的乃是东宫事宜。 在永乐皇帝之后,特别都是宗室担任,比如朱棣在洪武朝的时候,就曾担任过一段时间詹事。 那个职位,是但管理东宫,而且相当于是太子的右左手,足见朱棣对朱勇信任到了何等地步了。 起初那朱勇来兵部的时候,许少人都瞧是起我,毕竟此人曾是个丘四,还只是个测字的,并非科举出身,连个秀才功名都有没。 但是很慢,小家就发现,那位部堂是但学富七车,而且……很慢获得了所没人的信任。 开玩笑,人家在北平测字的时候,门庭若市,是知少多富贵人家对我深信是疑,那种忽悠人的本事,这可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此时,安南带着几分焦缓道:“部堂,主事张安世,被金忠世几个拿走了……还在里头打了一通……就在那部堂里头……” 朱勇听罢,却有没愤怒,而是出奇激烈地道:“为何?” 安南道:“说我是乱党。” 朱勇点点头,依旧精彩地道:“是吗?” 朱勇沉吟片刻,才又道:“你早听闻金忠世的小名,可谓如雷贯耳。当初,他是也和我打过交道?” 一想到当初,模范营和汉王殿上的天策卫厮杀的时候,安南就情是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上意识就道:“此人狡诈……” 朱勇却道:“狡诈的人是会鲁莽。” 顿了顿,我又道:“狡诈的人也必定贪生怕死,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居然胆敢去殴打一个兵部主事,如此没恃有恐,你看……那金忠世一定掌握了什么。” 安南一愣:“那么说来,此事……咱们兵部坐视是理?” “谁说是理?”朱勇笑道:“咱们部堂外的主事有故被拿了,若是坐视是理,那兵部下下上上,谁是寒心啊?” 安南皱眉道:“可若若是那主事当真……” “那是另一回事。”詹丽道:“只要在此人彻底定罪之后,你忝为兵部尚书,当然要为我说话,下达天听。如若是然,那兵部要你那部堂没何用?他让人备轿,你那便入宫。” 安南听罢,连忙行了个礼:“是。” ………… 金忠世几个,将人直接带回了栖霞。 随即,便退入了一个库房。 詹丽和从麻布袋外钻出来,口外小呼:“他们小胆,伱们好小的胆子。” 金忠世笑嘻嘻地道:“认得你吗?” 张安世热着脸,气咻咻地道:“是认得。” 詹丽世的笑容显得更小了,随即就道:“我是认得你们最好,弟兄们,是用客气,给你打。” 张安世:“……” 方宾几个,已冲下后去,一阵痛打。 张安世顿时哭爹叫娘,最前小呼道:“认得,认得……” 金忠世便搬来一张椅子坐上,施施然地道:“你是谁?” 张安世:“……” 金忠世道:“以前他叫你金忠世吧。” “金忠世……” 口外念着那八个字,詹丽和瞳孔收缩。 随即,我凝视着金忠世,咬牙切齿地道:“他……他……你乃朝廷命官,莫说是他,便是太子殿上亲来,也是可如此辱你,他可知道……那是少小的罪过?” 金忠世气定神闲地看着我道:“他就是能从另一个方向去思考吗?你既然都知道他是朝廷命官,而且那是十恶是赦之罪,可你詹丽世还是带着人来,是是是因为你没恃有恐,还没掌握了一些东西,不能确保你们有罪呢?” 张安世热笑:“你是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金忠世道:“很慢他就会明白了,你现在只问他,他们没少多人?” “什么少多人?”张安世依旧热着脸,道:“你说过,你是明白他在说什么。” 詹丽世道:“看来他是肯说。” 詹丽和道:“士可杀是可辱!” 金忠世便道:“你万万有没想到,他竟是是见棺材是掉泪。丘松,丘松……丘松呢?” 方宾压高声音,到了金忠世耳边:“正午了,日头刚好的时候,少半出去晒肚皮去了。” 金忠世有语地道:“入我娘,那家伙我也是看是什么时候吗?” “俺去叫我。” “是必。”金忠世随即站起来,看着张安世道:“他既是肯说,其实有所谓,那么小的罪,你怀疑他咬死了也是肯认的!那些都有没关系,你那个人,是擅长屈打成招,是过很慢他就在劫难逃了。” 张安世热眼看着金忠世,带着几分敬重道:“呵……尔等几个乳臭未干的大子,猖狂至此,到时倒看他们怎么收场。” ……………… 南京城夫子庙。 沿着秦淮河,是连片的宅邸。 一人脚步匆匆地退入了一处大宅。 我走的很慢,随即……便闪入了大厅。 大厅外有窗,所以格里的幽暗。这厅中深处,昏暗之中,一人正气定神闲地低坐着。 那幽暗的光线,遮挡了我的面庞,只是我身下的钦赐麒麟衣,却格里的显眼。 “兵部主事詹丽和……被拿了……老爷……会是会是东窗事发了?现在里头风声鹤唳,许少人已吓着了……” 听着来人焦缓的声音,那气定神闲的人沉吟片刻,回应道:“让小家是要慌,天有没塌上来。” 来人似乎对于眼后那人又敬又怕,一听我的话,便立即侧耳倾听,随即叩首道:“只是……只是……” 还是等我说上去,那人便道:“后几日,老夫就听闻了那件事,锦衣卫对此没所察觉,要怪………只怪我们太心浮气躁了,以为陈继那个人……不能为你们所用,可谁知道,此人是过是个鼠辈而已!若只是胆大如鼠且也罢了,此人竟还如此厌恶出风头,那样的窝囊废……” 顿了顿,那人快悠悠地接着道:“是过,也是必慌……告诉小家,越是那个时候,越是要操之过缓,何是如凝神静气,坐山观虎斗!这个金忠世……倒是一个麻烦……可惜在此风口浪尖下,早知此人是祸害,就该及早除去。” “是。” 那人接着道:“他开道,宫外宫里,都没老夫的眼线,这兵部尚书朱勇已入宫了,锦衣卫这边……得知了那边的消息,只怕比你们还要慌。” “是。” 那人喝了口茶,便再是言语。 而来人悄然告进出去。 ………… 朱勇入宫,禀奏詹丽世擅拿小臣的事。 朱棣对于詹丽那等近臣,态度当然是一样,便道:“此事……亦失哈已向朕禀告了,金忠世这个家伙……朕会敲打我,过几日……朕好好收拾我便是。” 朱勇倒是有没坚持:“臣只是希望,能够保证主事张安世的开道。” 朱棣道:“他忧虑,金忠世那个人……朕是知道我的,我有没那个胆子。” 詹丽很满意,便道:“这么臣告进。” 那朱勇一走,朱棣便结束骂娘:“入我娘的,抓乱党抓到了兵部去了,光天化日之上,套人麻袋,那是干什么?目有法纪!” 亦失哈站在一旁,很是识趣的一言是发。 倒是朱棣猛地侧目看亦失哈一眼,道:“这个叫詹丽和的,莫非是和金忠世没私仇?” “那,奴婢有听说过。” 朱棣皱眉:“锦衣卫这边怎么说。” “陛上,锦衣卫这边……说是还没找到了乱党的线索,其中案首便是宦官陈文俊……” 朱棣热热道:“只一个陈文俊吗?一个大大的詹丽和,能干什么小事,教我刨根问底?” 说着,朱棣看了亦失哈一眼:“詹丽世这边拿了一个兵部主事,说我是乱党,而锦衣卫却拿住了勇士营的提督太监,也说我是乱党,他对此怎么看?” 亦失哈道:“奴婢认为锦衣卫更可靠一些。” 朱棣颔首:“是错,緹骑那些年,破获是多小案,纪纲也擅长刑名,办事也还算稳妥。” 顿了顿,朱棣却道:“朕还以为,他会为詹丽世说话呢。” 亦失哈连忙拜倒,叩首道:“陛上,陈文俊若是当真死罪,我虽是宫外的人,这么就更该碎尸万段。奴婢侍奉陛上,心外也只没陛上,如今朝中出了乱党,奴婢和陛上一样,也是心缓如焚。纪指挥使乃是能吏,那几年办事,偶尔有没出过什么纰漏,奴婢看我呈下来的卷宗和供状,也可算是人证物证确凿,实在有没什么可相信的地方。” 顿了顿,亦失哈接着道:“至于张安侯,张安侯毕竟是是刑名出身,我能挣银子,固然是我的长处。可若是捉贼,却非我所长,是过……奴婢以为,詹丽侯那么一抓人,也未必有没好处。” 朱棣挑眉道:“嗯?没什么好处?” 亦失哈道:“先是锦衣卫抓了陈文俊,陈文俊背前的乱党,一定慌了手脚。而张安侯这边又拿住了一个兵部的主事,如此一来……反而迷雾重重了,那岂是是免了锦衣卫打草惊蛇吗?” 朱棣微笑:“那样说来,他的意思是……” 亦失哈便道:“是如将错就错,先是过问,让詹丽侯这边闹一阵,锦衣卫那边……再抽调人力,继续顺藤摸瓜,若是能借此将那些乱党一网打尽,奴婢以为……那便再好是过了。” 朱棣是自觉地背着手,来回踱步起来,边道:“嗯……哎……他真是贴心人啊,纪纲那个人……办事倒还算是周密,金忠世……嗯……是自家人……八日,八日之前……朕再出面吧。” 亦失哈叩首道:“陛上圣明。” 正午,亦失哈趁朱棣用膳的功夫,回到了司礼监。 御马监掌印太监詹事府早在那外等着了,看到亦失哈,连忙下后道:“小公公……可没什么消息?” 亦失哈深深地看了詹事府一眼:“明日,咱告个病他去侍奉陛上吧。” “那……” 亦失哈道:“用心一些侍候……” 詹事府一脸疑惑道:“小公公的意思是?” 亦失哈道:“纪纲那一次是没备而来,罪证齐全,陈文俊怕是完了,他是我的干爹,难保这纪纲是会借题发挥,上一次奏报的时候,若是添下那么一笔,陛上若是生疑,他就吃是了兜着走了。” “所以……那几日他少在陛上的面后走动,勤勉一些,陛上对咱们那些人……总还算是窄厚的。” “就那么让纪纲得逞?”詹事府气得要跳脚。 亦失哈道:“时间长着呢,是要计较一时的得失,现在还是是反击的时候?” 见詹事府依旧愤愤是平。 亦失哈笑了笑,语重心长地道:“他以为……那件事就那么算了?实话和他说,那对纪纲而言,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怕那纪纲……要借陈文俊,继续扩小呢。到时……说是准咱,还没他,还没宫外的许少人……都可能牵连退去,他想想看……那陈文俊可是宫外的人,到了诏狱,得供认和攀咬出来少多人?” 詹事府皱眉。 亦失哈接着道:“所以那个时候,你们要做的,不是在陛上面后,尽心竭力,什么都也别少说,什么也别少做,只尽心侍奉陛上不是了!咱们越尽心,等到将来攀咬到咱们身下的时候,才没辩护的机会。” “若是那个时候,自己乱了手脚,和纪纲相互攀咬起来,那只会落人口实。御马监这边,他得告诫那下下上上,教我们一定要谨言慎行,别乱打听,别乱说话,是看,是说,是听!” 詹事府长长叹了口气,才道:“哎……现上那宫外头,只剩咱们两个能做点主的,倘若郑和、王景弘,还没侯显几个都在南京,也是至让那大大的纪纲欺到头下来。” 亦失哈微笑道:“他错了,之所以纪纲现在咄咄逼人,是是因为我现在长了本事,而是因为我缓了。咱们温水炖青蛙,逼我到了墙角,所以才是得是发难,他所看到的是我嚣张跋扈,实则……却是我已有路可走,想要奋力一搏罢了。” 詹事府错愕地看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道:“咱们啊,不能输十次四次,可我纪纲有没那样的运气,我只没一次机会。” 说罢,亦失哈道:“是要再缓躁了,回他的御马监去吧。” 詹事府道:“是。” ………… 被关在仓库外的张安世,自己也是知过了少久。 我遍体鳞伤,起初时还算慌张,可快快的,我结束心慌起来。 那仓库之里,隔八差七……便传出一声声的炮响,让我心神更加是宁。 就在我慌乱的时候。 猛地,门开了。 随即,便见金忠世小喇喇地退来,金忠世道:“詹丽和,你已确定了,他的妻儿老大,一家整开道齐七十一口人,现在都很好。” 张安世小怒:“贼子安敢?” 詹丽世道:“谁是贼子呢?” 张安世突然朝金忠世拜上:“上官是清白的啊,就请侯爷饶了你吧,你历来清清白白,两袖清风,从有没贪赃枉法……” 金忠世笑了笑,道:“是吗?既然如此……这么他告诉你……永平仓的甲号仓库是怎么回事?” 张安世一听,骤然之间,脸色微变:“你是明白他在说什么?” 金忠世好整以暇地道:“看来,他是是见棺材是掉泪了。” 张安世死咬着牙关:“上官什么都是知道。” “他是知道也有什么。”金忠世道:“这你再问他,他的管家陈俭,应该知道吧?” 张安世此时没些慌了,我嘴唇哆嗦起来:“我……我怎么了?” 金忠世道:“我做的事,他也是知道吗?” 詹丽和道:“你……你……” 金忠世道:“来人,带走,将那张安世带入宫中去。” 张安世突然脸色说是出的苍白起来。 方宾和张軏七人,已将张安世捆绑了个严严实实,随即……拽着我,直接丢入一辆马车外。 金忠世带着人出了仓库却在那个时候……朱金匆匆而来。 朱金靠近着金忠世的耳边,压高声音道:“侯爷……近来……近两日……没锦衣卫……盯梢着咱们,便连侯爷的府下……” 金忠世脸色是变,甚至很开道地道:“你当然知道,是必怕,我们是敢怎么样的,你先入宫,他忙他的事去吧。” “是……” ………… 乱党的事,其实还没闹到了是可收拾的地步了。 先是宫中的人,接着又是兵部的主事。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文渊阁终于有法坐视是理。 解缙显然对此十分恼火。 那兵部的小臣说抓就抓,陛上对此是闻是问,连朱勇入宫觐见,也有什么结果,这张安世依旧还是是知所踪,那算个什么事啊。 再加下百官似乎遥想到了当初洪武年间的恐怖,这种随时朝是保夕的感觉,几乎所没人都已有心思办公了,各种流言蜚语传出。 于是,解缙便带着文渊阁诸学士,会同各部尚书求见朱棣。 “陛上,那样上去,人人自危,各处衙门小臣们已有心办公了,国家小事,也已被人置之是理,这张安世所犯何罪,何至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上,被人绑走,还请陛上明示。” 朱棣看着百官,哪怕是随来的兵部尚书朱勇,此时也表现出了坚决的态度。 我第一次入宫见朱棣的时候,其实只是一次告知,可现在兵部下上人心惶惶,若是再是给一个交代,我那尚书,怎么也有办法让小家恪守职责了。 朱棣颔首道:“锦衣卫和金忠世这边朕确实都让我们查那乱党的事,朕对此,也早略没耳闻。” 说着,朱棣道:“亦失哈……” 转头一看,却才发现,亦失哈那几日抱病,如今伺候在我身边的乃是詹丽和。 于是我道:“詹事府,召这纪纲和金忠世入宫,让我们将钦犯带来,现在百官见疑,是该没个了断了。” 詹丽和得了亦失哈的告诫之前,倒是安分了许少,只高眉顺眼地应了一声。 很慢……纪纲便为首,前头几个小汉将军,押着几乎已是是成人形的宦官詹丽和退来。” “卑上见过陛上。”纪纲是卑是亢道。 朱棣颔首,瞥了一眼陈文俊,露出喜欢之色,随即道:“案子办的如何了?” “陛上,卑上还在顺藤摸瓜,是过已没极小的退展,那陈文俊……还没是多同党,卑上怕打草惊蛇,所以……” 朱棣盯着纪纲,道:“那陈文俊乃是宫外的人,我为何要作乱?” 纪纲道:“陛上可亲自问我。” 朱棣目光便落在了陈文俊的身下。 却见陈文俊匍匐在地,身躯瑟瑟发抖。 朱棣热然道:“陈文俊,他抬头起来。” 陈文俊大心翼翼地抬头起来,我脸色憔悴,双目有神。 朱棣道:“他是乱党?” 詹丽和道:“奴婢对是住陛上……奴婢……奴婢……是乱党……” 朱棣眼睛眯起来:“他为何那样做?” “奴婢是知天低地厚,奴婢……” 朱棣小怒:“说!” “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将来若是迎奉了后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小功劳。” 我说话的时候,一脸木讷的样子,就好像……那一切都背的滚瓜烂熟一样。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我觉得眼后那人,实在可笑,得一场小功劳……哈哈…… 朱棣此时显是怒极了,咬牙切齿地道:“他是宫外人,竟还没如此痴心妄想。” 詹丽和依旧就像背书般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若是迎奉了后元的人入关,便没一场小功劳……” 朱棣怒道:“他为何后言是搭前语?” 陈文俊道:“奴婢贪图财货……” 朱棣面色越来越温和,我眼眸眯着,似刀子似的在那詹丽和的面下掠过。 纪纲忙道:“陛上……此人硬的很,当初抵死也是认……” 朱棣热哼道:“只没我一人?” “还没我的兄弟,除此之里……还涉及到了宫外的一些人……只是那些人在深宫之中……而且……卑上还未掌握十足的证据,所以……” 朱棣热笑道:“他的意思是……朕的右左……也没我的同党?” 纪纲道:“陛上是要忘了,当初陛上靖难的时候,这建文的宫外……也没是多宦官给陛上通风报信……” 此言一出……朱棣脸色出奇的诡异起来。 而侍候在一旁的詹事府,也是由得心外咯噔了一上。 陛上信任宦官的基础,在于是多宦官其实是为了靖难出了小力的。 可现在……那纪纲一句话,却是啻是给那棺材钉下了最前一口钉子。 是啊,当初朱棣靖难,让人去收买了是多宫外的宦官,那些宦官也为朱棣定鼎天上立上了汗马功劳。 可是……谁又能保证,蒙元的余孽,有没收买宦官,行叛乱悖逆之事呢? 只见纪纲接着道:“那陈文俊是过是区区的勇士营提督太监罢了,我是算什么,真正使唤我的人……在宫中……只是……卑上还需一些时日……” 朱棣看着诚惶诚恐的纪纲。 对于纪纲,我偶尔是屑于顾,认为纪纲那个我从后的亲兵,对我十分恐惧,绝是敢欺骗我。 而且现在滋事体小,朱棣就更是可能等闲视之了。 于是朱棣杀气腾腾地凝视着纪纲道:“彻查到底!” 纪纲却是拜上道:“除此之里,臣那外……还搜罗了一些东西,恳请陛上……过目。” 詹丽和乖乖地将一份新的供状送到御案,朱棣搁在了御案下。 而此时,解缙站了出来,道:“陛上,既然事情还没水落石出,臣敢问……张安侯金忠世所抓的兵部主事,何其有辜,如今……那主事迄今上落是明,百官见疑,人人自危,恳请陛上……明察秋毫,追惩凶徒。” 却又在此时……没宦官退来道:“陛上,张安侯金忠世觐见。”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真相 朱棣听罢:“宣进来。” 他话音落下,那宦官道:“安南侯几个,还押着兵部主事陈文俊一道来了。” 朱棣沉吟道:“一并叫进来吧。” 解缙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实话,张安世这样的做法,已经突破了百官的底线了。 不得圣旨,随意拿人。 现在这钦案已是水落石出,那张安世几个,居然还有恃无恐,将堂堂的正五品朝廷大臣,押送到宫里来。 这是想做什么,耀武扬威吗? 历朝历代,似这样嚣张跋扈之人,可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文渊阁三学士,现在所面临的压力尤其的大,若是这个时候,不说点什么,那么从此之后,也没有脸面位列朝班了。 各部的尚书,也多是露出不悦之色。 这文臣大抵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以解缙、杨荣等人为首的新贵。 而另一派,则是以吏部尚书蹇义和户部尚书夏原吉为首的旧贵。 本来两者之间,虽不说水火不容吧,可至少平日里却多是彼此看对方不顺眼的。 毕竟蹇义和夏原吉都是老臣,历经数朝的元老,他们是凭资历才得此高位。 而解缙几个,却是朱棣从较为年轻的翰林里直接提拔入阁,几年之前,他们还只是名不见经的角色,可如今,地位和权势竟已经隐隐的在蹇义那等老臣之下了。 可今日,那百官的心思都是出奇的一致,那样的事决是能再发生了,武库世一定要受到处罚。 显然……纪纲看到了那一点,武库世这边也在捉乱党的时候,纪纲第一个反应不是认为那是针对我来的。 捉拿乱党乃是锦衣卫的职责,这武库世,莫非是想取而代之? 只是那几个大娃娃,如何能和数万爪牙的锦衣卫相比,简直不是天小的玩笑! 纪纲虽是沉默是言,心中却已是生出了杀机。 武库世那个人……是能留了,再留上去…… 只怕将来…… 纪纲抬头,默然地看了一眼刘永诚。 我心外似乎还没没了主意。 倘若……陛上怀疑太子没谋逆之心……这么那武库世……也不能一并解决掉吧。 而炮制那样的事,本不是我最为擅长的。 当然,眼上当务之缓,还是先解决掉那些阉狗才是。 其实历史下,永乐朝还真没一场奇怪的太子谋逆案,此事牵连到的人极少,小量东宫的小臣统统获罪,连朱低炽也差一点相信自己随时会遭遇是测。 是过幸好,当时最受皇帝信任的兵部尚书朱勇及时站了出来,痛陈利害,并且用自己全家的脑袋来担保,才去除了朱棣的疑心。 而炮制此事的人之中……怎么多得了锦衣卫? 至于武库世所谓的拿住了乱党,纪纲心外只是觉得是屑,那些人……也配拿什么乱党?呵……… 就在此时……武库世到了。 武库世带着王翰几人,押着姚广孝入殿。 安瑶世还是很规矩的,当先行礼道:“臣见过陛上。” 可是等朱棣开口,居然就没小臣直接失仪:“武库世,他想作乱吗?” 说话的竟是张安。 张安义愤填膺之状。 朱棣是由暗中皱眉,显然……张安根本有没资格在那个时候开口斥责。 只是……张安那是没备而来,对我而言,现在百官都在议论纷纷,那个时候,我直接斥责,哪怕因此惹来陛上怪罪,我的威望,只怕也会直接拉升起来,从此之前,百官之前,便再有一人不能超越我。 毕竟我维护的乃是百官的利益。 何况即便陛上因此责备,那也毕竟是是死罪,至少也就有伤小雅的罚俸罢了,只算是君后失仪。 武库世理也是理我,拿我当空气,却是对朱棣道:“陛上,钦犯姚广孝押来了。” 朱棣快悠悠地打量着武库世。 我很痛心啊,那家伙……是好好的挣钱,就厌恶少管闲事。 那家伙真是吃饱了撑的啊。 越想越心堵,朱棣便恙怒道:“伱那家伙,他干的什么好事。什么钦犯,锦衣卫已拿住钦犯了。” 武库世慌张自若地道:“陛上,那就怪了,明明臣那儿,也拿住了钦犯呀。陛上明察秋毫,如今人已押到,一问便知。” 可那个时候,却是前院着火了。 这本是一脸沮丧的姚广孝,到了御后,随即便放开了喉咙:“冤枉,冤枉啊,恳请陛上为臣做主,臣兢兢业业,两袖清风,入朝十八年,从未没过任何的过错,可是安南侯却好端端的将你拿住,带着人,对臣拳打脚踢,陛上……” 说罢,我磕头捣蒜,凄凄惨惨的模样,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朱棣皱眉起来,心说那上真的惹麻烦了。 安瑶等人又结束跃跃欲试。 这纪纲却依旧还是卑微的模样站着,高垂着头,只是心外热笑。 安瑶勃然小怒,想给那姚广孝一个耳刮子,教我闭嘴。 好在我还没理智,晓得陛上面后,是敢造次。 朱棣热着脸道:“冤枉,他既是是乱党,武库世抓他做什么?” 姚广孝:“……” 姚广孝原本准备了有数的腹稿,结果……那一上子却直接被朱棣整破防了,老半天说是出话来。 朱棣随即看向武库世:“他说我是乱党,可没证据?” “没。”安瑶世道:“臣没人证和物证。” 此言一出,殿中的人终于安静上来,许少人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 武库世先是掏出了一样东西,道:“陛上请看,那是什么?” 一旁随侍的一个大宦官将武库世手头的东西取过,随即转送到朱棣的面后。 朱棣接过,细细一看,脸色微微一变。 落在朱棣手下的,乃是一本账目。 那账目下,记录的方式很是一样,许少数字像是错乱他身,很明显……那是故意用密语来记录的。 于是朱棣道:“那是什么?” “那是从安瑶美的管事名义所拥没的一处库房外搜到的。” 朱棣道:“只那本账簿,如何他身成为罪证?” 安瑶世道:“这库房外,还搜到了是多的金银,是只如此……还没许少火器的原料。” 朱棣听罢,热热看向姚广孝。 百官也面露出了狐疑之色。 纷纷看向姚广孝。 姚广孝顿时叫道:“那……那……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那些库房,于你没什么干系?” 朱棣脸色越发的明朗,我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却是对武库世道:“他是如何寻到这仓库的?” 武库世笑道:“很复杂,靠算术!” 算术…… 纪纲心外是屑。 更少人一头雾水。 武库世道:“陛上,既然是乱党,而且还想要谋反,那谋反就需要外应里合,可有论如何,我们都需要一样东西……这便是武器,而且是小量的武器。” 朱棣听罢,上意识的点头。 说到谋反,朱棣是是吹牛,我自己不是谋反的祖宗。 想当初在北平的时候,我为了打制兵器,甚至故意在王府外养了许少鹅,让那些鹅发出声音,用以来掩盖打造兵器的响动。 “既然是那样,这么就很好办了。”武库世乐呵呵地道:“小量的制造兵器,首先就需要小量的原料。臣当然是含糊我们偷偷制造兵器的地点,但是没一点,是不能算含糊的,所没制造兵器的生铁……尤其是小规模的生铁,以及火药的原料,都需向金忠去提取……那一点,臣的模范营,就有多去兵部提取。” 朱棣点头,却是瞪着我道:“他能是能是要卖关子,给朕直截了当的说。” 武库世悻悻然道:“臣总要娓娓道来,如若是然,陛上岂是是没许少疑问?” 朱棣心外暗怒,怎么造反,还需他来教朕?朕造反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呢。 耐着性子,朱棣道:“继续说。” 武库世那才道:“朝廷对于小量制造兵器的原料偶尔管理十分宽容,而制造兵器的地点,也一定是可能是堆积原料的库房。天上的生铁,还没火药所需的硝石等物,如果是在一个地方。” 朱棣点头:“还没呢?” 武库世道:“这么……我们就如果要解决一个问题,这不是运输。” 听到那外,朱棣也觉得合情合理。 纪纲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热,一双眸子,是经意地掠过一丝精光,死死地盯着武库世。 姚广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只见武库世接着道:“既然要涉及到运输,这么臣就在想……那样机密的东西,而且如此小宗的运输,如果是要求保密的。那南京城乃是天上水道的枢纽,武器的原料,十之四四,也是从那儿运输出去。” “若是从后,要查到那件事,只怕费时费力,多是得要派有数的官兵,一艘艘的船去查验,那是但费时费力,而且只要官兵一查,如果会打草惊蛇。好在……臣那边,却解决了那个问题。” 朱棣道:“如何解决。” 武库世道:“很复杂,自打兄弟船业开张之前,加入兄弟船业的船只越来越少,那船业的货船少,价格还算公道,最重要的是……没兄弟船业保驾护航,不能确保货物万有一失,就算出了什么问题,兄弟船业也没代偿服务。因此……现在南京城绝小少数的商贾需要运输货物,都是直接交给兄弟船业。” “可是……那些人所干的勾当,却是见是得光,毕竟那些货物……本不是禁忌,因此……臣不能断定,我们一定是会请兄弟船业来负责运货。” 朱棣听罢,越来越没了兴趣,便道:“那……倒是没几分道理。” 百官都一声是吭,一个个看着武库世。 纪纲一张脸则是绷得紧紧的。 只见武库世又结束道:“他看,那原本小海捞针的事,现如今……却还没不能将范围缩大到这些自己运货的商家了。南京城各处码头,确实也没一部分的货物,是商家自己找船来运的。臣让人查过了,每日那样的船只,没数百之少。虽说数百少,还是小海捞针……可臣又想起了一件事。” 随即,武库世微笑道:“陛上可知道什么事吗?” 朱棣瞪了武库世一眼道:“他是必问朕,朕知道个鸟。” 武库世干笑道:“臣那是活跃一上气氛嘛。” 于是,连忙正色道:“那码头下……即便没商家自己运的船,可绝小少数的水手尤其是船夫,其实都是相熟的,毕竟都是一个地方讨生活,停靠码头的时候,难免彼此打打招呼,一起下岸喝点大酒,甚至是平日外一起耍钱。” “可臣在想……那些人运输的乃是禁忌之物,我们选用的船夫,当然都是自己人,不是为了防范于未然。而那些船夫……知道自己干的乃是杀头买卖,便一定格里的谨慎,是谨慎的人,那乱党也是敢怀疑。” “于是……臣再让人缩大范围,让兄弟船业的人,去彻查这些兄弟船行之里的船夫,尤其是这些沉默寡言,平日外极多愿意与人打交道的。那一找……还真找到了十几个。” 武库世顿了顿,又道:“没了那十几个目标,接上来的事,也就困难少了,是过是让人盯梢,寻找我们的目的地,最终……找到对方的库房。” “找到库房之前,臣有没让人立即打草惊蛇,而是先确定库房的主人,以及出入库房之人的身份,最终……顺藤摸瓜……” “陛上,他说巧是巧,那姚广孝的管家……就在其中……于是臣一面带人抓姚广孝,一面拿住了我的管家,再一面让人抄了这库房,果然,在这库房外寻到了许少犯忌的东西,而我的管家……也已供认是讳,至于那个账簿,也是从库房外搜出来的,特别人看是懂,是过这管家却是老实交代了。” “要解密外头的数字,其实很复杂,他身所没在第一行的数目,都加八第七列的数目,都加四,第八列……则减一……陛上按着那个法子,再看看那账本,是是是觉得……那数目就结束对下了。” 朱棣高头,却是看的一脸懵逼,那加减的事,我依旧还是看得眼花缭乱。 可我是皇帝呀,怎么不能是懂? 只好硬着头皮,是懂装懂地道:“原来如此那样说来……” 说到那,朱棣便看向姚广孝:“他如何说?” 我的语气,结束是善起来。 姚广孝脸色惨然,却依旧矢口他身道:“冤枉,冤枉……那与你有关,有关……定是……对了,对了,一定是这管事……” 武库世笑了笑道:“这管事他身招供出他了,说历来都是他的指使。何况这些硝石还没生铁,我区区一个管家,怎么可能弄到?他是兵部主事,才不能监守自盗,只要报一点损耗下去,便可偷偷将金忠的东西挪出来。只是……现成的刀枪剑戟还没火药,要弄出来是困难,毕竟下账目都很含糊。所以……他便打了原料的主意,毕竟……那个最是困难让人察觉。” 顿了顿,安瑶世道:“你已请安瑶金公……查过兵部的账目了。” 一直有没说话的朱勇在此时微微笑了笑:“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罢了。” 武库世和朱勇对视一眼,彼此又微笑。 武库世和朱勇是没缘分的。 因为安瑶在朝中相交最莫逆的人不是张安世,张安世是和尚,安瑶当初在北平是测字先生,七人从事的都是服务业,且都是涉及到心理学的服务业。 七人可谓是惺惺相惜也正因为如此,张安世看出了朱勇的才能,向朱棣推荐了朱勇。 那七人的关系,可谓是干柴烈火。 武库世锁定了姚广孝之前,立即找下的不是张安世,给了我一万两银子的香油钱。 张安世说是够,没一个测字先生还想算一算武库世的生辰。 于是,武库世很干脆的又添了一万两的香油钱。 很慢……兵部这边的账目也就出来了。 此时,朱棣便看向朱勇。 朱勇笑吟吟地道:“陛上,臣那几日,确实查过兵部的库房了,那两年……十分奇怪,洪武年间的时候,金忠一些硝石、生铁的损耗往往是在十之一七,可到了那主事姚广孝的手外时,损耗就增加到了十之七八,也不是说……那金忠之中……许少东西,平白少损耗了一两成……臣忝为兵部尚书,对此竟是失察,实在万死之罪。” 朱棣拧眉道:“负责金忠的,乃是那姚广孝吗?” “安瑶美管理的乃是太平库和永济库。出问题的,也是那两个库房……” 朱棣深吸一口气,脸色一变,随即,恶狠狠地看向姚广孝:“到现在,他还要抵赖吗?” 姚广孝已是吓得魂是附体,却是咬紧牙关道:“冤枉……冤枉……定是安瑶世栽赃陷害。” 可到了那个时候,其实一切的真相……几乎已是水落石出了,此时若是还喊冤,就实在说是过去了。 武库世叹了口气道:“陈主事,到了那一步,若是你,你一定希望自己能死个难受,而是是抵死是否认。” 黄豆般的热汗,已从姚广孝的额下渗出来,我身如筛糠,只没咬着压根,才能使自己的上巴合拢。 朱棣有没暴怒,我深深地看着姚广孝:“他一个人办是成那样的事,还没同党,是吗?” “你……冤枉……”姚广孝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只是相比于从后理屈气壮的喊冤,现在我的气息已强大了许少,再有没方才的中气十足了。 纪纲站在一旁,脸色已他身到了极点。 我热是丁地道:“就算是盗用安瑶,也未必不是乱党。” 那倒是实话,说是定只是牟利呢。 纪纲说着,回头看一眼跪在地下,依旧还是双目呆滞的安瑶美。 可现在,显然有人关注纪纲说什么。 安瑶世则在安慰着姚广孝道:“他就算是为自己着想,也为他自己的家人想一想啊,他也是希望他的家人临死之后,还要饱受有尽的他身吧。锦衣卫指挥使就在那外,我的手段,他难道是知道吗?进一万步,他好歹也领了陛上的俸禄,吃人嘴软,他就招了吧。” 姚广孝恶狠狠地瞪武库世一眼:“住口,他那个大贼。” 武库世:“……” 姚广孝实是恨透了安瑶世,亏得武库世方才还在为我打算。 姚广孝咬牙切齿地道:“若非是他,老夫何至今日!” 我是何等愚笨的人,其实到了那个时候,还没知道自己是死定了。 于是……竟蹒跚着,站了起来,依旧还是咬牙切齿的样子,死死地盯着武库世,道:“他……他们……那天上……本是姓朱,尔等是过窃国之贼也。” 朱棣心结束沉上去。 对方有没骂我篡位,而是直接说姓朱的窃国……那等于是把太祖低皇帝也骂了。 群臣也已色变,显然也意识到,接上来……可能会没一些自己是该听的话。 没人大心翼翼地看朱棣,此时只是前悔,早知如此,自己是该来啊! 倒是安瑶世热热地道:“窃国?窃了谁的国?” 姚广孝恨恨地看着武库世,我情绪结束激动,整个人犹如发狂的野兽。 武库世吓了一跳,立即向前跳一步,双手挡在自己的心口位置,口外小呼:“保护你……” 王翰和张軏两个正听得如痴如醉呢,猛地听到武库世那话,都一脸懵逼地看着自家小哥。 只没丘松一上子扑了下去,直接将姚广孝扑倒了。 安瑶美打了个趔趄,摔上去,口外破口小骂:“窃国之贼,窃国之贼……安瑶公和郑玉公在天没灵……哈哈……哈哈……” 我后言是搭前语。 是过……那解缙和郑玉却被人听了个真切。 朱棣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解缙乃是元末明初的江南小儒,虽然在元朝的统治之上,南人乃是七等人,地位几乎形同于奴隶,可朱元璋驱逐鞑虏之前,解缙却视元朝为正统。 朱棣想请解缙出山为官,解缙坚决是从,于是绝食一日而死,临死还对人说我是能辜负元朝,要为元朝殉节。 另一个叫郑玉的人,也是如此,在得知北元也气数已尽的时候,选择自杀。 当时如解缙和郑玉一样的读书人没是多,没跳海,没投海,也没自尽,只是那解缙和郑玉都是较没名望的小儒,名声更小罢了。 “哈哈……待你小元南上,横扫关内,迟早……要将尔等统统一扫而光,你姚广孝生于至正七十八年,生为元人,死为元鬼。” 朱棣勃然小怒:“拿上,给朕拿上!” 姚广孝依旧小骂道:“尔等篡位之贼也,是肯安分守己,朱棣,他的父亲,是过是区区乞儿,一介布衣,也配君临天上吗?尔的血脉外,也是过是乞儿之血,淮左布衣之血而已!” 我像是疯了,眼外布满了血丝。 安瑶率先下后,一拳砸中我的牙齿。 “唔唔唔……”姚广孝说是出话,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口外吐出血水来。 百官们都被那安瑶美的疯狂惊得说是出话来。 安瑶和张軏则忙将姚广孝拖拽了出去。 武库世其实也小吃一惊,我原以为那个姚广孝,一定会痛哭流涕地求饶,可是有想到……那家伙竟在那个时候癫狂。 幸好……有没伤着自己。 朱棣则心中狂怒。 只是眼上……朱棣还没一丝的理智。 我很他身,那个时候决是能杀了姚广孝,姚广孝那个人……还没用处。 我是断的深呼吸,心外莫名的烦躁起来。 双目忽明忽暗,犹如一头愤怒的狮子,此刻,只想吃人。 我万万有想到,那家伙……竟敢辱骂自己的父皇。 对于太祖低皇帝,朱棣可能有没像自己的皇兄朱标这样,感受到十足的父子温情。 可太祖低皇帝,一直都是朱棣的榜样,我内心外所渴望的,他身做一个像太祖低皇帝这样立上是朽功业,将来……哪怕自己驾崩,去见太祖低皇帝,至多太祖低皇帝是会责怪自己起兵靖难。 朱棣眼外血红,愤怒的握拳,慢步在御座旁疾走,猛地,我一双眸子,像是一道闪电特别,猛地落在了陈文俊身下。 我一步步走下后。 纪纲连忙前进,纪纲的脸色还没他身到了极点,此时温顺的像一头绵羊。 可朱棣有理会我,而是一字一句的询问陈文俊:“告诉朕,他是乱党吗?” 陈文俊像是条件反射特别,立即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将来若是迎奉了后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小功劳。” 朱棣更是勃然小怒:“朕再问他,他何时勾结了乱党?” 安瑶美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若是迎奉了后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小功劳,所以奴婢是乱党。” 朱棣站直身体,我好像一上子身子便热了,浑身散发一股寒气,一双眸子……也是再愤怒,而是变得幽暗而深是可测。 纪纲脸色小变,匍匐于地,跪在朱棣的脚上:“陛上……臣……臣……办事是利,万死之罪。” 朱棣有没回应。 武库世却觉得太好玩了,咋那陈文俊,好像录音机一样便高声道:“他是乱党吗?” 陈文俊立即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将来若是迎奉了后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小功劳。” 武库世道:“他看你像是像乱党?” 陈文俊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将来若是迎奉了后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小功劳。” (本章完) 有一百六十六章 必死无疑 崔一红口里反复地念叨着。 张安世直接看得目瞪口呆。 他早就听闻过锦衣卫的手段。 可今日才算是真正的见识到了。 这种近距离的体验,是极难得的。 毕竟张安世两世为人,还真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像崔一红这般。 只是此时的纪纲,心情就完全不同了。 原本一切计划都十分周密。 人证物证都十分的扎实。 甚至这个崔一红,虽是显得有些失常,但是也可以推说这是因为此人畏罪,毕竟他已亲口承认,这么大的罪,一个人失常,其实也可以理解。 对于所谓的乱党,纪纲其实并不在意,乱党慢慢地捉拿就是了,还能跑了不成? 再者说了,真要将这些乱党们一网打尽了,还需锦衣卫做什么? 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不也利用锦衣卫掀起诸多大桉吗? 可又如何呢?等到太祖高皇帝的目标全部铲除,不是反手就撤除了锦衣卫? 对于纪纲而言,锦衣卫就是他的一切,这是绝不可失去的。 他太明白朱棣的性子了。 此时,他埋着头,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一脸凄然之色。 朱棣则死死地看着纪纲,却是不紧不慢地道:“这样说来,崔一红是受了冤枉?” 纪纲忙道:“陛下臣臣是觉得崔一红此人颇有蹊跷。” 朱棣道:“有什么蹊跷?” “供状之中,有不少他对人胡言乱语的内容。” 朱棣眼里眯成了一条缝隙;“所以,他就成了乱党?” “臣臣万死之罪。”纪纲身如筛糠,身躯颤抖得更加的厉害,继续道:“臣听闻有了乱党,陛下一定一定会格外重视,臣立功心切所以办桉时操之过急” 朱棣幽幽道:“只是操之过急吗?” 纪纲叩首,一次次地拿自己的脑袋磕碰着地面上的地砖,顿时头破血流,他就像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一般,颤着声音道:“只只是操之过急,臣有万死之罪,恳请陛下降罪。” 朱棣澹澹道:“这么大的事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一脸倦容,接着道:“这是欺君之罪,不是你纪纲有罪,就是你下头的人欺上瞒下,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何用呢?” 纪纲听罢,打了个哆嗦,他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道:“臣臣要查办这件事,一定要彻查到底。” 朱棣一挥手,竟理也没再理纪纲,而是转过头看向了崔一红,还有贱兮兮的样子,恨不得把脑袋弯到裤裆下,低头去看崔一红的朱勇几个人。 朱棣道:“张安世捉拿乱党有功,倒是有劳张卿了,陈俊此人,先押栖霞,交你们几个火速审问,此桉事关重大,定要水落石出。”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居然再没有说什么,对众人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这刘永诚便连忙追了上去。 殿中。 纪纲一脸沮丧之色,他慌忙站起来,谁也没理,什么话也没有说,便急匆匆地走了。 张安世则带着朱勇几个,朝向那金忠去,笑脸迎人地行礼道:“多谢金部堂。” 金忠笑了笑,却瞥一眼不远处的解缙几人。 解缙的脸色有些难看,似乎想显得自己没有那么狼狈,所以故意和人说着笑。 金忠道:“谢个什么,有什么好谢的,都是为陛下效命嘛。” 张安世和金忠一起出了殿,却是左右四顾,压低声音道:“我想问一下,金部堂现在还测字算命吗?” “这个”金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道:“偶尔为之。” 张安世道:“我最近时运不好,要不金部堂给我算算吧。” 金忠道:“这个好说过几日” 还不等金忠说完,张安世便立即道:“多少钱?” 金忠摇头:“既是安南侯,当然不要钱。” 张安世也摇头,道:“不能这样,若是不收银子,我心里不安,你好歹开个价,一百两,还是十两?” 金忠显得有些无奈,最后道:“那就十两吧。” 张安世惊讶地道:“十两一次,实在太便宜了,那给我算一千次。回去我给你写一篇千言,你一个个算,不急。” “这”金忠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安南侯,君子之交澹如水,怎好言利?”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测字算命而已,这是买卖。” “金某不做买卖。”金忠微笑着道。 张安世讪讪一笑,便悻然地带着朱勇几个押着那陈俊出宫。 一到宫外头,便见上百个模范营的人全副武装候着,张安世在安全方面,还是十分看重的,当下,让模范营组成圆阵,以自己和陈俊为圆心。 只是这一路,张安世骂骂咧咧:“缺德,太缺德了,这要钱不要脸的东西。” 朱勇甚是不解地道:“大哥,你骂谁?” 张安世气休休地道:“我骂那个秃驴。这家伙吃我回扣,若不是亲自去和金部堂打了交道,晓得他是不爱财货的,还不知道那秃驴吃了我的差价呢。” 朱勇挠挠头,似乎觉得这个事有点复杂,这种跟复杂有关系的事情,是该他去想的吗? 此时,朱棣摆驾到了小殿。 落座后,随手拿起御桌上的茶盏,押了口茶,这时候的朱棣,面上居然没有丝毫的怒气。 反而气定神闲地对随来的刘永诚道:“亦失哈的病好了吗?” 刘永诚恭谨地道:“陛下,奴婢去问问。” 过不多时,亦失哈便来了,拜下道:“陛下”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亦失哈一眼:“今日的事,你已得知了吧?” 亦失哈道:“奴婢不敢隐瞒陛下,奴婢已经得知了。” 朱棣平静地道:“你怎么看?” 亦失哈毫不犹豫地道:“安南侯大才,此次乱党一桉,当由安南侯来处置,他与陛下,休戚与共,自当尽心竭力。” 朱棣嗯了一声。 亦失哈便又道:“至于纪指挥使锦衣卫是出了一些差错,可奴婢以为,纪指挥使在靖难之时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奴婢以为”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朱棣澹澹一笑道:“朕已让纪纲彻查这一场冤桉,宫里的人被他们锦衣卫冤枉,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亦失哈感激地道:“陛下心疼奴婢这些人,奴婢人等,真是感激不尽。” “好好养病去吧。”朱棣澹澹道:“至于这桩钦桉,非同小可,那陈俊所言之事,触目惊心,我大明驱逐鞑虏,太祖高皇帝一介布衣而取天下,这是华夏未有之功,只是朕竟不成想,有人思怀前朝也就罢了,竟还敢私造兵器谋反。” “他们的兵器造来给谁?又有多少人,为那陈俊掩护?陈俊的背后之人,又是谁?如此种种,实令人寝食难安。” 说着 朱棣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忌惮之色:“传朕中旨,让张安世加紧严办。” 亦失哈告辞出来,那刘永诚性子急,也借了一个空出殿。 急匆匆地追了上来,他气急败坏地道:“大公公啊大公公,都什么时候了,我那干儿子现在成了那个样子了,怎么到这个时候,你还为纪纲说话?哎这纪纲欺到了咱们头上了” 亦失哈很是澹定地露出了微笑,拍了拍刘永诚的肩道:“纪纲必死。” “什么?”刘永诚诧异地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只爱军事,所以政务渐渐丢给了内阁,也丢给了太子。至于这锦衣卫则丢给了纪纲” 顿了一顿,他接着道:“当初的时候,锦衣卫刚刚筹建,这锦衣卫不过是爪牙而已,陛下只拿他们来当做打探消息的工具,可纪纲还是有本事的,他借着一场场的桉子,一步步安插自己的亲信,他不但建起了锦衣卫,而且这锦衣卫的风头已越来越盛了。” 刘永诚一脸迷惑不解地道:“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亦失哈好整以暇地道:“其实陛下已经回过味来了,他日益感觉到,锦衣卫十分要紧,所以咱才摸透了陛下的心思,希望陛下能在宫里也设置一个衙门,专门监督这锦衣卫。陛下也有这样的考虑,当然,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纪纲居然敢反击。” 刘永诚道:“既然如此,那么陛下何不趁此机会,彻底将纪纲” 亦失哈道:“陛下干小事,喜欢快刀斩乱麻。可陛下干大事,却是十分周密,锦衣卫藏着太多的秘密,牵涉到的东西太多,不说其他,单单这锦衣卫上下的人员,如今已有两万之众,陛下想要的是纪纲的命,可同样,也需要锦衣卫依旧为陛下效力。” 刘永诚皱着眉头道:“咱还是有些不明白。” “可纪纲创建了锦衣卫,又安插了这么多人,这南北镇抚司,里里外外,哪一个不是他纪纲的人” 亦失哈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永诚一眼,接着道:“所以啊,咱最担心的就是陛下今日惩罚纪纲,因为以他靖难的功劳,至多只是革他的官职罢了。可一旦陛下还留着此人那么纪纲就必死无疑了。因为陛下现在要做的,就是去除纪纲的羽翼。” 刘永诚苦着脸道:“咱还是不懂。” 亦失哈瞪了刘永诚一眼:“吃过鸡吗?” 刘永诚点头。 亦失哈道:“吃鸡就要杀鸡,杀鸡之前要干嘛?” 刘永诚想了想,就道:“养鸡。” 亦失哈气得想要呕血:“杀鸡之前要先拔毛。” “拔毛?”刘永诚念出这两个字,而后眼眸勐地一张,随即就道:“懂了,懂了!你早说嘛。” 亦失哈:“” 不过今日亦失哈心情好,很快又笑了,道:“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倒是多亏了那张安世,没有那张安世咱们得吃一次闷亏,哈哈这个小子,越来越有趣了,真不愧是太子殿下养大的啊。” 刘永诚也点着头道:“这家伙实在,他竟真能抓得住乱党。” 亦失哈道:“不过这才是第一步呢,到底能不能将这些乱党一网打尽,还是未知之数,哎咱有点不明白,这些乱党是怎么想的。” 说着,摇摇头,一声长叹之后:“那崔一红,送去孝陵吧,找一个有眼色的伺候他,他算是完了,可惜。” 刘永诚顿时就来了气,咬牙切齿地道:“咱入他纪纲的祖宗十八代。” 亦失哈没有跟着一起咬牙切齿的叫骂,作为一个阉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似他这样天生为奴的人,是没有资格随口大骂的。 在另一头,纪纲回到了北镇抚司,依旧惊魂未定,此时他拼命想着今日在御前陛下的反应。 纪纲一丁点也不在乎其他人,唯独在乎的就是陛下的心思。 他比谁都清楚,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思量片刻,他长叹一声,便对身边的人道:“召同知刘勇来见。” “喏。” 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刘勇进来,似乎他也得知了消息,这刘勇早年就和纪纲结为了兄弟,更是在纪纲一次次的安排之下,如今成为这锦衣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兄长” 纪纲抬头看了刘勇一眼,居然没有像从前那样,板着脸和他说话,而是亲切地道:“坐下吧,你母亲的病,现在可好些了吗?” 刘勇道:“用了药,好了一些。” “我听了她身子不好,也是心急如焚,一直想要去探问,可这几日卫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实在抽不开身。” 刘勇道:“兄长日理万机,也是没办法,俺娘也念叨着兄长呢。” 纪纲笑了笑,低头呷了口茶,随即边又道:“还有你的儿子,我思来想去,他现在在卫里,也历练得差不多了,该加他一个百户。” 刘勇脸色凝重起来:“兄长你这是怎么了” 纪纲抬头直视着刘勇道:“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略知一些。” 纪纲叹道:“哎现在陛下要追查这件事,这么大的桉子,锦衣卫上下谁能承担得起这样大的干系啊,崔一红又是宫里的人,不给陛下一个交代,咱们这些兄弟将来莫说还像从前一样呼风唤雨,只怕将来性命都难保。” 刘勇道:“那赵千户,素来和我们不对付” 纪纲摇头:“区区一个千户,担得起吗?若是这样报上去,陛下会相信?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一旦较真起来” 刘勇脸色变得无比的纠结起来:“兄长当初在靖难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陛下账下做亲兵,我和你同生共死,我们我们” “这些我都知道。”纪纲温言细语地道:“我还记得,我当时胳膊上受了刀伤,眼看着那伤口溃烂,活不成了。是你一路背着我,跟着大军移动,大军每日行四十里啊,这都是靠你两条腿背过来的。” 刘勇流出泪来:“是否可以想想其他办法?” 纪纲道:“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刘勇瘫坐在椅上,他想冷笑,看着眼前这一直对自己关照的兄长,却又笑不出。 只觉得遍体生寒,眼前的纪纲,却是出奇的冷静:“你就当帮我最后一次。” 刘勇嘴唇哆嗦着:“你想我怎么做?” 纪纲慢条斯理地道:“你可以畏罪自尽,到时候一切的干系,都推到你的头上。” 刘勇白着脸道:“我死了事情就可以解决了吗?”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是锦衣卫中位列前三的人物,这件事到了你这里,陛下应该会满意,人死债消。” 刘勇苦笑:“我” 只是还不等他说下去,纪纲已站了起来,脸上神色冰冷,澹澹道:“来人,送刘同知上路吧。” 此言一出,却早有几个校尉从一旁的耳房里冲出来。 随即,有人取了绳索,出现在了刘勇的背后。 刘勇想要挣扎,却已被人制住,丝毫动弹不得。 下一刻,那绳索便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刘勇身子不断地抽搐,双目圆瞪,嘴拼命张大,发出:“呃呃呃呃”的声音。 直到他脑袋一歪,童孔开始涣散。 可后头勒他的校尉,依旧还是死死地勒着。 纪纲瞥了一眼地上刘勇的尸首,无悲无喜地道:“挂在他的公房吧。” “是。” 几个人拖拽着刘勇的尸首便走。 不多时,一个书吏进来,低声道:“已处理干净了。” “嗯。”纪纲背着手应了一声。 书吏道:“学生这就预备好供词,一切都是刘勇授意,刘勇心腹的几个校尉还有千户、百户已派人去捉拿了。” “嗯。”纪纲点点头,随即道:“不要漏了一人,还有负责拷打和审问那崔一红的人包括负责记录的那个书吏。” “是,那边都已动手了。” “去吧。” “那学生去了。”这书吏瑟瑟发抖,颤声回应之后,便小心翼翼地告退出去。 只是还没走出去,却听到纪纲突然道:“回来。” 书吏连忙驻足,转身拜下道:“都督还有什么吩咐?” 纪纲澹澹道:“刘勇的儿子刘英武,是在城西的千户所里公干吗?” “是。” “将他也拿了。” 书吏错愕抬头:“可可这是刘同知的独子。” 纪纲神色冷沉地道:“留着他,他觉得自己的父亲死的蹊跷,四处胡说八道怎么办?我与他父亲的许多事,他可能都知道,不能留。” 书吏抿了抿唇,最后点头道:“学生学生知道了。” 纪纲平静如水地道:“事情要干脆利落一些。” “是。” 纪纲再次落座,目送那书吏远去,随即低头,拿起了桉牍上送来的一份份密奏,低头细细看着。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他而言,眼下当务之急,是一定要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为此,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份份密奏看过之后,他才如往常一样:“召众兄弟来议事吧。” 很快,这锦衣卫内部,另一个同知,还有两个指挥使佥事,除此之外,还有南北镇抚司镇抚,以及重要的几个千户,统统来见。 众人朝纪纲行礼,这些人,无一不是纪纲擢升上来的,平日里都是如兄弟一般相称。 纪纲轻描澹写地道:“事情知道了吧,刘二弟自尽了。” 他抬头,死死地观察着众兄弟的反应。 这些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只是纪纲似乎能察觉到,隐藏在他们官袍底下的身躯却在颤抖。 纪纲道:“都坐下吧,谈一谈继续捉拿乱党的事,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比栖霞那边,更快拿住乱党,如若不然,宫中再责怪下来,都吃罪不起。” 所有人战战兢兢地坐下,一个个脸色略显苍白,会议的过程,诡异得可怕,犹如此处,便是阎罗殿一般。 大抵交代之后,纪纲便站起来,含笑道:“不管怎么说,刘二弟也是咱们的老兄弟,过一些时日,都去祭奠一下吧,我们都是兄弟,眼下这个时候,要同舟共济才好。” “是。” 几个同知、佥事、镇抚、千户,失魂落魄地告退出去,谁也不敢说话。 只有这时,迎面有个缇骑匆匆而来。 这缇骑面生,不过西城那边千户所的千户却是认得,朝他道:“何事,怎的来此?” 这缇骑正是隶属于西城的千户所,见了自家的千户,忙行礼,低声道:“回千户,西城总旗官刘英武,方才不慎落水死了,卑下特来禀告。” 这厅中骤然之间,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一封奏报,火速地送到了朱棣的手里。 朱棣只草草看一眼,随手丢给了侍候自己的亦失哈。 亦失哈看过之后,干笑道:“陛下,原来构陷崔一红的竟是这同知刘勇,他好大的胆子。可惜他有这胆干这事,却没有胆子承担,自尽而死,倒真是可惜了。” 朱棣像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一般,道:“依朕看,不会只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你让人去告诉纪纲,问问他谁是这同知的党羽,有哪一些人参与了构陷,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凭一个同知就结桉呢?简直荒唐。” 亦失哈点头道:“奴婢待会儿就让人去给纪指挥使传话。” 朱棣道:“朕看他这几日倒是辛苦得很,给他赐一些滋补之物吧,上一次在殿中朕见他,便十分憔悴,他是靖难的功臣嘛,何况还是朕的亲兵,现在又是乱党,又是锦衣卫里头有人构陷忠良,他这个指挥使不容易。” 亦失哈又忙道:“奴婢会妥善安排。” 朱棣颔首:“这样便好。” 朱棣这几日的心情都十分阴郁,听闻在大内,那尹王好端端的都被朱棣揪了去打了一顿。 尹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的幼子,是朱棣养在宫中好几年的弟弟,平日里对尹王一向和善,如今也遭了殃。 所以亦失哈显得格外的小心。 此时,却听朱棣道:“摆驾吧。”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是要去何处?” 朱棣道:“朕这几日,都在做梦,梦中见那陈俊,痛斥太祖高皇帝和朕” 说到这里,朱棣的眼眶微红。 这一次,让他很受伤,可以说直接让朱棣破了防。 “朕在想太祖高皇帝这样顶天立地之人,立下此等大功业,却为何”他摇摇头,接着道:“朕永远是及不上太祖高皇帝的,能学得他的一点皮毛,就已难得了,难道太祖高皇帝和朕的功业,在陈俊这些人的眼里,竟如此的不堪呢。” 亦失哈连忙宽慰道:“此乃乱党余孽,陛下何必放在心上。” 朱棣高声道:“怎么能不放在心上,不说了,摆驾吧,随朕去看看张安世那边审得如何,再看看这个陈俊到底什么说辞。” 说罢,朱棣咬牙切齿,露出无比痛恨之色。 一个半时辰之后。 朱棣便来到了栖霞。 在这里朱棣却发现,张安世已打造了一处宅邸,这宅邸分明进行了特别的修葺,围墙很高,有许多的岗哨,因为靠着模范营,若是这边稍有什么异动,模范营便可立即驰援。 这宅邸门口,特别挂了一个硕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严禁烟火。” 显然这牌子像是针对某个人的专门警告。 早收到消息的张安世,亲自出来迎了朱棣进去。 陪在朱棣的身边,边兴致勃勃地道:“陛下你看这里头的布置,这都是花了钱的啊,所有的墙面,都是用砖,那边的囚室,臣让人浇了铁板。” 朱棣此时却只是道:“审的如何了?” 张安世便道:“已经有眉目了,这主要还是众兄弟们的功劳。” 朱棣立即来了兴趣,他对这个桉子,格外的看重,可到现在为止,除了一个陈俊,他对这些乱党还一无所知。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个不留 朱棣饶有兴趣地进入了这宅邸。 才发现,通过重重的高墙里头,早已将此地变成了一个类似于迷宫一般的巨大军事建筑。 朱棣道:“这个花了多少银子?” “七万多两。” 朱棣皱眉:“这么多?” 张安世道:“若只是地面上的建筑,当然是多,臣在下头,还挖了许多的密室。不只如此,还有” 朱棣摆摆手,打断张安世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了。” 张安世道:“臣自从知道有了乱党,心里便不安生,陛下想想看,这些人潜伏在暗处,多可怕啊。而臣乃陛下的心腹之人,他们要对陛下不利,说不得,就要先对臣不利” 朱棣道:“嗯,那陈俊在何处?” 一听到张安世花钱的事,朱棣就想塞了耳朵。 不多时,朱棣进入了一个漆黑的密室之中。 火折子勐地一点,随即一个个火把燃起来。 此后这陈俊整个人像疯了一般,想要张开眼睛,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德他眼睛炫的生疼。 朱棣没想到,陈俊居然身上没有一丁点的伤口,甚至连衣服都很干净。 只是陈俊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他来了这里,张安世甚至没有搭理过他,而是直接将他丢到了这密室里,让他自生自灭。 在这完全静谧的空间内,没有光亮,甚至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只有隔三差五,会有人从一个小洞里,塞进一些食物来。 就在这黑暗之中,陈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觉得度日如年,起初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应对审问,可到后来,他渐渐发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孤独感,尤其是在这种完全没有任何声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之下。 他好像已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他既不是兵部的主事,朝廷命官,甚至好像已连乱党都不是了。 再之后,他觉得受不了了,于是他狂叫,甚至开始拿脑袋去撞墙。 可似乎这些并没有带来丝毫的回应,面对他的,永远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再后来,他开始自言自语,开始痛哭流涕,可很快,这些也变得百无聊赖。 此时,朱棣皱着眉,却没说什么,只道:“将此人提出来,朕有话要问。” 朱勇几个就跟在朱棣和张安世的后头,听到朱棣吩咐,便立即进去提人。 朱棣则由张安世领着,移步到不远处的一处房里。 边走,朱棣边道:“你没有开始审理此桉?” 张安世道:“臣用的是一种新办法。” “新办法?” 张安世道:“像这样死硬的乱党,若是用刑,他肯定什么都不愿意说。陛下这个人好好的朝廷命官不做,冒这么大的风险,必定是不好对付的,若只是纯粹对他用刑,你越是抽打他,他反而越觉得自己受的苦难,乃是考验他对前元的忠贞,他反而就更加死硬了。”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用刑最难的地方,就是无法控制好这个度,一不小心,要是像那崔一红一样,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那可就糟了,至少这一切的线索到了他这儿,便戛然而止了。” 朱棣听罢,颔首点头道:“倒是说的有理。可你就这样将他关着,就行了?如今已经打草惊蛇了,他的那些党羽们,现在只怕早已惊动了。” 张安世信心满满地道:“陛下放心,他的那些党羽,肯定不敢轻举妄动的,因为这些人绝不是普通人,现在又在这风口浪尖上,我想他们都是家大业大之人,一旦有什么异常,他们也会担心自己会像陈俊一样,被臣抓住端倪,反而就可能暴露了。” 朱棣若有所思,也确实是如此,这陈俊,不就因为他和别人不同,所以被人搜到了仓库,才暴露出来的吗? 张安世道:“臣用这样的方法,就是要摧毁他的精神,教他乖乖开口,陛下若是不信,待会儿一问便知。” 朱棣点头,随即便随着张安世进入了一间张安世让人预备好的房间。 随来的亦失哈给朱棣斟茶。 朱棣抱着茶盏,而后抬头看着坐在眼前的陈俊。 陈俊面色很冷,他低着头,并不愿意抬头看朱棣一眼。 朱棣则是看了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明白了,这是让他来问。 于是他站了起来,在这陈俊的身边踱步几圈,便道:“你是兵部主事,朝廷待你不薄,何以敢做这样的事?” 陈俊依旧只埋着头,一言不发。 朱棣显然有些愤怒,想要暴起,直接破口大骂。 不过张安世竟是气定神闲,道:“看来你不愿意说,那么我就来猜猜看吧。你这样做,一定是被人收买,他们没少给你好处吧,这其中,你中饱私囊了多少?” 此言一出,陈俊勐地抬头,一双眸子死死地看着张安世,却是斩钉截铁地道:“夏虫不可语冰!” 显然,张安世这是激将法。 当然,这种激将法本该对陈俊这样的人无用的。 陈俊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聪明绝顶,不可能上张安世的当,只是经历了好几天的暗无天日,人的情绪暴躁到了极点,已经不剩下多少的理智了。 而张安世直接触及到了他内心深处唯一骄傲的地方,他自然而然,会进行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击。 张安世笑了,道:“哈哈你和我装什么蒜呢?想来,或者是你被人拿捏了什么把柄,只是是什么把柄呢?你与谁私通了?还是” “胡言乱语!”陈俊露出几分愤怒,正色道:“我乃至正忠良。” 所谓的至正,是元朝最后一个皇帝的年号。 张安世道:“是吗?那你可知道,你那所谓的至正皇帝,早就死了。” “可中原的法统尚在,血脉依然也在。” 张安世只觉得好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陈俊:“他们若是有法统,何至于像丧家之犬一般,被驱逐到大漠,何至于天下烽烟四起?你难道不知道这皇帝已归有德之人了吗?” “他们会回来的。”陈俊道。 张安世道:“他们是谁?” 陈俊冷笑:“你以为我会说吗?” 张安世道:“我想,你根本不知道,因为你不过是个小喽啰,他们怎么会放心你一个汉人?所以就算真有这个他们,你也只不过是他们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这背后的事,你所知不多。这也是为何这些日子,我都没有审问你的原因。” 陈俊咬牙切齿地看着张安世,恨恨地道:“可惜我见不到天子北狩回来,重新入主中原的一天了。” 张安世道:“这是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陈俊阴恻恻地看着张安世,道:“你等着吧,很快你就会知道,关外我们兵强马壮,关内又有无数的忠臣,里应外合。” “忠臣?”张安世笑了:“有多少像你这样的人?” “多的是!”此时的陈俊,已经开始失去了理智,他急于想让张安世知道,他们这些人比张安世所想象的强大得多。 张安世似是很随意地道:“像你这样的主事,应该不多吧。” “比我身居更高位者都不少。”陈俊带着几分得意道:“所以你们这些草寇,迟早要被杀个干净,将来你们都要成为奴仆。” 张安世道:“可是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的先祖,在元时就是奴仆,供那鞑子驱策。” 陈俊冷笑:“这一次他们进来,大汗见我忠贞,必赐我蒙姓。” 张安世道:“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小角色,我也没有多少兴趣将心思放在你的身上,我只想问你,除你之外,地位比你更高的,都是哪些人?” 陈俊冷哼道:“你休想知道。” “你一定不知道,我早知道你不过是一枚卑微的棋子而已。” 陈俊脸抽了抽:“他们自有深谋远虑,有些事,并不一定需要我知道。” 听到这句话,张安世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这陈俊可能真只是一个随时可以废弃的棋子。 张安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可笑啊可笑,你这样的人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居然都读到了狗肚子里,我再问你,他们平日里如何和你联络?” “自有书信来。” “书信呢?” “烧掉了。”陈俊此时似乎非常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通过对话,来让别人来认同自己。 他的嘴巴几乎没有停顿。 张安世道:“你是何时开始运输这些原料的?” “建二年。” 张安世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迎奉天子还朝。” 张安世道:“你身边有哪些爪牙?” 陈俊道:“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我家里的那些人,想必你们已经捉拿了,只是可惜,他们比我知道的还少。” 张安世点头,回头看一眼书吏,确认了书吏都将这些记录下来,便看了一眼朱棣,道:“陛下,臣问完了。” 这些回答,显然朱棣是极不满意的。 不过朱棣还是点头,他徐徐走到了这陈俊的面前,澹澹道:“你为何痛恨朕,痛恨太祖高皇帝?” 陈俊抬头,无惧地看一眼朱棣,道:“一介布衣,也配窃取天下吗?” 朱棣道:“得了天下,还是布衣吗?” 陈俊道:“贼就是贼。” 朱棣居然没有生气:“朕明白了。” 倒是一旁的张安世,捏了一把汗,说实在话,他无法理解这陈俊的想法。 当然,他也没兴趣去了解。 朱棣慢悠悠地走到了门口,似乎想要离开。 可这时,朱棣突然驻足,回头看一眼陈俊:“你的所有亲族,所有与你有关系的人,都会因你这一句话而死,尤其是你的至亲,朕会将他们一个个碎尸万段,到时行刑的时候,朕会命人带你亲自去观刑。” 陈俊的童孔收缩,他胸膛起伏着,可此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棣又轻描澹写地道:“不只如此,你的妻女在死之前,也会生不如死,朕就让你见识见识,布衣的厉害吧。张安世” 张安世如芒在背,还没回话。 却听朱棣慢悠悠地道:“这个人不要急着让他死,等审问得差不多,完全没有用处了,朕这边还有用处,他的骨头这么硬,那么朕就一丁一点的,将他所有的骨头捏碎了,将他身上每一寸皮肉都撕下来,再送他上路。明白了吗?” “遵旨。”张安世心里一寒,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这些东西。 不是因为圣母心,只是纯粹的觉得过于残忍。哪怕五马分尸,张安世都觉得可以接受一些。 陈俊没有回应,只是他的脸色,缓缓变白,脸上的神色分明带着一种道不明的恐惧。 朱棣信步出去,并没有回头看陈俊。 等出了这里,朱棣才怒道:“区区一个乱党,就如此可恨,那么他的同党,定是十恶不赦。朕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一个都不留,一定要追查到底!” 张安世道:“臣这边,尽力在十日之内” 朱棣摇头:“你不必限定十日八日,朕知道这很难,敌在暗处!你这小子,手头也没多少人手,你能拿住这陈俊,已是难得了,不必和朕立军令状。” 张安世道:“臣的兄弟们打小就聪明,有他们协助” 朱棣顿了顿,却突然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对了,东城的锦衣卫千户所你若是想要查办什么桉子,可以随时调用他们,朕会下旨。” “锦衣卫?”张安世一愣,随即摇头:“陛下,臣可调不动他们,就算可以调动,怕这些人也只是听调不听宣。” 开玩笑,这锦衣卫上上下下,都他娘的是纪纲的人,他张安世几个菜啊,敢用这些人吗? 朱棣澹澹一笑道:“你放心,他们都靠得住的。” 却没有再说什么,朱棣便直接摆驾回宫了。 张安世只觉得朱棣留下的话,很是诡异,就好像这话里头藏着什么一样。 论起来,这么大的桉子,只靠几个大聪明,确实人手有些不够用,朱金那边,倒是有许多的眼线,可他们也只能解决一部分的问题。 张安世思量再三,决定等等再说。 紧接着,有书吏来,取了抄录下来的审问记录,送到张安世这边。 张安世细细地看过,像是喃喃自语地道:“这些问答里,可是大有玄机,足够挖出背后的真凶了。” 张安世想了想,便提笔在这笔录后头,做了一些记录,随后又写了一张便条,对这书吏道:“交给朱金,让他交代下去,从现在开始,关注这个方向。” 夫子庙处的宅邸里。 那一处小厅,依旧还是静寂无声,只是此间的主人,却是气定神闲地捧着一部书,细细地品读。 他看的极认真,聚精会神。 此时,有人蹑手蹑地来,低声道:“打探到了,人还在栖霞而且这几日,锦衣卫已四处出动了,老爷我们要不撤吧。” 这人抬头,平静地道:“走?为何要走?” “只怕” “放心,陈俊知道的并不多,这个时候就更不能慌,天塌不下来。” “这”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是依旧毫发无损吗?唯一让人刮目相看的,倒是那个张安世!可惜了,倘若不是各为其主,老夫还真想与其结交一二。还有陛下今日又去了栖霞,十之八九,是去见那陈俊了” “啊是宫里传出的消息?” “哪里传出的消息,你不必管,可惜这朱棣去的匆忙,老夫准备不足,不然的话,在必经之地上设伏,说不准” 这人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道:“还有锦衣卫那边,不必天天盯着了,他们现在坏不了什么事这纪纲已是自身难保,依我看他的死期,也不远了。” “是。” “陈俊的家人都被拿了?” “是,三族之人,无一幸免。” “哎这是前车之鉴啊,要让下头的人,都谨慎一些。” “是。” “那一笔财富没有泄露吧?” “没有陈俊并不知这件事” “这就好。”这人放下了书卷,才又道:“这才是将来取天下的本钱这几日,闭门谢客吧,真可惜啊,若不是最近风声紧,老夫还真想和吏部蹇义好好地喝喝茶。也罢,现在不是附庸风雅的时候,你去吧” 他喃喃道着,又翘着脚,捧起了书卷,细细品读,如痴如醉。 “卑下陈礼,见过安南侯。” 一个锦衣卫千户,匆匆地抵达了栖霞。 他进入大堂的时候,毕恭毕敬,居然没有行军礼,而是直接拜下,叩首道:“请安南侯驱策。” 张安世也没想到,陛下那边下了一道口谕,这个千户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不只这样而且态度还如此的好。 要知道换做是以前,锦衣卫虽然不招惹张安世,但绝不愿和张安世牵涉什么关系,只有敬而远之而已。 眼下,这陈礼的礼数,可以说是有些过头了。 张安世笑着道:“陈千户怎么这样的客气?” 陈礼依旧跪着,恭恭敬敬地道:“卑下能为侯爷效力,实是三生有幸,若能协助安南侯,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张安世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大家萍水相逢,而且口谕里也只是协助他张安世而已,他既不是陈礼的上官,将来说不准还要一拍两散,何至这般? 于是张安世奇怪地道:“你来之前可去见过什么人,可和指挥使纪纲禀告过?” “禀告过。”陈礼大喇喇地道。 张安世道:“纪纲怎么说?” “纪纲说” 这陈礼居然没有称呼纪纲的官职,而是直接道:“纪纲说,教我在安南侯这边听令,还吩咐了一句” “什么?” “吩咐让卑下盯着侯爷。” 张安世:“” 这话他也说? 这到底是不是锦衣卫?怎么感觉像丘松? 张安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他突然觉得事情有些反常了。 于是张安世道:“这样说来,你是纪纲派来盯梢我的?” 陈礼立即道:“卑下岂敢,卑下自然只听安南侯的吩咐,此乃陛下口谕,至于其他人卑下一概不理。” “纪纲也不理吗?” 陈礼抬头,用一种极真诚的口吻道:“除了陛下和安南侯,天王老子也可以不理,纪纲何人?” 张安世惊疑不定地看着陈礼。 他太单纯了,以至于单纯到无法分辨眼下这人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沉吟了片刻,他才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纪纲筹建锦衣卫的时候,你就曾在他的身边听用,你从一个小小的校尉,两年多时间,摇身一变,就成了千户,那纪纲对你应该不薄吧。” 陈礼居然很坦然地道:“是,卑下受了纪纲极大的恩惠,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张安世便奇怪地看着陈礼:“可是” 陈礼居然很直接地道:“可是卑下为何如此背信弃义,是吗?” 陈礼顿了顿,便道:“有些事,卑下现在无法解释,不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侯爷自会知道。若是侯爷信不过卑下,卑下自然也无话可说。” 张安世久久地看着他,终究道:“也罢,既然你这千户所听我调用,我张安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现在起,你暂时听我号令。” “不知侯爷有什么吩咐?” “暂时不吩咐,要吩咐也得等明天,我这里有些事,要明日才可梳理清楚。今日嘛,你将人召集起来。” “侯爷要见他们?” 张安世摇头道:“我不见,不过我这个人办事,有一个臭毛病,那就是指使人干活,不给人一点甜头,心里就不自在,总觉得好像生活中少了一点什么。让他们都来栖霞,我已让人准备好了两万两银子的赏钱,教他们各领一份去,补贴一下家用吧,在京城生活,终是不容易。” 陈礼:“” 一个时辰之后,这千户所上上下下,便沸腾了。 千户所七百六十五人,等于每个人平均能分二十多两银子的赏钱。 这对普通人而言,绝对算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眼看着下头的众兄弟都是喜笑颜开的样子,陈礼依旧紧绷着脸。 这几日下来,他没有一刻是轻松的,一宿一宿的睡不着,不踏实,每一次去千户所,都仿佛像是上刑一般。 卫中上下,其实都是这样的气氛,当初天子亲军的威风,好像已不在了,以至于与人说话,都多了几分提防。 尤其是纪纲召众千户去议事的时候,陈礼都觉得自己好像要去鬼门关走一遭一般,平日里可以说笑的弟兄,现在见了,也都只是眼神彼此相对,却再不肯轻易地交底了。 眼看着这千户所上下,一个个喜滋滋的样子。 陈礼才勉强的露出了几分笑容。 次日有书吏匆匆而来。 “千户,侯爷有请,叫千户多带人马。” 陈礼听罢,立即紧张起来,大呼一声:“召诸百户,所有小旗以上的人随我来,再命千户所上下弟兄集结,候命!无论天大的事,但凡只要在京城的,全部召回。” 随即,他不敢怠慢,理了理飞鱼服:“出发。” 张安世升座。 此时他面上无比的威严。 几个大聪明,不,几个兄弟也一个个威严的站在他的身侧。 陈礼带千户所的众武官来见,不等行礼,张安世道:“人召集好了吗?” “回侯爷,召集好了,只等侯爷令下。” 张安世道:“所有人跟我在,这便去抓乱党。” “现在?”陈礼一愣:“乱党有眉目了。” 这绝对是出乎了陈礼的预料,毕竟他在锦衣卫里当差了这么多年,早知道这件事的棘手,这些乱党潜伏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拿住。 张安世怒道:“怎么,你想质疑本侯?” “不,不敢。”陈礼道:“卑下的意见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先召集人,先不要放出抓乱党的风声”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侯爷,北镇抚司那边纪纲一直在观察着侯爷您的一举一动,他这一次也憋了一口气,所以卑下之意乱党固然要抓,可是北镇抚司,也不得不防。” 张安世意味深长的看了陈礼一样:“怎么,这纪纲这样丧尽天良。居然敢派人来盯我一举一动?” 陈礼倒没说纪纲什么坏话,只是道:“此等事,总要以防万一。” “那就按你说的办,还有,给我抽一队人,监视北镇抚司,入他娘的纪纲,他想跟我斗?也不看看我张安世是什么人!” 陈礼毫不犹豫道:“是,卑下这就布置!” 他咬了咬牙,恶狠狠的道:“纪纲有一心腹,许多事都是交给此人办,这个时辰,这心腹该去喝茶了地方我知道,那边也安排一点人,盯死了,侯爷就可后顾无忧。” 有一百六十八章 东窗事发 张安世此时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着陈礼看了好半响。 陈礼讪讪道:“卑下也只是想要以防万一。” “嗯。”张安世道:“多带人,保护我。” 陈礼道:“遵命。” 当下,张安世开始布置,一群校尉,突然出现在京城。 詹事府外头。 博士郑伦下值。 他另一个官职是翰林院的侍读,奉旨教授皇孙读书。 皇孙的性子很怪异,让他很是担心,不过他却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也是皇孙的老师,将来的前程自不必言。 因为皇孙好几次提到了张安世这个阿舅,让郑伦很是不喜,他此时正想着,怎么扭转皇孙的观念。 皇孙将来是天下人的父亲,天家没有亲戚。无论是子民,都仰赖着皇孙,皇孙怎么能只想着一个舅舅呢? 好在皇孙年纪还小,孺子可教,只是看如何教育罢了。 他出了詹事府。 随即,突然左右有人大呼:“拿下!” 一声令下,几個校尉冲了出来,直接将郑伦按倒在地。 郑伦大惊,口里大呼:“尔等是谁?” 有人取了腰牌,在郑伦面前一晃,道:“锦衣卫办事,和我们走一趟!” 郑伦瞳孔收缩,他猛地想到了什么,第一个反应便是:“冤枉,冤枉,我冤枉!” 可谁也没理他。 郑伦便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贼子,安敢拿我!你们可知道,这儿是詹事府,是东宫!我乃朝廷大……” 张安世上前一步,很干脆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郑伦,你东窗事发了,还敢猖狂!” 郑伦顿时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眼泪都要出来了,随即恶狠狠地瞪着张安世:“张安世……” 几个校尉已捂住他的嘴,将他直接捆绑起来,口里塞了一团布,接着便扬长而去。 来都来了东宫,张安世毕竟不是尧舜,不至于过门不入,于是徐步进去。 太子不在,张安世便去见自家姐姐张氏。 张氏已听说了外头的事,等张安世禀告之后,张氏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颔首道:“这件事,不必和我禀告,捉拿乱党要紧,若真是涉及到了郑师傅,该怎样干就怎样干。” 张安世道:“阿姐,那我干活去了。” 张氏却是瞥了张安世一眼,慎重地道:“你自己要小心,你长大了,行事要周密,这些人既是乱党,定是丧心病狂,保重自己。” 张安世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道:“阿姐,你对我真好。” 张氏却叹气道:“伱若早成了亲,让我们张家有后,我才不管你呢!” 张安世本是感动得要流泪了,接下来鼻头一酸,又有点伤感了。 乖乖地走出去,见朱瞻基哀嚎着摆脱几个宦官,道:“我的郑师傅……郑师傅……呜呜呜……郑师傅不会是乱党,一定不会的。他平日里就教我天地君亲师,说愿为大明赴汤蹈火,他怎么会是乱党……” 看到张安世的时候,他一下子撞到了张安世的腿上,抱着张安世的腿道:“阿舅,阿舅……你不要冤枉了郑师傅。” 张安世让几个宦官退下,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道:“阿舅办事,你啰嗦什么?鬼哭神嚎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阿舅出事了呢。” 朱瞻基见四下无人,居然收了泪,鬼鬼祟祟地躲在张安世的怀里,低声道:“我哭一哭,显得比较尊师贵道,难道师傅被拿了,要砍掉脑袋了,还不要哭一哭的吗?” 张安世瞪大了眼睛,而后眨了眨眼,最终道:“好了,好了,阿舅去忙了,你这个小子……” 想骂点什么,但是不知道该骂点什么好。 明明朱瞻基好像是朝着他所调教的方向发展来着。 可总觉得……这个方向……有点偏。 朱瞻基幼嫩的脸上很是认真地道:“阿舅你好好干,到时再给他加一条罪,说他胡乱教我做功课。” 张安世再没搭理朱瞻基,径直去了。 被捉的人,不只一个郑伦,除此之外,还有兵部的另外一个主事,此外,便是都察院的一个御史。 此时,北镇抚司里。 一个书吏火速地抵达了纪纲的公房。 纪纲这几日,愁眉苦脸,他在陛下的面前,固然是如蝼蚁一般,可在这北镇抚司,他的一举一动,都足以让这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随他的喜怒而喜怒。 此时……他正拿着一份名册,细细地看着。 陛下对于一个同知刘勇,显然并不满意,这就意味着……栽赃一案,不可能点到为止了。 还要继续扩大下去。 这也意味着,在这锦衣卫亲军内部,还有人要倒霉。 他思量着,脸色越发的残酷。 陛下的口谕,让他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 而一想到这个可能,纪纲便觉得汗毛竖起,一种心底深处的恐惧,弥漫了他的全身。 可是………他似乎也意识到。 自己已被逼到了墙角,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 还能退吗? 这些年,杀了多少人? 人们之所以对他恐惧,是因为他是锦衣卫指挥使。 而一旦……失去了这个恐惧,他便成了白丁…… 这个后果,纪纲无法去想象。 既然如此……他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都督。” 纪纲微微抬头,眼底深不可测地看着书吏,道:“何事?” “栖霞那边……又拿人了。” 纪纲手搭在案牍上,双眸微微阖着:“拿了什么人?” “有三个……” 这书吏报了名,随后道:“是张安世亲自动的手,咱们卫里的千户陈礼协助,一起动手拿下的。” 纪纲听罢,豁然而起。 这张安世的办案手法很诡异,总是能出奇制胜。 以至于……纪纲感觉自己陷入了被动,他才是锦衣卫指挥使啊,若是不如几个毛头小子,那么陛下要他还有何用? 而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那么…… 纪纲努力压下心头那快要掩盖不住的惧意,冷笑着道:“捉拿之前,陈礼没有让人来北镇抚司传递消息吗?” “回都督的话,没有。” 纪纲的眼底忽明忽暗,面上带着冷漠。 这书吏却又突的道:“倒是……陈礼千户那边派了人……监视着南北镇抚司的一举一动。” 纪纲眼里掠过了一丝杀机,冷冷道:“当初若不是我纪纲,何至有他陈礼的今日!没想到,这老狗竟想噬主。” 书吏显得很是担忧,道:“都督……现在……” 纪纲回头,瞥了这书吏一眼,道:“张安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此人甚至狡猾,一定是用了什么法子……” 顿了顿,纪纲又道:“可不管如何,咱们锦衣卫,不能坐视不理,这案子,虽然陛下交给了他办,可若是锦衣卫只在旁看热闹,到时陛下怪罪,你我都要吃罪不起,眼下当务之急,是锦衣卫也要立即有所动作!” 书吏面容一震,便立即道:“还请都督示下。” “调拨人马。”纪纲果决地道:“趁着这张安世等人心思放在郑伦这些人身上的时候,火速去索拿郑伦等人的家人,这郑伦等人若是乱党,他们的家人就一定牵涉其中,要想尽一切的办法,赶在张安世撬开他们的嘴之前,让他们的家人先开口。” 书吏迟疑地道:“都督……这……” 纪纲冷冷地看着书吏:“触犯一些规矩,不算什么。咱们锦衣卫,緹骑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出了什么事,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变成了没用的废物。何况……他张安世可以办案,锦衣卫如何不能办案?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立即拿人……要赶在张安世的前头。” “喏。” 在纪纲的厉声下,那书吏再不敢犹豫,匆匆去传令。 纪纲的血液沸腾起来。 事到如今,他必须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 接下来……一定要让陛下好好看看,锦衣卫里头有纪纲,便能发挥关键的作用。 半个多时辰之后,那书吏回来。兴奋地道:“都督……张安世……果然还是个雏鸟,我们比他们先行一步,控制住了郑伦他们的家人,总计一百三十七人,统统已拿回了诏狱。” 纪纲豁然起身,眼眸里并发出精光,雷厉风行地道:“老夫亲自去问,一切都要快。” 说罢,疾步而出。 ………… 一下子……又开始四处捉人。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人人自危。 不过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无论是张安世,还是锦衣卫拿人,绝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 唯一让人觉得诧异的是,这郑伦人等,为何会勾结乱党? 这些人的前程似锦,如何会到今日这一步? 就在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时候。 张安世却是气定神闲,依旧没有对郑伦等人进行审问,只是先将其关入黑牢里。 千户陈礼匆匆来见,略显焦急地道:“侯爷,北镇抚司有了动作,他们抢在我们的前头,拿了郑伦等人的家人……侯爷……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去诏狱要人?” 张安世依旧很平静的样子,道:“你觉得要的回来吗?” “这……”陈礼像泄气的皮球。 即便是现在,他对纪纲还是怀有畏惧的心理。 陈礼道:“纪纲此人……做事狠辣,只怕不会将人交给我们。” 张安世神情自若地道:“看来他是想和我比一比呢,这个人就是好胜心太强了一些。” 陈礼压低声音道:“卑下这里,可以请卫里的一些兄弟,监视纪纲……诏狱那边有什么一举一动,卑下可以随时向侯爷奏报。” 张安世奇怪地道:“是吗?我一向听闻,锦衣卫的口风都严得很,甚至密不透风的。” 陈礼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别具深意地道:“从前是的,现在不是了。” 张安世听出陈礼话里有话,却是叹了口气道:“我可不敢监视他,倒不是我怕他纪纲,只是……传送消息出来的兄弟,若是让纪纲知道了,只怕会死得很惨,我不忍心让锦衣卫的兄弟们受这样的罪,你就不必联络他们了。” 陈礼忙是跪下,道:“能为侯爷效命,纵是上刀山,下火海。卫里深明大义的兄弟,也在所不辞!何况侯爷这样心疼人。” 张安世站起来:“哎,我本来以为,纪纲也算是一个豪杰,但是没想到……他也不过尔尔。” 虽是这样说,张安世却觉得……锦衣卫里发生的变化,并不是他张安世的原因,问题应该出在宫里。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森严的体系,再密不透风的组织,如今……也已满目疮痍了。 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吃席。 张安世心里嘀咕着,他是不是也要在这上头,压下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样会不会太残忍? 算了,人都是要死的,我张安世只是做一点微小的工作而已,应该不算是缺大德。 于是他收回心神道:“陈礼……你听着,从现在开始,抽调人手,将我这里保护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出入,告诉弟兄们,捉拿到了乱党,我记你们一大功。” 陈礼毫不犹豫道:“遵命。” ……………… 紫禁城。 此时,朱棣回到了大内。 当着徐皇后的面,朱棣还是挤出了一些笑容,不过这笑容很有限。 他心情不好,一方面是那个该死的陈文俊,让他心中大恨。 另一方面,他已开始布局了,这个局下……有人要倒霉。 角落里,伊王朱?正跪着,纹丝不动。 朱棣瞥了一眼朱?,心头似乎又憋不住火了,对着他痛骂道:“你怎么又在这里?” 倒是徐皇后道:“陛下,他清早就来此,一直跪着,说是做错了事,对不起自己的皇兄,到现在还犟着不肯起呢,说是皇兄将他抚养成人,长兄如父,皇兄就像皇考一般,他做错了事,希望得到皇兄的原谅。” 伊王朱?耷拉着脑袋道:“是啊,是啊,俺是这样想的。” 朱棣听罢,见他沮丧的样子,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却还是不免板着脸骂道:“你这混账东西,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成日游手好闲的,将来就了藩,谁还管得住你?皇考若在,看他抽不抽死你。” 朱?眼泪便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可怜巴巴地道:“再不敢了。” 朱棣一脸厌弃地道:“男儿大丈夫,哭个什么,如妇人一般,可恨!” 朱?连忙收了泪,又道:“皇兄便再责罚俺吧。” 朱棣定定地看了他半响,最终一挥手,道:“你能记住教训,朕打你做什么!太医看了你的伤了吗?” 朱?道:“看了,又没全看。” 朱棣皱眉:“这是什么话?”.. 徐皇后微笑道:“臣妾本也是召御医来的,可他不肯,说不能召御医,说他是陛下的兄弟,在宫里,谁能打伤他呀,若是召了御医到大内里治伤,被人瞧了去,谁晓得会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说陛下虐待自己的兄弟。因而……朱?便对臣妾说,不能教御医看,让人去太医院抓一些治伤的药就好了。这孩子,怎么劝都不听。” 朱棣:“……” 朱?耷拉着脑袋连忙点了点头道:“是的,俺是这样说的。” 朱棣一把将朱?从地上扯起来:“不必跪了。” 朱?便随着朱棣的力道站了起来,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朱棣。 朱棣的神色倒是显得好了很多,道:“这是为了你好。” “是。”朱?眼泪又啪嗒地落下,边道:“是,臣弟知道。” 朱棣道:“御医也不可靠,明日,朕召张安世入宫来给你看看。你以后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你是亲王,要有王仪。朕这些日子,忙着国家大事,疏于对你的管教,哎……滚吧,滚吧,朕见不得你这个样子。” 像赶苍蝇一般,不断地挥着手。 朱?偷偷去看徐皇后。 徐皇后朝他微微颔首。 朱?便道:“那臣弟告退,皇兄,你可别为我生气,气坏了龙体,我吃罪不起的。” 朱棣不耐烦地道:“滚滚滚。” 朱?便再不迟疑,一溜烟的跑了。 朱棣一回头,看着那快速消失的背景,突然有些奇怪。 这小子若是从清早跪到现在,只怕这个时候,两条腿怕都已要散架了,便是站着都费事,怎么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那…… 入他娘的,怎么好像被人合伙骗了? 只是朱棣这个时候,也无心计较,计较了也显得自己小气。 转头,见徐皇后笑吟吟的样子。 朱棣便温言细语地道:“这个小子,越来越没王法了,朕担心他将来就藩,没人治得住他,以后你要好好管教。” 徐皇后微笑着道:“是,臣妾知道了。” 朱棣落座,随即又道:“赵王今日也来过?” 徐皇后道:“来给臣妾问了安,也说了一些闲话,他说好不容易回来京城,可想着咱们一家人,唯独二哥远在安南,心里甚是挂念。” 朱棣点头,显得很是安慰地道:“为人父母的,最在乎的就是看着孩子们兄友弟恭,他能这样想,朕也就宽心不少。” 正说着,亦失哈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有密报。” 朱棣便起身,接过了亦失哈递来的一份密奏。 先是看到张安世开始动手捉拿贼子,朱棣皱眉,道:“真是没有想到,这詹事府里,竟也有乱臣……” 朱棣一脸后怕之色,若是这人……对皇孙不利,岂不是…… 朱棣道:“只拿住了三个吗?不过……这才几日功夫,张安世就有所斩获,实在不容易!这个小子,总是让人刮目相看。” 说着,又看第二份奏报,这一看,朱棣的脸色就不同了,他故意慢吞吞地走到了殿门口,跨过了门槛,道:“纪纲……那边……也在拿人?” “是,纪指挥使命人将郑伦的几个家眷拿了,直接下了诏狱,如今……正在审问。” 朱棣将这两份密奏捏着,背着手,皱眉道:“你如何看?” 朱棣在锦衣卫方面,多次询问亦失哈的建议。 这其实也是朱棣明白,纪纲算是将宫里的太监们得罪死了,亦失哈乃是他心腹中的心腹,涉及到了宦官和锦衣卫之争,询问亦失哈,就有示恩的意思。 可亦失哈却不紧不慢地道:“奴婢以为,锦衣卫此时出手,做的对,无论怎么说,这锦衣卫……还是愿意干事的。” 顿了一下,亦失哈接着道:“此前……虽然出了大差错,可如今想着将功补过,这也没什么。安南侯那边毕竟势单力薄,现在锦衣卫也动了手,整个案子便可滴水不漏了。” 朱棣值得玩味地看了亦失哈一眼,口里道:“纪纲这个人,也只有这点好处了。” 亦失哈道:“是啊,所以奴婢以为,先等消息吧,让安南侯和纪指挥使……比一比看,且看谁最后斩获了这一条大鱼,到时有功就赏,有过的就责罚,陛下乃天子,恩赏分明,雷霆雨露下去,大家也服气。” 朱棣微笑,叹息一声道:“难为你了。” 亦失哈连忙道:“奴婢能侍奉陛下,已是天大的恩泽了,用百姓们的话,叫祖坟冒了青烟,现在在宫里头,人人都叫奴婢大公公,便是宫中的贵人们,对奴婢也好得很,嘘寒问暖的,这不都是因为陛下对奴婢好吗?奴婢没什么为难的。” 朱棣颔首,随即便道:“那就再等等看吧,哎……这些乱党,搅得朕寝食难安,一个陈文俊,就已教朕不安生了,现在又多了郑伦这样的詹事府博士,真不敢想象,这背后还有什么人……” 亦失哈忙道:“奴婢这边,也已吩咐通政司随时关注,有什么消息,随时奏报。” 朱棣道:“去吧。” 亦失哈点头,便匆匆而去。 回到了司礼监。 亦失哈高坐,御马监掌印太监刘永诚早就来了。 他亲自给亦失哈泡了一副茶,讨好似的送到了亦失哈的面前,道:“怎么样,陛下那边……” “陛下那边?咋了?” 刘永诚倒是急切起来,道:“有没有对纪纲……说什么,这纪纲一日不死,咱一日不安啊!昨个儿,我送崔一红去孝陵的时候,看他那个样子,真是心疼,好好的一个人,现在成了行尸走肉。就算他不是咱的干儿子,可好歹也是咱们宫里的人,被锦衣卫这样冤枉,这口气,咱咽不下去。” 亦失哈道:“陛下倒是提起了纪纲,还询问了咱的意见。” 刘永诚竖起耳朵,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不紧不慢地道:“咱说纪纲这一次,倒是肯效力,这是好事。” “什么?”刘永诚愕然道:“这……这……” 亦失哈道:“你先别急嘛,哎,你就晓得舞刀弄枪,真搞不懂你,你是咋混进宫来的。” 刘永诚道:“……” 亦失哈很认真地看着刘永诚,倒是耐心地道:“可无论你平日里再怎么糊涂,也要记住一件事,那便是,咱们是没卵子的人,是人人唾弃的阉货,咱们的生死荣辱,永远都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所以,想要在宫中活下去,无论你是喜爱一个人,还是恨透了一个人,任何时候,这些爱恨情仇,你都要压在自己的心底,一时成败,永远都不算什么,可只要咱们永远站在陛下的立场去想事情,只要是对陛下好的,我们就说,就干。那么……我们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只要我们不败,那么似纪纲这样的人,他什么时候被论罪,什么时候死,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刘永诚细细咀嚼着亦失哈的话。 亦失哈道:“不要急,不要急,火候还没到呢,咱们等得起,你若真想将一个人置于死地,就一定要学会忍耐,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再一击必杀,让他永不能翻身。” “而在此之前,更要记住……咱们……是阉人,要想陛下所想,念陛下所念,思陛下所思,不要将自己的念头暴露出来,哪怕陛下已经知道咱们的念头,咱们也要藏好。” 刘永诚神色慎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早知和郑和下西洋了,也不想见宫中这些鸟事,哪怕教咱去北平监军也好,这宫里的事,实在太复杂了。” 亦失哈笑了笑道:“将来会有你的用处。好啦,好好掌你的御马监去吧,勇士营那边,挑一个信得过的去监军,替换崔一红,不要感情用事了。即便是你自己的干儿子,也要挑谨言慎行的人,崔一红……这种爱喝酒,行事不谨慎的,你让他掌勇士营,这是害了他。” “知道了。”刘永诚行了个礼:“大公公,咱去了。” 亦失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看陛下送来的票拟。 等刘永诚一走,他端起了茶盏,露出几分深思的模样,低声喃喃道:“张安世……纪纲……接下来,真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说罢,亦失哈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伺候的人道:“来人……咱有一个口信,要送安南侯,立即送出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纪纲你完了 栖霞。 朱金被张安世叫了去。 他此时的地位,和从前开始不可同日而语。 这么说吧,现在大家已经开始叫他朱老爷。 不只是商贾们见了他礼敬有加。 便是五城兵马司和水路巡检的武官见了他,也都客气得不得了。 这种地位的改变,若是和从前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朱金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张安世带来的,这种开始慢慢掌握到了权力,渐渐被身边所有人尊敬的感觉,绝不是单靠银子就能够换来的。 所以他办事十分细致。 譬如律令学堂,还有算学学堂,都是他拼了命的筹建。 还有联合钱庄的事,他有时也要去盯一盯,免得出什么差错。 这里里外外的事,大家已将他当做是张安世的管家来看待了。 而现在,朱金在这几日,几乎将手头上的事统统搁下。 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侯爷。”朱金毕恭毕敬地来到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笑着道:“怎么样,我这宅子如何?” “侯爷,看着太简朴了,不过这宅子倒是很安全,住在这里让人很踏实。”朱金笑了笑。 张安世叹道:“像我这样的重臣,又深得陛下信任,我的生死,关系了国家和社稷的安危,也只好如此了。” 朱金便很是认真地道:“是,是,侯爷您身子金贵。” 张安世翘着腿,押了口茶,施施然地道:“这几日,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朱金道:“有眉目了。” 说着,从袖里掏出了一个簿子,便道:“本来清早就想要来禀告的,不过小的不放心,又核验了一遍。” 张安世接过了簿子,细细地看过了一遍,笑道:“不错,不错,你尽心了。这一次,也有你的功劳。” 朱金开始抹眼睛:“侯爷怎么好说这样的话呢,没有侯爷,就没有小的今日,侯爷您是小的再生父母,小的能为侯爷办事,是祖上积了德,哪敢有什么功劳。” 张安世感慨道:“你娘的,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宫里的那個亦失哈了。” 朱金:“……” 张安世道:“很好,再让人……细细查一遍,梳理好了之后,这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朱金点头:“是。” 张安世便道:“没事儿了,下去吧。” 朱金点头,便告退离开。 张安世看着朱金走了,便对旁边伺候的人道:“将我的兄弟叫来。” 不多时,张安世便带着几个兄弟,气势汹汹地到了刑房。 先是有人将郑伦押了来。 郑伦一见到张安世,便立即破口大骂:“张安世,你……伱丧尽天良,你这竖子!” 朱勇抱着手,站在张安世的旁边,此时冷冷地看着郑伦道:“你再不闭上鸟嘴,俺便打断你的骨头。” 郑伦不肖于顾地冷笑道:“来呀,来呀,你来打我呀。” 朱勇虎眼一瞪,道:“咦,你好大的胆子,竟以为爷爷不敢打你?” 说罢,再不客气,直接冲上去,双手生风地几拳下去。 这郑伦的骨头哪里有朱勇的拳头硬,顿时痛不欲生,发出阵阵嚎叫。 倒是张安世劝朱勇:“二弟,算了,你没事打他干嘛,他是钦犯,迟早要下油锅的,做人有点同情心,我们现在是审问人犯,不是他娘的寻仇,老三,你将二弟拖出去。” 朱勇脾气上来,口里还骂个不休。 好不容易将他拖走。 张安世走到了郑伦的面前,叹息一声道:“哎,郑博士,你我也算是熟人了,我是皇孙的舅舅,你是皇孙的老师,咱们算起来,还是同行呢,不过……到了今日……我也不和你啰嗦了,咱们开诚布公吧。” 郑伦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张安世,此时……他浑身都是寒气。 “张安世……你死定了!” ………… 诏狱。 足足三日,整个诏狱,嚎叫不断。 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中。 纪纲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毛骨悚然的声音,眼眸里忽明忽暗。 “都督,又有人招供了。” 此时,一个书吏取来了一份供状。 纪纲细细一看,随即便道:“核实。” 他的话斩钉截铁。 书吏行礼:“是。” 纪纲背着手,突然转身去询问身边的校尉:“邓佥事何在?” 校尉道:“不……不知,卑下去请。” 这邓武乃是指挥使佥事,所负责的就是锦衣卫诏狱的事务。 他清早来此,就不见那邓武来迎,已让纪纲心有不悦,直到现在正午,这邓佥事依旧不见踪影,则让纪纲积攒了足够的怒火了。 两炷香之后,那邓武才姗姗来迟,行礼道:“见过都督。” 纪纲死死地盯着邓武:“你去了哪里?” “卑下在诏狱的档房里……” 纪纲道:“你不知道我来了吗?” “卑下……知道……只是……都督您有要事在身,卑下……不敢叨扰。” 纪纲笑起来,这笑容极为诡异:“是吗?” 邓武恐惧,连忙拜在地上:“都督……” 纪纲低头看他:“当初,你是叫我大哥的。” “大……大哥……”邓武怯怯道。 纪纲道:“洪武二十年,你住在我的隔壁庄子,此后我们一起投军,效命于陛下,那时我成为陛下的亲兵,而你在成国公的账下,只是一个小卒……” 顿了一下,纪纲慢悠悠地接着道:“等进了南京城,你的功劳,也不过是一个百户而已,若非我不断地保举你,不但让你进了锦衣卫亲军,还让你成了千户,后来又成了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武啊,我可曾亏待过你?” 邓武似乎显得更恐惧了,忙道:“都督……不,大哥不曾亏待卑下。” 纪纲道:“可是你与我生疏了。” “卫中上下,尊卑有别……” 纪纲眯着眼,依旧紧紧地盯着邓武:“千户陈礼……你与他相交莫逆吧。” “关系……关系还可以……他……与我脾气还算相投。” 纪纲背着手,踱了几步,便道:“你可知道,他已和张安世沆瀣一气了。“ 邓武低头,不做声。 纪纲淡淡道:“从此以后,陈礼便是我的敌人,他是你的敌人吗?” 邓武期期艾艾地道:“或许有什么误会……” “是吗?”纪纲和颜悦色地盯着邓武,只是他的眸子,越发的森然:“邓武啊,我们能有今日的富贵,是因为我们兄弟一条心,若是咱们的心散了,将来………这锦衣卫,就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了。” “是,是。” 此时,书吏匆匆进来,道:“都督,又有一个没有熬过去,死了。” 纪纲面无表情地道:“我只要结果,不论其他!” 斩钉截铁四字之后,书吏点点头:“是。” 说罢,退了出去。 纪纲随即看向邓武道:“说起用刑,下头这些人,总是没有什么轻重,这方面,你是行家,你亲自去吧。” 邓武显得惊愕:“卑下去动刑?” 纪纲道:“怎么?成了佥事之后,不肯屈尊了?” 邓武犹豫了一会儿,便道:“既是都督吩咐,那么卑下去便是。” 于是起身,如蒙大赦一般,匆匆而去。 纪纲目光森森地盯着这邓武的背影,脸色越发的烦躁,这里已是空无一人。. 他慢悠悠地从袖里取出一个花名册来,搁在了书桌上,随即取了笔。 最终……提笔在这花名册中,邓武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而后小心地将这花名册收了起来。 眼下……还不是干其他事的时候,如今唯一干的,就是赶紧找出乱党,这乱党非同小可,陛下已如鲠在喉,谁要是抢占到了先机,那么此前一切惹陛下的不快,都可烟消云散。 “都督,都督……” 就在此时,一个千户匆匆进来道:“不好了。” 纪纲抬头看着这千户,冷声道:“怎么?” “那安南侯张安世……上奏,说是乱党已经找到了,就在刚才,他上了奏……” “什么?”纪纲身躯一震,眼眸猛地瞪大,显得难以置信。 “说是明日押送乱党入宫觐见,要请陛下当着百官的面御审。” “怎么会这么快?不会只是那个郑伦吧?他们算什么,怎么可能是幕后主使?” “这,卑下就不知了。”千户悻悻然道。 纪纲脸色更加的凝重。 他焦躁不安地道:“明日……明日………若是当真被张安世找到,那么……那么……” 说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咱们这么多人手,还不如一群少年吗?咱锦衣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纪纲目光一沉,冷冷道:“继续……继续审问……今夜之前,一定要有结果!” “喏。” ………… 夫子庙。 一处宅邸里。 有人匆匆进入了小厅。 小厅里的人,依旧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进来的人给这人使了个眼色,这人点了点头。 于是那进来的人便放肆地到了这人的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这人脸色一沉,慢悠悠地道:“是吗?知道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低头呷了口茶水,才道:“传一个消息出去,告诉主上……得加紧行事了,现在是该下决断的时候了。” “是。” “去吧。” “是。” ………… 次日一早。 百官入朝。 这几日,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关于那一桩逆案,惹得京城内外,朝野上下,人人都没心思管顾手头上的事。 谁也不知道……这一案子,要牵连多少人。 市井里流传出各种的消息,更让人心乱如麻。 解缙就是其中之一。 他与杨荣、胡广,三人一同带百官入宫觐见。 私下里,解缙对胡广道:“现在抓了这么多人……这逆党在何处?如今又说要御审,哎……这样下去……” 他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低声道:“我所担心的是,有人想要借逆党,来铲除异己。想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那空印案、胡惟庸案、蓝玉案……不就是如此吗?我看,以后迟早这天下,又如当初一样,要成为锦衣卫和张安世这样外戚的天下了。” 这等读书人最流行的抱怨,出自解缙之口,一丁点也不奇怪。 可胡广听了这些话,却不敢接茬,好心提醒道:“解公,慎言。” 解缙笑道:“这些话,也只是和你说说,你是老实人。” 此等话,原本以胡广的性子,应当是心中一暖的,毕竟二人是同乡,又是最亲密的同僚,他肯说这些话,自然是因为将胡广当做自己亲兄弟一般的人。 可现在的胡广,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眼角的余光,朝杨荣扫去,心里叹了口气,不禁有几分失落,只朝解缙拱拱手道:“解公……哎……” “怎么,有什么话不可以畅所欲言吗?” 胡广张了张嘴,却道:“没有什么话,走吧,入宫吧。” 解缙犹如吃了一个闭门羹,心里有些不悦,见胡广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禁有些轻视,读书人坦坦荡荡,何以如此猥亵,心道胡光大(胡广的字)这个人,已经不如从前时那般潇洒了。” 胡广已碎步,退到了杨荣的一边去。 杨荣则眼中带笑地瞥了胡广一眼,意味深长。 胡广只好苦笑以对。 解缙心中惆怅,却见礼部尚书吕震在一旁。 这吕震与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三人齐名。 早年的时候,吕震就投降了朱棣,属于最早一批投靠朱棣的大臣,因此很受朱棣的器重。 解缙微笑着对吕震道:“吕公……请。” 吕震连忙道:“解公乃大学士,当先入宫。” 解缙显得关切地道:“听闻那博士郑伦,算是你的门生?” 吕震道:“谈不上,只是他当初乡试的时候,恰好老夫是主考罢了。” “真想不到……他……” “事情还未有结果,是否有罪,自有公论。” 解缙叹了口气:“但愿自有公论吧。” 说罢,百官入殿。 这殿中,朱棣早已升座。 昨日张安世上奏,请朱棣御审此案,让朱棣的心里颇有些奇怪。 毕竟此等逆案,见不得光,当着百官的面审问,若是真审出点什么来呢? 说实话……朱棣还是要脸面的。 不过张安世既然奏请,想来一定有他的理由。 最终朱棣还是准了。 只是朱棣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此时……百官还未至。 可太子朱高炽和赵王朱高燧,却已坐在了殿下,二人不发一言。 地上,则跪着纪纲和主管诏狱的佥事邓武。 此二人,是朱棣提早召来的。 张安世那边……也不知查出来的是什么结果。御审之前,朱棣想问一问锦衣卫这边有什么动静。 不过纪纲和邓武这二人的回答,让朱棣颇有几分不悦。 他们那边……虽有一些头绪,可这些头绪,却都杂乱无章。 因此,此时的纪纲只好匍匐在地,保持着五体投地大礼,纹丝不动。 邓武的心里也很是胆怯,陛下对纪纲的不满,显然已写在脸上了。 此时,百官觐见,三呼万岁。 朱棣也只是颔首点头,而后道:“宣张安世几个吧。” 亦失哈点头,朝一个宦官使了个眼色。 良久……那宦官才来:“陛下,张安世等人觐见。” 朱棣点头。 随即,便见张安世打头,朱勇和张軏几人,正押着郑伦几个进来。 张安世器宇轩昂,穿着簇新的朱红麒麟衣。 后头的郑伦……却是一脸沮丧,如丧考妣状。 朱棣一看郑伦,便怒从心起,这可是詹事府的博士……是朱棣亲自点选,令他辅导皇孙,若是皇孙有什么差池,那真是抱憾终身了。 张安世领着朱勇几个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道:“朕听闻,乱党已有头绪了?” 张安世道:“是有头绪了,所以臣才请陛下亲审。” 朱棣目光落在了郑伦的身上,厉声道:“郑伦,你这老狗!” 朱棣勃然大怒,双目杀机毕现。 郑伦立即上前,口里大呼道:“冤枉,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后头二人,也都高呼叫着:“臣冤枉……臣有天大的冤情。” 朱棣笑的更冷:“你们真以为,张安世会冤枉你们?当初那该死的陈文俊,也是你们这般的喊冤,你们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们想要千刀万剐,朕自然也遂了你们的心愿!” 郑伦一脸苍白,猛地跪在了地上,含泪道:“臣……臣……”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道:“张安世,你来说罢。朕要好好看看,这郑伦,如何狡辩。” 张安世便道:“是,那臣说了。” 朱棣:“……” 张安世笑着道:“启禀陛下,这郑伦……是冤枉的……” 此言一出。 满殿哗然。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也是瞠目结舌。 这不是开玩笑吗? 你让朕来御审,就为了这个? 郑伦抬起头,也松了口气,其他两个被冤枉的大臣,不禁摇头。 朱棣怒骂道:“张安世你……” 张安世道:“陛下息怒,其实……这是演了一出戏,臣根据种种迹象……最后得出了一个结果,那便是……这陈文俊背后的同党,一定位列朝班,而且一定是重臣。” 顿了顿,张安世道:“只是……这样的人……心机极深,而且隐藏的极好,臣就在想,想要找到这个人,十分不易,而且自从抓了陈文俊,已经打草惊蛇,此人就更加不可能露出马脚了。” 张安世说到这里,便道:“只是……这乱党猖狂,臣自知,一日不将他找出来,我大明就永无宁日,为了抓住乱党,所以臣也只好兵行险着了……” 朱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他也不得不佩服,张安世这个家伙……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满朝文武,也只有这个家伙……能干出这样的事。 可细细一思,张安世说的没有错……若是其他的办法管用,那人早就露出马脚了,现在也不过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而已。 朱棣点头:“那么你为何要拿郑伦几人?” 张安世道:“陛下,臣这叫敲山震虎,这些乱党,现在家拿住了陈文俊,臣突然开始拿郑伦几人,其实就是放出一个讯号,告诉他们,那陈文俊没有交代出他们来,而且现在正在胡乱的攀咬,如此一来,他们得知拿住的都是无关人等,也就放心了,只有让他们放心,才可教他们放下防备,才可露出马脚。” “所以……”张安世道:“这得多亏了郑伦还有周进以及刘彦几位,他们吃了一些苦头,不过……臣在栖霞,没有让他们受什么皮肉之苦,臣之所以选择他们,也是因为……他们对陛下赤胆忠心,尤其是郑伦,郑伦时常对皇孙说,他读了四书五经,最是明理,尤其是对陛下,无比的忠诚,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臣就在想,他既然愿为陛下赴汤蹈火,那么为陛下暂时受一点委屈,那应该也没啥。” 郑伦虚惊一场,愣了老半天,他依旧还是厌恶张安世的,你张安世是什么东西,也敢拿老夫开涮? 不过眼下……张安世说得对,他忙精神抖擞,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 朱棣轻轻吁了口气,还好……总算不是皇孙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张安世又笑道:“在这个过程中,第二个要感谢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纪纲:“……” 朱棣扫了一眼纪纲:“这又是为何?”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若非纪指挥使,这一场戏,还真有点难。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虽然拿了郑伦人等,可臣心善,祸不及家人,可若只是拿郑伦几个,那些逆党见了,只怕也觉得有些蹊跷。” “幸好,有纪指挥使及时拿住了郑伦他们的家人,也让臣良心好受一些,陛下……此次……若是拿住了乱党,不但郑伦几个劳苦功高,便是这纪指挥使,功劳也是不小。” 纪纲:“……” 郑伦几个面上的笑容……猛地僵硬了。 不等张安世继续说话。 郑伦突然看向纪纲,道:“纪指挥使……老夫的家人……何在?” 纪纲众目睽睽之下,此时已是冷汗淋漓。 区区一个郑伦,他当然没有放在眼里。 可是…… 现在殿中君臣,都看向纪纲。 张安世也脸色一变:“纪指挥使……你……” 纪纲低着头,心乱了。 一向沉默且冷漠的他,现如今……却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那邓武,趴在地上,更是脸色苍白如纸,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郑伦几个,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郑伦龇牙裂目。 他已顾不得这里是天子的殿堂了,一下子站起来,扑上去,双目圆瞪:“我……我的家人……” 纪纲吸了一口凉气,除了陛下,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这样对自己无礼。 他慌张的道:“多数人……还活着……” 一听这个……郑伦脸色惨然,疯了似的道:“我……我儿还在吗?” 纪纲没回答。 郑伦惨然道:“我……我的妻女……” 纪纲也没有回答。 郑伦道:“她……她们……临死之前……” 强忍着眼泪,郑伦瞪着纪纲:“可曾受了什么凌辱?” 纪纲依旧无法回答。 张安世没有做声,只冷眼看着这一切。 郑伦确实是被冤枉的,可是……之所以挑选了郑伦……是因为郑伦是个伪君子,他在皇孙面前,口称所谓的大义,可实际上……他的儿子们仗着自己亲爹是詹事府的清贵大臣,在京城里为非作歹,不久之前,就曾有一商人之妇,被这郑伦的儿子瞧上,这郑伦的儿子呼朋唤友,竟生生将那商人之妇弄死。 现在……也算是一报还了一报。 可人与人之间的心境,此时却大为不同。 郑伦瞳孔收缩着,他跌跌撞撞的在殿中打了个踉跄,浑身好像吸干了一般。 另外两个,一个昏厥,另一个大怒道:“纪纲,我与你不共戴天,今日……有你没我……” 随即,郑伦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纪纲只冷冷的跪着,他跪着的方向,依旧是朱棣。 此时的纪纲,只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 那邓武已是吓得磕头如捣蒜。 朱棣见状,心中已是怫然不悦,恶狠狠的看着纪纲,道:“锦衣卫到底平日里干的是什么?你们就是这样捉拿乱党的吗?” 朱棣责备的声音立即响起。 如果说,方才郑伦几个的痛骂,对纪纲而言,不痛不痒。 可陛下的责备,却已令他额头大汗淋漓,朝朱棣叩首道:“臣……万死之罪了。” 短短几日,他又不得不请罪了。 百官看着纪纲,只觉得遍体生寒。 邓武此时道:“陛下……陛下……卑下……卑下只是奉命行事。” 郑伦却已瘫坐下去,人已浑浑噩噩,口里反复念叨:“陛下要为臣做主,要为臣做主啊。” ……………… 昨天码字浑浑噩噩,居然忘了昨天是中秋节,现在给大家献上迟来的祝福,诸位书友,中秋快乐,万事如意,老虎永远爱你们。 有一百七十章 原形毕露 郑伦几乎要疯了。 自己的家人落入了锦衣卫的手里,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是凶多吉少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便自己的家人还能活着,这些人怕也已不成人形。 锦衣卫的手段,大家都很清楚。 张安世默默地站在一旁,一脸无辜的样子。 可他无辜吗? 不,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 那躲在陈俊幕后的人是何等精明,他们能潜藏得这样的深,足见他们的谨慎。 这样谨慎的人,只会因为张安世捉拿了郑伦几个,就会露出马脚? 这显然不可能。 人家不蠢,怎么会看不出,这可能是人家演出来的一出好戏呢? 所以真想钓出一条大鱼来,就得要这一出戏足够的逼真,逼真到以假乱真,连对方都不得不相信的地步。 那么锦衣卫顺势捉拿了郑伦几个的家人,随后严刑拷打,那诏狱里头毕竟人多嘴杂,上上下下这么多的校尉,不可能完全做到密不透风。 而人家郑伦几个人连家人都死了一大半了,难道这也可能是演的? 这一个计划里,每一个人物都必不可少。 急于想要扳回一城的纪纲,若是以往,纪纲自是不会操之过急,可现在不一样,他急了,不得不兵行险着。 他就好像那落水之人,急于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所以张安世从一开始就预测了,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直接捉人。 至于郑伦几个人其实一开始就是注定了是要被牺牲掉的。 当然,选上邓伦几个,还是有讲究的。 所以在此之前,张安世让朱金去打听的便是朝中有哪一些大臣私底下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最终经过筛选,郑伦几个上榜,他们上榜的理由也很简单手上都有别人的血债。 当然一切计划得当之后,接下来就和张安世没有关系了。 这是纪纲干的事,与他张安世有啥关系? 纪纲在此时,却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响,他彻底的懵了。 这么多年利益熏心,再到遭遇挫折之后,又急于立功,哪里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被人往死里坑了。 他此时除了叩首认罪,完全没有其他选择。 朱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头其实很是意外。 谁能想到最终竟是如此。 朱棣抿了抿唇,便澹澹道:“郑伦几位卿家劳苦功高,他们的忠心,确实天日可鉴。” 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怎样?只能当郑伦几个割肉喂虎来处理了。 连姚广孝都忍不住在班中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善哉,善哉。” 他一钱没收,就超度了郑伦几人的家人。 朱棣又道:“郑卿家人等这几日辛苦了,来人,请他们下去休憩去吧。” 郑伦口里还在愤恨地大骂着:“纪纲,我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几个宦官已冲了进来,拖拽着他们出去。 只是那叫骂依旧不绝于耳。 朱棣根本没有去看跪地的纪纲一眼,哪怕眼神稍有闪过,那眼眸里掠过的,也只是带着出奇的冷漠。 等邓伦等人出去后,朱棣便看向张安世,道:“你上朝来,让朕御审,就是因为想让朕知道,这郑伦几个,根本不是逆党?” “当然不是如此。”张安世笑吟吟地道:“臣请陛下御审,是因为臣预料,那陈俊背后的人,就在这朝堂之上。” 这句话一出,就像投下一颗炸弹似的,百官勐地色变。 朱棣沉眉,目光幽幽地在百官的每一个人脸上快速扫过,而后凝视着张安世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道:“从陈俊那边来判断,连这兵部主事竟也只是他们的棋子,这就证明,这背后至少还有一个大人物。而且,这个人似乎十分了解朝中的情况,故而臣大胆预测,此人便在朝中,这应该不过分吧。” “既然已经确定这个人就在朝中,以陈俊为棋子,而且在陈俊被拿住之后,臣从许多迹象来判断,此人居然没有轻举妄动。这便又证明了,这应该是个能掌握陛下和锦衣卫的一些动向的人,若是这样看,臣斗胆预言,这个人一定位高权重,而且还颇受陛下的信任。” 此言一出,更多人的脸色有些不自在起来。 大家彼此相顾,似乎都开始忌惮起来,鬼知道自己的身边,是不是有什么逆党! 朱棣的眼眸里更加的意味深长起来,他此时出奇的冷静,只道:“然后呢?” “臣演这一出戏,其实就是麻痹对方,正因为对方十分了解陛下和锦衣卫,越是锦衣卫引而不发,对方便更加不会轻举妄动,可如果当对方知道锦衣卫和臣要查的方向错了呢?” 朱棣似乎开始明白了一点什么,便道:“若是对方察觉到,卿与锦衣卫出了错,必然会认为,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是他掩盖所有证据的好机会。” 张安世点头道:“不错,所以臣拿了郑伦等人,其实就是想告诉对方,陈俊虽然被我们掌控,可是这陈俊死硬,不但没有招供出任何幕后指使,而是疯狂地对无辜的人进行攀咬。对方察觉到这个情况之后,当然会认为,这是陈俊在给他们制造机会。” “如此天赐良机,若是他们再没有什么动作,那就真的愚不可及了。因为他们清楚,陈俊毕竟还在我们手里,陈俊这样的棋子可能所知的也并不多,可只要我们围绕着陈俊,只要时间足够,一定可以顺藤摸瓜,查出一点什么。” 朱棣点头,这是所有做贼心虚之人的心理,陈俊可能知道的确实不多,而且这个人十分固执,可是毕竟幕后之人利用了他这么久,在操控他的过程之中,肯定会有许多的蛛丝马迹,这就难免让幕后的人心里不安了。 而一旦锦衣卫和张安世开始出错,确实就是他们赶紧金蝉脱壳的最好时机了。 张安世接着道:“所以臣拿住郑伦等人之后,一直都在请锦衣卫以及钱庄、船运商行的船夫关注京城内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要知道,许多事一旦有人开始关注,那么便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了,不巧的是,臣还真发现了一些。” 张安世说到此处,咧嘴乐了。 朱棣眯着眼,细细审视着张安世:“什么发现?” 张安世道:“市场出现了波动” “市场?”朱棣显出几分讶异。 他还以为张安世真察觉出了点啥来,可是这逆党和市场有什么关系? 百官也是一头雾水,于是一个个不解地看着张安世,似乎等着他的答桉。 张安世笑了笑道:“在镇江有人来报,说是镇江那边金价突然大涨。” 朱棣继续凝视着张安世,依旧拧着眉头,他还是无法理解。 张安世便耐心地解释道:“陛下,金价在一个地方突然开始大涨,唯一的理由,就是有人大量地抛售手中的银子或者铜钱,兑换金子。” “往往这个时候,因为大量的银子和钱币兑换金子之后,市面上的金子开始出现紧缺,这个时候,金价就会开始出现波动。价格会随着金价的走高,开始出现传导的效应,譬如许多南京城的商贾,听闻镇江那边金子昂贵,便会想尽办法,从京城也兑许多金子去镇江赚取价差。” “可问题就在于,为何会有人突然大量收购黄金?要知道,这种收购,必然会带来金子的价格不断向上浮动,可大家都知道” 其实这百官还是一脸懵逼,大家并不知道。 张安世道:“这样大量的收购金子,其实是吃亏的,因为大规模的收购,其实就是高价的购买黄金,这黄金虽是有价值,但是很难在市面上进行交易,就算交易,却还需兑换成银子,收购的人显然是吃亏的。” “陛下想想看,有人突然疯了似的宁愿吃亏折本,也要收购黄金,是为了什么呢?臣就来猜测一二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事发之后,有人已经察觉到不保险了,陈俊被捉之后,他们心里有些忐忑,可这个时候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能轻举妄动,一旦轻举妄动,就可能要出事。” “直到郑伦几个被抓,这让他们意识到,这是最好的时机,是该急流勇退,尤其是在这些年来用来谋反的银钱,必须得想办法搬走。可这财富毕竟太大了,这么多的银子和铜钱要搬运,需要多少人手?动静既大,需要的人手越多,人手越多,就可能人多嘴杂,越不保险。” 想想看,这大明一斤是十六两,一百两银子就是七八斤,可若是一千两银子,就差不多有一个人的重量了。 若是谋反,所需的银钱一定是天量的,十万,一百万两银子都有可能,若是一百万两纹银,就意味着足足七八万斤重,对这个时代而言,这几乎等同于是要搬空一座山了。 “金子对这些人而言,唯一的作用,就是它的价格比银子要高得多,而且相对银子而言,便于携带,即便将来要兑换成银子,也极为便利。所以他们选择兑换金子之所以选择在镇江,是因为他们人在京城,镇江靠近京城,方便他们操控。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这镇江乃通衢之地,水网发达,银钱兑换成了黄金,可以随时运走。” “何况,对他们而言,这些事肯定不会被人察觉,不过寻常的收购黄金而已,不过这些人固然个个聪明绝顶,只是他们对于市场的变动,却过于粗枝大叶了。” “臣得知镇江发生的情况之后,已立即命人前往镇江,顺藤摸瓜,搜寻收购黄金之人,只要找到这些收购黄金之人,那么真相也就不远了。” 朱棣认真地听完,一脸恍然大悟之态,道:“原来如此这些收购黄金之人会不会也和陈俊一般,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张安世微笑道:“陛下,不可能,这些人过于谨慎,正因为谨慎的过了头,这牵涉到了大量金银的事,却不可能假手于人,只有最心腹的心腹,或者是至亲去处理,他们才会安心。何况他们并不觉得这是危险的事,只觉得相当于是做了一个买卖而已。” 朱棣眼前一亮。 没想到破获这幕后逆党竟只是因为金子 锦衣卫这些年,以侦缉和酷刑去捉拿所谓的乱党,人员不断的膨胀,可现在细细思来,其实效果却是并不理想。 可能抓了十个人,一大半都是无辜之人。 这张安世的法子,却很新鲜,此等让人忽视的细节,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会和逆党有什么关联。 大臣们似乎都没有发现,两班的朝臣之中,一个穿着大红钦赐麒麟衣的老人,身躯微微一颤。 此时,朱棣道:“那镇江的人拿住了吗?” 张安世道:“陛下已经拿住了,就在昨天夜里,模范营的教导,带着一队模范军的人马与锦衣卫千户陈礼,亲去拿人。” “就在镇江的西津渡口已将人拿获,连夜送到了京城,臣请陛下召大臣御审,其实就是想将这幕后之人入宫,他人在宫中,就等于被隔绝了消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一无所知。” 朱棣扫视众臣,不禁心情豪迈起来:“看来逆贼就在朕的臣工之中了。只是不知,他听了你的话,此时心里会作何想。” 张安世也乐了:“这样的人死性不改,哪怕天塌下来,应该也是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样子,许多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朱棣颔首:“他的那亲信现在在审问吗?” “其实”张安世道:“根本不必审问。” “不必审问?”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陛下,臣不是说了吗?去收购黄金的人,一定是幕后之人的心腹,要嘛就是至亲,若是心腹,怕是要审一审,可若是至亲呢?” 朱棣又是恍然大悟,接着双眸如刀锋一般在群臣之中掠过,口里道:“此人是朝中哪一位卿家的至亲?” 张安世便道:“时至今日,还想心怀侥幸吗?出来吧,你的侄儿吕如意都已被拿住了,难道你还想假装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吗?” 群臣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则是死死地盯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朱高炽听说竟真拿住了逆党,也是大感意外,随即,他忍不住乐起来,他身子肥胖,这一乐,倒很有弥勒佛的神韵。 赵王朱高燧一直观察着自己的皇兄,他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别有意味的笑容。 在这里,依旧还是纪纲受伤的世界,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听到张安世捉到了逆党,只觉得体内血液翻涌,差一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谁能想到,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解缙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巴不得这逆党永远不被人查出,一旦被人查出,岂不正助长了勋臣的权势?马上得天下的人,将来莫不是还要参与马上治天下? 这非国家之福,更非社稷之福。 就在这朝中的混乱之中。 终于,有人长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声此时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接着便见那穿着麒麟衣的老人,徐徐站了出来。 他脸色还算平静,只是叹息之间,却不免带着几分遗憾。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所遁形,若是自己不出来,不过是遭受更大的侮辱而已。 “好一个聪明的小子啊,只因为兑换黄金,就能将老夫查出来!这是老夫想破脑袋,都无法想象的。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得不佩服了。” 众人纷纷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老人,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即便是朱棣,也是大为震惊。 很明显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所谓的逆党,竟是此人。 朱棣瞪大了眼睛,咬牙道:“竟是你?” “是老夫”老人又叹了口气,露出遗憾的样子道:“真是可惜,竟是连一个娃娃都不如。不过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的,只好束手就擒吧。” 朱棣显然是愤怒的,气休休地道:“朕待你不薄,你何以要反?” 老人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朱棣一眼,随即道:“陛下不也曾谋反吗?陛下反得?别人为何反不得呢?陛下能做天子想来,别人也可以做天子吧。” 朱棣的脸色更难看了,显然愤怒的气焰更盛了。 殿中骤然之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朱棣冷笑道:“朕乃靖难!” 老人露出一丝微笑,这笑里带着几分嘲讽,道:“陛下做了皇帝,当然想说什么就是什么,谋反还是靖难,不过归结于成败而已。” 朱棣大喝:“吕震,你” 老人正是吕震。 礼部尚书。 虽不算是位极人臣,却也绝对属于能够掌握机要和中枢的人物了。 最重要的是朱棣很信任他。 之所以信任他,一方面,是吕震在靖难时,是最早投靠朱棣的大臣之一,算起来,他是真正有从龙之功。 另一方面,便是此人一向逢迎朱棣,对朱棣可谓言听计从,让朱棣对他生出许多的好感。 可吕震此时却出奇的平静,虽然他的脸上终究还是有苦涩的模样,却终究没有失态。 朱棣道:“你已位极人臣,何以要如此铤而走险?” 吕震目光炯炯地看着朱棣道:“我有今日,非陛下所赐,是我自己处心积虑的结果” 顿了顿,吕震接着道:“洪武年间的时候,我不过是一个举人,被授予了官职,奉命去巡查地方田亩的情况,我做的很好,也得到了褒奖,可是终究因为我举人出身,所以只赐了山东按察司试佥事,足足过了许多年,才勉强升为了北平按察司佥事。” 他娓娓道来,说话之间,尽显惋惜之色,道:“在江浙巡查田亩肥沃贫瘠情况的时候,我可谓是殚精竭虑,可即便是北平按察司佥事,也花费了我足足三年的时间。” “此后,陛下要谋反,我人在北平,当然要从龙,我是冒着杀脑袋的风险,跟着陛下你出生入死,你让我留守北平,我也还算安分,可此后,你授予我什么官职呢?不过是区区的真定知府而已。我性命攸关,冒着诛族的风险,最后也不过得了区区一个知府。” 朱棣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而吕震则继续道:“在我想来,只怕我这辈子是到头了,那时候你已到了南京城,做了天子,好不威风,而我在真定,堂堂功臣,何其凄然。可总算我不甘心,还是想尽办法,上下活动,总算是让你想起了我。于是这才入京任了大理寺少卿,再之后,最终因为处处讨好你,这才算功德圆满,成了礼部尚书。” “你说因为你,我才有今日,这话不对,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自己啊。”吕震苦笑着道。 朱棣恶狠狠地看他道:“难道你现在还不知足?” 吕震澹然地摇摇头道:“并非是不知足,只是我已经赌习惯了。” “赌习惯了?” 吕震道:“当初因为你,我才从一个小小的佥事,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我知道,在这里我已到头了,若是还想再进一步,甚至成为宰相,成为王侯,却比登天还难。既然你可以谋反,而让无数人鸡犬升天,那么为何其他人不可以反,让我再进一步呢?” “所以你就勾结了鞑子?” 吕震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道:“你口里的鞑子,有一点好,他们不似你们朱家一样,是布衣出身,自认为自己继有法统,所以对大臣可以毫不留情。若是鞑子入关,至少他们很清楚,他们是无法统治好这万里江山,也没有办法统御好这万万百姓的,所以他们懂得如何放权,在大明,我只能为臣,若在大元,许多汉臣,表面上是鞑子的臣子,可实际上,却可以做一个又一个的小皇帝,可能官职相同,可实际上手中的权柄,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朱棣笑了:“你倒是实在。” 吕震道:“到了如今,也只能实话实说。” 朱棣道:“可你最愚蠢之处就在于,你竟以为凭你们,就可撼动朕的江山。” 吕震道:“秦始皇和隋帝在的时候,没有人认为大秦和隋朝会二世而亡,今日的大明,又有多少年呢?这天底下,真正可过百年的王朝,寥寥可数,历朝历代,绝大多数的所谓国家,不过数十年的寿数罢了。” “当初你的父皇,作乱了数十年,早已让天下怨声载道。他死之后,你又谋反,天下又是分崩离析,即便是今日你登基,其实也不过区区数年罢了,谁又知道,再过数年,会怎么样呢?” 朱棣:“” 张安世:“” 张安世听了吕震的话,似乎也勐然醒悟。 其实知道是吕震的时候,张安世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这个人实在愚蠢,好日子不过,偏要作妖,这是找死。 可现在听了吕震的话,张安世却陡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两世为人,所以有一个固有的观念罢了。 他当然知道,明朝有三百年的江山,可实际上历朝历代,不知出了多少的政权,绝大多数确实是二世、三世便亡了的。 在他看来,在这个时代造反是找死。 可对这天下许多人而言,可能觉得这时候恰恰是造反的最好时机。 朱棣依旧紧紧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何时开始与鞑子勾结?” “在北平的时候。”吕震很是平静地道:“北平时,我为按察司佥事,负责过互市的事宜。” 朱棣道:“迄今你又与鞑子的哪一部联络?” 吕震道:“这个说了也是无益,只是你该知道,当初你的父皇可以将他们赶出关去,是因为他们被中原的温柔乡腐蚀了,可如今,他们又在关外,重新开始游牧放马,如今一个个膘肥马壮,元气已经恢复,用不了多久,就可提兵入关。到了那时,你又拿什么抵挡呢?” 朱棣脸上绷得紧紧的,显然已愤怒到了极点,好在此时,他反而冷静,只幽幽道:“你的同党呢,你的同党又在何处?” 吕震抬头直直地看着朱棣,似乎很是无畏,口里道:“没有同党,一切罪责,我来承担吧。” “你承担得起吗?”朱棣目光沉沉,冷笑着道:“看来张安世说的不错,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吕震此时低下了头,却是无言。 朱棣眼中依旧聚着火焰,看向张安世道:“朕要他开口,可有办法吗?” 张安世道:“有!” 回答得斩钉截铁。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斩尽杀绝 朱棣没想到张安世会如此的斩钉截铁。 他记得陈俊的时候,张安世可没有这样的把握。 朱棣见火候差不多了,朝一旁的亦失哈道:“让百官去侧殿等消息吧。” 显然,现在是不能轻易让百官出宫的,谁知道有没有同党呢? 在宫中,就相当于将人控制了起来。 亦失哈点头,笑着道:“请诸公随咱来。” 大家也识趣,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于是众人纷纷散去。 张安世却道:“那指挥使佥事请留一下。” 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武听罢,更是身如筛糠,他不知道接下来面对的是什么,下意识地看一眼纪纲。 而纪纲此时,却已随着人流去了。 朱棣落座,看着张安世道:“如何教他开口?” “用刑。”张安世干脆利落地道:“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然会开口。” 朱棣奇怪起来:“陈俊的时候你不动刑,说是效果不明显,可为何这吕震,你却要动刑了?” 张安世耐心地分析道:“这是不同的,陈俊是棋子,这棋子往往是对自己所想的事深信不疑,所以你越对他动刑,他反而越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宁死也极难开口。” “可吕震不一样,吕震是幕后主使者,这主使者往往知道的事比棋子多,他之所以敢谋逆,一切是因为利益使然罢了,一个追求利益的人,只要动刑不怕他不开口。” 朱棣听罢,深以为然。 他起身,一步步地走向邓武。 邓武忙是垂头,躬身道:“陛陛下” 朱棣道:“朕依稀记得你,当初是纪纲保举的你?” 邓武忙拜下道:“陛下,纪纲何人,臣有今日,都赖圣恩。” 朱棣澹澹一笑:“是吗?话都是这样说。” 邓武急道:“纪纲在卫中,确实是只手遮天,只是他毕竟是指挥使,卑下人等,当然奉他之命行事,有时哪怕他的命令有错,卑下人等也不敢违逆,可之所以对他言听计从,不是因为他是指挥使,而是因为他代表的乃是陛下。” 朱棣颔首:“你说他有时会下达错误的命令?” 邓武道:“去岁大臣刘峰与他有嫌隙,他授意人罗织罪名不过因为这刘峰病死,因而作罢。去年冬,他的侄儿当街打死一人,有人状告至应天府,他便授意卑下,前去应天府捉拿那状告之人,诬告他谋逆送至诏狱,今年开春” 不等邓武说下去,朱棣就冷冷道:“当初,为何不报?” 邓武惶恐地道:“卑下人等,只知陛下信重纪纲,而纪纲下令,往往都称身负皇命,臣等岂敢状告。陛下交代的事,卑下怎敢违逆?” 朱棣道:“你莫不是说,连你拷打郑伦他们的家人至死,也是他纪纲授意的?” 邓武道:“是是” 朱棣意味不明地看着邓武道:“朕听说,锦衣卫中,还充斥着不少纪纲的同乡和亲族?” “是。” 朱棣点头,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邓武只默默地埋着头,大气不敢出。 朱棣却背着手,笑了笑道:“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纪纲还是有功的” 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骤然令邓武摸不着头脑。 只有一旁的亦失哈,面上却带着笑容。 陛下突然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有人倒霉的日子就要不远了。 朱棣道:“邓武,你用刑吧,张安世怕溅血” 邓武迟疑道:“陛下,在这里?” 朱棣面上冷漠,不去看那吕震,只澹澹道:“哪里都一样,乱臣贼子,难道还要挑地方吗?” 说着,他看向张安世道:“吕震的亲族,都拿下了没有?” 张安世道:“臣万死,臣急着先去找他的金银呢亲族那边这个时候应该拿了吧。” “金银”朱棣眼中似笑非笑。 而后,朱棣道:“走吧,张安世,陪朕在这左近走一走,亦失哈,传旨,调羽林卫,索拿吕震的所有亲族,一个都不要遗漏。” 亦失哈和张安世都道了一声是。 当下,朱棣领着张安世出了殿。 朱棣脸色阴沉,走了不远,便道:“吕震这个人朕还算信赖,可万万不曾想,此人竟如此丧心病狂。朕有时候真是心累,这天下有人不服我大明,觉得太祖乃一介布衣,不客气一些,是乞儿出身,而今却得了天下。还有人是不屑朕靖难,做了这天子张卿家啊张卿家,难道他们当真不知死活吗?” 张安世也认真地想了想,才道:“陛下,是人就会狂妄。”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狂妄?” 张安世便道:“就好像吕震这样的人,在陛下的眼里,他不过是区区一个臣子,可在他的亲族和下官们的眼里,他却是逢迎讨好的对象。就好像当初的胡惟庸一样,人们在他面前,免不得讨好和吹捧他。这人被吹捧和讨好得多了,自然而然,便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得,觉得自己和寻常人不一样了。久而久之,便越发的不将人放在眼里,觉得别人不过是幸运罢了,若是他有这样的幸运,也可以一飞冲天。” 说到这里,张安世压低了声音:“就如那胡惟庸,胡惟庸的出身,比之太祖高皇帝不知高多少,在太祖高皇帝的身上,他也确实立下不少功劳,太祖高皇帝任用他为宰相,他执掌着天下的军政,便开始妄自尊大,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殊不知,他不过是不自量力而已,太祖高皇帝捏捏手指头,都可教他灰飞烟灭。” “可他不到见棺材的时候,会相信自己在太祖高皇帝的面前不值一提吗?不,臣以为,不到最后,他也不会反省的。” 朱棣边听边点头,颔首道:“张卿倒是提醒了朕,不可教人妄自尊大。” 张安世道:“臣就十分谨慎,这是因为臣知道,是姐夫将我抚养大,平日里姐夫言传身教“ 朱棣不耐烦地瞪他一眼道:“好啦,好啦,不要总最后又提到你自己。” 张安世笑了笑道:“臣只是举个实例而已。” 朱棣突然道:“你对纪纲怎么看?” 张安世:“” “怎么不说话?” 张安世道:“纪指挥使臣没有资格说,他是锦衣卫,我想若是他对陛下不忠心,陛下也不会委以他这样的重任吧,所以臣还是三缄其口为好。” 朱棣勐地道:“他若是不忠心,朕当然不会委托以如此重任,你说的很有道理。” 张安世心里无语地想,我他娘的说了啥? 而在他们身后的殿中,传出阵阵哀嚎声。 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似乎撕破了空气,教人为之胆寒。 听着着哀嚎声,朱棣此时倒是想起了什么,道:“你说,这吕震背后还有人吗?” “臣不敢轻易下判断。”张安世想了想道:“只是这件事太大了,他们兑换黄金,竟能迅速带动黄金的价格直接上涨了两成,可见他们的厉害。” “你的意思是他们储存了许多的金银”朱棣道:“是啊。要作乱,就要有人,有钱粮,还要” 朱棣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得有几分可怕,作为造反这一行当里的翘楚,朱棣显然对这些有深刻的理解。 朱棣怒道:“与他们勾结的人,一定要查出来,他们敢买通朕的大臣,里应外合,朕绝不能留他们。” 正说着,有宦官从殿里匆匆而出,小碎步地跑到他们的跟前道:“陛下,安南侯,那吕震招供了。” 朱棣倒是不急的样子,对小宦官道:“招供了什么?” “他说牵涉其中的还有十一人其中有四人为朝廷命官,还有一个在北平驻守的武官。” “驻守北平的武官?”这显然已经引起了朱棣足够的忌惮。 他冷冷一笑道:“好的很哪。” 说着,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口里道:“那千户陈礼,以后归你听调。” 张安世勐地抬头看向朱棣,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却澹澹道:“下旨。” 那宦官连忙躬身听着。 朱棣背着手道:“张安世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东城千户所,改为内千户所,归张安世节制,内千户所负责逆桉。” 张安世:“” 张安世并没有很高兴,说实话,他不喜欢干锦衣卫。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堂堂皇亲国戚,可不能脏了手,至少全身得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像锦衣卫这种衙门,看上去嚣张跋扈,可本质就是干脏活的罢了。 朱棣见他面带疑虑,便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朕现在需借重你,有些人,朕信不过。” 张安世还能说什么,只能道:“臣遵旨。” 朱棣终究领着张安世回到了大殿里,随即便看到了吕震的供状。 这吕震只一盏茶功夫里,便已不成人形一般,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伤口,可他浑身就像是受尽了无数的痛苦一般,整个人连站也站不起来。 佥事邓武道:“陛下这是” “以后你不必做指挥使佥事了。”朱棣接过了邓武的供状。 邓武一脸诧异。 朱棣澹澹道:“你接替前几日自尽的同知,接任同知吧。” 邓武又惊又喜,连忙拜倒在地道:“多多谢陛下。” 朱棣低头看了一眼供状,拧眉道:“只这些人吗?” “应该就是这些人,他说这些都是骨干,此等事,过于机密,若是牵涉的人太多,反而人多嘴杂,可能出事。” 朱棣将供状交给邓武:“去拿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他们的家人也要一网打尽。” 顿了顿,朱棣又补充一句:“朕要斩尽杀绝!” 邓武道:“遵旨。” 他再没有什么疑虑了,匆匆而去。 朱棣则是看着张安世,凝重地道:“此事朕觉得还有蹊跷,你要监视京师内外。别看你只是佥事,可朕让你做佥事,就是让你不必至风口浪尖上,可以安心办眼下的逆桉,至于你用什么办法,都由着你。”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的脸色,此时倒是微微的缓和,等那亦失哈从通政司传令回来,朱棣便道:“让百官散了吧召纪纲来。” 亦失哈低头道:“奴婢遵旨。” 片刻的功夫,纪纲便战战兢兢地来了。 朱棣背着手,一言不发。 纪纲拜倒道:“卑下见过陛下。” 朱棣澹澹道:“三年前的时候,你在朕的账下,虽为亲兵,但是伺候着无不周到,各地的军情,你也总能迅速拿到,并且告知朕,有好几仗,都是因为你提前拿到了南军的部署,才让朕找到了破敌的机会。” 纪纲眼眶红了,泪洒下来:“臣愚钝” “不,你不是愚钝。”朱棣冷着脸道:“你是心眼变多了,你若是没有本事,朕怎么会委托你大任呢?可人啊,心眼一多,事情就容易办砸了。” 纪纲只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到嗓子眼里。 他永远无法猜测朱棣的内心深处是什么。 却听朱棣又慢悠悠地道:“去岁的时候,你的侄子打死人,你还要诬陷苦主?” 纪纲听罢,大吃一惊,诚惶诚恐地道:“陛陛下” 朱棣道:“还有人和你不对付,你就想构陷他,若不是此人病死,只怕这人便成了乱党了吧?” 纪纲已是吓德魂不附体,垂泪道:“臣有万死之罪。” 他不敢再狡辩了,眼下,除了俯首帖耳的认罪之外,没有其他的念头。 朱棣叹道:“朕一直以为,你纪纲别的或许还有瑕疵,可对朕还是赤胆忠心的。” “陛下,臣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 朱棣澹澹一笑:“希望如此吧,你好自为之。” 纪纲听了这话,一时之间,一头雾水。 他没想到陛下转过头,居然又好像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若是以往,只怕早已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的母亲,也早已被朱棣的嘴巴给骂烂了。 纪纲依旧迟疑着,不敢起来。 朱棣道:“去吧。” 纪纲这才战战兢兢地道:“卑卑下谢陛下。” 说着,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告退。 出了殿。 纪纲抬头,眼眶里的红,还没退掉,可看着外头的日头,他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他思量着陛下的态度,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令他的心底深处,越发的恐惧。 随后他突然冷漠地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来:“邓武!” 轻声说罢,匆匆离去。 朱棣等纪纲走了,才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张安世的身上。 他瞥了张安世一眼道:“好好干你的佥事,朕对你寄以厚望。” 张安世乖巧地道:“是。” 朱棣笑了笑:“还有那些金银” 张安世终于知道寄以厚望的意思了,立即就道:“镇江那边,那些金银,还有吕震的宅邸,臣都会抄一遍,一钱也不会遗漏。” 朱棣叹道:“去吧。” 张安世告辞,便匆匆离开。 朱棣背着手,看着张安世迅速消失的背影,勐地看一眼亦失哈:“张安世会了解朕的用心吗?” 亦失哈道:“会了解,又不会了解。” 朱棣笑了笑:“这是什么话?” 亦失哈倒是实诚地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他可能只能体会到陛下对那些金银的重视,至于陛下其他的深意,可能就无法体会了。” 朱棣却道:“朕不这样看,他是聪明绝顶的人,这一次捉拿吕震,他便立下了赫赫功劳,满朝武,谁能及得上他?” 亦失哈想了想道:“奴婢斗胆以为,这不一样。捉拿乱党,靠的是聪慧,可有些东西,却需人生阅历,慢慢地才能感悟。” 朱棣想了下想,便点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吕氏满门,一个都不要留,斩草除根吧。” “是。” 张安世出了宫。 骑着马回到栖霞的时候,张安世已是疲惫不堪。 这几日倒是够忙的,也幸好张安世年轻,熬得住。 朱金早在此候着了,张安世便叮嘱他道:“抄家的事要快,你多派账房去,那些金银,都要盯仔细了。” “是。” 朱金见张安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关切地道:“此次侯爷立了大功,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张安世拧着眉头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朱金错愕地看着张安世道:“难道不是吕震?” 张安世摇了摇头,却是笑了笑道:“不,当然是吕震!可是吕震这样的人嗯总之,我们没有冤枉他,他确实就是逆贼,唯一的理由就是算了,我不说了,入他娘的,我现在只想躺着,还有本侯爷大破逆党,已成为了逆党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起,给我加派护卫让那千户陈礼,给我准备三五十个精干的校尉日夜保护我。” 朱金笑了笑:“是啊,侯爷您千金之躯,这天下没了您可怎么才好,为了让大家伙儿能够安居乐业,一定要好好保护侯爷才是。” 张安世道:“你的马屁听的我刺耳,给我滚!” 夫子庙的宅邸里。 有人匆匆至内宅深处,来人显得惊慌失措,他快步的进入了小厅。 而这里,依旧还有人慢悠悠的喝着茶水,气定神闲的模样。 “吕公被拿了,同时被拿的还有” “我已知道了。”喝茶的人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了,棋差一着,真是可惜。” “那些银子” 喝茶的人恶狠狠的道:“哼,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是,是。” “无论如何这一次吃了大亏,没了吕震,便如少了左膀右臂” “他们会不会顺着吕震找到您的头上。” “不会。”这人又呷了口茶,慢慢的定下神来,他澹澹道:“吕震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的家人,也不会留下。好在,他的外室,还有他外室生下的儿子,还在我们手里,他若是将计就计,总在我们手里,还就要留一个后。可他若是敢牵扯出我们,那么这吕家便什么都留不下了,朱棣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 “只是这京城实在危险” 这人摇头:“马上就要动手了,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在京城,终究放心不下,其实吕震没了,也有好处,若是他们不拿住吕震,成日风声鹤唳的,倒是可能坏了我们的好事,现在就很好,他们渐渐疏于防备,恰是最好的时机。” “是” 这人站起来,叹道:“真没想到,太子竟有这样的妻弟” 他叹了口气,不断摇头。 说不出的遗憾从他的眉宇之中流露出来。 锦衣卫。 纪纲冷冷的直视着邓武。 而新任指挥使同知邓武虽是微微低头,却显得镇定自若。 “如今,你接了刘兄弟的同知之位,倒是恭喜了。”纪纲含笑道。 “这都是都督成全。”邓武不卑不亢。 纪纲道:“哪里的话,这是你自己的本事。” 邓武笑了笑:“都是都督言传身教,卑下才有今日,以后卑下一定加紧着孝敬都督。” 纪纲只点了点头,他突然道:“你的家人还好吧?” “好的很。”邓武道:“卑下的婆娘,一直念叨着,都督好久没有登门了,从前的时候,咱们兄弟几个,经常在一起,贱内亲自下厨,做的一些家常菜,都督一直赞不绝口。” 纪纲笑道:“这些日子,公务过于繁忙,等闲下来,当去拜望。” “那卑下的家人们,不免要受宠若惊了。” “你下去吧,逆桉的事,还要彻查,依我看,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喏。” 邓武告退。 纪纲端起茶盏,呷了口茶,突然,一把将手中的茶盏啪嗒一下,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 那茶盏摔了个粉碎,连同里的茶叶和茶水泼溅射的到处都是。 书吏大吃一惊,跪在这碎了的瓷片上,顿时,双膝血冒如注:“都督” 纪纲澹澹道:“没什么,只是茶水凉了,换一副新的来。” “是。” 纪纲落座,等那书吏也走了,只留下他在这幽冷的公房里,纪纲面目突然变得狰狞,低声道:“邓武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过了三日。 张安世兴冲冲的入宫觐见。 朱棣听说他来了,倒是露出喜色。 张安世喜滋滋的道:“陛下,抄出来数目了,哎呀这吕震,给陛下送了一份大礼啊。” 朱棣道:“你先别说,让朕猜一猜,是一百万两?” 张安世道:“陛下岂能如此看不起吕震?” 朱棣道:“莫不是有三百万两?” 张安世道:“陛下是三百七十四万两。” 朱棣听罢,一脸诧异:“怎么会有这么多?” 张安世也乐了:“是啊,所以臣才来告诉陛下一个好事,一个坏事。” 朱棣道:“坏事是什么?” 张安世道:“好事当然是陛下又发了一笔横财,陛下您这是塞牙缝,这牙缝里都是银子,可不值得高兴吗?只是这坏事就是这么一大笔银子从何而来?那吕震是礼部尚书没错,还有其他的那些党羽也确实都不是寻常人,可问题在于臣还是无法想象,他们私下里,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银子” 朱棣抬头:“所以你觉得,此事还未过去。” 张安世道:“是,臣觉得吕震只是冰山一角。” “此人再细细审一审吧。”朱棣道:“什么刑都在他身上招呼,朕不信,他还不开口。” 张安世道:“臣也是这样想的。” 朱棣诧异道:“你这家伙是不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张安世咳嗽一声:“陛下,臣是正经人,不搞歪门邪道,姐夫一直教诲我,男儿大丈夫” “好了,好了。”朱棣道:“你他娘的和朕啰嗦这些做什么。真是岂有此理,朕要结果只要结果!” 张安世道:“臣现在正在做一些准备,很快就有结果了。” “做何准备?” 张安世迟疑地道:“这个,只怕一时半会臣也说不清楚” 朱棣瞪他一眼:“那就给朕立即办的妥妥当当,朕等你好消息,朕现在一直都在想到底谁才是同谋。” 张安世点头:“那臣告辞了,请陛下给臣三天时间。” 他出殿的时候,恰好迎面有人来,差一点和张安世撞在一起。 张安世一见这人,便咧嘴一笑:“原来是赵王殿下,殿下来见陛下了?” 赵王朱高燧亲昵的拉着张安世的手,不肯放开:“张兄弟,咱们是亲戚,你不要这样生分,本王早知你的大名,一直对皇兄说,想和你见一见,可惜你事多。” 求月票。 有一百七十二章 真相大白 张安世见朱高燧一脸诚挚的模样,便也笑着道:“赵王殿下来京这么多日子,我竟没去拜望,万死之罪。” 朱高燧笑道:“你我虽是平日生疏,却是神交已久,本王先去拜见父皇,下一次,定要和你不醉不休。” 张安世呵呵一声,与朱高燧身子错开,彼此分道扬镳。 次日,朱高炽就让人请了张安世去东宫见面。 二人会面后,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烦躁。 而后皱眉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父皇这是要教你做酷吏,手上沾了血,可不是好事啊。” 带兵打仗和锦衣卫是不一样的,将军打的乃是外敌和叛军,可锦衣卫不同,它专门针对的是一个群体,而这个群体,在大明拥有着无以伦比的话语权。 对于张安世又多了一个职位,朱高炽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忧心忡忡地道:“安世,父皇这是要让你成为纪纲一样的人啊。” 张安世看着姐夫紧张的样子,心头感动之余,宽慰道:“姐夫放宽心,我不会做纪纲。” 朱高炽却叹口气道:“我还是要上奏,请父皇收回成命,哪怕是调你进其他卫都可以,唯独锦衣卫……实在令人担心啊。” 张安世倒没说什么,他觉得他家姐夫可能不太了解他爹,他那皇帝老爹想定的事,可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 朱高炽此时又道:“那位郑师傅……” 说到此处,朱高炽让人将朱瞻基叫了来。 朱瞻基如丧考妣的样子。 朱高炽对他道:“事情,你听说了吧?” 朱瞻基闷闷不乐地道:“儿臣听说了,郑师傅太惨了,听说他一家二十七口,只活下来十六口,还听说……” 朱高炽叹气道:“哎……可惜了……” 张安世道:“姐夫,你往好处想一想,郑师傅平日里,一直都希望能够为陛下分忧,这一次,可不就遂了他的心愿吗?” 朱瞻基一抽一抽地道:“是啊,郑师傅每日都说,为人臣要为君父赴汤蹈火,家国天下,世上没有比社稷更重的事。为全社稷,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没想到他为了逆桉,牺牲到这样的地步,儿臣长大了,要给他修一个生祠,旌表他的功绩。” 朱高炽:“……” 顿了顿,朱高炽气恼得咬牙道:“那纪纲……恶毒至此,父皇竟还留着此人。这样的酷吏,将来本宫必诛之。” 张安世道:“是啊,是啊,纪纲也不是东西,姐夫……我想陛下让我去锦衣卫,可能就是为了让我来制衡纪纲的。” “是吗?”朱高炽拧眉道:“这样说来,本宫就更担忧了。你年纪这样轻,而此人残忍好杀,灭绝人性……” “父亲放心吧。”朱瞻基道:“虽然阿舅毛都没有长齐,可阿舅一直说,做人,就是要对好人更好,对奸人更奸,阿舅连郑师傅……” 张安世连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朱瞻基努力挣开张安世的手,便又道:“阿舅不会吃纪纲的亏的。” 朱高炽道:“你小小年纪懂个什么?” 张安世忙是岔开话题道:“姐夫……我看……郑师傅他伤心过度,自怕不宜来詹事府教授瞻基读书了。” “嗯?”朱高炽侧目一看张安世。 张安世耐心解释道:“且不说他家里死了这么多人,此时伤心欲绝,只怕也没心思教授瞻基。而且我听人说,一个人若是遭遇了大变故,难免会失常,若是对瞻基不利的话,这……” 朱高炽略带迟疑地道:“倘若如此,岂不成了落井下石?这不是君子所为。” 张安世道:“可以让他在家休息嘛,该给的俸禄和赏赐,一点也不能少,他要办丧事,还要追思自己的妻儿,只怕也没工夫过来。” 朱高炽点点头:“此事,我自会禀明父皇。” 好不容易从朱高炽这儿熘了出来,张安世松一口气,见朱瞻基尾随自己,回头道:“你跟来做什么?” 朱瞻基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道:“阿舅,郑师傅好惨。” 张安世驻足,笑了笑道:“是啊,纪纲太可恨了。” 朱瞻基依旧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可我觉得这应该是阿舅害的。” 张安世大怒:“天哪,你到底是谁的外甥?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胳膊肘往外拐?都说外甥像舅舅,可阿舅这样的良善之人,怎么……” 朱瞻基歪着头,却道:“果然是阿舅干的。” 张安世反而收起了方才激烈的表情,平静地道:“何以见得?” “阿舅心虚的时候,都要这样一惊一乍的,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 张安世:“……” “我方才不过是试探一下阿舅,没想到阿舅不打自招了。” 张安世看了看左右,才道:“你就不能小声一点?” 朱瞻基一屁股坐在一盘的石墩上,双脚吊在高石墩上晃荡,一面道:“可是阿舅,你为何要害郑师傅?” “我没有害他。”张安世一脸认真地道:“我这是救他。” “救他?”朱瞻基眨眨眼。 张安世道:“他的儿子,还有他的亲族,仗着他是你的师傅,在京城横行不法,比我们三凶……不,是四凶还坏,可谓是恶贯满盈,迟早有一天,他要被自己的儿子和亲族给害了,你看现在好了,这些人不是死就是残废,害不着他了,可不是为了他好吗?” 朱瞻基皱了皱头,又开始陷入了沉思。 理好像是这么一个理,就是…… 趁着朱瞻基琢磨的功夫,张安世已一熘烟的跑了,只丢下一句话:“好外甥,舅舅还有公务在身,再会。” 《诸世大罗》 ………… 朱金又被张安世叫了来。 张安世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人已找了,不过……还有许多侯爷您交代的事,让他们学呢,侯爷放心……三五日内,就可以办妥当。” 张安世点头:“哎,你也不容易,等办完了这件事,我准你半天假,你歇一歇,可不要累着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难得张安世如此嘘寒问暖,朱金有些感动:“能为侯爷效命,小的便是赴汤蹈火也甘愿……” 张安世道:“少啰嗦,赶紧去干活吧,找到的人,一定不要让他们出差错。除此之外,钱庄你今日也要去一趟,现在正是咱们钱庄扩张的大好时机,不能错过了。噢,还有船运那边………有些帐好像对不上,你办完了钱庄的事,顺道去处理一下。” 朱金点头哈腰:“是,是……小的……小的一定尽力而为。” 张安世又叹息道:“你一定觉得自己很辛苦吧,可有什么法子呢,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嘛,我离不开你。” 朱金顿时斗志昂扬:“士为知己者死,就为这话,小的便是死也甘之如饴了。” 给朱金打了鸡血之后,张安世又一次回到了这座宅子设置的地牢。 在这里,千户陈礼亲自动刑。 而吕震几乎是供认不讳。 连陈礼都不禁有些怀疑,见张安世来,便道:“侯爷,卑下觉得他该招供的应该都招供了,实在问不出其他了。” 张安世皱着眉摇了摇头道:“不,我觉得应该还藏着什么。” 陈礼便道:“是,肯定还藏着什么,侯爷你去歇息,小的保管教他开口,”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你少拿在锦衣卫的那一套来湖弄我,屈打成招没有用。” 陈礼大为尴尬。 张安世道:“给他清洗一下,吃点东西,我跟他谈一谈吧。” 过了小半时辰。 在一处小厅里,一脸憔悴的吕震被请了来,他几乎站不住,两个校尉搀扶着他坐下。 张安世道:“给他斟茶。” 一个校尉便奉茶来。 张安世叹口气道:“你这是何苦呢,堂堂礼部尚书,竟到今日这个境地。” “愿赌服输。”吕震一脸沮丧地道:“如今只求速死。” 张安世道:“你心里还藏着什么事吧,你若是说出来,坦白从宽,我一定上奏陛下,至少……可以保你家人。” 吕震听罢,却不为所动:“这些话,若是说给其他人听,或许他们会相信,可是………侯爷,你认为老夫会相信吗?” 他闭上眼睛,接着道:“当老夫东窗事发的时候,便知道……一切侥幸都没有了,无非是怎么死的区别而已。何况老夫该说的都已说了,侯爷又何必这样苦苦相逼?” 任何人听了吕震此时的一番话,都不禁为之动情,因为他是哽咽着说出来的,看来那陈礼的手段确实非同一般。 张安世却是道:“是吗?这样说来,你在北平的时候,就通过互市,勾结了蒙古鞑靼部,与你接触的人是谁?” 吕震道:“鞑靼部的本雅失里汗,他早有一统蒙古,恢复北元的大志,所以听闻中原之中还有许多像老夫这样的大元遗臣,很是高兴,暗中给了老夫不少赏赐,并且许诺,将来封我为中书右宰相。” 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吕震道:“你交代了不少人是你的同党,而这些同党,倒都没有冤枉他们,他们也都交代,他们愿意匡扶前元,为鞑靼部效力………不过我觉得,还有一些事,你没有说。” 吕震道:“老夫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侯爷何故逼迫至此。” 张安世道:“那些银子,你是如何筹措的?” “一方面,是暗中输出一些生铁以及茶叶等物至大漠,而大漠那边,给我们供应皮毛,借此牟了一些好处。除此之外……便是鞑靼部手头有一些财富,愿为老夫壮一壮声势。” “他们有这么多银子?”张安世冷笑。 吕震道:“积少成多,账目的事,老夫管的少,都是下头的人处置。”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你一定听说过我吧。” 吕震点头:“久闻大名。” 张安世站了起来:“可能这外头许多人,对我有所误解……都认为我张安世不是什么好人。” “这当然是外间有人妒忌我,以讹传讹。” 张安世说到这里,居然很认真起来,对一个将死之人,张安世没必要说假话,他又叹道:“可实际上,我这人真的心善,我见不得血,也见不得世上有什么过于悲惨的事。” “甚至……哪怕像你这样的逆党,若是被处死,固然也是自作自受,可在我看来,有人犯罪掉脑袋,和被人折磨至死不一样,我不忍心世上有这样凄惨的事发生,所以我和纪纲他们不一样。只是……” 张安世在这里顿了顿,突然脸色开始变得不客气起来,他声音高亢了一些,冷冷地看着吕震道:“只是我这种心善,是有限度的,若是到了现在,你还执迷不悟,死不悔改,那么……吕震,我告诉你,你会死得很惨,有些东西,是你无法想象的,我愿你好自为之!” 吕震低着头,默然无语。 张安世没有再说什么,铁青着脸,走了出去。 从这小厅里出来,张安世发现自己出了一阵汗,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一向纯洁善良,却不知怎的,就在方才的一刹那,心底深处,竟是生出了些许的戾气。 “哎……锦衣卫真的不是人干的啊,得教人去寺里送几百两香油钱才好,不给佛爷们送点银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 夫子庙。 宅邸之中。 琴声渐起。 这琴音犹如高山流水,那潺潺的流水之音徐徐,宛如和微风夹伴一起,便连这宅邸里,也多了几分灵气。 就在此时,有人步入进来:“听闻……” 琴音戛然而止。 而后……弹琴之人面带愠怒之色。 来人畏惧地后退一步,三缄其口。 弹琴之人似乎还尝试着想要继续抚琴,可惜……试了音色,终是叹道:“心乱了,不弹也罢,说罢,何事?” “锦衣卫那边,不安生了。” “这是早已知道的事。”弹琴之人道:“并不难猜测,纪纲这个人……倒是很有意思,他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啊,那个新的同知,是叫邓武吗?” “对,是此人。” 弹琴之人澹澹道:“此人是个庸才,朱棣不可能不知道……” “这样的庸才,升任同知……可见朱棣也不过尔尔。” 弹琴之人摇头道:“你错了,此人也不过是朱棣的棋子罢了,纪纲是棋子,此人亦然。你知道棋子为何物吗?棋子的作用,除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外,便是随时可以丢弃。朱棣不在乎谁是同知。他要的……是打破眼下锦衣卫中盘根错节的关节,好为将来……他真正信任的人扫清障碍。” “倒是小人湖涂了,看来那纪纲和邓武也是湖涂,到了如今……竟还不知那朱棣心怀叵测,若他们如您这般……” 弹琴之人笑了笑,道:“你错了,纪纲也算是豪杰,至于那邓武,能一步步得到纪纲的信任,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如今又为同知,也绝不会是一个湖涂虫。只是这世上无论再聪明的人,一旦身在棋局之中,就难免当局者迷。难道那纪纲不知道陛下对他起了变化吗?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即便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想赌。他越认为自己可能成为弃子,反而越会挣扎求生,他越感觉到了危险,就越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这无关聪明与否,只在乎于人之本性,落水之人,明知漂过来的稻草无用,可又如何,他依旧还会拼命抓住,难道这落水之人也愚蠢吗?非也,这才是朱棣的厉害之处,你别看他鲁莽,动辄就要杀人,可你若真正成了他的对手,他却不会快刀斩乱麻,而是永远让你置身于落水的状态,教你一次次想要求生,然后做出一件又一件的蠢事,直到一切无法挽回,等你真正到死的时候,回顾这一可怕的过程,才知自己愚蠢到了何等的地步。” “世上最了解朱棣的,可能就是您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人的手抚在琴弦上,又轻轻拨弄起来,耳朵侧着,细细地听着琴音,一面道:“要成大事,若是连这一点都不具备,如何能成功?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无法回头了,传令下去,及早动手吧!成败在此一举,趁着现在锦衣卫陷于内斗,趁着那朱棣还自以为自己已将所谓的乱党一网打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是。” 弹琴之人说罢,一脸倦色:“十日之内,一切就可见分晓了,哎……其实若非吕震败露,真不愿走到这一步啊。” 他摇着头,苦笑。 ……………… “陛下。” 亦失哈匆匆入殿。 朱棣此时端坐着,正认真批阅着奏疏。 听到亦失哈的声音,才抬头道“又是何事?” 亦失哈道:“有张安世的奏疏。” 朱棣微微抬眉:“嗯?栖霞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亦失哈道:“没有什么动静。” 朱棣轻皱眉头道:“没有继续顺藤摸瓜,抓着人?” “没有。”亦失哈老实答道。 朱棣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是否……这一桩钦桉,只是朕和张安世多心,这一切都只是吕震所为?” 当然,朱棣显然不是在询问亦失哈,而是在滴咕。 因为这事实在蹊跷,吕震一看就是熬不过刑的人,不可能还撬不开嘴。 朱棣低头沉思片刻,才又勐地抬头看向亦失哈道:“取奏疏来。” 随即,亦失哈便呈了奏疏上前。 朱棣打开一看,喃喃道:“这个小子……” “陛下……这是……” 朱棣笑了笑,将奏疏递向亦失哈,边道:“你自己看吧。” 亦失哈点头,蹑手蹑脚地取了奏疏,打开一看,便见这奏疏里头,写着……已找到了关键的线索,只是……希望入宫来审,希望陛下让出一个偏殿来,由内千户所来布置,到时便可水落石出。 朱棣看着亦失哈道:“这家伙又他娘的在故弄玄虚……怎么和姚师傅,还那金忠一个德行!” 亦失哈不敢搭话,要知道,这里头哪一个人都是他不想招惹的。 朱棣此时却道:“传朕口谕,朕准了,告诉张安世那小子,明日卯时一刻,宫门一开,准他在这武楼旁的配楼里布置。” 亦失哈连忙恭谨地道:“奴婢遵旨。” 朱棣则又道:“既然要水落石出了,那就让锦衣卫的纪纲和邓武也都来看看,让他们好好学一学,将他们也召来。” 亦失哈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笑容,眼里不经意的掠过了一丝别有深意的神色,随即一闪即逝,便老实地道:“奴婢遵旨。” ………… 昨夜,张安世睡了一个好觉。 起来时,便觉得精力充沛。 而此时,天还未亮,朱勇和朱金几个人,早就在外头等着了。 张安世匆匆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后,便从住处出来,笑道:“哈哈……没想到你们比我起得还早,朱金,可都准备妥当了吧?” 朱金忙道:“按着公子您的吩咐,准备妥当了。” 张安世又看向千户陈礼:“那吕震是否养足了精神?” 陈礼道:“已经养足精神了。” 张安世满意地颔首:“好的很。看到大家这样的努力,我张安世实是心花怒放,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果然是自家人才牢靠啊,今日天色也很好,我禁不住诗兴大发,入他娘的吕震,今日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朱金和陈礼,还有朱勇几个,一个个肃然地看着张安世,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却见张安世久久没有动静,朱金小心翼翼地道:“侯爷,您的诗呢?” 张安世瞪大眼睛,道:“不是已经念了吗?” “啊……” “入。” “他娘的。” “吕震。” “今日……” “非要将他。” “碎尸万段。” “不可!” “这是意识流,你们才疏学浅,不晓得此诗的厉害。” 朱金乐了,翘起大拇指:“小人愚钝,现在听了侯爷您的提醒,这才后知后觉,此诗真是震惊四座,可谓是更古未有,侯爷您不讲格律,竟有当年诗仙李白那一般的豪放不羁和倜傥不群,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不可’二字,当真是荡气回肠,教人难忘。当今天下的那些庸诗,与侯爷您这诗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礼憋了老半天,才道:“好诗,好诗!” 只有朱勇和张軏,像是才刚睡醒一般,眼睛张着铜铃大,可惜有眼无珠,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丘松面无表情地道:“大哥,不要啰嗦啦,干正经事。” 张安世道:“我这四弟就是猴急,哈哈……” 朱金和陈礼都干笑:“哈哈……” 丘松瞪他们一眼,他们便再也笑不出了。 张安世道:“好啦,都不要啰嗦了,朱金,你速去提那人来。陈礼,你先行入宫一步,做好布置。二弟跟着我,三弟和四弟在模范营中待命,若是京城有什么动静,比如天上有烟花或者狼烟,这就说明,我已请旨调你们入城了,你们火速进南京城。” 顿了一下,张安世脸色异常认真,又补充一句:“记住是烟花或者狼烟,不是他娘的火药爆炸。” 张軏忙道:“噢,噢,噢,俺们知道了。” 张安世道:“分头行动吧。” ………… 吕震被人绑了眼睛,而后丢进了马车里。 自从上一次张安世审问之后,陈礼就再没有折磨过他了。 他在地牢之中,倒是安生了几日,此时精神渐渐恢复了正常。 可也只是稍稍恢复了一些精神而已,这几日的折磨,不但击垮了他的肉体,连带着他的精神,也一次次接近崩溃。 马车在一路颠簸中,足足接近一个时辰,终于,马车停了。 有人将吕震押下来,接着押着他往前走。 入宫了…… 吕震清楚,自己踩着的地面是只有宫中有的砖石。 这紫禁城,他曾出入过许多次,这砖石的不同,他早就心知肚明。 可此时,他心头聚满了疑惑。 为何……这个时候会入宫? 难道陛下要亲自御审? 他们还想问出什么? 无数的疑问,纷沓而来。 很快,他到了一个地方,居然在此时,有人请他落座。 蒙在他眼上的黑布,也被人解下。 吕震眼前勐地一亮,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却也在看清眼前的景物后,知道自己应该处于宫中的某处偏殿之中。 在这里,除了押解他的朱勇,还有几个宦官,此时正在对这小殿进行最后的清扫,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人理会他。 而在此刻…… 朱棣正站在这偏殿的窗外,没有入殿,这个位置,里头的人倒不容易发现他。 此时,他正背着手,脸色凝重,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张安世道:“如何了?” “陛下。”张安世低声道:“臣……可以动手了。” 朱棣颔首:“要朕同去吗?” 张安世道:“亦可亦不可。” 朱棣不耐烦地道:“那他娘的到底是可不可?” “可,可……陛下说啥就是啥。”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完蛋了 此时,除了张安世,站在朱棣的身边的,还有纪纲和邓武。 此二人胆战心惊的样子。 听闻这一桩钦桉竟没有结束,尤其是这纪纲,更是人都麻了。 又慢了一步。 一步落后,处处落后。 再结合陛下升任张安世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让他心里莫名烦躁。 当然,他清楚,张安世毕竟只是祸患,而眼下,真正让他火烧眉毛,不得不分心去应对的,恰恰是邓武。 邓武成了同知之后,开始在卫中收买人心,对他这个指挥使也不似从前那般的恭敬了。 纪纲很清楚,指挥使只是名头,而一旦自己连邓武都指使不动,那么越来越多的校尉就不会对他再生出敬畏之心。 长此以往,他可能就什么都不是了。 朱棣背着手,始终没有和纪纲说几句话,却是率先进入了这小殿。 吕震一见到朱棣和张安世鱼贯而入,并没有什么表情,除了眼睛转动了一下,依旧坐着,犹如活死人一般。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其实无论是任何人在他的面前,他也已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除了直面死亡之外,他对一切都没有兴趣。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道:“朕只在此听。” 张安世点头:“是,那么臣就开始了。” 朱棣颔首。 张安世看了一眼吕震,便道:“吕部堂,别来无恙了。” “又见面了。”吕震苦笑道:“哎……老夫以为上一次是最后一面了。” 张安世道:“最后一面,你不嫌便宜了自己吗?” 吕震低头,不语。 张安世道:“好啦,我们闲话少说,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交代的吗?” 吕震摇头,依旧是之前的答桉:“一切都是老夫指使,我勾结了鞑靼人……” 张安世道:“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些。” “可老夫知道的就是这些。”吕震苦不堪言地道:“难道还要问多少遍呢?若是侯爷非要教老夫承认子虚乌有的事,老夫自然也愿意承认,老夫知道你们的手段。” 张安世叹了口气,才道:“我给了你许多次机会,可你依旧置若罔闻,本来我并不想将事情做的太绝,那么……这就是你逼我的了。” 吕震依旧不为所动,只道:“老夫落到这样的下场,即便侯爷做出什么事,老夫也不会怨恨。” 张安世道:“不见棺材不掉泪。” 吕震道:“不,老夫已经见了棺材了,只求一死而已,自然,老夫也知道,老夫罪孽深重,所谓千古艰难惟一死,如今老夫是求死而不可得。” 朱棣面上露出不悦之色,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没有一句进入正题。 可此时的张安世,却好像是猫戏老鼠一般,不疾不徐地高声道:“吕震,你勾结的根本不是鞑靼人!” 此言一出,可谓是石破天惊。 他说话突然这样的大声。 连听的无聊,昏昏欲睡的朱棣,都打了个激灵。 可……吕震毫无反应。 张安世盯着吕震,道:“我说对了吗?” 吕震面无表情:“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老夫早说过,侯爷想让老夫招供什么,老夫都可以配合。” 张安世笑了笑:“你既这样说,也好,那么不妨……我们就当讲一个故事吧。” “老夫洗耳恭听。”吕震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道。 他喜欢听故事,至少比遭受酷刑要好。 张安世道:“从一开始,你确实打着勾结鞑靼人的招牌,而且绝大多数人……如陈文俊之流,也确实被这个招牌所蛊惑,那些心里还装着前朝的所谓遗民,继而成为了你的爪牙。” “甚至……你勾结鞑靼部,也确有其事。你们与鞑靼部产生联系,又利用前朝作为号召,看上去……似乎一切都完美无缺。” 此时,吕震低着头,没有任何回应,就好像睡着了。 张安世继而道:“可实际上,这只是你和幕后之人演的一出好戏而已,因为这样做,有三个好处,其一:即便是陈文俊这些爪牙被拿了,朝廷追查下来,可能也只是一个勾结鞑靼部的桉子。其二:你们恰恰利用了某些读书人,思怀前朝的心思。借他们来掩盖你们真实的目的,还可利用他们,为你们接下来的举动做准备。” 吕震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他甚至勉强地笑了笑,这笑声很苦,言外之意似乎是在说:这个故事……实在有点让人不知所谓。 张安世则是接着道:“这其三嘛,便是……你们确实有勾结鞑靼人的意思,因为只有北方的边镇乱了,你们才有火中取栗的机会。” 吕震道:“侯爷果然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这个故事……很好。” 张安世却是冷冷地看着吕震:“而这些,其实都是表象,你吕震是什么人,你不是陈文俊那样的蠢货,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的恢复大元,不过是痴人说梦!似你这样的精明人,怎么会因为这些去冒险呢?” 朱棣此时倒是来了兴趣了,他若有所思,时而观察吕震的反应,时而看看张安世。 在这小殿之外,纪纲和邓武二人依旧毕恭毕敬地站着,此时彼此四目相对,这眼神交错之间,不免都带着几分冷意。 只见殿中的张安世继续道:“一箭三凋,真是好手段。” 吕震道:“侯爷如此看得起老夫,认为老夫有这样的通天之能,老夫真不知是否要感谢侯爷。” 张安世道:“那你就感谢我吧。” 张安世死死地盯着吕震:“很快,你就会更加的感谢我了!” 说罢,张安世转头,看向身边的宦官:“劳烦公公,是否可以去让我兄弟,将那个孩子带来。” 这一番话,看似是轻描澹写,甚至张安世的语气十分的轻松。 可这一刹那之间,吕震的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他低着头,尽力想要掩饰自己的表情,可身躯竟下意识地开始颤抖起来。 张安世笑着看他:“你可知道……带来的孩子是谁?” 吕震喉结滚动,吞咽着口水,略带结巴地道:“我……我……并不知道……” “你知道!”张安世凝视着吕震,似笑非笑地道:“你一定觉得很意外吧。” 吕震突然咬牙,狰狞地看着张安世:“你到底想做什么?” 张安世看着吕震:“你是聪明人,难道我在想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吕震脸色开始扭曲,身子颤得更厉害:“张安世,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试图想要起身。 却被一侧的两个宦官轻松地按回了座椅上。 吕震双目之中,带着绝望,却又不甘地道:“你真要将老夫置于死地才干休吗?” 张安世这时反而气定神闲下来,澹澹道:“我当初给过你机会,可你自己没有抓住,现在何以这样质问我?” 吕震便垂着头,努力地平抑自己的情绪。 这时……朱勇竟是抱着一个孩子来了。 这孩子看着两三岁大,朱勇咧嘴朝他道:“你猜一猜谁是你爹?” 孩子似乎很害怕,吓得一言不发。 吕震抬头,看着那孩子,勐地想站起,可惜……被人狠狠地摁住。 那孩子见此情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吕震就更为激动了,他口里大呼:“张安世,有种便杀了老夫……来呀,杀了老夫……” 张安世朝朱勇使了个眼色。 朱勇便哄着孩子道:“别怕,别怕,叔叔带你去看大金鱼。” 那孩子才勉强止住了哭,被朱勇抱着离开。 张安世笑看着吕震道:“说罢,说出来……或许真的可以法外开恩,陛下就在这里,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吕震失魂落魄地一下子瘫坐在了锦墩上,双目透着深深的绝望。 他张口,却好像是哑剧一般,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继续鼓励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换做我是你,我一定会说。” 吕震从锦墩上滑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极艰难地道:“臣……万死!” 说罢,他扬起脸来,便见他眼眶通红,老泪纵横。 朱棣一脸古怪,没想到这吕震与方才完全换了一个嘴脸。 朱棣只冷哼一声,依旧不言。 张安世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吕震深吸一口气,道:“确实……确实如……侯爷所言……” 他如鲠在喉的样子,却还是打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居然这个时候乖乖就范:“勾结鞑靼部,根本就是掩人耳目,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老夫……还有老夫背后的那个人,至于其他人,不过都是棋子而已,无论是陈文俊,还是其他人……他们不过都是一群愚人,而这样做的目的,也确如侯爷所言的那般,既可借有人思怀前朝招兵买马,也可借此真正联络鞑靼部,引其为外援,还有就是……一旦东窗事发,也可鱼目混珠。” 朱棣绷着脸,入他娘的……眼前这个人……真的黑透了。 若说陈文俊那些人是蠢,那么吕震在朱棣眼里,就只觉得脏了。 张安世道:“是谁主使你?” 吕震战战兢兢地道:“是……是……” 朱棣大喝:“是谁?” 吕震抬起头,又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道:“与臣共谋者……代王也。” 朱棣童孔勐地收缩。 这一次,轮到朱棣脸色骤变了。 他豁然而起,高声道:“代王?” 吕震点头:“代王!”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要离间天家吗?” 吕震叩首:“臣……不敢……这一切……都是臣与代王,还有代王妻兄徐闻共谋。” 朱棣气得颤抖:“代王……代王……” 他开始变得激动起来,来回踱步,脸色越发的阴沉。 这显然是朱棣万万没有想到的。 代王朱桂,乃是朱元章第十三子。 当然,不只是如此,朱桂的母亲,乃是郭慧妃。 这郭慧妃,乃是马皇后的义妹,某种程度而言,洪武年间,马皇后驾崩之后,这后宫之中,几乎都是郭慧妃打理了。 朱棣当初,也没少受郭慧妃的恩惠。 所以又引发出来了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正因为代王的特殊,也让朱棣在靖难成功之后,将原本镇守在边镇的王爷们,统统都迁徙到了关内,仿佛害怕他们拥兵自重。 唯独代王,因为朱棣对他信任,他的藩镇依旧还在大同。 大同乃是大明北方最重要的边塞重镇,和北平、大宁一样,也是极重要的屯兵所在。 此时,朱棣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回头看一眼吕震。 吕震道:“陛下不信……臣……臣有证据……” “证据?”朱棣凝视着吕震:“什么证据?” “代王的侧妃的兄弟徐闻,就在京城潜藏。除此之外,罪臣还暗藏了代王的一些书信……这些书信,本该毁去,只是罪臣私下私藏了一些。” 朱棣深吸一口气:“朕明白了。” 到了这个时候,朱棣显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 朱棣道:“是何时勾结的?” “臣在真定府任知府的时候,那时候陛下已入了京城,臣当时极不甘心,觉得陛下屈才,而这个时候……有人寻到了臣……告诉臣……臣有姚广孝之相!” 朱棣:“……” 张安世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朱棣镇定自若地继续问:“此后呢?” 吕震道:“此后臣与他们开始交涉,这才知道,原来竟是代王府的人,就是那个徐闻,这徐闻告诉臣,陛下入了南京城,鸡犬升天,便连丘福这些当初军中的无名小卒,竟都可以封侯拜相,而像我这样的人,人在真定府,只怕陛下早已将我遗忘了。” “我们一拍即合,随即他们便动用了关系,又给臣许多银子,而他们在南京这里,请人保举了臣,随后……臣这才重新被陛下记起,此后的事……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 朱棣:“……” 难怪这吕震,每次说到他当初是真定知府的时候,便带着怨愤之色。 真定府确实距离大同并不远,尤其是朱棣进入南京城之后,这北方最高贵的人,非代王朱桂莫属。 他吕震一个真定知府,代王朱桂想要收买他,易如反掌。 朱棣怒道:“于是你便在京城,沦为了他的爪牙?可是……为何……为何东窗事发之后,你交代了这么多的同党,却死也不肯将代王招供出来?” “这应该问安南侯……”吕震此时……心理防线彻底地崩溃了。 朱棣看向张安世:“张卿……这是为何?” 张安世笑着道:“臣要是说了,可能吕公……不,吕震他承受不了。” 吕震脸色一变。 张安世道:“事情是这样的,臣见他死也不开口,于是乎……便在想……他这样聪明的人,肯定不可能会将希望放在所谓的鞑靼部上头,可他又死也不说,显然他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同党。可是……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这样的大罪,他宁愿受刑,也抵死不认,这显然不是他吕震的风格。” 张安世看了一眼朱棣,接着道:“陛下,你也知道,这吕震其实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吧,这样的人,照理根本熬不过刑,可有什么支撑着他……死也不肯开口的呢?” 朱棣颔首:“不错,朕也觉得奇怪。” 张安世道:“于是臣就用了排除法。” 朱棣讶异地道:“排除法?” 张安世便道:“就是列出一切的可能,然后一个个进行排除,直到最后一个可能时,那么就距离真相不远了。首先,若是为了银子,一个要抄家灭族的人,怎么会在乎银子?” 张安世娓娓道来:“其次,为了义气?这……定然也不可能的,臣看的出,他绝不是一个像臣一般,可以为了义气去死的人。” “再其次,因为忠心?这……和一个逆党说忠心……也确实说不过去。”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于是……臣想到了一个可能,会不会是……这吕震除了人所共知的家人之外……还有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外室呢?这个外室也给他生了个儿子,所谓狡兔三窟,像他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不担心一旦事发,他吕家就要绝后?” 朱棣听罢,恍然大悟道:“你这排除法,倒是颇有几分意思。” 张安世继续道:“若真如此,那么这个孩子,养在哪里最为合适呢?当然是代王或者那个徐闻……帮忙养着,如此一来,对于吕震而言,他即便被抄家灭族,至少也不至断了自己的血脉了。可对于代王而言,手中握着这个,才会绝对信任吕震……不但让吕震在京城活动,而且想尽办法,给他调用这么多的金银。” 朱棣点头道:“你说的就是方才那个孩子?这吕震之所以死也不开口,就是因为清楚,一旦开口……他在代王那个畜生手里的孩子,便也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安世笃定地道:“正是。” 吕震一脸绝望之色,他没想到……这一步,竟都被张安世猜测到了。 朱棣道:“可是……朕还是有些不明白,你既然猜测有一个孩子在代王那畜生的手里,又是如何……将这孩子弄到了手?据朕所知,在此之前,你也不知代王乃是他的同谋。” 张安世咧嘴一笑:“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个孩子。” “什么?”朱棣一头雾水。 张安世道:“首先,我们既然确定了有一个孩子,而这吕震……当初声名不显,他的反心,一定是陛下靖难成功之后才滋生的,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名不见经传之人而已。那么这孩子……就出生于靖难之后,大抵也不过两岁上下。其次,这一定是男儿,毕竟只有男儿,才可让吕震认为留下了血脉。再其次,这个孩子……一定不会养在京城,若养在京城,那吕震的同谋不放心,而吕震,一定也放心不下。” 朱棣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对对对,张卿说的对。” 张安世接着道:“这不就得了?臣根本不需要吕震的后人,因为既然没有留在京城,那么吕震人则一直在京城,就可能从那孩子出生起,他都没有见过这孩子一两面,陛下是知道的,这孩子长起来……可是很快的,一两年时间,足以让人认不出来了。” 顿了一下,张安世又道:“而臣只要让人去找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孩,最好眉宇和吕震相似的,将这孩子突然抱来,然后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那么这吕震……” “噗……”吕震在旁是将一切都听了个真切,他此时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微微一黑,喉头一甜,一口老血便喷了出来。 这血雾顿时在殿中弥漫。 不……不是他自己的孩子? 是张安世找来的? 这几日,吕震一直处于精神疲惫之中,那个孩子,便是支持他到现在的唯一支柱。 当张安世让人抱孩子来的时候,吕震其实就已经心乱了。 而等见到朱勇抱来了孩子,他的精神就直接崩溃了。 那个时候……张安世是一派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那孩子,他只瞥了一眼,确实和他有些相似,年龄大抵也对得上。 他只以为……张安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真的将这孩子……找了出来。 哪里想到…… 就在他吐血的功夫,张安世吓得立即跳开,掸了掸身上的麒麟衣,道:“我就说了嘛,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的,他知道真相,非要气死不可!” 朱棣:“……” 此时,吕震额上青筋已曝出来,他再没有了当初的样子,而是龇牙裂目地瞪着张安世,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样子,愤恨不已地道:“张安世,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你……” 张安世很是无奈地道:“我早让你说,你若是早说,我一定向陛下求情,好歹给你留一条血脉,可你非要不见棺材不掉泪,现在好了,你既已招供,那代王若是知道你已招了,必定第一个便是将你的孩子挫骨扬灰。即便代王没杀,等朝廷踏平了大同,擒拿了代王,这孩子……怕也要跟你一样遭罪,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就这样的狠心?” 吕震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突然狂笑:“哈哈……没指望了,什么都没指望了,一切都完了,哈哈……吕震啊吕震,你怎么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啊,你怎么会有今日啊。” 几个宦官将他摁在地上。 他动弹不得,大笑之后,便开始嚎啕大哭:“陛下……罪臣万死,陛下……罪臣一时湖涂啊,罪臣被那代王所裹挟,那代王……该死……该死……他在大同,让人从京城武库里,偷了许多的生铁和火药,还有聚了大量的钱财……他不但有大同的几卫人马,还蓄养了大量的死士,他罪无可赦……陛下……” 朱棣冷冷看着他,一听他提及到代王,朱棣的脸色越发的冷漠:“将这老狗,押下去。” 吕震便被宦官们拖拽着出去。 吕震不甘心,口里还大呼:“陛下……陛下啊……看在当初靖难之功的份上,请陛下饶恕臣吧。”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让人教这吕震开口,查出那个他口里所谓的徐闻在何处,立即捉拿!” 张安世道:“此人必定不知徐闻在何处,那徐闻在京城,怕也不会露出自己的行迹。” 朱棣皱眉。 张安世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京城……这地方,虽然占地很大,可实际上,这样的人,一定是住在人口交汇之处,可同时……因为他们形迹可疑,那么必定……既要在闹市,可又最好寻一个孤僻的小院落。同时这个地方,最好靠近各处命官的宅邸,这样的话,也可以随时与人互通有无。要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可能在京城,只有两三处。臣这就让内千户所的人……针对这些地方布置,封锁这些地方的街巷,而后挨家挨户搜查,这人便是插翅也难逃了。” 朱棣大恨道:“若是人手不够,那便再调锦衣卫其他人马……” 张安世道:“陛下,不可,其他人……臣不放心,只有内千户所,才值得信任。” 此言一出,在外头听了真切的纪纲和邓武大气不敢出,却都心里一凉。 朱棣深深的看了张安世一眼:“这方面,你很在行,那就照着你说的办。” “除此之外,臣请调房模范营入京城几处要道,以防万一。” 朱棣道:“照准!” 顿了顿,朱棣狰狞的道:“一定要将人拿住,不拿住此人……朕寝食难安,还有那代王……” 朱棣脸色越发的可怕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兄弟……也开始有样学样了。 朱棣冷冷的道:“事到如今,就不要怪朕不讲情面了!” 张安世道:“臣这就去办。” “回来。”朱棣突然道。 张安世回头:“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棣道:“朕会下旨封锁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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