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广泽系列一《广泽旧事 锦阳篇》作者:priest 文案 承诺抑或是算计,跨过千万时空,不知踏着什么而来—— 是留下,还是离开? 温柔帝王VS腹黑狐狸~~~\(^o^)/~~~~ 内容标签:强强 天之 骄子 穿越时空 第一章 恍如一梦前生 路灯早就坏了,幽静的小巷里不时钻出几只流浪猫,而星星在满月的光辉下黯淡得像是要消失在深蓝的天际,万籁俱寂。 四五岁的小姑娘怀里抱着她的小包,里面是第二天的早餐,明显大了好多的鞋子踩在地上发出不规律的声音,她强忍着害怕匆匆从冰冷的小巷中穿过,喘息声越来越重,到最后简直要哭出来。 不远处,一个漆黑的影子正慢慢逼近着这鲜活的生命。 忽然,小姑娘惊叫一声,摔倒在地上,水泥的地面立刻蹭破了她娇嫩的皮肤,她忍不住抽噎了一下,上空乌云缓缓地划过月亮,大地霎那间一片漆黑。她擎着泪水抬起头,看见晦暗里绽开诡异的笑容,怪物獠牙森然。 一只庞大的爪子伸向她,带着让人牙齿发寒的“嘶嘶”声——小姑娘张开嘴,却已经发不出尖叫。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淡淡地撕裂了黑暗:“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么?扰人清梦要不得好死的。” 突兀而清澈的,带着某种压抑的怒气。一个人双手插在衣袋里,从巷子的拐角处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怪物停止了动作,仿佛有些戒备地看着这半路杀出的碍事者,乌云飘着,月光一点一点洒下来,那人长发垂腰,面容多少有些看不清,极年轻的样子,随随便便地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迫人的压力。 小姑娘情不自禁地退缩了一下,却瞟到了身后青面獠牙的怪物,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一双温暖的手把她抱了起来,来人温柔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眯起眼睛笑了,小姑娘含着泪抬起头来,一时呆住了,这个人真好看啊,可惜眼神过于凌厉,多少有些肃杀气,但他笑起来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刚好半遮起清冽的瞳孔,眉目弯弯,加上带着一点纵容的宠溺,让人不由地想要陷进去,小孩子都喜欢美丽的东西,她睁大了眼睛,都忘记了害怕。 “七月半的晚上怎么能一个人出来乱跑,真是不乖。”来人轻轻地在她背上掴了一下,完全无视了几米远的地方狰狞的怪物。 “大哥哥……”这个人的身上有种很清新的味道,就像新雪,有些冷淡,却让人很安心,小姑娘的眼皮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重,不由得往他怀里缩去,小手抓住来人的衣襟。 “你可以走了。”来人安抚着受惊得孩子,口气淡淡地说,“我不想让孩子看见恶心的场面。” 怪物居然瑟缩了一下,有些犹豫,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后退,带着难听的声音逃走了,那长相称得上美丽的少年嘴角露出一丝颇有些邪气的笑容,手上抛出一团白色的光芒,以几乎看不见的快向着怪物逃走的方向追去,他低头看看被自己哄睡了的小姑娘,一下一下地拍着她:“可是我没说不杀你啊……哎呀,杀降,可真是兵家一大忌。”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一丝一丝地照进来,少年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漆黑的长发随便地散在床上,遮起半边脸,这时候手机响了,少年翻了个身,皱皱眉,随手摸到那闹个不停的东西,用力向门框砸过去—— 就在又一个尽忠职守的手机马上要报销的时候,门开了,一个人接住依然响个不停的小东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冉清桓,狗熊也只是冬眠吧?你这是什么眠,夏眠?秋眠?” 这人竟是看不出年纪的,就像是很久以前画在墙上的神祗的像,男女莫辨,无一分一毫不尽造物之极致,却不知为什么,让人起不了亲近之意,美人推了推还在睡的少年:“清桓,冉清桓!起床,猪,快点!” 少年躲开他的魔爪,一翻身滚到了大床里面,仍然没有要起床的意思,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道:“一分钟……” “都几点了,还一分钟!”美人一把掀起他的被子,空调的阴风立刻打到少年身上,他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呆滞地看着正前方,死鱼一样地动都不动一下。 美人被气笑了,伸手用力拧他的脸:“起来!” 少年挣扎了半天才扑腾起来,没好气地抱怨:“我昨天回来的时候可都三点了……那小姑娘被陵园里的鬼气吓着了,消了她的记忆也不行,一离开我就做噩梦,好不容易哄好的……凤瑾,你丫周扒皮么?” “你自己学艺不精吧?”叫凤瑾的美人把衣服丢在他脸上,“那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还有痕迹,删个记忆都删不干净——对,我周扒皮,人家好歹是半夜鸡叫,我这叫中午鸭鸣么?你还 吃不吃午饭了,大少爷?!” “唔?”少年眨眨眼睛,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嗷”地一声鬼叫,“啊,十一点半了?” 凤瑾撇撇嘴,把史上最抗击打的手机扔给他:“你的朋友好像在找你。” 冉清桓接过来看了看,一个未解来电一条短信,署名都是“挂科专家”,他打开短信,一看乐了,随口说道:“这小子JAVA期末大作业居然过了,晚上请我吃饭,又有饭局了……”他马上意识到说错了,闭上嘴,无辜地冲凤瑾笑笑。 “他作业过了为什么请你吃饭?”凤瑾手臂抱在胸前,淡淡的目光注视着他。 “那什么,不是我给他算了一命,吉言他必过的么……呵呵……” “是你替他做的吧?”凤瑾打断他,正色下来,“清桓,我说过多少遍了,别做用不着的事情,也不要学没必要的东西……”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错了。”冉清桓立刻从善如流地认错,“下不为例,绝对。” 凤瑾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你快点,一会儿饭凉了。” “遵命!”冉清桓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脸上却在凤瑾看不见的地方平添了几分落寞神色——用不着的事,没必要的东西……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三个技能,英语、计算机、驾驶,对我来说都是用不着的事和没必要的东西么——你要利用我做什么,何不明说呢?我又怎么会忤逆你的意思…… 十二年前的事情,到如今念及,居然仍旧历历在目,冉清桓仿佛一睁开眼就在京郊的一所孤儿院里,白色的墙壁,周围正常的、或者多少有些毛病的孩子们,个个早熟而敏感,要知道,天真是某种特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拥有。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多少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那个死于痢疾已经十年、却逡巡着不肯离去、一直蹲在墙角的小姑娘,悲伤着注视着自己孩子成长的女子,甚至还有孤儿院建立前,这地方住过的一个自尽的富家小姐,每日每夜漫无目的地飘过走廊教教室,哼着遥远年代的歌。 而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不同,无论是在大人还是在孩子眼里,都是仿佛传染病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在孤儿院混的还不算太糟,他还不想早早进入精神病院,或者所谓的特殊人类研究所,被人像对待动物一样浑身插满试管。 那些看似天生比别人多几个心眼的孩子,其实都是经历过不那么幸福的童年,使得他不得不学会自己生存。 直到凤瑾的出现,就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孩子晦暗的天空。 世间有天命者,可沟通幽冥,号令自然万物,为天之尊者,半神半魔,一朝心中无欲无求,便可飞升成神,若心里执念太重,也终会一堕入魔。 生于此道者,冉清桓不知是幸运亦或不幸。 自此与凤瑾以师徒相称,随他四海为家,看过众多人间风景,可敬处,可鄙处,纷扰如一场大戏,他们是台下观者。没有人知道这人顶着一张从来不曾苍老的脸独自度过了多少岁月,冉清桓看着他目中掩藏得很深的厌倦长大,慢慢地,竟也觉得自己凉薄了起来。 “不许挑食!”凤瑾把冉清桓拔开的一块牛肉扔进他碗里,挑起眼角瞪他,“我养你这么大容易么,浑身上下就给我长这么二两肉,宰了都买不了两块钱。” “何止啊,吃了还拉肚子呢。”冉清桓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丢到嘴里,嚼都不嚼就当药给吞了。 凤瑾拿筷子敲了他一下:“我吃完了,一会儿你收拾了。” “石头剪子布!” “石你个头,”美人凤瑾翘起二郎腿,不管多痞的动作叫他做出来都别有一番优雅,“饭就是我做的,早晨屋子是我收拾的,还让我收拾碗筷?你大姨夫来了怎么着,怕凉水啊?” 冉清桓被呛了一下,大美人脸上明明显显就是一句话“我是流氓我怕谁”。这老头,实在是糟蹋了一副仙风道骨。 凤瑾不理他,仔细地擦了手站起来,从书房拿了一打纸丢在他面前:“你的新作业。” 冉清桓咬着筷子,愁眉苦脸地去抓那订得整整齐齐厚厚实实的材料,不清不楚地小声抱怨:“当草纸都嫌硬,唉……” “行啊,”凤瑾耳朵比雷达还尖,“拿去当草纸吧,也不用出师了。” 冉清桓撇撇嘴,正想反驳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出出出出师?我没幻听吧?” “我后天回来听你的答复,有事出去两天,别把房子给我烧了,听见没?” 冉清桓只顾拿着材料傻乐:“老头,你终于黔驴技穷,没什么好‘教导’我的啦?哈哈哈,你也有今天?终于咸鱼翻身了,咱劳动人民从此站起……” 一个抱枕自动从沙发上飞起来,准确无误地砸到他的脸上。 冉清桓跟两个男孩子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月光亮得有些诡秘,虽说已是流火七月,但现代大都市的夜晚多多少少还有些没去清的暑气。 一个平头的少年用力揽着冉清桓的肩膀,舌头有点大:“兄弟,你真是我亲……亲兄弟,够意思……” “大哥,您可留神别吐我身上,我们家老头不在,洗衣机我玩不来。”冉清桓心怀戚戚地看着他。 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笑了笑:“我说挂子,你出息可也够大的,找枪手都找到历史系的人头上了。” 平头没轻没重地打了一下冉清桓的脑袋:“这、这丫……这他妈长得什么脑袋啊,三天,愣是把我扎娃教程当闲书给看了……你说,你说是不是天怒人怨,哎,不对不对,哥们儿越想越不平衡,今……今儿个晚上应该你付账!对,过两天非给你吃回来不可!” “你他妈曲不曲心啊?!”冉清桓乐了。 高个儿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啊,你当初怎么就报了一历史系啊,比挂子讲得那笑话还冷的一专业,下学期转呗?” 冉清桓没心没肺似的呸了一声:“好不容易找着个闲系让我混,你们甭想忽悠我,就你们这,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回头还把小科挂一挂,我脑子让门挤了才转系。”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目光一凝,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一道黑影闪了一下便不见了。 等等,那影子有些熟悉! 冉清桓把身上的醉猫扒拉下来,推给高个儿:“不行,哥们儿今天有事,你先打个车把这丫扔回去。” “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高个儿手忙脚乱地接住,一脸困惑地望着冉清桓匆匆离去的身影。 冉清桓回头整理了一下外衣,露出一个略显轻佻的微笑:“泡妞儿呗,这都看不出来。” 然而转过身去的时候,他却难得地严肃了下来,昨天那个魅,百分之百已经被自己杀死了,凤瑾说他学艺不精,他懒得反驳,虽说确实也有些稀松,但总不至于到能让这么低等的妖物分毫未损地逃走的地步。 七拐八拐,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冉清桓把外衣脱下来,在手上掉了个个儿,披在身上,这件两面穿的衣服里子竟然是纯黑的,袖口处有些不易发现的银线绣的繁复花纹,就像是某种秘密宗教的图腾。 夜色很快隐没了他的行迹,冉清桓的身影逐渐快了起来,最后就如同一阵略疾的风。 鬼魅似乎感觉到了强敌的跟踪,也加快了速度。然而低等的妖物终究是低等妖物,通俗一点说就是智商比较低,二十分钟以后,就被堵在了死胡同里。 冉清桓不急着把对面瑟瑟发抖、时刻准备生死相搏的对手怎么样,反而双臂抱在胸前,斜斜地靠在墙上,有些困惑地打量着眼前的傻魅:“我真是想不通了,怎么你就没死呢?” 魅嘶吼一声扑上去,冉清桓手上凌厉的白光闪过,一道闪电准确地打中了鬼魅,黑影彻底被烧焦了,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然后化成了一堆灰。 凶手蹲下来,还拿了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小木棍杵了杵地上的灰:“昨天就应该是这效果啊,怎么会……”他猛地站起来,地上的灰居然一点一点地聚集起来,同时冉清桓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使得他寒毛都立了起来。 重新凝集的魅发出惧怕的哀嚎,迅速往后退去,尽量地远离可怕的少年,冉清桓却没心情追它,他的目光完完全全地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从墙上凭空穿过来的人,这个人长得甚至能说是英俊,却让人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就仿佛是最深沉的黑暗凝结而成,浓重、阴鸷、邪佞,带着死亡一般绝望的恐怖。 鬼魅颤抖地缩在他脚下,来人轻轻地抚摸着魅的头,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从始至终一动不动承受着他目光的少年:“果然是瑾教出来的孩子,倒是不同凡响——几岁了?” 少年没有想象中恐惧的表现,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你是哪根葱?” 来人被他这句话问得一愣,随即居然笑了:“有趣,你这孩子果然有趣,说话的神气都和瑾那么像……我是谁,你师父不曾告诉过你么?按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师伯。” “你是我师伯?”冉清桓挑挑眉。 来人点头。 冉清桓忽然痞痞地一笑:“我还你大爷呢。” 来人微微皱皱眉,随即又释然,摇头说道:“这个时空的孩子都这么不懂礼数的么?我是不是该替瑾教教你……怎么对长辈说话?” “肖兆,我家孩子用不着你教!”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两个人中间,护住冉清桓。 可惜,在场的两个人没有一个觉得意外。 肖兆说话的声音越发温柔:“我说么,你教的人不可能是鲁莽之辈,原来是有恃无恐。” 冉清桓皱皱鼻子:“煮饭公,你的味道我隔着八里就闻到了,一直跟着这个不知道哪庙唱戏的盲流干嘛?” 凤瑾难得没跟他贫,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吩咐:“清桓,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唔?”冉清桓迟疑了一下,看看肖兆又看看凤瑾,耸了耸肩,“好吧,反正我学艺不精,也帮不上什么忙,先闪回去了。” 他说到做到,居然真的就转身,把外衣翻过来,双手插进口袋,慢条斯理地腿儿了。 肖兆轻轻地问:“你就不担心你师父么?” 冉清桓头也不回:“反正你们也打不起来,我担心什么。” 肖兆眼睛眯了眯,注视着冉清桓越走越远的背影:“你这徒弟,真是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凤瑾眼观鼻,鼻观口,全身都在戒备,完全不打算理会肖兆说什么。 肖兆神色复杂地笑笑:“活了近千年,你竟不如这孩子看得透,瑾,中秋之夜,我在‘老地方’等你……好久没有好好聊聊了。”他说完把鬼魅收在手心,隐没在砖墙里。 凤瑾独自站在原地,拳头紧握,指甲抠进了肉里。 第二章 离恨恰如草 屋里的灯是黑的,凤瑾还以为冉清桓已经睡了,开门的时候放轻了脚步,谁知道一进客厅就看见电视开着,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少年窝在沙发里,手里端着一杯凉了的咖啡,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脸被电视的荧光映得阴惨惨的。 凤瑾让他吓了一跳,失笑着按开了灯:“干嘛不开灯啊,吓唬人。” 突如其来的亮度让冉清桓情不自禁地用手挡了一下,眯了眯眼,把咖啡放在桌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回来了?回来了我去睡了。” 原来……是在等他,凤瑾不由心里一暖。 “对了,”冉清桓揉着眼睛,回头说,“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今天从外边买回点熟食来,结果眼大肚子小,剩了好多,冰箱里都满了,我就放餐桌上了,赶紧吃,要不明天该坏了,浪费是不对的。” “我原来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我估计你得回来,”冉清桓特别肯定地说,“真的,看你那样就知道得回来寻找安慰。” 凤瑾心里清楚冉清桓已经在外面吃过了,而且遇到肖兆的时候他手里还没有什么熟食,显然就是给他专门买的,这孩子虽然嘴硬了一些,心里却最是体贴入微的。 这时候本来已经推开自己卧室门的冉清桓忽然停住脚步,一脸八卦地说:“对了,老头,那个拽兮兮的变态,不会是你旧情人吧?” “滚!”前言收回。 第二天一大早,凤瑾意外地发现赖床成瘾的冉清桓已经起来了,还买好了早饭在等他,于是诧异地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烫啊……” 冉清桓鄙视地甩开他的手,把凤瑾砸给他的材料又砸回来:“什么玩意儿啊,这东西?你写小说怎么的?” 凤瑾拆开豆浆的袋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 冉清桓看着他:“没——想——法——” 凤瑾低头想了想,慢慢地收敛了不怎么正经的神色:“大可不必藏着掖着,这些年来你虽然不学无术,却是精研厚黑和兵法,当我不知道么?” “好玩而已,全当打发时间,你那么较真干什么,还精研……” “那你告诉我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不骗你,真没看法。”冉清桓尽量做出真诚的表情,“呃……除了诸侯制的弊端多多。” 凤瑾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你这样,我走了都不放心。” 冉清桓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走?” “今年重阳。”凤瑾微微垂下眼睛,“还有两个月。” “哦。”冉清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十多年了,突然因为那个人就要走——前半生留下的烂账,看来是非了结不可了。 “十多年了,仍然是这么冷的性子。”凤瑾轻轻地敲着冉清桓抛给他的材料,纸张明显有被仔细翻看过的痕迹,可是那个看过的人却淡淡地坐在对面不肯说一个字:盛德十八年,大律失势,八国诸侯并起征讨,吴氏江山风雨飘摇。 北有北蜀、洪州、闵州,彪悍感慨之地。 南有燕祁、岭东、泠州,富饶鱼米之乡。 更添西戎,南蜀,野心向北,一时动荡不堪,生灵涂炭。 八国之中,以洪州、燕祁最盛…… 凤瑾说道:“好,你不说,我说,这些人,除了泠州民风异常柔弱,这些王侯,每个人都有问鼎之意,势必有一场大战,必定是人间浩劫……” “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冉清桓皱皱眉,“老头,你没事吧,哪找来的蹩脚故事也当真?” “冉清桓,我跟你说正经的!”凤瑾怒道,“如果有一天你真到那个世界,也能事不关己地说这种话么?!” 冉清桓放下筷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凤瑾看了他一会儿,少年的眼神清澈如水,却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悲伤难过,甚至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翡翠,举到冉清桓面前。 冉清桓的目光在那块成色大小及其难得的翡翠上扫过,便落到手里拿着的包子身上,仿佛那千金价值的东西远不如楼下一块钱三个的小笼包有魅力,他咬了口包子,慢条斯理地咀嚼后咽下:“不想。” 凤瑾微微一愣。 “还是那句话,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冉清桓表情漠然地像是青灯下入定的老僧。 凤瑾停了一下,忽然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已经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 “你想多了。” 凤瑾沉重地闭上眼睛,把翡翠收到怀里,不再出声,味同嚼蜡地吃着早餐。 冉清桓随手用遥控器按开了电视,早间新闻里正在分析CPI,两个人都沉默,只有电视感觉不到气氛的尴尬,自顾自地聒噪着。 片刻后,冉清桓擦擦嘴,站起来做了个鬼脸:“今天该你收拾了吧?” 凤瑾难得不争辩地点点头,忽然问了一句:“清桓,如果你到了这个世界,最想做的是什么?” 冉清桓顿了顿,似乎没料到他问出这个问题,想了想,忽然浅浅地笑了下:“剽窃些唐诗宋词,拿到青楼楚馆换些银子,要么给人看看风水,实在不行就挖坟盗墓,攒够了钱就找个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地方买个小房子,置些家当,读书,旅行,听故事……如果你有事不能出席,那就,一个人。” 凤瑾没有抬头,冉清桓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深:“我去书房了。” 日子仍然是一天一天地过,平静得像是要长毛,暑气渐渐褪下去,九月份开始,冉清桓开学,凤瑾忽然开始早出晚归起来,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回,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美人脸上的沉郁之色越来越浓重,回家之后通常倒头便睡,似乎是累极了。 一个傍晚,冉清桓推门进来的时候,发现凤瑾歪在沙发上,过于秀丽的眉微微皱着,睡得并不安稳。毕竟是立秋了,他叹了口气,到屋里拿了个毯子,轻轻地搭在凤瑾身上。还没等他直起身子,手腕忽然被一把抓住。 冉清桓吓了一跳:“没睡着还是让我吵醒了?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给为师倒杯水。” “怯,你自己没长手还是没长腿?”冉清桓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了杯水给他,“呐,要不去你自己房间横一会儿?我刚打了外卖电话,等到了我叫你。” 凤瑾皱皱眉:“怎么又是外卖,自己下碗面也比外头的东西吃得舒心吧?懒死你。” “我下厨?”冉清桓大摇其头,“等实在没辙了再说吧,机会成本太高,我怕你吃起。” 凤瑾看看他:“你闲书的涉猎范围又扩大了,连经济类的都不放过了。” 冉清桓眨眨眼睛:“学校必修课之一,毛主席保证,不学都不行,我这正痛苦着呢——” “我没说你看闲书不对啊,”凤瑾笑笑,却又马上收住,“清桓,我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坐在他对面,把包仍在一边:“什么话?” 凤瑾在他坦然的目光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不带你这么浪费祖国大好青少年感情的。”冉清桓扁扁嘴,一拍膝盖站起来。 “等一下,”凤瑾叫住他,伸手探进怀里,把那块翡翠掏出来,“这个拿着。” “挺沉的,还有辐射……” “拿着,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凤瑾硬塞给他,转身进了厨房,“你将来穷困潦倒了连外卖都要不起的时候,拿这个还能换点生活费。” 冉清桓低头看着晶莹的翡翠,正面是个浮雕的如意和祥云,背面刻了“箫语”二字,他扬扬眉,抛了一下又接在手里:“嗯,不小一笔财,够喝一壶的。” 凤瑾要说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也许是无尽的歉意,也许是殷殷的叮嘱,然而都不重要了,第二天是中秋,正是团圆夜,凤瑾没有回来,冉清桓在餐厅桌子上给他留了一盒月饼,然而到后一天晚上的时候,凤瑾仍然没有回来。 冉清桓思量了一下,终于推开了凤瑾卧室的门。 他向来不爱管闲事,如果非必要,很少进凤瑾的房间——说是卧室,其实更像书房,里面藏书千卷,线装的,竹简的,甚至丝绸的,应有尽有,他的窗户关的严严的,床褥收拾得干干净净。冉清桓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有种强烈的感受:这个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他进了屋,凤瑾床边的小桌上用镇纸压着一打纸,冉清桓拿起来翻了翻,正是凤瑾留给他的出师题目,他叹了口气:“这么明显的提示……明显就是让我追去,可是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会管你的破事呢?”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微微闭上眼睛,好久不动一下,仿佛睡着了,突然,他一跃而起,恨恨地说道:“我还真是要遂你的心愿。” 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只要存在,无论是什么样的时间空间,自可来去。 冉清桓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个陌生的世界,没受过污染的空气新鲜得让他忍不住深吸了两口,真是美好的地方啊——如果没有天下大乱和征战不休。他凝神,仔细地分辨着凤瑾的感应,追寻而去。 此时,吴氏江山正风雨飘摇,大律走到了它命数的尽头,南边的风吹来血染的气息,盖过了初春第一枝柳条的清味,四方蠢蠢欲动,野心与欲望最大限度地充斥开来,此起彼伏,分崩离析的天下,正酝酿着新的开幕。 而九州的大一统,还遥遥无期。 冉清桓招来快马一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入秋以后的长款风衣,虽说是特别了些,但总归还是有点复古元素,不至于太过突兀,林子里有人气,他不想惹麻烦,尽量低调行事。凤瑾的的确确就在这林中,可当念及“林中”二字时,他忽然心生不详,可不正是“临终”的谐音么…… 冉清桓甩甩头,翻身上马,轻夹了一下马腹。 而此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人物正独坐帐中,对眼下的局势微微发愁,这个人就是燕祁锦阳王郑越——六年后一统天下的广泽大帝。 八王同时举起诛杀暴君的大旗,燕祁军与京州军在莫愁岭竹贤山附近狭路相逢,燕祁方面是锦阳王驾亲征,遭遇了京州最为凶悍的将领查明起,锦阳王退守竹贤城中,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燕祁五大上将之一齐皊卿亲自押送粮草至此,此处不明原因地连连下了两天暴雨,雷鸣电闪,如神鬼降临,才安生下来,齐皊卿令人快马加鞭,一行辎重正急急行路。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齐皊卿微微一愣,他多年征战沙场,此时仅仅听到马蹄声便知是单人单骑,只是不明白荒郊野外地,传令兵才刚刚派出,怎会有人只身至此。 “将军。”卫兵觑着他的脸色请示,齐皊卿摆摆手,适宜静观其变。 没一会儿的功夫,只见远远的一人匹马而来,浅灰色的长衣翩然,虽说样式有些古怪,但不碍观瞻,跨下一匹墨色神骏,竟似有日行千里之能,来人无鞍无甲,长发只用一条窄窄的发带简约地束在腰间,许是行路太急,发带忽然断成两截,他一把发丝随风而起,不知为什么,却让人感觉不到凌乱,反而有种出尘的飘逸。 那人远远地见了这队人马,不禁怔了怔,急急地刹住马,免得冲了对方的队伍,退让在一旁,以示没有敌意。 齐皊卿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人,还是个少年,约莫弱冠,长相极为俊美,然而略微有伤于纤秀,显得不那么真实,他衣着简单,裁剪得非常利落,此时退让一旁,虽说人神色淡然,那马却仿佛通了主人的心意一般,在原地踱着,多少有些焦躁。 齐皊卿低头对卫兵吩咐道:“传令,队伍两分,让条路。” 他的声音很低,离那少年尚有一段距离,少年的耳目却异常灵敏,闻言抬头打量了齐皊卿一番,微微笑着拱拱手。 齐皊卿点点头,心中却浮起一种惊艳的感觉——这少年的眼睛,含着笑意望过来的时候,居然像是有光碎在里面一样,那不怎么真实的面容瞬间便鲜活起来,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初见时少年的笑眼,仍然说不清自己究竟从中看到了什么,或者是幽幽深潭上一点涟漪的散开,或者是旭日东升时浩浩荒漠的恢弘,或者是前世今生恍然而过的记忆,或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表面,却进不到内里。 他们没有任何的交谈,少年驾马从辎重部队中飞驰而过,唯余一个翩若惊鸿的背影,那背影齐皊卿以为自己只是看过,却没想到,一直深深地埋在心里,直到死亡的驾临。 少年——正是循着凤瑾气息而来的冉清桓,大概知道了自己所处的位置,算来应该是竹贤山附近,燕祁辎重在此,锦阳王郑越也应该在不远的地方,他的对手……似乎是京州将军查明起。 潺潺的水声传来,冉清桓心里重重地一跳,他猛地止住马,踟蹰不前。黑马后退了两步,他们脚下的茵茵草地全部枯死,而眼前原本应该郁郁葱葱的树木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都只剩下嶙峋的枝干。 他轻轻地安抚着受惊的马,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忍的怆然,不怎么浓烈,却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到那围绕在他周围,似乎无处不在的苦涩:“师父……” 凤瑾就在溪边,发丝零乱,就如同濒死的花,带着极致的艳丽,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先知一样等待着该来的人,纯白的前襟红了一片,落梅如雪乱。 冉清桓走过去,俯下身执起他的手,轻轻地把他抱起来:“怎么就躺在这里了,你也不怕着凉……” 凤瑾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是他,居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是啊,早就被你看得透透的,我做人是不是很失败?”冉清桓坐下来,替他把头发理顺。 “那个人……肖兆,是我师兄……”凤瑾咳了一阵,拍拍冉清桓的手,“你听我说……” “嗯,听着呐。师出同门,至于要死要活的么?” “天命人,执念太重,已堕落成魔……我怎可、怎可……” “嗯,你对,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冉清桓目光投在溪水上,居然带着一点笑意,“他人呢?” 凤瑾伸手一指:“被我封于此山之下。” “然后呢?”冉清桓问,“你会怎么样?” “清桓,肖兆已入魔障,为万恶之首,可尽取人世爱憎贪痴……而此时正此动荡时期,我怕……” “拽什么文?”冉清桓的笑容就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直说,你会怎么样,要我怎么样。” “我不久于人世……你答应我一件事,答应我……” “说来听听。” “答应我,不管谁都好,十年之内帮他一统天下,平定战乱……不可以……” “你真看得起我。”冉清桓不咸不淡地说。 凤瑾用力抓着他的手臂:“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又是这套,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冉清桓低头,正对上凤瑾带着恳求的目光,停了一下,他叹了口气,“你说的,我会尽力……” “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我答应,”他似是敷衍一般,却又低声自语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忽然,周身一阵剧痛,冉清桓忍不住闷哼出声,感觉一下子脱力,连凤瑾的身体都差点滚出去。 凤瑾剧烈地喘息着:“我……封了你所有的法力,与你订此契约,你不要……”他抓着冉清桓的手渐渐松开,这倾城的男子再无力说完下面的话,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十几年来最亲近的人,和这样生机勃勃的世界,轻轻闭上眼睛。 冉清桓一动不动,听着凤瑾的手落地的声音,闭上眼睛,终于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第三章 但愿长醉 “王爷,斥候已派出。”齐皊卿略低着头,这人五官端正,却非常深刻,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严厉,就算是禀报军情也极尽简单。 “皊卿,辛苦了。”案前的男子闻言抬起头笑笑,这片大陆上最为富饶的土地燕祁的主人,锦阳王郑越,居然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几乎任何时候,这人脸上都挂着清淡温柔的笑意,使得略薄的嘴唇看起来没有半分的冷漠,漆黑的眼眸自然地弯起一点,被他的目光扫到,便如沐春风一般。 “查明起是个猛将啊,硬碰硬,孤担心代价太大,”郑越轻轻地敲敲桌子,叹了口气,“这些弟兄是孤带出来的,孤有责任带他们回去。” “王爷想绕道后边?” “只有夜袭了。”他派了斥候出去,最后一次确认路线。 齐皊卿点点头,那条路在山野间及其隐蔽,是郑越愣是通过地貌地形推断出来的,这人心思之细密,着实让人佩服。 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可是即使如此,也不能不保证查明起狗急跳墙,我猜他若遇敌袭营,恐怕会不顾死活地不退反进,到时候也有一场恶战。”他伸了个懒腰推开面前堆积成山的战报,“罢了罢了,天气不错,孤也出去逛逛。” 郑越本就身着便装,略微整理,便如同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一样,到了门口,他忽然回头问道:“皊卿,一起么?” 齐皊卿犹豫了一下,默默地跟上。 冉清桓脚下摆着一排酒坛,面前是一座坟冢,墓碑上无名无字,唯有他手书的“婵娟之外”四字,自此阴阳两相隔,千里不能共明月。 他慢慢地坐下来,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伸手揽过一坛子酒,拍开封,香气立刻弥漫开来:“酒乱人心性,是穿肠毒药,我向来有节制,今天就为你破一回例,笑醉随君三万场,不数离殇。”他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微微皱起眉,显然是不能享受所谓的酒香,“跟马尿似的,你当我爱喝啊……” “只是有些话,我怕我喝多了都不一定说的出口。”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一坛解决掉就把空坛子甩在一边,再开一坛,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笑容越来越舒展,苦涩也越来越浓重。 “我身无长物,每天不过是混吃等死,你却交给我一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重任……真是看得起我。”说这话时冉清桓的动作已经有些凝滞,不少空坛子散乱地滚在地上,实在是半醉了,他挥手将上好的花雕倒在地上,“多年养育,原来是为了这个,你要是早点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能更用功点读你那些狗屁不通的圣贤书——天字号第一白痴,本少爷敬你一杯……” 他大笑,继而狂歌: “有身莫犯飞龙鳞,有手莫辫猛虎须。 君看昔日汝南市,白头仙人隐玉壶。 子猷闻风动窗竹,相邀共醉杯中绿。 历阳何异山阴时,白雪飞花乱人目。 君家有酒我何愁,客多乐酣秉烛游。 谢尚自能鸲鹆舞,相如免脱鹔鹴裘。 清晨鼓棹过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楼。” 他本是少年嗓音,歌至豪放处,有种喉咙即将被撕裂一般的破音,如杜鹃啼血,狂歌痛饮,却是格外凄凉意味。风萧萧而起,发如墨迹,少年眉目间尽是浓重的飘零意与落拓气。 郑越踏进林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彼时第一眼便为这不羁的浪子模样吸引,竟不觉顿下脚步:“好一个‘君家有酒我何愁’。” 歌啸戛然而止,冉清桓慢慢地转过头来,对着郑越所在的方向遥遥举起酒坛:“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王爷……”卫兵下意识地想阻止,郑越摆摆手,自林间走出,抱袖长揖道:“在下误入此间,有扰兄台,望多见谅。”齐皊卿却看清了那少年模样,心中暗暗一动:“竟然是他……” 冉清桓此时看人已经有些重影了,他勉强笑笑:“地方又不是我家的,阁下不必客气,自便罢。” 郑越却不禁有些好奇,这人长相自是不必说,便是这一身的洒脱气质便非凡人,左右也没别的事,倒想和他聊一聊:“此处离燕祁京州两军对垒处甚近,兄台在此莫非不怕被牵连么?” 冉清桓一口酒入喉,喝得急了,胸口都灼痛起来,良久才说道:“你们打你们的,碍我喝酒怀人什么事了?” 郑越失笑,不知是这人天性狂放还是真喝多了,但他随即又敏锐地注意到“你们”二字,心里不由一动。 冉清桓兀自喝酒,打了个招呼以后便好像忘了这些人的存在,不再理会郑越,多少有些口齿不清地嘶声吼道:“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啊……十多年的相依,不及你天下一寸,唯余我半生独自飘零,前生仿似长歌一梦……你好的很哪,好的很……”——这种半疯乃至不管不顾的状态,明显不是冉清桓的风格,充分说明了这人已经烂醉了,并且酒品称不上好。 老实说郑越听不大明白他含含糊糊喊出来的话具体有什么意义,却听出了其中刻骨的悲意,他见那墓碑上的四个字,恍然间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仿佛是摆脱了人世间纠缠的种种,反倒不知该要何去何从般的空虚,万丈的红尘,都在这四字前凝成了南柯一梦,叫人生死两忘。 “这位兄台,逝者已矣,还望节哀。”郑越说完,见冉清桓一点反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套话在这狂士耳朵里已经被自动过滤成废话,便顺手抄过一坛酒,自己喝了一口,其余洒在地上,“想来墓中人亦非常人,在下敬君一杯。” 冉清桓撇撇嘴,有些不满地数着剩下没喝的酒坛子,可惜颠倒了三次竟没数清楚,干脆赌气不数了,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翡翠,随手丢给郑越的一个卫兵:“麻烦小兄弟……再去换些好酒来,乡野小店的东西,不便来招待大人物。” 卫兵把翡翠递给齐皊卿,齐皊卿是识货的,见了那翡翠一时怔了一下,想起那日少年所驾宝马,大概能知道这人非富即贵,然而世间富贵人良多,这位竟是真的要来个千金换酒……他以眼神向郑越请示,郑越微微摇摇头:“皊卿,叫人搬些好酒上来。我陪这位公子坐上一会。” 冉清桓这才回头看见齐皊卿,淡淡地笑笑,他体质比较怪,一开始喝不上脸,真正喝多了的时候越喝脸色越白,说话也从一开始的含糊变得清明了些似的,这时的冉清桓除了站起来不会走路之外只有一个特点,就是有什么说什么,绝对不藏着掖着:“原来那日让我过路的是齐将军,这位不会就是郑王爷了吧?”他又干了一坛酒,将空坛甩在地上,低声骂道:“他妈的,又没了。” 郑越看了齐皊卿一眼,适时地递上一坛新开封的,笑问道:“这位兄台方才一口道出孤乃军中之人,不知是什么道理?” 冉清桓接过来,却连看都不看他:“此地不便设伏,与双方大营又相距不近,除了仔细过了头的锦阳王大营的人,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跑过来?” 仔细过了头……此人说话真是不客气,饶是郑越也不由微微皱了下眉:“那依兄台,孤此来是多此一举了?” “王爷,”齐皊卿忽然开口,“此人酒醉,出言无状处……”他说到这里时接到郑越兴趣盎然的目光便打住,自己居然一时冲动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话,莫非被酒气熏得也有些醉了么。 “也不见得,”冉清桓根本不理他们那套,眼神开始迷离,言语声渐渐低沉,“你与敌军相逢在此狭路,前方山林多障,而查明起凶猛多谋,你担心有伏而不敢冒进,而燕祁退守竹贤城,城楼高耸,易守难攻,查明起摸不清你的底细,亦不便莽撞,就此陷入僵局。” 郑越眼睛一亮,这醉醺醺的少年竟三言两语道明了眼下的尴尬局面,不由追问道:“依兄台,孤当如何破敌?” 冉清桓扭过头,看了他好一会,眼睛似乎有点睁不开,:“你长了那么多脑袋,心里早就有谱,还问我干什么?” 长了那么多脑袋……郑越摇摇头,不禁莞尔:“此间却有一条通路,可以绕道敌军身后,孤欲夜袭于他,兄台觉得孤之计可行么?” 齐皊卿心中一凛,郑越居然这么简简单单便道出军机大事,这少年怕不能善了了,眼见几个卫兵的手已经按上刀剑,竟有些焦急起来。 “唔……你的计,什么计……”他甩甩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斜着眼睛瞄着郑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想套我的话么?我又没喝多,偏不告诉你。” 这人喝的实在是不少了。 郑越抱拳道:“孤确有结交之心,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可否与我回帐中一谈?” “我……”冉清桓没站稳,向后退了一步,脚步踉跄间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仰去,郑越忙拉住他:“小心!” 冉清桓睁大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楚:“你别乱晃,头晕……”他用手撑着地,想爬起来,试了几次没成功,皱皱眉,“怎么地也不平了?” 郑越帮他站起来,靠在一棵树上。冉清桓笑嘻嘻地说:“谢了哥们儿,我靠一会儿,千万别让教导主任看出来咱们喝多了。” ——什么跟什么,郑越试探地问道:“兄台,此计究竟可行否,你还没说完呢。” 冉清桓想了一下,忽然笑了:“对对,我还没说完呢。你不就是想绕路到查明起后面来个突袭么,双、双面夹击,要是能出其不意,肯定效果不会差,可是你担心查明起刚猛警觉太过,狗急跳墙,己方肯定有损失,你想尽可能地保存实力,留着将来和那几个同僚窝里斗,谁知道人品不好遇到了京州大将……” 越说越没谱——虽然是事实,郑越忙干咳了一声打断他:“那依你,此虑可多余?” “嗯……不多余,”冉清桓忽然抱住郑越肩膀,趴在他耳边说道:“攻略就告诉你一个人,不许跟别人说,要不然都通关了游戏公司还得倒闭,知道不?” 郑越哭笑不得,只能点头。 冉清桓满意地放开他,特豪放地拍拍他的肩膀:“好,看在你够义气的份上告诉你,通关了得请客……那个查、查……” “查明起。” “我知道是查明起!”冉清桓瞪眼,“此人有勇有谋,然而毁在刚愎自用,自以为天是老大他是老二,连他们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兵法云,可辱之……” 都这样了还兵法呢。 “听说……他还有个毛病,就是好色……唉,要不得要不得。”他连连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是有耳闻,据说他行军途中仍然带着宠妾。” “嗯,我知道,你……不要举报他,这样不好,不好……”不负众望地跑题了,郑越觉得这次交流真是无比的困难。 “孤不‘举报’,又怎么对付他呢?”郑越眨眨眼睛,顺着他往下说。 “你要对付他啊?”冉清桓恍然大悟状,周围几个人全部气结,只听他接着说道,“既然是要夜袭对付他,你不如派几个敢死队员把他带着的小媳妇儿抓来,再他大营里泼点油,放把火,然后一边跑路一边宣传……就、就是告诉他的跟班儿们,他的女人已经在你们手上了……” 郑越仔细想想他颠三倒四话,居然能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查明起必定气急而追击,他自负武功,匹马来袭,京州军散漫惯了,不一定追得上主帅的脚步,到时候可以埋伏路边,围而攻之,以流失暗器杀他,京州军必定大乱。”他点点头,虽非君子之计,可战场上焉能容得下心性太过光明之人? “其实不用,你在他们的退路上放把火,京州军估计就乱得差不多了,”冉清桓一点一点顺着树干滑下去,声音越来越低,“你太高看京州人了……兵如羊,就算将如狼,成不了大气候……” 他没了声息,郑越低头一看,这人已经头已经歪在一边,明显是睡死了。 “把这位公子带回去,醒过来以后叫人仔细伺候着,”郑越吩咐,“喝成这样,怕是好受不了。” “王爷,”齐皊卿将翡翠呈到他面前,“过目。” “唔?”郑越拿在手里看了看,“他叫箫语么?似乎是泠州产的‘汶水翠’?” “不错。” 汶水翠是泠州特产,细看这一块,浓绿色分布均匀,质地很细,因其透明度高,水份充足,使得颜色质感更好看,行家称为起莹,鲜阳夺目,纵使在燕祁的富饶之地,若非王宫贵族,也难见到这样价值连城的好翠。 郑越沉吟了一下:“那便更要带回去了。” “王爷信他的话么?” “你说克敌之计么?”郑越沉吟了一下,“孤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而且……就算是敌人圈套,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哪一天动手不是么?”他笑笑,意思不言而喻,如果是圈套的话,敌人必定早知道郑越的路线,在目前看来,是不大可能的。 何况这人的最后几句话,说得那么到位。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这样的人,不是京州留得下的。 “是。”齐皊卿上前抱起烂醉的少年,那人似乎感觉到有热源,往他怀里靠了靠,低低地嘟囔道:“师父,我不气你了,别不要我……” 就像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带着一点委屈。他身上是浓浓的酒气和在地上滚来滚去时沾上的泥土味道,但是齐皊卿却不知为什么,竟从中嗅到一股仿佛新雪一样的清凉气味,心里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柔软了起来。 第四章 雨打萍 冉清桓这一觉睡过去,便是整整两天,当中错过了一场精彩之至的战斗,锦阳王夜袭查明起大营,那一夜火光冲天,燕祁人如神兵天降,然而查明起不愧其勇猛之名,迅速反应过来,并且一眼便看透了前来夜袭的燕祁人的真正实力——不过一两百,除了放把火,造点声势,扰人清梦外搞不出什么大名堂——锦阳王的心思他清楚得很,那人惦记的是整个天下,八王讨京也不过是挂了个号,打好了算盘在最后临时掺一脚是那么个意思得了,在这里碰上纯属意外,怎么可能把精兵劲弩浪费在自己身上? 可是混乱中却有个消息让他怒发冲冠——燕祁肖小,偷营放火不说,竟然劫走了姳嫣! 姳嫣是他那年路过泠州的时候以一斛明珠换来的,发长七尺,光可鉴物,腰身一握,弱不胜衣,其有疏色,艳绝九州,更是能歌舞,尤善吹箫。查明起是附庸风雅,自命风流之辈,对这姳嫣一时恩宠无双,就连西南行军都不忘将她随身带着,此刻居然被燕祁人掳走,叫他怎能不怒?! 他立刻喝令点兵,追了出去。果然不出冉清桓所料,京州军被人深夜袭营,出来一看又火光冲天,早就乱作了一团,哪里跟得上他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查明起心里火烧火燎地惊怒交加,只顾一马当先,身后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他当然不可能全无察觉,然而此时除了暗骂手下兵弱,他倒也真的有恃无恐,一来自恃武艺高强,二来他笃定,郑越不肯认真用兵。 而陷阱却已经张开了嘴。 追了一阵子,前方忽然鼓声大作,无数火把一瞬间被点了起来,查明起一惊,立刻勒住缰绳,惊觉不对,回头时,身边京州军已无有多少,再想撤也已经来不及了。 冉清桓对他的评价其实很精确,恃勇而志骄,查明起自认看透了郑越,否则以其智勇,断断不会匹马追击。 同时,京州军也正如事先所说——兵如绵羊,大律的江山,确实气数已尽。 这一夜,锦阳王尽挫京州“精锐”,斩敌大将查明起,俘虏无数,而此时作为京州南门户的落雪关,也被南蜀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吴氏正在做最后的抵抗。 冉清桓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是日头初起的一个平静的早晨,彼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空气里闻不到任何硝烟的味道,四下平和的就像是仍然在二十一世纪时候的某个周末,没有闹钟,没有打扰——当然,除了入目处古意森森的纱帐,还有宿醉后的头痛欲裂。 他猛地坐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到了哪里。 门被人推开,他抬头看过去,一个少女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洗漱的东西。 美女耶……冉清桓呆了一下,随机奉送了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公子可是醒了,都睡了两天了,王爷说,今天公子要是还不睁眼,就要找御医来看看了。”少女声音极其清脆婉转,口音里自然地带着一丝糯软,听起来让人异常的舒服。 可是……什么王爷? 少女见他一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无辜表情,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两颊上有一对圆圆的酒窝,煞是俏丽:“莫不是忘了?公子酒醉荒郊,刚好碰见我家王爷,外边都传开了,据说克敌的妙计还是公子给说的呢,无怪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叫婢子伺候好了。这里是竹贤城内,否则婢子是不便进入军营的。” “是吗……”冉清桓笑不出来了。心里迅速盘算了开,这附近敢自称一声王爷的,只有锦阳王郑越,距离不远,而且从材料上来看,郑越行事非常仔细,亲自考察周围的地形不是没有可能,暗暗惨叫一声,自己从小到大第一次喝醉,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我哪有那么神,姐姐别听他们谣言乱说,怎么称呼?” “婢子叫做灵云,乱讲不是乱讲,婢子反正分不出来,公子先洗漱吧,等会儿婢子端药汤和早膳来,”少女看着冉清桓道了谢,也不用她动手,便料理起自己来,于是柔柔地又补了一句,“公子这般文秀精细的人,还这么年轻,跟他们外面舞刀弄枪能有什么关系?本来婢子也是不信的,可是王爷说一会要亲自拜访公子,还要请公子回都城锦阳,可就由不得婢子不信了。” 冉清桓差点在脸盆里淹死。 而这个时候,郑越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没有品级,也没有什么名气,长得獐头鼠目,实在不大上得了台面,然而他能让锦阳王等待,是因为他有一个特长。不管是多少年的陈年旧事,只要他想要知道,就能如数家珍。 简而言之,就是情报人员。 郑越其实平时不大看重这些类似江湖骗子的非官方情报人员,他们能挖到的情报多半是谁又和谁偷情了,谁又是谁的私生子了,哪家的小妾毒死了正室之类,而现在,他却要委托这种人去查一块翡翠的来源——也就是,那个不知名的年轻人的身世。 风采不凡,却不拘小节,貌似身无分文,却带着价值连城的翡翠……何况,郑越敏锐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眼光很是透彻,而在眼下这个混乱的局面里,他最需要这样一个有着透彻眼光的助力。 “箫语……”不要让孤失望。 冉清桓想好了托词,然而等了整整一天,也没见锦阳王的影子,于是开始计算着脱身的可能性,晚饭过后,他借口散步,在外边遛了一会儿,粗略地判断至少有八九个人在盯着他,立刻便打消了不辞而别的念头。 虽然非常非常地不想和这位锦阳王搅和在一起,但他也同样不想惹麻烦,特别是现在这种状况——全身的法力都被凤瑾封住,他自己又没有三头六臂,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者好吃好住,其实也不错。 而这个时候,另一位被困在燕祁营中的人的状况却要自由的多。 姳嫣虽然被俘,但由于锦阳王亲征在此,军纪相对要严明的多,没人为难她,加上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看守对她的态度也很宽松。 夜里多思而难以入眠,姳嫣将玉箫取出,只身来到空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悠悠地一曲荡漾开来。她吹的是泠州小调,箫声如泣,然而自古嗜甜的泠州人所作的曲子却要温婉灵动得多,甚至有几分俏皮在里头,只是姳嫣一曲响起时,不知为什么,每个音都有种涩然,像是古曲的高玄难解,叫知音人听在耳朵里,隐隐地有种凄凉意味。 感曲怀人,有人念及高堂妻子,有人黯伤身世,有人叹息旧时韶华不复,有人,归思难收。 闻音者都不禁如冉清桓一般,披衣起坐,彷徨而出,远远地看着那月下美人静坐吹曲,不曾留神风中露水,恍然间已打湿衣襟。人们想起那火光冲天的一宿,须发皆张的男子纵马狂奔的场景……亦或被乱箭射死的场景,一时难以想象这样清媚的女子对那查明起究竟是抱有什么样的心思情感,念及这般无双的红颜,眨眼便失了依靠,兴许就要这么薄命于乱世,不禁让人心声怜惜。 郑越不声不响地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直至一曲终了。 姳嫣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郑越福了一福:“民女参见王爷。” 郑越打量了她一会儿,风尘女子果然不比寻常闺秀碧玉,虽然抛头露面,但总算是见过些市面的,难得她面对锦阳王竟然没有半分慌张之色,他点点头:“泠州的曲子?” “也不算是。”姳嫣歪着头想了想,“不过是借了个调子,民女自己润色所得。深夜难以入眠,吹来解闷,若是打扰大人们休息,民女不吹便是了。” 郑越摆摆手:“不碍,真正想睡的人总睡得着,查明起已死,你……可有什么去处么?” 姳嫣淡淡地笑笑:“多谢王爷,若王爷开恩,放民女一条生路,民女也别无所长,不过就是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了。” “唔,”郑越沉吟了一下,“这样,姳嫣姑娘,孤不敢夸口,但锦阳总是比泠州繁华些的,有时候孤也想听听民间的声音,若姑娘有意,可以随军回去,帮孤经营一处耳目可好?” 他总是能把最不雅的词用最得体的方式表达出来,姳嫣想了想:“民女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王爷厚爱,不知能为王爷做些什么?” “姑娘可会些羁旅怀人的曲目?” “倒是会几首。” “好,”郑越笑笑,“到锦阳前的这些日子,可否辛苦姑娘每夜出来吹些时候?” “自当从命。”姳嫣低了头,没问为什么,眼前的温和男子给他某种琢磨不透的感觉,就像是……风,和煦的时候吹面不寒,却不知它什么时候就掀起滔天巨浪。 郑越笑笑,这女人懂事得很,查明起为她送了命,倒也不能不说是死得其所——那年轻人实在不是池中之物,尤其是他刚刚得到准确的消息,那人的身世倒是和燕祁大有渊源,那么,无论用什么手段,这样的人,都要为孤所用。 次日清早,冉清桓闲得无聊,问灵云要了一管箫,倚在窗边,慢慢地重复着昨夜听到的曲子,他多少学过一些,虽然不大精通,但天资总算不错,小半个时辰以后,也能学出些模样来。 一曲下来,总觉得差了些什么,他无奈地一笑,果然是半吊子,一抬头,却看见两个男子站在门口,灵云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旁,冉清桓一愣,后面的男子他有一面之缘,正是那天押送辎重给自己让路的将军,前边的……似乎有些眼熟。 他站起来,将箫放在一边:“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了。” 郑越微微一笑,反客为主地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快别客气,坐。这里可还习惯?”眼前的人气质微冷,和那日不可一世的饮者简直判若两人,仿佛丹青勾勒,雅致而带着疏离。 “谢王爷,多有叨扰。”冉清桓垂着眼睛想想:“然而久留不便,草民想……” “箫语,还记得为什么把你请到这来么?”郑越打断他。 啊?谁?冉清桓一时没回过神来。 “孤还以为箫语是你的名字,”郑越没有半分诚意地“诧异”道:“那兄台现在如何称呼?” 什么叫“现在”……冉清桓敏锐地感觉到郑越在给他下套:“不才姓冉,小字清桓。” “清桓……”直接把姓氏省了,他还真是自来熟,“好名字,不过‘冉’,怕不是本姓吧?” 冉清桓猛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的“箫语”二字,果然自己喝多了就耍二百五,连翡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掏给人家了,他心里迅速转念,自己为什么那么巧就在这种地方碰到锦阳王?还有那块翡翠,八成是有渊源的……说到底,多半是让凤瑾给算计了。 他的笑容有点苦:“那依王爷看,草民该姓什么?” 郑越盯着他的眼睛:“据孤所知,清桓你本姓周,名字,原来应当是叫做箫语的。” 得,这又是哪出。 冉清桓看着他:“王爷,草民本姓确实不是冉,但是自有记忆开始,也从未觉得自己应该姓周。” 郑越只是笑笑不说话,伸手要过身后男子手里的一卷卷轴,铺展在冉清桓面前。 是一幅画,笔法说不上专业,却非常传神,画上的女子淡扫蛾眉,微微含笑,恍若仙娥,顾盼间温情脉脉,每一笔都似乎让她活过来一般,冉清桓怔住。 郑越从怀里取出冉清桓的那块翡翠,塞到他手里:“清桓,孤仍是忍不住得说你一句,先人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轻轻易易地便给了出去呢?” 冉清桓木然地接住,仍是盯着那幅画——只因那画上的女子的五官长相,竟和他自己有六七分像!当然,画可以伪造,但他在意的是自己心里那个声音——就像她活过来一样…… 什么叫做,就像活过来一样? “她……还在世吗?” 郑越摇头叹了口气:“如梦夫人,十几年前便香消玉殒了。” 冉清桓点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郑越看着他,站起身来:“跟孤回锦阳吧,有个人想见你。” “嗯?谁?” “我燕祁最尊贵的女人,九太妃——孤想,她是你的姐姐。” 冉清桓摇摇头,他试图笑,却扯开了一个非常不自在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 郑越安抚似的笑了,拍拍他的肩,带着齐皊卿走了。冉清桓无比纠结地瘫在椅子上,心里骂了一句娘。 这算怎么回事?他抱着自己的头,现在它又像宿醉一样地疼痛起来,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他,在当了六年孤儿,又被凤瑾收养了十多年之后,忽然莫名其妙地被凤瑾设计到了这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世界,然后莫名其妙有个人拿着一幅画和一块翡翠跑来和他说:你应该姓周,你有父母,还有个见鬼的姐姐…… 他开始考虑离开了,事情似乎有些失控。 “王爷,他是?”从冉清桓那里出来,齐皊卿忍不住开口问。 “他是,”郑越似乎心情很好地点点头,“孤不会拿这种事情作假,况且真的是假的的话,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这大概就是,天佑我燕祁吧。” 齐皊卿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郑越笑着说:“刚看到如梦夫人的画像和九太妃的确认以后,孤也很吃惊,这事情巧的就像是什么人把他特意送来一样。” “王爷不疑有他?” 郑越犹豫了一下:“说不疑,孤自己都不信。”除了这些多年前的陈旧事件,他完全查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但是孤愿意先试试,无论他是敌是友,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真是什么人派来的,那人也太失算了。” “王爷!”一个卫兵跑过来,“锦阳有信!” “呈。” “是!” 郑越接在手里一看便知道是谁来的,信纸是浸雪札,这种纸做工极是精细,莹白如雪,因而得名,更是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是仅在锦阳宫才能见到的极品,他拆开来:“九太妃这是……嗯?要到竹贤来,已经启程?” 虽说是马上回锦阳,但是究竟大军行动不便,休整,给养,一系列的干系,要回去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何况眼下情形混乱,随时还要准备应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突发情况,到锦阳,怕得个把月,反而九太妃轻车出行,到达竹贤却用不了多长时间,看来那素来沉稳的女子也终于有失措的时候了。 燕祁素来民风开放,自郑越继位以来,更是有了海纳百川一般的胸怀,旁地无法想象的繁盛宽容,不但允许娶纳男子,更是出了十万禁军统领、明月将军方若蓠这样的女将军。 然而所谓的奇女子,并不一定如方若蓠叱咤沙场、巾帼不让须眉,她或许很安贤,就如同梨花院落的月色,柳絮塘前的清风,不发一言,已而洞彻了古今,身在闺阁之中,却从某种意义上支撑起家、国甚至是天下,而九太妃周可晴,就是这样的女子。 她是当年锦阳城中惊心动魄的那场夺娣之战中,郑越最大的助力之一,郑越亲母早亡,遂以母礼事之。 这些冉清桓都知道,为这样传奇的女子也唏嘘过,却没想到她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夜,趁灵云退出去,他挥手将烛台打翻在木桌上。 古代的屋子极其容易走水,家居建材全部都是木头做的,没一会儿功夫,火势便不可控制起来,冉清桓听见外面渐渐有了嘈杂的声音,便用力咳嗽了起来,同时手上银光一闪,几根银丝攀在梁上,他用事先准备好的湿巾捂住口鼻,飞身而上。 隐藏在暗处的和被吵醒的人都出来救火,很快,这场人为造成的意外便被扑灭了,众人冲进屋子,意外地发现,要营救的人神秘失踪了。 就在人们看着空屋子呆住继而四处翻找的时候,屋顶上几块瓦片被轻轻地掀起来,一个人影狸猫一样轻巧地爬出,无声地笑笑,接着手上银丝的光极快地闪过,他就像是飞翔一般踏空而过,毫无留恋地离场。 果然,成功脱逃的冉清桓不无得意地笑笑,自己显然被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他抖了抖衣服上的灰:“你们老大我玩不过,涮你们这帮打工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他的笑容马上僵在了脸上,因为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 是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身粉红的衣衫,两条乌溜溜的辫子垂在胸前,比娃娃还可爱,她歪着头,一双猫儿一般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他,开口就说:“给我看看行吗?” “什、什么?”冉清桓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女孩的气质……实在太过纯粹,单纯得不知为什么,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小美女,你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玩什么?” “我想看看你刚才手里的东西,”小姑娘认真地说,“我本来是出来听漂亮姐姐吹箫的,可是今天你要是不在的话,漂亮姐姐就不吹了。” “你怎么知道我从上面出来的?”冉清桓开始准备,如果这丫头执意阻拦,就实施自己的第二计划。 “我不知道,”小姑娘摇摇头,“我一直在屋顶上坐着,看见你从上面飞出来,给我看看行吗?我不会想要的,就想看看。” 冉清桓知道自己的速度并不慢,然而这小姑娘却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在这里事先等着自己,她的深浅实在还难以估量……他摊开手,把银丝亮给她,摆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没关系,我有很多,小美女喜欢的话送你两根好了。” “哎呀,真好看,”小姑娘一把抓住他的手,冰凉的小手让冉清桓一机灵,“是吧,冰冰,还会闪光呢。” 她在和谁说话……冉清桓不由自主地四下看看,没有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叫冰冰,”小姑娘指着旁边的空气说,“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她很害羞,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冉清桓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向空气笑笑:“你好。” “我叫樱飔,”小姑娘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手,“还是不要了,我不大会用,你就要走了,又不能教我。” 樱飔……冉清桓瞳孔收缩了一下,他记得这个名字,传说她是九国第一杀手,锦阳王身边的神秘暗使,用鲜血浇灌成的修罗花……这个人真的存在! “你不拦我吗?” 樱飔想了想,摇摇头,笑得像个孩子:“不了,小王爷没跟我说不让你走,拦着你不是我的任务。” 她对空气说道:“冰冰,我们回去了,跟美人说再见吧。” 美人……冉清桓嘴角抽搐。 下一瞬间,少女就像凭空消失在空气里一样不见了,四下如飞鸟过处,了无痕迹。自古少有自南向北能一统天下的,可是锦阳王手下委实奇人太多……冉清桓叹了口气,郑越,怪不得凤瑾选择了你—— 第五章 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自竹贤城往南,一路渐渐繁盛,这远离战场的地方,正是草长莺飞时候,虽然偶尔能从街头巷尾听到关于战争的字眼,然而究竟是安宁了多的。 街头的茶馆里传来咿咿呀呀的胡琴,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声音咬字不清地唱着什么,微微透着几分稚气,似乎努力想要唱出那种红颜零落鞍马稀的哀怨意味,不怀好意的客人们大声地叫好;远处传来浓浓的香味,小贩仰着脖子长长地叫道:“桂花糕嘞——”有着那个别样的时空里许多旅人穷尽行程都在追逐的古朴的民俗意味。 冉清桓平躺在马背上,悠悠闲闲地走在锦阳城内,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出来的草,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普普通通的青衫,腰间别着一管箫。那天路过当铺的时候,他将随身的一支中性笔和手机给当了,老板亲自接待,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由着他开口要价。 冉清桓也算厚道,中性笔不宜在宣纸上写字,况且是一次性的。至于手机么,里面的电量充其量也就能撑小半个月,跟废铜烂铁没什么区别,毕竟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他这也是没办法了才忽悠人一回,混点银子够花就得了。 虽然忙不迭地想要离那个锦阳王远远的,但是锦阳却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好地方,这里不单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更兼民风开放、包罗万象,难能可贵的是有燕祁五大上将在外,暂时不怎么会受征战之苦,他便打算先在这里住下了,在最有名的花街“淋漓巷”边上盘了一家小店面,卖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文房四宝。 他眼光品味向来不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生意,居然利润还不少。偶尔兴致来了也剽窃两首古曲子词,无非秦观柳永,卖给些争风的红男绿女,有出手大方的,动辄百两,他日子过得就更滋润了。 还得了个竹箫先生的雅名——当然,这和他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剽窃行为以及堪比城墙的脸皮分不开。 其实这么生活也不错,等着十年之约一到期,天上地下,又还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 实在是自由过了头呵。冉清桓寻思着,慢慢有点眼皮发重,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 身骑栗色宝马的美少年懒洋洋地躺在马背上,踏着这边世界里初夏的步子,在锦阳的大街上招摇而过,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燕祁少女素来开放,没有别的地方那么多的礼教约束着,大大方方地对着冉清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当然,女人太开放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这是后话。 这个时候,一双眼睛正在不远的酒楼上缓缓地目送着冉清桓的身影,嘴角露出一抹兴味十足的笑容:“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个人有意思,我要了。” 三天后,冉清桓还没有睁眼就知道自己被人下了药,现在躺的地方绝对不是睡下去的时候的卧房,头有一点微微的疼痛和晕眩,初步估计是比较高级的迷药——他本人是一直不大防备这些的,一来没财,不怕人偷,二来不是女人,更谈不上什么色,况且他还没有太习惯失去法力的天命师身份,居然就着了道。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要巴巴地迷倒他一个小店铺掌柜? 能为他解惑的人并没有让他等多久,两个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冉清桓不动声色地继续装睡,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幽幽的叹息:“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他要不是男人,我一定亲手宰了他。” 一个、女人? 冉清桓心里惨叫了一声,莫非真是为了劫色,想不到自己长了这么大居然真的有机会遭遇了传说中的女流氓!真是、幸甚至哉。 另一个女声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总是喜欢这种软趴趴的小白脸。” 你三舅姥爷的姑婆!软趴趴的小白脸?!冉清桓心里恶狠狠地不顾绅士风度地骂了一句。 “啧啧,姐姐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那只滑腻的手又逡巡在他额头,“这样的尤物也忍心下这么重的药,万一有个好歹,奴家可不要心疼死。” 冉清桓努力抑制着自己的鸡皮疙瘩,这女人不但是流氓,还是变态! 另外的那个女人冷冷地笑笑:“这不是很好么,省得我们姐妹将来为了抢男人发生什么冲突。你的宝贝你悠着点,底下还有一帮虎视眈眈的小丫头呢。” 变态女咯咯地娇笑:“那可有她们等的,这张小脸让人看着这是舒心。” “行了,依我下药的分量,估计这小白脸还要躺上一阵子,你先跟我走,还有正事要做。” 敢情这群变态女流氓除了强抢良家男之外还有正事。 等到人的气息已经远得基本感觉不到了的时候,冉清桓才小心地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奢靡到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屋子,透着一股纸醉金迷的腐烂的气息,有浓浓的薰香和宽大的雕花木床,红纱帐隐隐地让视野有些朦胧,他轻手轻脚地微微撑起身体,揉揉太阳穴,实在是有些不适应这种人质角色。 根据不小心听来的话,总算能整合出某些信息,首先,这是一个非法组织,而且貌似是由一群心理不是很正常的女人组成的,其次,这个组织除了有强抢民男之类的不良爱好之外,貌似还从事着更不靠谱的——就是被另外一个女人称为是正事的不法行为。 而根据已有经验,这种比较特殊的NGO(俗称非政府组织)一般比较容易被取缔,何况他们已经闹到了燕祁的首都,锦阳,也就是说在那位的眼皮底下! 冉清桓用力按按额角爆出来的青筋,这就说明,如果他偷偷溜走的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意味着他不能再在锦阳这片地界上混下去,还意味着在不知道她们组织规模的情况下也许会惹上一些麻烦。如果他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麻烦的话,那么很可能处理不当便让不该知道他的人盯上。 自己身上莫非带了招惹麻烦的传感器? 忽然,一张脸无声无息地凑到他面前,冉清桓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显然是个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没去投胎的地缚灵,大概是感觉到他身上与众不同的一些味道,被吸引来的,以为没人能看见它,所以凑得很近,近到冉清桓能看清他脖子上的勒痕。 “麻烦,这位朋友,我不大习惯和别人……呃,死人也算,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冉清桓往后挪了一点,地缚灵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嗖”地一声藏了起来,半晌,才从桌子底下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冉清桓。 后者心情欠佳地翻了个白眼。 “你死都死了,还怕什么?” 有点富有喜感的地缚灵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爬了出来,估计是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再坏的结局了:“你……也是被她们抓来的?” “呃……”冉清桓有点尴尬,“我那个,最近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一时不查着了道,呵呵。”被抓……太丢人了。 灵的脸上露出惊惧又愤恨的神色:“你有办法出去么?” “应该有吧,”冉清桓满不在乎地抓抓头发,笑了笑,“可是貌似都不大靠谱——” “有什么办法?赶快走,越远越好!”地缚灵忽然激动起来,飘到冉清桓面前。 冉清桓微微愕了一下,这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它,看起来去世的时候还是个年轻人,长了一张很清秀的脸,微微带着些没来得及褪去的少年人的青涩,总的来说是很赏心悦目的,他有些走神,这人,似乎是自寻了短见,就在这个地方,带着类似恨意和恐惧交杂的执念,被卡在阴阳交错的地方:“这位朋友,方便问一下,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地就这么想不开呢?” 地缚灵闻言顿了顿,随后低低地惨笑道:“我到现在都觉得,落到了她们手里,还是死了幸运些。” “她们?她们是谁?” 地缚灵微微地发起抖来,咬着青白的嘴唇,稍微有些上调的桃花眼里露出一股恨意:“她们根本不是人,你要是能逃就快逃,决不要再回来,”它神经质地笑了一下,“要么就是像我一样的下场,还有那些人……” “那些人?”冉清桓津津有味地听着八卦,努力装得严肃认真一点。 “你不会想变成那些人的。”灵往窗外望了望,“死了起码还有自己的一点灵识,变成那些人,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 冉清桓皱皱眉,宁可自尽也不愿意沦为的行尸走肉,那是什么东西?他想了想,无非是术士的摄魂一类或者普通人通过学习也能得到的催眠,或者…… 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冉清桓一愣,地缚灵反射性地哆嗦了一下,冉清桓仔细听着那似乎距离不算近的惨叫和哀求声,断断续续的,很多字眼没有什么逻辑,然而中心大意是在索要什么东西,那男人仿佛痛苦到了极点一般,不停地叫着:“给我……给我……”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地缚灵脸上的恨意更加浓重:“那些人就是这么活着的,你说是不是死了还比较好一些?” 还有——毒品。 冉清桓心里一凛,人类利用鸦片的历史实在已经很长,这种尽造物之工的植物可救人于水火,也能陷人于不复,然而古代的时候一般来说都是用来入药的,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还是没有毒品的概念的,除非是真正心怀不轨的人,谁会有心发觉罂粟的另外一个用处?事情真的不那么容易对付了。 冉清桓从刚才那声惨叫程度推知,也许自己不小心卷进来的已经不是个非政府组织了,而是个反政府组织。 “你好自为之。”地缚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钻到那个鼠洞里了,夜色慢慢笼罩了下来,冉清桓叹了口气,拉上被子瘫倒在床上,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后,冉清桓立刻就清醒了,进来的是个男人,表情有些呆滞,手上拿了洗漱的东西,也不看他,只是把东西放下,就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以前说不定是个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冉清桓评估了一下,慢慢地爬起来,一言不发地简单洗漱。 之所以加上“说不定”和“以前”,是因为这个脸色蜡黄的男人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任何人变成骷髅的样子想必都不会太好看,目光发直发呆,瞳孔缩小,典型的一张瘾君子的脸。 男人等他用罢,又一言不发地端起东西离开,他手上有细微的茧子——冉清桓想,像是拿过笔和拿过刀剑的手,但是保养得很好,举止也不俗。 对于古代人来说,这已经在说明问题了,教育资源稀缺,识字同时还练过些身手的,应该都不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 大意了。冉清桓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眼下手里没有什么可用的牌,暴露行踪或者卷到什么事件里都是先可以忽略不计的,最重要的目标是保证人身安全,鸦片可不是说着玩的,有些毒品一旦染上,可能终生都没有办法彻底戒除,何况谁知道这些女疯子用的是什么配方,又加进了些什么别的危险禁药? 这是他妈的什么人品?! 就在他处于快要暴走的边缘,门有一次吱呀一下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淡淡的粥香散发出来,女人走路的样子风情万种,可是那张脸却实在不敢恭维,当然不到毁容的份上,不过五官有些脱俗过了,不大符合正常人类的审美观。 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冉清桓看,很奇怪的是这个漂亮的男子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淡淡地回应她侵略性很强的目光,带着一点困惑打量着她。 “公子再这么看下去,奴家都要不好意思了。”是那个声音很软且心里比较变态的女人,她把粥端到冉清桓面前,“不知道顺不顺口,公子且将就,睡了那么久,早该饿了,不是吗?” 她凑近的时候,冉清桓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带着某种冷冽的味道,让人想起寒冷的北地开出的花,女人笑起来的时候,不怎么漂亮的五官有一种奇异的协调感,拼凑出某种深藏不露的妩媚,冉清桓勾勾嘴角,伸手稍微把托盘推开一点:“是有点饿了,也不是不想吃,不过怕里面加了东西。” 女人明显地愣了一下,眯起细细的眼睛,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正色了一些。冉清桓好整以暇地任她看,他不想惹麻烦,但是更不想莫名其妙地被卷到毒品和女流氓的猎物里,大部分自以为脑子还不错的人对神经性药物有种由衷的厌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表现出自己,让这帮变态的女人明白男人不是只能用来上床和嗑药用。 “花开得很漂亮不是么?”冉清桓不紧不慢地说道,“真是想不到被你们这么用。” “你知道什么?”女人的脸色有些变了,看来罂粟的存在是个机密。 冉清桓心下转念,她们手里的鸦片可能是误打误装地得到,当然更可能是自己原创。锦阳可是长不出这种热带植物的,而这女人对他含糊地一句话有这种反应,就说明她不但知道鸦片的原料,很可能还很熟悉。 那么不是锦阳人?在这里做什么?从地缚灵的只言片语里,大概可以知道她们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并且貌似打算长期活动下去……还有刚才进来的男子明显不俗的身份。 “姑且让在下猜猜看,”冉清桓纤长的手指在另一只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姑娘不远千里到锦阳,应该不是四处游历那么简单的吧,那么除此之外,锦阳这种除了富裕平和之外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温柔乡还有什么是你们图的么?寻人?或者——寻仇?” “你是什么人?!”女人越听越惊心,尤其是他居然用了“你们”这个字眼,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整个组织?谁告诉他的? “我?”冉清桓失笑,“姑娘问着我了,不是姑娘费尽了心思把在下‘请’来的么?” 第六章 锦阳花落知多少 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心存恐惧,冉清桓笃定了这一点,毫无保留地让自己看起来玄乎得不行,而这些女人的秘密让他连猜带蒙外加上地缚灵等不良间谍的存在倒腾了个大概。后果,很可能是严峻的,但是一时半刻总归是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了。 他有些郁闷,没想到有一天不可一世的天命师也会落到这般田地,修长的手指惯性似的掐了个手诀,不久以前,他曾经用这样一个类似的简单手势劈死了一个倒霉的鬼魅,而现在,居然连个蜡烛都点不亮。 虎落平阳也能遇到女流氓啊。 女人脸上轻佻的挑逗去了干净,此刻她正襟危坐在冉清桓对面,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浑身没有二两肉,看上去只有长相还算可取的少年。 “你不是郑越那狗贼派来的。”想了想,她说。 “我当然不是,”冉清桓愉快地笑了——郑越那狗贼,看来目的是寻仇了,而且这仇人的来头还不小,同时自己的困境似乎持续不了多尝时间了,郑越把带着兵看热闹游荡的重任交给了大将军余彻,自己以身体不适为名回到了锦阳,那么这个在他眼皮底下猖獗的反政府组织也该被取缔了,“如果我是的话,又何苦一开始就挑明了那么多事,让姑娘忌惮呢?说到这里,姑娘怎么称呼?” 现在不知道谁看起来比较像专业流氓——大概前天命师对此很有天赋。 “梨花桥。”她直勾勾地盯着冉清桓,报出了自己的名号,“你有什么目的?” 奇怪的名字,冉清桓想,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樱飔,忽然有个比较不靠谱的联想,莫非这个年代名字里有某种花的女孩子看起来都不大正常? “很美,”他勾起一个似真不假的笑容,然后厚颜无耻地补充道,“那么梨花姑娘,恐怕你还是没有搞清楚,在下只是个小店铺的掌柜罢了,一没权二没势,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姑娘们硬请来,我也很麻烦,作为一个生意人,把自己的铺子扔在那里总是不大好。” “你怎么会知道罂粟的事情?”女人很精明,明显不买帐。 “哦,那你们又和锦阳王那位大人物有什么不得了的仇恨呢?”冉清桓不慌不忙地反问。 梨花桥眉间一跳:“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真巧,在下也能保守秘密。” “ 你最好不要。”梨花桥的眼睛眯了眯,“虽然舍不得,不过也奴家也只能割爱了,姐姐她可不会因为公子这张好看的小脸儿就像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话。” 冉清桓愉快地笑笑:“这个么,恐怕还由不得姑娘。” 梨花桥惊恐地看见她手边的小木桌随着眼前少年和煦的笑语被割得四分五裂,而她只觉眼前一闪,竟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冉清桓耸耸肩膀,银光闪烁,一把类似手术刀的小刀片出现在他指尖,灵活地转来转去,明显看到梨花桥的瞳孔收缩,她大概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么小的刀和破碎成一堆烂木头的桌子有什么联系。 ——她当然想不出来,因为本来就是没什么关系的。 这个女人的水平果然比樱飔差了很多,一点没有察觉到刀丝的存在,冉清桓垂下眼睛,嘴角的笑容不曾褪去:“现在,梨花姑娘,能听听在下怎么说么?” 梨花桥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在下很无辜地被卷进来,想来独善其身是不行的了。”他看了女人一眼,得到了一声近乎肯定的冷笑,“姑娘们敢于对抗锦阳王,又不像是冒失冲动之辈,那么势力能力也不容置疑,何况……还有那种东西。”他意有所指看看窗外。 “所以?”梨花桥问道。 “在下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回头投靠锦阳王,一个是和姑娘们站在一条船上。” 梨花桥嗤笑一声:“那么说公子的选择大概很明确了,公子要走的话,奴家可是拦不住的。” 冉清桓揉揉额角,苦笑着说道:“可是偏偏在下正是为了躲着郑越才隐于市井的,这可难办的很了。”——是啊,现在大可以一走了之,谁知道这百足之虫将来又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他有几斤几两自己知道得很清楚,统共也就是程咬金那三斧子,用完了也就黔驴技穷了,梨花桥大概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否则仔细想想也知道,被随随便便就迷倒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况且,他最后那句话还真是肺腑之言。 梨花桥一愣:“你和郑越有过节?” “在下一介草民,怎么敢说过节?”冉清桓摇摇头,“只是一言难尽啊,姑娘只需要知道,在下其实是很有合作的诚意和理由的就可以了,呃……还有那位,对在下下药的那位,能否请她出来一叙?” “公子稍等片刻。”对于冉清桓知道他本来不该知道的人这个事实,梨花桥迟疑了一下,转身出去。 冉清桓长出了口气,直觉上这些人应该比郑越好对付多了,那锦阳王表面上宅心仁厚,实际却是只成了精的千年狐狸,跟他交手的时候简直让人心力交瘁。 一炷香的功夫,梨花桥领着另外一个女子进来,冉清桓眼睛一亮,这人说不上多美,然而一脸的冷冽却极好的衬托了她有些硬朗的的线条,竟出奇的协调,隐隐透着媚意——居然说的上赏心悦目。 “我姐姐,玉兰川。” “就是他?”玉兰川冷冷地哼了一声,“梨花,你的小白脸除了上床之外原来还有其他的功能么?” 这是赤裸裸的偏见和性别歧视啊,冉清桓叹了口气:“美女,你都是这样把好男人吓跑的么?” “你说什么?”玉兰桥眯起眼睛。 “姐姐。”梨花桥微微皱了皱眉,“这位公子知道的事情实在是不少。” “杀了灭口。”玉兰川睫毛都不颤一下。 “可是……” “玉兰小姐,”冉清桓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句,“为了那一个人,以为众生皆为负心薄幸之徒,值得么?”他仍然在不正不经地笑着,眼神却认真起来。 玉兰川蓦地瞪大眼睛,狠狠地鄙视着他:“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冉清桓摇着头,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这是实话,就算是天生的同性恋者,也没有必要在没有经历过任何事的情况下表现出对异性明显的敌视情绪,很多无意识的东西会暴露出最深的秘密……最早把这些系统地总结出来的人是弗洛伊德。 只要有心,我们的灵魂藏不住任何秘密,他很庆幸自己当年涉猎了那么多被凤瑾称为不务正业的领域。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女子的恼羞成怒和恐惧。 冉清桓敛了吊儿郎当的笑意:“郑越是什么样的人,恐怕姑娘们还不是很清楚,你们当真以为手上那些筹码能撼得动燕祁百年的根基么?” “我们要取的只是郑越的狗命,谁管他燕祁怎么样?”玉兰咬着牙说道。 冉清桓摇摇头:“你们怎么做呢?”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玉兰川,“暗杀?陷害?要挟?”玉兰川的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这个时候还真是最考验洞察力的时候。 暗杀?行行好,别鄙视灵长类的智商,且不说郑越身边神出鬼没的樱飔,就是锦阳王本人也是难得的年轻高手。陷害?冉清桓纠结地看着这两个打家劫舍出身的女人,但是不能排除这两个女人其实有极大的背景,此刻完全在做戏骗他的可能性。要挟……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种情况也需要很大的筹码,除非外面那些无脑男里面有一个是郑越的私生子?冉清桓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娱乐了一下。 “公子有何高见?”梨花桥眨眨眼,“公子长篇大论一番,总不会是为了嘲笑我姐妹年幼无知吧?” 最复杂的情况就是她们的背景是八王之一…… 冉清桓心里叹了口气:“姑娘们,现在的情况很不容易协商,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吧。” “哦?” “你们可以不告诉我任何你们认为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但是可以有针对地利用我这个勉强还有运转功能的脑子,”他轻轻地笑笑,“反正现在我如果走了的话对你们的影响反而更不好不是么?” “你要什么?”玉兰川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么,要一个相对平静的,能躲过锦阳王郑越的庇护。” 而冉清桓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浪费脑细胞和这些危险的女人周旋的时候,有个留言已经像SARS一样飞快地传开了,各个国家那些尸位素餐神神叨叨的国占就像是被突然显现的所谓天机砸晕了脑袋,同时看到了所谓南方的“天降异星”的异象,甚至世面上都有几句歌谣“天数尽,四世毕;天命者,南山籍;凌日凤,人间戏;再几载,九州一”。有说法“得此天命人者,得天下”。 对于这种除了吃饭和例行公事的祭祀意外没什么别的用处的国占,郑越的兴趣当然约等于负值,可是这一次的巧合却让他不得不屈尊下贵地接见了那个老神棍。 很简单,竹贤山,也被当地人称为南山,而在那个地方,他又刚好遇到了一个神秘得不行的人。 九太妃不惜抛头露面地亲自驾临,却没有看到她想见的,谁都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从锦阳王的亲卫队的精英们眼皮子地下遛走的,而知道这一切的樱飔却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有说出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辞而别。 郑越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就算没有任何的人为因素,自己和那少年完全是偶遇,他真的如那些饭桶国占所说是什么天命之人,就算他真的脱俗到可以不在乎荣华富贵,就算他真的特别到没有一个正常年轻人应该有的踌躇满志的建功立业之心,他难道就不想见见他失散了多年的亲人么? 他想起了那片竹林,葱葱郁郁,不知名的墓碑,不知所谓的墓志铭,狂歌痛饮的俊美少年,眉目中那一份根深蒂固的桀骜和凄切……冉清桓——念出来的时候让人想起凝神执卷的谦谦君子,就像是那个人酒醒后不卑不亢无懈可击的态度。 年轻的国主仿佛有些不解,那个萍水相逢不知来历的少年对于他仿佛有种奇特的吸引力,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找出那如画的眉目背后的秘密。 “王爷。”齐皊卿唤了一声。 “怎么样,找到了么?”郑越抬头,无数人暗中寻访着那个不知名的语言主角,可是到现在为止一无所获,他已经密令所有边境关卡留心,没有那个人已经离开燕祁的证据,他就像是江河里的一尾锦鲤,消失在浩浩的波涛中。 齐皊卿默默地摇摇头。 “九太妃已经快要烦死孤了……”郑越掐掐眉心。 “王爷,”齐皊卿犹豫了一下,似乎也有些烦恼:“还有一件事情,南蜀来使已经入境了。” 南蜀嫣常侯明锐进军落雪关遭阻,遣使向锦阳求援。 落雪关,又名美人关,自古英雄难过,不可谓不是京州的崤函之地,万夫莫开。守将姓樊名多,是大律的龙城飞将。落雪关一战旷日持久,双方各自几进几退,关卡却仍是固若金汤。 “老狐狸吃不住了么,”郑越冷笑一声,“把诸将都叫过来。” 齐皊卿领命而去,不一会的功夫,燕祁五大上将,除了领兵在外的余彻便全部都到齐了——龙虎将军尹玉英,人称豹子,面黑,声如洪钟,有万夫莫当之勇;儒将莫舜华,这人精华内敛,温文尔雅,如果不是锋利似刃的一双眼睛,简直就像是个偏偏的浊世佳公子;还有九国中唯一的女将方若蓠,约束禁军三十万,竟然意外地年轻貌美;加上一个不苟言笑的冷面将军齐皊卿,齐齐地排在郑越座下。 嫣常侯进军落雪关遭阻,向锦阳求援,这不为过吧?郑越若不出援手,便有违当初的八王协议。可是等援兵一到,明锐就可以一点一点的把自己的精锐抽调出来,然后暗暗从闵州潜入京州。 按说闵州华阳王的世子在上华为质,华阳王姚书桦是亲王党,应该还不至于和南蜀蛇鼠一窝,然而华阳王的明玉王妃是嫣常侯的姑表妹妹,生一子姚夜琪,早有夺嫡之心,只是世子的舅舅是闵州大将军岳秦,手把兵权,一时无法动手罢了,此刻却正好是个契机。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还有一件事……”临走的时候方若蓠犹豫了一下,长眉微微皱了一下,“王爷,樱飔在么?” 郑越挑了挑眉:“樱飔?” “哎呦男人婆,亏你还想得起来我!”那个少女居然眨眼间就出现在横梁上,在场的高手们谁都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冒出来的。 方若蓠翻了个白眼,难得地没跟她一般见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抛到樱飔怀里:“关于锦阳的神秘人们,我找到了点线索……”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股凛冽的杀气忽然弥漫开来,樱飔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小小的金坠子,一朵玉兰的形状,分毫毕现的精致:“是她们。” 郑越面色凝重起来:“你肯定?” 樱飔把玉兰坠子攥在手心,拳头捏的有些发白,金粉却从她的指缝间漏下来,少女一样清脆的声音中温度和高度迅速降下:“肯、定。” “樱飔,你和若蓠一起去吧。”郑越看不清神色地微微沉思了一下,“人家的触角都伸到我锦阳的后院来了,怎么说也得好好招待一下不是么?” 第七章 山间雪不化 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梨花桥皱皱眉,这个男人活脱脱就是只狐狸变的,半句底细都套不出来,玉兰川早受不了他的目光,丢下她一个人走了,眼看天光渐渐暗淡了下去,这心力交瘁的一天仿佛就要过去。 冉清桓动作很小地揉揉眼睛,梨花桥只得叹了口气道:“时间不早了,不耽误公子休息了,如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不要客气。”她起身福了一福,“奴家且先告退了。” 冉清桓看着她关门走人,嘴角上的笑一点一点地弥漫了开来,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直到万籁俱寂,夜色已深,周遭所有的人气都淡了下去,一抹白色的影子才犹疑不决地钻了出来:“你……” “你是什么人?” 地缚灵愣了一下,自己的想问的被这个人问了出来。而冉清桓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病:“我是说,你生前是什么人?” “只是个落魄的书生罢了,”地缚灵扯了扯嘴角,“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任人宰割的。” “你的口音似乎不像燕祁本地人。” “我不是燕祁人,我本是洪州边陲小镇的一个教书先生,不知怎么的,镇子里忽然便来了这么多女魔头,”他咬咬牙,“更不曾想我一生奉圣人言,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圣人管不了这么宽,”冉清桓皱皱眉,“你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说来恐怕阁下也不曾听过,”地缚灵垂下头,露出些悲意,“那小镇唤作‘洗纱’,穷是穷了些,可日子是极自由的。” “洗纱……”冉清桓食指敲着膝盖,“洗纱,是和燕祁接壤的地方吧?” 地缚灵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明白就算是洪州本土人都说不上来的一个小地方怎么会被眼前的人知道。 凤瑾的信息事无巨细,天文地理,乃至整个历史和局势都一清二楚,偏他又犯贱忍不住看了,忍不住自嘲了一下,自己这个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的方向盲居然有一天成了活地图,这世道真是多变的很。 从洪州过来……洪州…… 洪州吕延年,大概是这个大陆上唯一一个能和郑越一争高下的了,那个秃顶老头子据说阴险到了一定的境界,该老实的时候绝对不出头,该跳出来的时候也绝对不含糊,很多事情都让冉清桓怀疑是他背后的手段,但是凤瑾的材料上没有显示出一点证据。冉清桓挑了挑眉,凤瑾放弃了他选择了郑越,莫非是因为郑越长得比较符合正常人心目中领袖的美学标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洪州和燕祁产生冲突的迹象,可是不代表两国真的是友好睦邻关系。 “吕延年,不管是他纵容的或者是他指使的,这件事情都不简单啊……”他眨眨眼,一脸算计地看着地缚灵,“知道什么内幕信息,爆爆料吧,说不定搞定了这堆疯女人你就能自由地去投胎了呢。” “这……”地缚灵漂浮在空气里,仔细地回想着什么。 “你在和谁说话?”这一嗓子吓得一人一灵都是一个哆嗦。 冉清桓倏地抬头,粉色衣衫的少女坐在梁上看着他,纯真的表情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是你?”修罗花樱飔? “哎呀,想不到你还记得我。”樱飔笑笑跳下来,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四下打量了一下,“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冉清桓无辜地抬头向惊骇莫名的地缚灵看看,樱飔身上带着浓厚的血腥气,这让敏感脆弱的灵体很不舒服,于是他伸手一指:“鬼。” “哇哦!”樱飔惊奇地睁大了猫儿一样眼睛,“你能看到鬼?” “一般是可以的。”冉清桓尽可能保持说话的严密性。 “怪不得小王爷翻天覆地地要找你呢。”樱飔恍然大悟状,“你怎么在锦阳?我还以为你早就跑了呢。” 姐姐,这个时候不是拉家常的时候吧……冉清桓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地缚灵惊疑不定地在这个诡异的时候以更为诡异的姿态浮在空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你又为什么到这里了?”冉清桓飞快地转念,郑越已经着手这件事了,但是没道理这个时候把这个暗使派来,以樱飔闲庭信步的姿态,她来绝对不是为了杀人的,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来看看老冤家。”樱飔耸耸肩,“结果没看到,只有那不成器的小猫两三只。” 樱飔,玉兰川,梨花桥……冉清桓忽然愣了一下,这三个名字都和花有关系,莫非这三个人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看来这件事情比想象得还要复杂。 “她们是干什么的?” “找麻烦的。”樱飔眼皮微微垂了下来,挡住冷下来的目光,“郑越跟她们有仇,是来报仇的,不知道让谁收买了,居然这么有恃无恐地出现在锦阳,真当我是死的么?” “我听说——她们经过洗纱而来,”看到樱飔有点疑惑,他补充了一句,“洪州的小镇,这个信息对你有帮助么?不一定就是吕延年派来的,或者南蜀……” “南蜀……南蜀现在自顾不暇,”樱飔想了想,“明锐刚刚派了人来求援,据说京州落雪关吃不住了……” “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冉清桓问,自打到了这个世界以后,他就没有消息来源了,显然在这么敏感而多变的时候,吃老本是靠不住的,他想起自己居然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了“女流氓政治事件”,不禁恶寒地抖了抖。 “听说南蜀在京州边界的落雪关跟一个樊什么的将军卯上了,樊什么玩意来着?” “樊多是不是?”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然后打不过,就派人来向王爷求援。”樱飔皱着眉想了想,“王爷说好像是我们如果帮他们的话就便宜了那个老头子,不帮又不行,哎呀这些你不要问我,我也不是很懂的。” 什么跟什么……冉清桓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和颜悦色地问:“你们王爷是不是怕老头子偷偷撂挑子,从别的地方绕过去,趁机消耗燕祁的兵力?” “好像是。” 闵州闵州,冉清桓手指不自觉地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骨,看来是要有一场里应外合的政变了,但是这个不是目前要考虑的,郑越想偷懒耍滑是不行的了,想不消耗兵力跟樊多对峙着的话,南蜀明锐自然能有时间挑起闵州的内乱,只要闵州不再忠于皇室,京州就像是没了爪牙依靠的小动物,只能任人宰割了,这样明锐就成了第一功臣了…… “要我说不要理他们不就行了么,干什么别人打不过就要我们打?” “不是这么说的,”冉清桓叹了口气,“你们王爷是想要投机,打的时候不出力关键时候来那么一下子,然后想办法变成个苦大仇深的功臣,这样将来会有很多政治筹码。” 樱飔眨着大眼睛,一副“不知道你说什么”的表情。 “意思就是说你们王爷大概非要出兵不可,而且必须赢。”冉清桓又补充了一句,“偏他还不想多出力,这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怎么办?” “唔……呃?”冉清桓冲樱飔笑笑,“你来套我的话吗?” 樱飔扁扁嘴:“不说算了,谁稀罕!”她坐在那里,腿一下一下地荡着,小脸转向一边,眼睛却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 冉清桓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黑猫,也是这么狡黠可爱:“不如这样吧,你如果答应我几件事情,我就告诉你怎么办,说不定还能帮你们解决掉外面的恶婆娘。” “我办不到的可不行,你得先说说。”这小丫头装迷糊复又装可爱,其实精明的很。 “没什么办不到的,我这位朋友被外面那些女人害死不能投胎,我既然看见了,当然要帮上一帮的,首先,你得时常告诉我外面有什么事情,我现在被困在这里,想知道什么都是不可能的。” “这个,”樱飔皱了下眉,“普普通通的我能说,但是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你又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哪个国的老狐狸小狐狸派来的。” “市面上的人都知道的就可以,”冉清桓笑笑。 樱飔点点头:“还有么?” “第二样,不能向你们王爷透露我的行踪。” “那可难,王爷如果问起呢?” “他又怎么会问你我的行踪?你只要不主动出卖我就行了。” “好吧,只要他不问我就不说,”樱飔正色下来,“他如果问了,我可没办法了。” “第三样,将来如果你们王爷要抓我,你不许对我出手。” “这倒是没什么,王爷如果想抓活的,一般不用我出手的,”樱飔淡淡地说,随后笑笑,“不过如果不是那个刀丝出其不意,我瞧你的身手也是稀松平常,我不出手你就百分之百把握了么?” “跟你这江南第一人比起来是稀松了一些,”冉清桓倒也挺爽快承认,“不过我打打不过,跑还不会么?” “还有别的么?” “暂时没有别的了。” “那你还没有说落雪关呢?”樱飔眼巴巴地看着他。 冉清桓顿了一下,忽然开口道:“问你一件事。”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樱飔好笑地说,“又是什么事情了?” “你们在京州是不是有人?” 樱飔一怔,眯起眼睛盯着他不说话,冉清桓笑笑,补充道:“还是个位高权重的,燕祁果然是钟灵毓秀的地方。”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么样?” “那还等什么?落雪关一旦被迫,京州便再无屏障,这颗棋子现在不用又要留到什么时候?叫他稍加煽动,把落雪关的兵调一半到闵州不就行了?明锐要跑,你们就让京州军追着他。”相较于这里的人们,仅仅从纸上材料着眼的冉清桓有着更清晰的思路和站在更高地方的大局观。 三十年前,大律先皇帝意图杀锦阳王,当时的锦阳王还是郑越的父亲郑宏,但是被诡异地躲了过去,从种种迹象来看,是没有什么巧合或者人品爆发之类的可能性的,郑宏其人风格和郑越有那么一点像,基本上属于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暗箱操作玩得精明人,这点从燕祁的富庶就能看出来,能给儿孙留下这么一个富得流油的地方,就算真的是借着鱼米之地的地利,也相当不容易了。 冉清桓排除了几个可能性之后,把目光锁定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原本是个小小的翰林,这些年却不知道为什么,升的快得好像坐了神舟七号,手段高明得让他这个局外人拍案叫绝,然而这人政绩方面的昏庸无能奸佞却也是大大的出名。 而燕祁的富饶当然会引起朝廷方面的重视——或者,不满,毕竟功高不能盖主,就在战争爆发之前,曾经有几次危机,都不明原因地被混了过去,不是有心人绝看不出这里面的联系——那个人功不可没啊。 “我不巧刚好知道了,你别这么看我,没有人告诉过我,只不过是刚好猜到了罢了。”冉清桓摆摆手,“你不会想在这里灭我的口吧?” “我听说你是九太妃周姐姐的弟弟?”沉默了一会,樱飔忽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 冉清桓耸耸肩:“鬼知道。” 樱飔点点头:“你想到的恐怕小王爷也知道,只有这样么。” “落雪关的兵力原本就不多,只是胜在一个易守难攻,就算是调走一半,也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冉清桓叹了口气,“可是人少有人少的缺点,而地势又有地势的缺点。落雪关外山岭突兀,密林良多,想藏个个把万人简太容易了。” “这我知道,”樱飔皱着眉想了想,也不装傻了,“但是樊多自然不肯出城,只是一味龟缩防守,我们也不容易攻上去。” “这个容易,你将军队变成几组,不同的组轮换休息行动,夜夜骚扰,将能点的东西都点了,能打的都往上打,敲锣打鼓,对方一有反击就撤走,这么三四天以后,等对方看破了这些个虚张声势,就组织个一两百人的敢死队来个小规模的夜袭,有那么三四次,落雪关的守军也就变成豆腐渣了,还用得着硬攻么?所以说,人少终归是不行的。” 樱飔想了想,露出些意外的表情:“我想起来了,听说上回和小王爷在竹贤山的时候,馊主意也是你出的。” 怎么叫馊主意了……冉清桓翻了个白眼,这叫做兵不厌诈好不好。 “我回去找王爷说。” 冉清桓笑得如沐春风,是啊,樱飔丫头这么一来,想不露出自己的行踪也不可能了,看来又得在锦阳王的眼皮子底下玩一次金蝉脱壳。 “你继续和你的鬼朋友聊天吧,我走了。”也没看清楚她是怎么行动的,一阵风似的,少女就不见了踪影。 冉清桓揉揉额角,抬头对已经被石化了的地缚灵说道:“没事,咱哥俩接着聊,这是一场意外事故……” 小半个月以后,郑越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宣布了要替下南蜀军,出兵落雪关,明锐编了一半的抽调借口给硬是卡在了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他心里忽然有了隐隐的不安,万一郑越在他绕道闵州进入京州之前破了关,南蜀的脸面,可算是丢大发了。 但是南蜀人最终还是愿意相信,他们精兵十万打不下来的关口,燕祁区区五万人,更是不可能。 而正当燕祁人在落雪关驻扎定了的时候,律万盛帝吴康雄已经收到密报——华阳王子姚夜琪谋反,南蜀借道,大兵压境! 那时吴康雄还在花红柳绿的盛夏里守着他的深宫和美人,纵然四方的狼烟已经湮没了他半壁的江山,纵然八王的铁蹄已经踏在了大律千秋万代的基业上,他的阿房舞殿仍然翻滚着夭夭罗袖,山河的风景依旧,城郭与尚不及太平犬的乱离人,却早已面目全非。 不是没有过年少轻狂时,也不是没有过雄心四海志,只是在世为人,纵有千般的虚名,亦不过浮土一捧,徒徒地给后人留个谈资罢了。何为天子——当你势如中天之日时,即使庸庸碌碌,只要无功无过,你便是天的爱子;当你气数已尽时,就算满腹才华,胸怀凌云之志,你还是天的弃子。 吴康雄坐在高高的金殿上,俯视间,却看尽了人世冷暖,天子,是指天的儿子,还是指——天的棋子呢? 朝中主要兵力在洪州和吕延年打得难舍难分,断无余力回防,过了闵州,京州便已然门户大开,是为砧板鱼肉,任人宰割。万盛帝有些疲惫,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呵。 “臣以为皇上大可不必惊惶,嘉煌岭落雪关有大将军樊多十万人驻守,距闵州不远,以臣愚见,皇上可令樊将军调防闵州,以解燃眉之急。”说话的人看不出年龄,胆鼻凤眼,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只是眉眼间略有些邪佞之气。这人便是当朝太师兰子羽,万盛帝的主心骨。 “太师此事万万要从长计议!”忽然有一人站出来,兰子羽微微眯起眼睛,这人正是中承史瑞,情急之下居然敢公然提出抗议,这帮读书人,还真有不怕死的,“太师,落雪关是我京州南门,一朝被攻破,则京州不保矣!太师,皇上,三思啊!” 兰子羽挑了眉,只一眼,便看得史瑞额上冒出些冷汗来:“莫非闵州被破,京州便高枕无忧了么?史大人,照这么说,你是有好法子了?” 万盛帝没什么语气地问了一句:“史爱卿,有甚主张,道来便是。” 史瑞语塞:“这……太师,所以要从长计议……” 兰子羽淡淡地瞟了史瑞一眼:“看来史大人是没什么高见了?那么请问中承大人,你又没有退南蜀兵的高见,又反对落雪关调防,便是赞成老匹夫明锐挥师京州了?大人,不是我说,经史子集那么多要修读的,你怎么还有闲心管这与大人不相干的事务呢,若是管倒也没什么,难不成史大人一杆狼毫,竟是能到闵州退敌的么?羽真是佩服之至啊。”这人骄狂得不可一世,在场除却被顶得脸红脖子粗的史瑞竟没有人敢反驳他。 良久,万盛帝一声长叹:“便依太师。” “吾皇英明。” 落雪关和闵州,这仿佛是一个残酷的开始,藤先生暗暗地注视着这死气沉沉的金殿,顾此失彼这个词,忽然变得无比讽刺,大律王朝,俨然已是四面楚歌。 冉清桓却清闲下来,锦阳禁军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居然发动了一次夜袭的查封,虽然反应得快,没让他们抓到任何关键的东西,却被毁了不少罂粟药,按理说郑越不是会这么鲁莽打草惊蛇的人。梨花桥敏感地觉得锦阳是有什么事情。 果然,几乎是立刻,锦阳开始不明原因地戒严起来,过往者进出城盘查得极严。 一个被瞒得密不透风的消息被她们费劲千辛万苦地找到——锦阳王郑越遇刺,不知是中毒还是受伤,反正重伤不起了。 冉清桓从偷听的地缚灵处得到了这个消息,忽然笑得有点苦。 当天晚上,来无影去无踪的樱飔小姐再次让他蓬荜生辉了一把。 第八章 请君入瓮 “我向你讨主意来了。”樱飔半句废话都懒得说,一点都不见外地吊在梁上,向四周打量打量,“嗯?你的幽灵朋友不在?” “让你吓得不敢出来了,”冉清桓手里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双腿架在床梁上,闻言瞟了樱飔一眼,“什么情况?” “嗯,该出的兵都出了,该找的人也找了,该定的计划也定了,”樱飔想了想,“唉,小狐狸,你猜王爷怎么不问我是谁出的主意啊?” “我叫冉清桓,你可以叫我冉哥哥,或者清桓哥哥,甜着点,整天跟个猴子似的高来高去,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冉清桓咬了一口苹果,有点困惑,樱飔这臭丫头,明显就是想在不违背誓言的情况下把自己的行踪变着法的透露给郑越,但是这锦阳小王爷为什么没有问一句呢,竹贤山附近见过一面,笑面虎王爷明显什么都缺,就不缺小心谨慎。 “王爷只是说有空要亲自向高人请教,没问是谁。”樱飔唯恐天下不乱地做遗憾状,“我又有事情要问你啦,你可得好好告诉我,不许蒙我。” 冉清桓一笑,这丫头是个人精,鬼蒙得了她。 “你家王爷又想干什么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这些母耗子在锦阳乱窜,实在是恼人,又找不着老鼠窝,你说怎么办?”樱飔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叫你的小鬼儿兄弟出去打听打听呗?” “那是地缚灵,要是它能离开自己死的地方我早就送它去投胎了。” “哇,你居然是个神棍?!不不不,你其实果然是狐狸精吧?”樱飔眼睛睁得像个灯泡一样。 冉清桓抓抓头发:“这可不好办了,嗯……”他轻轻地跺了下地面,“兄台,出来一下可好,在下有点事情要问你。” 樱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冉清桓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丢给她:“信得过我就把它滴到眼睛里。” 樱飔接住,凑到鼻子地下闻了闻,一点都不犹豫地就依言滴在了眼睛里,倒也是,如果这江南第一人的绝世杀手再分不清出什么有害什么无害,她也不用继续在这纷乱的世界混下去了。 她将瓶子里的液体滴到眼睛里,一时间只觉视线模糊了一下,用力眨了两下以后,触目所及却有种说不清的变化,仍然是那些物品,但是却有了细微的差别,微妙得连她也说不清楚:“这是……啊!” 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地面一阵烟似的飘出来,这景象饶是镇定如樱飔也忍不住小声惊叫:“真的有鬼啊……” 地缚灵愣了一下,伸手在樱飔眼前晃晃:“姑娘?” “我看的见你了!”樱飔傻笑,一纵身从木梁上跳下来,伸手去摸地缚灵,手指却从虚空中穿过,这情景充分娱乐了这个心智不怎么健全的小姑娘,她伸过去,抽回来,再伸过去,再抽回来……冉清桓眼角开始抽筋:“我说樱飔姑娘,即使是一个鬼,也懂得男女授受不亲,你是不是稍微收敛点?” “啊……呵呵。”樱飔继续傻笑着看着尴尬不已的地缚灵,老老实实地找了椅子坐下。 “兄台不要介意。”冉清桓揉揉眉心,“我问件事,你知不知道当时她们给你吃的药平素是放在哪里的?” “药?什么药?”樱飔目光一凝。 “一种吃了会让人上瘾的药,一旦断了顿,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缚灵咬牙。 “啊!”樱飔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样地睁大了眼睛,“你……居然还会说话?!” 冉清桓差点让苹果噎死,地缚灵自打自己死了以后,第一次感觉到了脚软。 “一种叫做罂粟的花,你可曾听说过么?”冉清桓问道。 “罂粟?”樱飔摇摇头,正色下来,仔细想了想,自语道,“这倒是没听说过,他新种的么?” “他是谁?”冉清桓好奇。 “这个,恐怕是属于暂时不能告诉你的东西。”樱飔皱眉,“那花怎么了?” “没怎么,梨花桥她们给这些人用的药就应该是来源自罂粟——放在哪里了?” “都是贴身藏在那两个女人身上的,什么时候有人需要的时候才拿出来。” “嗯,”冉清桓沉吟了一下,“樱飔,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啊?” “附耳过来。” “原来在花街旁边啊,”郑越眯起眼睛笑笑,“真亏他想得出,找人盯紧了。” “是。”方若蓠应了声,“不过王爷,那个人是谁啊?” “是个萍水相逢的神秘人,孤将来求着他的地方可不少,务必吩咐禁军不得无礼。”郑越似有意似无意地瞄了旁边不言不语却浑身绷得很紧的齐皊卿一眼,“人都到了我锦阳,哪能不以礼相待呢,孤倒是不曾想到他这一手。” “哦。”方若蓠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那王爷没有别的吩咐,末将就先去了。” “樱飔那边有什么事情不必回复我了,你叫禁军尽量配合就是了。”郑越点点头。 “是。”方若蓠退下。 郑越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齐皊卿一眼:“怎么,皊卿一直有话说的样子?” “王爷,末将看那少年人闲云野鹤,只怕也是个世外的浪子,何必把他牵扯进来?”齐皊卿这个闷葫芦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来可不容易。 郑越笑意越发浓了些:“他身世与我燕祁大有渊源,若真是周老丞相十九年前丢了的幼子,便是我忠良遗孤,怎么能说是无根无着的浪子呢?不过皊卿啊,我怎么觉得你一直对他另眼相看呢?” “末将不该。”齐皊卿单膝跪了下去。 郑越叹了口气,亲手将他扶起来:“卿怎么连孤都瞒着了,你若是对他有情,难道孤还拦着你么?我燕祁向来没有那么多尘世礼教,民间也不反对男子相恋,只要将来九太妃不作难,孤又说得出什么了?你啊你啊,就是心事太重。” “王爷我……” “什么都不必说,先把人找回来再说。”郑越含笑道,“你且先下去休息吧,孤有了消息告诉你,好不好?” “是,末将告退。”齐皊卿犹豫了一下,躬身推出。 待一干人等都退下,郑越才掐掐眉心坐下来:“冉清桓……倒是个棋逢对手,孤倒是要看看你这回还能玩出什么幺蛾子来——尖削下巴狐狸眼,一看就不是个省心的,这闷葫芦怎么这么会自讨苦吃?”他摇摇头,神色间颇有揶揄的味道,一个两个都因为这人牵肠挂肚的,可又见得是什么美人了,好像我钟灵毓秀的燕祁都没有能入眼的似的。 玉兰川赶到的时候,自己和梨花桥的卧房已经烧得进不去人了,她狠狠地一跺脚,那罂粟神药不能一时断顿,这下可好,竟被人一把火烧了去,少不得要去找那个人……她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心思百转,怎么着起来的就只有自己和梨花的卧房呢?若说是巧合,可也是太巧了些。 然而不容她细想,忽然身上一僵,穴道已经被制,制住她的人居然能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尺寸之内!玉兰川睁大了眼睛,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在她耳边微微一笑:“美人何必做这种劳心劳力的事情,还是——歇歇吧。” 樱飔办事果然麻利,三下五除二放火烧房子抓人扣质,其手段之专业,毁证之迅捷让冉清桓叹而观止。为什么扣住的是玉兰川而不是梨花桥呢?樱飔就这个问题纠结了很久,然后很没有口德地发问说,明显是玉兰川心眼比较少,冉清桓抛了个媚眼给小丫头,厚颜无耻地来了句:“我就爱挑战。” 梨花桥的心思确实是比玉兰川多绕几个弯,可是一个是对你有戒心摆明了你说的话都是屁的人,和另外一个处心积虑想摸清你底细利用你的人,哪个比较有帮助呢?他眯起眼睛笑得让人看着慎得慌:“一会儿梨花桥要去某个地方的时候你偷偷地跟着,让你们的人盯着点那个地方,我估摸着晚上回来她就得找我。” 樱飔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很难想像,这个看上去风雅而秀气人,在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境遇下,居然让人有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这样的经历他已然熟悉得不行一般,他究竟从何处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呢?为什么竹贤山下一心不要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血亲天伦,而现在又答应肯帮他们了呢? 樱飔想着,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为了什么呢?冉清桓歪歪头:“有人千方百计地把我骗来想让我为燕祁效力,但是我怕麻烦——你这丫头,怎么还不快走?小心把人追丢了!” “能甩下本姑娘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呢!”樱飔撇撇嘴,转身离去——这是个奇怪的人,有来龙有去脉,只是中间空出了大段的留白,一如他精致的面容,仔细看起来,鼻子眼睛都那么赏心悦目,可是合在一起,配上那眉目间的藏得深深的某些情绪,就好像都是画上去的一样,怎么看怎么没有真实感。 冉清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好像眼力好的真的能够看清楚她的行踪一样,轻轻地笑了。你又是为了什么呢凤瑾?如果我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千年之后的孤儿院?整整六年的光阴,只为了等待你预谋一般的出现? 是谁带我过去的?又为了什么六年不曾管过我? 你有通天的手段,为什么让一个孩子以降妖除魔为名,一次又一次出生入死在那些最阴暗的角落里,见识到那么多让人心寒的东西? 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到最后是不是因为太多太繁杂而难以圆满?抑或是,你根本笃定了我不会让你失望——凤瑾,从小到大,你说什么我不答应你? 可是你却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从来没有,是不是因为那个人呢——那个让你每一次看到我的眼睛都会发呆,至今无法释怀的人呢? 你怎么能这么混蛋! 冉清桓手上用力过度,茶碗的盖子硬是让他掰下一块来,倒是自己吓了一跳,放下茶碗,擦干净手背上的茶水,似有似无地哼道:“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也不在调子上,倒有些像市井俚俗的小曲,自带出满不在乎的悠然来,眉目间尽是淡然。 梨花桥就像是要证明冉清桓的论点一样,天刚一黑就进来了,冉清桓将灯芯拨亮了一些,懒洋洋地说道:“梨花姑娘,大半夜地摸进男人的房间,恐怕不大合适吧?你不是都拿到药了么?” “什么?”才进来的梨花桥被他一句话说的呆住了。 冉清桓用一根手指比比自己的耳朵:“今天下午的时候你这院子里可是鬼哭狼嚎一通,吵得我连个午觉都没休息好,现在好不容易是安静下来了,难道不是梨花姑娘赏了他们药么?” 梨花桥无力地叹了口气:“你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了。”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冉清桓,“公子曾经说过有心相帮,不知还做不做数?” 冉清桓大尾巴狼似的笑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姑娘们好吃好喝地待我,在下自然当出些力——姑娘坐,要茶么?” 梨花桥摇摇手,皱眉犹豫了一下,把着火的事情说了,言罢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冉清桓:“公子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么?” “姑娘认为火不是自然着的?”冉清桓明知故问。 “明人不说暗话,”梨花桥叹了口气,微有些焦躁,“我知道公子是少见的聪明人,我原本是不信的……唉,算了,这房子都是连着的,没道理只是我和家姐的卧房着火,况且现在并非天干物燥的季节,哪里那么巧了?” 冉清桓想了想:“令姐何在?” “不瞒公子,这么大的动静,按说家姐不可能全然不查,可是到现在人影子都没见一个,我怀疑她,她可能已经……” “姑娘卧房被烧,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烧在里面?”冉清桓仍然不紧不慢地耍着花腔。 “正是那药被烧了,所以下午的时候他们才会犯瘾。而姐姐人有不知所踪,梨花这次真是有点自乱阵脚,按说姐姐的功夫不在梨花之下,应该不用我操心,可是……” “他们既然安静下来了,就是说明姑娘从某个地方拿到了解药不是么?”冉清桓摇摇头,“姑娘可知道你这件事情做错了?” 梨花桥一愣。 “令姐功夫不在姑娘之下,现在看来很可能落入敌手了,但是为什么他们放任姑娘去你要去的地方,这目的还不明确么?”冉清桓挑起眼角来笑了,一条眉毛抬起少许,清俊的眉目里忽然淌过些许邪气。 梨花桥闻言皱眉,然而冉清桓偷偷地打量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眼睛里的焦躁之气反而少了一些:“这倒是……那个人应该,咳,那公子的意思是说,锦阳的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姑娘最近日子的动静恐怕是不少。”冉清桓敷衍似的说道,有意思,既然是从“那边”拿药,就应该不是无关痛痒的关系,看来那边的人应该是即使被发现在锦阳也能找到办法脱身的人,果然牵涉到其它几国了么? 用毒品悄无声息地慎入锦阳,这做法好前卫啊。冉清桓不禁感叹,谁这么天才? 可惜人力资源统筹没怎么学好,这本该适合微风化雨潜移默化的手段居然被这帮女流氓这么高调的使出来,公然涉嫌绑架以及骚扰……咳,好吧,也许是太前卫了些,这么做的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些药物意味着什么,应该是实验阶段吧,唔,连着自己在内,一群炮灰。 既然是有政治内幕了,估计是冲着禁军来的。冉清桓似笑非笑地看着焦虑不安的梨花桥,这姑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透露的已经太多了。 “家姐……” “梨花姑娘稍安勿躁,我估摸着,对方只是绑走了令姐,并没有派官兵来围剿,应该是也吃不准你们的底,还请等待些时日,估计会收到信息的。” 梨花桥看了他一会,放弃似地松下了肩膀,站起身出去:“就依公子。” 咦?怎么这么好糊弄?冉清桓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词想忽悠的,全被堵回了肚子里,这回换这装了半天大神的人愣了,他轻轻地吹吹手上已经凉了的茶并不存在的热气,正色下来,仔细思量起什么。 迅雷不及掩耳一般,明月将军方若蓠突然下令秘密彻查禁军,抄出了一种叫做“醉生”的药一百多两,这种新近在才在小范围人群里流行起来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会被禁军的统领大人知道,而且之前据说是没有什么不良效果的,可是就是这东西,惹得方若蓠大怒,下令所有和这东西有关的人军法伺候,彻查来路到底。 将抄出来药被公开放在法场燃烧,所有在锦阳的别国使者都莫名其妙地收到了邀请前去观看,明月将军当时刀子一样的眼光不怀好意地扫过各国来使,仿佛看什么心怀不轨的人一般,嘴角带着对某些人来说不言而喻的冷笑。 另一边,郑越在等着看那个人的后手。 冉清桓立刻让樱飔写了封信给梨花桥,用最普通的信札,语焉不详地表示了对“醉生”的好奇和欲望,并且隐晦地说只是请玉兰川小姐去做一做客,看上去就想是什么不良的江湖势力。这封信在五天之后发给了梨花桥,就在她最最焦虑的时候——禁军的药被查封,而“那边”突然和她断绝了联系,整整五天,玉兰川音讯全无,她就像是没头苍蝇一样,而冉清桓那边只是一个等字,叫她以不变应万变。 不知道为什么,梨花桥对冉清桓从一开始的跃跃欲试想要利用和后来的戒备和怀疑,到了现在这样几乎盲从的相信。 因此第五天收到信的时候,她几乎立刻松了口气——总算自己不是暴露给了锦阳的官府。 郑越得知消息感兴趣极了,马上让人准备便装去见梨花桥,他想来想去——让谁去比较好呢? “樱飔,去把齐将军叫来。” 樱飔差点从房梁上摔下来:“不不不是吧,小王爷,你让那个木头将军去扮演江湖人物?!” “快去快去,”郑越笑着说,“就是他了,将来有他感激孤的地方。” 齐皊卿不明所以地接到了郑越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扮成一个江湖人物去跟什么人谈醉生的问题?这不是禁军方若蓠的事情么? 听着樱飔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该怎么怎么办怎么怎么说,齐皊卿越发眉头深锁——直到他见到了那个自称“梨花桥”的丑女,才惊讶地发现——坐在她旁边悠哉游哉的,所谓樱飔嘴里说的无所不知的狐仙,居然就是他! 第九章 一弦一柱思华年 冉清桓仔细一看,对面坐的人居然是郑越身边那个印象里就没怎么张过嘴的将军,啊……真是冤家路窄。 齐皊卿这个人让人感觉很尖锐,直面的时候锋芒毕露,此刻他的目光在冉清桓和梨花桥之间来回逡巡,前者明显觉得停在自己这里的比较多,含着某种说不清的意味。 他的寒毛忍不住开始稍息立正。 “你是能说话的?”齐皊卿直直地盯着冉清桓。 “咳,我是……我……”冉清桓瞄了一眼梨花桥,果然发现自己比主人家坐的还要随便的形态不大合适,被齐皊卿那极有穿透力的眼神看得久了,绕是他自称脸皮比城墙还厚也不禁紧张起来,一句“我是友情客串的”的差点出遛出来。 “这位公子是奴家的客人,奴家信得过的人,先生不必在意,”梨花桥轻咳了一声,“怎么称呼?” “不才姓贾。”齐皊卿一点客套的诚意都没有,又开始用他审问杀人犯一样的目光凌迟人家大姑娘,“醉生?” ——真直接——冉清桓眼角抽了抽。 梨花桥轻咳一声,偷偷瞄了冉清桓一眼:“既然贾先生这么爽快,奴家也就直来直去了,家姐是不是在先生手上?” “是。”齐皊卿眼睛都不眨一下。 “先生有什么尽可以谈,为什么要为难家姐?”梨花桥怒色一闪而过。 齐皊卿身后的几个高手护卫立刻同时往前了一步,冉清桓往一边闪了闪——这大哥是来打架的? 齐皊卿看了他一眼,伸手止住护卫,对梨花桥说道:“若非如此,我们又拿什么和你要醉生?” 一句话呛得冉清桓几乎要鼓掌了,原来这个闷骚的将军大人才是把流氓精神发扬到了极致的人。 “……家姐怎么样?”梨花桥咬咬嘴唇,脸色更不好了,所以说,谈判这件事情是要有筹码的,否则任你再怎么舌灿生花,也说不破大天去。 “还活着。”齐皊卿淡淡地说道。 这个人——实在是有意思,作为燕祁五大上将之一,似乎并没有多么耀眼的成就,比起年纪轻轻便独挑禁军的方若蓠,声震九州的名将余彻,勇猛善战的长枪尹玉英,起笔从文的儒将莫舜华来说,他的才智武功甚至说的上平庸,那么到底是什么让锦阳王这样看重他呢?冉清桓抱臂作壁上观,忽略梨花桥不时求助的眼神。 “我要醉生的配方和原料,你们是给还是不给。”齐皊卿一字一顿地说道,一双电光一般的眼睛盯着梨花桥,好像面前的不是个大姑娘,而是个死人,“回答我,给还是不给。”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冉清桓不张口也有点说不过去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大侠的性子也实在是急了点吧,醉生这东西想也知道配方不简单,而且稍微透给诸位一句,原料也不是锦阳种得出来的,大侠如果存了心想要,恐怕以后还得长期接洽了。况且——”他稍稍顿了下,目光带着笑意扫过了梨花桥和齐皊卿,“最近锦阳风声实在是紧张,恐怕也不大方便,大侠为难两个女孩子,这种行为非是君子所为吧?”筹码是什么?筹码是要靠自己找的,实在找不出来也要能编出来。 至于梨花桥姐妹,一出了事情,她们身后的不明势力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是有什么人,要借她们的刀……试探郑越么?还是真的意在削弱锦阳的兵力? 方若蓠威也示过了,那边却没了动静,丝毫不管玉兰川的死活,这也太让人心寒了些,他微微咬重两个女孩子这个词,坦然地接受着齐皊卿好比X射线一样的目光:“现在我们来谈一谈醉生的问题,大侠绑架了这边的人,张口就要东西,也太紧迫了些吧,你们要这东西干什么?又是怎么知道醉生在这里的?为什么……”他的指尖划过瓷碗的碗口,像是会发光一样,“玉兰小姐一失踪,醉生就被从锦阳大营里抄出来了?这中间可不要有什么联系才好吧?” 齐皊卿微微愣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冉清桓对梨花桥打了个眼色,拖着长音慢吞吞地说道,“我只是在想,大侠会不会和锦阳的官府又是什么关系呢?” 梨花桥关心则乱,一开始完全被齐皊卿镇住了,被冉清桓三言两语点明了形势,也皱着眉深思起来。 齐皊卿有些不明白这人的思路,到这里只得配合着他哼了一声:“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不得不说这真是中文的艺术,这句话说出口,不是也变成是了,此刻一句官腔打出来,彻底原形毕露。 “醉生不是什么好东西。”冉清桓沉默了一会以后,忽然做无辜状蹦出了这么一句,黑沉沉的目光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齐皊卿犹豫了一下,顺着他说下去。 “这位先生,不是奴家说话不痛快,”梨花桥忽然接过话来,“只是这件事情涉及到了一些麻烦的人物,奴家一时也做不了主。” 她说话全不避讳冉清桓,倒让他一愣,只听她继续道:“家姐在阁下手上,奴家心里也急,只是事关重大,先生得许我们私下商谈一下,老实说,出了事情,那边却忙着撇清关系,奴家也很心寒。”她看了冉清桓一眼,强调了“我们”两个字,显然是已经把冉清桓列入到自己的阵营里面了,目光中竟然没有原本的狡黠和怀疑。 从那日冉清桓支昏招开始,她就没有怀疑过什么……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为什么梨花桥这样的人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相信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话?一根刀丝镇住她了?胡说八道蒙住她了? 电光石火间,一个刻意回避的问题猛然间跳到了眼前,他闭了闭眼睛,心里反复翻滚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为什么那么多人里偏偏是自己卷进了这件事情里面,为什么郑越不问樱飔背后出主意的人是谁,为什么梨花桥从一开始谨小慎微的试探到现在事事仰仗自己态度改变的这么快! 冉清桓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梨花桥,认真地说道:“姑娘,这件事情我可管不了了,有多少人无牵扯到里面,在下心里还真是没底,锦阳人到底想要什么,那边又是什么人,姑娘不说,在下也不方便问。” 他口气顿了顿,梨花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段话来。 冉清桓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情一样,脸色突然就冷淡了下来,连逢场作戏都懒得,只听他继续说道:“姑娘也不必纠结到底醉生的事情是怎么被泄露出去的,你们纠缠的人太多太杂,纸里本来就包不住火,何况是块漏洞百出的废纸呢?在下不才,不想卷到你们这些身后有权贵的人的是非里面去,各位好自为之,告辞了。” 言罢,竟然真的站起来就拂袖而去,一干人等谁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等他人都到了大门口,齐皊卿才反应过来,叫道:“留步!”他一句话出口,旁边的侍从立刻有了行动,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彼此间的默契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冉清桓脚步一顿,已经被半包围起来。他回头淡淡地笑了一下,理都不理,推门,迈步,一整扇木门从中间开始断成了无数段——事情我都办到了,醉生抄出来了,樱飔那边应该也能揪到是哪国的暗线,离间也挑拨得差不多了,不算是帮过你们了么? 还想怎么样?还想要怎么样?! 他额前的头发落下来,背影有些落寞——锦阳王需要谁帮衬?我被他卖了都得挺高兴地替人家数钱呢。没多远走回自己这些日子暂时住的屋子,刀片在手指上轻轻一划,门上画了个古怪的法阵,然后取出火折,一把火点了整个房子,助那倒霉的地缚灵投胎去吧,好像到了这个世界以后一直在放火。 脚步声向这边涌来,冉清桓侧耳听听,脚步有力,行动一致,估计是锦阳的虎狼之师了,干什么这么兴师动众呢?冉清桓想了想,翘起嘴角微微地笑了,转身往后院走去——那些被梨花桥抓来的小炮灰们住的地方。 方若蓠就不明白了,究竟是什么人那么重要,要自己一收到齐皊卿的信号便亲自来找……还带着樱飔这个大麻烦?! 看上去依然像个纯洁少女的樱飔抬着头看着烧着了的房子,惊叹道:“这家伙烧房子的水平简直已经日臻完美了!” “搜!”方若蓠斥道,禁军的精英们立刻救火的救火找人的找人。方若蓠揉揉眉心,“王爷是什么意思?就为了找一个青楼门口胭脂店的老板费这么大工夫?齐将军那边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到底能不能从那些女人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然后怎么处置……” “那个人是九太妃的亲弟弟。”樱飔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神奇的、怎么都扑不灭的火,随口应付。 “九太妃的爹也没道理出动这么多禁军!”方若蓠抿抿嘴,像看白痴一样扫了樱飔一眼,“周老丞相的家事我们就不多说了,但是那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要这么兴师动众?为什么这家伙见到亲人不激动不说,还放火烧房子跑的没影?!” “这个……”樱飔想了想,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他大概比较怪胎吧。” “……滚……”方若蓠好像在反省自己不该把樱飔当成正常人一样翻了个白眼,“那现在呢?!人呢人呢?!” 唉,小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有事的时候容易激动了点,没事的时候稍微暴力了点,樱飔被她捉着肩膀晃得七荤八素,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自己曾经也是腥风血雨的一个什么什么有名的杀手吧,居然有被人这么欺负的一天——她弱弱地伸手指了指:“以我的经验,这狐狸懒得很,不会走远的。” 推开了那间屋子的门,一股强大的异味差点把樱飔熏晕过去,显然她身边这个大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女将军对此免疫力要大得多,此刻只是轻描淡写的皱了下眉,当然不是因为气味,而是那个人的叫声实在太凄惨了。 是个看上去还算年轻的男人,头发蓬乱,满身满脸的血污,十根手指狠命地扒着地面,仿佛鲜血淋漓能让他好过一些似的,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按着他,不让他做出更离谱的事情,其他人表情漠然地坐在一边,听到大门的动静,一起把空洞的目光转向两个女子。 那是种深入了骨子里一样的空洞,绕是方若蓠,心里也不禁寒了一下。 “他怎么了?”樱飔捏着鼻子好奇地凑上去,开口问了一个帮忙按着男子的人。 “没什么,该用药了。”那人仿佛见怪不怪一般,樱飔注意到这些人都极其瘦弱,一举一动都好像有气无力一般。 “那为什么不用呢?” “不知道,还没送来。”两个陌生的漂亮女子出现在这里,可是里面的人似乎都失去了起码的好奇心,根本不对外界的刺激起反应。那被按住的男子凄厉地哭喊哀号着什么,樱飔看着这面孔不清的人,不禁咋咋舌。 “这……就是醉生的后果?”方若蓠目光在整个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厉害啊……”简直不能想象这种东西一旦在锦阳大营里面泛滥开来,会是怎样的后果。樱飔站起来,把屋子里面的每个人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方若蓠等着她从头到尾像个色狼一样地捏着每个人的下巴找过来,表情越来越困惑,忍不住问道:“你确定那个人会在这里么?” “不大确定……”樱飔看完了最后一个人的脸,失望地垮下肩膀,“我只是觉得他应该不会走远,不过那家伙一副爱惜羽毛的样子,估计也不大会在这种地方——走吧,没有。” “嗯……“方若蓠点点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被同伴压制着,已经不怎么发得出声音,在地上抽着气浑身发抖的男人,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的时候,满脸血污的男子好像没了力气一样,一动不动地瘫倒在地上,长发挡住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只是周围净是麻木不仁的目光,谁也没有注意到。 真是累人的活啊……冉清桓总算明白了燕王朱棣装疯卖傻的难言之隐了。一早就注意到了那天送洗漱用品的男子的身量和自己差不多,虽说随便偷别人的衣服穿,把别人用迷药晕了仍在一边也不大厚道。 要说,冉清桓难道就不担心平白无故的一个人被弄晕仍在哪里被别人发现么?他当然不担心,因为那个倒霉蛋就被他艺高人胆大地藏在了这间屋子里,周围的人中毒太深,多少都有些不灵光,居然就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多混进一个人来,正主躺在阴暗的角落里很没有存在感地呼呼大睡,他在这边上演了一场瘾君子大闹天宫,居然敏锐如樱飔都被糊弄过去了。 压住他的几个人见他没了声息,估计是这阵子过去了,也都不再理会他,冉清桓四肢放松地脏兮兮地躺在地上,竟有了几分惬意的感觉——他的小算盘打得极好,在这边避避风头,然后再一次从锦阳王眼皮底下金蝉脱壳,了不起不来锦阳了,去泠州好了,天大地大,还容不下自己了么? 就在他计划好了一切,打算养精蓄锐才有了点睡意以后,大门突然再一次被人踢开了,阳光泼在他脸上一样,明晃晃得让人很不舒服,冉清桓透过乌七八糟的头发睁开眼睛,瞳孔慢慢地适应了光,一个他最不想见的人正带着笑意注视着他,淡淡地说道:“孤面前,很少有人能把同一个把戏玩两遍的,清桓这回未免托大。” 他妈的…… 郑越抬抬下巴,立刻有人把冉清桓身边的群众演员都请出去了,包括那个还昏迷不醒的,一袭锦袍的锦阳王也不嫌脏,了了草草地就坐在了冉清桓对面的椅子上,抱着双臂看着他:“冉老板?” “不敢。”冉清桓慢吞吞地坐起来,撩开挡在眼前的长发,露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失敬失敬,您看着茶没茶水没水的,味道还不怎么好闻。”他站起来推开门窗,想了想,又点着了角落里一个不知被弃置了多久的香炉,沾着点水用不知道谁的帕子稍微摸了把脸,一系列的动作做的笃定极了,完事也搬了把椅子放在郑越面前,“我说王爷,您看草民这卖力气演了半天情景喜剧,坐坐行不?” “清桓怎么对孤这么大敌意?”郑越春风化雨地笑笑,抬手示意其它人都出去。 “哪能啊,”冉清桓表情十分真诚,“王爷这么英明神武玉树临风千秋万代永垂不朽的一人,谁敢对您有敌意啊?” 郑越不跟他计较,大度且无限耐心地说道:“那清桓又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肯见孤呢?” “哟,这可真是天大的银子地大的冤枉了,”冉清桓脸不变色心不跳,“草民要知道您老找我,早就巴巴地送上门去了,哪能让您老费功夫呢?” 郑越叹了口气:“竹贤城里,孤见清桓爱听嫣姑娘吹曲,还特意吩咐她多吹几首的,谁知道第二天你就不告而别,真是枉费孤一番苦心。” 敢情还在这有一手呢,幸好提前闪人了,这么看来,自己的小店恐怕也被该暴露了,那姑娘居然三言两语就成了这人的线人。 “孤就是有点想不明白,纵使自己讨人嫌了些,清桓总不会连亲人都不想见一见吧?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冉清桓看着他的笑脸,忽然想有踢上一脚的冲动。 “况且这次清桓帮了孤大忙,孤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不用客气,维护社会治安人人有责。”冉清桓继续狗腿状胡说八道,眼神却越来越锋利。 “九太妃想见你很久了,周老丞相早逝,你是她唯一的亲人。”郑越估计是看这人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开始厚颜无耻地打亲情牌,可是眼前的人依然一副油烟不进的调子。 “王爷,我其实算术不大好。”冉清桓终于不耐烦了,打断郑越殷殷切切的话,扭头注视着窗外,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锦阳大概有四五万原住民,算上南来北往地就更多了,这中间有一半是男人,在下长得不能说好看,只是不影响市容建设罢了,这么大的一个锦阳像我这一般年纪,且长得尚且说得过去的怎么也得个四五千,这里的人您也看见了,想必是中毒有一阵子了,也就是说那两个女流氓很久没有上街抓人了,多不说,我们就算两个月,六十天,刚好在六十天中的那一天,在四五千人里突发奇想看见我,四五千个六十分之一——这样的事情,岂不是和走在大街上被从天而降的银子砸死一个可能性?王爷,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能不能为草民解解惑呢?” 郑越听着他白话版的概率论,很感兴趣似的挑挑眉:“清桓这么说倒真是有意思了,原来还可以用算术算出事情真相的。” “被两个女流氓强行留下的男人里面,不算死了的,加上我大概也得有三四十个,梨花桥谁都不理,单单讨我的主意,刚才那个数字还要乘以三十份之一,这又是为什么呢?草民是不是看起来很像狗屎,要不怎么天天踩着狗屎运呢?”冉清桓看着郑越,目光称得上无礼。 “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郑越曼声吟道,似笑非笑地说道,“先王有个秘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仙人,当时九州还算稳定,但是暗潮汹涌,已经是开了乱世的头,那仙人预知到了今天,曾经答应先王,若干年后,定有人来相助,你可能不信,王宫里现在还有他的画像,孤从小看到了大的。” 冉清桓别开头去,心里忽然冷得厉害。 只听郑越继续说道:“这些孤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的时候,各国的国占都像是得到了来自什么地方的神谕一样,同时预言了这个人的降临,他们说他会打破九州的僵局,是决胜的关键,世面上也传出老百姓编的各种故事,而这个时候,孤在南山上——也就是竹贤山上遇到了一个人,来路不明,却又才华横溢的人,正确的地方和正确的时间,你说是不是巧合呢?” 冉清桓冷笑一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王爷就不怕是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混到燕祁做探子么?” “听孤说完,”郑越安抚道,“先王的这个仙人,孤前一阵子,是见过的了,凭空出现又凭空失踪,王宫几千高手甚至樱飔,都半分没有察觉,让人相不相信都不行……那眉眼都和画上的一模一样,他只跟孤说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这个乱世中关键的人,是很不好驯服的,一个疏忽,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地脱身,第二件事情是,想再次找到他也不难,只要在有青楼楚馆的地方,打听一句话就行了。” “什么话?”冉清桓声音有些哑。 “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清桓,如果你到了这个世界,最想做的是什么? ——剽窃些唐诗宋词,拿到青楼楚馆换些银子,要么给人看看风水,实在不行就挖坟盗墓,攒够了钱就找个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地方买个小房子,置些家当,读书,旅行,听故事……如果你有事不能出席,那就,一个人。 冉清桓向来不学无术,会背的古诗词充其量那么几首,唧唧歪歪的风花雪月他不怎么爱看,能拿到青楼卖的来来回回也就是秦观柳永几首最出名的,稍微偏僻一些的,也难背出来了,把这些诗词应景地拿出来拼拼凑凑,偶尔带上些自己的心情,摆脱了锦阳王,大概也颇为自得,感慨这一句却是再自然不过,什么叫做机、关、算、尽—— 却原来都是用在了我身上。 “所以王爷把这个谣言半真半假地加工了一下,让各国使者探子都帮你找这个‘浅斟低唱’的人?”冉清桓点点头,“真是物尽其用,了不起。” 郑越正色下来,凝视着他说道:“清桓,孤是真心惜才,手段虽说是不大恰当,但是你本就是我燕祁故人之子,难得回了家,为什么偏就不肯留下呢?就算真的不愿牵扯进朝政世事,总要看看你那盼了多少时日的亲生姐姐啊。” 冉清桓好笑地抬眼看着他,嘴角翘着,眼神却冷得不行:“早听说燕祁地大物博,没想到已经到了上赶着要留个闲人养的地步。王爷乐意,草民却厚不下脸皮,少陪了。”他站起来就走,招呼都不打一声,狂态尽显,郑越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晃了晃,又坐了回去。他先前看见冉清桓开了门窗后才点着香炉,也就没提防,一不留神居然中了招。 郑越闭上眼睛苦笑了一下,屋里通风状况良好,却是刚好把炉烟吹过来的风向。 冉清桓扯扯嘴角:“王爷受苦,这香神奇的很,当时草民被放倒的时候整整睡了三天,我就估摸着,这药效奇佳,开着窗户说不定也能试上一试,谁知道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蒙上了,啧啧,王爷现在还如此清醒,真让草民佩服之至。”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幸好草民还有点自知之明,先用醒神的解药擦了脸,眼下甩开王爷那些不怎么灵光的跟班还是办得到的。”——我欠了凤瑾一条命,了不起像哪吒一样抽筋剔骨地还了他,可是郑越,我又欠了你什么了? 我又欠了你什么了? 郑越也不说话,只是眼色深沉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冉清桓一个懒腰没来得及伸完,迎面便冲过来一个大美人,绕是见惯了凤瑾风华,也不禁看得他一愣,华服美人直直地盯着他,满满地都是潸然欲泣的悲怆,伸出手仿佛想要摸摸冉清桓的脸,却在察觉了他要躲的意图后黯然收回,一串泪水倾泻而下,划过玉一般的容颜,美人颤声道:“我是姐姐啊,箫儿,你小的时候不是最喜欢我抱的么,怎么都不认姐姐了……” 第十章 君莫笑、杯莫停 正常孩子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两岁还是三岁?稍稍早慧一点的,大概一岁左右的时候就会有些片段留在最深的潜里面,我们的生命从一开始的一无所有,一寸寸被光阴染就成不同的颜色,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交相辉映地闪烁,成就一生一事。 记忆是可以改动的,这点冉清桓一直都知道,也曾经亲自动手改动过许多人的记忆,虽然一直功夫都不怎么到家,虽然一直要凤瑾跟在善后。 美人扑到他身上的时候,美人说“你不记得姐姐”了的时候,美人的眼泪像深海遗珠洒到他的衣襟上的时候,许许多多的前情旧事都面孔朦胧地呼啸而来,如同开启了闸门,隔着忘川,遥遥地瞥见前生,彼岸花大朵大朵的绽放,浮光掠影一般的不甚分明,唯有贴在胸口的温度,透过衣服侵染过来,钝钝的疼。 冉清桓知道这是另外一个放在他身上的法阵被开启了,看起来就像是凤瑾把幼年时期一直封锁的记忆突然还给了他,那时少女如花的面容与眼前梨花带雨的女子隔了数十年的时空重合在一起,刹那铸就了另一副缠绕的枷锁。 这些突然被添加的记忆是真的么?一时间冉清桓有些恍惚,那些画面久远的就像是画在纸上的清浅影子,苍白得不真实,而自己的身体,大概并不是属于人类的——他知道这身体等到差不多长成,时间便再无效果,他会顶着这张年轻的脸,漂泊到未知的年月,那么这样的自己,也能算是人吗?也能有一个人的出身、亲人、故土……家么? 最蹩脚的童话也编不出这种前后不搭的情节吧? 可是这温度却偏偏是真的,耳边的人失声痛哭,一声一声砸在心里,满腔的火气立刻被浇灭了,怔然生出几分眷恋。 人事音书……人事音书…… 如同被什么蛊惑一样,他轻轻抬起手来,碰碰泣不成声的女子如云的长鬓,檀木般的清香在他指尖弥漫开来,良久,冉清桓回过头来,看着勉强撑住身体靠在门框上却依然从容不迫的锦阳王,深吸了一口气:“郑越,你这样有意思么?” “嗯?清桓还走么?”郑越脸色有些苍白。 “你又装遇刺又装牺牲地封城,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走得出去么?”冉清桓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己刚才可真是让这王爷气糊涂了,居然忘了前一阵子,锦阳王暧昧地遇刺已经让他们顺势戒严了。他看了强撑的郑越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丢过去,“解药,你用完了不用还我了,反正也是顺手牵羊的。” ——劳什么心又费什么力呢?冉清桓向来懒得很,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做完这件事情,凤瑾,我就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几年的而已,还有大把大把的生命可以挥霍。 “将军,前面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路京州军。”斥候看着尹玉英不善的脸色,吞了口口水, “好、好像是援援援军……” “京州援军?”尹玉英的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今日行军的事情商定了多少时日了,嗯?你现在告诉我莫名其妙地多出一队京州军来,你们斥候都是干什么的?!白家辉!白家辉!滚出列来!”尹玉英绰号豹子将军,有传言说他是土匪出身,身长八尺,方脸,眼睛不大,瞪起来却不小,这是个真正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拼命三郎,别人的疤都在脸上,他的疤却在脖子上,堪堪避过了大血管,狰狞凶悍得触目惊心。 “将、将军……”豹子将军有一项独特的人格魅力,他心情好的时候,你骑到他脖子上都没什么,一旦发了火,除了锦阳王宫里的那位老大,别人也就只剩下结巴的份了,嗯,不得不说,锦阳王的御人之术实在是炉火纯青。 尹玉英一扬手,马鞭子在白家辉耳边脆响了一声,虽然没有碰到他,但是凌厉的风声却让这个斥候头子再一次吞了口唾沫:“白大参将,你也太行了吧,什么时候斥候的眼力还不如我养的老狗了!嗯?!你还没老就先双目昏花了?!你说,你告诉我现在怎么办,是进是退?啊?!” “这这这……”白家辉小腿肚子开始转筋,“末将以为,以为……谨慎起见,我还是往回……” 尹玉英一脚就踹下来了,白家辉闭眼受了,没敢躲。 “往回?!往回有埋伏怎么办?京州军前后夹击怎么办?闭嘴!老子再他娘信你的话就是叫狗叼了脑子!这么多弟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子他娘带的是重骑,不是敢死队!白家辉啊白家辉,老子知道你废物,看在你亲娘舅跟了我小半辈子最后战死沙场的份上,老子给你这个机会,怎么就没想到你就废物到这种地步!” 脾气暴躁的将军大声咆哮着,白家辉腿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幸而这时候军师江宁在旁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如果说谁还能在豹子盛怒的时候说上一两句话,也就是这位跟了他多年的军师了:“将军,现在急也不是办法,不如先派人去探探京州军的底,再做打算,可好?” 尹玉英瞪了他一眼,喝道:“你有这废话的功夫还不快去办事?!” 江宁摸摸鼻子,苦笑了一下,立刻下去调兵遣将,暂时接管了斥候。 江宁家道中落,原是个饱读之人,无奈生计所迫,只得少年便投笔从戎,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六,已经成了军中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永远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腔调,和那尹玉英倒是互补。 这些年来,教他慢性子磨得,就连尹玉英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可惜这次白家辉这个靠裙带关系上来的酒囊饭袋还是给了这豹子将军一个发飙的理由。 他这边才派出探路的人没多久,却见不远处一个传令兵奔驰了过来,来的方向正是所谓有京州援军的方向,尹玉英眯起眼睛看了看,是自家的传令兵,他皱皱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看同样诧异的江宁。 转眼间传令兵已经到了眼前,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将军。” “你从哪里来的?”尹玉英挑挑眉,火气一时忘了发。 “回将军,末将是从东莱岭过来的,替小监军传个话儿。”东莱岭正是发现了京州援军的地方,尹玉英没弄明白,眨眨眼睛:“小监军?” 江宁低声提醒道:“那个锦阳来的孩子。” 尹玉英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有个名叫冉清桓,长得跟丫头似的少年带着锦阳王的谕令过来,说是来做监军的,所幸这细皮嫩肉的年轻人一点也不招人烦,无比坦诚地跟尹玉英说:“将军放心,我不是来捣乱的,九太妃是我失散的姐姐,刚认回来的,王爷实在看不得我闲着,就把我派过来混个军功,我保证不碍着您什么事,顶个监军的名头,绝对不给您添麻烦,另外吃的也不多,浪费不了您多少粮食,就是来混两天,回头咱俩跟王爷还有我姐都能有个交代。” 一席话把豹子将军给逗乐了,还没看到过这么真诚的纨绔子弟,这孩子也真是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不该管的事情一句话也不插嘴,在军中也没有架子,吊儿郎当的样子还颇有人缘,有时候尹玉英抓不着人,让他干点什么琐碎的事情,每次完成的还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一开始还怕行军苦,他大少爷不习惯,谁知道他吃穿用度皆和普通士卒一起,不说抱怨,还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架势,弟兄们见他年纪不大,长得又秀秀气气,便都玩笑似的叫他小监军,就连最不待见所谓监军的尹玉英也看他挺顺眼,有时候无关紧要的事情,便都交给这小冉去做。 “小冉?他带着兵在前边?”尹玉英心里有点悬,这可是王亲,带出来就是为了混的,真出了什么闪失自己可赔不起,这孩子平时安分得很,怎么这回这么不靠谱? “小参军说前边路障扫清了,将军可以过去了,那些援军不是什么京州的,不过是内斗的不可开交的闵州百忙之中抽出的人马,看着唬人,没什么战斗力,小参军已经派人断了路,烧了粮草,带了几千轻骑,从高处冲下去,没怎么着就把这帮自己乱了阵脚的杀的哭爹喊娘了。”传令兵笑着说,显然还没从兴奋中缓过劲来,“嘿,将军,那闵州军可真是软柿子。” 一看这个传令的小兵就没有什么大局观,典型的在战场上上边怎么说怎么做的小人物,尹玉英和江宁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心惊,闵州军来得如此突然,简直称得上神不知鬼不觉,连这边的斥候都给蒙了过去,那少年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出这路人马出处,况且断后、烧粮这些事情,做得这么干净利落,是一定要建立在对对方了如指掌的基础上,瞄准了山中步兵的弱点,自高处而下,只带着几千轻骑的眼力和时机把握,需要的当然不仅仅是年轻人骄狂的勇气——这个名不见经传、差不多史上最有人缘的参军,竟然是个陆战的行家? “报——”尹玉英一抬头,派出去的斥候又回来了一批,“报,将军,前面有我们的人,看样子是交战了,京州援军溃散而去。”——看看,这斥候都还没弄清楚是援军不是京州的呢。尹玉英撇撇嘴:“丢人啊丢人!”扬手一鞭把斥候吓了一个哆嗦,“走,我们会会自家这位神通广大的参军去。” 这边一路行军,江宁却若有所思起来,尹玉英问道:“老江,这小监军,你怎么看?” “我想起一件事来,”江宁想了想,“将军还记不记得王爷在竹贤山外意外遭遇京州军的那一战——我当时就觉着,不是王爷的路子。” 尹玉英皱眉:“我当时听说是碰上个什么世外高人给指点的,挺不靠谱的,也没往心里去,现在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当时跟着王爷的是老齐那个闷葫芦,王爷虽然很少亲自带兵,但是打仗的路子跟老齐差不多,都是等待时机一击必中的稳妥,若说找到小路抄到京州军后方,来个双面夹击我倒是信,可是虚张声势的半夜劫营掳人侍妾……确实冒险了些,不像王爷他们的行事风格。” “但是这法子却妙得很,”江宁赞叹道,“省的和査明起硬碰硬,不知道省了多少兵力财力。” “九太妃那个时候好像出了一次宫,九太妃久居深宫,要不是赶上诸如祖祭之类的大典,但得不出门……”尹玉英眯起眼睛,“有些道理,看来这小子有些来历。” 冉清桓咬着根草,无所事事地坐着,现在身边的新兵蛋子们都把他当成神明一样,精锐都是尹玉英带着,他身边这些不怎么样的,大多数是新兵和伤兵,尹玉英嫌他们累赘,干脆给了冉清桓当变相保镖,省得刀剑无眼的,万一伤了这小少爷,回去不好交代,这帮人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威风的一天,激动的不行,谁料到这平易近人清清秀秀的小参军这么大本事呢? 冉清桓当然比尹玉英更能把握全局,因为这次进军京州,无论是攻破落雪关还是什么,都是樱飔从他那里挖出来的主意,跟京州那位身居高位的间谍里应外合的杰作,当然比尹玉英这个正牌的将军更清楚京州和闵州现在微妙的政局,况且他安安分分的也不捣乱,有时候还能帮点小忙,尹玉英和江宁有什么军机议事,也按规矩叫着他一起听,他嘴上不说,私下里该算到的不该算到的,心里都有数——冉清桓多年来没有什么别的爱好,研究的就是这些,何况凤瑾出给他的那些灵异任务,十有八九倒是跟些大人物大势力之间的争斗有关系的,混得久了,早就游刃有余起来。 出兵京州是他主动请的,郑越这丫实在有不正经的本质,自打自己一句不客气的“郑越”叫开开始,他也就不在那称孤道寡地装大尾巴狼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来问,明明自己的算盘打得好好的,非要听听他怎么说,还不时明里暗里地撺掇他跟齐皊卿多亲近,甚至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在了齐皊卿府边上,倒是没看出这个锦阳王大人是个同人男,明显是两个直男,愣能让他Y到一起去,还有齐皊卿那双X光似的眼睛,每次看见他就一副若有所思状,实在让人不寒而栗……赶紧从锦阳逃出来,看不见他们干净。 再说既然决定了,就要付诸行动,京州一役本身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但是要收服这些名将可不那么容易,尤其是尹玉英这个刺头,要让他真心真意的服,就得找个机会在他眼前练练,否则没门,想想当年诸葛亮刚到蜀中的时候还遭到关羽张飞的白眼呢,何况自己这个“靠着裙带关系的权贵家的纨绔子弟”? 驯兽可是个体力活。 正自己胡思乱想中,不远处烟尘已经升起,尹玉英大呼小叫的声音隔着马蹄声传过来,嗯,不愧是雷厉风行的豹子军,不多时,他就被人一把拎起来,大嗓门在耳边炸开:“他娘的,你小子也太能装了,比那死老江还猴精……” 江宁跟在后边忍不住苦笑。 三人进了临时的军帐,尹玉英排开阵势要开审,冉清桓没什么规矩地坐在一边,带着小孩搞了恶作剧一样狡黠又有些懒洋洋的笑意,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说到最后,尹玉英越来越激动,思考他的话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江宁看着这个满不在乎的少年人,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了什么似的,打断了尹玉英,开口问道:“冉监军……” “别,江大哥还是叫小冉吧。” “咳,这不合礼……” 冉清桓哀号一声:“我就是见不得这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的礼法才从锦阳逃到军中的,江大哥,你就赏我一条活路吧!”他骤然出言不逊,那神色让尹玉英看得愈加顺眼起来。 江宁一笑:“好,小冉,我有个问题。” “嗯?” “听你刚才所说的话,竟是比我和将军想得都要深远,看的都要全面,我就在猜一件事情——”江宁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得很,“我在想,这次出兵京州,王爷给我和将军说的行动方针里面,大多数都是小冉的主意吧?” 尹玉英怔住,冉清桓弯起笑眼:“怪不得有人跟我说军师江宁的心比头发丝还要细,我今天可算见识到了,还得谢谢江大哥提供的信息格外的多。” “你早就……”尹玉英指着江宁,眼睛快要瞪出来一样。 江宁叹了口气:“我私下里求着小冉帮我做了些文书的工作,竟是类别分明,井井有条,每次发现他做的工作有细微异常,仔细想想,总能想出些自己这边的漏洞,时间长了,再不明白,我可真是该拖出去军法处置了。” 尹玉英没好气地瞪他:“你居然知情不报,就不怕我军法处置?!” 冉清桓却抚掌大笑:“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江大哥真是人才啊人才!” 江宁暗中笑笑,别人不知道,自己还是清楚这豹子将军的脾气,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所谓的监军,仗着身后权势,什么都不懂也敢来指手画脚,锦阳王派来的监军十个有九个让他军法处置了回去,久而久之,燕祁大营里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豹子军里无监军——这少年一开始就表示明白自己的身份,安分坦诚得很,尹玉英虽然不看重他,但是也难得的把他当个孩子,没起反感之心,而后厚积薄发一鸣惊人……难为他看得这么透彻。 冉清桓冉清桓……真是个人物…… 落雪关破,东莱岭倾,而后这一路,燕祁军几乎长驱直入,这支人数不怎么多的军队,几乎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于此同时,冉清桓这个名字进入了各国情报部门的视野。 然而,过了落雪关的崇山峻岭的关卡,正式到了那名叫落雪的边陲小城的时候,冉清桓才发现这场战阵并不是如他想象的一般,像个能让他步步为营的军事游戏一般——战争,这是一场建立在九州浩大无垠的土地上的战争,不是帮派间的争斗,也不是打击毒贩恐怖分子的特种兵行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都会因为乱世的风暴而战栗不已,王者必须踏在万民的尸骨上——死去的并不只有敌军的士兵,战争的场地,也并不只有虽然易守难攻但毕竟荒芜的边境…… 这阵看不到尽头的腥风血雨,所有无谓的牺牲或许只为成就不多人的野心,和……名声—— “京儿他娘。” 死老太婆又在那叫唤了,西良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一滴汗顺着脸颊淌下来流进嘴里,咸呼呼的味道弄得她更加心烦意乱,她皱皱眉,装作没听见,继续着手里的事情。 “京儿他娘!”老婆子叫魂的声音大了些,西良仍旧不理会,她本是落雪镇上最有名的镖师的女儿,自小也练得一身功夫,幼时的梦想原本是仗剑携酒闯天涯的,谁知道她爹哪根筋不对,非要把她早早嫁了。嫁就嫁了,她嫁的人叫做宋之久,是落雪镇官兵守将,早年跟着落雪关樊多将军的,吃皇粮的,也算是本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宋家老娘,实在多事的很,极不好伺候,一点不顺心就唠唠叨叨个没完,整日里念叨她自己的儿子前般好,自己万般不是。 “京儿他娘,你聋了不成?”声音又提高了,还加上拐杖敲桌子的声音。 “老不死的东西,老娘上辈子欠了你的。”西良小声嘀咕,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应道,“哎,来了!” 进了屋,老太太的脸色不太好,嘴角向下撇着,虽说已经嫁过来两年了,连孙子都给她生了,可是就是怎么看这儿媳妇怎么不是,用老太太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就是“长得就是一脸狐媚样,可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不太会打理家事,整日里单知道舞刀弄枪,不成个正经人样子。 “娘,您叫我什么事?” “我可能有什么事?多就是要死了,好叫你将我这糟老太婆用席子卷出去,早顺了你的意!” “娘,”究竟是婆婆,西良不敢当面顶撞,只得小声道,“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不是装聋作哑么?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咳咳,你早盼着我死哪!我就遂了你的愿,一头撞死在墙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西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太太又哭:“我的儿啊,你也不回来看看娘,你们宋家专门养白眼狼!现在又出了个小狐媚子……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活着也是讨人嫌,早死早托生!” “娘,你这说的哪里话?”西良皱皱眉。 “你还在这做什么?还不把那小的也勒死,免得我们一家老小上不了你的眼!” “娘,我真的没听见。”西良有些无力的辩解,那边孩子被吓醒了,起哄似的哭起来,她一边哄着小的一边安抚老的,只觉的脑袋一跳一跳的疼。 “我还冤枉了你不成?!” “娘,我在寻思给之久带去什么东西,一时间走了神,不是故意气您。”西良试着转移话题,果然一提到儿子,老太太情绪稳定了好多。 “假惺惺的干什么,我那苦命的儿啊,也不管他老娘,”老太太念叨了好一会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几时走?” 西良松了口子气,小心翼翼地道:“正准备着呢,准备好了就去,娘,可有要吩咐的话?”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转身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西良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双新布鞋,里面加了薄薄的一层棉花,也不知老太太是熬了多久才做上的。” “娘,这虽是快入秋了,可天气尚炎热,这……” “你懂什么?入了秋以后说凉下来就凉下来,你叫他冻着去么?我那苦命的儿子,总归是还有我这么个娘惦记着,若……” 西良见她又要开始,忙打断:“那就多谢娘了,天色不早了,我须得早点动身才是,娘多保重。” 老太太嘴里也没几句好听的话,西良只得逃了出来,心里自是憋着一股闷气,原本看到布鞋时候的感动又被那老泼妇几句话说得去了爪哇国,收拾好了东西,西良便急匆匆地赶去了落雪关,从老太太那里生的火,她决定要在那冤家身上讨回来,可怜堂堂那一城守将,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夹板气。 傍晚上才到了城关,眼下兵荒马乱,宋之久也不得着家,西良来过几次,众将士们见了她挺亲切,可巧宋之久已出门巡查了,半夜才能回来,西良原本是想把东西放下就走的,可是想了想,没有见到他,终究还是有点不甘心,再者也不想面对宋之久那个老不死的娘,央求了一下,将士们便单独给她安排了个地方住下。 才迷糊睡去,她便被一阵喊杀声吵醒,西良一机灵坐起来,仔细一听,果然不错,是真真切切的喊杀声,她虽然是半个江湖儿女,却并未真的独自闯荡过,此时一时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忽然间恐惧和无助在这样一个黑夜里向她袭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只见战火已经烧着了半边的天空,所有的星星都在烟火和鲜血里不可思议地黯淡了下去,西良呆呆地定在那里,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带给宋之久的东西。 一只手拽了拽她,西良惶然回过头,仔细看去,才看出是带她来这里的小将士。见她呆呆地,小将士使劲摇晃她,大声喊:“大嫂快走!叛贼来偷袭我们了!大嫂快走!”可惜西良满耳朵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喊杀声,只见了小将士的嘴一张一合,竟听不到他说什么。 “大嫂快走!”小将士推搡着她,西良总算听到了,努力定下心神来,她这时已经镇定下来,显示了超凡的坚强,可是不知为什么,心脏却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耳朵里是她如雷响的,越跳越快的脉搏声。 女人的预感一向准得惊人。 燕祁人就像是在茫茫夜色中一刻不停地盯着猎物的狼,一旦猎物有半分松懈,它就会扑上来,一口咬断对方的咽喉,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断了守关将士们的耳目,如天降的劫难——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袅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清晨的泥土和血腥气混合到一起翻涌上来,那是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燕祁的大旗铺天盖地而来。 宋之久一口钢牙已经咬出血,倏地挥动手中长戟:“将士们,落雪关失守,我等却要与我落雪镇共存亡!给我上!” 此时西良的心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身体上却忽然有了某种潜藏的力量和勇气一般,转身,逆着奔逃惶恐的人群,尽她所有的机智潜了出去。她摸到了城门边上,兵荒马乱中没有人有精力顾及她,正好听见这个声音,虽然有点扭曲,还是让她的瞳孔瞬间缩小,那是——之久!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争斗,几百人对千军万马的厮杀,冉清桓和尹玉瑛远远地看着,以宋之久为守的骑兵们,就像是一群勇敢而悲壮的优伶。 宋之久一夹马腹,大声喝令:“杀!” 鲜血和肉块模糊了视线,厮喊和惨叫仿佛组成了某种奇异的仪式,宋之久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多如牛毛的刀剑砍下马去,失却了主人的战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冉清桓一身修为虽然不在,却依然看得到那些已经没有了身体,却还不肯承认自己死亡的灵魂徒劳地挥舞着虚无的刀剑,一次又一次地,从毫无感觉的敌人的身上空气一样地穿过,张开的口形似乎和浴血的宋之久喊着同样的字,他们说:“杀!杀!杀!”他们保护下的一城百姓,被战马踏死和波及的不计其数,每个人都带着惊惶的神色,四下逃窜,不似那些训练有素的边关守将,那些凄厉的哭声和绝望的叫喊就像直入鼓膜的尖刺—— 他终于明白了十年战乱后积聚的怨气是怎样的强大的力量,足以冲破任何强大的封印。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巨大的刀刃撕裂了宋之久的盔甲,把他生生劈成了两半,跨下的战马扬起前蹄昂首长嘶,尘埃落定,却是远远超出想象的惨烈,在冉清桓一声叹息尚未出口的时候,一个女子尖利的叫声划过他的耳膜,他转过身来,蓬头垢面得有些狼狈的年轻女子被恶魔附身一样双目血红地向他扑过来:“我杀了你——” 那一瞬间,冉清桓愣愣地忘记了躲闪,刀风破空而来,女子却骤然停下所有的动作,静止了一下,尹玉瑛抽出枪,在她的胸口留下一个刺目的洞,长刀落地,她缓缓扑倒,瞠目欲裂,死死地盯着白色战衣,以及那片白上,如开残了的梅一般,零落的血迹。 西良倒下时,怀里掉出一个小小的布包,砸在地上,布鞋的一角寂寞地暴露在空气里,这是那个她不甚尊重的老人为了身在沙场的独子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才做成的,西良把它揣在怀里,其实潜意识中,还是爱着那个不是很和睦,却让人感到温暖的家的——还有那个,在几里以外,守着襁褓里的幼孙,絮絮叨叨地骂着不着调的儿媳妇的老太太。 只是,老妇弱子,何能久自全? 第十一章 何事长向别时圆 万盛十八年,落雪关守将王班率五万人增援闵州,刚好撞上自以为暗度陈仓的南蜀人,一时难舍难分。同年七月,燕祁军攻破落雪关,击溃东莱岭援军,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而也正是在这一战中,有一个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惊动了南北,这个名字是:冉清桓,那个年轻的铁腕监军,行事诡谲,手段狠辣。 同年腊月,上华破。 万盛帝吴康雄遣散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宫殿里,这时,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这个方才中年的男子,呆呆地目睹着窗外夜色,寂寂地、看不出悲喜地坐着,活像个局外人。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绕,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一个人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他走到离万盛帝一丈远的地方定住,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 万盛帝木然转过头来,脸上并没有惊异之色,只是淡淡地,像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一样说道:“兰爱卿,你最后,还是背叛了朕啊。” 这绝世奸臣兰子羽眉目中的邪佞被揭下的面具一样退得半分不剩,仍然是上挑的凤眼,略嫌纤细的眉,却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微臣本是蒙燕祁先王知遇之恩,位太傅高位,无以为报。” 万盛帝点点头:“原来是锦阳的了藤先生,久仰了。” 兰子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万盛帝——他正当壮年,眼角眉梢却已然染上了皓皓霜华,偏是这四十年来的家国,叫人回首恨依依,如今破败了,反倒像是卸下了什么一般,松了口气。 万盛帝不再看他,只是对着殿外萧条的日落:“怪不得那时要朕从落雪关调兵支援闵州,是搬了朕打燕祁的兵去劫南蜀啊,恐怕闵州的事,也是先生透露的吧?” 兰子羽没有否认:“我燕祁奇才不少,臣也只是听命为之。” “朕真是恨……”恨生不逢时,内无栋梁之臣,外无股肱良将;恨苍天无眼,命途不堪,顶着天子名号过得平民不如;恨万里江山,举目四望,竟无一人,可以陪自己喝一壶水酒;恨明年此时,自己的坟头上,怕是已经芳草寂寂,却连个烧纸祭扫的人都没有……万盛帝沉默了一会,忽然长吁口气,仿佛要胸中满满的都是憾事,不吐不快。 兰子羽顿了顿:“皇上,恨的是微臣吗?” 万盛帝摇摇头:“先生不过是忠心为主罢了,朕只是恨,为何先生这样的人,最终不能为我所用,为我大律所用。” 兰子羽也叹了口气。 “这便是天命么?”万盛帝喃喃地说道,“天命可曾顾及过凡人的悲欢?” “朕,还是认命了。”孤家寡人的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悲愤不已,不就是顺了这老天想要看热闹的意了么?又何必呢?朕本不想争的……” 兰子羽怔怔不言语,天命可曾顾及过凡人的悲欢? “别人纵看不透,朕却是看得真真的,你们说这天下是朕的,要千方百计地夺了去,可是这天下是谁的?谁说得清楚?朕在这世上已经一无所有,你们确实赢得漂亮,但——久闻了藤先生智名,不知先生可否指点朕一句,你们同朕,有什么差别?今日你们夺朕的江山,他日必定有人惦记着你的江山,你们同朕,又有什么差别呢?” 兰子羽眯了眯眼睛,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面朝南,千里之外,正是那魂牵梦萦的故乡所在,可是故乡又怎么样呢?那个陪着自己走马观花的少女,如今,早就不在了啊:“的确是没什么差别,兴许,将来还不如皇上来得超脱快活。” 万盛帝预言似的说道:“你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从朕这里拿去的,以及你们日后将要得到的一切东西,都不是你们心中真正渴望的,你们愿意倾尽一切换的,都是注定要不起的——求不得,与那生老病死一样,都是宿命——”我们生而带苦,只因谁也看不透人性的最终,究竟是什么东西。 言罢,也不等兰子羽回话,万盛帝轻轻地挥了挥手:“了藤先生,请先出去吧,让朕自己坐一会儿,坐了这么多年金銮殿,朕也有些乏了。” 兰子羽躬身一礼,退了出去,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回头,表情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只是那身影有些道不出的凉意:“微臣对不起皇上。” 万盛帝没有答话,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似凝成了一尊雕像,兰子羽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大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一如亘古以来。 鳏寡孤独者,哪能独独一人呢—— 《天朝史记》曰:十八年,律之失势,下乏中佐,上乃庸君,海内群起而族之,腊月,八王入京,律四世哀帝,自溢于永和殿。兴亡之势,岂非天哉? 京州破后,八王暂商,立哀帝吴康雄幼侄吴浩为帝,年号改为和乐。而各路诸侯,也仿佛要对得起这个讽刺的年号一般,各自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九州保持着微妙的局势,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战乱—— 溪云初起,山雨欲来。 冉清桓万般无奈回到锦阳,开始他尴尬的纨绔子弟生活。 一个是三天两头的宫里来人,姐姐想了,姐姐新得了什么东西送他,姐姐新做了点心,无论凤瑾做的记忆怎么像是真的,无论九太妃周可晴怎么温柔贤惠春风化雨让人拒绝不了,那对于冉清桓一个有着健康正常成年人心智的男子来说都是陌生而有些尴尬的东西。 再一个就是锦阳王这个同人男,时不时地为他和齐皊卿这两个压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制造机会”,冉清桓一次一次想骂娘,不知道这无聊的王爷那只眼能看出他喜欢男人来,况且齐皊卿给他的感觉总是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淡淡的敌意很好地藏在里面,只是偶尔眼神中极隐晦地流露出来,说不清,但是当事人却多少会有些不舒服。 冉清桓想破了头也没想出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齐皊卿,也只能归咎成是自己多心。 然后就是尹玉英这个人,在政治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这家伙闲得快要抽筋,自从无意中看到冉清桓写的字以后,叫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冉清桓还是竹箫先生的时候,尹玉英曾经做过他的主顾。 这就要扯到一笔风流账了,尹玉英一直以来有个红颜知己,万红谷的老板娘林素素,他自称是人家的红颜知己,可是人家绝代佳人和这有权有势的大老粗根本就是敷衍,为了讨佳人欢心,豹子将军特意找人去买了冉清桓的几首“酸曲”,写的是什么他看不懂,可是这看似不通文墨的尹玉英居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揣在怀里之前匆匆看了一眼,居然就记住了那个写的“不怎么样的”笔迹。 其实冉清桓的字写的还是拿得出手的,凤瑾自己就不大爱用硬笔,只不过没有什么耐心练,到也说不上有多好看。 尹玉英本身是豪爽型的,只要心里承认了这个人,那是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见外的,两个人从京州回来,居然已经像是多年的损友,勾肩搭背互相拆台无所不为——这个认知导致豹子将军三天两头地往他这边跑,挖空了心思想弄点东西讨好心上人。 冉清桓同志本身文学功底也不是很深厚,被他整天追着问,简直快要黔驴技穷了,逼得紧了他,小曲戏词甚至泡妞十八法,有什么招什么,无奈大将军的求知欲还是太旺盛了些,最后一景就是冉清桓一听到尹玉英的风声就脚下抹油,郑越一脸暧昧地拍着齐皊卿的肩膀,语重心长:“爱卿勉乎矣。” 当然锦阳的高层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空闲,就在二月份太傅兰子羽正式回归了锦阳以后,又一件大事开始忙碌起来了——锦阳王与北蜀联姻。 冉清桓借花献佛地用四个字把战国时期秦王的外交政策传达给了如今的锦阳王——远交近攻。南蜀已经得罪的差不多了,闵州让姚夜琪夺了权,差不多和南蜀穿一条裤子了,京州没有什么兵权,只有个傀儡的儿皇帝,忽略不计,差不多也就剩下了北蜀和洪州,洪州的吕延年那个老头一看就不是个好想与的,还是北蜀离得又远,也比较好搞定,再说刚好有一女适龄。 锦阳王大婚,这件事可让好久没事情做的礼部风光了一把,这帮老头子终于有事干了,一个个激动得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而另一个像是被打了兴奋剂一样的人是锦阳王郑越,这人压榨员工的程度简直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抓着冉清桓,像挤海绵一样能挤出多少东西算多少,跟他比起来,尹玉英的见缝插针段位要低得太多了。 冉清桓根据现有燕祁的弊端提出一连串的方案,而郑越和兰子羽这两个老牌政治家会权衡利弊一番,综合出最为合适的,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颇有些一拍即合相见恨晚的感觉。 “禁军是个毒瘤。”冉清桓敲了敲自己手上的茶杯,指尖因为热气而有些泛红,“不——应该说,燕祁的世家,才是那个最大的毒瘤。”这是一间石室,墙壁上镶嵌了不少夜明珠,只把里面照的灯火通明,大概也只有财大气粗的锦阳王能造出这样的地方来。 起因是冉清桓这个绝世大鸵鸟到了现在都要秉承着低调做人的原则,坚决不肯站出来当出头鸟,郑越于是把三个人议事的地方定在了这个密室里面,冉清桓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书房和郑越的锦阳王宫是通过这样一条密道连着的,貌似是前朝的历史遗留产物,在冉清桓抗议隐私权得不到保证无效后,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毕竟是他的书房连着郑越的卧室,而不是反过来,说起来锦阳王本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兰子羽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你想借整顿禁军来整顿燕祁的世家?” “我缺少机会。”冉清桓说道,“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已经积重难返,如果贸然对禁军下手的话,首先受到牵连和波及的就是若蓠那丫头。” 冉清桓一直致力于扮演他的纨绔子弟,这些日子和方若蓠手下的禁军少爷们混了个脸熟,却和那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精明得很的方若蓠意外的投缘:“眼下没有这样的机会啊……也罢,且先放放吧,你们一点一点地改革税法和田亩制度,世家的势力迟早有一天会被削弱。” 兰子羽点点头:“也罢,小冉,你今天也实在是太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郑越被礼部拖去商定大婚的事情了,密室里空空荡荡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冉清桓乱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见没?这眼圈黑的,都能当印章用了——我缺觉缺得都不想活了。” 兰子羽笑笑,刚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经意间看到了冉清桓手腕上露出的一串络子,打得极其精细,终了绑了一个小小的桃木片,上面秀秀气气地一个“安”字,明显就是出自女子之手,冷静稳重的太傅突然就看得失了神,呆呆地望着那个仿佛能发出香味一样的“安”字。 “太傅?兰太傅?”冉清桓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一直叫你小冉……我都快忘了,你是她的弟弟……”兰子羽恍恍惚惚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抬起头,仔细看着冉清桓的脸,“你不像她。” “?”冉清桓眨眨眼,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她找了你很多年了,总算能得成心愿了,”兰子羽笑得像哭一样,“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很苦,你要好好待她,你要……” “太傅,你和……嗯……可晴姐姐……”冉清桓想了想,“认识的?”说完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居然问出这么蠢的话来,他偷偷地看了兰子羽一眼,太傅已经过了中年,翩翩的儒雅,带着特别的沉稳和平和,去了那刻意为之的邪佞气息,透出一丝丝的忧郁气质来,此时出神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沧桑怀想意味,不知道通过了那一片小小的桃木看到了哪般的光景——只是,都是过去的事了。 兰子羽抬起头来,仿佛才回过神来,疲惫地弯弯嘴角:“是我失态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这是城外慧娘的信物,她不常应人活的,我也是托人好不容易求她做了件衣服,说好了今日去拿,眼看着也没什么功夫,不知道可否……” “没问题没问题。”冉清桓觉得刚刚的话题有点尴尬,忙不迭地接过来。 只听兰子羽又嘱咐道:“那慧娘脾气古怪,委屈你忍她一忍了,唉,本来这事我该自己去的,相托也实在是失礼,只是……”他顿了一顿,“若是你带给她,也便不算是不合礼法了,莫要提我就是。” “啊,这是给……” 兰子羽不愿再看他,双手打了个揖:“拜托了。” 冉清桓看着他沉在灯影下的一张脸,只觉得说不出的灰败,叹了口气,揣起木牌走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避免九太妃谈起当年的事情,也一直拒绝追问当年周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幼子会失散。他自己一从来都不肯相信自己真的是周家的人,或者说,真的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没有起码的好奇心,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都是他不愿意多想不愿意追究的,不想,就不会在意,也就再不会找到什么自己不愿面对的真相。 冉清桓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他自嘲一笑,吩咐车夫去了城外。 慧娘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在锦阳却无人不知,因为慧娘的手艺——慧娘是个绣娘,据说有双天下无双的巧手,不单是燕祁的人,便是整个天下的人,都以拥有一件慧娘手工的衣服或者她绣的布料为傲。可是这慧娘不单手艺好,规矩更是大得出奇。第一,来者必须五官端正,还要她看了顺眼的,第二,拿来的衣服料子必须是上好的,第三,她自己必须心情还过得去,第四,她不让进,任何人不得乱闯。 说也怪,慧娘的庄子至今仍然没人敢闯,因为传说她那里,是有神仙镇着的,那些胆敢挑战神威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失了踪。 冉清桓到了一看才知道,所谓的神仙,其实就是慧娘养的那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狐狸看上去已经修炼了数百年了,它替她镇宅,她给它庇护以度天劫。 狐狸一见了冉清桓立刻毛了爪,活像老鼠见了猫,它和冉清桓的关系其实很简单,一个是妖,一个是兼职斩妖除魔的,可怜这狐狸法力稍微低微了一些,看不出冉清桓现在法力尽失的窘境。 狐狸从慧娘怀里露出个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冉清桓:“尊者……吱吱,小妖不敢了……” 慧娘抱着狐狸,也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大仙紧张兮兮地看着冉清桓:“仙人,这小妖自打到了我这里就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就饶了它吧。” 冉清桓看着战战兢兢的狐狸无奈道:“在下真的不是没事找事的牛鼻子老道士,偶尔管个闲事也是业余的,狐狸兄不用这么败坏我的形象吧?”他举起手里的木牌,“我是来替个朋友拿东西的。” 狐狸有点不敢相信:“尊者,不是来拿我的?” “我吃饱了撑得。”冉清桓半真半假地瞪了它一眼,“自己的事还折腾不过来呢,我还有功夫管你?你只要别杀人防火抛尸抛到我家门口去就行,随便你折腾吧,唔,留神雷雨天气。” 狐狸几乎喜极而泣,慧娘这边也松了口气,毕竟自己的名气生意多半要归功于这狐狸的,临走的时候非要送给冉清桓一个玉牌子,说是以后凭玉牌可以免费来拿合适的衣服,冉清桓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出了慧娘的绣庄已经很晚了,冉清桓看了看天边的晚霞,忽然有了走一走的兴致,打发了车夫,便一个人走在郊外寂静得几近荒凉的小路上,狐狸修仙自然不能选在太闹的地方,慧娘身上也是良多的秘密,况且找她的人又实在是太多,所以这绣庄不是一般的偏僻,附近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走了一会,暮色便四合了下来,天光渺茫得几乎看不清楚,昏星升入当空,冉清桓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阴气扑面而来,然而也只是阴气,还没有血腥气,他不禁顿住了脚步,低声喝道:“出来!” 第十二章 林花谢了春红 正前方偏东几步的草丛中似乎有点动静。 冉清桓想了想,仔细辨认,真的没有闻到血腥气,他微微挑了下眉——这倒是稀奇:“出来吧,你没伤过人是不是?我没什么恶意。” 这下连点动静都欠奉了,冉清桓自我检讨,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点像拍花子的坏人,摸摸鼻子,他又说道:“行了,不就是个孤魂野鬼么,出来,小爷没准有法子送你去投胎呢,别说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就是做过了,这里不是我的地盘,也不归我管。小爷我难得发发善心,过期不候……” 不远的草丛里缓缓升起一道幽幽的鬼火,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面貌,鬼火迟疑了一下,靠近冉清桓,已经快要涣散的透明身体居然清楚了些,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味道让它安心一样,冉清桓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普通的灵体,不是怀着执念无法投胎的怨灵地缚灵,当然更不是什么厉鬼,究竟是什么东西,却为难住了他:“嗯,你原来是人么?” “……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了回答,冉清桓皱皱眉,灵体如果不是靠怨念之类特别强大的精神力的话是不能存在在阳世三间的,除非杀人饮血,他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吸人血才会像现在这样的?” “吾……不屑为之……” 冉清桓扁扁嘴:“那你还在阳间游荡什么?” “……”灵体淡淡地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冉清桓感到了一丝鄙视的意味,他忽然想起是自己一句有办法助人家投胎才把这幽灵调出来的。 此时已是月上柳稍了,冉清桓自己也有点饿,他犹豫了一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伸出去:“给你三滴,虽然没本事送你投胎轮回,不过也能让你继续活在人间,要么你十年后再来找我吧,如果我还活着,说不定成了个阴阳大家呢。” 灵体迟疑了一下:“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要不要?” 灵体顿了顿,然后凑上去,吸食他指尖的血珠,吸完了血,样子明显清晰了一些,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要吾做什么?” “还没想好,会有用的。”冉清桓从他身边走过去,“你先慢慢游荡着吧,说不定哪天我就用的上你帮忙了呢。” “你是谁?”身后的声音有些缥缈的意蕴。 “我么?”他的声音不大,不似真心想回答一般,低声说道,“我叫冉清桓。” 这段小插曲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不想到头来却救了他自己一命——这是后话。 等他溜达回他自己的小宅子的时候,已经是皓月当空了,街上空荡荡的,过不多久就该打更了,他怀里抱着绸缎的衣服包,手指上缠着把慧娘给的玉牌一圈一圈地晃荡,哼着不知道哪里的歌。 “怎么这么晚?”冉清桓正把衣服包裹夹在腋下,十分不方便地点着自家大门旁边悬挂的一盏灯,许是夜里风稍微大了些,他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着,心里升起一股无力的感觉,叹息还没有出口,却听到这么一声问。 他回过头来,郑越给他安排的“芳邻”齐皊卿一身便服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没有带家丁,脸色淡淡的,却也稍微柔和了些。 “齐将军啊。”冉清桓点点头,顺手把衣服包递过去,“劳驾,替我拿一会儿。” 齐皊卿上前接过去:“没有家丁么?怎连个应门的都没有?” 这人平时不怎么多管闲事的,冉清桓愣了一下,倒也没怎么当回事,应道:“没有,自己住的地方清静惯了,有外人我觉得不方便。” 齐皊卿没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清霜一般的月色,有些出神。 好一会,冉清桓才点着了门上那盏灯,漆黑的夜色中发出乳白色的荧光,让人感到莫明的心安、温暖,他的半边脸都被灯光应得愈加柔和起来,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分明是笑意,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凄凉。 齐皊卿不经意地瞥见,不禁心头一跳,想起竹贤城外的那少年含糊不清的一句“我不气你了,别不要我”,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酸涩。不禁多问了一句:“你在家门口点灯干什么?” 冉清桓的笑容扩大了些:“给一个很久没回来的人,我怕他找不到路。”依稀是种等待,在等待中兑现那个承诺,是不是把你说的事情都做到了,你就会回来呢?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只是,我们都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和牵挂呢,那么,兑现了承诺履行了契约,这无趣的一切,是不是就走到了地老天荒呢? 如果你能看到璀璨夜空中的光辉,也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可是,你人都已葬在了—— 婵娟之外啊。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泪江山,浑是新愁。 齐皊卿眼神忽然剧烈地收缩起来,望着那盏仿佛能指引魂灵的惨淡灯光,一时怔住,好像恍惚间百世百劫都走马灯似的流过,一身的爱憎情仇,压在肩膀上,沉得像是座亘古积累下来的山。 冉清桓笑笑,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东西,道声“失陪”便进了屋子里,打更的声音干巴巴地从巷子里传来,一声一声地砸在人心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留神到拐角处屈尊下贵的锦阳王和他身边神鬼莫测的少女,郑越因为田亩制度上有了一点问题,本是连夜来找冉清桓商量,密室里通着的书房又不见人,这才在他家转悠到他家门口,却刚好看见他点灯、低笑、自语,忽然有了一种闷闷的钝痛,那个军务和政务都得心应手的人,那个满眼吸谑贫嘴滑舌没心没肺的人,那个没大没小目无尊长的人,在这一刻,竟似浑身沾满落英般的寂灭,于荒野了无人烟处兀自踽踽般的孤绝。 他低声对樱飔说道:“走吧,不虚此行了,孤终于找到了这个人的弱点。” 然而安稳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头。 几天后,六百里加急,燕祁和北蜀的送亲使队在西戎境内遭袭,伤亡过半。 没有人知道六百里加急到达的那天晚上郑越和冉清桓说了什么,第二天,这个传奇一般的年轻人正式走到了前台,锦阳王力排众议,他成了燕祁历史上最年轻的国相。 燕祁五大上将除了齐皊卿之外有三个公开站出来支持冉清桓,而前者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这个结果倒是有些出了冉清桓的意料之外,方若蓠和尹玉英不用说,但是莫名地是与他未曾谋面的余彻居然也表明了态度,素来没什么交情的儒将莫舜华照样当他的老好人,随大流。 京州一战中,其实冉清桓已经算是在军中立了不小的威名,这一路的故事直到之后很长时间都在被人传说,虽然早就夸夸其谈地面目全非——关键的是朝中,即使一方面有郑越做靠山,一方面有太傅兰子羽保驾护航,但是他自己本人实在是年轻了些,而这位又实在是太高了些。 冉清桓自信自己没有历史遗留问题,那么其实那些人能给出的下马威也就是那么几种形式,他想了想,决定不多废话,直接去找郑越,自己在这个世界是没有形成什么势力的,那怎么办? ——找始作俑者郑越要! “我说郑……”冉清桓大大咧咧地走进郑越的王府花园,听说这大尾巴狼在这喝茶,还以为他忙里偷闲地跑来放松,谁知道才人家这正听着九太妃也就是冉清桓的便宜姐姐训话呢,他一句卡在嘴里,噎得肺疼,只得不尴不尬地傻笑了下,“那什么,王爷,太妃,您二位继续聊,我……那个微臣走错地方了。” 郑越幼年丧母,少年时候就被先王交给比他大不到十岁的九王妃教导,周可晴自己没有子女,对他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其他的一些个妃子不是早逝的就是夺嫡的时候成了炮灰,反正现在整个燕祁里面比郑越辈分还大的就这么一位。 “清桓,”周可晴把他叫住,“过来。” 冉清桓硬着头皮走过去,这姐姐可是古板的可以,就差跟他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了,他一直觉得,燕祁这么个民风开放的地方,出了这么个封建女子,也挺不容易的。 其实天地良心,周可晴可是一点都不封建,就算人家再怎么开放,也没有哪个臣子张口就直呼王爷名讳的道理不是。 郑越的嘴角不厚道地抽了抽,低头抿了口茶水,偷眼看着冉清桓被这不敢得罪的姐姐“语重心长”地唠叨了整整一个时辰,从君臣之礼说到了居家生活,从他不该大大咧咧地直呼郑越名讳到他连个家丁都不找显然是没有什么安家的诚意,直把冉清桓说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终于,周可晴一句:“行了,也不早了,你找王爷别是有正事吧,本宫就不多打扰了。” 大赦了天下。 “有姊如此,夫复何求啊。”郑越叹道。 “滚。”冉清桓如是说。 郑越笑眯眯地看着他,神色复杂,看不出是喜是嗔:“放眼天下,敢这么和我说话的,也就你一个。”他在冉清桓面前从来自称“我”,这本来是莫大的荣耀,冉清桓却压根不领情,像锦阳王这么称得上老奸巨猾的政治家,为了自己的目的那是什么都肯做的,在这里屈尊下贵地说声“我”又值了什么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两件事情,一件是,人是不能惯着的,还有一件是,只要你有足够的筹码,就可以足够的没良心…… “找我什么事?” 冉清桓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这几个人的把柄。” 郑越接过来一看不由啼笑皆非:“清桓,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有创意的人了,这几人是我燕祁重臣,你跑到我这里来要他们的把柄?这可是前所未见。” “有还是没有?”冉清桓看着他。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有的话么,这几位年纪不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您手上有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如由微臣代理,送到他们各自手里,既能让他们自省,也省得半夜三更有鬼敲门扰了几位大人睡眠不是?若是没有——”他一甩袖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微臣乃后学,才疏学浅,不敢当此大任,还望王爷收回成命。” 郑越沉默了好一会,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吃准了我现在拿你没办法。”拍拍自己的腿站起来,“跟着。” 冉清桓做点头哈腰状跟了过去,眯下眼睛——郑越这人缺肺缺肝缺德,就是不缺心眼,把他过于强烈的控制欲隐藏得很好,在他手下干活的人,早就被他暗中查个底儿掉,而且及其善于平衡之术,这些小花招都是他将来以防万一要用的。 没过多久,燕祁那几个本来极不服气的老臣居然统一的力捧冉清桓。 燕祁史上最年轻的国相,全胜。 而后,和乐元年四月初八,正是芳菲开尽时,洪州羽林王吕延年手持南蜀八王伐京时私通上华奸臣的罪证,发兵南蜀,正是是这个不看也知道是扯淡的理由,打开了九州混战的局面,此后不久,未来的锦阳王妃的迎送亲队在西戎境内遭袭,燕祁与西戎之间,一触即发。 戚雪韵的名字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作为一个堂而皇之的发兵理由——锦阳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以上的戏谑之语,是出自冉清桓还没见到戚雪韵之前的几句笑话。然而后人评说中,有一首词,叫人念及戚雪韵的一生,觉得再恰当不过——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也是冉清桓,一生之中亏欠得最多的那个人。 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惴惴地踏上一条前途未知的道路,然而上天还是优待她的,她即将有一个年轻而英俊无比的丈夫,即将入住南半个江山最为恢弘的锦阳王宫,成为万千人妒忌的对象。她可以期待,躲过了一场有预谋的暗算后,她安全到了锦阳,虽然没有见到青年王爷的面,但是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丈夫,为了她,发起了一次征战。 可惜既然被称为红颜,又怎么没想到那红颜大多薄命呢? 每个人都相信,薄命的人不会是自己,那些唏嘘,都是故事里外的声音,与己无干。 第十三章 中宵听人 戚雪韵到达锦阳的时候,与发兵四十万攻打西戎的郑越几乎擦肩而过,九太妃周可晴主持下,留守的官员接待了他们未来的王后。 冉清桓作为戏份很重的一个人,觉得头大无比。除了打发戚雪韵对他敬畏与好奇兼有的打量外,被夹在兰子羽和周可晴之间,怎是个郁闷了得。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郑越尽量不在两个人同时出场的情况下凑热闹了,这个逼人上梁山的任务现在光荣而艰巨地传给了他,锦阳王在他那设计下已经去了那个地方……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戚雪韵有些紧张,传说中贤良温柔的九太妃态度不咸不淡,眼角眉梢都挂着冷意,虽然礼数周到、进退得当,却是无论如何也让人生不起亲近之意。太傅兰子羽更是面无表情,对她只有恭敬却没有接纳,戚雪韵心里开始反省自己是否有所失仪,气氛压抑得让她想逃。 冉清桓的名字她在北蜀的时候就听过了,一直以为是个面目狰狞的枭雄鹰狼之辈,心里有敬有畏,却谁知是个让人眼前几乎一亮的美少年,脸上总是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抱歉的微笑。 锦阳王未来的小王妃,被此一干人等惊悚到了。 夜宴才开始,冉清桓便借口身体不舒服遛了出去,径自到了锦阳大营。然后才想起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尹玉瑛被派去镇守缭城,方若蓠这天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巡城去了,齐皊卿闷得要死,对人的反应一般只有寒着脸、点头摇头,怎么逗都不肯多说几个字,偌大的一个军营也无趣起来。 冉清桓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看着那些留守不当值的将士们就着夜色,难得放松片刻,围坐在火堆旁,一群一群,眉飞色舞,他站在阴影里,忽然便寂寥起来——当你没日没夜地做着什么事而心无旁骛的时候,是没空寂寥的,偶尔悠闲下来,却反倒无所适从。 正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季节,说起寂寞,总归伤于文人骚客的矫情,可是心里寡淡茫然的感觉却是骗不了人的,否则如此良辰如此夜,他又为何逃出了觥筹交错的夜宴,兀自躲在阴影中,执迷于远处的微末光亮呢? 总有些问题,是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开的,就像樱飔那样,二十多年来始终闭目塞听,相信着只于自己臆想中存在的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了无牵挂的,只有这样,才有证据说,我活着,这是我的世界。 忽然一阵兵器相碰的声音吸引了冉清桓的注意力,回想起京州之行的路上与将士们的磕牙武斗,不由微微一笑,不知这会子又是谁的手痒痒了,在和同伴们过招。 偷偷遛过去,爬上一棵树,定睛一看才明白,不是武斗切磋,而是一个小头领样子的兵正在指导其余人武艺。那个人身材短小,其貌不扬,属于掉到人堆里怎么也找不出来的尘埃男,神色中却有种凛然的浩然大气,他们好一通练,冉清桓旁观者清,那个小头领似乎老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众人的不足之处,他皱皱眉——这人不简单,是谁? 过了半晌,大家伙都练得累了,便坐在一起收了兵器胡侃,小头领坐在一边笑,不多言语,结果不知怎么的,有一个将士说到新王妃的事,也就是这段对话,把已经要走的冉清桓留了下来,也成全了一个名将的一鸣惊人。 将士甲说道:“今日这夜宴怕是现在都没有结束,听说太妃太傅和丞相都到城门口去接了,排场大得很哪。” 将士乙说道:“你也不看看是谁要娶媳妇。” 将士甲一本正经地说:“也不知这王妃是个什么仙女下凡,有说是九州第一美女哪,我是没什么想法,只是盼着能看一眼,将来也有个说头。” “什么仙女下凡,你不怕嫂子多想,嗯?” “去你们的!” “哎哎,不过我也听说这王妃了,漂亮的呀,让人看一眼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要么你们说,咱王爷,大美人小美人的,多好看的没见过,怎么就能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呢!” 一直不言语的小头领这时候才慢悠悠地插了一句:“怎么就迷得神魂颠倒了,王妃没来王爷就出征去了,都还没见过呢。” “你咋知道没见过?说不定什么大典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叫王爷一直记挂到今天呢,没见过那王爷咋能娶她呢?李头啊,不是兄弟说你,你除了练武就是窝在哪念书,一点风情都不懂,将来谁要是嫁了你,那才叫倒霉呢!” “胡说什么呢。”小头领一哂,也没有和这帮粗人继续纠缠这个无聊的话题,“王爷不是那种人,这次名为西征,其实还说不定怎么回事呢。否则王爷那么深思熟虑的人,怎么能仅在锦阳留三千人?” 冉清桓听了微微一震,本来漫不经心想要离开的脚步立刻顿住了。 “王爷走了,不是把相爷留下了吗?头儿,你没听说过那相爷是神仙下凡,有他在,锦阳一个人不留都行啊!”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他京州的事情传出的几个离谱版本自己也有耳闻,就查说他腾云驾雾三头六臂了。 小头领垂下眼睛笑笑,没再说什么,话题很快转了开去。 他叫李野,在锦阳大营里做个芝麻大的小统领,阶级下士。天生神力,曾经长戟一柄独自挑过整个山寨的土匪,后天用功,也可说是熟读兵书,此番来投奔燕祁,原也抱着一番大作为的心情。 也不是没有抱怨过,对那几乎一夜成名身登相位的冉清桓,多少也是不服气的,只是出身好,恰好有机会面上领兵罢了,若真的坐在作战地图前比划比划,谁还能输给谁,也未可知。但是时间长了,却也释然了,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无数,他李野不过其中之一,况且这些日子以来,隐约猜到了了冉清桓的一些作为,心中倒也升起不少钦佩之意。 不过无论如何,他总是相信,老天是不会让金子无缘无故就被埋没的。 这天夜里,因为锦阳迎接未来的王妃,将士们逮着机会送了口气,他与一干人操练了一会,又坐在一起闲谈了一些,天色便已经很晚了,众人各自散了去休息。李野走回自己的帐子,才要进去,忽然惊觉,放松的神经骤然一紧,低喝一声:“什么人?” 一阵厉风袭来,出手的人看不出有多高的身手,招式却诡异地惊人,说不上什么气势,但是干净利落,就像是个有经验的杀手,可是……他有些奇怪,凌厉的风声里却没有杀气,战场上拼杀过无数次,这种生死间的感觉,早已灵敏如野兽,闪念间,李野一动不动,对于未知的事物,以不变应万变,何况,那个人还没有恶意。 果然,袭击他的人“咦”了一声,寒光从李野的脖子上掠过,一瞬间映得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那人的手指间夹着一个不足一寸的小刀,刀掠了过去,人也掠了过去,一个清澈的声音微微有些困惑:“你怎么不躲开?” 李野转过头去,虽然四下昏暗,有些看不出他穿着,但是确是云锦官袍是无疑的,应该没有人会穿着官袍大半夜出来当刺客吧?他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唐突,不知这位大人这是何意?” 来人弯起眼睛笑了:“眼力倒是好,你刚刚怎么不躲开?” 看不清他袍子上的花纹,李野心中疑惑,却没有说出口,只得定下心神:“大人刀锋虽厉,却无杀意,我若躲开,想必大人还有后招,一动不如一静。” “好。”偷袭不成功的人居然还很开心, “好一个一动不如一静,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李野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 点着了灯,李野才看清楚这个莫名其妙的大人——上好的云锦鹤绣,他心里一震,这是国相礼服——这无聊人正是冉清桓,刚才听这小统领一番话,心里的好奇心像做了云霄飞车一样彪起来,少不得来探探底细。 “末将先前不知是相爷,失礼之处,还望恕罪。”李野有些奇怪,大半夜的,这位大人不是应该主持王妃的夜宴么,怎么就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到大营立了呢?他暗暗打量这个人,第一眼就觉得好看,尤其是在军中,极少能看到这么秀气精致的男子,这人应该是水边执卷拈花似的人物,出现在这里就有种强烈的违和感,第二眼却看出他漫不经心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举止下藏的不深的锐利,偶尔眼神里流过的光,就像是烈火粹成的名剑一般,寒冷而逼人。 “夜宴太闷了,我中途开了个小差,跑到大营里来遛遛,谁知看见了你们比划——别太拘谨,坐啊,对了,你是……” “末将李野。” 冉清桓点点头,果然是个挺普通的名字:“这里不比朝堂,你我名字相称便好了。”燕祁果然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一个小小下士,竟然是胸中别有沟壑,“我刚才听你说到王爷出征的事,似乎别有见地?特别来打听讨教了。” “末将不敢曲解上意。” “没关系,只是闲聊罢了,”冉清桓不依不饶,“你觉得,王爷为王妃遭劫的事西征是个借口?” 看来不说点什么,这位相爷是铁定不会罢休了,不过——这或许也是个契机,李野决定碰一碰,毕竟随口闲聊能被国相偶然听见并追问的好运,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调整了一下心绪,李野观察着冉清桓的神色谨慎开口道:“末将以为,不单单王妃是个借口,说不定此番西征也是个更大的借口。” “怎么说?”冉清桓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灼灼地盯着李野。 “首先,据末将听闻,王爷励精图治,绝不是没见过红粉佳人,耽于颜色者,是决计不会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如此兴师动众,否则王爷怎会连未来王妃的面都不见一个,便匆匆出征?” “那么不是为了美人,若是为我燕祁的颜面呢?你有没有想过北蜀的反应,若非如此,我们要怎么和戚王爷交待?顶着这盟友之名,又叫我们如何自处?” 李野毫不在意他口气咄咄逼人,侃侃而谈:“使队在西戎遭劫,无论如何,西戎都是要担当责任的,还要面对两个邻国的非难,末将相信,西戎的凤栖公还没有笨到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地步,而北蜀的交待,相爷必定更清楚,也绝不一定就是四十万大军和王爷亲征。” “说下去。” 李野道声“是”,继续说道:“西戎与我燕祁和北蜀各自南北相邻,若是我们攻下了西戎,便已到北蜀边界了,北蜀的戚王爷纵是盟友也会心怀戚戚,到时以燕祁的树大招风,很可能马上就会有正面的敌手,如果被人看准了这个关系存心离间,叫北蜀从背后捅我们一刀,局势就大大不妙了。况且西戎架在我们两国之间,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我若是王爷,一定不会先动它。” 冉清桓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李野对时局的透辟分析和高瞻远瞩倒是他所始料未及的:“那么以你之见,王爷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野叹了口气:“这恕末将愚昧,还没想出。不过恐怕和王爷将相爷留在锦阳的原因。” 有隐瞒,这人还是很谨慎的:“什么原因?” “相爷必定有其它的事情要配合王爷,末将相信,就算锦阳留人守着,那个人也绝不会是相爷,”李野顿了顿,“因为相爷是一杆枪,不是一面盾。” 冉清桓怔了怔,随即大笑出声:“好一个李野,竟然被你猜得八九不离十,恕我眼拙,叫你怀瑾握瑜却报国无门,若是你有意,”他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递给李野,“把这个给你们齐将军,告诉他你这个人我要了,明日未时,让他带你去姚大人那边核实身份——这也是惯例了,你家王爷多疑得很——然后找我。” 冉清桓走得和来得一样快,一切都恍然如梦,若不是手上的折扇和帐子里少年留下的新雪一般的清味,李野几乎要以为这是一枕黄粱。 他不是故意有所隐瞒,官员初始任职,或者破格提拔,都是要经过燕祁一个特殊机构审核的,就是冉清桓说的姚大人姚景源负责的礼司,如果自己有问题,绝对过不去那成了精的老头子一关,只是刚才面对那个人,他忽然就没有自信说出自己的推想。 原本认为南蜀与洪州交战在即,王爷是会假借西征之名对此有所动作,但是见到了冉清桓以后,他直觉,事情绝对不仅仅如此。 第十四章 困兽之斗 粱长鸣独立城头,兵临城下。 这确实是他始料不及的,岭东人就像幽灵一样,突然冒出来,便径直逼到了西兽城下,这可是锦阳重地的南门户啊,倘一旦有闪失,则锦阳危矣。敌将是故荆公穆温的亲弟穆恭,又有“金杆枪”花弥做前导,“三眼先生”常书宴做谋士,此前不久,岭东军曾袭击过缭城,谁知竟意外的疲软,被尹玉瑛杀得溃不成军,明明只有两万人,当时锦阳大军还尚未离去,谁知如今突然冒出了传说中的十五万大军,这居然是声东击西之计。 粱长鸣应对未及,只得暂时高挂免战旗,苦思对策。问题是,岭东人怎么会提前就知道王爷西征的事,订了这个计划?莫非王妃在西戎遇袭的事,便是他们做的?想来西戎人应该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什么手脚,这样看来,许真的是被人嫁祸了,这一招,好像叫做——调虎离山。 心中掐算,信使已经派出,如无意外,四日便可到达锦阳,来回少说也要七八天,城中现有粮草,不知撑不撑得到过,就算撑得过,又不知岭东人是否会强行攻城。并且锦阳只有齐皊卿将军留守,虽说相爷也在,但就算他大罗神仙下凡,又能碾几颗钉?锦阳不可无守关者,即使能撑到援军来到,究竟援兵可以来多少,实在困难。 这大概算是锦阳到如今为止,经历的最大一次危机—— 正这当儿,副将元平进帐来报,说是锦阳的粮草已到,粱长鸣吃了一惊:“信使才刚潜出,怎么来得这么快?” 元平耸耸肩:“不知道,押送的人拿着相爷的令牌,是个生面孔。” 粱长鸣颇为困惑:“只有粮草?替我传来。” 片刻,元平领着一人进帐,这人上前施礼:“末将李野参见粱将军。” 粱长鸣赶紧令他免礼:“相爷可有什么嘱咐没有?援军几时可到?统领押来了多少粮草?” 李野说道:“相爷说,待信使一到锦阳,大军即刻启程,请将军少安毋躁,切切不可率而迎敌。此番粮草足够大军用的。” 粱长鸣不解:“相爷既然早就料到岭东人偷袭,为什么不早派援军?是不是锦阳兵力吃紧?” 李野笑了笑,这人身材短小,其貌不扬,一笑间却有种从容不迫的味道:“将军不必忧心,冉相爷自有安排,只需将军闭关不出,若没有变故,一月之内,便可拿下岭东五城。” 粱长鸣自然知道冉清桓不会口出妄言,此时心下却也不免打鼓,王爷西征,此时正是锦阳内防空虚时,纵然他再厉害,又将怎么解去西兽之困?更别提一月之内拿下岭东五城。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得不置一辞,只遣了李野回去复命。 他这变紧闭城门数日不战,花弥开始心急了:“不如我们派精兵死士来个夜袭,一举拿下西兽算了。” “三眼先生”常书宴微哂,带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随之颤了几下:“花将军此言不可取,西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若是硬攻,损兵折将必不可少,而且郑越西征,锦阳必定内防空虚,西兽是锦阳南门户,此处非同小可,这一告急,冉清桓必亲自领兵来救。以我只见,冉清桓可用的兵力不超过五千,仓促间也只能摆摆空城计,大帅只需待他进入西兽,便可围城,等城内粮草耗尽,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还可得冉清桓,为主公除一大患。” 花弥瞪了他一眼,不吭气,穆恭皱眉:“冉清桓善诈,取之怕不易。” 常书宴哈哈一笑:“大帅怎地这般畏惧一个乳臭未干之子,纵他三头六臂,无兵可调、无将可遣,又可奈何?种种传言杜撰之色忒多,太言过其实,些许怪才小聪明,还能抵千军万马不成?” 穆恭想了想:“若真是这样……也罢,就依先生。” 不多日,岭东人果然等来了锦阳方面援军的消息。探子来报,说燕祁军已到距西兽大约一百里的地方,为首一人远看未着戎装,想必是冉清桓亲临。穆恭忙问:“一共有多少人?” 探子说道:“不过两三千。” 穆恭不放心,又追问:“粮草呢?” “也极其有限。” 常书宴插嘴:“燕祁军有没有带些特别的东西?” 探子想了想,回道:“有,我看见他们没人拿了一个铜器,两边通口,一处小一处大,不知做何用处。” 常书宴了然地笑了笑:“大帅,这东西属下曾经见过,从小口一端发声,大口处听来可以放大数倍,传百里。看来冉清桓也不过如此,想以诈吓退我军,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在穆恭耳边小声说了什么。穆恭大喜,忙令布置下去,花弥与常书宴不和,这时候看他春风得意,自己又没什么更高的见地,只好忍气吞声。 粱长鸣坐在帐中,正在发愁,有人来报说丞相冉清桓亲临,不由得大喜,忙令人迎接,这边的计划也一一商议得当—— 两军对垒,只待最后的判决。 一大清早,穆恭便率兵在城下叫阵,常书宴笑:“冉清桓肯定开关放桥,故作声势。”话音才落,就像是要证明他的话一样,只见吊桥放下,一队人马杀出来,为首的正是粱长鸣,四下啸声遍起,如同千军万马压境,穆恭坐骑一惊,手下将士都不由面带惧色,唯有常书宴神情自若,朗声说道:“诸位,莫要惊惶,只要稳住阵脚,倒要看看这小小西兽城内能有几个兵。” 约莫过了一刻,果然,燕祁军声势震人,却不见众兵出战,只有粱长鸣带着些残兵色厉内荏地叫阵。 穆恭冷哼一声:“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冉清桓也不过如此——诸将听令:与我拿下粱长鸣,赏金百两,拿下冉清桓,赏金千两,封将军。今日我们就到西兽城里喝那庆功的酒!” 随着一声令下,大军直压而来,只几个回合,粱长鸣便不敌,打马撤退,花弥不容他走,提刀就追,穆恭断喝一声:“攻城!”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挥师进了西兽城。然而等到常书宴也随着众将进了城以后,才感觉出不对,燕祁军一进了城,就连半个影子也找不到了,偌大的一个西兽,竟然如同空城一般,四下充斥着阵阵死气,岭东人一时都怔在原地,面面相觑。 忽然间,一缕琴音倾泻而下,与空城铠甲相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常书宴抬眼望去,城楼上,有一人衣如雪,嘴角含着一丝悲悯的笑意,十指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瑶琴,歌声波纹一样传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悲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来抵人间离别……”音色清冽低沉,颇有绕梁之意,恍若倾城。 常书宴心里警钟大作,失声道:“是计,快退!” 话音未落,西兽城门已经关上,那边杀进一支军队,为首的人身披甲胄,眉目之间却有种书生儒雅,可不正是那本该随了郑越西征的莫瞬华!又一阵喊杀声,岭东人骇然回首,从城里冒出一队人马,粱长鸣身后哪还有半个老弱残兵?!郑越坐在马背上,有条不紊地让人围了城,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闲适。 “马上琵琶关赛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坐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常书宴恨然抬头,正与冉清桓目光相接,冉清桓眸色淡淡,有种空洞的麻木,好像这天、这地、这人。竟无一个可入得他眼! 常书宴喝令弓箭手:“放箭!放箭!” 眼见利箭破空而来,冉清桓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仍然是轻拢慢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眼看即将要得手,常书宴心头一喜,但见冉清桓身边蓦地冲出一个人,其貌不扬,身长不过五尺,与浅吟低唱的美少年对比起来显得十分滑稽,在场的却没有一个人敢笑,那无名人士手执一长戟,好似随意挥档,便把众箭挡在了冉清桓三尺之外! 粱长鸣看得分明,那执戟者不是别人,正是那日秘密押送粮草的李野,依稀记得这人谈笑间大气从容,想不到是这种高人!待他回过神儿来时,见莫瞬华已经和穆军对上了,忙打马上前,正迎上了发了狠般冲上来的花弥。 短兵相接! 道是“穷寇莫追”,眼前花弥虽然不算是穷寇,却也差不多了。岭东与燕祁一向不合,故荆公几乎可以料定,郑越料理完了西戎,下一个绝对就是自己了,因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役,只许胜,不许败。眼看着西兽已成探囊取物,却忽遭横事,怎不叫他将两眼煞红。 来时立了军令状,穆恭与故荆公是亲兄弟,毕竟一奶同胞,可是自己不同,这一战于他花弥,要么赢,要么死。 花弥在军中早有威名,力可扛千钧之鼎,枪可挡百千的兵,粱长鸣与他兵器一撞便是虎口一麻,长剑险些脱了手去,当下轻夹马腹向旁边一退,四面的士卒立即涌上,花弥瞠目欲裂、怒发冲冠,金枪横扫,顷刻间血肉飞溅的卢马下,众人一时近身不得。 粱长鸣正努力找他空门,忽听城楼上琴声一变,“料不啼清泪长啼血”的激越换了幽幽怨怨的空闺悲切,非但没被喊杀声压下去,反倒愈加清楚,声声钻入人耳,那人唱到:“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花弥听到歌声心中轰然巨震,想他投身故荆公穆温门下十五载,可不也正如那团扇一般——庆升平朝堂内群小并进,风烟起却又把征令送到花门——至今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一丝不忠之心,却始终不得重用,便是如今一役,也只作前导先锋,功劳仍是主将把持,况且穆恭素来妒忌他威武,不肯听他只言片语,只一味宠幸那山羊胡子的糟朽老儿!到这,花弥不由悲从心来,金枪一顿,粱长鸣等的就是这时,轻叱一声长剑好像劈开空气的活物,咬向花弥咽喉—— 李野在城楼上的高喝适时传来:“梁将军,且慢伤他性命!花弥,相爷念你忠勇,给你个机会,若你肯降我燕祁,非但保你不死,还可令你将位仍在!你可愿意?” 花弥看看眼前冷森森的剑光,长叹一声:“罢了!” 李野喝道:“花弥!还不速速下马投降!” 花弥弃了金枪,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下:“败兵之将花弥,降……” 粱长鸣振臂一呼:“敌将降了!敌将降了!” 这一声在岭东军里可算平地起波澜,哗然四起,岭东士卒中有不少最敬花弥,一听他降了,立刻乱作一团。 那边穆恭不敌莫瞬华,已露败相,听到粱长鸣呼声,心中大骇,无心恋战,眼光四处乱瞟,想要趁机脱逃,莫瞬华冷笑一声:“还真是自古纨绔少伟男,穆家小鬼,你先吃我一鞭!”穆恭慌张下险些掉下马来,燕祁人刀剑并上,不消片刻便将他剁成了肉酱。岭东早就别被郑越耍猴似的冲撞得七零八落,弓箭手也无暇对城上人射箭。 李野闲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一边倒的战事,忽而苦笑:“末将自诩精通兵法,武功超群,今日得见相爷和诸将,方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秋水河伯,徒徒贻笑大方罢了。” 冉清桓勾出一个悠长的尾音,停下手指:“李统领不必自谦,我们一时失察,叫你在大营之中埋没许久,倒是应该请你多多包涵。” 李野摇摇头:“末将何才之有?到现在仍然不清楚,本该在西戎的王爷他们怎么会突然返回,莫非是相爷早就料到西兽有此一役?” 冉清桓微微挑起嘴角:“说不上早料到,只是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罢了。岭东和我燕祁的交界处地形复杂,山岭丛生,一直是两国的心病,我们和北蜀结盟,洪州对南蜀动手,故荆公也应该等不及了,所以偷袭我缭城。”他顿了一下,“可是出兵只有两万人,顷刻便被玉瑛打散了,按说锦阳现在正准备着王爷大婚,岭东人挑衅又成了见怪不怪的事,应该没有人注意才对,可是若真的是简简单单的挑衅,穆温绝不会派自己的亲生弟弟做帅,问题就在这里了。而这个时候,使队在西戎遇劫这件事,便成了另一个契机,我料那穆恭必去岭东五城借兵,想趁我内防空虚时速战速决,一直打到锦阳。” 李野望向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掠过一抹显而易见的钦佩:“原来那往西的队伍本就是障眼法,大军早就伏在岭东边境了!军师趁穆军尚未扎好营之时暗送粮草入城,再自带两千残兵,只诱敌深入,要瓮中捉鳖?那么末将还没见着的王爷是否已经趁虚突进五城了?放出话来要西征,也让西戎人自知理亏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好一出声东击西、无中生有啊——末将佩服。” 冉清桓笑笑,低声道句“谬赞”,神情却是别有种倨傲,但这种倨傲丝毫不让人反感,李野暗自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样的人,再怎么样的表情,自己也会心悦诚服。 第十五章 惊魂 三日后,捷报传来,埋伏已久的余彻拿下了岭东五城,从此长恨山脉,正式归入了燕祁的版图。 李野破格封将军,与余彻莫瞬华等同列,三人分兵三路,直入故荆。 五城一失,岭东门户大开,南方已而成了定局,另一方,兰子羽暗中和西戎讲和成功,双方联手,给北蜀王戚闊宇呈上了足够的证据,证明闵州人的栽赃,戚闊宇正好就坡下驴,开始了和闵州的半带威胁的交涉。 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锦阳大婚不能误了日子,冉清桓已经准备陪自家王爷回去了,正趴在桌案上小睡,郑越从外面掀开帘子进来,寒风立刻毫不怜惜地把冉清桓吹醒,扰人清梦的锦阳王自怀中掏给冉清桓一打东西:“太傅让人送来的,你看看。” 冉清桓随时掌控着三路军,一直都没休息好,迷迷糊糊地接过来,眼睛半睁不睁:“……嗯,什么东西……哦,洪州和南蜀战报,老大,你的情报部门挺强大的。” “洪州和南蜀的情况都在这了。闵州的姚夜琪没有插手的意思,这么看来,吕延年吞掉南蜀是迟早的事。”郑越忽然觉得这个迷迷糊糊的冉清桓比他醒着精明的时候有意思多了。 ——可惜,此人朦胧状态转化系统也非常强大,“姚夜琪是怕吕延年针对他,主动示好吧?”冉清桓没多久就清醒了,一目十行地翻看着手上的东西,撇撇嘴,“他都不知道什么叫唇亡齿寒么?猪脑子。” 郑越淡淡地应道:“志大才疏,他如果不蠢,怎么会做出伏击使队来挑拨离间这种事?” 冉清桓随口问:“查出来了?是闵州人?” “嗯,本来我想着他既然能够夺下闵州的大权,多少也会有点能耐,这么看来,恐怕当初也是明锐搅和的比较多。想靠这点手段挑拨离间,坏我大计,也实在是好笑了些,再者说,真的要出手,也轮不上他和我争——刚好给了你这狐狸拿下岭东的借口。” “是给了你借口,”冉清桓语重心长,“老大,做人要厚道。” 忽然,他越看越不对:“等等,这里有问题。” “你也看出来了。” “洪州的国力兵力自是比南蜀强,可也没道理这个地方刚刚开战就是这种一边倒的局面,现在南蜀节节败退,简直就是被洪州压着打,通常这只能是一种情况,南蜀出了内奸。” “你看呢?” “是这个人……”冉清桓沉吟了一会,食指在一个名字下划了一道线,“黎殇。” “直觉?” “不,桩桩件件综合下来,十有八九是他——”冉清桓皱皱眉,“明锐是白痴么?在他眼皮底下做的这么明显他居然看不出来?” “还有,你觉得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人能身居高位地在南蜀隐藏了这么多年突然出手手法却这样低劣?”郑越问。 “我想不出。”冉清桓叹了口气,“我看来,他简直就是在找死。” “樱飔!”郑越一声召唤,少女好像凭空冒出来一样,这丫头的轻功实在是炉火纯青。 “去查查这个人,如果确认他是洪州放在南蜀的钉子,就杀了。” “哦。”樱飔领命下去,没有半分质疑,冉清桓暗暗赞叹,这就是专业素质了。 “我们忙,让吕延年闲着,岂不是会很麻烦?”郑越唯恐天下不乱,站起身来拍拍冉清桓的肩膀,“准备回去了,天可是真凉下来了,出来的时候还是烈日当头呢,转眼都快看见雪花了。” “哎,相爷,王妃漂不漂亮啊?”不得不说,郑越的谨慎实在让人咂舌,岭东就算完全拿下了,只剩下收尾的一些事情,郑越和冉清桓只带着百十来个侍卫,悄无声息地便踏上了回锦阳饿路,几天走下来,冉清桓和这帮侍卫的关系已经进展到可以勾肩搭背随便说笑的地步了。 “漂亮,”冉清桓回想起那个羞羞答答文文弱弱的小王妃,不由赞叹了一声,“花为貌,玉为骨,月为神,秋水为姿。” 这个侍卫叫王小忠,还是个新兵蛋子,听得眼都直了:“妈耶,您怎么那么多词啊?” “唉唉,”冉清桓压低声音,“你家王爷真是美啊,你看走马都和平时不一样吧。” 郑越这时偏巧回过头来,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反正冉清桓觉得自己被若有若无地瞪了一眼,忍不住干笑了两声。 “真好,”王小忠露出向往的神色,“这次回家,我也能娶亲了。” “啊?真的啊,恭喜恭喜。”冉清桓没大没小地抱拳作揖,“到时候我可得去讨杯喜酒喝。” “相爷要是肯赏光,那真是小的家蓬荜生辉了。”王小忠笑弯了眼,几天下来,早知道这位大人没溜,便没了那么多规矩,话也多了起来,“我不是从军的料子,武功一直没练好,王爷开恩让我当个侍卫,就算是混出来了,还得感谢我娘,当年要不是我娘非让我娶一个姓张的女子,我也不会离家从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都不从。”冉清桓眨着眼睛,“是不是那个人长得特别没有公德心啊?” 王小忠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什么叫“长得没有公德心”,咧开嘴笑起来,“别瞎说,长得可好的哪,媒人都快把她家门槛踩破了,就是我不愿意。” “为什么?” “我心里有人。”王小忠脸色微微有点泛红,但仍然大胆地说了出来,“不怕相爷笑话,她是我们对街的,从小一块玩大的,我早就答应娶她了,可是我娘不同意,嫌她家里穷,嫌她长得不俏,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要娶她。” 冉清桓忽然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静静地望着这个勇敢的年轻人。 王小忠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得像星星一样,没有感觉到冉清桓的沉默,兀自沉浸在幸福里:“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说她不好,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比她好看,就算全天下的美人都排成一排叫我选,我也绝对要她,别人再美再有钱,那是别人,她不一样,她是我心里的人。”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你娘同意了么?” 王小忠羞涩地笑起来:“我娘拗不过我们,答应这次回家就让我们成亲。我跟她说,只要我王小忠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对她好,绝对没人再敢欺负她!” 冉清桓看着他认真无比的表情,有一瞬间,就那么呆住了。仿佛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凤瑾带着还是半大孩子的他走过公园,看见了一对对浓情蜜意的情侣,常年带着吸谑的嘴角忽地便染上了霜华意,他说:“清桓啊,将来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你喜欢的那个人,千万不要犹豫,弃了你天命师的身份,与那人做一双凡间鸳鸯吧。”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呢?对了,好像是习惯地顶了一句:“你不是当年放弃了我师母她老人家,这会儿后悔了才这么劝我的吧?不过老头你放心吧,我天生就冷血无情,不会喜欢什么人喜欢到那种非卿不娶的地步的。” 凤瑾没有抬杠,只是笑笑:“无情人必定是极知情懂情的,你懂么?” “我当然……” “你、懂、个、屁。”凤瑾漂亮的嘴唇微启,吐出四个不雅的字,“要知道了情的酸甜苦辣,历尽了百世百劫,忘了喜怒哀乐,没了爱憎贪痴,去了六根绝了生趣,已不再算为人——他才真正无情。你小屁孩儿,不要在这里为赋新辞强说愁。” 没错,那个时候,凤瑾的目光就和现在的王小忠一样认真,认真地叫人无所适从。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他心里忽然就感慨了起来,有几分寂寥,就像这天上人间,唯有自己是孤单一人的,天将晚,日已沉。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燕祁南部多山,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想找那小桥流水人家是不可能的了,所幸众人都是惯了沙场征战的,偶尔露宿倒也没什么问题,连帐子都随身带着。 “樱飔那边好久都没有回音了,”郑越翻了翻手上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有那么难么?黎殇——我们都觉得这人明显就是洪州的内线,明锐却把他摆在那么位高权重的位子上,还有,黎殇既然在南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吕延年又凭什么相信他对洪州的忠诚?这都是我还没有想明白的事。” 用过了晚饭,郑越也不闲着,拖着躲在帐子里仔细研究那一堆不知道打哪来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冉清桓聊着。 冉清桓奔波了一天,觉得自己两个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字迹跳到眼里都好像会跳舞一样,飘来飘去,郑越同志真不愧是领导,精神头足的跟什么似的。 “嗯……”他托着下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你怎么一直都睡不醒?”郑越抬头看了他一眼,啼笑皆非,“醒醒哎,人家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压榨臣子了呢。” “你这是赤裸裸的压榨和剥削,”冉清桓哼了一声,“事儿那么多,工资那么低……我要跳槽!” “什么是工资?”郑越这丫估计实在是精神得睡不着,拖人聊天。 “工资就是薪水,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来着……嗯……俸禄。” “我们说的?”郑越狡猾狡猾地眨眨眼,看着眼前的人已经困得口齿不清了,心怀不轨地把暖炉往他那边推推,“那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好人……”冉清桓不上当,虽然困得不行了,警觉性还是有的,闻言有气无力地抬头瞪了郑越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老大,我真困得不行了,你放我回去吧,明天睡醒了当牛做马报答你……” 郑越笑一笑才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凛,猛地把冉清桓扑倒,一支箭擦着他的脊背扎在了地上。 外面侍卫一声“什么人”已经喝出口,来人却不答话,转眼间已杀声骤起。 郑越拧紧了眉,扶起冉清桓,嘱咐道:“在里面等着,小心点,我出去看一眼。”冉清桓翻了翻眼睛,在郑越诧异的目光下从怀里摸出一把长刀,对着郑越挑衅似的一笑,少年的桀骜蓦地让人眼前一亮—— 这人,还真是千变万化,身怀脸谱八百张。 冉清桓才出了帐子,刀剑便劈头盖脸地像他招呼过来,那些蒙面的刺客拼了自己的后背给对手也要杀了他一般,冉清桓目光一闪,这是谁派来的死士,好像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身体已经本能反应地贴上去,那些人含着内力的压下来,他是架不住的,只有出其不意,武学一道,唯快不破。 蒙面人没想到他不退反进,正要收着,却忽然觉得脖颈一凉,鲜血在各种意味不同的目光下喷洒在月色里,白日里嬉笑的翩翩公子,蓦地变成了黑暗中的狼。这样的刀,众人看得分明,不像是武功,更像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夺命刀! 背后风声又起,冉清桓方要回头,一把佩剑却为他挡了下来,郑越的声音传过来:“好利落的刀法,背后交给你了。”一句话竟把冉清桓的眼角说得热了起来,十分不合时宜的,这一刻,他来到这世界一年半多以后,第一次有了融进去的感觉,再不是事不关己地冷冷旁观,而是真真正正地有了活着的感觉,只因有人说——背后交给你了。 原来自己也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无心无情,凤瑾那句“你懂个屁”,也居然这么有道理! 冉清桓并不缺乏实战经验,从前和凤瑾捕捉邪灵妖物时,这种规模的恶战也不少,但那时自己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凤瑾自然是不用他管的,而且通常是速战速决,现在却不行,他有同伴,他缺少的是气力。 渐渐觉得有些辛苦,这场战斗,整整打了将近两个时辰,天色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地上横七竖八躺得都是尸体,有对方的,也有自己人的。冉清桓吁了口气,软软地跪下来。郑越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受伤了?” 冉清桓摇摇头,嘴唇泛白,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没事,有点累,你还好吧?” 郑越拈起他的手腕,皱着眉把了一下,冉清桓的脉象很弱,还有些零乱,他迟疑了一下:“你其实练过功夫的吧?但是内息这么虚浮……是受伤还是中毒……” 这人想象力不是一般的丰富,先是显现出同人男的天分,现在又有点狗血武侠作者的意思,冉清桓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不骗你,我不曾练过,只是一些外家刀枪拳脚功夫,防身用的。”因为防的不是人,反映自然快一些,身手自然好一些。 “乱来!”郑越让他靠在一棵树上,忍不住训斥了一句,看了看他发白的脸色,终究也没说出什么重话来,叹口气,拍拍他肩膀,“你先歇着,我看看伤亡去。” 冉清桓点点头,闭上眼睛。 第十六章 夜奔 “我们会突然返回锦阳,不算是临时决定的,锦阳王怎么也不会误了婚期,但是就算对方能算出我们的时间,如果我们高调带兵护驾,这几十个刺客也根本不够看。”冉清桓面无表情地整理着一个死者的衣服仪容,这人叫林英,儿子今年十九岁,前些天烤鱼的时候长辈一样地帮冉清桓挑过鱼刺,现在,他的胸腹被人生生地剖了开,内脏流了一地,“所以,此人要么知道我们的路线计划,要么及其熟悉你。” 郑越看着他,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发现了眼前这人的稚嫩,冉清桓的身体还处在少年和青年之间,有种特别的纤细,然而很长时间以来,令人老是忽略了他还充其量只是个少年,算不得真正的长成男人,甚至没有加冠——若是个小富小贵人家的孩子,还在承欢父母膝下,偶尔因为闯些小祸挨顿板子,可是他已经站在同伴的尸体面前,近乎苛刻地整理着他们的遗容,然后,冷静地分析时局和事因。 没有等郑越的回答,冉清桓半垂了眼睑,继续自顾自地说:“可是无论是哪方面的人,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真的是有内奸,这人要么很熟悉你,要么身居高位……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动手?为的是什么?岭东的话不可能现在才动手,黄花菜都该凉了;闵州?不是我看不起姚夜琪,他不像是能隐忍这么久的人;北蜀那老头,不能做这么赔本的生意,女儿刚送过来就杀女婿,泠州没有理由……南蜀和洪州现在正打着,西戎么……” “这次是我托大了。”郑越打断他自言自语,沉静而清淡,“知道的人有你我,李野,瞬华,长鸣,余彻……樱飔那边我已经捎了信过去,但是应该还没有传到她手里。” “间谍战打得还真是热闹。”冉清桓站起来,目送着几个侍卫把尸体一具一具地安葬下去,“这些兄弟们的账,我会、原原本本地讨、回、来。”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即使是在九太妃那里哄着几个女孩的时候都没用过这么柔的声音,仿佛是在情人耳边的呢喃,夹着相思的附骨之毒。 郑越牵过马来,说道:“上路吧,只怕这一路是不能善了。” 被他一语成偈—— 三天后,一百五十个侍卫只剩下了十二个人。 那钩子夹着风声过来的时候,王小忠已经避无可避,他闭上眼睛,有些绝望地等着最后的结局,忽然颈后一紧,被人硬生生扯得转了个圈,一声脆响如裂帛,王小忠呆了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冉清桓中气十足地喝斥:“你不会躲啊,闭什么眼?!油梭子发白——短炼!” 他低下头,地上星星点点几滴血迹,从冉清桓的衣角滴落,土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王小忠嘴唇哆嗦了一下:“相爷……” 冉清桓解决了持钩的人,回头一看王小忠:“大哥,求你了,这个时候别进入自杀模式啊!” 剩下的侍卫要么都是精英级别的,要么和王小忠一样人品爆棚,这一批的刺客很快被解决了,敌方损失了二十五人,我方死伤两人,算是不得了的战果了,冉清桓略微扫视了一眼,苦笑着松了口气,这一松气可不要紧,一阵剧痛从前胸上经过阻塞的神经传导到大脑里,冉清桓眉头一皱,差点痛呼出声,只觉得有人七手八脚地扶住他,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声音和视野却都不仗义地其他而去。身后接住他的怀抱体温偏低,坚硬的肌肉硌着他的肩胛骨,不舒服得很,冉清桓最后一个念头是——郑越这家伙看起来身材匀称,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施瓦辛格…… “王爷。” 郑越一抬头,是个年轻侍卫,叫什么小忠的,他点点头,压低了声音:“什么事?” 冉清桓胸口一直拉到小腹的一道伤口着实吓了众人一跳,翻开的皮肉隐隐透出下面的肋骨,幸而他闪得快,没有伤到脏器,可是连日奔波也够他喝一壶的,伤口止了血半晌也不见苏醒的趋势,郑越几乎怀疑他借机补眠了,无奈只得把这人带到自己的马上,一路尽量平稳行进,他看看靠在怀里呼吸清浅的人,忍不住摇头感叹,这可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有和锦阳王共乘一骑殊荣的,本以为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谁知道是个一身血肉模糊骨头拉碴硌得他浑身难受的男人。 王小忠顺着他的目光,不禁有些激动:“相爷的伤、相爷的伤是替属下受的,属下……” 郑越皱皱眉,多少有些不赞同冉清桓的做法,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人平时精明厉害得紧,怎么连主次关系都分不清楚,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就不是锦阳王了,他只是点点头,安慰道:“大家都是兄弟,他救你可不是让你自责的,要好好活着好好干,也算不辜负他,嗯?” “是,属下……”王小忠低下头,眼泪差点掉出来,忍了再忍,才说道:“王爷,属下的舅家不是锦阳城里的人,过了前边那座山,再走上三十几里就到了他的家乡怀优镇了,那离锦阳不远,可以联系到官家,也就安全了。” “三十几里?”郑越想了想,看了一眼周遭,“不对吧,孤记得怀优镇地处锦阳城郊,距此至少还有四五天的路程……” “王爷稍等。”王小忠从身上摸出一张锦帕,上面竟工工整整地绣了一张地图,“那山脚下有一个湖,叫做子规湖,其实是蓼水的末支,子规湖底靠着山壁,那山壁上有一个洞,憋住一口气从那里穿过去,再上岸就是一条近路,王爷千万把这图收好了。” 郑越迟疑着用拉缰绳的手接过来:“这是你从何处得来的?” 王小忠叹了口气:“属下年轻不懂事的时候跟一个姑娘私奔,被家里人追得狠了,曾经想过跳河殉情,谁知误打误撞地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她为了纪念,便把那里的路绣在这帕子上,算是定情信物,用完后,还望王爷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替我交还给她……” “这是什么话?”郑越低低地喝斥了一句。 “王爷,哥儿几个商量过了,若是普通情况,我们给您当侍卫,可真遇着这样的杀手,我们纯粹就成了王爷的累赘,还连累相爷受伤。若咱们能就此安安稳稳地回去,那是佛爷保佑,若是再有刺客,二位只管按着这路子走,我们兄弟几个就算拼了命也会拖住他们,过了那子规湖,没多远就是锦阳禁军大营,就算是到了家了,他们不敢再设埋伏,回了锦阳,把那帕子给黄家的玉儿,给她留个念想儿,叫她找个好人家。告诉我娘属下是因为什么死的,不丢了老王家的人。” “王爷,属下们知道您仁义,”几个侍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上前来,“可是燕祁的大业还等着您呢,您万万要保重!” “王爷,您可能不记得了,属下的命是您救的,现在还给您也是天经地义!” “王爷,属下一家是逃荒来的,到了这里,就剩下属下一个人啦,没爹没妈,死了也算不得不肖,就为了您一句‘将来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像锦阳一样富足’,让属下死上一百次也值得!” “王爷,相爷这伤经不起再有波折了,您不为自己也为相爷啊!” “王爷,大局……” 依郑越的性格,本来是正有此意的,堂堂锦阳王本来就不可能如冉清桓一样拿他们当自家兄弟,但是忽然间不知道为什么,竟凭空生出了几分凄怆意味,怀里的人像是没有重量一样,他不顾身份地替这些注定做主子替死鬼的侍卫挡下攻击,满是同生共死的意味,就像是个天生的将兵之人,能激发出人心中最后一滴热血,这些人掏心挖肺心甘情愿地赴死,其中不少原因,恐怕是为了他吧——见他出神,王小忠以为是郑越犹豫:“王爷,别推了,别吵醒了相爷。这事不到最后不要被相爷知道,到时候,他若不走,属下就算僭越也打晕他!” 郑越闭了闭眼睛,一字一顿道:“列位尽管放心,孤若回得锦阳,定保你们全家老小一生荣华无忧。”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是孤计算不周,连累你们了。” 锦阳王亲口承诺,之后又是昭然的歉意,一条命等于买了全家的幸福,几个侍卫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决绝。 入了夜,冉清桓觉得冷了,动了动,睁开眼睛,似乎好久才回过神来:“……郑越?” 他眼睛里满是水汽,郑越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心里忍不住赞叹——原来没留神过,这张脸竟然这么精致耐看。 “多久了?”冉清桓一手扶着郑越的胳膊坐正,不小心抻到胸口疼得“嘶”了一声,低头一看,“真像传说中的木乃伊。” “像什么?” “番邦话,就是干尸。”冉清桓撇撇嘴,“娘的,敢在老子身上开刀。” “挺精神的么,”郑越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的,那么长的一个口子,被开水烫了的猪都该知道哼哼了。” 冉清桓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郑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怎么都那么不传统,以前倒是没发现这大尾巴狼说话这么损。 只听超水平发挥的郑越又道:“你说那刺客怎么不再使点劲要么胳膊再长点呢?就说你全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这下水收拾收拾说不定也能炖一锅的。” 听得冉清桓一身鸡皮疙瘩:“我得罪你啦?成心恶心人!” “我费了多大人力物力才把你骗过来干活的,你就是想撂挑子也不能现在撂,起码得把工期干满,”郑越说得四平八稳,一个字一个字慢条斯理极端欠抽,“老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不答应你就上赶着挨打,这不对。” 冉清桓瞄了一眼郑越,有点奇怪,锦阳王向来和风细雨力求做到把人买了还能替他数钱,什么时候这么夹枪带棒了,一副明显是压着火的表情。郑越也不知道怎么了,打从他受伤开始就有点气不顺,本来像暗损几句自己消消这被人出卖的火气,谁知道越说火气反而越大了。 “你……是不是吃错……”不明所以的冉清桓差点祸从口出铸成大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郑越听到“吃错药了”四个字的时候就不是小火慢炖地指桑骂槐了,幸好那些刺客们极有眼力见儿地出现了,几把明晃晃的刀映着才上柳梢的月光生猛地冲杀过来,马儿受惊,险些失了前蹄。 郑越一把把他按进怀里滚下马背,一把牛毛一样的小针从他们头上射过去,夜色里闪着幽兰的光,旁边已经响起了惨叫。 冉清桓眉毛倏地一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开郑越,龙吟一声长刀已出鞘,近身过来的黑衣人剑尖堪堪触到了他左肩,他不躲不闪,竟是只攻不守的打法。郑越吃了一惊,一探手把他拽退了好几步,一边挥剑抵挡一边吼道:“你疯了?!” 第十七章 浮生梦魇 冉清桓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没有半分惊慌:“我们一共有十三个人,对方大约有十八九,实力相对差不多,但是如果没猜错,刚才打暗器的人却不在明面上,我虽然自己身手一般,但也看得出那个人的水准,就算是精力充沛身上完好,我也不会是对手,估计你可以一试。现在情况太危险,他们有明有暗,所以要速战速决。” 郑越吼道:“那也用不着你拼命!”一抬手将一个刺客砍成两段,估计是气得不清,也是不要命的招式。 王小忠此时靠了过来,身上血迹斑斑:“王爷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郑越,”冉清桓手中刀好似化作了一片银光,越发衬的他沉静如深井的瞳孔,“向我右手边走,那是上风口,他们不会在那埋伏,然后超野路进山,记着近水,以你的武功,应该没问题,这里有我们挡着,趁黑快走。” “相爷!” “清桓!” “郑越你他妈的还不给老子快滚!”冉清桓手臂上添了一道伤口,他咬咬牙,总算拿住了刀。 郑越冷下脸,提剑冲在他身边:“你说得倒是轻松,就算活着回去,我怎么跟九太妃交代。” “你是不是睡傻了?!听着,燕祁没谁都行,没你郑越不行,赶紧给我离开,答应我以后九年之内拿下这天下,否则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走!” 王小忠喝道:“相爷你和王爷快走,弟兄们死在这也值了!” “滚!老子这辈子什么都干过,就是没干过丢下自己兄弟的事!”与看上去的瘦弱不同,这人挡在所有人面前的样子只让人念及一个词——伟岸,他绝不是武功最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车轮一样的持久战,明明自己就是强弩之末,那个身影,却蓦地叫人觉得安全、可以依赖。 冉清桓身后,王小忠一狠心,鼓起勇气,道声“得罪”,一个手刀砍在冉清桓的后颈上——那持刀而立的身影永远不会防备身后的人,长刀“呛啷”落地,郑越忙接住他。 王小忠一推郑越:“快,王爷,事不宜迟!” 郑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抱拳,打横抱起冉清桓,飞身跨上最近的一匹马,鞭子狠狠地抽在马身上:“驾!” 一边树林里一人身形突然暴起,便要追去,学艺不精的小侍卫大喝一声,全力刺出一剑,没有花哨,不成路数,却教那人不敢大意,黑衣人向后一闪,出手如电擒住王小忠拿剑的手,再一抬眼,郑越的马已经快看不见了,他不由恼怒,伸手抓住这碍事人的咽喉,手指一缩,王小忠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顷刻便被捏碎了。 黑衣人再没有看他,哼了声,向着郑越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王小忠大睁着双眼,向着前方努力地伸出手,身体剧烈地抽搐,终于不动了—— 击鼓于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玉儿,若有来生,我与你,定要,长相厮守—— 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呢?一岁?五个月?灰色调的大大的院落,神色清冷各自来去的人,满目爱怜的少女,还有许许多多模糊不清的事情,然后生硬地转了天地,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时,便是那满眼人情冷暖的孤儿院。其实心里一直以来都是明白的,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开心的时候不会笑,悲伤的时候不会哭,任眼前走过形形色色的过往。人们的目光,好像都是从一开始的惊讶、喜欢渐渐到恐惧、厌恶——一个娃娃一样的孩子,据说好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那一天开始便安静得不像活物,六年来,不哭不笑。 那些年,是不是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呢?直到他的出现……就像是,找到了同类的感觉,他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啊。” 仿佛是一张白纸上画出了世间所有的色彩,如春风一夜,刹那姹紫嫣红。凤瑾说,你可以看到,却不能看破,你可以走进,却不能陷进。这九天的神魔都自称能够洞彻前世今生,千秋万世,可是这世间事、红尘事,又有哪个是有那根源始末的呢?总是兜转不休,盘根错节,一朝陷了进去,便再走不脱轮回,再得不了自由,百般挣扎,也成了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啊…… 冉清桓朦胧中眼前划过了以前的每桩每件,却都面孔模糊,恰似已隔了前生彼岸,遥遥地,再不归来—— 这是不是就叫做:世事一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却原来,都是虚妄。 郑越略微松了口气,冉清桓猜得没有错,追杀他们的人正是杀手榜上排行第三的“鬼夜哭”宋若兮,否则堂堂锦阳王也不会那么狼狈——上衣几乎全毁,肩上用了一天一宿才把插进皮肉里的牛毛针都逼了出去,幸亏事前服下了宫中秘制的解毒良药,否则外伤加上中毒,就真是在劫难逃了。 拾掇好了自己,郑越把了把冉清桓的脉,还是那样,脉象平稳,只是稍稍弱了些,整个人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不由皱皱眉,冉清桓一旦失去意识,好像特别不容易醒来这让他本来就不是很强的存在感更弱了些,也许有一天,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他的身体也突然这么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人却再也不回来。 郑越的胸口,不明原因地感到了一丝细细的疼。 “关兄弟?” 小柴门被人轻敲了几下,郑越一挥手,散落的牛毛针便都不见了。山里总是会有那么一两家猎户的,这也就成了迷路受伤人的落脚地。 郑越开了门:“雷大叔,快请进。” 雷龙手上拿着几件粗布的衣服进了屋,瞟了一眼冉清桓:“怎么,你弟弟还没醒?” “家弟身体不好,这番又受了惊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实在麻烦您老了。对了,您这是……” “我看你的衣服都破了,拿了几件我儿子的给你换上,也没什么像样的,你不要嫌弃才好。他要是还在世上啊,只怕比你还要大上几岁哪!” “多谢雷大叔。”郑越点点头,也没多客套,伸手接过。 “谢什么,谁还每个难处哪?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不是什么普通人,雷老儿见得多了,也见得惯了,我也不问。你们能来一趟,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就只盼着你们日后能平安了。” 郑越不愿意多说,只淡淡称是。 谁知道这雷龙大概是年岁大了,嘴碎得很,丝毫没注意到他不愿多说,自顾自地道:“这些年啊,除了受伤迷路的,还尽有私奔出来的年轻娃儿们误打误撞到我这里,什么样儿的都有,最稀奇的一对儿,居然是涉水过来的,全身都湿透了。” “涉水?子规湖那边有人家?”郑越神色闪了闪。 “哪有什么人家,说来你都不信,就是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两个娃儿说啊,山壁上有个洞,从水里穿过去,就离城里不远了,我可是没试过,每回进城都是翻山越岭,得走上十天半月呢。” “这倒是稀奇。”锦阳王脸上一抹厉色稍纵即逝。 “可不?行了,你休息吧,夜里小心别贪凉受了寒。休息吧,休息。”雷龙笑呵呵地摆摆手,转身走出去,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定住了脚步。 郑越温和的表情早已消失,眼睛里流泻出冷冷的光,雷龙的胸口处,冒出了一点剑尖,红色迅速地晕开。郑越哼了一声:“雷大叔,你的嘴可太没个把门的了,还是闭上安全些。”雷龙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在郑越拔出剑以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郑越还剑入鞘,弯下腰去抬雷龙的尸体,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去,冉清桓,就在这个时候,好巧不巧地睁开眼睛,一声不响地正注视着他。郑越手脚顿了顿,然后继续手上的事——将雷龙的尸体抬出去处理掉,又回来弄干净地上的血迹。 待得一切都妥当了,郑越这才回到屋里,倒了一杯水递到冉清桓手里,后者声音哑哑地道声谢,接过去,没有提多余的话。 屋子里寂静得尴尬,郑越想了想:“你昏迷了好几天,饿么?” 冉清桓摇头。 “不饿也多少吃些吧,”他站起来,“我去厨房看看,你自己仔细别乱动碰坏了伤口。” 冉清桓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出去,眯起眼睛,雷龙的魂魄在门口,与郑越错身而过,它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却被徒劳地弹开,锦阳王是真命天子,有紫薇护体,老人瞠目欲裂,一次一次地爬起来,徒劳地嘶吼着。 帝王啊,果然是踩着无数无辜人民的骸骨而生的。他努力撑起身体,盘膝坐好,回忆起印象模糊的超度——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这罪孽又该是算到谁的头上呢?凤瑾,你让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肖兆重生,就算他重生了,能怎么样呢?血流成海?尸骨成山么?可是这一切,和我们现在做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南无咕噜贝 南无布达亚 南无达尔玛亚 南无僧格亚。 虽然我非是佛教中人,可是这诚心的放生仪轨,不知道是不是能唤起你尚存的一丝善念—— 嗡 啊蒙嘎 微罗恰那 玛哈姆得拉 玛尼啪得玛 界瓦那 啪拉哇罗达亚轰。 善因,为什么老是得不到善果呢?这算不算是天地不仁—— 嗡 那摩勒特那达纳耶耶 那摩阿利雅 跋罗克退 西娃拿雅 薄底萨特娃雅 嘛哈萨特娃雅 嘛哈克罗尼克雅 大底牙他 嗡 迈特利 迈特利 迈特浪 嘛那随 迈特浪 三怕委 迈土路 那怕委 马哈萨马雅 司娃哈。 …… 第十八章 别有洞天 郑越在雷龙的厨房里找到了些菜粥馒头,捏了捏,馒头稍稍有点硬,便把它掰碎了搅进了粥里端去给冉清桓,完事以后他自己也笑了,想来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为了照顾别人做这种下人做的事,遇到这个冉清桓以后,好像做了很多以往不可能做的事情,他就像是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论什么人都似乎能被他那种什么都预料到想到,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特质感染,变得不那么像自己地会有些在乎他的想法做法。 冉清桓的胃口不是很好,到了这世界以后除了东奔西跑就是疲于奔命,要么就是各种虚情假意的宴会,很少正经吃些东西,没有凤瑾唠叨,他自己也不很在意,时间长了,有时候胃部会有抗议般的不适。而现在,这种不适更加明显了,虽然食物郑越简单处理过了,但吃在嘴里依然很硬,空气里的血腥味好像没有散去一样,激得他有些反胃,但是现在不是他任性的时候,他需要体力,所以必须要吃。 低下头尽量不去看地上的血迹,强忍了几次呕吐,冉清桓的眼睛里开始有呛出来的泪光,任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在强咽,虽然眉头也没皱一个,却反而更让人心疼。 郑越看着忽然说道:“你这么勉强自己,倒像是习惯了的。” “呃?”冉清桓刚吞下最后一口,闻言一愣。 郑越低低地苦笑了一声:“被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你说怎么办好呢?” “我又不是故意的。”冉清桓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顺手把碗递给郑越,“怎么着,杀我灭口么?你不是刚说我工期未满吗?” “是啊,不单工期没有做满,我甚至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有是因为什么人来,眼下能不能活着回锦阳还是未知,你也总该和我坦诚相见了吧?”郑越终于扒下了自己那已经像是长在了脸上的面具,反而有些自暴自弃地放松了起来。 “坦诚相见?”冉清桓想了想,“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 “比如——你为什么最后还是留下来帮我,又比如,那个人——先后找上先王和我的那个人,他又是谁?” “呃?”冉清桓眨眨眼睛,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吊儿郎当地大笑起来,“你有病啊?我还不是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后来想了想光棍不吃眼前亏才留下的,再说你么,也算不大不小一支潜力绩优股,将来有一天飞黄腾达了,说不定也能帮我弄个青史留名呢。” 郑越寒着脸,紧紧盯着冉清桓的眼睛,仿佛是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冉清桓没来由地一哆嗦,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你不信啊……这可难办了,”冉清桓一脸苦恼,顾左右而言他,“哎呀,真是不好说的理由,你、你、你干嘛要逼人家嘛……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给我说人话。” “哎呀,你催什么催,这让人家怎么好意思说!”冉清桓继续绞着自己的衣服装娇羞。尹玉瑛曾经给过他一个很准确的评价,他说小冉这个人哪,长了一张不一般的脸,就是第一眼看上去像个大美妞儿,容人再仔细瞧呢,却又是个纯爷们儿。冉清桓正正常常的时候总是有不长眼的乍一见把他当女人,可是故作娘娘腔的时候,又不知为什么,有种张飞绣花的,呃,恶心——郑越脸上的青筋和脖子上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的鸡皮疙瘩正充分昭然了这一点,偏偏某人当人妖当得不亦乐乎,好死不死地还一个媚眼儿抛过去,“非要人家说那句话……人家暗恋你好久了哪!” “滚!”修养良好的锦阳王暴了。 “老子真伤心。”冉清桓撇嘴。 “为什么你那个时候跟我说是九年呢?”郑越难得地没了耐性,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你为什么说九年呢?如果我九年打不下这天下,又会怎么样呢?” “……”冉清桓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清澈的眼睛渐渐深邃,似乎某个答案呼之欲出,“那是……”薄薄的嘴唇轻启,然后,极快地说出几个字—— 他说:“天机不可泄漏!”趁郑越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冉清桓迅速做着“表打我”的肢体语言缩到了床角,微微斜飞的眼睛中笑意和狡黠此起彼伏,却在下一刻因扯动了伤口“嘶”地一声蜷起了身子。 郑越没好气欺身过去,解开他的衣服——果然,白色的绷带缝隙中渗出了丝丝刺目的红色。一言不发地把人放平,郑越开始动手打理冉清桓的伤口,两人无语良久,久到冉清桓觉得自己都快睡过去了,郑越才低声问道:“打仗怎么还会有期限呢?我倒是觉得,你不像是在帮我,倒像是承诺过什么人什么事——那个神仙么?你是不是欠了他什么?” 一针见血—— 冉清桓浑身颤了一下,只听郑越继续说道:“否则,以你这样性子,怎会放着安闲日子不过,要搅进这乱世,听人差遣呢?你不愿说便罢了,只是我很好奇,究竟是为了什么,能让你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冉清桓沉默,就在郑越以为他不准备回答的时候,他听到了冉清桓与平时不同的声音,低沉、缓慢,一字一句都仿佛在追忆着什么似的缥缈而不真实:“那是个很讨人厌的老头,嘴巴又馋又贱,拐卖人口虐待小朋友,经常发呆想他的旧情人,从小就给人做坏榜样,自作多情地老是念念不忘解救狗屁的天下苍生,明明都逃到了另一个世界还专门跑回来送死,自私自利,什么人都不愿意相信,哪怕是跟他相依为命了十多年的亲手带大的孩子,机关算尽地葬送了自己,留下一屁股烂帐……”他一只手捂住眼睛,嘴角带着凉凉的笑意,却给人一种“他要哭出来了”的感觉。 郑越叹了口气,轻轻地按住他肩膀不再说话,只听着他细细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呼吸的主人苦苦地压抑着什么,半晌,冉清桓才坐起来,不动声色的挣脱了郑越的手,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水痕,仍是清亮如旧:“不过你放心啦,我这么天才的人分得清谁最有前途,不会出卖你的。”——跳脱的模样,与刚才的形如崩溃,判若两人。 神情和笑容的恰到好处的完美,很多年来一直戴在脸上,久而久之,熟悉得就像是天生如此,郑越恍惚觉得,看到他,就如同自己在照镜子。 寒意自心而发,不知今夕何夕的疼,都是从不曾真正率性过的人。 在雷龙的房子里待了几日,两个人默契十足地挡掉了一批追至的杀手,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迅速地充分熟悉了附近地形以后,冉清桓再次恢复他阴损的本质,郑越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挑战人心理底线和道德底线的简易机关。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迅速度水,郑越的话说是“夜长梦多”,冉清桓不怕晦气地点评说是“早死早超生”,总之此地不宜久留,从雷龙的小屋里搜索了不少东西,一路走一路留下机关,被损说他血管里流的不是热血,是坏水。 带着王小忠给的锦帕,郑越本想和冉清桓商量一下这水中通道的位置及路线,看到后者的一脸迷茫才想起来,他虽然看地图没问题,却是个到了新地方都必须有人带路,才知道东南西北的主儿,无奈之下也只能如冉清桓所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由郑越带路,两个人到了传说中的子规湖,郑越对他点点头:“到了水里以后记得跟紧我。” 子规湖底倒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方,冉清桓看着四周,只能希望这看上去很有年头的湖里没有什么水鬼之类。郑越回过头来,以手势询问他一口气还能挺多长时间,冉清桓示意他暂时还没问题。水下波纹粼粼,鱼类水藻数不胜数,加上温度密度的微妙差别,郑越发现自己并不像在岸上那样方向感十足,不禁看了一眼冉清桓——他要是在这方面也能像他的其它方面那样敏锐多好,谁知冉清桓收到他的眼神,居然看懂了他的意思,当下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郑越有些郁闷地笑了笑,开始东张西望,忽然眼睛一亮,伸手扯了一下冉清桓,指了指接近湖底的山壁,在水草掩映中,竟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洞,冉清桓苦笑了一下,示意自己再向下走已经有些困难了,郑越一手环住他肩膀,沉了口气,缓缓地接近洞口,然而面对着黑洞洞的洞口,两人不约而同地犹豫了一下,交换了一个不定的眼神,惊人的默契让他们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一时却抓不到。 最终郑越皱皱眉,向洞里比划了一下,冉清桓暂时也没什么看法,于是点点头,两人并肩游了进去,突然,郑越一把拽住冉清桓,停了下来,里面竟然是死的,一面玄铁的大门摆在两人面前。 郑越站在铁门前,思量着什么,冉清桓不解,郑越伸手往上一指,大门的正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图标,冉清桓一看觉得眼熟,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在锦阳王宫好像看过同样的标志。 郑越上前去,轻轻触摸着铁门,寻找着能下手开门的地方,结果惊奇地发现门上的一些毫无规则的花纹竟然是可以活动的,冉清桓脑子里立刻跳出了拼图这两个字。再抬头看门上的那个标志,隐约记得似乎还有另一个和它相对的图案,在王宫里面是成对出现的。他眼睛一亮,指着门上的标志,还不等他打手势 ,郑越便也好像恍然大悟般,冲他伸伸拇指,随即迅速地开始了大门的重塑工作。 结果不出意料,经过某种奇妙的分解组合,大门上的两种图案像王宫里的一样,成对地出现了,四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大铁门,只听机簧轻微的触碰声响起,下一刻,大门竟然自己开了!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游了进去,纵然知道也许有危险,但对于这似乎和锦阳王室有某种奇特关系入口,好奇心始终是占了上风。 片刻,大门又自己合上了,两人眼前是一组石阶,才走了一半,久违的空气便扑面而来了,冉清桓低头看看迅速退下去的水,立刻反应过来,门那边有某种巧妙的排水装置,不禁暗暗赞叹佩服古人远远超出他想象的技艺。 第十九章 殉情 “还好,我事先用皮包上了,没进水。”郑越从怀里摸出了火折,点燃,一刹那,黑暗的空间亮了起来,他抬头一看,正看到冉清桓一脸愕然地把刚从怀里拿出来的长得差不多的皮革包裹塞回怀里,郑越忍不住笑了起来,“唉,难兄难弟,到底是心有灵犀。” 冉清桓叹了口气:“我以前听到番邦话里有一句叫做‘好奇心杀死猫’,今天不知道我们两个加起来有没有九条命,万一有什么意外,估计我这一辈子最后一个愿望就要落空了,真让人惆怅。” “你的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郑越一边问着一边当先往上走,发现墙壁上竟然还有火把,拿下来试了一下,虽然有点受潮,但勉强还是能点燃的。 “死在美女怀里。”冉清桓借着火把四处打量了一番,人迹很明显,“这地方倒像是有人住过的。” “还是与我锦阳王宫有莫大关系的人——皊卿听到你这句话得多伤心啊。”郑越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滚!”冉清桓人不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到了这步田地,他本来就不怎么尊重的口气更放肆了,“忍你很久了,锦阳王殿下,你就算真的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也别乱点鸳鸯谱,让我姐知道了得怎么怀疑你的用心啊。” “什么我乱点?”郑越丝毫不在意他不敬,反而一脸兴致勃勃,这个向来以谨慎小心著称的人有生以来能冒险一次也着实不容易了,因此显得格外兴致勃勃,“他亲口跟我说的。” “谁?”冉清桓一愣。 “齐皊卿亲口跟你说?”冉清桓皱皱眉,“不可能。” “就算没有亲口说出那几个字也是在孤面前承认了。”郑越半带玩笑地称孤道寡,伸手拉住冉清桓的袖子,“前面不大好走,留神脚底下。” “是你自己瞎猜的吧?”冉清桓想了想,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我估计是你自己因为什么瞎猜的,人家又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反驳罢了,胡说八道会被驴踢的,王爷。” “其实你不用太妄自菲薄,”郑越损人的本质再次抬头,“真扮上女装说不定比九太妃还像女人呢,将来逢年过节的时候就靠你客串着唱一出了——你说这是谁啊,在湖底下打了这么大的一个洞……啊,是了,湖底!”郑越一下子顿住了脚步,冉清桓没提防,差点撞在他身上,“你记不记得到了上边一点的时候你已经下不来了?” “浮力太大,你那功夫我又不会。”冉清桓耸耸肩,忽然反应过来,也是一声惊叫,“是了!我们其实是弄错了!” 终于想起觉得哪里不对了,因为迷失方向,他们两个不觉沉到了湖底,这样的深度,就是看起来也算长年习武的冉清桓也要靠郑越拉着,何况是王小忠那个小家碧玉的情人。 冉清桓额角的青筋抽了抽,浑身湿淋淋的及其不舒服,伤口处本来就刚刚愈合,还没怎么利索,被水一沾疼得要命:“我们两个谁的人品这么差遭报应了……怎么办,回去么?” 郑越一抬眼,石阶已经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前面有一个石洞,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虽说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那和锦阳王宫意外相似的图腾实在让他难以释怀:“既然来了,少不得进去看看,你跟紧了我。” “真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冉清桓却没有那么大的精神,苦笑了一下,跟着郑越往石阶尽头的洞口走去,“不过郑越,你家有没有离家出走的先人?” “不知道,有也不会让我知道,就算真的有成功的,估计也被史官一笔写成暴毙了。” “嗯,对,就是不明原因死亡的,又是没有?” “那可太多了。”郑越苦笑,“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有兄弟了?先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况且如今上一辈的人只剩下九太妃一个人,你就不觉的奇怪么?当年夺嫡的时候热闹得可不得了,如今他们都到黄泉下面等着我了。” 冉清桓缩了缩脖子:“赶尽杀绝,你够铁腕的。” 古往今来兄弟为争储反目的事简直多得让人看了索然到想吐的地步,不过与其说是什么无情最是帝王家,还不如说这是人类的某种劣根,寻常百姓家为了争老人那几块钱遗产大打出手甚至对簿公堂的又有多少?只不过身为王子皇孙手上有更大的权力,争的也更激烈而已,本质上,还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不愧是看透了千年的历史千年的风尘,将人间黑黄种种,一语破的。 “前面,小心。” 其实冉清桓的这句提醒是挺多余的,因为整个石洞的设计人好像是个和平主义者,两人小心翼翼了半天,最后被证明完全是浪费感情——石洞里只有很多艺术品,没有所谓的来势汹汹的机关,当然,冉清桓的结论是:“没有机关,也就意味着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说老板,咱这趟要赔本。” 郑越一乐:“赔什么本?咱做得就是没本的生意。” 冉清桓毛骨悚然地看了他半天:“您……拉皮条出身?” 这是一个人工雕琢痕迹极为明显的石穴,冉清桓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这里面不会刚好有个牢房,牢房里还刚好关着一个十二年前的魔头吧?”想起《笑傲江湖》里西湖底关任我行的那一段,“要么……有绝世武功刻在石壁上?” “我倒是希望是另一道门,过了门就到锦阳。” “等一下,墙上好像有灯!”冉清桓看了一眼,随后又不确定地问,“那是灯吗?” “唔,我看看,好像还有油。”郑越凑上去仔细看看,小心地将墙上的油灯一个个点燃,昏暗的石室慢慢亮起来,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 两人这才看见,石室的正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棺材。 “怪不得这么冷,还以为是因为我全身都湿了,没想到是这东西。”冉清桓伸手敲敲棺材,手上传来刺骨般的寒意,“寒玉的棺材,有钱人。” “这棺材怎么这么大?躺两个人都绰绰有余吧?”郑越看了看,抬头问道,“敢不敢跟我开棺?” 冉清桓无语,他自然是比郑越还要好奇的,不过考虑到棺材的主人可能是郑越的祖先,没好意思说出来,谁知正主的积极性不亚于他,呛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提醒提醒:“你不怕九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没法交代?” “我没法交代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郑越隔着袖子运力一推,要说这锦阳王啊,真不愧是个文治武功的人物,钉棺材板的几颗钉子被他三下两下打断了大半,没几掌下去,偌大的石棺盖子被他暴力地硬是掀开了。 “呀!” “咦?” 冉清桓和郑越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疑不定。 棺材里,既不是惨然白骨,也不是枯槁干尸,而是两具保存得相当完美的男尸,双颊甚至能隐约看到些许血色,仿佛能随时睡醒了坐起来一样。 其中一人年约三十出头,身着青色长衫,面如冠玉,英俊的眉目间带着几分浅浅的杀伐之气,腰间被旁边另一个人的手臂环住,那人年纪看起来要长着几岁,嘴角还挂着一丝幸福得几近超脱的笑意。 “这两人是谁?”冉清桓俯下身来问,那年长些的人的面容,细细看来,竟有那么五六分像郑越,忍不住用手指碰碰尸体的脸,“太神奇了,怎么保存的,皮肤都有弹性一样,现在他就是坐起来都不让人觉得稀奇。” 郑越摇摇头,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那只环抱着另一个男子的手臂。 冉清桓拍拍他肩膀:“你看那里。”郑越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一个有些年头的石碑,上面字迹还算清楚。两人凑到近前,见上面写道:贞睦十八年九月初四,孤自愿与洛卿长眠于子规湖底,因留此绝笔。 “孤?洛卿?”冉清桓念出关键字。 “贞睦十八年?好像先曾祖父驾薨那天正好是贞睦十八年九月初三……那这‘洛卿’,若我没猜错,恐怕就是大将军韩洛……好像他也是逝于贞睦十八年。” 两人默契地同时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冉清桓说道:“那恐怕就是八九不离十了,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葬在这里?” 郑越将下面的碑文念出来:“锦阳繁芜而蓼水泠泠,车水马龙而品类极盛,然孤为万乘所累。唯愿弃芥千金,与洛卿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呃?”冉清桓看了一眼这相守以死的两个人,明显是同性——莫非郑越的曾祖父是个GAY?怪不得孤苦得大老远跑到湖底自杀,生既不能同居,死也要共穴,“你们燕祁,莫非流行男风?这风俗不好,容易导致人口减少。” “我们燕祁民风开放,这些全都是个人喜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像南蜀,什么都条条框框,女子都不得出门,怪不得留不住人——先曾祖父年轻时曾和吴氏先祖皇帝一起马上打过天下,也算是戎马倥偬,我说他怎么一世英雄,正值壮年就古里古怪地病逝了呢——想不到竟是因为这样。”郑越叹了口气,“倒真是生死相许。” 冉清桓细看碑文,上面记载了这位王爷和韩洛从相识相知再到相恋相伤的诸多琐事,刻痕有好几处都是越来越重,足见刻碑人心中难以抑止的激动—— 韩洛为了郑微云,过了而立之年仍然不娶,但是有了家事国事天下事,郑微云不可能放弃他的锦阳王位,韩洛也不可能以堂堂将军男子之身委身于他人,是以两人一直聚少离多。 你不知长相思,不知何为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你不解长相思,不解怎生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你不懂长相思,不懂为甚风别尘世外,梅花落枉然。 你不念长相思,不念如是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最后韩洛终于累了倦了。郑微云不是他一个人的郑微云,而是整个燕祁的锦阳王,是四个女子的丈夫,是三个王子的父亲,韩洛他不屑也不能开口求些什么,于是留书辞官,想要从此烟雨任平生。 郑微云一时气极痛极,冲动下追回韩洛,将他软禁在锦阳王宫里,却始终忘了,鹰击长空,怎可生于笼中。 半年后,韩洛早逝,用自己的生命与这伤透心的红尘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他还是这般干净干脆的男子,宁折不弯。 郑微云终于心灰意冷,在心腹的配合下一边诈病一边悄悄在子规湖底建了这石宫,为纪念他们十五年前在湖边的初次相识,究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郑微云独自入了这石宫,怀抱着韩洛尸体,饮鸩自尽。 就像古乐里唱的: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想不到别有洞天中,竟然还有这样的怅惘旧事,两人一时无语,竟然有些后悔开了棺木,惊了先人。 第二十章 被困 “你说你怎么那么大好奇心啊?”冉清桓俯身去搬弄棺材盖……未果,于是看见某人皮笑肉不笑的鄙视神色更加气愤,“帮个忙啊,然后给人家磕个头赔礼,不孝子!” 郑越帮他搬起石棺的盖子,不以为然道:“倒是知道了我燕祁的一段悬案——冉清桓,你迟早死在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上,放眼天下,就是上华龙椅上坐着的小皇帝也不该叫我磕头赔礼。” “你要是真在意我不就不说了。”冉清桓早看透了郑越这种所谓上位者犯贱的本质,你对他恭恭敬敬人家觉得你卑躬屈膝不新鲜,不把他当回事反而让他过了一把类似平辈论交的瘾……毕竟,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人会真心地讨厌来自平等的朋友那里的温暖呢?这一次两个倒霉孩子一起落难的经历,反而让他们的关系亲近了一些,郑越停止了他无时无刻的算计,冉清桓也暂时搁下了满腔的芥蒂。 然而这世间的事情,好好坏坏,谁也说不清楚,就在石棺的盖子一声巨响地归位时,冉清桓刚想要抹把汗,感叹一句尘埃落定,脚下的石板就开始了要断裂一样震动起来,镇定如郑越也险些被放倒,等这阵子晃动过去,两人才发现了一个非常不幸的事情——石穴的门被放下来了! “不好玩了……”眼看着石门把一块份量十足的银元宝压扁——那是他进门时以防万一放的,半晌,冉清桓才吐出这么几个字来——物理没学好,真是害死人。 “这门打不开,不知道是什么机关,看来是封死了。”郑越从上到下地仔细探查了石门一番,“怎么回事,为什么开棺的时候没有触动机关,反而是盖棺的时候?莫非这两个人这么想要暴尸湖底,烂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么?”无缘无故被摆了一道的某人说话越来越难听了,一点都没有自己是人家后人的自觉。 “你家先人的脑袋构造比较奇特,”冉清桓想了想,飞起一脚,直接把刚合上的棺材盖给踹了下来,别看他盖不上去,踹下这个没有钉钉子的棺盖还是绰绰有余的,“是不是棺材盖开着就行了?” 石门没动静。 “唉,也是,要是开着就开门,那我们当时也进不来了。”冉清桓毫无忌讳地坐在了寒玉棺的边上,也不嫌凉,看着四处探查的郑越忙碌,他自己在这方面自然是不如这正牌的王家人来的专业,干脆也不添这个乱。 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郑越表情凝重地靠在墙上抱胸站着,仔细思量着到底有什么是还没有想到的,以及——这个奇异的石穴机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启动。 只听冉清桓忽然轻轻的,无比平静地说道:“虽然这里有一个钱堆的缝隙,但是前面那个要走近才能打开的机关的大门可是很结实,湖底的水压不小,却没有一滴水漏进来……” “嗯?”郑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所以说,这里真是密封良好啊,”冉清桓没有看他,甚至带了一点奇怪笑意说道,“还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么?我的意思是,这地方有限,又密封得这么好,时间长了,人在里面应该是憋死的。” “你想说什么?”郑越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别扭,忍不住皱起了眉。 “我是说,这个地方,一个人会比两个人活更长的时间——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你竟然没有察觉到么?”冉清桓的眼睛在周遭诡异的灯火下面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让人一眼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细细观察,却觉得空洞洞的,像死了一般沉寂,“我提前打个招呼,如果你想要杀我的话,替我找个不痛苦的方式。” 郑越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慎重地思量着他的话,原本插科打诨的轻松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寒玉棺的寒气慢慢地弥漫开来,冉清桓搭在上面的手指已经被冰得没了知觉,泛起青白的颜色,良久,郑越才说道:“你自己就不想活着出去么?” “废话,我又不想死在这里。”冉清桓低头看看棺材里面相拥而亡的两人,忽然有点酸涩的羡慕,“又没有美女的怀抱——只是,大概不像你那么想。” “为什么?” “为什么呢……大概是,我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吧。”他想了想,觉得很失败,仔细搜寻了记忆,没有发现什么还活着的人是特别期待想要见到的,也没有发现什么还没有完成的事情是特别期待想达成的。 所有的故事里都一而再再而三地鄙视人类的欲望,可是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欲望,他活着企不是也太无趣了些?心里涌上巨大的空虚,凉薄的人终于受到了惩罚,心里来来回回就有那么几个人的话,一旦他们都死光了,牵挂念想就全断了,经济学家说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么是不是感情也不能投到一个人身上呢? “……可是我做不到让你死在这里。”停了好长时间,郑越才沉声说道,他走过来坐在冉清桓身边,锦阳王的心思自有比冉清桓还要来的细致,只言片语间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限的空气,零星的生机,可是却并没有杀意,好像下意识地就没有想过要为了活下去而抹杀这个人——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杰出耀眼的缘故吧,连自己也不禁被他所吸引,觉得这样的人,死在这种人鬼不知的地方,是种莫大的损失。 “你开始吃斋念佛了么?”冉清桓闻言瞟了他一眼,嬉笑怒骂去了,满满的都是冷清,看得郑越心头忽然蹿起把火,勉强才压下去,只听冉清桓又事不关己似的道,“凤瑾虽然不是东西,真材实料还是有一些的,他既然选中了你,你毕竟就是有紫薇护体的,不大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地方,放心好了,不用担心因为我被你杀了,死前没个听你留遗言的。” “凤瑾?”郑越一凝眉,“那个人叫做凤瑾么?你们果然是认识的。” “废什么话?”冉清桓有些不耐烦提到这个名字,“你要动手就快,别等我改变主意!” 郑越哧声一笑:“你改变主意?冉清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太托大了点吧?既然你说我今天必定能遇难呈祥,那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如果你那神仙故人真的能算出个什么来,天注定的东西,就算留着你又能怎么样?” “你倒是不着急。”冉清桓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 “我当然不着急,急又不能把我急回锦阳去。”郑越学着他的样子放松自己,简简单单地便尽显尊贵的大气。 冉清桓先是疑惑,随后仔细思量了一下,也笑了——历史上有无数文治武功的枭雄,其中不乏会笼络人心者,但是无论如何是失败了的。与其说时也运也命也,他更倾向与相信个人的性格决定命运。 失败了的人中间,除了其他一些主客观因素,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不大气。 什么叫做大气,这大概很难说清楚,有人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有人认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真正的枭雄,绝对不是事事不容忤逆、至高无上赶尽杀绝者,希特勒的失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而是每一个念头都以大局为先,自古有训,曰“仁义道德”,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和锦阳王这种刚刚手起刀落结果了一个无辜老者的人谈仁义道德是比较扯淡的,但是那样的情况下,两个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孤身荒郊,甚至连讯息都传不出去,一旦后有追兵遇到雷龙,子规湖底的秘密毫无疑问地会暴露——这可是兄弟们拿命换回来的出路。 所以当时冉清桓冷眼旁观一声不吭,仁义,并不是妇人之仁,而是能为了顾全大局,舍弃眼下可见的利益,佛家说因果,这种付出总有一天会收回更大的回报,甚至有生死肉骨之功,看似虚伪,然而哪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不是虚伪搭建的呢?还是说,每一个人都不假克制地遵循自己的本能一片乱斗就是坦率了呢? 如同眼下,两个人被困在湖底密封的石穴里面,没有人知道还有多少空气能供他们呼吸,明显的一点,冉清桓说的,剩下一个人会把存活时间延长一倍,但是这一倍又有多长呢? 这是个未知数,也许是一个天,也许是一个时辰。那么究竟是两个人商量,还是一个人冥思苦想多一倍的时间,走出去的可能性大呢? 这个问题几乎立刻就能得到答案——身边有一个像冉清桓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前者的几率明显大于后者,况且还有后续的收益,一旦两个人走出去,这段称得上是生死相随的情谊,会让冉清桓这个心神不怎么坚定的人死心踏地下来。 郑越选择了最合适的路线。 想通了个中关节,冉清桓回过神来,这样森冷的绝境里居然让身心疲惫的他产生了心灰意冷的感觉,一下子缓过来,心思便又活络起来,说不定万一出去以后还真能死心塌地的给郑越干活,当然不是因为感动啊情谊啊什么的,就冲锦阳王这份真正的天之骄子的大气。 他跳下石棺,把冻僵了的手指凑到嘴边呵气:“郑越,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你说门上的图腾?”眼前的人忽然有种活过来了一样的感觉,郑越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顺口接到,“是我锦阳王宫的……啊!” “不错,既然进得来,就说明是和锦阳王宫关系匪浅的人,而且很可能就是棺材里面躺着的这个大哥的后人,我看来看去他都是在写情,没有什么仇视家庭仇视社会的倾向,怎么就会想把自家后代绝后呢?” “有道理,”郑越站起来,围着棺材绕了两圈,“你有没有发现另外一个问题?” “嗯?” “过来,看这里,”郑越蹲下来,“你看,我们一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有看见那个写了字的石碑,如果看到了,就算我再怎么不在乎,也不会去开先人的棺材,这个石碑造的很奇特,刚好被棺盖上的石雕挡了去,若是不把棺盖推开,是看不见上面的字的。” “也就是说,一个和锦阳王宫关系匪浅的人才能进来,进来以后,要打开棺材的盖子才知道里面躺的人是谁,如果是小概率事件误闯进来的盗墓贼的话,应该不会再费力不讨好地把石棺盖回去,”冉清桓总结,顿了一顿,“而且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一般人也不可能有这个力气。这个时候石穴的门落下来了,也就是说,你先祖要扣住的是一个与锦阳王宫有关系,而且对锦阳王室先人怀有尊崇之意,武功不错的人。” “为什么?”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各自惊疑不定。 “他吃饱了撑得没事情做么?” 郑越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如果是我,这么做的话,大概就只有一个目的。” “嗯,什么目的?” “给我选定的人留下些什么东西,”他说,“这个人不单不能是敌人或者不相干的人,还应该有我希望的某种性格特质,你想……会不会是只有具有这种特点的人才会做出某种行为,导致触动机关呢?” 冉清桓傻了一会:“……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我怎么越想越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呢?” “别废话,抓紧时间,帮我想想这种特质应该是什么?” 冉清桓坐在地上,面对着眼前的石碑,和上面年代久远的字迹:“情深?” “不可能,他自己说得都那么无奈,我看要是可以的话他绝对不会这么深情,想别的。” “那……是不是相反呢?” 郑越瞪了他一眼:“你自己说说,薄情的人还是深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做出什么有区别的事情来?冉清桓,你再不着调下去小命就玩完了!” “等等等等,我想想看,”冉清桓一手支起下巴,“莫非是……喜欢男人……哎呦!” “亏你想得出来,”郑越掴了他脑袋一下,忍无可忍地磨牙,做狰狞状,“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在这要了你,石门就能自动打开了?” “滚!”冉清桓把头发揉揉顺,想了想,“也是,喜欢男人貌似在你们这里还挺流行的,而且这个条件岂不是一般女人都符合……那还有什么呢?” 郑越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和冉清桓这厮在一起的时候真是什么俚俗直白的话都冒出来了,幸好这人也没往心里去……他忽然醒过神来,这是怎么话说的,正常男人谁会把这种玩笑往心里去,冉清桓一只手托在下巴上,纤长的手指遮住了半张嘴,露出淡淡的,有一点苍白的红晕……郑越忽然有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心道这人长得真是太好了些,也难怪齐皊卿一见便倾心不已,这个认知竟然让他微微地不舒服起来。 冉清桓无知无觉地把碑文看了一遍又一遍,从上面可以看出郑微云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男人,可是大多数男人还是比较喜欢女人的,那么难道这位先祖根本就不想给郑家子弟留下什么东西,而是存心留给家里的女孩儿的么? 他恶趣味地想,要是郑家的女孩儿像她先祖一样惊世骇俗地也喜欢女人怎么办?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划过,冉清桓忍不住眼睛一亮:“我知道了!” “什么?”郑越一个激灵。 第二十一章 心绪 “是‘惊世骇俗’!”冉清桓直起身体,手指一行一行地掠过石碑上冰冷的字迹,“你看,无论是他们这段恋情,还是先王种种处理事情的方法,甚至死后相守不肯进王陵,都足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但是这两个人的悲惨,甚至于韩大将军最后的抑郁而终,却不能不说是世俗约束造成的,你先祖一辈子想要逃脱开去自由自我地活着,可是一辈子都不成功,能封住或者不理会天下人的嘴,大概是他最大的愿望。” “所以……”郑越把目光转移到棺上,刚才他搜索了所有的地方,只剩下这一处,“所谓的惊世骇俗,他是指望闯进来的人在到了绝境的情况下能够不顾礼法地欺师灭祖?” “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么多了。”冉清桓耸耸肩膀,“你拿主意。” 郑越站起来,研究了一下寒玉棺:“你帮我一把,或者能把这棺材搬起来,可若是只有我一个人,那便不行了,不托大的说,我的功夫就算比不上樱飔,可也算是不错了,他应该不会是这个意思。” ——那当然就只剩下尸体身上的文章了。 郑越犹豫了一下,把手探进郑微云尸体身上摸索,神色之大方让冉清桓一再汗颜——果然在尸体身上找到了一块牌子,小小的青铜牌子,约莫巴掌大,正面是个青面獠牙的鬼脸,背面是两行字:阴阳三界,听我号令;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叫人看了,便从心里往外冒寒气。冉清桓肯定,这郑微云,是个极霸道,极偏激的人。 “韩将军身上我看就不用动手了,”郑越淡淡地说道,“只怕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算有的话也一定不是好东西,若是我,就是死后也不希望别人染指我的人的。” 还是那句话,血缘的传承是伟大的,看起来郑越和郑微云算是两种风格的君王,但是骨子里,似乎有什么出了奇的相像,冉清桓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大,你可真是个天才啊。” “先别夸我,然后呢,怎么办?” “以我听故事的经验看来,这块牌子一定是什么东西的密钥,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把这块牌子放进去的?”冉清桓有些不确定。 “没有。”郑越斩钉截铁地说,“至少我查过的地方没有。” 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棺材上,看来,就只有这上面有手脚可以动了。 “如果我是郑微云,”郑越对自己被关在石穴里面这件事情极为不满,言谈之间大逆不道地直呼祖先名讳,反正也没别人听见,“有两件事情是动不得的。” 冉清桓看着他角色扮演,觉得有点冷。 “其一,我绝对不会希望别人碰我的人,也就是说韩大将军的尸体不能动,其二,我绝对不会希望别人把我们两个分开,也就是说这两个人的相对位置不能移动,剩下的应该是随便上下其手,包括搜他的尸体,反正人死如灯灭。” “所以?” “棺材上肯定有机关。”他开始对着棺材敲敲打打起来,清脆好听的声音在墓穴里回荡,冉清桓虽然说不上恐惧,但是多少觉得有点阴森。郑微云不愧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他暗自鉴定。 “有了,这里!”忽然,郑越眼睛一亮,冉清桓也注意到这里敲打起来和其他地方有细微的差别,两个人凑在一起,研究着棺材壁的一个地方。 “果然是比别的地方厚了一点,我刚才居然没有注意到。”冉清桓低声说道,小心地翻找着接缝,郑越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石穴里因为寒玉棺的缘故格外的阴冷,冉清桓呼在身边的热气似乎也格外明显,他暗暗有几分恼怒,想来连出征再回程躲避追杀可着实有段日子了,宫里面媵人妃嫔很久未曾亲近,但是居然会因为这么一个属于粗枝大叶型的男人心猿意马,也实在让王爷的自尊心有些不能接受。 “我来。”郑越不动声色地借着打开机关的机会和冉清桓离远了些——王宫里秘密暗格多得是,他对这东西自然也很熟悉,没怎么费力气就从寒玉棺材上剥下一块来,果然如冉清桓猜测,里面有一个镶进去的位置,刚好可以放置青铜令牌,旁边还有小字注释:“孤与先父曾为皇上鞍前马后,功高盖世,恐上者忌惮,使我不得长久,因穷半生之力,另建海外鬼灵宫……得此令牌者得天下?”冉清桓轻轻地念出来,“鬼灵宫,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凤瑾给他的资料居然会漏了这么一段,郑家人实在是不容小觑。 郑越小心地将令牌放进去,只听得“咔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启动了,紧接着没了动静,冉清桓皱皱眉,有点困惑:“怎么回事?” 郑越思量了一下:“过来,帮我把棺盖放上去。” 原来还有这一手——这是教育不拘礼法的晚辈,莫要得了便宜卖乖,也顺便让自己的能安息。 棺盖放正的瞬间,整个地板震颤了一下,冉清桓脚下一个洞口突然打开,他忍不住惊呼一声,脚下踩空,便掉了下去,磕磕碰碰撞得他七荤八素,身上不知道裂开多少伤口,随后“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面,差点呛着。 紧接着又是一个落水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郑越使了个眼色,冉清桓跟着他穿过了一个石头隧道。 “天好蓝,云好白啊!”这是冉清桓一身湿淋淋地见了蓝天白云后的一句发自肺腑的没有文化的感叹,郑越在一边生着火,拧着自己衣服上的水,忍不住笑了笑。 冉清桓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片的阳光落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竟然发起光来,像个单纯美好的少年,无知无觉又没心没肺地弯起笑眼,发现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凤瑾的算计,和郑越之间的躲藏争斗以及这些日子以来没日没夜的杀戮,带给他在幽闭绝境里的那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倏地随风散了,一直郁结在心里的疙瘩好像随着这次说得上惊险的出生入死也一下子开阔了起来一样。 老人说,眼界和阅历决定一个人的深度和高度,人经历的事情多了,有些事情便轻易地想通了,为什么答应了凤瑾却不肯帮郑越呢?说到底也无非是嫉妒,冉清桓自然是懒散了些,然而二十年里身边都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倒是也不那么惧怕麻烦,就算说伴君如伴虎,他又没有什么名利心,了不起功成身退,绝不会不理会先人遗愿的,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只不过他自己不愿意看明白。 他芥蒂的人是谁?郑越么? 郑越的优秀是有目共睹的,查看那些资料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应该是秦皇汉武一般的人物,帮他干活,成就感那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他芥蒂的不过是凤瑾对自己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的算计,却是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让他最伤心的也是凤瑾的“胳膊肘往外拐”。 他有些自嘲地想,真像是幼儿园里的屁孩对抢了喜欢的阿姨注意力的小朋友的仇视,冉清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笑什么呢?”郑越看了他一眼,“过来,烤烤火,省得晚些时候着凉。” 冉清桓应了一声,爬起来走过去:“我笑我居然才明白为什么一直记恨你。” “哦?”郑越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酒醒了以后没多久就敌意满满的,锦阳王以为自己的个人魅力下降了。 “你抢了我的人。”冉清桓低下眼睛,有点委屈的撇撇嘴,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说法有多暧昧,“我跟他一起十二年,居然为了你算计我!” 这一话出口,郑越却不明原因地堵了一下,意外地沉默下去,没有接他的话茬——那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凤瑾,似乎真的和他关系匪浅,“他的人”……原来还是为了他才来到燕祁安在锦阳。 差点脱口而出“那是你什么人”,终于还是因为太过唐突而咽了回去,看得出这人刚刚解开心结,郑越可不想再给自己找别扭了。 刺客们当然不能想象这两个人能一日千里,这两人此刻已经到了锦阳的边界,想来王小忠所说的密道,应该是当初给郑微云建造密室的工匠们来回方便打的,虽然没有找到,却也误打误撞得到了预期结果,甚至超额完成任务——郑越下水前没有忘了把青铜牌子取下来。 往后的路程相对轻松得多,冉清桓生于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当然没有古代旧官僚作风,知道不管随从有多少,钱包还是要自己带一个的,这份准备良好互补了郑越长年袖中空空的习性,直接保证了这次意外的安然度过——有钱,就意味着可以买到好马和好药,有钱,就意味着有了能回锦阳的先决条件。 这一夜月黑风高,齐府有人夜半来访,闻报齐皊卿迅速起身迎驾,出来诧异地看到虽然说不上狼狈,但是脸色绝对不算好的两个人,雷打不动的万年木头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深更半夜便服出现在自己府上而本该出征在外的两个人。 “小齐,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冉清桓跨着脸,“有吃的么?” 齐皊卿回过神来,立刻吩咐下去,随后他仔细看看冉清桓的脸色,迟疑着问了一句:“你……是受伤了?” 冉清桓差点没热泪盈眶,这些日子邻里邻居的,这哑巴终于从一言不发到能表示一下礼貌的关心了,郑越干咳了一声,戏谑道:“皊卿怎么不先问孤,倒关心起他来了?” 齐皊卿忙施礼。 “免了。”郑越挥挥手,不动声色地压下心里涌上的一点点不舒服,简略地把遇刺的事情交代了一番,当然,省去了墓穴的那一段,齐皊卿越听越惊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孤要你彻查,就竟是谁。”郑越阴沉了脸色,素来温文如玉中透出了说不出的森严杀意,冉清桓眨眨眼,一块一块地消灭茶点,有点事不关己的意思。 就这么在齐府休整了一宿,说怎么不去相府? 原因如下,冉清桓一个人独惯了,自称也不是享福的命,坚决抵制有所谓下人进入相府“服侍”,可想而知离家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定然是久无人气,阴森恐怖好比鬼宅的,恐怕也是水米皆无,不大适合人类居住。 来的时候郑越已经表示了不满,不是私生活的问题,而是燕祁之相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是有损国家地方颜面,之后硬是塞给了他几个粗使的丫鬟和马夫园丁。 冉清桓想开了,自然凡是好商量,只要不进入自己生活的空间,那么大的一个相府,多几个人打理,倒也舒服,这是后话。 这一年,岭东大捷,穆温从富贵显赫的故荆公一夕间变成了阶下囚,最是仓皇辞庙日,教访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又半年后,郑越赐他鸩酒一壶,了了他长江东流般的愁肠。 锦阳王拖了良久的婚庆,终于姗姗来迟—— 第二十二章 硕人其颀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大红的纸屑像是长了翅膀的蝴蝶,将近入冬的锦阳一片春色,红得漫天遍野都是,浩浩荡荡的仪仗,三千仕女跟在巨大的花辇旁边,来自寒冷北地身份最贵的公主高高地坐在上面,眼观鼻,鼻观口,冰雪一样的人儿,两颊含着一抹将放未放的绯红,五官带着些许关外少数民族的风情,却不乏中原女子的柔美,各种庄严喜庆的乐声在这个城市上方飘荡,这样辉煌而盛大的场面明显已经逾越了诸侯之礼,然而没有人能说出什么,她是北蜀国主唯一的女儿,是燕祁未来的国母,这个大陆上最美的女人。 不同的命运守候着每一个人,然而这一刻,她是无比幸福的。 三十三里乘辇而行的终点是高高耸立的祭坛,锦阳王盛装带着文武百官守候在这里,等她下车,牵起她的柔荑,登上那九九八十一层白玉的台阶,祭天拜祖。 锦阳王的手相对于男子来说不算很大,也并不见得厚实,掌中有执剑拿笔磨出来硬硬的茧子,很凉。 老人说手凉的人没人疼,戚雪韵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年轻的国主这一天英俊得让人有刹那间的晕眩,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拉起她缓缓走上这条神圣的路,一阶一步,耳畔层层叠叠的欢呼声不知道从几里以外汹涌而来,好像站在所有人的头上,脚下踏着万里绵延的河山,全天下的祝福纷至沓来,身边……是他。就如同这并不是一场政治婚姻一样,就如同这样美得让人落泪的日子永远不会终结一样。 她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整个锦阳都在狂欢,整个锦阳开了花,整个锦阳都是笑声,整个锦阳都灯火不灭……那时我的眼睛里却只有你一个人,隐隐的,忧虑起盛极必衰,欢喜中,竟夹杂了悲意。 唱和和香气飘荡出了三十里,仪式冗长而疲乏,可是她柔弱之身没有任何的不耐…… 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这样的韶华,直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带着极大好奇心把这场婚礼从头参观到尾,冉清桓在礼官唱出“礼成”的时候忍不住松了口气,好像看了场大片一样过瘾,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夸张的婚礼,从头到尾,步步都是规矩,事事都有说法,还有那美得不行的九国第一美女,这样打扮起来,和初到燕祁的样子又大有不同,刚才郑越牵着她的手从百官面前近距离的走过,虽然依礼低着头,他还是忍不住偷眼看了半天。 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诗经?邶风?硕人来,然而猛然醒悟过来,才发现自己这个念头多少是有些不吉利的,卫庄公娶齐庄公之女庄姜为妻,美而无子,受人谗讥,卫人为之赋《硕人》。 一片殷红的纸屑从他鬓角划过,他忍不住看着那金童玉女一样好看的一双人,叹了口气,念及这婚姻的性质,不由怜惜起她来,但愿这个女子足够的聪明,有一天能够真正地打动郑越,或者这寡情薄幸的人真正起来的话,也应该能给她幸福吧,即使短暂……郑越要一统天下,迟早有一天,会和她娘家北蜀会势不两立,到时候她又该要如何自处呢?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好似眨一眨就能滴出水来一般…… 耳边又传来一声叹息,冉清桓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熟人——江宁。 江宁在京州一战中立功委实不少,眼下掌管三军斥候的秘营,倒是符合他谨慎而稍微有伤于阴柔的性子。 江宁没有看冉清桓,眯起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又是一段姻缘。” 冉清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是触景伤情想娶媳妇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是半带玩笑,却瞥见了江宁眼睛里凄切的含义,不禁愣了一下,他们二人曾经一起出征京州,风里来雨里去的,却是这个地方不多的几个有些感情的人,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江宁摇摇头:“其实这样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他看着冉清桓莫名其妙的脸,露出一丝苦笑,拍拍他肩膀:“你还年轻。”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凤瑾说他“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一样”,冉清桓撇撇嘴,继续凑热闹去了,这样欢喜平静的盛典恐怕能赶上的不多了,九州越来越动荡,马上可能会爆发一场更为严酷的战争,忽然,他看见兰子羽急匆匆地从人群里出来,给他打了个眼色,马上意识到又有事情了,冉清桓留恋地看了一眼喧闹的人群,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什么事情?” “樱飔丫头回来了。”兰子羽带着他往密室里走,“还有一个消息,你一定想不到。” “什么消息?” “南蜀明锐死了。” “啊!”冉清桓愣住了,沉默了半天,“不会吧,这两边红白喜事都赶上了。” “快走,我让樱飔在密室里等着,先看看怎么回事再说。” 南蜀嫣常侯的死讯和樱飔前脚后脚地回了锦阳,这日子特殊,两人派侍卫给郑越送了个信,让王爷殿下知道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不指望他,人家那边洞房花烛的,也就别给人家添乱了。 樱飔膝盖上放着一盘酒席上的点心,很没吃相地狼吞虎咽,冉清桓兰子羽两双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等着她,最后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心理上实在受不了这两个大男人的死光璀璨,樱飔把托盘放在一边,拍拍手上的渣子:“问吧,我已经准备受审了。” “樱飔小朋友,我记得你这次的任务好像是暗杀洪州安插在南蜀的内奸吧?个人意见,明锐好像是最不像内奸的那个人。”废话这么多的,当然是冉清桓。 “明锐不是我杀的。”樱飔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真的。” “怎么死的?”那边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紧,兰子羽的鸽子一只都飞不进去。 “明锐啊,好像是病死的。”樱飔想了想,“呃,自杀也有可能吧?” “病死?”冉清桓呛了一下,“你不如告诉我说他是吃饭噎死的还比较容易相信。” “他不算寿终正寝,他是看见那个黎殇的尸体以后吐出一口血来,然后就被人抬走了,我离开的时候有一大帮太医在他寝宫里进进出出,后来就听说他死了。”樱飔皱皱眉,事情的发展有点脱离控制,看来计划果然总是赶不上变化。郑越的本意是替南蜀除了这内奸,好用来牵制洪州,谁想到内奸死了,明锐也死了,弄不好是帮了吕延年一个忙。 “黎殇是明锐的什么人?明锐儿子一大把,就算死一个私生子也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冉清桓问。 “私生子?”樱飔睁大眼睛,“小冉,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也亏你想的出来!” “嗯……那是……”冉清桓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明锐和这个黎殇的关系不大寻常?可是据说南蜀的风气不是很保守么?” “明锐为了他一直没有立正妃。他们两人很隐秘,这些事是那个叫黎殇的告诉我的,他还以为我是明锐那几个儿子派的。” “这人在南蜀多年,又勾引上明锐,本事应该不小,这回怎么就做得这么明显,让我们这些旁观的人都看出来?”兰子羽不解。 “他说他不想活了,早就在等我了。”樱飔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他原本是吕延年宠幸的人……” “他说他对吕延年的情还在一天,就不可能背叛他,只是这么对不起明锐,他觉得良心不安。他说这么多年了,谁的真情谁的假意早就看清楚了,只是怨自己贱,忘不了原来的负心人,纵然知道他现在甜言蜜语都是顺口骗人的,也忍不住自欺欺人地相信。”樱飔表情有些遗憾,“我问他要不要等将来时机合适了以后我帮他去杀了吕延年,结果他很惨淡地拒绝了,我还真是不能理解。” 兰子羽和冉清桓面面相觑,这事情闹得乌龙得很。 “那个黎殇真是好看啊。”樱飔淡淡地感叹了一句,这样的事情,在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旁观者看来,有种极其荒诞的感觉,可是当事人呢? 寤寐思服,抑或辗转反侧,都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事,崎崎岖岖到了尽头,撕裂了一样的疼。旁观者,都是无情的人呵。 然而这一宿,郑越却应了这样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绪。 红纱锦帐的凤仪宫,洞房花烛夜,美艳不可方物的新娘,动人的夜色。 郑越却淡淡地看看已经疲惫入睡的女子,披衣而起。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刚才,就在刚才,怀里抱着着传说中九州最美的女子时,心里忽然挥之不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另一张面孔——那人嬉笑怒骂,不拘小节,他横刃立马,眉宇间满是落拓神气,却是略低了头沉思的时候,两片薄而苍白的嘴唇,精致地衬托出尖尖的下颌,说不出的好看。 锦阳王忽然方寸大乱,就连新婚的义务都草草收场。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隐晦的心思,这一刻,在不对的时候想起了不对的人,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有这个殊荣能被自己当成棋逢对手看待,偏偏他又没有任何恭敬的意思,连做戏都懒得。 冉清桓。 冉清桓,冉清桓…… 念着这个名字,心里越发地郁结起来。 远处街上,狂欢的人们还在夜市兜转,笑声绵延不绝地声声入耳,那个人说不定正和谁把酒言欢,实在是讽刺的很,郑越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反正也和兰子羽从酒席上遛了出来,冉清桓索性也懒得回那觥筹交错的名利场,干脆在大街上逛了起来,锦阳王大婚,燕祁全境欢庆三天,是没有宵禁的,即使是夜里,艺人小贩们也可以通宵摆摊,城里的百姓们很多都盛装出来,三五好友,或者几家亲戚一起,通宵玩闹,四处火树银花。 恍然到了上元、新春佳节一般。 方若蓠叫住他时,冉清桓正在咬着一串糖葫芦上的半颗山楂。 冉清桓一回头,见是方若蓠莫瞬华和齐皊卿三个人结伴夜游,显然最后那个是不情不愿地被强拉出来的,他笑了笑,从怀里又摸出几文钱,递给卖糖葫芦的小贩:“再给我三串,要糖多点的。” “好嘞,您拿好了。”小贩递上糖葫芦,觑了方若蓠一眼,“公子爷,您这妹子长得可真俊俏。” “谁说她是我妹子的?” “怎么着?不是?哟,那可奇了,这位小姐眉眼间长得和您可真像。” “什么像?”三个人眨眼已经到了眼前,方若蓠接过糖葫芦。 “这位大哥说你长得和我有几分像,要么认了我当干哥哥吧?”冉清桓把自然地把剩下的两根糖葫芦递给后边的两个人,莫舜华虽说和他不是很熟稔,倒也大方,点点头道声谢便接了过去。齐皊卿却有些犹豫,面无表情的脸上隐隐闪着几分窘迫。冉清桓不由分说地塞给他,“我请客你怕什么的,若蓠告诉你一个大秘密,你们这位齐大将军简直抠门出了水平,每次去他家爱答不理,盼着早点送客省上一杯茶水,这么长时间了,我就吃过他们家一盘巴掌大的茶点,唉,世道变了,人心……” 齐皊卿抢也似的拿过了糖葫芦,转过脸不再理会冉清桓,耳根却蓦地有些发红。 几个人哈哈一笑,莫舜华仔细打量了冉清桓一番:“别说,若是仔细看,若蓠这眉眼的确是和相爷几分相像,倒真像是兄妹了。” “别夸我了,”方若蓠做叹息感慨状地摸着冉清桓的脸,“啧啧,老娘那点斤两自己知道,啧啧,这小脸,手感真好,当我弟弟吧,你不吃亏。” 女将军么……是粗犷了那么点。 冉清桓也不在意,打掉了她的咸猪手,歪着嘴一笑,加入了三人行的夜游队伍,谁知道走了没一会儿,方若蓠就开始喊累,一般来说,对于一个像她这么大的,武功和身体都好得很,又几乎没有什么骄矜气的女人来说,逛街是不会喊累的,这女人有点故意撒娇的嫌疑。 倒是莫瞬华体贴地笑笑:“倒是疏忽了女孩子,前边有个茶楼,不如我们上去坐坐?” 这句话引来了方若蓠的赞同和冉清桓又一个比较诧异的眼神——锦阳大营里上至王爷下至战马,什么时候有人把方若蓠当雌性生物看了? 果然方若蓠不知做得什么怪,到了茶楼上,椅子还没坐热乎,她又不知道看上了下面的什么东西,非要拉冉清桓去看看。 “大小姐,你不是累了吗?”冉清桓一脸无奈。 “我陪你吧?”莫瞬华的态度什么时候都称得上是温文尔雅。 “不!”一点面子也不给,莫瞬华只能略嫌尴尬地摸摸鼻子。 冉清桓只得耸耸肩站起来:“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只是陪美人逛逛街呢,荣幸之至,请……” 话还没说完,方若蓠便把他拖了下去,这丫头还真是大大咧咧惯了,大庭广众之下一点也不忌讳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一直拉着他疾走了好一会儿,方若蓠才在几个卖首饰的小摊前站定,一边在人群里东看西看一边小声在冉清桓耳边说道:“我有事。” “我又不傻,自然看得出来,什么事情,说吧。” “听说你们在回锦阳的路上遇到了点意外?” 冉清桓闻言一震:“你有什么线索?” “我没有。”回答得非常干脆,“但是这一阵子莫将军不知道为什么,行为很……奇怪。” “莫将军?” “嗯。” “怎么了?”冉清桓皱皱眉,“丫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此事事关重大,你不要……” “我没说怀疑他,舜华皊卿他们和我多年同袍了,难道我还不知道,只是觉得他最近很奇怪,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比如?” “你也看到了,他刚才对我的态度,曾经军营里的人喝多了还有拉着我一起去青楼‘同乐’的呢,从来都没有人把‘女孩子’这几个字和我联系到一起,但是这一阵子,老能听到他嘴里冒出这个字眼,就好比刚才。” “你……莫非比较喜欢当男人婆?”冉清桓惊悚了。 “滚,跟你说正经事呢。”方若蓠瞪了他一眼,“他说话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而且三天两头送东西到营里……” 冉清桓没听完就明白了,他有些失笑:“丫头,你是不是投错胎了,小莫明显就是对你有意思,你居然能把这事情和王爷遇刺联系到一起,脑子怎么长得?” 方若蓠却从小摊上拿起一个碧绿碧绿的翡翠镯子,看了看,摇摇头:“那个镯子不好看,而且是假的。”好像一语双关。 这丫头向来小事糊涂,大事却绝对不糊涂。冉清桓皱皱眉,最近邪门得很,似乎鸡毛蒜皮似的一点小事都暗藏玄机,方若蓠也不多说了,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第二十三章 混战之始 兵者,诡道也。 两个人沉默一起,两样心肠,方若蓠也仔细思量起这件事来。 刺客们不可能毫无道理地杀出来,那么就是内奸——跟了锦阳王郑越将近了十年的内奸,这么深的心计,这么完美的伪装,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现在会突然出手?到底是天下的局势所迫?还是燕祁的发展所迫?而他们要杀的人,又究竟是一直韬光养晦的郑越,亦或……是一夜成名的冉清桓? 方若蓠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有些悸动,这个人……无论是谁,和她都不仅仅是共事多年,而是生死相随的战友! 锦阳王大婚的喜庆之夜,就在几个人各自心怀忧戚中平静又不平静地度过了。 自从和乐建年以来,九州的大陆上终于在短暂的平静之后爆发了最大的一次动荡的危机。北蜀给闵州下了最后的通牒,西戎敌我不辨,南蜀在明锐死后顷刻间便溃不成军,中原地区哀鸿遍野,尸骨相乘,燕祁人突出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了以民风彪悍著称的岭东。 一时间,一个个带着腥风血雨的名字在殷红的半空中升起,这场看似无始无终的乱世,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笑容。 天不仁而生离乱,地不仁而起狼烟。 冉清桓于清晨的微露中裹紧了外衣,独自走在回相府的路上,悠悠的灯火在灯红酒绿的背景下分外阑珊,少年的背影蓦地萧条无比。 锦阳王大婚,早朝暂停三日,然而郑越却在隔日便在地下室里开始了和冉清桓兰子羽的对新局势的纵观,那来自千里之外的北蜀的美丽王妃,仿佛已成明日黄花,不再被这些满眼只见江山不见美人的大人物们提起。 兰子羽的双眉间有了皱纹:“这个人无疑已经到了锦阳大营最核心的地方,平心而论,是在是不简单,王爷,你有没有什么怀疑?” 郑越微微摇摇头,似乎没什么精神:“都是信得过的,孤一向疑人不用。” 兰子羽顿了一下:“那人终于浮出水面,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小冉么?” 郑越摇摇头,整整半年了,好像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却叫人心里越发的不安。 兰子羽叹了口气,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冉清桓:“小冉,你向来以料事见长,到底他们下一步是要干什么?” 冉清桓半张脸埋在逐渐长长而没时间修剪的刘海里,闻言头也没抬,只是轻轻摇头。 “怎么了?”郑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在想一件事。”冉清桓忽然绽开了一个轻松的笑容,“战争,到底是谁在打?” 郑越和兰子羽一愣,略有些不明所以。 冉清桓的眼睛在显得有些晦暗的地下室里亮得就像日光下的琉璃,灿烂得叫人不敢直视:“人心有人心的艰险,政途有政途的黑暗,可是战争,是武士的事,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却要害怕那些在心里藏头露尾的鬼魅呢?” 兰子羽的眼前仿佛瞬间一亮,少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顷刻间荡平了积压在他们心中已经太久的疑虑——战争,终究是武士的事,纵使阵前千变万化,也是一场武力的较量,过于执迷于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反而会束缚人的手脚。 用间终究只是兵法中的末篇,上不得堂面。 郑越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清桓啊清桓,我不如你……” 冉清桓愣了一下,忽然笑笑:“我对于你来说不过是把刀,我是治军,而你,是要治国的。 轻轻巧巧地一句话,摆正了两个人的关系位置,冉清桓仿佛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不会乱了节奏的人,多年后兰子羽回忆起这人传奇的一生时,仍然唏嘘不已,这少年看得那么透彻,最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陷了进来,人的只能始终是有限的,纵然你经天纬地之才,遇到了自己身上,也说不清楚了。,可是郑越却在回首这句话时苦笑不已,那个时候,清桓那人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没大没小,其实心里,是无时无刻不在忌惮着他的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历代明君贤臣莫非都是逃不过的么? 要得到一个人真心的信任,究竟有多难呢? 要得到冉清桓这样一个人的真心,又要付出多少呢? 郑越有时候觉得,他这大半辈子,大概只为弄明白这一件事情而活。 而那个时候,他们还在一场呼之欲出的大战里,凭着少年的锐利和惊才绝艳,指点万里江山。 然而自古红颜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终于到了这一天,和乐四年三月,正是山花浪漫时,燕祁以睥睨天下的姿态举起了征讨的大旗,在漫长的韬光养晦结束后,这支虎狼之师第一次在整个九州面前,亮出了它锋利的獠牙,冉清桓身着戎装,正式从幕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于后世来说,这一幕不过是泛黄纸页间寥寥的几笔,可是那时候的千军万马,真的就只是山呼海啸的一场故事么? 此时,洪州人终于意识到了燕祁的可怕,以诸侯国有犯天威为名,出其精锐,开到了西戎与燕祁交界的地方,与西戎人结盟,等待着乱世中最大的一场战役。夜空中的将星们,在这一次巅峰的碰撞中,几乎消失殆尽。 星月混乱,美丽的山川和河流都掩藏了鲜血的味道,十年之约像一把剑悬在冉清桓头上,逼着他片刻不得安宁—— 有时你的一生只是为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承诺,值得与不值得,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呵。 第二十四章 归域之战(一) 和乐四年四月初八,西戎与洪州联军三十万驻守归域,与冉清桓的十五万人遥遥对峙,这一战打了整整三个月,是广泽大帝征战九州的历史上最为惨烈,却也最为精彩的一战。 虽说已过了清明,归域却依旧是一片死气,这里仿似从来都只有广漠的荒芜和无心无情的山石,唯有循着死亡和腐肉而来的乌鸦,是这里除了人以外,仅有的活物了。 冉清桓瞭望着肃杀的城门,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身边的副将李野说亦或自言自语:“这个时候的锦阳,恐怕已经是烟花随流水了吧……” 草长莺飞的地方,怎么能想象得出这样贫瘠的土地上人们的挣扎呢?纵然是手执屠刀行杀人业的将军,也不能不唏嘘。李野微微低头:“将军,天色已晚,是该回营了。” 冉清桓却不应,自顾自地说道:“李兄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叫做归域么?” 李野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抛出这样的问题,但循着军人的本能,他还是标准地说道:“末将鄙陋,只听人说过这里的地形险恶,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终年春风不度。山呼声幽咽冷瑟,乍听如万鬼夜哭,于是西戎人俚称鬼域,后来大约是官话嫌不吉利,便取了谐音‘归’。” “归么……”冉清桓拨马掉头,轻轻夹了一下马腹,“回了,早日攻下这城,将士们也好早日归去。” 李野追上来,有些诧异:“未打便说归,将军不怕有碍我军斗志么?” “真正日子过的好好的,谁愿意抛弃妻小出来打仗?李兄和我还打什么官腔,”冉清桓悠然懒散地随着马颠簸摇晃,让人忍不住觉得他下一刻便要唱出云游诗人们逍遥通俗的调子, “再说我想不想回去,和我军斗志有什么关系?人闲了便想感慨一下,仗却还是要打的。”语毕,他竟然真的就哼起了不知是哪里的小调,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是锦阳城里随处可见的刚刚春游踏青回来的白马少年。 李野摇摇头,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这位将军帐中的灯夜夜都是要亮到四更天的,人前他似乎每每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是这一战究竟有多险恶……不,或者说,燕祁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站出来,又有多险恶!眼下混战的局面将成,燕祁为什么不继续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何苦自曝实力成为众矢之地?以那些人的眼光,莫非就看不分明?王爷究竟想干什么?相爷又究竟想造成什么局面? 李野张张口,却不知为什么无法问出口,那人在前晃晃悠悠击节而歌的背影,是他一辈子都无法超越的么…… 李野展开图纸,过于浓郁的眉皱起来,手指在上面划过,灯花爆出来,他眼角跳了跳,眉间的沟壑仿佛更深了些:“将军,归域是典型的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之地,西戎与洪州联军三十万在此,我军却只有十五万人……”他听说过冉清桓在美人关的那一战,可是,现在可没有一个昏庸的末代皇帝傻乎乎地来跳他挖的坑。 “所以呢?”冉清桓窝在椅子里,两只脚没规没矩地翘到桌子上,“你是不是觉得这场仗是个错误?” “末将愚钝。” “洪州,岭东,西戎,北蜀,南蜀,泠州,闵州……”冉清桓忽然一一细数起九州的名字,“西戎你看到了,贫瘠如斯,北蜀雪原之地,终年难开,岭东的草场根本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口,多年来早有进犯之意……”他狭长的凤眼蓦地闪过一缕光,锐利如同烈火焠过的名剑,“你说我们守着燕祁的鱼米之地,若不奋武在前,岂非只能待人宰割?!你当我们不打岭东,洪州人就会善罢甘休了么?吕延年早就有僭越之心、逐鹿之意,这天下就是一局棋,他已执黑子定了先手,若让他继续造势下去,我们迟早就连锦阳的尺寸之地都保全不下去,这些李兄竟是想不明白的么?!” 李野怔住,冉清桓极少出语咄咄逼人,这一次,竟是字字铿锵,几乎让他有种被扼住脖子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再说郑越那北蜀的老丈人,你当他把个千娇百媚的女儿嫁过来就是消停了么?若是那时候郑越打岭东的时候有一点手软,只怕今日我们面对的就不只是两国的联军了!”冉清桓冷笑一声。 李野漠然。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些放个屁都是香的的圣贤们,他们谆谆教诲的时候可曾料到人心?然而人心的险恶,有的时候不是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么?少数人是为了野心而战,然而大多数的人不还是为了简单的温饱么? 燕祁,错就错在地方太好,天下的风景通共就那么几分,你一个地方就占了三分去,让其他人如何释怀的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况且,”冉清桓笑了笑,神情不怎么文雅,“我和郑越,可都不是会龟缩的脾气。”一句话说的飞扬跋扈,却让人心中热血一涌。 “来来来,他们三十万人怕什么的?西戎的守将温龙跃的名虎将没错,可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窝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什么雄心壮志了,现在被吕延年硬赶着鸭子上架,恐怕心里正怨气冲天呢。洪州人势头正盛,一心想扫平天下,哪管别人家民生疾苦?他们这三十万人,在我看来跟三万人也没什么区别?” 李野点点头:“将军说的在理。可是将军既然如此胜券在握,何以日日夜深不眠?莫非是水土不服么?” 冉清桓噎了一下,索性他脸皮向来不薄,被人揭穿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当下只翻了个白眼:“你没听说过什么叫做从心理上藐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么?” 此时归域内的人同样无眠,没有披甲的将军站在城楼观望,飒飒夜风中不知传来谁的呜咽,谁的一曲《行路难》,低迷的尾音被卷入无止无休的思念中,鸦啼声声喑哑。 卷起的衣衫上昭昭然是几块补丁,将军,已而两鬓斑白。 在这里是可以看见燕祁人的大营的,那个传说中手段诡谲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带着他的十五万精兵,隐隐含着一股压迫的力量。这样的感觉,温龙跃多年来曾多次遇见,那是强敌压境的感觉,迫得你不得不忘却一切,舍生忘死的战斗、战斗、再战斗。 可是如今,他是真的还有战斗的勇气么?西戎温龙跃将军的辉煌,已经都成为历史了啊。那些过去的事,和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这场混战中,与处于鼎盛的洪州和燕祁相比,西戎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先韬光养晦,选择一方依附,然而现在的北蜀进退都有路,可是西戎,一旦和锦阳郑越撕破了脸,可就怎么都无法挽回了,国主莫非真的以为仅仅单凭那个人的一己之力,就能力挽狂澜么? 洪州人…… 分明是想要序八州而朝同列,哪里有什么勤王的意思! 温龙跃甩甩头,洪州人怎么样先不管,冉清桓的十五万人可是近在眼前的。不过那人还真的以为仅凭一半的兵力就能拿下固若金汤的归域么?他这一次,又会如何用兵呢…… 第二十五章 归域之战(二) “看郑越的意思,应该是考文史吧?”锦阳突然传出消息,科考制度开始大行其道,山野里面默默无闻的读书人也能登上天子门生,樱飔亲自把消息送到了冉清桓手上。 关于科考的事情还是冉清桓无意中和郑越提起来的,没想到在这么一个人人自危的混乱时刻,他竟然能够想出这种法子。在中国古代,科考当然是有文有武,然而眼下的动乱年代正是各路英雄一展身手的时候,军旅生涯和一触即发的战场是锻炼名将的熔炉,各国所不注意的文臣,才真正是这场战役决定成败最重要的伏笔,况且这么一来,燕祁的悠闲,各国都是看在眼里的,何愁人才呢……郑越这一招棋,看的还真是深远。 樱飔睁大了眼睛:“文史……”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果然,是人们还无法理解的想法。冉清桓笑笑:“丫头,笔墨伺候。” ××××××××××××××××××××××××××××××××××××××× “李副将,将军今日回营了。” 李野闻言抬起头,放下已经被自己揉了百遍的图纸:“今天倒是早,将军可尽兴了?” “将军今日去打猎,收获颇丰。”答话的是李野的亲卫兵,名唤赵甫臣,此人骁勇,可当数十人,早年受李野救命之恩,是以宁可屈才做卫兵,以报再造。 李野听他口气颇有怨气,偏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将军得罪你了不成?” 赵甫臣闷声闷气地道:“不敢,不过觉得将军实在不把三军安危放在眼里。”顿了顿,他又道,“来了有快半月了,整日里走马斗狗,就差在帅帐里放两个妓了,他当领兵是儿戏么?!实在……太不象话!” 李野笑笑:“你就这么看将军这个人?” 赵甫臣皱眉:“末将僭越了。” 李野摇头,大步向帅帐走去:“将军么……以现在的你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要么怎么他为将你为卒呢……普天之下敢用他、能跟得上他思路的人,怕是只有……”剩下得声音赵甫臣离得远了些,没听到,他呆呆地望着李野,那个表面上彬彬有礼而内里狂傲的男子,刚刚一席话,竟在那人的神色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蛰伏之色。 冉清桓…… 李野到了帅帐的时候,冉清桓正指挥着亲兵七手八脚地烤着野味,年轻地临时将军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见了李野,吹了声口哨,把枯草从嘴里拿出来:“小野别是闻着香味来的吧?” 李野四下看看,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将军今日回来得好早,恐怕我们得安稳日子也要到头了吧?” “你知道了?” “将军莫测,末将未敢妄言。”李野如常地打着官腔,态度恭谨。 冉清桓站起来,用力拍拍李野地肩膀,甩下一句:“臭德行。”便出了帅帐。 “臭德行?”李野眨眨眼睛,颇有些郁闷。 冉清桓伸了个懒腰,极目而眺,四下苍茫一片,荒芜的群山连绵起伏,风声和马嘶声像是谁的丧歌,无歇无止地回响。 “山的那边,依旧是山哪。”他说话地口气就像是个曾经落魄浪迹的老头子,蓦地,冉清桓清澈的声线高了起来,“李野,替我传令三军,申时造饭,大伙儿吃饱喝足,带够干粮,趁夜开拔!” “得令!” ××××××××××××××××××××××××××××××××××××××× 兰子羽匆匆地往郑越地书房里赶,忽然被人一声唤住。 他脚下一顿,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宫装的妍丽女子站在那里,中间的一个,手里捧着件金丝孔雀翎的锦袍,后妃打扮,身量苗条,云鬓红颜,眉间一点朱砂,颜色倾城,饶是兰子羽也不由恍了一下子,半晌方才想起来,这位便是新婚的锦阳王妃戚雪韵了。 略略退了半步,他垂目低头一礼:“微臣见过王妃。” 戚雪韵优雅地还礼:“兰太傅。妾本不该耽搁太傅时间,只是贱妾有一事相托,望太傅不辞劳累。” 兰子羽见了她神色和手上的东西,心下了然:“王妃言重了,可是要微臣带东西给王爷?” 戚雪韵轻咬樱唇,将袍子递给兰子羽:“这阵子王爷日理万机,相爷又不在锦阳,妾身挂念王爷身体,如今乍暖还寒,恐下人们不知冷热,便亲手缝制了这件袍子,妾身不敢有扰王爷,还望太傅带到,手工固然粗陋,却是妾一番心意。” 兰子羽忙不迭地双手接过:“王妃放心,微臣定不辱命。” “如此,有劳太傅了。”戚雪韵深深地往书房地方向看了一眼,又福了一福,这才告辞离开。 郑越此时正在看一封信,军机密信,樱飔风尘仆仆地坐在一边,显然是刚从冉清桓那里回来的。 兰子羽进去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郑越微微拧紧的眉目,不知冉清桓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太傅来了,请坐。” 兰子羽也没有多礼,不知是不是受了冉清桓的影响,落了座:“王爷,这是王妃托我带给王爷的,叮嘱王爷好好保重。” 樱飔抢先接过来,咋咋舌:“哇,好细致的手工!我是不如她了,王爷,你老婆真是贤惠!” 郑越闻言瞅了一眼樱飔怀里的东西,淡淡地道:“喜欢就赏了你吧,这么花哨的东西,你改小一些,穿出去倒也不难看。” 樱飔撇撇嘴,爱不释手地又磨蹭了两下,将袍子放在一边:“我可不想让女人地醋给淹死。哎,那么贤惠好看的女人,碰上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真是白瞎了。” 郑越瞪了她一眼:“死丫头,还不给太傅上茶?” 兰子羽摆摆手:“别忙了,王爷,小冉那边怎么样了?” 郑越将信笺递过去:“详情他不肯说,只说不日能拿下,孤实在是有些担心……” “小冉可以说是诡计多端。”兰子羽笑笑,“王爷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小冉几时做过没谱的事?” 郑越微微点头,眉却没松开,真是……关心则乱。 “小冉的意思是西戎不宜立破,可是因为北蜀么?”兰子羽看了一眼被遗忘在一边的珍贵锦袍,暗暗叹了口气,这个绝代的女子,最终怕也只是个天妒的红颜吧,“王妃既然已经来到了燕祁,北蜀便还是偏向于我们多些的,只要不是太过……” “邻国诸多事端,我们与洪州已经开战,大敌当前,北蜀态度暧昧,不得不防。”郑越轻轻捻着冉清桓的信封,有些出神,“燕祁虽然国力不弱,但经过这么一场大战,若是不能以战养战,却跟洪州斗得两败俱伤,到时也只是叫渔翁得利罢了,清桓……若是可以,他不愿多带些人马么?他是在节省军费开支啊……归域一战若是大捷,就算是打开了西戎人的大门,到时候洪州人恐怕也得掂量掂量,我打算……把他调回来。” “王爷……”樱飔大睁着眼睛,一脸惊讶,“冉小狐狸真是成了精了……” 郑越和兰子羽望着她,不明所以。 樱飔说道:“他托我稍了口信,说这一仗打完以后,王爷你必定要调他回来,可是看了你科考的计划,他觉得自己暂时不回来的好,他说军中多璞玉,李野什么的更是有名将之姿,只是临阵还略有些生涩拘泥,你这边在培养文臣,他就算帮你奠定武将了……”樱飔偏偏头,想了下,一拍手,“对了,狐狸说西戎内奸的那点破事让你自己搞定。” 郑越愣了下,随即撑住额角苦笑:“这死狐狸。” 如是……真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当你念及,有那么一个人,远在千里之外,只凭只言片语便能洞穿你那别人看来不可理喻得想法作为时,曾经高处不胜寒的凄凉感触,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十六章 归域之战(三) “父亲。” 温龙跃转过身来的时候就看到儿子温毓华手捧棉袍站在身后,“夜里风大,父亲当心着凉。” 他借着月光端详着儿子的面孔,年轻人的下巴上刚刚泛出薄薄的青色,眉宇间仍有一些稚气,是个英俊的少年,算起来应该与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敌军将领年纪相仿,还是让人教导怜惜的时候。 温龙跃伸手接过来,叹了口气:“毓华也有二十了啊。” “儿子上个月过的生辰,满二十了,父亲忘了么?” “战事紧张,为父连你的加冠之礼都疏忽了。”温龙跃点点头。 “父亲保家卫国,儿子这些不过是小事,哪有让父亲费心的道理?”温毓华并没有太多的怨言,身为一个守将将军的儿子,有时候,注定了会丧失一些旁人看似触手可得的幸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何况这样动荡的年代里,真正在生活而不只是苟延残喘的生存着的人,又有多少呢? 整个天下都在期待着一个横空出世的霸主,哪怕是只暴躁的狮子。 温龙跃闭了闭眼睛:“二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算起来,你跟着我从军也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吧?”他紧了紧披风,微微露出一丝疲态,“你祖父二十的时候已经独自领兵了,为父二十的时候也有了你,是归域的副将了……那个时候虽说我西戎国力不算九州中最盛,可是为父数万大军站在这里,就没有人敢来叫板……现在一转眼你也二十了,我却是老了,西戎也不再是原来的西戎了。” “父亲……”年轻人有些不习惯地看着疲惫的父亲,一时间没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蓦地发现,父亲已经很老了,曾经枪一般挺直的腰杆,竟有了微驼的迹象。 “是时候让你自己长大了,恐怕我这只老鹰……”温龙跃定了定,“这一仗,兴许是我的最后一仗了。” “父亲!”温毓华听出将军的话里竟有了交代后事的意思,不知所措起来。 温龙跃看了儿子一眼,自己唯一的骨血并没有成为名将的潜质,他没有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勇气和魄力,简简单单的一席话都能让他惊慌失措,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靠后天的努力弥补的。可是他没有觉得失望,反而是浓浓地庆幸着,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什么英雄,在乱世里叱咤一时的英雄,都不会有好下场,一个人撑起整个天下,那样的压力,任你是谁,都不免要千疮百孔:“小的时候,你娘亲教过你一些行医用药的本事,你可还记得?” “儿子……记得……” “那就好,毓华,你记着,如果为父不幸身死沙场,那也是精忠报国了,不枉吾主厚待温家一场,可是各为其主、兵戎相见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万不可想着为为父报仇。自己找个乡野之地,做个平民百姓,悬壶济世去吧,也算为为父赎清这一世杀孽……” “父亲怎可说出如此不详言语?我军倍于敌军,又有洪州后盾,父亲纵横沙场数十年,他燕祁人都是三头六臂不成……” “庶子妄言!”温龙跃呵断了儿子的话,“你可知这世上害人最多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洪州人是后盾?我们兵力倍于敌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洪州人咄咄逼人,目空一切,不过是在利用国主罢了,哪里有什么结盟的诚意?诸侯之间所谓的协定,只怕比婊子的牌坊还难以为信!且不说国力之间我们和燕祁差多少,你当联军内部就真的团结一心么?只怕以二对一我们都没有胜算!各怀鬼胎罢了!冉清桓有恃无恐你没看出来么?你还差得太远!” “儿子……” 温龙跃摆摆手,“国主如今已经老得昏了头了,太子更是唯唯诺诺没有半分主见,只怕是个后主的料……唉,只有那白小殿下,还能挑起摊子来,可惜了……” “白殿下不是在玉丽山庄疗养病体么?”温毓华愣了一下。 “白殿下自少文武双全,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病?”温龙跃嗤笑了一下,却摇摇头, “说句不道的话,若白小殿下真的对大位有半分觊觎之心,我就算是拼上老命,拼上这一世名声也要拥立他……可惜、可惜呀!殿下虽年少老成心思细密,却太重情谊,以至公私不分,对那一母同胞的太子兄长不曾有半分忤逆,做不得乱世的枭雄!” 温毓华情不自禁地向周遭看看,温龙跃今夜一反常态,老将军再不惜字如金,这字字句句,虽说属实,却都是要命地属实。 温龙跃见了儿子神色,怎能猜不到他心思,不禁微微一哂,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记着为父今日跟你说的话,回去磨利了你的刀,若老天垂怜,能让你活过这一战,就走,离了这是是非非,欠国主的情,你父亲这一辈还清便罢了。” 其实他还想说,比起洪州的吕延年,他倒是宁可郑越能最终胜出。可是食君禄,死君事,他纵然看得再清,也不过是战争的车轮注定要碾过的一粒灰尘罢了,有的时候,年轻冲动愚昧都是好事啊。 冉清桓的眼睛在夜色里幽深得有些吓人,各将都已点遣完毕,兵分三路,路线是他数日以来精心研究的结果,以一路为饵在明,一路为辅在暗,再以一路为扰零击碎打……就连几乎寸步不离他身边的李野也被打发走了,少年活络了一下一直绷紧的面孔,转眼间军令如山的将军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他的嘴角露出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又是一场豪赌。 可是这一次的主角,是我—— 他招招手,二十个黑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眼前,冉清桓打了个指响:“多少人在外面打打杀杀都不是关键,听着,此战,成败在你我一举,有害怕的给老子站出来!” “全凭将军调度,万死不辞!”军人整齐划一的声音震得空气都有一些凝重的波动。 冉清桓点点头:“好,都是爷们儿,行动!” 天明之前,战役已经打响,可是谁也不知道,战场上那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去了什么地方。 也就是这一夜,本来已经休息了的锦阳王郑越突然惊醒,心悸不已,竟是再难入眠。 郑越低头看看似乎被惊动了呼吸开始加快的戚雪韵,没怎么犹豫地点了她的昏睡穴,女子又陷入了沉沉的梦境,他皱着眉看着这个已经是他妻子的女人。算起来这还是第二次与她同床共枕,还是迫于九太妃的压力。他的神色早就没了白天里仿似春风般的温柔,神色漠然地把戚雪韵推到一边,就像是躲着什么厌恶的东西。 九太妃周可晴——郑越怀疑这个洞彻的女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才出言干预他的私事,对,可是现在一切还都不是时候。 郑越掩藏在温柔表象下的狂傲,不准许他的人生有半分纰漏,就连身不由己的感情,他都要牢牢把握。穿好衣服下了床,他无声无息地去了一个地方——那个与相府相连的秘道。 秘道的另一端,是那个人的书房—— 空气里似乎还有淡淡的新雪的气息,微冷,却能让人沉静下来,郑越坐在那把被收拾得软绵绵的椅子上,轻轻抚摸过桌案上的东西:名贵的笔被随意乱扔,已经失了初时的神采,看上去就像是街边上几个铜板买回来的破烂——这个人的眼很毒,再不起眼的宝物都能一眼认出,可是认得归认得,却从没见他在意过,仿佛贵与贱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本落了些灰尘的书打开着摊在一边,里面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市井读物——虽然不是什么淫辞艳赋,可是若是被那些老学究们看到,也一定要大叹朽木不可雕,这个人的品味实在是不怎么高雅,他有时莫测,有时却真性情得叫人无可奈何;无数草拟的治国之策没来得及收拾都摊在桌子上,颇有触目惊心的意味——这个人一旦认真起来就对自己苛求到可怕的地步,一份递上去的奏章,寥寥百字,背后竟也有这样的心血…… 郑越出了神,那个人,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年轻的国主握紧了拳头,不行,这样的感情不能再任其发展了,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指甲掐进了肉里,沁出殷红一片,郑越低下头,面无表情,他是兄弟……是朋友,是生死相随的知己……可以嬉笑怒骂,可以没大没小的人……他还是纵横九州的难得的谋士,是奇兵迭出的军事天才,是安邦治国的股肱之臣,然而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这样不伦的感情便把它掐死在出生的时候吧。 他漆黑的眼神有些决绝,郑微云,我的身体里果然是继承了你的血么?你看着,我绝对不会败给它,绝对,无论是血缘亦或感情,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别想脱离我的掌控! 就在郑越拍息了灯起身离去了以后,屋顶上突然吊下来一个粉色衣衫的清丽少女。 樱飔本来是来找冉清桓有没有留下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的,谁知郑越却大半夜地突然闯进来,少女拍拍胸口,对着看不见的朋友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冰冰也吓了一跳吧?”她歪着头皱皱眉,“可是怎么办?我们好像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 第二十七章 归域之战(四) 黑色的影子从郑越的书房门口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不禁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可是樱飔的眼睛不会花,她甚至清楚地看见黑衣人见到她时轻轻颔首的动作,她微微地张开小嘴,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天,我看见谁了……” “樱飔丫头,进来。”郑越已经开了口,不怒自危的声音响起。 樱飔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最近看见的东西对她不愿意用脑袋思考的习惯实在是个灭顶的灾难。应了一声,粉色衣衫的少女推门走了进去,郑越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抱着双臂,想着什么事情。 樱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好像担心打断了他的思路,可是女孩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小心地问:“王爷……刚才那个,好像是……传说中的无常……” 郑越抬起头,对她笑笑:“贼丫头,想问什么?” 樱飔立刻给点阳光就灿烂地松了一口气,跳到郑越的桌案前,一把抓起郑越的袖子:“真的是啊真的是啊?‘鬼灵宫’的无常前辈?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你年纪不大,见过的倒是不少。”郑越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江湖上的鬼灵宫并没有多少人听说过,我倒是小看了你。” “那是他们没见识。”樱飔不屑地“切”了一声,颇有些花痴的说,“鬼灵宫哪,那可是杀手界的大当家,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了解他们的内部组织,也没人知道宫主是何方神圣,他们不轻易接任务,可是一旦出手就从不容有失,话说王爷——”樱飔说着说着正色下来,“上次你和狐狸如果碰到的是他们,就是神仙也回不来。他们要是也搅进来,你可是要小心了。” 郑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丫头难得一见的正经,伸手取过一盏茶碗,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那,孤告诉你一个足以震惊整个江湖的秘密。” “什么?”樱飔愣了愣。 “鬼灵宫的主子,就是——孤。” 樱飔像被雷劈了一样,保持着一个扭曲的表情半天没动。 郑越拍拍她的脸:“丫头,魂兮归来。” 樱飔“哇”地一声跳起来,用手指着郑越“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终于,女孩安静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进去,然后镇定无比地说:“唉,小王爷,你真不愧是我老大。” 郑越忍俊不禁,被她一通胡闹,心情倒是明朗了不少。 樱飔有自己的城府,无论什么时候都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她没有好奇鬼灵宫是怎么到郑越手里的,眼前和煦的男子的真面目她心里清楚,他能笑得多温暖就能做得多绝情。 鬼灵宫当然不是拿着郑微云的令牌就能号令得了的,但他是锦阳王,今日手握燕祁、明日纵横天下的人,就算是最为神秘的组织,也不过是个工具,郑越如果连这点手段都没有,也就不配坐在今天这个位置,统领九州最富饶的地方。 有的人,天生适合驾驭。 闹了一会儿,郑越把桌子上的一张纸推给樱飔:“你还得跑一趟归域,把这个亲手交到清桓手上,然后就留在他身边,按他的想法做,不必理会孤这边,别让他少一根寒毛。” 樱飔嘻嘻哈哈的表情还没有刹住,看清纸上内容的时候却骤然变了脸,这一次是真的变脸,没有丝毫耍宝的意思:“这……是真的?是鬼灵宫的无常鬼亲自查的?” 郑越点点头:“他们管这叫查生死簿,不必怀疑,孤也不希望是这样。清桓在西戎,孤担心他的安全。” “狐狸的武功是个半吊子,除了吓唬人没啥大用处,”樱飔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对郑越说,“我知道了,王爷你自己保重。” “孤自有分寸,去把若蓠宣进来,太傅么,现在正在忙科考的事情,你知会他一声即可。” 樱飔告了退,迅速离开。 这消息实在惊人。 那个人……竟然是西戎太子的同胞亲弟! @@@@@@@@ 余明是大将军余彻的胞弟,颇有其兄长之风,但是用冉清桓的话说就是有些欠火候,所以这次带他来只是做一个小小的偏将。然而这个偏将却不知道是多少人羡慕不得的,跟着这个看上去有些不着调的将军,他们将看到的,学到的,是正统兵法里绝对没有的东西。冉清桓说,这个世界上本来不应该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能达到目的的方法从来不只有一个。 余明的任务是在一夜之间让自己手下三分之一的军队变成隐形人,在开战十五天之内不被人发现,并且要至少偷袭敌人十次,最好能烧掉部分粮草。 这些人在离开锦阳的时候被编制在普通士兵中间,可是就连他也是临阵受命时才知道,这是冉丞相——或者该称将军,暗自里试着训练出来的特殊部队,名唤“跳骚”,这个不雅的名字曾经让自己哭笑不得,可是真正见识到了他们的实力之后,他才发现“跳骚”这个词,简直贴切得要命。 冉清桓有的时候会有一些别人想象不到的小巧诡计,而“跳骚”部队就像是成千上万个浑身冒着坏水的冉清桓,他们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搞破坏,几天以来让余明目瞪口呆。开始觉得将军交给自己本以为艰巨的任务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而李野的任务就是拖,李野心思细密,熟读兵法,行事滴水不漏,他不慌不忙地坐镇在这边,联军几次三番试图击溃都未能成功,看上去倒像是联军来攻燕祁在守。 另一路人马是由花弥带着的,他本是岭东降将,自从西兽城败给了冉清桓之后,竟是对这少年人死心塌地,如果说李野是一道障眼法,那么花弥就是袖中剑,随时准备,在最致命的时候出手,出手必要命。 当樱飔到了归域战场的时候,却没有找到冉清桓,最为诡异的是,整个燕祁大军,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将军去了哪里。 樱飔难得地急了,直接闯了李野的军帐。 李野不知道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居然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像是土遁一样地站在他面前,小姑娘脸上还有稚气,眼睛泛着婴儿一样的色泽,此刻却因了焦急带了某种肃杀。 “姑娘……” 樱飔没理会他,无礼地四下看看:“狐狸呢?也没在你这里?这死狐狸,跑哪去了?!” “狐狸……”李野茫然,小姑娘不耐烦地抛给他一个令牌,李野双手接过仔细一看,竟是郑越见牌如见孤的金件,立刻便明白了眼前人畜无害的女孩子的身份,“末将见过特使,不知王爷有何指示?” “有指示也不是给你的。你们将军呢?” 李野苦笑:“恕末将不知。” 樱飔急得直跳脚:“十万火急啊十万火急啊!他死哪去了?!还要不要命了?!” “特使少安毋躁,”李野亲自请她上坐,“特使见谅,军情紧急之下什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况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管王爷有什么吩咐,恐怕都要等这一仗打完再说。” 樱飔皱着眉不说话。 李野给她倒了茶水:“特使不如先在归域住下,等归域拿下了再说不迟。” “你们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樱飔突然冒出来一句。 “这个,恐怕是的。” 女孩略略松了口气,琢磨着:“那也好,自己人都不知道的话,西戎人更不会知道,狐狸一时半会儿还是比较安全的。” 这战场的复杂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有冉清桓的地方就消停不了,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也许反而不如跟着大军安安心心地等好,那人再不着调,估计也不会就这么丢下数十万人不管。 打定了主意,樱飔开始打量起李野,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海水,绵里藏着刃,稳扎稳打,从容不迫。女孩来了兴致:“你们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李野摇摇头:“恐怕还长。” “咦?那个什么书不是讲‘兵贵神速’么?”樱飔想起锦阳王宫里听到过的只言片语。 “兵家见解不同也只是面对不同的情况,敌人倍于我军,正面交锋势头正盛,就算我军兵强马壮恐怕也是不敌的,况且为了一个归域,这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做法也实在是不划算。” 樱飔眨着大眼睛望着他,丝毫没有避讳,李野干咳了一声,尴尬地躲开了她的目光,心想这女孩子的目光怎么像个孩子似的无忌,又……异常的澄澈:“呃……但是联军毕竟是联军,敌人内部有隙,时间长了会兹出很多事,就是要等到他们心生疑虑士气低迷的时候,我们才好下手……况且将军还有自己的打算,这便不是末将能妄加揣测的了,我想……将军的目的,恐怕是兵不血刃。” ——冉清桓的目的的确是兵不血刃。 虽说是联军,但是洪州人和西戎人是各自为政的,彼此不太买账,所以没有人看出洪州军里一个小小的士兵长长的刘海下变了的眼神儿,冉清桓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抹了把脸,触感有些粗糙冰冷,不过……没有人碰到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混进敌军大营并不是很艰难的事情,冉清桓功夫很菜,可是不代表手下的人功夫也很菜,燕祁人之所以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趁夜发起第一次冲锋就是这个目的。 没有人会知道谁在战场上死了而谁活下来,处理几个尸体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当然,有易容高手在,迅速改变面容也不费什么功夫。 洪州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军队的编制太过标准化。 那天晚上的时候李野奉命是避其主力击溃敌军的左翼洪州部队,联军一时也很迷糊,李野用的是突围时的打法,可是燕祁人并没有被包围,无论是联军还是李野都没弄明白这既不能打乱对方阵型又不足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打法目的是什么,洪州人战役结束后会迅速整编,死的几个小部队的人,根本不会受什么影响。 而冉清桓,要的就是这次整编,谁都不熟悉谁。 二十个人算什么?在成千上万的大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可是就像蝴蝶振翅能引起一场海啸一样,冉清桓这一次,打算客串这只蝴蝶。 就在樱飔心急火燎地找人的时候,几个西戎的下等兵已经在深夜里不知不觉地被人刺杀了。 死几个下等兵当然不算事,可是在自己的大营里,被人无声无息地干掉,对方又没有明显的目的时,这就蹊跷了,蹊跷的事情通常会引起恐慌。 这只是个开头——好戏还在后面。 方若蓠出了锦阳王宫,莫舜华已经在等她了,手里拿着一件大红的披风。见了她低着头走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宠溺地摇摇头,走了过去。 方若蓠还在想郑越的话,忽然身上一暖,她悚然一惊,暗自埋怨自己太过出神,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近身,抬头的时候煞气已经小小的波动出去,却看见莫舜华温和的笑脸。她有些没反应过来,仿佛眼前的同袍是比敌国的刺客还不可思议的东西,结结巴巴地说:“莫……莫兄?你怎么在这里?” 她扬眉无辜的表情实在迷糊得可爱,莫舜华心里刹那柔软下来,忽略了“莫兄”这个让他有些不快的称谓。他微微笑笑:“我听说你被王爷宣进宫里一下午,估摸着你就没有多穿衣服,现在乍暖还寒,晚间还是有些冷的,女孩子家别贪凉。” “啊……哦,哦谢谢你啊……”方若蓠被他幽深柔和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偶尔让人当成女孩子看得感觉真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接管了禁军之后最离谱的一次就是手下几个谈得来的兄弟喝多了居然拉她去青楼,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有福同享。 “走吧,别太晚回去,饿不饿?” “呃?还好还好……” …… 两人并肩走了出去,郑越靠在门边远远地眯着眼睛看到,不禁淡淡地笑笑,说起这件事情,是打岭东的时候被他无疑间撞到莫舜华看着方若蓠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头,又观察了几天,发现果然没错,虽然莫舜华平时对同袍下属都是罕见的好脾气,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温柔的眼神,可惜那丫头真是没心没肺地可以…… 跟某人一样。 郑越忽然想,自己劝莫舜华正视自己的心意时,是不是也想对自己这么说呢?他掐掐眉心,叹了口气,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第二十八章 归域之战(五) “你!你!”猩猩脸的洪州统领眼睛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眼前的小兵还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低着头补觉。统领急了,用力踹了小兵一脚,“娘的,给老子抬起头来!叫什么?哪个队伍的?!” 小兵被他踹得一个趔趄,一个机灵醒过来:“统领!我叫贾乙丙,八纵队的。” “让你留守大营不是让你娘的偷懒的!装兔儿爷别装到老子大营里来!” 小兵贾乙丙站得笔杆条直,一动不敢动。 洪州军官又踹了他一脚,骂骂咧咧地到别的地方巡视去了。 一个黄牙板的老兵看着洪州统领走远了,这才凑过去,拍拍小兵的肩膀,向统领走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别理这孙子,奶奶个熊的,整天三更睡五更起,他亲娘老子也受不了。”说着,又斜着眼睛撇了贾乙丙一眼,“新兵蛋子,补个觉都能让这孙子抓住,好好学着点吧你!” 贾乙丙咧开嘴笑了:“老兵油子。” 这个年轻人黑黑瘦瘦的,就像根发育不良的竹竿,士卒的军服披在他身上宽了好些,扔到人堆里绝对看不出来的一个人,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有种特别的光彩在眼睛里绽放开来,老兵不禁一阵恍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小子,生的不难看,好好的,活着回去,找个体面的娘们儿不成问题。” 贾乙丙冲他挤挤眼睛:“老哥,想婆娘了吧?” 老兵神色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刚要说什么,却看见贾乙丙一脸猥琐的表情,于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了,用力掴了一下贾乙丙的头,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贾乙丙傻笑起来。 老兵扛起刀:“老哥我今天巡逻,你叫贾乙丙是吧?跟我一个军帐的,就是你这兔崽子不爱跟人搭话,现在还不认识我,记着,老哥叫吴壮,在洪州大营里混了有十年了,以后谁欺负你找我,我罩着你。” 言罢,哼着小曲儿晃晃荡荡地走了。 贾乙丙目送着他的背影,憨厚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是也仅仅是刹那,便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一个抱着柴禾的下等兵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他,柴禾掉了一地,贾乙丙忙蹲下来帮他捡。 下等兵大嗓门地说着没瞧见对不住,忽然压低了声音:“将军,你怎么了?” 贾乙丙拍着他的肩膀:“行了,撞一下死不了,咱弟兄谁跟谁啊——没事,有点困了,刚才猩猩叫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今天晚上照计划行动,不得有误。” “哟,没看清,这不是贾大兄弟么?被编到哪儿去了又是——得令。” “咳,哪还不是混呗,人家上了战场的都是兵强马壮的,咱这身板不是不中用么——想办法联系李野,尽快。” “别说丧气话,兄弟前途大着呢。”下等兵站起来,就着柴禾的遮掩悄悄行了个礼,表示明白命令,“没事我就先走了啊。” “回见。”贾乙丙摆摆手,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兵正是神秘失踪的冉清桓。他有些懊恼地皱皱眉,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虽然不像古人常年习武那么强得变态,但是至少比普通人是好些的,除了偶尔饮食不调胃部会不大舒服外,长这么大也没几次伤风感冒的经历,标准的健康人种,可是就在刚才,不明原因的一阵站立不稳,眼前的东西好像一下子暗了下去,耳畔轰鸣,心脏跳动剧烈得好像要炸开。 这样的症状是完全不能单单按过度劳累解释的,况且……凤瑾有的时候极其严格,从小时候开始,这样别人看起来不要命的作息已成习惯,没理由这个时候发作。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异样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他摇摇头,决定打完这一仗,要跟郑越请个长假……话说郑越那家伙,最近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吧? 李野和樱飔是在隔日得知了冉清桓这个疯狂的举动的,樱飔当场暴走,被李野好说歹说地按住。 李野自己也无奈,怎么堂堂一国丞相西征大将军就成了敢死队队长了呢?不着调这个词似乎已经不够形容他的了,刀剑无眼,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他按按额角,心里无比怨念。 再看看这边开骂的樱飔,李野真想一头磕死,他只知道王爷身边有个密使,是个小姑娘,一开始还以为是谣传,后来真的见到了,又觉得是王爷为了掩人耳目,小姑娘倒是没有什么的,总不过是精细点的食物,特殊照顾一下——就算她不是个小姑娘,王爷身边来的密使,也是有特殊待遇的,可是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似乎……又是个不小的麻烦。 “去,告诉狐狸,就说本姑娘驾到了。”樱飔对着冉清桓派来的人不见外地指使着,扁扁小嘴,不情不愿地说,“小王爷说了,让本姑娘一切听他的指派,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本姑娘逾期不候。” 而这时候,真正头疼的可不是燕祁人,在归域的大营里,发生了件不小的案子。 起因是这样的,训斥贾乙丙的那个洪州统领因为在被人排挤,这次没有上战场与敌人正面对决的机会,只能留守。这意味着什么?燕祁那一点儿的人马在大多数人眼里完全不够看,这回看架势很有可能要到了总决战的时候,这是什么功劳?每一颗燕祁人的人头都是能领到银子的! 娘老子的,左翼被莫名其妙地冲散了以后,队伍重新整编,这帮龟孙子就趁机把他扔回了大营,说什么他看不起西戎人,不适合跟西戎人一起临阵,瞅瞅,身边全是一帮中看不中用的兔儿爷! 猩猩统领心里不爽,他又是个粗人,于是嘴上开始没有把门的,几天之内连贾乙丙在内,已经不知道骂了多少人了,自己人还只是踹两脚骂几句算,对西戎人更是祖宗十八代地不留情面,甚至上鞭子体罚,积怨自然不浅了。 但是众人没想到的是,洪州这样的一个中级军官,居然在半夜三更被人无声无息地,在自己的军帐中宰了。 仵作检查完尸首,猩猩双目圆睁,似乎心怀不甘,死相比活着的时候还要难看好几倍。 为了这件事,温龙跃派了儿子温毓华亲自过问,这个时候实在是太敏感了,联盟看似坚不可摧,实际容不得半点出错。 西戎仵作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少将军,姚统领是被人用利器刺中心脏当场死的。少将军请看这伤口,大而宽阔,一边较另一边稍微尖利,看样子是……看样子是……”仵作偷偷地瞄了一眼温毓华,吞了口唾沫,没敢说下去。 温毓华还能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这种刀是西戎军特有的兵器,拿在手上沉重,刀尖很锋利,砍在东西上很容易就能造成致命的伤害,这是西戎狩猎的祖先传下来的猎刀改造的,别国是没有的。 旁边洪州军里的另一个仵作冷哼了一声:“温少将军,您还请看看这东西,这是姚统领临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温毓华皱着眉看着呈上来的托盘里沾着血污的一小块布。 洪州仵作语气尖锐地反问:“怎么?少将军,连自己军队的军服都不认得了么?”这仵作的一句话立刻引起了哗然,西戎人大声呵斥他无礼,洪州人这边也横眉怒目。 温毓华干咳了一声,喝止了就要见兵器的双方,他仔细看看那块破布:“各位少安毋躁,仅仅是一件破烂的布说明不了什么,衣服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大家把事情说清楚比较好,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狗屁仇者,你不会想把罪名推到燕祁人身上吧?” 温毓华一时没找出来这句话是谁喊的,当下有皱了眉:“这……燕祁人诡计多端,也不无可能……” “你说是就是?反正在场没有一个燕祁人,说不了话,任你胡诌,且不说联军的防卫固若金汤,就算是燕祁人来袭营,他们怎么就杀了姚统领一个人?粮草都没有人动过!连狗都不叫,能是燕祁人吗?!” “这……” “你们洪州人少血口喷人!明明就是栽赃陷害!”这边的西戎军也不干了。 温毓华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眼看着事情没法收场,温毓华实在顶不住场面,连夜赶到温龙跃那里,温龙跃听了他的回报眼皮一跳,急问:“洪州人里两次在人群里喊话的是谁你看清了么?” 温毓华一愣,摇摇头。 温龙跃站起来走了几圈,深叹了一声。 温毓华不解:“父亲,怎么了?什么不对?” 温龙跃恨铁不成钢:“你不长脑子啊你!唉,你看那么混乱的场面,那个人连接两次话都是天衣无缝地严谨,句句挑拨离间,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士卒?!” 温毓华悚然一惊:“父亲你是说……” 温龙跃用力敲了一下桌子:“修书一封给洪州赵将军,即陈此事。恐怕……大营里已经被燕祁人混入了,还是高手!”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手是那个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即刻派人把书信送到赵将军那里,一定让他好好查查洪州军营里有没有可疑之人!” 一个玄衣人在灯下烧了手上的东西,眉目在阑珊的灯火下显得有些冷淡,这个人也许是比锦阳王郑越还要了解此时归域战场的人,冉清桓无暇联系郑越,可是温龙跃却一直派人传密信给他。 “后院起火……”玄衣人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伸手拂开桌子上的一层东西,一副画像静静地躺在那里,画中的少年分毫毕现,眼角微微有些上挑,不笑时亦有三分笑意,面容有些过于精致清丽,但没有让人寒毛倒竖的阴柔之态,他白衣翩然,乌发未束,带着某种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就像是无根无形的微风一样…… 玄衣人有些痴迷地用手指描绘着少年的身形,惘然的叹息轻轻散在夜色里:“清桓……一年前我对自己狠下心杀你不成,如今叫我怎么办呢……”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呵。 讽刺的是,在那个人眼里,自己只能算是个稍微熟络一些的点头之交吧…… 第二十九章 归域之战(终章) 郑越对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翟若商等五人点点头:“卿等已知事态真相,我燕祁与西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奈何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既然如此,孤也少不得要替我保受战乱之苦的子民们讨个公道,”他叹了口气,露出些许悲悯的神情,“一夕战乱,百姓多少流离,自古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孤于心何忍,此举虽非君子所为,但若能兵不血刃,让远征他乡的将士们能回归家乡,孤又何妨担下这阴险小人的千古骂名!” 翟若商等人叩首高呼吾王圣明,郑越又叹了口气:“此行凶险,爱卿们万万要保全自己,不可太过犯险。” 翟若商胸口一热:“只要燕祁有王爷在一天,我等就算是万死又何辞?!” 郑越挥手令侍者上了酒,亲手举杯:“孤敬各位!” 翟若商等人再拜接过,饮罢拜退。 待得五个人的身影已经不见的时候,郑越才收敛了悲天悯人的样子,吩咐道:“宣太傅……” 正这当儿,有人进来报说王妃身边的一个内侍求见。被打断的郑越明显地皱了下眉,表情不大好看,他定了一下,口气冰冷地说道:“让她进来。” 翠衫的侍女走进来的时候几乎不敢抬头看居高临下的君王,郑越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就仿佛是一尊鬼神,因为要命,所以让人心生敬畏,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半晌,郑越才懒洋洋地开腔道:“王妃什么事?” 侍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稟王爷,王妃她今儿一清早起来就不大舒服……” 郑越微微挑起眉:“哦?太医说了什么?” “是、是王妃有喜了。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郑越愣了一下,挥挥手:“孤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孤等会儿瞧瞧她去。” “是。”侍女如逢大赦地退下了。 郑越一时有些出神,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这算是她争气么?郑越苦笑了一下,多生几个孩子也好,郑家的江山不能不传下去。 孩子和那女人……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有价值却没有意义的东西。 他站起来:“去西凤宫。” 冉清桓看着手上的算是一级机密的信件,有些无语,这东西……要不是他已经在这些天确定了联军联络的秘密通道,同时又料到了这封信的话,真怀疑是敌人故意造出来的假信……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 他打开后细细阅读,果然,小温菜不代表老温也菜,仅凭只言片语就能判断出联军内部的状况,姜还是老的辣,温龙跃毕竟是昔日的一代名将,可惜太老了,已经快要成为历史,而且名将没有名君,无异于名刀操在厨师手上。 郑越那边,算起来也该有动作了,以那个人的性格,多半会最阴毒地釜底抽薪吧,不用想都能知道他那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嘴脸,放个屁都能放得冠冕堂皇,冉清桓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有些促狭的笑容。 把原有的信件烧毁,他从怀里重新掏出一封信,仔细地封好,递给一直沉默着站在他身边影子一样的人:“不得有误。” “是。”黑影接过来就要走。 “慢,”冉清桓叫住他,压低了声音,“赵庆麟见了这封信必然大怒,他不是什么讲究规矩的人,很可能会拿你开刀,你带着这个。”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翡翠环和一小打银票,黄金有价玉无价,那翡翠环是年关的时候郑越给的,要是放在现代,估计是能进博物馆的珍品,“机灵点,这能救你一命。” 黑影顿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接过,深深施了一礼,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冉清桓四下看看,悄悄往营地方向走去,忽然,一个影子毫无预兆地落在他面前,冉清桓一惊,疾速后退,心里一阵发毛,这么快这么轻……自己居然在全神戒备的情况下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来人浑身包在黑色的大氅里,带着连衣的帽子,冉清桓的指尖扣上了刀片。 忽然,来人一把掀了自己的帽子,少女精致而略带怒气的脸让冉清桓傻了一下:“樱、樱飔?不会吧?” 樱飔瞪着他。 冉清桓乐了:“你怎么穿的跟哈利波特似的?” “哈你个头!”樱飔破口大骂,“你爷爷的,本姑娘把整个归域都翻过来了你知道不知道?!等着吧你,回头我保证一、五、一、十地把战况告诉小王爷,有你好看的!” “那什么……”冉清桓退后了一步,“你看……是吧……这个么……”他开始想转移话题,“对了,话说你怎么突然跑来了?” 樱飔把一封信丢在他怀里,没好气地说:“自己看!本姑娘倒了八辈子血霉,要是别人,我管他去死……”她忽然觉得有些说漏了嘴,就此打住,恶狠狠地又白了冉清桓一眼。 冉清桓很狗腿地陪着笑脸,打开郑越的信,看着看着,表情却渐渐淡了下去。樱飔看过郑越写的是什么,只是个中曲折,不是她能了解的,冉清桓的表情让她觉出了不对,那样的神色……无悲无喜的神色,几乎就让她控制不住得觉得,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具虚有其表的人偶,眼色幽深,但是没有眼神。 “狐狸……?” “郑越确定?”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纸。 “就我所知,王爷的消息来源差不多是天下最准确的了。”樱飔迅速回想起无常那张惨白的脸和阴恻恻的笑容。 冉清桓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漠然地烧了信, “丫头,你回去吧,这里用不上你。” “等等等……”樱飔跳起来,“我奉王爷的命令保护你……” “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保护?”冉清桓轻轻一哂,“再说你见过下等兵身边跟着保镖的么?” “你们那些蹩脚的刺杀我可以代劳。”樱飔有点急,这样的冉清桓让她有些放心不下。对于樱飔而言,或许郑越是给她一切的人,但是冉清桓绝对是一道光,顷刻便让她有了活着的感觉。 或许,不光是她,冉清桓这个人有种奇特的气质,他沉浮在战乱的勾心斗角里,甚至亲自临阵手染鲜血,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整个人却像是清晨中的第一缕阳光,什么都沾不到身上,什么都掩盖不了那目光中永远不变的澄澈,让每一个心怀晦暗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他所吸引。 冉清桓冲她笑笑,恢复了常态一般:“你不知道有些东西看起来是破绽越多越好么?再说没有那么多要杀的人,有时候活人的作用更大一些。回去吧,我这边的事你大概也该了解了,回去给郑越提个醒,让他配合一点,我办事你就放心好了。” “可是……” “丫头,回去了。”冉清桓给了她一个背影,显然已经是不容她再跟着了。 那背影看得樱飔有些不安,太寂灭了,单薄的、若有所失的,她不禁脱口问了一句:“狐狸……你家在哪里?等这一仗完了,我和王爷说……” “你是说故乡?”冉清桓定住脚步,但没有回头,月色柔柔地洒下来,他全身的轮廓都模糊了起来,“故乡么?我不知道啊……他们说同心且同德,故人怀故乡,有故人的地方才叫做故乡吧……可是那个人都不在了,就哪里都不是家了。” 樱飔愣住了,直到冉清桓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满耳还都回响着冉清桓那样迷茫的声音,轻轻的说着“哪里都不是家了……哪里都不是家了……” 说不出什么感受。 归域战场微妙了起来。 温龙跃吃了个大败仗,几近丢盔卸甲。原因不是兵不强也不是马不壮,而是可笑的粮草断绝! 在自己的地盘上粮草断绝!温龙跃跟李野紧张对峙的时候,粮草一直是洪州人运送的,可是,不知道洪州那边出了什么事情,粮草迟迟不来。军心是十分容易散乱的东西,处在战争中的人有一种非正常的心理状态,非常容易冲动,同时又非常容易崩溃,只要有人稍加推波助澜就有可能一泻千里。 从有人开始偷偷宰杀别人的战马开始,温龙跃就知道这场仗算是完了。 而随后,洪州人又派人来致歉,可是致歉归致歉,粮草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都没有让谁去打仗?凭什么去打仗?! 温龙跃百思不得其解,洪州人明显就是有背信弃义打算,可是,为什么? 赵庆麟看了西戎来信后立刻做了一件事,就是把信使收监,并且得出了一个结论,西戎并不是真正想要和洪州合作,他们只是借这个机会来削弱洪州的实力,挑起两强相争坐收渔人之利罢了。 至于那封信么,一共写了这样几件事:第一,强调洪州军官的意外死亡是燕祁人所为,然而这样一口咬定的事情,“温龙跃”却没有提供证据;第二,请双方冷静思考,不要因为这一点小事破坏了联盟,“温龙跃”觉得这只是一点小事,不足为奇;第三,痛陈燕祁人的种种罪行,并暗示赵庆麟尽快找到埋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燕祁人解决掉他们,然后增援西戎。 当时温龙跃和李野对峙的局势在赵庆麟眼里是很奇怪的,李野的军队数量明显少于温龙跃,况且李野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副将而已,怎么就能和昔日的一代名将对峙那么长时间? 这当中难保有什么猫腻儿。 赵庆麟迅速上书洪州国主吕延年,吕延年的回复是暂时不要撕破脸,但是要让西戎吃点亏,还不能让燕祁人好过。于是有了洪州人暗地里停了粮草供应这么一档子事。 其实这样的胶着怪不得温龙跃,温龙跃一生谨小慎微,这次面对李野倒也没什么,可是余明那三千神出鬼没的人实在是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然而赵庆麟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事的后果竟然就那么闹大了。 按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听说过世界上有谁这一辈子都没吃过一点亏的,可是西戎朝廷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就开始拿温龙跃战败这一次说起了事儿,不知道是不是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将军太不知道怎么做人,被人大老远贬过来戍了那么多年的边不说,还要有人处心积虑地至他死地。 这事情闹到了什么程度呢?说起来可笑,西戎的君臣似乎都烧坏了脑子,这段时间吵吵得最厉害的一件事居然是要不要易帅。 此乃兵家大忌,估计就连樱飔的水准都知道。 就在战事胶着开始,有几个人秘密进入了西戎境内,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后世的记录中是个关键人物,至少是加速西戎灭亡的关键人物——蒋愈。 他的身份并不高,只是西戎太子身边的一个客卿,但是却很要命。 谁都知道,太子是储君,今日只太子身边小小一个客卿,可说不定明日新君继了位,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郑越下了血本,东西一抬出来,别说是他蒋愈一个小小的客卿,就算是西戎国主也要愣上一愣的。 翟若商等人总算不辱使命,三寸不烂之舌,无所不用其极,这西戎太子身边第一客卿就这样被郑越收为囊中之物。 战场上的厮杀将近高潮,朝堂上的厮杀也渐露头角。 第三十章 殿下莫白 五月十五的时候,翟若商在蒋愈的引荐下见到了传说中的西戎太子李诚旭。这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颇为玉树临风,进退举止皆为上乘,可惜不是个乱世君王的料子。小事上精明透顶,大事上却糊涂不已。 西戎君主的儿子不多,可是个个野心不少,李诚旭之所以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有一个人的功劳是绝对不能忽略的,那个人就是李莫白,李诚旭唯一的同胞弟弟。 可是很遗憾的是,李诚旭没有一个上位者应该有的心胸,李莫白的存在一方面是他不可或缺的强大助力,另一方面又仿如鲠在喉,所谓功高不可盖主,对于民间传说的储君之位是亲生弟弟让出来的这个说法,李诚旭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只是现在还不是对李莫白动手的时候。 可是翟若商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个平衡。 翟若商与李诚旭扯了半日的废话,最后终于不紧不慢地进入主题,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札,呈上去给了李诚旭,什么话都没说。 李诚旭打开以后看了,先是有些漫不经心,随后脸色越来越沉:信的字迹很潦草,纸张墨迹也有些拙劣,用词含糊不清,通篇好像什么都没写,却又好像什么都暗示了。 估摸着他看得差不多了,猜谜也猜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翟若商才说道:“殿下可知这是莫白殿下给谁的密信?” 李诚旭轻哼了一声:“先生这是何意?先生乃我西戎贵宾,却做出这等挑拨离间的事,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翟若商心里有底,这个色厉内荏的太子殿下如果真的完全不相信的话,自己恐怕早就被处理掉了,看他的样子,至少是已经相信了七八分。有的时候过于明确的东西反而叫人心生疑窦,含糊一些,粗制滥造一些,正是给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最好的陷阱。 “太子可知道莫白殿下两年前谋划刺杀锦阳王和燕祁丞相冉清桓一事?” 李诚旭稍微犹豫了一下:“自然知道,那是经过本王首肯的。怎么,先生不会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细事吧?” 翟若商笑笑:“那么太子自然也知道那次行动实际上是失败了的一件事,一百多侍卫全部殉了国,只有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好发无损地回到了锦阳——恕我直言,锦阳王固然文治武功不俗,可是他一个人能捻几颗钉?但是当时刺客又是什么人?有多少人?” 李诚旭眯起眼睛。 翟若商继续说道:“这似乎也太巧了吧?太子相信么?莫非是那两个人的命就真的这么大?” 李诚旭沉吟了一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太子殿下,”翟若商叹了口气,表情无奈,“太子不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么?” 李诚旭微微一愣:“先生是……” 翟若商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太子,我本是北蜀人,随公主入燕祁,本想建一番事业,可是……唉,那锦阳王狼子野心,我在一边观察,再这样下去,我北蜀迟早也危险,于是便有了退隐的意思,就算我草民一人,无法效忠故国,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么被郑越颠覆,可是这时候,莫白殿下找上了我。” 李诚旭眉间一跳:“我确实听舍弟提到过他在燕祁的几个股肱助力,莫非就有先生么?” 翟若商自嘲似的笑笑:“在下算得什么股肱?不过混口饭吃、为故国出些绵薄之力罢了,可是……唉,真是一言难尽。恕我不恭地说一句,莫白殿下这时候真是有些分不清敌我,为了一己私利,竟要断送西戎百年的基业!” “先生……什么意思?” “太子这还不明白么?现在的李莫白早就不是当初太子殿下身边那个重情重义、甘为太子两肋插刀的白殿下了啊!自古身在帝王家皆是无情之辈,他纵然一开始对太子殿下是兄弟情深,可是这么多年沉浮,谁能抵挡得了生杀予夺大权的诱惑?太子这么通透的人,竟也是被情义迷惑而不明白的吗?” “这……” “殿下!”翟若商站起来,慷慨陈词,“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那信就是李莫白给温龙跃的密信,温龙跃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难不成是畏惧燕祁那区区几万人么?殿下啊,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西戎的基业啊!” 翟若商一时说完,屋子里一片静谧,停了一会儿,李诚旭才道:“容本王考虑。” 翟若商一揖到地:“在下话就说到这里,太子殿下定夺。” 此后不久,归域竟传出温龙跃兵败的消息,西戎的朝堂上炸翻了天,太子党们在一股神秘力量的搅动下上窜下跳起来,六月,正是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季节,温龙跃却如同身堕数九寒天,将西戎王旨置于地下,将军仰天长叹:“天亡西戎啊!” 温龙跃被收监,洪州吕延年震惊,联盟已而摇摇欲坠。 余明趁人心动荡之时,在有内应的情况下,一把火烧了归域的粮草大营,这个时候,留守归域大营的洪州军和西戎军之间积聚的矛盾大爆发,几乎兵戎相见。洪州总将赵庆麟迅速下令撤兵,欲休战,却在回撤时遭到花弥的偷袭,吃了大亏。 冉清桓回归两军阵前,燕祁人犹如神助,所向披靡。 这年七月,归域大破。 余彻在燕祁北边境大肆排兵布阵,隔着泠州边陲的小镇对洪州隐隐示威,而冉清桓在归域战场上又牵制了洪州很大一部分兵力,就在吕延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自骑虎难下时,燕祁的使者到了洪州。 不久,洪州燕祁停战,挑拨两国导致大战的罪名理所当然地落在了西戎的头上,洪州军撤出,联盟破裂,冉清桓长驱直入,迅雷一般地于短短两月之内横扫了西戎全境,如同虎狼之师,一日千里。 九月,西戎对燕祁称臣,西戎凤栖公自贬一级,从此成为燕祁的属国,菁菁公主入燕祁,郑越宽宏大量地答应了保留西戎王室的一些权力,燕祁只派遣部分文臣协管,而军队驻扎在王都和燕西边境。 这样一来,既卡住了西戎的脖子,又不会让北蜀感到太大压力。 正是金秋时,锦阳少年三两秋游而行,有一处却是血流成海。 他听到身后一声惨叫,脚步顿了一下,蓦地回头,看到自己的心腹爱将胸口被插了一把刀,整个前襟瞬间绯红,犹在对他摇着头,拼尽全力地喊道:“殿下,走……快走……” 他眼眶一热,险些滴下泪来。 都是些出生入死的弟兄啊,就这么葬送在异国他乡了么? 李莫白不禁长啸出声,心中悲愤不已,他去国离家,为了西戎舍下了荣耀的殿下之位,来此任人差遣,低三下四、如履薄冰,就落得如此下场么?! 他的亲生父兄,因了猜忌毁了西戎的江山,而后又为了苟且偷生而将他生生卖了出来!堂堂金枝玉叶尚不及丧家之犬,连自己的同袍手足尚且保全不了! 苍天何其不公! 人事音书……莫非也不过是冷漠? 李莫白的目光狠厉了下来,手到之处血肉横飞,惨叫声连成一片——燕祁想要留住我,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眼看被他杀出了一条血路,猛然一阵尖厉的马嘶声响起,一道极耀眼的剑影扑面而来——明月!李莫白眉一拧,她也来了?好啊,自己这番真是值了,居然能劳烦禁军统领明月将军亲自出马! 堪堪避了过去,李莫白半身染血,仗剑而笑:“没想到我们真的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方若蓠用明月指着他,面无表情:“束手就擒,念在相识一场,王爷会留你个全尸。” 李莫白纵声大笑:“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起这么不好笑的笑话了?明月将军,君巾帼不让须眉之令名早如雷贯吾耳,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便让你我堂堂正正地一分高下如何?” 方若蓠冷哼:“放马过来!” 放眼整个锦阳城内,除了是这时已经去西戎传令的樱飔,李莫白相信,就算是锦阳王郑越亲自来自己也尚可一拼,何况金贵得不行的锦阳王又怎会亲身犯险,来和他这乱臣贼子一拼高下? 方若蓠厉害,可是她究竟是年轻了些。 三百回合尚平分秋色,五百回合之后,方若蓠的气力果然已有不接,李莫白一剑刺她空门处,方若蓠本是避无可避。 可是这个时候,李莫白却看见了女子眉目中流动的冰冷的颜色,没来由地心头一颤。 仿佛是不知谁说过的,她那微微上挑的眼睛和那个人有三四分像,而此时越到心情激越时越平静得几近冷淡的表情不知怎的,竟让他觉得与画中少年如出一辙。 他手上不觉缓了一下,可是没想到这一缓,就最终要了他的命。 李莫白被押进刑堂的时候,郑越正背对着他,独自一人,低着头看着他藏在桌子中间已经很久的冉清桓的画像。 半晌,郑越才转过身来,眼睛里是还没来得及褪去的温柔:“得了他的神韵了。” 李莫白不禁呆了一下,刹那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却见郑越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就像是平常里体恤下属的那个锦阳王一样,闲闲地开了腔:“皊卿啊,孤是该继续叫你皊卿,还是该尊你一声莫白殿下呢?” 第三十一章 谁输谁赢 郑越请人搬了把椅子让李莫白坐下,他自己坐在对面,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壶小火煮着的茶,旁边是冉清桓似笑非笑的画像。 郑越的目光黏在那张宛似分毫毕现的画像上,两人间短暂地沉默着。 李莫白却忍不住先开了口:“他知道么?” “他?”郑越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意味,“孤心里喜欢他这件事么?没指望过。” 李莫白点点头:“我和王爷原来还是有点共通之处的,这也是王爷还愿意和我聊上一聊的原因吧?” 郑越不答,把画像小心地卷起来,彬彬有礼地征求李莫白的意见:“莫白殿下的这张真迹孤实在是喜欢,不知可否割爱?” 李莫白冷笑了一下:“王爷又何必跟我一个阶下囚装腔作势地客气,我的命不是您都随时可以拿走么,何况一幅不值钱的画?” 郑越把画收起来,淡淡地说:“画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过画上的人,在孤心里是无价的。” “王爷是在炫耀什么?他不是我的,可也不是王爷的。” 郑越盯着他,矜持的笑容褪下去了一些:“孤就是在炫耀,至少孤没有伤过他,现在还能坦然地想念他。” 李莫白浑身一震,郑越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你知不知道,从遇刺到现在,都已经一年多了,他小腹上的伤口在阴天下雨的时候还是会疼,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他那个幕后主使就是你,他会有多难过?偌大的一个锦阳,称得上朋友的人,他又有几个?你真下的去手!” 李莫白的胸口起伏了一下,随后毫无惧意地回视郑越:“王爷也是共犯,王爷若是要我不明不白地得上什么不治之症死掉恐怕有无数种法子,至少比挑拨我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要容易些。你不想让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郑越,我看你是这么多年装圣人装出毛病来了,非要把你那些龌龊的做法一一粉饰个遍么?!” 郑越没有理会,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已经煮开了的茶:“李莫白,你不要自作聪明,心虚的时候吼一吼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轻轻地嗅嗅茶香,眯起眼睛,懒散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居然有几分像是冉清桓,李莫白怔了怔,只听郑越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殿下大概不清楚,那个时候我开清桓的玩笑,还把相府安排在你隔壁,他却从来没有当真过。” “初见而已,确实没对他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只是他身后的传说太过于惧人,我当然不想他为你所用,可是那些话不能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只能默认王爷你的胡思乱想。” “后来关注得多了,就情不自禁了是么?”郑越补充道,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都是一样。” 情不自禁……李莫白似乎呆住了,情不自禁,再没有比这个词更准确的了,看他大笑,任情,无法无天,看他千般手腕,八面玲珑,看他夜半孤灯,萧条独一份……于是情如生乎,自生自长。 “他却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你的第一批杀手到达的时候,我和清桓曾经分析过这件事情,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们的对话无疾而终——我那时候一个一个地数出了知道我们此行的人,当然这些人里本来是没有殿下你的,之后他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想通,你知道,他的思路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异常清晰,若是平时,恐怕早就会得出一些结论,就算说不出元凶是谁,也至少能排除一些人,可是他当时什么都没说,为什么?” 郑越没有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啜了口茶:“其实道理很容易想通,这些人都是在我燕祁位高权重的,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内奸都不是凡人,不会做出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知道那次行军的人相当少,如果清桓不幸躲过这一劫,却真的在这种情况下都不知道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人是谁的话,你们也就不必费尽心思地杀他了……对么?你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孤吧?要杀孤的话,那些人恐怕还不够。” 李莫白定了定,讽刺道:“是啊,我倒是没想到王爷也是个性情中人,居然会为了他以身犯险。” “孤说了请殿下不要自作聪明,”郑越垂下眼睛,“你恐怕并没有指望一定要他死,杀他不成还有后手,而若蓠、舜华这些人就是你的后手,孤失了谁都如同掉一肢,你这挑拨离间用得也太是狠毒了。” “王爷果然手段高明,在下甘拜下风。”李莫白不在意地挑挑眉,“还知道什么,别买关子都说出来吧。” “孤有什么手段?”郑越微微一哂,“殿下谬赞了,孤手下的确是有几个能查事情的人的,前因后果也清楚了七八。你想,被同生共死的兄弟从背后捅上一刀的感觉,恐怕殿下已经感觉过了,不知道你觉得滋味如何?” “……” “他要是不伤心不难过,为什么一直不提这件事呢?为什么不亲自查清楚呢?”郑越不慌不忙,“莫白殿下,他的确能看到你看不见的很多东西,但是他也是人,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尤其他有时候又是一个过于内敛情绪的人,通常会在某些事情上钻牛角尖——李莫白,你信不信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李莫白有些慌乱:“你……他是不是快要回来了?你让我见他一面……” “殿下这是干什么呢?”郑越看着他,仿佛要敲碎他最后一线神经,“是你当时要、杀、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郑越!” “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郑越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 李莫白的手死死地握住,爆出条条青筋,两个人就像是争夺地盘的雄性动物,谁都不肯退让,这一刻,郑越再也不是温文尔雅的锦阳王,李莫白也再也不是那个静若泰山的莫白殿下。 然后李莫白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依稀可以看到他手心里沁出的血痕:“郑越,我看得出你的用心,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若说无情无义你是天下第一!你——如此丧心病狂地想独占他,最后一定会失去他。” 郑越身上的煞气不加掩饰地释放出来:“你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说孤的人。” 李莫白学着他一开始的样子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里:“是啊,那时候我就逼自己痛下决心,尽早杀了他绝了自己的心念,结果未成,现在,那颗没有及时掐死的苗已经根深蒂固了,我是自作孽,不可活。若非是他,又怎么会让你利用方若蓠拿到我?” 郑越冷笑:“你是想告诉孤,如今你连和他有几分像的人都下不去手了么?” “我做不到王爷那么冷血无情的地步。” 郑越看着他,忽然笑了,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李莫白,有你这一句话,你就已经输了——孤爱的是他这个人,即使他全身上下什么都变了,在孤眼里,他也还是他,别说只是眉目间些许相似,便是完完全全复制了那身皮相的,只要不是他本人,孤也能照杀不误!” 李莫白呆在原地。 而这个时候,大军在回燕祁的路上,三军皆是容光焕发,包围着仪仗队和中间的华美车骑,以及里面前途未卜的菁菁公主。 李野迎着已经开始去了暑气的风,惬意地叹了口气,他们的将军冉清桓已经完全卸下盔甲,就像先前一样,一身裁剪十分简单的白缎袍子,懒洋洋地躺在马背上打盹,好像永远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至于樱飔早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跑到哪里玩去了,燕祁的高层人物啊…… 冉清桓随着不急不缓的马蹄颠簸着,却并不像表面那么安宁,郑越托樱飔捎来了两句话,那天樱飔郑重地传给他,郑越说:“孤算不算是你的故人,如果算的话,能不能把燕祁当成你的故乡。”——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声雷,惊醒了所有浑浑噩噩地思绪。 其实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从来都没有设法融入进去。否则为什么碰到陌生的人不是去接触,而是每每都会有微微认生的感觉呢?可是于他自己,樱飔丫头,蓠丫头,可晴姐姐,兰大哥,余彻,尹豹子,舜华……郑越,又都算是什么人呢?仅仅是萍水相逢吗? 他现在微微有些迷惑,萍水相逢么?最近这段日子,想凤瑾和那个世界的似乎越来越少,会不会时间长了,那些事情便都成了前生的一场梦,只成为模模糊糊的一点痕迹? 老头啊,你看,我都快把你忘了,那你在那边,岂不是很孤独? 冉清桓把手伸进怀里,剥了一颗糖扔到嘴里,不明原因的乏力感又一次袭来。 忽然,他的马被李野刹住,冉清桓半睁开眼睛,看到众人停下来,便明白了怎么回事:“那丫头又开始闹了?” 菁菁公主这一路上找的麻烦已经快比她庞大仪仗的人还多了,这小姑娘似乎上了瘾,不是饿就是渴,不是嫌车太快就是嫌车太慢,怎么都伺候不好。冉清桓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嘟囔了一声:“嫁给郑越有那么难受么,我看北蜀公主不也欢天喜地的?” “将军,公主叫停车。” “问她怎么了,”冉清桓又打算把眼睛闭上,“车上有虫子什么的你就叫人替她捉下来。” “将军,公主说想更衣。” “更啊……哦,你说她是想……”冉清桓微微皱皱眉,“樱飔呢?” “特使……”李野摸摸鼻子,表情有点无奈。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这丫头,太不着调了:“算了算了,让她找几个丫鬟陪着,我们等会儿。” 菁菁公主矜持地把手搭在自己的小侍女身上,高高昂起下巴,看都不看旁边的燕祁士卒们一眼,脸上蒙着面纱,身后跟着二十多个低垂着头的女孩子。 冉清桓从远处看见了,半坐起来,拍拍李野肩膀,小声说:“这小姑娘也不容易哈,你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上个茅厕都能弄出这么多妖蛾子。” 李野无语。 菁菁公主是听不见这些话的,她那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小手微微有些颤抖,身边的侍女轻轻地捏了她一把,女孩子们渐渐远离了燕祁人的视线。 直到确定没有人监视,扶着“公主”的小侍女这才抬起一直低着的脸,竟然是异常的明艳。 “菁菁”公主和旁边几个女孩子压低了声音:“公主,怎么办?” 原来这女孩子才是正牌。 身着侍女衣服的菁菁深深地吸了口气,色厉内荏地说,“还能怎么办?都到这一步了,本宫不走也得走了,难不成让我去嫁给仇人不成?!”她的话音里有了点哭腔,但是很快抑制住了,“听好了,我们这么多人出来,等会回去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注意到少了两个不起眼的侍女的,月凤跟本宫走,至于你们姐妹,量冉清桓自负一代名将也不会为难你们几个弱女子的,到时候我们在商量好的地方会合,本宫不信了,没有这些臭男人和什么狗屁家国我们就活不下去!” “公主……可是……”一个小侍女急得快要哭了,“可是……” “可是什么?!小繁,你别婆婆妈妈的,否则谁也走不了,听着,回去的时候千万别露出破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我们再想走也不行了。听到没?!”菁菁低声干脆地吩咐。 “公主千万小心,月凤,一定要照顾好公主啊!” “公主保重啊!” “公主……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呜……” 菁菁被她们一通哭闹自己眼圈也红了,少女挥挥手:“去吧去吧,我们会再见的,一定会的。” 关于这次逃离,她已经计划了两天,其实所谓的公主并不像人们想象地那么风光,她只是个侧妃的女儿,从来没有得过势,一生中最受人瞩目的时刻恐怕就是这次代表西戎屈辱的远嫁他乡。 如果真的是一呼百应的金枝玉叶也便罢了……到如今,你们男人没用打了败仗,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我这个从没有享受过你们一天关心的人来牺牲?! 女孩子们转回去的时候,她拉着月凤没命地奔跑起来,风呛到她的嗓子里,她觉得胸口很闷很难受,少女的手渐渐握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全都后悔的!全都后悔的! 等浩浩荡荡的女孩子们返回的时候,冉清桓漫不经心地又瞟了她们一眼,忽然皱皱眉,脸上的困倦之色仿佛一瞬间就撤下去了。 李野有些诧异:“将军?” 冉清桓坐起来,伸手接过缰绳:“跟兄弟们说原地休整,我去遛遛马,樱飔回来以后叫她别乱跑了。” 第三十二章 菁菁公主 长途的奔跑毕竟不是养在深宫里的娇弱女子擅长的,即使心里有多么的不甘,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异也不是轻易就能一语带过的。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出去多远,月凤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尘土纷飞的地上,剧烈的疼痛从膝盖上窜起来,女孩子精致的脸庞皱了皱,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她是世家之女,进了西戎王宫后也只是做一些精细的事情,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菁菁在她旁边喘着粗气,脸色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弯下腰去,试图拉她的同伴起来,可是月凤摔伤了,身体的重量不是她纤细的胳膊能够负担的,她用力去拉,反而把自己也带得摔倒在地上。 月凤说道:“公……公主……你先自己走吧……我我……呜呜……” 菁菁坐在地上稍稍休息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一次用力拉住月凤的手臂,少女清脆的声音有些嘶哑:“起来,这才到哪里?快起来!”她回头看了眼,四下荒芜得要命,偶尔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一声什么动物的声音,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快起来,眼看天就黑了,我们得找个安身的地方,否则万一有什么东西……” 月凤努力想爬起来,可是稍微一动,脚腕和膝盖上蹭破的地方就钻心地疼,她试了两三遍都又摔回地上,这实在已经大大地超出了少女的忍耐限度,她失声痛哭起来:“我真没用……只能拖累公主……公主你快走吧,让月凤死了吧……月凤没用……” 菁菁又气又急,偏偏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在原地直打转,天色渐渐暗下去了,很快地,连余辉都已经看不见了,大地开始冒出凉意,风吹得各种植物发出古怪的声音,两个女孩子风声鹤唳地背靠背坐在一起。 “公主,”月凤低低地唤了一声,“冷不冷?月凤觉得……觉得……” 菁菁抱紧了双臂,不知道是在安慰月凤还是在自我安慰:“没关系,忍一晚上,不就是一晚上么?我们轮流睡一会儿,没有多长时间就天亮了,到时候我们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抓住了她,明天,明天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她意识到这次仓皇出逃的不智了,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以后要以什么为生呢?而眼前,也许就连熬过这可怕的晚上都成了问题,没有人知道这荒郊野外会有什么潜在的危险,没有人能帮助她们…… 忽然,一阵马蹄声顺着风传过来,月凤周身一震:“公主……” 菁菁跳起来堵住她的嘴:“小点声……不知道是敌是友。”话虽如此,但她的声音已经激动得有些发颤了,她现在甚至觉得即使被燕祁人抓回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尊严也好,没有自由也好,至少不至于为生存发愁。 “公主,怎么办?” “再看看。”菁菁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怎么办,她怎么会知道怎么办,不过听马蹄达达的声音,至少能肯定来得不是什么猛兽,这是再好也没有的消息了。 夜色中,一匹马从前面逼近过来,菁菁眼尖,很快看清那是个穿着燕祁军装的男子,看样子品级还不低,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掉队的军士,她失望紧张之余又有些庆幸,至少燕祁人还能以礼相待,不会有什么危险,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瞒过去。 少女再一次酝酿起自己的小聪明。 男人很快发现了路边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孩子,他刹住马,跳下来,谨慎地打量了她们两个一番:“两位姑娘这是……” “我们是……” “我们是附近的人家,出来玩得晚了,现在天黑了,我们找不到回去的路……”菁菁打断了月凤,楚楚可怜地看着男人,“这位壮士,不知道能不能劳烦你帮我们一下呢?” 男人眯起眼睛,忽然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在下荣幸之至,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啊?” “家……”菁菁顿了一下,“我们迷路了,应该是……应该是在往西,对往西走吧。” “往西?”男人端起下巴,“往西的路可是不好走啊。” “我们必有重谢,必有重谢!”菁菁慌忙在周身搜索值钱的东西,可惜匆忙出来,除了一些女孩子戴的饰物她什么也没找到,她忐忑不安地取下自己的耳坠和手镯,双手递了上去,“壮士,行个方便吧。” 男人接过来,眼睛一亮,即使是普通侍女佩戴的饰物,也有好多称得上是珍宝了,可惜菁菁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懂得人情世故。男人表情为难:“这……姑娘,恐怕不大方便吧,在下还有军务在身……” “壮士,求求你了,你送我们一程,到了家,我们自当送上厚礼……”菁菁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哀求了,男人手执火把,火光下少女的脸就像是精致的瓷器一般,美艳得惊人,即使狼狈,也掩盖不住绝色。男人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收缩起来:“其实……唉,算了,也没有那么为难,二位这么漂亮的姑娘相求是在下的荣幸,又哪里好收什么报酬呢?” 菁菁和月凤大喜:“多谢壮士,多谢壮士!”她们对望一眼,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没有看到男人猥琐的笑意。 “至于报酬么,在下虽然不方便,也不大好要求太多……”男人的声音在菁菁耳边响起,随后一只粗糙的手摸上了她的脸,“姑娘如果肯赏脸……” 菁菁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目瞪口呆地看着不怀好意的男人,月凤尖叫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礼!” “嗳,怎么是无礼呢,两位姑娘只身荒野,说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只怕……” “你放肆!”菁菁回过神来,厉声喝道,女孩子身上突然升起的威严让男人顿了一步,随后他意识到这只是一只小猫在对他色厉内荏地挥爪,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这是你们的情趣么?”男人的手又伸了上来,不理会菁菁的挣扎,“还是只小野猫呢……” “你走开!走开!”菁菁不停地后退着,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要是在西戎,本宫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公主!”月凤的脚腕摔伤了站不起来,她徒劳地扑在地上,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公主?”男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这小样还真嫩得像是个公主。” “本宫……啊!”男人撕开了她的纱衣,白玉一样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那么一瞬间的时候,菁菁想谁都好,就让她这么死了吧,不要再面对这个丑陋的世界了,这个丑陋、肮脏的世界。 忽然,男人惨叫了一声,菁菁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骤然轻了,冷风吹到她身上,她瑟缩了一下。 “操!”男人跳起来,脸上有一道重重的鞭印,白衣的骑士表情冷峻的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他未着甲胄,未束冠,鬓角的长发被夜风吹起,略长的刘海轻微地浮动,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听到男人出言不逊,他手一扬,重重的一鞭不偏不倚地打到了男人的另外半边脸上。 男人被抽蒙了,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一鞭落在身上。 菁菁觉得身上一暖,低头一看,一件男子的外衣搭在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新的味道,她忽然有些脸红,裹紧了站起来。 骑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马,把马鞭挂起来,走到猥琐的男人面前,挥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猥琐的男人怪叫起来:“你知道爷爷是谁吗……” 又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敢……” 骑士一只手提起衣摆,一脚踹在猥琐男人的腿弯处,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骑士提起他的领子,正正反反地打了几十个大嘴巴子,生生把一张人脸打成了猪头,然后踏在猪头背上,踩着他给菁菁和月凤磕了几个响头。 猪头嘴里含含糊糊地求着饶,骑士面无表情地把他丢在一边,拿出块丝巾擦了擦手,回头对菁菁行了个礼:“冉清桓御下不严,请公主责罚。” 菁菁呆呆地望着他:“你你……” 冉清桓顺手把猥琐男人的马牵过来:“请公主上马,夜深风寒,望公主保重。” “公主,回去吧……公主……”月凤已经泣不成声了,冉清桓低头看了她一眼,俯下身,道声得罪,抓住月凤的脚腕,微微一用力,把她的关节合了回去,月凤惨叫一声,当即晕了过去,菁菁忙伸手抄住她,冉清桓叹了口气,打横抱起月凤,对菁菁低了下头:“公主,回去了。” 菁菁咬咬嘴唇,踩着瘫在地上的猥琐男人上了马,冉清桓安放好了月凤,回头冷冷地瞟了猥琐男人一眼:“自己找个地方死了去吧,别让我费事。” 菁菁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禁咂咂舌,轻夹马腹追了上去,心里暗暗感叹了一句——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有味道了! 第三十三章 归去来兮 一路无他话,经过了这一番事故,菁菁也老实了很多,樱飔渐渐被李野行军行伍的故事吸引,不再乱跑,归程顺利起来,眼看着就要到锦阳了,但是这一夜,冉清桓是被胃里的一阵绞痛唤醒的。 他皱着眉坐起来,披上衣服,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只手顶住胃,慢慢地喝起来,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身体的突然状况百出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什么典型的中毒或者中蛊现象,就连来自遥远的马来西亚的降头他也从凤瑾那里系统地学过一些,不是,都不是,好像真的就只是正常的衰败而已…… 怎么回事? 突然,一阵不大正常的细微的风吹过来,冉清桓一机灵,刀片立即扣在手上,低低地喝了一句:“什么人?!” 没有得到回答,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向他靠近,冉清桓神色一凛,能避过外面的侍卫无声无息地潜进来,大概不会太好对付,对于自己明显戒备的喝问不予答话……应该也没有什么好意……只是这样犹豫又缓慢的靠近速度……是吃准了自己在黑暗中看不清东西么? 冉清桓眉一扬,刀片飞快地脱手而出,出乎意料地,竟没有打中任何东西,只有刀片划开空气的声音!他浑身的肌肉绷紧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叹息一样的男声疑惑地响起来,好像就在他耳边,又好像充斥了整个空气,他说:“你……听得到我的声音?” 居然还是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冉清桓一下子僵在原地,原本冷厉地眯起来的眼睛蓦地睁大,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皊卿?” “天意么……清桓,你居然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能听得到我声音的人……”男子的声音里有了哽咽的味道,冉清桓站起来,仔细看去,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他面前,他揉揉眼睛,伸手去摸火折,想要点起灯来,却被男子的惊呼叫住。 齐皊卿——或是李莫白似乎想抓住他的手腕,透明的手指直直穿过了冉清桓的身体,就像一缕微风,冉清桓愕然地看着那惆怅着收回的手:“你……” “别点灯,别点灯……我再看看你,点上灯就再也见不到了……” 冉清桓突然觉得胸口有一种闷闷的疼,就像男子的悲伤透过空气钻到了他的呼吸里,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个人,曾经是并肩战斗的挚友,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如果…… 沉默了一会儿,李莫白低声笑起来,努力稳定了自己的声音:“你清减了些啊。” 冉清桓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以他对郑越的了解,齐皊卿是不会善了的,可他也没有想到,郑越下手居然会这么快,快得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就已经阴阳两隔,他轻轻坐回了床上:“你是不是恨我?” 这个人哪……李莫白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夜色里,面对着他这个本该在阴间的人,敌人,曾经想要害死他的人,居然第一句问出了这样的话。他伸出自己虚无的手,想要触摸冉清桓的发丝,可是再一次徒劳地穿透了过去,原来,始终都没有碰一碰他的权力……李莫白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死上一百次也不愿意伤害你,但是……”——有些话,再不说,便永远没有人知道了,“清桓,如果我不是西戎的皇子,你也不是燕祁的丞相,我们会怎么样呢?” “就不会碰到了?”冉清桓苦笑,开始佩服起自己的幽默细胞来。 “清桓……如果真的是这样,来世,我有没有这个幸运能站在你身边呢?”李莫白飘渺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响起,冉清桓觉得自己被一种冰凉的东西温柔地包围起来,就像是什么人爱惜地抱着他,他愣住了,觉得自己隐约触碰到了什么,这样眷恋的拥抱……那个人的声音带上了哀戚的自嘲,“原来死人也有死人的好处,虽然触碰不到你,却是第一次离你这样近。” “皊卿……” “嘘……听我说,你听我说完,无论如何我都是最后一次见你,无论你觉得恶心也好,可笑也罢,齐皊卿这个人都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生命里了……想要害死你,又不可自拔地对你怀有龌龊心思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冉清桓呆呆地听着男子呓语一样的声音,没有厌恶,没有抵触,连最初的震惊都淡去了,酸涩的感觉从胃里扩散开来,一直钻进心里,李莫白说:“这样我也就解脱了。” 冉清桓的身上突然散发出某种柔柔的淡光,李莫白在这样的光芒下渐渐清晰起来,原本虚无的灵魂有了些许实体的感觉,可是沉浸在不同心事中的两个人谁都没能感觉到。 李莫白俯下身体在他嘴唇上轻轻点了一下:“我走了,说出来就没有遗憾了。” “等等!”冉清桓想跳起来,却莫名地一阵乏力,身上淡淡的光晕黯淡了下去,“皊卿,话说清楚!” 李莫白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模糊的身影飞快地向外略去:“一定不要委屈自己……清桓……” 冉清桓伸出的手前只剩下无边的黑暗,长夜未央。 凤瑾去世时那样的悲伤时隔数年,再一次搅乱了他静若死水的心,凤瑾曾经说过,你不疼,不是因为没有感觉,而是因为没有打到你身上,什么时候你开始为了别人而心神牵动的时候,你就真得活在这个世界了。 冉清桓用冰冷的茶杯抵住疼痛不已的胃部,这样的心神牵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齐皊卿在他面前消失时,从郑越说“锦阳算不算是你的故乡”时,亦或更早,有人在刀光剑影中说“背后交给你了”时? 他躺下来,眼睛压在空出来的一条手臂上——明天就到锦阳了…… 回家了。 郑越临走的时候在戚雪韵的额角印下轻轻的一个吻,心情前所未有地好,那个人,大半年不见了,终于要回来了! 虽然已经是素秋,可这一天的锦阳却空前地热闹,花锦夹道,人声喧闹,从王宫开始,十里长宴,盛迎大军凯旋。 锦阳王郑越身着正装,亲自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的浩浩尘嚣、千军万马,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温暖,一颗心欢喜得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一般——人群欢呼起来,已经可以看清那一马当先的素白身影,逆着光,就像是降临的神明一样。 郑越紧紧地盯着那渐行渐进的影子,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逝下去,看清了他飘扬的头发,还是那么没规没矩,接着看清了他的脸,原本有些性别模糊的少年开始有了男子的锐利,飞扬而嚣张的,有那么一些漫不经心、一些吊儿郎当,带着熟悉的笑意。 冉清桓翻身下马,郑越在他几步以外的地方,他偷偷瞄了一眼欢腾不已的锦阳市民,嘴角无奈地抽了抽,只得撩起衣摆像模像样地拜了下去,却在半途中被人拦下来,郑越双手扶起他,给了他一个狠狠地拥抱。 冉清桓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用力地抱回去,听到郑越久违的声音说:“回家了。” 冉清桓眼眶热了起来:“嗯,回家了。” 浪迹天涯的心,这一刻,奇迹地安定了下来。 第三十四章 痛苦夜宴 庆功的夜宴是惯例,但是显然又是冉清桓的一场灾难,无数人敬酒,对无数人摆出温文尔雅的笑容,应酬,道谢……他趁没人的时候低下头,夸张得用手拍拍脸,心想,笑抽了。这个镜头刚好被郑越看到了,郑越表情怪异地把脸扭到了其他的地方,肩膀不住颤抖——这位是真得笑抽了。 冉清桓狠狠地剐了他一眼,开始思考怎么脱身。 战事已经暂歇了,对于洪州的军事部署要更改,余彻也从北方调回来,尹玉英、方若蓠,莫舜华,李野都在,就连忙得要死要活的太傅兰子羽也破例出席,冉清桓趁人不注意,缩在墙角里,极力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眯起眼睛打量起这些好久不见的同僚们。 兰子羽基本和他的遭遇差不多,被人灌得晕头转向的,方若蓠和莫舜华隔得很远,冉清桓听樱飔这个八卦女王说了他们两个之间最近一个追一个躲的事情,微微有些奇怪,便多盯了他们两眼,方若蓠仿佛一直在躲闪莫舜华的目光,她眉目间有种冉清桓不大熟悉的冷意,而莫舜华则憔悴了不少,眼神一直似有似无地追随着她。冉清桓觉得事情可能不大顺利,暗自吐吐舌头,决定暂时不去招惹这两个纠结人。 尹玉英早就看到了冉清桓,急急忙忙地想过来打招呼,苦于巴结者甚众,一时被挡着过不来。李野居然神秘失踪了,这个人的存在感格外低,只要他不想被人发现,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闪人,厉害,而江宁也不在这里…… 冉清桓四下搜索一番才找到余彻,余彻的弟弟余明是此次西征的功臣,但是余彻身边却并没有什么人,他独自靠在锦阳王宫的一根不起眼的柱子上,慢慢地啜着酒,却显然不知杯中为何物,明显生人勿进架势,身边气压低的惊人。 “这都是怎么了……”冉清桓低声嘀咕了一声,放下自己的酒杯,打算溜之大吉。 尹玉英突然觉得自己被人拍了一下,回过神的时候,一道白影飞速地从眼前闪了过去,冉清桓逃跑的速度简直是快得惊天地泣鬼神,尹豹子不由呆了一下,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有三急? 豹子将军顺着冉清桓逃跑的路线依样画葫芦,不一会儿就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出了锦阳王宫一看,以冉清桓为首的一大帮人已经在等他了,冉清桓卷起半截袖子,解开了领口的一粒扣子,看见他就开始嚷嚷:“你生孩子呢还是怎么的?这么磨蹭?!” 他身后的一帮兵痞于是跟着起哄,这帮人都是冉清桓在战争前亲手训练出来的“跳骚营”里的人,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古代版特种兵了,平日里没有正事的时候没大没小惯了,尹玉英也不在乎这些,瞪着眼睛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在冉清桓肩膀上,打得他往后退了半步:“你他娘的,打得那么爽,也不说记挂着兄弟。” 冉清桓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尹玉英想了想:“出都出来了,走,哥哥带你们找乐子去。” “去哪?” “别问了,跟着我走就行。” “老大这就孤陋寡闻了不是?尹将军么……是吧?”他猥琐地挤挤眼睛,周围人一阵起哄。有人在冉清桓耳边轻轻地说:“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冉清桓猛然想起这家伙貌似泡妞计划还没有成功。 尹玉英脸红脖子粗地大脚踹了过去。 就这样,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杀到了“万红谷”。 郑越再回头的时候,发现冉清桓已经遛了,锦阳王的嘴角挂上了一缕无奈的笑,找来内侍问了时间,打算差不多结束这场夜宴了,这时候却看见樱飔表情不自然地从外面进来了。直接凑到了郑越面前,低声说了句话。 郑越扬扬眉,饶有兴致地问:“哦?去哪了?” “万红谷。”樱飔表情凝重地说,有些悲壮地瞟了一眼郑越立刻黑下来的脸。 郑越咬咬牙,擎在手里的杯子微微动了动:“玩得开心?” 樱飔撇撇嘴:“他们一帮男男女女在那里群魔乱舞地比赛喝酒,喝得慢了要罚。” 郑越脸色稍霁:“只是喝喝酒聚一聚就罢了,樱……你找个方便些的影卫去看着点,别让清桓他们喝多了,身居高位,毕竟……” 樱飔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忍了忍,最后没忍住:“老板,他们不是罚酒……喝的最慢的要脱一件衣服……” 郑越手上的酒杯碎了,樱飔缩了缩头,没义气地闪人了——她尾随到万红谷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又被冉清桓发现了,结果被赶了回来,于是决定小小地报个仇……不过,好像过分了……小冉你自求多福。 庆功的夜宴结束地异常地早,郑越阴沉着脸回了自己的寝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进了密室到了相府,本来是想要等在那里兴师问罪的,结果到了冉清桓的卧房门口时却意外地发现人已经回来了—— 里面的呼吸声很细很浅,还不是很稳定,郑越愣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门进去,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皱皱眉,却又觉得不大对劲,冉清桓的警觉异常地高,他并没有刻意放低脚步,开门的时候也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可是里面的人居然没动静。 郑越犹豫了一下,心想这人莫非是喝多了? 冉清桓的私生活意识还是很强的,偌大的相府其实只有几个干些粗活的园丁马夫,他自己的卧室是不要人伺候的,即使有个粗使的丫头平时也没有什么事做,隔三五天进来扫扫地擦擦桌子也就是了。这一点让郑越很不满意,比如说这种情况,人喝多了,没有人伺候,第二天一准会很难过,锦阳王霸道本性犯病,一边往里走一边盘算着一定要给他配些伶俐的下人,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直到郑越来到他的床边了,冉清桓仍然没有什么反应,整个人蜷成一团,身体微微有些颤抖,郑越一看就知道不妥,立马一肚子火气全消了,他点起灯,想扶起冉清桓,那个人却反而往床里面滚去,蜷得更紧了,头差点撞到挨着床的墙上。 “清桓,怎么了?”郑越一边固定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一边撩起他挡在眼睛前面的头发,“怎么了,人呢?来人!太医!” 冉清桓勉强睁开眼睛,轻轻摇摇头:“郑越……别叫人,别叫人……我就是胃疼,一会儿就好,没事……” “你这叫没事?”郑越不由分说地抱起他,“走,跟我回宫,你这里的人都死光了么?!” 冉清桓似乎极其难受地轻哼了一声,用力抓住他的袖子,语气有些强硬:“我说不要就不要!” 郑越有点无奈,这人怎么生了病像个孩子似的,居然讳疾忌医,连说话都任性起来:“乖,不舒服怎么能自己忍着呢,让太医看看好不好?不要别人,就让太医一个人……” “不。”冉清桓用力抵住胃,闭了一下眼睛,微微放缓了一些语气:“帮我倒杯热水吧……” 怀里的人眉紧紧地皱着,冉清桓喘了口气:“没什么事……没有一开始那么疼了,今天酒喝得多了些而已。” 郑越默默地起身帮他倒了杯温水,一点一点喂他喝进去,然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突然问了一句:“是不是很久了。” “唔?”冉清桓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问你这样疼了多久了?是不是很多次了?” 冉清桓睁开眼睛,眼神有些迷茫,额前的头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垂下来:“没有,偶尔胃口不大好罢了,太医诊不出来什么,也就是开点中规中矩的药而已……”他没有那么讳疾忌医,这只是严重一些的胃痉挛,一段时间后自己会平复,这个世界没有止疼药,对他来说太医没什么好看的,而内部原因……连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是正常的生理因素,很可能是和自己被封的法力有关,一帮白胡子老太医估计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还得担惊受怕一场。 郑越抱着他的手不自主地紧了起来:“怎么会的,才这么年轻的人……” 冉清桓有气无力地笑笑,缓过来一些,还不忘开玩笑:“还不是被你个地主老财压榨的,累死老子了,牲口都没有你这么使的。”郑越却没了声音,冉清桓费劲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开玩笑的,你……” “对不起,”郑越心疼地替他搭上被子,“对不起……” “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不起玩笑啦?”冉清桓莫名其妙地看着郑越,和他脸上自己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我真没什么大事,大老爷们儿一个,不至于的。” 郑越神色闪了闪,勉强地对他笑笑:“我知道,你皮糙肉厚的小灾小病的也不在乎。” 冉清桓怪叫起来:“你大爷的,你才皮糙肉厚的呢!” 郑越听他说话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不过能感觉到在回复了,微微放下心:“好好歇两天,然后我带你锦阳里四处转转。” “干嘛?”冉清桓警惕地看着他,“无事献殷勤……” “去你的,”郑越轻轻弹了他额头一下,“最近都挺消停,让你蹦达两天,好了以后接着给我干活去,少臭美。”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猪扒皮。” 郑越一直等他彻底缓过来,筋疲力尽地睡着了以后才叹了口气,不再掩饰温柔又忧虑的神色,帮他把浸湿的衣服换下来,掩好被子,忽然觉得没有碍手碍脚的下人也是件不错的事,他小心翼翼的在冉清桓的嘴唇上碰了一下,微有些悲哀地自嘲地笑笑,阖上门出去了,而此时,东方已经开始泛了白。 怎么办呢?年轻的帝王问自己,怎么办呢……自己陷进去就出不来了啊。 第三十五章 暗潮再起 冉清桓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他慢慢悠悠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摸到枕头边上整整齐齐摆着的一叠衣服,先是茫然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迟钝地想起来郑越已经准了他的假,于是想也不想地“咣当”一声又躺了下去,人在软软的被子里腻了一下:“居然能睡到自然醒……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放任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地发呆,冉清桓轻轻地念叨了一句:“郑越真是纯洁善良美丽可爱的小天使啊……” “你说我什么?”门轻轻地被推开,郑越身着便装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 “呃?”冉清桓撑起身子眨眨眼睛,“你怎么私闯民宅?” 郑越白了他一眼:“不是你昨天要死要活的?害得我急急忙忙地打发了那帮人就过来看你……谁知道睡的跟死猪似的,我早说你皮糙肉厚还没心没肺。”他把汤匙和碗往冉清桓手上一塞,“喂食了。” 冉清桓刚想回嘴,却在下一刻完全被手上的香味吸引了注意力,虽然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瘦肉粥,吃到嘴里却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有让人把舌头吞进去的冲动,还没有完全苏醒的味觉一下子被刺激到了,他暗暗感慨了一下,估计这东西放到平民百姓家里,能够活上一阵子的了。 “合口味的话就把这厨子放到你这里了,”郑越笑笑,“以后我也好过来蹭饭。” 冉清桓从吃东西的百忙当中抽空白了他一眼:“别介,我可养不起您老。” 郑越不理会他:“还有几个伶俐的丫鬟小厮,我也都放你这了,偌大的相府跟个鬼宅似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已经让管家派下去了,你有什么事情也方便些。” “管家?”冉清桓大脑当了一下。 “宫里的老人了,又精通医术,你放心交给他打理家务就是了。一会儿见见。” “我有什么家务好打理的,”冉清桓咽下最后一口粥,“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随传随到随死随埋。” “去你的,成何体统。”郑越沉下脸来,“别让我再听见你说什么死不死的。” 冉清桓吐吐舌头:“装老头子。” 郑越坐了一会儿就走人了,冉清桓看着一屋子毕恭毕敬的新房客,心里无力地很,那个慈眉善目的圣诞老爷爷管家叫郑泰,听到这个名字以后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抽了一下,就这,还“正太”……是不是还有个满脸褶子的老奶奶要叫“萝莉”? 然而直到很久以后,冉清桓才知道,“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姓的。 当天晚上,在冉清桓的威逼利诱之下,相府所有人,包括新来的以前的,都平起平坐地开了个小派对,郑老伯一脸苦相地追着冉清桓说不合礼法,一开始冉清桓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地表明自己的人权主义,老人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逼得他最后不得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展开神忽悠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孤独苦难的童年,多么多么的没人疼没人陪,然后摆出更可怜的潸然欲泣状,郑老伯当时就扛不住了,乖乖地替他张罗去了。 冉清桓摆了个“V”字,忽然觉得老伯和自己已经模糊的记忆中那个孤儿院的院长有些像,看着老人忙忙碌碌的身影以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的“家”,他忽然倚在门框上微微地笑了,觉得以后就算回不去,待在这个世界也是不错的。 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志,冉清桓一偏头,看见一个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件衣服,低着头不敢看他,连耳根都是红红的:“主子……” 冉清桓反应了三秒钟,才意识到小姑娘在跟自己说话:“别叫我主子,跟地主老财似的,小……”他寻思着这小姑娘叫什么来的,小红还是小绿蓝黄紫黑?“……美女,有什么事么?” 小姑娘差点让他这一声有些轻佻的“小美女”给吓哭了,头低得简直要点到了自己的胸口上:“是……是宫里的人送来的……说是蓁美人还给主子……啊!”她意识到主子吩咐过不准叫这个词的,低声惊呼起来,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别别,”冉清桓赶紧扶了她一把,“我没准备红包。” 小姑娘没撑住,眼睛里含着泪花地轻轻笑了一声。 冉清桓送了口气:“就是嘛,我说我就长得那么对不起广大人民群众,把你吓成这样……对了,那个什么美人是谁?” “回相爷,那个是西戎的郡主殿下,今天刚刚册封的蓁美人。” 冉清桓这才想起来菁菁的事,他微微皱皱眉,就算西戎王自贬一级,菁菁降为郡主,以她的身份也不应该只是小小一个美人,郑越……这是在有意羞辱西戎么?他想起那个女孩子倔强的眼神,暗暗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被政治毁掉的红颜。 “我知道了,谢谢。”冉清桓接过衣服,正是那天菁菁险些受辱时,他搭在她身上的,已经被仔细地洗过,熏过香,他拿过来的时候,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吸进去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他对菁菁的印象不禁又加了两分,这是个处事比较有分寸而且品位不错的女孩子。 冉清桓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尽力护着她一些吧,毕竟害她去国离家,千里远嫁的人,是自己。 “怎么称呼?”冉清桓抬起头来对小姑娘笑笑,立刻煞到了人家。 “我、我……奴婢叫环儿。” 原来不是什么红黄蓝绿,冉清桓想:“快去忙吧,一会儿郑伯找不到你可能会骂哦。” 环儿忙万福施礼,依言离开,却在冉清桓转身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小脸红的像番茄一样的跑了。 而这一夜,锦阳王宫里却远远不如一墙之隔的相府那么太平。 菁菁跪在地上,低低地垂着头,乌黑的头发垂在两颊,她少施粉黛,越发显得明艳动人。她在恭迎那个尊贵的男人……毁了她的家国的男人,心里却想着派人送回去的衣服,经她亲手洗过熏过,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袖口缝的东西…… 不久,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有内侍宣布王爷驾到,菁菁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极力做出恭顺的样子。 郑越审视了她一下,不怎么温柔地抬起了菁菁的下巴,少女在看清了郑越的眼神的刹那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那样一个和煦地笑着的人,怎么能有那么冷的目光。 “蓁美人在孤这里,住的可还习惯么?可缺什么东西?” “谢王爷关心,承王爷照顾,菁菁别无他求。”她略微笑笑,眸子里水光潋滟,当真是倾国倾城之色。 郑越点点头:“美人平身吧,有什么需要,只管着人跟孤提起便是。” 菁菁谢了恩,莲步轻移地跟着郑越进了内室。 这天晚上,蓁美人奉旨侍寝。 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想起自己的誓言,对,就是那句——总有一天,我会叫你们全都后悔的。 郑越动作很粗暴,完全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没有温情,没有甜蜜,没有爱恋,仅仅是一场关乎利益、关乎政治的泄欲。菁菁的指甲抓破了自己的手心,她拼命忍着自己的眼泪,心里念着:“西戎,我不欠你什么了……我不欠你什么了……” 郑越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淡淡地目光扫过眼角含着眼泪已经昏迷的女子,没有停驻也没有怜惜,他唤过内侍,准备回自己的寝宫。 忽然,床上的女子仿佛不舒服地动了动,眼角含着的泪水落下来打湿了一小片床褥,她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冉……” 郑越的脚步突然定住,这一声轻唤就像是响雷一般击中他,他蓦地回头,再不掩饰自己眼中浓重的杀意,本来满不在乎的目光狠厉得像刀剑一样,直直地射在菁菁身上。身边端着灯的内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 郑越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留给身边人一个阴阳莫辨的背影。 就在他刚刚走后,本来昏迷的菁菁睁开了眼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刚才郑越的杀意再多停留一会儿,她可就撑不住了,轻薄的纱衣早就被冷汗浸透,她这才明白帝王之怒的可怕之处,对于原本计划好的事情几乎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到想郑越跪地求饶,可是那人终于还是走了。 月凤进来,菁菁扶着她站起来,女孩子美好的脸上带着与之不符的恨意和冷意。月凤忧虑地看着她:“公主,你这样会害死冉大人的……” 菁菁冷哼了一声:“怎么,你不忍心了?” 月凤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眼前闪过那白衣翩然、形容落拓的俊美男子,低下头对她说“得罪”时的神态,轻轻咬住下唇。 菁菁在月凤的搀扶下沐浴,她用力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好像要彻底清除掉那些屈辱的痕迹——她计划好了一切,燕祁之所以无坚不摧无往不胜,除了国力强盛之外,最关键的就是那两个人之间亲密无间的配合,那样旁人插不进去的心有灵犀,只要打破了这样的关系,管他燕祁是铜墙铁壁的江山,也要晃上一晃! 可是……她神色黯淡了一下,真的会那么顺利么? 她想起郑越莫测的眼睛,真的能控制住这样一个男人的心么?她甩甩头,想要把那些忧虑甩开,可是一抹白色的影子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那个男子淡漠的神情,潇洒的风度,利落的出手与不容置疑的言语,还有……带着清新的、如同新雪的味道的外衣……是会害死他的么? 燕祁的铁腕丞相,号称军神的——冉清桓,自己这样,是会害死他的么……要怎么办呢? 第三十六章 难得清闲 第二日,郑越果然是信守诺言的人,一大早就把朝政丢给兰子羽,带着冉清桓游览他住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真正逛一逛的锦阳。 他们没有带护卫,只有樱飔跟着,不过小丫头的视线不时被别的东西吸引走,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只有两个人的。冉清桓极少有这么放松的状态,看见什么都新鲜,问东问西个不停。 郑越心里一直压着昨夜的事情,几次想开口又几次咽回去,如鲠在喉,偏偏还要好脾气地回答这人莫名其妙的常识问题……唉,活着不容易。 “所以这就是‘神音观’名字的由来了。”郑越顿了一下,喘了口气,偏头一看,却刚好看到冉清桓貌似深思的表情,他从未从这样的角度看到过冉清桓,很近的一张侧脸,最长的刘海已经搭上了鼻梁,睫毛长得像是粘上去的,投在眼睛里形成深深的黑影,脸色有些苍白,包括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了平日里的锐利,就像是个精心雕琢的假人。郑越心里一悸,几乎忘了下面要说什么,“你……” 和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喜欢那个女人么?如果可以,真的想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你在里面转了一圈,觉得怎么样?”这种话,还是不能跟他说出口的。 “唔……”冉清桓郑重地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别说,刚才观里那小道姑长得还不错。” “你他娘的!”修养良好的锦阳王终于被逼骂了句粗口,这人,果然不是一般的欠揍。 “王爷,”樱飔忽然冒出来,“王爷,余老夫人找了你一天了,大老远地从锦阳王宫一直追到这了。” “你把人家老太太怎么了?”冉清桓问,笑得有点痞。 郑越白了他一眼:“前边有家茶楼,是锦阳有名的‘廖风楼’,樱飔,请老夫人上楼。” “哦,哎。”樱飔看看明显心情欠佳的郑越,干脆利落地领了命,临走的时候还没忘跟冉清桓挤挤眼睛。 郑越一甩袖子走在前面,冉清桓笑笑,刚想跟上去。 “施主留步。” 冉清桓回过头去,一个身穿深色道服的老者冲他施了个礼:“施主听我一言。” “道长是……” “施主并不是凡人吧?”老者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何苦执迷人间呢?” 冉清桓扬起眉,正过身体:“请教道长法号。” “贫道长空,冒昧之处望施主见谅。” “道长好修为。”冉清桓点点头,“有何见教?” “不敢,贫道斗胆说一句,施主不是世间人,贸然进入这乱世,也许并非天下幸事。”长空的目光出了奇的锐利,几乎让人不敢直视,“施主或许怀着救世之心,但以贫道愚见,若不能善用,恐成罪孽。” 冉清桓的眉间不由自主地轻皱了一下,之后又迅速地舒展开:“多谢道长忠言,在下会量力为之。”他没再多说,浅浅地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开。 长空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 多年后冉清桓仍然记得与这老者第一次的相见,以及自己的年少轻狂,有的时候,自负的孩子,只能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才能真正的长大成人。 冉清桓上了茶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华服的老夫人痛哭流涕地跪在郑越面前,郑越正在试图扶起她:“余老夫人,先请起身,孤……” “王爷,若不能答应老身,老身今日便跪死在这里。” 郑越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余家时代忠烈,为我燕祁立下不朽之功,老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不必如此,孤微服出宫,还请老夫人体谅。” 余老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樱飔扶起来:“我儿余彻的事情,还望王爷做主。” 冉清桓要了壶好茶,就着茶点和窗口淡淡的秋风,悠哉游哉地开始旁听余家的苦情剧,大致弄清楚了庆功宴上余彻表情阴沉的原因。原来是余彻喜欢上一个男子,立下重誓要与其长相厮守,燕祁大多数的人不反对同性相恋,但是作为父母,无后便是件不能谅解的事了,于是余家用尽心机让余彻和这男子分开,甚至擅自给他订了婚事,谁知余彻竟是铁了心的要和他在一起,甚至为此不惜和余家决裂。 原来如此,冉清桓想,余彻作为燕祁五大上将之首,是余家的骄傲所在,难怪余老夫人不惜家丑外扬地来求郑越。 “这……”郑越顿了顿,“余爱卿的私事,孤也不好太过……”被迫失去自己真心爱着的人,被迫挖去心里的一角么? “王爷,这是让老身不能活啊,王爷啊!”余老夫人挣扎着又要跪下。 郑越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往冉清桓那里看过去,如果有一天,他必须要到一个自己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冉清桓一手擎着茶杯,一手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茶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这人的心肺都被狗吃了么?!郑越看着他的样子,火气又上来了,菁菁那一声有意无意的轻唤仿佛正回荡在耳边。 “孤知道了,余爱卿乃我燕祁栋梁,孤不能看着他因为一时糊涂做出什么让大家都后悔的事,等回宫便拟旨赐婚于余爱卿和那位小姐。”郑越阴险地想,我不顺心,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着慷慨激昂的郑越,怎么自己以前以为这个人还是挺开明的呢? 吕延年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鬓角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他的下颌很宽阔,脸上有一道从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的刀疤,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狰狞,他正静静地听着身边宽袍男子的报告,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宽袍男子说完,等候吩咐。 吕延年点点头:“都布置下去吧,这一次,孤要拿下郑越的项上人头。” “是。” “不得有误。” “臣领命。” 吕延年的嘴角划过一丝嗜血的笑意,天罗地网,郑越,你绝对躲不过了。燕祁不能没人镇守,那个时候冉清桓必然被留下,余彻乃是燕祁之军的筋骨,不可擅调,他身边可用之人,修罗花、明月将军、莫舜华……哪一个是没有破绽的呢? 然而正被人算计的郑越却浑然不觉地打算棒打鸳鸯,冉清桓和樱飔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地跑去给余彻报信去了。余彻早就知道母亲去找郑越的事情,但是凭着他对郑越的了解,锦阳王根本不会理她,说不好还能帮他把顽固到底的老母亲摆平,可是听完两个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添油加醋的描述之后,他不禁蒙了一下:“你说王爷……” 冉清桓耸耸肩:“郑越已经在拟旨了,赐婚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 余彻咬牙,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去面见王爷!” 樱飔眼珠一转,拽拽余彻的袖子:“你还不了解小王爷么,这人平时里好说话的不行,一旦自己决定的事,谁说他也不会理的,我跟你讲,眼下有一个办法……小冉你先出去,不准偷听。” “啊?为什么?” “哎呀,你出去,机密大事,你跟郑越那厮是一伙的,本姑娘信不过你出去出去。”樱飔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那边有个卖糕点的店不错,你先去尝尝,我等会来找你,警告你,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可别想着要偷听!” “三脚猫……不是,我……”事实已经无数次的证明,樱飔就是传说中不能讲道理的那种女人。冉清桓不知道这两个人说了什么,反正余彻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又回来了,他拍拍冉清桓的肩膀:“小冉,是朋友的话先帮我个忙。” “嗯?” “我那个家是暂时不能回了,反正你房子大,可否先容我借住?” “呃……” “就这么定了,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天地良心毛主席保证,冉清桓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就这样,余彻借住进了相府,他把整个相府转了一圈以后,不是嫌这个屋子是阴面,就是那个屋子的床太硬,最后终于有一个满意了,冉清桓无比纠结地说:“大哥,那是我的卧房,不接客。” 余彻温文尔雅地冲着他笑,再加上樱飔的捣乱,冉清桓终于还是软化了,不就是暂住么,反正他床大,两个大男人挤挤也没什么的,但愿时间不会太长。 第一天晚上,才躺下没有多久,余彻就开始打呼噜,而且是地动山摇的那种,冉清桓用被子蒙住头,开始自我催眠,心想自己一定是这几天睡得太多了,等困了自然就着了,没什么没什么。 于是,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晚上,余彻打呼噜的声音近乎创意,冉清桓长长地吐了口气,坐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无比怨念地盯着身边浑然不觉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伸手轻轻地推了推余彻。 良久,余彻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看看他:“唔?” “兄弟你睡觉能不能低调点?”冉清桓用手捂住脸,“算我求你了。”没想到相府有一天还会留客,因此郑越派的下人们都被他安排在客房住了,原本是打算给余彻腾出一间的,谁知道这人好死不死地非要住他的房间,现在深更半夜的,冉清桓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把房间腾出来给他。 “哦,对不起,可能是我白日里有些累着了。”余彻道歉态度十分良好,“要不我等你先睡着吧。” “多谢……”冉清桓几乎是倒下去的。 结果—— 三分钟以后,就在冉清桓开始有点睡意的时候,余彻那该死的呼噜声又一次响起来,冉清桓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犹豫了一下,任命地起身下床松松垮垮地套上衣服,走了出去。 本来应该已经熟睡的余彻的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郑越正准备休息了,他挥手把内侍们都遣了出去,轻轻地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才要上床,忽然“咿呀”一声,暗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郑越猝然回头,立马石化——冉清桓揉着眼睛从里面出来,还有点神志不清。 他游魂一样地飘过来,瞄了一眼郑越大得能睡三个人的床,然后毫不客气地爬上去:“我房间没法睡了,借一晚上。” 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心上人突然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你的房间里……并且还爬上你的床,这是什么状况? 郑越心里哀嚎一声,考验一个男人的时刻就这样来了么? 第三十七章 风生再起 冉清桓把被子拉上,看样子是困极了,一句话都不想解释,躺下就睡。 郑越保持着僵直的动作半天,咬咬牙在他旁边坐下来:“你房间怎么了?” “余彻在住……”冉清桓打了个哈欠,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死小子打呼噜打得地动山摇的,猪都睡不着……” “你说什么?!余彻和你住一个房间?!”郑越有种鲜血直冲头顶的糟糕感觉,他一把抓起冉清桓的肩膀,“为什么?” 冉清桓迷迷糊糊地挣扎了一下,男人的手掌像是铁钳一样紧:“他不是跟家里闹翻了吗,说是没地方住,去我那里蹭吃蹭喝……总之你要么快点搞定余彻要么搞定他老妈……困死了……” 郑越哭笑不得地发现这个人干脆就靠在他手臂上睡着了,他的眼睛底下还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估计是让余彻折腾惨了,原本盛怒的男人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枕头上,拉严被子,一下一下抚着他散开的长发。 这时候苍白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冉清桓大半张脸在光下,与那白日里时而跳脱时而锐利的人大相径庭,就像是个毫不设防的孩子。郑越看着他,忽然心里就宁静了下来,许久许久以来的尘嚣在这一刹那间飞快地远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定了,再也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鲜血淋漓的战争,只有这个人,呼吸轻浅而绵长,安稳地躺在身边。 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下去……一辈子…… 郑越轻轻地躺下去,唯恐那呼吸有半分波动。多年后广泽大帝回忆起这一刻,那几乎是他一生中最为幸福与安宁的一刻,在漫漫数十年间短暂如昙花一现,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才让人倍感寂寥。 你知道,只有尝过糖的孩子,才知道什么是苦。 郑越最终还是让余彻如愿以偿,摆平余老妇人似乎对于八面玲珑的锦阳王来说不算什么难题,当然,这都不是冉清桓要操心的事情了。 吕延年下贴给各国王侯,于和乐五年元月十五,上华一聚,共商国是。 冉清桓对这张要命的贴子整整盯了一宿。 京州上华,被洪州、南蜀、闵州包围,可以说是控制在吕延年手上的,而今洪州和燕祁已经差不多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这封信函,到底是该去,还是该拒…… 他轻轻掐了掐眉心,摸出一颗糖丢在嘴里,疲于奔命的日子又要来了。 这种关键的时候,一旦出错,恐怕就前功尽弃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秀的眉目中蓦地闪过一抹阴鸷,冉清桓用食指轻轻地扣着桌子,吕延年,对于这场呼之欲出的战役,双方都没有准备好,这是——你、逼、我。 莫舜华独自一个人在醉生楼里喝着酒,他喝得并不快,心思完全没在杯中之物上。透过窗,楼下车水马龙一应可见,但是纷繁于他没有一点意义,他只是在看一个人—— 醉生楼是方若蓠回府的必经之路,所以他等在这里,只为每天这时,能遥遥地看她一眼,她通常神态略微疲惫,肩背却依然笔直,行色匆匆地在人群中低调地穿过,甚至不骑马,不坐车。 而今天,樱飔和方若蓠一起,两个女人在一起的脚步明显比平日里放慢了很多。 樱飔低声说道:“他在楼上看你。” “嗯。”方若蓠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的?” “他天天都在。” 樱飔微微弓起腰,扭过头想要看清方若蓠的表情:“你为什么拒绝他啊?小王爷都说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方若蓠握紧了手后又松开,随后淡淡地叹了口气:“跟你说你也不会懂的,我和他没有可能。”她的语气有些异样的坚持和委屈,甚至微微颤抖着,樱飔定住脚步,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小蓠……”她说,有一点迟疑,“我快不认识你了。” 方若蓠一惊,忽然看到路边的小摊上贩卖的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憔悴,隐隐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怨恨,樱飔的感觉往往是最为直观而准确的,而现在她说“我快不认识你了”。 她勉强笑了笑:“小妮子思春了么?整天胡思乱想。我还能是谁假扮的不成?你不是要买什么东西,还不快去?” 几炷香时间过去后,樱飔抱着一包糖,经过醉生楼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抬头观望了一眼,那男子已经不在了,她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却忽然被角落里的一个小贩唤住。 “姑娘,姑娘看看吧,正宗的海外货,看看吧,不贵的。” 樱飔瞥了一眼,是个形容有些猥琐的小贩,正对着她谄媚地笑着,传说大陆之外有海岛,上面住着稀奇古怪的异邦人,常常有人弄一些拙劣的小东西冒充海外货,这是市井里常见的小把戏了,樱飔摇摇头,抬起脚步。 可是小贩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姑娘,看看吧,买回去随便玩玩,花不了几个钱的,你看,这有多情草编的蚂蚱,还新鲜的哪,还有水晶石的坠子,还有还有,哎,小姑娘,别走嘛,还有笑草娃娃……” 樱飔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下来:“笑草娃娃……” “看看吧,小姑娘!” 樱飔定了一会儿,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是眼神却空茫如灵魂脱落,她木然转回去,伸手接过小贩手上丑丑的草娃娃,然后掏出一块碎银,看也不看地扔过去:“是假的。” 小贩愣愣地看着态度古怪的女主顾,樱飔不再理会他,匆匆地离开了。 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一只手攥着那个丑丑的娃娃,娃娃在她手里扭曲,而后结实的草绳脆弱地断开,娃娃的五官再也看不见了。 她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冰冰……笑草娃娃……我都快忘了啊……” 冉清桓深吸一口气,扔开了手里的笔,手指点着精致的地图:“总而言之,就是要加固已有的势力……岭东已经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以防万一,让豹子驻守。余彻守住边境,太师坐镇西戎应该绰绰有余,决不能让后院起火。” “那……锦阳呢?”兰子羽问。 “锦阳当然是冉清桓。”冉清桓头也不抬。 “理当如此。”郑越点点头,一声不响地等着冉清桓的下文,凭他对此人的了解,这个不安分的男人是不可能放过与吕延年正面对决的机会的,“我带蓠丫头和舜华去,当然还有樱飔丫头。” “嗯。”很神奇的是冉清桓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了下文,耳鸣声渐渐响了起来,搅得他有些烦闷,眼前的景物比刚刚又暗了一点,他盯着门口,心想樱飔这死丫头为什么还不回来。 “清桓,怎么了?”于是郑越立刻便发现了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冉清桓垂下眼睛,已经快要看不清了,“我在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小冉,你真的要留在锦阳么?”兰子羽颇有些费解,“纵然锦阳称不上什么刀枪不入,纵然王爷不在,以燕祁的国力,要对之贸然用兵也不是什么短期能实现的事情,你觉得吕延年的目标是锦阳?” “当然不是,”冉清桓凭着一点点视力和记忆摸到了茶杯,浅啜了一口,“但是冉清桓在军中,对洪州人才有威慑力,让他们不得擅动……可是,冉清桓又不一定是我啊。” 兰子羽做了个我就知道的表情,郑越却皱起眉。 “老大,我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我会安排。”郑越淡淡地应了一声,眉头却没有松开。 直到天色已晚,兰子羽都告退了,樱飔仍然没有回来。冉清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郑越扯着闲话。 郑越一直没什么反应,忽然说道:“清桓,杯子里没水了。” 冉清桓闻了闻,无辜地说:“但是仍然很香,郑越,这是什么茶?给点吧。” “别装了你,怎么回事?”郑越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发的什么呆?” “发呆?!”冉清桓撇撇嘴,“天地良心,我这么机灵地坐在这跟你们讨论正经事,你管着叫发呆?你才发呆呢!” 郑越才想说什么,樱飔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了,女孩子少见地没有聒噪,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把糖丢在冉清桓怀里,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樱飔丫头又是怎么回事?”冉清桓在郑越见鬼一样的目光注视下把剥开一粒糖丢在嘴里,“怎么这么重的煞气?” “你在……做什么?” “吃糖啊。”冉清桓理所当然地说,表情很鄙视,意思是连这你都看不出来,“你要不要?” “不……要……”郑越干笑了一下,心说今天人都怎么了。 冉清桓缓了一会儿,慢慢地恢复了一些体力,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两个人一个身体不舒服,一个整个心思都在对方身上,谁都没有注意到樱飔的异常,而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几乎是整个阴谋的开始,也就是一次的疏忽,差点让郑越抱憾终生。 距离醉生楼下不远的一个小角落里的小小摊位,小贩在樱飔走后不久就收拾好了全部的物品,把它们一股脑地扔到了无人的角落,猥琐的男人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危险笑意。对于锦阳来说,黑云已经压上了城墙。 第三十八章 真假糊涂 荒芜一人的野地里,小溪潺潺流过,天如洗,云若凝。 小小的女孩子一个人站在小溪边上,眼巴巴地望着清可见底的溪水,越来越伤心,然后豆大的眼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淌下来,她纤小的肩膀抽搐着,最后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忽然,一个男子出现在视野里,不知为什么,面容有那么一些模糊不清,他温柔地半蹲下来,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上拿了一个丑丑的草编娃娃,男子把娃娃在女孩面前晃了晃:“小风,小风,你看这是什么……” 女孩子放下不停擦眼泪的小手,抬头一看,立刻兴奋地叫起来:“笑草娃娃!”她抓过来,像是宝贝一样护在怀里,哭得像花猫一样的脸上漾开了笑容。 男子发出低低的笑声,拍拍女孩子的头:“这回可不要掉到小溪里了哦。” “嗯!” 女孩露出天真的笑靥,然而,她盯着男子的脸,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可是……你是谁呢?怎么我看不清你的脸呢?” “小风真是不乖啊,我是……”男子的话到此就这么没了音信,女孩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孩着了急:“不要走……” 男子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慢慢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笑声,女孩用力捂住耳朵,蹲下来,大声尖叫,借以抵过那狰狞的笑声,可是笑声却扩散开来,就像是空气里的水波,一波一波,周而复始,渐渐包围了她。 樱飔猛地睁开眼睛,清澈如同婴孩的眸子里杀意毕现,这样的樱飔是任何人没见到过的,她曾经有一个掀起了整个江湖血腥神话的名字——修罗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回复了惯常的表情。 每个人,为着不同的理由,带着面具。 就连樱飔,也不外乎如是呵。 她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修长,有着别人所难以想象的力量:“洗不干净了……洗不干净了……笑笑叔叔,洗不干净了啊……” 悲伤得不像樱飔。 “冉兄。”这天下午,冉清桓忽然被莫舜华叫住,“能不能帮我个忙?” “啊?”冉清桓疑惑地看看他手上拿的东西——虽然素雅了些,但是明显是件女式的棉衣。 “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带给若蓠?她身为武将,不愿穿太过于繁复厚重的衣服,可是眼看一天比一天寒了,我怕她一个女孩子家受了凉有损身体,这件是我专门找人做的,保暖还不是太厚……” 冉清桓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自己去?方府又不远。” 莫舜华苦笑了一下:“只怕她是不会收我的东西的,还望冉兄不要说出是我送的才好。” 冉清桓仍然不大明白:“那我说是谁送的?总不能说是我吧?” 莫舜华把棉衣塞到他怀里:“谁都好,让她收下就是了,她不甚在意自己,我恐怕将来上了些年纪身体要吃亏的,劳动冉兄了。”说完,他冲冉清桓拱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冉清桓看看他又看看棉衣,低低地叹了口气:“唉,怎么最近人人都为情所困,莫非是冬天到了,春天也不远了……” 这句话好巧不巧地刚好被郑越听到,锦阳王更加无奈地摇摇头,为自己默哀三秒钟。然后正色了下来,拿出公事公办的腔调:“清桓,我正找你。” “啊,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你到了京州的身份,回头多准备准备,可别乱了言行。” “什么身份?”冉清桓把棉衣搭在一条胳膊上,兴致勃勃地接过来,念出声,“情语公子……耶,这什么恶心名字,换一个行不?” 郑越不理他。 “十八岁……喂喂,我可都二十二了,你这不是让我装嫩吗?” “冉清桓——” “哦,装就装吧——锦阳王入幕之宾……入幕之宾?什么玩意儿?” 郑越深吸了口气,有些郁闷地看着他,冉清桓一脸无辜:“干什么的?” 郑越犹豫了一下,随后不大有底气地说:“就是……侍君……” “哦,端茶的啊。”冉清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那么隐晦干嘛啊?不过怎么端茶的叫这么个恶心名,还公子?不是都什么吉祥如意什么福什么贵的吗?” “你……侍君不是内侍!”郑越觉得这个人有点不能沟通。 “知道啊,内侍不都是女的吗?”冉清桓说到这觉出不对了,“给你端茶的不都是女的吗,唔,还有太监……哇靠,郑越,你不会让我装太监吧?” 郑越气结:“侍君不是内侍更不是太监,是……暖床人,明白了吗?” “哦,”冉清桓点点头,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说什么?” 郑越早做好了准备一样转身就走:“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是老大我说了算。” 剩下冉清桓一个人在原地跳脚:“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我这么一大老爷们儿……郑越!”郑越逃逸速度极快,冉清桓仿佛能看见他身后一遛小烟。他低头看看怀里的衣服,抑郁了一下,“这是什么烂创意?!” 冉清桓心不在焉地往方府的方向去了,郑越远远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神色柔和,这时,一个黑衣人走过来,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郑越一惊,眼神蓦地冷下来:“东西呢?” “在这里。”黑衣人从怀里取出一盒点心,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郑越寒着脸打开,里面是普普通通的一些点心,他把毫不心疼地把精美的点心倒在地上,翻看着点心盒子,结果出乎所料,点心盒子里什么都没有,他不禁皱了皱眉,低头看看地上的点心,弯腰捡起了一块。 “王爷请看,”黑衣人也捡起了一块,“这是分成上下两层的,中间有馅,从中间打开以后——”他把象棋子形的点心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馅,郑越瞳孔收缩了一下,那看起来味道不错的馅上赫然有个用糖丝凝成的“时”字。 “这是蓁美人令人送到相府的第三批了,每一批都是以答谢相爷一路照顾为名送过去的,变着法儿的弄些字在里面,都是‘申时一刻陈雨园侯君’。”陈雨园是座王家的园林,供王宫中人和官员们偶尔闲坐。黑衣人顿了顿,又补充道,“蓁美人每日都会到陈雨园中静坐一会儿,而且……刚好都是申时左右。” 郑越手上的点心碎了,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拍干净:“相爷都收了?” “收了,不是值钱的东西,不收反而驳了蓁美人的面子……不过相爷似乎不甚喜欢,打开看了看就都赏给下人了,至今没有人发现里面的猫腻。” 郑越点点头:“好,孤知道了,以后这种事情别再发生。” “是。”黑衣人应了一声,影子一样地消失了。 “李菁菁。”郑越眯细了眼睛,和风细雨的锦阳王面露狰狞。 冉清桓这边到了方府,把东西给方若蓠带到,敲着二郎腿蹭人家的好茶喝。 方若蓠把衣服打开,仔细看了看,爱不释手地说:“哪弄来的?小冉,你不会是想讨好谁家姑娘碰了钉子,就扔到我这来了吧?” “都是人家小姑娘送我东西好不好。”冉清桓大言不惭,“这个可不是我的,别人给你的,我顺便帮他带过来罢了。” “谁?樱飔?那丫头上回打赌好像输给我……” “你指望樱飔还你赌债,下辈子吧。”冉清桓撇撇嘴,“小莫托我带过来的。” 方若蓠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随后一言不发地把衣服叠好,放在冉清桓手边:“你还给他吧,我不会要的,以后别多管闲事。” “你看我这好人当的,”冉清桓嚷嚷起来,偷偷瞄了一眼,发现方若蓠脸色不大好,他有些纳闷,“怎么了丫头,小莫得罪你了?” “京州集会不够你忙的是不是?”方若蓠气急败坏地说,“什么时候还干起这种说媒拉纤的事了,你有这精力不如想想王爷他……”她话到一半,想起了樱飔一脸八卦地说“千万不要告诉小狐狸”,硬生生地顿住了。 “王爷?怎么了?”冉清桓不解其意。 “没事!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不该你管的少管!”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冉清桓大概明白了方若蓠和莫舜华之间是怎么回事,“丫头,舜华是个不错的男人,你错过了他会后悔的。” 方若蓠不说话。 冉清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去:“你不收他的东西就当是我送的不就行了么,天冷了,这么大的丫头了,一点都不知冷热。”他顿了顿,回头补充道,“什么时候想说了,就到我府上把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都晒一晒,老放在心里该放臭了。” 方若蓠愣愣地看着冉清桓逆光的背影——这个男人,原来是这么敏锐…… 怎么天下就王爷觉得他粗枝大叶呢? 冉清桓回到相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环儿却一直在等着他,见了主人回来,她俏脸一红,但还是定了定神迎了上去:“相爷……环儿有事禀报……” “什么事?” 环儿上手托起了一个裂开的点心:“这是蓁美人前两日送过来的,相爷赏了奴婢,谁知奴婢福薄,没吃就掉了,摔成这样……奴婢这才发现里面原是有字的……请相爷过目。” 冉清桓的目光在她手上停顿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知道了,环儿细心,日后有东西吃就是了,有字不也是拿糖做的么?看几个字有不顶饱。” “可是相爷……”环儿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说道,“环儿虽然不识字,但蓁美人许是有事呢,万一相爷不看……” “环儿,”冉清桓嬉皮笑脸的神色褪下来,“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别跟别人说了,好么?” 环儿愣在原地。 菁菁公主啊……冉清桓叹了口气,李莫白的亲生妹妹——就冲故人,也要尽量保她。 可是这小女人怎么就这么不安分呢? 第三十九章 当头棒喝 冉清桓一接到九太妃令他天黑之前去趟她所住的离宫的话就匆匆赶了过去,结果一进屋就被吓了一跳。 离宫的地板上堆满了华服,有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竟然微微地闪着光,现在它们不幸地像是地摊货一样摊着,周可晴和戚雪韵站在一边。 “姐……你什么时候开始买衣服了?” “相爷。”挺着大肚子的锦阳王妃屈膝行李。 冉清桓忙往后让了半步,低头表示不敢受礼。 “王爷说此去不可出差错,太妃便亲自将后宫中合适的衣饰找来,也好帮相爷准备周全一些……”戚雪韵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冉清桓一眼,赶紧地下了头,自小的家教让她羞于直视丈夫以外的其他男子,“那妾身就先回避了。” “王妃不必,”周可晴拉住她,笑了笑,“我们燕祁人没有那么多臭规矩,再说他和王爷情同手足,就是叫你一声嫂也不为过,不算逾矩。你有孕在身,一会儿本宫送你回去。” 冉清桓俯下身来,信手拨了拨,一水儿的长袖收腰,鲜亮得活像是戏服,他不禁揉了揉眉心:“我穿?” “怎么,不好看么?”周可晴长出了一口气,“老女人了,连穿衣服的品味都被年轻人瞧不起了。” “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冉清桓皱皱眉看看散乱的、脂粉气扑鼻的衣服,“就没有几件是没有正常人穿的么?” “正常的?”周可晴想了想,“你身形过于消瘦,正常男子的衣服恐怕撑不起来。” 冉清桓无奈:“我说的是精神正常的人穿的衣服——这不是成人妖了么?穿出去也太丢人了。就算是扮成那个什么……什么的,毕竟是在异国他乡,也该收敛些吧?” 周可晴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清桓,本宫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呢。” 冉清桓被她忽然转换的话题说得一愣。 周可晴缓缓地说道:“杀人盈野而心不动,生离死别而神不倾——” “姐姐,我不明白你……” 周可晴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这两年燕祁与邻国大动干戈,清桓,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的一句话一个决定而家破人亡么?” “姐,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你知道……” “本宫知道现在正处动荡时期,我们不谈别的,单说战事,”周可晴将手足无措的戚雪韵按在椅子上坐下,淡淡地道,“本宫是个久在深宫的女人家,论见识,的确是少了些,还要请教相爷一句话,西戎和岭东,究竟为什么能败得那么快,可是因了你用兵入神?” 冉清桓略微低了下头:“上位者无道,当亡自亡,我也不过是推波助澜。” “好,”周可晴点点头,“好,算是不骄不躁,那你告诉本宫,洪州吕延年近些年可也老迈昏昏,失之王道?可也能被你小小诡计所激,以至倾覆北半个江山的基业?” 冉清桓一时不能言语,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那么你,凭什么能赢得了他?”周可晴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这句话。 “我……” “吕延年不成功便成仁,”周可晴顿了顿,“可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她扭过头去,顺着门口的方向望着斜阳渐渐隐没在恢弘的锦阳宫墙下,娟秀的容颜被夕晖模糊了轮廓,“你自是比旁人略有天赋,本宫看得到,可是这天赋究竟能做多少事情?你真的就能力扛万夫、一手遮天不成?” 冉清桓默默地听着她说下去,不敢再搭腔。 “你可有不能输的理由?又是究竟为何而战?清桓,你知道真正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么?百姓的一粥一饭,又何曾真正进过你的心里?”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扪心自问过吗?” 百姓的一粥一饭……冉清桓心里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燕祁大军横扫燕祁的时候,他曾经亲眼见过人民的苦难,无助、无奈、无穷尽的苦难……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强的生产力可以养活得了他们,于是人们无止无休地征战,掠夺,冉清桓不禁打了个寒噤,如果说十年之内他真得做到了答应凤瑾的九州大一统,结果又会怎么样?无数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样的统一,又能持续多少年呢? 而百年甚至数十年之内,难道又是一番周期一样的动荡么? 那么如今他的所作所为,除了为自己背上重重人命债,短暂地赢得少数人的野心,又是为了什么呢? 九太妃看着言语不得的冉清桓,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心里如果本来就没有装着万民,又谈何天下呢?你所做的,不过是杀戮和毁灭罢了,冉清桓,这样下去,你会是千古第一罪人。” 她起身拉过戚雪韵的手:“王妃尚有身孕,不能久立,我们少陪了。清桓,你好自为之。” 她的背影略显纤细,冗繁的宫装长长地拖曳在身后,被微风轻轻吹起时,恍若神仙妃子,即将飞升而去。就是这样一个背影,曾经让纵横九国的藤先生兰子羽深深痴迷,至今,仍然不可自拔,而她却心甘情愿地年复一年地守着这死气沉沉的锦阳宫,只因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事情。 冉清桓呆呆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女子的身影超出他目力所及,夕阳已经被暮色吞噬,四下一片肃穆,王宫里无数游魂表情呆滞地游弋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而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在宫墙的阴影中。 将军,是执屠夫业者,冉清桓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和屠夫没什么区别,只是手段更让人发指,罪孽更加深重罢了。 他默默地跪下来,一件一件地收拾着九太妃摊在地上的华衣,内侍见了,诚惶诚恐地上来,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他的动作很慢,嚣张和不羁的神色被某种深思和茫然取代。 他想起自己之所以在这里的缘由,只是为了完成凤瑾的遗愿,这么长时间以来,原来自己都仅仅是被一个人一句话束缚,整个生命都狭隘到一个细细的平面上,满心满眼都是局势和阴谋,急功近利地想要迅速结束这场战争,视野被死死地辖制住。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自负能顶天立地的男儿,居然还不如深宫之中一个纤纤女子。 是时候该是好好看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的时候了,也许自己是真的不够成熟。 戚雪韵疑惑地看着周可晴,几次欲言又止。 “王妃想问什么?” “啊……”被撞破,戚雪韵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她说道,“妾身心里,相爷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所不能……” 周可晴笑了:“没有谁能真正地无所不能,他也许是比别人更聪明一些,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大。” “可是,人们都说,相爷是军神,是将星下凡……” “你看呢?”周可晴反问。 “妾身……妾身,不是很了解……”戚雪韵有些无措。 “在本宫眼里,他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罢了,这块璞玉,本宫是盼着他成才啊……”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住了嘴,这是燕祁历史上最为出色的王和朝臣,燕祁也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它的顶峰,然而还不够。冉清桓对于郑越来说是不同的,她没有白活那么多年,这些年轻人的城府纵然再深沉,感情埋藏得再深,毕竟是从没有动过情的人,很难骗过她这个过来人的眼睛。 锦阳王能手控大局,绝对有着君临天下的气魄和威严,可是他的心太冷,仁厚之名在外,铁血酷厉在内,他是明君,可未必是贤君。 冉清桓是唯一的变数。 周可晴轻轻瞥了一眼身边美丽的王妃,可是这变数,究竟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如今,只有让这个淡漠的丞相真得从心里知道什么叫做为国为民,才是江山社稷一道最强的保障……况且,不知道什么是责任感的男人,永远不能算是真正地长大成人。 本来想要等他慢慢长大,可是如今的局势,却是等不得了。 但愿这一番话,能真正点醒他。 “但是,太妃,”戚雪韵咬咬樱唇,“有句话,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太妃保密。” “什么?”周可晴愣了一下。 “妾身生母乃是灵女一系,太妃或许不了解,此乃北蜀雪山上的一族,可通幽冥神魔。” 周可晴站住,疑惑地望着她。 “妾身虽然比常人无甚特殊,却能看见些别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相爷身上一直有种淡淡的蓝色光晕,可是现在,这光越发淡了,已经快看不清楚了。” “那是什么东西?”周可晴问。 “妾身不知。” “没了又会怎么样?” 戚雪韵垂首,缓缓地摇摇头。 周可晴沉吟了一下:“先不要对别人说,也许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章 冲冠一怒 “他好多日子没有住相府了?那他住在哪里?”郑越猛然抬头,慈眉善目的相府老管家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这……臣便不知道了,相爷不让人跟着,钱袋都没带。” “钱都不带?!”郑越一听急了,这人怎么最近老是这么让人操心呢。他不知道其实自己是关心则乱,以前是兄弟的时候,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到他手里,可以任他天马行空笑谈生死,可是现在……他只想把这个人护在怀里,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冉清桓,这个冉清桓却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变成他希望的模样的。 郑越一拍桌子:“樱飔!” 少女鬼魅一样地出现在两人眼前。 “马上把他给孤找出来,整天一下朝就没了人影,去哪里鬼混了!” 樱飔愣了一下,眼前的郑越简直是十足的妒夫样,要是他知道小冉混在哪里…… “是。”神通广大地刚好知道内情的樱飔赶紧退下遛了,决定暂时不出现在郑越面前。 说到冉清桓,其实不过是借住在万红谷里,而万红谷,也不过是家青楼而已。这地方是尹玉英帮他找的,因为尹豹子刚好和楼子里的老板娘有那么一些交情,而冉清桓又刚好和凤瑾学过一些曲子。 谁都不知道,每天夜里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给唱曲儿的姑娘小倌们弹曲子伴奏的低调男子,就是燕祁最炙手可热的丞相大人。 整个楼子里,除了老板娘和一个专门给姑娘小倌们看那种病的大夫之外,几乎没有人注意过到这位新来的琴师,说起来也是正常,谁来了不是看那唱唱跳跳的美人,却要看躲在幕后的琴师呢?何况这人的曲子弹的既不算好也不算坏,根本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 大夫姓秦,也想着要给自己积点德,离万红谷不远的地方就是锦阳的贫民界了,每一个地方都有穷人,再繁华也如是,就算是这个秀丽的城里,依然有人会因饥馑而死,有人以乞讨为生,秦大夫平日里着了闲,就会去看看他们,开些便宜些的药,也算不负了自己当年学医时悬壶济世的誓言。 新来的年轻琴师,因为识字,会跟着他打打下手。 这个笑起来眉目弯弯的好看的年轻人很讨人喜欢,又是个识文断字的,没用多长时间就跟街头巷尾三教九流的人们混得很熟,大家都知道他姓风,小名一个箫字,从来不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是看风度举止,总觉得随和里带着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李婶说不上来,她正把热气腾腾的甜糕塞进年轻人的手里,嘱咐他趁热吃,莫要凉了伤脾胃。 化名风箫的冉清桓拿着甜糕笑得像孩子一样:“李婶手艺最好了,早二十年,想必整条巷子的男人都为您睡不着觉过。” 李婶一个爆栗敲下来:“小猢狲!” 冉清桓吐吐舌头溜走了。 这一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感慨最多的一次——他本来是有感于九太妃的一番话,想要自我放逐一下,顺便好好清一清自己的脑子,谁知竟然体会到了来自下层人民最真诚的感情,虽然时间并不长,亦足以让他动容不已。 离京州之约的日子越来越近,朝中事务尤紧…… 一个小男孩撞在他怀里,抬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迅速跑了,冉清桓认出那是老刘家的小三,一摸油纸包里,果然甜糕少了两块,不禁又气又笑。 这些人,让他从那些勾心斗角的布置里短暂地解放出来,即使深夜点灯的时候,也有种异常的充实感。 明天就是小年了……宫里整整一日的犒军宴,冉清桓开始想着怎么开遛了,那个宫里的人太多,太杂,情谊太虚伪,远不如外面来得愉快,李婶已经说好煮上饺子等他。 冉清桓在床上翻了个身,忽然想起了郑越,把他一个人扔在那边好像不太厚道,有机会的话……他意识有些迷糊地想,有机会的话就救他一起出来……毕竟是,快要过年了。 然而冉清桓的好心情却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第二天清晨,正当他打算找个理由让尹玉英带假缺席的时候,一阵哭声传到他耳朵里,他心里一动,这声音…… 李婶拉着秦大夫的衣角,跪在地上。 秦大夫急得胡子直颤:“什么事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救救他……大夫……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谁呀?” “我儿子……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眼看就活不成了……大夫,你大慈大悲,救救他吧……” 冉清桓几步上前,半扶半抱地把这个前一天还凶悍地敲他头的女人托起来,柔声道:“没事没事,大夫在这里,不急,没事的……” “风箫……我可怎么活哟……风箫……” “小风,你先扶着她,我拿药箱去。”秦大夫不敢耽搁。 冉清桓一路搀着李婶,三个人往李家赶过去。 断断续续地,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李婶青年守寡,只有一个儿子李大龙在前街开了个小馆子,生意还算过得去,今天一早,因了锦阳王犒军宴,街上不少官兵,一伙人,大约是禁军的,大模大样地进了李大龙的小店,李大龙不敢怠慢,忙好酒好菜地供上,谁知禁军的兵痞们横行惯了,吃了霸王餐就要走人,李大龙稍稍说了两句讨要饭钱的话竟然就被打成重伤。 冉清桓暗自咬咬牙。 方若蓠,明月将军,你治军好有方! 秦大夫一看见李大龙的伤势就眼红了,这可不是被人扇了个嘴巴掉几颗牙的问题,嫖客们当中有些人会有不良嗜好,姑娘小倌们有时候回来也惨不忍睹,饶是见惯了这阵势的秦大夫也不由骂道:“畜生,畜生!这是存了心地把人往死里打!” 李婶靠在冉清桓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几个闻声过来的街坊连连叹气,有一个老大爷拿自己的拐杖敲敲地面:“什么法子呢?人家是官,咱是民,什么法子呢?唉……” 李婶拍着冉清桓的手背,几乎无意识地重复:“我可不能活了……我可不能活了……” 然而秦大夫最后还是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看了看眼巴巴地望着他的众人,叹了口气:“老朽尽力了,还是……准备后事吧……” 李婶像是被霹雳打中了一样,张着嘴愣了好久,冉清桓一个没留神被她一把推开,老太太跌跌撞撞地爬到屋里,下一刻,众人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冉清桓额角上一段青筋爆了出来,默不作声地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郑越一边气一边又担心不已,犒军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作为主要角色之一的冉清桓却迟迟没有出现,甚至连个告假的折子都没递上来,人影子都不见一个。 “樱飔?樱飔!” 就连这丫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王爷,时辰快到了,等着您下令开宴。”兰子羽提醒他。 “开。”郑越心不在焉地挥挥手,“把郑泰给孤宣上来,主子都不见了,他这管家怎么当的!一个时辰以后他再不出现,相府的下人们全部仗责!” 黄十三一行人等在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黄十三原本是个街头巷尾的痞子,沾了他大哥从军的光,也在燕祁大营里混了个兵当当,可谁知道,自家大哥因为两个西戎的臭女人居然被开除了军籍。 虽说不过是战俘,也不怎么受王爷重视,但总归是什么公主什么的,好歹也算是王爷的女人,他黄十三就算胆子再大,也不会动这个歪主意,可是就在前一日,忽然有个神秘客找到他,问他想不想报仇。 接着,神秘人透露给他一条消息,公主自然是动不得的,可是不代表公主身边的丫头也是什么金贵人,这日犒军,宫中人员混杂,这丫头会出宫和她的小情人私会,到时候,可就任他们处置了。 黄十三心里有些哆嗦,宫里进进出出的女人个个都不是简单人物,万一弄错了人,岂不是要惹出大祸? 神秘人一笑,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画像,画像上的男子俊美非常,眼角眉梢带着一抹淡淡的嚣张和邪气,但总体来说是文弱了些,黄十三得知,这个小白脸一样的男人就是那贱丫头幽会的对象,只要看见和他在一起的女子,十有八九是没错了。 要不怎么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呢,那神秘人若真存了心的帮他报仇,怎么会只拿出一副男子的画像,却不是作为主角的女人?黄十三可没想那么多,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兄弟等在神秘人说的路上。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条路,是相府到锦阳王宫的必经之路。 冉清桓一路压着火气,却在路上碰到了月凤,他思量了许久才想起这个见到他开始就低着头支支吾吾说话的小姑娘是谁,骨子里的绅士做派让他不得不停下来,耐着性子问道:“姑娘有什么事?” “回相爷,我家公主、不不,是主子说,她平日里也没机会,趁着今天方便,想邀相爷一叙……” 冉清桓轻轻皱皱眉:“这……恐怕不大方便,蓁美人有要事么?可以直接禀告王爷。”——菁菁公主可是太不懂事了。 “可是……” “月凤姑娘,在下还有些事情,恐怕要少陪了,”冉清桓说完,四下寻找可以雇的轿夫,他准备走人了,可也不能让人家小姑娘腿回去不是。 “相爷……”月凤细细地叫了一声,可惜冉清桓没听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群流里流气的燕祁军人明显不怀好意地向他们靠近了过来。 黄十三看见冉清桓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虽说已经看过了画像,可真人的神韵毕竟不是画像比得上的,私下里他也玩过不少小倌,可没有一个有这般气度相貌,当下不再犹豫,带着人就走了过来。 冉清桓感觉到了这些人恶意猥亵的打量,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把月凤挡在身后。 兵痞们把他们围在中间,黄十三绕着冉清桓转了几圈,嘿嘿一笑:“相好的,爷念你那张小脸长得还不错,就不想多为难你了,把这丫头留下,放你一条生路。” 冉清桓冷冷地问道:“她怎么你们了?” “怎么我们了?”黄十三靠近他,恶臭的口气几乎喷在冉清桓脸上,“知道爷爷是谁吗?混大营的!连王爷都设宴款待爷们,这丫头害我大哥被开除军籍,流放异地,脸上挨的鞭子现在还有疤呢,你说她怎么了?不过么——小美人……你要是也知道怜香惜玉,不如替了她,让爷们爽一爽,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你看好不好……” 月凤猛地想起那条荒路上猥琐的男人和长满毛的大手,缩在冉清桓身后,难以自已地发着抖。 理智告诉冉清桓,这些人的出现绝对是有人策划的,可是从早就一直压抑的怒火实在是叫嚣着要喷薄而出,他一个钩拳打在黄十三肚子上,兵痞猝不及防,被这一拳打飞了出去。 黄十三被打蒙了,周围的人一看不对,想要一拥而上,冉清桓静静地把手摸到腰间,解下一把黑鞘的长刀,凝着古朴森严的杀意…… 月凤吓得啜泣起来:“相爷,别……别……” 第四十一章 终于挑明 月凤第二次看到冉清桓发怒,然而这一回,眼前貌似文弱的男子却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有种巨大的压力,使得周遭都好像阴冷起来。 少女吓坏了,弱弱地试图抓住冉清桓的袖子,可是颤抖的手指没有力量,很快便脱手了,盛怒中的男子完全听不见她蚊子一样哀求。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不远的地方忽然一声道号:“无量寿佛,施主何苦再造杀孽!” 冉清桓顿了一下,被他一叫,神色瞬间清明了很多,他缓缓地转过头去,背光的街角处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老道人,那身形竟是有些熟悉的:“长空大师?”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老何惧?死何苦?情为何物?人世何苦……”长空大师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神色的眸子像是两眼深深的古井,“苍、生、何、辜?!” 老道盯着他的眼睛,和那里面正在淡下去的杀意:“施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一时有错,你又要何苦斩尽杀绝——若有朝一日你也铸成大错,难不成也要自裁以谢?” 冉清桓闭了闭眼,终于把长刀插回到腰间,低低地叹了口气:“丢人哪,清桓本无经天纬地之才,如今就连军纪都治不严,实在让大师见笑了。”他一伸手将月凤揽在怀里,抬脚,把面前一个还没从他杀意的震慑中回过神来的兵痞踹飞了出去。 鼻息中满是男子身上独特的、新雪一般清新的气味,耳畔传来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月凤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在人世间,打斗和惨叫远得像是来自遥远异界的播放,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死了吧,死了吧,就这么死了,这一生一世,也算不白白活过了…… 对于冉清桓来说,对付几个军营里的混混显然还不成什么问题,他看也不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人,放开晕晕乎乎的月凤,郑重地给长空鞠了个躬:“清桓先把这位姑娘送回去,稍后定然去拜会大师。” 长空露出几分笑意,轻轻地点点头。 李菁菁在陈雨园中有些坐立不安,发给冉清桓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不知是不是那个精明的男子有意为之,然而她已经等不得了,不得不用出这一招…… 以那个人滴水不漏的行事方式,月凤定然不能真得将他请来,但是如果路上出了意外,作为男人,他也总不能让一个受了惊女子自己一个人在这人头攒动街上鱼龙混杂的时候回宫。虽然……菁菁的眼神黯了黯,月凤自小便与她在一起,名义上是主仆,却早亲如姐妹,一旦出了意外……但是或许这一次,也只有牺牲她了。 菁菁咬紧贝齿,使得她妍丽的面庞有那么一些狰狞,她对自己说:没错,就是这样的,成大事者怎可拘于小节?! “主子,月凤回来了……”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还有,还有……” “冉相?” 小宫女忙不迭地点头。 菁菁如释重负地笑了:“好,你现在马上到王爷那里,就说相爷有请,事态紧急,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过来!” “是,主子。” 冉清桓一进陈雨园就看到了等在那里、刻意打扮过的菁菁,他暗自皱皱眉,瞬间已经洞悉了小女子的心思,和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意外的前因后果,于是他定住脚步,远远地行礼示意,便要转身离去。 菁菁忙喊道:“相爷留步!”她提起裙摆追过去,步子急了,一下绊在过于冗长的裙子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主子!”月凤忙上前搀扶她,菁菁抬起头来,一双水目里雾气朦胧,似哀还怨地望着冉清桓。 虽然明知道这小女子是在做戏,冉清桓仍然扛不住这样潸然欲泣的眼神,他有些自嘲地想,莫非自己就是传说中有一天要死在女人手里的人?本来已经要走的男子无奈地转过身来,来到菁菁面前:“蓁小主无碍吧?” 菁菁在月凤的搀扶下站起来,晃了晃,却又倒在月凤身上,巴掌大的小脸煞白一片,她轻轻咬着樱唇,泪水挂在长而微卷的睫毛上:“疼……” 冉清桓看了看她的脚,说道:“臣去请御医过来。” “相爷……”菁菁忙伸出手,拉住他的衣服,“相爷,您竟是不肯听菁菁说完几句话么?” “小主有何指教请说,拉拉扯扯于理不合。”冉清桓轻轻拨开她,垂下眼睛,眼观鼻、鼻观口。 “可是菁菁相貌骇人么?相爷都不肯正眼看我?”菁菁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臣虽不敢说持身严正,礼法还是懂些的。”冉清桓口气不咸不淡。 “燕祁向来民风开放,妾身愚昧,却也知道和菁菁说几句话不污了相爷的好名声。” 冉清桓叹了口气:“臣还是去请御医来吧,小主的脚拖久了恐怕会有伤筋骨……” “相爷!”菁菁一把挣开月凤,身体向前扑去,冉清桓本能地接住她,只觉一股香风迎面扑过来,女子温软的身体满满地在他怀里,却让他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瞥了一眼,果然月凤已经低着头悄悄地闪到了一边,菁菁半带抽噎地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的絮絮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两个人的姿势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情侣在偷偷幽会,这个时候,是不是捉奸的人就要出现了—— “王爷到——” 果然,一点新意都没有的桥段。冉清桓有些冷幽默地想,实在是不能指望这打小长在深宫里、还自以为很有心计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创意。 菁菁仿佛在“努力”挣扎着从冉清桓怀里起来,可惜结果徒劳。 一个低沉略有些冰冷的男声自身后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郑越还真是入戏。冉清桓带着有些无辜又无奈的表情回过头去,却意外地看到郑越平静的面容下快要藏不住的怒火。 咦? 冉清桓眨眨眼睛,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郑越不会,当真了吧?郑越居然,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不是传说中,与王妃琴瑟和谐、恩爱得不行么? 下一秒,冉清桓被一只手粗暴地拉开,他趔趄了一下,鼻子刚好重重地撞在郑越结实的肩膀上,酸得他眼泪差点流出来。 郑越有些阴沉地说道:“孤的人你也敢动?好大的胆子!” 可不是我动她,是她动我……冉清桓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居然被郑越扣在怀里,腰上的手臂像是铁打的一般,勒得他生痛。 这又是什么情况?刚才那句话,不是跟他说的…… 那……什么叫做——孤的人? 他顿时冷汗涔涔,刚才还抱怨过事情没有创意,这莫非就是报应? 菁菁显然已经骇呆了:“你、你们……” “蓁美人,你可知道触怒孤的后果?别以为孤不敢杀你!” 冉清桓一听郑越口气不对,忙打岔道:“王爷你……” “你闭嘴!”郑越瞪了他一眼,伸手扣住冉清桓的下巴,慢慢地说道:“莫非你对这个贱人真的心怀爱慕不成?” 怀里的人大概刚才真的被撞得狠了,眼睛里还有水气,又许是过度劳累,他的脸上少了些血色,挂着淡淡的黑眼圈,明显没有弄明白状况的表情却带着清楚的不赞同,郑越看着看着,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低下头去…… 一张脸突然放大,想要说话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冉清桓眼睛差点瞪出来,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却被禁锢了双臂,男人的力量大的惊人,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天才的大脑,就在这一吻落下来的瞬间黑屏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的时候,郑越才放开了冉清桓,感觉到怀里人石化了一样的僵硬,锦阳王心里泛起了几分凄凉意味,这算是,挑明了?以后在他面前,可又该要如何自处呢,以往有意无意的亲密,大概再也不复存在了吧……他挫败地想,这人果然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是,戏总归还没完。 郑越看着瘫在地上惊骇得不能言语的菁菁,目光冷厉了下来:“蓁美人,你现在也该担心担心自己了。” 这一句话,冉清桓的神志立刻回来了,在私,菁菁是李莫白的亲妹妹,自己曾经想过无论如何要保她一条生路,也算是报了李莫白那份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应的感情,在公,西戎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南北对峙,容不得半分差错,一旦作为人质的公主出了什么状况,真的触怒了西戎,鱼死网破起来,对燕祁也实在是没好处。 他从郑越怀里挣出来,尽量淡定地说道:“王爷可能有些误会,蓁小主与臣只是偶遇,因臣之故扭伤了脚,臣只是刚好扶她起来罢了,说来还是臣多有得罪。” 郑越心里正乱,刚刚的盛怒被这一场事故冲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心思计较,况且冷静下来,冉清桓能想到的利害关系,他自然也清楚,此时得了台阶也就就坡下驴,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扭伤了?扭伤自有御医,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蓁美人,你近日不必在宫里闲逛,闭门思过去,孤不宣不得踏出你的寝宫一步——来人,还不带她下去?!” 月凤等人忙上前来架起菁菁公主离开陈雨园,顷刻间只剩下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锦阳王不自在地想要转过头去,却看见冉清桓没心没肺地皱着眉擦擦嘴:“郑越你这人也老大不小的了,别老干什么没遛的事行不行,呸呸呸,还给我来法式的……也就是我,要是别人还不定想到哪去呢。” 冉清桓……你真的可以去死了。 那边又语重心长地说:“那丫头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她要脑子没脑子,要势力没势力,你跟她一般见识干什么,耍什么手段让她自己玩去呗,真传到王妃耳朵里,还不让你百口莫辩。……还‘你的人’,两个大男人,真拿肉麻当有趣。我看你是闲出毛病来了,禁军都成什么样子了,你……” “用不着你教训!”用七窍生烟来形容郑越真是一点都不为过,他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阵,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拂袖而去。 老天,孤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孽…… 冉清桓一个人望着郑越离去的方向良久,满不在乎又不明所以的表情终于挂不住了,他轻轻地吁了口气,一脸的疲惫——怎么会不明白呢,又不真的是白痴,跟郑越相处这么久了,他的行为是演戏还是真心总还看得出来……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同性的爱恋,何况是这样一个,几乎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兄弟、知己,再者耽于男色的,自古哪有明君?有些人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啊…… 他揉了揉眉心,还是离开吧,元月之争,并不只有吕延年一个人等不及,如果这次真得能赢,九州的大局就算定了,以那个人的本事,应该不需要自己什么了,诺言也算兑现了。心里泛上一丝细细的疼痛,他努力想要忽略,胸口都发闷起来。 冉清桓摸出一颗糖,缓缓地剥开糖纸,对自己说:那时候,就离开吧。 第四十二章 谁人百年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耳边传来报丧一样的机械女声,冉清桓放下手机,有些迷茫,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看,认出这条路是从学校到家的必经路线,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在夏季的烈日下呈现出半死不活的神态。 冉清桓把手机塞进兜里,放慢了脚步沿着平日的方向走着,大脑里有瞬间的空白,接着,一些零散的画面匆匆闪过,他定住脚步:“燕祁,锦阳,郑越……靠!哪个魇兽,不要命了么,敢暗算我?”他习惯地向怀中摸去,可是要找的东西并不在哪里,这才想起来,所有的符咒都已经压在凤瑾那里了。 他皱了皱眉,凤瑾……手指渐渐放松下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能再见他一面,其实也不错。 打开门的时候,凤瑾正背对着他,电视里仍然是无聊的天线宝宝,传说中四岁以上儿童看不懂的片子,空气里是熟悉的香味,有种温暖的气息,温暖又美好的…… 冉清桓不禁弯起眼睛笑了:“老头你怎么又犯白痴病了,今天厨房不营业吗?我整天吃KFC都快长出鸡翅膀来了。” 凤瑾慢慢地回过头来,冉清桓触到那目光的时候不由怔在那里,换鞋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那样温柔的、哀伤的目光……美丽得惊人的男子站起来,端详他良久,绽放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冉清桓想,那是眼泪吗? “都长这么大了……”凤瑾声音有些哽咽,“像个男子汉了,再也不是会被人认成小姑娘而追着人家打架的小毛头了。” 冉清桓似乎恍然明白过来:“这个梦,是你做给我的?” 凤瑾轻轻地搂住他,微扬起的下巴垫在他的肩上:“刚见到你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大,转眼就比我还要高了……怎么还是这么瘦,日子过得辛苦吗?” 冉清桓想要回答他,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回抱他,再一次汲取那熟悉的怀抱里的勇气和安抚。 “我的孩子,怎么看都是最好的。”凤瑾低声说,就像是叹息一样,“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你,可是时间不给我机会了。” “你又要干什么?”冉清桓声音有些嘶哑,忙咳了一声,“上次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当心我告你始乱终弃……” 凤瑾“噗哧”一声笑出来,放开冉清桓:“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没谱没调的,多大的人了。” “师父……”冉清桓却像是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子,他可怜兮兮地拉住凤瑾的袖子,清澈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恳求,“可不可以不要走……” 凤瑾叹了口气,宠溺地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你这孩子,从小就比别人多几个心眼,都这时候了,还知道利用我吃不住你这样表情的弱点。” 冉清桓吐吐舌头,收回手:“被你看穿了,我还以为这招百试不爽呢。”他已经冷静了下来,眼前的人已经不在尘世间了,能再见一面,不啻为恩赐了吧,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凤瑾摇摇头,拉着他进了餐厅,一桌丰盛的晚餐,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点心:“饿了?吃点吧,锦阳王真是小气,都不让你吃顿饱的,看这瘦的,再晒得黑点就成非洲饥民了。” 冉清桓本来欢呼一声就要往上扑,听到“锦阳王”三个字的时候却顿了一下:“师父,郑越他……” “我都知道,”凤瑾打断他,把他按在椅子上,又拿了双筷子塞在他手里, “可是这种事情我是不能教你什么的,清桓,不要问别人,问你的心。” 冉清桓白了他一眼:“问了,它说希伯来语,我听不懂。” 凤瑾没有笑,注视了他一会,然后似是追忆又似是惆怅地叹道:“都是注定的劫,该来的时候,谁都躲不过,只是这份情事啊,早也是恨,迟也是恨。” 冉清桓想和以前一样,满不在乎地说他装大尾巴狼,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胸口微微泛出疼痛来,只能狠狠地拔一大口饭。 忽然,凤瑾抬头张望了一下窗外的天光:“清桓,我可能就要走了。” “唔。”冉清桓不抬头,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填着东西,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神色,食不甘味。 “臭小子,什么时候不要这么嘴硬会死啊,慢点,没人跟你抢。” “不留遗言吗?”冉清桓含含糊糊地说。 静默了一会,凤瑾慢慢地说道:“师父不敢保证这一生始终是对得起你的,以后,你会恨我也说不定……可是我是真得希望你能好好的——不管在哪里,都好好地活下去,无拘无束。” “我只要你记着一句话,无论碰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委屈自己,不要束缚自己,你好了,我也就安心了……”一缕白色的光照进来,明如日光,却要纯净得多,照在凤瑾的身体上,他整个人就像是透明了一样。 他说:“清桓,答应师父,你一定要好好的……” 然后风卷起帘子,窗台上放着的水晶相框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成了无数片,上面美丽的男子与面容精致的孩子被分成了众多看不清的片段,冉清桓的对面,坐在座位上的人轰然倒下,光鲜的面容像是时间加速一样迅速的衰败下去,顷刻间变成一具干瘪的尸骨。 冉清桓仿佛被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筷子挟着菜还没有脱离盘子,一动不动,良久他才不可自已地轻轻地颤抖起来,只是,没有眼泪。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 他缓缓睁开眼睛,床幔闪动,背后,冷汗已经浸湿了床单,心脏闷痛得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揪着。冉清桓坐起来,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服,觉得肩膀上被什么压着一般,连直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有的人感情表达从来就不怎么剧烈,自持到就连睡着的也一样,他不会哭,亦不会因惊吓而尖叫,只如平日一般冷静,冷静地忍耐着,反而会把噩梦做的格外完整,从开头一直读到结尾,所以伤处更痛。 这时候门被人推开,郑越走进来,笑道:“坐马车竟然是比骑马还累的吗?昨天到了客栈你就睡着了,晚膳放在桌子上都没动,那么警觉的一个人,连我何时进来都不知道。” 已经在去上华的路上了,他作为侍君身份,自然是和郑越住一间房的,冉清桓有些恍惚地想,一路驱车劳顿,怪不得会做梦。 “怎么了?”郑越有些忧心地看看他脸色,“不舒服么?” “没有,”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是一副完美的没心没肺样,即使眼神有些空洞,也能用没睡醒混过去吧,“好长时间没睡过人的觉了,一高兴落枕了。” “赶紧起来,我叫人端点吃的上来,胃不好自己还不知道在意。” “老大,今天让我骑马吧?” “免谈。” “我真晕车啊……” “时间长了就适应了。” “啊,剥削啊,虐待啊!” “……” ——但是凤瑾,你怎么可以,又在我面前死去一次,你怎么可以—— 宽袍的男子将加急件举过头顶:“王爷过目。” 吕延年从半尺高的奏折里抬起头来,揉揉眉心,伸手接过来,顺口道:“平身。” 宽袍人默无声息地站起来,侍立在侧。吕延年展开密折,内容很简短:郑过麦河,方、莫、李随行,一男宠,身份不详,未见修罗,另,藤入西戎。 “修罗花行踪诡秘,没见到也是正常的,但这李是?” “王爷过目。”宽袍男子从怀里抽出另外一叠纸,“此人姓李名野,本名不见经传,因被丞相冉清桓器重而身居将位,此乃‘黑鸠’传过来的消息。” 黑鸠是洪州最为权威也最为秘密的情报机关,吕延年和手下几个心腹毕生心血造就的部队之一,黑鸠里的人经过千挑万选,最严酷的竞争和淘汰后,剩下的精英都是有杀手的素质,妓女的演技,军人的力度,鸟雀般的无孔不入。 是吕延年最大的骄傲。 他细细地读了,忍不住赞叹道:“此乃人才啊,郑越倒是好运气——不过那个男宠,怎么会身份不祥?孤早听说郑越除了一个王妃之外不怎么亲近女色,也是好这口的么?” “这……属下不敢妄言……恐怕是长途跋涉,带女人多有不便,才找了个男子吧……锦阳宫里自来是有‘君子苑’的。” 他说的不错,否则九太妃也不可能短短一两天就能从王宫里筹集到那么多半男不女的衣服。锦阳自郑微云后,宫里便设有专为男子而设立的“君子苑”,这些男子若为得君王宠幸,两年之后可以申请出宫,而且在宫里闲着的时候可以做些文职工作,将来出宫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可惜郑越对这种事情不感冒,君子苑怎么走只怕他都不甚清楚。 吕延年深思了一会儿:“郑越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这个男子究竟什么来头?派黑鸠彻查一下。” “是。”宽袍男子低着头,想要慢慢退出去。 这时候,吕延年却忽然说道:“潇湘,你仍然是放不下他的吗?” 宽袍男子周身一震,停了很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潇湘……一直当殇儿是亲生弟弟,不敢有非份之想,他已经故去几年,王爷怎么又忽地提起来?” 吕延年坐回到椅子上,有些疲惫地摆摆手:“孤只是有点想他了……你先下去吧。” “是。” 冉清桓是真的怕马车,不是骗人的。 骑马的时候起码主控权还能在自己手上,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凭着反应快紧急应付,可是坐在车里就完全没有这种安心可控的感觉,而且马车的摇晃程度可不是现代那些四个轮子的钢铁怪物能比得上的,一开始还算新奇,时间稍长他就受不了了。 看见郑越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嘴角带着笑意,手里居然还能执一卷凝神…… 冉清桓怨念,此非正常人种,鉴定完毕。 所以几天后,他已经到了传说中的极限,于是这日,当车夫放好了蹬车的板凳,郑越在车上伸出手来准备拉他上去的时候,冉清桓开始扒着门做要死状。 “语儿别闹,上来,我们还要赶路。”情语公子,就是冉清桓反抗无效的化名。一句“语儿别闹”让他身上迅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爬到裸露的白皙的脖子上,郑越不小心瞥见,于是变本加厉,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语儿,乖些,上来。” ——这是正当调戏。 冉清桓不动,手抓得更紧,要死的表情更加明显。 “王爷,您看这……” “也罢,”郑越想了想,不怀好意地笑笑,翻身跳下车来,“给孤牵匹温顺点的马过来。” 冉清桓长吁了一口气,谁知道接着就双脚离了地,整个人被郑越打横抱起来,那个被他“迟钝”反映气得七窍生烟的小心眼王爷正想尽办法报复回来:“偶尔也让世人见识一下我们锦阳的美人。” 郑越…… 你大爷! 是车里摇晃得要散架还是丢人丢到大街上——这个故事反映了经济学第一条原理:人们面临权衡取舍。 第四十三章 刮骨疗毒 车上点了香,味道清淡,但是有安神的功效,为了缓解那享不得福的人的不适,郑越叫人将车中的靠垫等又加厚了一层,冉清桓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实在睡不着了就闭目养神。 郑越有时候看着他的样子会觉得很神奇,这样的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外表,清澈见底的眼神,对自己人说话的时候通常都是字面意思,极少拐弯抹角,甚至有点不拘小节,怎么会有多么深沉的城府和心思呢? 而在外,却偏偏有着神鬼莫测的名声。 他这样子,到了上华,恐怕就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他就是冉清桓,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吧。 郑越慢慢地翻着手上的折子,有明奏的,也有密折,锦阳王虽然人已经不在,但是燕祁的大小事务,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冉清桓才起来喝了两口清茶,这会儿郑越知道他醒着,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怎么突然对禁军发难起来?” 冉清桓闻言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道:“这可冤枉,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我是老好人一个,就算是推行新政策也是手段尽量潜移默化,以免伤筋动骨,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对禁军发难?” 郑越把手里的折子丢在他身上,笑道:“少给我装,你此番把方若蓠调出禁军大营,可不就是为了方便动手,这次只怕不只是整顿禁军那么简单吧?想拿谁开刀了?” 冉清桓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略微直起腰,一目十行地扫过郑越丢过来的折子,无奈道:“这样的东西你那里积压了一打了吧——两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他身上穿着宝蓝的真丝长袍,上面以银线绣了无数繁复花纹,加上本就长得清秀精致,整个人就像是个精精巧巧的蜡人,此刻微微皱着的眉目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落拓气,说着老气横秋的话,郑越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来。 冉清桓瞥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他笑的是什么,颇有些不耐烦的把过长的袖子卷起来,低声抱怨道:“不知道可晴姐哪弄来的,穿在身上跟鼻涕似的。” 郑越无语,果然,再有美感的东西到了他嘴里也好不了。他咳了一声,指了指旁边堆得很高的一摞折子:“今天看见的就已经这么多了。” 这些折子都是参两个人的,一个叫做容建业,一个叫做孟岩。是燕祁开了恩科第一届的状元和榜眼,锦阳王钦点的。 那孟岩原是有些武艺的,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兼修的人才,此番锦阳王离都,带走了禁军统领明月将军,之后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就是命孟岩暂时约束禁军,容建业为副手。 而这个看起来很馊的主意,正是冉清桓撺掇的。 郑越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便随他。 科举这个概念是冉清桓带来的,九国中本来是没有这个先例,官员出任一般是有人引荐或者家族世袭,李野便是在冉清桓的引荐下被提拔的例子。此举出台时,锦阳王也是力排众议,那些自认出身高贵的官僚们,谁愿意和原本被他们视作下等人的平头百姓们同朝为官呢? 正因为这样,这些新人才更能看出繁华的燕祁官场中藏污纳垢的一面,冉清桓已经摆好了阵势,借着这外忧当口,要在锦阳的朝堂之上重新洗牌——郑越心里不能不说有些庆幸,这个外热内冷的人,放下他的八面玲珑,终于肯站出来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了,是不是就表示他已经把燕祁当成自己的家了? 可是冉清桓终究是冉清桓,在怎么山雨欲来,也不会自己出面为天下先——郑越摇摇头:“禁军与大营中官兵不同,大多是世家子弟,当中种种关系盘根错杂,你让两个愣头青进去搅和,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端。” 冉清桓嘴里含了颗糖,有些含糊地说:“不是有你在呢么,平衡之术早就被你信手拈来了,兵来将挡,别说你没有自己的打算。” 郑越随手拿了本折子卷起来轻轻地敲了他一下:“你倒会寻清闲,明明你才是始作俑者,让这两个人给你在前面当枪使,后边又让我善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收了嬉笑,正色下来,“清桓,你不在相府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觉得,你变得不同了些?” 锦阳王向来行事滴水不漏,加之有鬼灵宫在手,几乎没有他的“鸽子”飞不进的地方,唯独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可不敢看得太紧,这个人有时候虽然迟钝得让他想杀人,可是在其他方面,其心机与敏锐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是堂堂锦阳王也吃不准的,而且冉清桓到锦阳将近五年来似乎从未完全放下过心防,最近总算是有些松动,郑越可不敢冒着再度被他疏离的危险在相府安插探子,就算是管家郑泰,也不过是他不放心冉清桓身体而放下的老太医,除了日常琐事,旁的亦不过问。 冉清桓被他问起,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出神:“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郑越几乎被他这句话说的愣住了,眼前的人忽然没了以往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吊儿郎当,被九太妃妙手刻意修饰后几近娟秀的容颜上忽地染上了沉痛颜色,“我在落雪关的时候,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战场,其实心里没有表现得那么淡定……” 郑越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等着这个人难得地敞开一次胸怀。 “我听到有人说‘和落雪关共存亡’,那些刀剑的争锋其实一点都不好看,简洁,直白,带着生死不吝的疯狂,人不成人,魔不成魔,漫天冤魂,血洗孤城——有一个女子忽然对我扑过来,口中叫嚣着要杀了我,眸子里满满的全都是彻骨的恨意,后来他被玉瑛一枪穿了,便大睁着双眼不肯瞑目,怀里滚出一双手工的鞋,她望着那双鞋,就那么不动了……”冉清桓闭上眼睛,口气淡的就像是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故事,不徐不急,却带着某种仿佛被压抑了很久的深沉的伤痛,“我想那双鞋的真正主人,可能已经被我害死了,所以悄悄把它拾起来,一直留在相府,时常看看,就不会忘了身上的罪孽。” “清桓,别说了。”郑越几乎想把他抱在怀里,再不让他受半分外界的伤害,可是,想起自己终究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心里便凄凉起来。 冉清桓依言闭嘴,脑子里回响地都是李婶靠在他怀里,目光呆滞地絮絮着说“我可不能活了”的样子,以前读楚辞的时候年纪尚幼,只是觉得拗口艰涩,不能懂三闾大夫的沉重,却在那失去了唯一的依靠的女子嘶声痛哭时,骤然懂得了。 长太息以掩涕兮…… 被人传颂得烂了的一句话,自己居然有机会体会到了这样的切肤之痛,何其幸哉?! 何其,不幸也!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是清明一片:“蓠丫头不适合统领禁军,你把这块玉放错了地方。” “怎么说?”郑越压下心思。 “这丫头将门之后,武艺不用说,更要紧的是她天生有一份对战局的敏锐,你把她放在锦阳的尺寸之地,实在是屈了她了。” “禁军是锦阳最后一道屏障,关系重大,谁来统领,可都不能说是屈才吧?” “你听我说完,”冉清桓替自己斟了杯水,浅浅地啜了一口,“蓠丫头确实才华横溢,可只是战场上的才华,就为人处世,她还嫩了些。” “哦?”郑越挑挑眉,“若蓠人是年轻了些,可是那孟岩二人初入官场,便不嫩了么?” “蓠丫头世家之后,懂得多了些,自然顾虑也就颇多,她治军颇有不严可不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名将之风,恰恰是因为她自小耳濡目染,知道了太多锦阳各大世家里盘根错节的事情,才不得不平衡之,反而不若那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敢放开手脚。” “可惜这两个人才被你利用,此番不知要得罪多少人。”郑越故意叹了口气,燕祁平稳下隐藏的种种弊端他自然是看得明白的,这回两个人又一次的不谋而合,郑越天生王者的气魄显露无遗,此刻天下皆动荡不已,除了他,又有谁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刮骨疗毒? 郑越看得分明,这是一次冒险,但是无疑也是个大好的契机,自古鱼米之地奢靡过度,若为国都,少有长久,当然不是风水不好,而是上位者自以为太平盛世时间长了,大多贪图安逸,反而不若那些蛮荒之地发奋图强。 燕祁早有燕祁自己的弊病,可是多少有些积重难返。 而这一次,若是不能趁乱将这些大小势力彻底肃清整顿一番,只怕将来就算是燕祁真的得了天下,也不得安宁,难以长久。 冉清桓没正人型地笑笑:“怎么可能,我可是爱才如命,就算你不要他们了,不是还有我接着呢么?” 见他放松下来,郑越也没有那么忧心了,轻轻地笑笑,便低头继续翻着折子,剔除了多本义愤填膺地控诉折之后,郑越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了一封黑色的信札,上面有鬼灵宫记号,他心里一动,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拆开来才看了两行,脸色便黑了下来。 冉清桓有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虽然已经知道鬼灵宫的存在,但毕竟是郑越亲自控制的秘密组织,即使心里好奇,也一直不便打听,眼见郑越明显发怒的征兆,他开始回想近来已经发生或者预料中要发生的事,突然心里一动,莫非…… 郑越额上青筋爆出,一掌打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可怜明显价格不菲的水晶小几被他硬生生地拍出了一道数寸深的裂痕,锦阳王狠狠地盯着对面的人:“好、好、好,冉清桓,你连我都算计——” 第四十四章 暗渡陈仓 这下冉清桓是真的愣了,他迟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无辜一点:“我做了什么?” 郑越的目光中几乎冒出火来,缓缓地把信札展开在冉清桓面前,修长的手有些颤抖,漆黑的信札上一行血红的字迹:事败,为西戎镇国将军倪鞠所救。 冉清桓心里暗暗叫苦,迅速回想前前后后的一系列安排,完全想不出有什么证据是指向自己的,怎么会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仅凭一行字,他怎么可能就能知道幕后的主使是自己? 冉清桓决定装傻到底,死不认账:“什么事败?倪鞠跟我有什么关系?” 事情是这样的——腊月二十三。 “相爷找环儿?” 环儿被叫到书房的时候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的,这个数日不归的主子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可是连最富有经验的郑管家都看不透这个一脸漫不经心的人,他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关心,却偏偏什么都知道—— 冉清桓正心不在焉地翻着市井上流传的一本关于锦阳的风物志,眉头微微地皱着,不知道被什么困扰着,手边的一杯茶水已经冷却下来,不再冒热气,像是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听到声音,他抬头笑了笑,指着旁边的一张椅子:“坐啊。” 环儿犹豫了一下,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依言坐下,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冉清桓有些委屈:“环儿,你怎么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都紧张兮兮的,是不是我真得很吓人啊?” “啊,奴婢……奴婢……”环儿的脸又红了,小手把衣边绞得皱成了一团。 冉清桓忍不住摇摇头,轻轻地晃着杯子里的冷茶:“所以我真想不出,为什么偏偏你会是李莫白放在宫里的钉子——”他淡淡地盯着女孩,没有咄咄逼人的神色,却让被盯着的人有种想要逃开的冲动,“而且至今没有被那个自称明察秋毫的锦阳王发现。” 不亚于晴天霹雳。 环儿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血色全褪。 冉清桓摸摸鼻子,看着惊骇得面无人色的环儿,有点尴尬,把一个纯洁的小女孩逼到这种程度,真不是绅士应有的作为,但是眼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轻咳了一声:“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李莫白在事发前,由于某些原因,突然割断了和你的全部联系。前些时候,我在大概查了一下因为李莫白一案受到牵连的人,发现了一个漏洞。” 环儿的嘴唇有些哆嗦,她用力抿了一下:“什、什么漏洞?” “关于一份伪旨,是以九太妃的名义下达的,但是那些人中,似乎并没有谁有能拿得到九太妃印的机会。”伪旨的事情是李莫白亲口告诉他的,估计也是一时口快,肉体已经不在,放松了心事的缘故,环儿的存在如果连郑越也不知道的话,那么应该就是一个原因——只有李莫白本人和这个小姑娘接触过,并且尽可能地销毁了和她有关的东西。看了看梨花带雨的环儿,冉清桓其实很理解李莫白想要保全她的想法。 “而那个时候,我发现了当时九太妃寝宫里的侍女,有一个竟然是我认识的,而且这个人试图几次三番地唤起我对蓁美人,也就是菁菁公主的注意。” “我没有……” “那天你拿了点心里面的字给我看,告诉我说蓁美人或许是有事想要传达给我什么信息,”冉清桓皱着眉喝了口凉茶,“里面有字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了不惹麻烦,一直没理会,而且为了怕别的有心人看出来,她每次送来的东西我都特意拿来大家分,每个人只能拿到一两块,各地民间都有往精致的点心上做上些吉利话的风俗,正常情况下即使被人看到里面的字迹,也不会太在意——环儿,你是怎么从一个字里分析出她有什么消息要传达的?相府正是那个灯影里最安全的地方,也难怪你能联系上她。” “我……”环儿要哭出来了,单薄的身体像是秋天的落叶一般抖起来,“我……” 冉清桓叹了口气,走过去掏出一块手帕给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我既然对你说出这番话来,就不会把你怎么样,也不会告诉别人——皊卿他始终是我的朋友,然而各为其主,纵然兵戎相见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环儿泣不成声:“我不知道……” 冉清桓柔声说:“他在最后关头毁去跟你有关的全部东西,自是不想连累你的,这一番苦心,要好好珍惜,环儿,这些事情不适合你。” “莫白殿下他对我有恩……我不能……我不能……” “真是个傻丫头,哎哎,别咬嘴唇了,都咬出血了——你这样不是在帮她,是害她,懂吗?” 环儿抽噎着,睁大了眼睛望着冉清桓。 “菁菁公主这些事情做得太孩子气了,今天……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我恐怕王爷已经对她动了杀意。” 环儿一把拉住冉清桓的袖子,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相爷,相爷,你救救她吧,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莫白殿下跟我说过,他自小就和这个妹妹最是亲近,公主要是出了事,环儿将来下了地下也没脸见殿下……相爷,环儿求求你了,让环儿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了……” 冉清桓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环儿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哭得喘不上气来,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两句话,他有点后悔用和大人说话的方式揭穿她的小把戏,世界上有一种人总能激起别人最大的保护欲,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那么无辜又单纯,冉清桓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救她救她,不救她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不哭了,你看脸都花了……” 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可以给冉清桓哄孩子,郑越动手向来雷厉风行,冉清桓等她稍稍平静了一些之后就直奔主题:“听我说环儿,菁菁公主是西戎的人质,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在锦阳,但是郑越会有很多虽然吊着她的命,却让她再也无法讲话的法子——这么说你明白么?” 环儿点点头,红红的眼睛像只小兔子。 “好,我知道你有办法联系她,并且她愿意相信你,是吗?” “公主她……对我也很好……” 冉清桓“嗯”了一声,虽然明白菁菁那丫头可能多半是出于想利用环儿的心理:“那么我托你一件事情,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我说可以了为止,菁菁的饮食由你亲自准备送过去,偷偷地把膳房呈上来的换掉,同时留心一下,如果她寝宫里有任何新置的东西,都要告诉我,能做到么?” “能。” “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一旦被王爷知道,虽说他不至于当面跟我翻脸,但是你的安全……” “环儿不怕,相爷,环儿一定能做好!” “这件事情结束以后,就忘了这一切,不要再掺和进来,这也是莫白的愿望,好么?” 环儿看着他,又有些哽咽:“相爷大恩……” “事成再说,快去吧。” 而十天之内,又有另外几个人悄悄潜入了锦阳。 倪鞠一到锦阳境内就被神秘人引致一处青楼,穿过了无数寻欢客们和莺莺燕燕的纠缠,他到了一间屋子,没有点灯的屋子,有一个人坐在窗边,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剪影。 “尊者,人带到了。” “辛苦了。”那个人的声音倪鞠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干净之极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语调,带他来的人恭恭敬敬地对那影子鞠了一躬,瞬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就在倪鞠眼前活生生地消失不见了。 久经沙场的将军也呆住了。 忽然,屋子里亮起一抹微光,倪鞠回过神来,那原本静坐在窗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点亮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俊美,却长了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倪鞠忍不住失声道:“冉相爷!” 冉清桓笑了笑,指指油灯:“这东西太呛了,我一般不喜欢点。” 最后一刻的时候,西戎丢盔卸甲、兵败如山倒,昔日的镇国将军背负了一个国家的耻辱,双手向敌将奉上帅印,上交兵权,那个时候,高高在上接过帅印的那双手,似乎还不像眼前的年轻人那么苍白而稳定,神色也多了些锐利跋扈,不像现在,深沉得几乎毫无破绽。 冉清桓亲手斟上茶水:“倪将军不要多礼,请坐。”——这个男子,如果不是因为燕祁的入侵,恐怕已经是菁菁公主的丈夫。 倪鞠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他是接到有人密报,说有人意图害菁菁公主性命,还拿了她的贴身荷包和私印做信物向他求救,虽然菁菁对他无意,但倪鞠确实是一直放不下这个任情任性的女子,当即只带了几个亲信,快马加鞭地偷偷潜入燕祁,却没想到像他密报的人竟然是堂堂燕祁丞相冉清桓! 贴身荷包和私印自然是冉清桓让环儿要出来的,这一回,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救菁菁的那么简单——燕祁在西戎根基未稳,一旦洪州动了歪点子,使得那边后院起火,实力如郑越亦不免捉襟见肘,他需要一个人,真真正正在西戎有影响有实力的人,坚定地站在他们这边,而此次的意外,刚好就是个契机。 况且救菁菁,他自然是不方便亲自出手,这样一来,既能救人,又能在西戎加一道大大的保险,而且……说不定还有别的意外收获。 “相爷为什么会……” 冉清桓摆摆手:“这件事情王爷也是暗自恩准的。” “郑王爷?!”倪鞠想不通郑越锦阳王为什么要给自己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末将只听说有人欲加害公主……” 冉清桓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王爷和我,其实并不像外人看的那么随心所欲,锦阳……有些话我不方便说,倪将军想想便明白,后宫向来是什么样的地方,有多少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拼命想把自家女儿往里面塞,加之王爷年纪已经不算小,却只娶了王妃和公主两个人,眼下我们恐怕要离开燕祁一段时间,有些人……唉,不提也罢。” 倪鞠心中凛然,冉清桓手段诡谲之处他在战场上是亲自领教过的,竟然发出这样的叹息,可见麻烦不算小。 “但是王妃……” “王妃现在身怀六甲,想动她的人要先掂量掂量,再者公主的脾气将军应该多少了解一些,实在是有些不通世故,这样下去,恐怕长久不了啊。”冉清桓抬眼看了倪鞠一眼,见他还是面带疑惑,将信将疑,决定再加些料,“其实我与莫白算是至交了,我又怎能忍心看她……” “相爷与殿下?” 冉清桓闭上眼睛,有些沉痛地点点头——皊卿,原谅我现在还在利用你的名字——“可惜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只恨这般造化!” 倪鞠的眼睛有些红,思量了一下,他又问道:“但是王爷又怎么可能……” “王爷与公主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冉清桓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眼下的局势,还有需要多加仰仗将军的地方……” 倪鞠苦笑:“败兵之人,兵权都已交给了相爷,承王爷高看了。” “将军不必自谦,就凭将军在西戎的威望,只怕就算是我拿了帅印也不一定真的能有什么用。”冉清桓淡淡地提醒他,“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倪鞠无从反驳,这样一来,郑越的目的就很有道理了,一个女人,一个国家,谁都分得清孰轻孰重。 冉清桓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知道这个谨慎的男人应该已经差不多被说动了。 这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效果了。 第四十五章 私下交易 冉清桓曾经从凤瑾那里学过一些药学,可惜终究不是这行的人,只有三分钟的热度,因而只得了一些毒物的皮毛,环儿把偷偷换出来的饭食给他看了,检验过后,他虽然说不出具体郑越用了什么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样的成分和剂量不会致命,只是一段时间后让人慢慢地衰弱,直至神志不清。 虽然如此,冉清桓却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药在发作初期都是会有一些其他症状的,大多就是类似伤风感冒一类的,于是他在环儿送去的饭食里加了一些会让人有些不适却又不真正伤及身体的东西,只要菁菁出现了应该出现的症状,那些暗地里的影子说不定就会放松警惕,那么就是机会! 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让菁菁公主和倪鞠感恩戴德地离开锦阳了。 郑越麾下有一个特殊的部门,叫做礼司,和礼部可是不一样,这个神秘的部门的存在,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职能就是确保每一个在郑越眼前晃的人的身份都没有疑点,时期敏感,容不得半分失误——而这一日,礼司秘密截获了一个消息和一封信。 消息是,西戎原镇国大将军倪鞠潜入境内。 信,是蓁美人的亲笔信,言辞暧昧,甚至包括了锦阳王的一些起居习惯,还透露出那么一点企图分化郑越和冉清桓的阴谋计划。 这事件非同小可,仅凭这一封信和真假难辨的消息,好像什么都很明显了,却又什么都说明不了,偏偏调查了许久,再没有什么别的进展,正自尴尬的时候,冉清桓的密信到了。 在燕祁官场,有个人是万万得罪不得的,正是这个丞相大人,且不说此人与锦阳王的感情很不一般,让称孤道寡的锦阳王平辈论交,大有平分天下之意,便是单以他城府手腕就叫人念之生寒。 他于战场上瞬息万变,思虑缜密之极,偏偏又能手段百出,胆大包天,在朝中他上下打点、左右逢源,做事圆滑为人低调,然而诸多事端却又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礼司长姚景源不能不说是久经沉浮的老狐狸了,却不敢说一声识得此人。 所以他接到冉清桓的信的时候头大了一圈。 冉清桓极少说话这么义正言辞,从为臣之道扯到自古而来的活水红颜,言将尽,姚景源总算是看出了点意思:感情冉相爷这旁敲侧击的说了半天,就是在指责这个蓁美人啊。进宫第三天便有幸侍寝,又有传言说王爷夜夜流连于其寝宫,甚至因为她竟然和相爷有失和之嫌,加之其背景身份,果然非同一般……不要问姚景源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他做为礼司的统领,郑越的官方耳目,自然是情报专家——除了有些具体的事情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比如郑越一怒不是君臣失和,而完全是因为妒夫犯病。 再看,冉清桓细细列举了蓁美人的几宗罪过,什么狐媚惑主之类的当然是屁话,然而直接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的一句话却是:勾结西戎余孽,妄图谋反不轨! 姚景源汗下来了,这事情可太巧了些,冉清桓所述竟与疑是蓁美人密信里的内容八九不离十。姚景源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圈套,但是谁下的套?这……看起来显然应该是冉清桓,只是冉清桓堂堂丞相之尊,干嘛跟个小丫头过不去?而且还是这么急躁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陷害,怎们看都有失丞相大人的水准啊。 “狐媚惑主……”姚景源忽然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字,“狐媚惑主……呀!”他一拍脑门,暗责自己怎早没有想到,普通的君臣,就算是感情好,可也没有到这种毫无嫌隙的地步的,以冉清桓之才,纵然是深明大义的千古名君,又有谁敢这么毫无顾虑地相信?而像冉清桓这样的人,若是想要大逆不道逐鹿问鼎,对手即使是锦阳王郑越,只怕将来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吧?由于礼司和暗使樱飔多少是有联系的,樱飔前一段时间说过一些意韵含糊的话,仔细想来,大有深意,还有大将军余彻,留宿相府才两夜便被锦阳王赐婚的事情……姚景源苦笑,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怎么自己本本分分地做官,就被扯到这些上位者争风吃醋里了呢? 怎么办? 怎么办——关于这个问题,冉清桓在信里明确地给了他答案,暗杀。 礼司确实做过这种勾当,但是不代表他姚景源喜欢当杀手组织的老大,何况他并不知道王爷的真正意图。可是这件事情偏偏还没办法跟郑越请示,你怎么说? 老大,丞相大人在吃你小老婆的醋,居然放下身段要去搞后宫那一套? 这太扯淡了。你知道人家领导心里是怎么想的,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何况那个人还是站在政局核心的丞相? 可是姚景源心里也清楚,眼下这当口上,冉清桓是绝对得罪不得的,谋反的事情虽然没烟儿,但是大人物已经张了嘴,你怎么回复? 证据不足?大人你判断失误? 你敢当面指责传说中的九国第一人头脑发昏?他这次头脑发昏,一个不留神,人家下次要整倒你一个小小礼司统领可就不昏了。 那么照冉清桓的吩咐做? 那绝对是脑袋让驴给踢了,以蓁美人的娘家身份之敏感,郑越态度之暧昧不明,你不分青红皂白,仅凭一封不知真假的书信就把人一刀喀嚓了……脑袋切下来容易,可就长不上去了。 可怜姚景源岁数也不小了,愣是让冉清桓一封信折腾得一宿没睡好觉。 说也奇怪,宫里消息,自郑越一行出发赴上华之约后,蓁美人居然就一病不起,数太医会诊都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在姚景源看来,这也是比较扯淡的,如果太医都那么无能,也就早就不用再锦阳王宫里混了,那眼看着年轻轻的人一天一天地就病病歪歪下去,太医又怎么都束手无策呢?只有一个解释,这病是人为的,能无缘无故地让宫里人生病,还封住众太医的嘴,这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看来丞相大人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精神,这次是一定要治蓁美人于死地了。 姚景源心里大致有了计较。 而同时,在宫里,郑越一离开锦阳就解除了菁菁的软禁,对一个从此将要失去神志的人,还浪费什么人力物力?那些暗里监视着她的影子,在她的病不负众望地一日重上一日的时候,也不免放松了些。 这时候,环儿把倪鞠到达的消息传了进去,而菁菁决定在她的帮助下出宫,见这昔日的故人一面。 礼司不巧得到了这个消息——或者说,又是某人别有用心地让他们知道的。 姚景源大惊失色地发现,无论是倪鞠入境,还是菁菁通敌的消息,竟然都不是凭空捏造的,至此,冉清桓的用意和动机越发扑朔迷离起来,不巧的是,这位始作俑者已经闭门谢客,连大营的人见一面都困难得很,他去求见了三次,都被人拒之门外——这是必然的,因为冉清桓正顶着九太妃亲自动手易容的一张脸,在郑越的马车上,奔上华而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可是事实证明,姚景源在这么一个敏感的位子上做了这么多年,其种种手段也不是白给的,他当机立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劫杀蓁美人,当然,并不能真的出人命,然后致信冉清桓,简而言之就是说,您老交待的事,小的都做到了,可是谁知道好容易有个机会,当天蓁美人还和倪鞠在一起,西戎的镇国将军总不是等闲之辈吧,这这这……失手一次,似乎也没什么,毕竟礼司是情报机构,不是杀手组织啊。 但事情发生的时候有了一点变化,就是礼司的鸽子们飞到的时候,没有看见倪鞠,只有蓁美人和几个柔弱的侍女……刺客们一时不知所措,怎么办?倪鞠在的话还好找借口,但是现在倪鞠不在,总不好说堂堂礼司数名高手不敌几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吧? 可是事到如今,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总不能再撤了,硬着头皮上吧,反正冉大人最近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就说倪鞠在,他也不一定就知道这个小小的时间差意外,然而正当刺客们骑虎难下的时候,一小撮禁军解决了他们的困扰。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禁军怎么会突然过来,而更巧的是,蓁美人身边的一个小侍女鬼使神差地随身带了能证明菁菁身份的东西。 这可来得太好了,刺客们交手不久便装作不敌溃逃,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虽然事情有波折,但结果总归是一样的,好,这下老大可以跟相爷交待了,自己也就可以和老大交待了。 姚景源却没有这么天真,大凡这种老狐狸,其实都是不大相信偶然的,从无数经验可知,所有的偶然背后,都有着复杂的必然因果,那一小撮禁军的出现,让他久久不能释怀,然而也只是不能释怀而已,他并没能相通这必然究竟是什么,且对于他来说,确实结果是一样的。 直到很久之后,姚景源才知道自己被丞相大人利用了个透。 ——对于礼司来说,事情的结果就过去了,但是对于菁菁来说,她得到了一个信息,就是有人想要她的命,而这个人,似乎并不是郑越。 因为不管怎么说,最后是禁军救了她的命,而郑越此时从种种迹象来开,似乎已经把她忘了。 所以倪鞠闯宫的结果十分的顺利,在经历了一番“生死”浩劫后被吓傻了的菁菁乖乖地跟着他走了,月凤自告奋勇地留下来充数——反正倪鞠说是郑越放了菁菁的,唯一一个会知道这个宫里住着的是否正主的人都默许了,留下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真能再见那人一面,死也无憾了。 至此,冉清桓所有的计划成功,倪鞠临走的时候许下了他要的诺言——南北交战的关键时期,尽其所能稳住西戎军。 有的时候,了解了一个人以后,你只要做出合适的举动,他自然会按着你的剧本演下去,许久之后姚景源明白了真相以后,不由感叹:这样的人,栽在他手里,终究不算冤枉了。 但是这个计划中有一点很重要的地方,就是冉清桓此时已经知道了前一段时间樱飔暧昧的眼光和余彻莫名其妙的借宿,以及方若蓠话说了一半又吞回去的后半句是什么,并借这些成功地误导了身为八卦之王的姚统领,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所以虽然整个心思都是为燕祁牟利,面对郑越的怒火,说不心虚是不可能的。 郑越以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昭然了一句话:小样儿的,跟我来这套。 冉清桓装了三分钟之后,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和郑越越来越臭的脸,双手投降,采取积极主动承认错误的态度:“好吧,我承认,郑越,我错了,真的错了……” “王爷示下。”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声音的来源是车顶,不由感慨,鬼灵宫的人果然是行踪诡秘。 郑越冷哼了一声,想了想,沉声吩咐道:“分两批人,一批追杀二人一直到西戎境内,但不要至命,另一批人持孤令牌前往护送。” “是。” 冉清桓笑了,果然郑越还是能心领神会的:“所以说么,这样的收益不比你直接杀了她大么——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郑越脸色却没有缓和的迹象,冷冷地看着他说:“除了你,还有谁能不动声色地连绕这么大个圈子,卷进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偏偏还让他们自认为自己选了最聪明的做法?除了你,现在还有谁会为了后方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交易?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大胆敢私通外人放走后妃?李菁菁好本事啊,竟能让你为她这么大费心机,逼得我还不得不派人护送!” 说到前面几句的时候,冉清桓对郑越反映之快,知他之深还是佩服得连连点头的,直到最后一句,他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脸色仍然这么臭…… 竟然还是因为……吃醋? 头在隐隐作痛,又想吃糖了,他伸手一摸,却无奈地发现原本打算吃到下次下车打尖的糖居然没有了,果然坐马车是比较耗费体力的一个活动。 车里的温度快降到冰点了。 冉清桓有些尴尬地润了下嘴唇,开始拿出小学时候写检查的功底,诚恳地说:“郑越,我这次真错了,下不为例……这么大的事,不该不跟你商量,可是她不是不懂事,一时惹着你了么,当时马上要离开,一时心急……” “是啊,”郑越凉飕飕的说,“唯恐我对她怎么样。” 这人怎么就说不通了,冉清桓发现不可理喻的郑越原来是最不好对付的,他一时口快,说了句差点让自己咬了舌头的话:“你连药都下好了,可不就是想对她怎么样么?” 中央空调开了。 郑越怒极反笑:“好,好,做的真好,果然是神机妙算的冉大人。” 完了,捅了马蜂窝了。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传说中算无遗策的冉清桓毕竟不是神,偶尔也是会出昏招的。 三十六计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冉清桓一时没理出头绪,大概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糖分,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他决定不想了,一一实验吧,可惜他说破大天儿来,郑越就是打定主意不理会,最后连不入流的苦肉计都上了:“郑越,我不舒服,让车停一下吧。” 郑越抬头瞟了他一眼,继续做面瘫状看奏折。 得,这回就差美人计了。 要么怎么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冉清桓说得口干舌燥,脑子里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决定先休息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再打这碉堡,便闭目养起神来。 然而闭上眼睛的瞬间,一种特别的感觉忽然刺激了他一下,很难描述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脑子里的噪音突然停止了,飞驰的马车声,前后的马蹄声,马上人的交谈,甚至扬起的尘土,不远处密林里风吹枯枝、乌鸦呼啸的声音都清晰入耳,就像整个人已经和周遭融为一体——这样的感觉对冉清桓来说并不陌生,身为天命师,有操纵自然万灵之能,感官当然超人的敏锐,可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猛的睁开眼睛,一切又恢复了,依旧是晃来晃去的马车带给他的晕眩和恶心,耳鸣的噪音似乎更严重了些,视力也模糊起来,冉清桓想起了不久前的梦境,蓦地明白了身体一系列不正常的原因。 诺言,既是契约,天下没有平定,契约没有兑现,他身上凤瑾的封印就永远不会消除——除非,凤瑾已经形神俱灭,魂飞魄散。 在那个梦里,昔日光鲜美丽的人,变成一堆枯骨,倒在他面前。 现在看来,封印的力量并非一下全无,而是在一点一点消失……就是说,有什么东西,在蚕食着凤瑾那不能安息的灵魂,连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封印都快要维持不住! 这才是原因,这才是原因,天命师与万物相知相连,然而一旦这种灵识被封,凡胎肉体无法承受巨大的精神能量,所以凤瑾在封印的同时,自然也加了特殊的保护给他,现在,法力没有恢复,而那种保护越来越淡去,所以才会有身体一系列不明原因的衰弱。 可是凤瑾,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话都不能和我说清楚? 他不禁心乱如麻,见鬼,糖没有了…… 怎么苦肉计就成了真的呢? 郑越很快发现了冉清桓的异状,他有些试探地说了一句:“都玩过一次的把戏就别再玩了。” 按理说这时候冉清桓应该做个鬼脸爬起来准备新一轮的狡辩,可是这个人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眉头紧锁,呼吸越来越急促。 “清桓?”郑越放下折子,伸手拉过他的脉,一探心里就沉下去了。 “停车!太医呢?!” 大队人马因为这场事故停下来了,太医战战兢兢地切脉就切了半天,差点被锦阳王瞪穿了,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这……公子他心力衰弱,恐是有心事郁结,加之昼夜兼程劳碌过度、饮食不调……”可不么,正常人的偶尔低血糖症状,可不就是劳碌过度、营养不良引起的。 反正有什么毛病看不出来,这么说总归是没错:“宜好好调养……” 郑越火了,发工资养你们干什么的,看个病都看不到点子上。 这时候冉清桓轻轻地拉了他袖子一下:“给我碗浓糖水……” “浓糖水?”郑越一愣,樱飔已经不知道从哪里端着一碗糖水飞奔过来了。 “糖水,慢点,狐狸这毛病有一阵子了。” 郑越小心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口一口地喂他:“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告诉我?” 樱飔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郑越——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变的锦阳王说话居然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 “清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李野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两个人,见樱飔退过来,小声问道:“相……公子无碍吧?” 樱飔摇摇头:“我也不是大夫,他自己反正是不在意。”女孩偏头瞄了一眼李野,见他神色古怪地望着郑越紧紧搂着冉清桓的手,便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李野忽然无奈地笑笑,也摇摇头:“落花何止有意,流水也未必无情……”只是,这两个人的话,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 绝对的。 第四十六章 渐入縠中 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被乌龙过去了,虽然冉清桓一再保证这种状况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没事了,但郑越明显不放心,以至于把他当成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般,除了吃饭穿衣服上厕所,几乎事事代劳。 比如,冉清桓觉得有些口干,才轻轻地舔了下嘴唇,用目光四下找杯子,郑越一杯水已经递到眼前了,当然明显不是白开水,不知道他里面加了什么补药,连温度居然都是适宜的;再比如,冉清桓窝在一个地方看东西,时间久了肩背有些酸痛,才要伸个懒腰动一动,背后已经被人塞了个软软的枕头,一双手时轻时重地帮他按摩起来…… 冉清桓自称是个吃炸酱面的肚子,消化不了山珍海味,一边骂自己犯贱经不起别人伺候,一边觉得精神压力很大,他无比哀怨地看着郑越,指着自己的脸说:“我看起来就那么像要死的人?” 郑越手一哆嗦,一把掩了他的口:“再说不吉利的话,我揍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极其认真,认真得叫冉清桓居然有些无所适从,郑越忽然轻轻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瘦骨嶙峋的肩窝上,良久,才闷闷地说:“清桓,你要好好的……” 不久以前,有个什么人,也用诀别的语气说过一样的话,清桓,你要好好的。 冉清桓叹了口气,拍拍郑越的后背:“不会了,我不胡说八道了还不行吗,我这不是吃苦受累的命,受不惯你这套么?” “为了燕祁把好好的人折腾成这样,我心疼内疚有什么错?” 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春风化雨仁爱勤勉笑里藏刀的锦阳王居然一副耍赖相,这这这可比哈雷彗星还罕见,要是拍下来拿出去卖,不知道能到什么价钱。 郑越轻轻地弹了他一下——明显就没想好事的表情。 冉清桓有些不自在的稍稍缩了一下,最近郑越这种亲昵的小动作越来越多,弄得他实在是非常的……别扭,又不敢把抗拒表现得太明显。 郑越无声地笑笑,看不出什么情绪,放开了冉清桓——总得慢慢来不是的?就在这个时候,车忽然停了,方若蓠的声音传进来:“王爷,前方发现一队骑兵,看样子是洪州人。” “洪州人?”郑越皱皱眉,“备马,孤下去看看。”想了想,放柔了声音,“语儿,你且先在车里歇息一会,我去去就来。” 冉清桓无语地安抚着身上窜起来的鸡皮疙瘩,刹那间心里闪过七八个念头,事实证明,这家伙的CPU果然是一是片刻都闲不下来。 郑越催马到了使队前,方若蓠和莫舜华在后面一左一右品字结构夹着他,正前方一队洪州骑兵,有一统领出阵下马:“敢问来者可是燕祁锦阳王?” 郑越眯起眼睛,应道:“正是本王,来者何人?”他声音不大,远远地传开,却清清楚楚,自然透出一股雍容的贵气,叫人唐突不得。 “末将谢青云,乃洪州左三路军统领,奉我家王爷之命,在此迎接郑王。” 郑越淡淡地笑笑:“此处尚未出南蜀,还未至洪州,再者此去乃是京州上华,你家王爷倒是好客得紧。” 谢青云一本正经地回道:“郑王远道而来,我家王爷恐您水土不服,再者南蜀连年征战,秩序散乱,民贼颇多,末将特此护送。” “谢将军是洪州左三路军统领……”郑越沉吟了一下,“那可是打老远的地方过来的,一路多有辛苦。” “……不敢。” “好,容孤令人原地休整一番,与将军同去。” “是。” 郑越点点头,却听到身后方若蓠把声音逼得细细小小地嘟囔了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禁莞尔,莫舜华在一旁叹气。 “郑越,吕延年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锦阳王才揭开车帘,里面人就给他丢出一句话,冉清桓不顾形象地敲着二郎腿,双臂抱在胸前,一只手托着下巴,这人,果然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郑越无奈地笑笑,忽然伸手把他抱下车,低低地说道:“我来应付,别管了。” 然而想也知道冉清桓是不会安分的,特别是在看见谢青云的战马的时候,他那双眼睛简直就在放绿光了,千里良驹啊,要知道冷兵器时代,战斗力最强的兵种就是骑兵,燕祁的骑兵自是不弱,却由于地域所限,没有这么好的马。 郑越大概看出他所想,一边轻轻地掐了他一下,提醒他收敛,一边在他耳边说道:“洪州马种是出了名的,九国皆以洪州马为上品,只是这些年来征战,他们的马不大肯多卖了,”随后顿了顿,“谢青云的那匹叫做‘瘦金’,此马神骏非常,可一日千里,然而它有个特点就是,如跑得时间过长,毛色立刻便会黯淡下来,但却是不影响行程的——可是他自称远道,马却还是这般精神,吕延年倒也真是……” 他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吕延年处的情报是:锦阳王,谨小慎微,城府深沉,工于心机,多思多疑。 可是锦阳王身边跟着一个冉清桓。 当日回房休息以后,冉清桓问了郑越一个问题:“此去一共几条路?” “两条,”郑越不假思索,“谢青云带路的这是一条,还有另一条路,自南蜀西边小路,经边陲宝来镇……” “宝来镇?最近是不是在哪里听说过?” 郑越点点头:“离此处不过二十里,在朝南河下游,半年前朝南河洪灾,恐怕此地现在还是一片哀鸿。” 冉清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想什么?” 冉清桓没有回答他:“我以前听人说,锦阳王谨小慎微?” 郑越笑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谨小慎微者多数疑心颇重,”冉清桓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不知是什么的液体递给他,“郑越,趁今天晚上,敢不敢跟我夜探宝来?” “这可正和我意了。” 谢青云的马是个破绽,这说明这队洪州骑兵不可能是从老远的左三路军或者更远的洪都羽林而来,郑越有理由怀疑前方就是一个包围圈。上华之约,如果锦阳王这个尚无子嗣的孤家寡人死在路上,那可就再好也没有了。 可是另一条路就一定安全么?冉清桓话没出口,意思却明白得很,兵法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吕延年多年来深谙兵法,很可能就是利用郑越谨慎心理,在另一条路上设伏——宝来镇正是最好的伏击点。 当然,冉清桓有他的用意,朝南河洪灾,死者肯定不少,活人的话他不大相信,死人倒是能略信几分。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夜色慢慢笼罩了大地,冉清桓瞥了一眼镜子里半男不女的脸,有些嫌恶:“能先帮我把易容洗了不?” 郑越惊异地看着他,这人居然能在暗中视物:“什么?” “把这人妖脸帮我洗了。” 郑越老实说:“洗可以,再弄上去我就不会了。” “靠!”冉清桓骂了句脏话,“对了,把我给你的东西滴到眼睛里。” “这是什么?”郑越打开闻了闻,皱皱鼻子,“什么味道?” “滴上就是了,我又不害你——怎么甩开那些尾巴?” “那不成问题,有樱飔在,谅他们也不敢造次……只是,既然如此,如果我是吕延年,恐怕会布置得极其隐蔽,就算我们晚上过去,他也不会让我们看出什么。”郑越想了想,“你有对策了不成?” 冉清桓咧嘴一笑:“给你的眼药水就是对策,走。” 星夜,两条人影匆匆闪过,郑越眼睛被晃了一下,这才看见冉清桓手上的极细的银丝,此人不会轻功,却是把这三丈银丝用得出神入化,他自己稍稍悠着点,这人竟然能一步不差地跟上。 “你会得倒多。” 冉清桓居然难得地老脸一红,这东西——月下刀丝,本是源自意大利黑手党的凶器,多少有些不入流,算来,好像自己会的大都是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 “去墓地。” “啥?” “平民百姓家里死了人总是有块祖坟的,村镇附近都有墓地,前一阵子的水患死去的人应该都被草草掩埋了,我们过去看看。” “清桓,”郑越有点无奈,“我们出来不是扫墓的。” 冉清桓笑笑,冲他眨眨眼睛,害得郑越一阵失神,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从瓦房上掉下去,他说:“郑越,你就没发现自己能看见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东西了么?” “什么?”郑越猛一回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旁边居然掠过一团黑影,那黑影回头呲牙一笑,半张脸只剩下森森白骨,漆黑的眼眶里还有蛆虫冒出来!饶是郑越镇定如斯,也脚下一顿,佩剑龙吟一声出鞘,一把把冉清桓护在怀里。 冉清桓让他吓得一哆嗦,差点让刀丝割了手……唉,两个人默契有待提高。 王者的杀气波动开来,黑影瑟缩了一下,然后……竟扭啊扭地消失在半空中,动作仓惶得像是被人追打的野狗。 冉清桓哈哈大笑:“郑越,你可真是鬼见愁啊,鬼愣是被你吓跑了。” 郑越揪起他衣领:“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东西?!” “鬼啊,如假包换的孤魂野鬼,哎,人家友好地跟你打招呼,你居然拔剑相向,这生前就小门小户出来的,哪见过王爷你这阵势,啧啧,真是失礼……” “你给我眼睛里滴的什么东西?”反应快是郑越的一大特点。 “特殊处理过的牛眼泪。”冉清桓得意地说,“有效期就这一宿,让你能看到阴阳两界。” 郑越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江湖小把戏了,这有什么稀奇的。”冉清桓耸耸肩,“当初那些混吃混喝的国占不就说我是什么什么下凡么,敢情您老人家不信啊?” 郑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闪了闪,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说什么:“走吧,去墓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沟通幽冥,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还有多少话是不能对我说的? 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有一天你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不见,我也要能从容得到,从容失去? 冉清桓,我可以掌握天下,为什么却掌握不了你的心思行踪?这莫非就是老天对我一个凡人太过高傲的报应么? =分割线 北地的风景渐渐荒凉起来,入目处嶙峋的山石与枯木残鸦交相呼应,厚重的白雪掩盖了整整一年的生机,上元佳节将至,然而喜庆却是半分也看不出的。 冉清桓坐在气闷的车里,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眉头轻锁,九太妃修饰过他过于张扬凌厉的眼角,看起来已经柔和得多了,甚至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这个神态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便让人再一次看见了那匹马阵前的将军,谈笑用兵的奇士。 郑越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冉清桓就是冉清桓,变了多少张面皮也一样,他人在这里,那就足够了。 “如果我是吕延年,”他慢条斯理地说,“我首先会拿樱飔下手。”一宿穿越坟地没有做白工,两人夜审阴魂,证明了之前的猜测没错,宝来镇附近伏兵十万,正等着瓮中捉鳖。 但是这一路,同样不安全。 郑越没有打岔,等着他的下文。 “樱飔武功超群,当世少有人能出其右,但是她精神上却脆弱得很。”执迷相信着并不存在的人,永远不肯长大——冉清桓叹了一口气,“之后,是若蓠和小莫,你可知道若蓠为什么一直对小莫敌意那么重?” 郑越沉吟了一下:“方家的陈年旧事了,你若有兴趣,我叫人帮你把具体记录呈上来。若蓠她,还是个孩子,有些心结一直解不开。” 冉清桓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不上道的手段,他的目标是你……”他忽然眼前一亮,猛地坐起来,抓住郑越的袖子,“实话实话,告诉我实话,你带的人里面究竟有没有易容高手了?快说,十万火急。” 郑越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看着他,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此事事关国体,儿戏不得。” “我没有儿戏。”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收回被郑越轻轻握着的手,“他的目标是……” “我知道。”郑越的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露出个一闪即逝的苦笑,气氛有些不易察觉的尴尬。冉清桓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所以……” 郑越再次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他少有地微微挑了挑眉,看上去竟有些不驯:“他想杀我?就凭他想杀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那么熟悉的神态让冉清桓愣了一下,郑越趁机把他按下去坐好:“我说了这件事交给我,早就想会会那个老东西了。” “那你带我来干什么?”冉清桓有点没反应过来。 干什么——当然是趁机多吃点豆腐,增进感情——郑越有点心虚地干咳了一声,把问题抛回去:“你没看出来么?” “我最近有点脑抽。”冉清桓认真地说,这是实话。 郑越心里极速转念,终于一个完美的借口诞生了,他装作轻佻地在冉清桓脸上划了一下:“好语儿,那你为什么看洪州人的马比看你家相公我还要含情脉脉?” 冉清桓眼睛一亮:“骑兵?!你想弄到洪州马充实燕祁的骑兵?” “不错。”——才怪,玉皇大帝保证郑越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那你借我人。” “什么人?”郑越问完了立刻反应过来,“鬼灵宫的人?你这主意打的也太……” “你借不借吧?”冉清桓挑着眼睛看他,“早说啊,坑蒙拐骗我最在行了——吕延年下了血本要劫你,最近军务上定然捉襟见肘,如果不能趁火打劫,就太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了。” “还有,”郑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锦阳闭门不见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特别是那两个小子把朝堂上搅得翻天覆地。” “没事,会有人冒充我的,”冉清桓放心地说,“那个人,你尽管放心好了,只会比我做事牢靠。” 郑越仿佛想起了什么:“上回你带到九太妃那里让她帮忙做张人皮面具的道长?什么来头,竟得你这般推崇?将来可否为我燕祁所用?” 冉清桓摇头笑笑:“别臭美了,那是修仙之人,临时帮我个忙而已。”那其貌不扬的长空,居然就是传说中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牵机道人,想不到自己还真是走眼了一回。他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合了眼,“看你的了,老大。” 第四十七章 蝴蝶 说到晚上就寝时间,对两个人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煎熬。客栈的条件就算再怎么好,也没有王宫那么大的床,两个大男人躺着,恨不得稍微翻个身就能碰着,一声一声呼吸听得清清楚楚,郑越都不知道失眠多长时间了,想运功入定,还要担心走火入魔。 人世间最痛苦的是什么?——看得见吃不着。 比看得见吃不着还痛苦的是什么?——天天看得见吃不着。 郑越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与此同时,冉清桓的日子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身体出了什么毛病他已经知道了,万一保护比封印力量还早消失的话,他非死在凤瑾手里不可,虽然平时也不怎么在意自己,那也是仗着年轻力壮,不到要命的时候。再者,司马迁老爷爷说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自己大风大浪的都经过来了,万一死在自己人无意造成的错误手里,那可就亏大发了。 所以他现在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抓紧时间集中精力,把自己冲破那道封印的任务提到日程上来,白天不行,需要随时准备应付一切事故,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旦灵识全部集中起来,就意味着周遭的一切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官,虽然人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睡死了一样,可意识却比醒着的时候还清楚,郑越的一举一动他都不得不知道,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慢慢的,两个人都开始养成了在马车上补觉的习惯,白天睡,晚上各怀鬼胎地装睡。 快到洪州境内时,马车忽然停住,郑越立刻惊醒,顺手接住差点摔下来的冉清桓,怒道:“怎么回事?!” 外面沉吟了一下,传来谢青云稍微抱歉的声音:“王爷受惊了,实在是……” 郑越钻出马车,见了眼前的景象也不由一愣,入眼处都是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灾民,甚至堵住了道路,寒冬里,无数冻饿而死的尸体倒在荒地里没人收拾,无数目光呆滞的眼睛一致地望着来自燕祁的豪华使队,三千人的使队一时间静默成一片,惊人的对比造就了巨大的视觉震撼,谢青云轻描淡写地说道:“朝南河泛滥,今年颗粒无收,这些都是南蜀的饥民,我洪州自顾不暇,实在是没办法让他们进城。” “南蜀就没有可以拨下来赈灾的粮食吗?”莫舜华忍不住问道。 谢青云轻轻地摇摇头:“连年征战,本就土地贫瘠、多山的地方,哪有余粮可以赈灾?将军说笑了。”他转过头恭恭敬敬地对郑越说道,“王爷,恐怕一时半会难以疏通这条路,请多等些时候吧。” 郑越点点头:“车里气闷,正好孤也出来透口气。”他回头伸手把冉清桓扶出来,谢青云点头称是,微微低下头,看不清楚神情。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喃了一声:“腐败的味道……”知道这边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想到这么不好过。谢青云的目光掠过冉清桓,说实话,他还没有如此近地看到过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婉约仿如江南烟雨般的眉眼,冰肌似雪,乌发和长衣被北地的寒风吹起,飘然如幻,弱不胜衣,谢青云不免怔了一下——这个,真的是男人么?多年戎马倥偬,他本来最是不屑这种女气的男人,却不知为什么,听到他一声淡淡的叹息,心里竟不由升起几分怜爱,不忍苛责起来。 九太妃是当世易容的绝代高手,易容的最高手段便是似有还无,寥寥几笔,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但是任是熟人,竟也难以认出,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因了这看似简单的修改而翻天覆地地大变了一番,就连冉清桓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良久才冒出一句:“这要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我泡定了。” 他才下了车,冷不防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竟然冲过了卫兵,扑在他脚下,伸出脏兮兮地小手一把抓住他衣服的下摆,一直扶着他的郑越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冉清桓却捕捉到了一瞬间利器破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弯下腰,装作扶起那孩子的样子,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一道粉红色的影子从他余光里闪了一下,迅速便不见了——果然是樱飔。 “公子……赏口饭吃吧……赏口饭吃吧……”小孩抓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摇着。 郑越眼光一凝,忽然飞起一脚把那小孩踢飞了出去,小孩闷哼一声,手里寒光一闪,粉红色的影子再次出现,樱飔手上拿着一把匕首一样的短剑,极轻松地拨开了暗器,冉清桓一时忘情喝道:“樱飔,还是个孩子,别要她的命!” 樱飔没应声,眨眼间已经点了小孩七处大穴,伸手卸了他的下巴,回身对郑越施礼后退下,精致的脸上半分表情都没有,然后在人前隐没了身形。 谢青云手心已经冒出了汗,这就是第一杀手修罗花了,这就是离死亡最近的人。 奇怪,冉清桓有些困惑,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这孩子的眼神,虽然惶然却没有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惧,可怜,但是不空洞,过于亮了些,几乎在那一霎那,他就能确定这孩子绝对不简单,但是——究竟是谁派来的?这么小的孩子,完全不够火候,而且身在自己身后的樱飔的视线刚好被他挡住,怎么会那么早就知道这是个小杀手? 一个念头划过他脑海,对方已经出招了,这孩子,可能和樱飔的身世是有些联系的! 这时一双手臂牢牢地抱紧他,郑越把他若有所思的脸强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语儿不怕,我在,没事了……”冉清桓一愣,才想起自己现在应该表现得是惊慌失措,而不是面无表情地在原地发呆,他有些汗颜自己果然不是个好演员……尤其还是这种和本人相差太远的角色。 已经回过神来的侍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小女孩五花大绑,方若蓠从她嘴里搜出了毒药机簧卸下来,合上她的下巴,带到郑越面前。 郑越温柔地安抚“情语公子”的动作和脸上冷却了一样的表情对比鲜明,他看着女孩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你是谁派来的?” 小女孩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冷地一笑,声音还带着奶气:“锦阳王殿下,要你命的人可多了,你问出这一个有什么用?” “小小年纪怎么这般狠毒狡猾?!”方若蓠皱着眉看她。 小女孩清秀的眉一扬,露出一个天真的笑靥:“姐姐谬赞了,我杀个人都会失手,更不用提毁尸灭迹了,哪里狠毒狡猾了,惭愧惭愧,实在学艺不精。” 旁边一个侍卫挥手打在小女孩脸上,娇嫩的小脸立刻肿起来,女孩冷冷地回头瞪着他,琉璃似的眼睛里波澜不惊,却有种惊人的狠厉与怨毒,饶是上过战场的卫兵,亦不禁心里一颤,扬起手一巴掌又要打下去。 “王爷,不要!”冉清桓抓住郑越的衣襟,这回他微微长了点记性,意识到自己直接发号施令是不大合身份的一件事。 “住手,没看见语儿不高兴了么?”郑越懒洋洋地吩咐。 冉清桓走到女孩面前,微微俯身,静静地看着这个孩子:“几岁了?别这样,好好回答这些叔叔的话,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更新分割线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看着冉清桓,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两颗换牙的牙洞:“美人哥哥,你说话算数吗?” 冉清桓让她噎了一下,只得无奈地回头看郑越。 郑越邪邪地笑笑:“你过来亲我一下,这小鬼就归你了。” 冉清桓眼角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上用眼神威胁他:“你差不多一点。” 郑越笑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根本不理会他的警告。 冉清桓慢慢地站起来,风情万种(其实是咬牙切齿)地挪到郑越跟前,被无良王爷一把拉到怀里:“语儿,怎么激动地站都站不稳了?” 冉清桓四下瞄了一眼,确定没人看到他的脸,于是有点阴险地对郑越笑了笑,他把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微微用力地捏起了郑越的下巴,充满调戏的意味地欺下身,轻轻地在郑越唇上辗转一番,末了,还仿佛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满意地看着郑越呆住了,被欺压了这么多天,总算扳回一局。 当然这些小动作是没人看见真相的,莫舜华方若蓠李野目瞪口呆地望着冉清桓,觉得自己的下巴就要服从万有引力掉下去了。 冉清桓眉开眼笑:“王爷可满意?”一抖袖子站起来,来到小姑娘对面,“现在说话算数了。” 小女孩眨眨眼睛:“我也要亲亲,美人哥哥亲人家一下,人家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冉清桓微微垂下眼帘,挡住里面一闪而过的光,他轻吻了小女孩的额头一下,笑咪咪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蝴蝶亭,七岁了,美人哥哥身上好香哦,像梅岭姐姐一样香!” 蝴蝶、梅……冉清桓再吻她一下:“你是谁家的孩子?爹娘是谁?” 小女孩闻言一愣,大眼睛转了几圈:“亭亭是师父的亭亭,没有爹娘。” “有亲戚在世吗?” 小女孩装傻充愣地歪着头看他。 行了,没什么好问的了,该知道的都有数了,冉清桓叹了口气,接着又问了几个比较无聊的问题,比如“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行刺”之类的废话,以显示他只是同情心泛滥,压根没有什么有水准的问题,当然,小女孩也配合地满嘴跑火车。 见他直起身来要走,小女孩问:“美人怎么不问啦?我还想要美人哥哥亲亲呢。” 冉清桓伸手揉揉她的头,不经大脑地回了一句:“哥哥口水都干了,回去喝杯茶……” ——完了,刚营造的哀怨小白脸形象又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谢青云忍不住淡淡地笑笑:“情语公子真是风趣。” 冉清桓差点一头撞死。 小女孩蝴蝶亭被严加看管起来,冉清桓趁夜开始寻找失踪了一天的樱飔,悄悄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这丫头去向,最后他只得去敲了方若蓠的门——女人之间,到底是亲近些的,虽然这两个都不是太正常的女人。 木门许是年代久远了点,被他轻轻敲动的时候,门栓居然自己滑了下来,冉清桓一个没留神,把门扉给敲开了,里面立刻一声惊叫,一束水花直扑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狼狈地退了两步,赶紧又把门掩上,“我可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你说你这大冷天的,没事洗什么澡啊,不怕着凉啊?” “滚!你冬天不洗澡,色坯?!” “不是,我就想问你看没看见樱飔,”冉清桓委屈地背对着门,“哪知道你没穿衣服啊?” “她死啦!你他妈洗澡还穿衣服?!” “得得,我惹不起您,慢洗。”冉清桓开遛了。 待他回房以后,才发现害他勇闯美女洗浴现场的罪魁祸首正低着头坐在郑越对面,一脸阴郁,樱飔见了他,勉强笑笑,平日里少女的娇俏荡然无存,她的眼睛有些冷厉,带了抹不去的霜意。郑越指着他几乎全湿的前襟:“你怎么回事,干嘛去了?” 冉清桓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刚才经过河边,有个小狗扑腾我一身。” 河水冻得都能过马车了,还小狗在里面扑腾…… 郑越无奈:“赶紧进去换身干的,留神冻着。” 冉清桓应了一声,随手安抚性地拍拍樱飔,一会儿从里面换了身衣服,怀里抱着暖炉找了把椅子坐下,等着两个人开口。 樱飔叹了口气:“我以为他死了。” “孤也是这么想的,那种情况,谁都想不到他还可能活着出去。” “你们说谁呢?”冉清桓插了一句,看了看两个人脸色实在难看,“姓名,年龄,性别,婚否,身高,体重,三围……” 郑越掴了他一下,浮起一丝笑容。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怀疑那个变态压根就没有那么正常的东西。”樱飔抽了下鼻子,有点疲惫,“就像是个幽魂……不对,是恶鬼……”她略微打了个寒噤,冉清桓从来没有看到过樱飔那样忌惮的表情,不由愣了愣。 “那……这位半死不活的仁兄怎么称呼?” “花仙。”樱飔面带厌恶地说,“他自称花仙。” “女的?” “太监。” 冉清桓刚入口的茶喷出去了,做痴呆状:“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樱飔被他耍宝逗得微微一笑,多少恢复了一些人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平淡地说:“却是个绝代高手,我便是师承与他的。后来被我和小王爷设计,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 “等,他不是你师父么,为什么要杀他?” 樱飔嘴唇有些发白。 郑越接下话茬:“那个妖人是樱飔的杀父仇人,而且……实在是个灭绝人性的疯子,不得不除。” “蝴蝶亭一出手我就知道是他。”樱飔咬着牙,“我就知道是他,每个弟子的名字里都有某种花——我能杀他一次,就能再杀他一次!” “你先别激动。”冉清桓站起来倒了杯水塞到她手里,“听听我怎么想。”他慢条斯理地在房里踱着,“第一,那个人妖大叔应该已经没有能力亲自动手了,如果他真的没有死的话,否则最简单地就是直接杀过来,这三千人在他眼里,说不定就跟白菜一样。” 他点了点郑越:“你是白菜心。” “你才白菜心呢。”郑越笑,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舒心地笑出来。 “我也就是一白菜帮子;第二,人妖大叔其实不想要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命。”这是关键的,他直接坐在桌子上,“蝴蝶才多大?七岁,我不嫌寒碜地说一句,就她那两下子,我都应付得了,况且她那么主动地坦白从宽,简直就是等于跟我们自报家门,为什么?” “为什么?”郑越皱皱眉。 “这个,我也没想出来。”冉清桓嘿嘿一笑,郑越骂了句什么,一脚踢在桌子腿上。 “嘿,你怎么那么暴力啊,我这不是没说完呢么。”冉清桓被他踢得蹦起来,“而且,根据你们说的情况,以及他敢于自称‘花仙’的变态程度来看,那人妖要是想报仇,一定是想让对方生不如死,所以,生命危险系数暂时不高,说说吧,他比较恨你们俩谁。” “我。” “孤。”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你们俩瞎抢什么,名额又没限制——不过郑越,我觉得他这个行动很可能是为了对付你。” “荣幸之至。”郑越苦笑。 “为什么?”樱飔问。 冉清桓敲了她一下:“因为你比较二,真要对付你,人家用得着浪费这么多脑子弄出这么一个我们三个臭皮匠凑一块儿都看不到结局的事故来么?” “去你的。”樱飔打飞了他的手,却不得不承认,他分析得有道理。 “那么一个孩子能有什么用呢?我们当中貌似没有恋童的,我能想到的就是利用她的身世。”冉清桓皱皱眉,“所以问了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结果那丫头给我装傻充愣,一点提示都没有,我就忽然有个想法——花仙有可能是吕延年找到的人,但是并不一定真的有心帮老头干活,所以,蝴蝶的身世很可能是跟洪州某位大人物有关,但是到这里,我就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了。” “他为什么不帮吕延年?这不是个大好的机会么?”樱飔追问。 “有两个可能,其一,他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其二么,我……说不太清楚,变态的心思都很奇特的。” “嗯,我明白。”郑越点点头,无视了冉清桓一脸“你也是变态么”的表情,“如果我是花仙,我也不会完全投向吕延年。” 他微微顿了一下,理顺了思路,学着冉清桓条分缕析地说话方式:“第一,他应该了解孤的深浅,若真的硬碰硬,没有绝对的把握刺杀成功,而现在的他恐怕已经输不起本钱了;第二,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不会再相信诸侯大臣们,对吕延年的身份多少应该有迁怒;第三,他恐怕对吕延年是否真能赢这点没有太大的信心,不敢把宝都压在他身上,蝴蝶是后着,我们都没有看出来作用的一个后着。”他轻轻地摇摇头,“孤甚至不确定是该让她死还是让她活。” 冉清桓点头,笃定地说道:“虽然自恋得让人觉得十分不爽,但我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麻烦怎么办?”郑越问。 “找人看着,既然是后着,暂时没工夫理会她,等风平浪静了,消了她的记忆。”冉清桓说,“为今之计,以不变应万变,二位,早点洗洗睡吧,别熬着了。” 第四十八章 险路 那夜送走了樱飔,郑越交待了一声便出去了,想来也是有事要安排,冉清桓折腾了好些日子,也累得差不多了,借这个机会也想好好睡一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心里一直安定不下来,他翻过来掉过去地思量了半天未果,倒是睡意越来越浓重,没一会儿功夫真得就迷迷糊糊地着了。 此时,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打锦阳加急传来——王妃戚雪韵诞下一子,只待王爷赐名。 这个被郑越命名为圣祁的孩子,千百年后,永远地被青史铭记,他在位四十六年里,这片国土上受过众多苦难的人民终于得到空前的富足和太平。 郑越简单洗漱了一下走进卧房,冉清桓气息平稳,已而睡去,他借着室内的微光仔细打量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心中万般壮志,忽然都意兴阑珊——锦阳王从来不是缩手缩脚的人,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惜代价地去争取,哪怕抢夺,可是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不仅是家事,还有国事、天下事。皇权从来没有两个人平分的场景,何况还有一朝臣工,三宫六院。纵然他真能平衡这一切,又怎能指望这任情纵性,自由极了的人受这莫大的委屈? 郑微云和韩洛,就像是血脉里传下的诅咒。 开国君臣的关系本就微妙非常,如这江山般看似铁桶,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们两个人,又有哪一个能承受半分的背叛? 为何这一世让我遇到不是女子的你?为何你不能平凡一些、再平凡一些? 为何要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空间里,偏偏邂逅正确的人? 郑越坐在床上,熟睡的人感觉到异动,微睁了一下眼睛,看清是他,马上又安心地闭上,往里让了让。 郑越忽然推了推他:“清桓,醒醒。” 冉清桓有些迷茫地张开眼睛,接受到郑越似有千言万语的幽深目光,睡意立刻被吓醒了大半,他心思急转,只装作没睡醒地皱皱眉,自顾自的翻身不理。 “清桓醒醒,我有话问你。” 冉清桓卷着被子缩成一团,低喃了一句:“讨厌……” 极少见他这样孩子气,郑越心里轻轻地悸动了一下,差点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无奈地笑笑,伸手捏住冉清桓的鼻子:“真的,正事。” 冉清桓猛地坐起来,苦大仇深地怒视他:“干什么?!” 怎么是这个状态……从前竟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起床气。 郑越干咳了一声:“锦阳传来消息,王妃生一子……” “关我屁事?!” 郑越觉得这难得发脾气的人现在像只炸了毛的小猫,随时打算扑上来咬他一口,当然,只是他“觉得”:“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我多少有些倦了,这孩子能不能托你替我管教,好让我扔下摊子的时候也放心些……” “不管!”冉清桓明显一个字都没听懂,就是发泄怒气。 郑越开始明白这个人现在完全没办法沟通,只能认命地拍拍他:“好好,我不问了,你睡。” 冉清桓极度不满地咕嘟一声,蜷起身体,很快就不动了。 郑越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替他掩好被子,起身出去喝凉水去了。 黑暗中冉清桓睁开无一丝睡意的眼睛,心脏剧烈地跳起来——郑越说了什么?像他这样一个原本野心勃勃一心要征服天下的人,居然想要早早禅位? 这叫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又是一宿漫漫长夜。 刺杀的手段简直是千奇百怪,但是目前为止还没有能惊动到郑越的车驾的,不得不说,郑越的思维布置确实缜密,冉清桓乐得清闲,一天到晚就在琢磨洪州马市,同时,他也发现谢青云对郑越的态度越来越恭敬,而刺客的数量及质量……似乎也明显降低了。 他不禁悄悄问起郑越:“这谢将军不会让你给策反了吧?” 郑越摇摇头,随机又浮起一个愉快地笑容:“没有,这个榆木疙瘩,满脑子忠君爱国,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不过,我敢肯定,他现在至少不希望我这么不入流地死在洪州的地界上。” 冉清桓看了他半天,真诚地说:“老大,你真是一人面兽心的天才。” “你皮紧了是不是?” 冉清桓嘿嘿一笑,透过车帘往外瞟了一眼,赶紧转移话题:“这是到哪了?” “泉阴。”郑越说,“洪都羽林夏季干燥炎热,特别在这边建了个行宫,供王宫贵族避暑用,过了泉阴就离京州不远了,不急着赶路——你想下车看看么?” “好啊,还没领略过北地风光。” 郑越令车队停下来原地修整,两个人下了车,樱飔李野护卫,谢青云亦下马跟随,不时指点风物。 年才刚过,不久前的一场大雪几乎覆盖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人气却更加热烈了些,远远地能见到吕延年的行宫巍峨地立在一角,碧空千里,连西北风都不那么冷冽了。 每年这个时候,洪州歇朝半月,大量的官员贵族携家眷来此,花天酒地,好不热闹,没有了羽林的威仪森严,这泉阴城倒更像是江南。 歌楼里丝竹和清亮的歌声遥遥地便能听到,此时楼子里的姑娘小倌们都要拿出全身解数,把公子老爷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以求来年一个照应,还有个惯例的节目,叫做“搭彩”,是整个泉阴的哥儿姐儿们都准备了好久的一件大事,在城中心处,搭台公开表演,无非是些歌舞琴箫,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红牌们都会登台献艺,谁若是博得了全彩,身价便能一下子高上好多。 “好地方啊,”转了一圈,冉清桓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繁华不胜。” “公子过誉了。”谢青云脸色淡淡的,丝毫看不出半分得意自豪,“怕不及燕祁兴盛。” 冉清桓笑笑:“哪里,地域不同,自是各有妩媚,一路所经大都荒凉,难得见这盛景。”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摇摇头,“可惜那无数南蜀难民,这个冬天眼看就要熬不过去了,想起这个,看这风景也不那么舒心了。” 谢青云神色一滞,良久轻轻吐了一口气:“公子说的是,公子身在锦绣,还能记挂百姓疾苦,可算不易了,末将佩服。” 他嘴上说着佩服,其实没什么佩服的意思,千回百转的歌声像是魔音一样穿过他的耳膜,谢青云一字不漏地听着,心里无缘无故地便怆然起来。 冉清桓瞥了一眼他神色,又见郑越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轻轻地叹道:“说句不应景的话,这泉阴的行宫,叫我想起了家乡时看过的一本闲书。” “语儿倒有闲情,驱车劳顿,说来解个闷也好。”郑越的手指划过他的刘海,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其实非常好奇冉清桓接下来的话。 “王爷不要笑话就好了,”冉清桓微微低下头,“是个民间的话本,讲一个古代王宫,叫做阿房。” “这倒新奇。” “杜撰罢了。”冉清桓清清嗓子,一字一字清晰地念出了杜牧的《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谢青云的注意被成功地吸引了过来,连郑越都不禁听得出神,冉清桓暗自一笑,还好被凤瑾逼着,多少能背些古文:“写得实在夸张,便记在心里了,今日见了泉阴城,便似那放大了的阿房宫一般,情语浅薄,只得借前人手笔一赞。” 他装得煞有介事,仿佛真心赞叹泉阴繁盛一般,谢青云听在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格外不是滋味。 郑越明白他讥讽意味,就坡下驴:“你多看些书经是正经,不过这文章倒也别致,不知说的是哪朝?” “哪是什么正史,王爷笑话了。”冉清桓回忆着下面几句,用极低的声音念出来,仿佛不愿被人听到一般,“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 “你说什么?”郑越装作没听清楚。 “没什么,情语多话了。” 谢青云却听得分明,脸色三变。 更新更新 此时一段筝曲飞流直下,几个人都沉默下来,用心倾听,琴声轻快处不浮躁,沉郁处不凝滞,信手拈来,隐隐有国手之风。一曲终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叫好,冉清桓摇摇头:“这般技艺……真让情语自惭形秽。”他转向谢青云,“不知这是谁在弹琴?” 谢青云说道:“末将不懂风雅,听不出好坏,既得公子这般称许,想是极好了的,只是以前听闻泉阴城内有一叫做翩跹的歌姬,尤善筝曲,看这万人空巷的架势,大约就是本人了。” “翩跹,翩跹,”冉清桓轻轻念了两遍,叹了口气,略有些怅然,“想必是很美的人吧?” 郑越低低地笑笑:“她自美她的,你又叹的什么气?” 冉清桓回头张望了一下人声鼎沸的搭彩台:“情语只是觉得有些不值罢了。” “为谁?”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谢青云猛地回头盯住他,冉清桓不卑不亢地垂下眼睛,“情语失言了,将军赎罪。” 郑越伸手揽住他:“逛的时间也太长了些,还是赶紧回车上吧,身上都凉了,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将军别见怪,还要劳烦谢将军带路。” 樱飔在后边看着,轻轻笑了一下,在李野耳边说道:“真是传说中的狼狈为奸啊。” 李野耳根一热,万年不变的官腔脸居然红了,根本没听清楚樱飔那句大逆不道的话:“特使姑娘……” 樱飔疑惑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李野落荒而逃。 樱飔眨眨乌溜溜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忽然眼角处扫到一个人影,樱飔浑身一僵,看过去的时候,一个乞丐正拐进小巷子,那背影……她咬咬嘴唇,追了过去。 冉清桓扑上车以后开始感慨:“腐败啊腐败啊,吕延年这个老家伙真他妈不是一般的腐败。” “什么?”郑越没听懂。 冉清桓认真地看着他说:“老大,本来我觉得你这人不怎么样,心眼比野狗身上的跳骚还多,一个不留神就能让你给买了。” “我当你夸我。”郑越皮笑肉不笑。 “现在觉得,比起这帮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都精通的洪州人,你还真是个好人。”他用力在靠垫上靠了一下,“整个洪州走过来,除了泉阴,基本上没什么舒心的地方,可是洪州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兵强马壮……军费开支估计都能让百姓们一天上八回吊……” “你吊八回我看看。” “你也不看看他们那破房子,除了不遮风不挡雨倒也真没什么别的缺点,就那房梁,吊个水壶上去都别装满了,还能吊死人么……”冉清桓看不出有多愤然,话说得却极其刻薄,“丫头养的老人渣。” “注意你形象。”郑越无语加无奈,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昨天跟你说的事怎么样了?” “啊?”冉清桓装傻,“什么事?” “给我儿子当先生的事。”果然……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听进去。 冉清桓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什么儿子?” “昨晚,锦阳传来消息,王妃产下一子,我已经赐名圣祁。” “你、儿子?” “冉清桓!” “哦对对,”冉清桓回过神来,“挺神奇的,你都有小孩了,大叔。” 郑越拿拳头说话,冉清桓马上鬼叫着屈于威武。 “你就不怕我把你儿子教坏了?”冉清桓扳着手指,特别坦诚地说,“四书五经,跟我人生观相悖,琴棋书画,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十八般武艺,我是样样稀松——要说我能教什么,那就是吃喝玩乐了。” 郑越嘴角抽了抽。 冉清桓急忙补充了一句:“对了,我还会给人看风水,当然信则灵,不信就难说了。” “那些自然有别人教,我要你教别人教不了他的东西。”郑越不理会他胡说八道,“纵横天下,治国御人之术。” “哟,”冉清桓轻轻地感叹了一句,“这可太难伺候了。” “清桓,还有一件事,”郑越凝视着他,心里那句话呼之欲出,“我……” “谁在外面?”冉清桓忽然打断他。 郑越一愣,有一个人低低地回道:“相爷要求的事情已经布置下去了。” “你这么突然出现也不怕谢青云看见?”冉清桓兴致勃勃地戳着车壁,郑越一句话被堵回去两次,也没什么心情再说了。 “属下自有手段,相爷还有何吩咐?” “嗯,没事了,时候差不多了就收。”一抹得意的笑容呈现在他奸诈的脸上。 “宫主,相爷,告退。” “郑越,把洪州马给你算计来了。”冉清桓难以自抑地奸笑了两声,“这样的臣子这样的国主,我倒要会会他的精兵良将。”他微微掀开车帘,远远地望了一眼谢青云的背影,“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樱飔追踪的乞丐身形居然异常的敏捷,泉阴城内此时太过热闹,她游鱼一样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过,那人却能越行越远,几番下来,居然跟丢了。 是他,一定是他,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多少人会让她跟丢,樱飔攥紧拳头,钻进了巷子里。 再一天的路程就出了洪州而进入京州境内了,谢青云三军统帅,不便入京,这段不怎么舒心的旅程接近尾声,最后一夜夜宿于洪州的时候,冉清桓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灵识,心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杂念,闪来闪去不停,最后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乱梦一宿,午夜时忽然惊醒,心悸如雷。 “清桓,怎么了,噩梦吗?”冉清桓从来都是躺下就不起来,连身都不翻一个,现在居然直接坐了起来,“还是哪里不舒服?” 冉清桓摇摇头,说实话,做的什么梦,他一点都想不起来,只是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明天,有什么事情么? “喝水么?怎么了?”郑越拍着他的背。 “没事……就是,感觉不好,咳,我感觉向来不准,估计是想多了。”冉清桓甩头,“心口有些堵得难受。” “我叫太医……” “等等,您等等,”冉清桓哭笑不得,“半夜里做个什么梦醒了就叫太医,当我纸糊的么,躺会就好了,这些日子想得多了,有些风声鹤唳。” 他死鱼翻身一样地躺下去:“睡了,晚安。” 而事实证明,认定了自己感觉不准的人,偶尔也是会准一次的。 次日,一行人终于抵达边境,谢青云行礼告辞,冉清桓站在郑越身后,旁边是李野和方若蓠,李野忽然低低地说道:“特使似乎有些不妥。”樱飔虽然在外人面前隐蔽了行迹,本人却最是耐不住寂寞,时常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出来找人说话,没少八卦车里坐的两位,可是从前一天到现在,樱飔整整一天没有出现过了。 冉清桓心里一凛。 “那么,末将就告退了……”那边,谢青云已经欲走,冉清桓急急转念,喝道:“将军请留步。” 谢青云回头看了他一眼:“公子。” “将军若是想到锦阳喝茶,情语随时恭候。” 谢青云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叹道:“公子不该只是个侍君,以末将资质,怕难以参透公子此来目的,然而末将虽然不才,却也明白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公子还是莫要多费唇舌了。” 言罢上马,喝令一声,带着洪州军离去,头也不回。 冉清桓恨恨地低声骂道:“养不熟的狼崽子。” 郑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说道:“算了,他做到这份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上车,我们得上路了。” 燕祁的人马悠悠地踏上了未知的路途,奢侈过了头的车里却凝重一片,冉清桓皱着眉听郑越如数家珍一般地说着前方的路途,哪些地方容易设伏,哪些地方容易纵火,有哪些相应的对策,怎么听都听不出破绽,就是他自己亲自布置也不会比郑越做得更完美。“有什么地方不对,”心里有个声音说,可是究竟是什么不对? “清桓,清桓?”郑越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了,昨天晚上开始就神神叨叨的?” 冉清桓差点岔了气,郑越说话的欠扁程度直追他自己了,咬着牙迸出几个字:“什么叫神、神、叨、叨?!” 郑越笑笑:“我已叫人放慢速度,现在我们这样走,就跟春游差不多。”他精通兵法,知道不能造成敌逸我劳的局面,“为了这,前一段时间有谢将军保驾护航的时候,可是赶了不少路呢。” “嗯,然后。”冉清桓听出些门道,暗叹果然郑越和自己不是一个风格。 冉清桓用兵在奇,在天马行空,以诡谲称道,而郑越,在某方面上比较像李野,胜在稳,且更加谨小慎微,几乎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外面的卫队,表面上多是骑兵,而洪州多山,设伏很有可能居高临下,以冲力冲散我卫队,使首尾不相连,”郑越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倒水,冉清桓狗腿地双手奉上茶,“如若是这样,火器暗器绊马索,全备齐了。”冲下来的骑兵固然神勇,然而身陷阵中,调配便不那么方便了。 冉清桓问:“如果是平地设伏呢?如果人家火器暗器绊马索也都备齐了呢?” “绊马索?”郑越浅浅啜了一口茶,眯着眼睛做大爷状,“就这速度,他随便下,我是不在乎,估计马也不在乎,至于火器什么的,前方多是枯树,他们隐在枯树里放火器?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那么,如果是步兵直接冲杀,不用多——一万人就够,你怎么办?”冉清桓眨眨眼睛。 郑越被他问得稍稍皱了下眉:“你不相信若蓠和舜华么?还有那个刚提拔上来的李将军,在西戎的时候区区几万人马便牵制了西戎大军,三人展开品字阵,相当于背靠背,都是良将劲弩,这里固若金汤——清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樱飔,现在恐怕不在这里。”冉清桓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小莫,我敢肯定他状态不对。” 郑越瞬间惊诧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樱飔丫头不在?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不知道,”冉清桓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力的感觉,“吕延年,或者是那个叫什么花仙的人,无所不用其极,跟我风格太像,有被人坑了的感觉。” “你从不爱挖人伤疤。”郑越摇摇头,颇为认真地说,“他们没有你心地善良。” 冉清桓“嗤”一声笑出来:“那当然,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揭人伤疤这种事情,我也不是不用,只不过太掉价,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试罢了——还有小莫,他本来一直跟在蓠丫头身边,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离她远远的。” “若蓠是个死心眼的丫头,”郑越很高兴他转变了话题,“上一辈的仇怨还一直记着干什么?” 冉清桓立刻八卦起来:“说说,我就一直觉得是家庭的缘故。” 他两眼放光,一扫之前有些颓丧的表情,变脸之迅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郑越被逗乐了:“也没什么,方老将军的原配夫人性情太过刚烈,发现老将军另有情人以后便自尽了,还是十年前的事情,若蓠在我们一直不便提起。” “那和小莫有什么关系……呃,方老将军的情人不会是小莫的娘吧?” “差不多,”郑越迟疑了一下,“不过,是他父亲,莫大人。” “哦。”冉清桓托着下巴不说话了,空出来的一只手食指有意无意地敲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清桓?”郑越在观察他的反应。 “嘘,别吵,就快想通了……”冉清桓打了个手势,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郑越,立刻找人换下小莫,我知道他和蓠丫头的关系……” 然而他这句话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四下喊杀声一片,敌人,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来了。 第四十九章 年来多少旧事 郑越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冉清桓,你前世是不是乌鸦?” 冉清桓一把揭开车帘,迅速判断战况,敌军突袭,平地设伏,围攻。郑越果然是早有准备,燕祁这边迅速结成阵型,确实扎实稳健。 “我替下莫舜华。”他回头丢了一句话就要跳下车,被郑越一把拖回进去。 “你抽什么风?”郑越气结,谁见过一个前一瞬间还风姿绰约男女莫辨娇滴滴的个美人,马上就化身土匪窜上马去横刀立马的?若燕祁一个男宠都有这般能力,堂堂锦阳岂不是枕戈待旦的状态? “我没抽风,你听我说,若蓠她可能是小莫的亲生妹妹!” 莫舜华知道方莫两家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本来以为即便如此,只要自己精诚所至,终有一天能等她尽释前嫌地回头。莫家的男子惊才绝艳,或者文赋超群,或者一方名将,然而都毁在一个痴字上,无论是莫老先生,还是莫舜华。 他母亲亦是早逝,不知道当年是否也为那样畸形的感情与家庭绝望过,固然男子相恋在燕祁并非大过,然而世家单传之子,岂能无后?两个人的苦恋,造成四个人的疼痛还不够,如今竟还要传给下一代么? 舜华舜华,他已经不记得为他取了这个名字的女子的样子,只是有时候想起来,莫非那个时候,她便看穿了这世间注定的每一遭事端么? 然而昨夜,一道暗箭射到他房内,上面带的信让他如遭雷击——方若蓠竟然是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不,这一定是洪州人的阴谋,若蓠一直对她母亲自尽的事情耿耿于怀,而方夫人当年可不正是不能释怀自己父亲和方老将军的关系么,又怎么会和父亲…… 方若蓠忽然惊呼一声,莫舜华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一道黑影平地暴起,直扑向方若蓠,女子本来抬起明月去架,兵器相抵时才领会到黑衣人的虎狼之力,她不由心中一凛——这等的功力,便是洪州第一人潇湘怕也不过如此。 难道是潇湘本人,吕延年真得为了杀郑越下了血本么? 容不得她走神,只听一声脆响,方若蓠睁大了眼睛——明月……折了。 她迅速回退,那黑衣人剑气未收,竟把她左肩上的战衣割开了半尺长的口子,方若蓠惊呼正是为此。 她虽然立刻掩上衣服,但莫舜华却看得分明,在她左肩上,有一个胎记。他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左手,腕子以上一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来自同一个父亲的证据。莫舜华手中剑,颓然落地。 洪州人像是预见了一般,忽然对他这一面发动猛攻,莫舜华剑落地,心里早已大乱,一时间指挥失当,原本固若金汤的燕祁防卫竟生生地被撕了一道口子。 冉清桓和郑越跳出马车的时候,便已经是这样的场景了。 那日冉清桓误闯了方若蓠的卧房,不巧撞见她洗澡,仓皇下扫到了她左肩上的胎记,不过当时的状况实在尴尬,叫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居然就被敌人钻了空子。 他目光立刻追着那切开方若蓠衣服的人,能斩断明月的,绝非常人,况且他一战即退,显然是早谋划了莫舜华失态之事,然而又晚了一步,一抹黑色闪了一下便不见了。 冉清桓咬牙,抽出久违的长刀:“郑越,一定小心那个穿黑衣的人……” “是你小心才对!”郑越挥手打落了几根飞矢,“叫舜华退下,主路军听孤调配!” 冉清桓忽然背心一凉,迅速回头,眼中只有一根直扑向郑越后心的箭,破空而来,快得不可思议,他大惊之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推开郑越。但郑越毕竟是马背上长大的,感觉自然只会比冉清桓来得敏锐,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抓住冉清桓的手腕将他按在怀里,身体尽量向前扑去。 冉清桓听到郑越闷哼一声,后背狠狠地撞在地上,忽然间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了一般,只听得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卫兵呢?太医!”去他妈的温文尔雅,原本轻声细语的锦衣男子咆哮起来,郑越肩上冒出的血一直流到他手上,发黑,意味着……箭上有毒,太医和几个侍卫快速上前把郑越扶到车里,冉清桓蓦地回头,再不掩饰锐利如刀的目光,“莫舜华,你在干什么?!” 莫舜华一愕之下迅速回过神来,他本是久经沙场,只是刚刚打击过大,一时间失了分寸,被冉清桓一声断喝,他立刻便明白了自己的失态,定下心神修补被撕开的口子。 这时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到冉清桓身上,后者站起来,遥遥地回视着那个正在估量他身份的黑衣人,紧张地护在他身边的卫兵忽然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公子,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气势? “弓箭拿来。”卫兵吓了一跳,傻傻地看着冉清桓,递上了自己的弓箭。 远处的潇湘眯起眼睛,看着少年上箭拉弓,微微露出一抹挑衅的笑——这样的距离也能射到?就算箭到,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了,人又不是树桩,难道就不会躲开么? 然而他的微笑迅速僵在脸上,因为他发现那挽弓的少年脚下开始升起一小股旋风,少年的衣袖被风鼓起,他凝而不动,等待那风一点一点地壮大起来……这是,异术?为什么一个燕祁人里竟有这样的人物?! 潇湘悄然后退了一步,冉清桓弓已满,放手,那箭居然凭空消失不见,潇湘瞪大了眼睛,再听见破空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冉清桓射出的箭消失在风里,而后那气旋鬼魅一样地出现在黑衣人身后,黑衣人警觉,迅速往旁边一闪,虽躲过要害,仍然被洞穿了右胸。 冉清桓晃了一下,长弓落地……果然,太勉强了,被郑越受伤一激之下竟然使出控风之力,他淡淡地苦笑,这说明,潜意识里居然在意到这种地步。 “公、公子?”卫兵要上来扶,冉清桓喘了口气,甩开他的手,翻身上马,再精巧的易容终于遮挡不住真正的那人,郑越肩上箭被拔出时痛得抽了口气,却刚好抬眼看到这一刹那——不由扯开一抹笑,然后任视野在药物作用下暗了下去。 没关系,有他在。 冉清桓瞪了一眼担惊受怕地围着他的卫兵,厉声说道:“围着我干什么?!保护王爷去,出了半分闪失全都给我军法处置!”随后他咬咬牙,纵马冲了出去。 黑衣人受伤之下立刻有人上来搀扶他上马,转移的方向正是对方精锐所在——与莫舜华对峙的右侧翼。 敌众我寡,不宜缠斗,要想速战速决,应挫其精锐,灭其斗志,使其自退。 上兵乏谋,这样硬碰硬的战役,冉清桓碰到的还确实不多。 潇湘听到风声中蓦地凝出的杀气,本能地回身以刀挡住,这是一把折了明月的厚背斩马刀,使用者必然臂力超常,冉清桓本不已力量见长,然而潇湘重伤之下已是强弩之末,撑起这千钧马刀已而是拼了命的,何况冉清桓“阴险”地仗着自己骑术,竟在马背上站起来,充分借了这下劈之力。 潇湘只觉得手腕一阵发麻,眼看刀便要脱手,情急下撒手翻身下马,斩马刀砸在他的马背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前腿高高抬起,潇湘忙向旁边一滚,险些被自己的战马踩死。洪州人慌忙将他抢救出去,他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眼前一黑,“哇”地吐出一口血。退入中军。 统领被人一刀劈下马,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刺激,燕祁人精神大振,洪州军一时乱了起来,冉清桓冷笑一声,这还不够——他清清嗓子,大声吼道:“冉清桓在此,三路军听我调配!”众人哗然,冉清桓三个字委实太过可怖,这人的名字在短短几年间已经如噩梦一般传遍了九国,大小战役,素有不败之名,他定住马,笃定地笑笑,“尔等贼首已被我劈于马下,一群乌合之众,还要负隅顽抗不成?!” “冉清桓……”潇湘一振,那么锦阳里镇守的又是谁? 眼看洪州军心已乱,而那人又真真是个陆战专家,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冲、截、围、断、攻,进退有度,洪州此番大势将去,千算万算没料到燕祁使团中竟有这样的人物,他忍痛叫过传令兵:“退!” 一个时辰不到,这场规模不大却惊险非常的战役终于结束了。 “相爷。”冉清桓俨然已经成了主心骨,李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是否应该即可撤离此地?” 冉清桓沉吟了一下:“若蓠,你和那黑衣人交手,依你看,他是什么人?” “我猜是洪州第一人潇湘,”方若蓠肯定,“八九不离十。” 冉清桓点点头:“不走了,原地休整。派几个人出去找找樱飔。李野,你带人追击。” “什么?”李野大惊。 “带人追出三里,多造声势,不可交手。”冉清桓顿了顿,“不能让对方看出我们也已近强弩之末,否则难保一路上没有第二批虎狼。” “是。” “若蓠,舜华,立刻整顿清点,此间防卫交于你们了。” “是。” 冉清桓瞥见莫舜华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末将贻误军……” “我让你起来!” 忽然严厉起来的语气让莫舜华震了一下,随后深深地低下头:“末将……” 冉清桓叹了口气,附在他耳边道:“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莫舜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听他又道,“造化最是弄人,我说不出什么道理,等你真正想通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莫舜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冉清桓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将功补过去吧,否则小心你家王爷好了以后数罪并罚。” 他似乎毫无芥蒂地对莫舜华笑了笑,转身去看郑越,刚好碰到太医从车里退出来,冉清桓脚步顿了一下,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揪起来一样,想问什么,却不知为什么,竟然说不出口。却是太医先看到他,老头子毕恭毕敬地说:“王爷的毒已经清了,伤口包扎妥当,没伤到筋骨,相爷放心。” 冉清桓觉得自己特别镇定地点点头,似乎还说了一句不咸不淡地“辛苦”之类的话,然后四平八稳地掀开车帘进去,爬到车里才发现脚下有些发软,被他自动归为是车停得不大稳当的缘故。 郑越在睡着,大概是因为药里有催眠的成分,受伤的肩膀被绷带绑得整整齐齐,嘴唇有些发淡……兴许也不是因为失血的原因,他嘴唇的颜色原来就不是很红,不笑得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些薄情。 冉清桓吁了口气,给他掩了下被子,失神地坐下来。 郑越睁开眼睛的时候,冉清桓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低头看着什么东西,而微微的晃动也表明马车已经在路上了,看来麻烦已经完全摆平了。 郑越忍不住无声地笑了,是啊,这样不是很好么,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有个人能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接过你的担子,替你挑起这家国天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即使一辈子也得不到……即使……这样看着他过一辈子,不是也挺好的么。 “清桓,太医那里有药水,你把易容洗了吧。” 他忽然出声,冉清桓吓得手抖了一下,迅速起来,摸摸他的额头,勒令一句“不要乱动”,然后七手八脚地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睡了一天多了,喝点水吧。” “怎么那么久?”郑越就着他的手润了润喉,闻言微微皱皱眉。 “药力的缘故,估计是有催眠的成分。”冉清桓说,“箭上有毒。” “小伤而已,太医太过了。”郑越试着动了动。 “不许乱动!”冉清桓板起脸来,“小伤?我还以为你多牛多强悍呢,居然被人一箭就放倒了,为什么不躲开?!” 郑越小心地瞄着他的脸色,有点装可怜地说:“我不是躲了么……要不可就没命跟你说话了,这不是学艺不精吗。清桓,我是伤患,你态度是不是应该温柔一点啊?” ——那个时候,我又怎么能让你档在前面? 你知不知道,你想推开我的一瞬间,我心里既心惊胆战,又止不住地欢喜……那个时候,就是死了也甘愿吧……这些话我不说,你是不是也总有一天会明白? 冉清桓“切”了他一声,不大自在地别过头去,放好杯子,又拿起一个小盅,揭开盖子,立刻香气四溢:“太医估摸着你这会儿该醒了,让人准备了点东西,你也该饿了,先垫一垫……”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郑越有一只手抬不起来,总不能让自己喂他吧…… 郑越见他一双眼睛乱转,一脸尴尬,忍不住笑出声来:“汤匙拿过来。” “哦。” 郑越用那条比较正常的手接过来,吩咐道:“端好了端好了,唉……还得自己动手,指望你喂我,恐怕都得便宜被子。” 冉清桓缩着脖子嘿嘿一笑。 “等会跟太医把药水要过来,你把脸洗了去吧。”郑越重复了一遍,“我看着别扭。” 冉清桓一激动差点把盅里的汤都洒出来:“不容易啊,你终于也看着别扭了,老大,你的审美终于从病态和变态回复到正常了!” “滚。”郑越慢条斯理地咽了口甜汤,出言不逊,当初那个放个屁都要斯斯文文的王爷终于在冉清桓的影响下有了土匪气质,其功不在小,“你昨天横刀立马地一亮相,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听说我这车上坐了个大人物了,还装什么装。”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樱飔找着了吗?” “没,”冉清桓皱皱眉,“都派出三批人马了,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郑越想了想:“知道了,不用着急,樱飔丫头若是有难,定然会留下线索的。对了,你说舜华和若蓠是怎么回事?” “哈啊?这……”总不好说是自己闯了人家女孩子的澡堂,所以见了她肩上和莫舜华手上一样的胎记起得疑心吧,“这个么……挺、挺复杂的,真挺复杂的,那什么,你现在刚刚醒过来,不宜做太复杂的思考活动,不利于病愈。” 郑越见他表情闪烁,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也懒的问了,省得给自己找气生。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直到郑越喝了药,有些困了才住。 二十多年前,莫家和方家的恩怨,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冉清桓无从得知,只是细细想起来,正室终归是正室,以方老将军的名声地位,就算真的续弦娶小又算得什么大事?何况是和那一个身份相仿、几乎没有可能在一起的男子的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缘? 方夫人又怎会因为这些事情便自我了断? 况且听闻将军和夫人的感情也并没有多深厚,分房而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那么能解释的只有一个答案,这位莫大人和方夫人是有关系的。 不是亲属关系,那么这为做姑娘是深居简出的大小姐,和莫大人又还能有什么关系呢? 冉清桓不知道当年是怎样一场爱恨痴缠,当事人都已经走的走、老的老了,这一切成了一场几乎无所查询的秘密。他忽然间有些迷惑,就如同昔日那个名叫元好问的词人一般,有“问世间,情是何物”的迷惑。 有那么多的比翼连枝,那么多的生死相许,都是早已被今人古人传颂烂了的东西,那些不知源头何许的故事,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温润的红,仿佛胸中一点心血,艳得让人心生无限遐想。 白衣卿相,朱砂红颜。 然而即能这般美好,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千古长恨事? 绿珠坠楼,长门遗恨,马嵬坡前,昭君塞外。更有李益与霍小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场孽缘,许仙和白素贞终究镜破两半,徐娘的半面妆,戚姬的团扇歌……满腔的柔情忽然变化做心中的兽,开口便吞吐下无数人的相思。 情之一事,总归,缺也是伤,过也是伤。 第五十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夜色依然沉静。 京州边境上最豪华的驿站,一间房里的灯久久不灭,门口侍卫站了一排,分明是闲人免进。 冉清桓抱着暖炉缩在椅子里,瞪着眼前的一张地图,仿佛能瞪出个花来。郑越披着衣服靠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冉清桓抬头扫了他一眼:“要么你先睡吧,我再看看。你肩上有伤,别熬着。” “睡了好几天了,你当我是猪啊?”郑越笑笑,“倒是你,这些天也没休息好,还是……” “没事,我怨念吕延年就行。”冉清桓咬牙切齿,他把地图推到一边,“先说说大概的战略吧,你得给我个方向。” “眼下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郑越顿了顿,“洪州的状况你也看到了,虽然兵强,但是国力并不富裕——或者说,百姓并不富裕。” “鱼肉百姓的老人渣。”冉清桓张口就骂,“管得好就管,管不好他还好意思尸位素餐,郑越,到了上华你可一定得把我拉住了,要不我怕我这把刀就要为民请愿了。” “管得好就管,管不好就退位?”郑越挑起眉看着他,“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这世上岂非没有昏君和佞臣了。” 冉清桓皱皱眉:“嗯,不说这个,别把话题扯远了,洪州不富裕又怎么了?” “以我燕祁的实力,是可以跟他打持久战的,而战时一旦拉长,洪州人不一定吃的住,到时候官府定然还要大肆搜刮民间——迟早有一天,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要想其他的办法。到时候不用我们胜过他,吕延年的后院定然起火。” 冉清桓迟疑了一下:“有……道理……” “所以吕延年急着速战速决。”郑越说,“他一路刺杀,手段用尽,若是能至我死地,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能激我一战。” “所以他派那个潇湘来,让若蓠一眼识破身份?” “不错。” “那么你的想法是?” 郑越摇摇头:“我说了一个事实而已,不是我的想法,而且,你似乎并不赞成。” “你先说的那个第二条路。”冉清桓不上套。 “第二条路,当然是如他所愿,我们速战速决一场,一局定成败。”郑越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呢?”所以说做为领导的第一条要义就是心里无论是不是已经有了一定之规,都要别人先开口,他的意见永远是该拍板的时候才拿出来。 其实在战场上当了那么久的主帅,这也正是冉清桓习惯的方式。他暗自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时候和郑越有那么多不该相像的地方,整理了一下思路,他说道:“我们从三个方面来分析一下,风险、成本、收益。” “这倒是有趣,你似乎对做生意那一套也很精通。” “本来就是差不多的东西。”冉清桓轻轻地敲着地图,“先说风险,看上去是第二种比较大,到时候很可能是整个天下都被卷进这场纷争,局面之乱与复杂程度,一招不慎就全盘皆输;然而你的第一条路,其实风险度也不是很低。” 他喘了口气:“有句话,叫做‘夜长梦多’,现在不确定的因素及多,谁都不能预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其二,说成本,第二条路的成本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多少,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我们跟洪州就这么耗下去,其劳民伤财程度,一定会上升到一个让人发指的高度,成本是可以预见的极大了。至于收益——这个其实才是最关键的。” “怎么说?”郑越鼓励似的看着他,笑得肯定,冉清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所想的,无奈也只能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吕延年北面称霸,我们占有南半个江山,表面看上去,这两条路如果走通了都会是一个结果,坐拥天下,但仔细思量起来,区别却大得很。” “区别在哪里?” 冉清桓顿了一下:“北蜀。” 不知为什么,冉清桓停顿的时候,郑越似乎有些期待,然而他之后又平静地开口,真的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郑越的表情却忽然黯淡了一下。 “北蜀的老头子是个人精,左右逢源,看起来他似乎是偏向我们这边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和吕延年私下里又有什么勾当,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把宝全部押在一个地方的。如果我们真的走了第一条路,北方民不聊生是一定的,南方却也必大有损伤,到时候我们的得益很有可能会被这渔翁分去很多,不如打个措手不及,一片混乱,或许还能把北蜀拖进来——打败了吕延年,不等于得到了天下。” 冉清桓淡淡地说完了这一长串,得出结论:“我的建议是,速战速决。” 郑越盯着他,似乎有些走神,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哪里不周详吗?” 郑越叹了口气,缓缓地点点头:“没有,面面俱到,敏捷周详。” “那么……” “等一下,清桓,”郑越打断他,忽然说起往事,“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问你意见的时候?你喝多了,当时就甩给我一句‘你心里早就有谱,还问我干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冉清桓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又想说什么。 “喝得醉猫一样,站都站不起来,自然是不记得,”郑越落寞地笑笑,“可是那以后,只要是你神智清醒,就再没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有受虐倾向?”冉清桓大吃一惊。 “谁跟你说这个?”郑越伸手敲他,被他一闪躲了过去,“我是说,你明明心里不喜欢,为什么还要顺着我,不能像那次酒醉一样口无遮拦地和我说话呢?” “我那不是喝多了还酒品不好么,当事人都忽略不计了,你还纠结。”冉清桓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了,于是再次发扬鸵鸟精神,三下五除二收拾了桌子上摊开的地图,“果然人一病了就容易胡思乱想,你赶紧休息吧,我再去琢磨琢磨,争取到上华前能拿出一个具体的总方略来。” 然后溜之大吉,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 冉清桓的身份已经挑明,脸上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易容也洗了下去,当然也就再没有理由和郑越住在一起。郑越看着他仓皇的、唯恐一步慢了的背影,不由苦笑——你能和我没大没小、无称无谓地说话,你能和我开玩笑、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却不愿有半点违抗我。都说酒后吐真言,你表现出的所有放肆都只在亲密的层面上,分毫不愿接近涉及权力的底线,仍然是不肯以真性情面对我么? 一个人能把自己掩藏得多深? 而我,至今仍是得不到你信任的么? 还是,逼得太紧了些吧……郑越深吸了一口气,猎狐,可是最需要耐力的。 冉清桓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吁了口气,微微有点头疼——这样的郑越,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他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忠诚,智慧,此时又多了情谊。 这么多年的并肩战斗,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没有感情,可是,搅和进去的东西越多,这关系便越是剪不断、理还乱,长此以往,心力交瘁也不一定能处理好这诡异的君臣关系。 怎么办呢?他问自己,麻烦啊。 就在他伤脑筋的时候,忽然门被人大力推开,冉清桓猛地回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樱飔站在门口:“丫头……” 少女一身的血,一身的血,那抹凄凄鲜红一直蔓延到了她眼睛里一样,她神色空洞,呆呆地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就像是个穿了线的布偶。 “丫头,怎么了?怎么才回来,干什么去了?”冉清桓试探地靠近她。 樱飔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胸口,微微地发着抖,力道却大得惊人。 冉清桓僵硬了一下,随即慢慢地放松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丫头,好了啊,好了,我们都在这里。” “特使姑娘……”担心不已地追着樱飔进来的李野刚好看见这一幕,他脚步徒然刹住,愣愣地望着他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冉清桓见了他神色奇怪,刚要叫住他,却见李野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远远地行了个军礼,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就像是有什么猛兽在后边追他一样。 冉清桓被樱飔紧紧地抱着,一时动弹不得,他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那个木头木脑、满嘴官腔的李将军对这个装傻充愣的顶级杀手……不会有什么意思吧? 一千只乌鸦飞过冉清桓的头顶,黄历不知道怎么编的,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樱飔抱了他好一会才撒手,撒手转身就走,小脸上没有泪痕,表情很木然,冉清桓一把拉住她,这算怎么回事,不清不楚地被这丫头揩油,豆腐吃完以后抹嘴就走? “等等,你怎么了?” 樱飔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低声说道:“属下擅离职守,导致王爷受伤,这就去给王爷请罪去。”她江湖出身,没规没矩,此时这番话出口,冉清桓的表情简直像是活见了鬼——这么说也不恰当,他见鬼从来不稀奇。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樱飔低着头离开了。 冉清桓在门口站了一会,不知为什么,感觉她像是忽然之前走过了十年的光景。印象里樱飔一直是个小姑娘,还是玩娃娃的年龄,她就像是把自己封闭在了时间的那一头,永远也不愿意面对,永远也不愿意长大。 她视人命如草芥,不通世事,不通人情,不愿正视自己的寂寞,不愿承认她一直以来认定了的伙伴冰冰其实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她有骇人听闻的武功和力量,可是心里却永远都是畸形儿脆弱的。 冉清桓摇头,如果李野真的喜欢上这样的樱飔…… 怎么都是多事之秋。 他再一次伸手阖上房门,转身进屋的时候,却又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长空大师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笑咪咪地看着他。 冉清桓往后蹦了一步,拍着胸口:“大师,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为什么深更半夜地摸进他房间的不是个大美女,而是这个让人看不出深浅的老道士?他反省自己的人品。 “冉施主。” 冉清桓头上一排黑线地想起,这个老道人是被自己留在锦阳冒充自己的……顶着自己的脸,一团和气地逢人就说“X施主”……幸好事先有准备,让他轻易不露面,太惊悚了。 冉清桓请他坐下,亲自奉上茶:“长空大师,您怎么大老远地过来了?” “有几件事,贫道想了想,大概还是要让施主知道。” 冉清桓睁大眼睛看着他,这老道士装蒜的本事一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绝对不会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居然千里迢迢地过来,就为了和他说几句话? “什、什……什么事?”激动地结巴了。 “孟施主和容施主最近惹出了一系列的案子,牵连到了宋老太师。”长空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他并不拿给冉清桓,只是展开了让他看清楚,“此皆是卷进去的朝臣。” 冉清桓随着他淡淡的口气点头——嗯,第一条信息,这两个愣头青闹大发了。 “王爷千岁似乎打算大义灭亲,传令命人彻查。” 第二条信息,郑越这次好像在借刀杀人……连老太师都不放过。 “此时锦阳,贫道不管什么具体事务,每日依施主所说闭门不出,偶尔露个面,所以动手的人是九太妃。” 第三条信息……什么?! 冉清桓差点没蹦起来,九太妃?! 长空不慌不忙地说:“九太妃是唯一一个每日能自由进出相府的人。” 说完,老道士起来作揖:“无量寿佛,施主见谅,此非贫道肉身,不能耽搁太久,施主好茶恐怕无福消受,就此别去,施主好自为之。” “多谢了大师。”冉清桓有点心不在焉。 “哪里,施主乃是天命之尊,法力恢复之时,贫道亦要拜一声尊者的,自当效犬马之劳。” 说完一溜烟不见了。冉清桓靠在椅背上苦笑,这遭老道士,原还以为是多超凡脱俗的一个人,原来贼心眼一点都不少。 锦阳那边让那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小子搅得昏天黑地,虽然早知道燕祁世家的黑暗及盘根错节程度,可是看到长空带来的东西还是让冉清桓大吃一惊。 不能不说是触目惊心,燕祁就像是一个光鲜巨大的机器,内里却已经开始腐坏了,中国封建时期存在许多潜规则,每一个制度都有其中能钻空子的漏洞,每一道程序都能被心存不轨的人多多少少的人揩油,自古便是如此。 哪怕是什么什么盛世。 其实在冉清桓看来,只要无伤大雅,怎么都无所谓,毕竟官员们也是人,也要生活。朱门确实有酒肉臭,但毕竟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世家子弟确实有一些人,有名门之姿,然而纨绔子弟却也不少。 不怕你贪,不怕你在经济问题或者生活作风问题上不清不楚,只要不出了圈,不伤了国体,权当高薪养廉也行,怕的是你无能,在其位,不谋其职啊。 冉清桓引进了科举制度,郑越不愧为一代治世之君,从几句话里演变出现在声势浩大、三年一次的考试。但是冉清桓担心的是这些草根才俊们应该如何在朝里立足,在世家们自发结成的一致对外的密不透风的锦阳,又该如何生存下去。 通过层层考试提拔上来的这些人,不是发工资养着当秘书或者跑腿小弟的。 所以他从禁军开始打压世家,谁知道那两个小子,老大不小了,办事真的不负众望地没轻没重,正义感强得过了头,居然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弄出这么多事端,最大的一个人居然牵涉到了宋太师。 宋太师名宋贤,是已故太后之父,简而言之,就是郑越的外公,老人家不理朝政已经很多年。冉清桓心想,打压世家是没错,可是做得过了,人人自危,弄成个古代版文革就不大好了吧。 不过这些都是郑越要操心的事了,对于朝政,冉清桓研究得有限,只能提出一些建议,真正实行的还得是郑越……当然后期处理麻烦的似乎也是他。 可是,麻烦的是,貌似郑越现在要铁了心地把他牵扯进来。 九太妃向来不怎么出面理政,这次居然搅进了这个烂摊子,百分之百是郑越授意的。他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让两个傻小子冲锋陷阵,郑越善后,自己独善其身就好,不麻烦,也不图什么名利,谁知被郑越阴了一把。 别说九太妃唯恐天下不乱地偶尔还到相府遛一圈——整个相府只有一个见了面就会打太极的老道士,她当然不是为了去和老道士清谈的。就是她压根没有跟相府的人有半分联系,只要冉清桓还叫她一声姐姐,这事就和他脱不了干系。 这样一来,恐怕以后这整批新人都将被视为丞相派的。 冉清桓一心扑在战事上,已经动了去意,本来不愿意掺和他们这些事,却被郑越一把拉下了水……他百分之百是故意的! 谢青云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有些头疼。 由于不清楚蝴蝶亭这出乌龙的来意,冉清桓郑越樱飔一致认为应该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回给洪州,谢青云当然猜得出蝴蝶亭是谁请来的,可是这小姑娘一问三不知外加胡搅蛮缠胡说八道的水平实在让他头疼。 “小姑娘,如今你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了,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叫做蝴蝶亭,不叫小姑娘!”蝴蝶亭撅起嘴,“你家王爷吩咐了……吩咐什么来着?嗯,我忘了,要么你回去问问他吧。” ——废话,谢青云抑郁了一下,“你可要回王爷那里复命?如若这样,我便不留你了,行伍之间,多有不便……” “不嘛,”蝴蝶亭抓住他的袖子,晃来晃去,“蝴蝶不要一个人走嘛。” “咳……这个……”谢青云不自在地收回自己的袖子。这小东西到底要怎么样? 他也开始疑惑自家王爷吕延年的用意了。 谢青云没办法,只能找人好生照应,送到羽林去。他不知道,就在几年之后,这小小的女孩引发了一场惊动天下的风波——这是后话。 第五十一章 辞旧迎新 和乐六年正月十五,锦阳王郑越,羽林王吕延年,泠州王岳珏,北蜀王戚闊宇,硕果仅存的四王齐聚上华,朝拜他们名存实亡的皇帝——吴浩,和乐帝。 一行人浩浩荡荡,虚情假意你来我往地进了那大殿的时候,小皇帝吓得紧紧地缩在龙椅上,差点哭出来。 冉清桓低调地站在郑越身后,偷偷地打量着这个小皇帝,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煞是招人喜欢的一个孩子,被宽大的龙袍束缚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微微地发着抖,惶惶不安地听着几个连大礼都懒得行的“臣子”请安,连事先背诵好的套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例行公事地给皇帝请了安,送了礼,接着就是帝都大摆数日流水宴,为这些各怀鬼胎的枭雄们洗尘。 也就到了各王之间狗咬狗的时间——冉清桓心里话。 作为郑越的老丈人,戚闊宇自然是要过来打招呼的,这位北蜀的老王爷所说已经过了天命之年,却没有一丝白发,眼角略有几条皱纹,使得他的目光更锐利了一些,精神矍铄,但许是刀马一生,身上多少有些煞气。 冉清桓倒是略有些感兴趣地看着跟在他身边的人——一个女人。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青春正茂,身量尚未长足,恰如含苞待放,盈盈一握的腰肢却已经有了勾人的风情,柳眉淡扫,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活脱脱便是个小狐媚。然而在冉清桓眼里,也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 女孩发现冉清桓在看她,敛了容轻轻地低下头去,却偏偏偷眼瞟着他,带着点挑逗的意味。郑越与戚闊宇客客气气地寒暄着,不动声色地挡住冉清桓的视线,弄得他一阵无语。 其实冉清桓对戚闊宇老牛吃嫩草的行为是更感兴趣的。 他有些奇怪,戚闊宇并不是很好色的人,从未有留恋后宫耽于颜色的传言,怎么会在这种场合带一个比他女儿还小上好多的女孩子在身边?还是这种——嗯,郑越好像若有若无地瞪了他一眼——明显家教有些问题的孩子。 “戚王爷好兴致,怎么老远还带了这么个尤物来?”郑越这个小心眼的,还没完没了了。 “这丫头叫绿兮,也是个知情懂事的,”戚闊宇呵呵一笑,“绿兮,还不见过郑王和各位大人?” “见过郑王爷。”女孩福了一福,含露一般的眸子一扫,居然有种炫目的感觉,不能不说是媚骨天成。 “孤王老矣,不敢独享,特地送到上华来,令诸位同赏。” 同赏……亏他想的出来——冉清桓微微皱皱眉,戚闊宇的一番话让他想起了昔日玉体陈于朝堂之上让文武百官出钱观赏的冯小怜。 “此等尤物,愿献给陛下。”戚闊宇接下来的这一句话,说得连郑越都多看了绿兮两眼,面不改色地夸赞了两句,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戚闊宇话说完了也就走人了,接着是泠州王岳珏,岳珏虽也已是人到中年,但许是泠州水土养人,这人看起来竟意外的年轻,自有某种风度翩翩的闲适意味,就像是暮春出游的佳公子——如果忽略他眉间的倦意。 泠州无力,也无心卷进这些乱世枭雄的争斗中,岳珏已经摆明了自己的中立立场,甚至大举裁军,只等着向那最后的胜利者俯首称臣,保全泠州这钟灵毓秀之地的一方父老罢了。岳珏敬了郑越一杯酒,淡淡地闲聊了几句风土人情之类可有可无的话,一抬头,看见一直不出声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的冉清桓,便向他举了举杯:“是冉相爷吧?小王久仰。” “不敢,岳王爷谬赞。”跟李野混得时间长了,官腔脱口而出。 岳珏点点头:“大名如雷贯耳,竟不知是这般风雅灵秀的人物,他日若是有缘,愿与相爷饮上一杯我泠州的甜茶。” 泠州王不怎么管政事,原也是偏安一隅的人,醉心佛法诗词,端的风流倜傥个人物,若是托生宋朝民间,定然又是个柳七变,只是可惜背上了这家国。他性情寡淡,不爱与人应酬,若是对谁发出邀茶之请,便是莫大的恭维了,有此殊荣的,大多是些名儒才子,冉清桓一边受宠若惊地答应下来,一边自嘲地寻思,自己一个屠夫,居然有一天也能跻身于这些轻狂文人中间,被这眼高于顶的大才子称一声风雅灵秀。 岳珏自知气数将近,率性了一世,居然也不得不口不对心地出言恭维燕祁权臣……何等悲哀。 冉清桓还没来得及唏嘘,一道冷冷的目光便钉在了他身上,回头刚好对上一个宽袍男子,他愣了一下,蓦地想起这人便是那日行刺未遂的蒙面黑衣人——若蓠说他名叫潇湘,是洪州第一人,细细地观察,发现这人果然还有重伤未愈的迹象,跟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向这边走过来。 那中年人鬓角已有白发,纵然是谈笑间,也难掩一种阴鸷气息——这就是吕延年了。 宿命一般的对手,终于相逢。 吕延年没说什么,只是遥遥地向郑越举杯示意,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毕竟洪州和燕祁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是知道的,现在没人看戏还巴巴地跑来寒暄做戏,也忒矫情了些,冉清桓忽略潇湘强烈的目光,打量了吕延年一番,低声对郑越说道:“这个洪州的羽林王,长得也不帅啊……”怎么就把那个叫黎殇的迷得颠三道四,死不背叛? 郑越无语地悄悄捅了他一下,以防他继续在这种不宜的环境下脱线。 这时候,众人安静了一下,冉清桓抬眼看去,只见戚闊宇将绿兮带到和乐帝面前,直言献秀,吴浩虽然心怀疑虑,但迫于无奈,终究还是收下了,当场封为六品才人。 皇威之衰,可见矣。 将自己不要的女子让出赏人还罢,送人便嫌不敬,何况是献给九五至尊。郑越摇摇头,皇帝当到这份上,不做也罢。 绿兮巧笑言兮,好不可人,当场献艺,弹琵琶一首,声如碎玉。 冉清桓看着这小小的女孩子,带着言不由衷的甜美微笑,周旋在这些心怀不轨的权贵当中,不禁有些恻然。他的目光无意和岳珏撞在一起,岳珏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在这乱世当中,你若不能奋武而起,踏着无数鲜血尸体走向自己的时代,岂非都和她一样身不由己?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歌女舞姬。 本以为这是个小小的插曲,可是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不知内情的人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卯时,天还黑得像个锅底,正是正常人睡眠由深入浅的时候,冉清桓便被郑越拖起来,揉着眼睛处于半迷糊状态,急匆匆地赶往宫里。 路上,郑越一句话便让冉清桓彻底清醒:“小皇帝驾崩了。” 冉清桓还没来得及表达一下惊诧,郑越又一个重磅炸弹砸下来:“新晋封的绿兮才人侍寝的时候。” 事情大条了。 “宴会的时候我便买通了宫人,”郑越面不改色地说,“据说昨天晚上小皇帝喝了绿兮倒的一杯酒,不多时便气绝了,消息暂时被封锁了,除了几个内阁的人还有四王之外,众臣都还不知道。” “为什么?杀一个傀儡皇帝对戚闊宇有什么好处?”两人下了马车,从长寿宫西门直接进入,虽说路程不远,但冬日的清晨可不是那么好受的,风刮在脸上就像小刀子在割,似乎还飘着雪花——亦或是随风而起的霜花,冉清桓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你冷?”郑越没有回答,却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停下脚步看着他,“来人,拿个暖炉来。” “别别,”冉清桓赶紧制止,“就是手露在外面有点僵。” 被人这么小心在意,冉清桓有些不自在,他微微错开目光,谁知下一刻,郑越却拉起他的一只手,攥在手心捂着,冉清桓浑身一僵,郑越却若无其事地说道:“能不僵么,这鸡爪子凉得跟冰坨似的。” 冉清桓下意识地想把手收回来,却又担心自己太过敏感,表情堪比受刑,走路都开始顺拐,只听郑越这个始作俑者好像完全没有意识,侃侃道:“戚闊宇脑袋除非让门给挤了才会想弑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应该是吕延年捣的鬼。” “吕延年?”冉清桓沉吟了一下,思绪马上便被这件事拉走了,“你说绿兮有可能是吕延年的人?”不错,戚闊宇和吕延年暗中百分之百是有联系的,吕延年真的送他个把女孩子倒是也无可厚非,本来就是没有人权的王宫贵族间送人情常见的把戏,可是以戚闊宇的戒心深重,当然不真正想收,退是不能退的——是他的话很有可能冷藏一段时间,等到差不多大家都忘了有这么件事的时候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至于丢给谁么,当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女婿郑越,岳珏显然想置身事外,即使不给面子的推脱,山高水长的那么远,北蜀拿他也无可奈何,那么最佳人选便是这软柿子小皇帝。 把那女孩扔到京州,眼不见心不烦。 戚闊宇这人野心勃勃,但可惜的是北蜀的国力不足以称霸天下,这受迫害妄想症其实也是蛮符合他性格特点的。 退一万步说,恐怕就算戚闊宇没有把绿兮送给皇帝,吕延年也一定会有后着,皇帝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把北蜀拖下水,看来吕延年和自己有着同样地担心——洪州和燕祁的战事一起,便是两强相争,万一弄不好两败俱伤,不能给北蜀趁机崛起的机会——或许,吕延年的顾虑还多些,毕竟北蜀地处北地,若其渔翁得利,最先倒霉的肯定是洪州。 郑越见他皱眉沉思,完全忘了抽回手的事,不禁偷偷笑笑,趁他不注意,又绕到另一边,抓起他另外一只手。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想事情的时候完全神游在外,周围只要是熟悉的人熟悉的气味他就不会有戒心,以后想吃豆腐的话,大可以先一本正经地拿出些正事分散开他的注意。 “可是皇帝年幼,没有子嗣,加上这些年战火离乱,吴氏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吕延年折腾死了他可怎么收场?” “唔,谁说皇帝没有子嗣的?”郑越笑笑,“这段时间你是太忙了些,莫非没人跟你提起去年六月的时候皇后赵氏产下皇长子的事情么?” “去年六月……”冉清桓翻了个白眼,那才几个月…… “去看一出戏吧,但凡王朝将衰,总能有许多闹剧,可比你那些个民间话本上讲的有意思多了。” “京州的实权你不想争取吗?” 郑越摇摇头:“越国而鄙远,不易,而且用你的话说,风险太大,成本太高——让吕延年他们替我争去吧——到了。” 冉清桓一抬头,皇帝寝殿已在眼前,潜龙殿三个字昭然挂在头顶,经历了数百年而岿然不动,而这座恢弘的宫殿,以及里面种种的雕栏玉栋,在不久的将来,恐怕就要易主了。 脚下踩过的是九九八十一块巨大的汉白玉伴铺就的一条笔直大道,飞龙白虎矗立在一边,东方微微泛起一丝白色,巨大的阴影随着黑暗的退却而显现出来,巍峨、庄严,多少有些不尽人情。 太祖皇帝曾经在这长寿宫里,宣布大赦天下,接受万宗朝拜,如今,不过才不过数百年的光景啊。 谁人能够真正地千秋万代,至万世而为君。 变天了。 和乐帝身死的消息,虽然已经严令被封锁,仍然像是瘟疫一样,传遍了长寿宫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人人开始自危。 北蜀戚闊宇果然不愧一代枭雄气魄,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也不解释,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在岳珏和吕延年还没到之前,得到郑越中立的默许以后,便斩了潜龙殿数十内侍,至于那小美人绿兮,被生生灌下剧毒,片刻后便香消玉殒。 可怜她至死,虽然吓得瑟瑟发抖,梨花带雨,脸上却仍然带着魅惑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长在上面一般,见者不禁为之心寒。 随即戚闊宇命人封锁了潜龙殿,令皇后带着小皇子前往永和殿,北蜀军两千人团团围住了,下诏、逼宫、一切有条不紊,那日天光大亮时,长寿宫迅雷一般地易了主,年仅六个月的小皇子继位,改年号周璟,太子太傅林正则监国摄政。 众所周知,林正则与戚闊宇十三王妃是亲姊妹。 吕延年看来是慢了一步。 郑越冉清桓当机立断决定夜半离京,行至上华城外三十里处,被截住,来人手执圣旨,令其返程。 郑越表示,自己亲母大祭将近,不可耽搁,如若不能在指定的日子到达锦阳,恐怕上华安全不保。 原来在边境遇袭的时候,冉清桓便暗中派人调来火船数十艘,从海路潜入,京州和乐帝新丧,各派争权夺势,竟无人注意到上华入境港上来了许多不明大型商船,果然是一帮耽于内斗的好手。 此时京州内防松散,各国不便带入过多兵马,一旦火船发难,火烧京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没有人敢承担这风险,上华不单是京城,离入境港不远的地方更是太庙所在,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细算下来,当年太祖为了表彰各个功臣良将,各国国主祖宗都有一席之位,谁人敢对自己祖宗不敬。 这种当了婊子又想要牌坊的心理正是冉清桓和郑越算计好了的,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锦阳。 四月,戚闊宇在京州立稳脚跟,吕延年不得已与北蜀和平相处,恼羞成怒,以郑越对太庙不敬为由,挥师大举南下。 此间,郑越翻脸无情,从容建业、孟岩一案中牵连到的官员,但凡属实,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下狱灭族,总共牵连官员三十二人,包括老太师宋贤,连诛者无数,举国一震。 随后,冉清桓抓了一个审案过程中的漏洞,以诬告官员为名,将容建业孟岩二人革职查办,又惩处了一些落井下石之辈,止住了这场对于燕祁世家官员来说似乎无始无终的浩劫,防止其真正地伤到国体。然而世家的势力从此一蹶不振,朝堂上的新鲜面孔开始活跃起来,禁军整肃一清,着余明继任禁军统领。 方若蓠为大将军出征迎北,依然继续她的称号——明月将军。 最大的混乱,意味着战争的终结。 第五十二章 结发束长生 “我燕祁百年基业,大好河山,绝对不能任那北蛮践踏!这次北伐全部将领,包括孤在内,全部交给相爷调配。”郑越这一句话,将军政大权完完全全地交到了冉清桓手上,万钧的信任与重担压下来,而后者,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这样敏感的身份,若换了任何别的人,可能都是通往阎罗殿的最后一程,但是他不同。 若论能力,他有这个自信,出战即胜,至于权力……因为是郑越,或许是不同的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郑越成了不同的呢?和史书上所有或励精图治,或昏庸误国的君主都不同的存在呢…… 然而这些问题,他已经无暇细想了,北方已经起了滚滚的狼烟,洪州的铁蹄挥师南下,这场乱世中最终的霸主,已经从试探的冲突、层出的诡计中正式撕开了巨大的帷幕,卷入到这场席卷了整个大陆的征战中。 这也是,九州之上的最后一场征战。 又是在芳菲将尽的四月。 总是桃花随水随无情。 出征前的最后一夜,郑越带着剑从秘道里穿过,倚在门口,笑咪咪地看着在书房里忙活的冉清桓吓了一跳。 “干嘛?明日出征,你不好好养精蓄锐,大半夜里四处游荡。” “你刀呢?”冉清桓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一句“刀在,在心里”之类的话。 “啊?” “走,看看你长进了多少,咱们到院子里比划比划。”郑越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可不能老是靠投机取巧,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着实该好好练练。” 冉清桓第一反应就是顶一句“你才三脚猫”,然后汗颜地想起自己和郑越这种牛到非人类的家伙确实不是一个水准的……“那还拉着我练什么练,”他有点郁闷地想,“显得你水平比较高么?” 果然郑越一点高手应该有的风范都没有,居然还抢在前边动手,冉清桓往后撤了一大步,差点没站稳:“没你这么玩的郑越!” “怎么没有?”郑越一笑,剑尖指他左肩,而后平削,挽了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剑花,衣袖翻飞,煞是潇洒,冉清桓觉得自己躲躲闪闪的样子有点像被耍的猴。 “怎么,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么?”郑越笑道,“说你是三脚猫还不服气?” 冉清桓一皱眉,以长刀平贴住郑越剑身:“欺人太甚了,看不出来是哥哥让着你么?” “哦?领教一二。” 郑越说着,忽然一改开始时候飘飘忽忽的剑法,稳健厚重起来,这是冉清桓最头疼的打法,力气不如人家大,想钻空子人家又不给破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逞能也没什么用,什么什么激于义愤,怎么怎么小宇宙忽然爆发之类的事情基本上只能在老旧的漫画小说里出现,实力的差距是赤裸裸的。 前后不过数十回合,郑越便削下他一小撮头发,冉清桓往后一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飞起来的头发便被郑越一根不差地收到手里。 “我认输行了吧。”冉清桓有些气喘,伸手,“头发还我。” “干嘛?”郑越把手笼到袖子里,好像生怕别人抢了他宝贝的孩子,“还给你也接不上去了。” “是接不上去了,我把它供起来,每天上柱香,拜一拜,激发一下自己学习热情不行啊,人家谁谁谁还卧薪尝胆呢,说不定过上那么三五十年,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郑越不理会他胡说八道,义正言辞地说道:“不给!” “怎么说那头发也是我长的,你当剃羊毛啊?回去做工艺品还得给我原料费呢。” 郑越笑笑,将冉清桓的头发拿到眼前,仔细看看:“别说,这毛长得确实不错,你是不是吃的那点油水都长头发上了?”他把一国之主的身份风度扔到了山东蓬莱,转身就溜,“笑纳了,省得你把脑子也都都长在头发上,我的身家性命可还在你身上压着呢。” 冉清桓愤愤然地骂了几句,换回郑越一串得意的笑,等到那笑声渐渐消失在幽深的秘道里时,他渐渐收敛了怒气冲冲地神色,目色有些迷茫——结发束长生,有情人临别以青丝相赠,谐音“情思”,象征那悠长不绝的相思,借以挽住离人那不羁的脚步。 他雄霸一国,笑傲整个南半江山,正一步一步地走在通往九五至尊宝座的道路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只敢以这种隐晦而自欺欺人的方式讨得一把头发,冉清桓不是石头做的心,怎么敢不铭感五内。 可是这番青眼有加的情谊,又要让人如何报答呢? 如女子一般以身相许? 让他在年复一年的大爱与私情间取舍,等待那虚无缥缈的相守? 从此断了双翼,如家禽般,一生一世地被束缚在方寸的天下之间? 何况,于一个天命之人,一生一世又是多长呢?百年,千年……亦或,世事变迁,绵延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可能也没有那样的勇气,说不定哪一天看透了所有的人间风景,就自我了断了呢。 前路渺渺,饶是冉清桓,也开始心怀惴惴。 五月初,洪州人出其不意地正面直取,平南大帅潇湘吃定了冉清桓善于取巧、奇迹百出风格,燕祁回雁郡守将黄杰,莫顿郡守将卫良机,前岭守将景春不敌,倒退往谷西求援。 谷西的守将是李野。 洪州军势大好,半个月之内竟连拿下燕祁三城。 然而却有些过于顺利了。 潇湘对着沙盘皱眉,直觉上嗅到了阴谋的味道,燕祁军虽然退却,但是完全保存了实力,似乎没有任何损兵折将的迹象,他想起了那日开弓射他的少年,再见时似乎已经换了一副脸孔,可那目光和神色却是一样的,带着某些他不确定的东西。 冉清桓——这人身上带了太多他看不懂而且难以预料的东西,实在是劲敌。 他坐下来,提笔写给吕延年的折子,吕延年多疑,暂缓行军的事如果不立刻给他一个交代,恐怕纵然是多年的君臣,也不免受到猜忌。 所幸他的疑虑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就在这天夜里,燕祁军神出鬼没地夜袭前岭,李野不愧为一代名将,沉稳得当,加之跟着冉清桓时间久了,那人的手腕也学得一二,洪州人抵挡不住,损失惨重,燕祁只用了三天便收复了前岭和莫顿郡。 潇湘闻言下令加派援军。 两军一时僵持不下。 “李将军!”景春冲进李野军帐之中,瞪眼如牛,“你胆敢违抗相爷之命!” 李野不慌不忙地放下手头的战报,笑脸相迎:“景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末将哪里违抗了相爷之命?” “相爷令我等将敌军主力引入华阳,一举歼灭,你怎可擅自用兵收复失地?!” 李野摇摇头:“末将自问正是在诱敌深入啊,景将军误会什么了?” “我误会什么?”景春看他一副不着急不着慌,笃定自如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李野赢得了他笑面虎的“好”名头,“你将洪州人挡在莫顿郡之外,他们怎么进华阳?打乱了相爷的布置,你可担当的起?!” “景将军,我问你,半月之内连输三大郡,可有荣耀?” “屁荣耀,要不是为了相爷的全盘打算,老子早就……”景春看来是被憋屈惨了。 “景将军,你也是有名的虎将,我燕祁兵力向来不弱,被洪州人视为劲敌,这般不堪一击,那潇湘会怎么想?!”李野的口气严厉了起来。 “这……” “洪州人无论君臣向来谨慎多疑得很,你一味退却,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人家有埋伏?!” “我……” “景将军,相爷是要你我引诱敌军主力深入华阳,你觉得你前些日子的表现能用得着洪州主力军出马么?不战而退!” “我倒是没想到……” “将军,你好糊涂啊,就没有发现,自打你们退入谷西以后,洪州人已经暂缓行军了么?”李野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景春闹了个大红脸,粗声粗气地说道:“末将知错了,错怪了将军,等仗打完,自当到相爷那里去领罚。” “哪里哪里,景将军也是一时心急,怪我没对大家解释清楚,要说该罚,也是……” “不不不,李将军,你是跟着相爷出身的,比我们这些粗人更能了解相爷的真意,末将得罪了,不过么……日后若末将有不懂得地方,还希望您多提点,他们谁要是再敢质疑,我第一个不饶!” 四天以后,洪州大军终于攻破了李野的防线,战报穿上去——大捷,奸敌无数。 潇湘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终于稍霁,但他依然仔细地翻着战报。 “敌方旗靡而奔逃,死者遍地……” 突然,潇湘眼皮一跳:“来人!” 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将战报看了一遍,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了,是两个数字,潇湘盯着那两个数字——一个是敌方尸首数量,还有一个是敌军俘虏数量。 对战李野的是洪州大将毕海生,此人向来行事稳妥,绝对不会做出杀降之类的事情,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敌军死亡人数这么多,而生掳的却少得可怜? “大帅有何吩咐?” “叫追击的人缓一缓,我亲自去看看。” “是。”卫兵一头雾水地下去了,这样的大捷还不满意,怪不得来之前有老兵说这大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潇湘的右胸被冉清桓一箭所伤,还没有完全康复,然而他跨马上阵的速度却仍然不比任何人慢,不多时便疾驰到最前线,他翻身下马,仔细地查看着地面燕祁军留下的痕迹,忽然一拍大腿,愤然道:“好险!狡猾的贼人李野,险些上了他的大当!” “大帅?”毕海生有些莫名其妙。 潇湘斥道:“枉你还素有什么行事周瑾之名,竟看不出来么?敌方车辙半分未乱,怎么能说是仓皇出逃的?这李野分明是佯装抵抗,实际还是为了诱敌啊!” 毕海生有些不以为然,什么都是为了诱敌,那是不是就不能打胜仗了?这大帅也太小心了:“可是,末将以为,李野治军向来严谨有素,便是退避,或许也不至于仓皇,以免全军覆没,这辙未乱也是可以理解的。” “照你这么说,为何象征军威的军旗却倒了?”潇湘几乎气急败坏。 “这……”毕海生愣了一下,“末将素听闻那李野多年跟随燕祁奸相冉清桓,行事不符常理之处,大概……” 潇湘怒瞪他。 毕海生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而且,我军歼敌无数,他燕祁就算是诱敌,也不用牺牲如此有生力量……” “死人?”潇湘冷笑了一声,大声骂道,“蠢材啊蠢材!可怜我洪州兵强马壮,竟拿不出几个像李野一般稍有沟壑的战将!毕将军莫非不知道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么?歼敌无数——那我问你,这一战抓了燕祁几个俘虏?歼敌无数!难不成燕祁军人个个忠贞至此,宁可杀身成仁也不愿被俘不成?!你去看看那些尸首,你去伸出你的猪耳朵听听仵作怎么说,听他们怎么告诉你,刚死的尸体是不是能都快腐烂了!” 而此时,景春已经对李野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李将军好计策啊!”原来李野将前几战中收获的尸体上的不至于太残破的衣服都收集到了一起,给己方人换上,在头上绑上标记的东西,以防止被自己人误伤,悄悄地混入战场中,每个人带一个穿上燕祁军装的尸体,假装杀敌。 李野没说什么,只是低声客气了两句,目光望着南方的天空——相爷,李野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别人不知道,李野跟随你良久却是明白的,你的每一个看似已经是妙计的行动背后都有更深的谋划,而此后的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样子,李野也无从得知了,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让李野真心敬佩的,也就只有相爷了。 那么李野也相信,以相爷的为人,会摆正和王爷的关系,不会委屈了樱飔。 “原地驻扎!全军停步!”潇湘传下命令,“斥候全部出动巡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这次一定要先行那人一步! 到底冉清桓的目标是哪里?他如此大费周章地放水,很可能是为了诱敌深入到某个地方,然后一举歼灭……而他的目标到底是哪里?目光开始顺着沙盘上自北向南的顺序搜索——从嘉熙谷,到江陵,然后乌里,浆庄,华阳,华阴,葫芦州……锦阳,到底是哪里? 那个人,到底想怎么做? “报!” 潇湘一机灵,扬声道:“进来。” 一个斥候有些气喘地大步进来,行了个军礼:“大帅。” “什么事?” “报大帅,在华阳附近发现了燕祁军集结的迹象。” 是华阳?潇湘心里一跳,第一反应是华阳离锦阳的距离也太近了,冉清桓怎么敢? 随即,他猛地站起来:“对,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他身为一军主帅,曾只身混进敌军大营,一贯胆大妄为,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不错,也许现在是自己会心存疑虑,但是一旦真的深入腹地,逼近燕都,任是谁都不免一时忘形…… 好,好一个冉清桓,如此深谙人心。 “大帅,华阳的燕祁军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他们的排场有些不寻常,”斥候想了想,“似乎在行九乘之礼。” ?! 九乘之礼指的是各国国主亲征的时候,国主的车架前要有九乘开路。 莫非是——郑越亲征华阳! 真是天佑我燕祁:“传令全军,由蓼水下游小路行进,改路疾行,正面留少数人诱敌目光,一定要在华阳没准备好之前杀过去!” 郑越冉清桓,你们的死期到了。 第五十三章 何人先下一城 而此时,郑越千真万确地就在华阳。 就在所有人都在暗自赞誉着冉清桓的奇技时,郑越却苦笑着把玩着强抢来的一缕青丝:“这要死的狐狸,居然敢拿我当诱饵……” 潇湘倾全军之力奔着华阳而来。 而这个月底的时候,押运粮草的车队到了华阳,押运的将领,正是冉清桓本人,普天之下,除了锦阳王郑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么大的面子。 潇湘对自己说,这就没错了——冉清桓的算盘打得太好,可他无论成败,都走在一个险字上,实在是个疯狂的赌徒,这种人的心思,一旦琢磨透了,也便不难把握了。 这一次,他的确是又出奇计,只可惜,对手是潇湘,洪州史上前所未有的英雄名将。 另一边,冉清桓到达华阳的时候,是郑越亲自迎接的,这两个人的默契实在是惊人,竟然好似连通报都不用,郑越便直接知晓了他到达的时间,一早便带人等着,传令的先导踩到营里没多久,才泡了一壶茶的功夫,便看见远处有了烟尘。 “你们老大从来都是这样,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他若是派人来通报,必定是已经马前马后地到了。”郑越对身边的护卫笑笑,他的亲卫是出自跳骚营的,名叫米四儿,小伙子年纪不大,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原本是冉清桓的卫兵,郑越见他机灵,便要了来,冉清桓的人,用得也放心。 米四儿摸摸鼻子,低声说道:“是啊,王爷你还没看见当初我们训练,老大夜半袭营的时候呢,那才叫雷厉风行,一点先兆都没有,突然就叫集合,稍有迟缓就被他冲进帐子里从被窝里拎出来训一顿,兄弟们睡觉谁都不敢脱衣服,有的还用起了圆枕头。”小伙子咂咂舌,显然对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记忆犹新。 郑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他这人的确是个鬼见愁。” 米四儿想了想,刚要说什么,冉清桓的车骑已经近在眼前了。 “本来不想让你等的。”冉清桓下了马,有些懊恼,郑越的帐子都支起来了,一看就像是已经等了些时候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到的日子?” “有什么的,看你的战报分析分析就知道大概就是这两天了,早猜到了。”郑越自然地替他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我刚煮了茶,命人弄了些点心,先坐下歇会儿。” 冉清桓无语地看着他,这位老大显然是把现在当成野餐时间了。 米四儿立刻卖乖地接口道:“小的特地从华阳的糕点老字号买来的,不大甜,只是清香,老大你……” “滚!”冉清桓言简意赅。 米四儿缩缩脖子,不敢出声了。 “四儿,最近跟在王爷身边是不是闲得厉害啊?”冉清桓斜着他,“王爷,这孩子没训练好,要么回营里,我好好调教调教再送来吧?” “老大我错了。”米四儿从善如流地哭丧着一张脸,半真半假地装可怜望着冉清桓,“我真错了,以后不敢了。” “少给老子装小媳妇,三天不打就上墙接瓦。”冉清桓捅了他一拳,“不在我手底下做事,看你洋蹦的。”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米四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感情自然是不一般。 这小猢狲跟本不怕他,见他表情缓和,马上嬉皮笑脸上窜下跳起来。 郑越却摇摇头拖着他往帐子里走:“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马上说,自己身子不好不知道么?” “等等等等……”冉清桓被他拖得踉跄了两三步才站住,“我说掌柜的,你真不担心啊?洪州大军降至,你手底下就有跳骚营的那三千个瘪三……” “老大你居然叫我们瘪三?!”米四儿没规矩惯了,闻言怪叫起来。 “不是瘪三是什么,我算看透了,让你跟着王爷也也是捣乱。” 他这一句话说得似乎有些见外,郑越本能地不大痛快:“四儿,还傻站着起哄,赶紧把相爷押进来的东西安排妥当了去!” 米四儿一愣,看了看冉清桓,又看了看他被郑越拉着的手腕,迟疑了一下:“哦……哎,是王爷,末将这就去,这就去……” “你对我还真放心啊?”冉清桓挣扎不动,只得无奈地跟着他走。 “不放心能怎么样?”郑越撇撇嘴,一语双关地自语道,“反正是豁给你了。” 冉清桓闪了闪神,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被他捏住的手腕有些发烫,那热度一直传到脸上,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郑越确定他精神好不是装出来的,才打算跟他商量正事。冉清桓将“粮草”车掀起一角给郑越看,冲他挤挤眼睛。后者一见便愣住,随后比了比拇指:“高,实在是高。” 冉清桓眯起眼睛笑了,眼角像是要斜斜地飞起来,郑越忽然觉得他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不禁有点替潇湘发寒。 而洪州军亦不愧以疾行知名,神不知鬼不觉地兵临城下时,也才不过十几天的光景,恰如神兵天降一般,将华阳围了个水泄不通。 潇湘亲自督战,下令攻城,出赏曰:有能得冉清桓郑越者,无论死活,一律赏万金,封千户,一时间风气云涌,洪州军士气大涨,势如破竹。 然而华阳的守卫却出了奇的脆弱,潇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说中郑越亲征、有无数燕祁精英的集结地华阳,竟然是一座空城。 也就是说,除了城中普通百姓和几个老弱病残身负一大堆兼职的城守之外,这个城市里没有一兵一卒。 潇湘猛地想起了西兽城中那著名的战役,不敢大意,当下下令将华阳城团团围住,观望不前。 冉清桓的深度,他这时才真正地有些畏惧起来,那不失繁华的华阳城就像是浑身包裹着金线的猛兽,安稳地等着猎物送上门来,然后张开血盆大口。 没有人知道它的胃口是多大,这是一座无底的坟墓,只因为那个人。 郑越在这里集结的兵力都是冉清桓的 “跳骚”,这些人滑不溜手,进有万夫莫当之勇,退有无赖市井手段,冉清桓掀开了神秘的粮草,里面是整整一车的易容用具,于是一夜之间,华阳城变成了一座只有百姓的空城,做小买卖的,种地的贫苦人,出入花街柳巷的公子少爷,甚至路边的乞丐……一切好像没有任何变化,这只训练有素的军队在一夜之间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居然没有任何踪迹可寻觅。 潇湘治军极严格,其手下将领都绝对不会出现屠杀普通百姓的事情——更不用说是他亲自督战的时候。直到围城三天,派出了无数精英斥候进去都没有任何结果的时候,潇湘终于明白这是一座被放弃的城池。 他越发地烦乱困惑,洪州军于第五日终于惴惴地整装进驻华阳,一个个在上层的高压下风声鹤唳。 而此时,冉清桓正在城里若无其事地和郑越吃着路边的早点——只带了米四儿一个人,脸上精致的易容,任是谁都认不出了。 冉清桓乱没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泛白的布帽子歪戴在头上,目光不时飘过路边稍有姿色的妇人,典型的一个小地痞样,郑越的打扮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人看起来多少有些气质,一定要说的话,应该是个职业流氓头子。他夹起一个小笼包丢在冉清桓碗里:“吃了。” “饱了饱了,”冉清桓摇摇手,“老大,打扫战场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 “你猫变得么?”郑越眉毛都不抬一下,“快吃,赶紧的,别让我废话。” “掌柜的,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冉清桓垮下脸来,“真吃不下了。” “最后一个。” 米四儿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米粥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两个人。 “上一个你也说是最后一个。”冉清桓不忍了,万般鄙视地看着那个包子,“你是不是老跟你儿子这么说话,转移到我这里了?” 郑越一僵,儿子…… 冉清桓没有抬眼看他,自顾自地说道:“你这教育方法不行,容易在小孩子面前没信誉,没信誉就代表……” “教育?”郑越淡淡地笑笑,“这不是我份内的事情。” 冉清桓抬头皱着眉看他。 “我只看过那小东西一次,”郑越顿了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哪有你这样当父母的?!”冉清桓怪叫起来。 “父母?”郑越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算吧。” 冉清桓噎住,天地君亲师,身在帝王家,哪有什么天伦之乐,连血脉相连的亲子关系都能淡到这番程度,果然最是无情——还是说郑越也太凉薄了些? “不过是个工具罢了。”年轻的父亲略带厌倦地说道,“等到我死了,他也就熬出头来了。” “我说……”冉清桓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道:“你跟我说过的给你儿子当先生的事情……” “你应了?”郑越眼睛一亮。 冉清桓点点头,扁扁嘴:“我怕你儿子成变态,还是尽早纠正的好。”说完跳起来就跑,“我吃完最后一个了,得去进行调戏良家妇女的大业了,少陪了!” 话音没落人已经没了影,米四儿佩服地咂咂嘴:“老大就是老大,真有当流氓的潜质。” 郑越瞪了他一眼。 米四儿忽然放下饭碗,无比郑重地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看着郑越:“当家的,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有话说有屁放。”郑越一句话出口便觉得不对,自己居然被冉清桓带的这么入戏,转眼已经有了初级流氓头子的水平,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什么事?” 米四儿看看他,吞了口唾沫:“我可说了。” “说。” “我……真说了!” “到底什么事?”郑越最大的长处——耐心,已经被冉清桓这个人渣消耗光了。 “我、我说了,当家的可不能罚我……” “小四儿,你皮紧了是不?”怎么口气都那么像那个混蛋了? “当家的是不是对老大存着别的心思?”米四儿让他唬了一跳,一口气说出来,自己的脸都吓白了,只是呆呆地望着郑越。 郑越手上的筷子“啪”地一声落在桌子上。 米四儿立即站起来:“小的失言了。” “坐吧。”郑越眼睛迷离地盯着正前方良久才幽幽地吐出两个字。米四儿不敢唐突,偷偷地瞄了一眼郑越。 “坐下吧,你没说错。”郑越叹了口气,“连你都看出来了。” “当家的……” “说出来也好,在我心里头放的时间长了,都快捂馊了。”郑越自嘲地笑笑,“不是滋味儿。” 米四儿慢慢地坐下来,战战兢兢地看着郑越:“那……当家的怎么不跟老大说?” “跟他说?怎么说?”郑越的表情越发苦涩起来。 “小的……小的其实也不知道,只不过当时在‘家里’的时候,老大教过我们,大家进了这个门,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存两样心思,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出来,都是大老爷们儿,没什么不能挑明的,你不说出来,别人是没有这个默契明白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的,兄弟们也都是爽快人,从来不藏着掖着,所以感情也都特别好……”米四儿嗫嚅着,“再说,咱们燕祁,不也没说不能娶……娶……唔,那什么……” “你也知道用一个‘娶’字,娶什么?”郑越的目光有些锋利,却又说不出的怅惘,“男妻?男妾?” “这……”米四儿说不出了,直觉上老大和那些娘娘腔一样的男人差得太远,他其实也不太能理解和这样一个男人之间,除了兄弟的感情,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若不是他近日以来旁观者清,越看越是惊心,他怎么也想不到,王爷对于老大竟然会动这样的心思。 “你能想象他那样的人肯委身于谁么?” 米四儿咽了口唾沫,摇摇头——老大是什么人,是天底下最靠得住的老大,跟着他就代表能活命,有前途,他随性至极偏又是满腹沟壑,他潇洒落魄偏又心思缜密,他说一不二,他重情重义,米四儿心里,老大就是个大英雄一样的人,跟那传说中射日断首的大英雄一样,是整个燕祁大营最荣耀的存在。 “老大,是个爷们儿……”米四儿迟疑地偷偷打量郑越,这个人身上没有冉清桓的那种锋利与豪情,他就像是不知深浅的海水,别人仿佛永远都看不到他的底,他可以仁爱,可以杀伐,可以广泽苍生,亦能够铁血酷厉,是一肩撑起江山的那个做主的人,“当家的……也是个爷们儿……” 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又怎么会产生那种感情呢?米四儿犹豫着,想问又不大敢问,郑越却苦涩地笑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这种理由,若是知道,我也绝不会这么进退两难。”他替自己斟了杯酒,缓缓地啜了一口,“在他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男人……” “那之后呢?”米四儿忍不住追问。 “之后?”郑越摇摇头,“之后么,其他人是男是女,我已经没兴趣分辨了。” 米四儿竟有些痴了,这天、这地、这来来往往的路人,而那人之后,再容不下任何旁的,就只有他、只有他…… “我们老大值得,”米四儿情不自禁地说,“只是这些话,当家的为什么告诉老大呢?” 郑越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我刚才说了半天,你竟然一句也没听懂,跟你们老大一样没心没肺。” 米四儿有些不明所以:“我觉得老大是重情的人。” “我知道。”郑越点点头,“我知道,一起这么多年了,我只怕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可是……娶男妻确实没有什么,只要没有父母长辈站出来反对,不沾上不孝的骂名,在我们燕祁毕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他顿了一下,转回头看着米四儿,“这你知道。” “小的知道。” “四儿啊四儿,你是什么都不明白啊,”郑越叹了口气,“一个男人,若是依附旁人,世人会怎么看?世人会当他是什么人?” 米四儿呆了呆:“这……”他想起自己,知道郑越对冉清桓怀有的感情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冉清桓和那种满身脂粉气、半男不女的人妖差得太多——男妻,向来是只能给人以这种联想。 “现在你明白了么?” “但是,”米四儿有些急了,“老大这人不会理会的,你知道他……” “我知道,”郑越打断他,“他这人长袖善舞,处事进退得当,圆滑老练,可别惹他上了脾气,他脾气一来,天也能捅出个窟窿来,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抱定了他们自说他们的,我自过我日子的想法,怎么会在意世人鼠目所见?” 米四儿拼命点头:“就是,老大那么拽,才不会管他们别人怎么想,当家的,你要是真的能打动他,旁的琐碎根本不用理会。” “我知道他不在意,”郑越扔下几个铜板站起身来,“但是我在意。” 他说,米四儿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的郑越,半张脸逆着晨曦,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舍不得他受委屈,就只能自己委屈些了。” 米四儿想,老大这一辈子,值了。 “走了。”郑越大步迈在前边,米四儿连忙跟上,年轻的小伙子心里忽然有一个想法,他觉得无论如何,也想成全面前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应该让老大知道,有一个人,为他这样的心心念念。 郑越的嘴角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上划出一抹似苦似甜的笑容——清桓重情,他对别人说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自己才是不坦白的一个,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像是满不在乎,什么都放在心里。他看似淡漠,却是最心软的一个,见不得别人对他好。 要拴住这个人,只能为他做到舍己的地步,让他一念及离开就心怀愧疚——虽然卑鄙,却是…… 真的想要,宁可舍了这江山天下,也真的想要那个人。 乃至不得不处心积虑若此。 我何其卑劣,乃至明知道要委屈你一辈子,还要如此不择手段,一点一点地在你心上缠上束缚,我何其卑劣。 这是一个漆黑的房间,没有床,只有一扇小门,里面布置装饰考究非常,却没有灯光,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良久,竟连动都不动一下,若不是他胸口稍有起伏,简直就是个死人——而这房间,恰恰就如同一座了无生气地坟冢。 小门被轻轻叩了四下,老者睁开眼睛,居然是一双被杵烂了的枯目,煞是骇人:“进来。”他的声音有些说不出的尖锐,就像是剑尖划过铁器的声音,让人有种捂耳的冲动。 一个妇人走进来,蒙着面,一身黑压压的衣服,怀里抱着一打纸张,她走到老者面前,毕恭毕敬地施礼:“师父。” “是梅。”老者点点头,“怎么样了?” 梅展开怀里抱着的东西,若是冉清桓看到一定会倒抽一口凉气,这女子手上的战报详细异常,就像亲临前线的将军所写:“华阳破了。” “哦。”老者点点头,“潇湘输了。” “上华破了,潇湘反而输了?” “输了,”老者笃定地说,“输在识人不明上,我早说过潇湘比不上冉清桓,他太自以为是,太不懂人心,他以为冉清桓成败都在一个险上,却不明白那个燕祁丞相其实是最不肯涉险的一个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针对不同的人的心思,论谨小慎微,潇湘只怕还不如。” “那北蜀呢?” “北蜀?现在装得乖,关键时候一定会跳出来,什么姻亲不姻亲的,都是放屁。” “那师父觉得,谁会赢?” “就以这场战争来说,我赌冉清桓。”老者缓缓地说道,“这个人,不好估量。” “那冉清桓岂不是百无弱点?”梅想了想,“天下无人能克制他?” “你这么想?”老者讥讽地笑笑,“可是被表象骗了去。冉清桓不成气候,乍看上去如狼似狐,其实不过是只不太好养活的狗崽子。” “狗?”梅不无讶异。 “养熟了,让他掏心挖肺都行,太贱。”老者啐了一口,“我们的对手,始终是那奸贼郑越。” 第五十四章 犹记多情 “老大!”米四儿在不远的地方大吼了一声,冉清桓想事情正出神,一时没注意,让这小子吓得一个机灵,他眯缝着眼转过头来,一脸不爽地瞪着米四儿:“大白天叫春啊,我他娘的还没聋呢。” ——怎么看都是个其貌不扬的地痞流氓。 米四儿跑得急了,有些气喘,神色激动地看着冉清桓,根本没理会他的话:“老大,你先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皱着眉看看他,心说这小子一会儿没见发什么神经:“我是杀了你老婆还是抢了你老爹?你没事瞎折腾什么,这片地方不是你的地盘儿,说过多少次了……”米四儿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不行,老大,今天这话我一定得跟你说,不然非憋死我不可,跟我走……” 冉清桓被他拖着一通狂奔,第一次长了见识,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是能强悍到被话憋死的。 而这个时候,潇湘正在这个城池最高的地方——望乡楼上俯瞰着,有他镇着,洪州军和燕祁百姓两不相烦,人们虽然受战事的阴郁影响,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使得华阳不复昔日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却也和平安逸,潇湘看着看着,蓦地有种感觉,就像是时空忽然错乱了,这场硬碰硬的战争根本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以前的一切——洪州的大军,燕祁的狡猾,追击、战斗、阴谋、兵法,都是源自于自己的臆想,万事万物依旧继续着自己的轨道,平缓地,柴米油盐地。 几天下来,流血和杀戮都像是远在天边的事情,没有九国,没有野心,亦没有生杀予夺的上位者,和他们若离若即的微弱信任。一种彻骨的疲惫打心底里油然而生——潇湘出神地望着楼下污言秽语打闹着而过的两个年轻的小混混,没有留心——也就错过了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宿命般的对手的机会。 命运神奇地转了个弯,让这乱世中最耀眼的两个人擦肩而过,在彼此都懵懂未知的情况下。然后分界,一生一死。 而此时,带着兵严密巡逻着的是潇湘手下第一大将:曾经护送过郑越的洪州左三路军统领谢青云,他巡城的时候被人飞了一刀,谢青云眼疾手快地将飞刀捏在手里,风声鹤唳地去查看时,周遭却已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竟有这样的高手在华阳内! 飞刀上插了一封信,谢青云打开一看就变了脸色,只因那信的末尾,龙飞凤舞地五个大字——冉清桓敬上。 谢青云已经知道那些日子跟在郑越身边形容柔弱、从不高声说话的人,就是传说中燕祁吃人不吐骨头的用兵奇才冉清桓,这落差实在是大了些,谢青云纵横沙场多年,早已神经粗壮,仍然颇受打击。 情语公子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细想起来,那种柔弱的外表和隐隐的韧性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当年洪州的黎殇——被吕延年派到南蜀卧底,那个亲手葬送了南蜀、又葬身在南蜀的男子。纵然黎殇不若情语精致美丽得男女莫辨,可是眼角眉梢那浅淡的清愁,举手投足间优雅的从容,却是如出一辙,无怪自己初见那人,竟讨厌不起来。 黎殇,这个名字在洪州众人心中埋藏了不知道多少年,酿成无数汪苦酒,深深地弥漫在那西风烟尘、斯人决然离去的凄切回忆里,在谢青云心里,潇湘心里……亦或,吕延年的心里。 他们并不都如同吕延年男女不吝,对那人也从不曾存亵渎之心,可是啊,像黎殇那样的人,叫人怎么不心疼,怎么不怜惜?老天自己造出了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又忍不住心生妒忌。 ——谢青云攥着冉清桓的信,咬紧了牙关:“来人!笔墨伺候!” 他就着属下的背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将纸条抛到空中,传令:“全城戒备,我去见大帅!” 可是,纵然你千般好,言辞万般恳切,我们也终究是敌人。 冉清桓被米四儿拖到了没人的地方,一脸无奈地等着他发话:“说吧。” 米四儿警觉地探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他之所以能从跳骚里出师,真实功夫也实在不是开玩笑的,确认了方圆百米之内都没有人,米四儿郑重地看着冉清桓:“老大,有一件事情,四儿知道不该多嘴,可是事到如今,还是忍不住要跟你说。” 冉清桓见他一本正经,也略微收敛了一些:“怎么了?” “老大,你知不知道掌柜的心里想什么?” “掌柜的?”为了便宜从事,燕祁上下都随着冉清桓称呼郑越为掌柜的,他莫名其妙地看着米四儿,“他想什么?” “我不知道这么说,老大心里能领会多少,”米四儿涨红了脸,“可是今天非得说出来叫老大你知道——掌柜的他一直对你存着别的心思!” 冉清桓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米四儿:“你说的……什么话……” “老大果然还不知道,”米四儿叹了口气,“掌柜的他喜欢你,就像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是真的掏心挖肺的喜欢,我看着都替他遭心!” “我……”在心里藏了这么久的事情居然就让这傻小子一句话给道出来了,冉清桓润润嘴唇,有些词穷,“谁对你说的?” “还要谁说么?”米四儿苦笑,“老人说旁观者清,我今天总算明白了,就是老大,一遇上和自己有关系的事也糊涂了,掌柜的那么英明神武的人,也栽在这里不知所措——掌柜的还特别嘱咐,这些话不能说给你听。” “是什么话?” “掌柜的说,在你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一天喜欢上男人,而在你之后……”米四儿顿了顿,迎着冉清桓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目光,“他说旁人是男是女,也和他没有关系了。” “掌柜的还说了,不能让你知道了,我燕祁虽然不反对娶……娶男人,可是女气的男人终究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他担心你受委屈,又不忍心让你为他的事情忧心,干脆就委屈自己,一辈子不说出来,一辈子只在心里。” 冉清桓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脊背抵上石墙,搁得他生疼:“他对你这么说的?” “是。”米四儿坚定地看着冉清桓,“我不知道老大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这些话如果不让老大知道,四儿良心上看不过去,也希望老大不管怎么样,好歹顾虑一下掌柜的……这么多年不容易,莫要辜负他,伤了他……” 冉清桓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担心你受委屈,又不忍心让你为他的事情忧心,干脆就委屈自己,一辈子不说出来,一辈子只在心里。 近来桩桩件件全在心里闪过,那昏昏沉沉时候一刻不离地守在身边的人,那凝注时似乎有千言万语的容色,那夜半时分疲惫至极的叹息,那明察秋毫的悉心关切,那温暖的手。他想起潇湘偷袭的时候,自己下意识为他挡住飞来的箭,却被那人密不透风地护在怀里,虽然彼此嘴上都不说,但是好歹是练过功夫的人,真就看不出来那扎在肩上触目惊心的一箭,若不是为了护着自己,是完全能躲开的么?还有那煞费苦心地演戏,装作满不在乎,只为了一小把头发…… 冉清桓心里一酸,自己何德何能啊。 他轻轻地按住开始抽痛的胃部,微微地弯下腰去。米四儿慌了,赶紧扶助他:“老大,怎么了?是四儿不好,忘了老大身子不好,我……” “没事。”冉清桓低低地说,眼睛埋在头发的阴影里,盖住了面具上唯一能表达他感情的地方,“我没事。” “这是怎么了?”忽然一声略带急切的喝问,冉清桓身体一僵……郑越。 疾步赶来的郑越从米四儿手里拉过冉清桓,伸手扶开他的刘海,微低下头,一叠声地问道:“怎么了?又胃疼了不是?叫你吃点东西都不安生!多大的人了,还不知轻重——我看看,疼得厉害么?” 冉清桓这回几乎连眼睛都酸了,米四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默默地看着。 “前边有家茶楼,”郑越抬头看了看,“走,先歇歇脚。你可走得了么?” “我没那么娇弱。”冉清桓僵硬地笑笑,郑越却不由分说地半抱着将他架到茶楼,叫了一碗温水,自己先试了试温度,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丸,取出一颗化在水里:“亏得上回让大夫给你了些药,快喝。” 冉清桓睁大眼睛看着那碗深棕色的药水:“你一直带在身上?” “我不带还能指望你这猪脑子记着带么?”郑越瞪了他一眼,“快喝,少废话!” 冉清桓头一次不和他斗嘴,默默地接过来,药味实在是不敢恭维,冲得他一阵阵恶心,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心不在焉地喝光了,反倒是郑越不习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正常,还伸手探探他额头:“果真严重了么,可别疼傻了……” “去!”冉清桓一愣之下打开他的手,自然而然地骂了一句,“你才傻了呢。”这才反应过来嘴里苦涩难受,不由吐了下舌头:“什么兽医,当我是牲口么,开这么苦的药!” “牲口还知冷知热呢。”郑越凉凉地接道,“今天哪都不许去了,给我乖乖地回去横着去,敢让我看见你再上窜下跳,哼哼。” 冉清桓才要回嘴,忽然黑影一闪而过,快得茶楼里的其他人都未曾察觉,冉清桓手上却被塞了一张纸条,他立刻将纸条攥在手心,若无其事地苦着脸站起来:“是,你当家,听你的,四儿,咱走着。” 一行三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冉清桓这才取出了那张纸条,是谢青云对他劝降的回信,冉清桓看完了以后便面无表情地递给郑越,只有一行字—— 死节从来岂顾勋。 “早料到谢青云是这种反应。”郑越苦笑了一下,“大好的忠臣良将,我都舍不得。” “我估计谢青云已经知会了潇湘,”冉清桓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墙上,“过不了多久华阳城便要戒严了,我们也快收网了。”他皱着眉看看郑越,本来以为易了容就没什么了,可这个人的气质实在是太出众,那种骨子里的贵气,扮成什么样子都能让人一眼分辨出来,潇湘若真查得紧了,只怕混不过去。 郑越接受到他的眼神,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脱口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在想,现在局已经设了,已经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了,所以……” “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郑越问。 “我想想看。” “啊?老大,掌柜的,你们说什么呢?”米四儿莫名其妙。 “对了!”冉清桓眼睛一亮,“怎么样,掌柜的,敢不敢跟我当街闹事?” 郑越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好,你这脑子里果然鬼主意最多!” “什么主意?”米四儿还是没听明白。冉清桓拉过他,对他耳语一阵,米四儿睁大了眼睛:“老大,你你你……” “我什么我?”冉清桓伸手打了他脑袋一下,“赶紧给爷办事去!” “是。”米四儿刚想跑,又有些不放心,“老大,你们可悠着点……” “有我呢。”郑越冲他笑了一下,米四儿差点让化装成中年大叔的锦阳王这一笑电晕过去,平时有些薄情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有了种顾盼生姿的耀眼,上扬的嘴角,因为那个人在身边而显得格外愉快,米四儿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本来觉得这两个人都是那么强势的主儿,多少有些奇怪,现在看来,却实在是太配了,他想让老天都看看,千万别再为难他们了,就让他们好好的,好好的一起过一辈子,看过万水千山。 这是一生一世的一双人啊。 这天傍晚的时候,华阳城内有两个混混涉嫌酒醉后当街闹事,差点打伤路人,严重妨害了华阳城的公共安全,为警示他人、教育本人,洪州官兵将两人逮捕并依法下狱。 这两个转眼就被忽略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就是郑越和冉清桓。 此时,潇湘已经从谢青云那里得知了冉清桓确实人在华阳的消息,潇湘是何等样人,立刻便恍然大悟——冉清桓在华阳,那么郑越之前也在华阳的消息很有可能就是真的,早知道这人胆大,可是没有想到他胆竟大到敢以王棋为饵的地步! 潇湘一身冷汗,知道自己中了冉清桓的计,此刻洪州几十万精锐才是真真正正孤立地被困在了华阳这个孤岛之上——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取胜的法子,就是在溃败之前,拿了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 潇湘严令下去,全城戒严,无论如何,也要抓到他们,趁着时间还来得及! 然而他所没想到的是——他要拿的人,此刻正在大牢里安安生生地躺着。 郑越早就打点了上下,华阳民风向来不错,极少有作奸犯科,牢头都松散惯了,只当是谁家的少爷喝多了闹事,收了钱也不当回事,好吃好喝供着,任他们在牢里住下,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关个个把月也就出去了,何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不学无术的,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有家里人来赎。 无怪潇湘会输,他事事算慢了一拍。 冉清桓滚在稻草上惬意地翻了个跟头:“我真是个天才啊,潇湘那丫现在正在全城搜捕我们呢,哈哈,想想就觉得很爽。” “你好像相当反感潇湘,”郑越斜斜地躺在草堆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他这人风评还不错,说到底不过是找错了主子罢了。” 冉清桓滞了一下,目光扫到了郑越的肩,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淡淡地说道:“助纣为虐,还自以为是什么忠臣,鱼肉百姓,其罪可诛。” “照你这么说,忠、孝、仁、义都是要不得的东西了?”左右没事情,郑越凑近他,两个人还很少这样坐在一起闲聊,他开始越发觉得冉清桓出了个好主意。 “也不一定,”冉清桓想了想,“忠,忠的是自己的良心,自己的民族,而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昏君,我不赞成这种洗脑一样的个人崇拜。” “洗脑?” “脑子都洗了,说的就是不剩什么了,全都是被一些不明是非的圣人灌的浆糊。”冉清桓撇撇嘴,古代的文化精华自然不用赘述,然而糟粕的存在也确实是不容忽视的,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性被压抑得死死的,思想和自由都是渴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哪怕你是所谓的特权阶级,仍然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而孝,指的是用爱亲人的方式爱自己的父母,在他们老了的时候哄着他们开心,照顾他们,就像当年他们对待子女一样,而不是把一家人弄得像上下级一样,见了面三跪九叩地请安寒暄。如果我有父亲——” 他想起凤瑾那张无双的脸:“我会肆无忌惮地拔他的胡子,但我一定是真心爱他,不是做给世道看。” “你父亲不是……”郑越想说周老丞相,转念却咽下了这句话,周老丞相生前最是古板的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生了这么一个跳脱的儿子,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血缘说明不了什么。”冉清桓笑笑,何况还是不知道真假的血缘,这莫名其妙的亲子关系多半是凤瑾设计的,“养育之恩才是终生难报的。至于仁和义,是发自心里的同情,不是你万贯家财的时候施舍给乞丐的几个铜板,而是你敢不敢为天下人出生入死。义么,就是你有吃的的时候,不让你的朋友们饿着——可惜这个世界上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实在太多,君子都快变成贬义词了。” 这么率性的人—— “离经叛道。”郑越给了他简短的点评,“以及不学无术。” 冉清桓笑了:“你连祖坟都不要了,还好意思说我离经叛道。” 郑越不怎么文雅地耸耸肩,这样子倒是真有那么几分像是街头混混了,然后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双手撑在冉清桓身边,俯身问道:“方才太急了,你怎么样?胃还疼么?”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暧昧至极,只是关心地注视那忽然不笑的人。 冉清桓有些出神,米四儿的话充斥在耳边,不停地回荡,每听一次他的罪恶感就多一分。 “还是疼的吗?”他不答话,郑越以为是他不舒服,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可不好,让牢头加些棉被进来,着凉了的话可能更严重,你……” “郑越,”冉清桓出口打断他,顿了一下,定定地看进郑越的眼睛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嗯?”郑越愣了一下,随即笑笑,“米四儿跟你胡说八道什么了?” 冉清桓摇摇头,叹了口气:“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郑越放轻了声音,抓着冉清桓的一缕头发把玩。 “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好像很多。”冉清桓喃喃地说道,对你百般防范,机关算尽,故意无视你的感情,装傻充愣,甚至动了去意,他苦笑了一下,“的确很多。”额头上忽然一凉,原来是郑越撩起了他万年不变的长刘海,把手搭在了他的额上,就像是抚摸着宠爱的孩子一样。 “你帮我征战天下,如我股肱,乃是不世出的名臣,年纪轻轻地便累出一身毛病,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对不起你才是。”明知道你的桀骜,明知道你的潇洒自由,仍然步步设计得让你这般有罪恶感,让你不忍心弃我而去。你第一次让我意识到自己竟然这般的自私丑陋,明知道不配,却仍然想要牢牢地抓住你——因为这颗心,早已疯魔了啊。 “我这人基本上没什么好处,”冉清桓自嘲地笑了一下,“除了比较擅长算计人,冷血、自私、漠然、自负……”他还没说完,却被郑越捂住嘴。 “别这样说自己,你从来不曾如此。”郑越看着他,然后慢慢地靠近,冉清桓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躲开,郑越轻轻地撬开他的嘴唇,耐心地引导着,直到僵硬的人渐渐地开始软化下来,虽然没有什么回应,但总归是没有推开他。 “我对你好,是自己心甘情愿。”一吻罢,郑越贴在冉清桓耳边说,“别再意,你如果觉得恶心,就当没有发生过,以后……”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冉清桓忽然迷茫地说,“郑越,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这情谊太重,我还不起。” “你什么都讲借还的么?”郑越失笑,温柔地亲亲冉清桓的额头——这人才二十二岁,实在是太过精明通达,而此时,才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样子。 他的心防太严,太不容易打动,所以一旦动摇,反而是茫然。 像是看透了人世风景一般,而提起感情,却这样的空白天真。 “我给你时间考虑,接受或者拒绝,嗯?”郑越低低地说,“等这一仗结束了,我要你的答案,以前问你要什么东西,无论是田亩还是战略,你都从来没迟过,这次,也不要让我失望,好么?” 第五十五章 棋差一招 冉清桓胜在谋略,然而万事不能老是投机取巧,况且燕祁并不是他一个人撑起来的,他之所以敢悠哉游哉地住在大牢里,是因为知道余彻、尹玉英、方若蓠、莫舜华、李野等人在外面,这是一群太优秀的将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足以颠覆整个天下。 名主、贤臣、良将,一样不少,这个时代的燕祁实在太过耀眼。 这一年的七月,大火随节气流过天际,与之遥遥相对的大地,燕祁大军在华阳和潇湘短兵相接,天地也变了颜色。 而早已过了梅雨季节的华阳忽然开始连绵不绝地下起雨来,死者的血迹和生者的眼泪一起被冲刷干净,老天整整哭了一个月。 冉清桓靠在泛着湿气的墙壁上,透过方寸的天窗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不合季节的潺潺雨丝,以及夹杂其中,万千迷惘的魂魄,一切就要结束了,他权当自我安慰一样,是啊,一切就要结束了,只要天下一统,太平盛世至少还能延续百年,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们,就像是搭上了诺亚的方舟。 他想那坐在方舟上的诺亚原来也有这样的苦衷,明知道灾难的降临,恨不能将船造得大一些、更大一些……然而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存在能左右全部的人和事,没有任何一条路能让每个人都平平稳稳地走下去。 安逸了太久的、执迷于所谓文明的人,总是会忘了这个世界是构造在某些基本的定律上的,其中一条,就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而恻隐,是神降罪于世人的证据。 忽然,一缕细细的女声钻入他的耳朵“以吾之名,祈求诸天神魔,佑吾燕祁,佑吾主吾臣……”冉清桓一愣,下意识地四下找寻,女子的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般。 这个时候郑越走过来,端了两碗冒着热气的酒水:“找什么呢——快点,趁热喝了,这天气太反常,去去潮气,省得受病。一两银子一碗,可是好金贵的酒。” 冉清桓心不在焉地接过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嗯?”郑越皱皱眉,凝神听了听,此刻才刚停了雨,牢房里外都一片静谧,什么都没有,“什么声音?” “愿以吾之寿数,祈吾王上平安,吾国相平安,吾诸将平安,吾万民平安……”冉清桓一惊,这回听明白了,无怪郑越听不见,这应该是某种名为“祭”的法术,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修为,只要一点点巫族或是什么其他什么的血统就可以启动,成功的概率也并不是特别大,然而一旦有了功效,施咒人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人,能为燕祁做到这种地步? 那有些熟悉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冉清桓仍然没想起来是谁。 “清桓,清桓?” 他回过神来,郑越正近距离地注视着他,“又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能不能吱一声,三天两头吓唬人。”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好像能感觉到郑越绵长的呼吸轻轻地喷到脸上,冉清桓有点窘迫,忙借着喝酒将头偏到一边,耳根处有一点可疑的淡红。 郑越眼尖瞥见,不易察觉地弯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冉清桓,以前锥子扎进去都不见一滴血,现在这脸皮也太嫩了吧?大白天瞎琢磨什么呢……” 冉清桓一脚踹上去——就是欺君罔上了,怎么着吧? 之后的这一整天,似乎只放晴了一小会儿,然而马上,那挤出云层的光芒就被吞没不见,冉清桓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被自己忽略了的,心里有种奇异的不安感。傍晚的时候,忽然起了风,远处的昏昏沉沉的天光和地平线连在一起,彼此之间难舍难分,山雨欲来—— 郑越细心地帮他裹好了被子,自己躺在他旁边,横出一只手臂搭在他腰上,当然,郑越这么做是没有什么邪念的,毕竟七月的天气还是有些闷热的,冉清桓不耐烦盖被子,半夜里会有意无意地踢开,郑越这么引人遐想的动作纯粹是担心他受凉。 夜半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似乎大了起来,还能听到微微的雷声,飘渺而熟悉的女声再次响起,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单纯在梦里回放,冉清桓猛然惊醒,身上凉飕飕地一片,自己伸手摸摸,才发现是一身的冷汗。 是了,如果“祭”没有生效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听到的,那么也就是说眼下几乎必胜的局势里存在着自己没有注意到的致命弱点——致命到,像她说的一样,吾王上、国相、诸将、万民都难以平安! 他动的时候郑越便已经醒了:“清桓?” “把灯点上,我有话跟你说。”冉清桓急急忙忙地爬起来,披上外衣,从枕头的夹缝里取出这些日子以来米四儿传进来的战报和整个大陆的地图。 郑越点上油灯,豆大的灯火在晦暗的牢房里亮起来,冉清桓飞快地整理着战报——六月十三,方若蓠偷袭成功,彻底断了洪州军与北方的联系,将潇湘困在华阳,据守泾阳,吕延年想救被围精锐,几进几退都未果,毕竟潇湘手上的兵力是洪州的命根子,洪州政局已经随着华阳之战的开始乱作了一锅粥。六月二十,潇湘企图突围,正中了尹玉英的埋伏,损失惨重,大将军谢青云身受重伤。六月二十五,包围圈缩小,华阳周边地区的洪州军被余彻洗劫将尽,洪州一天之内三员大将战死,一人被俘投降,潇湘紧闭华阳城门不开,同时,华阳内的空气也越来越紧张,洪州人正在全城范围内疯狂地搜索着郑越和冉清桓,以及可能和燕祁军方有联系的人,饶是跳骚们也不敢大意。 “潇湘现在唯一的筹码就是满城的百姓,我们不敢断其水源和供给,但是这没关系,反正里应外合,破城只是时间的问题。”冉清桓食指习惯性地轻轻敲着纸面,“不对,已经布置下去了,余彻那边的信儿也到了,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还会有什么问题么?” 郑越向来了解他,这人绝对不会深更半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发神经拉着他一起看战报,一定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所谓的直觉,不是子虚乌有的第六感,而是在对某一方面熟悉到一定程度以后,那种深入到人潜意识里的判断力。 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你有没有考虑过北蜀军?”郑越沉吟了一下,他也在联系着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吕延年有多少家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那边出现问题的可能性不大,而相对的,最近的所有焦点都被放在华阳上,北蜀仿佛已经被人忽略了。 “有。”冉清桓想也不想地回答他,“莫舜华在防着北蜀,眼下洪州军心已乱,你看潇湘搜城的疯狂程度就知道,他已经自暴自弃地把宝全部压在擒贼擒王上了,所以余彻把一部分兵力布置到舜华那边了,就算是北蜀突然发难,也足够抵挡一阵子。” 这答案不怎么出乎意料,毕竟是兵法大家,就算再怎么不按牌理出牌,也不会犯这种不顾大局的低级错误。 郑越因此提出了第二个可能性:“万一北蜀和洪州联合了呢?你现在把吕延年逼得走投无路,他只有放下身段去找戚闊宇,以求得生路,而对于北蜀而言,现在正是唇亡齿寒的时候,洪州没了,我燕祁的势力必将扩展到北方,到时候大半个江山在我们手里,只怕戚闊宇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景。” 冉清桓坚决地摇摇头:“如果我是戚闊宇,我不会这么做。” 郑越迟疑了一下:“也对,是我的话,估计也不会这么做。戚闊宇已经在京州站稳了脚跟,在洪州之北连成了一片,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浑水摸鱼,趁吕延年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的时候夺下南蜀,而且现在洪州内防空虚,就算是一举拿下洪州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戚闊宇在北方多年,这样取代洪州和我燕祁形成南北对峙局面,肯定要比在现在这里掺一脚强。” 他的语速不快,基本上每句话都是想清楚以后才慢慢说出来,冉清桓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忽然明白了哪里不对劲,而此时,郑越也忽然顿住,两个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是了,问题出来了! 在郑越他们还没有离开上华的时候,京州落入戚闊宇手里就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了,等于燕祁和北蜀两面夹着洪州。而此后,吕延年忽然向燕祁发难,由于双方都早有准备,所以一触即发,可问题是,究竟什么让吕延年不顾前狼后虎地做出了这个决定,以至于造成今天这种腹背受敌的状况?! “我以为,先下战书的会是我们,或者北蜀。”郑越说,“可是当时的混乱实在是太水到渠成了,真是……大意了。” 冉清桓深深地叹了口气:“高估了戚闊宇。吕延年敢动手,必定是戚闊宇没有能控制住京州,可是从老头子当时的动手速度来看,京州的归属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怎么会被人插了一杠子?” “戚闊宇戎马倥偬了一辈子,御下之严在九国之中出了名,”郑越说,“可是大概棍棒底下只能出孝子,出不了忠臣。”——显然是北蜀出了叛徒,这个人是谁?郑越略微整理了一下头绪便明白了,若只是插了一杠子,以吕延年的谨慎绝对不会贸然出兵,他有这个把握,一定是京州已在囊中了,那么这个人只能是那给小皇帝监国的太傅,林正则。 “连亲戚都背叛,不知道是吕延年太会收买人心,还是戚闊宇做人失败。”郑越有点无奈地笑笑,想起了自己那门不怎么得意的婚事。 冉清桓懊恼地捶了一下地板:“问题是我回锦阳之前就已经让樱飔去杀林正则了!” 这下郑越真是目瞪口呆了:“你……什么?” “我担心北方局势不好控制,北蜀洪州又关系暧昧,所以想效仿先王的法子,扎根钉子进去,左看右看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索性大胆了一次,让樱飔去做了林正则,然后找个易容高手偷梁换柱。” 郑越揉揉眉心,失笑道:“清桓啊清桓,你可真是个天才……”他刚想说既然这样了,你还担心什么,却看到冉清桓灯光下分外苍白的脸,“还有什么问题?” “我嘱咐了他们,一旦京州有异动,一定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给我任何的信息,要不是你提起,我险些忘了这件事情。” 郑越一愕:“樱飔出了什么问题?” “不知道,”冉清桓皱紧了眉,“樱飔从京州之行开始就不大正常,一直很焦虑,本来不该让她这个时候去做什么事情,但是这任务实在没什么难度,而且毕竟是细枝末节的东西,我自己也没大往心里去,本来就是希望她躲开战场出去散散心,谁知道……” 失算啊失算。 郑越迅速冷静下来,冉清桓这个几近未卜先知的布置显然是失败了,至于樱飔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这不好预测,但是很显然,现在的林正则应该还是原来那个林正则,而且有投靠了吕延年的倾向,这代表什么? 答案很明了,对于戚闊宇来说,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与吕延年合作,发兵泾阳。 泾阳只有方若蓠一个人,而且,吕延年几次三番地近乎黔驴技穷地攻打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宽了心,余彻不光调了自己的人手增援莫舜华,还有五万人是从方若蓠那里抽出来的——也就是说,偌大的一个泾阳,虽然地势造就了易守难攻,但毕竟只有方若蓠和她的五万兵马,万万挡不住北蜀的倾国一击。 这才是吕延年亲手做的乱世,冉清桓之前所有的部署都将会因此而失效,就像是一盘被掀翻了的棋。 “亡羊补牢,不知道管不管用。”冉清桓说。 梅站在密室里,一字一顿地跟那面目狰狞的老人汇报着。 老人微微哼了一声:“樱飔?那贱丫头居然没死,真是我教得好徒弟。” “樱飔据说受了伤,下落不明。”梅顿了一下,“不过冉清桓的日子大概要不好过了。” 老人冷笑,脸上的皱纹和刀疤混在一起,分外狰狞:“事到如今,他们已经都没有什么后着了,一个个把能耍的手段招数都使绝了。” “师父还是觉得冉清桓会赢?” 老人点点头:“可是我却猜不透他怎么个赢法……对了,也该到我们埋伏笔的时候了,蝴蝶那丫头不是一直吵吵着要去找什么美人的么?我也烦了,叫她爱上哪去上哪去吧。” 梅定了定,似乎想开口问什么,终于还是没问出口,只是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冉清桓决定不等余彻破城,就在这一个雨夜潜出华阳,华阳城内固然森严得草木皆兵,可是对于跳骚的老大来说,但凡是人,没有找不出漏洞的。 郑越看着他戴上前来接应的人给的斗笠,转身准备离开的背影,胸口忽然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初见他的时候,那人还是个少年,肩膀窄得像个女人,一看就知道不可靠,走路的时候吊儿郎当地打着晃,做什么都懒洋洋,眉目伤于纤秀,而眼神又锐利得过了头,锋芒毕露。可是现在这个背影,经过了数年的战场,打磨出了某种神韵,无论是什么姿势,都从容了,也稳重了。 多少次看到这个背影,从一开始的单薄稚嫩,到疲惫不堪,再到现在,虽然瘦削却挺拔,然而这样的背影忽然让郑越不安起来,仿佛这个人即将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放手就再也抓不到的地方。 他于是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清桓……” 冉清桓回过头来。 “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第五十六章 黎明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毫无预兆地便降临的,不论喜悲,不分人情。这一年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后人翻出那厚厚的故纸堆时,纵然已然过了千百万年,彼时那无从揣测的种种仍然从泛黄而简约的文字中依稀透露出来,隐隐地,仿佛要穿透时空呼啸而来,那几生几世都读写不完的离合。 对,就是这一年,燕祁席卷了整个天下,一个新的朝代跃然于史书上,燕祁王妃暴病去世,只留下不满周岁的小世子郑圣祁,还有……燕祁那仿佛无所不能的丞相,失踪在最后一次战役里,生死不明。 夕阳从大陆的尽头缓缓落幕,落下一地残红。 且听我慢慢道来。 正当洪州和燕祁在华阳难舍难分的时候,北蜀大军恍如天降地出现在了泾阳,那被所有人忽视的、燕祁唯一的软肋。 然而就在同时,另一个人神出鬼没单枪匹马地到了泾阳,方若蓠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憔悴不堪的冉清桓,人还未至大帐,他跨下那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已再也撑不住,倒地而死,两军阵前都向来不徐不急的将军翻滚落地,要人搀扶才能勉强站起来。 可是那个人的眼睛,依然坚定得像是有座不倒的山在里面,方若蓠险些在众将士面前哭出来,明知道他只有一个人匹马而来,仍然像是有了主心骨。 这就是一代军神的军威呵。 而一路上毫无顾忌冲杀至此的蜀军却傻了眼,那本应守在这里的女将军忽然不见了踪影,城门上傲然执刀而战的男人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兵临城下的大军,嘴角兀自带着悠然的笑意,下面的军士鸦雀无声,每个人被那目光扫过的时候,都不由心里一悸,忽地生出“这个人是战不胜”的感觉,男人一个人的气势压迫住了千军万马,他目光扫过杏黄的“戚”字大旗——胆敢如此僭越,戚闊宇野心着实不小。 男人清清嗓子,懒洋洋地拱拱手:“下官不知戚王爷驾到,有失远迎,实在该死。”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北蜀的兵马中分出一条道路,一骑白马自中间走出,来人身披重甲,露出的须发花白一片,正是戚闊宇本人。 “冉大人果然有神鬼莫测之机。”戚闊宇盯着城楼上那穿上战衣也闲适如同踏花而来的公子哥一样的男人,表情阴晴不定。 冉清桓笑笑,仔细看的话,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边有一个卫兵一直寸步不离,而他之所以能在这里从容不迫地说话也是借了别人的内力:“戚王爷贵为一国国主,又与我家王爷是姻亲,万里而来,不好好招待一下实在是过意不去,下官特意为王爷准备了一个节目。” 戚闊宇警觉地眯细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未曾见识过冉大人手段。” 冉清桓谦卑地微微弯了下腰,吩咐道:“起乐吧。” 歌声一点一点地响起,戚闊宇的瞳孔猛然收缩,那竟是北地的一首民歌,唱的是女子盼着丈夫早归的心情,虽然调子简单,不比南方小调的委婉动人,依旧是楚楚缠绵的,可是被成千上万的男子声音一句句吟出,低沉的声音却莫名得有了种说不出的悲怆,仿佛响起在四面八方,由于人数太多,那歌词有些模糊不清,在整个泾阳,低回地荡漾开来,仿佛大地都在震颤。 思妇心事早已变了味道,就像是飘在那些铁血汉子心底最挥之不去的乡愁——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朝出了咸阳道啊,千户捣衣知为谁。 一曲终了,偌大的泾阳城下,悄然一片,死死的寂静着,连战马都沉默下来,随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遥远的乡音。 冉清桓用长刀轻轻地敲着地面打着拍子,直到那余音彻底散去,才开口说道:“这是下官偶然间听王妃哼起的,印象实在深刻,便记了下来,以此献给北蜀诸位勇士,以慰各位怀乡之念,王爷,不成敬意。” 戚闊宇挤出一抹笑:“本王多谢大人周道安排了。” “下官惶恐。”冉清桓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随后竟以手掩口,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不瞒王爷,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时,实在疲乏,容我失陪告退了,未能尽地主之谊,王爷多多体谅。”言罢挂上了免战牌,真的就转身走了。 戚闊宇咬咬牙:“安营扎寨!” 冉清桓以歌声相迎,实际上昭然了两件事——第一,你们如今到来,我已早有准备;第二,所谓泾阳内防空虚的谣言纯属扯淡,那波澜壮阔形容亦不为过的歌声已经昭然了这一点。 好一个冉清桓,三言两语一首歌居然已经把北蜀那来势汹汹的斗志冲得七零八落。 “父亲,”这是北蜀世子戚经纬,“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冉清桓如此虚张声势,不正说明泾阳内防空虚么?为何不下令攻城?” 戚闊宇摇摇头,沉吟了一下:“你几时见他按着兵法行事了?” “如今燕祁境内打得一塌糊涂,余彻他们被潇湘缠着定然无暇他顾,莫舜华又远在蕲州,他冉清桓有何兵可调?此时若不当机立断,儿臣恐怕有失。” “你让孤怎么当机立断?”戚闊宇苦笑一下,“据说泾阳只有方若蓠和她的区区五万兵马,据说冉清桓在华阳等着瓮中捉住潇湘这只大鳖,那么谁能给孤解释一下,为何华阳战事正酣,冉清桓却出现在了泾阳城墙上?方若蓠又去了哪里?五万人又是怎么唱出那种山呼海啸一般的歌声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疑问不解决,你竟然让孤贸然进军?记不记得西兽城里一战,他也是看似无病可调,看似虚张声势,让人误以为内防空虚,结果姓温的小儿一时不察,便葬送了岭东大好河山。这回华阳,他居然以郑越为饵,钓得潇湘这条大鱼后又和郑越双双不知去向。对于这个人来说,何为虚?何为实?” 戚经纬忽然恐惧起来,他发现了冉清桓的真实目的——只要这个人往哪里一站,便颠覆了敌方将领所有的常识和经验,让人不由自主地疑神疑鬼起来。可是如今他想通了这一点,仍然无可作为,这才是冉清桓真正的可怕之处。 戚闊宇无奈:“且先观望。” 冉清桓的情况实在是不大好的,他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来,累死了四五匹马,饶是铁打的也吃不住,已经到了走路都要靠人扶着的地步,方才在城墙上,话说了没有两句,身体已经在轻微地打着晃,卫兵小心地将他扶下来的时候,冷汗浸透了两层的衣服。 这一次真的不是陷阱轨迹,冉清桓确实无兵可调,几十万的大军不可能向他一样不要命地昼夜兼程,而那气势宏大的歌其实是他用钱撑起来的,泾阳城附近方圆数里的百姓家的男丁无管老少全被请来,一人一钱银子,只唱两句歌,幸好北地的歌曲朗朗上口,词也不多,段时间之内撑撑场面还是过得去的。 一直不露面的方若蓠忙上前,小心地搀着他坐下:“怎么样?” 冉清桓苦笑一下:“老家伙被我唬住了,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方若蓠想了想,替他倒了杯茶:“别说他了,就是我也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你这城里又是有多少人,有多少埋伏?” “这回不一样,”冉清桓轻呷了一口,“我手里有兵的时候,什么都是假的,西兽那次,郑越出兵就是个幌子,他大举调兵西征,可是谁也没看见真打起来,而这回,华阳那边可是真刀真枪地咬着劲呢。” “可是老家伙不还是信了?” “由不得他不信,”冉清桓笑笑,“我出现在这里,而你又不知去向,他已经对自己的情报产生怀疑了,何况我们又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不过,我估摸着,余彻那边差不多该尘埃落定了,用不了多长时间,老家伙也能得到真真切切的战报,一旦华阳破城,泾阳内防空虚的事情就是显而易见的了,燕祁总共就这么多的兵,他们心里都有数。” “那……可能等到莫舜华来救急?” “等不到,”冉清桓斩钉截铁的说,“况且莫舜华一接近这里,目的就很明显了,北蜀军已在城下,动作再怎么都会比他快的,所以我根本没让他来泾阳。” “什么?”方若蓠柳眉一跳,急了,“老大,我手里只有五万人,给人家塞个牙缝都不够。” “知道,说过你多少遍了,别这么急躁,”冉清桓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让你准备的东西好了么?” “准备好了,”方若蓠显然有些疑惑,“不过干什么用?” 冉清桓叹了口气:“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只能想这么个法子来救急,这东西拿出来用,可是会折寿的。” 方若蓠迟疑了一下:“我已经准备好了善后。” 冉清桓摇摇头:“行,你看着办吧,这东西这能用一次,配方万万不能流传出去……想不到……怪不得他当初不让我学理科。” =更新更新更新 这个时候,潇湘已经在准备鱼死网破地最后一次突围,洪州军营里的气氛压抑得吓人,谢青云整理好了戎装,静静地靠在窗边发着呆,忽然,空气中有轻微的波动,年轻的将军一凛:“什么人?!” 他喝问出口,手已经按在了兵器上,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的声音传来,带着奶声奶气的腔调:“小胡子叔叔好凶……人家又没有做坏事!” 谢青云一愣:“蝴蝶亭?” 蝴蝶亭形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甚至拿了一块海棠糕在啃,满嘴糖渣地冲谢青云一笑。 “你跑来干什么?”谢青云质问道,“两军阵前,稍有差池……” “哎呀哎呀,小胡子叔叔罗嗦死了!”蝴蝶亭扭着身子撒娇,“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家走吧。” 明知道这看似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肚子鬼心眼,谢青云还是不能不吃她这套,不知不觉中口气已经柔和了不少:“令师怎能让你小小孩子家就这么跑到这是非之地来?军中清苦,又没什么好玩的,我恐怕也没有什么精力照顾你……” “蝴蝶自己能照顾自己。”蝴蝶亭睁着一闪一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谢青云,“我还没来过燕祁呢,听说这里有很多美人和好吃的东西,想来看看。” 美人和好吃的东西……谢青云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圈。 “对了,”女孩补充了一句,“我听说那个大美人哥哥在华阳,在哪在哪,不会已经被你们抓住了吧?” “什么大美人哥哥?”谢青云皱皱眉,随机反应过来,“不得无礼,那是燕祁的国相大人。” “对对对,我听说了,就是那个什么大人,他在吗?蝴蝶好想念他了。” 谢青云苦笑了一下:“那位大人神机妙算,怎么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参得透的。”此时华阳洪州军的消息来源已经被完全阻断,无怪他不知道冉清桓人在泾阳,“你找他做什么?” “他好看啊。”蝴蝶亭脱口而出,小孩子都喜欢好看些的人,她的表现几乎像是个正常的小姑娘了。 好看……“你那日看到的说不准是他的易容手段。” “我知道!”蝴蝶亭说,“那也好看。” “别胡闹了,”谢青云轻喝了她一声,蝴蝶亭曾经跟在他身边很长一段时间,而不苟言笑的谢大将军本是最最心软温柔的人,加上女孩活泼可爱,几乎便视作自家的孩子一般,“若再相见,必是你死我活之时,就算真是深交故人,也免不了各为其主,何况只是萍水相逢,别忘了你还刺过他一箭!” 蝴蝶亭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扁着小嘴,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我知道你武艺不俗,自己回令师那里吧,恐怕以后相见也难了。”谢青云说着,禁不住有些怅然,有多少人本来以为是一辈子的缘分,就这么匆匆错手,便阴阳两隔了呢?这红尘事太过迅疾无常,无怪古人悲恨相续。 “他很象我爹爹……”女孩嘴里溜出了几个字,余音咽了回去,谢青云几乎没听清楚,只觉得那小小的人儿忽然变了一点,没有那么古灵精怪,反而更像个脆弱的孩子。 “令尊?” “他死啦,”蝴蝶亭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淡淡地叙述,就像是不明白死亡的意义一般,“师父说他死啦,被人给害死了,不过我可不难过,反正也没见过他几面,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爹爹的事……可是,那天美人哥哥亲我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爹爹也是这么亲我的,然后叹气,好像一天到晚都这么愁。” 谢青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拍拍女孩的后背。 “美人哥哥身上有种很淡很淡的香味,就和爹爹一样,我还以为是他活过来了,”蝴蝶亭似乎想笑一笑,但是嘴角瞥上去,却没有成型,“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美人身上有好多秘密,美人一点都不愁,可是还想看看他就是了,蝴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谢青云心里一软:“来人,给这孩子找个地方住。” 蝴蝶亭闻言一愣,忽然一扫阴郁表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呀,真的啊?那蝴蝶就住下啦,小胡子叔叔真是好人!”她变脸比翻书还快,谢青云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以后,女孩子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不由无奈,这孩子,才这么小就能把死人都骗活,长大了可怎么好啊。 然而这样的一天还是到了,谢青云并没能护着这小小的孩子更长的时间——华阳破城了。 潇湘望着大势将去的战局,忽而抬起头,仰视着阴沉而静默的苍穹,念及华阳巷中瞎眼老人一唱三叹的小调: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 红冢里枯骨,谁人踽踽苟且。 悔笔辗转相思,不得白首…… 潇湘想,这一生一世,原来就这么过去了,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初那一腔热血的青涩年华,都像是一场烟火落下的灰烬,烙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烫得胸口酸痛了这许多年,他轻轻地开口:“殇……” 声音仿佛被风卷起到视线抵达不了的地方,有人放下茶盏,凝愁长叹。 眼前是喊杀震天、鲜血淋漓地悲壮战场,而最后想起的那个人,还是他。 潇湘仔细回忆着那胡琴断了气一般呜咽的音色,轻轻地和了两声:“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红冢里枯骨……”越发觉得喉头发紧起来,他苦笑着拔出腰间佩剑。 谢青云仿佛有感应似的回过头来,肝胆俱裂:“大帅!” 潇湘横刃于颈,三尺血溅,漫天红雾,掩了末路的一颗英雄泪,不是为了精忠报国,亦不是为了壮志未酬,只为忽然想起那人的容颜。 殇,黎殇。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你看,我们都注定了一样的不得好死,算不算、算不算为你报过了仇。 若有来生。 谢青云仰首长啸,就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孤狼一般凄厉,儒雅的男子瞠目欲裂,面容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浑身染血,焘海而来。 ——直到,人潮,终于将他淹没。 他说,死节从来岂顾勋。 冉清桓接到了对他而言宣判一样的消息,和洪州的一战,赢了。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叹息,泾阳的外强中干,到底纸里包不住火。 戚闊宇果然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夜命令准备发兵泾阳城,然而正当他们整装待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雷鸣一般的巨响,连战马都惊乱起来。 戚闊宇好容易勒住马缰,极目远眺,只听铁军一般的北蜀军里传来骚动:“洪水啊,是洪水!” 戚闊宇蓦地瞪大了眼睛,离泾阳不远的地方就是蓼水中游的大堤,据说古时候蓼水年年作乱,天降神人来建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堤坝,止住了洪水,才使得泾阳一片荒凉地变成今日的沃土,想不到,冉清桓竟然有胆子破坏大堤!泾阳城地势高,一时半会儿倒也不用担心,可是北蜀大军便遭了秧。 然而那千里的良田禾黍,也不能幸免,泾阳一带乃是天下的粮仓,戚闊宇怒吼道:“冉清桓,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身在泾阳的冉清桓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一样,一张脸白得如同透明,吊儿郎当的神色收了干净。根据这个时代的已有的爆竹,略略更改了一些成份,炸了那多年来如蓼水流域守护神一般的大堤,放出洪水的巨兽,他淡淡地苦笑道:“冉清桓如今是被逼无奈,犯下大罪,日后若有什么报应,我心甘情愿地受了,有生之年,倾尽所学,也必让这里回复原样,”他深深地提了口气,“按计划行事!” 戚闊宇狼狈地撤到安全地段,重整队伍,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这个时候,斥候来报,冉清桓带着不多的军队已经连夜撤出泾阳,往西边而去。 戚闊宇咬牙道:“好个缓兵之计,真亏他想得出来,为了自己逃窜,竟毁了这沃土千里!追,给孤追,今日若不手刃这乱臣贼子,难消我心头之恨!” 从泾阳,西至闵闽,一线到莿州,冉清桓一路走一路解散着自己的部队,一点一点让他们脱下军装混到山野百姓中间,疾行至乌桕陇集合。 不错,乌桕陇就是目标,北蜀军虎视眈眈在前,一旦莫舜华有异动靠近,泾阳内防空虚的秘密必定提前泄漏,那五万军士绝对撑不到莫舜华来救,所以他让莫舜华到了乌桕陇这个不痛不痒的地方。 先是虚张声势,拖出足够的时间让莫舜华神不知鬼不觉地行进到指定的地点,再以炸堤彻底激怒戚家父子,一路尾随而来,一点一点地走进他仓皇做出的陷阱。 戚闊宇盖世英雄,定然看不得这样为自己逃命而鱼肉百姓的行径,军旅出身的老王爷虽然戒心慎重,野心勃勃,但骨子里有种正气,在多年的勾心斗角中也许失去了一些,然而一旦受到强烈的刺激,便会回归到几十年前那天不怕地不怕平地一声吼的将军。 一招一式,全都计算到了。 乌桕陇已在眼前,冉清桓扯出一抹笑容,从华阳疾行到泾阳时,大腿内侧被磨破后才结痂没多久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染红了马鞍,他对着身边仅剩的数十个卫兵喝道:“我说过什么?还不快走?!” 声音几乎被身后北蜀铁蹄踏在地面的声音掩过,年轻的卫兵露出坚毅的神色:“我等誓死护卫将军!” 冉清桓啼笑皆非:“誓你个头,老子什么时候说自己想死了,选在乌桕陇是我早留好了退路,快走!” 几个卫兵对视一眼,有点犹豫,这个人在军中实在被传说的太无所不能,无数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在他手里一一实现,这一次,在千军万马中脱身,也真的能行么? 冉清桓扬起一抹有些邪气的笑容:“四下散开,被抓住不要反抗,直接投降,莫将军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你们身上有我的信物,这样也只是诈降而已,有功无罪——你们若是再不走,我可就真被你们害死了!” “将军……” 冉清桓收敛表情,厉声道:“还不快走?!胆敢临阵抗命者,军法从事!” 卫兵们这回不敢造次,行礼四散而去,冉清桓看看远方的烟尘,一夹马腹,扬鞭抽了战马一鞭,马儿吃痛,狂奔起来。 前方不远处就是悬崖绝境,而从这里开始走的话,正好是悬崖最窄的地方,他的战马是来自洪州的良驹,他计算过速度,跳过去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当初郑越匡他说想要洪州的战马,冉清桓半真半假顺水推舟地上了当,真的在鬼灵宫的协助下打通了洪州的御马司,不单弄回了不少洪州的好马,还顺便帮几个贪官捞了一票大的,吕延年国库空虚至此,少不得有冉清桓的功劳。 而想不到当时的无心之举,现在居然是他保命的最后一招。 极速带起的风刮得他脸生痛,身后不时有弓箭射来,然而离得太远,加上速度上的差距,都让他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冉清桓握着马缰的手上紧紧地捏着一个信号弹,莫舜华的严谨他心里有数,算时间一定已经埋伏在了附近。 悬崖的边缘已在眼前,冉清桓眯起眼睛,伏在马背上,用牙齿拉开了信号弹,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准备最后的一跃…… 然而。 然而,自古以来似乎有一个悖论,天才总是毁在低级错误上。 冉清桓到了悬崖边上的时候才蓦地发现,那中间的空隙竟比自己预期得大了好多,他当场傻了一下,已经来不及了,战马惯性地飞了出去,冉清桓心里一声惨叫,似乎想起了什么——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来着! 因为跑得急了些,又是就是附近,他竟然忘了最后向旁边的人确认一下路径,而因为别人太过于迷信传说中的军神,没有人想起质疑一下他的计划,而是都习惯性地按照他下的指示行事——这就是个人崇拜的恶果啊。 感觉到身体的急剧下落,冉清桓甩手抛出一段绳索,他多年惯用刀丝,绳索出手不偏不倚得刚好缠上了对面崖边的巨石。 冉清桓一身冷汗地松了口气,幸好长期以来给自己准备第二条退路已经成了习惯,虽然没有想到自己会办出走错了岔路口这么乌龙的事,但是考虑到最近天气情况不怎么样,距离不大可能那么精准,他还是准备了一段绳索,以防万一遇到意外以应急。 特意算好了自己的重量,特意挑了一条在条件允许下最细的绳索,加上南方入秋晚,山上树叶还算茂密,身上战衣颜色又低调,应该不会很容易被发现,他打定主意,撑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叫人拉自己上去好了,怀里还有另一颗备用的信号弹,用牛皮纸包好了,防止被汗水浸透不能用。 果然心细一些是没坏处的。 只可惜,又是只可惜。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冉清桓似乎好久没犯过什么错误了,一个人不可能老是不犯错误—— 他忽然觉得拉在手里的绳子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差点晕过去,绳子,竟、竟、竟然断了!从中间,正一点一点地分离着,而他身下是悬崖,会摔死人的那种! 冉清桓死也想不出为什么,他在泾阳的时候特意称了体重,连日奔波只有瘦的道理,不可能会反而加重,而这跟绳子,从选材到粗细都是经过仔细计算的,绝对能撑得住自己的体重! 绳最后一丝连着的地方也断开了,冉清桓再次体验到了失重的感觉。 蓦地,他想起了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变态的学校要求所有专业都要修大学物理,连历史系都躲不过去,冉清桓虽然在凤瑾的要求下压制了自己对于理科的喜欢,但毕竟聪明,极轻松地便过了关。 然而他一直以来想不通的是,最后的成绩单上,“大学物理”一栏只得了A-,这就比较匪夷所思了,虽然没有正宗理科生习惯的那种严谨,可能会被扣掉一些过程分数,拿不到A+,但怎么也能混个A啊。 之后在找人对答案的时候,才发现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差了将近十倍。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算错了数或者弄错了什么单位,反正不大重视,也没真往心里去,但是现在算是明白了。冉清桓有些诧异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脑子居然还能这么清楚——古代的秤计量单位是“斤两”,而他算承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按照“牛顿”单位…… 所以,是忘了乘上天杀的重力加速度! 相差将近十倍,难怪绳子承受不住! 天,这是什么人品?!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以为你的试卷上只有几个诸如忘了乘重力加速度、人称单复数遗漏之类的小毛病,没有大是大非的问题就说明学的还不错。比如冉清桓同学的期末考试,前面微来积去乱复杂的一团都搞定以后,最后一个细枝末节照样能让老师大笔一挥扣掉十分;比如冉清桓将军为自己准备好的生路,因为一个细枝末节的错误,照样就直挺挺得摔倒万丈深渊下面——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冉清桓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被封印的法力有欲冲破封印而出的趋势,然而只差一点,只差那么要命的一点,也就是说,就这么摔下去的话,的、的、确、确、是、会、死、人、的。 他猛然想起身上还有刀丝,这刀丝太过锋利,不可能止住他下落,但是只要能缓冲一下,说不定还有生路!冉清桓弹指间将一盘刀丝甩了出去,挂在崖边两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抱住的古木上,巨大的冲力立刻将他一条手臂的关节错开了,他几乎疼得眼前一黑,然后迅速用另一只手拉住——没关系,脱臼了一条胳膊,四肢还有三肢不是的。 几乎立刻,粗壮的大树便被刀丝割裂,冉清桓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刀丝的锋利。 三番两次的用这种方式缓冲,真的到他只剩下一条腿还完好的时候,让他看到了悬崖的底部。 他忧喜交加,喜得是崖底是水,总算不用摔成肉饼了,忧的是不知自己被那湍急得翻成白色的水流一冲,还有多大的概率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郑越,我真的尽力了,他想。 一身的伤疼痛得都麻木了,之所以这个时候松口气,是因为再做什么也没有用了,而且毕竟还是有一定几率能活着的。 像蝴蝶亭说的,他不愁,但不是因为他活得轻松,而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想尽办法做最大的努力,绝对不放弃希望。 身体沉入激流中,周身冰冷一片,他保持着最后的神志屏息,就像是个破碎的布偶一样被急流卷走,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长时间,然而多一刻,便是多一分的生机。 然而这个时候,那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女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声音听上去虚弱了很多,祈祷的人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愿以吾之寿数,祈吾王上平安,吾国相平安,吾诸将平安,吾万民平安。” 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冉清桓忽然感觉身上一松,仿佛有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东西终于烟消云散了,他精神一震——封印,终于破了! 如果有人见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被惊得晕过去,那原本义无反顾地向一个方向疾速冲刷的激流中间有一个区域居然平静了下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间有一个气泡,带着奇异的光芒,仔细看上去,中间竟有一个人。 就这样,水护着他一直到了平缓的地方后,才温柔地把那人卷上了岸。 人不人鬼不鬼的冉清桓孩子一样地笑了,看了一眼面前密密的山林,终于放任自己意识离开,沉入洪晃伊始的黑暗。 赢了。 第五十七章 风波 郑越一只手撑着头,闭目养神,指尖夹着根笔,笔尖悬着。 内侍匆匆进来,见主子似乎已经睡着了,脚步顿了顿,不知道该进该退。 郑越却在他接近的一刻便清醒了过来,也没有睁眼,只是有些懒洋洋地低声问道:“什么事?” “王爷,莫将军的加急战报。” 郑越眉间一跳:“呈上来!”为什么不是他亲自上的战报?出了什么事? 内侍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主子急急忙忙地翻看战报,一开始紧皱的双眉逐渐放开,心里知道是好消息,谁知道忽然,郑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居然晃了一下,没有站稳。 内侍吓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王爷,脸苍白得像纸一样,偏偏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战报,像是要把那纸盯出个洞来,一条手臂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稳,透过宽大的袖子仍然能看到他不停的颤抖,仿佛要用尽全力才能拿住那张薄薄的纸。 内侍察言观色,忽然心里一凉,那位爷出事了。 “相爷亲自诱敌深入,摔入悬崖,行踪不明……” 摔入悬崖,行踪不明……行踪不明…… 一个响雷在脑子里炸开,郑越只觉五官六感都被这声惊雷震麻了,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太阳穴处的脉搏一声一声如击鼓。 冉清桓,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 胸口处有一股热流涌起,郑越恍惚听到内侍的惊呼,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整个白缎前襟像是雪地里绽开了梅花,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王爷!” “住口!”郑越低低地喝道,他堵在胸口的血呕出来以后,神志反而清醒了很多,“不得声张。” “是,王爷……” “去给孤拿一身换洗衣服来,习武之人,难免一时走火入魔,有什么稀奇的?!” 内侍偶然对上了郑越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居然打了个寒战,那双眼睛深邃得不知放了多少东西在里面,射向胆敢探究者不绝的寒意,有种波澜不惊的空洞,而嘴角却兀自挂着如平素一般笃定的笑意…… “再传孤令,让李野余彻来见我。” 而这个时候,远在锦阳的王宫,九太妃额角微微冒了一点汗,怀里抱着的小世子圣祁不停地哭闹,小家伙小脸皱成一团,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九太妃自己没有子嗣,对付孩子不是很在行,颇有些手忙脚乱,又舍不得交给宫女。 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不安地朝着王妃寝宫里张望,都说是母子连心——王妃可不要有什么好歹…… 忽然,寝宫大门打开,几个老太医神色沉痛地走出来,相互看了一眼,在她面前跪了一排。 九太妃的心刷的一下就凉了。 来不及让太医们平身,她难得慌乱地几步抢到内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几个宫女压抑的小声啜泣隐隐传来,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无力地悬在床边的手,曾经那水葱一般的柔荑隐约泛起黯淡的死气,骨瘦如柴——九太妃眼睛一酸,用力闭了闭眼,生生把泪水给压了回去。 榻上人呼吸极其微弱,红颜凋落、憔悴不堪,见了她仍然想要撑起身体,九太妃一面按住她,一面轻轻地把小圣祁放到戚雪韵枕边,小家伙神奇地不哭了,往戚雪韵怀里拱去。 “太医都跟我说了,没什么大事,这么年轻的人,伤风着凉也是难免,日后要好好保重,孩子还指望着你呢。”九太妃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其实一直不是特别欣赏这个花瓶王妃,可几年相处下来,竟不禁深深为这女子隐而不露的坚韧和善良动容,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还有这么一个女子固守着洁净的灵魂,默默地支撑着这些心事太复杂的人,苦痛自知。 “妾身,恐怕是不能再服侍王爷和太妃了,”戚雪韵淡淡地笑了,才一开口,两行泪水却顺着双颊淌下来,滴到失却了光泽的散乱的长发上,“妾身的身体自己知道,太妃以后还请珍重,多多帮衬王爷,还有孩子……” “别胡说,才多大的人,整天净是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九太妃一只藏在宽袖里的手握紧了拳,有些长的指甲扎进了肉里。 戚雪韵摇摇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恐怕是熬不过去了……”极轻极幽的一声叹息,里面有说不出的疲惫,“父兄的罪过,妾身替他们担了,今生不吝,只求来世投生好在好人家,莫要顶着那劳什子的王侯将相的虚名……” 此时戚闊宇兵败乌桕陇的消息尚未传到锦阳,然而她似乎已经像是预见了结局一般,吐露了决绝的命运,夹杂在政治婚姻中的可悲女子,到死,仍然念着那深深负过她的亲人、爱人…… 她笑着说:“妾身这一生过得就像是个笑话,如今总算到头了。” 九太妃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下来,十多年前那人舍弃了她而选择了国家的时候她不曾哭过,那深宫中勾心斗角日日惊心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而今,只为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声累极了的叹息,心头竟然涌上万般感伤,痛哭失声,将那清冷沉静的面具,剥落了干净。 “王妃,燕祁对不住你……” 戚雪韵伸出手,仿佛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手举到半空中,看到了那黯淡的肤色,便再也举不起来,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发着呆:“真难看。” “谁说的?”九太妃孩子气地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就像她才是那个溺水而绝望的人,“谁说难看的,本宫帮你涂最好的粉,我们上妆,好好打扮,谁敢说我们燕祁的王妃难看?!我们燕祁的王妃是天下第一美人……本宫……” “妾身都知道。” 戚雪韵忽然低低地说道,模模糊糊的声音却像是炸在九太妃耳畔的一声雷,后者呆呆地看着她,讷讷说道:“你……知道什么?” 戚雪韵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出了神一样地望望窗外:“是不是玉簪花开了?太妃,扶妾身看看吧。” 九太妃愣愣,叫人接过已经睡着的小世子,亲手搀起她,一边宫女忙替她披上衣服,九太妃审视着她的脸色说道:“出去就不必了,打开窗看看罢了,着了凉可不得了。” 戚雪韵笑笑,没有反驳。 玉簪大团大团地开在窗下,雪白一片,繁盛非常。 可是啊,玉簪花开了,天气也就凉下来了。 她说:“真美,可是往后就见不着了……王爷,怕也见不着了。” “不许胡说!本宫已经叫人传出信去了,王爷知道你病着定会……” 戚雪韵眼睛不离那花,闻言轻轻摇摇头:“他心里又没有我,知道了也是装着不知道,行军途中,又不是军情紧急,随便找个借口便可以说没接到信推脱过去。”她为人谦和,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直截了当地直指红心,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听得九太妃心头一跳。 “你是他唯一的王妃,他心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九太妃说不下去了,那人的心思她看得真真切切的,此时虽是善意的谎言也觉得说不出口。 “太妃不用安慰妾身了,妾身也是女人,有些事情早就知道,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想面对罢了——再者相爷那样一个人,说句不守妇道的话,若是有机会相处久了,便连妾身自己恐怕都不免会动了心。” “你知道?!”九太妃呆住了。 “妾身论见识,是浅了一些,”戚雪韵虽说在笑着,那声音听在耳朵里却让人心里抽痛不已,“可是还分得清真情和假意,他看别人的眼神何曾那么温柔过?这几年来,唯一见他笑意到了眼睛里,是相爷打从西戎归来的那一次,他那么自持的一个人,竟然有那么神采飞扬的一面……”蓄在眼睛里的眼泪划落到她尖削的下巴上,“但凡那样的心思,能有一点用在我身上,就是死一千一万遍,下辈子再不得超生,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对不住你,王妃,别说了……别说了……” “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旁的所有人都是多余的,那么和谐,叫人好生羡慕……”戚雪韵竟似乎是痴了,泪落连珠,“这一辈子,能找到这般天造地设的另一个人,不知道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缘分,我就在想,必定是我前尘心意不诚,让老天这辈子乏做此不堪境地,必是如此的,否则我今生又做错了什么?” 她声音哽住,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脸色更加苍白,吓得九太妃忙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良久,戚雪韵才缓过一口气来,眼泪却下得更快:“可是我也是人,我也会恨,我……” “雪韵!” 戚雪韵一震,许久才喃喃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九太妃咬咬牙:“你放心,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他给你绑回来。”她把戚雪韵交到宫女手上:“来人,给本宫备好车马!” 戚雪韵凝泪看着她的背影,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九太妃呢,算了……:“太妃留步,有一句话替妾身告诉王爷。” “什么?” “相爷他,会平安的。” 九太妃愕然,戚雪韵却不想再说了,摇摇手,命人将自己扶到内室——郑越郑越,你既无心我便休,只是看在我为了那个人舍命的份上,善待我的孩子。 情深,不寿。 而此时,在那片不知名的森林里,一个身影足下无声地靠近那失去知觉的人。 这是一匹罕见的巨大的银狼,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因而嘴角微微上挑,就像是笑着一样,狼近距离地打量着冉清桓,许久,忽然口吐人言:“总算是找到你了。” 它小心地叼起冉清桓的衣领,似乎轻易便把人甩到自己背上:“绝世名将,冉清桓……” 更新 阿慧小心翼翼地给躺在床上的人擦着汗,这是个年轻的男子,长得非常好看,甚至有一些文弱,但是牛大夫说他是被“忘川”冲过来的。 忘川的水势湍急无比,牛大夫说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被忘川一路冲过来还有气的,最奇的是,这人竟是被笑面狼王拖进来的,银狼是有灵性的东西,村子里最强壮的武士也奈何它不得,偏偏这条巨狼安静得就像是一条大狗,若不是一双幽绿的眸子里时常闪过森冷的光,几乎便让人忘了它的危险。 这人来的时候,周身的衣服全被水冲得破破烂烂,很难看出是什么身份,牛大夫只是翻开他的手掌,便沉默了。 阿慧后来听说,是因为这人手上有一些细微的茧子,有些明显是握刀留下的,有些甚为诡异,就连见多识广的牛大夫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这个人真是坚强啊,全身的骨头断的断,脱开的脱开,牛大夫整整忙了一天才把该接的都接上。老大夫满头大汗地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摇着头说:“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怕还是个习武的人物,老夫就怕他这么一来,将来腿脚落下什么不灵便,狠心下的全都是猛药,发作起来那个疼法……” 就比如现在,阿慧知道他肯定是疼了,浑身上下都是冷汗,虽然人还没有意识,但是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始终一声不吭。阿慧有些心疼,便用湿手巾一点一点地替他擦着额上的汗。 这年轻人似乎喜凉,她发现冰凉的手巾放上去的时候,他紧皱的眉头总会放松一些。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是普通人家的娃子。”牛大夫忽然在她身后开了口,吓得阿慧手一哆嗦。 阿慧用手拍着胸口:“哎呦,阿公,你可吓死我了!” “你吓什么?”牛大夫瞥了她一眼,“看上人家俊哥儿了不成?” “你乱讲!”阿慧红了脸,把手巾摔到牛大夫身上,“我告诉婶子去,看她不骂你!” 牛大夫嘴角往下弯了弯:“阿公说着玩的,你急什么?”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指搭在年轻人的手腕上,捻着山羊胡子诊了诊,摇头叹道,“真是命大,真是命大。” “他可快好了?”阿慧显然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问道,“这都躺了小一个月了,也不睁眼……” “憨丫头,哪那么就容易好了?”牛大夫弹了她一下,“我活了六十年……” “你活了六十年没见过有人被忘川冲过来还有气的。”阿慧不耐烦地接口道,“阿公,你都说过一百遍了!” 牛大夫瞪眼:“死丫头!”他低头看看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如今这人昏迷不醒,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却依然让人感觉到那种骨子里的优雅的贵气,门口还有一只笑面狼守着……小村子里似乎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冉清桓以雷霆手段先全歼洪州精锐,再锉北蜀大军,潇湘自尽在华阳城上,戚经纬身死战场,戚闊宇勉强逃回,悲愤交加,竟就一病不起。 此后,锦阳王郑越出离冷静地接过了大陆的版图,怀柔,策反,分封,追杀……所有的收官工作做得有条不紊,或者说是太出色了,简直是严丝合缝地进行着。 没有一丝笑容,没有半点喘息时间,每日只有累极了才坐下调息片刻,就像一只忙碌的陀螺,恨不能三头六臂,恨不能忘却所有,恨不能忽视事实。 他就像是在逃避。 这期间,樱飔带着一身伤回来,郑越什么都没说,只是挥手让她下去养伤,没有责备,没有问询,那样子,就像是唯恐多看她一眼——直到九太妃銮驾亲临,传信的是郑越的亲卫米四儿,看见了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里,有了片刻的波动。 “请九太妃……”郑越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一阵吵嚷,风尘仆仆的女子已经直接闯了进来,亲兵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郑越微微皱皱眉,站起身来:“太妃这是怎么了?可是锦阳出了什么事?” 好一个不徐不急!周可晴压住火气,表情不善地看着郑越:“王爷,你但凡要是还有一点良心,还念及半分夫妻的情分,就和本宫回锦阳去见她一面!” “谁?”郑越讶然挑眉,“王妃?她怎么了——来人,给太妃看茶……” “王、爷!”周可晴深吸了一口气,悲哀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有一点脏了的绣鞋,缓和了语气,“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王妃的生死么?” 郑越的表情没有一丝不正常,依旧是温文尔雅却没有什么温度的微笑:“太妃这是说的哪里话?一路赶来必定辛苦了,四儿,怎么还愣着,还不替太妃张罗着……” “够了!”周可晴断喝一声,她高贵典雅,而今几次三番打断郑越的话,显然已经是忍无可忍,她抬起头看着米四儿:“你下去,叫外面的人都回避,本宫有话跟王爷说。” 米四儿迟疑地看看郑越,见主子也点了头,这才施礼下去。 方圆数十米之内转眼只剩下九太妃周可晴和郑越两个人。 “太妃的话可以说了么?”郑越揉揉眉心,他最近的耐心特别的差劲,几乎有点撑不下去了……十天了,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可能真的是撑不下去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周可晴一字一顿地说,“郑越,但是你知道他的心思么?他又喜不喜欢男人?我久已开始察颜观色,清桓他对你根本只有亲人兄弟之情,你又何苦疯魔至此?!你至这家国于何地?至天下于何地?至你那结发的妻子何地?一日夫妻尚且有白日恩,你们燕祁男人就都是这么没心肝的么?!” 郑越收敛了虚伪的笑容,危险地盯住她:“太妃,你管的事情可太多了。” “清桓是我弟弟,我知道他。”周可晴却惨淡地笑了,“这么长时间,他从不主动提起过去的事,偶尔只言片语也是马上就刹住,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愿提起的必然是有伤心缘由,这人有什么都藏着掖着,独自一人惯了的,才会对你的亲近有种特别的依赖,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根本就不是你要的感情!” “那又怎么样?”郑越的眼神越来越暗。 “越儿,”周可晴叹了口气,“为着这样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你值得么?” “我不想说他的事情。”郑越甩手背过身去,心乱如麻——我用尽全力才能告诉自己暂时不要想,过一段时间他自己会回来,他从不曾失约于人——你又为何非要让我不能自欺欺人! “好,我们不说他。”周可晴顿了顿,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哀痛,“算我求你了,越儿,雪韵好歹服侍了你这几年,如今还有了圣祁,你就算完全不念夫妻之情,至少也看在才出生没多久就没了母亲的圣祁份上……” “我什么都能放弃,”郑越夸大的袍袖微微有些颤抖,一直以来挺直得像杆枪一样的脊背忽然弯了下去,他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却让人听出当中蕴含的某种惊心的复杂情绪,“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什么都能放弃——你说戚雪韵性命垂危,让我回锦阳——” 他转过身来,低沉地说:“我现在宁愿他们全都死光!” 没有理会到这一向自持得恐怖的人突然癫狂不可理喻的反应,周可晴仿佛被一棒子砸到:“你说什么……清桓怎么了?” 郑越冷冷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收敛了情绪,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那个温润仁爱的王爷千岁:“孤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只是、只是收到战报,说他在乌桕陇坠崖,目前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 “孤已经派了人在崖底查访,暂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但这样的话,也说明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比较大。”郑越木然说道,那好听的,低沉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自己之口,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 这时候一阵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周可晴一个机灵,她猛然清醒过来,想起了戚雪韵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相爷会平安”,她知道了什么? 周可晴抬起头:“事不宜迟,立刻跟我回锦阳!” 冉清桓是被生生疼醒的,身体就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承受不起最轻的动作,过了几秒,他才完全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在乌桕陇做出的一系列矬事以及最后的人品爆发,不由苦笑。 看样子是被什么人救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感恩戴德老天保佑。 忽然,耳边传来小小一声惊呼,一个女孩子大呼小叫地喊道:“阿公!阿公快来,他醒了!” 这分贝……冉清桓暗中瘪瘪嘴,对于一个刚刚醒来的病人来说可真是有点高,怪不得医院老显得那么肃穆不尽人情。 谁知道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他更加哭笑不得,一个声如洪钟的老头子秉承着死马当成活马医德光荣传统,对他上上下下进行了一番足以造成再一次跌打损伤的检查,然后还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恢复得不错么,果然是年轻人啊。” 冉清桓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岌岌可危地震了震,嗓子干痛地说不出话来,他过分活跃的思想只能化成怨毒的眼神,向老头子飞去。 谁知道这兽医老头子居然鄙视地说道:“得了得了,忘川水都冲不死你,别在这装娇弱,啧啧,属蚯蚓的不成,这么看来,说不定切成几节也能活过来。” 你爷爷的! 冉清桓从一开始就跟这“救命恩人”不对付。 然后是灌水,灌药,兵荒马乱地被那大大咧咧的女孩折腾了一番——好吧,就算是照顾,如果那水不是接近开水的高温,也如果那药没有能苦死黄牛的味道的话。 冉清桓怀疑是这贼老天怕他死得不够快。 就在他经受女孩非人的折——“照顾”以及怀着大无畏的精神就快要再一次睡过去时,忽然有种压迫感的接近让他立刻惊醒,睁眼所见竟然是一头巨大的银狼,静静地站在女孩身边,一双幽绿的眼睛打量着他。 女孩明显有些忌惮,尽量理巨狼远了些,笑容有点僵硬:“这是笑面狼大哥,可通灵性了,它才是你的救命恩人,阿公说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狼背着人进村的呢。” 冉清桓没有理她,一人一狼诡异地对视,阿慧心惊胆战地发现,这清秀无害的年轻人忽然一扫略带揶揄懒散的神色,眼神竟与那巨狼有些相似。 阿慧噤了声:“那什么,我看看阿公的药捣好了没有……” 这史上最失败的护士,像是后边有什么在追一样地逃了出去,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只剩下一人一狼,冉清桓忽然开口,嗓子虽然被开水“润”了一下,但总算勉强能发声了:“你既然已经入土,又何必执迷留恋人间,阴魂不散,反害它一条性命?” 第五十八章 三生有幸 巨狼不动,依然是无声地看着冉清桓,眼神有点危险。 冉清桓轻轻地笑笑:“我就算是再学艺不精,也多少分的出活物和霸占着活物身体的死灵,阁下高姓大名?” 沉默了好一会,巨狼终于缓缓地开口道:“无怪活得这般风生水起,果然是有一双好厉的眼睛。” “我眼神其实不怎么样,”冉清桓难得地沉声说,“不过就算银狼的毛稍微长了些,我总能看出它是被活活掐死的。” 巨狼冷笑一声:“你就是这样对才救了你一命的人说话?” “这是事实。”冉清桓审视着它,“至于阁下救命之恩,那是另外一回事。” “想不到执屠刀业的将军居然还这般悲天悯人。”巨狼发出低沉而好听的男声,有种显而易见的嘲讽在里面,“吾名陆笑音,承将军大恩,曾受过你三滴血,因而与你有三十年的主仆缘,将军不必过意不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三滴血?”冉清桓大概有点印象,但是三滴血和三十年的主仆缘有什么关系他就不清楚了,皱皱眉,他迷茫地看着这个明显不鸟他这个所谓主人的便宜仆从。 果然,陆笑音嗤笑一声:“久闻将军大名,果然不是一般地不学无术,连这种人尽皆知的血契都不知道,吾以为将军还是多多修身养性,莫要继续留在人家祸害苍生比较好。” 陆笑音陆笑音……冉清桓决定忽略它(他?)夹枪带棒的口气,不过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他瞳孔收缩了一下,陆笑音?! 前朝名臣陆笑音?! 那个传说中挽大厦于将倾的救世之臣?几乎将大律的衰亡推迟了近五十年的男人? 他微微有点心虚,怪不得不待见自己……干咳一声:“前、前辈,晚辈不知道……” “前辈?”陆笑音冷哼一声,“当不起,若将军没别的吩咐,容吾告退。” 一头狼诡异地、拒人千里之外地颔首退下,冉清桓揉揉额角,发现人品问题是他面临的最严峻挑战。 冉清桓躺在不那么舒服的床上,费力地抬起他几近废掉的一只手遮住眼睛——最后的一刻,不错,在那封印解开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忆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属于谁的。 锦阳王妃,戚雪韵,那个风华绝代,从不高声说话的女子……或者说,间接被他毁了一生的女子。 当年,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地撺掇着郑越和北蜀联姻,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让郑越居然鬼迷了心窍一样地喜欢上同为男人的自己,如果不是……她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虔诚地祷告着,究竟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绪呢? 她说愿吾王、国相、诸将平安,冉清桓此次亲自挂帅出征,无论敌我都称呼他一声将军,为什么她会把他从“诸将”里单单提出来? 还是说,这个看似寡淡的王妃,早就已经在自己还都无知无觉得时候就洞悉了一切? 孽缘啊,孽债! 当郑越和周可晴一路狂奔地重回锦阳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漫天的黑纱与一地的阴郁。 斯人已逝。 任你是追思,是疑问,以什么样的缘由想要再见她一面,都不得不面对这阴阳两隔。 无情也好,多情也罢,这一生情仇都烟消云散,从此,人世繁芜,再不相扰。 郑越面色平和地以国母之礼下葬了戚雪韵,一切井然有序,未曾僭越,亦未有不当,周可晴骇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就看不透这一直被她当成孩子的人了。 国丧没有打击到燕祁铁军日行千里的速度,就在寒冬降临的时候,泠州王交付了自己守不住了的江山和国土,婉言回绝了郑越封侯的厚待,自贬为布衣,决然而去,将统治的权柄留给最合适的人。 最后的领土尘埃落定,至此,除了边塞一些未开化的民族的蛮荒之地和海外诸省,整个江山都已经收入燕祁的版图。 上华的皇族识时务地让了位,天下再一次展开一统的盛世。 国号更为景,年号广泽。 而那个人,依然杳无音信。 圣朝初定,压在郑越身上的事情越来越多,年轻的帝王越来越繁忙,饶是他一身的武功,也不免慢慢憔悴下来。 而与此同时的,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温和而平稳,就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而心中唯一的惦念几乎越来越渺茫。只有米四儿知道,主子几乎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片刻都不让自己闲着——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希望,也许真的有一天,就死心了。 冉清桓是在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能勉强下床走路的,天命师有着特殊的体制,与自然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和亲和力,牛大夫看到他从雪地里走了一圈之后不但没有着凉,反而精神了一点之后,也就不再禁他的足。 可是冬天毕竟是不好过的,冉清桓虽然是天性喜凉,可老牛这个兽医下的猛料这个时候起了作用,每天晚上的时候即使恨不得钻进炉火里,身上仍然是疼得厉害,每一块骨头都随着他的动作嘎啦作响,好像那些惨遭蹂躏的零件马上就要一个个从身体里掉出来。 兽医气哼哼地说:“你小子浑身的骨头都摔打得差不多了再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一下,寒气早就入髓了!还敢嫌东嫌西?!要是没有我老头子那么一剂药,你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 疼得呲牙咧嘴的冉清桓冲着他的后背无比不优雅地比了个中指。 在他终于丢开第三条腿的时候,冉清桓点了怀里一直留着的信号弹,这个时候小半年已经过去了,小村子闭塞如世外桃源,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若不是季节温度一点一点变动,他差点算不出现在是什么日子。 一道红光钻入天际,冉清桓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静静地仰视夜空。 不招人待见的老兽医干咳一声站在他身后,也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要走了?” “还得些日子,”冉清桓说,“他们要找到这里也不容易。” “你自己又不是没长腿。”兽医摸出烟斗点上,吧嗒着抽了一口,斜着眼睛瞥了冉清桓一眼,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我不认得路。”后者理所当然地说,没有一星半点的羞耻之心。 老头子撇撇嘴,难得没有挖苦他什么,这些日子以来,这两个为老不尊为小不敬的已经把互损当成相处模式了:“出去吧出去吧,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装不下你们这些人哪。” “老狐狸精。”冉清桓轻轻地说,“就会找好地方窝着。” 普通的一个乡村赤脚大夫又是用什么才能打通一个人纠缠在一起的七经八脉?这老人的眼神有时候深邃的就像是这片清朗的夜空:“我是老的不想动喽,你们还有放不下的事呢,这怎么相提并论?”老头笑得很欠扁,“等你也老成我这样子,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该还得债也都还完了的时候,也不妨回来,接我老头子的班,当个赤脚医生……” 冉清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对草菅人命没兴趣。” “臭小子。”老头子拿烟斗敲了他一下,想了想不解气,又敲了一下,骂道,“白眼狼。” 冉清桓缩了下脖子,随后幸灾乐祸地看着陆笑音阴阳怪气地从旁边慢悠悠地走过去,老头子不小心让烟给呛着了。 是该走了,世外桃源再美好也只是暂时的逃避,如今手脚都还老天保佑地健在,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逃避下去了,回去面对,面对那被他大水冲了的沃土,那他欠了一命的女子,那被他搅和得哀鸿遍野的天下…… 他忽然悲哀地发现,原来凤瑾早就把他和这个世界锁在了一起,什么十年之内结束了战争统一了天下就能任他去留,什么一朝恢复了法力就能三界无所羁绊? 事实是,早就回不去那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年时代了。 前几年为了报恩,为了誓言,而今后,大概是为了还债吧。 牛大夫微微有些忧虑地看着一脸欠砍地笑着的冉清桓——这孩子,心事太重,什么时候懂得拿起再放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挣脱困住他的枷锁。 那么爱自由的性子,偏偏造化弄人,总有那么多要背负的东西。 最先收到他信号的人是李野,那一刻李野忽然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当年在锦阳恼人的梅雨季节过去开光放晴的感觉。 那个人还活着! 樱飔终于能从无尽的负罪感中解脱出来了,燕祁大营的主心骨又回来了,更不用说此时在上华的那位主子了。 他六百里加急地送折子到京,而自己这边片刻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地开始往信号弹方向地毯一样地搜寻。 直到将近一个月以后,李野第一次被手下人的工作效率弄得“热泪盈眶”,众将士十分有幸地看着稳重的将军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跳着脚骂人的时候,那个失踪都不会捡个容易找的地方的麻烦人物终于有了影子。 众人也因此再一次见证了什么叫做火烧眉毛的速度。 然而就在李野加急行军一样地狂奔出去以后,又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驾到了——郑越几乎是红着眼睛闯进来的,从上华到这边……大概只有当初冉清桓单枪匹马地赶到泾阳的“神迹”能和他有一拼。 新近继位的九五至尊形象尽毁,什么情况还都没听完,就抓起李野亲兵的脖子领子扔到马上,循迹而去。 更新 李野赶到的时候,冉清桓正半躺在河边“钓鱼”,冰冻的小河上打了个不怎么规则的洞,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窝着一头巨狼,几个半大孩子帮这差不多已经睡着了的人盯着鱼漂。 一排笔挺的军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孩子们吓得蹦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看冉清桓,又看看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杀气腾腾的男人。 冉清桓把食指凑在唇边,眼睛没有睁开,却愉快地弯起嘴角:“别一惊一乍,惊了我的鱼。” “属下来迟。” 李野按捺着额角上爆出的青筋,脸色却有像锅底进化的趋势。冉清桓叹了口气,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差不多晌午了,你们几个小的也回家吃饭去吧,等我万一有一天钓上鱼来再烤给你们吃。”打发了几个孩子,他苦笑着看看李野,“李大将军,看在我这把老骨头不大结实的份上,你就别难为我了,什么时候燕祁大营有这么大的规矩了?起来吧,等着我搀你?” 李野这时才注意到他站着的时候微微有些打晃的身体,整个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朗,带着一点无辜又促狭的笑意:“相爷,你……” “还剩口气。”冉清桓不爽他一脸惊骇,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用力拍上才站起身来的李野的肩头,“怎么这么慢……咦?换行头了?” “相爷,”李野鼻子有点酸,“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啊!” 冉清桓愣了一下,挑挑眉:“这么有效率,值得喝一壶,走,找个能坐的地方去。” 回到他借住的旧茅屋,李野简单地交待了外面的事情,冉清桓没有插嘴,默默地听完,手捧着一杯热水,有些出神:“原来已经改朝换代了啊……”他有些感慨,“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赶上这么,呃,千载难逢的事。” 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念及那个他度过了十多年的世界,那些平静的、家常的、偶尔有些小麻烦的生活,好像真是上辈子的事了,原来一直都在奔波,现在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居然还是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外来务工人员的尴尬,他冷幽默地想。 就这么,结束了? 真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平静。 “所以……”冉清桓回过神来,刚想说话,只听一声巨响,不大结实的门扉被人一脚踢开,门轴显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力,惨烈地牺牲在来人的佛山无影脚下,整扇门在地上弹了两下,尘土飞扬。 屋里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门口那个传说中应该在上华坐龙椅的身影,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咙里,训练有素的军人们几乎都忘了跪下行礼,许久,冉清桓才小声地哀号了一声:“要赔的……” 李野这才反应过来,带着众人屈膝跪下:“皇上。” “呃?”冉清桓眨眨眼睛,有点不适应这个阵势。 郑越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会儿,拳头收在袖子里,他竭力抑制着什么,然而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使得他不得不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那个……”冉清桓干笑了一声。 “闭、嘴。”郑越声音很低沉,语气也不是特别的强烈,把祈使句说得像个没什么力气的陈述句,“你先别说话,也别动,我怕我抑制不住揍你。” 原来火山爆发之前果然是平静的,冉清桓忍不住缩缩脖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野觉得腿都有点跪麻了,才听到一声赦免,郑越淡淡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一帮人立刻撤退了干净,冉清桓从来不知道他们以前这么没义气,愤愤地收下一堆诸如“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只剩下自己和那个魔王两个人在这个不算逼仄的空间里,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没种地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身后惨白的墙壁让他再一次想叹息自己曾经的不务正业,连最普通的穿墙术都没有学会…… 郑越一步一步走过来,冉清桓把两只手架在头前,一脸将赴刑场的表情:“老大,我知错了,你、你出出气就行了,别闹出人命……”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然后,被拥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他迟疑了一下,郑越身上带着冬天特有的凉意,刚刚从外面走进来,冻得他一机灵,只有贴着他脖子的鼻息依旧是温暖的热度,那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忽然,冉清桓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到了他的脖子上,一直滑进领子里。他一颤,感觉那液体浓得像硫酸一样,烧得他疼痛无比。 郑越……哭了? 他缓缓地放松了下来,试探一般地环住郑越的背,一切归于无声——这个男人的眼泪是不能给人看见的,只有这样,深深地藏在黑暗的地方,悲伤亦或狂喜,都是关在心里的东西,以这种方式向他传达。 当你回首一生的时候,终归发现,无论名利、钱财,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就像是某个RPG的养成游戏,供人娱乐而忙碌地走过数十载光阴。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是寻寻觅觅着这样一个会因自己而牵动心神的怀抱么,唯有看不见的牵挂,才是连接无情轮回、前生彼岸唯一的线索,支撑着我们走过一世又一世,于茫茫人海间。 这年轻的时候没人相信的宿命呵。 冉清桓忽然有松了一口气一般的感觉,露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就是这个了,他想,再不是萍水相逢的一个承诺,再不是遥遥旁观的一个过客,再不是天上地下绝然一身的浪客。 那种感觉,就像以往的种种都是一场漫长的流浪。 这一世,这一刻,就像是盲龟遇到浮孔,三生有幸。 ——第一部分 完结 番外 冉清桓的心情极度的恶劣,他苦大仇深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从一早开始就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抬了抬手臂,骨头抗议似的发出磨损的轴承的声音,他呲牙咧嘴地对着镜子穿上那身繁复的礼服,这天是小太子抓周的日子,老天保佑,他在全身骨折并且摔进冰水里洗了个澡以后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并且赶上他那个预订好了的学生的抓周仪式。 郑圣祁…… 镜子里的人忽然叹了口气,由于换衣服的时候不想给人参观,空荡荡的屋子里连个伺候一旁的婢女都没有,明显大病未愈的一张脸,独自站在那里的时候有种形销骨立的寂寞——尤其这礼服还是纯黑的。 他轻轻地卷起袖子,那件御赐的衣服里面浮现了隐隐的暗纹,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花纹是在遇到肖兆的那个晚上——凤瑾的宿敌,那之后,所有的东西都在一夕颠覆。 天命师穿起黑袍的时候,衣服里面会自然衍生出暗色的花纹,翻过来穿,就是那些暗夜里的传奇们,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究竟什么是天命师?能够沟通幽冥号令万物的天地之灵,还是……一群独行独醒于未央长夜里可怜人? 他淡淡地笑笑,蓦然发现自己脸上早就有了太多不熟悉的东西,就连那招牌一样的满不在乎的笑容都泛出内敛的味道。 冉清桓拉开门:“备车吧,谢谢。” 唯有最后那句谢谢,大概是身在这里仍然保持的,千年以后的习惯。 郑越漠然看看宫女怀里的小太子,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宣布抓周开始,没有一点要接过来抱抱的意思,圣祁和他不亲,小孩子的感觉总是最敏锐的,无需理智和阅历,最纯真的眼睛反而总是能照出真实的东西,他们的直觉更接近小兽,这种直觉会随着长大而渐渐淡去。 小太子长得不是很像他被传说的英明神武的父亲,反而更像他的母亲,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来转去,煞是惹人疼爱。 冉清桓第一眼看见这小家伙的时候就愣了一下,这个生下来没有多久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始终是他一生的账。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余彻略皱着眉看着他:“前一阵子皇上明令禁止闲杂人等去吵你,可怎么样了,伤好些了么?” “我不都站在这了吗?”冉清桓弯起眼睛笑笑,“阎王爷那里不肯收我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说怎么办?” 余彻失笑:“你可真是……别说,小太子这身板可真不错,说不定将来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说话间圣祁已经欢蹦乱跳地扑腾到一堆东西里面去了,小家伙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把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扯成两半,扬起肉乎乎的小胳膊扔了出去。 “射程够远的。”冉清桓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看被撕成狗啃状的书,“啧啧,古籍呀。”语气里带着点不明原因的幸灾乐祸,果不其然,听见一帮老学究们抽气的声音。 “就太子的年纪来看,力气也实在不小。”余彻的眼角跳了一跳。 接着圣祁又抓起一根笔,疑惑地看了看,然后英勇地把狼毫笔尖塞到了嘴里,咬了两下,大概是觉得不好吃,便无情地吐了出来,摔到一边,笔尖上一滴口水淌下来滴到地上。方若蓠低下头,双肩乱颤。 “我也觉得那玩意不是很好吃。”冉清桓一本正经地点评道。 “小孩子正在长牙的时候,据说比较爱往嘴里塞东西。”余彻不遗余力地为未来的小主子辩护。 “……”郑越耳力实在太好,无语地往这边瞟了一眼,冷冰冰的眼睛里带上了一点柔和的笑意。 然后圣祁开始撒欢一样地践踏那些狗屁……不,是圣贤文章。 兰子羽的脸也有点挂不住了,文臣们的头越来越低,简直是惨不忍睹的一幕啊。 “我听说,”冉清桓也不知道是在替在不知不觉已经颜面尽失的小东宫辩解还是出于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打是亲骂是爱,喜欢不够拿脚踹,这是不是说明将来太子殿下有一代文豪的风采?” 旁边立刻“嗤”的好几声,郑越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的文人们忙连声附和,冉清桓促狭地咧咧嘴。 “砰”一下,立刻把众人的目光再次吸引到不下心被抢了戏的主角身上。只见小圣祁大有“力拔山兮气盖世”威风地举起尚方宝剑……咳,未果,毕竟对孩子来说还沉了些,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欢快地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把这要命的东西推出去,不偏不正地砸到了正在诚惶诚恐地预测他未来的白胡子老儒生脚边,老人家吓了个机灵,当时就跪在了地上。 冉清桓揉揉眉心,若有若无地叹道:“这没心没肺的倒霉孩子。”事实证明,这句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听见的话是当天唯一一句一针见血点明了郑圣祁本质的话。 继上方宝剑之后又一个要遭殃的是玉玺,眼看着小破坏狂屁颠屁颠地冲向这个新鲜目标,郑越也皱起了眉,毕竟是代表国家最高权力的东西,无论如何太子在这上面也不能失了仪。 不过还好,方方正正的玉玺的沉重和不便于拿放等优点拯救了它粉身碎骨的命运,小东西试着把它抓在手里未果以后就失去了兴趣,忙着祸害下一个目标去了。 小半个时辰不到,在场已经几乎没有什么独善其身的了,除了掉地上的、撕裂了的,就是沾了口水等不明液体的,一半的人石化了,只有经过了战场洗练神经无比粗大的将军们还镇定地站在一边,表情严肃(?)地看着小太子耍猴……咳,抓周仪式。 方若蓠忍不住,悄悄地且大逆不道地想着,这孩子是皇上亲生的么? 眼看着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圣祁无聊地坐了下来,无聊地东张西望,忽然,他眼睛一亮,连跑带爬地向着一个方向飙过去——冉清桓愕然地看着这个长了腿的小肉球摇摇晃晃地向自己奔过来,嘴角还带着刚才不知道啃什么东西流出来的口水,张开小手做出要他抱的姿势。 冉清桓眨眨眼睛,小肉球发话了:“抱……抱,抱抱……” 郑越饶有兴趣地看他热闹,一点为人父母的自觉都没有。 冉清桓迟疑地弯下腰去,万分小心地抱起十分有创意的小鬼,就像是捧着个定时炸弹。小鬼一点都不认生,伸出香肠一样看不见骨头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响亮地、惊天地泣鬼神地在他脸上“啵”了一口,蹭上了不少亮晶晶的口水,含糊不清地说:“美人……抱抱……” 剩下的一半人也石化了。 冉清桓差点把怀里的麻烦扔出去。 郑越脸绿了。 方若蓠放心地鉴定:“这百分之百是皇上亲生的没错了。” 小太子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 番外二 肖兆 恍惚间是那岁月深处一成不变的四季,年复年年,冬夜的雪带着前生般寂灭而荒凉的气息,飘然零落在这荒芜的山头上,我睁开眼睛,像是刹那间越过了百世百劫。 多久以前的那个清冷难耐的日子里,又是谁在耳边的一声轻笑? 你可曾知道,相思一夜情多少,天涯海角呵,也未是长。 我漫无目的地独自寻觅,终于找到你安息的地方,站在那伶仃的墓碑前,看着上面深深的刻痕,曰,婵娟之外,刻字的人如同要将这三尺荒冢下的人刻在心上一般,一笔一划都铭如要滴出血来。 江山如是,而你已消散在六合之外,可是我呢…… 阿瑾,我呢? 世人皆羡你我这般,身体定格在长成的瞬间,从此与天地同寿,人间天上,任意去留,可笑没人知道这皮囊下还有多少生趣,不如那些个修仙练道心志坚定之人,亦不若山间精魄取日月光辉百年如一日,这看似天生便可号令自然的天命之人,仿似天地之灵,可是谁又知道这光鲜下肮脏的秘密呢? 嘿,阿瑾阿瑾,当初你一头扎进书山学海,痴迷埋首故纸堆,上下五千年,满纸荒唐言全都读了个遍,怎么聪明如你,就不想想自己又是从何而来,将至何方而去呢? 所谓的天命人,天生就为乱世所生,你竟不肯信我。 你宁愿信那骨头都已成了渣滓的圣人言,宁愿相信那居心叵测意欲害你的狐狸精,也不肯信我一句……相依为命千年之久,那个从肉团似的牵着我的衣角、糯糯地叫着师兄的孩子,一点一点长成风华绝代的样子,长成占了我心头全部的风景的那个人,到头来却不肯信我。 你要救万民于水火,你要兼济天下,你要以苍生为己任,你一颗心装着绵延千万里的江河湖海、山峦起伏,我没有那么开阔的眼界,但是我的心里,有你,只是那一个影子,遍满的放不下任何其它,所以我只要留在你身边,忧你心忧,复又,欢你欢颜。 我本想就这样,哪怕只是你的背影给我注视,也能让我心如止水地度过这漫漫无涯之生,可是早该知道,这天地又怎会让人顺了意呢? 那日误入你结界的白狐,一双点漆似的眸子泛着水汽望着你,你俯身,嘴边犹然挂着温柔笑意。 呵,阿瑾啊,你自来不愿相信什么命数卜卦,什么世事练达,怎么教也是一耳入一耳出,纵然绝顶的聪明,又怎么能看透——前世今生,天理人心? 那一日,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你可知我刹那间心头竟涌上杀意,待回过身来,手足冰冷入骨,似堕冰窟? 原来是,早就入了魔障。 狐类天生媚骨,九窍玲珑的心思,又怎么是不谙世事多年的你所及得上的?你当那之后频频的受伤当真是意外么?而你那大减的修行又当真是受伤么? 我的瑾,从里到外都是一般纯洁美好,哪里知道这般险恶的世道啊。 那白狐,本是才能幻化的小妖,跟着你不多的日子,修为却是一日千里,甚至能不知不觉中避过天劫,媚眼如丝,连狐身上特有的味道都淡的连我也闻不到,举手投足间已是颠倒众生,你真当它是夜夜枯坐对月练就么? 我几次劝你远离它,你却为此与我吵闹,赌气起来连日不见我。 就是那个时候吧,心肠寸断,方寸早已大乱才会一时不察,教那阴幽鬼王偷袭了去。原来天生通灵,千年修行,抵不上心上半点裂痕,其实如今想起来,与其说是被天地戾气所化的鬼王夺了心智,却不如说是我自己心魔所致。 阴幽鬼王天生嗜杀成形,无血不欢,一朝夺得我身体,如鱼入水一样。 你那日气消回来愣在我面前的样子,透过瞳仁,就像是砸在心上的一声惊雷,我拼了全身法力不要,顷刻间将阴幽鬼王逐出灵台,归于尘土,可是你却再不肯听我一句解释。 阿瑾,你原来是想要我死的么……你,原来是不要师兄了么…… 一剑入我胸口,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一寸相思一寸灰,到底情深不寿。 恍然间见了那张杏眼桃腮的脸上放了心一般的得意笑容,我出手,断你的剑,旋身而起,雷霆一击,小小狐妖纵然吸得不少你精气,到底经不起我一掌。 你嘶声沥血,周遭桃花乱落如红雨,你我两样心思,原是一般断肠。 罢罢,这无情世间,留它何用? 不知是阴幽鬼王留下的戾气乱了我,还是我已经走火入魔。 庄生梦蝶,焉知不是蝶梦庄周?我执念不断,自贬入魔,这样日后你便无情,眼里心里,总归还是得为你的天下苍生惦记着我。 可是我不曾想到,你竟舍我而去,跨越时间空间,不知所踪。 我对你千年如一日,你不愿信我,那白狐分明居心不良,你便能为它伤心绝情、远遁天涯么? 我用了近二十年的光景啊,近二十年,只为再见你一面,哪怕死在你的手下,终于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搜索到你的踪迹你的气息。 见了十九年前险些断绝生机的孩子,你用白狐的三滴心血救了他回来,清秀精致的脸上因了这而带了说不出的缱绻,一如你年少时骄狂不羁的个性,却也在目光流转间多了洞悉一切的精明睿智。 你注视着他的目光,又是透过他看见了谁? 这么多年,你心里眼里,又可曾有过我? 可曾有过我? 我开口,然而什么也说不出。 二十年行走人间,看透风景,我那单纯善良的瑾竟然也学会了机关算尽,心知不是我的对手,竟然动用上古禁术,以性命为媒,将我封印于竹贤山下。 可是,你若说一句让我去死,我便是粉身碎骨,又怎么忍心伤你半分? 我听到那孩子含糊不清地将长歌当哭,他以天命之灵,兼三滴狐血,早看透了你刻意隐晦的安排,却难得不似那白狐卑劣狡猾,倒像是当年的你,是个至情至性的好孩子,又是个肯将性命换离殇的痴人。 阿瑾,我念及你的一生,很多久远的事情都已模糊,印象深刻的,你却只做过两件大事,每一次都有人伤心欲绝…… 年年看塞燕,一十四番回,如何,不见人归? 阿瑾…… 广泽系列二《广泽旧事 上华篇)作者:priest 简介: 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为了一个将死之人的承诺,卷进了九州大地腥风血雨的低俗作品请删除之中。 漫长的征战之后,天下终于大一统,而当年那个天才的战略专家也在走过懵懂情绪之后,为了那一点细微的温暖,答应留在了这个他原本不属于的世界里面 然后么……然后看文去吧,都说了我还写啥 广泽系列的第二部分 是大景定都上华以后的事情,可能有些小虐(我是亲妈,就酱),不过是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 骄子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冉清桓 郑越 ┃ 配角:茵茵兰子羽陆笑音肖兆周可晴等 ┃ 其它:两个本来是直人的别扭弯曲相处过程orz 第一章 冠盖满京华 燕祁之先,上古之传承也。有少年名烨华者,有殊才,为律太祖皇帝亲封将军,赐姓郑氏,妻之以律太祖亲妹平嘉公主,生子微云。 微云少而慧黠,有过目成诵之才,及长,袭烨华之位。律太宗贞睦三年,北疆夷人叛乱,微云挂帅领兵,遂平,律太宗大喜,妻之以帝女,加封锦阳王,封地燕祁。燕祁也,天下之粮仓也。郑氏之殊宠可见矣。 及微云薨,三子衿禹杀长子衿青,袭王位,次年,染病薨,幼子衿昶封锦阳王。衿昶者,仁智者也,娶于洪州郡主吕氏,生长子显,四子矫。显未立而夭,乃立嫡子矫。 矫之子名越,即圣朝太祖皇帝,生有异象而不啼,时人皆异也。 盛德十八年,昏君当朝而民不聊生,四方皆叛之,数年战乱,后万盛帝退位,立其侄,更年号和乐。 和乐六年,北蜀戚闊宇,洪州吕延年等人起兵作乱,太祖平之。吴氏以为帝不贤,而天下乱罪己,自废帝位而禅让太祖,故辞再三,不许,为承天命以顺民心,勉自登基,国号为景,年号广泽。 二年,修改吏制,废除诸侯封地,而收地归国。设三省六部,法、政、督管分立,遂天下平。 《圣朝本纪?卷一》 “这都是什么东西!”冉清桓无意识地甩着笔尖,墨水弄得得宣纸上斑斑点点的全是,他面前摊着一本古旧的书,上面是前人留下的一些水利河工的心得,“乱七八糟……公说公的婆说婆的,我看到猴年马月能明白!” 他皱皱眉,低声骂了句不大雅的粗话,用笔杆重重地敲了几下桌子。 正这当儿,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地传过来,书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丫鬟小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还差点让门坎给绊了,冉清桓府上的下人们都是还在锦阳时候的原班人马,早就熟悉亲切得跟一家人似的,自然也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小竹却比别的稍微不同,她本是环儿的一个远房亲戚,因了年幼家道突变、父母双亡,这才被环儿求着冉清桓接到府上,来的时候还不到十四,算得上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自然比其他还要疼些、放纵些。 冉清桓在最后燕祁和北蜀一战的时候受过不轻的伤,广泽建年后刚到上华曾经什么事情都没有地养伤养了将近一年,这才养出点人样子,那段时间颇为无聊,闲着也是闲着,便教小丫头念了些书,被她玩笑似的一声“先生”,就这么叫下来了。 他无奈地放下笔,揉揉眉心:“房子着了还是洪水来了?我说竹丫头啊,你要是老这样,将来嫁不出去,先生我岂不是要养你一辈子?” 小竹没顾上理会他,回头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做贼似的,确认暂时安全后才扁扁小嘴:“我这么着急还不是先生自己吩咐的?说皇上来了的话一定要提前告诉你,好有功夫可以脚底抹油……” “皇上来了?!”冉清桓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还温着的茶水倒进花盆里,沾着墨没干的宣纸和毛笔塞到桌子底下,还没忘了把刚刚没看完的书收进怀里,“我先躲躲,就说我不在……” 小竹张着一张小嘴,满脸佩服地看着自家主子毁尸灭迹的本事,赞叹地说道:“先生,您这时候都能忙而不乱。” “少废话!把这大佛送走了派人告诉我一声……啊!”他的话突然被打断,继而被口水呛住,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咳嗽。 冉清桓撒丫子的速度实在不算慢,然而无奈消息到达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才刚一出书房,就看见拐角上一个人大步走过来,可怜的老管家后边一路小跑抹着汗,来人一张脸黑得堪比包公,可与未央长夜争辉,锅底见之而自惭形秽。 “谁走了告诉你一声啊?”如今已经升职为大景皇帝的郑越越发笃定了些,慢条斯理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直接石化了冉清桓往旁边迈的脚步,“大中午的,爱卿急急忙忙地,这是要去哪啊?” 冉清桓狠狠地瞪了憋笑憋得小脸通红的小竹,抖抖袖子做无辜状:“皇上光临寒舍,臣这不是出门打算接驾么……这丫头腿脚太慢,您看您这都进来了我才知道……” “要不然也堵不着你。”郑越如是说。 “那是那是……咳,不是,皇上您这说什么呢……” 郑越今天早朝的时候瞧他的眼神就不那么对劲,平日里这两位一个励精图治一个混吃等死,总还算相安无事,今儿个也不知道上边那位爷吃错了什么药,拿出一圈鸡毛蒜皮的事来纠缠他,非得让他说出个道儿来,冉清桓无奈,只得众目睽睽之下张嘴一通胡诌,只把郑越一张喜怒不行于色的脸说得白里透青,青里透紫,黑沉沉地好像随时能劈道雷下来。 “你们都下去,”郑越眼角扫过看热闹的小竹和试图缓解气氛的管家郑泰等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冉清桓的后领,“谁让你下去了,别想跑,给我进来!” “碰”的一声书房门被摔上,郑泰老伯按了按自己乱跳的心肝,与小竹面面相觑。 郑越进屋扫视了一眼,先从桌子底下把被主人蹂躏地惨兮兮的纸和笔解救出来,然后看着花盆里湿漉漉的土壤冷笑了一声,笑得冉清桓一阵哆嗦,只听领导表扬道:“手底下真麻利。” “皇上您谬赞。”冉清桓揉了揉红了一圈的脖子,“那什么,您喝水不,我给您倒去……” 郑越哼了一声。 “这都快中午了,您饿不饿,我叫厨房上点点心……” 郑越连哼都懒得哼了,冷冷地瞪着他。 冉清桓狐狸也似的眼睛转了转,老老实实地低了头,认真而无限悔不当初地检讨:“皇上我错了,真错了,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您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回头我就交一份三万字的悔过书,当朝念出来,以示痛改前非的决心,您看行不?” 郑越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弯了一下,他马上干咳一声控制住面部肌肉:“哪错了,说来听听?” “臣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不该惹怒了皇上还不知道哪错了。”冉清桓从善如流地接道。 “新鲜,那你跑什么?” 噎得冉清桓抿抿嘴,愣是没编出话来。 郑越却沉默下来,只是瞪着他。 自打他伤好得差不多可以上朝了开始,这家伙就好像一夜之间收起了所有的锋芒,充分地演绎了和稀泥的精髓,一团和气,尸位素餐,非特殊情况绝不开口,偶尔有不长眼地点了他的名,也只是哼哼哈哈敷衍了事。 郑越突然从怀里抽出一封奏折扔到他怀里:“你自己看看吧!” 冉清桓看看落款,不认识,有些疑惑,翻开一看差点乐了,不知道是哪来的一个生瓜蛋子,约莫是刚刚升上来的,指甲盖那么大个小官,上来不琢磨琢磨怎么管理人际关系,好往上爬,先惦记着指点江山。要不怎么说这读书误人呢,大喇喇地参了冉清桓这个当朝国相一个尸位素餐之罪。 明显是没搞清楚状况——江山初定,冉清桓号令三军不被人诟病是功高震主已经很阿弥陀佛了,然而为了不给郑越一个鸟尽弓藏的恶名,只能半死不活地在相位上蹲着。这位不管三七二十一,还真是先捡上位的参。 要说……郑越同志秉承着造反前在燕祁的管理模式,大景的言论可还真是自由,这么个东西居然能真的传到他手上。 于是冉清桓像模像样地抖袖子施礼:“臣有罪,皇上责罚。” “少跟我来这套!”郑越白了他一眼,大爷似的靠在一边的桌子上,“你说怎么办吧?” “这个,臣觉得,臣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死罪就免了吧,革职查办就算了……” “滚!”他的废话被忍无可忍地打断。 冉清桓摸摸鼻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郑越有些阴沉的脸色。 “给你的你都拒绝,是不是将来想离开的时候也特别干脆?”良久,郑越这才叹了口气,表情突然柔软了下来,低下头不再看他,软下来的声音却意外地有些委屈脆弱,冉清桓愣了一下,这才明白,竟然……是因为这个人没有安全感,这才想用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绑住自己。 偌大的一个书房就这么安静了,细细的呼吸声好像压抑着什么东西一样,沉寂而尴尬起来,突然,冉清桓摇摇头,带着安抚意味地笑笑:“你放心,我不走。” 他说:“我还能走到哪去?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只要你不腻歪,我就不走。” “你会记得今天的话?”郑越眼神里带着某种看了以后让人心里柔软下来的、小心翼翼的期冀,冉清桓却觉得自己好像又被这个男人给涮了,以广泽大帝的韬略和用人之术,分明知道自己属于那种乱世之人,满腹权谋之术,真的说是纵横朝堂心怀天下,那是比较扯淡的,也强人所难,他分明是要逼着自己说出这句话。 然而终究,还是在那样孩子似的纯粹的期冀的注视下下败下阵来——虽然明知道他是装的。 冉清桓肩膀垮下来:“郑越……” “冉大人向来一诺千金。”郑越得逞了一样地笑起来,伸手去揉冉清桓的头发。 冉清桓一偏头躲过去:“不许乱摸我头发,又不是你养的狗……”却听到“啪嗒”一声,他一僵,那只作怪的手从他身边擦过,顺手将门插了起来,冉清桓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吞了口口水,“你……干什么插门?” 郑越的目光柔得像是一潭水汪在里面,沉沉静静的,满满地照映出的都是一个人的影子,好像一个笑容就是整个世界,教人忍不住想要陷在里面,便这样生死两忘。 有人说,最深情的注视能够蛊惑最冷静的神经,冉清桓却幅度极小极小地瑟缩了一下,像是在犹豫什么——直到郑越悄无声息地环住他的腰,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畔,细碎的吻一点一点轻柔而小心地落在上面,好像是怕惊着他一般。 “郑越。”这一声并没有什么能引发迤逦的遐思的东西,仿佛专门为了破坏暧昧的气氛一般,清澈却带着少许的动摇。 “我想要你……”修长的手指放在他领口的扣子上,隔着衣服轻轻地划过锁骨上边的皮肤,“清桓,可以吗……” 冉清桓一动不动沉默僵直地站着,郑越看不见的角度里埋着的一双眼睛,风起云涌地翻滚起来,身边的气息仿佛越来越炙热,而那个人却迟缓地等待着他明确的肯定,空气凝滞在那里一样。 “可以吗?” 良久,冉清桓终于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放松了身体,极沉极缓地说道:“……好。” 郑越轻轻地笑了,挥手解开他的发带,爱不释手地抚过那冰凉如水的长发,轻轻地舔过他的嘴唇,耳垂,锁骨…… 扣子一颗一颗地跳开,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冉清桓轻轻地抖了一下:“你可小心,不许……”啰啰嗦嗦的话被消音在浓郁的唇齿交融里,一如既往的温柔珍惜,加入了情 欲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临近,冉清桓猛地推开郑越,有人大力敲打着书房的门:“先生先生,你快来看看,外面突然扔进一个人来!先生!” 郑越的脸比来的时候还要黑。 书房的门打开的时候,小竹震惊地发现自家先生那锥子都捅不破的脸皮破天荒地有点发红,旁边皇上冷冷地盯着小竹,好像……还有杀气。小竹忍不住往冉清桓身边缩了缩。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府上的下人都这么没规矩么?!”——这是纯泄愤。 冉清桓干咳一声,隐隐地把小竹挡住:“什么事?” “先生,后院刚刚被有人翻墙进来,还扔进了一个孩子……全身都是伤,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环儿姐让我来请先生,咳……”小竹小心地瞥了郑越一眼,“请主子。” 冉清桓皱皱眉:“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那个翻墙的人也差不多了,”小竹补充,“泰老伯在看着,说是没救了,妈呀,那血流的,后院的花是养不活了……” …… 这丫头这么没心没肺也不知道是随谁。 冉清桓拍拍她的后脑勺,打断了她的话:“带我看看去。” 第二章 尘缘 相府的人差不多都跑到后院看热闹去了,院里有个不大的小园子,大约是管家老伯不让进,一圈人围在园子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要说也怪不得他们,这相府自来是大景最太平的地方,安稳日子过得久了,谁都有个无聊的时候,好不容易出点新鲜事,自然就引起围观了。 “怎么回事?”冉清桓好不容易借着郑越的天子威仪,把一帮自己约束不了的好事分子遣散,这才进了园子。管家郑泰老伯蹲在地上,旁边环儿带着几个稳重些的丫头给他打下手,冉清桓才走近一点,立刻有股扑鼻的血腥味儿涌上来,透过这些年安稳的年月,熟悉得让他微微皱了下眉。 “皇上,主子,”郑泰起来四平八稳地行了个礼,到底是当初郑越从宫里拨出来的人,礼数不乱一丝儿的,“您过来看看这个人,恕老奴无能,看来已经是没什么救了。” 地上躺着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周身的衣服都被血染透了,有的地方干了,结成暗红的血痂。他看到冉清桓,那双本来已经开始变得浑浊的眼睛立刻亮了,用力向他伸出手去。郑越下意识地搭住冉清桓的腰侧,半步向前,微微挡住他。 冉清桓摆摆手,半跪下来,沉声问道:“这位兄台,你是有什么冤屈么?” “救……救她……” “她?”冉清桓顺着他干枯泛出死灰色的手指抬头,一边环儿正忙着照看一个瘦小的孩子,看服饰是个小女孩,“这孩子是你带来的?她是谁?怎么了?” “她……她……她是谢将军……她……” “谢将军?”闻言冉清桓愣了一下,姓谢的将军……姓谢的将军,他一惊,脱口道,“当年洪州的谢青云谢将军?!” 重伤的男子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奋力地伸手拉住冉清桓的袖子:“她……她是……是……”话未说完,声音却突然哽住,男子胸腔中发出风箱一般的急剧的呼吸声,随后那呼吸猛地一顿,指着小姑娘的手指痉挛似的死命攥着冉清桓的袖子,几乎将布料攥出个窟窿来。 然后一切都平息了。 “兄台?兄台?”男子的手重重地掉了下来,在冉清桓的袖子上留下了几个触目惊心的血印,他双目圆睁——尚有话未来得及出口,至死都不肯瞑目。 冉清桓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叹了口气,把他的眼皮合下来,怎么那些小说里面的人总能在临死前把最后一句说清楚了呢? “主子,您看看这孩子。”郑泰在来给他当管家前,原本是郑越御用的太医,这样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叫人心里咯噔一声。 “不知道是谁,这么狠的手也下得去。”环儿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 这是个充其量到不了十岁的小姑娘,整张脸上布满了刀伤,血肉模糊,有些甚至伤口处的皮肉翻出来,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以前是什么样子,却都分辨不出了。 “怎么样?”冉清桓伸出手去却没敢触摸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这孩子什么情况?” “身上伤倒是不像看着那么重,只是原来像是练过功夫的,被人重手废了,经脉差不多断绝了,便是能医好,功夫却恐怕再练不得了……”郑泰叹了口气,“何况,这张脸,除非是再世神仙才恢复的了啊!” “脸的问题再说,这孩子性命无碍吧?” “老奴尽力而为,她日后行动应该能够如常人。” “他刚才说的是洪州谢青云?”一直在旁边没吱声的郑越插了一句,“不是早死了么?尸首还是当年朕亲自确认过的。没听说过谢青云有什么子嗣……” “就算不是子嗣也是极亲密的孩子,当年和谢青云有点交情的都差不多是洪州将领,不是让你杀得差不多了么?我还算珍惜他是个人才的——虽然人家不领情,”冉清桓看着郑泰手脚不停地给小女孩施针,这名医一出手,转眼间女孩那仿如游丝的气息都好像强了一些,“环儿,去叫几个人帮忙把西边厢房收拾出一间来,你们小心着,把孩子放那去……” “你想收留这来路不明的孩子?”郑越的眉皱起来,“冉清桓,几日不见,怎么就这么宅心仁厚了?” “也不算来路不明,总算知道是谢青云托我照顾的,毕竟是忠良之后,再怎么也不能把这孩子扔下不管……” “忠良之后?”郑越凉凉地接道,“朕没老糊涂的话,洪州那些跟着吕延年的奴才们,都是乱臣贼子吧?” 冉清桓站起来:“陛下,不是您为了显示我大景悠悠江山胸怀广大,把但凡投效朝廷的前朝余孽都赦了么?这弄不好可是正经的谢将军遗孤,都送上门来给您做文章了,咱们没有不接着的道理不是的?” 要不说这人没人品呢,郑越噎他两句的仇记到现在,非得报回来不可。后者瞥了装聋作哑的神医管家泰老伯一眼,到底没好意思跟他一般见识,只得挥挥手:“是不是还不一定呢,先把人看好了再说——郑泰,交给你照应着,不管怎么样,别让人死了。” “是。” “还有这个,着人出去买个棺材,不要声张,夜深人静的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去。”郑越想了想,不放心,又回头叮嘱冉清桓,“这孩子无论如何常住相府也不成体统,以后若是……” “皇上啊,臣办事您还不放心么?”冉清桓眯起眼睛笑笑,打断了他的话,忽然伸手一指,“哟,那边谁啊,这么急急忙忙的,您看是不是米四儿?” 他有自己的想法,前朝洪州大将谢青云,那是个真真正正的忠臣良将了,可惜站错了队,冉清桓一直比较钦慕他人品,可惜几次挑拨招揽不成,最后华阳一战叫他殒身全了名节,说不痛惜是不可能的。如今他想留着这孩子,一来是冲着谢青云这个人,二来眼下仍然有些前朝余孽四处乱窜,企图颠覆政府分裂国家,有这孩子在手里,面子上总是好看的。 郑越明白他想的是什么,只是不赞同的是他亲自关照这个莫名其妙凭空出现的小姑娘。 于是被打断的皇帝陛下不悦地哼了一声,瞪了一眼满头是汗跑过来的人——来人正是已经升为御前侍卫的米四儿,原是冉清桓直属的“跳骚营”里的小将士,后来郑越看上他实诚,便调过去当了贴身侍卫。 多少年过去了,这年轻人依然秉承着他缺心少肺的光荣传统,此时丝毫没有看出他主子的不悦来,见了冉清桓立刻眼睛一亮:“啊,老大也在!嘿,怎么这么多血?有……刺客不成?” “四儿,丞相早已不理军中之事,你这番不单乱了称呼还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多冠冕堂皇啊,冉清桓暗中点头,所谓有水平的领导,就是能把泄私愤都打造成对下属礼节问题的殷殷教诲。 米四儿委屈地看看郑越又看看冉清桓,后者装作被地上的野花陶醉住了,嘴角可疑地抽着,就是不看他。 “皇上,臣知罪……”他想了想,又转向冉清桓道,“相爷,适才出言无状了。” “何事这般匆忙?” 米四儿一听皇上口气缓和下来了,忙说道:“是九祥太后找皇上。” 虽然是庶母,但感其一番功业,广泽编年以后,郑越加封了原燕祁九太妃周可晴为九祥太后。周可晴和冉清桓这姐弟两个算是懒到了一块去,那位更是以后宫不得干政为名,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会子居然亲自找上门来,郑越皱眉,隐约想到了是什么事情:“清桓,跟我一起进宫看看你姐姐?” 冉清桓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一凝,脸上玩笑似的表情没有变,笑意却僵了:“臣……就不去了吧?前两天刚去请过了安,您看臣一个外戚,三天两头地进后宫,不也不大像话么?” “真不跟我去?”郑越皱皱眉,这人和太后的关系,这些年好像更生疏了些,怎么也是亲生的姐弟。 “皇上……”米四儿弱弱地接了一声,“太后说,有些话想跟您单独聊聊……” 郑越一把拉住想跑的冉清桓:“不见太后也行,跟我去看看圣祁吧,老大不小的了,长在女人堆里面,不像话得很,你这钦点的先生也太不负责了些。”言罢不由分说地拖起他,回头跟米四儿吩咐道,“不用车,去把朕的马牵回去,朕和相爷从后门顺西边走回去,叫西华门的奴才们把招子擦亮点。” 明显就是拖延时间不想回去。冉清桓默默地擦了把汗。 相府后门口在冉清桓的刻意纵容下,简直就是个菜市场,然而怪哉的是,朝中上下居然没人敢管。 只要不是太出圈,龙椅上那位是什么都由着他,上边更是还有个九祥太后坐镇,不长眼的人毕竟还是比较少的,况且……虽然不是很成体统,毕竟说出去还有一个“与民同乐”的好名声。 然而郑越一出后门就后悔了,骑马坐车是一回事,和这么多人摩肩接踵是另外一回事,况且旁边还有个麻烦接收器,整条街的人好像都认识这个一天到晚和事老似的笑眯眯的年轻人,大多数人对于他的身份都比较懵懂,只当他是相府当差的,知道内情的,却也都一致地不多事。 因而随时随地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更有大婶干脆扑上来没轻没重地捏几下子,不知道往他怀里塞了什么东西,看得郑越心头无比火起,一只手黏在冉清桓腕子上一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所有权,可惜被一次又一次地无视。 以他九五之尊,当然不可能当街和人……咳,就这种问题发生争端,只得挺身而出,不着痕迹地替他挡住不少过于热情的“问候”。 突然,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壮汉从二人身边经过,郑越自然而然地带了冉清桓一把,他目光极准,这一带的距离本是恰好让他躲过这个人,却不想这壮汉好像故意的一样,直直地撞到冉清桓的肩膀上。 冉清桓自己也存了让过他的退意,顺着郑越拉他的力道往旁边侧了下身,然而饶是这样,也被那人坚硬得出奇的肩膀装得一痛,他皱起眉,抬起头,那一瞬间对上了那个壮汉的眼睛,脊背上一下子凉了下来。 壮汉走着直线,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冉清桓一手按住肩膀,却还没有从惊愕里回过神来。 “清桓?”感觉到攥着的手好像一下子浸出一层冷汗,郑越也停住脚步,“怎么了?” “那个人……那个人是……”冉清桓嘴唇有些发白,一跺脚便追了上去。 第三章 风云初起 那壮汉的行动看起来极其缓慢,却不知道为什么,轻而易举地便甩下了他们,消失在纷杂的人群里。 郑越不明所以,紧紧地跟着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方寸大乱的冉清桓,这个人的情绪很内敛,极少失态,就算偶尔失算,也总能不声不响地地补救起来。 然而他现在仿佛忽然被一瓢冷水浇了一样,平日里或嬉笑或深沉的一双眼睛里满满地,竟然全是张惶,不知为什么,郑越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某种说不出的悲意。 冉清桓感觉像是一个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央,来来回回地被人碰撞,心里冷得厉害——那个壮汉,就在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冉清桓看清楚了他的瞳孔,那污浊混沌的瞳孔,竟然已经是涣散了的,死气沉沉地泛着深不见底的空洞。 而仔细看的话,那壮汉的脸上几处不易察觉的红色斑点——如果冉清桓自信自己还不到眼花的年纪——千真万确的,是尸斑,酒红色,血管中血红素沉淀下来显现的尸斑,活人绝不会有这种东西。 一个死人……或者,是僵尸——能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僵尸,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这种从黑暗和死亡中衍生出来的东西,带着世间的污浊和怨气而生,本来是最最低等的,没有感情,没有理智,只会遵循着自己的本能,觅食,杀戮。 然而始终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更不用说是触碰天地灵气的天命师,然而刚才所见,却完全颠覆了他二十多年来的认知。 一具僵尸,像正常人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混迹在活着的人群里,甚至用那已经死了的身体撞了自己,这种事情,就他的理论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就像是什么人在对他示威,这人必定清楚他的身份底细,然而更重要的是,要比他高明得太多。 冉清桓突然发现,就算他所谓的聊胜于无的微末法力恢复了,能做到的,也充其量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师父凤瑾不在,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背后没有他,原来已经有这么久了。 忽然,身边一个温暖贴过来,郑越按住他的肩膀:“怎么了?” 冉清桓一下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看看前方人潮涌动,自嘲似的笑笑,然后摇头:“没什么,以为见到个故人。” 凤瑾的骨头都已经化成飞灰了——那么这个世界,就交给我来守护。 他抓住郑越的手,偏过头对皱着眉明显不相信他说辞的男人轻轻笑了一下:“真的没。” 郑越顿了顿,眉间似有似无地蹙了一下,立刻放开,终于没再追问什么,翻手掌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指尖碰到的地方透着说不出的凉意。 那个阔别了已久的魑魅魍魉的世界,就这样,毫无预兆似的来到了面前,曾几何时,恍如隔世的那些个记忆又忽然浮现在眼前,平静的日子,好像又走到了尽头。 两个人并肩走着,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不多时到了西华门,却看见九祥太后周可晴的步辇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华服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等了很久的模样。 冉清桓猝不及防地撞上她的目光,只得咽了口口水,低低地叫道:“姐姐。” 态度恭顺极了,恐怕这位中书令大人这样乖巧的一面传出去,也是一件让众人绝倒的奇闻。 周可晴挑剔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这些日子是不是又没有按顿吃饭?多大的人了,日子怎么过还要人教么?年轻的时候不在意,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冉清桓老老实实地听着,头也不抬地一声不吭,周可晴目光一转,瞥见他身上松松垮垮洗得半旧的便装,怀里还露出一角泛黄的书皮,忍不住皱起眉:“清桓,不是姐姐说你,皇宫不比他处,和皇上在怎么亲厚,这样随意的打扮却是不该了,倒不是说谁在乎,可是规矩就是规矩,以免将来落人话柄,怎么说你才能记得?” 冉清桓头埋得更低了些,眼看气氛渐渐僵硬,郑越忙出面打圆场:“要不怎么从偏门进来呢,朕也是想起圣祁太久无人管教,才让清桓进来看看那孩子,本就是临时起意,又怕太后等的时间久了惦记,才急急忙忙地便拉了他来。”他弯着笑眼看着周可晴,“太后这么说,可是怪罪朕了?” 周可晴拢拢袖子:“不敢。皇上既然这样说了,哀家自然没什么好挑的,圣祁一个人跟着宫女们长大,旁边也没个同龄的孩子,是不大成体统,清桓来看看也好。”这句话出口,郑越的脸却瞬间僵了一下,冉清桓微微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附和了两声,什么样的神色,却是旁人看不出来的了。 三个人都心知肚明,郑越迟迟不肯立后,就连选秀都千方百计地推脱是为了什么,周可晴这一句看似无心的话,堪堪地点中了靶心。 “户部尚书家不是也有个差不多的孩子么,前阵子问起来,蒋大人还跟朕抱怨说家里人把这孩子惯得不行,朕过两天看看,叫他进宫给圣祁做个伴也好。”郑越把话题扯了开去,“来人,带冉大人去东宫——太后不是有事情找朕说么,御花园吧。” “姐,我先过去了。”冉清桓敷衍似的对周可晴点点头,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走了,他走得很快,以至于漏看了周可晴瞥向他背影的眼神——那样寂寞和渴望的眼神,就像是守候了一年的父母期盼远游儿女,然后在孩子们年复一年的忽略中落了空一样。 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竟然这样生分了呢?冉清桓每一次请安都例行公事一般,从头到尾都听到她一个人唠叨,他向来低着头,什么都不反驳,什么都应着,可是或者头太低了些,所以他没注意到,这个还不到四旬的女子,这个曾经明艳动九州的女子,两鬓间,竟然已经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然而只有短短的一刹那,短到无论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冉清桓还是一边正算计着什么的郑越都没有留意到。一瞥之后,她仍然是端庄稳重的大景皇太后,举手投足间都是不容分说的高贵。 这两个都是人精,恐怕进宫之前就隐隐猜到了她的话题,不外乎选秀立后的问题,皇室血统的延续是江山稳定的前提,这是无论谁都不能逃避的,这问题被故意无视了太久,广泽大帝年华方盛,然而这件事却向来不容别人置喙,此时,敢站出来说话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这个大景身份最高的女子,终于也容忍不得了。 周可晴点点头,扶着侍女的手臂,跟着郑越去了御花园——无从躲避无可解决的矛盾,终于无法再被自欺欺人的无视了。 郑圣祁眼睛尖得很,老远看见冉清桓,立刻中气十足地命令宫女将他放下来,挥舞着肉呼呼的小胳膊冲着他跑过来。小家伙已经四岁了,神气活现的派头倒还真有点东宫太子的感觉,可惜肉团似的一掐一个坑的外形实在没什么气势可言,别看现在虎头虎脑的,眉眼间却还是像戚雪韵多些,说不定将来也是个翩翩风度的美少年。 “小冉叔叔!”小圣祁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转,没看见他最怕的那个影子,所以肆无忌惮地扑到冉清桓怀里,两只小手拼命地往上举着够,扭着小屁股撒娇要让抱——这是新添的毛病。 冉清桓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轻轻地敲了圣祁一下:“太子殿下,您就算没有东宫威仪,装也装装像吧——还有,我受命于你父皇,教你些东西,不管有用没用,叫一声先生也便罢了,臣可万万当不起太子殿下的‘叔叔’。” “不嘛不嘛,小冉叔叔和外面那些长胡子老先生不一样!”按规矩,四岁的太子已经开始有人专门教导他一些基础的识文断字知识了,也就是普遍来说的启蒙教育,郑越为这唯一的继承人大材小用地请了大学士苏联平做他的启蒙老师,苏老爷子的确是古板了些,但是不管怎么样,人品和学问是没得说的,冉清桓瞟了周围的宫女一眼,笑意隐了去,这是他不悦的表情了。 轻咳一声,冉清桓声音不高,语气却说得上严厉地道:“各位都是世家女子,想来也是有些见识的,太子年纪还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各位心里还是有个数的比较好。” 这些宫女有的甚至还是十三四的孩子,在家里都是骄纵惯了的,哪懂什么道理?被他两句话说得低下头去,因着他身份不敢吱声,不服却是肯定的。 圣祁却多少看出他有些不高兴,抓着他的袖子拉了拉:“小冉……” 冉清桓低头看了他一眼,小孩乖巧地吐吐舌头:“先生不生气,灵儿说,生气多了会有皱纹的,有皱纹就变丑了,先生不生气,圣祁也不生气,我们都漂漂亮亮的好不好?” 这回冉清桓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了贾宝玉李后主风范,这样下去,前辈们打下来的江山,迟早得毁在他手上,他把袖子从圣祁手里抽回来,双手拢进去,没了和颜悦色:“哪个是灵儿,自己站出来。” 四下静谧一片,好久好久,一声低低的啜泣声从角落里传出来,一个约莫十四无岁的女孩子被人推出来,跪倒他面前,身量还没有长足,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樱桃似的嘴唇咬得紧紧的,没有一丝儿血色,她低着头,周身抖得像挂在秋风里的枯叶,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圣祁虽然小,这时候却也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乖乖地站在一边,不敢搭腔了,一双眼睛小心地看看冉清桓,又看看跪在那里的灵儿。 第四章 古来纨绔少伟男 冉清桓不说话,没有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这个男人身上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压迫力,平日里面严丝合缝地收在一张雷打不动的笑脸里,此时释放出稍许,便把小姑娘吓得灵儿低低地啜泣着不敢大声。圣祁也惴惴地不敢言语了。 良久,冉清桓才轻声对灵儿说道:“你起来吧。” 灵儿断断续续地道:“请……请大人……大人责罚……” 冉清桓好像笑了笑,又似乎只是冷冷地挑了一下嘴角:“你是宫里的人,我哪有那么大的权柄责罚你?起来吧,以后说话的时候多留心,太子虽然是个孩子,可是毕竟是太子,懂么?若是刚才这句话叫皇上听见了,你十个脑袋不够砍的。” 他先还有些怒意,后来一句却有了叹息的意味,灵儿这才如梦大赦一般:“谢大人……谢大人……” 冉清桓没再理会她,转过头来看着小太子,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极认真深沉的神色,一字一顿地说道:“圣祁,我对你很失望。” 不是郑越那样睁眼也没有一个的冷冷的呵斥,也不是苏先生那样不依不饶夹枪带棒的歇斯底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圣祁却觉得这几乎是自己有生以来听到的最重的一句话,还没来的及细想,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滴下来。 冉清桓弯下腰,把小太子脸上的眼泪抹掉,他的上有粗糙的茧子,如今久不碰刀枪,退下去了很多,却仍然磨得圣祁小脸生痛:“听着,圣祁,你是男人,是个将来要承担整个天下的男人,不能哭,明白吗?” “小……先生……” 冉清桓回头对宫女们吩咐道:“太子我带出去了,有人问起就照实说——我知道太子年幼,”他抬手止住宫女的话,“天塌下来算我头上,帮我备匹马来。” 宫中人自来知道这位爷的话不能违背,立刻备了马来,随即宫女们震惊地看着这位温文尔雅、似乎说话的时候从来不大声的大人一扫往日的优雅和煦,翻身上马,抓起圣祁的后颈扔到马背上,圣祁被这意料之外的粗鲁对待吓得尖叫一声,紧紧地闭上眼睛,小手拼命地攥着冉清桓的衣服。 后者不理会他,轻夹马腹冲了出去,这人胆大妄为到在皇宫之中纵马,若是被人看见了,恐怕一本参上去连郑越都要头痛,然而这样的纵情,好像还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怀里的孩子吓得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所有的英雄,都生长在铁铸的摇篮里,这孩子被保护得太好,没经受过起码的风浪。 而今天下太平,没有后宫势力彼此倾轧,没有从小就开始的勾心斗角,没有惨烈的夺嫡之战,没有优胜劣汰,怎么能指望他能长大,又怎么能指望将来把天下万民的民生都交托在他的手上? 可是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 冉清桓攥着缰绳的手指掐到掌心的肉里,细细密密的血丝冒出来,他就像是无所察觉一样——是谁造成的呢? 过了闹市区,冉清桓放开了速度,一路疾驰而过,断裂的声音轻微地震动了他的耳膜,发带不禁风刀而断,依稀就像是六七年前那个荒郊野外里狂奔的少年,压抑了许多的胸怀蓦地放开,如果不是顾及怀里一动不敢动的小孩,他简直想要大叫出声。 腾出一只手来,冉清桓轻轻拍拍圣祁的头,大声问道:“怕不怕?”被风冲七零八落的声音里面竟然有种狂狷的笑意充斥在里面,圣祁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这陌生的“小冉叔叔”,小孩好像被刺激到了,虽然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冉清桓的衣襟,大有抓破的嫌疑,却小心翼翼地抽出另外一只小手,飞快地抹了把眼睛:“不怕!” 冉清桓弯弯嘴角:“那就抓紧了!”扬手猛地抽了一鞭,马儿像是受惊一般以更猛的速度冲了出去,人也如同飞起来似的,圣祁忍不住缩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尖叫起来,久藏爪牙的布衣将军终于纵声大笑起来,瑟瑟秋风中一骑独行,仍旧是那份天地都不放在眼里的放浪落魄模样。 我横刃在此,就敢问天下英雄安在。 不知道这么疯狂了多久,圣祁终于听到了仿佛天籁一样的一声“吁——”,这才偷偷睁开眼睛四下打量,入眼处尽是披甲执刀的人,肃杀气仿佛扑面而来,饶是他年纪幼小,却也感觉到了那种凛然的煞气,小脸不由地崩起来。 冉清桓抱着他下马,把小太子放在了地上,不怎么温柔地在他头上揉了揉:“今天带你见识见识我朝禁军。” 闻言圣祁眼睛一亮,原来哭丧着的花猫一样的小脸也跃跃欲试起来,果然,男孩子,再怎么娇生惯养,骨子里的英雄情节还是无法磨灭的,何况他承袭了整个九州最高贵的血脉。 守门的卫兵立刻亮出刀来,喝道:“来者何人?!” 冉清桓不以为意地笑笑,抱着手臂靠在马上:“叫你们将军来,就说他一个姓冉的老朋友来看看他。” “姓冉?”卫兵愣了一下,忽然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你你你……不,大人您是冉、冉……” “冉清桓,快去吧。” 看着本来杀气腾腾的卫兵几乎连滚带爬地进去传令,圣祁不解地抬头看看冉清桓,拉拉他的袖子:“小……先生,他怎么啦?” 冉清桓好笑地摇摇头:“没什么,新兵蛋子,没见过世面。” 禁军经过整顿以后果然一扫当年锦阳时候的疲颓懒散,没多大一会儿功夫,就听得前方一个粗犷的男人大声笑着,接着圣祁觉得眼前一花,一柄钢枪咆哮着扑面而来,冷冷的铁锈味,就像是猛兽嘴里的气息。 冉清桓猛地侧身,伸手一提便把圣祁拉在身后,轻叱一声长袖卷了出去,好似只是挥手轻带,便把这雷霆似的一击划了出去,沉重的铁枪砸在地上,烟尘飞扬而其,地上竟然砸了个坑出来。 持枪的男子朗声叫了句好,皮肤呈现出一种风吹日晒出来的古铜色,脸上颈上有道狰狞的疤痕,配上那一双像是猎豹一样的眼睛,从冉清桓身后小心地探出头来的圣祁忍不住在那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小孩子的感觉总是最敏锐的。 冉清桓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神情却颇为诧异地问道:“尹豹子,你怎么在这?” 这正是本应在外北防的尹玉英,当年勇冠九州的豹子将军,如今虽然眼角的笑纹染上了淡淡的风霜,那一身沙场的气息,却依然浓重得出奇——这人真像个亡命之徒。 尹玉英不满地撇撇嘴:“我一听见你来了就巴巴地出来迎接,就不该指望你嘴里能说出什么让人高兴的话来,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你就拿这迎接?”冉清桓好笑又好气地指指地上的大坑,“不知道的得以为咱俩有什么杀父夺妻大恨呢。” 尹玉英一听笑起来:“哈哈哈,小冉,你这人,我还道你当了这个劳什子的中书令也跟那帮老头子一样一步一扶墙,跟他说点什么都一副惊诧得要断气的样子呢,太好了,不单身手更胜当年,连说话都还是这么不着调!” 走路一步一扶墙,跟他说点什么都一副惊诧得要断气的样子……冉清桓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圣祁却忍不住笑出来了,这话形容那个苏先生,真是再贴切没有了,到底是孩子,听到了有趣的话,暂时居然忘了害怕。 尹玉英咦了一声,这才看见了在冉清桓身后躲躲藏藏,一张小脸哭得像花猫一样的小太子,小家伙毕竟长得好看又讨喜,他忍不住蹲下来,伸手就要拍拍孩子的脑袋,他倒是喜欢了,那蒲扇一般的大手落在谁身上也好受不了,冉清桓嘴角抽了抽,迅速地把圣祁抱起来,躲过某人的魔爪。 尹玉英讪讪地笑笑:“摸一下怎么了,小气鬼,你从哪捡来的娃子?倒是生的好相貌。” 他还是太子抓周的时候见过一面,孩子长得快,三两年功夫已经变了副模样,外加这眼前的小太子实在是仪态全无,也难为他没认出来。可是这一句“哪里捡来的”,却着实惹恼了小太子,也可能是在冉清桓怀里比较有安全感,圣祁一扫刚刚怯怯的神情,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睁得更大地瞪着尹玉英:“放肆,孤乃东宫太子!” ——可惜配上软软的童声和紧紧抓着冉清桓不放的小手让这句话十分没有说服力,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充满了喜感,活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尹玉英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在这时候一个低沉稳重的男声替抓狂的小太子解了围,李野带着亲卫迎出来,四平八稳地给冉清桓行了个恰如其分的礼:“不知大人远道而来,末将有失远迎。”紧接着李野看见了冉清桓怀里横眉立目的小男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赞同似的摇摇头:“末将见过太子殿下。” 尹玉英差点没跳起来,指着圣祁口齿不清地说道:“这这这这软成一团的小娃娃是皇上的儿子?!” 惨遭鄙视的圣祁怒视豹子将军。 “尹大人常年在关外,不怎么通事故,太子见谅。”李野不小心瞥见一脸看热闹似的促狭地笑着的冉清桓,摇头叹了口气,只得开口圆场解释。 却听冉清桓终于开了尊口:“这位尹将军你不可以和他生气,生不过来的,”随后他从李野身边走过,顺手拍拍李野的肩膀,对圣祁说道,“这位李将军,在见面后所讲的前十句都是放屁,你也不用理会他。” 圣祁似懂非懂地透过冉清桓的肩膀打量着摸着鼻子苦笑的李野和满脸被打击的尹玉英,发现自己的小冉叔叔原来才是最厉害的一个。 = 校场上热闹得很,禁军在李野手上要比在方若蓠手上服帖得多,当然也有效率得多。 再也不是昔日锦阳那些只会欺压贫民百姓的兵痞,这中间许多人都是曾经从战场上九死一生下来的,是真正的精英,是那时候一日千里,神出鬼没,铁蹄踏过了整个江山的军人—— 圣祁趴在冉清桓的肩膀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望望这里又望望那。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么?”柔和而带着不易察觉宠溺的声音钻进小太子的耳朵——圣祁摇摇头,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小冉叔叔,这个人适才的种种表现实在吓着他了,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似乎是很危险,又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异常地吸引着人的目光的感觉。 “这里是我大景的禁军大营,是上华的最后一道防线,集中了军中最精英的男人们。”冉清桓淡淡地说着,就像是给孩子讲故事一样的腔调,“你觉得你该看到什么?” 圣祁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 “碰”地一声,一个年轻的小将士被同伴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在里冉清桓他们不远的地方,小圣祁被吓了一跳。尹玉英皱皱眉:“往哪摔呢?这么没准头!” “领罚去。”李野没什么表情地吩咐道。 摔人的和被摔的行了个礼,什么都没说地便要退下。 “先生……”圣祁小心地趴在冉清桓耳边,他看看脸上明显肿起来的小将士,有些不忍,“要罚他们吗?” 冉清桓笑笑,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心肠倒是不坏:“西北最近不大太平,万一将来再起战事,今日的罚,是让他们将来保命的。” 圣祁似懂非懂地依在冉清桓怀里,看看校场里面的将士,只听这个有着温暖可靠的怀抱的男子继续说道:“可是圣祁,你知不知道,将来有多少人都会因为你一句话而生死立判,你又知不知道,你的东宫,是这些兄弟们用血肉搭起来的——你告诉我,你在东宫里面干的那些事情,对得起死了的人么?” 他的目光蓦地有些严厉,圣祁低下头,玩着他的衣领:“我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冉清桓似乎是冷笑一声,“可是臣怎么听说,太子殿下前些日子穿着女孩子的衣服在东宫逛,苏先生斥责于你,你却听那帮丫头的话戏耍于他?” 圣祁张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偷偷觑了一眼冉清桓的神色,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臣还听说,宫里的小斧子不知道怎么惹了太子殿下,被几个丫头罚,寒冬腊月地在荷花坑里捡了三个时辰的珠子,太子殿下管都不管。还请殿下示下,臣是不是有些听错了呢?” 圣祁抿抿嘴,没吱声。 冉清桓冷笑一声,嘴上却让然恭恭敬敬地自称臣:“臣当时就觉着,太子殿下确实有东宫之威,当真了不得啊。” “先生……圣祁知错了。”小太子眨巴眨巴眼睛,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冉清桓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叹了口气:“今天我让灵儿跪了一会儿,并不是因为她错了,灵儿是女孩子,那么说本来也无可厚非,我是在等,等太子出来为她说句话——”他微微垂下眼睛,挡住了一双乌黑的瞳仁里面的种种情绪,听起来是在教训圣祁,声音却好像累极了似的低沉,“可是后来我还是失望了,堂堂东宫太子居然在一个女孩子因为自己的原因被责罚的时候一言不发——圣祁,连起码的担当都没有,你说,将来如果我们都不在了,大景的江山怎么交给你,天下的百姓怎么交给你?” “我……” “你父皇还年轻,将来总不会只有你一个继承人,”冉清桓自顾自地说下去,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一出口,身边的李野却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非要给他废了你的借口么?你……怎么对得起先后?”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李野瞥见他略嫌宽大的袖子有不自觉的细微的颤抖。 “相爷。”于是长袖善舞的禁军统领淡淡地提示了一句。 冉清桓闭闭眼睛,稳定下情绪,拍拍圣祁的背:“把眼泪擦干了,别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大景皇室的人。” 圣祁抹了一把脸。 “我带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看看怎么做人,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圣祁,让你变成这样有我的错,希望现在还不晚。我自是不信什么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但是自古纨绔少伟男,先后为了你她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不是让你在脂粉堆里面作威作福的,你明白么?” 圣祁用力地点点头。 “小冉,太子还年幼呢,教训教训知道错了就行了。”尹玉英抓抓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地表达,想了想,抓过一个卫兵,“你,去带太子殿下在营里四处走走,告诉你,太子殿下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老子拧下你的脑袋,听见没?” “是。” 圣祁询问似的看看冉清桓,后者叹口气点点头,把他放下来,轻轻地刮刮他的鼻子:“不许乱跑,听见没?要是你少了根汗毛,不单这位小哥的脑袋不保,你父皇恐怕也要把我的脑袋拧下来了。” 淡淡的戏谑意,圣祁终于破涕而笑,跟着卫兵走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尹玉英忽然问道:“小冉,我刚刚听你说到西北,你知道了什么么?” “你说西北蛮荒地的少数民族么?”冉清桓皱起眉,“晇於族?” “大人果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不理政事。”李野低头笑了笑。 “前些年就听说晇於族出了个不得了的大人物,私下里注意了好几年了。”冉清桓背过手去,“叽里咕噜的名字怎么说来着?” “塔克木里?恰图?巴奇。”尹玉英接口,“说起来这个人真是有手腕,前些年还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部落继承人,这些年却突然雷霆手段地震慑了晇於各部,一点一点把别的势力蚕食鲸吞,我是担心,一旦晇於族统一起来,那地方是养不活他们的,对我大景是个大威胁啊。” “我知道,”冉清桓打断他,“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个时候回来,我估摸着,过不几天,朝堂上就该开始争执是战还是和的问题了。” “你怎么看?”尹玉英知道眼前这个人的看法某些时候就代表了龙椅上那位大人物的,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看法是有些,可暂时不能说,至少不能跟你说。”冉清桓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他的意图,这豹子实在不适合和人玩心眼,尹玉英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什么,忽然,他眼睛一亮,口无遮拦地道:“要么你跟我走吧,你往那一站,估计那个巴奇家的小子再怎么放肆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李野轻咳了一声。 冉清桓笑着摇摇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可走不得啊……没看见身后背着那么多裙带关系呢么?”他声音低了下去,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再说那个塔克木里还真的不一定把我放在眼里呵……” 第五章 何尽一生情 冉清桓抱着睡着的圣祁回到东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偏到地下去了,却看到郑越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筋骨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搭在扶手上,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脸说不出地疲惫灰败。 这开国的君主好像每时每刻都保持着完美的仪态,一脸国泰民安式的笑容,嘴上说的,心里想的,和上手做的永远都不一致。却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偶尔表现出一些弱势的神态。 为了权力也好,野心也罢,他坐在那把龙椅上,就好像是欠了天下人的,冉清桓看着他脸上的阴影,心里突然涌上说不出的酸。 即使是刻意放轻的脚步似乎仍然惊动了他,郑越抬起头来看着他,似乎是想笑一笑,但是皱着的眉却没有来得及打开,这欢颜强作得实在是失败了些:“回来了?” “嘘,睡着了。”把小圣祁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冉清桓这才一边拉着郑越出去一边压低了声音道,“被我带出去了一天,连惊带吓的,累着小家伙了——你怎么了?”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复,郑越少见地走了神,冉清桓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却正对上他一双涌动着千万分复杂情绪目光的眼睛,好像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然而到底欲言又止,那几近纯黑的眼睛里深深的全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隐隐地,叫人瞧着不安起来。 “怎么了?”冉清桓忍不住皱皱眉。 郑越却抬起手来,失神一般,又像是被什么蛊惑了,手指轻轻擦过冉清桓的脸,就像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件精致而易碎的瓷器,蹭得冉清桓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极轻微地偏了下头,然而到底是控制住了没有躲开:“你干什么呢?” 这个人不习惯和别人太过接近,即使是郑越,偶尔亲密的触碰也会让他下意识地不安——可是他忍耐,甚至逼迫自己去适应。 郑越神色闪烁了几下,脸色在傍晚昏黄的天光下看起来有些发白,他收回手,摇摇头:“没什么,尹豹子——你见过他了吧——刚刚回来,明日早朝以后,留下来听听那些番帮人怎么说,怕是得花些时间,你回去早点休息吧。”顿了顿,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轻不重地在冉清桓太阳穴上戳了一记,“今天天色是晚了些,但是你不许再给我对付晚膳,听见没?大景还养活得起你。” 冉清桓犹豫了一下,垂下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回应他那一句略带调侃的玩笑话,转身离开了,身后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以及,不用回头看,都仿佛感觉得到的,一直追随着自己背影的目光。 “为了朕这么点事情,居然惊动了太后,”郑越四平八稳地坐在御花园的藤椅上,“这可真是朕的罪过了——谁和太后嚼舌根?真该重罚。” “按理,哀家不是皇上亲母,这事轮不到哀家置喙,但是——皇上既然身为皇上,就要为天下苍生考虑,立后选秀不是为皇上一个人,是为了我大景江山社稷。”两人在后花园里面屏退了所有下人,与那淡定柔和的声音不同,周可晴目光锋利得咄咄逼人,一如这女子多年前的模样。 郑越似乎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子,那双手肤色极好看,手指修长,如不是关节出有稍许变形,倒真像个翩翩的贵公子:“这又是从何说起的?朕不是已经有圣祁了么?算不得无后不孝吧?” 周可晴冷笑一声:“皇上自己心里清楚,太子已经成什么样了。” “是不像话了些,”郑越顿了顿,应了一声,抬起头对周可晴笑笑,“太后也不必太挂心,朕已经下旨着世家宗室不日将适龄子弟送进宫来了,到时候便将他们送到清桓那里,清桓办事,太后还不放心么……” “清桓能教他什么?!”周可晴似乎提到冉清桓的名字格外敏感,甚至打断郑越的话,“他所有的东西都是九死一生得来的,那是教得了的么?!” 郑越摇摇头,才想说什么,却听周可晴继续咄咄逼人道:“你们两个迟早毁了这孩子!冉清桓他自己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他是什么?”郑越难得地愣了一下。 关于自己那个别扭的爱人,有各种各样的评价,或褒或贬,但是还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周可晴冷笑:“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哀家口不择言,但是,皇上不肯立后是为了他吧?” “朕真是不明白,太后这样咄咄逼人,是为了什么,又对谁有好处了?”郑越的脸上的笑容没有退却,靠着藤椅的背,手指轻轻地捏着自己的眉心,这是不想再说下去了。 “不是哀家僭越,哀家只是在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皇上这是要毁了他。”周可晴瞪大了一双杏核似的眼,那一瞬间放下了她仿佛无时不在的仪态和端庄,嘴唇上的胭脂也遮不住她的苍白,“你口口声声一颗心全在他身上,却是要毁了他,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郑越摇摇头,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好像看猴戏一样的神情:“朕真是不知道太后这是从何说起了。” 周可晴深深地吸了口气:“皇上觉得你们算是两情相悦是不是?”她的声音渐渐缓和下来,甚至收回了严厉的目光,垂下眼帘看着地面,“皇上觉得自己把他锁在身边,最好一刻都不要让别人看见一辈子都紧紧地抓在手里就是对他好了是不是?” “觉得他也一样甘之如饴是不是?”周可晴径自说道,“他是哀家的亲弟弟,哀家了解他,清桓其实是一个很没有追求的人,他什么都可以有也什么都可以放弃。哀家看得出来,他只是痴迷于皇上带给他的与别人不同的些许依靠,和一些不管漂流到哪里都有个可以作为念想的东西……” “太后既然这样了解他,可否替朕解个惑?”郑越站起来,礼数周到得像是真的虚心求教一般,“太后能否告诉朕,虽说是血浓于水,可是为什么这些年,清桓和太后反而越走越远了呢?” 周可晴脸色褪净了血色,郑越这一刀堪堪地捅进了她心里最伤的地方。后者无知无觉似的点点头:“朕就不打扰太后休息了,告退。” “皇上根本就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周可晴脸上露出了一个四不像的表情,既痛苦又嘲讽似的,“他才多大岁数?难道就愿意整天装得像个马上要告老还乡的糟老头子一样和稀泥么?他不是不愿意开口,他是不敢!他唯恐说出口来的东西和皇上你的想法相悖。非要把鹰养成笼中鸟,皇上,你在怕什么?” “怕他根本分不清不同感情之间的差别么?还是怕他留下来也只是觉得欠了皇上的情?!皇上知道哀家说的是不是事实——皇上与其自己纠结,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对立后这件事是怎么看的?他可是当朝首辅,不应该有说句话的权利么?” 郑越脚步顿了顿,侧过身来,轻声道:“天色已晚,太后好好休息才是。” 指尖上还存留着他面颊上的温润,耳畔却依然是九祥太后那一声惊雷般的“你在怕什么”,郑越低低望着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目光幽然起来——冉清桓的答案……真的问出口,还用得着说么?是真的怕啊…… 第二日朝堂之后,李野,尹玉英,冉清桓和兰子羽留了下来。 大景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百姓们经过了多年的离乱之苦终于安定了下来,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应该大举兴兵,冉清桓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忽然觉得烦心事怎么那么多。 北方兴旺发达的游牧民族,自古就是中原华夏的噩梦,那个塔……塔什么来着,又忘了怎么说,冉清桓有些懊恼,一直记不住这外邦名字,偷偷搜集了那个人的相关材料,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狼崽子,直接,强横,并且不择手段——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大麻烦。 还有中原的河运,在百年藩王割据的情况下,河运简直是一塌糊涂,更不用提那个当初混战的时候,为了最后的胜利而不得已被他炸掉的堤坝,冉清桓眼睛里闪过了一抹黯然,那到底是他的一块心病。 现在所有的事情迫在眉睫,可是最让人头疼的是没钱,国库还没有来得及喘过气来,而民心现在需要的是稳定,税收是绝不能再增加了,再者蓼水流域隔三差五地捣乱,不给国库添加风险负担已经是万幸,哪还指望得上? 有什么不能有病,没什么不能没钱。 啊,对了,还有家里面的那个小麻烦,小女孩顶着一张看不清楚面孔的脸已经昏迷了快两天了,一点要清醒的迹象都没有,郑泰老伯说她没有很严重的外伤,莫非是受过什么精神冲击?她是从哪来的,又要往哪去? 乱麻一样…… “清桓?清桓?” 大景的天子陛下和几位重臣无语地看着这当朝第一首辅明目张胆地走神,冉清桓迷茫地抬起头来,对上四张有点抽筋的脸。 “什么?” “皇上问大人,对晇於究竟有什么看法。”李野到底是跟着他混出来的,所以反应最快,无比耐心地重复了郑越的话。 冉清桓“啊”了一声,想了想,最后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一样,吐出四个让在场所有人绝倒的字:“这不好说。” “要是好说还让你们留下干什么?”郑越白了他一眼,随即又有些不放心地打量打量他的脸色,“没休息好么?” “不是……我刚才在想事情。”冉清桓顿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在想——蓼水的大堤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你怎么老惦记你那大堤?”郑越气结,随后立刻眼神一肃,“你是说——朝廷眼下国库空虚,不宜大肆用兵?可是……朕怕等我们缓过来了,晇於这只虎也养成了。” “所以我,咳那个臣说不好说么。”冉清桓表情无辜地耸耸肩,“臣也觉得那个塔什么东西的……” “塔克木里?恰图?巴奇。”尹玉英补充。 “嗯,差不多,自己家里的事还没解决好就跑到我们边境捣乱是比较找抽,臣恨不得亲自跟尹将军到北疆去抽他,就怕户部尚书大人吊死在臣家门口,传出去不好听啊。”冉清桓一本正经地说道,能把人气得一愣一愣的吊儿郎当的口气,“至于皇上说的养虎为患,臣深以为然,”他顿了顿,好像是为了观察郑越的表情,“可是有一件事情,臣不得不说,皇上其实不用担心那么远的事情,这只老虎,眼下恐怕是已经养成了。” 这只虎,毕竟随着历史的沉浮,已经被养了成百上千年了。 “真难得有一天清桓也有这样忌惮的表情。”郑越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忌惮他?不会吧?”尹玉英没听完就怪叫起来,“这可真奇了。” 冉清桓叹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似乎是斟酌着吐出来:“你要知道,那些游牧民族们的战斗是为了生存,和中原人不一样,那种凶悍是你没见过的人无法想象的。” 他看了尹玉英一眼,后者犹豫了一下,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点了下头,只听冉清桓继续说道:“不说骑兵,就单单是论身体,那些茹毛饮血的人就要强悍得太多了,况且北疆是什么地方?北疆的环境又恶劣到了什么程度?草原上有多少危险?这都是我们把握不了的。” “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比我还要了解他们?”尹玉英终于反应过来。 “不敢说,都是从你那里得到的信息,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皇上,还得从长计议才是。”他一副“我什么都没说过”似的样子,任在场的几个人陷入沉默。 这个人不是不关心,他什么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什么都有自己的计较……这个认知忽然让郑越有些烦躁起来,他努力压下了这种感觉,点点头,“也好,还得从长计议,玉英,你回去以后,可要机警些了。” 尹玉英还没来的及点头,旁边冉清桓就露出个坏笑,他拍拍豹子将军的肩膀:“我个人倾向是比较喜欢敲锣边的,最好他们窝里斗成一锅粥。” ——这小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六章 独夜何人听风雨 “清桓,你等一会,朕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一愣,和其他几个人打了个招呼,便顿下了脚步。不小心瞥见李野饶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兰子羽却摇摇头,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他眼神一凝,果然……瞒不过姐姐,也瞒不过这心思细密成了精的兰太傅。 “都没人了还不坐下,你站了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累么?”郑越扬起下巴冲着旁边的椅子点了点,冉清桓也懒得和他客套,大喇喇地把椅子拉过来坐下,极自然地想翘起二郎腿,然而不知道是动作太潇洒了还是怎么的,他抬起一条腿的时候,膝盖上的骨头关节极清脆地响了几声,传来熟悉的酸痛的。 他皱皱眉,有些僵硬地把腿放下来——就是那种疼法,说不上剧烈,如果只有一会儿的话,说不定这身上伤疤数不过来的原将军大人都感觉不到,可是就是这种细水长流的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它的存在,让人怎么都不舒服,就像骨头缝里面丝丝缕缕的神经都被线拉起来,极轻微的动作也能引起四通八达的反应:“今天要下雨。”冉清桓笃定地说道,这身快报废一样的老骨头每次抗议的时候都必定是要变天了,比他来处的那个世界里,胡说八道一样的天气预报来得准得多。 “你留我干什么?” 郑越本来酝酿好的话到了嘴边,硬是被他骨头缝里这几声“嘎啦嘎啦”的动静给堵回去了,他站起来轻轻地敲敲冉清桓的肩膀:“哪里疼?” “哪都疼……哎呦皇上您可别锤了,回头锤散了咱俩谁都拼不起来。” 郑越当然知道他在说笑话,可是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他如今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却极少有人知道这个下雨天关节疼的毛病,太医郑泰老伯说是寒气入了骨,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有神医相助了,当初若是一个弄不好,人也许就这么废了。 想起那时候郑泰的一脸凝重,郑越心里立刻堵得很,压在手边的一打要求他立后纳妃的折子被他敲敲地推到了纸堆里,想提几句的太后私下说过的话,却怎么都出不了口了,他弯下腰,轻轻地在冉清桓腿上揉捏起来:“可是因为今日冷么?若是下雨,你晚上便留下吧,这样回去我也不放心。” 这话其实是没什么邪念的,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冉清桓僵了一下,干笑两声,一双眼睛乱转:“不……不大好吧……” 郑越一听这有些猥琐的口气就知道他想歪了,气得笑了出来,手上微微用力,在他腿上砸了一下:“中书令大人,敢问你每日昏昏沉沉不理政事,都在想些什么啊,嗯?” 这人脸上大多是假笑,眼角即使偶尔有些褶皱,也极轻极浅,此时乍然开颜,一双乌黑的瞳里浓重得看不清底的雾气好像全部散去,细细的几道笑纹弥漫开,硬朗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看在冉清桓眼里,居然说不出的好看。 他看得愣了神,随即突然伸手搭上郑越的肩膀,两根手指轻轻擦过那微微有些尖削的下巴,脸上的表情却认真得很,好像在说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一样:“我以前竟没发现你有这么好看,美人,你说我是不是赚了?” 郑越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当朝天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调戏过,偏偏和这个人生不起气来,只得一巴掌挥开他的咸猪手:“我以前竟没发现你这么欠揍,我说冉大人,你这又是从哪来的市井腔调,成……” “成何体统。”冉清桓眨巴着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嬉皮笑脸地接道,“美人,是这句话吧?” 郑越冷笑一声,回身从旁边的一个架子上取下两本明显年头久远的书,拿在手里晃了晃:“看来爱卿不务正业已经成了习惯,那这东西,也就没必要给你了吧?” 冉清桓眼尖,一眼瞥到封面就知道是前朝水利孤本,顾不得揉着关节装柔弱,好比见了失散了多年的亲爹亲妈一样怀着感情深厚地扑过去,原本苍白带着倦色的脸瞬间有了神采:“皇上大恩大德,臣没齿难忘,以后您说东我不往西,说要星星我不给摘月亮……” 他动作实在太快,郑越一边感叹这人的身手果然被磨砺地今非昔比了,一边因了身边乍然贴近的温暖而有些心猿意马,然而冉清桓大概忘了世界上还有乐极生悲一个词,他不管不顾地这么一扑,刚刚叫嚣着造反的膝关节不干了,这一罢工不要就,着力不稳,冉清桓几乎当场五体投地。 郑越忙伸手一揽,防止他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呵斥道:“你瞎折腾什么?!” 冉清桓就着他的手劲站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迫不及待地翻起那两本破破烂烂带着霉味的书,颇有相见恨晚之情。 天色一点一点地阴了下来,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闷雷滚滚地从天边传来,这才让某个大有在御书房席地而坐看书的人回过神来。 冉清桓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语速快了很多:“我可得走了。再不走就要被这雨给截下了。”他手指夹在书页里面不舍得拿出来,“这东西研究好了,说不定蓼水的事情我能想出个法子呢。” “真不留下?”看着他拍拍衣服就要走,郑越不大甘心似的追问了一句。 “不了,晚上若真下雨,我睡不好倒要闹你——明日早朝看来得提前和皇上告假了。” “你等等,”郑越叫住他,从案头取出一个小瓶子,塞到他手里,想了想不放心,叮嘱道,“这药不好配,我也颇花了些时候才把里面几味给配齐全,究竟管不管你这毛病我也不清楚,你记得,回去切不可乱用,去问郑泰,他说可以了方能服用。” 冉清桓看了看小瓷瓶,低头嘴角弯了一下,忽然把他的手捉起来凑在唇边亲了一下,见郑越愣住,得了逞偷了腥似的笑开,转身走了。 繁复的朝服贴在他的身上,郑越看着那仿如打着晃的背影,忽然想起郑泰说的,这人哪,操心操得太多,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补不起来了。 他看似甩手掌柜一样,整天混吃等死地和稀泥,然而西北的边疆,国库的空虚,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偷偷放在心上的呢?既然如此,他又岂能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层出不穷的上谏要求选秀立后的折子?可又为什么一直沉默? 他心里,是为了自己多些,还是为了家国江山多些?是歉疚多些,还是情意多些…… 郑越忍不住想起两个人当初针锋相对的时候,仿佛成了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机关算尽都在伯仲之间,可是如今,这样近的距离,指尖都仿佛萦绕着他的味道,却再也不能确定他的心意,这便是情非得已之处么? 一道惊雷乍然划过天际。 是夜,一宿瓢泼。 约莫已经过了四更天,冉清桓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一条巨狼脚下无声地走进来,抖抖身上的雨水。 书房里面仍然点着灯,飘着浓浓的药味,冉清桓披着衣服缩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已经没有热气了,显然是喝了很长时间,他每一口下去脸色都白一分,大概味道是有些让人无法忍受的,桌子上铺满的都是各种各样写满心得或画着古怪图样的宣纸,还有摊开的几本古旧的书,他的心思却没在这些东西上,手上拿着一个白瓷的小瓶,若有所思。 半夜里一匹狼进了他的书房,他却连头都没抬一下,好像理所当然得很。 巨狼的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竟然口吐人言:“冉大人还不就寝?” 后者苦笑着指指自己碗里的药,不动声色地把瓷瓶收到袖子里:“你倒试试看睡不睡得着。” 这巨狼身体里面的魂魄,却是前朝名臣陆笑音,一人一狼算得上是敌对立场,却因为冉清桓当年多事地给了他三滴血,无意结了这份主仆的缘分,阴差阳错地不得不别别扭扭地相处到现在,冉清桓是已经习惯了这只世界上罕见的、会说人话的白眼狼一张嘴就冷嘲热讽了,平时回敬起来也称不上客气。 陆笑音极少见地没有说什么,走到冉清桓身边,跃到旁边的椅子上,撑着看他桌子上的东西,这狼身形极大,站起来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出一大块:“嗯?河运水利?” 冉清桓倒是没想到他看得懂,闻言顿了一下:“前辈果然见多识广,不知有没有什么能指教的?” 巨狼淡淡地说道:“吾自为相,这些有下面人管,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见过勉强认得罢了,看大人这样子,倒像是有些研究的。” “纸上谈兵罢了,”冉清桓轻叹了口气,掐掐眉心,“这几年大肆搜集水利河运的书,我倒也真知道些,只是眼下西北不安,国库空虚,我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巨狼冷哼一声:“真不像是大人说出来的话,吾窃以为大人必力主战呢,看来大人除了草菅人命鱼肉百姓之外,胸中总算还是有点别的东西——” 冉清桓偷偷翻了个白眼,陆笑音这白眼狼,供他吃喝还得受他的气,还以为今天有点同情心转性了,谁知道还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刚想回嘴,却听得巨狼陆笑音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是大人竟不学无术到不知道药凉了以后药性是大大不同的么?如果大人有一天被自己毒死了,真是半分不怪哉。” 冉清桓二话没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苦得他觉得胃里连翻了几个滚,五脏六腑都纠结做了一团——撒娇这种事情,只能是没人的时候自己撒给自己看,这么大男人,叫别人察觉,可就没意思了。 巨狼陆笑音脸上被长长的毛发遮挡着,看不出什么表情,却不知为什么,在那融融的、豆大的灯火下,狰狞凶悍的狼面,竟显得柔和了起来,一直以来冉清桓相府养狼这件事,是向来低调的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被人诟病的事情之一,幸好这狼“极通人性”,从未有伤人之举,甚至颇为仁义,平日里比家养的狗还要安生几分,慢慢的,声音也便淡下去了,只有郑越还不大满意,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那巨狼看他的目光有种冷森森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前辈深夜过来,总不会是为了检查我在做什么吧?”冉清桓好容易压下了嘴里的苦意,“有何指教?” “吾但来给大人提个醒,厢房里的孩子如何处理?”巨狼看看冉清桓茫然的神色有点不耐烦,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震动,“大人已经日理万机到连自己府上有什么人都不清楚的地步了么?” 冉清桓嘴角抽了抽,告诉自己人不能和畜生一般见识,虽然这畜生身体里现在住着的是前朝名臣,但是他老是不厚道地认为,这位陆大人会不会因为住在动物的身体里,脑子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不知道,总先医好她再说……” 巨狼一点面子都不给地打断他:“大人说得真是轻巧,但是大人可知道那女孩子看似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却被人以特殊的手法伤了脑子——郑太医给她检查的时候吾在一边,见了她眼瞳,其不同寻常处,吾生前见过一次,乃是旁门左道的摄魂之术……” “你是说这孩子醒了以后是个傻子?” “看来不学无术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大人的英明神武之处。”说话被打断的陆笑音很不满意。 已经被鄙视得脸皮厚到刀枪不入的冉清桓直接把这句话过滤,不懂立刻就问:“那是什么意思?” “恐怕她醒来以后不会记得任何事情,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陆笑音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优雅地往门口走去,好像再看这个人一眼都是对他心智的极大侮辱,“吾先给大人提个醒,怎么办,就算是大人好自为之了。” 什么都不会记得……冉清桓第一反应就是这孩子身上带着什么秘密,而且是要命的秘密,否则不会有人不惜下这样重的手,但是既然有能力如陆笑音所言伤她的神智,为什么就不干脆杀人灭口呢? 他皱皱眉,却是想不通了,不防拢到袖子里的手碰到了郑越给的瓷瓶,想起了郑泰说的话—— “这药是好药,但是主子万万不可用。此物主寒凉,当年皇上是毒物所致,外加外力冲乱了经脉,乃是盈而伤,而今主子却是伤在虚寒,用这药反而不好——皇上怎么把这方子翻出来了,可是乱投医了……” 让他最在意的是,什么叫做“皇上是毒物所致,外加外力冲乱了经脉,赢而伤”?冉清桓猛地想起,宫中太医千万,可是只有自己府上的这一位姓郑,对于那人过去的事,自己还真说得上是一无所知了。 然而这一夜的风雨,不消停的地方可不止相府一处,郑越派人得知冉清桓已经到相府了,这才安下心来批改当日奏章。 忽然米四儿进来:“皇上,江宁将军求见。” 郑越一愣:“他来干什么?”江宁乃是当今斥候都尉,加封正四品将军,这人在大景初年众多的名将里面并不算得显眼,但是论心细,是再没有能及得上他的,自他接管斥候以后,敢自称一句没出过一星半点的差错。 郑越想了想,忽然问道:“四儿朕问你,大将军余彻今日定亲的事,你可听说了?” 米四儿愣了一下:“听说了,这事情眼下谁不知道?订的不是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么?” 郑越顿了顿,挥挥手:“请江大人进来。” “是。” 片刻,米四儿领着江宁到郑越软榻前,不知是不是风雨太大了些,江宁半个身子都被雨水浸得湿透,头发有些凌乱,一绺湿漉漉的长鬓顺着额边垂下来,滴得胸口上湿了一小片,有说不出的狼狈。 郑越放下朱笔,先令他平身,转头对米四儿道:“四儿,给大人拿个暖手炉来,叫人上上碗热姜汤。” “谢皇上,就不劳米侍卫了,”江宁摇摇头,却不肯起来,“皇上,臣今日前来,是来请愿的。” 第七章 锦水汤汤 “爱卿还是起来说话。”郑越刻意放慢了语速,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肩膀,把手边的东西都推到了一边,摆出了准备长谈的架势。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看着你的时候,就让你感觉到一种仿佛整个天下都要依仗你一个人似的的器重,“爱卿请的什么愿,说来听听,若是合情合理,朕还能不答应么?” 江宁为人极是冷静自持,还是从没有谁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他慢了一拍才缓缓地站起来,轻微地晃了晃,米四儿端着暖炉过来,见状下意识地想扶他一把,被江宁挥挥手止住了:“皇上,尹将军和臣当初靖难讨贼的时候便是老搭档了,这次他回来,说了西北的事情,依臣看来,无论朝廷最后决定对晇於的态度是招安还是讨伐,都需要知己知彼,便是斥候有了用武之地,趁现在来得及,还能打进一些桩子进去……”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苍白的双颊立刻浮上一抹病态的殷红,使得他的气息有些粗重起来。 “赐坐。”郑越吩咐了一声,“江爱卿,身体不适可要太医看看?” “臣没什么,只是刚刚淋了些雨,”江宁笑笑,谢了坐,眼角一圈淡淡的阴影衬托得他竟显得有些羸弱起来,“臣听说,冉大人似乎也有这个意思。” “所以……”郑越挑挑眉,冉清桓最后那句话玩笑的成分大一些,本是没人往心里去的,想来是尹玉英退下以后和江宁随口提的,不想这人竟然当真了,“爱卿莫非是想随军去西北?” “皇上知道尹将军的性子,若是朝廷主战,那便罢了,若是主和,他又哪里是能安分下来的人……咳咳咳……”许是郑越的语速太慢,江宁这句话说得有些急切 ,猛然呛住,被一阵撕心裂肺似的咳嗽声打断了,平复了好一会,才哑声说道,“臣和尹将军早年说得上是熟悉了,行军之中原本也可互补,臣不敢夸口,但必当鞠躬尽瘁,但愿也能有所助益。” 郑越思量了好一会没吱声,开口却又答非所问:“爱卿这病可不像是刚刚吹的,倒像是沉疴了。” 江宁脸色一变,站起来跪下:“望皇上应允。” “江爱卿,”郑越叹了口气,“你可知朕必一言九鼎,若真下了这样的旨意,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臣既然亲自情愿,必定不会后悔的。”江宁低下头,声音却坚决得很。 “西北起狼烟……”郑越轻轻地扣着桌案,不自觉中带出冉清桓的习惯,“风餐露宿,少有人迹,除了险恶的草场便是大漠如雪,朝朝暮暮的长河落日……” “臣沙场上走过来的,还怕这些么?” “余爱卿家里的事情,朕听说了,你和他的情分,朕也有所耳闻……”眼见江宁闻言周身一震,好像难以置信一般地望着自己,郑越轻轻地笑了一下:“朕只是不明白,为了躲开这一个人,又不是多大的恩怨,值得么?” “皇……上……” “余老夫人,谁还不知道她,老糊涂了,却又偏偏固执得很,”郑越注视着江宁,就像个宽慰着年轻人的长辈,“但是朕说句不好听的,她还有几天好活了?余家迟早要交给余彻,你就不能等他几年么?爱卿这一走,到时候余爱卿可是要怨恨朕的。” 江宁苦笑了一声:“皇上放心,余彻再怎么大胆也不敢怨到皇上头上来,何况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后悔的余地……本来就是孽缘。” “这可不是我大景斥候统领的肚量。”郑越不赞同地摇摇头。 “这非关肚量,”江宁说道,“只是这样的感情,本来就狭隘得很,容不得哪怕多加一个人的空间,说是肚量……大概只有不在意的,才会有什么肚量吧?” 郑越眼神一凝,瞳孔骤然收缩。 “臣恳请皇上下旨。” 郑越明显地走了神,沉默了良久,才疲惫地把用手指捏着鼻梁,声音有些发闷:“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米四儿,替朕拟旨。” 江宁深深地施礼拜上:“谢主隆恩。”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斥候都尉,正四品将军江宁,右迁定西长史,从三品,随大将军尹玉英接管西北军务事宜,即日赴任,钦赐。” 次日早朝,江宁平静地领旨谢恩,面色依旧是有些苍白,比之前一夜,却好了些许,或者真的死了心,也就解脱了。余彻猛地抬起头来,嘴唇上的血色刹那褪了干净,郑越看在眼里,心思却飘到了别的事情上,颇为心不在焉地示意散朝,起身走了。 好半天,尹玉英也都没从打击中回过神来,猛地拉住江宁:“老江,你要随我去西北?” 江宁对他点点头:“也算不是冤家不聚头了,还请将军指教。” “指教个屁!”尹玉英瞪大了一双豹子眼,看看江宁又回头不知道找谁,“你……那个谁……咳,这都是什么事!” “将军看来是不大欢迎了。”江宁挑挑眉。 尹玉英一跺脚:“你呀你!”他好像千言万语要说,憋了半天,一张国字脸憋得通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最后却只得跺跺脚,拂袖而去。 江宁静静地捧着圣旨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看着才刚刚大亮起来的天光——这一日的早朝实在结束得匆忙,昨夜大雨在地上沉积的水汽被朝阳映出夺目的色彩,花花大千世界,每一刻,彼处此处,总有人暗自断肠。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 锦水汤汤,与君长决。 那个人就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不用回头也知道眼下是怎生模样,江宁只装作无知无觉一般,和周围几个人点头招呼,大步走了。 不是我真能决绝……而是,一旦顿下,便再也没有离开的决心—— “主子……主子?”冉清桓靠在床头上浅寐,脸色有些憔悴,衣服还穿在身上,像是整整一宿都没睡的样子,怀里抱着暖炉,缩成一团,尖锐的肩胛骨好像要穿破那柔软的衣料一样。 一个声音低低地呵斥道:“叫他做什么?下去吧。” 冉清桓动了一下,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眨巴了几下,神色清明了些:“郑越……你几时来的?” “刚到,就是看看你。”郑越坐在床边,按下他,“接着睡吧,不用管我。” 冉清桓却不配合,硬是要挣扎着要坐起来:“慢着,我有话问你。” 见他从枕头地下摸出头天才给他的那个小瓷瓶,郑越愣了一下:“怎么,太医可说能用?” “大概不行。”冉清桓飞快地敷衍了一句,皱着眉看着他,“泰伯说你之前被外力冲伤了经脉,还有毒物沉积,是怎么回事?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郑越笑了笑,把被子拉到他肩头掖好:“哪个男人身上还没几道疤?还是少年时候的事呢,谁记得清楚——不能用就算了,回头我再看看可有别的办法。” 他一只手搭在冉清桓的额头上,那手指流连在松松散散的头发里面,满满的全是怜惜意味,感觉到指尖的凉意,忍不住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我恨不得代你受了这份罪……” 平时里带着些尖酸却没有恶意的挖苦,或者吃瘪时哭笑不得的假装怒骂,都在这一句低低的言语里淡成了不易察觉却不堪盈满的情意,仿佛千忧万难都化在了里面,涌上窝心的暖意。 冉清桓本来没有那么容易被这么个含含糊糊的答案给糊弄过去,抬头却看到了郑越的脸,乌黑的瞳孔里面不加掩饰的忧色,离得这样近…… 不禁抓住他的手带进怀里,猝不及防地直起身子,飞快地在郑越颊上香了一口:“那哪行,累及娘子受苦,为夫岂不是要心疼死?” 脸上温润的触感和周遭新雪一般淡淡的、混着一点草药味道的清香瞬间包围了男人,偷袭成功的人登徒子似的笑,目光流转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郑越呆了一下,随即宠溺似的抽出手去揉他的头发:“挺精神的么,说,你是不是就是要偷懒不想上早朝……”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地被一声巨响打断。 “小冉!”卧室的门被一脚踹开,吓了一跳的冉清桓飞快地从郑越手里挣脱出来,多少有些不悦。 这不招人待见地大大咧咧闯进来的人正是尹玉英,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环儿,环儿细声细气颇有些委屈地说道:“这位大人性子好急,奴婢都说了主子卧病休息,他连话都没听完就直接闯进来。” 尹玉英脸上带着少见的焦躁,虽然没注意到屋里暧昧的气氛,见了郑越也不禁愣了一下:“皇上?” 郑越瞪了看了他一眼:“尹爱卿,再怎么亲厚,也还是记得本分比较好,卿这样算得上是私闯相府了,若是别人看到了,参你一本,可怎么说?”要么怎么老人说一物降一物呢,这三言两语的,竟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尹玉英说得有些讷讷。 他目光转了转,在冉清桓脸上停住了:“乖乖,小冉你这是怎么回事?” 冉清桓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尹大将军,你耳朵长着是留着出气的么?环儿刚才说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尹玉英不好意思地笑笑,偷偷看了一眼郑越,还是忍不住小声道:“我以为你装病,只是懒得上朝。” 一句话竟然与郑越刚刚说的如出一辙,冉清桓气结,郑越的嘴角却忍不住往上弯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上等绸子包着的小包,放在一边的桌案上:“太后托朕带过来的,据说是从哪里找的偏方,你多留心,不可着凉。”站起来看了尹玉英一眼,点点头,“没什么别的事情,朕先回宫了。” 尹玉英规规矩矩地弯下腰:“恭送皇上。” 显然这份规矩是装出来的,郑越前脚走,后脚这厮便活分起来:“怎么这么不巧,难得冲动了一回就惊了圣驾,”他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木头桌子发出岌岌可危的几声惨叫,引来主人无比心疼的眼光,“你不碍事吧?” “不碍,”冉清桓把被郑越折腾乱了的头发拢起来,“旧伤而已,遇上阴天下雨有点难熬。” “你那时候受的伤,竟落下毛病了么?”尹玉英皱皱眉,“年轻轻的,这可不好,我一个远房表叔原也有阴天下雨腿疼的毛病,后来不知道是吃了什么治好的,回头我去封信,给你问问。” 虽然这人神经粗大,老办出让人想抽他的事,然而这不加掩饰的关切神色,却叫人心里温暖得很。 冉清桓笑了笑:“那我便先谢谢你啦——什么事火烧眉毛似的?” 尹玉英顿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了——我是来给你传个信,今儿早朝你没去,皇上下了一道旨意,命老江随我去西北,朝中的老弟兄们商量着给他践行呢,我顺便经过你这里,便来问问你去是不去……”显然这么心急火燎的闯进啦不是问这一句话的,尹玉英难得说话迂回一把,却被冉清桓失声打断。 “江宁?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尹玉英也傻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冉清桓更莫名其妙,“皇上这唱得又是哪一出,派个斥候统领去,真的要往狼窝里楔钉子不成?” 尹玉英皱紧了浓郁的眉,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跳起来在屋子里面踱来踱去,“我本来以为让老江带着他斥候的崽子们去西北楔钉子是你的馊主意……” “我几时出过馊主意?”冉清桓立刻抗议。 这声抗议被自动忽略,尹玉英一边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了一会,接着猛地一拍脑袋,叫了声“是了”就往外冲,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把一张帖子塞在冉清桓手里:“时辰地方都在上面写了,弟兄几个能去的都去,你别忘了。” 第八章 茵茵 冉清桓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手足无措地围着床,隔着一段距离站着,床上的女孩子像只小兽,狰狞的小脸上,一双奇亮的眼睛装得都是防备。 “怎么回事,都站在这干什么?” “主子,这孩子不得人近身。”郑泰忍不住阻拦了他一下,冉清桓摆摆手,走进了两步,低下头对小女孩温声道:“我叫做冉清桓,是这里的主人,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瞪着他,不说话。 冉清桓又靠近了一些,郑泰皱皱眉:“主子你……” “你睡了很久,饿么?” 女孩的身体缩成一个古怪的角度,浑身的肌肉都随着他的靠近而更加绷紧,这动作冉清桓看得分明,和野兽准备攻击的样子如出一辙。 “不用怕,我没有恶意。”他尽量放柔了声音,努力让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容,一点一点地等小女孩适应,然而后来据冉清桓自我反省,可能是他不怀好意的时候太多了,再无害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也残存着些许算计和狡猾的意味,反正他这一笑不要紧,本来还只是戒备的小女孩猛地向他扑过来,动作迅捷凶猛得很。 她武功被人重手废了,眼下重伤方醒,速度上就差着,再者以冉清桓的身手,当然不会真被她扑到,他往边上轻轻一侧身,没闪开太多,怕女孩扑到地上,小家伙果然刹不住,被他以擒拿捉住了双手扣在怀里提起来。她剧烈地挣扎着,小腿登离了地面,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活像个小疯子,最后发现挣扎未果,居然张开嘴,一口咬下去——虽然没有咬到冉清桓,却险些把他腰带给拉下来。 男人尴尬无比,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固定住小家伙的头,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面,一下一下地轻轻按着:“没事没事,我不会伤害你的,放松,孩子,放松点……” 在场的人只觉得那声音好像和他平时的不那么一样,低沉,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有种融融暖意在里面,好像冬日里的阳光,热度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感觉。冉清桓在声音里加了一点天命师的天赋,“言”的作用,果然,小家伙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有些靠近他的趋势。 小心地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冉清桓揽住那细瘦的小肩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放过了他的腰带,松了口。 这场折腾在小半个时辰后以女孩再次睡过去告终,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 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女孩小小的后背上全是汗水,浸在身上湿淋淋的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梦中人的面孔,只记得一双枯木一样的手朝着她伸过来,然后是刻骨的疼痛—— 记忆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女孩慢慢地平复了呼吸,抱起自己的双腿,坐在床上哭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门扉被人小心地推开,女孩猛地抬起头来,往里缩了缩,戒备地盯着门口,却在看清手里拿着蜡烛的男人的时候渐渐放松了下来。 这是白天拍着她入睡的那个男人,身上有种好闻的香味,有一点冷清,但是吸到胸腹中,意外的舒服,说不上有多好看,瘦得过头了,甚至说得上有些嶙峋,却是清清秀秀的一张脸上写意一般微挑的眼角,笑起来的时候说不出的耀眼。 冉清桓把蜡烛架在烛台上,靠过去,他的体温有些低,加上刚从外边进来,衣袖都是凉的,女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爬过去,钻进他的怀里。 “做噩梦么?” 女孩点点头,往他怀里拱了拱,皱着小鼻子闻来闻去。 “你叫什么?”冉清桓拉好被子,盖住女孩,轻轻地拍着她,见了她迷茫的颜色,猛地醒悟过来,“也不记得了么?” 女孩的小手默默地抓着他的衣襟,不吱声。 果然,陆笑音不愧为当初绝世的一代名臣,这孩子正如他所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冉清桓看着小女孩,之觉得她那有些委屈的寂寞样子像极了自己小时候,目光忍不住柔和了下来。 “反正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顿了一下,忽然端起女孩的下巴,弯起眼睛,“要不然就当我的女儿吧?” 女孩看着他,瞳孔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模样,原来凶悍和野蛮都是保护色,这孩子的眼睛里始终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和不安,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急切地寻求某种被保护的安全感,却戒备而忐忑地担心不被接受:“我是你女儿么?” “以前不是,以后可以是。”冉清桓拍拍她的头,“你叫……你叫什么呢?”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忽然笑道:“今年的春意虽然姗姗来迟,但总算还没有爽约,院子里新翻出嫩芽的小草好看得紧,你就叫做茵茵可好,芳草茵茵的茵茵。”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样的孩子,不论经过了什么,到底都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然而他们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大人呢? 纵然心知刚过易折,也要宁折不弯么? 孩子的名字,似乎永远都寄托着成年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某种深深的愿望。 如芳草茵茵。 女孩重复道:“嘤嘤?” “是茵茵。”冉清桓把她的小手举起来,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茵”字,女孩极认真地看着,一双葡萄儿似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手指的动向,虽然被眼皮上狰狞的疤痕破坏了面相,却掩盖不住纯真孩子的眼神的美,看的冉清桓忍不住亲亲她的头发,又在她手上写了个“冉”,嘴上说道,“我姓冉,以后茵茵也要姓冉,好不好?” 上华的阳春要比南地的锦阳要来得迟一些,总是有些料峭的混杂在干燥的空气里面,人们还久久不肯换下厚衣棉服,然而柳树却等不及了的发开了绒绒的、几乎看不清楚的芽,远远望去像是一阵青雾,早晚依旧是冷,而正午却明畅得多了,能叫人从中嗅到一丝回暖的生机,就这样熏熏然地期盼起来。 这样翻天覆地的换季变化,在锦阳是没有那么明显的,仿佛是北地特有的风景一般。 用不了多久,上华花一开,踏春游湖的人便会多起来,走在路上随处可见年轻美好的男女,锦衣玉带,言笑嫣然,还有湖里此起彼伏的画船,莺莺燕燕地热闹开。 可是不管怎么美好的季节,长亭总是凄凉地,留不住历历柳的影子。 酒家的名字便叫做长亭,地处上华的最西边,从阁楼往下看,一边是繁华热闹的京都,一边是不近人情的城墙,对比和反差格外强烈,时人送别至此,却总是千言万语,黯然销 魂。 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 冉清桓到的时候,莫舜华、李野和余彻已经在了,方若蓠和樱飔皇命在身,此刻都不在京城,这次聚会,竟成了清一色的男子。 李野站起来见礼,莫舜华推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示意他暖暖身子。 余彻却草草地点了个头,便一直望向窗外。冉清桓注意到他的胡茬不规则地在脸上冒出来,显得器宇轩昂的将军格外憔悴,杯不停盏,如同存了心地想要醉。 大景最传奇的几位名将就坐在这样一家规模不算小,但也没有任何不凡之处的酒家里面,都是行伍出身,本是出生入死的交情,然而此时坐在一起,竟意外的安静,喝酒的喝酒,品茶的品茶,发呆的发呆,彼此一句话都没有。 约莫过了片刻,要等的人终于来了,细窄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尹玉英拉着身后的人快步走上来。余彻这时才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江宁,仿佛要把他印在自己的心里,日后纵然鲜血淋漓也绝对不会忘记。 江宁却愣了一下,脸色登时有些发白,不动声色地甩脱尹玉英的手,勉强一笑:“走便走了,哪用得这般劳师动众?”他的目光故意似的跳过余彻,停在冉清桓身上,“连相爷也惊动了,听说相爷前两天卧病在床,不知道身体怎么样了?” 冉清桓自然察觉到了气氛微妙的尴尬,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帮着打了个圆场:“什么卧病在床,我就是早晨早朝没起来——江大哥,你什么时候和混蛋李野一样说话打官腔了?” “咳,大人……”李野干咳了一声。 冉清桓瞪他:“我说什么来着,老李你一句不官腔就不会说话。” 江宁嘴角微挑,越过余彻坐到冉清桓身边:“倒也是,今天又没有什么外人,原不该这么拘礼的,李兄,你这毛病当改改。” 冉清桓凉凉地说道:“我看用不着,将来这家伙洞房花烛的时候没准也是上来一个作揖,‘娘子大人,久闻令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有礼了’”他拿腔拿调地学起李野的动作声音,促狭和刻薄在陆笑音的锻炼之下,比之以前更胜一筹,学完做恭敬状,“那时候可真是我大景一大佳话了。” 尹玉英哈哈一笑,不理李野窘状,追问道:“那还洞房不?” 冉清桓厌恶似的一摆手:“洞屁,你个粗人,就知道洞房,明白什么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跟你说话真是有辱斯文。” 一句话出去,整个桌子的人,除了余彻外,就连被奚落得惨兮兮的李野都笑开了。 尹玉英不满地嚷嚷道:“我有辱斯文?!我有辱斯文?!老子就是个老粗,不像有的人,牛皮哄哄地顶着个文官的名头,一天到晚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私底下张嘴就是屁啊屁的,你不粗人,你不粗人,书都读到狗熊它奶奶的肚子里去了吧?” 冉清桓皱皱眉:“你他娘的少说两句粗话、文雅点不行?”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莫舜华笑倒在了桌子上,李野低着头,肩膀不停地耸动,尹玉英先是长大了嘴,继而用力捶起桌子,江宁拍拍冉清桓的肩膀,一边摇头一边笑出声来,脸色多少好看了些,就连余彻也应景似的收回黏在江宁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弯弯嘴角。 冉清桓无辜似的耸耸肩:“你们这些人也太不禁逗了吧,有那么好笑么?” 他的目光却飞快地在余彻身上划过,好像明白了什么。 余彻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的事情,早在锦阳的时候冉清桓便有所耳闻,如今看来,那个人便是江宁了。 到现在他仍记得京州之战时候的江宁,优雅、笃定,在大帐里凝神执笔,一语道破他来意。算而今七八年过去了,岁月沉淀在他身上有了某种特有的从容,这样的人,本应早就成家立业,却一直孤身至今——原来是为了余彻。 叹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 冉清桓举手为江宁斟了杯酒,又拿过一个酒杯,替自己满上:“我酒品不佳,本是不愿喝酒的,但是今日还是敬你一杯,老江——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你自己多保重。” 江宁起盏与他一碰,一口气饮尽了,双颊露出一抹极淡的红:“小冉,这江山从始至终不是你一个人在守着的,西北交给我们,就放心吧。” 冉清桓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咽了下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杯中辛辣之物一饮而尽,这才沉声道:“老江你记着我一句话,无论你有什么打算,什么计划——将来一旦和晇於开战,我们不能没有斥候,更不能没有你——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以身犯险。” 江宁的目光闪了闪,笑意却不变,淡淡地点头道:“我省得。” “你……”冉清桓还想说什么,被尹玉英打断:“老江,余彻今天我也叫来了,有什么话就是希望你们说清楚。”他不管不顾地一句出去,冉清桓特意改造得轻松了一些的氛围顿时一点不剩,后者忍不住叹了口气,手指覆上额头,江宁的脸却白了。 尹玉英继续道:“在坐的没有外人……”冉清桓拉拉他的袖子,被甩了出去,“你们两个都是大老爷们儿,有什么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清楚的?哥哥虽然……”冉清桓只得干咳一声试图打断他,尹玉英瞪了他一眼,顿时转移了攻击目标,“小冉你什么都不知道,跟着瞎掺和什么?!” 这人的神经果然比大殿的柱子还粗…… 第九章 一杯愁绪生离索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余彻打断尹玉英耍宝一样的咆哮,手指握在一起,攥得发白,身体颤抖起来,“我……”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江宁轻轻地打断他,笑了笑,从冉清桓手上把酒壶拿过来,替自己满上,“余将军,你我各有各的前程,都到了现在的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好没意思。” 余彻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迸出血丝来,只听江宁接着道:“如若我是余老夫人,也定不会容得余家长子,当朝一等功将军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何况这个男人与你同朝为官。” “几年前余老夫人闹过一通,当时我也在场,”冉清桓忍不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是皇上摆平了?” 江宁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老夫人担心的是子嗣,我是不知道皇上承诺了她什么,但是看上去这问题解决起来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如今,老夫人担心的东西变成了余家的声明和将军的前程。”他仿佛不在意似的说道,“究竟不是在府上养几个小倌男宠,这样大的家业,传出去也不成体统。而且——老夫人大概认为,反正也长久不了,到时候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真到无法收场的地步,可就麻烦了。” “放屁!”尹玉英冲着余彻骂道,“你老娘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真是认错你了!” 余彻低下头,牙关咬得紧紧的,指甲扣到肉里,手背上青青白白的爆出的全是筋,却不说话。 “我听说,”好长时间只坐在一边听的莫舜华低声问道,“余老夫人为余兄你订了一门婚事,你……没有拒绝?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余彻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极缓极缓地摇摇头,仿佛拨动了千斤的重量,江宁却惨淡地笑了。 尹玉英还想说什么,却被冉清桓一只横在他眼前的手打断了,除了在军中,他很少用这样有明显控制倾向的强势手势,尹玉英不禁条件反射般地顿了一下。 然而冉清桓轻轻地说道:“既然有缘无分,那便罢了吧。”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章台故柳,墙头马上,却都抵不过世间风雨。 冉清桓清秀而常年显得苍白的脸上分明是了然,江宁一震,投过去却是感激的目光,余彻用力闭上眼睛,举杯向他相敬,而后一饮而尽,到底有人是什么都明白的,到底有这么一个人……能够知己知事。 尹玉英难以置信地望着冉清桓,好像他说出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言论,张张嘴,却为这三个人之间奇异的互动迷惑了,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坐中沉静下来,所有人寂寂无语,牵扯出各自心事。 尹玉英久在边关,对于朝中的事情,多少是有些陌生的,就算知道眼下滚滚翻涌的明争暗斗,恐怕以他的性子,也一时想不到什么,冉清桓却是日复一日地把这些收在眼皮底下,三言两语,便已经明白了余老夫人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大景初定,朝中两方面的势力开始隐隐对峙起来。 一派以太子太傅兰子羽为首,另一派则是大司徒罗广宇执牛耳,后者在战争的年月里并不显山露水,却因为当年西戎混战的时候,刚好被还是锦阳王的郑越指派负责在科举,在这些贫寒学子出身的新派官员里面人员极广,说起来算得上是门生倾朝。 罗广宇一直力求改革,废除过去种种弊端政策,这在冉清桓这个始终能跳出当时圈子的“后人”来看是很有进步意义的,然而问题是,到底这样的改革有没有条件和能力进行下去,又会给社会造成什么样的负担。他许多本意自然是好的,却并不一定真的符合实际。 这些年科举盛行,寒门子弟们建立起自己的圈子势力,然而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世家们仍然是一块毒瘤。这些人游手好闲,压榨百姓,偏偏官当勾结,势力又大得很。 九州最后混战的时候,冉清桓一场大水冲垮了九州的粮仓,无数人流离失所,死伤的百姓甚至要比战场上的军人还多,被打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的世家势力,则选择了最有风险也收益最大的时机,兼并土地,暗地的结盟和交易——等到冉清桓从伤痕累累中回复过来的时候,局面多少变得有些无力回天了。 罗广宇主张对地主们征收重税,可是这位老先生显然没有学过经济学原理,对田亩征税,这个钱归根到底是谁交的?你以这种名义向世家们征收税费,然后他们在通过田地的租金克扣到农户身上。若是赶上灾荒年景,都能想象得出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个上吊! 余彻的弟弟余明,早在当初冉清桓把他带到西戎战场的时候就看出来,这个年轻人心性过于光明磊落,不是从政的料子,余家这一代的家主毕竟还是要落到余彻头上的,上百口的性命生计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压着,他不可能想那些言情小说的“伟大”的男主角一样,为了儿女私情而放弃自己的责任。 而江宁原本只是个普通士卒,没有什么背景,所以凭借的,完全是其人的才华,他在政治上的立场总是和余彻……不,是和余家相左的,除非就像他现在的决定——远走边疆,再不理会这些纷乱人事。 何况,这些家族眼里,婚姻是个永远的交易话题,可是,从来和感情无关。 冉清桓可以想象,就算余彻不愿意,余老夫人自然也有百十种法子来算计到他和某个女子建立他所抵制的那种联系和责任关系,这些余彻不说,不是怕伤害什么人或者上演一出狗血的伦理爱情剧,而是没有必要——以江宁的骄傲,就算千般万般的理由,只要结果是一样的,就意味着,已经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这种窝心至极的骄傲,别人或者无所适从,冉清桓却是感同身受的……他再次偏头去看江宁,刚好和那人目光撞在一起,千言万语,原来全是无谓。 后者举盏饮尽一愁绪,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多谢各位今日赏脸前来相送,还有些琐事,江宁要告退了。”言罢不待尹玉英出言挽留,便径直转身离去,干净利落,没有余地。 莫舜华沉默了一会,和李野对视一眼,同时站起来,也告辞了。 冉清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别巷寂寥人散后的感伤,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然后放下酒盅,看看余彻,后者先开口道:“相爷也要告辞?” 冉清桓点点头,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好自为之。” 余彻勉强一笑:“不知道皇上遇到相爷这般通透的人,究竟是福是祸了。” 冉清桓愣了一下,摇摇头:“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吧。” 一边的尹玉英却在听到了这句话以后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着冉清桓:“你……” 流言蜚语或是种种暧昧的兆头,都不足为信,然而这一问一答,却清清楚楚地印证了他一直以来心头如鲠在喉的臆测,尹玉英猛然想起那被自己忽略了的,当天闯了相府后感觉的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氛:“小冉你和皇上……是确有其事?!” 冉清桓挑挑眉毛,垂下眼睛看不清神色,犹豫了一下才仿佛浑不在意似的说道:“就算吧。” “你疯了?!”尹玉英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一声断喝就是余彻也给惊得一怔,豹子将军拍案而起,一把抓住冉清桓的肩膀,指头上的力量狠狠地扣进他的肉里,不用看也知道自然是青紫一片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代表什么?你还要前程不要?!你……你糊涂啊你!” 冉清桓依旧是满不在乎似的笑,那样的表情好像很久以前就长在他脸上一样,眼睛里却再没有那样带着淡淡调侃和戏谑的灵动:“豹子啊豹子……很久以前,我以为我什么都明白,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抬起头,额前的乱发落下来挡住半只眼睛,搭在睫毛上,投下一片光影不辨的暗淡,“你说,我是不是提前老了呢?” 说完,他似乎没费什么力气便从尹玉英铁钳一样的手里挣脱出来,对余彻点头示意,转身走了,木质的楼梯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空空地回荡起来,那背影看起来远谈不上有什么美感,形销骨立,空荡荡地架着色泽低调的浅灰长衫。 然而再也找不出当年锦阳军帐中那挺拔、无论何时都看着安心的感觉。 原来传奇已经死了…… 第十章 饮马长辞 送行的天子朝臣都已经回去了,剩下的只是茫茫然不可知的前程。 远远的烟尘弥漫开来,乱马在城外踱步羁留,护城河的水静静地流过,江宁最后一次回头张望这并不是那么熟悉的都城,然后向南,极目远眺,仿佛想要透过群山、平原、蓼水,看到那半个江山以外的锦阳—— 还有永别了的杏花烟雨。 尹玉英驾马至他身边,忽然几不可闻清清喉咙,放开声音唱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江宁几乎是诧异地看着他,这男人的嗓音粗粝沙哑,突然唱起这样绵绵的歌曲,违和感里面有种不同寻常的凄凉意味。尹玉英嘿嘿一笑:“看什么?我哪里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了,这还是当初在锦阳的时候缠着小冉教给我的,他教了我大概得有百八十遍,最后气得差点跟我打上一架……” 说到冉清桓,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就此打住,终于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小冉他……唉!” 江宁却似乎是痴了,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似的,喃喃地重复道:“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然后呢?” 尹玉英愣了一下:“然后……然后是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他形似粗犷,朋友面前插科打诨总像是个活宝,纵然没有人能否定这男子在战场上的勇敢和智谋——却又有谁知道他的心思呢?这样轻巧吟诵的诗歌,仿佛压抑了不为人知的心事,在锦阳,那繁花似锦一般的南国,是否也有这么一个人,让他每每午夜梦回,都牵肠挂肚呢? 此时远远的一阵细细的箫声,说不上有多好听,偶尔还会有破音的地方,本该婉转处多少有些生涩,却胜在情真意切,就着他的曲调,顺着风飘过来……随即箫声停滞在一个瑟瑟的尾音上,男子的声音悠然传来:“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各从院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冉清桓一人一马提着斑驳的竹箫行走在空旷的路上,萧萧瑟瑟的风卷起他散漫的长发,发稍的颜色背着光似乎镀了金边一样,然而细细看去,却是颜色浅淡得有些发黄,有着不易察觉的憔悴。 “小冉。”尹玉英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冉清桓遥遥地挥挥手:“走吧,我就是来看看,别误了你们的行程。西北乃蛮荒之地,一路多艰,多多保重。” 江宁点头:“保重。”他用持马鞭的手拍拍尹玉英的肩膀,“走了。” 此去三千里,各自须珍重。 尹玉英随着江宁打马离去,跑了几步,却突然回过头来,大声喊道:“小冉,我认识的人里面就数你人精不吃亏,别让我看错人!”见冉清桓挂着笑意点头,他又加了一句,“你还记得当初锦阳在万红楼关照过你的素素姐么?若有机会,替我看看她,就说尹豹子问她好……” “定不辱命!”后者大声笑着。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尹玉英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这么一句,甩手一鞭,喝道:“驾!”马踏飞尘而去—— 谁也没有看到,勒马原地的冉清桓眯起眼睛,看着那些披甲持锐的背影,一个人在那里,流露出众人从没有看到过的艳羡神色。 ---- 次日早朝。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臣有本。”冉清桓出列。 郑越有些意外地一笑,调侃道:“哟,冉大人啊,想不到朕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什么事撬开你的金口了,真不容易。” “臣惶恐。”冉清桓毕恭毕敬状。 “你惶恐?还真没看出来——什么事?说。” “哦,皇上,南方的梅雨季节也没几个月了,趁这段时间的功夫,臣想去蓼水流域看看。” 郑越一愣,迟疑了一下才问道:“要……去多久?” 冉清桓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跟没去过南方似的:“个把月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看看罢了,梅雨季节马上就到了,想来臣就是想做什么也得等大半年的了,顺便看看民间有没有水利河运方面的人才……” “相爷。”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冉清桓回头一看,走出来的是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正是吏部尚书裴志铭,老头子颤颤巍巍地说道:“相爷千金之躯,还是保重身体为重啊,再者为相者,立志于国本,哪能事事躬亲呢?”这话说的,既不显多管闲事,又多少有些讨好意味,于是立刻有人出来复议。 “相爷,裴大人说的极是,此时不比战时非常时刻,正可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嗯,这个是户部侍郎刘平。 “相爷三思。”真是热闹,还有中书省左仆射何忠林。 “啊,是是,”冉清桓受教似的点点头,“裴大人和各位大人教训的是——但是,这个问题总得解决不是,迟早得有这么一天,谁看都一样——”他好像在说不相干的话题,懒洋洋的,甚至显得有些糊里糊涂,然后突然看向裴志铭,“您说是不是,裴大人?” 裴志铭愣了愣,冉清桓偷偷向他挤挤眼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不定后学走这一趟,就能发现什么绝佳的解决方案呢?”却见几个人露出迷惑的表情,他若无其事般地继续道,“各位大人放心。” 放心二字,包含的意思可是太多了。 郑越揉揉鼻梁——这人没立场地和稀泥还当着他的面,其行为简直让人发指。 “爱卿几时走?” “嗯,就这阵子了,看看把手头的事情交接一下,出发就是了。” “可是——”郑越忍不住加了这么一句,人说关心则乱,到底还是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皇上,”冉清桓对他笑笑,“臣就算是在京城养尊处优了几年,也还没有髀肉复生呢,怎么就不中用到出趟门都不行的地步了?” 郑越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笑容中的不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道:“既然爱卿主意已定,那便去吧——” “谢皇上。”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朕话还没说完。”郑越皱皱眉,这人怎么像是急着要逃离什么似的,“定个日程回头呈上来,朝廷中事情多,朕答应你去,可也是各位臣工先担着你的事,要早去早回才是,不得延误。” “臣遵旨。” 郑越勉强点头,想着把他留下来谈谈,好歹让他带着“跳骚”的旧部去,就算有什么麻烦也足够应对,同时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诸位爱卿还有什么事情,一并奏上吧。” “皇上,臣有本上奏。” “兰太傅。”郑越点点头,“请讲。” “是,”兰子羽若有若无地瞄了冉清桓一眼似的,开口道,“皇上,我圣朝正是蒸蒸日上,万物勃发之际,然而臣以为,皇上后宫凋敝如斯,实在有负圣朝气象……” 郑越的眉倏地皱起来。 “皇上至今只有太子一子,为了我大景的江山社稷,臣斗胆僭越请求皇上大婚。” 郑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样的眼神仿佛有重量一般,直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大殿里面寂静一片,兰子羽低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良久,郑越才缓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什么时候,朕的家事,也能拿到朝堂上大肆讨论了?” “皇上明鉴,虽说是皇上家事,可是关乎社稷基业,臣等冒死上谏。”兰子羽沉沉地道,“臣知道皇上与先后伉俪情深,但即便先后在世,也不一定愿意看到我大景皇室人丁衰微之象。”他有意无意地又看了冉清桓一眼,“诸位同袍必也是这般心思,皇上就算降罪于臣等,也在所不辞。” 大殿里静的一根针落地也能听清楚般,一个人站出来:“臣复议。” 又一个人站出来:“臣复议。” 渐渐地开口说话的人多了起来,顶着九五之尊的怒火,峨冠博带的、以死谏为己任的朝臣站在兰子羽身后:“臣复议。” 郑越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只手握在龙椅把上,力道大的几乎要把上面的龙头掰下来,然而他的声音却依旧平稳,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好啊,太傅,朕感你一代功臣,很多事情不愿意计较,可是什么时候你竟然,当朝胁迫起朕了……好得很好得很……” 兰子羽跪在地上,却不愿松口:“皇上明鉴。” 随着他的动作,大殿里面黑压压地跟着跪下了一片人。 这时候一个人突兀地开口,然而郑越听起来,却仿佛压过了这许多的声音:“皇上……” 郑越脸上挂着冷冷的笑,手心却渗出汗来,他盯着大殿的白玉石阶,好像要洞穿那九龙的雕花一般:“冉爱卿,你有什么话?” 兰子羽猛地回头,冉清桓不远不近地习惯性地站在大殿柱子的阴影下,谁也看不见他的脸,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地说道:“臣复议。” 虽然不重,也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情绪,然而每一个字却都清清楚楚,惊雷一般地狠狠劈在郑越身上——这场他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判决,终于在这样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时刻做出了终审。 “……清桓其实是一个很没有追求的人,他什么都可以有也什么都可以放弃。哀家看得出来,他只是痴迷于皇上带给他的与别人不同的些许依靠,和一些不管漂流到哪里都有个可以作为念想的东西……” “……这非关肚量,只是这样的感情,本来就狭隘得很,容不得哪怕多加一个人的空间,说是肚量……大概只有不在意的,才会有什么肚量吧……”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这个人,果然就如同九祥太后所说,这么没心没肝、无知情爱么?! 一直站在一边不吭声的李野蓦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一般地看着冉清桓,兰子羽却好似松了口气,顿了顿,才缓缓地说道:“相爷圣明。” 冉清桓,你的人是肉做的,一颗心却莫不是铁铸的?这七八年中,从相识到相知,多少情分,我是怎么对你的?怎么对你的?!这样掏心挖肺,便是一堆冰碴子也早该化成水了,却也焐不暖你的心么?! 郑越好像一瞬间灰败了下来,露出那些年战乱时候也不曾有过的疲惫:“退朝……” 第十一章 千里佳期一夕休 直到天光暗淡,黄昏即将笼罩大地。 陆笑音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冉清桓,自今日早朝回来以后,他就一直是这般,一直抱怨不舒服的朝服都没有换下来,就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书房的架子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整个人就像是长在了黑暗里面一样,让人有种错觉,很难说到底是黑暗融合了他,还是他造就了这样的黑暗。对于男子来说显得有些清秀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长刀刀背,寒光晃过他尖削的下巴,那嘴唇褪尽了血色,就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石像。 指尖凝滞的刀光,仿佛能让人闻到充满铁锈味道的杀意——天命师所特有的体质使得他黑色衣服里面有些特别的繁复的花纹,袖口处若隐若现,一眼看上去,那些花纹好像会动一般,闪着说不出的冷寂味道。 一直到这个时候,陆笑音才恍然想起,眼前这个任何情况下都极有耐心和好脾气的,随时可以出言讽刺的男子,曾经是燕祁征战天下时候最锋利的武器,也曾经是很久很久之前,那些生活在暗夜里面的生物,犹如破晓般的恐惧。 他的书房是不怎么避讳人的,府上的下人们一个个叫他惯得没大没小,除了他本人的卧室需要敲门之外,其它的地方基本上就算是直接闯进去,这人也随随便便地一笑就算了,陆笑音更是把他的书房当成自家后院一般,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时候进去,然而这一天,他却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那人的心绪好像乱到了极致,门并没有关严,但是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去打扰这位看起来和往日判若两人的主子。 陆笑音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用前爪将门开得大了些,脚下无声地走了进去。 然而还没等到接近那个人,两把锃亮的小刀忽然插到了他前脚下,冉清桓好像看了他一眼,又好像只是目光漫无边际地从他站的地方飘过,再没有了往日里互相贬损的温度,陆笑音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他如同一生都在守护着自己的骄傲,哪怕将周围所有的伸手、目光全部隔开,强硬而无礼地在这个时候拒绝所有的靠近,呆在他固有的角落里。 巨狼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年轻男人,竟从心里生起一丝陌生的恐惧感。 “吾不打扰的大人了。”他低了下头,转身走了。 如是他这样,身怀悲喜都不动声色的城府,却也因了什么,这样外露情绪,所以才这样用暴虐、危险的表面来恐吓那些接近他的,看到他伤口的人么? 陆笑音突然有些怜惜起这个他一直都不大看得惯的男人来。 = 入夜的时候,小竹过来,看到她送来放在门口的饭菜已经凉了,但是仍在原地,一动没有动过,屋里的人仍然是那副模样,好像他就想这样坐到地老天荒,没有人陪着他。 小竹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食盒收拾起来——从中午到晚上,主子还水米未进,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在门扉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先生,保重身体,不想吃这些东西,小竹给您煲点粥……” 屋里的人没有反应。 “先生……”小竹咬咬嘴唇。 “……放在厨房,饿了我自己去热。”好久,冉清桓才开口说道,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然而平静得很,“你下去吧。” “是。” 小竹端起食盒,犹豫了一下,起身走了,然而刚走过一个回廊,她便吓得定住了,大景的皇上陛下几乎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地站在那里,面色阴沉,小竹立刻跪倒:“皇上。” 郑越看也没看她。 小竹忍不住偷偷抬头瞄了他一眼,然而郑越身上巨大的压力将她的头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再不看正视,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隔了好久,久得少女觉得好像膝盖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的时候,郑越这才淡淡地吩咐道:“从现在开始,闲杂人等不得接近这里,否则——” “皇、皇上……相爷他……他一整天……”小竹抖得像个筛子一样,但还是尽量想说什么,郑越挑起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嗯?” 这个有些拖长了声音的“嗯”,让小竹整个嘴唇都哆嗦了起来:“……是……” 郑越似乎是冷笑着哼了一声,大步从她身边走过。 小竹扑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她这才明白,这个短短几年里就把燕祁的版图扩大到整个九州的男人,是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郑越一脚踢开冉清桓书房的门,那看起来很是厚重的雕花木门发出嘶哑的尖叫,随后又被狠狠地摔上,冉清桓猝不及防地被他两只手抓住衣领提起来推到书架上,后背撞上硬木的架子边角,脖子上被大力卡着,窒息的感觉浮上来,无数平时他格外珍惜的古卷掉落下来,扑簌簌地摊在地上。 可是尽管如此,他的眼睛,空洞得却就像口不见底的深井。 郑越怒极的瞪视,弥漫开来的冷意,都好像投到这一汪死水里面,没有引起半点波澜。 于是后者怒意更盛。 “今天早朝堂上的话,有人逼你说的是不是?”他用力晃着冉清桓,期间架子上的书又被这样野蛮的横冲直撞磕下了好几本,“你说是!你给我说是啊!” 冉清桓似乎想要弯弯嘴角,但是失败了,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说不出的嘲讽意味:“皇上说笑了,这个世界上,恐怕还没有什么人能逼臣说出违心的话来。” “冉清桓!”郑越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还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有这样疯狂而歇斯底里的表现,“你当初就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想做的事情,没有别的想去的地方才留下来是不是?!从竹贤山到现在,你就从来没有真心过是不是?!七年了……就是狼崽子也该养熟了!你的心肝都让狗叼去了么?!” 冉清桓看着他,深深地、深深地,然后忽然露出一个有些奇异的笑容,他清清楚楚地说道:“皇上教训的是。” 郑越大力把他掼在地上,书桌上的东西被冉清桓宽大的袖角扫到地上,一个茶杯摔倒地上碎了了很多半,尖锐的瓷器将他的手上划出了一个深深的伤口,血色蔓延到苍白的手腕上。 两个人都急剧地喘息着,对峙不下。 “在你眼里,我算什么?”郑越眼角的“突突”地跳起来,他开口问道,“告诉我——我算什么?” 冉清桓避开他的目光。 “算什么?!”郑越咆哮起来,“早年照顾过你让你不好意思违背的陌生人?或者只是因为早年一点微不足道的交情叫你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但是关键时刻随随便便就能放弃的人是么?!”他几乎词不达意起来,“冉清桓,你说话!” “……” “还是当初就因为答应某个人什么混账诺言,让你至今不得自由?京城太安逸了而你刚好没有别的人可以想么?!” “要么你只是利用我——利用朕,凌驾于数百朝臣之上么?!” 风刀霜剑……原来都比不上言如雪,冉清桓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样,蓦地抬起头来,就像突然不认识这个人了,郑越话出口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在他这样的目光下不禁顿了一下。 却见冉清桓轻轻地笑了,一字一顿地道:“皇上圣明,连这都看出来了。” “你——再——说——一——遍——”郑越从喉咙里面挤出了这几个字。 冉清桓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笑意好像愈加漫不经心起来,他一只手拢起被郑越撞散的头发,另一只手把自己撑着站起来:“皇上又想听什么了?我说就是。” 郑越的拳头握得发白,关节处传来几声脆响,他突然出手如电,一拳打在冉清桓的小腹上,后者似乎微小地侧了下身,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躲开,他弯下腰去,却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扶在墙上的手被粗鲁地抓住扭到身后,冉清桓尽量顺着他的力道,然而饶是如此,受过重创的手臂仍然一阵钻心的疼痛。 接着衣服的布料被一把撕裂,精致的朝服在郑越手里好像破布一样。 突然明白了身后男人的意图,冉清桓蓦地睁大眼睛,挣扎起来,骨头一声脆响,他的手臂登时垂了下去,和那时候挂在悬崖下的时候如出一辙的疼痛,额角浸出冷汗,冉清桓咬咬牙,另一只尚能活动的手指飞快地掐了几个古怪的手势,被撞得偏离了原来位置的书架旁边一个青铜的花瓶诡异地飘浮起来。 郑越没有注意到—— 身后,青铜的花瓶飞快地向他的后脑砸过来,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漆黑的绝望、疯狂、以及浓重到了骨子里的恨意,英俊的脸被这种种情绪扭曲得有些狰狞,冉清桓余光瞥见,让花瓶静止在了半空中,那人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野兽,他脸上不易察觉的闪过一抹黯然的悲意,忽然叹了口气,放下手,闭上双目,花瓶在离郑越不远的地方突然失去了控制落在地上,价值不菲的瓶身上被磕出了一个凹槽,没有人理会它…… 第十二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 爱之深,方恨之切。 整个世界颠倒成无止无休的疼痛,耳畔是他急剧而炽热的呼吸——还有自己的动脉,打鼓一样跳动的声音。 没有所谓温情脉脉地前戏,不过是犹如厮杀般的掠夺,可是有人放弃了抵抗,有人看不见悲伤。 满地的狼藉。 冉清桓手心被划的伤口已经凝结了,暗红的血迹凝在手腕和衣服上,一只被郑越硬是拧得脱了臼的手臂死气沉沉地垂在一边,肩膀和后背上有几处磕破的皮肤,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遮不住的地方满是触目惊心的青紫,他好像屏蔽了痛觉一样,空洞的眼睛盯着墙角的某个地方,任凭身体被牵扯上下。 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落在了他的颈子上,像是要一并冲走了所有的情意和尊严。 窗外夜莺今夜哑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郑越才从他的身体里面撤出来,他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默默地跪在一边,只是看着他,伤痛和悔恨似乎压得他站不起来,书房里面一时安静下来。冉清桓没有抬头,用尚能活动的手拉扯了一下身上破碎凌乱的衣服,衣服的一角被郑越压着,而后者似乎没有起来的意思,他的手指间忽然闪出一把银色的小刀,干净利落地切下了衣角,把衣服拢回自己身上。 这“撕拉”一声好像唤醒了郑越,他盯着那把锐利的刀,瞳孔骤然缩了一下,明白了什么:“清桓……” 冉清桓不理会他,撑着坐起来,手掌压到伤口,血水从结了痂的伤口冒出来,这动作不知道牵扯到了哪里,他眉头轻微地皱皱,冷汗却冒了出来,抓住肩膀处和手臂脱臼的地方……郑越醒悟到他要做什么,忙去握他的手:“别……” 好像没有看到他怎么大的动作,郑越这一抓便落了空,与此同时,骨节清脆地响了一声,冉清桓咬着牙把手臂硬是托了回去,这一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抱着手臂缩起身体,喘息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抓得太紧,手掌上的伤口把袖子染红了一大块。郑越小心地掰开他的手:“清桓……让郑泰看看好不好,我……” 冉清桓挥开他的手。 一个字都不肯说。 “清桓。”郑越想要一把把他抱起来,“让郑太医看看,我……我对不起你……你要怎么样都可以,但是先……”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是他一直藏在袖口、方才用来割破了衣服的那把,锋利的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一片惨青色。 冉清桓声音沙哑地说道:“放手。” 这是当朝第一个敢把刀子架在九五之尊的脖子上,威胁着让他放手的人,郑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算当年初识,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时候,也只是唇枪舌剑而已,从来没有动过刀子,那人的眼睛里是没有温度的空洞和疏离的冷淡:“清桓……” “放、手。” 郑越极缓极缓地从他身上把双手撤回来,冉清桓撑着墙壁站起来,五指几乎要插到墙壁里面去,但是尽管有些摇晃,他却没有丝毫的佝偻。他把门打开,略微低着头靠在门扉上:“天色已晚,臣恭送皇上。” 依稀是那年在锦阳里那满是毒气和半死不活的瘾君子的小黑屋里面,彬彬有礼却有着说不出嘲讽意味的言语,郑越忽然有种感觉,好像一切在兜兜转转间又回到了原点,可是那时候的锦阳王满心的算计,到底能够从容不迫应对……如今呢? 他终于叹了口气,离开了。 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这般千丝万缕牵肠挂肚的情绪,让人前一刻顾忌着不愿半分惹他不快,只觉就算倾尽所有也要护他周全,后一刻却化身妖魔,将他伤得体无完肤,这便是身不由己处么? 若真是如此,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郑越的脚步从来没有这般沉重过,身后一直听不见合扉的声音,他不敢回头去看,忽然那当年南面称孤、序八州而朝同列的天子失却了所有的勇气,甚至不敢顿一顿,回头看一眼那个人的样子和表情,仿佛这样一眼下去,便真的是万劫不复一样。 原来这情,竟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深重。 = 直到郑越的身影已经再看不见,偌大的一个里院,因了皇上一道谕令而无人敢近前,静得如同坟墓一般时,冉清桓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累极了的闭上眼睛。 凤瑾说,要知道了情的酸甜苦辣,历尽了百世百劫,忘了喜怒哀乐,没了爱憎贪痴,去了六根绝了生趣,已不再算为人——他才真正无情。 若非如此这般,便怎么都是无所适从。 他想起当年锦阳城里素衣轻裘、满不在乎的走马少年,想起西兽城里高楼临下、如睥睨天下一般的白衣卿相,想起归域边地喝令三军莫敢不从的绝世名将,却怎么都觉得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记忆像是假的一般,那不肯羁留于任何权柄,放浪形骸天地间的人,怎么能和这个独自一个缩在门口,一身难以启齿伤痕、欲哭无泪的可怜人是同一个自己呢? 无怪老人说,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回头即是疼。 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的声音在他面前停下来,冉清桓睁开眼睛,却见茵茵站在那里,这孩子不通世故,自然被众人阻挡在外面,约莫是天色晚了,看着孩子的人也松懈了,这才让她遛过来。 他勉强笑笑:“你怎么过来了?” 女孩眨巴着眼睛仔细地看着他,不小心瞥见他衣服上的血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爹,你怎么了,为什么今天不教我念书了?” 茵茵的存在至今仍然是个秘密,知道的人大概只有郑越一个,只是这些日子郑越的心思早已失了沉稳,顾忌不上这件事情了,这女孩儿身体的恢复能力简直惊人,没几天便会跑会跳了,冉清桓每日便抽空教她认字读书,希望有什么能刺激到她的记忆,让她想起什么来。 没想到她聪明得惊人,几乎有过目不忘之功,一段日子下来,便是冉清桓自己觉得不大有耐性哄孩子,也上了瘾似的,茵茵神智清醒了以后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和人,也再也没有表现出过那样凶悍野性的一面,反而在察觉到人们的善意后乖巧得很,格外地讨人喜欢。 他有些费力地想抬起手摸摸茵茵的头,才举起一半,便看见手心有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怕弄脏了孩子的头发,只得又讪讪地放下。 “没事,今天有些累了,”冉清桓尽量放柔了声音,“太晚了,茵茵回去睡觉吧,乖。” “好多血。”茵茵眼圈红了。 “不小心摔了一下。”冉清桓随口道,“我是大人,大人不怕的……” 还没有说完,茵茵却突然小心地捧起他的手,凑在嘴边轻轻地吹。女孩抬起头来,带着些期冀似的问道:“还疼不疼?”见冉清桓愣愣地不言语,她又补充道,“环儿阿姨给我上药的时候就是这样吹的,她说吹过了就不疼了,还疼不疼?” 里堵得厉害,突然好像被剥去了那层,哪怕在郑越面前都支撑着自己不示弱一点的硬壳。 冉清桓伸手搂住茵茵,把头埋到女孩子搭在肩上的柔软的长发里面,鼻尖满满地全是小孩未脱乳香的好闻气息。 “茵茵还是别长大了,将来要是嫁给谁家的臭小子,我可受不了……”到底还是隐忍住了,他带着重重的鼻音玩笑似的说出这句话,小女孩想了想,像是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拍拍他,承诺道:“那我长大以后就嫁给爹爹。” 这是一片密密的树林,已经到了南疆,这里多是少数民族,很多未开化的地方,而环境也恶劣得很。 樱飔身上全是泥水,粉红的衣衫上被狼狈地划破了好几条,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肃然冷寂,长长的头发盘在头顶,再不是当年拖着两条大辫子时候的幼稚可爱模样,恐怕便是熟人,这样子,怕不仔细看也认不出她来了。 这曾经的江南第一杀手,郑越身边最神秘的暗使,好像永远是十八九岁般的清纯模样,这时候,却都被肃杀的神色打散了。 树叶子一阵颤动,她冷不丁地一挥手,一条藏在草丛里面几乎看不出来的碧绿碧绿约莫铜钱粗的蛇便被钉死在了地上,樱飔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东西头上斑斑点点煞是鲜艳,硕大的毒囊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好想与的角色,毒蛇被钉死了仍然挣扎扭动不休,好一会才不动了。 这就是南疆了。 她自从进了这片林子,就几乎是不眠不休,毒虫蛇蝎,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落的各种瘴气,还有几乎随处都有的危险沼泽,绕是她修罗花,也不得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若是一个晃神,恐怕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樱飔当然不怕死,她怕的是有的事情还没有走完。 那个人——她这一生最大的敌人,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撕裂了空气的刀声忽然呼啸而来,她目光一凝,腰间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把软剑弹出来将那暗器振飞——一直没有人看到过她的兵刃,她的武功好像高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方,飞花摘叶都能伤人,若有熟人在此定会惊呼,原来她腰间那花纹极其精致的像是绣品一般的腰带竟然是一柄软剑! 随即,就像拉开了闸门的洪水,四面八方都是铺天盖地射过来的极细的箭,这不是战场上那种可以轻易挡开的东西,许是因为奇特的形状,抑或是发射者的功力不同,速度极块,几乎看不清影子。 樱飔淡淡地哼了一声,软剑挥动起来好像编织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网,把所有那些致命的东西都挡在了三尺之外。 好一会,大概是终于知道了这样的偷袭是徒劳无功的,箭雨停了下来,女子站在原地,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从那风吹草动中捕捉细微的不同——忽然,她动起来,指尖抖出几根极细的,只有光照在上面才看的到一点光的银丝,正是她眼红了很久的冉清桓的刀丝。 他养伤的时候,出于自己的失误过意不去,樱飔到相府照顾了一段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顺便学了来,这细长的东西看似极难驾驭,然而樱飔毕竟是武功一道的集大成者,浅尝辄止地学一学便能举一反三,甚至隐隐有青出于蓝的意思,不想此次南疆之行寻访那个人的踪迹,竟意外地派上了用场。 刀丝入林,立刻几声惨呼,樱飔伸手一扯,低矮的灌木从中忽然飞起了一堆碎肉,她嘴角擎起一抹笑容:“自己送上门来。” 收回刀丝,拨开灌木走进去,那些尸体是被瞬间撕裂的,内脏流了一地,她满不在乎地挽起袖子,把一个人的一堆肠子用脚尖拨到一边,在七零八落的衣服里面摸索一番,满意地找到几个小瓶子,想要在南疆行动自由,没有这东西可不行,这种药涂在身上会发出奇特的味道,有了它,毒虫和蛇蝎便都不用怕了。 “还要多谢几位送药来。”她在旁边的树叶上随意地擦擦手,“多亏了你们,来一批我就能睡一天好觉。”低头看看脚边一个大睁着双目满眼惊恐的人头,樱飔啧啧两声,感叹道,“多年不见了,这老东西手下怎么美人越来越多,真是可惜了啊……” 第十三章 悔多情 冉清桓罢朝三日。 这几天朝中的气氛压抑得吓人,再没有人敢提选秀立后的事。 广泽大帝沉默得很,例行朝会对什么事都显得爱答不理,平日里总要没事找事地做做文章的鸡毛蒜皮被一帮老狐狸们自觉地咽到了肚子里,不是加急的大事,谁也不肯去触这个霉头,基本上米四儿战战兢兢地一声“有本上奏,无本退朝——”之后就是皇上走神和诸大臣大眼瞪小眼时间。 米四儿是不知道皇上和老大之间闹了什么别扭,反正他觉得这事情有老大不对的地方,居然当着满朝臣工的面逼着皇上立后,皇上不肯立后又是为了谁?不肯选秀又是为了谁?还真没听说过谁自己上赶的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咳咳,虽然,这个说法不大对得起皇上——以米四儿的智商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家老大究竟出于什么心理说出了那句话——当然,这也是他注定要在诸如跟班和侍卫的位置上蹲一辈子的原因,引用冉清桓原话:这孩子,长一房高也是棵菜。 他偷偷地瞄了郑越一眼,自打老大开始不明原因地不上朝开始,皇上每天都要到相府坐上一会,也不叫通报,只是静静地坐一坐,喝上一壶茶,然后在回廊角落里面留恋又犹豫地看看那个人,他或者在书房里不出来,或者哄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毁了容的小姑娘玩,郑越远远地看他一会儿,叹口气就走,每来一趟,脸色便灰败一分。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那人的左手上被小竹细细地缠了绷带,行动间多少有点不方便,看着那个孩子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还有从来没流露过的温柔……她来历不明,她有可能是敌人之子,她身上疑点甚多。纵然还是个孩子,可是有很多不值得信任的地方,为什么你都可以在这个时候忽略不计,为什么……你可以对她毫无芥蒂? 冉清桓什么时候这样不设防过?就因为她是个孩子……还是因为那个时候,她陪在你身边?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冉清桓在院子里面给茵茵折一只纸鹤,约莫是自己也不大会,折腾了半天,纸都已经被他来回捏得软绵绵的了,那翅膀仍然是一拉就下来,不能带动头做出哪怕类似飞行的动作。 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冉清桓两只手指拎着不知道第多少只的失败品,挑挑眉毛,随手敲了茵茵一下:“笑什么,偶尔丢次手艺罢了,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老爹你不如去和小竹姐姐学吧?” “我哪里老了?”又敲了她一下,冉清桓夸张地做了个惆怅的表情,随后揉揉下巴,“你家小竹姐姐就是个猪,炒出来的菜没有一次不让我吃锅底灰,去问她学,你爹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爹说要‘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所以说孩子聪明过头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头天刚教的,第二天就用在了你自己头上。 冉清桓噎了一下,随即厚颜无耻地道:“那是说小孩子的,我是大人,不适用。” 茵茵气鼓鼓地瞪着他,这个样子充分地娱乐了不良家长,冉清桓笑起来,用没受伤的手去揉女孩儿的头发,斜飞的眼角荡尽了连日的阴霾,弯起的笑眼好像凝住了西偏的斜阳。郑越心里一滞,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却踩到了堆积起来没有来得及打扫的树枝,脆脆地响了声。 米四儿一个激灵,低声道:“皇上留神,老大耳朵好得很。” 是啊,好得很。 郑越苦笑,若是被人在自己院子里看了三天仍然没有察觉,那这个人就绝不是冉清桓了,何况是这样炽热而复杂的视线,恐怕从自己踏进这院子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知道,可却不肯抬头看一眼,硬是装做若无其事,欢喜抑或寂寥,全部讳莫如深地在心里想着,念着,然后忘却——或是假装忘却。 立后一事,谁不是被逼迫? 人说上位者必当无私情,自古以来,但凡后宫专宠一女子还有红颜祸水之说,何况为了一个男人而干脆荒置后宫?他淡淡地说出“臣复议”那三个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你要这人——这九州第一人的绝世名将去像个妇人一样争什么么,他的身份、他的骄傲又怎会允许? 当年韩洛尚因先王郑微云而有樊笼之恨,何况他来?然而一直以来一个字都不说,心里那么多的委屈都忍下了,大概也只有自己这么一个活该千刀万剐的蠢人看不出他的在乎……何况那个时候,他手上分明尚有银刀,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郑越缓缓地摇摇头:“我们过去。” “啥?”米四儿瞠目结舌地看着皇帝陛下,不知道这几天两个人木头桩子似的在这里杵了好几天到底是为什么,果然伟人的思想不是普通人能明白的。 郑越没有理他,径直走了进去,茵茵往后退了一步,自然而然地抓住冉清桓的衣袖,警惕地看着突然进来的两个陌生人。 冉清桓拍拍茵茵,倒是没有什么讶异:“皇上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 “老大……”米四儿傻愣愣地看着他,冉清桓把一只手揽住茵茵的肩膀,右脚在左脚前半步,微微侧了一点身,好像有意挡住那女孩一样,一边的肩膀少许地下沉,没有缠绷带的手缩进袖子,旁人或者看不出什么,当年“跳骚”出身的米四儿却一眼瞧明白了——老大这是有心戒备时候防御的动作。 戒备谁? 他愕然抬头看着郑越,男人的表情不加掩饰地发苦。是……皇上? “四儿,你先出去吧。”郑越低低地道。 “……哦……”米四儿困惑是困惑,皇命却不敢不听,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冉清桓用手指顺着女孩的头发:“去找环儿阿姨好不好?” “不好。”茵茵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孩子的感觉敏锐得不行,她皱着眉指指郑越,“他是谁?” 冉清桓把她伸出的小手抓回来:“这是皇上,不可以用手指。” “皇上?”茵茵皱皱眉,她到目前为止,除了认字,只听爹爹讲过一些做人道理和有意思的故事,没有所谓“皇上”的概念,“皇上是什么?”她问。 “皇上的意思就是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冉清桓想了想,找出一个最通俗易懂的解释。 “为什么?”茵茵歪起头,小心地看了沉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郑越一眼,“为什么要听他的?爹也要听他的么?” 郑越仿佛被这句话定住了——皇上,什么是皇上,不过是称孤道寡的可怜人,我能号令天下,却求不得你现在能平心静气地多说两句话,这江山天下,不是我为自己而争。既然姓郑,便不能眼看着燕祁为旁人鱼肉,如今坐在高位,满眼望去都是压在肩上的,却只有你一个,是放在心里的—— 你又,明不明白了? “……”冉清桓却被她十万个为什么的问题卡住了,他愣了一下,“这个……爹大概没学过,要么去查查书,晚上回来告诉你,好不好?” 茵茵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去找环儿阿姨吧,叫她给你叠个纸鹤,回头悄悄拿回来给我。”冉清桓故意压低声音,“说不定拆开看看就学会了……秘密,不许跟别人说,听见没!” 茵茵撇撇嘴,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屑,百般不情愿地转身走了。 冉清桓弯下腰把收拾地上的废纸,两个人因为无言而显得格外尴尬。 郑越走到他旁边,假装没看见冉清桓往旁边闪了一步的动作,捡起一只失败了的惨不忍睹的作品,拿在手里仔细地看,勉强笑笑:“你这是断了翅膀的烧鸡?” 冉清桓顿了顿,平板地道:“皇上说笑了。” “清桓……”郑越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去,眼前的人却飞快地滑出了两尺,宽大的袍袖带起微微的清风,满是酸涩气息。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他皱皱眉,有些不耐烦,“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臣恐怕还有些要准备的,毕竟过些日子马上要去一趟泾阳……”仿佛是看郑越没反映,他提醒了一句,“皇上下过旨了的。” “你……不能把伤养好了再去?” “伤?”冉清桓似乎笑了一下,好像郑越刚刚犯了个很低级的错误,他举起一只手来,“皇上说这个?还是别的什么?”不等郑越回答,他淡淡地哼了一声,“臣没那么娇弱,大可以从泾阳回来再跑趟西北……不过么,皇上当务之急最好还是立后纳妃的好,臣就算不怎么管事,整天混吃等死,也不喜欢皇上这种废物利用的处理方式……”他的话越来越毒,却在看到郑越猛然变得惨白的脸色面前闭了嘴。 “皇上到底还有什么指使,能不能痛快点?” 郑越沉默了好一会,这才慢慢地、低声说道:“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么?” “哦,遵旨。”冉清桓不怎么标准地作了个揖,敷衍得很,用袖子擦擦小院里面刚和茵茵坐过的石凳,“皇上请坐。” 郑越猝不及防地按住他的手,只觉这人筋骨分明的手上透着骨子里一样的凉意。 冉清桓似笑非笑地看了被他按住的手一眼,略微挑挑眉:“皇上啊,不是臣说,就算是老交情,一次也就罢了,再多,臣就要收费了。”他有些痞气地抽回自己的手端起郑越的下巴,“您说是不是?” 郑越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你不恨我是吗?” “哎呦,”冉清桓诚惶诚恐地捂着心口,“臣可不敢。” 郑越不理会他,径自道:“清桓,你不恨我是不是?” 冉清桓看了他一会,目光忽然转冷,哼了一声:“郑越,你这表情要是放在茵茵身上,说不定我还能心软一下,想不到陛下闲成这样,恕不奉陪了!” 他转身便走,却被郑越一把抱住,紧紧的,像是要一次就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此除却巫山不是云一般,再没有多看旁人一眼的精力,带着永远都不放手的决心,今生今世,来生来世…… 第十四章 痴情笑我生华发 冉清桓眉头倏地皱起:“你当我病猫么?!” 他手中银光飞快地闪过,削向郑越箍在他腰上的手,却猝不及防地被郑越整个抓住。 冉清桓吃了一惊,忙撒开手里的刀子——他虽然是恼怒,但毕竟理智还是在的,虽然装得吓人,实际上冲着他手去的是刀背,不想被他这么一抓,刀刃刚好割上他手指,手心倒是怎么都好说,手指上的经脉却是错综复杂得很,出了岔子不是好玩的。 他反应极快,几乎还没等郑越的手抓上来,就撒了刀,因而后者的手最后也只是开了个小口子,露出一丝细细的血痕,冉清桓挣开郑越:“你干什么?!” 郑越却笑了,他自始至终都带着苦意,这时候却刻意努力想要做出不怀好意的表情:“就当是苦肉计,赌你心软。” 冉清桓瞪了他一会,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回到石凳上坐下,一只脚踩在旁边的栏杆上,两手叠在膝盖上——不管怎样,他总算放松下来了,郑越忍不住松了口气——冉清桓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吧。” 无论如何,总要有一个解决方法,这样的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两个人各自把话深深地藏在心里,终于还是要开诚布公地说还出口来的,感情的事情不比军机要务十万火急,却是要细腻得多,曾经我们并肩作战的时候,可以从你一个举手投足的细小暗示中明白彼此的意思,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而现在,我却再不敢猜测你心里究竟是有哪般曲折,唯恐会错了意……或者看见自己不希望看到的心思。 所以很多东西即使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我们也在这样盲目而无所适从的情绪中瞎了眼聋了耳蒙了心——有人说,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役,以心为要塞,这时候我们没有背负国家兴旺和百万将士的生死,却背着那颗连自己都看不见底的心,一旦输了,便是钻心蚀骨的疼痛。 郑越见他的手指依然像是平时一样,似乎是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却早就乱了节奏——原来无所适从的,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 好像是谁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一般,两个人相视沉默良久,郑越这才清清喉咙:“伤怎么样了?” 冉清桓顿了顿,目光转移到小院里的花圃里面,梅花花期似乎已经快要用尽,然而那花到最后依然是灼灼地繁盛着,暗香充斥在所有的角落里面:“……不要提这个……”他似乎有些尴尬,刚刚恶毒不已的舌头好像突然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郑越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你,清桓,你要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不要这样好不好……我……” 他惊觉自己语无伦次,闭上了嘴,在不远的地方整整看了他三天,整整三天都在准备面对他时要说出的话,积聚着面对他的勇气,然而这所有的东西,却都在现而今这已经安静下来、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眼前荡然无存。 这一辈子里,大部分人都是平平淡淡,或者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温馨平常地过上一生一世,或者万不肯妥协,决然一身地走过漫长或短暂的岁月,并不是谁都会遇到的那个叫自己无论得到或者失去都刻骨铭心的存在,这既是幸运,也是不幸。 也许这样的感情,传奇得不那么值得相信——但却总是要有的,总是要相信着,人间才有那么多美得叫人可以心动心疼心死的故事。 英明神武如广泽大帝,也在这一瞬间头脑空空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小心翼翼到了极处,甚至唯恐出口的某个音节叫你离我远去,字字句句地删节过一番,说出来的时候,却都只剩下不知所谓的废话。 冉清桓想了想,轻轻地笑了一下:“我还能怎么样?”他抬头看看郑越,淡淡地说道,“我神经什么时候有那么纤细过,你有什么话大可以不避顾忌,我听着就是了。” 这一句话让气氛轻松了些,郑越也自嘲似的弯弯嘴角:“想说得多了,倒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了想,道,“那天……太后和我说,你今天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早年的恩情,执迷于这一点点念想罢了……我竟惶恐了很多时日。” 冉清桓一震,僵硬地回过头看着他,带着一点极冷极冷,看着让人心寒的笑意:“她说,你便信了么?” 郑越想要别过头去不看他的表情,想要伸手挡住他的目光,却忍住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润了一下干涩的喉咙——这个时候,无论怎样,都决不能退避,决不能懦弱,他说:“我不该。” 万事万物都看得透彻,是因为它们都在眼里,可是唯独那个人,透过骨肉藏在心里,便怎么都看不分明了,他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这三个字,不躲不闪地直直看进冉清桓眼里。 冉清桓愣了一阵,忽地笑出声来,忍不住摇摇头:“这都什么破事啊,是不是老天也看不惯我得过且过地混日子了,非得找点不自在?” 郑越没有听懂他的感叹:“什么?” 冉清桓目光一点一点地柔和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知道,我们两个都属于自以为牛皮哄哄、觉得天是老大我是老二型的,不愿意承认世界上还有没办法的事情,可是——自前朝太祖称帝三百年以降,皇室衰微到最后是什么样子,你不是已经亲眼见过了么?几时见兰太傅那么咄咄逼人过,如今当面看一次,大概也算此生不虚了。” 他这样好像事不关己般的口气看起来极像毫不在意的, 若不是瞥见他笑容以下藏得深深的无可奈何的悲意,或者想起之前的种种……郑越真的要像那日在朝堂上一样,觉得这人无论怎么样都可以随意的拿起放下,毫不在意。 忽然很想抱抱他,郑越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冉清桓愕然地被他动作打断,在这样温柔的拥抱下,脸上迅速地划过一丝不适应似的的惊慌,迟疑着拍拍郑越的背:“你……做什么?”他太习惯无论发生什么都冷冷静静地坐下来调侃着分析利弊,让周围的人只要看见有他在,便能松上一口气,就连之前的冷嘲热讽也大概是气得极了,十分罕见地失控一回,一旦平静下来,便又是一样收起自己的脆弱。 不习惯这样带着满是怜惜意味的接触,甚至多少有些无措。 “我在想,若是哪个女子有这等福分能得你青眼,这一生便都注定美满了,可是偏偏是我……” 冉清桓睁大了眼睛:“郑越,你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自恋?” 郑越似乎没有听到:“所以,如果你心里不舒服,记得还可以跟我说,”一眼便洞穿了他周遭种种,“我在这,不需要你护着。” 冉清桓一下沉默下来,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把脸埋进郑越怀里,好久好久,才闷声道:“我带着茵茵走趟泾阳,来回个把月的时间不在……你就把什么选秀立后之类的破事都办了吧,省得谁都不踏实。” 然后他推开郑越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事关国体,谁都任性不得。” 历朝历代,繁盛一时的时候,必定是皇子众多的,而当这个王朝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日渐凋零,总会出现子孙不继的情况,这是没办法的。 封建王朝自古是一家坐殿,这皇权实在太过于重大,生杀予夺、号令天下,只有那些经过夺嫡之争,在九死一生阴谋算计中间学会了怎么摒弃寻常人家的骨肉亲情,学会了怎么在满朝文武里拉拢平衡人心,建立自己的势力,最后优胜劣汰地存活下来的那一个,才有资格接管这亿万人一同担着的家国江山。 就像是蝴蝶破茧而出的过程。 没有这份艰难苦痛的少年时代,你怎么能要求这自小无人敢于忤逆的长大的纨绔子弟有能力坐上那样一个位子呢? 兰子羽说的没错,这不是柴米油盐的小事,而是关乎国体,关乎社稷。 在民生面前,所有的儿女私情都注定要靠边站。 所以尹玉英一时忘情地抓着冉清桓的领子质问他“你是不是疯了”。 可是……谁又见得清醒了? 他站起来说:“我就当是不知道……你放心,我不委屈什么。” 这一瞬间,终于明白了仓央嘉措几句看起来白话极了,却无论何时都仿佛能触动人心的句子,是怎样的心情写出的—— 曾虑多情损梵行,如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两天后,一辆低调极了的马车出了京城,冉清桓除了私下知会了郑越一声之外,只带了茵茵、小竹和郑泰老伯三个人,谁都没惊动地,便悄然往泾阳去了。 除了老伯这一个能办点正事的,另外两个都是没出过门的小姑娘,带着茵茵是不放心这孩子,小竹却是撒娇耍赖地硬跟了来的,这丫头毛手毛脚,实在不大称职,偏偏和茵茵关系极好,这一大一小一天到晚缠着冉清桓,男人耳根极软,从坚决不同意,到动摇,再到最后拍板答应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 马车一路走一路银铃似的说笑,冉清桓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想象不出窗外一成不变的或山村或荒野的“景色”有什么好看的,郑泰老伯在前面赶车,听到车里面的热闹,也不禁心情愉快起来。 主子前两天和皇上之间的别扭总算没在出门前变成历史遗留问题,上边的大人们脾气顺了,做下人的自然也乐得轻松。 然而这样的场景在持续了两天之后,路途尚且遥遥,两边烟尘无甚娱乐,两个小姑娘的积极性终于被打击到了,她们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是出来办事,不是春游,后者休闲娱乐怎么都开心,前者却是要无聊地赶路的。 于是两个无聊的小姑娘惦记上了冉清桓…… “爹——”在客栈打尖的时候就看见小竹和茵茵嘀咕了什么,果然,才走了没多远,女孩软软的叫声就来了。 “嗯。”冉清桓应了一声,眼睛没从书上离开——想当初和郑越去上华的时候,那么奢华得过了头的一辆车叫他坐得昏天黑地的晕,反而是这四面透风,破破烂烂普普通通的坐着舒服,果然是草根的命。 “爹——”女孩拉拉他的袖子,非要把他的注意力从那本看起来马上就可以寿终正寝的旧书上分出来,冉清桓无奈地抬起头来:“什么事?” 第十五章 民生多艰 “爹,给我们变个戏法吧!”茵茵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小竹一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 “什么?” “变个戏法,”茵茵说,又回头和小竹解释,“爹真的会变戏法,我看见过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会……”冉清桓愕然地看着这两个长了腿的小麻烦。 “真的,那天爹哄我睡觉,我本来快睡着了,中间被什么东西吵得醒了一下,看见爹爹离了老远,一掐手指头,灯就灭了。”茵茵认真地说道,几句话说得冉清桓一头汗,这人懒得习惯了,没想到被这孩子看见了。 “爹,变一个吧!”茵茵晃晃他的袖子,她因为脸的缘故,在外面一直要带着头巾,才十岁的孩子,早就难受的不行了。 “你做梦呢吧?”冉清桓刮刮她的鼻子,尽量笑得自然一些,“你爹哪有那么高的功夫?” “所以一定是戏法!”茵茵笃定地说道,“小竹姐姐说外面会变戏法的先生都可以,不用什么功夫。” 教坏小孩子……冉清桓瞪了小竹一眼。 “爹,就变一个,保证不给你说出去。”茵茵举起小手表示发誓,冉清桓目光一凝——为什么这孩子知道不能说出去,只听她接着道,“小竹姐姐说了,爹是大人,弄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传出去不好……但是,爹爹,就给茵茵和姐姐变一个好不好,坐车真没意思!” 茵茵爬到他身上,小手攥住他的衣服,吊着打晃……这孩子没事就拉人衣服的习惯实在是不好,冉清桓干咳一声,把险些被她扯下肩膀的外衣拽好,低头瞄到旁边一叠纸,无奈道:“好,就给你们变一个,说出去是小狗,听见没?” “嗯!”两个小祸害异口同声。 冉清桓把几张宣纸罗到一起,使得纸张硬一点,沾了墨,想了想,在上面画了个诡异的画符,小竹和茵茵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有点没底,画好以后,他小心地将墨吹干,然后照着那天偷偷拆开的环儿叠的纸鹤依样画葫芦地好歹弄出了一个,随后轻轻弹了一下纸鹤的翅膀,猛然间,那纸做的东西喷出火来,险些燎着了他胸前的一缕头发,冉清桓手忙脚乱地把这邪火扑灭了,地上就只剩下一小堆纸灰。 两个小的被吓得没了声音,良久,才目瞪口呆地道:“哇……” 冉清桓尴尬地笑笑:“嗯……好长时间没玩过这个了,大概出了点问题……没事,纸还多得很,咱们再做一个。” 第二只翅膀扇了两下,然后直接响应了地球引力,掉在地上不动了。 第三只在空中兜了一圈,然后猝不及防地炸成了无数白花花的纸片,引来两声尖叫。 第四只…… 第五只…… 终于在厚厚的一打白纸已经见底了的时候,那只其貌不扬的纸鹤才从冉清桓手里悠悠地飞起来,到了窗口,晃了两圈,这才一直飘了出去,小竹和茵茵趴在窗口看着那小小的白色的一团越升越高,最后好像与整个青天白日融为一体一样,再看不到了,这才兴致勃勃地坐回来。 小竹忍不住道:“先生真是厉害,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这么好看的戏法。” “就是,爹,你怎么弄的?” 冉清桓在一片狼藉中翘起二郎腿装大爷,闻言摇摇头:“不传之秘不传之秘。” “切——” 停了一会,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小竹问道:“对了,先生,小仙鹤是要飞到哪里去啊?” “大概是……到我一个朋友那里,”冉清桓道,“他住得太远,我想看看他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牵机大师长空——当年仿佛看穿了一切的始末一般,只可惜那时候自己太过年少轻狂,丝毫没把长者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后悔莫及——只盼自己虽然功夫不到家,还能靠仅存的一点运气把这小小的信使送到他面前…… 浮生多舛,这世事中间一道道坎,任你是谁,都须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不用羡慕别人,别人受罪的时候你没看见呢,也不用同情心泛滥,你个人今生,尚且不知谁舍谁收。 现而今,我真的是迷惘于此间了。 冉清桓自嘲地笑笑,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么? = 才到了南宁——当初南蜀境内的一个小镇,冉清桓的关节就开始隐隐地抗议了,天气黑沉沉的,随时有可能降下倾盆的雨一样,郑泰熬了药给他,在两个小姑奶奶崇拜的目光下,他个人英雄主义地眉头都没皱一个,就被评选为古今第一称职的药罐子。 茵茵舔了他的碗边一下,小脸立刻皱了成了一团,看她这便宜爹的目光越发敬畏起来。 南宁这家客栈的生意极其地清淡,店小二一手放在算盘上,一手撑着下巴打瞌睡,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掌柜的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花花绿绿、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的书,不时露出一个有那么一点猥琐的笑容。 因为阴雨天,这个已经离蓼水岸边不远的小镇意外地闲适,难得不赶路,茵茵和小竹跑出去逛街了,郑泰不放心两个女孩子,也跟了出去,冉清桓一个人温着一小壶米酒,眯着眼睛慢慢地喝,一边听着旁边几个客人天南海北的磕牙。 不多时,天光愈发地昏暗了,渐渐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冉清桓一边苦不堪言地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多少有些担心地看看窗外,不知道那三个在外面的有没有地方躲雨…… 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拍拍他的肩膀:“过来拼一桌吧,老盯着外边也不是事。” 他回过头去,刚才天南海北凑在一起吹牛的汉子都望向他,有的端起酒杯来致意,极力想表现地像个比较有文化的人。冉清桓笑笑,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坐了过去。 中年男子看看他,轻轻地摇摇头:“娃娃家年轻轻的,啧啧……” 冉清桓不在意地接过一个粗磁碗啜了一口:“呵,好家伙,够劲,不是本地产的吧——老哥眼拙了不是,我哪是什么娃娃家了,闺女都十多岁了。” 当他一个人默无声息地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像是个静止而华贵的雕像,寂寂地走过流光,深处不同的空间里,这些人本来也都是不认识临时凑在一起的,但是半天都没人敢去打扰他,感觉虽然不是什么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举手投足却都带了一点不经意的优雅,一看便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和普通行商百姓们是不一样的。 直到他一笑一言,人们才注意到,他身上有种懒洋洋的落拓气,那股子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倒真的不像他长得那样年轻了,反而有些类似那跑惯了江湖、看尽了年头的浪客。 他的皱纹原来不是长在眼角,而是在瞳孔里面。 “那是,这是老北边捎过来的正宗的烧刀子,” 中年人颇有些得以,随后问道,“等人?”萍水相逢的人不需要互通姓名,只是注定有那么一点缘分,能刚好拼成一桌,聊解寂寞。 “家里的两个丫头,不知道跑到哪疯去了,下雨了还不回来。”冉清桓说道,“若不是腿脚不大爽利,早跟了她们去了,真不叫人省心。” “小孩子么,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哪就长大了,”旁边一个老人笑笑,点起一袋旱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他的牙齿已经被熏得发黄了,冲冉清桓举了举烟袋锅子,“来一口不?我瞧你这腿有日子了,旱烟是好东西,驱寒。” “这可不会。”冉清桓笑着摆摆手。 老人没再让,眯起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再慢悠悠地把白烟吐出来,这才说道:“南宁这镇上你不用担心,摆摊的都有棚子,就是防着下雨,在谁家躲躲就过去了,这雨下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就停了。” “停是停了,可过不了几刻又开始,俺们哥几个都耽搁了好几天了,咳!”一个紫红脸色的汉子操着明显的北方口音插了一句,“再不行顶着雨也走了,可不能误了东家日子。” “都说是阳春三月,也没看见这么下雨的。”冉清桓叹了口气,说起这个,他比谁的怨念都深。 “可不么?邪行!”老人感叹了一句,又回头问他道:“后生,哪去?” “泾阳,”冉清桓道,“走个亲戚,琢磨着趁着梅雨前把人情都还上赶紧走,谁知道这等着咱们呢。” “泾阳哟……”人群里面发出一声意蕴丰富的感叹,冉清桓立刻听出了文章,开口问道:“怎么?” “泾阳可不好走。”老人吧嗒了一口烟袋锅子,“我看哪,你们还是明年再来吧。” 冉清桓挑挑眉,不明所以。 “你们后生不耕不种地不晓得嘞,”老人把头扭到了窗外,有点感慨地慢吞吞地说道,“今年这叫做早汛,晓得啥叫早汛不?”他似乎没有指望冉清桓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道,“早汛就是跟现在似的,春天早早的就下起雨来,连天不停,老人家都知道,这是河神爷爷要发威了,我瞅着,今年蓼河水哪,悬!” “这年景眼看不好。”中年男人附和着,摇摇头。 冉清桓沉默下来。 “俺说句话,瞎说,老少爷们儿瞎听,”北方汉子咂咂嘴,“前些日子打从东家那边听来的,俺们东家上面有人,知道得可多的呢。” “什么事啊?”神秘兮兮的语气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汉子像是很满意一样,故意拖拖拉拉又是喝酒润喉又是清嗓子,直到他自家兄弟不耐烦地给了他一肘子,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今年河神爷爷不发威都不行,地方儿上的人把人家得罪了。” “什么话?”老人斜了他一眼,“瞎说八道,人家不好过你就高兴了啊?要是今年年景不好,粮食不够吃,哪就是一个地方的事了?” “俺还没说完呢!”汉子不乐意了,接着道,“是真事儿,听说京里来了个什么大人要视察,不能叫上边挑出毛病来,连河神爷爷娶媳妇都不叫办了,那河神爷爷能乐意吗?怎么办,发大水呗!” 这话可新鲜,立刻又把本来有些不屑意味的几个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冉清桓险些叫碗里的烧刀子给呛着了,咳嗽了一声,忙把话题岔开去,防止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其这所谓的“大人物”来,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河神不娶老婆就发洪水么?” “那可不咋的?”汉子瞪了他一眼,好像不满于他对自己话的置疑,随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话说,俺还真看见过一回娶亲的,那年跟着东家也是跑华阳,路过泾阳,真赶上一回——十五六的小姑娘唷,长得真是水灵,家里老娘哭得晕过去两回,嘿!”他这一声感叹不知道是同情还是什么的,汉子觉得有些矛盾,河神爷爷能不娶亲么?不娶亲那还不发洪水?就是可惜了那么个年轻轻的姑娘,爷娘追出老远去,眼睁睁地看着筏子沉在大河里,怎么都觉着心里不是个滋味。 如果现在冉清桓还不明白状况的话,就枉费他在官场混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所谓河神娶亲,不过是官府和巫婆勾结,让老百姓们自己选择,是交买命钱,还是把自家女孩儿放到那破旧的木筏上,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么香消玉殒在无情之水里面。他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了,指甲掐进了肉里——国难财,这就是国难财啊! 可是……很多年前,蓼水的大坝固若金汤地坐镇在南半个江山的时候,泾阳一带曾经是天下粮仓,又何时出过这么荒谬的事情呢? 归根到底……归根到底…… 第十六章 罚 泾州之地,北起泾阳,南至旻麓,蓼水泽之,地广而土沃,其东临华阳、锦阳。锦阳也,原燕祁郑氏封地之都,古之鱼米地,其富庶可见也。 然前朝末年,有奸臣戚氏名闊宇者作乱,冉文景公率兵平之,贼不敌,欲疾退,公追之,戚氏乃令人毁泾阳长堤,犯天怒而肉百姓。 自圣朝始,蓼水数作,而泾州一处沃土不复,民十室去之八九,哀鸿遍野,常有善巫术者,曰河伯娶亲,入每室以观其待字之女,户以钱纳之,谓之“彩礼”,不然,则其女选为河伯新妇。 以糟木为之木筏,曰“送亲轿”,置女于其上,自江中自沉,爷娘江畔追之数里,见其沉水,坐而号哭,闻者皆掩面,不忍听其声。 至广泽三年,文景公南巡,正值江南早汛,流民无数,传有易子而食者,史公难辨真伪,不妄言。 又民间说此堤为文景公所毁,窃以为此实为小人垢之,大谬也。 ——《圣朝史?文景公列传》 荒凉像是能渐变一样,如果说南宁还是个闲适的小镇,到了泾阳正北的画玢,却已经人烟罕至了,曾经这里是广袤的良田,而如今脚下尽是泥泞,大量的土地荒置,破屋烂瓦随处可见。 自广泽建年开始,蓼水就好像向着那带着它味道的上位者显示它的力量一般,几乎年年发威,百姓们年复一年,春耕夏种,面朝黄土,最后不过是又一场徒劳。 车上的嬉笑少了很多,两个女孩子明显感觉得到冉清桓情绪的变化,他有时候手上拿着本书,坐在那里,盯着同一页,一看就是半天不翻过去。眼眶明显地塌陷下去,一圈深深的阴影,不觉地多了几分落魄。 小竹和茵茵只道是他受不得湿气,骨头疼而休息不好,再不敢去打扰他。 这世间粉饰太平者太多,然而自己的良心,却明镜儿似的照在那里,让你一步都不得遁形,所以老人说,头上三尺有神明。这里便是冉清桓终究放不下的地方,年复年年,就如同一块骨鲠,卡得他喉咙鲜血淋漓,却只能独自咽到肚子里。 作的孽,总是要还的。 就在这样的煎熬下,总算到了行程的终点——泾阳。 冉清桓下车,所入目的每一样东西都狠狠地刺伤着他的眼睛,这曾经的天下粮仓,如今,只有低矮的树丛,人迹罕至,黄昏时候远远地泛出几缕细细地、几乎看不见的荒烟,依稀是楚辞里面“招魂”、“山鬼”一般的凄凉意味。 桩桩件件都昭然给他——你是千古罪人,你百死莫赎。 冉清桓叹了口气,回头吩咐郑泰道:“接着赶车吧,我走上一会。” 郑泰张开嘴想劝他两句,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望着他嶙峋的背影出了会神,一抖缰绳,叱道:“驾——”马车辘辘地向前,车辙深刻地仿佛要在那布满黑泥的地面上留下疤痕一般,没人知道他当年下令炸掉蓼水大堤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没人知道他这些年夜夜不眠在书房里翻看那些水利河运的书籍时候有什么样的感受,没人知道他如今亲眼看到这样的泾阳,又是如何的将所有所有的东西都压进灵魂里。 有些罪,是不必罚的,他自己就能逼死自己——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当真是目断魂销处,无人能感同身受。 郑泰的叹息,融入到细碎而淅沥沥的雨声里,这不用撑伞而沾衣不湿的细雨曾经是泾阳无数绝美传说的背景,如今,便都成了催命符—— 直到天将垂暮,一行人终于找到了住的地方。 几乎比邻而居的农家,郑泰抬头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却见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尽头的方向,失魂落魄,只得自己去敲那破败的大门,里面有人应道:“谁啊?” “主人家有礼了,”郑泰高声道,“我家风公子带着还有两位小姐是来泾阳寻亲的,但是今日天色已晚,仍找不到住处,不知可否借宿一晚?哦,请放心,食宿费不会少的。” 隔了老长的时间,木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粗布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仔细打量着这两男两女的不速之客:“这是……” “大姐,这是我家公子还有两位小姐,今日实在是没办法了,否则便要露宿荒野了,我家公子身子不大爽利,不知可否麻烦您一个晚上?”郑泰满脸堆着笑,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子,“您行个好。” 妇人好像松了口气一般,四下看看没有别的人,接过银子也没推辞,把几个人让进了屋子里,她特别地看了小竹几眼,茵茵尚小,头上又带着纱巾,看不见脸,小竹却是身量长足了的美少女,虽然勉强也算得上是布衣荆钗,那细嫩的样子还是不像是寻常百姓家里的女孩儿,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灵动气。 妇人嘟嘟囔囔地说道:“这样俊的姑娘……”摇摇头,却不是平常称赞,隐约带了忧愁意味,“当家的说话就该回来了,家里穷,没什么好招待的。”她絮絮地说着,拿出四个粗磁的碗,倒上水,“包涵啊……” 几个人接过来道了谢,冉清桓问道:“大娘怎么称呼?” “夫家姓赵,”妇人道,“邻里都叫我赵婶。” 冉清桓点点头:“小字风箫,家里的老人泰伯,还有小女茵茵和妹子竹儿。多有打扰了。” “什么话呢?”赵婶挤出个笑容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苦的,“几位来了,说不定是我们的福祉呢,出手这样大方,倒是我家遇上好事了……” “娘……谁来了?”一个细细的声音怯怯地传出来,众人抬头看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探出个头来。 赵婶皱起眉来,呵斥道:“你出来做什么?!进屋去!”又回过头来对冉清桓解释道,“女孩儿家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事……” “孩子么,跟我家竹儿岁数差不多,”冉清桓笑笑,“不怕的,比我家丫头老实多了,一块出来带着这两个玩会吧。” 赵婶犹豫了一下,这才对着少女说道:“过来见见客人,回头带着你这姐姐还有小妹妹玩去吧。”少女低着头走进来,偷偷看了冉清桓一眼,又迅速低下去,冉清桓拍拍小竹:“去吧,不许欺负人家,听见没?” 小竹乐得不忍受他的低气压,亲热地拉着少女问长问短起来,三个女孩儿倒是没一会就熟了,屋里都听得到她们在小院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 赵婶叹了口气:“不瞒公子,家里有个丫头,愁啊!一听见敲门响,我这心都好像跳出来似的,就怕是巫姑来看人的……唉!” 冉清桓顿了顿:“我在路上听说,今年不是不叫操办河伯娶亲的事么?” “明面儿上不叫操办,”赵婶坐下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生活的印记,“可是人家不干啊!” “谁不干?”冉清桓微微皱起眉来。 “谁都不干!你看这春天,哪像回事?雨都下得邪门了,这是河神爷爷要发威,咱们这凡胎肉 体的,谁得罪得起?” 冉清桓似乎想反驳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硬是给咽了回去,只听赵婶继续道:“她爹一早就带着她弟弟出门去了,地里这茬是不行了,早熟的稻子还能买上些价钱,平日里我编几个筐,虽说也买不得几个钱,总比没有强,得把妮儿这彩钱备出来啊,眼看着巫姑就快来了……咱穷苦人家,想来找不着什么好人家,也比给了那不知道生死的河神爷爷强啊!” 不多时,赵大叔和儿子都回来了,一家人看着那几个数的过来的铜板唉声叹气,郑伯看不下去,掏出了些散碎银子给赵家,全当是食宿费,赵大叔诚惶诚恐地不肯接,最后看着女儿眨着黑豆似的大眼睛的样子,叹了口气便没再推。 赵婶却有了笑模样,对四个人尤其热情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个年头是平安过去了,明年呢,明年再说明年的,说不准那个时候妮儿已经嫁人了呢,无论如何今年过去也得去求人说婆家了…… 然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又出了些问题,家里多出来四个人,却怎么也凑不出这许多碗了,赵婶便令自家的女儿小子先一边去,等客人吃完了再上桌,冉清桓推说不舒服没胃口,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去了赵婶给收拾出来的屋子休息去了——这还是赵家小儿子的房间,两孩子今天被要求到父母房里打地铺,一对小儿女虽然年纪小,却懂事得很,一句怨言都没有。 冉清桓借着油灯豆大的光亮,拿出纸笔来,想着给郑越写点什么,却突然委屈得一个字都写不起来,那种孩子似的、自己知道做错了事情、看到了恶果一样的悔恨掺杂着不可名状的委屈,胸口被堵得满满的,不吐不快,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在这么一个四面透风的房间里,一个人冷得发慌。终于,笔尖上的墨水滴落下来,纸上污了老大的一块。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墨点,把笔放在一边,疲惫极了地趴在桌子上,头埋进臂弯里面。 第十七章 谁家曲调 郑越手边还有厚厚一打奏章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皇帝做到这样,不能不说是励精图治了。 米四儿侍立在一边,瞌睡得不停地点头,郑越扫了他一眼:“四儿,困了先下去吧,这不用你伺候着了。” “皇上恩典。”米四儿可不客气,谁教育出来的像谁,这孩子直率起来和冉清桓倒是有一拼。他说话着就往外撤,盘算着好好歇息一宿,然而还没到门口,忽然听见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这动静极大,绝对不是什么飞鸽麻雀能制造出来的,倒像是什么猛禽。 米四儿目光一凝,清醒多了,面对着窗口,腰上的护卫刀拔出了一半。 窗口影子一闪,一只大鹰停在上面,却不进来,棕黄色的眼睛冷冷地与米四儿对峙着,通了灵性一般。 “四儿,”停了一会,郑越开口,“放它进来。” “皇上,这是游隼,性甚凶猛……” “朕还怕只鸟么?”郑越放下朱笔,“你没看见这东西腿上绑着信筒么?放进来。” “信筒?!”米四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把佩刀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谁这么神通广大能用这种玩意儿送信?!” “还能有谁。”郑越嘴角难以抑制地往上勾起,小声咕嘟了一句,“没良心的,走了多长时间才想起写封信回来。” 那只游隼果然通人性,米四儿一退开,它便飞进了上书房,停在郑越桌案上,并且没有弄乱他桌子上一本奏章,昂着头,对郑越伸出绑着信筒的腿,骄傲得不行。 郑越拍拍它的头,把信筒拆下来打开,取出里面一张极薄的信纸,却是张没有开头没有落款信,只有一行字,力透纸背:蓼水之治,刻不容缓。 他嘴角的笑容慢慢地收起来,看着那一行飘起来似的字迹,轻轻地皱起了眉。冉清桓的字虽然不是见不得人,可也绝对算不上好看,他自己相当有自知之明,和人的张狂不同,一手字向来中规中矩一笔一划地藏拙,此时这般用力潦草,看来人已经乱到了一定程度。 泾阳……泾阳。 果然如今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郑越叹了口气,挥挥手,吩咐米四儿道:“给它弄点生肉来,然后你下去便是了。” 米四儿好奇地看了那游隼一眼,终究还是在皇上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下什么也没敢问,道声“是”便出去了。 郑越铺开纸,要给那个人写回信,然而还没落笔,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担心、忧虑、思念便全部涌上来,眼前的几个字好像在纸上活起来一样,看得时间越久,便越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听说今年早春的时候南方便开始不正常地阴雨连绵,他那一身每个关节都摔开过的骨头会不会吃不消?泾阳这些年一直是朝廷受灾的重点地区,他看到的东西,会不会让他更加难受内疚? 郑越几乎能从那寥寥八字中想象出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躲在某个破破烂烂的民屋里,心理万语千言,收不能收,放不能放……原来你一言一行,都能牵动我如许的心念。 清桓爱鉴: 卿自南巡至今,诸多时日,每念及此,如三秋过眼,难述余思。昨夜风暖,而晨起方知春花全败,恨春将去,千里不与人期,念马声来归日,尚未半矣,孤灯照壁,忧思卿不见,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此时夜意浓重,烛花飞快地跳了一下,郑越想了想,勾掉了“昨夜风暖……思卿不见”长长的一句话,犹豫了下,补上“人隔千里,多有挂念,务必珍重”,随后又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这半通不通啰啰嗦嗦的回信,自己都撑不住扶着额头笑了,有些自嘲地将墨迹未干的信笺卷成一团扔了出去。一边的游隼静静旁若无人地享用着“御膳”,头都不抬一个。 他重新铺开纸,写道: 见信如晤: 蓼水之事久矣,非可一蹴而就。今日花落方知春意将残,别来时日过半。南地多阴雨,又闻自蜀之南,霪雨连月不开,商旅难行,务必珍重慎行,厚衣切不可省,努力加餐食。梅雨降至,愿早归,另者当从长计议…… 他忽然住了笔,皱皱眉,想象冉清桓若是真的接到这样一封信,定然得给气得不轻,他心忧国事已经心烦意乱,这么一张唠叨衣食住行的废纸千里迢迢地寄过去,实在是有些过分了……郑越摇摇头,又卷了一张写废的信笺,丢到一边。 你心忧自然也是我心忧,蓼水已成朝廷心病,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更放心不下你那受不得湿冷的身体—— 那只骄傲极了的游隼终于也乏了,吃饱喝足,站在一边的梁上,脑袋埋到翅膀下面打起了瞌睡,看起来倒像是小了一圈。 几天后的清晨,冉清桓收到了郑越的回信,比自己寄过去的还要简单,也是称谓落款皆无,打开后只有四个字,直白极了,完全不符合皇帝陛下一贯文质彬彬的形象:他说:眼下没钱。 钱,是个大问题。 冉清桓收起郑越的信,轻轻地拍拍游隼的头,这凶悍的大家伙亲昵地,像是撒娇一样地蹭着他的手。 一行四人顺着蓼水走,一路借宿农家,冉清桓用心盘算着地形,这对于他一个地理盲——即使在攻读了无数关于河运水利的书之后,也仍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蓼水其实是名阳江中游的支流,自北向南的,北起南蜀州中部,而南止燕祁腹地如海,锦阳是蓼水的入海口,然而那里因为支流庞杂,什么洪峰都能给卸掉,加之离海不远,所以格外得天独厚。 泾阳这一带却是不行的,唯一引以为屏障的就是当年被他炸掉的大堤,而今河道短短几年间已经改了不少,有些地方甚至淤积起来,将本来就有些嫌窄的河道弄得更加危险,所以年年发水。 与此同时,这些淤积,就导致了河运上的麻烦,南北行者多有不便,通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当中更是隔开了如今的京城上华和当年的燕都锦阳,政治上来说,也不利于中央集权的控制,冉清桓的想法是干脆在蓼水的基础上,从南往北疏通出一条运河来,南蜀州中部到上华距离不是那么远,大可以人工开凿,可是郑越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国库,现在没钱。 那么,难不成卖官鬻爵么? 更何况,现在有很多人是不希望这边治理好的,那天他在朝堂上宣布南巡的时候,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站出来反对?什么保重身体的当然是放屁,充其量影响一下局部空气指数——地方上发国难财,上面如果没有人他敢明目张胆到这样么?况且多少人在锦阳有不干净的势力,那就更不用细说了。 冉清桓从自己住的房间里面溜达出来,无意识地跟着不远处飘过来的弦子声音。 这里是泾阳南边一点的一个小镇子,多少比农田乡下多了些人气,虽然仍然是穷苦,但究竟没有了那种荒凉凄切的味道。 不知道谁家传出一阵弦子的声音,空空的有些哑瑟,约莫是这些日子受了潮,隐隐地听出来是一首北燕的小调。 他追着这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格外悠然的声音,于微露里转过几个街巷,隔着不远的地方,是两个老人,一个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弦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听不清唱着什么,另一个似乎是个瘫子,难得的晴天里坐在自家院子中,腿上盖着一条破毯子,正入神地听着同伴蹩脚的演奏。 这条巷子已经破败得没剩下多少人家了,即使是昔日里车水马龙的小镇,能动的能干活的,也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这些老弱病残的人,独自留守在家乡旧日的土地上,静候着岁月带走自己的日渐腐朽老迈的身体。 老人的眼睛浑浊得像是融进了沙子的水,沉沉得透不进晨曦的光,声音粗粝,高音处有撕裂一样的破音,是怎么都说不上好听的,那双弹着弦子的手,粗大而布满皱纹,泛着土黄色没有光泽的颜色,分不清哪里是茧子,哪里是皮肉,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然而也没剩下多少根了,露出一样老迈的头皮。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 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不由得,悲从中来。 琴声忽然中断,拨弦子的老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正撞上冉清桓哀怜似的目光,忽地哼了声,瞪了他一眼,放下弦子站起来便走。 冉清桓有些愕然不明所以,不禁出声道:“老丈,后学哪里得罪了么,怎么不弹了?” 老人哼哼唧唧地骂道:“弹什么弹,好好一首小调调,你那是哭丧的么?晦气晦气!”连看他一眼都懒得,径直走了。 “咳,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那个院子里本来闭着眼睛听曲子,现在却饶有兴致似的打量着自己的老人。 老人笑了笑,指指地上的弦子:“会不?” 冉清桓颇有些为难,原来在军中的时候,这些民间的乐器多少是学过一些的,基本上大同小异,只是军中将士们也大多没什么艺术细胞,拿着聊以慰藉思乡之情罢了,他这个学生当然更惨,那一出手,估计就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了:“就算吧。” “你把他气走了,我听谁去?”老人命令道,“坐下,弹两首喜庆的。” 冉清桓只得依言坐在门槛上,拾起刚刚的弦子,拨了两下就知道音是不准的,这便更有难度了,他想了半天,总算搜罗出一首娶新妇时候唱的曲子,词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调子还有点印象,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到哪算哪,不会的地方自己现编,反正丢人也就丢在这么一位面前,当是给老人家取个乐。 一段完全听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跑调之后,冉清桓总算仗着还算聪明,摸到了这把破弦子的窍门——原来这三根弦中没有一根是准的,两个稍低,另外一根绷得太紧,以至老发出奇怪的声音。 听得他渐渐成了音,老人这才把戏谑的目光收回来,仍旧是悠然地跟着打不知所谓的拍子。 然而没有多久,老人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停,后生仔,你这曲子是自己瞎编的吧?” “呃……”冉清桓心说这老头子看起来迷迷糊糊的,连拍子都打不对,莫非还是个民间艺术家,这是中间实在想不起来了,才自己胡编了两句,自以为衔接还不错,谁知道立刻就被听出来了,“跟人学的,估摸着那个人自己也不大会,跑了?” 老人嗤笑了一声:“你可蒙不了我,”他指指自己的腿脚,“瘫了这些年了,就是这些个老街坊隔三差五地给我解解闷,你那个跟前边都不是一个味,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冉清桓索性把琴放在一边,打量着这小小的院落,几乎是家徒四壁——阴阴沉沉的小屋,屋前边晾着一摞受了潮的柴火,地上杂草丛生,不禁开口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老人瞪了他一眼,好像听到了什么废话:“我老头子哪那么神通广大自己从屋里爬出来?”他顿了顿,“这是我那大孙子,给人扛活的,一早出去了,瞄着见天晴了,让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回来再把我放进去。” 老人忽然看着冉清桓撇撇嘴:“我说后生仔,你那是什么眼神?要不然把老张气走了呢。” “嗯?” “你是哪家里出来的大少爷吧,瞅着我们小老百姓可怜?”老人笃定地问道。 “我不是……” “年景不好哟,”老人拖长了声音像是唱戏一样地遛出这一句,“没有收成谁还要扛活的呢?今年不好过。” 他咂咂嘴,意犹未尽地道:“不好过,要么能给大孙子娶媳妇了。”话锋一转,老人问道,“后生仔,娶了媳妇没?” “……”冉清桓有点呆滞地看着他,半天才接道,“我闺女都十岁了。” “啧啧,”老人从头到脚像是看市场上的猪肉一样挑剔地看看他,“胡吹,你才多大点个人——捏都捏不起来。” 冉清桓哭笑不得:“要么一会领来给您看看?” “不看也知道不是亲的。”老人摇摇头,冉清桓这回惊悚了,脱口道:“您怎么知道的?” “养儿养了那么大,能跟你现在似的不经事?”老人好像不屑似的看着他,“我老汉看人看了快七十年了。” 不经事……冉清桓已经没什么话想说了,这老头子岁数大了,大概有点糊涂。 却听老人道:“一听你弹琴就知道,专是你这样的小娃娃啊,心眼才一点点大,看不开的多了,才替这个愁替那个愁……”他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冉清桓却没心情再听下去,满心都是他那一句“心眼才一点点大”,从上华到泾阳,家国天下事,儿女不言情,一并压在他身上,一直都没有喘过气来似的,给牵机大师的信还没有接到回音,而这些日子,也越发迷茫了起来。他恍然回想起自己这十年的光景,觉得好像没干过什么好事,当屠夫,然后毁了堤坝,然后惹了情债,然后走走不得,留留不得,直到此时,才忽然有点明白了什么的感觉。 晨雾渐渐散的差不多了,天光大亮,微量的空气里面有股湿润的、好闻的气味。 “愁个什么劲呢,什么日子不得照样过?嘿……”老人仍在唠叨,好像发泄表现欲一样。 冉清桓打断他,把弦子敲得铿铿直响,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要么您再听听?”他不管老人什么回答,径自拨动了起来,这回彻底没了调子,信手而至,难听至极,老人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把他赶了出去。 冉清桓在骂声中弯了眼角,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渐渐成形。 第十八章 故园此声 泾阳一带的官员么,如果全部拉出去砍了,那必然是有被冤枉的,但是接一个杀一个,又肯定有漏网的,冉清桓这趟,可真是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了。 掐指算算时间,恐怕郑越那些个自己眼不见心不烦的事情还没有料理完,不急着回去,他想起尹玉英交代的事情,便顺路回了趟那半个故乡一样的地方——南都锦阳。 就在他们踏上这片久违的花锦之地时,广泽大帝立后的消息穿过了山川长河的阻隔,顺着风飞进不欢迎它的耳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吏部尚书裴志铭之女,毓质名门、秉性安和、柔嘉表度贤懿具馨。特封为西宫德馨皇后。 令着尚书令曹衿之孙,户部侍郎秦正兴之女,毓质名门、惠敏冲怀、柔嘉表度贤懿具馨,特封为皇贵妃。 钦此。 冉清桓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回归故土的感怀,瞬间荡然无存——这个世界上,凭你大智大勇,总有控制不了的事,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恨,求不得…… 在上华和郑越的一番别扭,乃至两个人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说到底还是因了立后而起,言不由衷的恶果就是所有的东西都死沉死沉地压在自己一个人心里。 他皱皱鼻子,懒洋洋地攥着手上的缰绳,靠在身后的车身上,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冉清桓,你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千般万般地不愿意他立后选秀,莫非你就愿意屈就了自己当他的笼中鸟么? 何况还是男子之身。 “少爷,您进来休息休息吧,”郑泰老伯从车帘里面探出头来,老大不放心地看看他的神色,“可仔细春寒……” 冉清桓笑了笑,知道老伯担心的是什么,自己心里那些个怨气早就在上华的时候就和郑越发泄出去了,现在没有心情,也真的没有那个力气了:“你家少爷这不是还没到病病歪歪动不了窝的地方呢么,赶个马车又死不了人。” 他按着郑泰的肩膀把他硬是退回了车里:“您可仔细着春寒,真吹病了,谁替我打理那么大个宅子,还不都给我败光了?” 郑泰缩回车里,对小竹摇摇头,脸上是昭然的忧色。 小竹悄声问道:“先生怎么样?” 茵茵一边听着,有些不明所以,她轻轻地拉拉小竹的袖子:“爹爹不开心么?” “瞧不出来,”郑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正是瞧不出来,我才担心……” 一别三四年,锦阳却好似变了些模样一般——嗯,这里原来是家棺材铺来着,现在居然卖起了古董?好吧,就算一个是马上要埋在土里的,一个是已经埋了又挖出来的。再往前走一条街,就到了传说中的“淋漓巷”——锦阳生意最兴隆的花街,眼下是白天,这条驰名天下的巷子也不显得多么热闹,要等到傍晚才会开始车水马龙起来。 远远地见了淋漓巷的牌子,冉清桓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笑了,当初和郑越打游击的时候,自己曾经在这条巷子口上盘过一家小店,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地方。 他勒住马车,茵茵和小竹早就耐不住性子,立刻跟着就跳了出来,小竹毕竟是这边长大的人,茵茵却惊叹了一声。 南北二都是一样兴盛的地方,然而锦阳却又和上华大有不同。 上华历代皇城,所有的街巷都东西南北的四平八稳,宽阔,隐隐透着一股几乎渗进了每一块石板里一般的雍容和大气。中央的皇城,隔着老远都能从那些个森严的守卫和朱红的宫墙里看出凛然不可侵的气息。可是上华的人却有种特别的油滑和精明,这些皇城根底下长大的,骨子里就有种优越感,表现出来,便是有些痞气的满不在乎。 如果不是身份尴尬,冉清桓其实是更适合上华一些的,就像是那个自己来处的老北京,那种熟悉和亲切感,是在任何地方都体会不到的。 而锦阳便要自由多了。承着燕祁的遗风,率性而随意得很。沿着一条路走下去,稍微不注意,就不知不觉地穿到了另外一条路上,细密的小巷,潺潺的水声,然后便是柳暗花明。每一季都能闻到不同的花香味,有人说泠州人好吃,其实锦阳的美食也是不少的,可惜大人们都放不下身段来尝一尝。 忽然,冉清桓惊呼一声,哭笑不得地指着淋漓巷口——他原来的铺子豁然变成了一个祠堂,并且丝毫不避讳地上书四个大字:丞相祠堂。 当年诸葛武侯祠堂是锦官城外柏森森,后世无数名臣良将参拜过,总有千古英雄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恨。 这里的“丞相祠堂”却这么堂而皇之地坐落在花街门口,祠堂门口可没有什么森森苍柏的古朴气息,买糕点的小姑娘清清脆脆地叫卖,累了便坐在祠堂木头的门槛上,来来往往不少游人甚至专门进去瞻仰一番这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名人旧址”,有人吃惊有人摇头,却大都带着暧昧促狭,但是善意的笑容。两个历史交叉,格外有喜感。 花街丞相……冉清桓摸摸鼻子,城墙般厚的老脸不由有点挂不住。 锦阳啊锦阳,眼下郑越都到了上华,天高皇帝远,愈发的肆无忌惮了。 小竹觑着他面色,决定不放过任何一个逗自家先生开心的机会,于是拉拉冉清桓的袖子,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道:“先生,要么咱们也进去瞻仰瞻仰吧。” 被毫无悬念地敲了脑袋。 冉清桓翻了她一眼,又把无辜地看着他的茵茵的头发揉乱:“你们跟着下来干什么?这是小姑娘们应该来的地方么?不学好。”他回头指着一边等着的郑泰老伯,“去,跟着老伯找地方住去。” “先生你自己又干嘛去?”小竹忍着笑。 “我……我当然是看看故地,”冉清桓目光乱飘,“找个茶楼喝一壶,回头寻访个老朋友呗。” 茵茵这时候不知道是真的无知还是根本故意的,突然问道:“爹爹,你的老朋友在哪里啊,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冉清桓一个暴栗敲在女孩的头上,愤愤地骂道:“小兔崽子。” 小竹咯咯地笑起来。 冉清桓终于拿出了一点家长的气势,他大手一挥,强权政治地下令道:“该干嘛干嘛去!小竹茵茵,你们两个先跟老伯去找住的地方,回头替我完成个任务,”他从身上摸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东西,“替我把这上面的东西买全了,少一样,你们两个……哼哼。” 这一声奸笑直教人毛骨悚然,茵茵注视着自己便宜老爹那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的背影,困惑地看看貌似无所不能的小竹姐姐:“爹爹不是不开心吗?” 小竹看看好像无所不能的郑泰老伯:“先生不是……” 郑泰老伯掀开车帘,毫无责任感地说道:“主子的心思,是那么好猜的?” 广泽大帝郑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后人多称颂他如海纳百川一般的心胸,若非是如此,谁容得下冉清桓这样才华横溢又张狂嚣张乃至功高盖主的人?换了旁的,光他的大逆不道,就已经够拉出去砍一百次头了。 郑越自己自然是一代雄才,然而当年燕祁起义的时候,他手上握得,却是几乎整个江山天下的钟灵毓秀,冉清桓不提,就是当初的燕祁几大上将,随便拿出哪一个都是别国的镇国之宝了。 所以史书上说太祖皇帝是有容乃大。 然而这并不表示他能容忍别人触碰他的逆鳞。 现在这块逆鳞,显然就是冉清桓。 当时兰子羽在朝堂上咄咄相逼,硬是逼着冉清桓说出那句话来表态,为这两个人差点闹到不可收拾。立后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然而绝不是两个人都没有准备好、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候。 郑越说不后怕是不可能的,这后怕,自然便激起了怒火。兰子羽不单挑战了历朝历代永恒的禁忌——皇权,更是触动了天子逆鳞。 郑越是个不那么容易真正动怒的人,然而一旦他真的上了心,就不是好相与的。 古人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宽待朝臣,广开纳谏,可是所有人大概都忘了,郑越的心性和手段,都是万万说不上光明。单看当初冉清桓一个不小心尚且栽在他手里便可见一般,而如今,兰子羽带头起来逼着他立后选秀,这账算起来,可就久远了。 曾经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情分,差不多也该淡了。 同患难可以,同享乐却不是什么人和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这话不是凉薄,是世情。 郑越已经开始磨刀了。 就在冉清桓走了以后的第六天,京城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第十九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在皇城根底下干活,一不小心,是要出人命的。 而借题发挥,是千古流传下来的所有帝王的看家本领。 事件的开始,只是个小小的京官,具体说起来,大概就像是今天某个普通的局级干部一样,也算得上是高干,但是也就没有更大的出息了,上边永远压着数不清的大人物。 这个倒霉的炮灰,姓米,叫做米自贤。按理说史书上还没有屁大的地方,是绝对不会留下他的踪迹的,可是他偏偏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名垂千古了,因为这米自贤之后,翻起了一个牵扯无数的惊天的大案子。 郑越不轻举妄动,一旦开始,便是不得了的动静。 这正当黄金年华的帝王,绝不容许自己的皇权受到挑战,他笑面的背后,开始露出冰冷的牙。 广泽三年三月初九,米自贤因贪赃枉法下狱。 这案件及其的莫名其妙,审讯过程好像赶着投胎一般,展现了大景刑讯机关令人惊叹的办事速度,迅捷无比地定案,转呈大理寺,审问画押,定案判决,一气呵成,如同事先导演过千千万万遍一样。 期间米大人平日里的人脉像是死绝了一样,没一个站出来吱声的,米大人连声冤都没来得及喊,便被屈打成招了。 这案子有多迅捷呢? 说出来如今我们敬爱的公检法机关的广大干部群众要汗颜了,仅仅用了四天。 四天前冉清桓从泾阳起程,那个时候米大人在自己家好好的锦衣玉食、老婆孩子热炕头;期间半路上茵茵的不知道着凉了还是怎么的,发了一天的烧,略微耽搁了些行程,四天后,冉清桓到达锦阳,听到了选后的消息,然后径自去了万红谷,寻访故人林素素,这时候京里米大人案子已经审问完毕,变成了罪臣米自贤,午门外问斩。 米大人贪污了多少银子? 嗯,不详,都是日理万机的大人物,谁管得着这点鸡毛蒜皮,大理寺说他贪了,贪了不少,依律当斩,问皇上怎么办,皇上正忙着,自从下旨立后开始这位爷便越发地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地阴晴不定起来。 皇上说,哦,大景律法怎么规定的就怎么办吧,甭问朕了。 大理寺的人一听,得嘞,罪臣米自贤,贪赃枉法,性质及其恶劣,为警示他人教育本人——好吧,其实这教育效果也看不到了,判处斩立决。 就这么结了。 那位说,没事了? 没事了,眼下是真的没什么事了,但是有一种东西,叫做城府,是埋得越深越好的。 还不到效果显现出来的时候,米自贤的案子一结,有一小撮人开始微微地松了口气,然而另外一小撮人却看准了这个机会,开始暗暗策动起来。事实上,整个朝廷的政治斗争,都是由这么几小撮人撺掇起来的,只不过这一次,背后有一张大网,在等着一条大鱼。 米大人在问斩的时候,冉清桓进了万红楼的门,他当初曾经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关照他的是尹玉英的老情人林素素。尹玉英喜欢称呼林老板为他的老情人,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根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无论尹豹子这个粗人当初从冉清桓那里骗来了多少所谓的“泡妞宝典”,人家林老板都不买帐,可见冉清桓有的时候也是不大靠谱的,要么怎么到现在他自己一个都没泡上,反而让人泡了呢? 他一进去不要紧,里面的姑娘鸨妈立刻眼前一亮,这个是条大鱼啊,虽然是一身半新不旧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但是那样淡淡地、带着一点厌倦的神情,可不是寻常人家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青楼里的姑娘们早就混得人精一般,立刻粘上去——何况这位爷这张脸长得,啧啧,真是赏心悦目。 冉清桓不动声色地往鸨妈手里塞了锭银子,吩咐道:“来找人的,清净点。” 动作一气呵成可为驾轻就熟,这个场景要是让郑越看见,指不定醋缸子打破了几坛呢。 鸨妈会意:“您雅间上座,找谁我给您叫去?” 冉清桓点点头:“叫你们老板过来一趟。” 好么,张口就找老板,这面子可不算小,鸨妈看看手里沉甸甸压手的银子,暗自估摸了一下这位爷的身份,颠颠地下去了。 冉清桓在雅间里枯坐了半天,没什么可吃的,青楼里的东西,有经验的就知道,嗯,都是加过料的,虽然说分量比较轻,不至于让人做出什么超越理智的事情,但总归对身体不好。 他靠在窗户边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雅间的隔音效果不错,然而颇有些刺耳的种种调笑声还是会飘进来一些。 歌舞自然是惯常,然而那只言片语听来的曲子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林素素向来清雅,纵然是身在风尘之地,也不改那一身仙子似的清贵,要么怎么锦阳炙手可热的尹将军当年追了那么长时间都未果呢? 林老板说了,不要没文化的。 但是刚才听到的歌声,怎么都是媚俗的调子,隐隐约约透着勾引的意味,让人浑身不舒服起来。 所以看见推门进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也就不那么惊讶了。 来人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素衣,净面,细细的眉稍带着些清淡气,竟和整个万红楼意外地不合拍。 她对着冉清桓福了一福,自然而然地把头发拢到耳后:“听说这位爷要见妾身,不知道有何指教?” “请坐。”冉清桓点点头,女人依言坐在一边,也在仔细地打量着冉清桓。 “在下是林老板的旧识,受人之托,来看她一看,”冉清桓顿了下,“很多年没回来了,万红楼老板换人了么?” 女人做了个怪不得如此的表情,当年因为尹玉英的关系,和林素素交往的大多是锦阳里面位高权重的人,这位爷说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大概也是随着迁都去了上华的主——难怪身上有种贵气。 她说道:“林姐姐已经不在楼里了,产业还是她的,不过生意是不做了,交给妾身打理了。”她想了想,又补充,“身为人妇,不大方便和风尘中人有太多牵扯。” 身为人妇?! 冉清桓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然有些失态。 他曾经在万红楼住过一段时间,对林素素说得上是熟悉了,还以为依她的性情,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一个能够懂得珍惜她的男子,就这么沉浮在脂粉铅华里了,竟然三年不见,便嫁人了? “她嫁给了谁?”是什么人,让她再不顾千里之外铁血将军的牵挂,悄无声息地便藏匿了自己的一生? “傅家的大少爷,”女人说道,“爷来晚了一步,上个月才嫁过去的。” “谁家?”冉清桓没听说过。 “城南傅家,”女人看了他一眼,“想必这位爷也是来头不小了,傅家有多少钱也是商贾,入不得您的法眼。” “生意人?”冉清桓觉得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但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地问道,“倒是没听说过,他人——我是说傅家大少爷人怎么样?” 女人淡淡地笑了下:“人还能怎样?容妾身说句不恭的话,这位大少爷不过三十的年纪,已经算得上是脑满肠肥了,认得的字只怕还没有认得的女人多,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精明到底,傅家交到他手里,也算是蒸蒸日上了。” 冉清桓被打击地不能言语,好半天,才难以置信地问道:“素素姐怎么会忍得下这样的委屈?” 女人轻轻地一笑,许是因为年纪的关系,她的脸色有些发黄,仔细看去,那皮肤在这样一个四面环水、空气润泽的地方可真的称不上好,甚至带上了些许沧桑的意味:“爷,恕妾身眼拙,僭越问一句,您是京里来的?” 冉清桓顿了顿,点点头。 “京里来的人,您不会是认识那位尹将军的吧?”虽然是问句,却已经带上了肯定的语气,这女子的洞察力敏锐得惊人,“若不是熟识,想来也不会这般惊诧,我们这样的人,最后能有个如此的归宿,已经是老天垂怜了,不知道的人要叹息她命好咧。” “不瞒老板,我就是受尹将军之托来的。”冉清桓叹了口气,“没想到,没想到……” “您是肯定不能明白林姐姐她为什么当年拒绝尹将军那般追求,反而嫁给了个脑满肠肥的商人?”女人明了地点点头,“那时候年轻,怎么胡闹都可以,一晃七八年了,女人早就不是当初的女人了,这道理您兴许不能明白吧?” “她就不再等等尹将军了么?这些年来其实……”冉清桓话还没说完,便被女人打断。 她淡淡地说道:“大人,既然是京官,您怎么忘了,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不得迎娶风尘中人呢?她等到猴年马月可也摘不去这个帽子啊。” 冉清桓怔住。 女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盯着窗外喧嚣,忽然有些怅然似的叹了口气:“妾身从来没见过比素素姐更有才情的女子,可也没见过比她更骄傲的女子了,但是大人,有的时候,人是不能和世道做对的,哪来那么多佳话供人茶余饭后评说的?她最后也只是屈从了罢了。” 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不得迎娶风尘女子……话是这么说,但是就算真的有这种事,郑越难道还能追究什么不成?充其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也算卖个人情给这位镇西大将军。 可是她不等他。 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不管有无感情,有无动容,那一点点的心思,都被光阴晒干,面容凄静的女人放弃了她最后的留守,纵身投向红尘的烟霭中,就像是一场自杀般的决绝。如今她已经嫁作商人妇,恐怕贸然上门拜访,不啻为一种羞辱吧? 冉清桓摇摇头,起身放下一张银票:“多谢老板,不多打扰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日后见了素素姐,不必说我来过。”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之后没有更多的言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遗憾,冉清桓径自去了客栈,老远便看见小竹站在门口接客似的四下张望。 见了他,兴高采烈地蹦跶过来:“先生你怎么找来的?刚刚郑泰老伯还担心你不知道我们定在这里,要出去寻你哩!” 冉清桓撇撇嘴:“锦阳我可比你熟悉,方圆几里之内就数这地方最贵,你们俩个臭丫头还不攒足了劲地花我的银子?茵茵呢?” “你房里。”小竹一边带路一边说道,“主子你说怪事不怪,我们刚刚订下房,就有一帮人来找,说是你的老朋友了,这会子茵茵老伯正陪着他们在你房子坐着呢,那个黑衣服的爷还说茵茵的脸他有办法,不知道真的假的……先生,你说泰伯都没辙的事情,他居然就……” 冉清桓随着小竹的话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女孩在他耳边不住地聒噪,他却隐隐地有些不安起来,什么人这样神通广大,他们一行人低调得一路上半个地方官都没有惊动,却在刚刚到达锦阳的时候便被盯上了? “先生,到了,这就是你的房间。” 里面女孩咯咯的笑意透过门扉传来,冉清桓推开门,瞳孔骤然收缩起来。 里面黑衣的男子闻声慢慢地转过头来,带着笑意看着他:“清桓,好多年没见过了,还认识我么?” 第二十章 曾经骨肉 郑越的眼睛也是少见的黑,却是黑曜石一般的颜色,上面薄薄地镀着一层流光,飘转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带出温柔色泽。而这个人不一样,他的瞳孔就像是一个无底的洞,好像只要是陷进去了,就什么都逃逸不出来,深深的,泛着死气沉沉的黯淡。 然而却又有着动人心魄的危险气息。 八年后再见这个人,冉清桓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太阳穴上动脉震颤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轻声叫出了眼前人的名字:“肖兆。” 就是这个人,八年前凭空出现在千年之后的世界里面,硬生生地打散了凤瑾和他的相依为命,之后凤瑾身死,而他自己——跨过远得让人绝望地时间空间,来到这个未知的世界里面,卷进了无数世事,被逼着成长起来。 就是这个男人。 “爹爹!”茵茵扑到他怀里,冉清桓顺势搂住女孩子,看向郑泰,“是我的故交,有些事情要说,泰伯带着孩子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他的脸色一瞬间去了所有温暖的神色,竟然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郑泰自然知道轻重,道声是,便把不情不愿的茵茵和小竹领了出去。 冉清桓回身把门扉合上,目光从一屋子站着的“人”面前扫过——除了肖兆,所有“人”的瞳孔都是已经放大过的,他们站在那里,就如同没有生命的石像,安静而无半点声音。 原来都是死而不安的东西。 他拉过椅子,在这意想不到的访客面前坐下,微微靠在椅背上,翘起一条腿,手指叠在膝盖上,看上去极其放松,偏偏那双总是清澈的、或温润或戏谑的狐狸眼中,冷然一片,什么都看不出。 肖兆赞赏似的看着他的一连串动作,忽然叹了口气:“八年前我见你的时候,还是个骄狂不知轻重的孩子,”他说着,摇摇头,“瑾这样,真好似是揠苗助长啊,才不过须臾光景,已经长大到能和我平起平坐地说话了。”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挑挑眉:“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很多。”冉清桓惜字如金地说道,“不急,等你说。” 肖兆挑挑眉,仿佛极自然地,便带出一股邪佞气息:“知道以静制动了?” 冉清桓微微弯了下嘴角:“谬赞。” “你不问我怎么从瑾的封印里挣脱出来的么?”肖兆压低了声音,目光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残忍意味,残忍……和疯狂。 冉清桓似乎是笑了笑,然后他摇摇头:“凤瑾?指望着听他的话,那可真是死了连裤子都穿不去了。” 那年分明说是重阳走,结果中秋便不见了踪影,这老头子任性得很,控制欲又强,他几乎每个细节的地方都会故意打乱你的计划,让你无可奈何地只能跟着他的步伐走。他料定了冉清桓不会按着他的剧本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再过去听凭吩咐,才故意把原本中秋的时间说成是重阳,最后连生离死别都这样匆忙。 肖兆大笑了起来:“贴切!太贴切了,你这孩子真是一句话便说到了点子上!” 所谓十年之约,后来冉清桓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又被老头子涮了,他身已入幽冥,唯独拼着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留下一缕幽怨,锁住自己和肖兆两个人。 冉清桓也就罢了,肖兆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哪能任他说十年就十年,随心所欲地安排? 又加上巫族后人戚雪韵的祈愿,冉清桓身上的封印在谷底破除,这才留下了一条性命,想来两股封印同出本源,那个时候,竹贤山上的一道,必定也松动了。原来上华街上明目张胆示威似的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僵尸,就是昔日所谓师伯的见面礼。 冉清桓看着眼前这个疯狂而危险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提不起敌意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出言打断男人好像止不住的笑声,冉清桓轻轻地敲敲椅子扶手。 肖兆困惑地看看他,眼前的青年或许在普通人眼里早就算不得年少了,可是他面前,这不过活了二十多年的小辈,还不啻于刚出生的婴儿……却能,这样笃定。 他找到了那个合适的词汇,是笃定,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变的笃定,那种波澜不惊的神色。印象里面瑾是个偏向情绪化的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深邃和城府,这还是那个……张口就问“你是哪根葱”的孩子? 收敛了逗弄似的笑意,肖兆终于意识到,八年的时间,已经彻底把这孩子磨练成一个男人 了,扛着家国天下,而能嬉笑怒骂,或者一言不发的男人。 “你毕竟是我的师侄,先前派人去上华和你打招呼,似乎没能入你的眼?”肖兆垂下眼帘整理着自己的袖子,“师门凋敝,你我算是亲人了,日后总好互相关照。” 冉清桓忍俊不禁似的看着他:“客套的话,便不必说了吧?”他指了指围了一圈半晌纹丝不动的僵尸团,“用这些……呃,‘东西’关照我么?”他弯起眼睛,却看不见里面有分毫的笑意,轻轻地问道,“你想得到什么?” 肖兆似乎被他这一句话问得茫然了,良久,才笑出声来:“你这孩子变了不少,唯独这份尖锐,还是老样子——你说我想得到什么?” 肖兆的事情冉清桓是知道一些的,传说中这个人被阴幽鬼王引诱,已经堕入魔道,然而他一直觉得不大靠谱,阴幽鬼王算是什么东西?再怎么神乎其神地被传说,也充其量不过是高等一些的魔物罢了,能摆布一个千年的天命师? 简直扯天下之大淡。 这也多半是后人粉饰的结果,依他的意思,应该是肖兆本人受了什么刺激,不想当好人了,恰如其分的时候那倒霉的鬼王送上门来,被他不客气地吞并了魂魄。 他想要干什么?想要得到什么? 冉清桓顿了一下,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问着我了。”人的事情还没有搞定,他自然不会去狗拿耗子地管鬼的事情,虽然说凤瑾是被眼前的人害死的,但他却并没有什么复仇的意思,一来朝廷的事情一塌糊涂,他没这个精力,二来凤瑾都搞不定的人,凭他那点聊胜于无的微末道行,又能管什么用了? 就算将来真要让这个跩得二五八万似的男人不得好死,那也是将来的事情。 “我要你帮我开个墓,”肖兆直视着他的眼睛,一个是千年的鬼王,一个是铁血的将军,两人目光对视的时候谁都不肯让步,谁都不肯示弱,使得这样的目光交汇,便好似是一场争斗一般,“很容易,只是一个墓地罢了,日后我这些不成器的孩子——”他对着满屋子的僵尸打了个指响,“听凭吩咐,绝不越雷池半步。” 冉清桓一只手搭在下巴上:“真诱人。”他如是说。 肖兆笑了。 然而这个他再也看不透的师侄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音量不大地,然而却又理所当然似的道:“我不答应。” 肖兆的愉快的表情褪去了,他盯着这个软硬不吃的对手,一字一顿地柔声道:“你可以想好了再说。” “多谢提醒。”冉清桓好像一辈子没有被人胁迫过,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一样,完全没有在意到周围的僵尸们已经行动不自然地朝向他,木然的眼睛里,发出涌动的暗潮似的光,“我想得很清楚了。” 不等肖兆说话,他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我知道你想开的是谁的墓,前辈,冉清桓再不孝,也不会允许你亵渎先人遗体的。” 他亲手埋葬,亲手立碑,相当于是个契约一般的存在,这就意味着,没有他的应允,任你是大罗神仙,也打不开凤瑾那名为“婵娟之外”的尺寸墓地。 = 米四拖长了声音吼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气氛有些让人昏昏欲睡,礼部的官员最近忙得团团转,准备皇上大婚的事情。 皇上这档子事情是被逼迫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以差事办得再好,也别指望有什么封赏,别被那上位者迁怒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把事情办得挑不出错儿来,又不会太不符合皇上的心情。 为这老头子们几天下来觉得自己已经损伤了一多半的脑细胞了,可怜这却半截身子都在土里面,还不得消停老臣了。 郑越撑着下巴,好像是在发呆,其实他在等一个人—— “启禀皇上,臣有本上奏。”站出来说话的这个中年人中书省行走张勋,平时里不显山不露水,这人和他的顶头上司冉清桓一样,是个一问三点头的和事老,因为有这么两位的存在,尚书省不管什么时候去看,都是一团和气的样子。 冉清桓私下的论调就是,大家都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早早洗洗睡了多好,整天为了那点狗屁政见不同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有必要么? 大逆不道之处差点被当朝天子巴掌伺候。 这人竟然是罗广宇派的,隐藏得这么深,总算是有他出头的一天了。 郑越眯起眼睛,遮住冷冷的笑意:“好哇,自从你家那个凡事不言语的冉大人主动要求出去公干了以后,连张爱卿都有话说了?” “皇上,臣有罪。”张勋先是大礼拜上,上来给自己扣个大帽子,诚惶诚恐装得真真的。 郑越扬扬下巴:“起来说话,先说爱卿什么事情,朕恕你无罪。” “臣尸位素餐,万分惶恐。”张勋仍是仆地不起,“圣人有训,文死谏,武死战,臣三尺书生,蒙主圣恩,位居人臣,却不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至眼下朝廷有难,分明有臣之过错,特向吾皇请罪。” 郑越笑笑:“你说朝廷有难,何难之有?” “皇上啊,自开国以来,蓼水年年泛滥,民不聊生,继而国库空虚,另有敌国外患,百姓苦不堪言,以至我国相不得顾惜玉体临梅雨而南巡,这非是朝廷之难么?”张勋以头抢地,米四儿看着直心疼大殿的地板,心说再加上痛哭流涕就更逼真了。 郑越淡淡地应了一声:“依照爱卿这么说,倒是朕的罪过更大了。” “罪臣万死不敢指责皇上,”张勋忙说道,“皇上已经为了我大景日理万机,可是朝中却仍有大胆蛀虫,乘此机会大发国难财!皇上今日就是要治臣的罪过,臣也要把这件事情说个明白!” 好戏来了。 郑越颇为讶异地问道:“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臣有相爷的密信为证!”张勋将一封信笺双手举过头顶。 相爷?清桓?! 郑越一愣,自己确实是打算利用罗广宇派的势力,没想到他们竟然把自家宝贝也牵扯进来,他有些不悦,好啊,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话好说,要是不给我一个最好的结果……他朝米四儿点点头,米四儿下御阶将书信取过。 郑越一打开就知道信封是被换过的,冉清桓的习惯他知道,什么样的信用什么样的纸,这纸张普普通通,分明是他随手扯过的,他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做事情极其严丝合缝,绝对不会在密信的信封里装这么随便的纸。 再看内容,他已经能从那人的口气里看出这只是一封漫不经心的回信了。嘴角弯了弯,估摸着就是借着哪个驿站发过来的,给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僚们关心领导视察工作的回信—— 这种东西都事先准备好,就看你们如何借题发挥了。 第二十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郑越轻轻地弹了一下手中的书信——上面大部分都是客套话,还有很小的一个段落,大概地交代了一下蓼水沿岸的情况,一带而过地提了下比较荒谬的巫蛊河伯事件:“这有什么问题么?” “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注意到相爷提到的河伯娶亲一事?” 郑越点点头:“这事情朕知道。” “皇上不觉的奇怪么?”张勋的目光飞速地在群臣中转了一圈,“如果相爷真的目睹了这样的事情,以其忧国忧民,定然不会短短一句话带过。” 米四儿皱皱鼻子,心说这马屁拍得可真是响,跟着冉清桓混出来的他心里清楚,老大这大尾巴狼,废话上车拉,偏偏那要紧的几句全都要烂在肚子里,不知道的人,不知道从他平日里哪点能看出他的“忧国忧民”来。 短短一句话可以看出很多东西——郑越想起冉清桓那张纸条,也是只有一句话,却比这满纸的词藻堆砌练字似的东西表达的都要多:“张爱卿直说,无论什么,朕恕你言论无罪。” “吾皇圣明。”张勋大礼头点地,“回皇上,臣原本家在锦阳,随迁都到了上华,亲友家眷很多仍然留在了南都,这河伯娶亲的荒唐事情,是自打蓼水开始泛滥起,民间便开始了的,然而偏巧今年相爷在朝堂上说了要南巡,这事情便成了捕风捉影……”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郑越一眼,后者神色淡淡地支着下巴,随意地坐在龙椅上,漆黑的睫毛下面有浅浅的倦意,大殿里面都是各怀鬼胎的人,静谧极了,只听张勋继续道:“皇上再想,河伯娶亲这样荒唐,为什么还要有人操办呢?巫姑们能得到什么?为什么这样大型的仪式,地方官员却不加阻止?却又为什么相爷才说南巡,便查不到踪迹了呢?” “为什么?”郑越应景似的接了一句,眉间却微微地挑起来。 “臣斗胆陈列实情!”张勋大声道,“泾阳一带本就民不聊生,又加上这些怪力乱神作祟,百姓苦不堪言,每每春季,巫姑便挨家进入百姓家察看十三岁以上的待字闺中的适龄女子,其家必交银钱,谓之‘彩钱’,否则便要强将其选为河伯新妇沉入大水之中啊陛下!这背后是谁在拿这国难财?地方官员为什么不干涉?这还用臣细说么?!” 沉默,良久的沉默。 张勋仆倒在地,痛陈时弊,郑越的眼神从朝堂中每个人脸上扫过,说不上有多严厉,气温却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有些人好像天生便有这个能力,他一个眼神,便能令行禁止。 好像足足过了一年,有人的汗水湿透了内衣,才听到御阶之上的男人轻轻地叹道:“这可真是新鲜了……”他话音一转,“张爱卿,那你说,又是为了什么,今年相爷南巡,河伯娶亲的事情,便无从查证了呢?” 他没有等张勋回答,依然是有些懒洋洋的,不怎么严重的口吻:“大理寺承于大人,你说为了什么呢?” 大理寺承于卓光立刻道:“呃……这,臣、臣即立案彻查。” 郑越点点头,似乎笑了笑:“那可就辛苦于爱卿了。”他站起来,整整袖子,看也不看满朝的文武,转身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只是朕有些奇怪,张爱卿,既然你知道的这样清楚,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又拿冉清桓的信说什么事?” 刚松了口气的张勋立刻傻眼,郑越冷哼一声,带上米四儿走了。 冉清桓却是一点都不轻松,僵尸们动起来的时候,整个屋子突然充满了某种气味——是那种坟墓里面才有的,沉重,平板而毫无生机,带着说不出来的恶心的臭气。 他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五官六感全部暂时失灵一样。 肖兆柔声说道:“阿瑾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你放心。” 冉清桓摇摇头:“你应该换个更有说服力的说法。”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肖兆似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你不想让你师父活过来吗?我可以办到。” 冉清桓眼睛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他迅速地压抑住了,依旧是看不清深浅的神色,直直地注视着肖兆,如同要从他身上看出一朵花来。 肖兆笑笑:“你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生死肉骨而已。” 他说得轻柔又轻松,冉清桓却把目光转移到了其它的地方:“我说肖前辈,你这样可算是欺瞒无知小辈——我虽然一直被师父骂说不成器,却也还是有点常识的,什么叫做生死肉骨‘而、已’?” 肖兆眨眨眼睛:“即使付出什么代价,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要做的,只是帮我打开瑾的墓地。” 冉清桓突然就不笑了,好像出了极大的力气一般,他一字一字极清晰地说道:“可是凤瑾已经死了。” 肖兆挑挑眉。 只听年少的人低声道:“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连一丝一缕的魂魄都没有剩下。” “那又如何?”肖兆反问,冷淡的眉梢处是放肆的邪佞,这天这地这众生,好似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那你也能复活他么?”冉清桓不等他回答,惨淡地笑着摇摇头,“你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罢了,他已经魂飞魄散了,你知道。”他好像强迫着自己说出这些话一样,那冷淡的表情,甚至说得上残忍,苍白的手指点过一屋子的僵尸,“一具漂亮的尸体,也算是凤瑾么?像他们一样么?” 肖兆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奇异的怀念。 冉清桓道:“你这难道还不算是亵渎先人遗体么?!肖兆,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在这里告诉你一句话——我、还、喘、气、呢!” 他蓦地站起来,袖子里抖出一个火折子,直接砸在了离他最近的僵尸的脚底下:“滚我远点!”那火折子触到障碍物迅速地腾起一团青色的火苗,僵尸发出嘶哑的哀号,磨得人齿冷,男子一身的煞气再不遮掩,长衫清卷掀过后,是一双凌厉极了的眼神。 肖兆却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他着迷东西一样,满是惊艳地眯起眼睛,赞叹似的打量着冉清桓,喃喃地道:“真是漂亮……真是漂亮……”他突然鬼魅一样地贴近冉清桓,黑影一闪,看不清动作的快,然后却突然停在了距离年轻的男子一尺的地方,两人之间好像虚空一片,然而在透过窗户的一束细细的光的照射下,才可以看见,当中布满了蜘蛛丝一样的细线——要人命的细线。 冉清桓冷冷地看着他。 肖兆的脸颊上细细地拉出一缕血丝,他用手指抹了,伸出舌头舔掉,笑意却没有变:“好好的,怎么突然发起脾气来了?亏我还夸你稳重了不少……这样子,岂不是落了下乘。” 冉清桓皮笑肉不笑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去你妈的下乘。” 肖兆抬起一只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颊,终于还是被冷森森的刀丝阻住,他愣愣,原本那样疯狂的、不顾一切的表情忽然便褪了下去,好像是恢复了神智冷静一般,有些淡淡的怀恋和怅惘,让人看着,心就能软下来——抑或,他身体里根本就是包容着两个全然不同的灵魂。 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那个小姑娘的脸被人伤得彻底,恢复是不能够了,你倒是可以给她做一个——不知道瑾有没有教过你,女孩子,终归还是要长大的。”冉清桓虽然不动声色,但是稍纵即逝的一抹疑惑之色还是叫肖兆捕捉到了,他从怀里抽出一本线装的古书,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带了点笑意看着年轻的后辈,“你这样绝顶的聪明,又是什么学不会的,总是不用心罢?” 这场对话好像忽然从针锋相对变成了长辈耐心的教导,周围僵尸的臭味一下子淡了下去,那些死物垂下眼睛,静静地站在一边。 只听肖兆低声道:“我会有法子的……”不知道指的是完全的复活凤瑾,抑或是开那婵娟之外的陵寝,他叹了口气,语焉不详,“你不要恨他……”然后一个指响,无论是周围的僵尸,还是眼前的黑衣男子,都凭空消失,就连气味、踪迹都没有留下一点。 除了桌子上的旧书,还有冉清桓手上仍然没有放下的刀丝。 叹息的声音中,满满的全都是悲意,谁言南朝——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冉清桓早就不是懵懂的少年了,他眨眨眼睛,有些困惑,又有些了然,把刀丝收起来,拾起桌上的书——手抄本,然而泛黄的纸页上那年代久远的墨迹,却是这般熟悉。 凤瑾……很久很久以前,担心自己知道了真相以后,会恨他,会恨这个生命中曾经一度最重要的人,如是那样,活着岂非太悲惨了些?于是逃避至今,闭目塞听,不肯追问前事半句,可是—— 现而今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句“不要恨他”的分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长大,抛下长辈们走到流年的另外一端,然后回过头来苛刻地审视着这些对自己从小耳提面命的长辈。 圣祁的母亲……茵茵的谢将军…… 无论是哪个孩子,哪怕现在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冉清桓颇有些自嘲地笑笑:将来都是会恨我的吧。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第二十二章 立夏之初 锦阳之行没有见到他预期想要见的人,却被不速之客找上门来,肖兆的来访让他想起了竹贤山上那一封小小的坟茔,八年没有见过凤瑾了,于是把泰伯三个人留在锦阳,冉清桓独自一人踏上了竹贤的荒郊。 走过他初次见到齐皊卿的地方,走过最后一次见到凤瑾的地方,跪坐在那方土地的前面。 当年和郑越撒酒疯时候散落在一边的空坛子已经大半被埋进了土里面,人迹罕至的林子中,仿佛能依稀辨别出当时的足迹……婵娟之外。 他指尖轻轻地划过那业已斑驳的字迹,一缕细细的香烛萦绕在周围,全是静谧。 感觉得到那个黑衣的男子就在不远的地方,两个人无论先前是敌是友,此刻都摒弃了交谈或者针锋相对,默不作声地怀念着同一个人。 因了在锦阳意想不到的耽搁,回去的路上便赶上了梅雨的头几天,冉清桓一行逃跑也似的赶路离开南方,终于在原本洪州的地界里看到了久违的太阳。 关节不爽利的男人觉得身上都要长蘑菇了,一路上受雨水的折磨,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下令放慢行程,这才让马和人都暂时喘了口气,他因而分外怀念起那些有飞机有火车的日子。 就这么辘辘地行了半个来月,终于回到了国都上华。 冉清桓是被人叫醒的,如同离京的时候一样,他们谁也没惊动,不声不响地便从相府的后门进去,然后他直奔自己的卧房泡了个澡,连口水都没喝就湿漉漉地一头栽在床上睡着了。 所以说,长途旅行是年轻人的事,这把老骨头是快报废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推门进来,气息极是熟悉,他便没有睁眼,那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哪有这样睡的,留神将来上了年纪头疼。” 冉清桓把头埋到被子里,好像缩成一团就听不见吵人的噪音了似的。 那人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好像是出门要了什么东西,又走到床前,小心地把他周起来,细细地擦着像水藻一样四处蔓延的长发。 冉清桓终于睡不下去了,睁开眼睛皱皱眉,直直地看着床顶,好像没反应过来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良久,才转转眼珠:“……郑越?” “我看出来了,你的本质就是头猪。”郑越扯他的头发,撇撇嘴鉴定道。 冉清桓从他怀里坐起来,接过手巾开始虐待自己的头发,有些呆滞的表情精确地表明了主人现在的状况,一个哈欠打的眼泪差点流出来,这才稍微清醒了些。 “刚睡着就让你折腾醒了。”扰人清梦的郑越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被横了一眼。他眼睛里面带着水光,微微恼怒的神情说不出的孩子气,忍受了将近两个月的相思之苦的皇帝陛下立刻偷偷地吞了口口水,定定神,挥手在冉清桓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哎哟!” “你累成这样,我不忍心碰你,别拿那种眼光勾引我!”郑越理直气壮且一本正经地说。 冉清桓噎了一下,刚醒过盹来脑子反应比较慢,愣是没想出来怎么回敬他,半天才低低地说了声“滚蛋”,耳根微微有些发红。 难得一次调戏成功,郑越更加心花怒放,蹬鼻子上脸地勾住他的腰,凑上前去在他脖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眯着眼睛道:“好香。” 如果冉清桓有像动物一样蓬松的毛的话,估计已经炸起来了。鸡皮疙瘩迅速地稍息立正站出来,他从某人的狼爪下挣脱出来,避之唯恐不及地跳到了一边的小柜子边上,头也不抬地给自己沏了壶浓茶。 好吧,就算这人偶尔有一次因为不清醒状态而害羞的姿态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郑越本来想再接再厉,却在看到他灌进去的茶水的成色的时候微微皱皱眉,过去按住他准备再倒一杯的手:“你怎么喝这么浓的茶?不知道自己胃不好么。” 冉清桓不怎么在意地挥挥手,示意没事,却乖乖地放下杯子:“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郑越撇撇嘴,有点委屈:“你回来晚了半个月,天天派人到你这里看,好容易今天回来了,这不是巴巴地就过来了,怎么着,还嫌我吵着你睡觉了?” 冉清桓却没有借机调侃郑越撒娇,他敲敲小几正色下来:“既然你来了,我也正好和你说说蓼水的事情——” 郑越叹了口气,不易察觉地露出些许心疼的神色,他一把拉起冉清桓,把他拽到床边上,抱在怀里强行按下,卷过被子来裹好两个人,然后拍拍他:“躺着说,说困了就睡,别太勉强,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冉清桓这回没有再挣扎,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 “我原先是想着,什么时候国库缓过来了,再到民间招募水利方面的人,把大堤修好,”他顿了顿,忽然话题转了一下,“不过你记不记得当年上华之行路过南蜀那边正闹水患的事情?” “南蜀自来地方不好,否则当年以当年明锐的才智,就算是为了那个奸细,也断断不会败得那么惨。”郑越说话的时候胸腔自然微微地震动,这样的靠近和感觉很新鲜,消去了一开始勉强自己适应的窘迫,冉清桓几乎要在这样耳鬓厮磨一般的温暖气息下合上眼睛,灌进去的浓茶好像徒然失了效用。 为了让自己能更清醒一点地说正事,冉清桓悄悄地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拉到肩膀以下,可惜小动作立刻被郑越发现,男人瞪了他一眼,霸道地替他拉上,手臂更紧地固定住他的腰:“贪凉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还小么,自己不知道在意!” “……哦,”冉清桓做了个鬼脸,轻咳一声继续道,“南蜀的水患,我是想着,多半是泾阳的大堤造成的。” “嗯?”郑越不是很明白水利方面的事情。 “本来我也是不懂的,前一段时间看了你找来的孤本,我没猜错的话,作者就是当年修堤坝的人。”他顿了顿,叹息了一句,“姓黄,叫做敏之,燕祁人,真是天才,真是天才。” 郑越扬扬眉,还从来没有谁被这个心高气傲的人这样好不遮掩地称赞过……何况,这个黄敏之只是个修水利的,名不见经传,要知道,这个时代里面,基本上是学而优则仕,要么你文治,要么你武功,便是广泽大帝在这方面的思想上也难以免俗:“没听说过,他除了修了个堤坝还做了什么事情?” 冉清桓笑笑:“他还干了什么?郑越,你可真没良心,你知道不,燕祁之所以能取得天下,这个人绝对功不可没。”他没等郑越回答,便继续说道,“蓼水大坝兴建的那年,刚好赶上‘两蜀之乱’,当时大律正当鼎盛,没废什么力气便把这事情压制了下来。” 史书上清清楚楚的记载,郑越自然是熟悉得很:“当时朝中提议,要各个诸侯国削减军费等一系列开支,并且颁布了‘新典税法’,对各地诸侯增加重税,两蜀起兵作乱……你说的是这个?” “后来当年的两蜀之王被诛,但是‘新典税法’却不了了之。”冉清桓不明原因地有些兴奋,被郑越暖和的怀抱弄出来的睡意在谈到前朝微妙的政局关系的时候立刻消退得荡然无存。 郑越爱不释手地顺着他尚有潮气的头发:“两蜀虽然被压下来,但是难说其它的诸侯哪天也会不老实,大律当时再怎么强盛,也不敢冒这个险——不过这和蓼水大坝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冉清桓得意,“郑越啊,你可真是个学文史出身的人……哎呦!” 郑越打了他的头,两个人现在的位置和姿势让他这个动作无比顺手:“快说!” “……哦,”冉清桓缩缩脖子,“蓼水自地势高的地方而起入海,这当中能量是很大的,呃……能量,知道不?” “你说的是水往下的冲劲?”和智商高的人啊,说话就是省事,虽然没听过这个名词,而且给出的不是物理上的标准解释,但是和冉清桓想表达的东西已经很类似了。 “差不多,但是黄敏之这么一拦,”他在自己的掌心画了条线,简单地勾了出了蓼水大堤的位置,“相当于是把这股子劲硬憋了回去,泾阳一代是保全了,别的地方却定有遭殃的。” 郑越也正色下来,他顿了顿,问道:“你是说……南蜀……?” “我察看相关的史书,”冉清桓点点头,“蓼水泛滥自古不是什么新鲜事,南蜀那边确实也是深受其害的地方之一,然而大坝建成了以后,南蜀洪水泛滥次数,却明显增加了不少。” 郑越沉思不语,这个世界里,水利发展的理论基础并不发达,如何疏导洪水更是看起来没有人涉足过的领域,冉清桓继续说道:“我本来以为黄敏之只是个聪明实干一点的人,当时为了泾阳免受水患灾祸而修了这样个堤坝,对于南蜀的影响完全是无心之举,直到后来看到他的手记。” “我给你的手记,确实一直以来是燕祁典藏的禁书……”郑越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慢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黄敏之完全是知道大坝修成了以后会有什么后果,并且故意为之——” 精确。 冉清桓点头:“他在没有人懂得如何建立堤坝的时候,便明白了洪水的能量只能疏导而不能阻拦的这个道理,处心积虑地建造了这个堤坝——我猜……在那场战争之后,恐怕他便已经看到了诸侯分制的弊病和最后八王混战的结果,这样说得上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才智,你说,他是不是个绝世天才?” 南蜀地势稍微高于燕祁,是燕祁正北,与北部大部分边境均有交集,如果南蜀兴盛发达,南下攻取,这样半包围势……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郑越打了个机灵,这是先人故意为之而造成的结果? “而我要说的,就是要做成黄敏之当年明明知道方法却没有做的事情。”冉清桓撑着身体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郑越,“——疏通整个贯穿南北的河运,将蓼水的洪峰彻底地疏导开。” 下面的话他知道没有必要出口了,以郑越的政治触感,当然一点就透,一旦南北通了河运,便不单单是洪峰可以解决的问题了,还能得到一个更重要福利:更加严密的中央集权,扎根在南都锦阳的世家势力,再也别想逃脱皇室和朝廷的控制。 无论是哪个时代,都是有其不世出的天才的,只是要看有没有这样的舞台。 第二十三章 谁家子弟坐明堂 这个想法本身就极其诱人,郑越不说话,沉沉地思量着。然而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你明明知道了最佳方案,却苦于经济问题,拿不出足够的钱来。 “蓼水本身是有雏形的,如果疏通的话,最好是把蜀中到上华的一段开凿出来……”郑越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冉清桓神色不明地看着他,上挑的眼角好像带着一点笑意,一点朦朦胧胧的怀想,还有几分淡得几乎不易察觉的柔软,“……怎么?” “你继续说。”冉清桓摇摇头,一只手撑着头侧躺着。 就在刚刚一刻,郑越说出他心里的话的时候,当年那种无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咫尺都神奇地牵连着两个人的心有灵犀好像又回来了,他笑一笑,忽然不是很介意立后的事情了,虽说这样异常的情分是容不得再多一个人的,可是……冉清桓如果只能被禁锢在这尺寸的天地中,那岂非是等于已经死了? 人都不是当初那个,还谈什么情? “唔,虽说距离不远,比独独修建个堤坝也贵不到哪里去,但是你准备怎么筹备这笔钱?” “国库能拿多少?” “七八成……”郑越大概估量了一下,“但是要在倾尽全部的情况下,但是你要知道,国库一旦掏空,那就是伤了国本的……” “西北怎么样?”冉清桓又问道。 郑越沉默地摇摇头,不言而喻了。 冉清桓顿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我是有个法子,可以不动用国库的来筹钱,只怕太过惊世骇俗……” 郑越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惊世骇俗?你还怕不够惊世骇俗怎么的?说吧,吓不死我。” “找人要去。”冉清桓最后简单概括地总结了四个字。 “找人要?找谁要?谁这么有钱,又能给你这笔钱?”郑越不大满意他卖关子的叙述方式。 “找你那帮一个个富得流油的臣工要呗,”冉清桓笑得奸诈,“你的新老丈人裴大人算一个……”郑越这时候身体一僵,却听冉清桓无知无觉地继续说下去,忍不住把他拖回自己怀里抱紧了。 “……还有余家,何家,锦阳的罗家……”冉清桓假装没有感觉到郑越的异样,平平稳稳地数下去,“嗯,你也可以算一份。” 他轻轻地拍着郑越箍在自己腰上的手:“你明天就会发现,锦阳带回来的东西在市面上能买到什么价格,运河一旦通了,给商贾带来的巨大的利益,不是现在我们这样说一说能够估量的,而他们通行南北的运费过路费,又会是多大一笔钱财?他们出钱开凿出来的运河,到时候获得的权利绝对比几个地方官去搜刮民脂民膏来的多得多,况且名正言顺。民间商贾管这种叫做入股——你说——他们会不会动心?” 冉清桓好像唯恐吓不着郑越一般,继续加了把火:“这就等于国家让出了巨额的税费去给世家,只为了暂时借用他们的资金——他们怎么会不答应?” “清桓,”郑越良久没说话,隔了好久,才极其斟酌地问道,“我们先不要提钱的事情,运河是国之命脉,让国之命脉握在朝中几大势力手里,你又怎么确定,我会答应?” “军权还在你手上。”冉清桓想都不想地说道,他轻轻地拽拽郑越的袖角,示意他放开自己,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张地图,郑越这才注意到,他的床幔上挂着一盏奇特的灯,原理大概类似火折子,稍微吹下就被点亮,男人立刻怒了,这是床幔啊床幔,一点就着的东西! 他一把把那个不知死活的人揪起来:“冉清桓,你放这么个东西在床边上,想自焚不成?!” “哦……那个……”冉清桓干笑了一声,他自然没办法说那里面是下了符咒的,不用担心来阵小风就给吹着了,还是挺有安全性的,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有时候靠在床上看点东西,那边灯不是远了点么?” “床是用来睡的!不是让你点的!”郑越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戳着他的脑袋,好像想戳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个不明区域被浆糊给糊住了,“冉清桓你这头死猪!脑子都长头发上了么?!马上给我撤了,撤了听见没?!” “臣明天就谨遵圣命……哎,先让我把话说完了。”冉清桓敲敲手中被翻动地已经卷了尖的地图,见郑越瞪他,只得无奈地耸耸肩,“咱这说的是国策,您别老跟那盏破灯较劲行不行?我有光睡不着,那东西要是真的半夜被风吹亮了,我早就醒了。” 郑越半天咬着牙迸出一句:“我都想掐死你。” 冉清桓贼贼地笑笑:“你谋杀亲夫。”他斜斜飞起的笑眼在橘色的灯火下有说不出的好看,郑越吃瘪,闷闷地敲了他一下,想了想不解气,又在他头上狠狠地揉了揉。这才依言去看他手上不知道暗自被翻了多少遍的旧地图。 上面有几处黑色的笔记画出来的小圈,正是大景屯兵的几个地方,冉清桓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碳棒来,碳棒的上端被布条绑了,便于他手拿:“当初这几个屯兵的地方还是我的主意,其实还有第二套方案——你看这里……” 驻兵的位置,从某个方面上反映了一个国家的军事策略,如果有心的话,你甚至能从这样的几个地方看出当地的地形,对于一个在战场上磨练了八年的军事天才来说,这中间能够做文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国家的命脉当然是经济,然而控制这命脉的武器,却始终是军权。 光是这点,其实郑越就已经站在不败之地了。这也是为什么朝中那么多老狐狸,在这件事情上后来被冉清桓狠狠地涮了一把的原因,这些人机关算尽,却永远不可能有这当年不世出的名将那份敏锐老辣的战略思想。 = 郑越看着怀里已经睡着了的人——连日的驱车旅途带来的疲惫终于还是压倒了他。 小心地把碳棒笔从他手里抽出来,熄了那盏怎么看都看不顺眼的破灯,郑越抱着这个人清瘦得有些硌人的身体,像是抱着满满的幸福,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嘴角带着笑意睡去。 第二天冉清桓睁眼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这一觉睡下来连个梦都没做一个,郑越一早走了,给他留了张字条,批准他不用上早朝,顺便没收了他的古代版便捷式床头灯。 冉清桓笑着摇摇头,居然睡出些汗来,郑越临走的时候掖被子的手法实在是技术,居然没让他不耐烦地踢开,大概除了他,还真没有第二个人有此殊荣看到这个被世人传诵的什么似的广泽大帝管家婆的一面。 梳洗整理好了自己,冉清桓便出了门,带上从锦阳买回来的几个小玩意,进宫去看他名义上的姐姐周可晴。 周可晴正看着小圣祁练字,听得通报冉清桓来了,抬起头的瞬间,眼睛里突然冒出掩饰不住的惊喜神色,她定了定神,尽量平淡地说道:“请相爷进来。” 走出这么一趟,这人像是又瘦了些,她有些不满地看着手里拿着个不明包裹的弟弟,吩咐宫女去端碗莲子燕窝上来。 “多加点糖——”冉清桓一点都不客气,回头奉送了小宫女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小宫女大概还年轻,段位不太够,立马被电的晕晕乎乎,脚不沾地似的飘了。冉清桓做了个鬼脸,顺手摸摸粘过来的圣祁的头。 周可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虽说还是那样不着调的神色,却长大了一些似的。 他打开绸布的包裹,小圣祁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里面充满了水乡风情的小东西。他打从记事开始就一直在上华,自然是没见过这些的。 “锦阳买回来的,想吧?”冉清桓弯着眼睛看着周可晴。 她似乎无所适从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意顺着嘴角小心翼翼似的流露出来:“这……这,你大老远的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不嫌沉么?” 其实血缘多少还是决定了一些事情的,就像这个相差了十多年的长姊,冉清桓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人在某个方面真是像得惊人,对自己那点柔软的心情,会有种本能的想要掩盖的冲动。他笑了笑,从中间抽出个小小的纸包,打开以后,一股浓浓的桂花香味立刻扑面而来,熟悉得让周可晴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八宝桂花糕?” “嘿嘿,”冉清桓自己忍不住先捏了一块,掰成两半,递给眼巴巴地看了他半天的圣祁一半,“下了血本了,为了保存这个,特意在沿途买了不少冰。” 世面上有种人是专门开冰窖,到了春末的时候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拿出来卖钱的,有些人买冰是为了保存货物,而很多有钱人家则纯属是为了享受了。 他们这一路上为了保存从锦阳买回来的一些特色食品,光是花在买冰商人身上的钱就足够来回好几趟的路费了,和那为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唐明皇千里运荔枝的行为倒是有了异曲同工之效。 不过人家唐明皇那是劳民伤财,这个还得自己掏腰包。冉清桓小口小口地啃着这千金的桂花糕,心里默默地算计着一口下去的成本,连吃相都变得文雅秀气起来。 “你买这些又是做什么?”周可晴虽然忍不住食指大动,却仍然不赞同地摇摇头,“怪麻烦的。” 冉清桓狐狸似的笑笑:“带回来给想家的人尝尝鲜……嗯,顺便也是有些别的目的的。” 话说到这里,周可晴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大概知道他指的是朝中正经事了,便没在多问,只是在宫女端上莲子燕窝的时候多催了他两句,无论他在外面多么风光无两经天纬地,到了自己面前,却永远都是个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大概是目前关系僵硬的皇上和太后唯一一致的地方。 这天下午的气氛出了奇的好,姐弟两个很久没有这般亲切又轻松地在一起坐一坐了,总是周可晴太过严肃古板,而冉清桓想法太多又不肯说出口,久而久之,竟然生分了起来。深宫中的太后眉梢都挂了温柔的笑意,直到日头已经微微西斜,冉清桓要起身告辞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下:“对了,姐姐……其实,我还有些事情是想要问你的。” 这个问题他已经埋在心里八年之久了,一直是如同禁区一样不敢触碰的地方,却在锦阳被肖兆刺激了出来。 年去年来,年轻的人终于明白了长者们的无奈和深邃的感情,幼时全心全意的依赖和少年时候隐隐的怀疑和敌意终于在剧烈的起伏过后,归于心平气和。 他轻轻地,就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地问道:“我是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为什么离开了周家?”看着周可晴明显愣了一下的神情,他忙补充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只是牵涉到一位故人,总归……想知道一些前事。” 九祥太后看了他好一会,伸手把他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女子温软的手带着袖子中透出的淡香,有种异常的美好和温馨。 她说:“清桓,我等你问这句话,已经等了八年了……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周家的人了么?” 她竟然这样的通透,一眼便看穿了自己极力掩藏的心事。 冉清桓笑笑,把藤椅搬到她身边:“今天管我顿晚饭吧,听你从头说起。” 第二十四章 周家前事 让人把圣祁送回东宫,下人们全都退下,就着几道普普通通的小菜,听周可晴慢慢地讲述起二十多年前周家的旧事。 “你娘姓孟名梦,加之有天人之姿,锦阳里都唤她一声如梦夫人。”周可晴笑着看看冉清桓,“你长得像你娘。” “呃……”冉清桓呛了一下,说实在的,真听不出来这是句好话。 周可晴弯了眼睛:“笑起来尤其像,可惜到底是个男孩,没有那般颠倒众生的精致好看。”她露出追思一般的神色,“她进门的时候我已经不小了,到现在都记得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不顾礼仪地眼睛不眨一眨地盯了她许久,心想世上竟是有这样美的人的。” 从所有那些庸脂俗粉里面飘然出世的美,秋水为神玉为骨,那样穷尽造物之工的绝色,让人便是嫉妒都嫉妒不起来的。 “我见过她的画像,是挺美的。”冉清桓顿了一下,“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病死的,”周可晴叹了口气,“到底是红颜薄命了。” “在你三四岁的时候去世的,你却不记得她了。”她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倒也怪不得你,你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人人都说养不活,我那时候看着你,那么小小的孩子,嘴唇都是青紫的,却仍是不哭不闹,和谁都不亲近……”她露出淡淡的笑意和柔软神色,话却止在了这里。 “我那时候这么不招人待见?”冉清桓颇有些意外地接了一句。 “有个江湖骗子,缠着爹说你魂魄不全……还说,如梦夫人是妖邪降世,被府上家丁乱棒打出去了,可是如梦夫人却因为这个大哭了一场,算来也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她的身子骨便不行了,先就柔弱不胜衣似的,又为你操了那么大的心。” 冉清桓笑笑没有接话,心里却转了几个念头,魂魄不全……这倒真是非常可能的,否则自己五六年的幼年记忆不会那么容易地便被凤瑾封得一点都不剩下,又在回到自己身上以后仍然那么模糊不真——天命师当然不能算是人,但是如果和周家的血缘确实是存在的话,或许只有这一个解释——现在的冉清桓无论是魂魄还是血脉都不完全是当初那个周家的小儿子,可是凤瑾又用了什么补全了那个不全的魂魄? “没有多久,你娘便去世了……你别怪爹,他是爱之深才恨之切,你那时候虽然小,眉目间却有了你娘的雏形,任谁看了,都不由自主地会念及先人。”周可晴细细地端详着他,“不过现如今大了,倒不那么明显地相像了,须得细看才看出她当年的样子来,你小的时候,那真是和你娘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谁看见都认不出是个男孩子——” “我尚未出阁,闲着也是闲着,便替爹关照你,算你有点良心,虽然跟谁都是爱答不理,但总算还知道和我亲。” 她有些得意似的,拍拍冉清桓的脸:“旁人都跟我说这孩子活不下来,真应该让他们都瞧瞧,这不是好好地都成个大小伙子了么,比我都高出大半头来了——” “姐,我小时候是不是有些奇怪,就是……和别的孩子比起来有点发傻?”冉清桓忍不住问道。 “胡说,我周家的孩子能傻?发傻能养成你现在这么多贼心烂肺?”周可晴瞪了他一眼,“你小的时候聪明得紧,有过目不忘之能,教什么会什么,从来不用重复第二遍……” “现在可不行,估计是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冉清桓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心中的疑惑却还在——按理说,真正魂魄不全的人,不是都看起来呆滞木讷的么? “说古怪,倒确实是古怪了些,”周可晴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皱眉,“你那时候记不住人,书上的东西念给你听上一边,转头便能背出来,却记不得人,除了我整天和你泡在一起,家里的下人……甚至连爹都记不住。不爱哭,也不爱闹,安静得跟个假人似的。” “……我还是觉得有点傻……”冉清桓想象不出周可晴是怎么把这么一个小怪物带在身边的,完全没有自觉这个小怪物就是他自己。 周可晴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都说是母子连心,你本来便体弱多病,自你娘过世后,这情况便更严重了,后来到话都说不出来,吐出来的东西都带血块——有老人说这是你娘惦记着你,不忍心你在人间受苦,硬是要把你带走。” “那我娘可太不厚道了。”冉清桓神色不大好地按按自己的胃,怪不得胃不好,那个时候吐得多了落下的毛病么…… “不许胡说八道。”周可晴横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哭着去求爹爹,爹终于找了宫里面的御医,亲自去看了看你——那当年的御医就是如今你府上的管家,郑老伯。” “哈啊……?”冉清桓呆滞。 周可晴看着他的傻样,“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笑意间多少有些忧虑:“太医当时都摇头了,说你这孩子天生不足,眼下连心脉都淤堵住了,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清桓,我说你多少次了你都当成耳旁风,不要以为你年轻又会些功夫就能不在意,天生的东西要带一辈子的,如今是不在乎,老了比别人更容易留下病根知道不?” 好吧,这里又说到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了……周可晴多少有点说教癖。 冉清桓赶紧把话题岔开:“后来呢?” 周可晴摇摇头:“后来的事情我也就不知道了,这么多年爹在的时候一直说不得的,那天晚间异常得很,明明是七八月天,却连一丝的虫声都没有,整个院子都好像静谧得坟墓一般,我当时只是觉得古怪……”她看了冉清桓一眼,“你那天难得地没有闹难受,早早地就睡了……可谁知道第二天便哪里都找不到你的人了。人都说这孩子平日里就聪明得过火,不像是凡间的人,想来是叫神仙收回去了。清桓,爹虽然不愿意多和你接触,可是自己的儿子哪能够不亲呢,因为这整整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没出来,后来派人多方寻访,却一直到死都没有你的踪迹。” “我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冉清桓不大清楚该怎么说,话题意外地沉重起来,他手上的筷子轻轻地碰到碗边,细微地响动了一声,“真的不知道。” “周家的儿女都不孝,”周可晴叹了口气,“爹是两朝丞相,他的墓至今在锦阳,虽说一直有朝廷打理,我也实在不该多年不去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后边的话却没有再说出口,那个时候少女心里一直有种怨恨,隐隐地觉得幼弟的失踪是因为父亲的不闻不问,有人说长姊如母,而这对都是幼年便丧了母亲的姐弟,在偌大的侯门相府,便如同相依为命一般了。 于是直到出嫁锦阳王,直到入宫。这对父女都没有和解过,就这样一直生分了下去,直到多年后生死两隔。 “现在行路着实不方便,眼下我正和皇上计划着蓼水的事情,过两年修好了水路,”冉清桓笑着往她碗里夹了块肥瘦正好的肉,“去看看吧,我们一起。” 他知道这个已经是中年的女子遗恨的是什么,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了解过这个姐姐,倔强,骄傲,任何时候都不肯稍加示弱,哪怕是面对自己的亲人——这样看来,两个人极相通的这点特质,倒似乎真的是从同一个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周可晴愣了一下,忽然感慨似的看着冉清桓:“到底是懂事了。” 一时安静下来。 忽然,周可晴问道:“我听皇上提到过一个姓凤的神秘人,你不在的这些年,一直是和他在一起的么?” “嗯……”冉清桓迟疑了一下,“凤瑾是我师父。” “他对你好么?”这句话憋在她心里,好像快把她那憋得窒息了,终于一口气问了出来,“你那些年过的好么?” 冉清桓无声地笑了:“凤瑾是个好人,平时里和我没大没小的,却真的很疼我。”相依为命十二年,却到今天才好像刚刚认识这个看透风景一样在天涯的断肠人。他失意落魄,像是已经倾尽了一生一世的情意,现在想起来,大概自己于凤瑾,就像那个时候茵茵于自己,“不过这老头子有点自以为是,嗯……就是他老想要什么都替你安排好,死都不消停。”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肖兆说的不错,凤瑾这完全就是拔苗助长。可是自古聪明反被聪明误者太多,偏偏冉清桓又太骄纵嚣张,想雕琢成器,必然要大喜大悲地让他舍生忘死地历练一遭,将他周身的浮躁都沉淀下来才可以。 这道理他一直不明白,甚至在当年因为凤瑾的算计而迁怒郑越,一直委屈了那么多年。 想来小的时候要死要活也是拜凤瑾所赐吧,这老头子当年大概一直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才这样处心积虑地磨砺自己,哪怕将来他再也镇不住肖兆的时候,自己也不至于像个被宠坏的、不知天高地厚一样的孩子似的不知所措。 周可晴作为当时的一个旁观的人,能看到这许多已经属于不易,冉清桓知道再也没什么别的是可以打探的了,然而他反而疑惑更多了些——如梦夫人,他那传说中的生身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有术士找上门来说她是妖邪?她和凤瑾又有什么关系? 而小的时候那形如离魂一般的症状又是因了什么而起的?之后又是怎么好的? 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死去的? 番外 十五年后的一地鸡毛 清醒记 走在前边的两个人突然勒住马停了下来,新来的侍卫不明白怎么回事,也跟着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大人,怎么不走了?” 年轻的君主抬头看看天光,有些不确定地对身边的杨瑾道:“这个时候,是不是……早了点?” 此时是绝对说不上清晨的,就算不是日上三竿,可也差不多了,杨瑾噎了一下,干咳一声:“这个……皇上不是已经写过信了?太上皇应该知道我们几时会到吧?” 郑圣祁叹了口气,挥挥手:“也罢,走吧走吧,反正反正先生要是还没起来,父皇也不会让我们进去的,在哪等都一样。” 郑越叹了口气,狠狠心,一把拉开窗帘,大片的阳光好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涌进屋里,洒到床上人的身上,一瞬间照亮了那张看上去无防备如孩子一样的睡脸上。再感官迟钝的生物,按理说突然被这么强的光打一下,也该给点反应吧,结果人家就是微微皱了下眉,翻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继续睡。 郑越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走过去把那个抱着被子滚的该露的地方都裹得严实,不该露的地方都大大方方晾着的人拦腰抱起来:“差不多起来吧,圣祁他们今天过来——我说,你给点反应行不?” 不知道是不是年轻的时候操心事太多一直睡不好,这人对睡眠的怨念极深,现在一天十二个时辰起码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睡,冉清桓现在已经练成了被人拎到半空中仍保持烂泥状不睁眼的绝学,郑越无语,只得把他身上缠得难舍难分的被子扒下来,腾出一只手去拽他旁边乱七八糟堆着的衣服。 有点冷了,冉清桓吝啬地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蜷起身体窝在他怀里,摸索到郑越的下巴,敷衍似的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含糊地嘟囔道:“乖,别吵……” 郑越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嗯,放的位置有点不对,冉清桓折腾的时候里衣散开了不少,他的手刚好扶在裸 露出来的腰上——没有半点赘肉,皮肤上泛着还没从睡眠中醒过来的温热的腰…… 郑越的手指几乎是习惯性地往上摸索,一直到了胸前,冉清桓这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微微皱眉:“大清早的你做什么?”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股特别的慵懒味道。郑越动作顿下来,仔细斟酌什么似的:“我在想呢,你说圣祁来一趟也不容易,让他们在外面干等着也不大好……” 冉清桓眨眨眼,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一边要推开他一边道:“我这就起……”话还没说完,猛地被扣住双手按在床上,郑越不怀好意地笑道:“后来我决定,反正这帮讨人嫌的孩崽子也不是我叫来的,他们自己愿意来,就在门口等着吧!” 嗯,后来么……抗议是有的,不过好像被判无效了 ,于是当朝皇帝郑圣祁带着一干人等在这座荒郊野岭的小庄园门口一直等到了中午。 也好,踩到饭点了。 午膳记 圣祁和杨瑾看着眼前好像随时都带着笑意的男人,恍然间觉得,十几年过去了,他好像没有分毫的改变似的,只是那曾经逡巡在他眉宇间的最后一抹阴霾也不知何时悄然散去了。 “先生……”圣祁忽然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委屈得不行,却不知从何说起。对于他来说,冉清桓要比郑越这个血缘上的父亲亲近得多,他也铁血,小的时候很多情况下,圣祁甚至觉得他有那么一点严厉过了头,可是十多年过去了,孩子们一个个成长起来,甚至要微微低下头才能看到长者的脸。然而当这个男人转过身去,那过去仰望过的挺拔背影,却好似一分一毫都没有变过似的。 冉清桓靠在门框上,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似的感叹了一句:“大了。” 这些年和郑越居无定所地漂泊于不同的时间空间里,圣祁几次想来探访都正好赶上他们不在,算而今,也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他看看一边的杨瑾,这小家伙,原来娇滴滴的像个小姑娘,居然也长成了这么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杨瑾略低下头:“一别十数年,先生安好?” 冉清桓笑骂了一句“去你的”,忍不住像他们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揉他的头,啧啧道:“别给我人模狗样地装蒜,我还不知道你这小东西,表面上一本正经得很,一肚子弯弯绕绕。” 周遭的侍卫随从们绝倒地看着平日里八面玲珑的笑面虎中书令大人竟不躲不闪地任他蹂躏,然后在带着笑意的讨饶声中,微红了眼圈。 郑越从里面迎出来:“怎么还不进来,饭都上桌了,你们就想这么蹲在门口吃么?”他自然地想去搂冉清桓的腰,被后者不着痕迹地闪开了,还若有若无地瞪了他一眼,郑越摸摸鼻子,笑得有些……嗯,欠揍。 这顿午餐居然颇为丰盛,圣祁杨瑾两个惊奇地看着郑越,打死也不敢相信,这么多东西都是这昔日里最尊贵的男人在他们靠在门口闲话的功夫里弄出来的,冉清桓嗤笑一声:“别看了,用脚毛想也知道他做不出来,我倒是有幸吃过几次先帝陛下亲手做的‘御膳’,您可别是有要开盐铺的意向吧?” 郑越撇撇嘴,让两人坐下,毫不留情地揭发道:“怎么也是给人吃的东西,比起某人只会烧烤过野人生活的强些吧?我才发现你对黑乎乎一坨一坨似的东西情有独钟,前世什么变的啊?” “放屁,上回送来的饭凉了还是我热的。” “嗯,热完了以后还想把炉火给吹灭了,气量真大……” 郑圣祁和杨瑾面面相觑,再次从这两个好像无所不能的长辈身上学到了什么叫做“天无绝人之路”,靠山下酒楼里派人每日按点钟送饭来也能照样活得好好的。有的人为了适应环境而改变自己,嗯……但是这两位,貌似都是为了适应自己,改变环境的…… 清洗记 “其实,这次来,一来是多年没探访过父皇和先生了,二来,也是给二位报个喜。”圣祁抿了口茶水说道,“刚刚得到大捷的消息,徐思捷和梁函这回真的是扫平了西北狼烟了。” 冉清桓一愣,半晌才轻声问道:“真的?” 圣祁点点头:“先生临走时候的嘱托我们不敢一时或忘,如今十多年了,总算做到了——小徐来信说,他亲自纵马到了加图雪山下,迫不及待地想回来见您,叫他说出迫不及待四个字,可太不容易了。” 冉清桓难得的喜色居然上了眉梢,好像当初在山崖下的民居里,听李野说郑越终于一统了天下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欢喜,嘴上却道:“别来,跟我炫耀么?看了生气。” 郑越看着他笑道:“青出于蓝。” 冉清桓终于还是没屏住笑了起来:“青出于蓝,青出于蓝,好个梁函徐思捷,我费尽心思了一辈子,也是和塔里木里那个老混蛋打了个平手,居然让他们两个小的如了愿。” 圣祁看着这男人扬眉展颜,不知道为什么,竟感觉到了里面一丝极细微的怅然意,徐思捷和梁函这两个人,一主智一主勇,一个可冲锋陷阵于千军,一个可运筹帷幄于万里,这是个凑在一起可以颠覆整个天下的组合。 可是冉清桓那时候独自行军西北的时候,正是和郑越几乎分道扬镳的时候,昔日的名将都已经没落隐逸了,只有这个男人,站在无人可拟的高度上,那时万般不胜寒,竟无个人可说。当年在战场上可与之比肩的只有莫罕王塔里木里一个人,却偏偏是水火不容的对手——一世之雄之间的你死我活,有时候很难说是幸是憾。 郑越却哼了一声:“巴奇家的蛮子死了么?” 杨瑾道:“塔里木里?巴奇已经病死很多年了,他的儿子没有继承先人的狼性,梁函来信说,那只是个有权有势的兔子罢了。” 郑越冷声道:“死得倒是快。”这男人小心眼起来实在要不得,和塔里木里的仇一直记挂了十多年,要不是冉清桓一直拉着他东奔西跑,说不定他还真做得出跑到西北单挑狼王的囧事。 冉清桓干咳一声。郑越和他不一样,接受了那个东西,便算脱离了三界六道,不可再插手凡人事务。 郑越瞪了他一眼,怨气大大的:“你吃鸡毛了么?咳什么咳,怎么我还就不能提他了?一个长了十个心眼九个让牛油糊住的蛮子,至于让你记挂这么多年么?人家过去跟我说冉公眼神不好,我还不信来着,如今算是看出来了……哼!” 郑圣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仪态全无的父皇,忽然发现自己幼年时候那个不苟言笑到有些不近人情的,神一样的男人的身影原来是个大大的骗局。 冉清桓脸色很好看,噎了半天才回敬道:“我眼神要是好,能栽在你手里么?” “那不叫栽,是你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哟使不得,陛下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您咋自己承认是死耗子了呢,臣罪过太大了。” 杨瑾在旁边尴尬地弄出点动静,提示这两位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俏的老不休还有别人在场,郑越回过神来,镇定地挥挥手,表示不和不讲理的人一般见识:“孩子们来了连些水果都没有么?冉清桓你可真是越来越不懂待客之道了,去去,洗点去,别让人家干坐着。” 冉清桓站起来走出去:“老规矩,一人一半。” 郑圣祁觉得自己悟性还是低了些,没弄清楚先生这句“一人一半”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冉清桓把一个装满了水的泡着水果的盆子端到郑越面前,极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洗到一半了,到你了。” 郑越没有丝毫不适应地接过来,却在收到杨瑾和圣祁快要绝倒的目光的时候,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郑圣祁又开始觉得,儿时印象中那个凡事不紧不慢,城府深沉指点江山的先生……原来也是个大大的骗局。 心中信念似的两个偶像,就在十多年后的这次重逢中,轰然崩坏了。 人生啊,就是这么的充满了意外。 第二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姐,如梦夫人……呃,我娘,到底是什么人?” 周可晴顿了下,慢慢地摇摇头:“这可说不大好,有说是富商之女,还有……”她停下来看了冉清桓一眼,却不言语,后者立刻醒悟,这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了,说出来确实可疑,以周家的地位,一般来说是不屑于迎娶所谓的商贾之女的,哪怕是续弦。 她说道:“我那时候未出阁,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给我听的,真的没有听说过如梦夫人娘家是什么人。”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想来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她那样惊采绝艳的美人,谁还在意这个呢?” 出身的确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冉清桓想,但是他在意自己这所谓的老娘到底是不是人…… “那,再问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先天不足?” 这倒是问倒了周可晴,闻言她也困惑了一下:“这……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奇怪,按说你是足月出生,夫人那时候受到的照顾很周到,绝没有出什么意外……为什么你会先天不足?” “太医也不知道?” 周可晴摇摇头。 冉清桓发现自己不问还好,一问出来,想要知道的东西便更多了,好多时候,秘密就像是个无敌的洞,督促着你不停地追问下去,他隐隐感觉到这中间些许隐情涉及到了什么东西,周可晴不想说的东西。 他注意到说到如梦夫人的时候,她总是有一点点的停顿和犹豫,语速格外地慢,好像一句话要思量上很多遍才开口,唯恐泄露出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想来……也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用罢晚饭,日头已经完全地偏了下去,宫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这会子是真的要离开了,和周可晴打了招呼,又承诺了过两天再来看她之后,冉清桓揣着一肚子的迷茫抬脚才要回去,却被女子有些迟疑地叫住。 九祥太后极少这样踟蹰不痛快。 冉清桓有点诧异。 “有件事情本是不该我打听的……”周可晴垂下眼睛,竟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上书皇上说,蓼水附近的地方官搜刮民脂民膏,甚至弄出河伯娶亲的荒唐事情?” 冉清桓立刻顿住了脚步:“什么?!谁?” “据说是你们中书省的张勋张大人。”周可晴有些急切地望着他,“你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么?” 冉清桓闲适的心情立刻跑得无影无踪,隐隐地从中嗅出了一点不详的气息,这事情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按说南巡的是他,他自己都不站出来说话,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拿蓼水作难? “蓼水的事情是真的……”冉清桓斟酌着,缓缓地道,“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追究这件事情。” 有人怀着某种目的暗地里面挑起了这件事情——是谁,目的是什么? 周可晴在听闻冉清桓说“蓼水的事情是真的”的时候,突然脸色大变,良久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是么……朝中竟有这样的蛀虫……真是,真是……”她“真是”了好几声,没有说出来下面的词,“行了,天色太晚,一会该冷了,你快些回去吧,早点休息。” “……那我先走了。” 她这样说得上是大惊失色的表现,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朝中除了他这个血亲之外,还有谁值得她这样关心? 巧得很,蓼水沿岸的地方官员,大多数是世家势力,也就是朝中兰子羽那一拨的所谓“保守派”……兰子羽在战争年月里多年在上华为内线,京州之战的时候那是汗马功劳,就是比起策划了全局的冉清桓也不承多让,而他本人也是郑越父亲的八拜之交。 以冉清桓对兰子羽的了解,这人是绝对不会有什么私心的,多年来唯一一点放不下的就是少年是和自己姐姐的情缘,之后竟然连家都没有成,锦阳的时候郑越几次三番地有意为他物色个合适的女子,都被他婉拒了下来。 这个绝世好男人除了痴情外就是忧心天下了。 范文正公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精神让他发挥了个淋漓尽致,说他和蓼水那帮蛀虫有什么私利的牵扯,那是打死冉清桓也不信的,可是周可晴忧虑的神色又分明不像是假的。 难道是担心他和世家势力牵扯太多,以至于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么? 他整整思量了一路,直到到了自己府上也没把这件事情想明白,有点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冉清桓不得不承认,就纯政治而言,自己和郑越终究不是一个段位的,虽说当然不是那种小白,让人卖了还在替人家数钱,可是厚黑厚黑,他既做不到厚颜无耻,更做不到心黑手辣,始终没有练出事事处心积虑的道行来。 蓼水一线的地方势力背后的大靠山是谁——关于这点,他心里有谱,八九不离十地就是郑越的新老丈人裴志铭裴大人,然而这个时候皇上刚刚立后大婚,就有人揪着这点小辫子不放,谁人这么大胆子? 张勋是他眼皮底下干活的,这人平时里不显山不露水地好像谁都不得罪,但是自己的下属自己还是知道些的,这位滑不溜手的张大人十有八九是罗广宇的人,此时站出来,便肯定是“革新派”有了一击必胜的信心。 又是谁给了“革新派”这么大的信心? 要知道一旦裴志铭被拖下水,前一阵子的立后本身就成了个天大的笑话,无论是皇上还是朝廷的颜面,都经不起这个伤法。 况且就算裴志铭和兰子羽真的铁到穿一条裤子,后者也绝对不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面,他还是没有想通,周可晴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蓦地,这样让人头大的思绪被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打断。 “爹爹!”茵茵一头扑到他怀里,小姑娘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玩得活像个泥猴,冉清桓一身乳白色的锦缎袍子立刻叫她印了几个黑黑的手印。他也不在意,把茵茵举起来转了两圈,直接拿袖子给她擦那双脏兮兮的小手。 “我说丫头啊,你给后院垒墙呢怎么的,脏成这样?” “刚才看见爹爹书房里有好多泥巴,就跟小竹姐姐也去和了点,我捏了好多人呢,还捏了爹爹!” 我书房里面那是陶土……冉清桓想说什么,看见小姑娘一本正经的神色又闭上嘴。 一路上他把肖兆给的那本凤瑾手抄的书从头到尾翻了好几遍,几乎每个字都能背出来了,还是不大有把握能给茵茵再做出一张脸来。 设想是给小女儿用花瓣的浆液做出一个脸来,但是一时半会不知道做成什么样子,便让郑泰老伯弄些陶土放在书房,先从模子上试试看。 “爹爹你看。”茵茵献宝一样地拿出一堆泥捏的小人出来,伸到冉清桓鼻子底下,冉清桓把那一坨黑乎乎像猴子似的东西接过来,皱着眉仔细研究了半天:“……这是……人?” “当然是人!”茵茵不满意了,好不容易做了一下午,结果老爹那二五眼都没看出是什么,她从里面挑出一个细胳膊细腿大脑袋的“蒲公英”,宣布道,“这个是茵茵。”又拿了一个筷子似的基本上看不出来哪里是哪里的不明泥棍,“这个是爹爹!” 冉清桓受刺激了,他捏着那根筷子,心里瓦凉瓦凉的:“丫头,说实话,爹在你心里就这形象?” 茵茵扁着小嘴,怒视他。 “呃……好吧,”冉清桓摸着下巴仔细地研究了一下,“还是……能看出一点人的模样来的,好闺女,你还很有潜力。” 茵茵继续怒视,不知道是谁伤了谁的自尊。 “回头爹爹给你找个师父,咱们好好学学怎么玩泥巴行不?”冉清桓把小女孩抱起来,“以后搭个台子,让泥人唱大戏。” “哦……”茵茵嘟起小嘴,不情不愿地还是点了头。 冉清桓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带着茵茵来到自己的书房,巨狼陆笑音正伏在他的桌案旁边打瞌睡,他把小女孩放在巨狼身上便开始翻箱倒柜:“爹给你看点东西。” 陆笑音对孩子的容忍程度简直已经到了一定的境界,茵茵一开始还不敢接近它,现在却很已经能很自得地坐在巨狼身上了。陆笑音睁开眼睛看了父女两个一眼,动也没动地又闭上眼睛。 自己的作品被批判了,茵茵兴致本来不是很高,却在看见冉清桓拿出一卷有些年头的画轴以后仍然忍不住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什么呀?” “一幅画。”冉清桓冲她挤挤眼睛,“茵茵过来看看漂不漂亮。” 那是传说中如梦夫人的画像,当年在竹贤城里郑越为了拴住冉清桓拿出来做砝码的,结果却是直接把这人吓跑了——这毕竟是周老丞相留下的不多的墨宝之一,定居在了锦阳之后,郑越还是把它还给了他。 “哇!”茵茵爬上桌案,这回小姑娘也知道小心了,小手撑在两边,唯恐自己满身泥巴弄脏了画像,“爹爹,这是谁啊,好像仙女。” “我娘。”冉清桓眯起眼睛笑笑,“你祖母。” 茵茵张着小嘴,怀疑似的打量了冉清桓一番,又低头仔细地看着画像上的人,好像不敢相信这位仙子是怎么生出一个凡人的。 冉清桓的自尊心又一次遭受到了打击。 “爹爹长得和你娘还是蛮像的。”停了好长时间,小姑娘才金口玉言地说出这么一句,冉清桓敢拿脑袋保证,他听到一边正打盹的巨狼发出一声嗤笑。 “爹爹问你一件事情,”冉清桓正色下来,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认真地看着小姑娘,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她脸上的疤痕,“你可以想好了说。” 茵茵眨眨眼睛,好像也被男人难得的一次认真神色镇住了似的,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爹爹现在能帮你复原一张脸……”看见小姑娘眼睛顷刻间亮了起来,冉清桓心里微微地疼起来,这孩子虽然一天到晚看起来无忧无虑一样,但是再小也究竟是个女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又哪能不在乎自己的面孔呢? “但是爹爹不知道你以前是张什么样子的,茵茵也不记得了是吗?” 女孩子点点头。 “嗯,所以现在我们要重新做一张不一样的,我想了很多天了,但是最后还是要问问你,茵茵,你想要什么样子的脸?” 虽然美丽或者丑陋和幸福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联系,可是很多时候,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孩子,她的命运很可能就随着这巴掌大的一张面孔的不同而迥异,想了很久,冉清桓还是决定,让她自己决定。 “爹爹可以替你做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或者参照环儿和小竹做一张好看又不是很显眼的脸……还是……”他低头看着摊开在桌子上的画像,画上的女子就像是有种魔力一般,无论是谁,第一眼看上去,都会有瞬间的失神。 这就是古人说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了吧。 茵茵沉默了,饶是她小小年纪,也明白这几乎是能影响一生的决定,她低头看看桌面上女子绝美的画像,又看看冉清桓,最后轻声地说道:“爹爹,让我想几天吧?” “当然要让你想几天。”冉清桓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茵茵记着,无论你做什么样子的决定,爹都不会反对的,只要你自己不后悔。” 茵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冉清桓揉揉她的头发:“去玩去吧,玩累了就睡觉。” “嗯。”茵茵转身跑了出去。 冉清桓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第二十六章 风云际会 “大人真是好能推卸责任,这种事情也交给个孩子,唯恐将来怨恨到你头上么?”不知道什么时候,陆笑音登上了旁边的一把椅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如梦夫人的画像,画上的女子唇角轻掀,露出那么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裙裾被风微微吹起,宽大的袖子显得她的身形更加纤细了起来,满纸的风华好似能飞出来一样。 饶是巨狼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等女子,只怕是乱世之人,再美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冉清桓抄手将画像收了起来:“前辈,怎么说也是先母,你这样可是太无礼了吧?” 陆笑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喷气,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倒是,有执屠夫业八年之久的冉大将军,谁还敢自称祸国殃民?”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决定闭嘴,以免自取其辱。 只听巨狼继续道:“看来大人南巡之行倒是有额外的收获了?不知大人这么着急复原她的脸,又是打算什么时候要将这女孩的存在昭告天下?” “她现在年纪小没关系,将来总是要长大的,”冉清桓把画像卷好放回书架的格子里面,“总不能在我手上不见光地藏一辈子。” 他轻轻地挥挥手,桌案上的灯有感应似的亮了起来,冉清桓翻出各种各样比例的地图,黄敏之的水利旧书,还有不同版本的史书,开始了他的每日必行功课。陆笑音识趣地窝在一边不再言语——书房的主人拉开了这个阵势,至少是要熬到后半夜了。 前一段时间是疯狂地攻读水利和史书,而现在摊开了地图,看来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 虽说一直在言语里面骂他是个乱臣贼子,然而每天晚上看到坐在那里、好像生根在书房里面一样的冉清桓,陆笑音的心情还是柔软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曾经做过的错事,他绝对不会为自己找丝毫的借口。 无论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也无论他曾经怎么年少无知—— 至少现在,他已经有了一代股肱的风范,就算不能鞠躬尽瘁,也终是能死而后已的。 便是前朝名臣,也自认难以做到这般数年如一日——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或许……陆笑音把身体蜷起来,这个人将来能够弥补给天下人的,比他伤害得要多得多,因为他懂得悲悯。 这般筚路蓝缕、呕心沥血。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冉清桓可是真真正正地是带着脑袋去的,涉及到怎么为蓼水筹钱的问题,他必须弄清楚现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的“河伯”事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早朝的气氛压抑得吓人,冉清桓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理寺承每日一报他的调查结果,不得不说,这个结果是触目惊心的。 泾阳泾州巡抚目前全部被停职查办,还被牵连的人不计其数,大理寺承于卓光呈上来的折子上面长长的一串都是这次事件的倒霉蛋,郑越让米四儿一个个地念出来,所有人都大气儿不敢喘一声地听着,这些人里面有些确实是罪有因得的,但是也不乏一部分人完全是被牵连的,冉清桓看着这个阵势,忽然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 郑越冷冷地扫视着全场,他不像是在彻查贪污案……倒像是,发动了传说中专门为了整人而生的文字狱一般。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郑越用不大,却刚好够大殿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到的音量缓缓地说道:“朕真是自叹幸运,诸位爱卿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这个时候谁要是敢开腔,谁就是脑袋被驴给一屁股坐了。 只听他继续道:“这就是朕的一朝臣工,嗯?巡抚,总督……好的很么,于爱卿,你办的可是好案子,过些日子,这大殿上站的诸位的名字,是不是也要让米四儿念出来了?” 于卓光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朕在奇怪一件事情……”郑越低着头,嘴角却仍然带着几分笑意,只把人看得心惊胆寒,“你们说,这么大个天下,怎么就没人造反呢?” “皇上息怒。”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跪倒在地上。 呼啦啦地跪下一大片,天子雷霆一怒,真不是他们吃得住的。冉清桓在一边看着,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只得也赶时髦似的跪下,继续不言不语地作壁上观。 郑越不说话,每个人都压低了呼吸的声音,唯恐皇上的火烧到自己头上——各中有心怀鬼胎者,那就更不必说了。 “朕就事论事而已,怒什么的?”郑越轻轻地笑了一声,“是不是,罗大人?嗯……裴大人,张大人,兰大人,于大人……”他突然从米四儿手上把于卓光递上的折子抽过来狠狠地砸在几个平时没事做絮絮叨叨个不停,而现在不敢说话的老头子脸上,“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是不是朕的家国天下都被人从地底下掏空了,跺个脚就能才出个三尺大的窟窿来你们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嗯?” 他冷笑一声:“诸位大人真是好英明神武啊——你们说,朕这个昏君,再加上诸位一帮佞臣,到底还要多长时间才能等到四方豪杰群起而攻之?都给朕抬起头来!” 他站起来,指着大殿上高高吊起的横梁:“看看这根你们脑袋上悬的大梁!看看,都给朕好好看看!当年吊死万盛皇帝的那根方木头还没塌呢!” 郑越脸上再也没有那样温文的笑意,牙关咬得发白,漆黑的眸子里面深得看不见底,一甩袍袖转身就走:“退朝!都给朕滚回去把脖子洗干净了,指不定哪天于大人这折子上就要了谁的脑袋!” 在目睹了郑越难得的龙颜大怒之后,冉清桓总算是知道了他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张勋同志一本揍上去,无数大臣掉下来,他才明白这笑面虎似的侍郎大人办了什么好事,居然还借了自己南巡的顺风车做文章。 事情来得万般突然,几乎没有先兆一般,而起因……真的是自己临时起意的南巡么? 可是不说别的,蓼水的事情他已经惦记、唠叨了好几年了,怎么不见有谁答理他,如今倒是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忧国忧民起来了——一定有一根导火索,眼下当务之急,他要先弄清楚事情是怎么来的,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话说为什么不问郑越? 明显郑越就是不想告诉他,否则前一天晚上两个人聊蓼水的事情的时候他就不该不提这件事。 突然,他愣了一愣……为什么,郑越不肯说? 冉清桓一边让人给礼司的姚景源送上拜帖,一边回府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他总是要上朝的,只要他没聋没瞎,这么大的事情总不会不知道,郑越招呼都不打一个,似乎隐隐透露出不想让他插手的意思,这倒是大景开国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他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扣着,眼下表面上是朝廷扫除贪污腐败风,实际上暗中是两派势力正在相互倾轧……而归根到底,是郑越在掌控着什么? 是什么?他转念想起周可晴有些忧虑的欲言又止的神色。 那么莫非是和兰太傅有关系的么? 他有点郁闷,这都是啥破事啊……巨狼在他的书房里面乱翻,一本古书摊在它面前,这面目狰狞的狼身体里面装的是陆笑音的魂魄,冉清桓无意中瞥见,忽然想起了这前朝名臣诡异的死因。 史书上是一笔带过了,然而究竟是前朝的事情,大景的史官们评说起来没有那么大的心理障碍,最近一直有人在质疑陆笑音“病殁”的真实性。 自古皇权与相权便是此消彼长,两不相容,冉清桓深知此道,对朝政退避三舍唯恐越俎代庖半分,得过且过,加上和郑越的特殊关系,所以矛盾双倍地加诸在了兰子羽身上,朝堂上逼着郑越选秀立后只是导火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狗血剧目终于还是不可免俗地在大景上演。 虽然看不透郑越的布置,却已经明白了他的目的。 冉清桓瞬间觉得有些冷——到底谁也没有办法闭目塞听地过一辈子。 “皇上,皇上?”米四儿偷偷地吞了口口水,自家主子居然趴在龙案上睡着了,他回头看了眼门口,不确定是叫还是不叫醒他——门口站着一个黑衣的女子,皮肤晒得有些发黑,风尘仆仆,她居然敢不通报便直接闯了上书房。 郑越其实在有人靠近的时候就已经醒过来了,只是一时懒得起来,听见米四儿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事,这才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鼻音颇重地问道:“什么事?” 他这一抬头,不用米四儿报告也知道了,见到那黑衣的女子他怔了一怔:“樱飔?” 原来那满脸倦色的女子却是已经走了一年多的樱飔,她没有穿习惯的粉红衣衫,皮肤也不像在锦阳时候那么细腻可人,这仿佛永远长不大的人终于露出了她本来年纪应该有的几分沧桑神色:“皇上,属下回来复命。” “赐坐,”郑越对米四儿扬扬下巴,“叫人上壶茶,别太烫。” 樱飔像是累极了,草草地谢了坐便几乎是瘫在椅子上,端上来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两碗,这才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道:“这次又是办事不利了……” “怎么?”郑越似乎不那么意外,“老妖怪不在南疆?” 樱飔摇摇头:“这老东西好像事先料到一样,南疆只有他的一堆小虫子,天下之大,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抓不到他了!” 郑越想了想:“算了,丫头,欲速则不达,你先下去休息吧。” 樱飔道声是,站起来有些摇晃,原本便说得上纤秀的身形又瘦了一大圈:“只是……不甘心……”她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他要是不死,他要是不死……” 郑越忍不住低头轻轻地揉着自己的手腕,那地方有一个极浅,如今已经几乎看不出来的痕迹,那个人不死,不甘心的又怎是樱飔丫头你一个人…… 第二十七章 风祸残红落水迟 当年为了救西戎的菁菁公主,姚景源曾经让冉清桓涮过一次,作为一个搞情报的老狐狸,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回忆,但是两个人的关系却在那件事情过去后,从只是点头之交变得几乎能说得上好了。 这么多年以来,姚景源一直在礼司,就没动过地方,其实依这老狐狸的手段,要是真的有钻营的心思,那是谁都拦不住的,他偏偏甘之如饴。冉清桓总结,大概是因为这老头子本性八卦,在礼司刚刚好如鱼得水。 这老头子的政治触感不是吹的。听清楚冉清桓的来意,立刻把最近大理寺的案宗都给翻出来了,按理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是这位中书令大人么……有的时候是可以例外的。 冉清桓迅速地浏览了大理寺在他不在的时候处理过的全部案件存档,事无巨细,眼睛都不眨一下,唯恐看漏了一个信息,下了早朝就钻进去,一直到将近傍晚才看完。 阳光已经不晃眼了,斜斜地透过门扉照进来,冉清桓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用力揉揉眼睛:“娘的,总算看完了。”自从府上有了茵茵,他说话明显在意了很多,当年不爽就随口骂脏话的毛病有意无意地全改过来了,平时里看着还真像个文化人的样子,这段时间憋得惨了,一时说顺了口,配上一双微红的眼睛和有些乱的头发,别说,真有点亡命徒的味道。 “老姚,有吃的么?”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你们礼司平时都是喝西北风的么?!” 姚景源正好这时候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热腾腾的白气冒出来,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陶醉似的摇摇头:“传说中的小笼包……” “哦,大人,这是蒸饺。”姚景源笑呵呵地把纸包递过去,“慢用,下官估摸着这会子您就差不多该看完了,特意差人买了来。” 冉清桓不顾形象地冲着蒸饺扑上去,也不嫌烫,一通狼吞虎咽。 姚景源细细的眼睛扫过一圈,便停在冉清桓挑出来的几份卷宗上,忍不住动手翻了翻,然后摇头道:“毕竟是冉大人啊,这看卷宗的功力就不是一般人及得上的。” “唔……”冉清桓顾不上搭理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普通人听不出来的“承蒙夸奖”。 只见姚景源顿了顿,忽然说道:“不过以下官愚见,大人还是莫要趟这摊浑水的好。” 冉清桓嚼嚼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挑起眼睛看了姚景源一眼,极缓慢地说道:“我也觉得……这事情还是不插手的好。”接着他弯起一个没心没肺似的笑容,哥俩好地拍拍姚景源的肩膀,“咱俩真是那啥所见略同。” 姚景源没在意他油乎乎的爪子按在自己衣服上的印子,想说什么,却又吞回去了,只是几不可闻地道:“总之,大人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冉清桓如果折腾了一整天之后,再看不出米自贤一案的猫腻,他可就真如郑越所说,是脑子都长在头发上了。 就在米自贤之后没多久,张勋便跳出来攻讦地方势力,这两件事情之间有奸 情,几乎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最纠结的问题是,这朝廷中,除了当朝天子郑越,谁还能在不知不觉中,这么敷衍了事几近草菅人命地处决一个……京官? 郑越当然不希望把现在树大根深的地方世家势力逼急了,那么这场闹剧要收尾,便一定要有个替罪羊,皇上大婚……放着那么多适龄女子不选,偏偏选择了裴家那个没什么出彩的女孩子,便就是早就埋下这一步了么? 原来从立后开始,郑越就已经在算计兰子羽了,当今皇后和几个贵妃背后形成的后宫势力,隐隐地把兰子羽孤立了起来。眼下,国母新立,于卓光就算再怎么不更事,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那么最后的替罪羊会是谁?怪不得周可晴忧心。 背后每一点都有着郑越的痕迹,然而偏偏做的滴水不漏自然之至,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也一直低估了他的心机城府,无关紧要的一句话,或是细枝末节的小动作都隐藏着千百般的心思。 冉清桓却突然心疼起来——人活到这份上,不累么? 怪不得纵然锦衣玉食,那么多皇帝也没有几个长命的。 冉清桓回到府上,才刚刚踏进书房,就看见茵茵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两条小短腿还够不着地,一荡一荡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巨狼身上的毛,陆笑音真是容忍她,动都不动一下,小女孩不知道怎么的翻出了他的长刀,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 “这可玩不得,”冉清桓颇不赞同地拿回自己的刀,放到了高一点女孩儿够不着的格子上,拍了拍她的头,“小鬼,在这里干什么?” “等爹爹。”茵茵拖住冉清桓那对她柔嫩的小脑袋来说显得有点粗鲁的爪子,“爹爹上回说让我想的事情,我都想好了。” 冉清桓不怎么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坐在桌子上,微微地低着头,看着女孩子。 “我想变成画上的样子。” 冉清桓叹了口气,心里是不怎么意外的,他现在有些后悔起来,这种事情不应该让一个孩子来决定,到底……女孩子有几个能拒绝得了绝世美貌的诱惑?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美好——他认识的美丽女子不少,从戚雪韵李菁菁再到林素素周可晴,没有一个不是艳压群芳,却没有一个有好命。 “茵茵,”他有些无力,不知道怎么把道理和这孩子说明白,冉清桓对付过不同的人,却从来没有对付过这样的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子,“这事情不急……你可以再仔细想一想……” 他想语重心长地说,美貌有的时候是双刃剑,一旦驾驭不好,反而会伤了自己,人活着不是活一张皮相,有的时候平平淡淡地才真是福——看了看一脸倔强的小姑娘,估计她也听不进去这些个大道理。 又想干脆直白地说,这样的美女不一定招人待见,有的时候男人会产生不由自主的畏惧感,如果是他自己,绝对不会娶个这样的定时炸弹回家……然后自己也郁闷了,这是和女儿讨论自己老妈的口气么…… 真是抽了疯了,干什么一时想不开把这件事交给小孩子去决定,这一捏还都捏不起来,不如屁大的小鬼,又懂得什么了。 “可是我想要当爹爹的女儿。”茵茵看着他不赞同中带着懊恼的神色,极认真地小声说道,“当爹爹真真正正的女儿。茵茵不想有多美,可是希望人家将来仔细看的时候,会发现我还是有一点像爹爹的……” 让人家仔细看的时候,发现我还是有一点像爹爹的…… 冉清桓愣了,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好像万语千言都堵在嗓子眼里,凭他平日里面废话上车拉,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良久,他才轻轻地笑了笑:“好,依你。” 他自高处看着茵茵,低着头,头发垂在耳边,显得尖削的下巴不可思议地柔和起来,微弱的光在弯起的眼睛里面扩散开来,打碎了里面根深蒂固的锐利和深邃,说不出的温柔,茵茵几乎看得呆了,忽然发现这个不修边幅的男子笑起来的时候,比那画像上全部的缱绻妩媚都要来的好看。 画像上分毫毕现的神女风貌,不过是形;原是比不得经久的年月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那叫做意。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直到茵茵长足了身量,个子高到冉清桓的下巴,见过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男女,其中不乏绝色者,却再没有见过这样美好的笑容……放在心里面的,不爱言语,却凝结着不见的深沉厚重的爱的,父亲的笑容。 让这个长大成人的女孩子,终于袭承男人的灵魂,勇敢而任情地走下去。 难得的,陆笑音吃饱喝足堂而皇之地溜达到冉清桓书房的时候,这人桌子上没有放什么严肃的东西,他一手执笔,细细地观察着一边镇纸下放着的如梦夫人的画像,时不时地在纸上临两下,陆笑音微微有些好奇,忍不住凑上前去看。 谁知道冉清桓反应奇快,宽大的袖子一拂,也不管纸上墨迹未干沾得一袖子黑,遮住了自己的杰作,他尴尬地看看巨狼:“先母脸虽算得上美,却不是有福之相,我大概看看哪里可以改改,弄巧之事,就不牢前辈挂心了。” 冉清桓心思深,眼光毒,然而大多数时候却是耐不住性子去学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的,那一手画让谁看见也不能叫陆笑音看见,这厮一张臭嘴能把人说的天上地下只恨无缝可钻,跟他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别的本事没长,心理抗击打能力却与日俱增。 所幸这前朝名臣也只是一时好奇,没那么多闲心看他的“真迹”,陆笑音轻声哼道:“大人好兴致。”也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冉清桓索性把两幅画都扔在一边,放松身体坐下来,修长的四肢伸展开了,靠在椅子上,用笔杆敲着自己手背上的骨节:“从锦阳带回来的东西现在已经炒到天价了,京城纵然富足也是绝无仅有,这些达官贵人见着这些个家乡物事,再加上相互攀比……该注意到的人,都应该注意到了。” 陆笑音没吱声,静静地听着。 冉清桓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蓼水的事情有了眉目,前两天郑越亲自下旨到民间搜寻水利河运方面的人才,这么大个天下,难保再出个黄敏之呢……可是……”他最后几个音低低地湮没在了喉咙里面。 陆笑音迟疑了一下:“……大人在担心河伯的事情会闹大?”有些事情巨狼毕竟是知道的,冉清桓的书房从来不怎么避讳他,再加上陆笑音生前何许人也,只言片语间便明白了通透。 “我不担心,”冉清桓摇摇头,“已经闹大了,这事情什么时候结束,便要看郑越什么时候收手了。” 陆笑音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良久,却见冉清桓自嘲似的笑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然而他话音还没落,便听见环儿在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主子?” “环儿,有事?” 环儿走进来,纤秀的眉微微皱皱,有些疑惑地看看四周:“环儿听见说话的声音,还以为相爷有客……” 几年过去,这少女长成了风姿绰约的女人,再不是锦阳里面一说话就脸红的小姑娘了,或者早该嫁人了,可是这么多年,她不啃吭声,心思早就全系在那已经死了的李莫白身上,埋在了锦阳的乱葬岗里——冉清桓尴尬地瞥了一边装死的巨狼一眼,“我自己念书呢……”低头看见她手上捧着个托盘,立刻转移了话题,“这是什么东西?” “啊,对了。”环儿小心地把托盘放下,“这是宫里人送来的,天气也热了,太后亲手绣了件夹袍。” 冉清桓接过来笑了笑:“来人打赏了么?” “自然。”环儿笑了起来,自家主子这是问了句废话,她微微躬身,“主子没别的吩咐,环儿可就不打扰了。” 待得她退出去,冉清桓这才打开周可晴送来的东西,里面是一件手工的袍子,针脚极其缜密工整,当朝太后亲手绣的……他摇摇头,这可真是价值连城,拿出来挂在一边的衣架上,没留神袍袖里面掉出一块汗巾来,他低头捡起来,脸色却变了。 汗巾上面极写意的画着几笔丹青勾勒的山水,和锦袍颜色花样相得益彰,一角是簪花小楷题的几行诗句:藤垂锦院春行色,风祸残红落水迟。 执手留香香易散,暮春愁人草离离。 第二十八章 哪把春愁上眉头 这本是一首说得上中规中矩的伤春惜春的七绝,谈不上文采,平仄韵脚不错罢了,看似是周可晴为了应和暮春初夏的景,顺手绣上去的。 然而冉清桓第一眼看上去,却独独觉得那个“藤”字扎眼。兰子羽曾经多年在京州上华为内应,那时候里里外外都知道锦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藤先生。这个敏感的时候提到“藤”的字,不觉便叫他多看了两眼。 他于诗词一路并不是特别的通晓,只是隐约记得第四句上第四个字似乎应该是仄声,此处“人”字却被换做了平声,自古好诗多是不顾念这些个条条框框的——可问题是,这首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就像是拼凑出来一样的绝句,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诗的—— 那么把首句第一个字,和末句第四个字连起来,斜线上四个字便刚好是藤、祸、留、人。递进的藏头。 以周可晴的性格,这便是做到了极致了,若不是急到了一定程度,若不是真的没了办法,她绝不会开这个口。 冉清桓拿着那一方锦帕看了良久,终于忍不住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的苦笑了一下,小心地将锦帕放在烛火上。 这还叫他怎么置身事外地好自为之? 姚大人的一番好意,是必定要辜负了的。可是留人—— 天色已经不早了,冉清桓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吩咐道:“泰伯,替我备车,有事要进宫。” 陌头杨柳色,江头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他急匆匆地从偏门进了宫,侍卫们自然是没人敢拦他的,平日里进宫看太后,为了便宜从事,郑越特别免了他的通报,这个时候可是救了急了。 周可晴表面上如常日一样,心里却忐忑得很,若不是实在没了办法,她是万万不愿意把冉清桓卷进来的,这自家弟弟看似天天米虫似的混吃等死,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在风口浪尖上,这人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此番就连郑越都不愿意牵扯他。 宫女来报冉大人到的时候,她微微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来得这样快。冉清桓不等回复,便从外面闯进来了,皱皱眉环顾了一下,周可晴立刻会意,将宫女全部遣下去,深深吸了口气:“我还道不知你什么时候能看明白那首诗呢。” 冉清桓正色下来:“我暗自探查这件事情也好几天了,只是不明白,姐姐,究竟太傅有什么事情能称其为祸的?” “前一阵子米大人的案子……”周可晴说了这么几个字,却想起了什么的猛然打住,她目光极其复杂地看看冉清桓,却不言语了。 “米大人和太傅有什么关系?”冉清桓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个时侯还吞吞吐吐,心急火燎地一封藏头,已经相当于是向他叫了救命似的紧急,这时候他不顾天晚进宫来,她却不肯把话说明白,“姐,我现在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不肯和我照实说,让我怎么做?” 周可晴眼神闪了闪,勉强挤出个笑容:“有什么事情,我一个常年在深宫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只是你是明眼人,自然看到皇上这次是冲着谁去的,定是不能善终的,只是兰大人究竟对我大景是有过汗马功劳的人,称得上忠臣良将,我是想着,我是想着……” 冉清桓心说这不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吗,他难得不耐烦地打断周可晴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那么就看得出郑越要对太傅下手?姐!”眉头拧成个疙瘩,他叹了口气,“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什么话到现在还瞒着我的?” “我……”她咬得嘴唇发白,“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清桓,姐只是求你最后的时候能劝劝皇上,保他一命……” 战场上面瞬息万变,为将者必定心思机敏,冉清桓转念间想起来了:“我知道太傅对你,呃……我是说,这事情不会和你有关系吧?”他一句话出口周可晴的脸色立刻便白了,一时间竟然惊慌失措起来,杏核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却满满的都是慌乱。 冉清桓忍不住心软了一下,放柔了声音:“这我早就知道,锦阳的时候太傅托我给你送过东西,还特别吩咐不许我说出来,有什么的,我还不是……”他顿了顿,弯弯嘴角自嘲了一下,“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托你给我送东西?!”周可晴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他怎么能?难道不知道……” “嗯?”冉清桓眉间一跳。 周可晴瞬间哑然,良久,才面色灰败地坐下来,低低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今日便跟你说了罢……只是旁的细枝末节,千万莫要追问了。” “你先说要紧的。” 周可晴顿了顿:“其实,米自贤那里有他一封……” “皇上驾到——” 她的话被这一嗓子打断,周可晴猛地攥紧了手上的帕子,掌心细细的汗水沾染上去,熏香味道越发浓地散了出来。宫女的话音还没落下,一串低低的请安声便此起彼伏地飘过来,郑越人已经在门口了,他微微低了下头:“请太后安了。” 周可晴定了定神,淡淡地笑笑回礼:“皇上今天怎么想起到哀家这里来?” “朕找清桓有点事情,派了人去叫,府上人说已经在太后这里了,您说这事情可是太巧了。”他脸上挂着温和完美的笑容,彬彬有礼却怎么都像是别有深意,转过头去对冉清桓道,“怎么这么晚过来都不说一声,用过饭了么?” “说的我跟掐着时间过来蹭饭的似的。”冉清桓白了他一眼,大尾巴狼装得天衣无缝,“突然碰见一个故人,问问家里的旧事——皇上找我什么吩咐?” “什么故人?”郑越似乎对八卦产生了兴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接过宫女上的茶。 “一个早该入土的老王八,跟先母貌似有些个恩怨。”冉清桓顺口把肖兆拿出来挡箭,诬蔑胡诌不带眨眼的——不过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句话蒙得实在是意外得准。 周可晴眼下心乱如麻,见他出言无状也难得地没有开口纠正。 “令慈如梦夫人?”郑越想了想,“有传言说是江湖儿女,周家的旧事朕倒是不那么清楚,不过么……你若是有需要,找人帮你查上一查还是可以的——樱飔回来了,和你说过了么?” “樱飔?”冉清桓差点跳起来,这个丫头可是不多的几个称得上过命的交情,自打定都上华了以后,好几年都没见过她的面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郑越笑了笑,“让她先回去休息着呢,等过一段时间她缓过神来的,叫她给你打听打听,这丫头常在江湖行走,认识的人也多些不是的?” “那可谢主隆恩了。”冉清桓弯起眼睛笑笑,瞥了一眼周可晴,“姐姐,既然如此,天也晚了,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先……” “正好,”郑越不等他说完,站起来攥住他的手腕,“太后,朕还有些公事要交待冉爱卿,便不多留了,得了空再过来给太后请安。” “不敢耽搁皇上正事。”周可晴垂下眼睛,却也什么都说不得了。 郑越笑笑,拉着冉清桓出了太后的寝宫。 -- “先陪我吃点东西,”没事人似的把冉清桓拉到自己的寝殿,郑越屏退一干下人,“忙叨了一天,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你可真没良心。” “我怎么没良心了?” 郑越斜着眼睛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优雅地啜了一口小盅里的药膳,没吱声,半天才轻轻地说道:“不干不净的事情,别掺和,也给我省点心。” “我说……” “圣祁自打跟着你跑出去一趟回来就闹着要学武,”郑越打断他,干脆利索地转变了话题,“念书倒是多少用心了些,我看着他就烦,扔你那里算了。” 生在帝王家,再赶上这么个没良心的老爹,冉清桓为圣祁默哀一把:“这不是还不到四岁呢么……” “四岁?”郑越嗤笑一声,“我四岁的时候已经有人处心积虑地想下药杀我了——这孩子不像我,将来还真不知道怎么样。” 听得他轻轻的感慨一句,原来也并不是毫不关心的,虽然感情淡薄,也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冉清桓笑了笑,郑越是铁定不会跟他说兰子羽的事情了,要不然也不会亲自到周可晴那边把自己截下来,索性抛在一边:“这孩子心眼儿好,是不大像你。” 郑越刚刚好喝下最后一口,差点让他这么一句给呛了,伸手便去抓他:“冉清桓你良心让狗叼了,我又什么时候不好了?”后者自然不会被他抓到,微微一侧身便闪了过去,两个人中间隔了个桌案,你来我往地过了十多招。 冉清桓一挑他药膳小盅的盖子,郑越一只手收手不及,不偏不正地被他扣住。他这些细巧的功夫本就不如整天把玩刀丝刀片的冉清桓,加上后者这些年来磨练出来的身手,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了,没留神便输了一着。 冉清桓笑嘻嘻地看着他:“这可真是瓮中捉那啥了。” 郑越摇摇头,放弃似的耸耸肩:“可真是精进了不少,大意了。” “不敢不敢,承让承让。”冉清桓说着承让却没有半点谦虚的表情,他一脸小人得志地收回盅盖,没提防郑越眼神一闪,趁他嬉皮笑脸手上撤了力道,手腕翻起,正抓到冉清桓的脉门上,往回一带,将他整个人从椅子上带了起来。 这人的功夫那是一点没落下的,冉清桓怕撞翻了小桌,下意识地往边上闪了一下,这一闪不要紧,脚下却脱了力,直接被他扣在了怀里,温饱思淫 欲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在他耳边轻轻地吐气说道:“大将军,还记不记得什么叫做兵不厌诈?” 冉清桓吃痛地“嘶”了一声,后背蜷了起来:“放、放开我胳膊……” 郑越猛地想起这人关节在多雨的季节里本来就不结实,尤其上回还被自己盛怒之下扭脱了臼,后来他不肯说,也不知道伤没伤到筋骨,忙放开他,轻轻地顺着他手肘往上揉:“伤着了?哪里疼?” 冉清桓抱着自己的手臂,低低地说道:“肩膀,你一拉的劲可不小……啊,别碰!” “我看看。”郑越把他扶到床 上,拨开他肩窝上的头发便去解他领口的扣子,冉清桓一直蜷缩着,头低低地埋着,以至于郑越没看见他这时候嘴角挑起的弧度。 忽然,刚刚还在装柔弱的人那只好像快要断了的手臂,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伸出来,扣住郑越的前臂,竟是正宗的擒拿手,郑越本来微微前倾,离他距离极近,这一下避无可避地被他暗算了正着,再要翻盘是不可能的了,整个人被压在了床榻上,冉清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一字不差地把刚才的话还回去:“皇上,还记不记得什么叫做兵不厌诈?” 第二十九章 血书御状 冉清桓挤眉弄眼地看着郑越吃瘪,压在他身上,腾出一只手来挑起郑越的下巴:“来,给爷笑一个。” 郑越全身都被他钳制着,眼下是怒不出笑不得……还挣脱未果:“冉清桓,你可太卑鄙了。” “皇上您教导臣说要兵不厌诈的,”冉清桓一脸无辜,然后猛地俯下身来在郑越唇角亲了一口,登徒子似的道,“美人都不给笑,那要么……爷给你笑一个?” 郑越这回真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冉清桓!你给我下去!” “遵旨——皇上我可真下去了,”他的手指弹琴似的一路从郑越的脖颈点下去,拖长了声音,“真的——下去了——” 不知被他碰到了哪里,郑越猛地抽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想要挣开他的手:“清桓,别闹了!没轻没重的……唔。”话没有说完,却蓦地,被扑面而来那清清冷冷,若有若无似的香气堵住了唇齿,舌尖一点细细的甜味散开来,郑越顿住,渐渐地忍不住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此夜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不知是谁剥落了谁的博带,谁打散了谁的衣襟,发簪摇落处,青丝两相纠缠。 冉清桓的眼眸不像平日里一般泛着琉璃般清透的色泽,微微幽深了些,叫人看不清神色,却满满地映着眼前人的影子,好似要将他的分分毫毫,都收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下面。 郑越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眼睛,感觉到那双眼睫刷过掌心,微微地有一些颤动,酥酥地痒,忽然低声笑了一下,放弃了和他斗智斗勇:“我明日还要上朝,比不得你说不来就不来,你可轻着些,听到没?” 冉清桓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却正对上一双仿佛微微醺然的,带着笑意和宠溺的眼睛——但凡你高兴,什么都能给你,什么都可以,哪怕身为九五之尊,哪怕坐拥天下,也甘愿为你辗转承欢—— 他眼波流转,低低地叹了口气,放松了一直隐隐压制着男人的力道,做了个鬼脸,继而无奈地笑笑:“算了,就再让你一次。” 郑越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这句话似的。 见他半晌没反应,冉清桓拢拢衣襟,作势要起身:“你不快点,我可改变主意了……”被郑越猛地拉到怀里,陷进软软的被褥里面。 万事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独独见不得,那人对他这般温柔。 冉清桓忍不住自嘲,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犯贱人格? 浓情点着了红纱帐。 第二天清早郑越睁眼的时候,比他平日里面习惯了的点钟稍微晚了些,米四儿已经在门口轻轻咳嗽了,偏头就能看见冉清桓蜷缩在一边,呼吸清浅而平缓,几乎听不见一般,眉心微微皱起,多半是睡得不那么舒服。 忽然想起古人断袖的传说,清早起来,宁愿将袍袖斩断,唯恐惊醒了春晓梦里人,然而郑越却觉得,为了这个人,别说是断一袖,便是断一臂也是心甘情愿的。 米四儿惊奇地看着皇上轻手轻脚地起身,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呆愣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张大了嘴指指仍然垂着的帐子。 郑越声音极轻地道:“今日早朝不用你随侍了,就在这里伺候着吧,莫要让闲杂人等吵了他……” 米四儿指着纱帐:“这这这是……” “嘘!”郑越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再吵缝了你的嘴。” 米四儿缩了缩脖子,仍然是忍不住往里张望了一下,被郑越挥手掴了脑袋:“仔细伺候着……” “不用,我起来了。”冉清桓的声音传来打断两个人低语,明显有些哑,似乎没睡饱,“四儿你轻功怎么练的,死人都让你吵醒了……”然后是悉悉索索地翻找衣服的声音,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猛地被自己一声闷哼打断,冉清桓顿了顿,忽然有些恼火地低喝道:“米四儿,给我滚出去!” 米四儿被他突然发难弄懵了,不明所以地看看郑越,后者好像勉强忍着笑,对他点点头:“先下去,用不着你了。” 郑越轻轻地掀起床幔上垂下的纱帘,冉清桓已经披好了衣服,动作说得上迅捷了,他头也不抬,手指翻飞地系着身上一堆的暗扣,感觉到郑越的视线,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清清喉咙低声道:“最近诸多事端,本来刚从泾阳回来就没怎么进入状况,若是再称病罢朝也不像话了……” 郑越没接他的话茬,却仍是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冉清桓不言语了,目光死死地盯着锦缎的被子,好像要盯出个洞来。 郑越俯身掬起他的头发,轻轻地问道:“昨晚可伤着你了?” 冉清桓立刻被口水呛住了,咳嗽不止,本来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的脸色,突然因为这阵咳嗽泛起了一点殷红,郑越笑起来,伸手轻轻在他脸颊上弹了一下:“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冉大人这样头都不敢抬的样子,怎么,年纪大了些,脸倒是越来越嫩?” 冉清桓多少有点恼羞成怒,想给他一脚,谁知道刚站起来,脚下便是一软,险些跪下去。被郑越眼疾手快地扶起来,他忍着笑顺着这人的毛:“你小心,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顿了一下,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没伤着么?” “靠,滚!” -- 晨间琐事不提,这一日朝堂上的戏,却是好看得紧。 ——有人递了御状,这还是大景广泽年间第一桩。 递御状的人究竟是谁,这不可考,毕竟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把状子递到郑越鼻子底下的话,估计整个皇城的带刀侍卫连米四儿一起都得抹脖子。这封状子是有人投到大理寺,由大理寺承转呈上来的。 要不怎么说大理寺承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呢。于卓光下巴上一圈青青的胡茬,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风吹一吹直打晃,好像随时可以吹灯拔蜡踹锅台就这么呜呼哀哉了。 天下冤的人很多,但是并不是每个都有这个胆子敢惊动皇上,而大景的龙椅上只坐了这么一位,他当然也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会被惊动,一般人没有门路送御状,有也多半被上面一层一层的官老爷们压住了。 官官相护——指不定哪天谁用得上谁呢。 但是这封状子,于卓光愣是没敢扣下——当然不是因为整个状子是血书写成的,但凡状纸都喜欢吓人一点,也不是因为送状子的人清早呈上了以后当即便一头撞死在了大理寺门口的柱子上,不要命的年年有,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年特别多罢了。 而是因为,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状子涉及到了一个人——米自贤。 上书八大血字—— 高官瞒罪,草菅人命。 这里面猫腻可就来了。郑越一直等的,多半就是这个了。 冉清桓蓦地想起周可晴说了一半的话——米自贤那里有一封……有一封什么东西? 郑越令米四儿当堂把状子念了出来,其声俱泪下处不多赘述,里面字字句句影射朝中某位大人物,背后操控着蓼水河伯一案,因了冉清桓南巡而事发,为明哲保身,便叫米自贤做了替罪羊。 堂下鸦雀无声。 冉清桓心里清楚,这是要来了。 郑越目光如炬地扫视了一圈下面的人,淡淡地叹了口气:“还真让朕说着了,各位大人啊……有人,告到你们头上了,诸位说……这事情,还查是不查了?” 静默了一刻,窃窃私语声开始了。也有人高调出列的: “皇上,臣以为事关国体,万万不可懈怠,这事情一定要一追到底,不能放过贪官污吏!”站出来这么激动的,用脚毛想也知道是罗广宇派的。 后边立刻一帮心怀不轨的和搞不清楚状况跟着瞎起哄的人附和。罗广宇本人和张勋都没吱声,乍一看过去,殿下还算淡定的,就剩下这些个身居高位的人们了——这场事件真正的参与者们。 冉清桓再看,发现眼下事不关己的,也就剩下自己了——于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成功地把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这个人平时太没有存在感,偶尔要说话,便显得格外重要,无怪自古沉默是金。 “皇上,臣以为仅凭一封状子,就给列为大人贴上嫌疑犯的标签,多少不大妥当吧?”他满意地看看周围,没人站出来反驳他,有资格当堂驳他的话的人现在都还在装哑巴,“古来有训‘刑不上大夫’,皇上还且三思。” 这一开口,气氛立刻微妙了些。 闹哄哄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不敢开腔了,中书令大人站出来提醒你们,高兴得不要太早,万一是场虚惊,被惊动的大人们要找炮灰来压惊,可不就是你这些个折腾得最热闹的? 心怀不轨地也暂时闭上嘴,坐等着看局面怎么变化,就在这时候,裴志铭老头子说话了,前边有冉清桓的铺垫,他说话说得便显得顺理成章多了,让人觉得这老头子好像就是在等他这句似的。 “臣以为相爷说得极是,皇上,还是请斟酌仔细,从长计议的好,臣适才听闻这状纸内容,大都含沙射影语焉不详,这个……还是有真凭实据的好。” 郑越一直不言语,到这里才轻轻点点头:“于爱卿,诸位爱卿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朕这件事情,可就交付给你了,万望爱卿……仔细些才是。” 这句话其实有很多种听法,重点就在“交付给你了”这一句上,于卓光的汗立马便下来了,这是逼着他选择一个阵营——是罗广宇,抑或是兰子羽裴志铭。 万望爱卿……仔细些才是 第三十章 空执罗带 想当年,万古雄名,尽是作往来人、凄凉事。 嘱各路来归客,莫怀旧,怀旧亦断肠。 兰子羽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谁也没看,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多年前——那时候龙椅上坐的还不是现在意气风发的广泽大帝,而是万盛吴康雄,那个接近中年、些许落寞的男子,当年的藤先生,现在的兰大人站在同一个位置,望着此起彼伏群小并进,就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戏。 而今,他被迫成了个伶人,却仍然好像懒洋洋地,不愿意多走个台步,多一句唱词。 古贤者坐三丈茅庐便知天下事,而今,亦不乏人洞天知命,只是洞天知名者……何人能不忧? 冉清桓自来看不懂这个人,而今窥见他苍白而瘦削的一道侧影,却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散朝后,他低声叫住了兰子羽。 “太傅,我有些话和你说,可给我点时间?” 兰子羽顿了顿,轻轻地笑笑,眼角一叠的笑纹,往日只觉得睿智清隽,现而今不知为什么,却怎么都只看到其间穿插的岁月流年,里面盈盈满满着伤怀的旧事,“我知道西城一户茶楼,算得上正宗了,请你喝上一壶罢?” “喝茶?”冉清桓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兰子羽点点头:“早就该请你这一顿,若再不抓紧时间……”他没再说下去,两人却都心知肚明——只怕,是没这个机会了,“走吧,我带路。” 不是不想争斗一番,而是这些许年来,着实累了。 冉清桓默默地跟上去,一路花落水流红,然而……闲愁万种,却也都是福气了。 = 茶香袅袅,仿佛在人面前结了一层细细的水雾。吸进去沁人心脾的香,心绪万千都能随之沉淀下来,无怪古人说,一杯忘世,七碗生风。 冉清桓觉得对面坐着的人好像在这样水气蒙蒙的地方显得不那么真实,千言万语,都叫他埋得那么深,到而今终于心脏肺腑都被这些陈年的、经年的细碎挤压得爆裂了一般得疼,想循着一吐而快了。 既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幸福,就总得有人背负。 兰子羽如是,冉清桓如是……年轻时候那样的热血狂狷,算而今冷却下来,都成了不堪回首一般的伤。 两个人好像比着沉默,谁都不肯先开这个口。 良久良久,等到茶香愈加浓郁起来,兰子羽才轻轻浅浅地啜了一口:“擅自点了些茶点,不爱吃么,看你一口都没碰。” “品茶吃不惯点心。”冉清桓笑笑,上的茶是铁观音,传说七泡而有余香,苦尽甘来,另有人称其为“茶韵”,算得上是冉清桓的最爱了。 他捧着茶盅半晌不言语,却突然微微一哂,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 “笑什么?” “没什么,”冉清桓轻声说道,“只是……好没意思。”他低头看着窗外人来人往,骤然感慨起来,原来争来争去都是一句好没意思,可是有的时候,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又有谁真的能置身事外呢,“兰大哥,你跟郑越这样闹,也真是……” 兰子羽笑笑,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我怎样闹了?” 冉清桓没了言语,一句话让他噎得说不出什么。 摸着良心说,如是自己见到皇上沉迷与一个男子而使得后宫凋敝,当时当地,会怎么办?冉清桓深深地看了一眼兰子羽,如是自己,做得到当场便仗义执言么……恐怕是不行的吧? 自来没有那么勇敢,没有兰太傅那样舍身为公的情怀,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个算有些良心的小人罢了,手上不过几式阴鸷鬼蜮伎俩。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若不是为了郑越,若不是蓼水大堤的罪孽还没有赎过,真是着了陆笑音的话,还在这里祸国殃民做什么? “不过,”兰子羽低低地说道,“朝堂相逼,我却无意伤你……” 冉清桓顿了顿,缓缓地点点头:“我省得的。” “那就好,小冉什么都是,唯独不糊涂。” “有人说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冉清桓苦笑了一下,却觉得如果面前冒着袅袅香气的茶盅里面放的不是茶,而是酒,那便更完美了,劝君进一杯,到处无故人。 “既然如此,无论太后跟你说过什么,”兰子羽斟酌了一下,似乎是要想得极清楚,才开口道,“你都不要插手了。” 冉清桓挑挑眉,没接话茬。 “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兰子羽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现在在他说起来,显得异常讽刺,“并不止是我,如今若是换个人到这个位子上,只怕还要严重一些。” 然而立后的事情事关国体,非要有人说不可,这个男人当时站出来了,他就是文武百官里面最勇敢的一个。 死于纳谏者,非豪杰耶?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 兰子羽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听我说,小冉,这些话我只说一遍。” 冉清桓迟疑着点点头。 只听他道:“卖老一句,我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了,若不是当年你意外离开周家,估计到今天,我也能说一声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天纵之才,若废在儿女私情上,我为你不值。” 冉清桓笑笑,都是这句话:“我其实没有那么大的……” 兰子羽再次打断他:“我明白,若说情字伤人之深,害人不浅,我比你明白得还要透彻,这苦果我已经吃了几十年了——可是小冉,你想不想知道万盛临终的时候和我说过什么?” 冉清桓愣了一下,只听他说沉沉地道:“他说——‘你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从朕这里拿去的,以及你们日后将要得到的一切东西,都不是你们心中真正渴望的,你们愿意倾尽一切换的,都是注定要不起的——求不得,与那生老病死一样,都是宿命’,小冉,你信不信命?” 冉清桓放下茶盅,摇摇头,干脆地:“我不信——我若是也相信命,大概已经死了很多次了。” “哦?” “当年南北混战的时候,我一时托大,没留心着了戚闊宇的道……做了一件错事。”冉清桓淡淡地叙述着,好像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在讲年代久远的故事,“不单如此,最后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差点在乌桕陇附近丢了性命,你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兰子羽轻轻地应了一声,“那一战,那一战……”他想说什么,却都化为叹息——说什么呢? 那一战确实精彩,燕祁以一敌二,最后分明已经成了死局,硬是让冉清桓一己之力扳了回来,但是,蓼水一线,天下粮仓的泾阳从此年年水患,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那也都是实实在在的。 冉清桓也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白了白,随即自我安慰似地说道:“这事情你不用担心,皇上已经开始招募水利河运人才了,五年之内,便是拼死拼活,也要把这堤坝整治好。” 兰子羽点点头:“你说话向来是有准的。” “那时候我手上绳索全断,身下是万丈悬崖,你知道我怎么办?” “怎么?”兰子羽不禁追问了一句,虽然知道那必定是极其凶险的,但之后这事情冉清桓便没有提过,也便再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惊心动魄。 “我用手上的刀丝挂住崖边的树木山石缓冲,”年轻的人浑不在意地笑谈生死,“因为下落的速度太快,第一次挂住东西的时候,拉断了我一条手臂,然后刀丝太过锋利,斩断了树枝,第二次出手的时候,拉断了我另外一条手臂……唔,然后还有两条腿,最后能看到崖底了,我只有一条腿还是完整的。” 兰子羽仿佛听得呆住了。 冉清桓自嘲似的摇摇头:“结果你猜怎么着?掉下去的时候还是摔断了。” “但是我活着回来了。”他说,“因为我还有没还完的情,没还完的债。” 兰子羽静默了良久,才轻轻地感叹道:“当真惊心动魄,惊心动魄。” “说句实话,我掉下去的时候其实没想到能活着,但是我尽力——”冉清桓的眼睛极亮,“如今我仍然不知道前途怎么样,但是我仍然尽力,将来,便可以无怨无悔了。” 所以,莫等闲,以免过后白了少年头,只余空悲切。 兰子羽突然发现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失笑:“反而是我哑口无言了。” “兰大哥,到底米自贤那里有你的什么东西?”冉清桓紧紧地盯着兰子羽,“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河伯一案,和你有什么牵连?” 兰子羽沉默了好一会,这才叹了口气,开口道:“一封借条。” “什么?” “一封借条——一封三十万两白银的借条。”兰子羽不看他,低低地说道。 “你借那么多钱做什么?”冉清桓瞪眼。 兰子羽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眼下冉清桓算是明白凶险在什么地方了。郑越算得上是大方的了,但是尽管如此,就算是兰子羽一类的一品大元,每年薪俸也不过五六千两白银,眼下他和一个小小的京官之间,便有三十万的银两往来,光是这一样,便说不清楚了。 问题不是你是收取还是借用,问题是……你突然一下子拿那么多钱是去做什么,你又怎么知道,米自贤是拿得出有这些钱的。 之前种种风生水起,都是为了这最后一根稻草的铺垫。 郑越是将机关算尽了。 第三十二章 伤故人 “你用钱可以找我……”冉清桓叹了口气,靠在藤编的椅子背上,他不大打理家业,但是自己大概有多少钱,心里还是有谱的,几十万两当然拿不出,但是几万总还是没问题的,这不是夸张,冉清桓府上的人,期间除了几个女孩子出了嫁,之又来了几个新人补上之外,基本上没怎么动过,并且无论是新人还是老人,都是当年从锦阳王的宫里直接调出来的,到现在月历钱都算是宫里的开支。 二则他不怎么爱跟人应酬走动,大宴宾客之类的事情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本着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巴结的艰苦朴素作风,始终坚守在小透明的岗位上。 而且他生活上不甚讲究,路边上几文钱的小笼包也悠然自得地吃,日常用度上有宫里两位操心,稍微风吹草动气温高低就有各种贡品的锦缎从太后哪里送进府……真是没得再省了,财大气粗说不上,几万两银子再加上搜刮搜刮郑越,还是拿得出手的。 兰子羽只是看不出情绪地笑,不说话。 摆明了是不想说什么。 这便是私事了,冉清桓也不好多加过问,他手指敲着桌子,定定地思量起来。 兰子羽不赞同地摇摇头:“小冉,皇上这是敲山震虎,你明不明白?我逼着皇上做了他违心的事,这让他不痛快,但是我相信皇上一代明君,心胸断不至于这般狭隘,这是他像整个江南世家动手的先兆。否则就算我在朝堂上说的话让他不痛快了,也不会轻易地便牵扯进这么多人。” 因了大景的江山名义上禅让而来,定都便仍是在上华,以南蜀边界划分南北,现如今天堑所挡,世家更加肆无忌惮。 否则若不是朝廷对南方的控制薄弱,就算郑越再怎么开明,也不会容得锦阳闹出“花街丞相祠堂”的乌龙来。 眼下,他们有土地,有商会有钱粮,有的甚至不管朝廷律令私下屯兵,全凭一句话——天高皇帝远。 就算说这些私人的武装朝廷还不放在眼里,可是也太无法无天了不是,这才刚刚开国,前朝的余孽还没有扫清楚,便跳出这等猫腻,如果再过上个两三百年,大好河山——可便不知道要姓甚名谁了。 清有文字狱,明有空印案、郭桓案,宋有杯酒释兵权,秦有焚书坑儒—— 朝堂上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容不得谁妇人之仁、旧恩难忘。 郑越整治兰子羽的找的这个借口真是绝了,弯弯绕绕,却怎么都是条死路,他没有留情,自古但凡卷进这种事端里面,绝不是左迁或者罢官便了事了的。 兰子羽留下茶钱站起来:“小冉,如今谁也救不了我,你别自找麻烦——今日早朝上的事情,不要再做了——”他转身欲走,却忽然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苦意,“她这一辈子太苦了,你替我……”话没说完却自嘲不已,仿佛他自己也觉得“你替我”这三个字说得僭越唐突了,摇摇头,好像是叹了口气,再没别的话。 冉清桓叹了口气,放松了身体陷在椅子里,托着下巴一动不动。 忽然他目光一凝,抬眼望去,窗边不知什么时候,竟无声无息地坐上一个人——一个淡色衣衫的年轻女子,他睁大了眼睛,脱口唤道:“樱飔?!” 她给人的的感觉好像变了很多,仍旧是一双葡萄儿似的眼睛,脸色不大好看,大概是还没有调养过来,原来的一张娃娃脸尖削了些,一点点的棱角,使得她看上去比之前大了几岁似的,淡色的衣衫仍是浅浅的红,却不再是那么鲜艳幼嫩的粉红色,平缓得多,也悠然得多了。樱飔从木窗棂上跳下来,坐到兰子羽坐过的位子上:“你可变了不少。” “老了。”冉清桓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锦阳城里面帮着郑越算计自己的那个小姑娘,总是认为身边有个看不见的人、爱自言自语的小姑娘,如今把头发约到耳朵后面的动作,竟有了一些温婉的味道。 他忽然忍不住问道:“冰冰呢,还在么?” 樱飔好像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亏得你还记得她……”她拈起一块一直没人动过的茶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良久才轻声说道,“我把她埋在南疆了,你信不信?” 冉清桓目光温暖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看来是了。”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去了南疆?是去找‘他’?” “没找到。”樱飔的目光飘到了窗外,“闻风跑得真是快……但是见着了梅。” 冉清桓静静地等着她说。 “梅是大师姐,‘他’最得力的耳目之一,”樱飔说着,表情却不像她的口气那么不以为意,“我杀了她——” “我真想不出世界上什么人会是你杀不了的。”冉清桓把自己杯中凉茶泼了,续上一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这些个恩恩怨怨,何苦老放在心里?” 樱飔长长地出了口气:“跟你说话老显得我比较笨,可是我总是忍不住要来自讨苦吃,”她笑了笑,“你不知道,冰冰是梅给我的。我小的时候喜欢小兔子,每养上一段时间,‘他’就会逼我亲手杀了它们,于是后来便开始喜欢娃娃……因为娃娃是杀不死的。”她摇摇头,嘴角兀自挂着笑意,“‘他’就给了我好多的娃娃,然后教我怎么用这些去杀人——” 冉清桓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个小小的茶肆何其有幸,一天之内先后有朝廷一品大员和修罗花两个人坐在同一个地方怀想当年。 “那些娃娃脸上都带着苍白的笑,有的时候不小心,身上哪里还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罗在床头,每天晚上被噩梦惊醒的时候,看着他们画上去的表情,就像是掉进了另外一个噩梦,于是我一把火烧了所有的娃娃。”樱飔叹了口气,“后来梅偷偷地告诉我,只有别人看不见的才是能放在心里保护的——才有了冰冰,没有人看得到冰冰在哪里长什么样子,她一直在我心里,是我和梅的秘密。” “我倒觉得,她是在害你。”冉清桓顿了顿,才轻声接道。 “我给你说件很好玩的事。”樱飔却没接他的话茬,笑眯眯地把两只手撑在小桌上,垫着下巴,“我在南疆亲身经历的笑话。” “你说。”他已经预感到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了。 “我把梅逼到绝路上,追问‘他’的下落,她不肯告诉我。”樱飔眉眼弯弯,像是真的在说笑话一样,“她不肯说,我自然要杀她,你猜怎么样?” “怎么?” “她突然往身边的空气里面虚抓一把,色厉内荏地跟我说道‘你若是再敢上前一步,我便杀了她!杀了冰冰!’——你说好笑不好笑?” 冉清桓把她额前垂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缓缓地摇摇头:“不好笑。” 樱飔脸上灿烂的笑容渐渐收了回去,像一朵凋谢了的花,她垂下眼睛:“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我其实早就想杀了冰冰——”女子的声音空空洞洞的,让人揪心,“没了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可是我又担心,没了她,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杀了她?”冉清桓的问句说得更像是肯定的陈述。 “我杀了她。”好久,樱飔才点点头,“……和梅。” 冉清桓摸摸她的头发,忽然笑了:“这就对了,我们还在呢。”他猝不及防地出手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樱飔竟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他,只听他说道,“不光是我,李大将军至今拒了的媒人快能绕着京城转一圈了,你若是再念着过去的事情不肯抬头,岂不是太对不起他了?” 樱飔呆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原来唯有那银铃似的,清脆单纯的笑声,这些年来一直没变:“我说冉老狐狸,你什么时候竟然干起说媒拉纤的事情来了?” 不等冉清桓回答,她猛地将他拉起来:“走!” “去哪里?”冉清桓顺着她站起来,嘴上却不老实,“樱飔姑娘,你们两个见面,拉着我不好吧?” “去你的!”樱飔笑骂了他一句,“回你府上准备准备,今天晚上给你夜探米府。” 冉清桓愣住:“什么?” “藤先生刚才的话我可是一字不落地入耳——你不是想救他么?我帮你一把。”她丝毫不避讳路人目光,连拖带拽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拉着个年轻男人一路小跑,“我的故人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好好珍惜珍惜?” = 然而这天夜里,郑越像是料定了冉清桓要有动作似的,傍晚不到就将他宣进宫去,陪着一帮钦定冤大头说河运的事情,诸位老人瑞果然被他说得心动,却多少担心被摆一道子,没完没了地询问各种细节,直把冉清桓纠缠得心力交瘁。 米自贤的府上已经被查封了,这天晚上尤其森严,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官兵围着,唯恐半点闪失——不过那是对别人,樱飔显然不属于这个“别人”的范畴。 裴志铭心里明镜儿似的,兰子羽他救不得,皇上已经暗示他置身事外,这说明里子面子的事情,这位爷心里都是有数的,这个时候上位的都明确高抬贵手放自己一条生路了,要是再上赶着往上撞,可就太蠢了。 朝堂上附和着冉清桓说句话,实在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皇上拿河伯的事情开刀,让兰子羽就算背后有通天的势力也没人敢站出来,这明摆着就是个黑锅——替你们每个人背得。 所以现在郑越提出的河运筹钱入股,便显得是极大地恩典了。 合法地吃国家让的税——何况前一阵子世面上被炒到天价的锦阳带来的一些小物事,他不是没有听说过——然而不说利润多少,便是这份名正言顺,便让他动心不已了。 冉清桓暗自感慨,事到现在,郑越这不地道的手段总算有了点积极意义——这场筹钱的谈判,竟然进行得比他想象得还容易。 [广泽旧事之二] 上华篇(下) BY:priest 第三十三章 山河寥落志 郑越在蓼水这件事情上,处理得真是快刀斩乱麻一般迅捷。 这边被河伯他老人家连累着罢官斩首的炮灰们还尸骨未寒,那边一棒子收回又给一甜枣,皇上格外开恩公开筹集入股,几个老东西一合计——跟着皇上走吧,国家把重税都让出来了,叫咱们筹措点银钱又算什么了? 总有那么几位食古不化的,哭天抢地地说这不合祖宗规矩,什么官员私募筹钱有伤国体啦,什么会重商抑农本末倒置啦,都被郑越当成了放屁。 有哭叫的,他装聋作哑,有嚎叫的,他板子伺候,有上吊的……得嘞,正好,那就恕不远送您了。 然而毕竟大多数吃皇粮的人还是有几分眼力见儿的,看看形势也明白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因为朝中真正位高权重的那几位,这会子谁都没有吱声。 郑越厉害就厉害在了这里,冉清桓当时和他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其实只是个设想,提出来的几个人有不过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有钱有势。 郑越考虑得却要多得多。 这次大规模地筹钱不单单是针对背景雄厚的世家,还有那些个整天不老实叫嚣着要改革的罗派新贵——两方面人纠结在一起,他老人家就一边坐着喝茶看内斗了,反正他们相互牵制狗咬狗,朝廷却省心了,相应的,国库当然也就更省心了。 冉清桓还来得及说一声,郑越那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钱人的名单,办事人的名单,便全都出来了。 趁着冉清桓为了兰子羽的事情暗中查访分心的时候,诸事全部尘埃落定。 ---- 给茵茵做脸的工程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冉清桓死缠烂打着郑越叫他给茵茵个名分。后者本来一开始还对这个小姑娘的身世来历有所怀疑,但是架不住他折腾,这人好不容易开口求点事情,虽然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于是毫无原则的皇帝大人最后还是点头了,只是对他投注到小姑娘身上过多的注意力表达了一下自己小小的不满。 临了,郑越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清桓,蓼水河运的事情,你就不用多费心了。” “呃?”冉清桓顿住,他没有马上答复,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地笑笑,“你其实不用太……我还能吃了他们的亏么?” 他是放心不下蓼水的,可是郑越放心不下他——河运修筑耗资巨大,中间利益纠葛数不胜数,罗派和兰派……不,很快便要叫做裴派了,两拨人之间唯恐天下不乱者甚众,真到局面复杂起来,牵扯到谁都是不好说的事。 这个工程是块难啃的骨头,稍不留神便可能惹得一身骚。 郑越顺手拾起手边一打奏折拍了他的脑袋:“你自己给我算算,中书令大人,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钱?我从民间征集个懂水利做总督,随便给他个五品六品的又是多少俸禄?今天叫国相去修河道,明天便让巡抚去扫茅厕么?你真拿国库的银子不当银子。” “可是蓼水……我还是放心不下。” 郑越笑了笑,不遗余力地打击他:“你放心不下也没办法,说真的冉清桓,就你那自己坐在书房里看了那么几本破书,走过一圈探查地形的半吊子,真就去主管了,能有多大作用?你还什么都能了呢。” “……”冉清桓让他噎得肺疼,半天愣是没说出什么来。 郑越得意地笑,拍拍他的肩膀:“管好你的中书省,还有……”他忽然收敛了表情停了一下,然而这个“还有”后边,还有什么却没说出来,直到冉清桓等了半天没等到后文诧异地看着他的时候,才轻轻地撇撇嘴,“你要怎么样,想来我也拦不住你……可是,自己留心着。” 原来千言万语,便全在不言中了。 - 冉清桓回到自己府上的时候,樱飔一封信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摊在他桌子上了,陆笑音窝在一边,盯着一份地图,旁边是一堆被它巨大的狼爪扒拉得乱七八糟的,来自尹玉英和江宁的信笺,闻声头也不抬。 冉清桓拆了樱飔的信,仔细看了看,又在一边提笔写下了什么,这才给自己倒了杯水,懒洋洋地坐在桌子上。旁边是如梦夫人的画像和一点点他炭笔勾勒出来的五官,一小篮子花瓣还是新鲜的,环儿按他的吩咐采集好放在这里,她心思细密,花瓣的颜色大小竟然都差不多。 不小心一抬袖子碰掉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那本已经被翻得散了架子又重新糊起来的黄敏之孤本,冉清桓叹了一声放在一边,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郑越不让我插手蓼水,现在好像突然没什么事情做了一样。” 陆笑音淡淡地接道:“皇上不让大人插手,亦是为大人好。” “可是……” “大人不想想么,以皇上的手段,能容得他们控制南北命脉?能甘心把该进国库的税金让出来?”陆笑音冷冷地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吾所见大人还嫩得很。” 早听说南边地方势力极大,乃至私屯军队护院,一旦南北贯穿了,倒霉的人可就多了……冉清桓目光有些茫然,难道郑越还能斩尽杀绝不成么? 事实证明,郑越就是斩尽杀绝——当然,这是后话。 只听陆笑音继续道:“况且,吾窃以为,大人这些日子还是莫要离京的好。” 冉清桓懒洋洋地挑了下眉表示疑问。 “吾观之江大人字里行间所提,恐怕这些日子晇於族要有动作。” “什么?”冉清桓这回不烂泥似的瘫在那里了,从桌子上跳下来,也不嫌脏,就跪在地上,从狼爪下掏出江宁的信,脱口道,“不可能!” 晇於——地处北境,莽莽草原之上,原本是不成气候的一堆零散小聚居的家族群体,这些年中原混战,给了其机会,通过联姻、兼并、征战,几个大部落迅速崛起,以西南的赤旗、东北的白旗和西北的苍旗为执牛耳者,隐隐成了三足鼎立的形状。 而其中苍旗的首领,便是观其为之,就让冉清桓深深忌惮的那个塔克木里?恰图?巴奇。 “大人话莫要说满。”巨狼缓缓地道,尖利的爪子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连起了云苍山到穆图一线,“没留意到江大人说,最近云苍附近,多有晇於蛮子的踪迹么,都是壮年男子,恐怕是在暗中屯兵。” 冉清桓皱着眉头,一双眼睛迅速地扫过那封已经看过几遍的信笺,又对照地图思量了良久,这才说道:“不可能,老江说看服饰,像是苍旗的人,苍旗不可能跨过赤旗到中原捣乱……至少塔……塔那个什么的人不可能这样鲁莽。”他笃定,声音低了下去,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倒觉得像是赤旗的人在故布疑阵,或者……白旗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点大人倒是和吾所见略同。”陆笑音道。 “穆图和云苍山中间有麦子岭。”冉清桓顺手从桌子上抽了根笔,一只手撑在地上,点着地图上的一个刚好在陆笑音划的线中间穿过的地方,“这里有大景的屯兵,赤旗也好白旗也罢,一旦把战线拉在这里,很容易被截断。” 他运笔勾了个圈:“这是当时豹子在京城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商量到半夜才定出来的几个屯兵点,如没有意外……” 已经入了夏,冉清桓回家就换了便装,本身领口便开得大了些,此时几乎是趴在地上,头发被他拢到身后,陆笑音不小心偏了下头,却刚好瞥见他锁骨下面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痕,已经快要消退了,然而陆笑音毕竟曾经在世为人数十年,一眼便看出那是什么,目中神色数变。 冉清桓话说了一堆没听到回应,低头却刚好看到陆笑音盯着某个地方,即使一张狼面也难以遮掩他的复杂神色,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衣襟掩好,室中静谧无语,一时间说不出得尴尬起来。 良久,陆笑音才淡淡地说道:“蛮人若真有心屯兵奔袭,这些屯兵未必就够了。” “前辈未免也太看不起大景的兵力了吧?”冉清桓微微扬扬眉,这回却是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再者赤旗也好,白旗也罢,我实在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个时候来我边地捣乱。” 陆笑音轻轻地嗤笑一声:“大人用的是中原人的心思,太多弯弯绕绕,反而想不明白蛮子们了么?吾只一句,信否悉听尊便——端午前后,西北必定有变。”他说完便扭头走了,也不解释,却在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低低地道,“吾此身既成大人家奴,本不该多言……” 冉清桓勉强笑笑:“这话说的,前辈有什么教诲,后学哪有不听的理?” 然而陆笑音回头,狼眼被光晃了,微微地眯起来,深深地看了冉清桓一眼,好像叹了句“好自为之”之类,又好像真一声都没言语。 晃晃头,便离开了。 -- 第二日,金銮殿的气氛一大早就不对,于卓光战战兢兢地出列,双手捧了一张窄窄的信笺,米四儿呈上去,郑越打开看看,却笑了。 他轻轻地拿在手里弹了一下:“诸位爱卿,你们猜于大人给朕看了什么东西?” 没人吱声。 郑越拖长了声音道:“兰爱卿,兰太傅——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在米大人那里?” 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兰子羽身上,鬓生华发的清俊男子缓缓跪倒,听着郑越漫不经心地道:“兰爱卿用钱可以和朕说,做什么去找米大人借呢,岂不是见外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十万两,米大人倒也真能拿出来。”他嘴角轻轻地勾了勾,“列位,说道勤俭持家,你们可真是不如了。” 这一天,是注定不能善了了的。 第三十四章 行人莫问当年事 你听得秋色打黄了金井梧桐,夜霜凉透了珠帘不卷。而今金殿开否谁人奉帚平明,团扇也过了今夏,何用共徘徊? 自是昭阳殿下捣衣声,白露堂中细草迹。 几人吊长信。 郑越神色晦暗不明,嘴角却兀自带笑,他忽然放下那封泛了黄的信笺,淡淡地说道:“前朝万盛年间,太傅只身到了上华,挖空心思钻营至上位,是为了我燕祁——后来京州破,庸帝自刎,说太傅是天下第一功臣也不为过。”他言语中竟然有了叹息的意味,兰子羽低低地埋着头,和所有人一起都静悄悄地听着他说。 “之后,和乐年间上华集会,朕恐逆贼西戎意图不轨,乃至太傅鞠躬尽瘁以身犯险,深入西戎,坐镇我西南江山——这些,朕都记得。”他看着兰子羽,复又是看着整个鸦雀无声的大殿,“不单朕记得,天下人全都记得……可是太傅,你这又是何苦呢?” “就以此论,便是这金銮殿你都坐得——”他此言一出,众人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一片,郑越轻轻地叹息了一句,“你可是好生糊涂啊!” 任他语气悲恸如何,兰子羽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郑越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一般,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他将信纸拿起来晃了晃:“我们都是走过战乱的人,太傅,乱离人何种光景我们都亲眼看见过,如今江南水灾连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流民遍地而十室……去之八九也,朕每每午夜梦回都是满地饿殍、或有易子而食者,悲声萦绕不去,你就不动容么?!你就不动容么?!”后一句他低沉和缓的声调猛地提高,这一声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年轻的帝王靠在龙椅上,面上有说不出的疲颓颜色。 有人小声说道:“皇上,保重龙体。” 兰子羽双手撑在地上,显得有些粗粝的关节处泛着青白。 良久,郑越才闭上眼睛,累极了似的挥挥手,对米四儿道:“拿出来吧,给兰大人看看。” 米四儿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奏章,下了大殿的御阶,递到兰子羽面前:“大人请看……” 兰子羽动作迟缓地伸手接过,良久,才慢慢地打开。 激愤之情仿佛能从纸间透出来一般,这是一封檄文——讨逆臣兰子羽书…… 逆臣,他忽然有些想笑,当年在上华为燕祁内应的时候,自己是个名满天下的逆臣贼子,却从来没人当面这样说过,而今,自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地一心为国为民,却当堂接过这纸文采斐然,却字字要命的讨逆贼兰子羽书,又是,何其讽刺。 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欺君罔上,鱼肉百姓——还有独揽朝政越俎代庖私结匪人僭越废礼草菅人命…… 他没有细细阅读那些罪状,而是翻到了末尾,落款的阵容真是庞大——六部九卿的大名几乎全部横陈于上——罗广宇,张勋……这些不用说,还有裴志铭,刘平……世事变化,真是无常。他微微偏过头去看自己曾经的同僚好友,所有人都装作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低眉顺目,没有人敢和他目光相接。 这怪不得谁,众人各自泥菩萨过江,保住自己,才是最关键的。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众叛亲离,兰子羽仰头刚好对上郑越的目光,深深浅浅,全是看不清的东西。早年并肩作战的、看着长大的人……如今已经是,脚下踩着整个江山,不容任何人触犯龙鳞。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欣慰。 郑越摇摇头:“这封折子在朕这里压了数天了,朕承认自己有私心,就想这么压下来,无论如何念你劳苦功高,也要得上善终,可是——太傅,你太伤朕的心了……”他咬咬牙,“兰太傅,兰子羽大人,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兰子羽轻轻地笑笑:“吾皇圣明,该说的,皇上和各位大人都说了,罪臣无话。” 郑越最后深深地看着他,衣袖轻震:“来人,拿下……” “皇上且慢!”终于有人站出来了,本来已经一步上前的侍卫看到这个人,情不自禁地都顿住脚步,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用眼光去请示皇上。 郑越摆摆手:“冉爱卿,有什么事?” 冉清桓指尖掐着一个小小的石子,他附近站着跪着的全是文官,谁都没看清楚这石子是从什么地方飞进来的、什么时候飞进来的。 他上前两步,刚好在与兰子羽平行的地方站定:“皇上,臣以为仅仅是这些东西便断定兰大人与河伯一案有牵扯,着实武断了些。” 适才种种罪名,罗列在一起都说得上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名无据,再严重不过是证明兰子羽在朝中人缘不好,了不起罢官免职杖责流放——但都不是致命的,冉清桓看得透彻,致命的一刀只在那三十万两的欠条上,兰子羽如果没有牵扯河伯一案,如果没有涉嫌贪污巨额国难财并将米自贤杀人灭口,那么一切都还是有转机的——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证明他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而真的没有关系的话,米自贤那里怎么会有他们三十万银两的来往证据。 冉清桓手指尖轻轻地晃了晃,小石子掉落下来:“皇上,事关重大,臣自作主张,还请皇上恕罪。” “冉爱卿做了什么主张?” “对于兰大人和米大人借银钱的一事,臣刚好知道些内幕,适才罔顾朝礼,私下通知人回府拿了些东西,方才家人不懂礼法,取来东西便不顾场合地把石子丢进朝堂,实在是目无王法,请皇上恕罪。” 郑越笑了笑:“非常时间非常对待,恕爱卿无罪,只是不知道……你所说内幕是什么,证据又是什么?” “皇上不下旨意,未敢闯入朝会大殿。” “米四儿,去,呈上来。”郑越点点头,扯动了一下嘴角,多少带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米四儿道声是,出了大殿,不一会回来,手上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另外一封信,双手呈给郑越,郑越接过来,嗤笑一声:“这可奇了,又是张借条,各位大人的薪俸莫非都不够花不成?” “这倒不是,”这个时候还敢无知无觉地接话的人,除了冉清桓不做他想,“只是家长里短的,谁都偶尔有银钱周转不开的时候,同朝为官,私交好些的,有借有还,倒也不成什么大事,皇上您说是么?” 郑越点点头:“话是没错,可是,冉大人,你告诉朕,这三十万两的银子轻易来往,是居家过活来往的数字么?” “皇上有所不知,”冉清桓不慌不忙地道,“您手上现在的这封借条,正是米大人打给臣的。” 此言一出窃窃私语声立刻嗡嗡地响起来,兰子羽睁大眼睛抬头去看冉清桓,后者嘴角挂着笑意:“虽然米大人和臣没什么深交,但是都知道臣日子过得吝啬些,又承皇上厚待,拿得薪俸多了些,留着那么多银子在府上也没什么用,这才找上了臣,请问皇上,区区八千两银子,不算多吧?” 郑越皱着眉,勉强笑道:“自然是不为过的,只是米自贤找你借钱做什么?” “哦,听说是兰大人要买房子置地还是怎么的,”冉清桓看了兰子羽一眼,对他笑笑,“前些日子不知道兰大人受了什么刺激,开始琢磨起自己告老还乡以后的事情,想趁着眼下土地算得上便宜,在南方乡下置上两块当棺材底,不知道是叫什么人坑了还是什么——”他转头对兰子羽道,“三十万两啊,不是下官说,兰大人真是不是稼穑的主,实在是贵了。” 郑越轻咳了一声,示意他说重点。 冉清桓接着道:“但是您想啊,兰大人身为朝廷一品,到处借钱算怎么回事,说出去多有伤国体,他要用钱,又拉不下面子,怎么办呢?”四下看了一圈,他一双狐狸似的眼角微微闪烁着些许调侃,被扫到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所幸平日里和米大人关系不错,便托着他出面了,皇上请看那个信封里面另外一张纸,那个一式两份,早在臣去蓼水前兰大人便托着米大人将其中四千两还给了臣下,剩下四千还欠着,若是皇上派人仔细探查米府,还能找到另外一份一模一样的。”他深深地施了个礼,“米自贤是否冤枉,是否和河伯一案有牵扯,臣不知道,但是这三十万两的欠条——却是个误会。” 郑越脸色阴晴不定,转头看看于卓光,轻轻地说道:“于大人,这便是你办事不利了,这么重要的证物,怎么就没看到呢?” 于卓光忙跪下,表示立刻派人核实。 其实不用看,结果郑越也知道,冉清桓说的东西定然是在的,而且恐怕还是某个以休养为名,神通广大的武林高手亲自放进去的——这几天晚上将冉清桓留在宫中议事的功夫看来是白费了,他请动了樱飔,还有什么地方是探不得的? 郑越顿了顿:“但是兰大人,诸位大人参你的这一本,上面所列种种,你应是不应?” 兰子羽深深地吸了口气,大礼头点地:“臣自知有罪。” 郑越点点头:“朕知道你劳苦功高,是我大景开国元勋,然而法不容情,朕免去你要职,摘去你品位,你服也不服?” “谢主隆恩。” “罢了。”郑越挥挥手,“退朝。” 他站起来走人,米四儿忙跟上去,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郑越狠狠地瞪了冉清桓一眼,后者低着头,只装做没看见。 待得人都走净了,冉清桓才伸手去搀扶兰子羽,轻声道:“兰大哥,地上凉,先起来吧。” 兰子羽起身,向他深深地拜了一拜,没说什么,却是大恩不言谢。 “我如今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冉清桓顿了顿,“你……” 兰子羽却笑了笑,不是苦笑自嘲,倒像是解脱了什么一般,彻彻底底轻松了的笑容:“有道是无官一身轻,我现在算是感觉到了,小冉,什么都莫说了。” 他顿了一下,这才轻声道:“你不惜以身犯险地救我,这情,来世结草衔环也报不清——我这一辈子算是死有余辜了,其实……蓼水的事情,多少我是知道的。” 不用他挑明,兰子羽自来与世家势力牵扯良多,朝中更是保守一派代表,若说这些人脏兮兮的小动作能瞒过他,倒真是新鲜了,否则他用钱也不会去找米自贤。 “身居高位而不能为民做主……”兰子羽摇摇头,“你说我岂不是很该死?” “兰大哥……” 兰子羽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晶莹透亮的甚是好看,他塞到冉清桓手里:“三十万两银子,我确实是私用的,但是……” 冉清桓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只听他接着道:“是为了小晴。” 小晴指的是谁,年轻的人半天才反映过来:“我姐?” 兰子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扫视了整个空荡荡的大殿,退后几步,对着高高的、已经空了的龙椅三跪九叩:“罪臣兰子羽,如今再不能为我圣朝做什么了,愿大景风调雨顺、民生和乐,千秋万代永无凋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一个清瘦的背影印在冉清桓心里。 至此,大景初年惊动天下的第一大案河伯案,便以首辅兰子羽罢官为终之后,草草收场不了了之了,这朝堂内外,雕栏玉砌从前朝绵亘到今朝,又将一代又一代地流传,却真应了那句俚俗戏谑的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无数人或呼风唤雨,或经天纬地,都在这里留下诸多的遗憾,只给后人剩一个决然或是仓皇的背影。 便是历史了。 第三十五章 生前酒一杯 河伯一案尘埃落定,终于所有人都消停了。 除了一个人——张勋。 本来按照罗派的剧本,是要杀兰子羽的,顺便给兰派一个大大的打击,最好是让他们永远翻不过身来,而最一开始跳出来弹劾兰子羽的张勋,无疑会在这场灾难后名利双收——起码得到一个不畏权贵敢仗义执言的好名声,然而所有的既定目标全都在冉清桓三两句看似荒谬的开脱之词中烟消云散,甚至,他隐隐有种感觉,皇上在这件事情之后,似乎还对自己这个“忠臣”疏远了些。 当然这话是不能和别人说的,张大人此时也只是坐在罗广宇的私轿里面抱怨几句,本来不言语的老头子忽然放下啦手上的书,目光沉沉地看着张勋。 他问了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有水平:“你觉得是我们整倒了兰子羽?你觉得是冉清桓三言两语救了他一命?你觉得没把兰派一网打尽是造化弄人?” 张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事实证明,无论罗广宇这个战争年月里面多么名不见经传,他的政见有多么不对的地方,都不能否认这个人的厉害——否则他凭什么能和以兰子羽为首的一帮爵位高得说出来就能压死人大人们分庭抗礼那么久,甚至一个人支撑起朝廷一派新贵,便是冉清桓见了他也礼让三分? 眼前这个后辈,是这一代年轻人里面罗广宇最为看好的,隐忍,饱学,身居高位,然而却终于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他的急躁和骄纵,这让他有些失望,有些人可以为了一时的目的忍辱负重夹起尾巴做人,然而时间长了,就很容易露出本性了。 张勋的本性此时便迫不及待地显露了出来,这说明要么他缺乏历练,要么……不是成大事的人。 罗广宇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道:“要杀兰子羽的人是皇上,皇上若是没有这个意思,任你再折腾,也折腾不出圈去。” “自然是皇上要……” “皇上为什么要做掉兰子羽?”罗广宇有些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你不清楚——你记着,无论底下怎么斗,皇上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动摇朝廷根基,他都巴不得的坐山观虎斗,但是有一条,不能叫一些人老得意,兰子羽……老夫承认斗不过他,锦阳当年的藤先生,那是先帝的八拜之交,是好想与的么?” 张勋皱皱眉,只听他的前辈继续道:“所以老夫一再退让,叫兰派咄咄逼人,这就是皇上不想看到的,你明白么?” 自古至今,有一条潜规则,被无数研究史学权谋者任可——那就是在一个政治集团里面,只能有一个一把手和一帮三把手,却不能有一个二把手。上位者乐见的是底下人相互牵制相互平衡,绝不是有一个能力压群雄的,横空出世站在自己面前。 罗广宇看透了这点,所以这一仗他赢得漂亮。 “冉清桓站敢站出来说话不是因为他有多神通广大,也不是因为他那番话多有道理多无懈可击,你信不信,如若是有心,当堂就能定他个结党营私官官相护。”罗广宇嗤笑一声,“但是没有,你又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似乎没有指望张勋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是因为他知道皇上不会动他,反而会卖他个面子,放兰子羽一条生路。” 张勋冷笑一声:“大人这话可是偏颇了,若说功高震主,他冉清桓第一个当仁不让,如今兰子羽这般田地,他便一点都不心忧么?” 罗广宇不易察觉地皱皱眉,耐下性子说道:“冉清桓不一样,他没有野心,也不怎么理政事,但是,他是一块招牌。” “招牌?”张勋不禁追问了一句,八王混战的时候,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况且毕竟是书生,对这些征战的事情不甚清楚明白,只听说过冉清桓手段怎么诡谲,怎么有不败之名,然而那形象实在和如今这个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中书令冉大人差距有点大。 “于内,冉清桓名声太大,时至今日,若他真的到大营里面走一圈,也仍然敢说能做到一呼百应,放在哪都危险,只有看在眼皮底下,于外……虽然西北蛮夷不成气候,但是总还是居安思危得好,冉清桓在朝,无论如何,也是种威慑。”他感叹了一声,“这个人,这个人当年实在是……” 摇摇头,瞥了一眼张勋的表情,年轻人人虽然极力掩饰,却仍然能让他看出几分不以为然来,罗广宇本来想提醒他一句,“况且皇上对冉清桓的情分恐怕不一般”,此时却生生咽了回去,张勋不知道,这个老人欲言又止,是他失去渐渐失去罗派继承人身份的开始。 终于,罗广宇只是轻轻地说道:“无论如何,老夫提醒你一句,万不得已,也绝不要惹到他头上。” 这句话到底张勋没有听进去——所以要了他的命,这是后话了。 河运一事,若非盛世,绝不可为之。 冉清桓这个天才前无古人地提出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方案,并且出人意料地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也是借了世家公卿们的荫蔽,他们才是真正得到实惠的人,朝中文臣言官大部分和这些人是有勾连的,反对的声音被郑越和世家们联手以铁腕压了下去,这事情实行起来竟然出了奇的顺利。 郑越敲山震虎的初衷是不是削弱这些吃皇粮的蛀虫现在都不重要,重要是,现在他要钱修河运,他要把修理河运所有的风险转嫁到这帮冤大头身上,便只能先容忍他们。 但是国家的经济命脉,以郑越的性格,是不可能任凭其把持在大臣手里的,卸磨杀驴说的就是这帮人的下场,可是世家们当然也不是笨蛋,他们的办法,就是把足够多的人拖下水。 河运毕竟耗资巨大,而此次参加筹钱入股的,从南往北,合起来有上千户了,其中名门望族,登堂新贵不胜枚举,郑越不可能一刀把他们全杀了。 这些人各怀鬼胎,还有得好戏。 不过他们自折腾他们的,冉清桓此后的一段日子,是真真平稳安定了。 修河运的事,郑越不让他掺和,朝廷上的事,他自己懒得掺和,一天到晚研究肖兆给的口袋书,整整一个月以后,作为实验品被他折腾的茵茵终于有了一张自己的脸——去了如梦夫人骨子里带着的妖娆不详气息,眉目清淡了些,看起来不那么夺目,却舒服了很多。 郑越大笔一挥,给了茵茵一个郡主的名,对外宣称是前洪州谢青云的女儿,如今冉清桓的养女,谢青云虽属叛逆,但感其忠贞不二,若非是遇人不淑,实在有无双国士之风,是被赐了谥号的,不管怎么说,如今茵茵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出去见人了。 可是麻烦也接踵而至了。 国相养女钦赐郡主,这身份和如今女孩的那赏心悦目的小脸配合起来,杀伤力实在是惊人,一时间居然吸引了不少上门求亲的人,冉清桓哭笑不得地以茵茵年幼这理由给打发了,感慨这世道实在是荒谬。 然而自来荒谬的,不仅仅是世道。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一般,老天都见不得他安宁—— 这一年夏末秋初。 层林染了细软霜色,暑气将退未退时。 就在上华的夜晚已经开始转凉,蝉声渐细的时候,一人一骑正不要命似地赶路。马上的骑士厚厚的马裤愣是被鲜血染了个透,他好像无知无觉一般,几近麻木地挥手抽打着跨下的马,终于,千里神驹也受不了这般劳顿,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骑士被大力甩在地上,能看得出他应该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滚下马来的一瞬间便护住了周身要害,然而饶是如此,这一下仍是不轻,他粗重地喘息着,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呼出来—— 片刻,骑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马,咬了咬牙,发足狂奔。 广泽三年,七月十五夜,正是百鬼夜行时,京州皇华驿值班的人姓林。 林大人本来觉得没什么事情,便想着偶尔消极怠工一下,着人伺候着已经要睡下了,突然听闻来报说西北有八百里加急件,他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竟然只见着了一具尸体,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用白布盖着,血色却透过白布染红了一片。 仵作说是生生累死的。 林大人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心知这是出了大事了,不敢耽搁,连夜让人备马,亲自往皇城方向飞驰而去,揣着那封血色浸染的文书。 = 冉清桓不知道为什么,睡得极不安稳,到半夜的时候猛然惊醒,竟然觉得心悸不已,难受得很,他起身找水喝,却突然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竹重重地拍打着他卧房的门:“先生,先生!” “怎么了?”冉清桓开门却见米四儿站在小竹身后,一脸都是汗,“四儿?” “老大……大人,快,跟我进宫!” 郑越自来心疼他身体不比当年好,向来是不管多大的事,都先自己或者拽着别人顶着,天亮了再说,这个时候把米四儿派过来还是第一次,就绝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了。 他回身匆忙披了件衣服,立刻吩咐备马,一路狂奔到大内——这一宿,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匆匆来去,杳无睡意,冉清桓意识到,这是出大事了。 进了上书房,罗广宇、裴志铭、余彻还有禁军的李野全都站在那里低着头,郑越背对着他们,灯影下昏暗不清。 “皇上,相爷到了。” 米四儿这一嗓子不要紧,在场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盯着冉清桓,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似的。 冉清桓有些不明所以地定住脚步:“恕臣来迟——皇上,各位大人,出什么事了?” 郑越迟疑了一下,从桌上拿起一封满是血迹的文书,冉清桓伸手去接,郑越却不撒手。 “皇上?” “清桓,不是什么好事,你看完要镇定。”郑越看着他,表情肃然。 冉清桓轻轻皱皱眉,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三两下打开文书,快速浏览了几行之后,突然顿住,整个人好像晃了一下,虽然立刻稳住,脸上却褪净了血色。 所有的东西都看不到了,眼前唯有那一行字,他好像忽然不认识它们了一样,死死地盯着那一行几近草书的凌乱字迹—— ……未防贼人偷袭,征西大将军尹玉英者,为流矢所伤,殉国…… 是……殉国。 那个大笑大叫,不拘小节;那个骂骂咧咧,古道热肠;那个临走的时候还学着江湖浪子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尹豹子尹将军尹兄弟——死了。 第三十六章 跳梁者,虽强必诛 古来多少英雄,平沙遗恨,又总被,长江流尽。 然而此番却并非愁绝,而是恨绝。 冉清桓的指尖蓦地穿透了那封不甚结识的文书,宽大的袍袖被带动地抖了起来,脸上从容的笑意半分不剩,紧紧抿着的嘴唇,竟显出青白色泽来,喉头猛然涌上的腥甜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烫得胸口着了火似的疼。 整个上书房里鸦雀无声,或者说……他耳边一时间鸦雀无声。 良久,冉清桓才缓缓地放下加急文书,讲双手拢进袖子里,遮住掌心的红。 他开口说话,却发现嗓音异常的沙哑,齿缝间隐隐泛着铁锈的味道,不得已清清嗓子,低低地问道:“不知皇上和各位大人是什么意思。” 冉清桓早先在郑越面前从来不肯托大,什么事情先说自己的想法,等着老大定夺已经成了习惯,而今一张嘴,却是丢了很久的运筹帷幄般的骄狂气,这人的理智,眼下剩下的实在是不多了。 余彻想也不想地接口道:“皇上,各位大人,此等蛮夷触犯天威、损我河山、欺我百姓、害我大将,若不诛之,圣朝何以立威?百姓何以安居?臣请陛下下旨发兵!” 李野微微移动脚步,站在了余彻身后,不吱声,却已经是力挺了。 裴志铭也无二话:“老臣以为余将军说得极是。” 罗广宇难得地和老政敌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臣附议。” 所有的政斗在国耻家仇面前都被暂时搁置到了一边,兄弟阋于墙,然而外御其辱。他们可以彼此水火不容,栽赃陷害无所不为,但是国家外患的时候,却出了奇地统一了口径,这就是燕祁之所以得天下,而风雨飘摇的大律最终轰然倒塌的原因了。 郑越却看着冉清桓,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移到了这个沉默异常的男人身上。 冉清桓却淡淡地冷笑了一下:“臣没什么好说的,”他抬起头来,眸子里面什么都看不出,那笑容不知为什么,竟显出几分狰狞的嗜血味道,大景文臣的朝服穿在身上总是显得三分羸弱,然而众人却忽然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这个平时里看熟了的男人,忽然气质大变,就像是开了封的名刀,带着烈火淬炼出来的杀意,深沉得令人胆寒,只听他声音不似平时晴朗,淡淡地,却有几分异常的柔和,“谁害我名将,我就灭谁全族——” 只要大景的男人们还没有死绝,只要我还拿得动长刀、上得去战马,便不容任何人亵渎这片土地,不容我的骨肉兄弟们无名无声地埋骨在蛮夷的蹄步之下,哪怕身死,哪怕魂断!这是所有军人都立过的誓言,如今,尹玉英用最荣耀的方式结束了他戎马倥偬的一生——我的兄弟们,就让你们在天之灵好好看着,把你们的勇气传达过来,去再一次地,点燃百万雄兵的烽火。 冉清桓忽然掀起衣摆跪下:“臣愿亲自西征,请皇上下旨。” 郑越的手猛地攥紧,直直地盯着冉清桓。 后者毫不闪避地对上他的目光——打闹也好,争执也好,什么都可以包容退让,唯独这件事情。 郑越的牙关咬得极紧,脸颊边上的咬肌几乎暴露出来,青筋隐隐从额角蔓延到发迹里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他太了解这个人了。 河运的事情,纵然他千般放心不下,自己三言两语却能劝得他不再插手,可是任你是谁,都无法阻住他的马蹄,他的长刀北向。 郑越叹了口气:“拟旨……” ----- 广泽三年中秋,正是合家团圆日。 三十万大军正式动员完毕,这速度,不可谓不快了,朝中新秀的文武百官们这才看清了中书令大人的真面目,铁腕,并且说一不二。 一个月中间有敢耽搁半点军情的,立斩不赦,整个朝廷一时间都好像在围着他一个人转似的,皇上把这件事全全交托给他,一句话都不多掺和。 终于在秋高时分,伴着一点一点凉下来的空气,冉清桓重新披上了战衣,将漆黑鞘的长刀别在腰间,踏上了再一次的征途。 出门的时候,他深深地对陆笑音躬身一礼:“悔不听前辈言。” 陆笑音不多言语,只是轻轻地点点头:“去吧。” -- 正午烈日下,冉清桓单膝跪在郑越面前。 郑越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西北路遥,复有蛮夷当道,我圣朝不愿多动干戈,然而跳梁者欺人太甚,扰我百姓杀我大将,诛之不赦!今日诸将士便是我大景的利刃坚盾,这三千里地的山河家国,身后的骨肉亲人,便全在你们肩上压着了。” “皇上放心。”冉清桓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 “大景在等着你们凯旋!”郑越用力一压他的肩头,掌心的炽热透过衣服传到他身上,嘴上说的是誓师之词,然而此时冉清桓依礼没有抬头,看不见他的眼神—— 家国重如山,谁都无法等闲视之,但是此去路遥马寒,蛮夷不知深浅,那看似身手精进更胜当年的人,却早没有了年轻时候日行千里风餐露宿的强健身体,叫人怎不忧心,怎不忧心。 恍然间竟生出悔教他当年觅封侯般的牵挂愁绪。 郑越终于狠下心来咬咬牙,扬声道:“去吧!” 冉清桓站起身来,却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一抹淡淡地笑意,趁着郑越愣神的功夫,用半个身子遮挡着,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双干燥的,因为瘦而显得有些骨节分明的手里面,满满的都是安慰,千言万语,便全在这一触即放的相握里面。 放心。 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随即冉清桓转身上马,定定地望着眼前肃然无声的雄兵良将。 没有放声大喝,反而是静静的,口齿清晰地说道:“西北狼烟起,未知多少同胞手足埋骨边境,天寒路远,不知前途,有人怕了,出列。” 无人动静。 冉清桓停了一下,继续道:“而今我不犯人,却有人把脚踩在了这大好河山之上,各位说,怎么办?”他笑了笑,忽然扬起声音,厉声道,“是不是该让他们把脚拿开?!诸位告诉我,是也不是?!” “是!”这三十万人同声呼喝,动地惊天一般。 冉清桓冷冷地一笑,风卷起墨色的鬓角长发:“他们现在不拿开,诸位说怎么办?可该杀?” 场上静默了一下,然后爆发出更大的啸声:“杀!” “此等跳梁小丑,犯我天威,害我同袍,如不杀之,我圣朝威信何在,我弟兄在天之灵,何以安息?!何以安息?!”这销声匿迹了三四年之久的将军嘶声咆哮起来,战马如通了人性一般,前蹄敲打起地面,像是迫不及待地狂奔西北,生生踏碎侵略者的头颅。 他的目光像是有了重量,扫过在场所有的人,然而没有人躲闪,年轻的或是年长的将士们生生地承受着,承受着这新接下帅印的将军深到了骨子里的恨意和杀意,他们都感觉得到,也都共鸣的。 冉清桓点点头:“那就跟我走。” 他一马在前,头也不回,三军将士无声无息地走在他身后,脚步都仿似凝成了同一个步调,同一个声音。 李野在他身后半个马身的位置,突然,这个惯于沉默,谋而后言的稳重男子开口,有些沙哑的声音沉沉地唱道:“望西山兮,辞故乡。 忠与义兮,莫敢忘。 苍而茫兮,挽弓长……” 这首歌从古传下来,一代代将士老去抑或战死,然而他们的魂魄却顺着这歌声凝聚在年轻人们的心里,让他们接过前人的铠甲戈戟,守护一方。 渐渐的,有人开始随着李野应和,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雄壮,到最后,词已经听不清楚了,却是那众口一声的调子,远远地仍凝在空中久久不散,好像大地都在这歌声,脚步声,和马蹄声中震颤起来。 “何方有阙兮何方有风, 风疾雨起兮沧海澜生, 莫问来归兮家国四方, 收我弟兄兮挥剑群狼——” “辞故乡——莫敢忘——挽弓长——” 哀兵必胜,那一天,文武百官所有随着广泽大帝出城誓师的人,都记得那些热血男儿惊天动地的怒吼声,震耳欲聋,让人胸腔里都闷闷地疼痛。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军师西门伫献捷。 冉清桓收起多年的爪牙,尖利地直指西北,晇於族,管你自夸狼神之子的后代,横行茫茫草原多少年,此番都叫你有来无回! 跳梁者,虽强必诛! 豹子,你在天上,好生看着。 第三十七章 天狼 这一个月里面,上上下下为了大军动员的事情忙得团团转,冉清桓自然也不可能闲着。 当时陆笑音出言提醒的时候,他很大程度上是没往心里去的,陆笑音虽然是名扬后世的救世之臣,但是在冉清桓眼里,大多数时候还是仅仅把他当成个文人的,他自负一代名将,这回是真的托大了。 幸而冉清桓到底不是赵括。 接到了兵变消息的第二日,冉清桓回到相府不顾一宿未眠,直接就锁上书房的门和陆笑音请罪,平日里冷嘲热讽几乎成了习惯的巨狼却默默地没有说什么,只是陪着他摊开了一张巨大的地图,然后把所有江宁尹玉英的来往书信,军机也好,私信也罢,全部摊开来,一点一点地整理,分好不放过地把图上没有的、从纸页间只言片语里面推敲出来的东西填好,这自然是闭门造车,但是能多做一分的准备也是好的。 自从江宁到了西北以后,尹玉英便很少来信,这小子的字写得鬼画符一般,几百个字看下来也时常让人头晕眼花。 可而今,冉清桓每每闲下来的时候,总是看着这些歪歪扭扭几乎比茵茵还不如的、墨迹不均的字发呆,想象着他生前满脸胡茬,嘴里骂骂咧咧地捉着毛笔,不耐烦地涂改的样子,便忍不住悲从中来。 于是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被满满的军情把心思填满——不是我不想念你,而是如今没这个资格,等我踏平了边疆班师时分,再带上两壶烈酒,到你三尺青冢上痛哭一场罢! 江宁到底细致,早就看出云苍山一带出没的人形迹可疑,那封叫陆笑音看出端倪的来信还在去往京州的路上的时候,便已经调兵遣将完毕。 穆图和云苍山之间麦子岭的驻兵是几个将军的得意之作,此地易守难攻不说,防的就是白、赤两旗万一联手,这么当中一卡,总让你两边头尾不相顾,再来麦子岭几乎属于大景屯兵点的中心地带,只要这里不丢,和四方皆可呼应,便是真的万一有哪里不妥,也能迅速救援。而江宁正是把麦子岭的驻军加了一半还强,尹玉英亲自去守着。 说得上是万无一失了。 这些男人,他们曾经在种种勾心斗角中将破败的京州军打得溃不成军,曾经横扫西戎,奇袭岭东,一肩扛起洪州北蜀两只野兽的压迫攻击,踏遍了万水千山,建立了新的国都和城邦,可是这个时候,面对着这些茹毛饮血的“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犯了同一个错误——轻敌。 六月二十一夜里,尹玉英突然接到战报说葛拉的屯兵遭到偷袭,守将被杀——尹玉英当时就急了,一是惊怒,二是葛拉离彩玉湾不远,而江宁人就在彩玉湾,因为这地方偏僻,又相对是后方,原本的驻扎在那里的人就不多,此番几乎全被江宁调到麦子岭增援,当即尹豹子下令亲自奔袭葛拉。 他没把麦子岭的人抽光,知道动手的肯定不能是塔里木里,只带了几万人,心里就存了轻敌意。同时,麦子岭的地理位置事关重大,他没有冒险,将跟了自己多年的副将袁晓忠留了下来。 尹玉英的行军速度绝不算慢,然而就在麦子岭东边一点到葛拉的一段路上,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后边抄了底。 是从后边——没有人想得到。 就算白旗赤旗联手的兵力,也绝做不到分出足够多的人去挖了葛拉之后,还能有实力埋伏在他们走过的地方的后边。 尹玉英只犯了这么一个错误,便葬送在了这里。 冉清桓从头往后把这事情推敲了百遍,最后只得摇头,便是自己,也做不出更多更准确的判断了。 真的有人能有这样日行千里的速度不成? 在天然环境和自古流传的生活习惯等因素的作用下,草原民族基本上除了畜牧之类是不怎么从事生产的,物质的匮乏激发了存在在本性中的残酷野蛮,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这些人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称作是个聚居的抢劫团伙。 就连冉清桓本人,也远远低估了这种凶悍程度。 本就不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的中原人想象得到的。 陆笑音曾经提到了一个细节,就是因为草原上物质的极度匮乏,这些人几天不吃不喝也能挨下来。冉清桓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脊背上忽然有些发凉,晇於族自称狼神的后代,然而这点却真的和狼这种动物如出一辙般地相像了—— 在秋凉将近尾声的时候,冉清桓到达了雁凉城。 雁凉城,也叫雁不归,差不多是九州最远的地方了,北蜀的戚氏最早就是被派到这里驻军的。 尹玉英被偷袭而致身死第二天夜里,麦子岭还没有得到消息,便遭到了如出一辙的偷袭,袁晓忠的反应不比尹玉英快,尤其是看到了自家大将的首级,麦子岭守军们惊怒交加中竟然混乱了起来。 这样的混乱在敌袭的时候是致命的,当夜麦子岭失守。 风吹一宿,原本固若金汤的麦子岭,好像眨眼间就成了汪洋血海——几乎是全军覆没。 这里说的是几乎,然而英雄,纵然是无名的,后世仍然会记得他们的功勋。 十几个年轻的战士没顾得上掩埋他们战友的尸体,历尽种种旁人无从获知的艰险突围出来,不要命似的速度昼夜兼程赶到彩玉湾。 江宁接到消息,当机立断地把所有的兵力火线收紧,这屯兵的几个地方看似精妙,而此时有个致命的缺点显现了出来——一旦麦子岭失守,其它地方立刻首尾难顾,他果断地放弃了之前黄州、岭西、九玄几个地方的防卫,一日十二道令箭分别于不同的时间和路线派出,严令守将立刻带兵撤出,全部集结在雁不归——便是用人盾,也不能再叫蛮子南进一步,尸体成了山,堆也要堆到朝廷的援军来! 当中几次交锋,谁都没讨到便宜,一时对峙不下。 江宁之所以和尹玉英能够互补,就是因为这个人的稳,他不是一个很好的攻城之将,却因其心细如发,极擅长防守。 总算熬到了这一天—— 当远方的浩浩烟尘飞起的时候,江宁要几乎喜极而泣。 冉清桓一口水没顾得上喝,下了马即刻叫人把城中所有岗哨的守卫人员增加一倍,中军升帐。 三十万大军在手,冉清桓带着李野——当年扫荡西戎时候的老搭档,再加上原本在此地的江宁,说得上是当今大景的最强阵容了,广泽大帝此番痛下了决心,就是用脚踩,也要生生地踏平西北蛮荒之地。 塔克木里?恰图?巴奇不过三十出头,宽下巴上满是青青的胡茬,深眼窝,一双眼珠虎狼似的厉,口鼻却长得异常得清秀,据说是承自他那来自中原的美人母亲,鼻子颇似吊胆,挺直而狭长,下面一张稍薄的嘴,若不是嘴角略微下撇,显得有些刻薄,唇形可以说得上是优美了。 兵变的消息,他自然要比大景朝廷得到的早得多。 苍旗的主人好像自言自语似的道:“自家看门的狗崽子,有一天突然想回头反咬一口,可怎么办?” 身边的侍卫赫鲁没听明白,等着一双铃铛大的牛眼看着他:“啥?” 塔里木里白了他一眼:“赫鲁,我早说让你们去学学中原人的文字,他们人虽然不中用,很多书却是说得极好的,偏没人听我的——你说白旗和赤旗联手起来发难中原,是什么意思?” 赫鲁的脸憋得发紫,毛糙的须发围在他的大饼脸旁边一圈,看起来就像个硕大的铜锣,煞是滑稽,半天才吭哧着道:“还能有什么?我看,总不过是看上了中原人的东西和女人,联起手来去抢,白旗吉吉里家的小子,听说窝棚里藏了百十来个女人,白旗里能看得过去的婆娘一个都不放过,如今莫非又惦记上中原女人了么?” “麦子岭离草原才多远,比我们多什么了?赤旗的老狐狸莫格鲁都百八十岁的人了,大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他吃饱了撑得陪着吉吉里家的小子大老远地跑到中原去抢女人么?”塔里木里翻了个白眼,挥马刀在赫鲁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着他不明所以的神色,突然没了想要解释的欲望,“我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进犯中原只怕还是个幌子,这一线攻下了麦子岭,白赤两旗便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圈子,堪堪地将苍旗三面都包在了里面,若是苍旗想要撤,便只有极北荒无人烟的地方可以去了——只怕是有人见不得这些年苍旗得势。 赫鲁有些讷讷,他是塔里木里的“阿察”,就是和贵族子弟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卫,生来力气大,只是脑子不大灵光,小的时候因为这个,没少被奚落。赫鲁笨拙地想转换话题,想了半天,总算想起了点什么事要说的:“我听说吉吉里带人宰了中原的一个将军,脑袋挂在旗杆上?那个什么将军好像还挺厉害,叫什么豹子的——我看也不中用,白辱了猎豹的名声。” 塔里木里轻夹马腹,马儿缓缓地往前踱着步子,晇於族的是马背上的民族,骑马不用鞍的,有的时候他们的行为方式更紧接于动物,有种特别的野性——被生存逼出来的野性:“中原的皇帝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不能善罢甘休,眼下他们的军队龟缩起来,是等着援军,你说中原的皇帝会派谁来呢……前些年我听人说,那边出了个极厉害的男人,却叫个书生似的名字——冉清桓,好几年没听说过他了,不知是死了残了还是怎么的……” 赫鲁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小声嘀咕:“中原人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个都跟娘们儿似的。” 塔里木里懒得理会他,眯起眼睛,极目远眺——天似穹庐,笼罩四野,这莽莽草原好像一眼望不到头一样,辽阔得到了天边,交接到一起再看不分明,唯有加图雪山高高耸立,即使山下野花开遍,百草丛生,那山顶的白雪也从未有过融化的迹象,它高高地站在那里,就想是草原的人们信奉的贺兰大神,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子民饱受痛苦,年复年年。 匹马南望,什么时候,要让我的部落兄弟们,过上人的日子。 第三十八章 血染边关 中军帐中的气氛有些沉闷。一直是江宁在说,其他人默默地坐在一边,话都不插一句地听,江宁大概一辈子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中间停下来喝了四五次水。 他整整半个时辰才喘了口气,轻轻地点点头:“我要交待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江宁眼皮底下笼着浓重的阴影,微微垂下眼睛的时候,疲颓之态尽显,冉清桓眼前被什么晃了一下,定睛看去,却猛地在他发间瞥见了一丝细细的银白。 将军白发早,莫唱折柳谣。 冉清桓十指交叠在一起,脊背微微弯着,直接点了李野的名:“老李,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李野这人,因为闷,时常被打趣,然而他周到。或许反映不那么迅速,心思不那么机巧,但是他稳——比之江宁细致多了许多隐忍镇定,他慢条斯理,中规中矩,而有的时候,却正是因为这,才能做到面面俱到。 李野闻言顿了一顿,没有答话,冉清桓也不催,两只手轻轻地扣着,静静地等着他。 然而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李野仍然坐禅的似的一声不吭,任整个帐子里面的人大眼瞪小眼,冉清桓眉头皱了皱,口气不耐烦起来:“我说李大将军,你生孩子还是绣花?有话快说有屁别憋着!难道让三十万人陪着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过年么?!” 很久没听到过冉清桓这个口气说话,众人都愣了一下。 李野这才说道:“不是末将不肯说,是担心说出来相……将军不爱听。” “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似的。”冉清桓冷笑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眼下的火气好像特别的大,“说。” 李野低下头去,好像仔细地斟酌了一下,这才道:“末将要说的和眼下的战局没什么大关系,打完后再说不迟,唯将令是从。” 江宁眼神一肃:“将军今晚就要动兵不成?!” 冉清桓愣了愣,拍着桌子大笑起来:“李野啊李野,我可都让你摸透了啊!”他猛地站起来,掀开中军帐的帘子,冲着外面喝道:“让你们问的话,都问完了么?” “完了!”不知何时起,帐外竟然集结了百十来个百夫长和参将,冉清桓回过头来,对江宁说道:“我已经传令下去,让他们问清楚,有没有人今天因为赶路而打不得仗拿不动兵刃的,若是没有……嘿!” “将军万万不可!”这是胡来了,长途跋涉,以己之劳攻敌之逸,况且还是未知深浅的敌人,江宁几步走出来,却被外面千万铁甲唬住了。 肃杀之意铺面而来,这些人集结到此,从始至终悄无声息,不知道冉清桓用了什么话将他们集合到这里,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透着坚定和悲愤之意—— 李野没什么诧异神色,从上华到雁不归,冉清桓的速度明显是前紧后松,最后几日的路程说得上是慢行了,几乎有延误军情之嫌,这不是说他不着急,看见江宁无恙的时候,他明显放松的神色李野看得分明,那么是为了什么,答案便不言而喻了。 冉清桓长刀敲到地上,砸起烟尘:“现在,所有随我而来的,刚刚已经上了岗哨的人都下来,我带出来的,断没有等在这里被动迎敌的道理——他们不是快么,不是神出鬼没么?”他有些阴森地笑笑,“就让这帮没见过世面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好好看看!” 冉清桓带大军奔雁不归而来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麦子岭,白旗首领麦哈?吉吉里和赤旗首领巴拉?莫格鲁商量了很多日子,这男人的名头说出来比较吓人,便是西北也有所耳闻,吉吉里虽然没把他放在眼里,老头子莫格鲁却颇为忌惮。 然而刨去冉清桓本人不说,中原人号称三十万的大军也比较棘手,虽说他们看不上中原军队的战斗力,但三十万,这数目却是有些吓人的,就算是老鼠也能咬死大象了,两个人一合计,决定故技重施——奇袭雁不归。 日子就选在冉清桓到达雁不归的当天深夜,莫格鲁还是稍许读过一些中原的兵书,知道什么叫做以逸待劳,但凡大将们,都不大会犯这个错误,到了地方第一件事情先休整,所以他们选在这一天晚上。老狐狸吃准了中原军队不知他们的深浅,这一仗奇袭若是赢了,对方便再提不起精神来了,三十万,便是三百万乌合之众。 这计划周详得很,几乎是天衣无缝了——当天晚上,岗哨回报说雁不归城守卫比之平时稍微懈怠了些,莫格鲁和吉吉里对视一眼,成了。 莫格鲁留守,吉吉里带着他的虎狼们悄悄地沿着小路潜行而上—— 才行了两三里路不到,吉吉里突然觉得不对劲,这人有野兽一般的直觉,他下意识地感到,安静得不正常的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猛地打手势止住了行军。 风声灌进山石,好像什么怪物在嘶声吼叫,让人脊背发寒,吉吉里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顺着手臂爬上来,马蹄不安地在地上踱步。 一只乌鸦猛地飞起来,吉吉里手一哆嗦,眼前突然大亮起来,他骇然抬眼望去,四下的山壁上突然密密麻麻地全是人,火把接龙似的一个传一个点亮起来,他们或弯弓拉满,或执刀远望,冷冷地站着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待宰的猪。 李野抬头看了一眼天光,低下头俯视着吉吉里——这个人,这个独眼,散发,半裸着肩膀,一身的戾气的人,暗算了尹玉英的人,侵犯了大景土地的人——他猛地挥手,潮水一样的飞矢密密麻麻地俯冲下来。 我们就是来讨债的。 莫格鲁奴隶出身,最后能成为三旗之一赤旗的首领,自然有他的道理。即使吉吉里的夜袭在他看来已经是天衣无缝,留守的守卫却丝毫未敢放松。 反而更严了些。 而这个时候,一队人正飞速地向这边行军,他们步伐几乎是一致的,无言的肃杀意弥漫开来。莫格鲁仿佛有感应一般,这一宿,他亲自上了城楼——远远地看见那个骑在马上的人,瘦削得如一杆钢枪。 莫格鲁的眼神凝了起来,这人的面孔还看不清,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死气——压抑得很深的死气,让他不禁战栗,老爷子用晇於语低声喝道:“戒备!有敌袭!” 冉清桓没想偷袭,没想快攻,他虽然极快地推进队伍,却在城下站定,泛着鳞片一般甲光的军队排开站在他身后,这是要来场硬仗了。 没有人叫阵,也没有人喝骂,士兵们连同冉清桓本人都静静地站着,胯 下战马也不动声色,抬头望着城上的人。赤旗的老首领几乎感觉得这未着甲,只穿了一件青色战衣的青年男子身上的压力,他沉默了一会:“列队出城,把那东西挂在旗杆上。” 城门洞开,身上画着狰狞图腾的蛮族人跟着他们须发皆白的老首领迎出,高高地挑起赤白两色的大旗,旗杆顶部挂着一颗人头——已经开始腐烂了的人头,枯草一般凌乱的头发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垂下来,冉清桓抬起头来,以一种在莫格鲁看起来很奇怪的神色打量着那颗人头,然后端平了目光,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 莫格鲁瞳孔竟然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他低低地对着旁边的人说了句话,那人多半是个翻译,听了以后,操着古怪的中原官话大声喊道:“对面的人是谁?我们首领是赤旗的莫格鲁鹰王,你是谁?” 冉清桓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连舌头都捋不直,也配知道我是谁?”他弹了一下自己的刀鞘,指着旗杆上悬挂的人头,回头道:“都看见了吧?” 沉寂,巨大的沉寂。 “有跟过他的,还认识么?” 连呼吸都密集压抑起来,冉清桓点点头:“还认识就好,”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敌人,脊背没有一点弯度一般,“话不投机半句多,那还等什么?弓箭手赵旭!” 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人半跪下来,拉满弓,纹丝不动,只听冉清桓道:“把尹将军放下来,别伤了他,我记你一等功。” 赵旭猛地抬起手臂,高高地对准摇曳的旗杆上、至今未肯瞑目的头颅上吊着的绳子,羽箭划破空气,离弦而去,同时,冉清桓伸手将长刀拔出一半,重重地夹了马腹,良驹宝马,以不亚于那箭的速度冲了出去,面向千军万马般的晇於人,匹马只身。 这男人已经疯狂了。 莫格鲁和他的晇於族人们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就这么冲进来,有片刻的怔忡,这就够了,待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刃带起的风都锋利得能划开皮肤一般扑面而来,喊杀声就像遥远地下震颤引起的海啸。大景的男儿们为主将这样不要命的身先士卒所激,不知是谁先怒吼,不知是谁先咆哮—— 晇於族人猝不及防,为这看似瘦削得不行的将军身上那种好像凝练了千百年一般的杀气震慑,本能地想要避其锋芒,冉清桓身形如同鬼魅,刀锋画了一个诡异的圆弧,那灰蒙蒙的刀刃划过人的身体、骨骼、肌肉,就好像没有阻力一样,没来的及退开的两个晇於男子一个被他劈掉了半个头,可笑地垂在一边,脑浆流到地上,另一个被拦腰截断,停顿了一下,血从腰上喷出了足有一丈远,溅得冉清桓的后背,头发上满是。 他没有回头。 莫格鲁反应过来怒喝道:“拦住他,拦住他!” 冉清桓听到他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大概知道他喊了什么,嘴角微微地往上瞥了一下,手腕缠住缰绳,五指猛地收缩——第一个勇敢地站在他面前的晇於族男子成了祭品,暗夜里没人看得清他指尖缠绕的银丝,他一抓一提,面前足有八尺高的人忽然成了提线木偶,四只一阵奇异的律动,蓦地,从躯体上分崩离析—— 就是这样,尹豹子,我来接你回家,谁敢拦路,我便送他一程。 被刀丝割裂了的男子身上的血在地上汇成了一个挖坑,有人嘶声叫道:“妖术,妖术!” 这可帮了冉清桓大忙,草原人凶悍,但是迷信,看不见的刀远比看得见的有威慑力,他经过的地方,竟然出现了混乱。 莫格鲁用力抽打自己的马,他征战数十年,还从没有带过这样丢人的队伍,他甚至不再理会正激烈交战的中军,亲自冲冉清桓奔过去,身后十来个亲卫——都是两旗的精英了,立刻跟上。 莫格鲁大喝一声,马刀挥向冉清桓的后背,同时四个晇於族的男子从不同的角度跳出来,配合及其默契地扑向他,冉清桓前冲纵马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冷笑了一声,袖子里银色的指刀、五指上缠绕的刀丝,右手上横胸的长刀全部着了出去—— 惨叫声就像是敌人给他的最高嘉许,莫格鲁背后一袭已经到了,冉清桓长刀猛拍马臀,战马吃痛,这一蹿竟蹿出一丈来远,堪堪地躲过莫格鲁那比人还长的斩马刀居高临下的劈砍,后背上的衣服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细细的血丝流下来,顷刻间将他后腰以下的衣服和马鞍染了个通红。 却甩下了莫格鲁。 第三十九章 故事 他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连眉头都未曾皱一皱。 后背的血水顺着马身上滴到地上,零零星星的一路,晇於的一个少年站在旗杆下,拿着尹玉英的人头,看着他就这样半身染血的修罗一般地呼啸而来,竟然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马长嘶,人已至。 冉清桓的头发散了开来,被血凝结在一起,不复飘逸,挡住半边脸,黑暗中那露出来一只眼睛,亮得叫人心惊胆寒,他挥手便砍向旗杆,锐不可当地一劈之下,晇於迎风飘摇的赤白双色旗应声而倒。 两军对垒而军旗被斩,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冉清桓才得手,片刻间有至少十来个人扑向他,都是红了眼不要命的,他硬架了几下,被迫从马上翻下来,刀丝像网一样撒出去,人缩到战马身下,躲过背后不知谁递过来的一刀。 宝马惨烈地长嘶一声,竟被这一刀几乎砍成两段,血泉涌出来,还冒着热气的内脏流了满地,硕大的身躯砸向冉清桓。 “操,孙子!”他短促地骂了一声,就地滚开,不知道哪里射来的冷箭,极险地擦过他的身体,将他衣服的一角钉在地上,战衣也禁不住这样的生拉硬拽,撕裂开来。 他这一滚,刚好滚到那抱着尹玉英人头的晇於族少年脚边,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少年还没回过神来,面前那骇人的男子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他粗重地喘息着,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戒备,脖子上便骤然一凉,少年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摸,沾了满手滚烫的液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自己生命的烫了手。 冉清桓将昔日同袍的头颅护在怀里,不知是在对尹玉英,抑或是自言自语道:“再拼一会,再拼一会,我们就赢了——”他青色战衣上尘土和血迹混在一起,破布似的挂在身上,抱着尹玉英的头,一只手受了限,索性弃了刀丝,猛地向一个方向冲杀过去。 长刀所指,清冷之处,似将月华都比了下去。 冉清桓从不曾这样亲自深入敌阵,这样拼命,如此嚣张,不是找死,必是有依仗的。 果然,片刻后一阵吼声响彻了整个夜空,烽火像是照亮了暗色天际,晇於族的精锐全被冉清桓带来的,人数不多却都不要命的将士们牵制,两翼自然薄弱,轻易地便叫这突然杀出的两队重骑给冲散了,首尾当即被截断。江宁终于来了,冉清桓这时间掐算得绝了。 …… 屠杀到了天光大亮才终止,这场战役,以莫格鲁的狼狈逃窜告终,冉清桓伸手抹了一把脸,睫毛都好像是被血和汗糊住了,黏着在一起,格外沉重,视线都也有些模糊起来。 他接过身边不知是谁递过来的刀鞘,将刀刃在衣服上草草抹了一下,便还入了鞘,想挂回腰间,却发现自己已经说得上是衣不遮体了,哪还有地方挂刀?他笑了笑,干脆把不离身的刀扔进了旁边小兵的怀里:“拿着。” 这一说话才发现,嗓音已经哑得不行了,肋骨折了一根,大概是伤到了肺,呼吸间胸腔火辣辣的疼,后背的刀伤倒是没什么知觉了,只是失血过多,身体有些发冷,他默默地低下头,尹玉英好像正看着他一般,大大地睁着眼睛,脸上泛出的暗灰的死气,好像碰一碰就会化成飞灰,有的地方已经腐烂,还有没流净的脓水,带着浓浓的尸臭。 再没了吹胡子瞪眼时候的跳脱野性,没了拍着你肩膀大呼小叫的生气嚣张……叫人怎不悲恸欲绝! 冉清桓眼眶酸起来,他用力眨了两下,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合上尹玉英的眼睛,咬紧了牙关,发白的嘴唇却有些颤抖。 “将军,包扎一下吧。”江宁轻轻地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声,“李右将军回来了,生擒了白旗首领吉吉里,正在押送的路上,俘虏和伤亡人数马上就出来……” 他絮絮叨叨个不停,却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一眼他怀中熟悉的人头。麦子岭的城墙表面看上去有些破败不堪,但是它站在这里似乎已经千千万万年,守护着边关,如今、如今……却在我辈手里为外族所侵,惨遭蹂躏,这般恨,纵是大捷也难平复了。 江宁等了片刻,见冉清桓没有回音,忍不住又提醒道:“将军身上的伤不轻,还是包扎一下吧。” 冉清桓哑着声音应道:“死不了,脑袋不是还在脖子上顶着呢么……”他似乎想开个玩笑,说出口来却自己都发现了不合时宜,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叫人就在麦子岭立个墓,让他生生世世守在这里吧。”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他忽然想起了已经嫁作商人妇的林素素,那时候在锦阳,暗自替她不值过、悲悯过,如今看来,原来她才是正确的。 女子嫁人,男儿征战,有的时候都是要看命的,该你荣华富贵,该你空闺独守,该你班师还乡,该你埋骨异地…… 一个传令兵过来,看着冉清桓的眼神有些敬畏:“将军,李右将军回来复命,生擒了白旗狗崽子吉吉里……”这小兵还年轻,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顺口骂出来,马上惊觉,住了口,小心地观察冉清桓神色。 冉清桓笑了笑,没说什么,脸上些许倦色:“这狗崽子还带回来干什么?老李真不嫌麻烦,就地炖了给兄弟们进补算了。” 传令兵跟着他傻乐起来,不那么拘谨了,想了想,又道:“李将军问您怎么处理。” “我懒得看见他,先押着。” “那老王八蛋莫格鲁呢?” “老王八蛋?”冉清桓眯起眼睛,轻声说道,“当然是继续追——追到他家祖坟,也给我打。嘿……最好揍得他九泉之下连他老娘都不认得!” 这个时候,年未及五岁的小太子圣祁被迫早朝听政,可怜这孩子日日眼都睁不开,听天书似的站在一边,不停地磕头,还得站得笔杆条直的,看着都觉得作孽。世家十六名十岁以下的幼童进宫作为太子侍读,这中间有些人后来死于非命,有些人在父辈的精英们的熏陶下长成了参天大树,荫蔽天下,将大景一步一步地托向鼎盛——这都是后话了。 冉清桓以雷霆手段迅速收复了麦子岭并西北五城,消息迅速传到京里,郑越却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喜色,事实上他已经通过别的渠道更早地知道了,不单单是所谓的大捷……还有那个人只身入敌阵受伤的消息。 米四儿觑着郑越的脸色,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得感叹这些大人物们的心思都埋得太深,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退下了。 郑越望着自己的笔尖,发了一阵子呆,突然出手,朱笔箭一般地捅破了窗子飞出去,窗根底下有人轻叱一声,郑越愣了一下,摇摇头:“丫头,给朕把笔捡回来。” 樱飔推开窗户跳进来,手上拿着郑越打出去的笔:“笔尖毛了。” 郑越顿了顿:“走窗户的时候小心点,被侍卫们看见的话麻烦。”他言下之意并没有追究她鬼鬼祟祟擅闯皇宫的行为,“不过来得正好,朕正想找你。” “去西北?”樱飔笑盈盈地站在一边,“皇上不放心他?” 郑越挑挑眉毛,忽然摇头笑了,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微微有些苦意,凉气仿佛已经入了骨,日前一场小雨竟然飘了几点雪花出来,算算日子,已经眼瞅着就要立冬了,上书房窗口的几株小树掉的叶子都没剩下几片了。 郑越从桌子上的夹层里面取出一封信,递给樱飔:“不是他的事情——你看看这个吧。” 樱飔接过来打开,目光猛地凝起来:“他去了西北?!真的?!” 郑越坐在桌案后,十指交叠起来:“这倒不难说,眼下西北战事胶着,这水要多浑有多浑,如果是朕——”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不定也是要惦记的。” 樱飔冷笑了一声:“皇上自比那老妖怪,还真是自贬身价得很。” 郑越似乎有些出神,没接她的话,自顾自地道:“那些年的事,你还记得么?” “我化成骨头渣子也忘不了。”樱飔一字一顿地道。 郑越轻轻地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腕子上,樱飔看见,瞳孔忍不住缩了一缩,他这个动作曾有着特殊的意义,算而今,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了,她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皇上,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很怕你?”她盯着郑越的手腕,忽而摇摇头,“是真的怕你。” 郑越笑笑:“这又怎么说,修罗花也有怕的人?” 樱飔把密折交还给郑越:“我尤其怕你那个搭手腕的动作,”她笑了笑,躬身一礼,“属下这便准备去西北了,皇上自己保重。” “慢!”郑越叫住她,犹豫了一下,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替我看看他伤得重不重。” 樱飔回过头来:“直到这些年,皇上开始把心思放在冉清桓身上开始,手段越发老辣了,我却忽然不那么怕你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说完,好像眨眼间身形便消失不见了。 郑越怔住,四下别无他人,他极缓极缓地叹出一口气来—— 冉清桓,这人对于大景来说,是忠臣良将,文可定国,武能安邦,但是或者也没有那么重要,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他,几百年前照样有黄敏之之流一眼便看透了蓼水的根结,没有他,当年燕祁五大上将,哪个拿出来都不是吃素的。 可是,他却是我活过一次的证据——不是那十几年间背负仇恨日日夜夜扭曲的燕祁世子,亦不是整日谨小慎微地算计钻营锦阳王…… 罢了,本就不是能圈得住的人,便随他去罢! 第四十章 宿命相见 麦子岭的山像是被墨迹染就一般的黑沉,极少的土地和大块的山石影影绰绰在暮霭或者夕阳下的时候,就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又或者某个诡异的图腾,以狰狞示人,然后常年孤独地静默在那里。 出了关远眺,地势便渐渐平坦了起来,冷寂的意味随着耸起山峦的匿迹而浅淡了不少,除了零星的村落和几个城池,便是人迹罕至了,隐隐地能闻到西北地方吹来的风,异族的味道在这夹缝中间回荡。 再北,便是大片的草原和雪山了,野旷天低树,乍看上去马群和牛羊逍遥到一起,风吹草低,碧色和蓝天在远方粘连,不多的云彩极白极干净,于广袤的大地上投下缓慢移动的影子,悠然地聚散在风里。有泥泞而细小的溪流或者湿地,成群的水鸟停靠在这里,猛地受惊冲天而起,双翼带起星星点点的水珠,光仿佛被拉扯出来一样——这是春夏期间极美的时候了。 然而此时已经入了冬,猎猎的风没了山峦的遮挡,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干而且疾,曾经的美景如今只剩下凄凄枯草,第一场雪落下来,一夜间埋了整个世界似的。不知道哪里吹出了羌笛,一声一声,不时喑哑,嚎哭一般,原是断肠的声音。 进军草原并没有那么顺利,那场迅捷而惨烈的战斗之后,冉清桓干脆一鼓作气,趁着将士们胸中的热血还没有冷却下来,一口气追出了几十里,大军扫过,将原本麦子岭失守后江宁放弃的几个失地全部收复回来,甚至踩在了原本赤旗的地盘上。 草原人印象中柔弱的中原军突然强悍起来,这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几乎望风而逃,中原的将士们这仗打得简直是越来越顺手,每个人都生出了长弓射天狼一般的豪情壮志,然而冉清桓却突然下令停步休整。 直到这场好似度日如年的休整结束之后,这些中原的男人们才尝到了真正的草原的味道——这片美丽祥和的土地上有着无数未知的危险,外来的人们在这里有种发自心里的茫然,远不知东西,近不辨南北,随时随地有可能陷到沼泽里,敌人好像消失了一般,只有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袭击才是他们仍然存在的证据。 “将军,喝口水吧。”冉清桓在大帐里,弓着身体看一张潦草的地图,也不知道冷,上衣随意地丢在一边,瘦削的身上缠得满满的绷带,他的手干瘦得越发见了骨,手指牵动时总有筋一条条地顺着手背、腕子冒出来。军队在草原推进极其困难,多一天过去,他的眉头就深一分,甚至隐隐有了刀刻一般的痕迹,眼睛里爬上了不少血丝,眸子的颜色都仿佛暗淡起来,李野推给他一个水壶。 冉清桓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也察觉到渴得极了,接过水壶一通猛灌,直把沉甸甸的一壶水喝的剩了个底,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那天在雁不归的时候,将军问我的话,我没说完。”李野坐在一边,他看起来比这狼狈不堪的上司好了不知多少,起码衣冠整洁,纵然面上不可避免地有些征尘色,毕竟还是镇定自若的。 冉清桓顿了顿,也坐了下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飘到外面:“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现在不想听。” 李野不做声了,静静地陪着他坐着,良久,冉清桓才叹出口气来:“不甘心啊不甘心……” “末将听说,皇上派了使臣来,这会子应该快到了,将军不出去迎接么?” 冉清桓好像轻轻地撇了下嘴,低头披上衣服:“我倒忘了,你怎么才提起这事来,快走着,可别怠慢了。”他口气说得好像很真诚似的,慢吞吞穿衣服的动作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显出些漫不经心来,几件衣服,他足足穿了有一盏茶多的时间还没系好带子,李野也不催,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等着。 末了,他总算是磨蹭完了,想了想,却突然道:“算了,我不去了,你代为迎接吧,就说军情紧急,多有不便……”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嗯,你跟老江一起去,没什么好招待的,礼数周到些就是,我便不见了。” 李野闻言,也没问原因,行了个礼便出去了。才走了没多远,突然被一匹快马超过,刚刚还说军情紧急懒得见使者的人跳上一匹通体漆黑神驹纵马而过,他好想有意学着晇於人,将马鞍卸了下去,也不嫌冷,在大营里放开速度狂奔起来。 这是压抑得不行了。诸葛武侯六出祁山啊,各种滋味,他现在总算是体会了个遍。 他这一跑不要紧,信马由缰,直往没人的地方奔去,反正天大地大,冉清桓忍不住朗声长啸起来,一吐胸中抑郁之气。 这郁愤非是为儿女情长,非是为名为利,却是因了外患不得平息的忧恨而发,舒不尽胸中一口气,无怪千古英雄遗恨,总令人扼腕而叹。 不甘心啊,不扫平西北的狼群,便是死了都不甘心! = 而这个时候,正有一行晇於族人正大喇喇地靠近着大景的大营,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期里。 塔里木里总算等到了这个时机来见一见这他期待已久的男人,他从接到了来报说这次大景的将领是冉清桓以后,就一直关注着两军对垒中种种细枝末节的信息,私下里,塔里木里对那个人征战中原时候的战役研究得很透彻,这男人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权谋运用过重,诡谲中带着些许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东西,然而这回冉清桓雷厉风行地收复失地、生擒吉吉里的一仗,却是漂亮得让几乎让他拍案叫好。 他期待起来,冉清桓——究竟能有多厉害。 赫鲁自从知道吉吉里在麦子岭附近被生擒的消息以后,大嘴咧着就没合上过,他一直看不上吉吉里那嚣张的独眼小白脸,早年还吃过狡猾的赤旗的亏,这回总算见着老对头吃回瘪,还是惨败在一向最看不上眼的中原人手上,也不理会自家首领是什么意思,絮絮叨叨地在塔里木里耳边道:“嘿,我听说吉吉里家的小子叫手下人护着往回跑,裤子划破了,屁 股露出来,都没管,险些让人把另一只眼睛也射瞎了,那可是屁滚尿流啊,跑了十多里硬是让追上了,给抓了回去,多半喂了狗了吧?” 他想了想,似乎想要更促狭一点:“狗说不定都懒得吃,那小子都是酸肉,浑身都是婆娘的味。” 塔里木里瞥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说这人什么好,再怎么也同属于晇於的族人,当年在贺兰大神面前立过誓的,虽然这些年白旗和赤旗背信弃义,三旗早就决裂,也别幸灾乐祸到这么明显不是——而且……若冉清桓真的顺利踏足草原,只怕他现在不是悠哉游哉地带着礼物来找中原人说话,而是要回去喂马练兵,准备招架了。 赫鲁虽然有点缺心眼,但是毕竟还是看出首领的不赞同的,摸摸鼻子,傻笑了两声,改变了话题:“那个叫什么让什么汗的……就是大察察说的男人么?” “冉清桓。”塔里木里由于母亲的缘故,中原官话讲得极好,字正腔圆地念出来,几乎听不出外族的口音来,“就是他,这个人我是实在好奇得很啊——有时候我在想,若有这么个人留在草原,别说是一个老头子一个半吊子的赤白两旗,就真的是吞并了中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赫鲁皱皱眉,多少有些不情愿似的嘟囔了两句,塔里木里一偏头:“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赫鲁眼珠一转,忽然指着前方喊道,“大察你看,有个人!” 塔里木里本来是好笑地看着他顾左右而言他,闻言漫不经心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远处有个人躺在马背上,从正面看过去的角度刚刚好瞧不清楚他的脸,但四肢修长,应该是个男子,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不管马也不看路。 塔里木里直了直身体,打了个手势令身后的人停下来,对赫鲁扬扬下巴:“看看,什么人。” 赫鲁应了一声,打马过去,走近一看,才注意到那青衣男子的装束明显是个中原人,有点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塔里木里一眼,清清嗓子:“那个,我家大察问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他说的是族里的土话,那人先是木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坐起来朝塔里木里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是个看起来极不修边幅的年轻男子,和旁边五大三粗的赫鲁比起来简直显得身体干柴一样的瘦,脸上带着爱答不理的倦色,可他微微下沉的肩膀和按在刀上的手,却怎么都和那样不慌不忙的神色不搭,望见苍旗上的图腾,男子这才稍稍正色了一些。只听赫鲁又说:“我们大察是苍旗的首领,你是中原人,是军人么?” 青衣男子扫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傻大个就看不出我听不懂鸟语么?” 塔里木里的耳目极其灵敏,男子虽然说得声音很小,却叫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看看赫鲁张牙舞爪想解释什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高声道:“这位朋友,我们没有恶意,来参拜你家将军的!” 青衣的男子听得他会说大景官话,颇有些意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挺直了腰:“你是苍旗的首领?”他这一声声音很沉,目光极锐利地望过来,穿透力极强,竟让人忍不住地想退让。 塔里木里眼神一凝,单手搭在肩上,微微地低了下头:“我是塔里木里?恰图?巴奇,苍旗首领,特来拜见大景冉清桓将军,请问阁下是姓江还是姓李?” 青衣的中原男子低低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苍主亲临,失敬失敬——在下不姓江,也不姓李,不才,正好姓冉——” 第四十一章 夭折 两个人隔着不远的地方对视,谁都不肯先退让,晇於族的人大多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却感觉得到那种针锋相对的压力——有些人,彼此大概生来就不能并存于同一时间空间里,如果说这也是种缘分,那么便是最无奈的缘分了。 “苍主好胆色。” “将军好胆色。” 突然间,两个人同时开口说了几乎一样的话,塔里木里愣了一下,大笑起来,他伸手一指身后的人马:“怎么,我这百十来号人,就入不了将军的眼么?” 他细细地眯起眼睛打量着冉清桓,这个人,真是年轻得出乎他意料,虽然面色憔悴,但是仔细看起来,五官却是极有味道极耐看的,别说是在晇於人里,恐怕便是中原的男子中间,也不多见这般清秀的人,然而此时,却叫人无论如何也起不了亲近之意,这人身上有种东西——就像是他腰间的暗色的刀,不扎眼,但是凝练而深重。 谁说中原没有男儿真好汉的。 冉清桓摇头笑了笑,轻轻地敲了敲马背:“怎么,我这数十万雄兵的大营,就入不了苍主的眼么?” 塔里木里一愣,猛地回头——晴天和风,入目处旷远而平静。 这一路上,他一直暗中估计着路程,几次三番觉得快要摸到大景军的地界里,却除了零星几个对他们视而不见的中原人外找不到任何该有的戒备,平静得似乎有些不自然——原来竟是因为自己顶着的苍色大旗,全全充当了通行证。他这才缓缓地收住笑容,低下头:“原以为自己这是出其不意的拜访,原来将军已经在等我们了,适才出言无状,将军见谅。” 冉清桓确实是早料到塔里木里迟早亲自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是在这个当口上,但也没跟他客气,挑挑眉,不咸不淡地道:“不知者不怪。”他侧过马身,伸出一只手,“苍主这边请。” 塔里木里此时眼中的探究和戏谑之意全部褪了下去,这一回,他慎重地弯下腰,双臂交叉在胸前,便不是敷衍了,是真正的行了个标准的尊礼,草原人遇到长辈或者极尊重的人才用得到的:“贺兰大神在上,感谢冉将军的招待。” 冉清桓点点头:“苍主客气了。” 大景的军营,着着实实地让心存蔑视的外族人们愣了神,冉清桓途中已经传令下去,说是晇於的苍主驾临,不可废了礼仪之邦的传统,叫人好生准备迎着,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可谓话中有话了,果然,李野江宁会意,精心给塔里木里准备了一个下马威。 遥遥的,塔里木里便望见了临近大营的三千带刀仪仗,一水的铁甲钢刀,双目看着前方,动都不动一下,仿佛是排排站在那里的雕像。 以至于苍旗的队伍走进去的时候,那齐声大喝和振刀的声响,让这马上民族的马步也乱了一下,外族人们情不自禁地将手按在自己的武器上,分明是戒备起来,冉清桓余光瞥见,露出一点笑意,不刺眼,却怎么都让人心里不舒服。 塔里木里眉头微微一蹙,继而迅速地分开,摇摇头,笑道:“原来真是做了回乡野村夫,竟然不知道南方还有这样彪悍的军人。” 不远处李野和江宁两个人迎了过来,诸人下马各自见了礼,说起来老头子莫格鲁逃窜的时候苍旗还派了几个人落井下石,眼下敌人的敌人,便暂时当成朋友对待了。 江宁陪着塔里木里一行人前边走着,李野凑到冉清桓耳边,低声道:“将军,圣使已经到了。” 冉清桓“嗯”了一声,没多理会,顿了一下发现李野的声调微微有些不对头,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这老搭档,不知为什么,这人其貌不扬的脸上好像笼罩了一层别的东西,看起来格外温柔起来,竟说得上好看了。 冉清桓心里微微一动:“来人是谁?” 李野道:“是兵部的张铉张大人。” “张铉?”冉清桓皱皱眉,“我记得是张勋的什么亲戚吧?”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怎么,张勋终于不装模作样了么,兰子羽才下台就开始在朝中替亲信钻营了?” 李野不做声,却听冉清桓话锋一转:“来得不只是张铉一个人吧?樱飔丫头是不是也在?” 李野呛了一下,脸色竟难得地有些发红,他咳了一声:“大人神机妙算……” “行了行了,别跟我来这套,”冉清桓摆摆手,“我还用得着算么,看你那相思虫缠身的怂样就知道谁来了,喜欢就追,大老爷们儿一个,一点都不痛快,最看不上你这点。” 李野脸色正了正:“这……事关姑娘家名节,将军不好随意……” 冉清桓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叹口气,猝不及防地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李野愣神的功夫竟是没躲开,只听他数日以来愁眉不展的上司嗤笑道:“难不成还让人家姑娘倒追你?窝囊不窝囊……”他话没说完,却猛地往旁边闪了出去,一颗青色的小石头来势汹汹地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去。 熟悉的清脆声音怒道:“冉清桓,你吃饱了撑的么?!” 冉清桓回过头去,眉梢上都是笑意,满脸怒气叉腰而立的女子好像充分娱乐了他,无良地捅捅李野的腰,挤眉弄眼地道:“管管你女人行不行,这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不说,还公然攻击朝廷命官……” 李野尴尬极了,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发紫,这火烧眉毛都能镇定自若的慢性子将军竟然手足无措起来,所幸江宁为人极周到,有他去操办接待苍旗来客,冉清桓落下几步倒也不担心,心情不好的时候欺负欺负李野,开怀了不少。 樱飔翻了他一眼,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份圣旨来:“冉大将军,朝廷来使你都拒不相见,圣旨还接不接了?当真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么?小心有人背后参你!” 冉清桓盯着那写在黄缎上的圣旨看了看,突然低声道:“若不是怕我抗旨不遵,给朝中有人借口趁机发难,想来皇上也不能放着兵部的大人不用让你传旨——这圣旨,我还是真不想接。”他脸上的笑意黯淡了下去,闭闭眼,叹了口气,“拿过来吧。” 樱飔见他手上接过圣旨,看都不看,直接揣进了怀里,有些纳闷:“你就知道他说什么了?” 冉清桓摆摆手,再没心思插科打诨,塔里木里已经进了中军帐,他把马交给了旁边一个卫兵,缓步跟了上去——还有个强敌要应付啊。 郑越说了什么,不用看也知道——自然是令他停战谈判的旨意了,几十万大军在此,粮草便不是一笔小数目,朝廷也差不多快撑不住了。 这一仗看似漂亮,生擒赤旗首领,一举将白旗打回老家,迅雷似的收复失地,但是冉清桓心里清楚,自己这是输了,不是输给对方,而是输给了整个草原——输在了大景初定还没来得及恢复的国力上。 叫他怎么能不窝心。 三日后,大景正式休整停兵,和苍主塔里木里?恰图?巴奇定下协议,将吉吉里交给苍旗处置。钦赐晇於莫罕王封号,令其约束晇於三旗,定期向朝廷纳贡,并以麦子岭一线为界,晇於和中原约定互不侵扰,最后还开了几个城镇通商。 剩下的逃到草原深处的残兵败将,便交给塔里木里去清扫了,想不到最后竟还是让他渔翁得利。 至此,大景准备班师,冉清桓最后给极北的客人们准备了一份大礼作为送行——全军整顿阅兵。 他亲自陪着塔里木里,极少见地穿上了戎装——雄兵百万,这是最后的震慑了,塔里木里,即使山呼海啸也吓不住这条西北狼,亦不知道这场景能在他心目中存在多长时间,能买中原多长时间的太平,但是…… 长空万里,鹏飞而雕起——曾经的敌人,潇湘,吕延年,戚闊宇都成了历史,化在三尺黄土地下,而今,时代又推出了新的鹰狼之辈。 送行的时候,塔里木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冉将军,我一直想不通,中原有甚好的,你这些年憋屈不憋屈?干脆来我这里算了,你看这天大地大,岂不痛快?” 冉清桓笑了笑:“留在这又干什么?我又不爱吃牛羊肉。” 塔里木里转过头,极认真地看着他,正色道:“冉将军,你就甘心么?” 冉清桓没回答他的话,却收敛了戏谑神色,扭头望向南方麦子岭那绵延的山脊,尖削的下巴在已是半落的日光下柔和起来,叫人看在眼里,竟生出一种这人很美的违和感。 塔里木里心里一动,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是有牵挂的人么?” “牵挂的人么?”冉清桓轻轻地弯起眼睛,那一刻他的凌厉、霸气、深邃、危险全部融化在了灵动的笑眼里面,“他哪里用得着我牵挂,只是早说好了,这一辈子有多长,我便陪他多长就是了。” 他对塔里木里点点头:“辜负苍主盛情了。” 塔里木里目光阴沉,脸上神情变了几变,良久,才低声道:“那便盼着下回见面吧。” 冉清桓双手叠在胸前,竟是标准的一个晇於族尊礼:“如此,冉清桓幸甚,下次再来,必定不让苍主失望。” 第四十二章 考槃 一场大雪过后,大景的将士们终于踏上归乡的路,天地莽莽,好似要将所有所有都一并埋了去,遗恨也好,不甘也罢,如今都到了头。 眼看着便是要到年关了,若是赶路赶得快,说不定还能回家吃顿热腾腾的年夜饭。 曲中折柳意,落日故园情,冉清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苍苍茫茫的草原,未知深处的群山,轻轻地夹了一下马腹,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个中种种幽愤,到底不能言说,来而往兮,千千万万的将士都在看着你一个人的脸色,等着你一个人的命令,三军主帅,有的时候好比战场上的那杆大旗,就算里面折了,表面上也得站得直直的,心里多少不痛快,身上多少伤口疼痛,全得一个人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咬碎了的牙和着血水吞下去,闭闭眼从头再忍。 谁都不能总是恣意地活着,只要你肩上扛着责任。 这个时候,出了一件事。 军中多苦,加上李野治军是相当严的,行军途中自然也比较难熬,旁人也就罢了,这张勋大人的亲侄子张铉,虽说挂着兵部的名头,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没经过沙场哪怕一个时辰的历练,用他的话说,跟着这大景军队走的日子,简直过得猪狗不如,风餐露宿不说,十天半月的,连个女人都见不到。 张铉这人,说白了就是个二百五,睁着两个泡似的眼睛也没看出来他叔叔是拼了老命才给他争取到了这么个肥差,一来没有危险,二来和大军一同凯旋,将来说出去也算是上过战场的人,管他是传个圣旨还是亲自上阵砍人呢。 可是就让他稍稍忍受那么一个来月的清苦日子,张铉便有些受不得了。 来的时候和樱飔一起,这女人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打燕祁出来的,有些家底的人都知道,修罗花可不是好惹的,一路也便还算老实。可是回去的路上,樱飔还有皇命在身,要暂时留在西北,冉清桓等人又懒得理他,这他可欢了洋没人管了。 于是他在路上干了一件让人不齿的事——欺负了一个有些姿色的妇人。 这妇人乃是个孀居的寡妇,虽说生活所迫,抛头露面出来当庐卖酒,却是个顶顶贞烈的女子,她竟拦在了大队的马前,痛陈一番后便撞树自尽了。 李野皱皱眉,他是极讨厌这样的事的,当下吩咐,让人将这位“张大人”先看起来,毕竟是朝廷命官,不比自己手下寻常小兵,说军法处置就军法处置。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旁边便是一道厉风划过,冉清桓猛地将马鞭抽到地上,天寒鞭脆,这一下子竟让他将手上鞭子从中间硬生生地折了。 西征受阻,一仗打得窝窝囊囊,他心里本来就堵得不行了,这可是点着了火药桶,送上门的发泄机会。 “别废话了,拖出去,就地正法。”冉清桓低低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找人多的地方……” “将军!”李野打断他,“张大人乃是……” “……尸体甭收,直接交给乡亲们处置,愿意填坑填坑,愿意喂狗喂狗!”冉清桓瞪着李野一眼,“你有什么话说?” 李野竟没敢和他对视,低低地道:“将军三思,张铉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是张勋张大人之侄,贸然……” 冉清桓不耐烦地打断他:“张勋的侄子?张勋他爹我也照砍不误!大景没这种男人,算什么东西!” “这……”李野想得多些,张勋眼下风头正旺,几乎成了罗派新一代的代表人物,就这么得罪了? “李野,究竟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冉清桓眯起眼睛,一句话说得急了,脸色有些白——这人身上的伤口看起来实在触目惊心,他本该早就倒下,却一直若无其事地撑着,此刻不知道是心里抑郁得紧了还是怎么的,竟然微微地晃了一下。 “末将领命。”话到这份上,自家将军固执起来说一不二的原则他也不是不知道,再劝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了,李野只得传令下去——反正这位爷就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钱。 这是个伏笔,在距离上华还有不到一百里的嘉定城的时候,冉清桓终于连装都装不下去了,大景军突然层层下传了一个奇怪的命令,原地休整——这一休整,便是整整三天。 稍有些地理常识的人便知道,此时离京城已经不远了,没有多少天的路程,这个时候突然将大军停下来整修,又是什么意思了? 要知道这是回家,又不是去打仗,怎么就不能回家休息了? 上边的人瞒得紧,小兵们莫名其妙,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李野却是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连日劳顿,冉清桓身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的迹象,尤其是后背上那一刀斜斜地从肩胛下面一直拉到腰上,动作大了还出血,不知道是感染发炎了还是怎么的,到了嘉定突然发起烧来,他本就是强弩之末,全凭胸中一点意志死死地顶着,这一下就好像堤坝一溃千里似的,高烧怎么都不退,嘴唇上全都干的褪了皮。 军医们进进出出也没别的办法,猛药虎狼药一水地灌,总算三天后勉强退了烧,能上路了,却是谁都看得出,这是强打精神了。 终于在腊月二十的那一天,大军抵达了上华,全城犒军,郑越亲自带着文武百官迎出了城外二十里。 担惊受怕了三个月,牵肠挂肚了三个月,心心念念了三个月——总算是回来了。 冉清桓依礼下马的时候,动作特别慢,老实说他现在太阳穴仍然跟打鼓似的,军医自然不比郑泰,那可真如兄弟们调侃的,大多是给战马看病的出身,没死在蛮人的刀下,却险些死在这帮兽医的药下。郑越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忍了一路,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个时候,在他面前叫人看出自己有什么不妥来。 他暗自深深地吸了口气,脚步极稳,挂上满不在乎的笑意,走上前去,起衣摆,单膝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十万大军齐刷刷地随他下马施礼。 “爱卿快平身。”郑越亲自下来扶起他,用的是虚托,没着什么力,冉清桓本想顺着他的手势站起来,蓦地发现屈下去的腿竟是软的,一时间动不了。 他心思迅速转了转,依旧是稳稳地跪着,沉声道:“臣请罪。”清了清嗓音,他一边悄悄在腿上慢慢地加着力道,一边低声道,“臣未能一举扫平西北,有负皇上重托……” 郑越轻轻地笑了笑,再次伸手去拉他:“爱卿一举收复我大景疆域,大败蛮人,若也自称是有罪,莫非是故意让满朝臣工惭愧么?” 这一次冉清桓终于稍许借了他一点上提的力道站了起来,自己暗中松了口气。 郑越犒军封赏,这都是走形式了,手却一直紧紧地攥着冉清桓的腕子,看上去,倒像是君臣相得一般。 他手心上,却微微地沁出汗来,原来欣喜也能让人心里跳成这样,抓在手里,一刻也不想放了——背负着这姓氏,就是背负着整个江山,已经将一切都献给了这天下,包括这心尖上的人—— 那便让我就这么就这么吝啬一会,哪怕片刻呢。 他突出的腕骨顶在自己的手心里,心里格外地安定充实起来。 然而总是有人搅局,犒军结束不久,一个人突然站出来:“皇上,冉大人。” 郑越有些不悦:“张爱卿,有什么事么?” 罗广宇后退了一步,冉清桓怒斩张铉的事情他是有耳闻的,为这,张勋亲自找到过他,老头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同僚一场,还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也语重心长地劝解了一番,想不到这张勋贼心不死,这个时候跳出来。 冉清桓请示都不请示一声,直接宰了朝廷命官,是有他的错处儿,可是还是那句话,将在外,君令尚且有所不受。何况没看见皇上这事情连提都不提么,显然是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不想追究了,他还在这里看不清形势。 这么看来,张家人间歇性二百五,恐怕还是遗传的。 张勋瞟了冉清桓一眼:“臣是看冉大人脸色不大好,特来问候一番。” 冉清桓淡淡地笑了笑:“多谢张大人关心……” 他客套话还没说完,张勋却突然道:“只是大人既然长途疲惫,何以大军停留在嘉定三天不肯进发呢,臣不解,斗胆请问,望大人见谅,否则难免有小人妄加揣测,说大人有拥兵自重之嫌啊!” 冉清桓的脸色白了白,竟没接上话来。 他手上细微的颤动,郑越自然感觉得到,立马轻飘飘地接过来:“张爱卿操心操得可太多了,西北艰险,外加此时深冬,诸将都已疲惫,朕特意下旨叫大军在嘉定休整,以便犒军能犒出我大景官兵的气势……怎么,又有什么问题了?”他笑了笑,面色格外温和,“要么,叫人将圣旨呈上来,给张大人过目?” 这张大人三个字他加强了口气说出来,张勋再傻也听得出郑越口气不对了,即刻跪下:“臣僭越,皇上责罚。” 郑越哼了一声,脸色登时撂了下来,没说什么,拉着冉清桓就要走。 冉清桓却突然从他手里挣出来,四平八稳地施礼道:“臣以为张大人所说有理。”他招招手,回头低声吩咐了句什么,一个小将士小跑着上来,双手呈上帅印,冉清桓接过来举过头顶,“皇上,兵者乃国之根本,不可传于私人,而今臣复命归来,本就该将帅印还朝,张大人所说不错,纵然臣并非有意在嘉定驻军,然而到底遗人口舌,未免陷臣于不义,还请皇上收回帅印,臣,”郑越似乎想说什么,被他硬是堵了回去,“谢陛下恩典了!” 郑越皱皱眉,放柔了声音:“这事情稍后再议,你先起来……” 冉清桓不动,双手举着帅印,低着头,一声不吭。 郑越微微瞟了张勋一眼,罗广宇不小心瞥见,本想上去劝解两句打个圆场的脚步生生地顿住了,老狐狸看得分明,皇上这是动了真火——张勋什么时候死,就要看皇上什么时候用得着他作文章了。 郑越叹了口气,回头对米四儿示意了一下,米四儿只得上前接了冉清桓捧着的帅印。 冉清桓低下身子,轻轻地道:“谢皇上体恤。” 接着,他想要站起来,猛地晃一下,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冉清桓似乎想要稳一下脚步,然而双腿却再负担不住徒然变得沉重的身体,视野迅速地暗了下去—— 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 第四十三章 恐惧 而这个时候,西北的苍主迎来了一群奇特的客人。 几个女子,很美的女子,姹紫嫣红的衣衫,一眼望过去,看她们站在一起的样子,就好像群花绽放一般,萧条荒疏的冬日一下子被这样的色彩暖了起来。 然而这色彩美丽,却并不美好,她们身上有着某种说不出的违和感——狼王闻得到,那是鲜血的味道。 恐怕每一朵花,都是无数尸体作为肥料滋养起来的。 一个装了木头轮子的轮椅被推了出来,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这是个老者,形容极度的枯槁,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脸上沟壑丛生,刀剑留下的和岁月留下的混杂在一起,纠缠如命运的轨迹一般,然而最诡异的是他的衣服,那是一件大红的袍子,袍子上面绣满了各种各样,本应开在不同季节里的花——肩上是梅,胸前的是菊,后背的是斗艳似的的梨花桃花,前襟分毫毕现的玉簪,袖子上真的一般的蝴蝶兰……姹紫嫣红,还有一双脚上套着的鞋,上面大片大片的樱花,灼人眼般的开着。 塔里木里慎重地打量着他:“尊贵的客人,不知道你从哪里来?” 老者开口答道:“久闻苍主盛名,我等南疆而来,是特意给苍主送礼的。”这声音尖锐极了,刮得人耳膜疼,塔里木里这才注意到,这人大概已经不能被称为是男人了。 见多识广的晇於莫罕王竟因为听了他一句话而冒了些鸡皮疙瘩出来,他停顿了一下:“尊驾怎么称呼?” 老者冷笑一声:“老朽早就是该入土的人了,心里揣着仇恨堵在这里下不去阎罗殿,想来苍主觊觎中原久矣,有些人有些事,还是该有所耳闻的。”他猛地拔高了声音,赫鲁忍不住微微后退了一步,伸手要堵住自己的耳朵,只听他说道,“不知苍主有没有听过前朝燕祁三殿下坐下的十七花奴?” 塔里木里想了想,谦恭地说道:“想来是燕祁王宫的秘史吧,我是没听过的,若说燕祁的人……”他看了看老者的脚,笑了笑,目光却极凝重,“我也是会写一些个中原文字的,听说有个极厉害的女杀手,被称为江南第一人,名字叫做樱飔,这两个字都极难写,但若我没记错,似乎樱,便指的是客人脚下的花了。不知道你说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樱飔的名字仿佛刺激到了老者,他尖声笑起来,枯木一般的手掌用力地敲着木轮椅的扶手:“樱飔!樱飔!怎么能忘了这小贱人?!怎么能和她没有关系……哈哈哈哈!”他这一笑不要紧,在场的所有晇於族人都不顾形象地捂住耳朵,唯有塔里木里好奇地期待着他的话。 蓦地,老者的笑声停顿了下来,好像被人掐着脖子硬是止住一样,他睁开双眼,眼珠竟是被人捣烂了的,煞是骇人,绕是蛮族人胆大粗犷,也忍不住面面相觑,脊背发寒,只听他放轻了声音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不知道苍主有没有兴趣,慢慢听。” “前朝大律万盛年间,燕祁先王名矫,生四子,长子名慈,次子名璟,三子名函,四子名越。 长子郑慈和四子郑越乃是嫡出,郑慈为燕祁世子,十五岁上不幸早夭,宫中秘史,这郑慈死的并不干净。 那年夏天,锦阳的天气是极热,郑越被暑气熏了,有些个中暑征兆,郑慈体恤母妃,一个人看护年仅四岁的幼弟。中午当儿下人们照理遵太医嘱送了草药汤来,郑越年幼嫌苦,喝了一口便吐出来,趁着自己母妃不在,又依仗自己大哥好说话,于是撒娇,怎么哄都不肯喝了。 郑慈这人,算得上是人如其名了,虽然因了出身,又是长子,被立为燕祁世子,却是宽厚有余而手段魄力均不足的。他自来心疼这小了十多岁的弟弟,怕他被母亲责骂,便端过来替他喝了下去,谁知还没过片刻,郑慈忽然浑身抽搐,七窍流血地倒在地上,太医来的时候,这人便已经不行了。 锦阳王郑矫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宫中忙乱成一团,锦阳王后赵氏抚着长子身体哭得死去活来,一口气没上来竟晕死过去。 那时候谁也没注意到仿佛已经被吓傻的郑越,他竟然没有哭,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等着宫女过来把他抱到一边—— 燕祁传统,向来是立嫡不立长,这事情最后,是以瑾王妃穆氏被抄家腰斩终结——苍主莫嫌我啰嗦,这事情看似是中原宫斗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桥段,却同时成全了两个人,一个是因了长兄夭折而被立为世子的郑越,一个,便是三殿下郑函。 穆氏之子,便是三殿下,郑矫念其年尚幼,又是自己的骨血,瑾王妃满门抄斩,独独剩了他一人未被波及。 穆氏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有人要毒死一个四岁的孩子——还是原本没有继承权的孩子,全都不得而知,哼哼,最是无情帝王家,自来是不错的。 这一年,三殿下九岁,站起来恐怕还不到苍主胸口高的孩子,却被逼着一夜长大了。 一夜长大,就是刹那间学会韬光养晦,学会卑躬屈膝,学会忍辱负重,学会装疯卖傻——五年后,机缘巧合,三殿下结识老朽,老朽感其心胸才智,怜其命途多舛,便带着手下的十七花奴投奔了他。 此时,锦阳二王子郑璟的势力一天强似一天,夺嫡之争,开始由暗潮汹涌,渐渐浮出水面来,虽说名义上的燕祁世子是郑越,却没有人把这不起眼的,尚不满十岁的小娃娃放在眼里,他在我们所有人眼里,只是个随时可以拿下去的傀儡。 于是这场战争里面,第二个牺牲的人,就是燕王后赵氏了。 赵氏不是一个很有见识很有心机的女人,她之所以能登上显赫的位置,不过是因为娘家的渊源,以及和郑矫的情分。 郑矫已经年老了,偌大的燕祁,朝臣和儿子们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于是狼子野心的老二郑璟忍不住剥下了伪装,他采取了一个非常直接的方法,暗中令其爪牙,禁军首领孙提,带着几千禁军制造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直接逼宫,围困了中宫。 名义上是冲着赵氏去的,孙提带着一纸罪状书,大声宣读了赵氏十五宗罪名,要当场捉拿王妃,行废立之事——这是反了,但是郑矫对这无能为力。 却是我们的好机会,郑璟是个废物,徒有大好的家底罢了,我们抓住了这次机会,带着自己的人进宫靖难,捉拿了叛军首领孙提,解了中宫之困,本来可以一举端了老二的势力,却不想孙提竟是条硬汉,宁肯自尽也不供出背后主使。 事已至此,若是就这么完了,谁心里都不甘心,于是老朽给三殿下献了一策,派十七花奴中的木兰影趁夜潜进宫去,做了王妃赵氏——叫郑璟明里暗里坐实了谋害王妃意图夺嫡的罪名,而世子郑越年幼,要为母报仇,定然只能依附于三殿下,控制了这名义上的世子,燕祁还愁不在掌中么? 哼哼,事后果如老朽所料,郑越没主意的孩子似的,没过几天,便亲自到了三殿下府上哭诉……只是,我们都没想到、没想到……” 到这里,老人沉默了下去,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塔里木里忍不住追问道:“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当成狗崽子养大的东西,竟是一匹狼。” “四儿,回去告诉太后,就说朕在这看着,没事的——还有告诉各位大人,明日早朝暂停一次。”郑越轻轻地吩咐道,眼睛却片刻不离床上的人,“郑泰……你也出去吧,到了换药的点钟过来知会一声,朕来就行。” 郑泰犹豫了一下,道声“是”,弯着腰退出去了。 米四儿顿了顿:“皇上,您多保重龙体,太医说老……大人这是连日伤势失调,又加上一时气火攻了心,用药慢慢调理便没事了,您别……” “朕知道,又不聋。”郑越打断他,仍是连眼神都没匀给他一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杵在这,是要抗旨么?”他口气不耐烦,拿着汗巾轻轻地给冉清桓擦脸的动作却格外轻柔,好像这人的皮肉吹弹便能破了似的。 米四儿咽了口口水,想了想没敢再说话,低头出去了,临走把门扉轻轻地合上。 郑越脸上漫不经心镇定自若的神色在这一瞬间垮了下去,后背塌成了一个极累的弯曲弧度,他紧紧地攥着冉清桓的一只手——平日里虽说有些发凉,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仿佛都是干燥而有力的手,此时软软地任他捏着,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一根一根清晰的透出来。 他的身体却微微地颤抖起来,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郑越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拨开冉清桓额头上一缕头发,揉开他好像还皱着的眉头,手指顺着他脸的轮廓描绘下来,扫过眉眼,鼻梁,嘴唇……哑着声音低低地道:“冉清桓,你不是东西,想吓死我啊……” 这里说话,没人会听到,包括他…… 郑越忍不住有种想把胸中憋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快的冲动:“你猜,你当着满朝文武十万将士的面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想起了谁……嘿,你这么老实做什么,我说话的时候你不打断,一时还真不习惯,”他拍拍冉清桓的脸,叹了口气,转成用手背轻轻地磨蹭,“想起了我哥……我还以为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他俯下身去,闭上眼睛在冉清桓的额角亲了一下,睫毛微微地抖动着,嘴角带着笑意,脸色却惨白得吓人,好像比躺着的那位还要憔悴:“我四岁,他喝了我的药——原本该我喝下去的药……然后他替我流了很多血,黑乎乎的,满脸都是,替我倒下去……替我死了……那时候他就像是我偷偷遛进厨房见着的,濒死的鱼虾一般,剧烈地抽,然后不动了,死气就一点点爬上他的脸……” 停顿了一下,他笑出声来:“你说我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呢?” 原来将近三十年过去了,那恐惧从来没有消失,却在心里生了根。 四十四章 旧而往、来而前 天光阑珊,万籁岑寂,这一刻回首,原来无论是看得开的抑或看不开的,那些东西大多都面孔模糊了,当时的种种激烈情绪,全都像是被大水冲了,斑斑驳驳的只剩下零星存在的影子,唯有一场又一场的离合,走马灯似的上映,到而今,却依旧悲从中来——古人说,生如浮萍,尽是他乡逆旅客,原是不错的。 郑越觉得自己的思绪就像是藤蔓一般,延伸到每一个他不愿意回想不愿意看到的角落里,很快的,便牵扯出另一个人。 “还有我母妃,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旁边看着,”他把手插进冉清桓的头发里面,一下一下地顺着,“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这些年除了樱飔丫头,谁都不知道,我说给你听,你却连点反映都不给。” 郑越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像茫茫然一片,什么都没有想:“那刺客做的实在不漂亮,竟然惊动了侍卫,虽然只有片刻,快到等不及招来宫中其它守卫……我当时年纪不大,担心她白天受了惊吓,晚上特意留下来陪着她,现在想起来,非但没帮上什么忙,大概还成了累赘吧。” 他笑了起来,摇摇头:“她将我藏在床下,那地方实在窄小得很,勉强能塞进个孩子,然后……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若是冉清桓听得到,这答案大概已经不用再猜了。 “刺客穿着一双绣工极好的绣花鞋,几天以后,我在三哥郑函那里看见了这双鞋……可是我不能说,因为没有人信我,也因为我斗不过他。”他幽幽地说道,“然后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无依无靠,全心全意信任郑函,温吞的孩子,你大概只知道樱飔丫头养了个不存在的人在身边,我却是养了个不存在的人在身上——一养就是七年。” “七年……从九岁到十六岁……真是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年月……” 郑越倏地住了嘴,再说不下去了,他一生到此不过三十载岁月,少年时一己之力隐忍数年后平了燕祁夺嫡内乱,以雷霆手段,瞬息之间便将哥哥们的势力洗刷了干净;青年时自南而北,扫平了九州大地,序八州而朝同列,坐在了权力的顶峰,建立了这个伟大的朝代,前后五百年间,再无人能超越他的功勋,为后人称颂为千古一帝—— 而今,这世界上似乎没什么可以威胁到他,没什么是不能被他控制的了,命运却再一次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打击,让这放眼天下无人敢违命的人重温幼年时候无能为力的感觉,冉清桓直挺挺地扑倒在他怀里的时候,那泛着不正常青色的嘴唇和脸色,仿佛一下子拉开了深藏已久的记忆的闸门,郑越木然地接住他,身上的血在那一瞬间,凉透了。 长兄郑慈和亲母赵氏,他们都是这样倒在他面前的,由生到死,那点滴的细节全都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或许征服过无数的鹰狼之辈,踏平过无数的山川险阻,却没能保护得了真正在意的人—— “明知道有穿肠的毒药在每日的茶水里,我喝了,明知道杀母的仇人在眼前,我忍了,这么多年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 广泽大帝,原也不过是个活得窝囊的男人, 忽然,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伴着低低的叹息声,在郑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握着冉清桓的手被反握住。 冉清桓只是以一种,从来都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温柔神色看着郑越,没有说话。 郑越呆了一下,几乎惊得跳了起来,有些慌乱地按住冉清桓的肩,语速极快地一叠声问道:“你要水喝么?还有哪里痛?不要乱动,等我去叫郑泰……” 冉清桓用眼神示意他端水过来,郑越忙倒了一杯,试了温度后喂到他嘴里。 白瓷的杯子见了底,冉清桓才清清嗓子,开口道:“行了,不至于的,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让老伯歇着吧。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我有那么柔弱么?再说一路都这么忍过来了,可见也没什么大事……”他忽然打住,想起了什么似的捂住脸,“这回可真是丢人现眼了——” 听他这一番话,调侃自嘲水平发挥正常,没有半分刚刚醒过来的迷茫,郑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你醒了多久了?” “不长,”冉清桓被抓了现行似的,有些尴尬地笑笑,把杯子放在一边老老实实坦白,“不过也不短了,从你开始念叨的时候,我就一直听着了。” 郑越移开目光,仿佛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冉清桓嗤笑一声,颇有些得意似的:“要不你也不肯说出来。” 他往床里挪了挪,不知道是牵动了痛处还是怎么的,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不忿道:“老伯这是什么狗皮膏药,咋比不上还疼?” “你瞎折腾什么?!”郑越皱眉呵斥,“不疼能好么,你那伤口都快烂了——冉清桓我让你别乱动,听不懂人话么?” 冉清桓嬉皮笑脸,知道他色厉内荏,根本不吃他那套,捧起郑越的手搓了搓:“看这爪子凉的——上来我抱抱,西北那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呆了那么长时间,可想媳妇了。” 郑越拍开他的咸猪手,却仍然依言脱了鞋,贴着他半躺半靠在床头,把笑得贼兮兮不老实的人塞进被子里,本来想把他直接镇压下去,又想起这家伙身上开了几个口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小心地勾住他的腰,避开纱布裹着的地方,贡献了半个身子给他垫着。 最后瞪了冉清桓一眼:“躺好,老实点,少废话!” 所以说皇帝陛下,最不缺的就是气势,这一串命令下的,一气呵成,简单易懂。 冉清桓这没心没肺的倒霉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停顿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道:“我说……这些事情,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郑越好几日没休息好了,此时担惊受怕再加上之前勾起了不好的回忆,情绪颇为不稳定,已经有点乏了,闭着眼睛靠在那里养神,闻言睁开一条缝,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不屑道:“告诉你有什么用?自己那点事还折腾不清楚呢。” 冉清桓半天没说话,看不出什么表情,盯着郑越前襟的眼神却压抑得很,良久才叹了口气,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老子真伤心啊。”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能无怨乎? 他自觉心胸不算窄了,可张大人一番话却仍如同卡在喉咙里的刺,连带得胸口都疼起来,苦笑再三,竟无从发泄:“蓼水我如今也放心了,我说皇上啊,你也不用给别的封赏了,直接赐我告老,下半辈子吃皇粮算了……哎呦!” 屁股上被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是可忍孰不可忍,冉清桓瞪眼,想撑着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都已经被控制住了,于是奋起反抗。 “没事别瞎琢磨,张勋……哼,留着他,等我想好了让他怎么死的——嘿,说了让你不要动,别乱扑腾!” “郑越你欺人太甚!” 郑越安抚似地拍拍他:“行了行了,等会你把伤口弄破了,你家老伯背后非骂死我不可,”他顿了顿,“朝中那群人,你若真的是不想见到他们,我想办法叫他们别来烦你就是了,怎么,当初礼司的老狐狸都让你冉大人涮得五六不知,还在乎这群跳梁小丑么?” 冉清桓突然不挣扎了,神色正下来:“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我心里原有三件事压着,一个蓼水的事,如今算是解决了,一个西北的事……这恐怕靠我自己是不行了,不过若真的南北贯通了,江南水患解决,大景国力强盛,那便是时间问题,兵强马壮,一帮子蛮人罢了,到时候我就再带人去揍他们一场又何妨?还有一个,便是圣祁。”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我欠他们母子的,不能不还……” 郑越睁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男子忽然轻轻地笑起来,放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我心里也有三件事,你要听么?” “第一件,便是南方天灾连连,国库空虚,亏了你一个馊主意,我看过不了三五年,总归能解决;第二件,是这些个不把国家吸干便不罢休的世家势力,若不收拾净了,江山便安定不下来,我便是交给圣祁那小子,也难放心得下……” 冉清桓猛地一震,隐隐猜到他下面是什么话。 只听他接着道:“第三件,便是怕你等不得我做完这些事……所以我夜以继日,片刻不敢有所懈怠——清桓,”冉清桓的脸颊在散开的头发的阴影下显得越发消瘦,仿佛一只手便能拢过来,郑越把他的头发别到耳后,深深地看着他,“原本只为了活命,为了心里的仇,所以斗来斗去地杀了他们所有人当了锦阳王,而后天下大乱,我姓郑,便不能不管祖宗基业,不能眼看着燕祁的鱼米之地被人染指——我做不到像泠州岳王爷那般潇洒,走上这条路。可是这走下去便没了头一般,直到现今……再等我些年吧,等到这江山稳了,圣祁也大了,我们便离开这里,好么?你喜欢锦阳,我们便回锦阳,喜欢周游天下,我们便……” 冉清桓猛地勾住他的脖子,把余下的所有言语都堵了回去——到这里,有这一句话,便足够了。 = 这个时候,有人听到了同一个故事的不同表述版本。 老太监花仙正在用实际行动向我们表明什么叫做“感情亲疏决定事物认知远近”,他讲得咬牙切齿,完全没注意到塔里木里一副听评书似的样子。 “郑越这奸贼,世人都瞎了眼,认为他和死了的世子郑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性子都如出一辙,三殿下纵然利用他对付郑璟,却也并未曾亏待过他什么,我们竟全然没提防,方才落得今天的地步,还有樱飔那小贱人,我从小将她养大,想不到居然被她反咬一口,”他指着自己被杵烂的眼睛,“苍主,可看到了?这就是那小贱人留给老朽的东西,老朽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他喘了口气,五指紧紧地扣着轮椅的扶手,若是他还能站起来,现在定然已经激动得拍案而起了:“但是如今不会了,郑越是什么样的人,再没有什么人比老朽更清楚,我输过一次,绝不会输第二次!” 沉默,塔里木里闻言只是沉默。 花仙等了一会,终于不耐烦起来,开口问了一句在他看来一定能打动塔里木里的话:“怎么,苍主还有什么疑虑么?苍主就不想问鼎中原,逐鹿天下么?” 塔里木里顿了顿,沉声道:“中原呵,真正的地大物博,我做梦都想。” 花仙笑了,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是这时候,塔里木里说了一句看似很不相干的话:“我听说,为防南疆少数民族叛乱,中原皇帝派了个极杰出的女子将军常年守在那里?” 花仙愣了一愣,似乎没弄清楚这狼王的思绪跳跃到了哪里:“是有这么个女子,是方家的后人。” 塔里木里点点头,赞叹道:“果然钟灵毓秀,什么样的奇才都有,这女子想必是极了不起的,我晇於部的女人虽然大多比之中原女子强悍,却也没有这般出类拔萃的,否则,也算军中奇葩了。” 花仙皱皱眉,等着他的下文。 只听塔里木里笑笑:“说到这里,尊客还不明白么?” “什么?” “我是想说——”他漫不经心似的语气徒然严厉起来,冷冷地带上逼人的杀意,“我草原狼神的儿女们,就算再不中用,就算男人们都死光了,就算只剩下妇女,也能捡起父兄的刀剑上阵杀敌,不会和一个不男不女的妖怪谈什么合作!来人!” 他猛地一拍桌子,换成晇於土语,喝令道:“这妖人不安好心,给我拿下!” 第四十五章 好自东篱把酒 花仙没料到他这手,厉声喝道:“慢!”他抬起头,仿佛真的能看到塔里木里一般,黑洞洞一双满是腐肉的瞎眼瞪着他,“还望苍主慎思!” 塔里木里摇摇头:“我们草原人,没有你们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心思,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不用浪费口舌了。” 花仙冷笑一声,却不见惊惶:“怎么,苍主以为你这些手下五大三粗,便得力了么?既然苍主如此妄自尊大,那我们也当叫尔等蛮夷见识见识中原武学!”他一句话说完,身后那些美丽的女子忽然动了起来,将他围在中间,一双双葱白的手上亮出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刃,她们面对着那一群小山一般的蛮族武士,竟没有丝毫的慌张,脸上仍旧带着一成不变的妩媚笑容——就如同她们已经忘记了怎么做出其它的表情。 塔里木里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方向——有一个人,正不徐不疾地往里走着,她没有刻意什么,但是脚下一丝声音也没有,众人看着她,竟有种“她是飘过来的”一般的错觉。 看着来人,几个大概知道些当年事情的姑娘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情不自禁地同时往后退了小半步,花仙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将轮椅扭转了方向。 塔里木里说道:“答应了尊使的事情,我们已经做到了,剩下的,请自行解决。” 来人将手搭在肩上,微微地低下头:“多谢莫罕王爷。”她的声音极好听,清清泠泠的,好像泉水滴在石头上一般,带着少女似的特有的清脆,却没有年轻人的浮躁,花仙长长地吸了口气,闭上双目,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良久,才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樱飔。” 樱飔弯起眼睛笑了,即使她的眼角已经不可避免地有了细小的皱纹,那瞳子却仍然清亮如孩童一般,这女子彬彬有礼,长袖翩然,带着中原女子特有的韵味,样子又是极好的,本应极受男人们欢迎,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晇於的男人大多不愿意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身上仿佛有种诡异极了的东西,整个人就像是假的一样,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草原上那些关于妖异鬼魅的传说来。 “师父远道而来,弟子实在有失远迎。”她轻轻地说道,“在苍主的窝棚里说话多有不便,况且自家私事,这也失礼,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她居然就这么转过身去,丝毫不堤防一般,绯红色的袖子被猎猎的风鼓起,简直比她的身体还要宽出些许来,趁得她背影说不出的好看写意——还未等花仙开口,站在他身边的一个黄衣女子便瞬间掠了出去,她身形快得不可思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影已经冲到了樱飔跟前,尖尖的十指上泛着金属的光泽,原来她的手便是武器了。 眼看着触到了樱飔的后心,指尖已经感觉到了那衣衫上轻柔的布料,她不由心里一喜,却蓦地发现,自己再不能前进分毫了。黄衣女子眼睁睁地看着樱飔侧过头来,斜着眼睛似乎对她笑了笑,胸口处有风穿过,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眼睁睁地看着樱飔的手从自己的胸口拿出来,在眼前晃了晃,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在她手里,还跳动着——黄衣女子的最后一个意识是,那是自己的心脏。 这个时候,一边的晇於人才闻到黄衣女子从他们身边掠过去的时候带起的香气,仅仅是一瞬,便被刺鼻的血腥味道盖过去。 凶悍的蛮族人也看得呆住了。 樱飔摇摇头,将手中的心脏丢到了外面,暗红色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滴下来,她伸出小巧的绣鞋踢了踢脚下的尸体,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了到外面去么,这位师妹可也太性急了些——莫罕王爷,弄脏了你的地方,可真对不住。” 塔里木里虽然有些变色,却立刻稳住了,点点头没说什么。 樱飔站在窝棚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徒儿恭请师父和诸位师姐师妹们外面一叙。” 花仙的嘴唇青白一片,半晌,才哑声道:“我只教过你软剑和暗器,没想到你竟能以‘指刃’杀了专攻此道的杏……我当年看错了,你们姐妹两个,你才是更有天分的那个。” 樱飔歪起头,回想什么似的,这动作本来可爱极了,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做出来,看得人心里一阵发寒:“师父没看错,我姐姐要比我聪明得多,只是聪明人想得也多,不如我用功罢了……何况她,”她轻轻地提起嘴角,“也死得太早了,您说是么?” 花仙咬着牙恨声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桃夭那丫头没你有城府,她当年自不量力地想要暗害我,不比你,竟能不声不响地投奔郑越那奸贼,数年没让我看出半点破绽来,看来当年我老瞎子这招子还在的时候,哼,原也是不大管用的!”他厉声骂道,“竟没看出来爱徒是一对白眼狼!” 樱飔叹了口气:“我是真的不够聪明,那时候以为你收养我们一双孤儿是对我们好,姐姐她冷言冷语的是嫉妒我……一直转不过弯来——可是啊,师父你不知道,她害你,那是不成功便成仁,本就没打算活着,所以在那之前,偷偷告诉我了一个故事。”她幽幽地说道,“离开村子的时候我话还说不利索,只知道大人们都死了,不管我们了,却从没有想到过他们是怎么死的……师父,他们是怎么死的?” 花仙咬着牙关不言语。 樱飔忽然敛了笑意,冷冷地看着他们:“师父,欠了人家的,总要还的……” 花仙再不听她说话,一声叱下,姹紫嫣红的几道身影猛地向樱飔扑去——旁观的晇於族人觉得自己好像被梦魇住了,刚刚还巧笑嫣兮的女人原来真的是妖物变的,顷刻间便刮起了一阵血雨,将窝棚前的土地染了个透。 血水溅到樱飔的头发上,身上,顺着那光洁的额角淌下来,她轻轻地呼出口气,将软剑从最后一个拦在她面前的人身上抽出来,那女子原是最美的一个,此时一张脸却浮现出诡异的青色,扭曲着,喉咙里咯咯作响,随后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最后站着的人笑容灿烂极了:“师父,到你了。” 半天没有人响应,樱飔回过头去,只见花仙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头歪到一边,嘴里有诞水淌下来,脸色青白,表情万分诡异,周身发出恶臭,这情景出乎意料,她不禁愣了一愣。 塔里木里走下来,伸出手在花仙的鼻息下探了探,而后皱皱眉,翻起他的眼睑,说道:“他死了。” 草原的主人接过赫鲁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不慌不忙地对樱飔说道:“我看他的样子,竟是活生生的吓死的,尊使怎么处理呢?” 满地的尸体,染血的妖异女子,还有窝棚中被吓死、浑身恶臭的阉人,这一切都诡异到了极点,他竟冉还镇定自若地鉴定完毕后口气礼貌地问樱飔如何善后,樱飔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莫罕王真是个人物啊。” 塔里木里笑了笑:“尊使过奖。” 樱飔走过来,随着她的脚步,晇於的男子们竟然不约而同地退了开,就连赫鲁也微微瑟缩了一下,然而瞄着镇定的主人,到底还是咬咬牙,没有挪动。 她脸上的表情极复杂,好像释然、解脱,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悲戚之意,她凝视着花仙的尸体良久,忽然轻声说道:“我以为他这样恶到了极点的人,早就看轻生死了呢。” 塔里木里道:“按照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死后是有地狱阎罗的,越是恶的人,不就越是该害怕么?” 樱飔想了想,忽然笑起来:“王爷说的有理。”她轻轻地抬起手,指尖像是有光一闪而过,没见什么动作,花仙的头便从脖子上脱落下来,落到她手上,人群里已经有呕吐的声音了。 她抱着这可怖的人头,退了一步躬身行礼,“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实在过意不去,这头大概还有别人惦记着,我得回去复命了。” 塔里木里规规矩矩地还礼:“尊使不必客气,倒是我们要感谢大景的友好使者带来的礼品——尊使不休息几天上路了么?” 樱飔摇头,半侧过身去,看着外面浩浩茫茫的冬日草原,轻轻地道:“不了,这就上路了,上华大概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我呢……” 欠了的,总是要还的,可是有那么一个人,他虽然一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却暗暗在心里惦念了我很多年,我这一辈子都活在魑魅魍魉中间,总算还有个人惦记着——这份情,到底是要还的。 “那便不耽误尊使正事了,”塔里木里顿了顿,“请带去我们对大景皇帝和冉将军的敬意。” = 冬去春来,年关在许多人放下的心事中就这样过去了,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冉清桓大军征西凯旋,上感其赫赫功勋,特封一品辅国公,此后见天子而免跪,无参本可免朝。 算是众望所归了,张勋继任司职中书令,一时风头无两,竟盖过了老臣罗广宇,巴结者甚众,门庭若市,春风得意极了。 可怜这些局中人,罔读圣贤书千卷,竟不知何为“郑伯克段于鄢”。 冉清桓闲下来,相府——如今该是大公府了,却并没消停——因为那人渣皇上一声令下,叫太子连同他的十六名伴读到他那里报道,于是辅国公再次转职成幼儿园园长。 这一日郑泰早早地在门口等着,冉清桓才到门口,便令人牵了马,接过他身上的披风:“主子回来了。” 冉清桓应了一声,太后周可晴病了,他刚从宫里探病回来,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只听郑泰问道:“太后身体如何,可安好?” 四下无旁人,冉清桓微微压低了声音道:“就那样,各种缘由我不方便说,总之……”他顿了顿,“皇上那边大概也存了心放她一马了。” 郑泰心里明镜儿似的,周太后这病来得古怪极了,一大帮子太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只怕病得有猫腻了,他立刻闭口不言,这是宫中秘事,多言多错。 两个人散步似的一路闲聊,然而经过前院的时候,冉清桓忽然顿住脚步,眯起眼睛,语气有点不大对头:“那是谁家的兔崽子?” 郑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少年,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长得秀秀气气,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桃花眼,流转间竟有了些风流种子的味道,正缠着冉茵茵说话,女孩儿原本爱答不理,也不知道这少年说了什么,不多时竟咯咯地笑起来。 郑泰忍住笑,说道:“主子忘了罢,今日太子和十六位侍读的少主头天过来,这位小主子便是莫舜华将军的侄子,名叫莫凛。” “莫舜华的侄子?莫家怎么养出这么个玩意来?毛还没长全呢就学会勾搭女孩子了!”冉清桓看着小莫凛嬉皮笑脸地缠着茵茵,只觉越看越不顺眼,哼了一声,“我先换身衣服喝口水去,回头再收拾他!” 他这回不遛遛达达了,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回内府。 等他收拾好了自己再出来的时候,那十七个小麻烦已经到全了,吵吵嚷嚷地老远都听得到,冉清桓不看则已,一看头大了一圈,才这么片刻不到的功夫,这帮小东西居然已经门派阵营划分完毕,开始上全武行了。 第四十六章 满园青藤 冉清桓抱着手臂靠在小廊的柱子上观摩了一阵,大概弄清楚了院中大战的双边关系。为首的是刚刚叫他看着就不爽的小莫凛,眼下仪态全无,披头散发双目泛红,撸胳膊挽袖子一副找人拼命的架势,瞪着跟前的一个小胖子。 小胖子也说不上多胖,就是壮实,明显比别的孩子高出半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小老虎似的。 跟莫凛两个人唇枪舌剑,说不耐烦了便交手,然后被人拉开,继续唇枪舌剑——来而往复。除了几个胆子小的孩子偶尔劝劝拉拉,两个小豆丁身后各自跟着自己的亲友团,这帮跟班更热闹,有帮着骂的,有明里暗里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加重双方矛盾的,还有最绝的一对,自家老大还没动手,便已经在一边开小战场的——冉清桓几乎想背过脸去不忍心再看,这架打的,揪头发扭脸无所不用其极,就差上牙啃了。 嗯,还有冉茵茵这小祸水,不单充分履行了袖手旁观的光荣义务,还时不常的跳出来加个油敲个锣边儿…… 冉清桓眼睛一扫,便看见闹哄哄的人群外没跟着瞎掺和的三个人,一个是太子圣祁,这孩子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远远地看热闹,估计是还没进入状态;太子旁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端端正正的一张瓜子脸,跟在圣祁身后半步左右的地方,微微低着头,端的是一副好相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女孩儿;还有一个比较绝,别人这打架的打架看热闹的看热闹,这位四平八稳地坐在一边,手里拿着本书,小手点着,一个字一个字极认真地读,嘴里还念念有词,要是让给圣祁启蒙的苏老爷子看见,一准得感动得老泪纵横,这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典范了。 正这当儿,环儿带着小竹几个端了甜汤上来,一看才知道了不得了,一群女子上去拉架的拉架,劝解的劝解,小竹眼尖,一抬头瞥见冉清桓大爷似的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瞧猴戏,立刻叫出声来:“先生您一早来了怎么不管管?这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好?” 这一嗓子不要紧,小豆丁们破口大骂的,哭天抢地的,仍然不放弃努力寻找空隙跳上前去给敌人新一轮打击的,全老实下来了,小家伙们跟着小竹抬起头来,正对上冉清桓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人偷偷地吞了口口水…… 圣祁第一个上前,人儿似的整了整衣冠,像模像样地施礼:“请先生安。” 一帮人这才反应过来,老老实实地过来请安,角落里看书的那位也被环儿拉着,表情很懵懂纯属凑热闹,看着冉清桓的眼神儿很迷茫。 茵茵偷偷地吐吐舌头,屁颠屁颠地蹭到冉清桓跟前,拉拉他的袖子,软软地叫了一声:“爹——” 冉清桓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行,丫头你这本事不小,一盏茶的时间还没过呢,就引起这未来的朝廷股肱们拳脚相向了——”他目光扫过这帮鼻青脸肿仪态及其不雅的小祸害,拖长了声音道,“怎么,诸位这切磋功夫,切磋得怎么样了?” 众小魔星都听家里大人说过这位爷,上马弯弓长刀,下马八面玲珑,那心眼多的据说跟马蜂窝似的,来的时候自家老爹都千叮咛万嘱咐过了,惹谁不能惹他,这冉先生阴阳怪气的腔调一上来,唬的小鬼们立刻大气不敢出了。 圣祁瞄着气氛不对,上前一步:“先生,大家也是一时误会,又加上年少冲动,说来此事还是圣祁未曾及时制止,请先生责罚。” 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一年前狗屁不懂就知道在他怀里抹眼泪的孩子一番,小孩子长得快,这一年窜了不少个子,好像也没那么肉呼呼的了,还是像他母亲多些,独独那双瞳子,黑得发亮似的,和郑越如出一辙。 前一段时间听说被郑越拔苗助长拖着去听朝会,竟还真的长进了不少。所以冉清桓决定逗逗这小家伙,他在藤椅上坐下,两只手叠在腿上,轻轻地敲了敲,沉下声音道:“各位真是人才啊,多大一会功夫便滚到地上了,要是臣再晚一会来,是不是诸位便要拆了我这小院子——太子殿下,我说您这热闹看的可不地道,太不体恤臣工了。” 圣祁抿抿嘴,没吱声。 只听冉清桓的声音蓦地严厉起来:“见之妄而不劝,见之乱而不言,这就是太子殿下学的为人君之道么?苏大学士便是这样教你为人的道理么?” 圣祁的头压得低低的,被他扬声一喝,微微颤了一下,飞快地咬着嘴唇稳住了,声音很小,却仍是道:“请先生责罚。” 冉清桓不易察觉地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语气缓和下来:“总算知道担当了,还不错。罚你……”他顿了顿,目光在噤若寒蝉的孩子们身上逡巡一圈,“看着这几个领罚吧。” 圣祁眨巴着大眼睛,好像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样,冉清桓轻轻哼了一声,接过环儿递上来的茶:“既然各位小公子都这么精力旺盛,臣也不好不成全。”他对着墙根扬扬下巴,“刚才打架的二位爷,嗯,还有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都先移驾墙角吧,马步会么?先扎着,还能顺便‘交流’一下感情。” 茵茵想笑,低着头努力忍着,冉清桓瞥了她一眼,一点特殊都不给搞,扬手照着她脑袋就是一下:“冉茵茵,你给我一起去。” “爹……”茵茵委屈地抬头看着他,像极了冉清桓的眼睛泛着水汽,怎么看都我见犹怜,谁知道碰上个铁石心肠的老爹。 家长大人想了想,点点头:“算了,今日你就不要和这帮臭小子们一起蹲墙角了……” 茵茵收起泫然欲泣的表情刚想露出个甜甜的微笑,还没来得及呲出小牙来,便听冉大人一声令下:“他们蹲南墙,你就蹲北墙吧。” 茵茵石化了。 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 转眼刚刚耀武扬威地小祸害们排成一排蹲墙角去了,圣祁搬着小椅子坐在一边依言看着,冉清桓心情舒畅了,仔细地打量起站在自己跟前手足无措的孩子,他似乎有些拘谨,刚刚圣祁半挡着他,眼下直面冉清桓,小嘴唇都紧张得咬出了一个浅浅的痕迹。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不单长相,连小动作都这么像丫头?冉清桓来了兴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似乎吓了一跳,抬头迅速地看了冉清桓一眼,马上又低下去,小声道:“回先生,学生姓杨,单名瑾。” 瑾……冉清桓一愣,美玉为瑾,是不是以此为名的人都这般钟灵毓秀?他有些出神,有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触动便能吊起年代久远的回忆,好像二十多年前,凤瑾也是这样子站在自己面前,笑眯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时光倒流,原来是那么久的事情了。 他回过神来,清清喉咙,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工部杨岚大人是你什么人?” “是家父。” “哦,”冉清桓想了想,又问道,“刚刚他们打架,你怎么没参加?” 杨瑾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确定他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小声道:“回先生的话,杨瑾和各位同窗不甚相熟,无意惹是生非,再者太子殿下还未曾出言,杨瑾不敢僭越。” 冉清桓的眉头倏地皱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迅速分开,不由再次打量起这自称杨瑾的孩子,短短两句话,表面上是风轻云淡好像不远惹是生非,却听得出这般能审时度势的城府,这样的心机,似乎不该出现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 杨瑾礼数周全,却不知道为什么,周身总是笼罩着某种阴柔气息——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冉清桓叹了口气,站起来,指着旁边的小桌子小椅子:“你坐吧,这些日子苏大学士应该教了你们不少东西了,我不拟题目了,想起什么你便写什么吧。” 杨瑾恭恭敬敬地道声是,顿了顿,却没有依言坐下,迟疑着道:“先生……” “嗯?” “同窗操戈以至伤了大家和气,瑾本应劝着太子制止才是,却……先生一起责罚我吧。” 冉清桓一愣,这孩子竟从他微微一皱眉里便看出了不满之意,察言观色之精细可见了,他拍了拍杨瑾的肩膀,说道:“不必多想,写你的吧,我看看他们去。” 走到圣祁身边,小太子忙起身施礼,被他轻轻按住,冉清桓感叹,这和去年那个东宫里一见着他就扭股糖似的蹭着要抱的小肉团简直是判若两人啊,忍不住刮刮他的鼻尖,笑问道:“太子殿下怎么这么多礼了?” 圣祁四下看了看,轻轻地说道:“父皇令我当着同窗的面不得造次,这么多人,小冉叔叔若不能一视同仁,岂不是太辛苦了?” 冉清桓点点头:“前边那句像你父皇说的,后边那句么……你自己胡思乱想的吧?” 圣祁吐吐舌头。 冉清桓轻轻地掴了他一下:“你刚才做什么看热闹?” 圣祁斟酌了一下,抬头看看冉清桓带着笑意的眼睛,还是说了实话:“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方才莫凛和梁函为了谁坐茵茵姐边上争吵,接着便打起来,我贸然插进去,只怕他们也不肯听我的,岂不尴尬?将来也更不好立威,估摸着先生就快来了,便等了一会,等先生压了他们的气焰我再站出来,我想着,这样的话,既保全各自的面子,也不伤和气,岂不更好?” 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圣祁有点不自在,抬头问道:“我说的……哪里不对么?” 冉清桓摸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没有,很对……太子殿下,还真是有乃父之风。” 圣祁有些疑惑,听起来这句话是在夸他,可是为什么先生脸上带着的是苦笑呢? 这时候一声翻书的动静拉走了冉清桓的注意,要么说幼儿园园长不好当呢,每个都得注意到了,他回头一看,又是那个很奇特的小家伙,刚才众人你来我往拳打脚踢的时候他就窝在一边看自己的书,请过了安,冉清桓那边一个个罚过来,这小佛爷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起他那本小破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冉清桓忍不住问了圣祁一句:“那个看书的是谁?认得么?” 圣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古怪起来,他以一种很奇特的语气说道:“他叫做徐思捷……”顿了顿,又特意说道,“‘迅捷’的‘捷’,平日里不大相熟的。” 冉清桓踱到徐思捷身边,站在他身后,小徐好像没感觉一样,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的书,他读的居然不是什么启蒙读物,而是大景初年装订修正的《律史》,这前朝正史本就诘屈聱牙,即使郑越令人休整了一番,多少好了一些,仍然不是普通的这个年纪的孩子感兴趣看得懂的,徐思捷约莫读起来也很费力,手里拿着一根笔,遇到哪里不懂的或是不认识的字,便画圈画下来,满纸圈圈点点,他居然眉头都不皱一个,耐心得很,还颇为自得其乐。 冉清桓轻咳一声:“你看得懂多少?” 徐思捷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人跟他说话,极缓极缓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和刚才请安的时候一样,迷茫地看着冉清桓。 和他大眼瞪小眼半天,小徐大概总算想起来眼前的男人是谁了,于是先把书放在小桌上,用镇纸压好了,细心地把笔架起来,末了还把书页上的纸抹抹平,这才站起来施礼,动作极其到位:“先生。” 这孩子说话的声音很奇特,好像比别人要慢好几拍,拖着长音,又不像是故意为之。 “这书你看得懂?”冉清桓问道。 这句话传到徐思捷耳朵里好像用了很长时间,小徐想了半天,才慢慢地点点头:“一半吧。” 这是天生反应慢么……冉清桓嘴角抽了抽,估计众人刚才打架的动作太快,这位小佛爷都没反应过来。 只听小徐沉默了一会以后,突然说道:“先生——” “嗯?”冉清桓挑挑眉等他的后文。 徐思捷道:“哦——我想跟您说件事。” 冉清桓的性子实在说不上急,如今碰上这么个一个字要说半柱香时间的小祖宗也终于有点不耐烦了,现在这小祖宗貌似还有大喘气的毛病:“什么事?说。” 徐思捷抬头看看他:“先生——其实——您——”他伸出肉呼呼关节处都是坑的小手,指着地面,道,“站在水坑里了——” 冉清桓一低头,天气乍然转暖,新雪化了不少没来得及收拾,院子里就几处很小的水洼,他一时没留神,半只脚刚好就踩在了这么一片浅浅的小水坑里。 徐思捷——迅捷的捷,冉清桓看着这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还带着睡不醒似的迷茫的小佛爷,终于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明白圣祁为什么语气古怪了,这名字起的,真叫一个讽刺。 徐家老爷可太有才了! 第四十七章 燕燕于飞 广泽五年,太后沉疴不治,二月初一,薨,年三十七,谥曰“庄贤皇后”。帝大悲之,乃命停朝三日,举国缟素以葬。 庄贤太后,周丞相之女,文景公之长姊,少时入锦阳宫为妃,谨行而慎言,清正而庄惠,及后薨,高祖以帝年少,故托之,太后乃视其若己出,帝之衣食教导,无不尽心,岂非天下女子之典范乎? 噫!观其母之爱子,子之尊孝,微血脉之缘而无隙者,可见也。 《圣朝史?太祖本纪》 一年的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孩子们像是打了肥的苗,一个个长得飞快,年长的人们则各自守护着各自的秘密,各自断续着各自那般十数年、数十年的情。 许是蓼水修建已经见了雏形,南方这一年说的上风调雨顺了,西北的塔里木里遵循了他的诺言,与大景民众秋毫无犯,平平安安地过了年关,国库也丰盈了不少。 可是深宫里的女人,却再熬不下去了。 周可晴在冉清桓西北一战以后突然卧病,太医说是忧心太重,伤了肺腑,开了几副药吃下去,仍是不见好,眼看着便成了沉疴,终于在熬了一年以后,撑不下去了。 那一夜宫中四声丧钟悠荡出老远,寒鸦惊起在如水的凉夜里,枝桠细鸣,天上星星点点地,飘下了这一年春天的最后一场雪。 周可晴终于逃离了这困了她大半辈子的囚笼。 冗长的葬礼,之后是守丧戴孝,然而头七的夜里,依礼,冉清桓本该在灵堂里守灵,这会儿却不见了踪影,架着一辆马车到了南城外。 虽说立了春,雪地踩上去仍是咯吱咯吱地响,冉清桓围着厚厚的白狐裘,似乎还是不大暖和,微微缩着脖子,拉着缰绳的手藏在衣袖子里。 忽然,车门推开一条缝隙,里面低低地传出一个女声,问道:“你冷不冷?” 冉清桓没回头:“还行,不大冷。” 女人嗔怒道:“怎么不冷?缝里灌进来的这小风都嗖的我怪难受的,说让你找个下人赶车,偏不听!” 冉清桓笑笑:“还是我亲自送你来得放心——没事,比这再冷的日子也不是没过过。” 女人顿了顿,又道:“要不……再批件衣服?这冰天雪地的,老远的路,我看着你都觉得实在冻得慌。” “哎呦你可真是我亲姐,”冉清桓回手把车门掩好,“这我都球似的快抬不起胳膊来了,你好好坐着吧,别开门了,这风太硬,你本来身子就弱,受不得的。” 他脸上笑眯眯的没有半点悲戚之色,而车里坐的,竟然是本应已经被钉在棺材里面的周可晴。 这是半夜,加上天寒地冻,城外荒郊里极少人迹,然而远远的长亭里,却有人牵着马靠在柱子上等着什么人。这是个男子,尽管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却仍能看出极俊秀的眉目,身材颀长,一袭长布衫,生叫他穿得尽显了倜傥。 冉清桓到了近前,勒住马车,先冲那人拱拱手,嘴角带着颇有些促狭的笑意:“兰大哥,看你这肩上积的雪,可等了不短时间了吧?说好了丑时两刻,我还特意早了些,你倒着急。” 兰子羽也不和他计较,好脾气地笑笑:“左右都收拾停当了,等上一会便等上一会吧。”他说话是对冉清桓,目光却凝在了马车的车帘子上。 冉清桓却不肯下车,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无赖道:“改口费。” 兰子羽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似的,问道:“什么?” 冉清桓弯起眼睛:“你就这么把我姐拐走了,先得过我这关,快给改口费……喂!” 车帘子里突然伸出一个粉拳,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后背,周可晴叱道:“你胡说什么?!” 冉清桓顺着她的力道跳下车来,无比委屈地一只手掀开车帘子,一只手呲牙咧嘴地揉着后背:“你胳膊肘往外拐!” 周可晴双颊透着不自然的殷红,杏眼圆睁色厉内荏地瞪了冉清桓一眼:“又逞口舌,该打!还不扶我下来?!” 冉清桓贼笑了一下,突然伸出手把她打横抱起来,周可晴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吓得紧紧地攀住他脖子:“臭小子你干什么?!” 他也不理会,径直走到兰子羽面前,那男子的目光从掀开车帘她露面开始便温柔得像水一样地停在她脸上,几十年的思念都化在里面,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 “我听说锦阳民间有个规矩,女子出阁的时候,要父亲或者亲兄弟将她抱到花轿上,算是交托给夫家了,想不到如今还真给了我这么个机会。” 周可晴突然不挣扎了,低着头,半张脸埋在冉清桓的胸口上,仿佛那人的目光竟使得这多少大场面都经历过、通透练达的女子也羞赧起来。 兰子羽想要伸手去接,冉清桓却后退了半步,褪了嬉皮笑脸,正色下来道:“慢来,我还有话问你。” 兰子羽带着笑意看着他,点点头:“请。” “你们如今这一走,天涯海角的,我鞭长莫及,你若对她不好,可怎么说?” 兰子羽抬起右手,一字一顿地指天道:“若有这一天,叫我天打雷劈,十世不入人道。” 冉清桓又问道:“她这一辈子锦衣玉食惯了,我如今把她交给你,你能保证不叫她受一点委屈么……” 周可晴急急地打断她道:“你胡说什么,我还能在意那些东西不成?” 冉清桓拍了她一下:“新娘子不准说话,这点道理都不懂么,看叫人家笑话你不!” 他这话说得竟隐隐有了几分训斥口吻,透着说不出的宠爱意味,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幼时牵着她的手,寡言少语的漂亮孩子,竟有一天长成了这样的男人,可以驾着马车在冰天雪地里送她横穿整个京城,可以毫不费力地双手抱起她,可以这样一本正经地,和另一个男人交付她的后半生。 兰子羽道:“一年半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家有家,要地有地,这才敢来接她。”他笑了笑,“自然比不上皇宫金碧辉煌,但是只要有我在一天,便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我这样说,你放心么?” 冉清桓表情缓和下来,眉目间带上温暖的笑意:“别人说我要打个怀疑,但是你说的话,我信了——我姐姐就交给你了。” 他把周可晴交到兰子羽手上,又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想我了就来封信,反正我闲人一个,说走便走了,若不来信,我就不上门了,免得贸然打扰二位,惹人讨厌。” 周可晴红了眼圈,嘴里却恨恨地骂道:“多大的人了,油嘴滑舌,好没正经!” 冉清桓牵过兰子羽的马,将缰绳缠在腕子上:“你们驾马车走吧,别的不多说了,说多了矫情,多多保重,兰大哥,记得你今日的话。” 兰子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定不辱命。”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一声扬鞭,马车辘辘地走了起来,地上车辙在素白的雪地上蔓延开去,眼底人千里,周可晴猛地揭开车帘,回头大声道:“清桓,你自己千万保重,三餐不可省,换季添减衣物,不可贪凉……” 冉清桓摇摇头,笑道:“走吧,我还用你惦记么?” 周可晴张张嘴,似乎还想再嘱咐什么,可是大概是要嘱咐的话太多,她竟一时间不知先说什么好。 冉清桓冲她摆摆手,分明是了然。 天地茫茫,他们终于还是走得远了。 冉清桓牵着马站在原地半晌,眯起眼睛,目送着马车缓缓地变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夜色未央,风从长亭里卷过,发出轻微的呜咽,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恍然间竟生出无数感慨,有欣慰、亦有怅然。他甚至不着边际地想象,几年后,是不是轮到茵茵出嫁的时候,又让他再经历这么一遭呢? 多半不能,兰子羽他是放心的,可是想起茵茵要嫁给那不知道谁家的臭小子,心里便先忧虑起来。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茵茵还不到十二岁,到杞人忧天起来了。 忽然,身后有马车的动静,冉清桓想回过头去,却发现站得太久,厚厚的外套又脱给了周可晴,身上竟冻得有些僵了,动作颇为不灵便。 赶车的竟然是米四儿,冉清桓挑挑眉,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只见米四儿下车,还不待他有动作,车门便从里面打开,急匆匆地跳出一个人来。郑越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他裹在自己的披风里,骂道:“送了人还不回来,晚上饭没吃饱,在这站着喝西北风么?” 冉清桓笑着没说话,郑越又拉起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先打了个冷战,随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带到怀里捂着:“傻笑什么?原来皮糙肉厚还扛冻么?” 三下五除二,连拖带拽,几乎把他脚不沾地地拖上了马车,郑越拉上车门,拉出一条锦被盖在他身上:“头发都快结上冰了……” “郑越,”冉清桓突然打断他,低声道:“多谢了。” 郑越顿了顿,坐过去一点搂住他,叹了口气:“谢我做什么?我年少的时候,太后帮过我很多,虽说自觉不是什么好人,多少良心还是有点的,走便走了,我也没做什么,装不知道,就算成全他们了。而且……”他没说下去,却低低地笑笑——而且看他们这样双宿双飞,心里安慰了许多,便也觉得有些盼头了。 第四十八章 几层尘埃落定处 太后的丧期一过,上华的春天便来了,花锦暖风,明媚的阳光将房檐上的雪烤化了,顺着瓦片一点一点地滴下来,地上结了一层湿意,却因了天干蒸发得快,没有留下水坑。 花香从院子角落里面几株白玉兰上弥漫开来,那味道闻着,仿佛人也跟着透出的春意慵懒了起来,难怪人说春天不是读书天。 冉先生自己消极怠工,靠在廊子里的一个躺椅上闭目养神,猴孩子们放了羊,各自玩疯了,以冉茵茵个混世小魔王为首,闹哄哄一会跑到前院一会跑到后院,连圣祁杨瑾都忍不住跟在一边看热闹。只有小佛爷徐思捷还老老实实地坐在他旁边,照理抱着一本书啃,嗯,这回不是律史了,改看神怪传奇了。 自从冉清桓有一天无意中发现这小家伙手里抱着的砖头居然是一本《辞源》之后,就对他宽泛的阅读兴趣没什么想法了,他有时候甚至怀疑,那些书上的字根本就没入这位佛爷的眼,他就只是习惯于坐在某个安安静静的地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下来,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环儿抱过一条薄毯,轻轻地搭在冉清桓的腿上,摸了摸小佛爷的茶杯,觉得有些凉了,便端起来泼到一边的树根底下,给他续上一杯新的,然后静静地侍立在旁边。 冉清桓睁眼看看她,懒洋洋地开口问道:“怎么,有事?” 环儿脸上带着笑意,从怀里摸出一张大红的请柬:“方才李大人派人送来的,主子过目。” 冉清桓一愣,继而马上反应过来,一拍自己的腿:“你说李野这小子,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那么一个人,居然干出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皇上给他赐婚的事,皇上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谁,他老人家想都不想就说出来‘圣使樱飔’,当时据说吓晕了好几个老头子。”他接过请柬打开看看,由衷地笑起来,似是感叹又似是欣慰地说道,“不容易哟!” 还未等环儿接话,房梁上便吊下一个泉水似的女声,她咯咯地笑道:“什么不容易?” 冉清桓把腿上盖得毯子放在一边,站起身来:“你看,还说谁来谁。” 樱飔从小廊的顶上翻下来,大眼睛笑眯眯地在他身上溜了一圈:“你这些日子不瞎操心了,气色好了不少么。”她猛地凑到冉清桓近前,伸出手托起他的下巴,啧啧地道,“别说,水灵灵的小模样,倒真是和第一次在竹贤看见你的时候差不多了,你说你怎么十多年了都不老呢?” “咳!”冉清桓打掉她的爪子,“男女授受不亲,快成家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正形儿?叫你家相公记恨我么?” 樱飔撇撇嘴:“他不敢。” 她眼珠一转,正看见一边小桌上坐着的徐思捷,她跳下来和冉清桓说话的时候,这孩子曾经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又把目光放回到他那本闲书上。 这心理年龄好像又长回去的女人弯下腰去,看看小佛爷手上的书,又看看看书人“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入定神态,忍不住敲敲他的头:“哎,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谁家的孩子?” 徐思捷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不吱声,半天,来了一句:“啊……” 冉清桓按按额角:“那什么,你一句话一句话的问,问题多了他反应不过来。” 樱飔张张嘴,看看小佛爷迷茫的眼神,淡定地“哦”了一声,拍拍他的头:“我不捣乱了,你慢慢看吧。” 小佛爷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继续低头看书…… 好吧,又一个被降服了的。 环儿给樱飔上了茶,冉清桓这才学着徐思捷那样慢悠悠强调问道:“你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有空亲自跑一趟?” “送请帖。”樱飔大言不惭,末了还自己解释一番,“怕你不给面子,叫人送了来,又跟着亲自来一趟。” 冉清桓撇撇嘴表示不屑,继而直言不讳道:“你是来我这瞄一眼给你准备多少彩礼吧?” “嘿嘿……”樱飔眨巴着大眼睛,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特别诚实地坦白道,“听说你有钱。”想了想又挤眉弄眼地补充,“嗯,当然皇上更有钱。” 冉清桓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叹为观止:“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程度?!” “滚!”樱飔怒。 冉清桓笑起来,环儿在旁边接道:“主子头好几就开始念叨了,早给姑娘把备好了,就等着你们的良辰吉时了。” 樱飔斜着眼睛觑着他:“真的?” 冉清桓道:“早准备好了,不过不是彩礼——”他顿了顿,看着樱飔那双小姑娘一般,数十年沉浮好似从未曾蒙尘的眼睛,表情柔软下来,“是嫁妆。” 樱飔的脸竟蓦地红了起来,原来不管多么强悍的女子,她心里也总是隐隐有那么一份期盼的,期盼自己的生命里,有个人,无论阴晴雨雪,都能站在自己身边,无论欢喜哀怒,每每回过头去,总不至于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的清风……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突然道:“陶枕冰。” 冉清桓一愣:“你说什么?” 樱飔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释然、平和的目光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道:“陶枕冰,是我的名字,小时候淘气,还有个小名,叫小疯,后来爹爹嫌好听不好看,便改成小风了——娘家人,记住了。”她话音没落,好像极难为情似的,眨眼便不见了。 陶枕冰……冰冰。 冉清桓忽然觉得樱飔身上一切的秘密,一切的谜面此刻都透明了起来,前因后果全部指向一个淡的形影不剩的过去,他轻轻地点点头,对着只余香气的空气道:“我记得了。” 过去的鬼魅如南疆三千里厚重不开的瘴气浓雾,悠忽散去,说放下却也就放下了。 李野说,人这一辈子,年头不多,如果总是看着过去活着,岂不是太不长进了些?樱飔——冰冰,你有个好归宿。 “先生——”小佛爷徐思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把注意力从他的宝贝书上分出了一点给眼前感慨丛生的大人们,冉清桓“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他,眼睛里的温柔神色还没来得及褪下,嘴角像是凝着下午的光,微微挑起,只把小佛爷也好似看得愣住了一般。 小佛爷默默地低了下头,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哦——先生你没闻见什么味么?” 两个大人都是一愣,环儿抽了抽鼻子:“怎么这么呛,可别是什么东西着了?” 冉清桓看看小佛爷无辜的眼神,这才明白过来,这孩子刚刚瞪着大人们,只怕不是被什么所感或者听懂了什么,多半是闻见了这股怪味道,却一直到他们说完话,才不慌不忙地知会一声——这小东西,简直不能用极品形容了。 冉清桓连跟他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大步追着慌慌张张往后院跑的环儿过去,看又是谁家的小谁,吃饱了撑得惹了什么祸。 徐思捷愣了一会,好像没明白先生瞪他干什么,想了想,没想明白,于是又坐下来,捧起书…… 后院里一帮孩崽子正围着一堆火跳脚,上华的春天本来就干燥,加上稍微有点小风,火势越来越猛,烟熏火燎的一帮小猢狲毛了爪,一个个小脸熏得黑不溜秋的,莫凛的衣袖给燎着了,圣祁正拿着一本什么东西狠命地往他身上拍。 环儿慌不择路地跑去叫人,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严肃地告诫自己要镇定。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一帮脸儿黑黑,衣衫褴褛的小叫花排一排站在他面前,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家主大人,郑泰紧张地给他们挨个检查一番,总算没重大人身伤亡事故,松了口气收拾好药箱,笑呵呵地站在一边看起了热闹。 沉默了半天,冉清桓才叹道:“你们看我这府上就这么不顺眼,非要给我拆了烧了重建不可?”他眼神一扫,直接点名,“圣祁,怎么回事?!” 圣祁瑟缩了一下:“呃……是……是……我们想烤点东西吃……然后然后……” 冉清桓“啪”地一拍桌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饿过你们?” 圣祁吞了口口水,不出声了。 “说,谁的馊主意?” 这回几个孩子都哑巴了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平时里打打闹闹的这回都统一意见一致对外似的,谁都不肯吱声。 “说不说?!” 一声断喝吓得几个孩子同时往后退了一点,然而这帮小兔崽子像是突然知道了世界上还有某种东西叫做义气一样,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 可惜他们这位先生实在太过神通广大,一眼能看到人五脏六腑去,这帮小兔子们段位显然差得太多,冉清桓冷笑一声:“冉茵茵,是你吧,别往后缩了,过来!” 茵茵咧咧嘴,磨磨蹭蹭地往前站了一点,小声道:“我……我就是想起爹爹讲的江南名菜叫花鸡了,然后厨房里正好有几个土豆……” 冉清桓眼角猛地抽搐,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叹自家丫头做人有创意——叫花土豆…… “爹……”茵茵小心地抬头打量他的脸色,老爹半天没出声,这可别是气着了吧? “冉茵茵,你可真是三天不打就给我上房揭瓦!” 满院的鸡飞狗跳,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广泽七年,南北运河终于落成了,太子郑圣祁八岁,小郡主冉茵茵十四。 平静而美好的时光好像总是过得那么快,有时候冉清桓回想起那段日子,总是忍不住想,那些神佛是不是早就看透了三丈红尘了呢? 教你爱,便总别离。 第四十九章 往昔非故人 这年上元佳节,京城照例迎来了西北的时节,自打封了莫罕王划定了疆域,大景便遵守了通商的协定,不过几个边境城市毕竟不够繁华,所以按规矩,每年这个时侯,都有现任晇於王派来使者,带着牛羊马匹,换一些丝绸粮食。 今年个却是有些不同,直到使队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京州,郑越这边才得到消息,这来的竟然是莫罕王本人。沿途关卡的卫兵们一个个眼拙得很,只当是个晇於的什么贵族,莫罕王也没提前知会一声,到了落雪关才叫城守给认出来,忙不迭地到京城报信。 再怎么的,礼仪之邦,也不能失了体统。 郑越急传礼部,立刻派人到落雪关迎着。 广泽建年开始,经过了整修大坝、贯通运河、减免税费等等一系列的政策,这位励精图治的皇帝已经重新收拾了旧山河,前朝那破败得四面透风的影子几乎完全看不出痕迹了,老百姓们安居务农的,远道从商的,个个富足起来,民间米价降到了三百年的最低水平。 落雪关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萧条的关卡了,来来往往南北各色的人行而进退,悠然者,喧嚣者皆有之,就连城内青楼楚馆都一个个有了几分欣欣向荣的气象,塔里木里伸了个懒腰,对旁边目瞪口呆像是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赫鲁感叹道:“这才摸到了京州的边,便已经这样繁华了,传说中的南北二都,又是什么样呢?” 赫鲁只是一个劲地感叹道:“好家伙,好家伙……” 塔里木里斜坐在马背上,手指搭在腰带上,看不出是喟叹,抑或怅然:“原先派来的人跟我说起,我还是不信的。”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好像自语一般地道,“你看看路边的行人,新鲜地看着我们,指指点点,多半不是在夸我们的货物啊,只是围观‘蛮子’吧,就像看闹市里戏耍的猴子一样……” 赫鲁没听清楚,瞪大了眼睛回头看他的大察——现在是大察王了。 塔里木里却没再说什么,眼睛盯着远处那不高,但是连绵温柔的山脉——十年前的时候,大景镇国公冉清桓在这里一战成名,这么万人莫开的地方被他硬是打开了一条缺口,颠覆了整整一个朝代,他的名字震撼了整个大陆的男人们。 原来,已经有十年了。 “大察,你看,那是中原的官员么?”赫鲁突然打断他,塔里木里眯起眼睛望过去,见了声势浩大的仪仗和领头的那几个官阶明显不低的官员,笑了笑,吩咐赫鲁道:“这恐怕是京城里特别派来的人,都是很高级的官员了,告诉兄弟们,不要失了礼数。” 一路从西往东没有伸张,到底被落雪关的城守给认出来了,别的不说,这城守定是陪着冉清桓上过西北战场,并且品级不低见过他的人——果然是到了京州重地了。 道路渐渐宽阔起来,有的地方铺着平整的青石砖,一个一个严丝合缝地绵延着,路边有扫到一旁的积雪,微微发灰,边缘处结着透明的冰棱,日光却融融地洒下来。 上元佳节毕竟是热闹,从落雪城到陵阳,再往前是嘉定,城邦连着城邦,村庄隔着村庄,上华的城门好像高耸入云一般,四四方方,开有九门,龙腾神隐,仿佛能让人嗅到钟鸣鼎食的盛世味道,城中有绫罗绸缎者,或沿街叫卖者。最有名的是“云秀坊”,离着京城著名的花街“水月街”不远,整整一路都是古董字画,外行人是进不得的,少不了被诓骗,有懂行的,却是真的能淘到好东西的。 乱世的黄金,盛世的古董。 莫罕王塔里木里的脸色,越靠近京城的时候,便越是看不分明了,一双野兽一样的眼睛里深深地倒映着这些人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再也没有感慨过什么,只是一路静静地走,一路静静地看。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歌楼上流泻下高高低低的乐声,扶水飘棉一般的惆怅优美,没心没情的寻欢客们起哄似的叫好…… 塔里木里在到达京城的次日,按照规矩,要进宫城拜会大景的皇帝,他便带了赫鲁一行人,跟着宫里的使臣,到了上阳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边,就连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辅国公冉清桓也一身朝服地出现在朝堂之上,不过照例是低着头,靠着人堆站着,一副有些倦怠的没睡醒样子。 他倒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因为前一天晚上茵茵不知道是着凉了还是怎么的,突然发起高烧来,折腾得全府都跟着她不得好睡,老太医诊脉诊了半天,愣是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几幅药下去,烧是退了一点,人却仍然不见好,噩梦连着番的似的,怎么叫也醒不过来,拉着冉清桓的衣服只是哭。 这皮猴子向来上房揭瓦无所不为,不知道怎么了竟然病成这样,冉清桓心疼得不行,衣不解带地陪了她一宿,总算天亮了,这孩子才踏实下来,小脸带着眼泪,眼睛红红地睡过去了。 陆笑音进来替他看着小丫头,冉清桓这才急匆匆地换上朝服赶到宫里,再怎么说,莫罕王亲自驾临,应景也好,怎么也得露个面。 塔里木里这是第一次见到郑越这个掌握着整个中原河山的男人,毋庸置疑地 ,这是个英俊耐看的男人,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嘘寒问暖,客套话讲得一套一套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塔里木里在看见郑越的一瞬间就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直觉说,这是个极危险可怕的男人。 两相问候,表达一下双方对和平共同发展的美好祝愿,然后是互相馈赠礼物,这一系列的礼节形势走过场之后,便是设宴款待了。 宫中摆的流水宴,满座珍馐实在让风餐露宿的草原人们目瞪口呆了一把。大景如此下本钱可能倒说不上有多好客,外客来,大摆筵席是惯例了,有炫耀天朝大国地大物博的优越感,也有隐隐的示威。 文武百官们明显是想看这些蛮人的笑话,宴席中的菜色并不全是北方菜,通了河运之后,南北的交流顺畅了不知道有多少倍,不知道谁安排的,上了不少江南名点名菜,都是极精细的东西,旁边上的是雕花小箸,镶着金边儿,拿在手里却像是没有重量一般。 塔里木里心里明白,进宫之前特意提醒过手下的人,此时这些茹毛饮血的汉子们,倒也真把持得住,大察王没做表示,谁也没有动筷子,吞口水也好,直勾勾地盯着也好,却都难得地没有失仪。 郑越一眼扫过去,便明白礼部的老头子是什么心思,暗自笑笑,下令给草原的客人们换了餐刀和大一号重一些的餐具,自己首先举杯相敬,众人一看皇上他老人家都那么友好淡定,也不好意思再整幺蛾子了,推杯换盏的,互敬互捧臭脚比着来,气氛渐渐融洽了起来。 塔里木里其实从落座开始,便一直在找冉清桓,对这个人,他好像有说不出的好奇,只觉得冉清桓身上有太多的东西,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只要这位辅国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只要他塔里木里?巴奇还没有放弃逐鹿中原的野心,他们两个就迟早会成为敌人——不了解自己的头号敌人,是件危险的事情。 亲自出使上华,一来是想亲眼看看母亲和使者们口中的中原究竟是一块什么样子的土地,二来是存了心地想探一探这个人,为什么他能毫不在意地被朝廷雪藏,忍得住身居高位却手无实权,为什么他心甘情愿地在这尺寸大的华丽囚笼里收起自己的锋芒,做一个傀儡似的招牌,为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永远都那么少的可怜,而每一条都仿佛在说不同的人。 塔里木里并不是特别懂得大景的礼节,至于官员们按照品级应该怎么排位子,他不是很清楚,而那样的朝服,在见惯了鲜艳色彩的草原人眼里也都黑压压得差不多。 忽然,塔里木里猛地发现郑越不时地往一个方向看。 开宴没多久,郑越身边的带刀侍卫便走到大臣的席位那边和一个人低声说了什么话,那个人侧过脸去,轻轻地回几句。 塔里木里本是无意瞥过去,却在那一瞬间几乎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猛地认出这个离他不远的,坐在首座的人就是冉清桓,他竟没有看出来。 草原上一见,这人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半旧的外衣,露出胸口处紧紧缠着的一圈一圈的绷带,形容落拓,脸颊瘦削得凹进去,眼神就像是贺兰大神手上的加弥刀一般锋利,神色憔悴,却隐隐泛着威意。绝不像现在一般,峨冠博带,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眉目俊秀得仿佛写意一般,一缕细细的头发像是匆忙间没有整理好,漏出来软软地贴着颈子搭在前胸上,皮肤下甚至能看见颜色极淡的血管,虽然脸上略有些疲乏,比起那时候,却润泽得多了。 塔里木里几乎呆住了。 那带刀侍卫正是米四儿,他回到郑越那里接了什么命令,又下去和冉清桓低声说话,冉清桓犹豫了一下,点头站起来,正对上塔里木里的目光,他微微地笑笑,端起桌上的小酒盅,举杯示意,随即以宽大的袖子掩了,文雅得先干为敬了。 塔里木里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只是木然地跟着喝了,心里却想起边关的时候,这人是随随便便地坐在士卒中间,拿着缺了口的粗瓷碗,皱着眉,一只手托着,大口灌进去的。 冉清桓对他点点头,随即跟着米四儿离席了。 郑越一进来就看出他脸色不好,这会儿偷偷地叫米四儿带着他找地方休息去了,不小心瞥见塔里木里的目光,不禁以低下头装着喝酒为掩饰,轻轻地皱起眉。 第五十章 浮生梦魇 冉清桓跟着米四儿偷偷遛出去以后并没有找地方休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府,虽然有陆笑音看着,心里总是觉得放不下,于是匆匆交代了一声,便只身回了大公府。 茵茵已经好多了,喝了药,又发了汗,这会儿睡醒了,正由小竹喂着喝粥。 巨狼回头见了冉清桓,轻轻地点点头出去了。 冉清桓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感觉温度正常了:“怎么样,头疼不疼,哪里难受?” 茵茵看看他一脸疲惫,吐吐舌头:“爹爹,小竹姐说你一宿都没睡,现在我好了,你还是快休息吧。”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其实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的样子了,虽说叫他惯得淘气得不行,毕竟还是懂事了的。 冉清桓轻轻地笑了:“你药吃了么?郑泰老伯怎么说?”后一句是问小竹了。 小竹收起空碗:“先生放心吧,老伯说没大碍了,这病是来得快走得也快,再两副药下去就又活蹦乱跳的了,这不,粥喝了一碗了,胃口也不错。” 冉清桓心里这才踏实下来,回手拍了茵茵一下:“叫你多穿点衣服你不听,臭美猴!” 宝贝疙瘩病了,他这半天,迎接晇於使臣一直惦记着这边,这会儿悬着的心撂下来,才感觉一宿折腾得有些昏沉,嘱咐了两句便回自己卧房休息去了。 躺下去一觉醒过来天色已经暗了,他想了想,身上也懒得很,干脆翻个身,打算连着宿地继续睡了。才合眼没多长时间,却隐约听见有人开门进来,这么大喇喇轻车熟路地进他卧房的人不做他想,冉清桓微微挑开眼皮扫了一眼,然后往里让了让,没理会他继续睡。 谁知郑越却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半天不吭声,绕是旁边黑灯瞎火的,冉清桓又闭着眼,也不禁让他盯毛了,揉揉眼睛半撑起来:“看什么,我头上长草了?” 郑越闷闷地哼了一声,伸手搂住他,低声道:“我头上长草了还差不多……” “嗯?”冉清桓迷迷糊糊地没能领会领导精神,只得安抚似的拍拍他的后背,“谁惹着你了么?” 郑越不应声,手却不老实起来,他从外边进来,手掌有些凉,顺着衣服滑进去的时候冰得冉清桓一激灵:“喂,我说你……” 嗯,其实有的时候,这人的废话多起来还是挺烦人的,于是郑越同志作为领导,身体力行地教导了他什么叫做“做的多说的少,做了再说”…… = “这阵子得找个专人照顾下这帮蛮子,那什么木的蛮子头居然点了名让你去。”酸溜溜地补充一句,“交情很深么?” “……不熟,没空,丫头病了,恕不接客……” 某小心眼男人于是心满意足地紧了紧抱在人家腰上的手:“好,那就不去,累了,睡吧。” = 隔日一早郑越赶回去上朝,下了早朝便又粘过来,美其名曰探探小郡主的病,实则摆好了阵势打算蹭一天的饭,可怜米四儿颠颠地后边跟着抱着一摞奏折两头跑。 冉清桓清醒了才反应过来塔里木里多嘴的一句话让这位想多了,顿时觉得自己冤得窦娥穿越似的,瞅什么都幽怨。 茵茵小时候还是比较怕郑越的,这些年来来往往熟悉了,也觉得虽然这皇帝叔叔除了对自家老爹之外都有那么股子不远不近的感觉,但是人家毕竟是文明人,平时笑眯眯的又好脾气,逢年过节还变着花样地带礼物来,不像那铁血老爹,一闯祸就罚蹲墙角,说不定心情好了有阅读兴致还让写个悔过书,连上华的女儿节都不记得是哪天,更甭指望他能有啥“表示”了。 早晨一副药下去,还是有些个头重脚轻,但是少女毕竟年轻,也不大在意,床上躺了一天早不耐烦了,穿戴整齐就又四处上蹿下跳了,帮她穿梳洗的小竹不经意地看见女孩儿光洁的脚腕上不知道让什么给划了个小口子,也没往心里去,反正这小姐皮得没个丫头样,哪哪有个小口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中午太阳光慢慢地强烈了起来,冉清桓不上早朝,平时起得也晚,府上三餐时间都稍微迟那么些许,日头快上了三杆才把饭桌摆出来,茵茵早晨起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快到中午却不知道为什么,老实了下来。 冉清桓只道她是一场烧刚退下来,身子骨虚,便留了她在房里用午膳,等她吃完了好亲自押着她去睡午觉……当然还有另外一个不可告人的缘由,就是有个孩子在旁边,这一顿饭估计郑越也能消停消停。 这男人鸡毛蒜皮大的事也不肯直说,非得拐着弯地别别扭扭和人玩心眼,看来只要晇於的使臣一天不走,他就跟自己这磨上了。 没一会冉清桓就觉得茵茵不对劲,半天坐在那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低着头,夹什么吃什么,按说这丫头向来废话上车拉,没精神也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他皱皱眉,放下筷子,轻轻地探了探茵茵的额头:“不烧了啊……茵茵,哪里还不舒服,要不再叫老伯看看吧?” 冉茵茵不应声,他这么一碰,干脆垂下手臂坐在那里,不动一下,也不抬头。 “这是还没好么?”郑越也觉得女孩不大对。 冉清桓摇摇头,微微弯下腰去,拍拍她的小脸,仔细察看她的脸色:“怎么了?” 日光在悄悄地跟着光阴行进,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在地上有生命似的爬……一丝极细的光,由东往西,正好顺着茵茵不小心落在地上的裙裾攀上她的身体,那一瞬间,女孩猛地抬起头来,像是木偶突然有了生命一样,动作快得惊人。 冉清桓眼角捕捉到一点冷冷的光,他下意识地瞳孔一缩,推开她,带着凳子向后滑出了几尺,只觉颈上微微一寒,绽开一道头发丝似的细细的伤口,他不可置信地缓缓伸出手去抹,看着指尖上两点血珠,呆住了。 郑越在他退开的电光石火间飞出了手里的筷子,正敲上女孩的手腕,他这一下心里急了些,下手忍不住重了几分,女孩的腕子登时软软地垂了下去,手中一把薄薄的小刀呛啷落地,她竟不知道痛似的,缓缓地抬起眼睛——呆滞的、就像把光也吸进去一样的,没有生命力的眼睛。 她被郑越的筷子削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随后突然从地上弹起来,以一个极诡异的姿势向冉清桓扑过去,十个指头尖尖的,泛出铁青的颜色,就连她的嘴唇也像是涂了铅一样,青紫得有些发黑。 郑越自然不会让她真的扑过去,中途便将她截住,扣住她双手按在地上,只觉这双平日里柔软小巧的手金属做的一样凉。 冉清桓回过神来,失声道:“别……不要伤她……” 他话还没说完,被郑越按住的女孩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后,头软软地垂了下去,不动了。 郑越捏着她的手腕,皱皱眉:“这孩子不对,脉搏跳得像打鼓似的,身上却这么凉……” 冉清桓猛地站起来:“来人!” 郑越一边陪着他靠在院子里的枯树上站着,冉清桓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手里把玩着茵茵刺他的刀,一声不吭地发着呆。 比柳叶还要窄上一分的银色的小刀,吹毛断发,刀刃上冷森森地闪着寒光——是他自己的袖里刀。 脖子上的伤口极浅,只稍稍划开了一层皮,可位置却凶险得很,若不是他躲得快,这一刀再深些,恐怕便割到大血管上了,那是神仙难救了。 这样快的身手,这样准……倒像是杀手了。 冉清桓心里冷得厉害,忍不住蜷起身体,忽然周身一暖,郑越把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他的肩膀。 这时候,紧闭着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冉清桓蓦地抬起头,神色竟有些无措,只把开门的环儿看得心里一酸:“主子,茵茵小姐醒了。” 冉清桓二话没说便走进屋去,郑越的手抬起了两寸,似乎是下意识地想拉住他,到底又放了回去,沉默地跟着他进了屋去。 郑泰站在一边摇头,米四儿旁边戒备着,一只手从头到尾一直都紧紧地按着腰上佩刀的柄,茵茵身上被绳子绑了,女孩惊惶地挣扎着,见了冉清桓就像见了救星一样,小嘴一扁,眼圈红了:“爹,爹,干什么绑着我?我难受,放开我!” 依然是仿佛会说话似的灵动眼神,红润的小嘴,好像她方才鬼魅一般的样子,是冉清桓青天白日的一场噩梦。 “爹……”茵茵扭着身子看着他哭,“干什么绑着我,干什么绑着我……” 冉清桓没犹豫,立刻在床上坐下来,一边动手解她身上的绳子,一边温言道:“没事,你刚发烧乱动,还差点打了泰老伯,一个劲地往床柱上撞,怕伤了你才把你手脚捆上的。” 米四儿皱皱眉,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却被郑越一个眼神儿止住了。 “四儿,环儿,你们先在这照看着,太医,和朕出来一下。” 郑泰领了命跟着他走出屋子进了院子,正碰上巨狼站在墙头上,好似若有所思一般地盯着屋子里,与郑越眼神一触,即刻移开,跳上屋顶,几下便不见了踪影。 那狼的眼神实在太通人性,郑越微微有些怪异的感觉,却也无暇多留心,低声问郑泰道:“怎么回事,可瞧得出么?” 泰老伯难得地有些为难,低下头去,老半天才摇头道:“不像是什么病,却也没听说过什么毒是这样的……皇上恕老奴才疏学浅。” 郑越沉吟了一下:“我听说,她前两天病了一场,着凉么还是什么别的?” 郑泰仍是摇头:“不瞒皇上,小姐是主子的心尖肉,这两天我一直没敢和主子提起,茵茵小姐的病不像是寻常伤风着凉,谁都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可不能无缘无故地发烧,这多半是别的病引起来的,可是皇上看,小姐今日说话,嗓音都没有任何异状,烧一退,就什么症状都没有了似的,岂不奇怪?” 郑越思量着什么不言语,脸色有些凝重。 半天,才轻轻地说道:“派人进宫把太医院当值的都叫来,也好有个商量……还有,到李将军府上,找李夫人过来一下,有些事,朕想听听她怎么说。” 第五十一章 再起程 床上的少女睡得小脸发红,她五官极精致,已经有了青涩的妩媚,正是在女孩子最美好的年纪上,冉清桓在她床边默默地坐着,下人们都被屏退了,屋子里飘着一股还未来得及散去的奇异的香气。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郑越责备了好几次太医院办事不利,这帮天下神医们研究来研究去也没折腾出什么结果来。 这孩子不发作的时候活蹦乱跳健康正常得很,谁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作,也没有任何征兆,前一刻还好好的人,过一会便可能突然不言语了。 而她发难的对象到现在为止,还只有冉清桓一个人,一招一式都像是深仇大恨似的,不死不休。郑越嘴上不说,却明里暗里地开始阻止茵茵靠近冉清桓。 这会子是他上早朝去了,快二十天,父女两个都没机会好好地说过几句话。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茵茵自己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似的,女孩原本圆润的脸迅速消瘦下去,欢笑都有了些勉强的意味。 门开了条缝,陆笑音走进来,微微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大人。” 冉清桓摆摆手:“不用担心她,我刚刚点了安眠香,够她睡一个时辰的了,”顿了顿,他没多废话,直接问道,“前辈,事关小女,后学乱了分寸,还望您再给指点指点。” 陆笑音一愣,只听冉清桓又道:“我纵然不懂医理,活了这么大年纪,常识还是知道些的,郑老伯说伤风着凉……这哪里是伤风着凉的症状?” 陆笑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吾非医者,大人莫要病急乱投医。” 冉清桓轻轻地苦笑了一下:“我倒真没听说过什么病能让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突然之间有那么凌厉的身手,”茵茵的手腕上被包扎好了,对她只说是昏迷的时候自己磕的,郑越那一筷子下手有些狠,伤了她筋骨,恐怕没个把月长不好,“这疼法,怕就是我自己也要皱一皱眉的……” 陆笑音接道:“吾观其筋骨,幼时该是练过功夫的,后来被外力废去,按理比常人要弱些才是,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冉清桓的目光从女孩熟睡的脸上移下来,目光极复杂,几乎一字一顿地低声道:“不是我想到了什么,是郑越想到了什么,你猜他在茵茵第一天发作之后去见了谁?”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他的口气平静得很,可是陆笑音就是感觉得到——这个男人竟是在害怕的,几乎情不自禁地接口:“谁?” “樱飔。”冉清桓垂下眼睛,掩盖住最后一丝外露的情绪,“米四儿不禁诈,一逼就问出来了——前辈,这不是病,怕也不是什么普通的毒,指望着外面那些太医们……”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打住了没往下说,一只手却把床单攥得皱起来。 陆笑音乃是救世名臣,历经两朝,魑魅魍魉的鬼魅之事,早就见得多了,当初也是他一眼看穿茵茵被人毁去了记忆。巨狼说道:“大人心里方寸大乱,思绪却一丝未乱,吾斗胆猜测,这孩子从何处而来,先又是被何人所伤,个中缘由,大人心里都有数了吧?” “七七八八,我以前还应该见过她一面,”冉清桓小心地按住茵茵受伤的手不让她乱动,替她拉拉被子,“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茵茵是我女儿。” 陆笑音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才问道:“大人,巫蛊咒术之类,你懂得多么?” 冉清桓看着他:“前辈有话尽管直说。” “乡野传说,吾只曾听闻过,原是不信的,”陆笑音看了看茵茵,“听说海外有种害人的法子,如何施为吾不知,只闻说,中者平日与常人无异,几年或十几年后方才显露,开始是间或做出非常之举,只袭击特定者,醒时自己无知无觉,仿如鬼魅附体,若被袭者死了便罢,若是不死,中咒者发作便会越来越频繁,乃至最后疯狂……”他停在这里,小心地观察着冉清桓脸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这男人,陆笑音已经没有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冷嘲热讽了,更多的是看着他苦而不言,看着他越是深沉的悲喜便越是压在心里,而不由得升起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冉清桓叠起腿,润润嘴唇:“那么看来那个人就是我了——前辈是说,我不死,她会疯?” “这……大景藏龙卧虎,未必不能找出个能人解了这……”陆笑音倏地住嘴,惊觉自己这句话说的竟是有些急切地想安慰他。 “若是她发作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又怎么样?” “目标不在身边,中咒者也会发作,但大约和离魂差不多,恍惚一会就过去了,不会伤人伤己。” 冉清桓闭上眼睛,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半晌不言语,陆笑音也不去打扰他,一人一狼相对寂寂,各自思量各自的。 这时候屋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环儿在外面轻声道:“主子,莫罕王爷来了,要见么?” 冉清桓一愣,巨狼也直起身子:“莫罕王?塔里木里?巴奇?” 冉清桓站起来挥挥手:“替我照顾一下茵茵,我去看看。” = 都说侯门深似海,这阵子塔里木里带着赫鲁也在大景也拜访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府邸,大公府却是最小的,也最安静。许是因为府上大多是南地迁来的人,进出的婢女一个个带着一股子水灵气,说起话来也是悄悄巧巧的,声音刚够人能听到,态度却带着和主人如出一辙的不卑不亢的清傲。 院子布置得极是随意,屋子里却简单得很。塔里木里注意到冉清桓府上极少见到别家里那般大大小小的金玉古董,木雕却极多,这些木雕并非精细之物,然而仔细看来,却是古拙里透着灵动。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副极写意的水墨画,旁边两行小字,绕是外行人,也看得出那字写得极清俊飘逸: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塔里木里站在字画前看了看,问道:“这是你家大公的字么?” 小竹给两个人让了坐,上了茶,闻言笑道:“画是我家先生画的,不过先生说,他的字不好看,拿不出手,这两行字还是当时皇上亲手给提的。” 赫鲁这些年跟中原人接触得多了,中原的官话也能半生不熟地说上一些,有些大舌头,不过好歹能交流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忍不住脱口问道:“你家主人,嗯……为什么看起来很穷?” 塔里木里白了他一眼:“属下人粗鄙,姑娘见谅。” 小竹偷偷地笑了笑:“我家先生不喜欢屋子里有太多的东西,看着嫌挤,心里不痛快,下人们懒,又收拾得粗了些,尊客见笑了。” “哪里,大公这方是大家风范。” “这可不敢当,王爷谬赞了。”正这当儿,环儿带着冉清桓从后院迎出来,他一身的宝蓝的长袍极合身,袍子上细细地勾了银线,衬得玉似的一张脸,修长的腰身,一眼看去,竟是看不出年纪的。 塔里木里站起来:“几年不见,冉公风采更胜当年啊。” “别人这样说便罢了,王爷说出来可是愧煞冉某了,”冉清桓一边让坐一边赔罪,“王爷千里而来,本该一尽地主之谊,却不巧小女正病着,怠慢了王爷,还望恕罪则个。” “客气了客气了,我们不知小姐病了,否则早该来探问的。”塔里木里笑笑,“小姐这是什么病?吃了什么药么?” “小孩子家不懂事,贪凉又贪玩的,前一段时间着了凉,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她这身子骨一直就不大好,这一躺便躺了半个月,劳王爷费心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比着客套,当年在麦子岭的率性随意荡然无存,赫鲁听得郁闷,忍不住插嘴道:“大将军,听说你不做将军了么?” 冉清桓一愣:“没记错的话,这是赫鲁兄弟吧,当年你还不会说官话呢。”随即他笑了笑,“我暂时不做将军了。” 赫鲁眨眨眼:“暂时?那就是你以后还会再做了?” 这问得就不对了,冉清桓笑了笑,低头抿了口茶,没接话。 赫鲁不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还在一个劲地说道:“真的,我觉得你打仗挺有两手,不做将军挺可惜的。” 塔里木里却突然感叹了一声:“三年多了。” 冉清桓极顿了一下,缓地抬起头来和他对视:“是三年多了。”那一瞬间两双眼睛里闪过极其相似的东西,一个忘不了中原广袤富饶的土地,一个不甘心西北未曾扫平安定。塔里木里忽然间认出了这双眼睛,没有虚假敷衍的笑意,曾经透过千军万马,满不在乎地看过来的这双眼睛。 他心里竟感慨良多:“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的文字里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么个词,本想着你是第一等的英雄人物,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冉清桓截口打断他:“王爷,你的官话讲得好,却不一定懂得中原人的心思啊……我知道你是没什么恶意的,但这番话,说给别人,便是有侮辱之意了,你听过鸟尽弓藏,又可曾听过不事二主的道理?” 塔里木里想了想,认真地说道:“你们有很多道理,但都不一定是对的……算了,我只是来找你叙叙旧的。” 冉清桓笑了笑,没说什么。 赫鲁在一边抓耳挠腮地想问什么,他心里好奇得很,但是却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失礼,憋了半晌,冉清桓余光瞥到,知道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只装作没看到,和塔里木里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拉西扯了一会,塔里木里叹了口气,这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起身告辞。 冉清桓也没打算留他,茵茵的事还在心里堵着呢,这要相送,环儿却在门口提醒道:“主子,皇上来了。”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一个人轻笑道:“怎么,朕来的不巧了,莫罕王这是要走了?” 塔里木里一愣,这些天以来,他也知道,大景的皇帝和草原的霸主是不一样的,除了朝会时间,平时没事,要觐见的话得等着皇上宣,看宴会上,他坐的地方就明显是和别人分开的,跟他说话前要三跪九叩,总之规矩大得很,还从没听说过他只身到什么臣子家里头。 郑越却不慌不忙地走进来,靠在冉清桓极近的地方,暧昧地伸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说道:“怎么不多留王爷一会,你这懒人如今还是没学会待客之道么。” 赫鲁差点把眼珠瞪出来,冉清桓尴尬地往旁边退了半步,谁知还没等他有动作,郑越便眼疾手快地勾住他的腰,十足的“私有物品,他人勿动”状,还暗中在他腰上捏了一下……看着塔里木里和赫鲁目瞪口呆的表情,冉清桓几乎想捂脸——这才是传说中的丢人丢到大西北了。 塔里木里顿了顿,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原来……”他摇摇头,自嘲地笑笑,“这原来就是大公说的心里一直牵挂的,本不用牵挂的人,我明白了。” 按草原的规矩行了个礼,他说道:“我们这便走了,过两天要离开上华回草原,今日多有打扰,大公如有兴致,日后可以来草原做客。” 冉清桓笑了笑:“那只怕是不速之客了——王爷慢走,恕不远送了。” 塔里木里看了他们一眼,带着赫鲁走了。 半晌,郑越极轻地念叨了一句:“可算是走了……” 冉清桓拍开他的手,翻了个白眼,怎么觉得这男人越活越小了:“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话说完自己也笑了出来,“你别把人家偏远地区人民给吓着。” 郑越假装不忿道:“吓的就是他,敢意图染指……”他觑着冉清桓似笑非笑的神色,下边几个字自觉地咽回去了。 “你几时来的?” “下了早朝就过来了,原本是想先看看太医们有什么进展,谁知道听见这蛮子在你这里……”提到这件事,郑越小心地看看他,“茵茵怎么样了?” 冉清桓脸上的笑容一下退下去了,默默地摇摇头。 “我已经派人到江湖上去寻访了,必有能……” “郑越,”冉清桓打断他,“我最近想离京一趟。” “怎么?” “有个人……有个人或许有办法,”冉清桓顿了顿,对他勉强笑了笑,“这人有求于我来着,我找他试试。” 第五十二章 魄 “小姐,起来喝药吧?” 茵茵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环儿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在她面前晃,少女有些厌恶地往后躲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顺从地喝了下去。 “苦。”她小脸皱起来,咋咋舌,干咳了两声,正委屈着,一抬头,却发现窗口处有个男人的侧影,她一时没看清楚喊出声来,“爹……” 男人闻声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你爹现在不在京里。” “皇上?”茵茵一愣,虽然对他也熟悉得很,但冉清桓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还很少单独面对这个深浅不知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有些拘谨起来,“呃……我爹不在京里,他去哪里了?” 郑越温言道:“他回锦阳一趟,去见个故交,据说是有法子治你的病,放心吧。” 茵茵张张嘴,似乎还想问什么,却被郑越挥手截断:“看你今日好些,朕也便放心了,宫里还有事情,便不陪你了,回头叫圣祁他们过来和你说说话。朕把米四儿也给你留下,他是你父亲的旧部,和他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只管和他说。”他敷衍似的点点头,说完便推开门走出去,又和门口几个人吩咐了一声,“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乍暖还寒时候,春意尚浅,而银装却已而意兴阑珊地只余了残妆,身边没了米四儿这个聒噪的人,郑越难得安宁地一路走着,微微出了神。 冉清桓临走时候那一笑中的苦涩,别人看不出,自己还能看不出么?他十多年前突然降临这个世界,来往决然一身,算而今除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还在世否的长空大师,哪还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故人在锦阳? 只怕便真是有,也多半是什么魑魅魍魉之辈。 为了她……值得么?凭那人的聪明,怎会看不出这女孩行为身份可疑之处?可是短短四年,便割舍不开乃至甘愿闭目塞听了么? 原来他的心重,都是因了情深。 郑越想起冉清桓临走的时候说的一句话:“我去锦阳乃是寻访师门故人,他不会为难我,你也不要担心,不过……他若是不肯出手,或是也无能为力么……也是茵茵的命,我只求你一件事——她究竟是个孩子,你不要为难她,等我回来。” 这话晦涩不明,而他神色间分明欲言又止。 情分在,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可是说出来毕竟伤人,所以他才自己咽下去吧,走都走得那般不放心…… 人生愁恨……转眼又匆匆过了时节,越是精明透彻之人,有时才越是易为造化所伤。 京华之中各人心思暗起不提,只说冉清桓一人顺水路到了锦阳城外四十里的竹贤山。 嫩草拔芽而雏莺始鸣,但不知为什么,这山上林中始终笼罩着一层阴冷的气息,那层层叠叠的松柏香樟密密地长着,层叠的树叶有如盛夏时候一般,几乎遮天蔽日,偶尔有虫鸟,也极清静地不出声,整座南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冢。 蓦地冉清桓勒住马,右手悄然扣在腰间的刀上。 片刻,树林中走出一个女人,半张脸蒙着纱,只露出一双能勾魂似的桃花眼,那眼睛看人的时候,就好像眼前人的是她最思恋的爱人一样深情,泛着朦朦胧胧的水汽。身上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料子,极透明,影影绰绰地露出妖娆的身体,她走路的时候扭动的幅度极大,几乎有些不自然了,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女人对着冉清桓福了一福:“这位是冉公子吧,我家主人说您这会快到了,让彩练出来迎着公子进山。”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却有种奇特的婉转,好像对着你的耳朵轻轻地呵出来似的,轻轻的一句话便说的人心里酥酥的痒。 冉清桓翻身下马,握着刀的手放下来,却又缩进袖子里,点点头:“劳烦带路。” 彩练过来牵他的马,马儿焦躁地在地上来回踱着,口中发出示威似的声音,她轻笑了一声,一双水葱似的手透过薄纱柔柔地抚上马的脸,手腕上的铃铛碰撞发出极好听的叮当声,马儿突然便老实下来,顺从地让她牵起来,冉清桓在一边看着,没出声,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彩练在他前边带路,腰肢扭动得愈加妩媚了些,手腕和脚腕的铃铛有意无意地碰在一起,仿佛能凑出一首曲子似的,却一点都不嫌吵闹,反而有种撩人的清脆,纱衣行走中散开了些,圆润的肩膀半隐半露出来,皮肤冰雪似的润泽。她几次三番地偷偷拿桃花眼扫他,都见他神色淡然不知道看着哪里在走神,忍不住有些怨气,故意放慢了脚步,悄悄地伸手去拉他。 忽地,彩练惊呼一声,极快地撤回了手,食指上涂着浓艳蔻丹的长指甲被生生削下了一截,一股细细的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冉清桓手指间极快地有银光一闪而过后又拢回到宽大的袖子里,铁石心肠的男人事不关己似的说道:“对不住,若是姑娘也就罢了,不过对毒物畜生,在下这是本能反应。” 彩练被他一语点破身份,脸色白了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却离他远了些。 上了半山腰,便走出了遮天蔽日一般的树林,路边却徒然出现了白雪,锦阳的冬天是不怎么下雪的,即使偶尔有那么一两场小雪,也多半是夹杂了雨丝,落地即化,很难留下痕迹,然而这山上的积雪竟厚得让人忍不住想起草原的加图雪山,和身后比起南疆也不逊色的密林反差尤其大,妖异极了。让人恍惚觉得,就这么几步间便踏遍了天下似的,百世百劫也过去了。 原来这座又被称为南山的,那时和郑越初次相见的地方,也早就面目全非了。 冉清桓忽然疲惫起来,眼前的路仿佛长得没了边。 越往山上走便越是寒意逼人,积雪越来越厚,石壁上竟然还结了冰凌,上来的时候明明是正午,这会天色却渐渐暗了下去,无声无息地透着肃杀意。 苍山被雪,明烛天南。 不知走了多久,才听到彩练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到了。” 冉清桓抬眼望去,山顶处竟是一大块空地,有人在上面建了一座寨子,远处看来,有人守卫,有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甚至有房子冒出炊烟,平静如同再普通不过的村寨。 可是谁又知道这些空长着人形的东西,究竟又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呢? 彩练将他带到一座宅子里,冉清桓瞄着这屋子的位置,隐约觉得像是合了什么阵法,凤瑾提到过,但是自己没往心里去,屋子后面有个小院子,两个壮汉守着,都是没有魂灵的行尸走肉,随即一缕琴声飘出来,冉清桓纵然不大精通音律,也听得出里面的邀请之意。 黑衣的俊美男子盘腿坐在青石上,膝上架着一把古琴,轻栊慢捻,像是隐居深山的风雅名士一般,见了彩练带着冉清桓进来,微微笑笑,把琴推开放在一边,柔声道:“我就说,算日子你也该到了。” 彩练扑到他怀里,委屈地把受伤的手指举到他面前,肖兆见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都告诉过你这孩子脾气臭得很,叫你别去招惹他,怎么不听话呢?” 他说话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锦帕,小心地给她包扎起来,完事后低头,隔着她脸上的纱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你先下去吧,我和客人有话说。” 彩练顺从地站起来:“主人要给客人上茶水么?” 肖兆摇头笑笑:“我的茶水他哪里肯赏脸喝?不必了,下去吧,叫孩子们不要来打扰我们。” 风情万种的女子好像留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冉清桓随意地靠在一课枯树上,站着不出声。 肖兆挑起眼睛看着他,目光柔和得很,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竟然还带着一点慈爱:“你好像什么时候都不肯吃惊,这让你对面的人感觉很不好。” 冉清桓面无表情地说道:“有什么好吃惊的?肖先生神通广大,有些事情知道了也不奇怪,我事事吃惊,不觉小家子气么?” 肖兆闻言不禁点点头:“说得好——前些年听说了你在西北打仗的事情,做的真是漂亮啊,瑾若见了你有出息,定然也十分高兴的……” 冉清桓截口打断他:“前辈知道我来意,这些有的没的叙旧的话就算了,你我其实也没什么旧好叙,说正题吧。” 肖兆不在意他出言直白无礼,神色宽容地看着他笑了笑:“正题?你是说你家小姑娘身上的‘生死桥’么?” “‘生死桥’?” “上次在锦阳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肖兆漫不经心地再次把琴抱到怀里,轻轻地拨了一串音,“你既然知道来找我,恐怕也是知道它的功效了吧?” 冉清桓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摇摇头,沉声道:“听着一些民间传说,略微猜测一二罢了,见识浅薄,还望前辈指教。” 肖兆“噗嗤”一乐:“我总共见了你没几次,你竟是一次比一次客气——便跟你说了罢,那东西名字叫做‘生死桥’,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民间一些妖人留下来的巫蛊之术,这东西下在一个人身上,中着的却是两个人,最后必是一生一死。”他有些促狭地看着冉清桓,“也不知谁和你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数年前定是趁你不备的时候,将‘记号’拍在了你身上,这东西常人是闻不出的,非得中蛊者感觉得到,开始会对你有某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意,直到发作——后面的事情,你便都猜到了吧?” 冉清桓沉默,七年前,在从锦阳到上华的路上,有个幼童刺客,名叫蝴蝶亭,被擒后交托给了洪州谢青云……当时他和樱飔郑越三个人坐到深夜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原来那时候的种子,一直埋到了现在。 他叹了口气:“若贸然说请前辈救小女一命,自然也可笑,前辈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刀山油锅倒也都不算什么——只是有一样,家师的墓,不能让你开。” 肖兆手指轻动,古琴“铮铮”地响了两声:他大摇其头,“清桓啊清桓,我说你什么好,明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有时候竟说出孩子话呢?你倒是说说,除了此事,还有什么是你做得我做不得的?” 冉清桓想了想也笑了,放松了身体,藏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柳叶刀在修长的手指间打着转,轻声道:“确实没什么了,但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该有兴趣的。” 肖兆挑起长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拖长了声音:“哦——” “我给你一魄。”冉清桓一字一顿地说道。 肖兆好像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皱皱眉,忍不住追问道:“什么?” “七魄中我给你英魄——我生来魂魄不全,这一魄……”他笑了笑,抬起眼睛看着肖兆,那微微飞起的眼角流着光一般,像这个人,又像那个人,看得肖兆一阵恍惚,只听他接着说道,“这一魄,是凤瑾的。” 第五十三章 双杀 “你说的……什么话?”肖兆的指尖颓然垂下,脸色骤然青白了下去,这人向来有种成竹在胸的邪肆放诞,天地都不在他眼里一般,何曾这般失措过?也不知是在追问冉清桓,抑或只是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他的魄怎会在你身上?这不可能……” 他猛地抬起眼,年轻人静静地靠在枯死的树干上,树枝上琼花化成了落寂的白,冷森森的,不知埋藏了多少故事。冉清桓眼神里带着一股说不清意味的、奇异的悲悯,细看上去,五官怎么都迥异的,不经意里流露的神韵,却有那么三四分,随了那人。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千古悼亡怀想入骨相思都在人心中,蚀骨的滋味,萦绕着人每一寸都中了剧毒似的疼。 肖兆狠狠地闭上眼睛,像是要把那人的影子从眼前彻底抹掉。 冉清桓轻声道:“几年前我打听过上一辈的事,听说我小时候被道士说成是魂魄不全,却不痴傻,只是记不得人和事,先天不足,那时我便怀疑,大概自己不外乎是少了‘精英’两魄。”他笑了笑,似乎在怀想着什么,微微有些苦涩意,“后来莫名其妙地魂魄全了,前辈你说是为什么呢?家师天命之尊,千年修行,身子却不好,又是为什么呢……” 肖兆只是愣愣的,并不开口插嘴。 冉清桓继续道:“后来,我慢慢地想起他眉宇间,常年有股极暗淡的疲颓之色,妖物不敢进他的身,但阴气却是时时缭绕的……幼时人未开智,若缺少一魄,自然会痴傻,年长则不同,寻常看不出,只是人比之正常,体弱而命薄些。”他说到命薄时,突然打住,看着肖兆的脸色,微微叹了口气。 许久,肖兆才魔障一般地低声道:“是因了这样,当年此地,才败给我的?” 冉清桓默默地不言语。 肖兆徒然纵声大笑起来:“三魂七魄啊,三魂七魄!你明知自己散了一魄,还赴约而来,分明是抱着必死的心念么?!死都不愿着与我共处一世……天下这般悠悠,这便是不共戴天了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他对天狂吼三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最后喉头几乎呛出血来,撕裂一般,空荡荡地回荡在山间,化不开的悲恸之意,几近癫狂。 冉清桓被他狂气震慑,脚步略微往旁边退了一点,到底忍住了没动。 人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命魂透过七魄中的天冲灵慧魄主思想,主智慧。透过气力二魄和中枢魄,主行动。通过精英二魄主身体主强健。唯中枢一魄,乃为七魄的中心。 还有传说,妖物若想成仙,是极困难的,生来在畜生道,非得吃尽了苦,受尽千万年的磨砺方可大成,期中清心寡欲之苦自是不必说,实在不比人。修真之人有资质好的,有时不过几十年便可降住千年道行的妖精,所以古时候有种邪法——需妖物化成人形,挑生辰八字合适的人,与之交合生子,将之以咒,可使此子生为人体,而有法有力,随着年纪增长三魂七魄自然散去,不过十几二十几年,待其长成后便是个完美的行尸走肉,此时夺舍,可脱籍于畜生道,若再有生而天命者相助,便能羽化也未可知。 冉清桓这些年日子过得颇为清闲,翻了不少这些遗漏下来的古籍,关于魂魄一事,有靠谱的,也有扯淡的,只言片语间他慢慢拼凑起当年凤瑾,肖兆,还有自己那名义上的、妖异绝美的母亲如梦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爱憎牵扯。 而如今,这生来便被当作是个容器的孩子,在万般牵扯的夹缝间奇迹似的长大成人,站在这里追溯前事,竟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意味,慧极必伤,慧极必伤,有时候糊涂一点,想得少一点,知道的少一点,是不是会活得比较幸福呢? 造化……这些个手段可以通天彻地的人物,原也逃不出造化的手。 他看着肖兆悲恸欲摧的样子,心里竟有些感同身受的悲凉意味。 半晌,肖兆才平静下来,脸上带着像是魂魄被挖去了一块似的麻木空洞表情,寂寂地坐在冰冷的青石上,轻轻地说道:“我本以为,你有些像他,是他的骨血,以白狐的心血救回的,原是我想错了。呵……也难怪,他那么宝贝那孽畜,便是她魂飞魄散,化成了个皮囊尸体,又怎么忍心去取她的心血?竟是他自己的魂魄……竟是他自己的魂魄……” 冉清桓不做声地听着他念叨,这个时候,旁人说什么都是错的。 肖兆惨淡地笑了笑,仔细地打量起他的脸:“单是你这眉眼长得不好,妖气太重,可是我看着不好的,怕是偏偏有人喜欢得紧……她竟然去做这种事,无怪那时候瑾总是失魂落魄,情深,哼,情深……” 他言到此,蓦地深吸一口气,推开古琴站起来,那一瞬间,方才的落寞、凄凉全都不见了似的,肖兆还是那个肖兆,“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取一样东西吧,取得了那东西,我便可以以你身上的一魄为饵,将他消散的零星魂魄都招回来……” 冉清桓猛地睁大了眼睛,失声问道:“是什么东西?” 肖兆柔声道:“引魂灯,不知你听过没有,只是地方稍微有些凶险——你若陪我走上这一遭,事成之后,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冉清桓喉头有些发紧,他用力清清嗓子:“你……当真能救活他?” 肖兆顿了顿,看着他忍不住摇摇头:“你这孩子啊,好的不学学坏的,别的地方不像他,却是这般痴……我带你找地方休息一宿,我们明日便上路。” “皇上,南疆情来的大巫师到了大公府了。”米四儿说道,小心地看了一眼郑越,后者正在发呆,旁边的李夫人樱飔陪着他发呆。 “知道了,好生伺候着,如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朕说——先让他看看郡主,得了空我亲自拜访他。”郑越点点头,“你去吧。” 米四儿领命退下,樱飔在忽然开口道:“你连这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都请得到,做什么还让冉清桓跑一趟?故意支开他么?” 郑越搭着自己的手腕,食指轻轻地描过几乎看不见的线:“你记得当初老妖怪是怎么对付朕的么?”不等樱飔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接道,“虽然朕自觉戏演得极好,但他仍然不放心,非要废了朕的武功,派了杀手暗中下手不说,还在朕周围下了三副药——茶饮里一份,餐食里一份,熏香里一份,几乎天衣无缝了。” 樱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说这个干什么,愣了一下。 郑越道:“那丫头的身份已经基本可以确认,就是当年上华路上行刺的蝴蝶亭,这棋子埋了那么久,你说是会好相与的么?” 樱飔迟疑了一下:“我……不大明白,皇上是说她身上的蛊不好解么?” 郑越叹了口气:“你是真的没把令师看透啊。花仙其人,做事做绝,向来不留任何余地,你说朕有鬼灵宫在手,什么人找不出来?这巫蛊之术朕也有耳闻,难道不会找人去医治么?再说清桓那神秘师门里看似还有修仙之人,什么巫蛊的东西解不开?” 樱飔一震:“那、那……” “你姑且等着大巫师的诊断吧,绝不是清桓心里估量得那么简单。”郑越托起下巴,眼睛看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朕原来不择手段也要留下他,那时候机关算尽都是得到这个人,很少想想什么对他好,什么对他不好……” 樱飔眼神一肃:“皇上,他临走时候的话我不巧在一边听见了,属下提醒皇上一句,若是那丫头在皇上手上有什么闪失,这道坎,他恐怕过不去,你要拿十多年的情分去赌么?” 郑越摇摇头:“赌?朕不是赌,朕比你了解他,他临走的话是什么意思?分明是担心朕对他的宝贝女儿下手,若朕真的这么做了,这一辈子,怕就没什么机会了。” 樱飔不做声了,这会她终于明白皇上在想什么了。 没有人比他再了解花仙这死了都不踏实的死敌,冉茵茵——蝴蝶亭如果留下来,会是什么后果?绝不是一两道蛊毒什么的雕虫小技,那老毒物连环手段最是经典,不把人逼到绝路不会罢手。 郑越现在面临的选择是,出手绝了这祸根,亲手把那人从自己身边推开……还是如同十年前,为了把他锁住,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顾惜他。 皇上,你会怎么做? 第五十四章 三恶 “清桓,不要这样坐在地上。”肖兆生好了火,回头看了一眼几乎说得上是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的冉清桓,皱了皱眉。 后者半死不活地看了他一眼,连声都懒得吱一个。然而下一刻,冉清桓眼神猛地一肃,没来得及翻起来,便就地滚开,一个像是软体动物一样的怪物,浑身漆黑也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子,估计是太对不起观众自己也知道,所以出门前马赛克了一下,从地里凭空冒出来,肢体上伸出了镰刀一样的东西,砍在他刚刚坐着的地方,入土三分。 冉清桓看着那玩意身上滴滴答答个不停的尸水,饶是心理素质过硬也忍不住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幸好这东西笨得很,插到地下的东西怎么都拔不出来,在原地扭来扭去,居然还有几分喜感。 冉清桓低声咒骂了一句,从火堆里挑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树枝直接从那跳着另类街舞的东西的身体中间捅了进去,之后立刻撒手捂住耳朵,果然,一声能让人五脏六腑都翻个个儿的惨叫响彻起来,黑影裂成了好几块,迅速消解在了土地里。 肖兆背靠着大青石,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所以才不让你坐在地上。” 冉清桓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来的微汗——纯是被恶心出来的,瞪了他一眼,却再没敢坐在地上,也找了块大石头跳上去:“还没完没了了!” 他们在这号称六道山林的地方转了半天,这样的突袭已经遇到了不下三十回,大概是肖兆身上鬼气太重,恶心的东西每次都只纠缠冉清桓一个人,实在让他苦不堪言。 这是片不折不扣的鬼蜮,九州的任何一版地图上都找不到这个地方,没有阳光,没有生命,只有大片的沼泽,泥坑,土地,石块,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怪物。问肖兆,那位大爷装得大尾巴狼似的来一句“六道本在人心”,就这么给搪塞过去。 肖兆看着他笑道:“才到地狱道而已,眼下还没走出去,我估摸着,前边不远就能到饿鬼道了,这便受不得了么?” 冉清桓重重地躺倒在大石上,也不管冰冷刺骨的石头磨得骨头疼,半天憋出一句:“前辈究竟把我带来干什么的?当拖累么?” 肖兆歪着头打量他:“我原是想着,你之前敢和我那样叫板,起码也是有些底气的,叫你来有个照应,谁成想你就只有生个火的本事。”他故意似的叹了口气,“怎么瑾竟什么都没教会你?” 冉清桓一只手捂住脸,闷声道:“之前勉强填鸭似的教会了些基本的,后来不是被他收去了么,七八年不用,鬼还记得……也就剩生火的小把戏了,再说我要是那么神通广大,打仗还用得着亲自上阵挨刀么?念个什么咒吹阵大风把人都刮跑得了……”他的话突然被打断,手背上湿漉漉地,放下手一看,正好跟一个怪物大眼瞪小眼,滴在手上的竟然是怪物身上的尸水,冉清桓一声惨叫,“姑姥姥的还来!你娘没教过你别把哈喇子满地洒么?!” 肖兆不单不搭个手,还看猴戏似的笑盈盈地解说:“地狱道的众生,并不由母胎所出,亦非因卵而出,而是化生出的,没娘教的。”他眯起眼睛,邪佞之气稍减,看着那平日里城府极深的年轻人没形象地骂骂咧咧上蹿下跳,竟然愉快得很。 带上你……是因为寂寞啊。孩子究竟是孩子,有时候真是很难体会到上了年纪的人的心思。 他思量着,神色间闪烁的愉快掺杂了一丝极细的忧伤情绪,直直地望着远处昏黄黯淡的天光,火焰在他面前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把那张几无瑕疵的俊美的脸庞映照得柔和极了,与周遭此起彼伏的鬼怪相互映衬着,却是说不出的诡异,肖兆轻轻地念叨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 “不歇了!上路上路!”冉清桓狠狠地擦着自己的右手,好像要把手背上搓掉一层皮。他没什么洁癖,不过估计这段时间得用左手吃饭了,真是不咬人恶心死人。 肖兆纵容地住了口,直起身来拍打拍打自己的衣服:“好,这边。” 地狱道里漫无天日,怪物们不单偷袭,还自相残杀,这东西虽然笨,互砍起来却有些双刀门的架势,半点都不含糊,肖兆说他们永远也不会死去,只能经年累月地忍受不断被杀害的痛苦,亿万年无法出离,传说都是众生遭受了肢解,烹煮等等酷刑而幻化出来的。 冉清桓有些沉默,原来六道轮回,是这样残酷的事情,究竟生前恶业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被判死后堕入这样的境地呢?生无尊严,死无解脱…… 天色渐渐转了个颜色,虽然仍然晦暗,却好似略微清朗了些,怪物出没慢慢减少,以至最后看不见了,肖兆看了看四周多出来的溪流、树林,对他说道:“这是到了饿鬼道了。”回头见冉清桓忍不住条件反射地将手缩回袖子戒备起来,又忍不住笑了笑,“倒也没什么,饿鬼道的东西其实可怜得很,又有些智力,你身上杀伐气太重,他们应该感觉得出,不敢近你身的。” 他话音还没落,远远近近的挺着大肚子的身影便冒出来,好像怕着什么似的,瑟缩地看着两个人,不敢近身。这些东西多少能看出人形来,四肢细瘦得好像麻杆,脸上有种让人看了胆战心惊的表情——是食欲,饿到极致的人才有这样的表情。 冉清桓缩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地拿出来:“听说生于饿鬼道中的因缘,除了共通的不善业外,也特别与不肯施舍助人、偷盗或见难不救之业因有关,真的假的?” 肖兆好像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似的,回头对他眨眨眼睛:“这话打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好笑了。” 冉清桓一愣,只听他接着道:“冉大人啊,我可问你一句,世间黑黄种种你都不曾见到么?若是这么说,岂非都是要入饿鬼道的?” “那……这些……” 肖兆的表情有些古怪:“你现在看的是恶道,等你见了三善道便明白了。” 正说着,猛地路边跳出一只极幼小的饿鬼,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饿得极了,张口便向冉清桓伸出来的手臂咬去,它脸上那副表情实在可怖,冉清桓一惊,五指下意识地一动,弹出了刀丝,想不到他身于道中,饿鬼于他竟是有实体的,这一下直把面前的小鬼割裂成了八九块,四面八方立刻爬出来无数丑陋的身影,将尸体分而食之,他们大快朵颐,下咽以后却好似五脏六腑都被煎烤一般痛苦地翻滚起来。 冉清桓往后退了一步,鬼蜮里的存在,有时候是让人触目惊心的。 肖兆叹了口气,拉起他:“快走,你闯祸了。” “什……”冉清桓对这些东西浅尝辄止地了解一些,毕竟不深,一时没反应过来,却听见身后一声痛极了似的长嘶,竟似是比这些饱受腹中煎熬在地上打滚的东西还要痛苦一般,还不待他回头,肖兆忽然一把护住他,袍袖挥动间一道极亮的光冲了出去,在两人面前拢成一道晃眼的光墙。 冉清桓眯起眼睛望过去,只见一个成人大小似的饿鬼不停地往光墙上冲撞着,每碰到那墙,身上便好像烧焦了似的地冒着烟,它感觉不到一般,仍然张牙舞爪地向他们一次一次地扑过来,不死不休。 肖兆没回头,只是拉着他往前走,口中道:“这是外障鬼,母性极重,你杀了它的孩子,它自然要找你拼命……此道中尽是低等的东西,凡事依照本能,却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冉清桓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再往前,天亮了起来,遥望天际,竟能看见蓝天上飘着不多的几片云彩,日光洒在人的身上,冉清桓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走了一整天的路,似乎应该已经是晚上了,却又有些恍惚,深处六道轮回之中,见过种种劫数,时间仿佛是不存在的。 肖兆叹道:“畜生道了。” 鸟鸣山涧中,入眼处尽是山水秀丽,草木莺歌,甚至偶尔有蝶飞兔走,偏过头能望见大海,沙鸥与孤鹜,秋水连汪洋,长天一色。 世间一切自然山川似乎都尽收眼底,变幻莫测,冉清桓刚刚从饿鬼道里走出来,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世为人一般,果然畜生道是三恶道中受苦最少的地方。” 肖兆异常地沉默,没有接他的话,冉清桓忽然想到了如梦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嗯……那个谁,是什么?”他问完自己也觉得不对,苦笑了一下,怎么称呼她呢,叫先母?总觉得自作多情了,毕竟人家留着这身体原本是为了夺舍用的,没成想自己阴差阳错地活了。 咳……活了,这话好像更别扭了。 静默了一下,肖兆才说道:“白狐,她是天生的九尾狐,不世天妖。” 冉清桓想起当初樱飔戏称他为“冉狐狸”,心里怎么琢磨怎么不舒服。 肖兆扬扬下巴:“你看。” 此道中,好像是个不停地翻滚变化着的世界,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风雪交加,冉清桓随着肖兆放慢了脚步,万里河山的美好下,他看见了有猎杀,有争夺,有亡命。 还有那一瞬间的初生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起来,然后飞出尺寸远,开始衰老,最后枯萎、死亡,腐烂化入泥土的虫。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八千年玉老,云荒沧海,枯木桑田。 肖兆说道:“你看它们的眼神了么,畜生道不苦么?有了爱憎贪痴嗔,哪个能不苦?” 冉清桓吃不准他在说谁,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没吱声。 畜生道之后,便是人道了…… 第五十五章 善恶者 黑暗中一只枯槁的手伸过来拉住他的衣摆,他一惊,下意识地去卡那手的脉门,一击即中,被抓住的手软软地垂下去,他心里却蓦地一凉,脱口道:“清桓……” 眼前漆黑的雾气慢慢散开,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掌中攥着的手腕消失了,他追上去,那人影却远远近近地怎么都追不上,他忍不住大声喊道:“清桓!” 人影慢慢地回过头来,却不是冉清桓的脸,那脸苍白得吓人,只有一张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嘴唇,妖异地裂开冲他一笑,瞬间被周遭扑上来的黑影吞没。 郑越猛地惊醒,心跳如雷。 他抹了一下额头,有些微汗,轻轻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重新躺下——是梦,只是个噩梦而已。 才要接着休息,窗外却忽然响起阵急促的脚步,接着有人急声道:“皇上,不好了,大巫师死了!” = “冉清桓,你在人世三十年,告诉我人是什么?配得上善道么?” “……我不知道。” 人道,青天白日,山水人家,车水马龙,纷呈风景。有受穷的,有富贵的,有为善的,有作恶的。 两人坐在一家酒楼里歇脚,肖兆端起酒杯,被冉清桓一把按住。 肖兆挑挑眉笑了一下,不理会他神色凝重,猝不及防地一口将酒盅里的东西吞了下去,眼角扫过贼眉鼠眼往这边看的店小二,说不清是什么神色,轻蔑得紧,却也苦得紧:“人间的雕虫小技,我还在乎这个?” 冉清桓愣了一下,放下手,收敛了神色,这么一路走来,不知为什么,对眼前这人的敌意竟一点一点淡去,刚刚见他拿起放了药的酒杯,竟下意识地为他起了急,他自嘲似的摇摇头:“也是,肖前辈么,还能在乎这个?” 肖兆没理会他言语里稍许的夹枪带棒,目光定定地盯着窗外:“你家那位皇帝,可不是个省心的主,你自讨苦吃么?” 冉清桓皱了皱眉,敷衍地笑道:“省心不省心也就是他了,谁让我栽他手里了呢?”他顿了顿,将话题转了开去,“不往前走么,在这黑店里干什么?” “等着,等人家来找我们,”肖兆语焉不详地轻声道,“你们两个人,若是你死我活地斗个一生一世,还有些看头,非要黏在一起做什么?” 冉清桓有些不悦,表情克制着,语气却冷了下来:“又不是唱戏给谁看的,再说我有什么要跟他争斗的?” 肖兆扭过头来,带着笑意看着他:“怎么,不愿意我多说么?” 冉清桓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私事。” 肖兆摇摇头,住了口,好像不怎么介意似的,神色却有些难言的落寞,两个人心思各异,相对无言地对面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也不知道挨了多久,直到火烧云升腾起来,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华灯初上,夜深千帐,红尘万里。 肖兆这才放下酒杯,难得的眼神竟然重了些:“来了。” 冉清桓倏地一惊,站起来侧身靠在窗边,腰间刀半出鞘。 此时地下传来细微的响动,随即一点一点地,响动大了起来,这动静他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千军万马奔腾沸腾的声音。 背后杀气袭来,冉清桓没回头,反手将长刀抽出来,回挡“呛啷”一声,有人惨叫,丢开手上兵刃,这一下相撞,竟把刺客的虎口震裂了开。 肖兆起身:“别客气了,冲我们来的。” 冉清桓皱皱眉,有些疑惑,但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候,眼看着已经有人冲杀进了街道——至于么,就为了两个人,这么大动静!他环视了一下,沉声道:“上屋顶。” 肖兆竟然还是不慌不忙地笑:“也罢,这段路,我听你的了。” 无论是老妖怪肖兆还是冉清桓,都绝对是伸手迅捷型的,要不知不觉地登上屋顶再容易不过,这酒楼刚好是附近最高点,不知道肖兆是不是早料到有这么一手,特意等在这里的,期间有不怕死的刺客两三只,被冉清桓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反正不能指望那看戏似的闲庭信步的肖兆大爷。 登得高方能望得远,这一看方知,烟尘四起,狭长的接道上第一批人冲了进来,身后是浩浩茫茫的队伍,看不到头尾,这些人脚步杂乱,无甚章法,却都红了眼睛不要命的似的,手上的兵器各异,刀枪棒戟十八班差不多全乎了。 冉清桓这才喘了口气,不确定地问了一声:“冲我们来的……不会吧?” 肖兆点点头:“他们几路人会合的地方就是这家酒楼,难道你没注意到,这里除了我们以外已经没有别人了么?”他不慌不忙地问道,“现在怎么办?” “先在屋顶上躲一会,没看见领头的,多半是乌合之众,反正他们在下我们在上,就算被发现了也有时间逃,”冉清桓目光一扫,心里对周围的地形有了个数,“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得罪什么人了?” 肖兆笑了笑:“傻孩子,我们是冲引魂灯来的,对他们来说是坏人啊。” “引魂灯?你的意思是这鬼地方和引魂灯是有关的?我们拿了那灯他们会怎么样,就都消失不见了?” 冉清桓心下快速转念,“不,不对,刚刚在三恶道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东西带着特别的目的攻击我们,都是出于本能,如果这里是人道的话,按理都就应该都是普通人,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来意的?又是怎么看出我们不是这里的人的?” 肖兆一愣,没反应过来似的应了一句:“嗯?” 冉清桓不理会他,继续低声道:“你看这等乌合之众,好像全凭怒意情绪撑着,没有章法,应该不是什么军队,但是又似乎是有组织的,什么人在组织?” 肖兆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接道:“什么人?” 冉清桓皱皱眉,迟疑了一下:“天道或者修罗道……应该有能感觉到我们闯进来的高人,这人应该很有煽动力,如果是天人的话,倒是说得通。” 肖兆笑道:“怎么了,大将军难道还将这不会指挥的‘高人’放在眼里么?” 冉清桓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下面的人疯了一样地打砸,四处搜索,甚至自己人和自己人发生冲突,混乱做一团,沉吟道:“不是,你看这城中街道极为狭长,巷战守城还容易,这么多人骤然冲进来,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再者没有人主导,也就是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看这些人是炮灰。” “是什么?” “为布置下面的局而丢下的弃子。”冉清桓简短地解释,“走,小点动静,找两个落单的,我们换装出去。” 他言罢便要行动,肖兆却没动静,只是呆呆地盯着他。 “怎么?” 肖兆摇摇头,却突然叹了口气:“清桓啊,你聪明过了。” “啊?” “没什么,走吧。我说过,在这里听你的。” 果然,这些人虽然没有什么统一的装束,却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后背的衣服上有一个古怪的图腾,靠这个来区分外来者还是普通人。片刻后,冉清桓和肖兆成功地换了衣服,混在人群里,走出了这疯了的人间。 这是个,凡事只懂得看皮相的人间。 郑越到大公府的时候,大巫师的尸体已经被郑泰隔离出来了,上面盖着白布,几个侍卫看守着。樱飔也在一边,见了他来,急切地迎上来:“皇上。” 郑越摆摆手,俯身将大巫师脸上的白布扯下来,那尸体绝非正常,脸极为扭曲,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一样,大张着嘴,里面还流出恶臭的涎水,眼睛睁得好像要从眼眶里爆出来,脸色青白。 “怎么回事?” “回皇上,大巫师正在给小姐看病,突然房中传出小姐的惊叫,我们冲进去,便看见他倒在地上……”郑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摇摇头,“小姐吓得不清,现在余惊未平。” 郑越皱皱眉:“她现在神智清醒么?可否问话?” 郑泰犹豫了一下:“恐怕不行,皇上,小姐服了药已经睡下了,您看这……小姐年幼,本就病着,这回吓得不轻。” 郑越似乎还想说什么,樱飔却走过来,轻声道:“皇上,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了出去,樱飔仔细探查了四处没人,这才正色下来,对郑越道:“大巫师给她看病的时候,我就在屋外,别人听不清,我却是能听到些的。” “怎么?” 樱飔口气有些严峻:“一开始没什么,只是听见大巫师小声说什么她身上的咒术不过是一种蛊毒,可以解开,叫她不要怕什么的话,然后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念什么东西,我估摸着,可能是他们的仪式……接着就开始不对了,他好像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撞到了什么东西,最后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冒出几个字……” “他说什么?”郑越追问,樱飔的样子看起来吞吞吐吐,世上能吓到这位姑娘的东西,着实不多。 樱飔顿了顿:“我在南疆一年,他们的话能听懂一些,但也就是七七八八,不敢说精通……也可能听错了,我听见他说什么‘活死人’,后边还有几个不分明的音,再不能懂了,然后里面的丫头便尖叫起来,我们冲进去一看,才发现大巫师已经死了。” 郑越浓郁的眉死死地打了个结,樱飔继续道:“还有,我看死人看得多了,从没听说过什么人刚死,身体便能凉到那种程度,就算是剧毒也断不至于。” 第五十六章 灯 “前边是修罗道,怎么办?”肖兆笑眯眯地看着冉清桓。 冉清桓暗中翻了个白眼,旁边这位装大尾巴狼的男人强悍到了什么程度那是不消说的,真到动真格的,什么道拦得住他?分明是找事。这种如同长辈带着孩子试炼似的感觉让他极不舒服,冷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怎么办呢?”肖兆好像没听见他冷哼似的,兀自自言自语道,“麻烦得很啊,这六道之中和外面是不一样的,没准此间一日,外面一年,也不知道我们已经进来了多久,你那小女儿,留在那皇帝手上那么久,就不怕他……” “你有办法直接让过修罗道到天道么?”冉清桓扬眉打断他,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肖兆饶有兴致地问道:“倒是有,你要做什么?” 冉清桓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将宽大的袖子挽起来,把腰上挂着的刀整个摘下来抗在肩上:“你他娘的哪来那么多废话,走!” 装了一路的温文有礼,终于破功了。肖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摇着头叹了口气,一把抓住冉清桓的手臂,念叨了一句“抓稳了”。 周遭的景物骤然被什么东西扭曲了似的,冉清桓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视线再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换了天地,他没来得及咬牙肖兆这男人明明能瞬间穿透六道,却非要带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路,便被眼前所见吸引了。 真正是此景原是天上,人间未曾得见,飘渺的乐声摇摇荡荡地钻进耳朵里,随着一股说不出好闻的香气,只叫人觉得心意平静,好像是初生般的温暖安稳,又好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担心,没有能伤害你的,再不用心怀忧戚。 就连一边站着的肖兆也没了声息。 冉清桓猛地收拢手指,指尖的刀片刮破了皮肤,疼痛唤回了险些出鞘的理智,一丝细细的血迹顺着他的手指滴到了地上,竟然被那好像漾着轻云似的土地吸进去了,长出一株极艳丽的花来,瞬间便破土而出。 “什么鬼地方!”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一把拉起肖兆,看也不看地便将吸了他血长出的花草踩在脚下。肖兆侧过头去,忽然发现冉清桓那清俊得几乎伤于纤秀的面目上竟浮现出某种极酷厉冰冷的神色。 忽然发现身边的这年轻人亮出他不那么常态的一面。只在理智允许的范围下会尽可能地心软一些,骨子里还是个号令千军万马的男人——这决定了冉清桓,归根到底,还是铁石心肠。 原来……不像这个,也不像那个。 冉清桓却来不及理会肖兆的心思,他只觉得奇怪,这一路上雾气越来越重,乃至最后,他猛地一回头,竟发现原本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肖兆不见了,前边的白散了些,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影影绰绰的一个窈窕的身体,裹在雪白的衣裙里,裙裾无风自起,美丽得叫人心惊胆战。冉清桓看着她,忽然走不动一步,他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良久,喉咙里才干涩地叫出声来:“王……妃。” 女子应声转过身,冰雪为骨玉为姿,依旧是十年前初到锦阳的样子,整个人就像是一朵雪花,难说是因为柔弱易逝而美好,抑或因为美好而显得柔弱易逝。 郑越的发妻,锦阳王妃戚雪韵,卒于一个以命换命的咒文。 是他从生亏欠到死的人。 戚雪韵微微敛容,垂目一个万福:“相爷。” 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尴尬得不行。冉清桓想说对不起,想道歉,可是有些事情,不是道个歉就能过去的。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即使这个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凤瑾是郑越,他都可以笑一笑不当回事……可是,她不行。 戚雪韵不行,她是他心里的罪,不像蓼水大堤可以补偿的,是永远也翻不过去的罪,半晌,他才轻声道:“圣……太子很好,极聪明,又用功,将来必是一代明君……皇上,皇上眼下也不错……”他有些挫败地住了口,几乎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地说了什么。 戚雪韵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伸手将鬓角的长发别到耳后:“相爷倒是清减了不少。” 冉清桓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嗯”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戚雪韵继续道:“妾身一直不明白,相爷堂堂男儿,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人物,怎么就甘为妇人态,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辗转承欢呢?”这话重了,冉清桓脸色徒然一白,戚雪韵却只是叹了口气,“相爷,圣人书你自比妾身读得多,天下千里万里,你自比妾身走过得多,这些年论见识,没有谁敢说一声与你比肩,可否告诉妾身一句,你可后悔么?” 冉清桓垂下眼睛不言语。 “妾身不才,不敢嗔怪相爷,自己没这个命也怪不得别人,可是后宫纷乱,圣祁年幼,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才出生便丧了亲母,你心安理得么?”她没有厉声训斥,只是一如既往地低声说话,语速甚至比正常人要慢上几分,柔柔的,却好似刀子一般,一下一下地凌迟着冉清桓,“男女阴阳不可或乱,皇上耽于男色,于天下怎样交代,相爷可想过?” “我……” “相爷,优伶倌人如有廉耻,也做不出这等事啊。”戚雪韵猛地抬起头,一双美得惊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冉清桓,你可还洗的干净么?” 冉清桓,你可还洗的干净么? 冉清桓脚下似乎踉跄了一下,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戚雪韵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每退一步,身体里的力量都好像流沙一般舍他而去,最后连手上的刀都拿不住,砸在地上,他腿一软,跪了下去,那个女子哀戚的目光盯着他看,一句一句地逼问着——你的廉耻在哪里,你还洗的干净么…… 长刀龙吟一声出鞘,啸声仿如贴着人的耳膜划过,漫天的血雾腾起来,白衣的女子被他生生劈成了两半,她美丽的头颅歪倒一边,一双眼睛怎么都不肯闭上,直直地盯着他,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直视着那双眼睛,脸上脆弱的表情荡然无存,冷冷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容你亵渎死者。”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魔咒,眼前的尸体瞬间扭曲成爬得满地的藤蔓,冉清桓闭上眼睛,所有的情绪收敛到心里,然后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雾气散开了,肖兆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冉清桓不答,肖兆又说道:“修罗不甘心天人抢功,已经杀上来了,此间人心胸狭隘,妒忌心极强,不足为患。你这跳过修罗道的手段,倒真是用得对了,无论是什么样的战场,看来只要和你站在一条战线上,就至少不会输。” 冉清桓低声说道:“我也会输……” 肖兆打断他:“但这次你不能输。” 他倏地用力拍拍冉清桓的后背,挺直了身体,这时候大地忽然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天光冲散了所有的雾气,一声巨大的咆哮要撕裂天空似的,肖兆拉起有些呆滞的年轻人,脸上的笑意全部消失不见,“天人与修罗征战,神龙浮出,魍魉横行……下面是我的战场了。” 代表死亡的暗星浮在狰狞的天际上,长空万里都成了屠宰场。看不清首尾的巨龙长嘶着扑向地面上显得渺小得几乎不堪一击的肖兆,无数天人追随着巨龙的脚步,从天而降。 冉清桓被肖兆禁锢在透明的空间里,沉默地看着这场多对一的厮杀。 以生的名义,死的名义,爱的名义,正义的名义,不一而足。 这世道间的善恶,全部融化在一起似的,染成血色的云霞。 好像重现了云荒八百年,刀剑呼啸,不知谁在纵声狂吼。 神龙被肖兆射瞎了一只眼,巨大的龙尾摆出去,刹那间将高山夷为平地,原来这一切,不用沧海桑田的光阴。 不知过了多久,天道人才撤离而去,周身血染尽透的男人回过头来对他低声笑道:“你知道么,天道众生投生此间,享受极乐,便是用尽了几世修行,下一世必定要生于三恶道,所以他们极贪生怕死,虚伪狡猾。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他们反而要比修罗道的嗜血好斗之物好对付得多……清桓,你总是能选择最正确的路。” 肖兆冲他笑了笑,不尽的哀凉痴意。他挥挥手,转眼间两个人面前斗转星移,血染的青石天空不见了,变成一个空空的黑色山洞,洞口站着……不,是竖着一个影子。 猫耳,蛇身,却有人的面容。 那东西盯着两个人,开口吐出人言:“解吾谜题者,方可入内。” 冉清桓皱皱眉:“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肖兆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表情:“看洞的东西……不,是看守引魂灯的灯兽,你说若是我们答不出可怎么……”话还没说完,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冉清桓却突地掠了过去,形如飞燕,却是带着戾气的飞燕——电光石火间银色的光辉一闪,无数条银线像是蜘蛛吐出的丝。 灯兽顷刻间化成了一堆碎肉。 冉清桓握紧拳头将手中银丝收回,冷哼了一声:“老子哪有空和你废话。” 肖兆大笑起来。 引魂灯就在前边了,瑾,你再等一等。 走过黑沉沉的阴湿的通道,视野骤然开阔了起来,冉清桓举高手上的火把,四下照了一下:“按理说这种地方应该怎么也应该有些青苔之类的东西,这么干净,真让人不适应。”他顿了顿,肖兆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呼吸的声音粗重了起来。 冉清桓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前辈?” 肖兆的脸在火把下闪烁出某种兴奋到诡异的光芒,冉清桓皱眉,又晃晃手上的火把:“前辈?” 肖兆极缓极缓地摇摇头:“走,往里走。” 冉清桓应了一声,依言往里走去,越往深里越是幽暗,他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起来,慢慢地肌肉也跟着情不自禁地绷紧——这是种直觉,这么多年一直帮助他活下来的那种直觉告诉他,前边有危险。 忽然,肖兆猛地把他拉到一边,于此同时,一股腥臭的风从前边的山洞里刮出来,冉清桓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心脏处却传来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像被一只手扼住了,火把掉在地上……视野昏暗了下去—— 却听一声轻叱,压力骤然消退了,火把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肖兆手上,黑衣的男人也有些狼狈,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了几条口子,伸手拉他起来:“无碍么?” 冉清桓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胸口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印上了五个手指印,穿透了他的衣服,火辣辣地疼。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用力地擦了擦:“是什么?” “怨。”肖兆放开他,大步向前走过去,“不得入轮回的怨气,不是实体的东西,却存活了成千上万年,能在一瞬间留下你陪他们。”他走了不远,忽地顿住脚步,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冉清桓跟上前去——一盏破旧的油灯摆在石桌上,好像已经成百上千年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六道轮回的终极法宝——引魂灯了。 “清桓,”肖兆突然开口道,“我给你一会时间让你想清楚,断臂尚且让人痛不欲生,何况是取魄?我一个不小心,抵不过你三魂七魄牵扯,你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况且……就算真的完整地取出了瑾的魄,你从此三魂六魄,便是极阴的体质,从此断不了妖魔鬼怪纠缠,这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 冉清桓想都没想,直接点头:“不想好了还不来找你呢。” 肖兆忍不住又提了一句:“你和瑾不一样,瑾千年修为,那些东西毕竟忌惮,奈何他不得,你……” “前辈你这是拐着弯地提醒我比较废物?”冉清桓挑眉笑笑,忽然上前端起了引魂灯,才要说什么,却咦了一声,“这灯……不愧是圣物,连灯芯都没有,这怎么点来?” 肖兆一愣,登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第五十七章 到此为止 “六合盘,转不完,来来回回兜成个圆,一环接一环。 轮回洞,怨气冲,进进出出不见个人,活物莫进门。 枉死鬼,悔不悔,死死活活留住了谁,不给也得给。 引魂灯,不见芯,里里外外全都是影,一命换一命……” 冉清桓举着油灯的手僵在了那里,这孩童一般清脆中透着几分诡异尖锐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响起来的,开头听不清楚,“他”一遍一遍地念出来,间或夹杂着神经质的“咯咯”的笑,直把人汗毛也笑得哆嗦起来。 肖兆手上的火把能照到的地方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只能将两个人站的地方笼罩进来,四下一片漆黑——见不到半点光亮的,死一般浓重的黑。 那孩子的声音近了,又近了,好像贴着人的耳边在念叨:“枉死鬼,悔不悔……” 冉清桓一只手扣住挂在腰间的刀柄上,闭上眼睛,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慢慢地渗入头发里,蓦地,他拔出长刀往身边抹去,这刀上功夫在战场上磨练了多年,现在他有这个自信,出则必见血! 可是这必杀的凌厉一刀却走空了,刀锋在空气里面划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触碰到,反而是他本人,出刀太猛没有收住,被自己带出去半步。 这洞中冷极了,有什么东西像是能侵入人皮肤一般,森森的。言语形容不出那种恐惧,在这样的气氛里,好像多呆一秒都要让人崩溃,有那么一瞬间,冉清桓甚至有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的想法,只要不再泡在这样的空气里。 他的肌肉绷得太紧而有些颤抖,一击不中,只得静静地站在原地调整呼吸,歌谣没有被打断,却好似被他一刀切成了很多瓣,原本一个声音变成了许许多多重叠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和声,这声音太过乱人心智,冉清桓咬破了舌尖,借着一点疼痛,手指轻轻地在油灯上敲打出固定的节奏,以镇定下来。 整个山洞里都有回音似的,嗲声嗲气地飘着“一命换一命”的尾音。 “冉清桓别动!”肖兆的眼神锋利了起来,他举起手,火把好像有生命似的,燃烧徒然剧烈起来,散发出的光像个光球,将两个人包在里面,瞬间将四周的黑影逼到了几尺以外,幼童的声音“哎呀”一声,好似有些嗔怪,又好似在撒娇,诡异的歌谣却停下了。 周身立刻暖和了起来,那种叫人寒到骨子里的阴冷像是被这黑衣的男子一声断喝给驱散了,冉清桓这才微微地放松了些,抬起袖子抹了把头上渗出来的冷汗,他刚还是忍着,这会松下来,只觉得后心一阵冰冷,竟是已经被汗浸透了。 在世三十年,大风大浪经过了不知多少,还真的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连舌头都是僵硬的。 肖兆的脸色也泛起了惨白颜色,不大好看,目光复杂地看着冉清桓和他一直攥在手里没放开的引魂灯,良久才道:“稍微有些常识的人,此刻便估计已经吓瘫了,你倒真是无知者无谓,居然想要以人间刀锋劈开千年怨气。” “千年的……什么?”冉清桓费力地问了一句。 肖兆摇摇头:“这是千年以来,天上人间地府积累的怨气,没有实体的东西,不是你劈能劈开的。”他叹了口气,“你很好,很好,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 冉清桓几乎忍不住要苦笑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自己眼下这幅熊样哪里好来,心里知道这位前辈亦正亦邪,嗯,通俗地说就是心智不大健全,偶尔有些精神失常精神分裂症状,忙提醒了一句:“我说前辈,咱先琢磨琢磨怎么把这灯带出去好不好?这地方……实在邪门。” “邪门?”肖兆居然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他放开手,手上的火把竟然没有掉下来,直直地悬在半空中,接着他掀起衣摆盘腿坐在地上,“这是三界六道中的极阴之地,天下所有邪门之处的老祖宗——清桓,坐下跟我说几句话吧。” 冉清桓当时就想一脚踹上去,严重怀疑这位大爷是不是来之前吃错什么药了,要么就是在人道的时候喝的那杯毒酒发作了,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要“坐下说几句话”?有多少话不能出去再说? 肖兆轻轻地说道:“把那灯放下吧,没用了,没用了……” 冉清桓满腔的怒火被他一句话生生浇灭了,他好像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看手上陈旧的、没有灯芯的引魂灯,讷讷地问道:“你说什么?” “放下吧,是我错了。”肖兆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抹几乎有几分禅意的笑容来,“没有灯芯的灯,你点的着么?” 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识过了,没有灯芯的灯又有什么稀奇的? “我是没见过……可是前辈你总该……” 肖兆打断他:“你还不明白么?我却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死的就是死的,活的就是活的。古人说,人死如灯灭,这灯一灭,就不该再着了……”肖兆轻轻地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冉清桓看看不大正常的肖兆,又看看手上黯然失色在不知多少年时光里的油灯,越发迷惘了。 “六道轮回,轮一次便是洗刷前生从头来过,干干净净地赤条条来去,每一世都积累下这许多怨气,年复年年地轮下来……原来全被这灯吃进去了。”肖兆看着冉清桓听了这句话以后像是躲瘟疫一样地把手上的油灯丢出去,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怪不得它是六道圣物,原来如此。” “圣物?我看是邪物吧?”冉清桓呲牙咧嘴地用衣服擦着自己的手,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沉默了一会,才静静地问道,“那么,没有能召回散了的魂魄让人死而复生的东西么?” 肖兆抬起头看着他,极缓极缓地摇摇头。 冉清桓愣了半晌,似乎想要勉强笑笑,笑意上了嘴边,却苦得发涩,颓然坐在地上,低低地,像是自语似的:“没有啊……” 心里空落落的,巨大的希望后是难以言说的失望,死了的还是死了的,仔细回想起来,记忆中连凤瑾的脸都已经模糊了,可知原来自己心里的那个人都已经死透了,又怎么能指望这些外物呢?他头上悬着火把,无数游离的、会动似的黑暗盘旋在他周围,忽然感觉到一股心里冒出来的寂寞,说不上有多悲伤,却让人浑身都冷起来。 肖兆说道:“瑾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也早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都是看不开。” 冉清桓木然不肯出声。 肖兆也不等他回答,只是一个人兀自道:“你是白狐的血,人的骨肉,和瑾的魄……可你又谁都不是,只是你自己,反倒是我们,到头来全都错了。”他释然地笑了笑,“把手伸过来。” 冉清桓看了他一眼,没动作。 肖兆兀自拉过他的手,咬破自己的指头,在他的手心里画了一个古怪的图形,冉清桓原本不躲不闪地任他动作,徒然间手上传来剧痛,顺着手指攀到手臂,到五脏六腑,最后到骨髓魂魄里的剧痛,他没有提防,忍不住惨呼出声。 肖兆皱皱眉:“怎么会……”同时不敢耽搁,另一只手飞快地结了个手印,一道白光闪过,冉清桓手心里的血印便看不见了。 冉清桓险些没了力气支撑身体,白着脸喘息着:“你……你……” 肖兆叹了口气:“我本想把千年的修行都传给你,你的身体却不能生受——都是命啊……白狐是命,瑾也是命。” 冉清桓好容易缓上一口气来,哑着声音道:“你给我做什么?” 肖兆没回答,却古怪地问了一句:“清桓,你信命么?” 几年前兰子羽问过同样的话,那是冉清桓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两个字“不信”,可是突然间,不信两个字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了,他想起了嫁作商人妇的林素素,想起了战死沙场的尹玉英,想起了西北夭折的行军,想起了冉茵茵的真实身份,想起了许多许多的人,便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原本……原本是不信的……”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肖兆闭上眼睛,“以后继续别信吧。” “什么?” “别信命,信了命,这一辈子,心里就没什么盼头了。”肖兆说道,头上的火把的火光好似要燃尽了似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周遭暴动的,跃跃欲试的黑影慢慢地逼近着,肖兆却没有着急的意思。 “前辈……”冉清桓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火快尽了。” “火快尽了。”肖兆低低地重复道,“清桓,我所有的道行都在你的手心里,却是太霸道阴毒的东西,你受不起,也要不得,但是……替我保管着,总有遇上有缘人的时候。” 冉清桓皱着眉看着自己没有任何痕迹的手心,隐隐明白了什么:“前辈,你要干什么?” “回你的人间去吧,你家小姑娘身上中的东西和鬼王同处本源,你将手心放在她的天灵盖上,两个时辰便能吸出来……不过吸出来之后,她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肖兆稳稳当当地坐着,歌谣模糊不清地重新在四周响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映着火光,映着黑暗,映着大千世界转瞬千万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清桓,叫我一声吧。” 冉清桓愣了一下。 黑衣男子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恳求的意味,不知为什么,竟叫人听得心里酸涩起来,他说:“叫我一声师伯吧,就当你替瑾认了我了,行不行?” 冉清桓顿了顿,到底还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师伯。” 肖兆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欣慰的笑意,好像他这一辈子再没有别的事放心不下了,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了无牵挂了似的:“好孩子,好孩子……” 下一刻,冉清桓那只被肖兆封上千年道行的手忽然冒出极亮的白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漂离——从这个诡异极了的地方游离出去。他拼命地睁大眼睛望向那个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和那人最后的表情…… 半空中的火把骤然灭了,黑暗吞噬了这个黑暗中来的人。 冉清桓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那鬼气森森的童谣,一句一句地唱着:“引魂灯,不见芯,里里外外全都是影,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 第五十八章 杀机 那一刀穿过男人的胸口,捅得太深,凶徒的手几乎连同刀子一起插了进去,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翠色衫子的长袖流落下来,男人弯下腰,俊秀的脸上全是难以置信,嘴唇渐渐青白下去,颓然倒在地上。 茵茵忍不住失声叫道:“爹!” 她疯了一样扑上去,那一瞬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没想凶手有多厉害,没想凶手是谁,此时心中巨悲巨怒之下,便让那凶徒连自己一同杀了也不怕了。 她扑到男人不复温暖的身体上,心胆皆裂,抬起头狠狠地向站在一边的凶手吼道:“你不得好死——”她话没说完,却突然噎住,眼泪在眼眶里模糊了她的视线,落下来的刹那间看清了凶徒的脸,木然而面无表情的……却分明是她自己的脸。 冉茵茵惨叫起来。 “小姐!茵茵,醒醒,快醒醒!” 茵茵茫然地睁开眼睛,眼眶胀得很疼,居然在梦里哭肿了,小竹坐在一边使劲地推她肩膀。 小竹也很憔悴,脸上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和分明而毫不掩饰的忧色。 “做噩梦了?”小竹拿出一块汗巾,帮她抹着头上的汗,勉强笑道,“我听老人说,这梦啊,都是反的,梦见什么好事反而不是好兆头,要是梦见个棺材什么的你就发达了,那是升官发财啊……” 茵茵看看她,今日来她一睡下便是连番的噩梦,自己都醒不了,府上的女婢们便商量好了轮班地看着她睡,好让她一被梦魇住便叫醒她,小竹在旁边坐着坐了一宿,明明辛苦得很,又心疼她不肯说出来,心里很内疚:“小竹姐姐,你上来躺一会吧?” 小竹这丫头,岁数不小,心却幼稚得很,这么多年一直没心没肺地胡玩胡闹,却在冉清桓远走锦阳茵茵病倒的这么一个月不到的光景里,迅速地长大成人了似的,她摸摸茵茵被汗浸湿了的鬓发,笑笑摇摇头,从旁边收拾出一身新的里衣给她:“不碍事,我坐着也能睡着呢,你不是知道我的睡功——快把衣服换了,发了汗仔细一会着凉。” 茵茵揪着她递过来的衣服,咬着嘴唇不说话。 “怎么了?” “小竹姐姐……”她带了哭腔,“我、我梦见,我梦见我捅了爹爹一刀……”她扑到小竹怀里,纤瘦的肩膀微微发着抖,“我天天梦见这个,看见那个人把刀捅进爹爹的胸口,可是我跑过去,她却顶着我的样子……有时候她诡异地对着我笑,又变成另一张脸,我从来没见过的脸,可是、可是我却觉得……那个人还是我……” 她哭得太伤心太委屈,没注意到小竹在她说出“我捅了爹爹一刀”的时候,浑身都僵硬起来。 良久,小竹才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都是假的,假的……” 樱飔在一边不说话,郑越原本默默地坐着,手指敲打着旁边的一封奏章,突然说道:“丫头,替我告诉内侍,传六部九卿。” 樱飔顿了顿,轻声道:“皇上,你不相信冉清桓有办法能救那丫头是不是?” 郑越抬起头看看她,眼色极深,仿佛人一失足陷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似的:“没有的事,朕叫几位大人有国事商量。” 樱飔却不依不饶:“皇上,你打算杀了那丫头么?你真不相信冉清桓能救她么?” 郑越盯着她没吱声,半晌才道:“朕信,但是朕还是要杀她。” 樱飔眉间一跳,只听他接着道:“因为朕怕花仙。” 八年前,泾阳一役,方若蓠手下只有一点人马,被北蜀戚闊宇带着大军兵临城下,冉清桓单骑赶到,连侍卫都没带一个,可是他站在城头的瞬间,便叫来势汹汹的北蜀大军退了十里。 那个时候戚闊宇完全不知道冉清桓的底细,可是他退了,不为别的,因为忌惮这个人神鬼莫测的手段。 可以说他是一个人吓退了三军,如今果然因果不爽,当初那种心里没底的恐惧感报到了他们头上,郑越无论如何也要对茵茵下手,不为别的,因为忌惮花仙这个人,忌惮到了骨子里,乃至一点祸患也不敢留。 樱飔闭了嘴,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她理解这种感受,因为她也怕,怕了二十多年,而今只有靠在那个男人怀里的时候才感到几分安心,告诉自己那老妖怪已经死了,自己亲手割下了他的头——可是没想到,他死,也留了这么个死局在人世。 少顷,朝中几个大臣都到齐了,郑越这才将手中的奏章推给他们传看,自己悠悠然地捧起一盅茶,心不在焉地喝着。 这封奏章用词简练,除了必要的敬语外,没有半点废话,直奔主题——它的名义作者正是回到了西北草原的塔里木里?恰图?巴奇。 主题更简单,要求扩大通商往来,与圣朝联姻,双方得以结秦晋之好。 眼下,郑越把这封折子推给他们,便是让众人拿出个说法。 张勋作为首辅,第一个看过了塔里木里上的折子,站在一边低着头等着其他人传阅,心里却不消停——皇上说这件事是什么意思?眼下西北羽翼丰满了,但是圣朝运河贯通以后,国库充盈,人口增加,也不是和他们打不起,可是眼下国泰民安的局面刚刚形成,皇上要动打仗的心思么? 他抬头瞄了一眼来的众人——不,不对,站在这里的,都是文官,甚至连礼部尚书也到场了,没有一个武将,当初尹将军从西北回来,朝中讨伐的声音极高的时候,皇上找的人是谁?是冉清桓、李野,是这些排兵布阵的人。 如今李野就在京城,又娶了圣使,说得上皇恩浩荡了,可是今天这么大的事情,皇上没叫他,为什么? 皇上想和。 张勋回忆起那封折子上的两件事——重点不在是接受还是拒绝,也不在要不要进一步扩大通商往来,而在这个通婚上。 按礼,那边求婚的是塔里木里,莫罕王爷,门当户对也好,这边嫁过去的女子必要是皇亲国戚,可是现在是个人都知道——皇上没有女儿,也没有姊妹。 没有公主,当然就是从郡主出了。 可是皇上不希望世家的势力太发达,大景初立的这些年,除了冉清桓没有封过一个爵,而郡主……便只有冉茵茵这么独一份了。 那么……皇上是什么意思? 张勋偷偷地打量了郑越一下,觉得越发看不透了。冉清桓斩了他的亲侄子,到现在他不敢进哥嫂的家门,这过节实在不算小,谁都知道冉清桓这么多年一直莫名其妙地没有成亲,唯有这么一个养女,爱逾性命也似的。 然而问题也就在这了,冉清桓一直没有成过家,是为什么?朝中关于这一点一直有风言风语,空穴能不能来风,这谁都说不好……张勋开始无意识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头——还记得几年前皇上是怎么维护冉清桓的。 事到如今…… 这这当,塔里木里的折子传完了,郑越放下茶盅,慢悠悠地问道:“那么各位爱卿以为,莫罕王这折子里说的事情……”他顿了顿,眼睛却瞟向张勋,“可使得?” 他这一瞟不要紧,众人的目光立刻都聚集到张大人身上了,您是首辅,说句话呀。 张勋手心里有点出汗,上前一步:“这个……皇上圣明,臣以为,莫罕王此举乃是为了我边境平安稳定,不无道理。这些年和西北蛮人通商,我圣朝也无甚损失,反而是蛮子们有了些约束,倒也安分多了。” 郑越点点头,一群人忙表明立场复议,张勋微微松了口气,可是皇上却偏偏不让他避重就轻,带着玩味的笑容又问了一句:“那么,依张爱卿看,这通婚一条,可使得?” 您还没完没了了。 张勋手心的汗好像转移到额角了,他抬起袖子不自在地擦了一下,微微抬起眼睛,却正好看见郑越盯着他,黑沉沉的瞳子,一眨都不眨。 “这个……这个……”张勋眼珠乱转,实在摸不清楚皇上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只得继续太极道,“莫罕王爷的名头说出来好听,可臣说句不恭的话,毕竟是个蛮子,这西北乃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要求通婚,有些唐突了。再说……”他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就算真的答应了,我圣朝也没有符合条件的适龄女子可以送过去啊。” 那意思您也别逼我了,老臣上了岁数,记性不大好,就知道您没个公主,其它人么……这一时间怎么想得起来? 郑越收回目光,点点头:“这倒是个事。”他好像颇有些遗憾似的叹了口气,“可惜朕只有圣祁那么个混小子,要是有个十四五的女儿,岁数小一点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了。” 十四五的女儿……张勋瞳孔一缩,猛地抬头望向郑越,皇上却不看他,兀自念叨起来:“这蛮子王爷如今翅膀硬了,朕看他要人是假,恐怕要地盘才是真……通婚不成,必定变本加厉地要商埠,这不是变相蚕食我大景的土地么?”他哼了一声,“这蛮子长得忠厚,心却不忠厚得很。” 不知是他这十四五岁几个字提醒了一帮老糊涂,还是郑越看似暧昧的态度被揣摩出了点什么东西,忽然不知道是谁,低声提了一句:“大公府的郡主,不也算适龄么?” 郑越好似愣了愣,笑着摆摆手:“大公府的郡主?行了,冉清桓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什么似的,要知道你们打他宝贝女儿的主意,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明白了。 张勋彻底看明白了,他到现在记得几年前在京城外犒军,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参了冉清桓一本时候,郑越那个阴阳怪气劲,那态度分明告诉别人,旁人怎么的无所谓,这个人就不能动,谁再吱一声就拿谁开刀,绝不是现在这样玩笑似的挥挥手便能过得去的。 玩政治的人要什么?忍辱负重,一击必杀。 这天大的机会砸下来,张勋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冉清桓啊冉清桓,以你之才,何必以色侍人?所谓伴君如伴虎,帝王恩宠,哪里又能天长地久了? 当下他上前一步:“皇上,大公乃是我圣朝股肱,忠贞不二之人,怎会因私情坏了大义?臣便是冒死也要斗胆进言,皇上这话,万万有失公允了。” 第五十九章 未知何人局 张勋夹枪带棒地这番杀意扑面的话,最后被郑越轻飘飘地挥挥手作罢了。 郑越叫众人各自散了,傍晚间得了片刻的闲,仍旧是每日例行公事一般地到大公府报道,问候病人加上训斥御医,可怜一帮被人叫了一辈子神医鬼医的白胡子老头几乎要迷失在人生的道路上,心理压力极大。 每天的这个时候,茵茵吃过了东西,喜欢到冉清桓的书房坐上一会,这是整个府上有主人痕迹最多的一个地方,巨狼陆笑音默默地在一边陪着她。 茵茵膝盖上放着一本民间故事的话本,据说是个游遍天下的人写的,生动浅显又有趣得很,她已经看了很多遍,仍然很喜欢,可是女孩儿眼下却半点心思都没在书上,迷茫的眼神在一页书上停顿了很久,半晌没有翻过去。 郑越推门进来的声音惊动了她,环儿跟在郑越后边,手里托着药盅,轻声道:“茵茵小姐,用药了。” 茵茵不情愿地站起来,不过碍于郑越在跟前,到底也没敢放肆,乖乖地接过来喝了,郑越笑眯眯地在一边看着,适时地吩咐人端了蜜饯上来,等她一喝完便递了过去,茵茵道了谢才接过去含了一个在嘴里,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老爹在这里,肯定要翻个白眼骂自己矫情。人说冉清桓心细如发谨小慎微,在茵茵眼里,这个男人的心粗得堪比水桶,从来不懂得女孩子那点小心思,可即使如此,还是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是可以让人肆无忌惮地耍泼撒娇的人,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他在,心里就觉得踏实有着落的人…… “怎么了?想你爹了?”郑越轻声问道。 茵茵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皇上,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郑越顺口道:“你爹去锦阳找人治你的病,来回这么远,就算如今运河开通好了也得些日子,你小时候不是和他一起走过一遭?” 茵茵皱皱眉,似乎在犹豫当问不当问,这孩子其实很懂事,很多情况下淘气,也只是因为有冉清桓在,如今他不在了,淘给谁看呢? 郑越笑道:“怎么,姑娘如今大了,有什么话是和朕说不得的么?” 茵茵小心地看看他:“皇上……我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我自己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妥,泰老伯还有太医们却都如临大敌的样子?什么病是他们也治不了的,非要爹爹亲自到锦阳……” 她顿住,因为看见郑越的脸色变了,他虽然极短的时间内便恢复了正常,茵茵却仍然察觉到了,她不安地看着郑越,不知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抑或是……自己这怪病已经病入膏肓,连皇上都说不出口。 郑越勉强笑了一下:“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大病了?太医们紧张是怕一个处理不好叫你落下病根,怕叫你那不好相与的爹拆了太医院。至于你爹大老远跑到锦阳去,也是听说故人那里有一味药,对你身体十分有好处,不也是疼你么?”他想了想,回头对环儿道,“这天也不冷了,有空陪着小姐多出去走走,省的她闷得慌,一个人胡思乱想。” 言罢不等茵茵再开口,摆摆手说道:“这样吧,朕今日来了也有一会了,便回宫去了,你好生养病,莫要自己钻牛角尖。” 他似乎逃避什么似的走了,茵茵不傻,冉清桓带大的孩子,就算是先天不怎么样,后天耳濡目染也能平添上三分灵气,怎么会听不出郑越这番话的敷衍之意?什么叫怕被爹爹?他阴天下雨的日子里浑身疼得黑乎乎的汤药一碗一碗地喝,也没见惊动过整个太医院。 茵茵咬了一下下嘴唇,到底是什么让众人,连皇上都如此讳莫如深? = 她这边尚自自己纠结,朝中也不消停。 第二日清晨,张勋充分发挥了他劳模的主观能动性,头一天被郑越三言两语打发了,叫他自以为窥出了皇上的态度,这一上朝,可了不得了,除了老狐狸罗广宇裴志铭等人仍然站在一边不吱声,整个朝堂七嘴八舌地乱成了一锅粥。 他一本奏上去,文采飞扬,用词恳切,先把冉清桓从头发尖到脚趾甲吹捧了一番,随后置之以大义动之以衷情——论大公府小郡主冉茵茵远嫁西北联姻的历史必然性和重要意义。 也不知是张大人私下人缘太好了些,还是昨天一宿没睡尽做诸位大臣的工作了,捧臭脚跟风者无数,另外一派则比较实诚,认为圣朝大国,不屑与此等蛮夷联姻,巴奇家的蛮子头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喂饱了的肥猪要上天,是非常不可理喻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应该揍他,狠狠地揍。 当然,后者的观点毕竟小众,而且大多执此观点者都是武将出身,这帮老粗们虽然勉强脱离了文盲范畴,哪里比得上一天到晚捧着圣贤书都能琢磨出窝里斗秘籍的文官们?被人家难得一致对外地唾沫星子一通炮轰。 也不知道这帮明着反对张勋的是不是这位仁兄情来的托,反正他们这么一折腾,眼下好像摆在郑越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嫁郡主,要么打仗。 基本前提都被扭曲了,就等着郑越被他们吵吵地脑筋一热,直接拍板让郡主联姻去。 不过非常可惜,郑越这人估计发高烧烧熟了脑筋也难热起来,说打仗的,他老人家一言不发地看着你笑,直把人笑得感觉阴风阵阵,最后不敢吱声了,唯恐他大笔一挥把自己钦点到西北去上山下乡;说联姻的,他不慌不忙地打着太极,就是不答应,也不表态。 类似的情况出现了五六天,郑越每天早朝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底下以张勋为首的跟着每天脸红脖子粗,就是等不到皇上表态,在这么下去老头子们非血栓了不可,于是张勋出了个损招。 皇上不表态,那是碍于冉清桓的面子,咱就干脆绕过皇上。 天下让人瞠目结舌之事良多,非有辱斯文之手段难以达成目的。 这天一大早的,大公府看门的老仆打着哈欠推门出来,一条腿刚迈到门外,便硬生生地把哈欠给憋了回去,老头子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使劲地揉了揉——一帮身穿官袍的大人们一排站在门口,眼神里……有杀气。 看门的老爷子毕竟是大公府的,皇上都来来去去地看惯了,毕竟见过市面,没让这架势把腿给吓软了,颤颤巍巍地问了一句:“我家大人不在,各位这是……” 废话,是人都知道你家大人不在,他在还不敢来呢。 于是惊人的一幕出现了,这一幕在以后很多年里都被在场的围观百姓们添油加醋地讲着,众大人下饺子似的跪了一排在大公府门口,为首的一个站出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文书,展开就开始念,肺活量奇大无比,不知道是不是喊山歌的出身,直把整个府的人都惊动了。 这篇洋洋洒洒的奇文,直把古今中外明大体识大义的女子罗列了个遍,一个都没漏下,用词不带重复的,从妇德讲到家国,最后说的简直茵茵要是不愿意远嫁西北,那简直就枉费在世为人一遭,还得连带上冉清桓个齐家不能、教子无方的罪名。 这场闹剧终于在小一个时辰后,以郑越带人赶到收场,皇上大发雷霆,决定对这种破坏政府形象的行为严惩不贷,凡参与者一律脱下去打屁股……嗯,学名叫廷杖。 终于被身边跟从的张勋大人和裴志铭大人以“刑不上大夫”为名声俱泪下地制止了,保住了诸位大人的屁股。郑越脸色不善地遣散了众人,进大公府去安抚整整被视听荼毒了快一个时辰的茵茵。 头一天晚上应该看护茵茵的原本是小竹,但是小竹不知是心理压力太大还是受了凉,这天正好病了,便换了一个原本是粗使丫头的小姑娘,这姑娘年纪不大,长处是手脚勤快,缺点大概就是有点粗枝大叶,夜里居然睡死了过去,让茵茵把噩梦做了全。 来来回回地梦见冉清桓被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杀死,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茵茵拼命摇头哭喊着,手脚却好像被束缚住一样一动不能动,凶手就站在她面前,终于,她好像挣脱了似的,伸手便摸到一把冉清桓平时藏在袖子里的那种极细小的银刀,她想也没想便拼命扑了上去,即使同归于尽也要割断凶手的脖子,可是鲜血扑在自己脸上,她却惊恐地发现,倒下去的人,是自己的爹爹…… 茵茵终于尖叫了一声,从梦魇里挣脱出来,天光大亮。 然而还没等她清醒过来,便被门口那些黑脸的大人们叫喳喳给震撼了,女孩被保护得太好,从来不曾经受过这个,等郑越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将近精神崩溃了,居然顾不上避嫌便一头扑到郑越怀里开始哭。 “什么西北的蛮……子,都没听说过,皇上……我不、不要去西北……” “不去不去,那帮老头子吃饱了撑得没事找事,不用理会他们。” “呜……我不是坏女人,不是奸邪……” “奸邪?去!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朕不让你去西北,蛮子找不着老婆让他打光棍打一辈子去,绝了后才好呢。” “我、我梦见,我杀了爹爹……”茵茵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哭,“用爹爹的小刀抹到了他的脖子上,我、我害怕……害怕……” 郑越本来拍着她的背温言哄劝,听到这句猛地浑身一僵,脸色白了一白。 茵茵听不到他反应,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看见了他的表情,女孩这时候格外地敏锐,她猛地往后退了两步,睁大了眼睛望着郑越,一瞬间男人的表情泄露了太多的东西,许多被忽视的都清晰起来,她想起了那日自己晕倒后醒来时自己身上紧紧缚着的绳索,满屋子人紧张的眼神——那不是担心的紧张,而是某种戒备,还有爹爹低下头给自己解开绳子,脖子上那道被领子半遮住的,若不仔细看察觉不到的细小伤痕;想起了神神叨叨的南疆大巫师,想起了大巫师在自己面前不知道做什么法到一半,突然倒地死去的那时恐惧到了骨子里的眼神,想起了整个太医院的束手无策,想起了爹爹,甚至平日里没心没肺惯了的小竹那张掩不住忧虑神色的脸,想起了被问及病情时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皇上刹那的失态…… 很多很多的东西集合到了一起,都归于自己那周而复始的噩梦里。 天亮了,原来噩梦未曾醒来。 半晌,茵茵才涩着声音问道:“是……真的?” 第六十章 浮生所欠止一死 郑越脸色有些发白,却仍是兀自笑笑道:“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梦?你爹再不中用起码也是我大景马上第一人,若凭你这孩子也能伤了他,说出去叫他羞愤自尽去么?” 茵茵的表情极冷,不知为什么,那日晕倒前完全空白的记忆忽然有了模糊的影子,来龙去脉虽然不甚分明,却极清晰地记得冉清桓一双惊愕伤痛至极的眸子,以及他缓缓地伸出手按在脖颈上的动作。 郑越见明显不信的怀疑神色,颇有些尴尬,顿了顿,干咳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扭开脸,对着同样愕然地站在一边的环儿小竹和米四儿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中午了,大公府都是不开火等喝风的么?前儿个锦阳运来些糕点,四儿,你去宫里取来给郡主,凭谁病了这么长时间心里也烦……” 茵茵身上到底是什么毛病,她自己不知道,米四儿却心知肚明,明白这是皇上不想说出来叫小郡主多心,索性瞒了她,忙应了一声,也不敢抬头看女孩儿,转身便要出去。 “慢着!”茵茵一声断喝,女孩子声音平日里听着只觉清脆动听,却不想也有这般尖利的时候,米四儿一哆嗦,心说这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寒着脸的时候偏有她爹的感觉呢,他不敢怠慢,转过身来苦着脸望了皇上一眼,颇有几分讨好意味地说道:“郡主,真是锦阳正宗的师父做的,太子闹着要吃皇上还没答应呢,知道郡主好这口……” 茵茵抬起头,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扫了一圈,这些平日里或对她亲近,或宠爱的人竟不约而同地眼神闪烁不敢和她对视,她冷冷地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你们都不说实话是不是?你们都不说实话是不是?!好、好、好……”声音越来越高,随后连说三个“好”字,她转身往后院跑去。 傍晚的时候,茵茵才将自己打理干净了,来到书房,郑越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看着这日理万机的皇上一坐坐了一整天,女孩儿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把眼睛,低着头走到他跟前。 郑越脸上却没什么愠色,这人似乎极有耐心,他除了对圣祁稍微严厉些之外,从不和孩子们大声说话,见她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茵茵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平日里看的话本,不由脸上一红。 郑越笑笑,将书放在一边,随口道:“冉清桓不学好,你也跟着他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好的姑娘家,没事怎么不看些正经书?这东西看得多了,无怪老爱胡思乱想。” 茵茵抿抿嘴:“茵茵今天不对了,皇上恕罪。” 郑越顺手拿卷起的书敲敲桌子,毫不在意似的道:“什么话,我能跟你个孩子一般见识么?好好养病,别瞎想,瞅你那黑眼圈,回头你爹回来还得以为我对你不好呢。” 茵茵乖巧地点点头。 郑越似乎也放了心,站起身来,本想将那几本“不良读物”带走,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叹口气:“也罢,留着给你解个闷吧,回头病好了也该好好看看正经书了,女孩子家家的,不知书达理些,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他半带玩笑,好似把茵茵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眉宇间却带着某种极沉郁的东西,茵茵大概是白日里闹得过了,这会乖得很,说什么是什么,老老实实的。郑越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叫上人回宫了。 “小姐……”人都走了半晌,环儿才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唯恐她又拿着那件不能说给她的事追问不放。 茵茵脸上表情很平静,淡淡地应了一声:“你们先出去吧,我在爹爹的书房里看会书,今天让他们一闹,心里闷得很。” 环儿这才松了口气,如蒙大赦似的拉着小竹出去,好歹临走还没忘了替她把门掩上,她们一走,茵茵那乖巧的表情瞬间便冷了下来,她小心地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用力咳嗽了两声,确定是门外是真的没人了,这才回头望着冉清桓那高大得快要顶到房顶的大书柜。 茵茵知道,这格子上还有个暗格,爹爹有些旁门左道的书,不方便叫人看见的,都在里面。 她已经快十五岁了,向来娇惯得很,众人这才拿她当孩子,若是放在小门小户里,已经快要及笄的,便是大人了,若是操办得早,媒人恐怕都要开始惦记上了。哪能看不出猫腻来?别人说谎,但是书不会说谎——爹爹从来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方能知人事,她就不信,大公府这么多孤本藏书里找不到蛛丝马迹。 女孩儿的目光移到了那个暗格上,她搬来一边的椅子,踩了上去,那暗格设计得十分精巧,她竟一时打不开,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很久,鼻尖上都浸出细细的汗珠。 不知是不是时间长了些,小竹中间过来敲门,只把茵茵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随口应道:“别吵,我在看正经书!省得爹爹回来皇上跟他告状。”说完她自己都惊诧于自己这谎话编得如此迅捷顺流。 果然小竹没疑惑,应了一声便下去了。茵茵拍拍胸口,却只听一声极细小的、好像什么东西弹开似的动静,原来是她刚刚紧张的时候手不知用力按在哪里,竟这么误打误撞地给弄开了,暗格迅速弹出来,好悬没撞在她脸上,里面一本书掉到了地上——明显是匆忙塞进去,没放好。茵茵迟疑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小心地捡起来翻开。 里面竟是被人折了页的,她匆匆拿眼扫过,一下子,如遭雷劈似的呆立在原地,那泛黄的纸页上写着——生死桥,阴极傀儡之术,鬼魅道也,可于中者身上数年乃至数十年不发,发之则必杀一人,以五官六感识之,中术者与其命定相连者,必定一生一死,故得名…… 一生一死,一生一死…… 茵茵手上的书“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这世道,为何竟如此险恶? 茵茵慢慢地蹲下去,她想伸手把书捡起来,手还未碰到书页,眼泪便一串串地落下来,砸在地上,碎了。 浮生多贪爱,人世苦别离。 茵茵醒来的时候,郑越正坐在她房间里靠窗的椅子上,容色竟也有几分憔悴,见她醒了,忙放柔了声音问道:“你怎么样了?朕听说你昨日被下人发现晕倒在书房里?不舒服要说话……” 茵茵目光向下,正看见昨日她掉在地上的那本书在郑越手里,郑越干笑了一声,把书合上丢在一边,有意无意地让它远离茵茵的视线:“你没事不要瞎翻你爹的书,仔细他找不着东西了骂你……” 茵茵张张嘴,眼泪一下子滑了下来落在了枕头上,未言先已不成语:“皇上,是真的?” 郑越不做声,旁边的小竹却看不下去了,眼睛红通通的,“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皇上,这事情先生千方百计地不叫小姐知道,如今、如今她自己都明白了,还死撑着不说瞒得下去么?” 茵茵坐起来,望着小竹,忽然觉得心里冷得厉害,良久,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这么说,是真的?” 郑越瞪了小竹一眼,对茵茵温声道:“管他什么邪法,朕和你爹还能没法子么?南疆的大巫师不行,咱们再换别人,天下之大,还有什么人是朕找不着的么?不告诉你是怕你年纪小胡思乱想钻了牛角尖。” 茵茵惨淡地笑笑,没说什么。 她不傻,若是有办法,太医院的老头子们能那么久了还束手无策?若是有办法,爹爹下锦阳,还能这么久不回来?若是有办法,为什么若不是小竹憋不住了,皇上大有瞒她瞒到死的意思? 郑越还想再说什么,看看女孩的神色,知道也不是时候,只得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 偌大的一个卧房里,只剩下女孩一个人,她身上缠着锦被,缩成一团,头埋在腿上:“爹爹,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日,郑越到底还是不放心,叫人再一次将奏折什么的搬到了大公府,唯恐这孩子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似的,米四儿侍立在一边,忽地,见主子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照看大公府,有些日子没跟着郑越上朝,见主子不高兴,忍不住伸头瞄了一眼,这一看可不要紧,桌子上摊开的一堆折子里,有一半是大声颂扬冉清桓鞠躬尽瘁,里外暗示他对嫁女儿和亲这事肯定没有异议,另一半干脆就是弹劾冉清桓因私废公罔顾国家大义的…… 米四儿一脑门儿冷汗,偷偷地伸手抹了一把。 忽然,郑越冷哼一声,猛地把桌子上的折子全都推到地上,额角暴起青筋,这是气得紧了。 米四儿忙蹲下来帮他拣,边拣还边劝道:“皇上息怒。” 郑越不言语,只是眯着眼睛坐着,恨声道:“张勋,嘿,张勋……” 米四儿心里当然明白,这是报复几年前自家老大私下斩了人家亲侄子的事了,当下小心地劝道:“皇上莫要理会这等就会落井下石的小人,忍不得了,忍不得了……”他本想说“拖下去打一顿算了”,想了想终究咽了回去,自己一个小侍卫,还是莫谈国事的好。 “揍一顿?罢官?宰了?”郑越哼了一声,“叫史官好好地给朕记上一笔么?朕若真是打了他杀了他,还不是给他留个文死谏的好名声?哼!” 米四儿咽了口口水,讷讷地道:“这……这张大人可也太胡闹了……郡主才十四岁……” 郑越冷笑一声:“还不是你们老大?冉清桓啊冉清桓,这么多年了也老大不小的了,跟当初在锦阳一个德性,一点长进都没有,没事的时候比谁都能装大尾巴狼,一遇到事狗脾气就犯!”他揉揉额头,眼睛底下一圈阴影,米四儿于心不忍,看得出皇上被这帮人折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忍不住多了句嘴:“和亲也不指望着小郡主啊,朝中就算没有公主,过去世家里还是有些个封号的,随便出一个加封也不迟,小郡主还未及笄,按大景的律法,未及笄的女子不可嫁人,蛮子不懂事,张大人也不知律法么?” 郑越叹了口气:“你看不出么?嫁郡主到蛮子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了?分明是借着机会参你们老大一个教子无方、因私废公。你瞅他得罪这人,真给朕找事……”窗外忽然一声细小的动静,好像什么人惊惶中踩了什么东西,郑越倏地住了嘴,“什么人?!” 没有回应,米四儿追出去,四下看了看,回头对郑越道:“皇上,没人,约莫是小郡主养的几个小畜生。” 却不曾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躲在拐角的阴影里面,狠狠地捂着自己的小嘴——参一个教子无方,因私废公…… 傍晚间郑越被宫里来人叫走,茵茵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书房晃悠,冉清桓不在这里,她一会怨恨地想,为什么自己现在这么难,爹爹却不在身边,一会又记起,自己是中了那不知什么的妖法,要杀爹爹……还要一生一死,一会又看到几片零星的被郑越一气之下撕了的奏折的纸片,想起皇上说,有人为了自己弹劾爹爹因私废公。 她茫然四顾,天际茫茫,模糊的月晕慢慢地升起来。茵茵想,自己就那么多余么?皇上,爹爹,米大哥,小竹姐姐,环儿姨,泰老伯,还有那些日夜操劳的太医,猝死的大巫师……都是为了自己不得安生,都是为了自己。 她突然觉得,如果自己不存在,那大概对大家都是个解脱……爹爹说过,死不是勇敢,活着也不是勇敢,当活的时候不放弃生命,值得的时候也不吝一死,才是真豪杰。 她希望爹爹身体好好的,将来膝下有别的孩子替她尽孝,希望小竹姐姐能嫁一个像米四儿大哥那么忠厚老实的好人,希望环儿阿姨不要在每年的同一个时间祭奠一个死了的人、久久不肯找寻自己的归宿,希望皇上的江山稳稳当当的,圣祁他们这帮心眼奇多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接过国家的担子,希望…… 正这当,她猛地看见镇纸下面压着什么东西,心里微微一动,鬼使神差地移开了镇纸,那东西竟然自己会动,忽悠忽悠地飞起来,停在她面前,正是冉清桓那年去泾阳路上做的纸鹤,一模一样的! 茵茵屏住呼吸,伸手将纸鹤拿在手里,小心地打开,里面极娟秀好看的陌生字体只写了一句话:何必执迷留恋人间。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爹爹,这些年相依为命,衣食住行乃至读书写字都是你经手,纵不是亲生,也难报此三春晖。茵茵全记着,来世再报答……可若是因为这生死桥、因为这冷如寒冰的言语、因为茵茵而害了你,便是来世、十世、百世也报不完了。 当活的时候不放弃生命,值得的时候也不吝一死…… 米四儿急匆匆地闯入宫中,郑越正看着什么东西,抬头见了他,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米四儿脸上有喜色:“皇上,这回好了,我听人报说,老大回来了,那时候已经进了城,估摸着马上便到府上……” 郑越手一哆嗦,碰翻了茶杯,米四儿话没说完,愕然地望着他——怎么,老大回来不好么? 郑越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回好了,这段时间折腾得朕不行,他回来总算有人替朕当冤大头了不是?着人备车,朕这就去大公府看看。” 米四儿没心没肺,只当皇上是高兴,应了一声便飞身出去。 梁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樱飔口气淡淡地道:“皇上大可不必担心,米四儿早出来了一步没瞧见,冉清桓……他到底回来得迟了一步。” 郑越闻言全身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神色却茫然得很:“樱飔……朕忽然觉得,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怎么心里……这么不安呢?” 樱飔轻笑了一声:“错不错的,皇上还是自己到大公府看看的好。”言罢影子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第六十一章 父母在,不远游 这一日,小雨收尘,凉蟾莹彻,四下里水光浮壁也似的。零星的夕晖从层层叠叠的云彩里时隐时现地透出些光亮来,有微风抚着归人面。 从上华城南闵玉下船转官道,冉清桓一天一宿没敢耽搁,说不上为什么这样急,只是心里好像悬着什么,一刻不到家,便一刻放不下来。他手心处肖兆留下的痕迹好像完全融入了皮肤,分毫看不出踪迹来,就如同那人消逝处,来往无牵挂似的,只留个名字在故人心。 肖兆,对这个男人,说不上恨,一直以来也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然而那人最后的神色几天以来却一直徘徊在冉清桓脑子里——好像看穿了生死、情爱甚至轮回的神色,随着他走到了宿命似的终点,就算一了白了了。 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何必还心心念念着不放呢?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 肖兆不是个好人,却是个痴情痴到了骨子里的人,冉清桓觉得自己和这个前辈好像有某些非常隐晦的相通之处,不用千言万语,他便能明白这个男人,明白他为何自堕成魔,明白他为何兴风作浪,最后,明白他为何纵身投入到无尽的黑暗里。 其实哪里来哪里走,原都不是重要的东西。 = 这一段路程极熟悉,马狂奔,人好像浮在马背上一般,心却越跳越快,走马向北,转眼便到了京城。 他回到大公府的时候约莫是傍晚了,平日里这个时候大公府是最闲适的,大家用罢晚膳,各自悠闲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环儿坐在窗子旁边有一棵桃树的屋子里做些女红,小竹有时候和茵茵弄些小玩意玩,泰老伯可能会回自己的屋子里看看书,核对下府上的账目,或者自娱自乐地找几个老伙计下上一盘棋。 冉清桓进了府将马交给守门人便直奔了里院,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一路上竟连个出来接的人都没看见,不说别的,郑泰老伯竟然也不知道他回来,这就不正常了,他试探地唤了一声:“人都哪去了?我才走了这么几天便分行李了么?” “主子?!”话音踩落,便看见环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脸色惨白,胸口剧烈地起起伏伏,见了冉清桓,一声“主子”脱口而出,却是不喜反惊,下意识地竟张开手臂挡住他的去路。 冉清桓愣了一下,顿住脚步,勉强压住心里的焦躁,笑问道:“怎么跟我回来的不是时候似的?茵茵呢?” 再走近些,他看清了环儿的嘴唇——微微哆嗦,有些发青的嘴唇。 冉清桓笑不出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环儿不言声,只是拦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强忍着眼泪的样子将女子本就稍显柔弱的面容衬得脆弱极了。冉清桓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少有地有些粗暴地推开环儿,大步闯了进去。 方进了里院,便看见茵茵的门口围了一圈的人,冉清桓心猛地提起来,沉声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茵茵……”,他想问“茵茵呢”,然而这三个字却没来得及全说出口,便生生被哽在喉咙里——人们自发地给他让出一条路,那不远的距离里所有的细节,都好像不愿意放过他似的,被他瞧了个清清楚楚。 小竹瘫倒在门口,默无声息地流眼泪,人要真的哀痛到了极致,便忘了怎么表达,反而不会撕心裂肺地哭号。 再往屋里看……郑泰默默地低着头不敢睁眼瞧他,椅子倒在一边,一根触目惊心的白绫从屋顶上悬挂下来,随着微风,轻轻地飘来荡去,身体柔软笑容甜蜜的女孩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却看不清脸。 明明离得不远,怎么就看不清她的脸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冉清桓身上,他木然地往前走了两步,复又怔怔地停在原地。 那一瞬间,冉清桓觉得脑子里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成了一片空,只能神经质似的重复着刚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三个字——茵茵呢? 茵茵呢?茵茵呢?茵茵呢…… 身后一阵骚动,好像有米四儿歇斯底里地嚷嚷着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又不知是谁提了一句“皇上来了”,呼啦啦一帮人往旁边撤了个干净,冉清桓没动静,五官六感都死绝了似的,只是呆呆地站着,一声不响。 有人用力搂住他,在耳边大声说着什么。 不是听不到,是听不懂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看了郑越一眼,轻轻地拍拍他的手臂,小声道:“别在我耳边大声说话,震得人头晕。”他动了动,郑越却不肯放手,反而箍得更紧了,紧得有些发疼。冉清桓想茵茵还在地下躺着呢,郑越怎么这么不知轻重了,他有些不满地皱皱眉,“你做什么?放开我,茵茵趟地上,我要叫她起来。” 郑越在看见冉清桓的一瞬间便后悔了。有的时候,情不在心便不知伤,郑越这男人寡情得很,一番心意又全都扑在冉清桓身上,当年和戚雪韵不过逢场作戏,圣祁在他眼里根本也不算什么,教养他,也不过是为了大景的江山,从来不知道这番天伦的骨肉情应该是什么样的……何况,又哪里是什么亲骨肉呢? 可是怀里的人的魂魄好像一瞬间被抽掉了似的,这些年冉清桓怒过,不甘过,也伤心过,却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失了心似的表情,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好像忽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似的样子,黑沉沉的只剩下一片死寂。 郑越想起樱飔不咸不淡地提醒他说“到了大公府看看不就知道了么”,想起那女子脸上晦涩的,别有深意的目光,忽然不知所措起来,只能更紧地抱着怀里的人不撒手,心里涌上巨大的惶恐……就好像,这个人便要离他而去了似的。 冉清桓低声斥道:“你还有完没完,这么多人在,说了放开我!”他猛地甩开了郑越的手臂,力气大得出奇,郑越听见自己的关节嘎巴脆响一声,他怔怔地看着冉清桓拨开人群进了屋子,那风尘仆仆的身影好像一下子佝偻了下去,苍老像是爬上了那光鲜的身子下涌动的骨髓里,一身的灰败。 冉清桓温柔地抱起茵茵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女孩放在床上,拉出被子给她掖好,微微敛了眉眼,一向粗枝大叶的男人突然细心得让人发慌,他甚至伸手在茵茵泛出青白死气的脸上刮了一下,低低地自语道:“身上都凉了还在地上滚,反正我说话你压根就当是耳旁风……” 这时郑泰试探地叫了一声:“主子……” 冉清桓回头横了他一眼,食指压在嘴唇上:“孩子都睡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跟我说。” 郑泰叹了口气,不再吱声了。 冉清桓眼角扫过一帮子人,有些不高兴似的,语气不怎么好:“怎么还围在这里?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围得我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不就是茵茵病了么?” 他扫了一眼郑越:“皇上怎么也这么晚了不回宫,米四儿你在那发什么呆?” 米四儿讷讷地张张嘴,用力抹了把脸,背过身去。 冉清桓挑挑眉,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道灰影极快地闪过,陆笑音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直窜到床上,一口叼起女孩的身体,冉清桓猝不及防,微微错愕后是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他竟一把将还没来得及从腰上摘下来的刀抽出来,刀锋如惊鸿,映衬得他眉目冰冷如铁。 这时候冉清桓全部心神都被陆笑音牵制,没提防身后被人在后颈上重重一挥,视野瞬间暗了下去,抽出一半的长刀落在地上,将他垂下来的衣摆划了道口子出来。 樱飔接住他,抬头看了巨狼一眼,陆笑音迅速移开目光,从床上跳下来,窝到一边角落的阴影里。 “要不是这狼,也难让我得手。”樱飔叹了口气,回头深深地看了郑越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轻手轻脚地把冉清桓放倒在床上,“大人一时迷了心窍,属下无奈只得出此下策,多有得罪了,告退。” “皇上?”郑泰见郑越仍是呆呆地站着,忍不住轻轻地提醒了一句,眼下一个倒下了,这唯一的主心骨可别再出什么状况了。 郑越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顿了顿,上前把冉清桓抱起来:“后世你们先料理着,一切按规矩来,米四儿,找礼部来人。他……朕先把他带走,等到……”等到什么,他没有说出口,剩下的话淹没在沉沉的叹息里,冉清桓头歪在他怀里,一只手垂下来,挂在旁边,像是怎么都捂不热的凉。 乱梦连番。 女孩的笑声挥之不去一样,冉清桓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他努力理清着自己乱作一团的思绪,却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茵茵……不在了。 他原想着,女孩儿若是自己抓尖好强愿意出类拔萃,便尽自己最大努力培养她,若是她性子惫懒不愿意多费什么心思,也随了她去,反正自家女孩子身价高,庞儿又俊,不怕她一世无托。 将来不要她嫁给圣祁杨瑾这样明摆着不省心的主儿,斗一辈子心眼儿,也不要莫凛个小兔崽子这样打小就爱拈花惹草的,就要梁函这样的不错,心眼实在,人又可靠些,可是梁家男儿必从军,若是将来有个什么事情,梁函上了前线,茵茵不要独守空闺么? 也不好,干脆让她跟着徐思捷混日子得了,什么时候都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也省的她闯祸。 这些有的没的的想法自打茵茵这几年大了,有人开始惦记着说媒开始,便在他脑子里转了千百遍,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长辈们不消操心,可是哪能呢?孩子到八十那也是孩子,在自己眼里是怎么都长不大、放心不下的。 十几年前的时候,他原是想着就这么一直浑浑噩噩的,没啥大志向也没啥大野心地混下来,和那个人相依为命,也不显得寂寞,可是凤瑾葬身在了南山的树林里,命运急促地转弯,一天之内星辰原都换了颜色。 他烂醉狂言,甚至不知不觉中留下男儿泪……可是一觉醒过来,照样要在这陌生而险恶的世界里和一干人等斗智斗勇,凤瑾不过成了个过去的人。 一道心里的疤,仍然间或疼痛,可是不致命。 少年桑考妣,与长者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一样的。前者失怙,黄土下埋得是依靠,是个安稳的成长的少年年月,可是人不能活在上一辈的影子里不出来,前半生风雨催出来的人,未来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的。然而丧子,丧的却是希望,是整个后半辈子。 父母和子女的感情从来不曾对等过。这道理,年轻人总是不明白,等明白了,也便不年轻了。 他胡思乱想,身体里的水份好像一点一点地被蒸发出去,忽冷忽热的,而茵茵的脸也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女孩子哭哭笑笑没个定准,最后却只剩下那张青白无生气的脸,睁开眼睛却不见眼珠,眼眶里撑得满满的白眼仁,直直地盯着他,一声一声地唤着“爹——爹——你怎么早不回来”…… 他徒然清醒过来,堕入了人世,已经是不知过了多久,手被人紧紧地攥着,心里却还是冷。他不想睁眼,好像不正眼看,发生过的事情,便可以当成不存在似的。 第六十二章 恨 千古悼亡词句,自来销 魂于平淡。 随着耳畔一声低低的叹息,冉清桓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终于还是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珠不复灵动,半开半闭间直直地注视着上方的床幔,光华全都湮没在静谧神色里,明黄的流苏垂下来。 郑越的手紧了紧,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冉清桓才轻轻地道:“我方才心思起伏太大,有些失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约自己也不分明,你……你别往心里去。”他不等郑越答话,便侧过脸去,五官都埋在衾枕里,将自己的手从郑越手中抽出来,狠狠地抓住床单,关节泛着白,浑身都在发抖。 郑越伸出手去,却不敢碰到他。 沉默良久,冉清桓才翻身坐起来,静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我……我先回去了,”他嘴角好像弯了一下,极快的消失在两颊间入了骨的疲颓憔悴里,“我原想着将来亲手为她披上嫁衣,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那么寿衣总归要亲自经手。” “清桓……”郑越讷讷地叫住他。 “嗯?”冉清桓回过头去看看他,苍白地冲他笑了一下,那笑容便像是画在皮上似的,脆弱得好像被水一冲便荡然无存了,郑越咬紧牙关,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憋了回去,只是摇摇头,说道:“清桓,一切尽人事,听天命,我没有照顾好她,你若是心里堵得慌,冲我发便是,怎么样都行,千万别憋在心里……” 冉清桓笑笑,摇摇头:“我知道,没事了,”他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去,低低地,仿佛在对自己说话似的,又重复了一句,“没事了。” 家里,还有她的衾枕妆台等着他怀想,还有一大家子人,还有那险些被他失手伤了的前辈陆笑音,还有那些个旧迹新丧等着他去收拾,实在没有别的心思空出来理会别的事情。他突然间不想问茵茵为何突然自尽,不想问究竟是谁逼得她,什么都不想问,却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想起京城里那些世家的女孩子,哪个不是莺莺燕燕地打扮得花团锦簇,进进出出无数人哄着宠着,唯恐半分惹了千金不高兴,唯独自家的姑娘,当个男孩子似的,说罚就罚,说骂就骂。怎么女孩儿都这么大了,也没想起叫人给她添置些珠宝首饰的呢?连早先小竹提了一句,说小姐大了,该添置胭脂水粉的例钱了,他当时也没往心里去,全当了耳旁风,心想自家女儿这么好看,还用得着什么打扮,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没想到女孩子都是爱美的呢?还有那些个名目繁多的女儿节,人家姑娘又是放河灯又是摆宴席的,一掷千金,家里有点钱的不都要花点钱求个吉利……可是他偏偏连什么女儿节是哪天都不记得,还不如郑越留意得多。 那些天,后来想起来,好像全都蒙了一层烟雾似的,明明自己身在局中,却怎么都觉得记得不分明,行尸走肉一般地跟着泰伯办茵茵的丧事。茵茵这是未成年夭折,忌讳讲究颇多,他也不烦,一件件亲自过问。 上回给周可晴办假丧事,他还觉得很有意思,忙前忙后也是做戏,却不想这事情假戏真做起来,竟然这么伤人。 唯有夜半时分空灯寂寥,才闲下来坐到书房里,一遍遍地看着如梦夫人的画像,回想着女孩那张和画上的女子有八分相像的面孔,茫然地思量着,不是已经把如梦夫人脸上薄福之相都改过了么,怎么还会这样呢? 相书上骗人……还是自己那一知半解果然就不灵? 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长时间,从小竹环儿甚至米四儿嘴里也都七七八八地知道了,小竹一直觉得是自己在茵茵面前挑明了那句话,最后逼死了她,加上她看着茵茵长大,一直玩在一起,看来受的打击竟似比冉清桓还打。 那日之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众人劝也劝不得,后来还是冉清桓回来,不知进去和她说了什么,最后小竹才不顾避嫌地扑到他怀里结结实实地哭了出来。 冉清桓有些悲哀地安慰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小竹,他自己……却怎么都没有这样纵情放肆的福气了。 冷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说话做事从不曾错过一分一毫,然而精神却愈加浑浑噩噩起来,直到眼睁睁地看着黑压压的棺材盖子落下来,茵茵的脸再也看不到了,冉清桓伸手触摸那冷冷的棺木,指尖的冰冷传到了脑子里,才突然明白过来似的……茵茵,这是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看不到的意思,他略微仰起头来,大公府死气沉沉的,忽然就觉得,这是像坟墓一样的地方。 郑越亲自来了,送葬的路上一路陪着他。这男人竟看起来比冉清桓还要憔悴,这些天来每夜都到大公府陪着他,让人收拾出一间房子,每夜每夜,就看着他屋子里的灯一宿一宿地亮着,然后远远地陪着他一宿一宿地坐着。 不是做戏,也不是趁机感动他什么,而是……良心不安。 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有良心的,也原来,有良心的人,活得要痛苦得多。 有些话卡在心里就像是有毒的刺,却不能说出口,怕说出来……就失去他。只能加紧了锦阳那边的动作——一天早除了世家这大毒瘤,一天就能好好地给朝廷换换血,到时候这些帐,一个一个地让冉清桓算清楚,让他,怎么都行。 黯然销 魂者,黯然销 魂者…… 冉清桓手上攥着那张看了无数遍的字条,当年他在去泾阳的路上放出去的那只纸鹤,突然在这么一个时候捎来了牵机大师长空的回信,又偏偏被茵茵看到,这就是造化么? 何必执迷留恋人间。 万丈红尘,一下子都寂寥下来。他略略偏头,却看见那一身龙袍也掩不住疲惫的男人,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轻轻地拉起郑越的手,收到郑越那带着小心翼翼的受宠若惊似的目光,心里忍不住酸起来。 毕竟不能为了死了的人,为难活着的人啊……茵茵的事情,原也怪不得他。冉清桓低声道:“今日过了,你不要陪着我给她守夜了,朝中那么多咸事淡事,你比不得我闲人一个,不要拖坏了身子。” 郑越一开始怎么都放心不下,执意不肯,却始终拗不过他,到底还是叫他给哄回宫去了。 偌大的灵堂,白幡软绵绵地垂在他头顶,冉清桓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往火盆里丢着纸钱,一阵脚步在他身后想起,像是故意放重了动静,小心征询着靠近他的许可。冉清桓回过头去,见了巨狼陆笑音。 陆笑音停在他跟前几步远的地方,却不敢往前走了。 冉清桓笑了笑,心说自己也没怎么一哭二号三上吊的,怎么这帮人就把自己当成纸糊的了呢?一个个唯恐说话生气大了将他吹走了似的,小心得不行。他点点头:“那日得罪前辈,实在是对不住。” 陆笑音在一边蹲坐下来,微微垂着头:“逝者已矣,大人保重。” 冉清桓应了一声,看着火盆的火光稍稍弱了些,便又撕了纸钱放进去。 陆笑音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半晌,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一边看着他,一人一狼间诡异地沉寂着。 终于,冉清桓抬头问道:“前辈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陆笑音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像是在犹豫什么。 这彪悍的前朝重臣何时这般顾虑过?冉清桓失笑,伸开腿,颇有些四仰八叉地坐在一边,想了想,不知道是不是坐的离火太近,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盛起来,竟有些逼人起来,他说道:“我看看,前辈现在找我有什么话好说呢?”他敲打着自己的膝盖,突然低低地道,“关于茵茵的死,你知道什么?” 陆笑音一震,原本垂着的眼睛猛地抬起来看着冉清桓,男人雪白的衣袖中有轻微的银光闪过,刺眼得很。 “怎么?”冉清桓略微有些阴恻恻地冲着他笑,眼神冷得吓人,“张勋那帮老王八蛋不提,关于茵茵是怎么怀疑上自己的病的?长空大师的信又是怎么到她手里的……这些事情,前辈没什么说辞么?” 陆笑音低声道:“小姐噩梦缠身才怀疑到的,环儿姑娘不是说给过大人了?” “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 陆笑音仿佛没有想到这自从茵茵死后,几乎有些魔障的男人还能这样敏锐,刹那地惊愕过后,竟连一张动物的脸都难以掩盖他诡异的狂热表情,他看着冉清桓,不提别的,只是说道:“吾闻说有药草名‘无眠’,乃是古时候有挑灯夜读者,或者殚精竭虑者提神用的,往香里放上极少的量,便能让身处其中的人精神好上一整天,且过目不忘,甚至能唤起人忘了很久的东西。”他顿了顿,又道,“但是不能过量,如若过了量,人容易错乱,夜间噩梦缠身……” 剩下的话不必再说了,冉清桓不言语,半天才轻轻地呵出一口气:“中那生死桥者本来自己无知无觉,偏偏无眠有这好东西让她都想起来是不是?” 陆笑音没吱声。 冉清桓轻轻地笑出声来,随后笑声一点一点地变大,他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似的,竟停不下来了,陆笑音在这笑声里不安地动了一下。 直到把喉咙笑哑了,冉清桓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是他,真是他……这么多天我一直不敢深究……没想到还真是他,除了他,旁人也做不出这等不动声色便杀人与无形的事,好,好得很……” “大人……”陆笑音唤了他一声。 冉清桓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却突然移到了他身上,陆笑音竟有种想往后退的冲动。 只听冉清桓一字一顿地道:“若说他是为了将花仙余孽斩尽杀绝,那么前辈你呢?你又为是为了什么?” 陆笑音一怔:“什么?” 冉清桓冷笑了一下:“我本以为你是疼茵茵的,没想到疼到这种眼睁睁地看着她死的地步……前辈,你不是神通广大地什么都知道么?” “吾……”陆笑音竟然一时语塞。 冉清桓随手披上一件衣服走出灵堂:“你先前袖手旁观,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前辈,我还以为你在我认识的人里面,算得上是个心思干净的,呵……” 陆笑音猛地转头,看着他几乎融在月光里似的背影,蓦地提高音调,带了野兽喉咙中特有的那种嘶吼似的声音:“吾不忍大人毁在一个男人手上!” 冉清桓脚步没有停顿,闻言偏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冻成了冰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挑起眉间失笑:“干卿底事?” 冉茵茵,你何德何能,竟能引出这么大一场笑话? 第六十三章 此去经年 转眼又是五年。 “秋草独留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树林里悠悠地走出几个男子,为首的一个,手上拿着个烟袋,不紧不慢地装着,他一身黑衣熨帖得很,斜跨在马上,晃晃悠悠的,轻轻地念叨着的功夫,装好了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个烟圈出来,对着旁边的侍卫样的随从道,“你说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蚊子比人还多,这帮废物点心吃饱了撑的非得折腾什么?老子来一趟容易么?” 一边一个方脸汉子接过话来:“哪能呢,将军你来的时日浅,不懂得这这地方的妙处。” 黑衣的将军斜眼觑着他,轻轻地在手上磕磕烟袋锅子:“七加一,合着你不是跟我一起来的?装什么洋葱大瓣蒜,瞅你那德性,多半是看上人家寨子里的妹子了吧?” 这七加一本姓王,原名王奇,第一天到营里报道的时候,点名的那位不知道是哪的口音,念出来成了王七,正好一边不知道是那个促狭鬼念叨了一句“王七,这可就差一个数了”,便得了这么个王七加一的浑称,好容易等到王奇混到将军亲卫了,这跗骨之毒似的诨名居然传到了将军的耳朵里,得,一辈子翻不过身来了。 七加一瞪了眼,嚎叫起来:“将军,我有那么猥琐?” 跟了自家将军也有三年了,他的脾性一清二楚,平日里也不大怕的。年轻的将军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可这说话的腔调和那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个老头子,五年前,这曾经被大景无数将士仰望过男人再次回到了他的马背上——黑衣男子,便是当年痛失爱女的镇国公冉清桓,他从未提起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年来,未曾回过京城一次。 依大景律法,掌兵之人,如非是战乱特殊年月,每年小年上要到京城去参拜一次天子,一来述职,二来也能和朝廷商议新的军费人员政策,可是巧了,镇国公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生理周期还是怎么的,如非是战乱特殊年月,每年小年上是定要生上一场病的,通常来说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海潮,病的时候唧唧歪歪恨不得马上就咽气似的,好也好得快,反正参拜天子的日子一过去,立马就活蹦乱跳了,直接上阵砍人都没问题。 冉清桓带着笑意瞟了他一眼:“猥琐不猥琐的,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不过我可先跟你说好了,这地方再往南是方将军的,咱也就是个支援,平了叛便待不久,你就甭惦记人家了。” 促狭鬼张茅乐了,呲着牙直嚷嚷:“要是咱老王愿意留下来给那个什么孔雀妹子当倒插门女婿,将军你还不放行怎么的?忒不够意思了吧?” 冉清桓笑眯眯地抽着烟杆,不接话茬,他这些年在南方锦阳附近的军区点子,将过去南方水患时积累下来沿途的山头流寇给清洗了个便,洗了土匪寨子得了好东西从来没往朝廷上交过一分,现在镇国公手下的士兵哪个都是富得流油,上阵哪有不拼命的? 南地多雨阴湿,他这腿脚本来是受不了的,听了几个土方,最后找了个赤脚医生,拿马蜂蛰了一阵子,反倒好了不少。另外烟袋锅子是个好东西,所说拿在手上不大雅观,却能驱寒,开始嫌呛,抽着抽着也就上了瘾。现在虽说阴天下雨还是别扭得慌,却再没有上华似的一天一大碗药喝着卧床不起的金贵了。无怪这病都是富贵出来的。 这人什么来头众人都清楚,眼下冉清桓再没了什么顾虑,人一到了军中好像性子大变了似的,半点亏也不肯吃,谁还敢得罪他?他老老实实地在锦阳带着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了。 就连罗广宇的小外甥,素有京城第一纨绔之称的,到了这位老大的地盘上旅游都老老实实地先上了拜帖,老人家正游湖呢,挥挥手说没空不见,小罗半句怨言不敢有,唯恐扰了镇国公游兴。 世家公卿们光棍不吃眼前亏,都知道这位爷的底细,一早上下打点得好好的。冉清桓从上华带出来的梁函见状甚为大逆不道地感叹了一句,这年头,耍心眼的还是怕耍流氓的。 被罚着蹲了一个下午的马步。 这边几个人围着七加一笑闹不休,冉清桓一偏头却看到走得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人皱着眉不说话,这孩子叫做吾系,据说是苗家人,五官看起来十分有立体感,人实在得很,平日里不爱说话,有点闷头闷脑的,心眼却最好不过。 冉清桓拿烟竿子点点他:“你干什么又哭丧着脸?对了,愣子,我前一段时间还琢磨着呢,你说这蜀南离你家也不远了,要不我放你一阵子假,叫你回家看看?” 吾系愣了一下:“谢谢将军……其实,其实也没啥好看的,我娘都让我接到锦阳了……”他顿了顿,还是皱着眉,好像要夹死苍蝇似的,“将军,我在想,困风山那是个大关口,旁边都是打伏的地界儿,路又宽,你让梁少将军一个人带兵去那边,不大妥当吧?” 冉清桓知道他跟梁函那小兔崽子性子相投,觉得自己这么着把人家一孩子仍在风口浪尖上实在不仗义,忍不住笑了笑,眯起眼睛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不吱声。 吾系急了:“将军……” “行了行了,就那小兔崽子,我打小就开始教他,还能不知道他有几把刷子?” 张茅赶上来“嘿”了一声,呵斥道:“你这苗小子,真是个愣头青,将军用兵是你能置喙的么?”他偷瞄了冉清桓一眼,老大平时可以当自家兄弟嬉笑怒骂,可毕竟不是自家兄弟,那说一不二的劲自来不容人置疑,说他刚愎自用也好,说他狂妄自大也罢,反正人家打仗是没输过。 冉清桓白了张茅一眼,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哪都有你。”看了看吾系想问又不敢问的神色,乐了,“行了,就你们那少将军,带个几千人围个山大王的本事,看把他能的,尾巴都翘天上去了,不给点教训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菜了——我这有分寸,错不了他的。”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冉清桓在战场上从来精打细算不肯出一点纰漏,算计得恰到好处,梁函果然在困风山吃了大亏,本来以为就交代在这了,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天妒英才,便听见一阵喊杀声,本来锐不可当的叛军一阵混乱,他慌乱间打听才知道,居然是被人后边超了底,梁函这才一拍脑门,知道是被自家先生给涮了。 那边果然是早有准备,没多长时间便摆平了,梁函提着人家参将递上来的叛军首领的首级,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一路风风火火地回去找冉清桓……承认错误,当然,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向自家先生撒野。 梁小牛如今快十七了,还是头小猛牛,跟谁都吊着眼说话,唯独怕这位从小就把他给整治服了的先生。知道是这些日子自己嚣张过头了,先生这是给他教训呢,灰溜溜地回了营盘,一路上闷不做声地打着腹稿。 却没想到在冉清桓的营盘里,见了一位故人。 梁函一进来便看见这人,是个少年,个头算是中等,却瘦得像根竹竿,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长衫,大概是走不大惯蜀南的路,裤脚上都是溅得泥,这人也不在意,索性卷起来,看上去不伦不类的有些滑稽,眼睛不大,细长细长的,五官淡淡的说不上多好看,皮肤却极白,白得几乎有些不像男人了。 冉清桓见他进来,也没问他这一身狼狈是为哪般,只是指着这少年笑笑:“看看,还认得么?” 梁函闻言看过去,从头到脚地把这少年打量一番,熟,真是眼熟。这长衫少年动作比一般人慢两倍,明明在盯着你看,总让人感觉他只是眼神飘过去,明着在看人,实着在发呆,梁函突然“嗷”一嗓子叫出声来,指着这少年大声道:“你你你,你是徐思捷?!” 冉清桓一口茶含在嘴里,“噗”一下子喷出来,笑得前仰后合,这梁函那副活像见了鬼的表情太让人欢乐了,徐思捷这极品居然还很缓慢很缓慢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又不解地看看笑得癫狂的冉清桓。 梁函跟徐思捷数年的同窗,自然知道这极品是个啥货色,当下嘴角抽了抽:“那个徐兄啊,你怎么在京城祸害……咳,待得好好的,也来咱么这穷山僻壤了?” 徐思捷个子窜了不少,反应却一点也不见快,“啊”了一声,又想了半天才说道:“哦,我爹让的。”您说这句破话有什么好想的,梁函不知道,只当今日没看黄历,这么一位,看他坐在那就能把急性子给活活急死。 徐思捷说完这话却拿眼看着冉清桓,慢吞吞地道:“我爹说,反正我在京里也不干啥事,还不如跟着先生学点实在的,便跟皇上请了这个命。” 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抿了口水,将茶盏放在一边,点点头:“京里的调令半个月前已经到了,徐大人的信我也收着了,你跟着我也好。”他带着笑意抬头看了梁函一眼,指着他对徐思捷道,“梁函你也熟,这牛犊子脾气急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几次险些坏了我的事,你也好帮我约束约束。” 梁函的脸迅速垮了下来,不带先生这么整人的! 冉清桓脸一沉:“怎么,同窗这么多年情意,人家初来乍到,叫你照看些时日还委屈你了?” 梁函不情不愿地撇撇嘴:“学生不敢。” 冉清桓眯起眼睛,狡猾狡猾的。 “那还不把人带下去休息?没看出人家赶路这么长时间累了么,眼睛长着留出气?” 梁函弯腰施礼,拖着长音来了声“是”,回头半死不活地对徐思捷道:“徐大爷,您这边请……” 待两个少年走远了,冉清桓这才凝下神来,徐家只有徐思捷一根独苗,徐大人这个时候挖空心思把他送到千里之外的答应里,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这是隐忍了数年之后,朝中要变天了。 他一抬手泼了茶,伸个懒腰走出去,爱变不变,又碍着自己什么事了?反正蜀南这边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回头找方若蓠要点土特产,就带着弟兄们回锦阳去得了。 说不回去便不回去,说无音讯便无音讯,原来自己也是个薄情的人来着。 第六十四章 谁将性命换离殇 一炉香尽,不必再添。 大军临走的那天,明月将军方若蓠亲自上了一出十八里相送。这大景唯一的女将军还算少女的时候就位列燕祁五大上将之中,其战功威名便是千里之外的塔里木里也有耳闻,有多少斤两冉清桓心知肚明,个把叛军只要没闹到当年八王叛乱的地步,南疆这穷山僻壤之地一帮闹事的乌合之众她还是不放在眼里的,却巴巴地上了书给朝廷,说是军情紧急,大老远地非要叫人支援,不惜跳过中间归域、济阳岭几个地方的朝廷驻军,点了名的就要冉清桓。 朝廷呢还真就抽风地给她批下来了。 他这么一唠叨,方若蓠闻言佯作大怒,这男人婆还是和当年一样彪悍,可是南疆的风吹日晒,却把当年那个二八年华的美丽女子吹得粗粝了,唯有那一双灵动极了的眸子和尖削的瓜子脸,还能看出十五年前的俊俏模样。 “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老娘想叙叙旧怎么了,瞅你那拿捏的样儿!冉清桓我还告诉你,就你这样的小白脸,抓来当压寨相公暖床都不要。”这玩笑开到了一边跟着的梁函这纯情小少年的限制级,小伙子的一张脸立刻红得活像猪肝。 冉清桓笑着瞟了梁函一眼,回敬回去:“我这么一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都入不了大娘您的法眼,那些个小虾米小鱼的就更甭说了,啧啧,怪不得方大娘这么多年一直没找着婆家。” 这句话可戳到了方若蓠的痛脚上,男人婆一鞭子抽过去:“擦!死小白脸你说什么?!” 也就骂起粗口来还带点当年蓼水之南出来软言细语的味道,冉清桓对天白眼。 两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嬉闹了半晌,冉清桓忽然正色下来,轻轻地叹道:“若蓠啊若蓠,你还就真一辈子蹲在这蛮荒之地了么?我大景千万好男儿,竟每一个入得了你的眼?樱飔可都嫁做人妇了……去年捎信来,说是生了个儿子,叫我回去看看,给小李子当干爹……” 方若蓠好像笑了一下,大眼睛弯起来,像是调侃,目光却锐利得很,她问道:“那你怎么没回去?” 冉清桓愣住了,张张嘴,一时失了神。 方若蓠看着他只是笑,却笑得多少有些苦意。半晌,冉清桓才讷讷地道:“刚出生的小兔崽子至于老子大老远地劳动么?真有他老子那么出息的再说。” 方若蓠叹了口气:“原先他们跟我说,你这些年竟是成了精一般的不嫌老,我是不信的,如今见了你,我还是觉得,他们都说错了。” 冉清桓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心说都刮干净了啊,最近日子悠闲得很,也没有几天不洗脸,积好几层灰什么的。 却听方若蓠说道:“别人看不出,你却瞒不了我,你自己就没发现么?从前你什么事都不在乎似的,却什么都往心里去,如今什么都装着过过脑子,却什么都不入眼了,就连笑一笑,说几句笑话都是敷衍别人。你说你岂不是已经很老了?我看再这样下来,过几年你人就死绝了。” 冉清桓瞪着她:“我的方爷,你盼我点好行不行?” 方若蓠不理他,低头看着路,忽然道:“今年小年又没回去?” 冉清桓脸色不自然了一下,又迅速转回来,打了个哈哈:“今年啊,今年这不是老胳膊老腿的,又犯了点毛病么,你看这人岁数大了,真是光阴不饶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毛病都有……” 方若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听说了,锦阳的镇国公每年小年的时候必病一场,年年这时间点子都没踩错过。” 冉清桓讷讷地接不上话了。 方若蓠道:“我没你这么大架子,年头上这帮兔崽子还没闹起来,抽空去了一趟上华,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一面,你猜怎么的?” 冉清桓不吱声,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接道:“才不过几年光景,皇上的头发都白透了,一丝一丝的,跟雪堆的似的,听原来你手下那个小跳骚米四儿说,皇上有好些年没个笑模样了,有事没事去个地方自己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你猜是什么地方?” 冉清桓先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拉着缰绳的手紧了一下又放开,摇摇头多少有些无奈,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蓠丫头啊,你当年嫌我多事,怎么如今自己也做起这么讨人嫌的事来了?” 方若蓠自己也笑了,作为一个局外人,有些话也不方便往深里说,她“吁”了一声勒住马:“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啦,再往前就不是我的地盘了,到时候还要给人家打招呼,挺麻烦的,千里也终须一别,你自己保重吧。” 冉清桓抱拳胸前:“后会有期吧。” 方若蓠“呸”了一声,笑骂道:“滚滚滚,老娘懒得再看见你,奶奶的也不知道是给我帮忙来了还是上我这打秋风来的,南疆小地方没那么多油水让你捞,我们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后会无期!” 冉清桓大笑。 = 他们这一走几个月,却不知不在锦阳的这段日子里,朝廷的变动极大。为什么将冉清桓千里迢迢地调到南疆去?其实也是怕他在这里跟着烦心。 郑越一道谕令下去,朝廷的天终于变了,一个月之内,原来燕祁地界上的公卿三十多家连坐下狱,几十年的旧账全被翻出来,御林军亲自下了江南,迅雷不及掩耳似的便抓得抓压得压,朝中裴皇后被废,裴志铭被人一宿之间弹了数十道折子,当场革职查办。 徐思捷的父亲徐大人看得不错,皇上可是逮到出手的机会了。 又一个月,郑越忽然下诏废除公卿世袭制度,除了有军功的,所有爵位头衔都被收了回来,反对的声音湮灭在新一轮的血腥镇压中,大运河的所有权七七八八地回到了朝廷手中,硕果仅存的几家,也都看准了方向,自动地以极低的价格将手上的份额卖给了朝廷。 至此,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被蓄谋已久的广泽大帝清扫了干净。 他韬光养晦了十年之久,行动起来,前后只用了三个月不到,冉清桓从南疆回去的时候,蓦地就发现锦阳城中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正赶上御林军还没撤完,闻说他回来了,御林军统领立刻下了拜帖,冉清桓一见才知道,这乱风光一把的人竟然就是米四儿。 米四儿一见他眼圈儿就红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扑到他面前,哭得活像狗熊死了老子娘,引得外边原本站岗站得笔杆条直的侍卫们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不知道的还得以为这是给谁嚎丧呢。 冉清桓忍不住蹭着鼻子尴尬地笑,见他这么一笑,米四儿嚎得更来劲了,指着他就说:“老大,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这么不仗义呢?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一走就五年,好几千里的路,连个音讯都没有,我、我都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放屁,”冉清桓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跑到我地盘上瞎折腾一通,折腾完了还不滚蛋,当我不知道你磨蹭什么呢怎么的?还敢给老子恶人先告状!” 米四儿没话说了,撇撇嘴,使劲擤了一把鼻子,惹的端茶的小姑娘一个劲地拿白眼翻他。 冉清桓阴阳怪气地道:“我说怎么大老远地调我去给方若蓠个土匪婆子消遣呢,闹了半天敢情还是嫌我碍事,调到出去给人家腾地方。” 米四儿眨眨肿起来的眼睛,讨好地道:“哪能啊,不是看这些年老大你跟这帮人走得也近,怕你到时候难做么。” 冉清桓挑挑眉:“我难做什么?他们是交保护费的,我是收保护费的,这保护费充其量也就够给他们从土匪那买个平安,还指望我为了他们对上御林军不成?” “那是那是,老大能跟他们这帮斯文败类扯到一块去么?”米四儿小心地看看冉清桓,“老大,您看这都中秋快了,中秋一过了呢,冬天也没几天了,冬天一……” 冉清桓要不是性子被徐思捷磨出了,早一杯茶泼他脸上了。 米四儿还无知无觉地道:“……小年也就不远了,您要么干脆收拾收拾跟我们一道回京算了,还省得调动锦阳军这边的亲卫……” 冉清桓脸上阴晴不定,凉飕飕地看着米四儿,吓得人家“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说到一半愣是没敢往下吱唔。 他干脆站起身来摆摆手:“送客。” 米四儿慌忙站起来:“别、别介啊!老大哪有你这样的,轰人也轰得稍微委婉点啊。” 冉清桓哼了一声。 米四儿干脆豁出去了,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按:“老大,这事我得说你,当初皇上是不地道了,到你都走了我才从李夫人那里打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但是皇上也有苦衷,这事要是换成你,你说你能怎么样?” 冉清桓拍拍桌子:“我说送客,门口站着的干什么呢?做梦呢么?!” 御林军统领到了这位镇国公的地盘上,惹得人家不乐意也只能被叉出去,门口进来四五个侍卫,围着米四儿站了一圈,不大客气地拱拱手:“统领大人,请吧。” 米四儿不依不饶:“老大,你气也气过了,人死了也不能复生,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恨那老人妖去,别拿皇上撒气啊!你没看见皇上现在那是什么样子……嘿我说,我是朝廷命官,你个小小侍卫别动手动脚的……老大,皇上头发都白了啊!你刚走那会他就跟死了的似的,每年小年的时候都望着城南发呆,一宿一宿地等着不敢睡,生怕赶上你夜里回来来不及见你第一面,就从来没等到过你……那个谁你别拽我……” 这有些多嘴多舌的御林军的统领大人最后还是被生拉硬拽地轰了出去,冉清桓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起呆来,呆着呆着就笑出声来,听得人心都揪出来的笑声,仿似丧鸟夜啼。 然而这一年,冉清桓却还是回到了阔别了五年多的上华,自然不是因为米四儿一番话,也不是他真的放下了什么,而是—— 西北出事了。 有人耐得住寂寞,有人受得了相思,可是有人,按捺不住野心了。 第六十五章 恍如隔世 十二道令箭连下,宣冉清桓三月之内整理好兵马进京。 若不是已经火烧到眉毛,京里那位也不会让他这般劳动,腊月初八的时候,晇於族人派到京城的使臣被人宰了,凶手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位使臣大人叫做木加,典型的榆木脑子一个,得罪了塔里木里的表弟。 草原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亲戚关系,这本来没什么,偏偏这位表弟的姐姐是塔里木里的小老婆,并且给他生了个儿子,一个儿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偏偏这个儿子好巧不巧正好是长子,还正好做了塔里木里的世子。 不知道是这位裙带表弟心胸狭窄手段毒辣还是有什么人刻意拉关系讨好,反正木加老兄被人背后阴了一刀,死得不明不白。这么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塔里木里若是不吃,那可真是枉为狼王了,这些年通商,草原人的日子改善了不少,他一刻未曾放松过,加训兵马,私募骑士,虎视眈眈地盯着广袤的中原大地。 而这个借口——终于来了。 那边要求大景交出凶手,态度蛮横,大景这边也不是好惹的,你们自己窝里斗出人命来再栽赃到我们身上?!啊呸,谁他妈给你们当这冤大头,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帮蛮子整天在边界上晃来晃去,早看你们不顺眼了,老实待着不行,还找茬,双方洽谈最后变成了全武行,得了,无话可说,那就开打吧。 这一开打可了不得,狼王塔里木里是什么段位?那是个天生的战争狂,为打仗而生的,况且隐忍准备了这些年,甚至亲自深入中原去摸底,一时间大景边境从麦子岭到雁凉沙沽一线连失七城,江宁退到沔阳,实在退不得了,沔阳身后是中原内地,百姓和城池素来没怎么受过战争的罪,原本的沃土绝不能再让蛮子染指,江宁咬牙,一边派人加急送信到京城,一边死守在这里。 他心里清楚,李野是京城的屏障,南疆刚闹完事,方若蓠走不开,现在朝中唯一能动用的,或者说唯一有这个水平能和西北狼王拼上一拼的,只有冉清桓和余彻两个,余彻作为余家家主,避嫌久矣,一时间绝难调动百万雄兵,然而冉清桓从锦阳赶过来,加上军情动员,粮草准备,个把月是打不住的。 就是冉清桓真有本事一个人飞到西北来,也不能带着数十万的将士和千万石的粮草飞。 明知做不得而做,江宁心里有数,这恐怕便是自己能献给大景最后的忠诚了—— 三个月,郑越给的绝不宽限,唯一侥幸的是这些年冉清桓手下的人一直没闲着,打完土匪平叛乱,调动起来要机动得多,再者他也知道西北是个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发难了,还是说得上有准备的,然而即使这样,锦阳这边整合完毕,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从锦阳出发到途径上华和京州在落雪关的一部分兵力汇合,然后开往西北,冉清桓整整花了两个月,这段日子里烟袋锅子就没离过手,逮着谁骂谁,跟谁说的一句话里要是没几个脏字,那绝对就是要军法伺候拖出去打屁股了。 他急,因为他心里清楚——江宁挡不住塔里木里。 驻军在上华城南的兰回,冉清桓一到就先发了通火,因为他得到了个消息,说是京州落雪关这边的人马还没在路上,约莫要等个两三天,传信的这位战战兢兢地说完话,就觉得旁边的空气冷飕飕的,哆嗦着一抬头,当场眼前一黑,这将军大人直接从桌岸上抄起砚台就砸到了他脑门上,好悬没把人脑袋给砸出个血窟窿来。 这是迁怒了,两国交战还不伤来使呢,梁函在一边缩缩脖子,不过也知道先生这是放了水的,他明明看见信使哆哆嗦嗦地说完话以后,先生那手原本是冲着那铜镇纸去的。 冉清桓大手一挥:“滚滚滚,都给我滚出去,两个时辰之内别让老子看见人!”能不气么,这落雪关的守将正是梁函亲老子梁长鸣,老小子忒没出息了,锦阳过来的都到了他个京州边界落雪关的愣是没折腾完,干什么吃的?! 才把人轰出去没一三刻的功夫,门便又被人轻轻地敲了敲,梁函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先生……” 冉清桓当时就炸了,张口便骂道:“梁函你脑袋上长得那是猪耳朵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你们父子俩是不是我仇家派来整我……”他顺手把一边的茶杯丢出去砸在门上,“啪”的一声,不知是被他砸的还是没关好被外边梁函推的,门扉向两边打开,梁函尴尬地立在一边,冉清桓看到他身后的人,愣住了。 那人一身云绣的长袍,隐隐地绣的是九龙图,男子身量颀长,面如刀刻,极是俊美,却是满头的白发垂在鬓边,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与他目光接触到的瞬间,身体竟然微微地发起抖来。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望知君即断肠。 年年南向望穿秋水似的盼着,数番数雁,却年年不见人归。当年便真的是伤他伤透了,再无挽回的余地了么? 这样焚心蚀骨似的疼,真的便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冉清桓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直到这一刻,他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年来闭目塞听似的自我催眠说不想他不要他就这样断了,其实都是徒劳的,那些压抑的思念在见到他的瞬间决堤而来,几乎淹没他整个的思维,就像脑子里一根绷得紧紧的弦,骤然之间断了。 而这样汹涌的感情里却不可忽视地夹杂着当年离开时候那种心情的恨意,扭曲在一起,一时间酸甜苦辣在胸中走了个遍,仿佛要将一颗心撑破才肯罢休。 郑越往前走了一步,冉清桓却从桌案后边向旁边斜跨了一步,垂了眉眼收了情绪,规规矩矩地掀起衣摆跪下:“不知皇上驾到,臣出口不逊,罪该万死。” 郑越的脚步倏地定住,眼睛里面的光一瞬间暗淡了下去,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形于色,也大多是装出来的,这时却毫不掩饰灭了顶一般的伤心绝望。明明知道这人这一走便再难回来,自己却熬不过去,只能自我安慰似的说他只是出去散散心,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这回再也没有奸人从中作梗,就在自己身边待上一辈子…… 却是这一拜一礼,一句恭敬平淡的话,顷刻间将他聊以安慰自己五年多的期冀打了个粉碎,郑越几乎自己已经觉得站不住了。 一边跟着的米四儿冲梁函使了个眼色,两人悄么声地退下了,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跪相对,不过一丈来长的距离,便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半晌,郑越攥紧了拳头,勉强压着声音,干涩地道:“爱卿平身。”一句话说得喉咙里火辣辣的疼,原来不由衷的言语也这样的尖锐。 他仔细看着这五年前以死相逼离去的人,因为瘦,以前从不爱穿黑衣,此刻一身漆黑只把他人衬托得死了一般的冷寂,脸上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竟连踪迹都找不到了,便如同方若蓠说的——这人,已经不会笑了。一低头便看见他桌子上大喇喇横着的烟杆,郑越忍不住瞳孔一缩,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毛病?烟霞癖伤心肺,他怎么一时在外,便不知自爱呢? 郑越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讷讷地问道:“清桓,你……你这些年可好么?” 冉清桓没抬头看他,不咸不淡地道:“回皇上,臣这些年倒是没什么,眼下是不大好的,梁大将军再不把花绣完,咱们可就只能过去给江宁收尸了……” 有说三句不离公务,他话还没说到三句,便将话题生拉硬拽回去,郑越轻轻地打断他:“清桓……” 冉清桓立刻承认错误:“是,臣不该妄议梁将军。” “不要这……” “哦,对了,皇上,这些东西本是要让人呈上去的,既然皇上亲自来了,还是请过目一下。”冉清桓不理会他,顺手从桌子上抄起一打文书捧起来,递到郑越面前。郑越木然地接过去,他又说道,“皇上若不嫌弃便坐下看吧,臣今日方才到兰回,军中还有些事宜要交代,便不打扰皇上了。” 他几乎不给郑越插话的时间,拜了拜:“皇上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逃也似的离开了,冉清桓大步走出去被夜风一吹方才反应过来,无奈地笑笑,明明是自己的地盘,居然是自己逃出来,怎么有这么荒谬的事?果然是一见了他便方寸大乱么?他捏捏太鼻梁,骂骂咧咧地找梁函,让他再叫人给自己收拾出一间书房来,也不知道梁长鸣那废物点心还要让人等多久,想起这事来就是气。 折腾了半天,他才想起来,刚才出来的时候仓促,烟竿子是彻底给忘了,想不起来的时候怎么都好说,这一想起来可难受了,四五年不离手的东西,哪是说放就能放下的?但是现在那屋里坐着个不想见到的人……他叹了口气,算了,忍忍吧,等明日一早让徐思捷或者梁函进去请安顺便给顺出来得了,少见一面是一面。 不过是四五年放在手里的玩物,一时离了便这样不习惯,冉清桓盯着月光投下来朦朦胧胧光影一片的地板想,那放在心里十多年的人呢? 第六十六章 烽烟 冉清桓的烟杆是再没拿回来的,第二日徐思捷和梁函身负先生交托的秘密任务去给皇上请安,一进去才发现,先生要的东西正被皇上拿在手里,一遍遍磨蹭着发呆——你说这还怎么要? 至于冉清桓为什么不见圣驾请安?这回他还真是足足地当了一把懦夫,天不亮就寻营去了,反正非常时期军务繁多,礼数上欠一些也不算什么。 这么漫长的两天过去以后,传说中窝在落雪关里生孩子绣花的梁大将军终于姗姗来迟地赶到了,冉清桓和梁长鸣在西兽城战役的时候便是老相识了,见了也不客气,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了一通,可是心里一股无名火却怎么都消不下去。 郑越的目光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手里夹着他的烟杆,手指有意无意地抚摸烟杆的动作极其温柔,面上却不掩饰的悲戚,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只要看着他,便是不吃不喝都可以。一边是焦头烂额的军情,一边是那人时刻分着他心的目光。 冉清桓煎熬得跟什么似的,总算是熬到了大军可以出发了,他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为西北的战事,为江宁,也为自己这混乱的处境心境。 他一个人遛到背着人的墙角处,拿着叫人新买的烟杆,他原先那根是上品的乌木烟杆翡翠的烟嘴儿,这回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什么人,居然给他弄了个金的来,拿在手里沉甸甸不说,那金灿灿的颜色怎么都别扭,让他想起镶着大金牙的暴发户来。心不在焉地添了烟,才要点,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冉清桓一惊,不知是他这几天来精神被两边折腾得几乎恍惚了,还是这人功夫太好,被近了身竟没有察觉到。 一个声音低低地道:“对身体不好,你少抽些。” 冉清桓手一哆嗦,下意识地往旁边撤了半步,这才收敛了慌乱心神:“皇上。” 怕什么来什么,郑越却不放开他,手指上移,暧昧地缠上他的手指,冉清桓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淡定下来,手没往外抽,叼起烟杆,用另外一只手点了,默默地抽了一口,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虽说都是抽烟袋锅子,但是各人的抽法不一样,有人吸进去的比较浅,吐出来的却很多,身边云山雾罩的,有的人却只是一口进去闷在胸肺里,开玩笑地说一句是身边的人占不着什么便宜,却是最伤肺的。 冉清桓好巧不巧,不知跟谁学的,刚好是后一种抽法,他一只手被郑越缠着,另一只手极悠然地夹着烟杆,眉眼垂下来,收敛了里面的锐利,说不出的温和好看,却不易察觉地有那么一丝丝倦色。 郑越忍不住伸手触摸他的脸,冉清桓往旁边一偏头,躲了开去。 郑越叹了口气,垂下手:“清桓,你就……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么?” 冉清桓将烟杆在手指间转了个花,忽然笑了一下:“我不说瞎话,是不想见到你。” 郑越微微一震,攥着他的手紧了紧:“对不起……” 冉清桓突然想起一句非常有喜感的话,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的,“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是不是因为这个时代里没有人民警察这么一个光荣伟大的职业,所以人们就认为不管什么事情,道歉都是有用的? 他从郑越手中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把金光灿灿的烟袋锅子往墙上敲了敲,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挑起眉对郑越笑道:“皇上,你觉得我会怎么说呢?” 郑越一愣,冉清桓摇摇头:“想你也不愿意听。”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 三军整装完毕,终于浩浩地向着西北进发了。 八年前错过了第一场争斗,现在,塔里木里?恰图?巴奇,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敌人,既然已经亮出了你的獠牙,便等着我的长刀吧。 走的那一日,冉清桓没有回头,他居然生出了几分怯懦,怕一回头便看见郑越那双眼睛,那一刻不停地,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背影牵挂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无望,但是仍然不放弃的守候。 他怕一回头便忍不住停下脚步……可是,茵茵呢?这些年一直放不下的心结呢? 罢了,都是后话,还是能从西北活着回来再说吧。 终于明白了江宁走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路迢迢,恨满千里草,回望城南道,漫天的殷红不够染就半寸相思心事。在你这一生中,总有那么几分光阴,是痛入了骨的——想留不能留,一瞬间的心残在了那人的目光里,这尘世间情缘千重万重,又有几人能得长相守? 还是上路罢! 这一仗下来,却是整整打了两年,期间几进几退。冉清桓一生中遇到无数对手,却从未有一个比这个更棘手,硬碰硬,军神对上狼王……必不能同时生于世间。 广泽十五年,冉清桓再次收复雁凉城,不防塔里木里后方数十万骑兵主力,一时间困守于此,双方攻守胶着起来,雁不归破破烂烂的城楼下堆满了尸体,血水流到河水里,据说几年不退。 雁凉城,雁不归,成了千古伤心地的代名词。城中一条细细的河水,本名叫做还乡河,自此便改名做殇子河,悼念无数曾经凋落在这里的生命。 梁函进进出出不闲着,废话,能闲着么,都兵临城下了。这如今快要加冠的年轻人被西北风霜彻底磨砺出来了,人高马大,一双眼睛利得能射下飞得最高的大雕,再不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自以为了不起的少年了。 徐思捷却坐在一边煮着茶,这活计一般人耐不下性子来,他做起来却行云流水一般,细长的眼睛垂着,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好像看看他便能闲适下来似的,这会儿才退了塔里木里一次攻城,冉清桓肩上微微受了点轻伤,一边半敞着衣襟任军医打理着,一边托着下巴闭着眼等徐思捷的茶。 梁函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冉清桓微微睁眼瞟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道:“怎么了?” “先生,塔里木里跟他那帮狗腿子被打得屁滚尿流得也不肯走远,真他娘的像野狼,远远近近地守着,我操!不把他们都宰了我看是消停不下来了……呃,谢谢。”他脸红脖子粗的出言不逊,徐思捷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水递给他。 梁函接过来嘴里也不闲着,唠唠叨叨地一边说一边把茶水往嘴里送,也没留神喝的是什么,他灌得猛喷得也猛,“嗷”一声惨叫:“这他娘的咋是热的?烫烫烫死我了……” 冉清桓横了他一眼:“明前的龙井茶,好不容易运过来那么两斤,给你喝就是是糟蹋东西。” 梁函看了一眼徐思捷那冒着热气的茶壶,他这么大动静的惨叫人家连头都没抬一个,更不用说表示同情了,好像眼前的茶壶才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跟入定了的似的。 梁函暗自翻了个白眼,特想抓着徐思捷的衣服领子使劲晃晃,大哥,您什么时候也跟着着着急! 再看一边憋着笑的先生,他又有种想撞墙的冲动——先生刚从上华出来那会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怎么跟小佛爷混久了也变成这副腔调了? “先生,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这帮王八羔子再这么折腾下去谁都受不了啊,这援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爬也该爬过来了吧?我说……” “先生,好了。”徐思捷不合时宜地打断他,将煮好的茶双手奉上,配上他一身白衣,倒还真有那么点修仙似的逍遥味道。 “您还有功夫喝茶?!哎呦我的先生,我的佛爷祖宗了!” 徐思捷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梁函,好像完全不明白他一个人在那上蹿下跳干什么。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茶香气,享受似的眯起眼睛,嘴里吐出的话却让梁函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说道:“援军?没有援军。” 梁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冉清桓忍不住摇摇头:“梁小牛啊梁小牛,我平日里说你你都当成耳旁风,动动你脖子上顶得肉球行不行?小徐,告诉他为什么。” “哦——”徐思捷点点头,不紧不慢地道,“今日蛮子们撤得比往日容易了些。” 梁函瞪着他:“所以?” “嗯?”徐思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所以什么呀?” 梁函好悬没背过气去,只听冉清桓嗤笑一声:“小徐,说你多少遍了,对他这么笨的人,说话要有重点——你也说了塔里木里那帮人是野狼群,有机会就不放过,我问你,看出什么来了么?” 梁函老老实实地摇摇头,冉清桓翻了个白眼:“不成器!蛮子们也到强弩之末了。” 梁函苦着脸:“没看出来,蛮子们末不末无所谓,问题是援军不来,他们就算是弱弩之末,咱也顶不住啊!” “这仗不能再拖下去了,”冉清桓啜了口茶水,慢慢地咽下去,这才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说,我怎么会为了一个雁不归放弃这次完全吃掉蛮子的机会?” 梁函脑子急转:“先生的意思是,援军不过来,是要趁着我们牵制蛮子主力的时候,绕到相对薄弱的后边去?” 冉清桓吹开茶叶末,咕嘟了一句:“还不算傻透了。” 梁函扑上前去,恨不得拽着冉清桓的裤腿一通猛摇:“先生啊,老大啊,将军啊,我不算傻透,那塔什么奇的也没傻透啊,老小子比黄鼠狼还滑溜,能由着你绕到他后边去?要是能绕我们早不就绕了?用得着年年在这蹲着么?” 冉清桓笑了笑,冲他摆摆手:“算了,跟你解释不清楚,你就等着见习吧。” 梁函莫名其妙地被轰了出来,心里愈加七上八下了。这屋里,徐思捷顿了顿,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先生,其实吧……”他说到这就没后话了,一双柳叶似的细长眼瞅着冉清桓。 “嗯?” 徐思捷想了想,说道:“先生,我觉得塔里木里不是很容易上当的人。” 冉清桓肯定地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带着笑意看着这手下最大智若愚的孩子,“但是你能不能一气把话说完了?” 徐思捷看着他,常年呆呆的脸上终于微微露出些不赞同的表情:“所以我觉得你要以身犯险。” 冉清桓皱皱眉,放下茶碗:“话不能这么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老婆套不着流氓……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徐思捷想了想:“听说过前半句。”孩子真实在。 冉清桓揉揉他的头发,就像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样:“听说过半句就行,你记着,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做的事,必然都是值得的。”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在太阳下伸了个懒腰,一没留神牵扯到肩膀上的伤口,呲了一下牙,随即却笑了。 徐思捷显示有些呆愣地坐在原位,慢慢地,眉头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最后的忠诚 冉清桓从来不是好相与的,塔里木里再清楚不过,这是他进军中原最大的敌人,他相信,只要打败了这个人,便再没有谁能够阻止他野心的道路。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 他仔仔细细地将冉清桓历经的大小战役全部都研究过,这个人的用兵风格前后有很大的差别,他年轻的时候,习惯于中军指挥,几乎不怎么会身先士卒,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很多,落雪关一战,西戎一战,他曾经做到了兵不血刃。 然而到广泽三年和白赤两旗对阵的时候,却让人看到,原来这个男人也是能打硬仗的,而从那之后,他在锦阳扫流寇也好,在南疆平叛也好,风格都似乎由诡异变成了彪悍,这曾经让塔里木里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真正交起手来,塔里木里才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明白起这个男人来,明白起为什么当初中原人要送他一个神鬼莫测的名号。 这绝不是夸张。 现在冉清桓紧闭城门,一直硬挺,说没有诈,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这么长时间了,江宁和梁长鸣去了哪里?为什么大景军应该有的援军迟迟不到? 这些问题塔里木里觉得答案简直不言而喻,自己这次让冉清桓吃了个暗亏,主力倾巢出动将他困在雁不归,却也留了个不小的破绽,就是将自己的后背空给了整个草原。 如果冉清桓真的看不清这个机会,那他也就不是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绝世名将了。 塔里木里奸猾得很,身后一直留着“眼睛”,这边攻城攻得紧,但后边一有风吹草动,也立刻能机动撤离,便是围不住冉清桓,以后自然有机会一决胜负,绝不会为了这一时而坏了大局。他这种人在战场上是最难缠的对手,你永远也不要指望他头脑一热自己跳坑里,哪怕那坑挖得再隐蔽。 就像野兽一样,他天生便有种本能,没有危险的时候扑向猎物迅疾无比,有危险的时候也绝不轻易前进一步。 但是冉清桓的理论是——野兽的戒心很大,但你诱惑不了它,不是因为它无法诱惑,而是你给的诱惑还不够大。 这一年,广泽十五年五月十五,雁不归的大景守军终于守不住了,冉清桓亲自带兵弃城撤退。 追还是不追,这是个问题,冉清桓败退的瞬间塔里木里第一个反应便是有诈,说起来以他知道的雁凉城里的兵力,这时候败退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塔里木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诈。 这是一种直觉,这直觉曾经救过他很多次。 果然,一直在后边片刻不敢松懈的“眼睛”来报,探查到大量大景军的迹象。塔里木里皱皱眉,这似乎……太明显了些。 和冉清桓斗就是累,你永远不知道他的下一张牌是什么,这个人总是能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现在,是安全地撤退还是追? 最佳的方案当然是撤退,有眼睛的就知道冉清桓这是诱敌之术,追下去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被前后夹击,这些日子攻城攻得众人多少疲惫了,如果真的追下去,是极凶险的,手上的精锐很可能便葬送在这里了,可是…… 冉清桓会用这种招数么? 塔里木里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很久很久以前,戚闊宇也掉进去过,只因为是敌人是冉清桓,所有经过缜密思量过的结论也要最终打一个问号。 塔里木里早料到冉清桓的援军应该是以攻为守的,而这援军到达的时机有很大可能刚好是冉清桓佯作退败的时候,自己这方原定计划都写得清清楚楚周周详详了,可是这事情真的发生在了他的眼皮底下,他却忽然质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身边的赫鲁在等着传达他的命令,塔里木里仰起头,这一天,天色灰蒙蒙的,不是那种要下大雨的灰,就只是阴沉,阴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他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要怎么做,要怎么做,脑海中电光石火间将那些他已经牢牢刻在心里的,冉清桓的历史战役都过了一遍,最后睁开眼睛,坚定地看着前方,对赫鲁道:“下令,全速追击!” 雁凉城往南,这地形他来来回回地走过,没有能很好设伏的地方,再者,冉清桓如果真的设伏,也绝不会用这么传统易见的招数……那么他……也许真的是强弩之末了。 “眼睛”来报,身后的追兵离着自己这边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致命的距离,便是今日一决死战的胜负双方的差距。 草原人的杀手锏便是马快,如果他赶在大景人之前抓到冉清桓,那么这场战役就可以结束了……不是西北这些边境的争夺战,而是,攻占中原的战役。 塔里木里的马有多快,冉清桓自己的马有多快,这些却不单单只是草原人知道,草原人或许只有个谁快些谁慢些的概念,可是冉清桓在泾阳之战上学会了一件事——有时候细枝末节是决定一切的东西。 晇於的狼王注意到了不远的地方冉清桓的人马并不多,他心里又转了个个,想起了华阳之战时候那些混迹在普通百姓中的燕祁军,想起了泾阳一战中一边走一边散的冉清桓亲卫,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狼王努力说服自己,这是没道理的,冉清桓不可能这个时候还藏着掖着,况且雁凉城里的兵力就算他藏着掖着也没多大用处,而前方也不可能有乌桕陇那样出其不意的援军,因为“眼睛”将身后追兵的数量探得分明,冉清桓变也变不出再一个乌桕陇来……而再往南,便是旷野一片,也没有悬崖。 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塔里木里的心情却突然越来越紧张。 终于……终于还是追上了,镇定如狼王也忍不住心里狂喜,抓到了,他终于征服了这个无比强大的敌人! 半空中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来,那已经追到大景军面前的晇於军开始合拢,要将他们生生地围困,这时候,眼看着被围的冉清桓却笑了。 十五年前的时候,他算错了细微的数字,差点错掉自己的性命,而十五年后,他终于没有再算错。 就是这个时候! 平地一声雷,真的是平地一声雷,塔里木里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却发起狂来不再听他的指挥。 就在大景军被追到的一瞬间,四下突然响起无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战马的狂嘶,纵然是战马也不曾受过这样的惊吓,一时间骑士很难控制,而这些马乱闯乱窜的结果便是,引发了更多的爆炸! 火器在交战的双方看来已经不算稀奇玩意,早在前朝的时候便有了雏形,当年冉清桓便炸掉过蓼水的大堤,而今,这种要人命的东西被埋在了地下,威力自然比千年以后的地雷要差得太远,可是地雷对付的是坦克装甲车,而这里…… 只要对付血肉之躯,便足够了。 足够了,塔里木里一边红着眼睛死命地勒着缰绳,一边抬头望去,不远的地方,那个熟悉的人坐在一匹同样惊惧得不受控制的站马上,在这片鬼见愁的土地上没头苍蝇一样地乱闯——然后,冉清桓回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那种孩子一样的,因为赢了什么而露出的笑容—— 梁函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铠甲不见了,被人换了一身粗布的麻衣,他头很晕,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耳边忽然传出小动物似的呜咽的声音,梁函猛地抬头,竟看见徐思捷被五花大绑在床柱上,嘴里还塞着东西。 徐思捷万年波澜不惊得近乎呆滞的脸上竟泛出急怒的殷红颜色,细长的眼睛里有了泪痕。 梁函忙把他嘴里的东西抽出来,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他,晃着他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有人给我下药么?军中出了叛徒?你又是怎么着的道儿?先生呢?先生呢?先生呢?!” 他连问三声“先生呢”,一声比一声急促,徐思捷却瘫在地上,缩成一团,将脸埋在手臂上:“来不及了……” 那人笑嘻嘻地对他说,自己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他将自己的性命都压在了这场战役上,满心地以为,自己唯一的价值便是平了西北,只要外忧没了,外忧没了,大景还要他这执屠刀业的将军做什么…… 这人聪明了一世,却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犯傻。梁函呆呆地看着佛爷似的,从来不知道着急的徐思捷缩在地上痛哭失声,只觉心里从未这样惶恐过。 冉清桓的手渐渐抓不住马缰了,他还有些奇怪,莫非老天都不让自己死么?怎么这么长时间了瞎折腾还没踩到那堆简易地雷? 罢了,踩得着踩不着都一样,受过伤的手臂这时候发作起来,他抬起头来——是阴天呵。 马儿突然一声凄惨极了的尖鸣,内脏破腹而出,冉清桓刚好在这一瞬间被掀下马来,旁边一个侍卫瞥见,惊恐地飞身扑上来…… 他想大景,郑越,我不欠你们什么了,终于不欠你们什么了……现在只剩下你们欠我的东西,只要我不来讨,来生便不必再相见了,也不必……有这么多让人肝肠寸断的事。 之后,之后便没什么了,最后一点声音也远了去,世界好生安静。 赫鲁满脸的血污,用蛮力拖住塔里木里的马,大声道:“大察!快,退回去!退回去!马术高超的兄弟们给你踩出一条路来,跟着他们退回去!” 塔里木里瞠目欲裂,他从未想到过冉清桓这狡如灵狐的人竟会做出这样同归于尽的事情来。赫鲁拼命拽着他的马,上臂上的血不停地喷出来:“大察,快走!快走!快……” 在他极近的地方爆炸声响起了,炸飞起的石子狠狠地嵌入血肉之躯,塔里木里尽可能低地伏在马上,头发里全都是土屑,眼睁睁地看着赫鲁大睁着双目死死地瞪着归去的路,保持着最后没说完的话的口型,轰然倒地。 这是他的阿察,虽然一直很笨,虽然一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是他从小便用尽所有的忠诚陪伴着自己,做玩伴,做侍从……最后,付出了生命将这样的忠诚保持到了底。 塔里木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擦不净似的眼泪,嘶声喝道:“撤!撤退!后队跟上前队,走别人走过的路!快撤!” 晇於族的十几万精锐在被地下这猝不及防的杀手轰炸得七零八落以后,终于狼狈地逃出了这片鬼蜮,却于仓皇间正好迎头碰上身后撵着的梁长鸣和江宁。 然而狼王毕竟是狼王,竟从这样的阵势里活着突围了出去,生还时身边只剩下四名卫兵,晇於数年积累的精锐损失殆尽。 这一场历时两年的战争,以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走到了尽头。 第六十八章 鸳鸯织就欲双飞 剧烈的疼痛,然后是乱梦一团,最后黑暗一阵子,而后是周而复始。 从凤瑾到锦阳,燕祁到上华,还有那些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不让人省心的小屁孩,茵茵……和……他。 像是过电影似的从头到尾回放了一遍,将那些个像是要把心跳出来的欢喜,还有那些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痛苦全都重新体会了一遍,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别这样,即使说人死之前都要再看一次自己这一生,也快些吧,别这么真实,这太折磨了。 他寻思着,是不是自己这一世修行的心不诚,杀孽那么重,害的人那么多,老天爷才打发下这么多劫难给他呢?连死都不让他消停。 迷糊中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抓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那人一头的白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白发,告诉他看见这样雪似的寂寞颜色,自己心里很疼。 原来最后看见的人是郑越啊……冉清桓嘴角微微弯起一抹笑容,原来放不下的,念念不忘的,都是他……原来自己的喜怒哀乐,也都是为他,为他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梦见郑越在他耳边不停地絮絮叨叨地说话,他说:“清桓你不要这样躺着,我已经传位给了圣祁,再没有那么多俗世操心,张勋那个你看着不顺眼很久的人我替你诛了他的九族,你睁开眼睛看看好不好……” 冉清桓心里想笑,怎么又是替我?你自己不是惦记着除了张勋这个人很久了?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卸磨杀驴借刀杀人这种招数老也玩不腻,你怎么这么不学好啊你? “……我们不是说好了走遍九州的么?你别以为你征战南北什么地方都去过了,没看到过的风景还多呢,你起来!给我起来,再不起来就看不到了……” 果然就是做梦了,郑越肯定不会说出这种胡话来,什么叫我不起来便看不到了?风景不还在那里么? “清桓,我求求你了,我求你了……”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郑越这辈子,可从不曾开口求过什么人。 “你睁眼看看我,从今往后我便任你差遣,你看着不顺眼了打一顿骂一顿都好,别这样……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吧……清桓,清桓……” 这呼唤每一声都好像要呕出血来似的,冉清桓突然不忍心再听下去,他想这梦也太假了,假得让人这么难受,干脆任凭意识再一次地往下沉,沉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想不起来的黑暗里。 郑越……郑越…… “皇……太上皇。”梁函在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屋里坐在床边的人好像全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兀自絮絮地自说自话。 那日先生被抬回来的时候便是这么一副样子,军医说马被炸飞的时候刚好他从马上摔下来,人并没有被爆炸伤到,而那紧紧将他护在怀里的侍卫更是为他挡了不少致命的飞石,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没伤到身上筋骨相连的动脉,要不他早就尸体都凉透了。 可他五脏六腑全都被震伤了,稍微一动便是大口的鲜血不要钱似的往外吐,军医拼命拿猛药吊着他的命……也只是吊着而已,剩下一口气,静静地躺在那,像是个苍白孱弱的人偶。 之后便是皇上——不,是已经退了位的太上皇疯了一样地从上华迢迢千里不顾前线危机尚未解除而来,那白发触目惊心,他坚持不肯让军医放弃治疗,哪怕现在躺在哪里的只是个活死人……太上皇说,只要这样低声地跟他说着话,总有一天他能听到,他听到了,说不定不生气了,便愿意醒过来了。 梁函心里酸得难受,他觉得这太上皇已经被先生折腾得失心疯了。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太上皇。” 郑越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是还没有来得及退下去的温柔,一眼瞟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梁函的眼泪却险些掉下来。 他定定神:“太上皇,外边有个自称‘长空’的老道士,带着一匹狼,说是要见太上皇陛下。” 郑越忽然一震,眼神猛地亮起来:“长空大师?带着的是原来一直住在大公府的那匹狼么?!快、快请!”他有些慌张地站起来,“不,朕亲自去请!” 梁函莫名其妙地跟着郑越冲了出去,完全不能理解这身上破破烂烂的老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头。 依然是一身破旧的道服,牵机大师摆开拂尘,低低地念了一句道号:“无量天尊,贫道见过陛下。”卧在他脚边的巨狼见了郑越猛地直起身来,那眼神中竟隐隐地闪过一丝焦虑。 郑越没心情和他客套,语速极快地道:“你是神道牵机大师对不对?我听他提起过道长,他……他现在不肯醒过来,求求道长……” 长空摆摆手:“陛下关心则乱,稍安勿躁,贫道此次正是为了尊者而来,可否请太上皇带路,让贫道先看看尊者伤势?” 郑越早恨不得将他生拖硬拽过去,当下哪有二话,忙将他们引到冉清桓病榻前。 长空一见冉清桓面色,便先不易察觉地皱皱眉,从被子中抽出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搭上他的脉搏,这眉头便越皱越紧。 巨狼陆笑音站在门槛上愣愣地瞧着那脸色透明一般,好像便这么随时能从眼前消失的人,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半晌,长空大师微微地叹了口气,低低地念了句什么,抬头对郑越道:“陛下保重龙体,尊者三魂七魄已经散了大半,这也是……命该如此。” 这句话出口,郑越忽然便像是被雷劈在了原地似的,刹那间这白发男子的魂魄被抽空了一般,他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双膝一软,便扑到在地上。 一边的梁函吓得魂不附体,忙跟着跪下。 郑越青色的袖子拖在地上,白发凌乱,算得上高大的骨架好像要缩成一个极小的球,脸埋在横陈在地上的手臂上。这男人膝下,便纵有黄金千两,也被他一跪之下,压了个遍碎。 长空大师一惊,饶是他修行之人也受不得紫薇护体的真命天子一跪,便要起身搀扶,没留神手还挂在冉清桓的腕子上,将床上无意识的人的手掌牵动了起来。 道袍的袖子刚好从摊开的掌心划过,长空只觉一股大力,竟将他震离冉清桓三尺开外。冉清桓的手心里冒出一道金墨两色交杂的气,好像对长空大师的道家气息极为排斥似的,一股脑地向他扑过来。 长空惊唤了一声:“这是……万魔之王?!”不敢怠慢,袍袖鼓起来,全力方才挡开,那光的余力直把他震得倒退了十来步,狠狠地撞到了墙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周围的人都看呆了,长空先是错愕,随即脸上竟露出喜色,不顾一身狼狈,喃喃道:“这倒也是个办法,若得到万魔之王的修为做辅,莫说只是魂魄暂时散开,便是人死尸凉可以……” 郑越倏地抬起头来,颤声道:“你说真的?” 长空点头:“不错,旧时曾听说那万魔之王肖兆和尊者有师门之缘,肖兆死于轮回洞中,想不到机缘巧合下,他竟将自己一身修为封在尊者的手心之内。只要能将这天魔修为转到一个人身上,他便继承了魔尊的千年修行,到时候尊者自然有救……但这魔气太盛,以尊者天命之身,又出自同门尚无法接受,恐怕……” 他话未说完,郑越猛地站起来:“我接受,只要能救他,我怎么样都行!”他完全没有计较长空话中那些“师门”“天命”之类的字眼,只听得他说,有办法,能救他…… 长空摇摇头:“贫道不是劝陛下三思,只是魔气不比普通,当初肖兆尚且因此而走火入魔,更不肖说旁的,便真是陛下真的忍得住痛苦,收了这魔气,却也难为我们所用,陛下你……恐怕会成为下一个天魔,”他脸上露出不忍神色,“那时便无论如何,贫道也要替天行道了。” “我……”郑越急急的一句话方未出口,却被旁边一人插了进来,巨狼忽然恭恭敬敬地对着长空拜了一拜,口吐人言:“大师,大师且听我一言。” 郑越面对着一头会说话的,还是冉清桓曾经养过的狼,也愣住了,梁函早在一边木鸡似的,他忽然觉得,过了今日,无论再看见什么,都不足为奇了。 陆笑音看了看郑越:“吾与大人曾有三滴血之缘,便是要以三十年为奴为报,但吾出于私心……”他看了手腕垂在一边的冉清桓一眼,那眼神竟然极为温柔,“吾于私心,从陛下于大人情缘中作梗……” 长空看着他:“陆公,你待如何?” 陆笑音道:“我见大人手中方才有金墨两道光,墨者暴虐之极,而金色者对大师竟有回护之意,似是与大师同出本源?” 长空点点头:“那肖兆堕入魔道前本事我修道之人的楷模,自有相通之处。” 陆笑音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似的声音:“那不消说,吾自相信大师有能耐将此两道分开。” 长空默默不语。 陆笑音低头道:“那便由吾替陛下分担墨色魔气,大师放心,转成之后,吾自会自尽于此,绝不祸患天下。” 长空半晌才道:“陆公三思。” 陆笑音再拜:“吾已思量良久,今生大人于吾身种善因,吾反报之以恶果,天道无此礼。” 长空看着这一人一狼,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痴人啊痴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尾声 冉清桓醒过来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很不对,非常不对。 他猛地睁眼想坐起来,却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胸口上,只把这没完全清醒过来的脑袋撞得七荤八素,他低低地惨叫了一声,抓着那人的前襟在这摇摇晃晃的地方努力固定住自己,有点茫然。 一只手轻轻地按上他的额角,有人轻声问:“疼不疼?你起来这么猛做什么?” 冉清桓抬起头来,却发现把自己抱在怀里的人正是郑越,他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忽然开口问道:“郑越?” “嗯?” “我记得我死了……” 搂着他的手臂猛地收紧,郑越的声音里有隐忍的情绪:“不要胡说。” 冉清桓静静地听着他胸口跳动的声音,沉默了一会,他发现他们两个人现在正在一辆马车里,路有点颠簸,但是男子的怀抱实在太安稳了,安稳到让他觉得这些颠簸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这是要去哪里?” “从西往东,从北向南,我们慢慢走,你看着哪里好我们就停在哪里。” 冉清桓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闷闷地问道:“就我们两个人?” “嗯。”郑越低下头亲亲他的头发,“就我们两个人。” 冉清桓在他怀里扎了一会,猛地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睁开眼睛问道:“那是谁在赶车?” 郑越轻轻地笑笑,腾出一只手微微掀开车帘,无人赶车,但是拉车的马好像识途一般,自己便往前赶着走。 冉清桓想了想,忽然道:“我若说我不是人,你怕不怕?” 郑越笑了:“我若说眼下我也不是人了,你又怕不怕?” 冉清桓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心,颇有些郁闷地道:“怎么我师伯的东西,到最后都便宜你了?”他好像困扰着什么问题似的,憋了一会,才好似风马牛不相及似的又问道,“我说,你会不会烧饭、洗衣服、洗碗?” 郑越一愣,苦笑着摇摇头:“不会。”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我能学,我什么都能学。” 他后半句显然被忽略了。“什么都不会我要你做什么?一起喝西北风去么?” “西北风就西北风,我陪你喝。” “听起来好像还是我很吃亏。” “那你就给我认亏,反正以后赖你一辈子。” “我看上别人怎么办?” “阉了他,反正现在谁也打不过我。” “那你看上别人怎么办?” “……” “喂,说话!” “若我有那么一点苗头,我就先自己杀了自己,省的惹你不高兴。” “……” “你若是再因为我伤心难过了,我便再死一次。” “死过的是我吧,你什么时候死过了?” “我也死过,长空大师说你没救了的时候……” “……” “?” “你说这话,鸡皮疙瘩不往下掉?” “……” “对了,我烟杆呢?” “丢了。” “什么?!郑越你个混蛋……” ---------广泽旧事 上华篇 正文完 ☆、番外一 海上国度(上) “这鸟地方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船在茫茫然大海里面已经不知道飘了多久,谁都记不清上一次看见陆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船上乘客不多,骂骂咧咧的是个紫红脸儿的货商,都叫他沈老板,原先和伙计打算出海去个小岛上送货,谁知道走了霉运,赶上一场大风暴,好容易等风暴过去,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捡着一条命,便发现货物大部分都不在了,艄公船夫也不见了,船也不知道是在哪个鬼地方乱飘。家里的小伙计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都叫他小路,一张娃娃脸,没精打采地靠在当家的旁边。随行的还有个账房柏先生,长得白白净净的,一张嘴有那么点读书人的风度,这时候正皱着眉往小本子上拿碳棒涂什么东西。一个穿着破破烂烂文士长衫的中年人,叫老贾,据说是个说书先生,立志要走遍天下的。还有个抱着长剑腰板挺得直直的青年人,自称姓黄,话不多,只知道是武林世家出身,走江湖历练的,人很谨慎,风吹草动都留神着。几个人凑在一起愁眉苦脸地讨论剩下来的不多的补给怎么熬过这看上去没完没了的行程。 船上还有两个人没跟众人挤在一起,也是两个男子,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只是其中一个一头白发,说是生了一场大病所至,另一个一身黑衣,裁剪得熨帖简单,宽大的袖口里面却隐隐现着繁复精致的暗纹,一如这人,乍看起来清清秀秀不大扎眼,仔细端详,却叫人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这两人好像比老贾还不着急,完全就是富家子弟出来春游似的,补给多了就多用些,少了就随大众将就,就如眼下十天半月地看不见陆地,眼看着食量饮水就全尽了,也没个担心上火的样,在一边低低地不知道说什么,那白发男子看着同伴只是笑,手搭在他的肩上,那眼神好像一辈子也看不腻他似的。 两人的关系似乎半分也没有想要避讳外人的意思。 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地坐在一边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大爷,就是两个月前神秘失踪在西北的太上皇郑越和镇国公冉清桓,说起来其实郑越的白发特征挺明显的,不过民间关于原九五之尊一夜白头的说法实在太多太传奇,导致掀起了一股白发热,不少年轻人都挖空心思把头发弄得雪白,俨然成了一种时髦。 郑越顶着一头白发反倒坦然了。 一边听着货商老石骂娘冉清桓一边偷着乐,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腰间摸烟杆,果不其然,又摸了个空,自从郑越没收了他这老朋友,都个把月了,习惯还是没改过来,当然,这个故事也从侧面上证明了冉清桓是个长情的好男人。临上船的时候他偷偷买了一个藏起来,谁知道还是被发现了,郑越也不言声,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人哪学会的这一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星子似的瞳仁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满满的都是哀婉沉痛,再配上那一头雪似的头发,心肠再硬的也叫他一盯盯没了脾气。 自打冉清桓清醒过来了以后,已经在郑越这种眼神上签订了无数不平等条约,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怎么琢磨这事怎么不对劲,几次三番想一巴掌拍下去骂一句“郑越你娘的,老子说原谅你了么?腻着人不放不说还蹬鼻子上脸!” 一不留神郑越翻过身来迷迷糊糊地拉住他,眼睛没睁开便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嘴里梦呓似的咕嘟一句“清桓……不要走”。声音闷闷的,像是不经过喉咙直接从胸腔中憋出来,带着一点轻微的颤音。男子的白发披散开来,挡住半边脸庞,眼角竟总是有些湿,说不出的脆弱。 朝生暮死一夕恋也满足似的容颜,五年的时间,被相思伤得体无完肤,这骨子里霸道任性的男子终于明白了他一辈子都没能明白的道理,而今,机缘巧合间,弹指之命被拉长到了地老天荒,可是有那个人在,有那个人肯在他身边,对他说话,不是冷冰冰地拿着烟杆站在他够不着的地方,也不是身着战衣隔着千军万马只给他一个背影……这就够了。 这就是活着。 郑越以前拿冉清桓比自己的心尖,如今他明白了,那人不是什么心尖,是他的命—— “嘿嘿嘿,跟你说话呢,傻笑什么?”冉清桓随手敲敲他的膝盖,“还有多远啊?” “就这一天半天的光景了,”郑越回过神来,“我看这两天能风平浪静下来,也没有多远。” 冉清桓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下,颇有些郁闷:“我怎么看不见?” “你学艺不精呗。”一脸“这还用问”的欠揍表情。 “世界有多大,真理有多远,你就给爷滚多远!”丫的你个不劳而获的还有理了。 事实证明郑越的二五眼不是白给的,他们坐着这艘破船到底还是在第二日中午看见了陆地,除了运用不正当手段未卜先知的两人外,整个船变成了个花果山,那个欢天喜地就不用提了,连一直沉默是金装酷的大侠都喜形于色出一脸傻笑。 “这茫茫大海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岛国上住着人,”冉清桓望着小岛轻轻地念叨了一句,“好像前两天还在大陆上跟蛮子打架抢地盘,怎么好像一睁眼,就漂流大海了呢?” “别给我提那事,我心里……”郑越皱皱眉,决定以后有什么说什么,直白一些,“我心里堵。” 冉清桓表情麻木地说:“我那点看见大海觉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感慨全让你一句话给搅没了。” 他不知道是自觉理亏还是心结未解,每每对两个月前,几年前朝堂上、战场上的事闭口不提,郑越一逼就往回缩。 其实冉清桓是个最会逃避的男人,心里有过不去的坎,没关系,避而不谈,避而不想。他觉得现在身上很轻松,从那些直要把人压死的俗物里解脱出来,再也不用夜半时分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地折腾那点屁事。可是心里又老好像压着什么似的,不敢回想,不敢念及,恍恍惚惚地跟着郑越走,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个伤他很深,也被他伤了很深的男人。 郑越叹了口气,到底没再逼他。 那边沈老板已经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小路把船靠了岸,几个陆生生物的双脚终于从摇晃中被解脱下来,柏先生使劲跺了跺地,感觉那种实实在在的脚踏实地状态,怎一个幸福了得,笑得跟个瓢似的。 冉清桓眼珠一转:“我说各位,各位,先别忙着高兴,我怎么看着不大对劲啊?” 他这么一提点,几个乐昏了头的人才发现,这岛上有人迹,有街道,有河流有石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房屋——一座也没有。 郑越也皱皱眉:“什么鬼怪地方?” 正迟疑着,一帮人冲着他们走过来,穿着样式都很……朴素。冉清桓搜遍了脑子找到这么一个词,好像就是一块布往身上随便一裹,把该遮住的遮住就完了,连女人都没什么打扮过的痕迹,混在男人里面,一起拉着渔网。 看来是渔民了。 对方也马上发现了他们,不确定地停下脚步,相互间商量着什么,半天,一个老头子才被人推出来,老爷子带着岛上住民,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先鞠了个躬:“客人是从远方来的吗?” 他口音很古怪,但总算还能听得懂。 郑越点点头:“老丈,我们这船在大海上遇到了风暴,艄公不在了,大家也没个方向,误打误撞地到了贵宝地,不知……” 他抬起眼睛瞄了他们一眼,发现这些人还算是面善,微微露出个朝堂上必杀的圣人似的笑容:“不知可否麻烦收留我们这些落难旅人几天?” 老头迟疑了一下,比较友善地笑了:“有客从远方来,是神的恩赐,我们怎么还能不欢迎呢?请客人们一定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什么都不要和我们客气,根据岛上的风俗,明天各位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怎么怎么就成你们家人了?冉清桓呆呆地看着老头子,心想要自来熟也没有这样的吧?正想着,岛民们涌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往内陆,然后七嘴八舌地讨论该怎么招待“神带来的客人”。 冉清桓歪歪嘴,心说你们这神也忒强买强卖了。 渔民老爷子带着一行人到了集市,那边老贾已经和当地人聊上了,有个当地小姑娘原本看着冉清桓一直脸红,后来被郑越不爽地把人拉到自己怀里,才明白了什么似的,继而把目标转移到柏先生身上。 对于郑越同志公开打断自己艳遇很不满意的冉清桓决定把有限的郁闷散发到无限的美食上去。正好是午餐时间,集市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凑在一起,让他们这些外人诧异的是,原来整个岛都是共产的,连饭食都是公共的,随便想吃社么吃什么,无论是小吃还是酒菜都对所有人统一免费开放。 冉清桓年轻时候那点走街串巷吃小吃的习性被勾搭起来了,一路走一路找吃的,看什么都新鲜,一直带着些病容的脸上明显现出些活气,郑越一边紧紧地跟着他一边略微放下心来。 沈老板和小路他们顾不上吃东西,商人职业病发,就着仅存的、不多的行李,已经和人家人五人六地以物换物了,一路上不停地有小姑娘冲出来塞给两人一些手工的小玩意,一个盛甜玉米糊的大妈问明了他们的来历后特别热情的回头从家里拿出两个纸盘来,一笔一划地写上“客人”两个字,贴在两人胸前。 咧开没有牙的嘴,笑呵呵地拍着郑越的肩膀:“小伙子,明天再摘下来,明天你们就是我们的亲人啦。” 岛上因为他们的到来,几乎是彻夜狂欢,篝火连天,欢声笑语一片。 黄大侠却凑过来,悄悄地找到郑越,低声道:“你听见他们说的‘明天你们就是我们的亲人’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我听见了好几次,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黄大侠果然是个走江湖的,心细如发,郑越沉吟了一下,摇摇头。 “我比较好奇他们晚上都住哪里。”冉清桓刚被年轻姑娘们拖上去跳舞——他显然是不会的,跟在人后边乱扭。有些气喘,“多好的世外桃源啊,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什么时候大景要是治理成这样,我就能闭眼了。” “胡说什么?!”郑越皱眉,黄大侠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冉清桓做了个鬼脸,有意无意地轻声说:“明天吧,明天就全明白了。” ☆、番外二 海上国度(下) 月上梢头的时候,闹腾了一天的人们终于有了要消停的意思,白天那位自来熟的大叔亲自带一行人去休息,这帮乡下来的外来客总算明白了岛上的共产程度。 没有民居——那是因为所有人都是住在一起的。 城中间那个巨大的建筑,一开始冉清桓以为是个祭祀或者什么宗教相关的建筑,被领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个五六七八九星的旅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里面一间一间的小隔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随随便便进去,好像进了自家庭院似的,逮着哪个房间就是哪个房间。 柏先生眨眨眼睛,被打击得印堂发黑地问带路的大叔:“他们……呃,不是一家人……” “我们岛上都是一家人。”大叔笑得阳光灿烂,冉清桓打了个寒战,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阵势像邪教组织。 柏先生口齿打了个结:“那那……这男男女女的……不是夫妻也……” 大叔困惑地不耻下问:“夫妻是什么?” 外乡人们绝倒。 冉清桓默默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心说这是到了侏罗纪还是食人族……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原始的地方。 柏先生一张脸惨白惨白地快晕倒了:“这这岂有此理!简直有伤风化,成何体统?!” 大叔纯良地看着他,不过无辜的表情显然说明他没听懂柏先生一个人在这瞎激动啥。 共产到这种境界,估计马克思爷爷来都要哭了——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媳妇就是我的媳妇…… 这大同世界,啧啧,真是美好。冉清桓发现有几个小姑娘在偷偷地瞄他,别说,这小岛上世外桃源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披着美青年皮的怪蜀黍暗中偷着乐了一下,冲小妹子们眨眨眼睛,立刻引得人小脸儿通红,心肝儿乱跳。腰上猛地被人掐了一把,估计是青了,但是面子为重,冉清桓硬生生地把一声惨叫给咽回去了,对偷袭者怒目而视。 郑越好像比他怨气还大,也不理会老大叔笑呵呵地给他们讲解带路,就镇压着自己的大桃花进了一间房,“咣当”一声甩上门,想随手闩上,结果发现者鬼房间不单外面没锁,里面连个门闩都没有。 郑越暗骂一声,伸手凌空一抓,房内的方桌直直地飞过来抵在门上,白发的下岗帝王狞笑了一声:“冉清桓,你可真会入乡随俗。” 当着“内人”偷看外边的小姑娘确实不厚道,再被抓包就更窝囊了,冉清桓干笑一声,死不承认:“你干什么神神叨叨的,我随什么俗了?” 郑越冷笑:“对不住了,你那眼睛都黏在人家姑娘身上了,让我撕下来疼不疼?” “我对陌生人时刻保持警惕。”冉清桓义正言辞。 “警惕到眉目传情勾搭人?冉清桓你打仗可没用过美人计。” “我几时眉目传情了?”冉清桓睁大了一双狐狸眼,这可比窦娥还冤,看一会天上下场六月雪咱还怎么上路,眨个眼也能让这厮弯曲成眉目传情,怪不得整治锦阳世家的时候那么顺手,莫须有罪名安得实在炉火纯青。 先前肖兆说过冉清桓这张脸,漂亮精致,惟独眉目长得不好,太妖——这当然完全是感情亲疏决定事物认知,冉清桓这一双眼像极了当初的白狐如梦夫人,夺妻之恨让肖兆想把她当西施也不行。 可是客观上也反映出冉清桓这双眉眼的特点,这么一瞪郑越就更不爽了,眼角微挑,像桃花不是桃花,老带着那么一股子似笑非笑不正经的神色,顾盼之间潋滟一片,不是勾人是什么?! 郑越脑子里那根绷紧了快两个月的弦终于断了,冉清桓感觉一股杀气,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气势汹汹地过来了,身体先于脑子一步闪开,一回身“嗷”一声惨叫,床幔不知道怎么突然伸长了几丈,蛇信子似的想他卷过来。 “郑越你又想干什么?” 冉清桓狼狈地往旁边划了三尺有余,他行动的时候静如风,一举一动飘起来似的,叫人眼花缭乱地看不清,要说以前的郑越说不定还真奈他无何,可惜肖兆同志那只千年王八万年龟身上的法力可不是玩的。 床幔就像是跗骨之蛆,一击不成就长得越来越长,一直把冉清桓逼到了墙角,这回冉清桓也想对岛上的建筑骂娘了,这破房间居然没有窗户! 郑越笑了笑:“歇着吧你。” 空间逼仄,冉清桓一个没留神被勾住脚踝,一股大力直接把他平着拉起来,随后腰上手臂上被捆了个严严实实丢在床上……呃,床上。 冉清桓愣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反而不挣扎了。 郑越坐在床边,双手撑在他头两侧,深深地看着他。 冉清桓冷笑一声,费力地抬了抬自己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手:“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越不吱声,这两个月来,两人同吃同住,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芥蒂似的,却不曾提到那些被刻意抛到脑后的事情一句……而冉清桓也从未对他有半点亲近之意,即使是粘上去的身体接触,也会被他若有若无地躲开。 白发男子叹了口气:“清桓,我……” 人被他严严实实地捆粽子似的绑在床上,郑越反而不知所措了。 他刚刚看着不顺眼的那双老不正经的勾魂眼现在正冷冷地盯着他,没有温度的样子,就像是那年在墙角堵到他,他张口说出一句“是不想见你”的样子,近在咫尺的人,就让你觉得跨上最快的马追到天边也追不回来似的。 郑越心里恨恨的一悸,床幔瞬间像有生命的触手一般从冉清桓身上缩了回去,老老实实地该在哪里待着在哪里待着,倒弄得冉清桓一愣。 郑越轻轻地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好:“累了一天了,睡吧,我不闹你了。” 一宿无话,同床但总归是异梦。郑越挥手灭了灯,黑暗中却一直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上方,冉清桓背对着他,呼吸绵长,浓密的睫毛却一直在颤动。 隔日两人都起得很早,一宿折腾……心里折腾,谁也没得好睡。这屋子里没有窗户,只有门扉处透出细碎的天光,透过桌子投出一个影子。 冉清桓想了想,把外衣上面大婶帖上的“客人”牌子给揭下去了,大有看热闹的心态。 郑越见他难得兴致高,从善如流地把自己身上的牌子也揭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两人走出房去。 要不说这俩大爷不是劳动人民呢,自以为起得挺早,人家原住民们早就该干啥干啥了。火升起来做早饭的,叼着烧饼开始干活的,那边姑娘纺车已经吱吱呀呀地响起来了,完全就是一派淳朴小镇风光。 引他们来的大叔正在门口编筐,见了他们特亲切地一笑:“起来了?” “……大叔……”冉清桓一张嘴才知道自己不知道这大叔姓什么叫什么呢。 “今天是打渔还是犁地啊?”大叔笑眯眯。 呃?冉清桓和郑越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大叔站起来,不掩忧心地凑近了看看冉清桓,“哟,这病有日子了吧?我给你开点药吧?今天回去躺着,别出来了。” “大爷……您……不是打渔的么?” 大叔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谁说我是打渔的?” 郑越拉住冉清桓,看着大叔,缓缓地问:“大叔……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大叔好像听不懂他说话一样。 “风兄,白兄……”黄大侠突然从身后跑过来,一把拉住两个人,也不顾还有大叔在场,“这地方不对。” 那是显然的…… 黄大侠接着说:“这岛上的人,都不记得我们了。” “不光不记得我们。”柏先生和他当家也带着小路过来了,“我们看下来,发现他们是完全忘了昨天的事。” 一行人团团地把大叔围住,连比划带解释地才让大叔明白他们不是岛上的人,是昨天才到的客人,大叔恍然,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怪不得,怪不得。” “大叔,你们都不记得么?”柏先生皱皱眉。 “我们每天起来,只知道睁眼以后的事情,”大叔手上编筐的动作不停,“然后大家选择今天干什么,有能力的呢,就多干,身体差些的就少干,吃饭的时候随便在哪里吃,晚上回塔楼来睡觉休息。” 几个人目瞪口呆地听着。 “所有人都不记得?”冉清桓半晌才插进一句,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不记得,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的。”老爷子慢悠悠地笑着说,“每天都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也天天照过,大家都是亲人,生活在一起……看不见年月,也就不知道自己以前以后是什么样。你们昨天来的,有人跟你们说过么,今天你们就可以是我们的亲人了。” 有……不只一个人。 这真正是朝生暮死的地方,每一天都是新的一辈子,然后睡下,过了忘川,饮了忘水,前尘尽消。冉清桓想起他飘到海上的时候念及的那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里的人都不知春秋,可他们一直活着。 没有仇恨,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生年几何,不知前因后果。 冉清桓几乎痴了。 “清桓,清桓!”郑越拉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原来是几个人在和老先生商量离开的日期,冉清桓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呃,这就走么?怎么没看见老贾?” “老贾说他要留在这里。”黄大侠皱皱眉,“我刚刚在海边看见他了,已经跟着岛民们去打渔了。” 下午时分,老先生出面向大家解释了几个人的来龙去脉,岛民们帮忙把船修好,又给装上了足够的补给,大海上风平浪静,一行人起了锚。 老贾果然混在岛民里,笑着冲他们挥手,这老说书先生极富浪漫主义情调,走到哪里都随遇而安,爱上什么地方便停留下来,停留多久由他自己心情。 柏先生望着越来越远的岛和越来越小的人们,叹了口气:“他很快就会后悔的。” “嗯?” “所有人都因为不记得前尘而无忧无虑,这时候能想起昨天的人是痛苦的。”柏先生幽幽地说,“他记得别人记不住的痛苦,他们每日重生,只有他在默默地背负记忆,这种孤独会逼疯他的。” 顿了顿,柏先生补充:“迟早他会离开的。” 这大概就是佛家说的极乐之地,凡俗之人身处其中,也注定待不长。 冉清桓仍然在沉默。 郑越靠近他:“怎么,终于发现这怪岛的玄机,你觉得出乎意料还是没趣……唔……” 冉清桓突然一把搂过他的腰,郑越还没反应过来,嘴唇上温柔的触感就直接让他当机。 直到两人在其余众人目瞪口呆中分开,郑越仍呆呆的。 冉清桓笑了。 老贾于岛民,就像他们于世人,世人一代代一世世,历经生老病死之苦,他们没有……却有沉痛的记忆。 所有世人在死亡中忘却的,都由活着的人来背负,活着的人,岂非太痛苦了些? 他想,那些已经过去了的……还是过去吧,毕竟,不能因为逝者而伤害活着的人,满目河山啊也都是远在天边的事,不如怜取眼前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呼,这一对圆满了~~~~ 嗯 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535467 我的新文地址,嘿嘿,现代重生文~~~有感兴趣的去捧场哦~ ☆、番外三 长姊如母 没在那种地方待过的人,没有资格说出寂寞两个字。我回忆起来,好像这一生都浸泡在那个宽大,深邃而尊贵的牢笼里。被全天下的人在幸福或不幸之余瞻仰着,唏嘘着。 我想我有一天会丧失做人的本性。变成神龛,或者偶人。 你必须要泯灭自己的爱憎,在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感情的地方,否则会被逼疯。而我,把良心遗落在十七岁那年,绿树浓荫的后院里。 小时候的清桓喜欢拉着我的手——那时候他叫箫语,还没有我的腿长,头发有些发黄,大夫说是不爱吃东西的缘故,一双眼睛那么美,那么明净,可是少了几分感情,总显得冷冰冰的。下人们说爹爹怕他的眼睛,因为那和他娘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琉璃似的漾出浅浅的光,却什么都留不下。 显得有些无情——他们说他是个傻孩子。 可是我的弟弟怎么可能是傻孩子呢?我教他认字读书,教他作画弹琴,他聪明得从来不用第二遍,教到最后,我用长长的针给他往书上扎,扎多少念多少,从来不曾少过一页。可是我知道,他不明白。 他不认识爹爹,不认识下人,谁都不认识。就像是一尊没有不知道喜怒哀乐的瓷娃娃。 那年年初,这娃娃慢慢地连生命力都流失了,我把他抱过来,晚上和我睡。他一宿要惊醒好几回,喘不过气来,小脸嘴唇一片青紫,可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偶尔低低地叫一声“姐”。 我是清桓唯一记得的人。可是他每叫我一声姐,我就想哭一次,他每天把那些庸医开的黑乎乎无止无休的药当饭吃,没完没了,从不抱怨一声,可是饭量却越来越小,有的时候我夜里抱着他那么瘦小的身体,等他睡着了,总忍不住心惊胆战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能感觉到微小的动静,我才能暂且放心一晚。 我看见爹爹在无人察觉的地方偷偷地看着他,其实爹也是爱着这孩子的,可他太像他娘,像到让这个中年丧妻的男人无法面对。 兰哥没事的时候,会替我一趟又一趟地寻访名医,偶尔出去公干,总会带来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有偏方,有平日里难以买到的贵重药材。我知道他的意思,也领他这份情。锦阳城里踏花而过的翩翩少年郎,芝兰玉树,顾盼神飞,但凡女子,被这等人品的人记挂,心里必要欢喜的。 他是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从不肯高声讲话,有时候找各种理由来拜访爹爹,总要到我这来走一遭,听说南蜀女子未出阁之前是不得叫外来男子觑去容貌的,好在这里是燕祁锦阳,没有那么多臭规矩。兰哥有时候替我抱过清桓,抱着他在半空打转,或者抛起来再接住,这孩子面上依然是冷冷淡淡好像毫无感觉似的,小脸上却总有些许殷红颜色不易察觉地露出来。被放下来以后,小手还攥着他的衣袖,巴巴地瞅着,这时候兰哥就明白他的意思,会再抛他一次。 那天,我竟从清桓脸上看见几分笑容,眉目弯弯,笑眼灵动。谁说他是个傻孩子。 渐渐地,兰哥每次来的时候,小东西念书都走神,低着小脑袋也不说话,就是用小手卷着书角,半天不翻一页。我点着他的脑门笑话他,然后放他半天自由,不吃苦药,也不看那些难解的书。 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能这样,这样……每日带着期盼和快乐。期盼兰哥什么时候再来,期盼清桓身子好一些,期盼爹爹来后院看看他的儿子。 我以为这草长莺飞的锦阳,年去年来,永永远远都那么太太平平的,少年多情,少女灵秀,好像那城外蓼水,好像那城里青石。 日子在水氲清浅中过去,然后我们变老,我们看着孩子们重新长大。我希望我那好看的小弟弟长成个挺秀的男人,像爹爹,像兰哥……然后将来领个漂亮的姑娘回来做媳妇,光大我周家。希望我能平平静静地嫁给那个疼惜我的男子,然后安稳安宁地过一辈子。 可是……人世到底寂寥。 入了冬,清桓的身体突然就不行了,王爷特派了宫里的太医来看,他们说这位赐了国姓的太医是天下最高明的大夫,能生死肉骨。可大夫看了清桓,最后摇了摇头……我看见爹爹的手缩在袖子里,抖得让人心酸。 太医说,这孩子先天不足,已经现了要早夭的迹象,除非得了锦阳王宫里那株宝参,或许能吊住他的命,等他年长一些,再作计较。听说王宫里的宝参乃是当初先王跟着上华的皇上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下大功之后,皇上亲自赏赐的,爹爹纵然在锦阳身居高位,可是…… 爹爹让我放心,他说他会去求王爷,怎么样都行,把那株人参讨来,救这孩子。他说这是周家唯一的后人,他不愿意看着周家断子绝孙……爹爹,你就是真心地疼清桓,说出来能怎么样呢? 可是王爷没等他开口去求,当天晚上,旨意就下到了家里,命我入宫,作为聘礼,周家可以得到那株救命的宝参。 兰哥不顾夜色匆匆而来,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衣衫凌乱,双目泛红,他叫我跟他走,离开锦阳,越远越好,他说他一生一世除了我谁都不要,哪怕是月宫的仙女……他说什么八拜之交,什么忠臣良将,就让兰家当没他这么个逆子,就让燕祁当没他这么个徇私枉法的贰臣,只要…… 只要什么呢?我没听见。我匆匆忙忙地回了屋,叫人把他拦在外头。 我纵然天真,可是不傻。王爷看上我一个乳臭未干又没见识的小女子什么呢?他不过是不放心,不放心爹爹,也不放心兰哥的一次试探。 郑家的人,骨血里就多疑。 我知道,可是我无处可逃。 那天晚上我抱着清桓失声痛哭,那孩子的小手拉着我的衣襟,秀气的眉眼垂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叫我“姐姐”,叫我不哭。可是傻孩子,姐以后就见不着你了,也见不着爹了,见不着兰大哥了,姐怎么能不哭呢? 你这没心没肝的傻孩子哟。 大红的花瓣好像飞起来的蝴蝶,可是必有落地的时候,我透过轿帘最后看了一眼这场火红的葬礼,我看见爹爹一夜间老了十岁,花白的鬓发贴在耳边,他第一次牵起清桓的手,微微弓起的背,就像再也直不起来了。 那天我听见清桓用力想挣开爹爹,挣不开,就放声大哭。这孩子跟了我那么久,第一回哭。 同样的花瓣,若干年后,我又在另一个外邦女子嫁到锦阳的时候看见过,她那么美,生动鲜活的美,粉面含情地望着新王爷郑越……我却觉得累。兰大哥在上华八年之后归来,依旧是那样绝代的风华,可是我却在日复一日的年光里,容颜老去。 花落红颜老,可是经年的旧事,不说……谁知?故人……故人谁还记得。 = “姐,柴我劈完了,放哪?”我回过神来,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来,扒着门框,好像等我一沉下脸来就马上逃走似的。我看着他不出声,他更加手足无措了,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点也没有当初上华城外,抱着我交给兰大哥,低声呵斥我时候那神气活现的样子。 一晃……有可三十年了吧?那时候一丁点大的孩子,原来真的长成个能撑起家国天下的男人样。 兰大哥从旁边过来,颇为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咬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道:“小晴,罢了吧,你再为难他,太上皇脸上也不好看。” 我扭过头去,狠狠地瞪着门口杵着的,好像要把自己缩到地底下一样的臭小子。当初听说他西北重伤的时候,吓得我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就被跟着爹爹去那边团圆了。 瞪着瞪着我眼眶就酸起来,都说长姊如母,父母在不远游,冉清桓你远游不远游我就不说什么了,课你连命都不要了吗?谁给你的权力,谁给你的资格让你糟蹋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的? 我这眼泪越想停就越停不下来,兰大哥叹着气,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清桓好像真的吓着了,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还差点让门槛绊了,跪在我脚边,拉着我的手,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只叫出一声“姐”来。 我一下子又想起他小时候仰着脸看着我的样子,抱着他又哭又笑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有幸吃到这前镇国公亲自劈柴烧火,太上皇亲自下厨做的一顿卖相和口感都不怎么样的谢罪饭,两个人上桌的时候都有点灰头土脸,一边吃一边还不忘拌嘴。 “你啊你,比煤面还笨,也不知道是要烧火做饭还是要烧厨房,这锅底灰有一多半是你的功劳。” “你能不能不要那啥不出那啥就赖那啥,那是我烧火的问题吗?你才是掌勺的那个好不好?根本就是跟厨房犯克。” “朕自小君子远庖厨惯了,能弄熟就有进步,你总得给点鼓励吧?” “弄熟?真不容易,早说啊,早说不用架锅,直接把东西往灶坑里一到,咱们吃烧烤多好。” “冉清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劈的那柴,房梁门板的,往灶坑里倒都点不着火。” “你来你来,明天你劈柴——姐夫你们家那是什么破斧子?切豆腐的吧?” “我说,这又是谁那啥不出那啥赖那啥……” 最后我忍无可忍,摔了筷子把这两个一人骂了一顿,反正一个是我亲弟弟,一个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两个兔崽子,还治不了你们了! 兰大哥在一边偷偷笑,其实我想……年少时候那点愿望,到现在也算都实现了,老天毕竟还是待我不薄的。 嗯,虽然弟弟领回来的这位,离我想象中的“漂亮姑娘”稍微差距大了点。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