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 作者:梦溪石 文案: “柔奸成性,妄蓄大志。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这是父亲对他的评论。 “外饰淳良,内藏奸狡。怀挟私心,遇事播弄。”这是兄长对他的评论。 先为皇子,后为亲王,出身尊贵,一生跌宕,他却宁愿出生在一个寻常百姓家。 终其一生,自己都只不过是一个错误,不容于皇父,不容于皇兄,甚至连累家中妻儿,因自己而受罪。 若一切重来,他还会重蹈覆辙吗? 作者说: 一句话简介就是:一生杯具的八阿哥胤禩,重生到七岁的时候,他认真地生活,希望不要重蹈杯具。 小说戏作,能力有限,细节或有不符历史之处,博君一笑,请勿较真。 本文主线为重生历史与传奇,副线为耽美,展现胤禩一生,非悲剧。 内容标签:清穿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胤禩 ┃ 配角:康熙,胤褆,胤礽,胤禛,胤禟,胤俄等数字军团(按出生顺序排列的),清朝一干路人炮灰 第一卷:少年行 第1章 因缘 雍正四年三月初十。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即便已经入了早春,那点点寒意依旧侵入衣裳,侵上人心。 高明挎着小竹篮,按上锈迹斑斑的门环,缓缓推开。 大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响,在这寂静得近乎可怖的院子里显得分外刺耳。 入目皆是满地残亘断瓦,一地狼籍,连糊在窗户上的纸都破败不堪,冷风从这样的房子里吹进去,里面的人想必难受不堪。 高明深吸了口气,捺下心头酸楚,颤巍巍地走向院子中间那扇虚掩的门。 门后一片晦暗,光线的骤变让高明的眼睛不由刺痛了一下,片刻才慢慢恢复过来。 本应有炭火的炉子此刻一片漆黑,想是伺候的人狗眼看人低,根本不上心,更不会来这个形同死牢的院子里添火。 床上靠着一个人。 半垂的幔帐遮住了容颜,破旧的锦被也盖住了大半身体,只有那只搁在床边的手露了出来,泛着病态的苍白。 高明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喉头的哽咽,颤抖着喊了出声。 “王爷……” 幔帐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声,极压抑的,听得人心里发慌。 半晌,才听到床上那人道:“是高明啊。” 声音带了些嘶哑和疲惫,却隐隐还有昔日的风雅,高明心头又是一阵发堵,连忙把篮子放在桌子上,上前伏倒。 “王爷,您受苦了……” 胤禩倒没有什么愤懑,瘦削苍白的脸上只剩一派云淡风轻。 有什么苦,有什么恨,也早已在这些年里消磨了去,现在他只希望那个人能够善待自己的妻儿。 “你从福晋那里来的?”胤禩顿了顿。“她还好吧?” 高明呼吸一窒,原来王爷还不知道,想来也是,被囚禁在此,又有什么人会把消息传递给他。 他神色一有不对,立时就被胤禩发觉了。 “怎么了?” 高明不说话,只是跪倒在那里,双肩微微颤抖,见他这副模样,胤禩也有些急了。 “福晋到底怎么了?” 说话一快,喉咙便忍不住发痒,又是引来一阵剧咳,咳得冷白的脸色都泛起淡淡晕红。 “福晋,福晋她……已经去了……”呜咽的声音自高明口中传来,断断续续,内容却如晴天霹雳。 胤禩神色木然,忡怔半晌,这才叹了口气,低低道:“是我累了她……” “王爷……” “她出身高贵,本就是天之骄女,若不是许了我,定然可以找到一段更好的姻缘。”胤禩的眼神有些恍惚起来,似乎回想起什么,面上浮起一层悲凉,淡淡的,却又哀恸入骨。 “你回去吧。”忽听床上那人道,高明愕然抬首。 “你能进来,必是塞了不少银两,胤禛连毓秀也不放过,怎么会把你放在眼里,莫要被他抓了把柄了。”胤禩语气淡淡,直呼皇帝名讳,并无半丝起伏。 “王爷,老奴,老奴这条命,跟着您,您在,老奴在,您要是,要是……老奴也就跟着去了。”高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一直觉得,自家王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有才华,有能力,比起当今皇上乃至他的其他兄弟,一点也不逊色,可是,明明是这样一个温和儒雅的人,又为什么会被君父斥为心高阴险,以致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想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 胤禩见他模样,叹了口气:“我已是将死之人,他要怎么对我,倒也无甚所谓,你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若你还视我为主,此时便当回去,好好服侍弘旺。” 高明不敢违命,只得诺诺应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跟胤禩的这一次见面,竟成了永诀。 他回去没多久,就传来消息,说皇上颁下旨意,命罪人胤禩改名为阿其那,满语中即为“狗”的意思。 高明闻听,只气得浑身发抖,虽说天家无亲情,但刻薄至此的哥哥,古往今来也不多见,竟然让自己的弟弟改名为狗。 隐隐听说旨意一下来,许多人都去劝皇帝收回成命,也许是同情胤禩,也许是不希望皇帝背上后世骂名,但都无功而返。 高明再也没能进去探望胤禩,任他塞了多少银子,守门的就是不松口,反而疾言厉色将他驱走,他万般无奈,离开的时候,一边忍不住频频回首,只见那座破败的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寒风中,愈显寂寥。 雍正四年五月十七,雍正帝召见诸王大臣,历数胤禩与胤禟结党营私等罪过,长篇累牍,字字如针,直刺人心。 胤禩在高墙之内闻知,只余一声冷笑而已。 彼时,他已咳嗽不断,有时甚至整夜整夜地吐血,然后晕倒过去,也从未有人过来探问一声。 四哥啊四哥,你究竟恨我到了什么地步,不杀我,却又慢慢地折磨我,让我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让我一无所有,万劫不复,真不愧是当年所有兄弟中最冷心冷情的人。 他低低笑着,笑声讽刺。 既然都是一父所出,那把椅子,自然人人都曾觊觎过。 只是到了如今,他终究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清朝惯例,子以母贵,他本以为自己额娘出身低微,那么自己便要更加努力,去争得更多的筹码,为额娘,也为自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努力,换来的是君父的防备和猜疑,额娘更是早早便去了,孤苦一生的她,竟还未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就撒手人寰。 胤禩靠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阳光灿烂,花颜绽放,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身体内流失。 争来争去,不过是竹篮打水,井中捞月。 今日胤禛对付他和九弟十弟的手段,他也能理解,毕竟宫闱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坐在那高位上的,总要斩草除根,才能安心,就像当年皇阿玛对他们这些儿子这样,处处猜忌,处处防备。 只是,毓秀她……是无辜的啊。 不过是个妇人,又能兴起多大的风浪,何至于此,要逼死她? 念及妻子,胤禩痛苦地闭上眼。 嫡福晋郭络罗氏出身高贵,自幼为外祖养育,自然被捧上了天,也养成她骄纵任性的性格,夫妻结缡二十几载,虽然他一开始只不过为了她的身份才娶她,但是这些年相处下来,早也如同家人一般。 毓秀纵然性格泼辣些,行事不肯相让,也罪不至死啊…… 千错万错,都因自己而起。 而他却还在这里,苟延残喘。 胸口一阵气闷,又是一串剧咳出声,他伸手去掩,连袖子也溅上点点殷红。 胤禩从来不知道,这命,竟也是用来熬的。 雍正四年六月初一,帝将胤禩一党罪状共四十余款公诸于国,昭告天下。 雍正四年八月廿七,康熙第九子胤禟困于高墙之内,因病潦倒身死。 胤禩听着来人宣读圣旨,仿佛就像听不懂那些内容,神情漠然,波澜不兴。 那人本是奉旨而来,故意将胤禟的死讯告诉他,却见胤禩没有半点反应,不由有些无趣,悻悻地摔门而去。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胤禩终于神色松动,一低头,又吐了一大口血。 嘴角却微微勾起,连同那没有抹去的血迹,恍如桃花般妖艳。 额娘,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快点让儿子到九泉之下与你团聚吧。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最爱的额娘,他的嫡福晋,他最好的兄弟,已经一个个离开。 要什么时候,才轮到他? 雍正四年九月初五。 风从树梢处刮过,几枚叶子随着风的痕迹打转落下,满院萧索,一片苍凉。 “皇上?”张起麟小声提醒,让那个站在院中的人似乎醒过神来。 “他的病情如何?”平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前两日太医来看过,说似乎不太妙。”张起麟小心斟酌着言辞回道,他不敢抬头去看帝王的神色,却仍旧忍不住揣测起主子来到这里的目的。 不止张起麟不知道,连胤禛自己,也有点迷茫。 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起身,在偌大的皇宫内随意漫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来。 那个人的福晋,曾去求了十三弟来面圣,却口口声声都是诛心之言,说他生性歹毒,连自己的亲生额娘都活活逼死,连自己的兄弟手足也不放过,明明可以一条白绫赐死了事,却要一遍遍地折磨她的丈夫,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宫闱秘事,本就是胤禛心中隐痛,却被郭络罗氏当成咒骂之辞,在他面前撒泼,他又何尝想做一个背上刻薄骂名的君王?兄弟四十多年,幼时也曾一起嬉戏玩闹过,几曾想过今日会到这个地步。 皇额娘走了,发妻元后乌剌那拉氏走了,兄弟之中,仅存的也寥寥无几,他终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果时光倒流,当初他还会不会去争这个皇位? 胤禛叹了口气,只觉得内心萧索一如眼前景致,他性情冷硬,从前诸多行事,很少后悔过,直至看守胤禩的人来禀报他病情沉疴,方才有所触动。 也许是老了。 人老了,总喜欢缅怀以前,回忆过去。 他踱至屋前,慢慢地推开门。 屋内冷寂无比,若不是他知道那人躺在床上,只怕以为压根就没有人气。 眼角一瞥,看到火炉未燃,胤禛的脸色阴沉下来。 张起麟察言观色,马上跪倒在地。 “都是奴才疏忽了,奴才马上让人添炭火!” 胤禛冷哼,没有出声,转身朝床榻走去。 床上的人动了动,仿佛要撑起身体,却没有力气,只能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听在胤禛耳中,竟如响雷,让他心头一沉,疾步上前,也顺势看清了那人的面色。 苍白如鬼魅的脸,瘦得仿佛快要包不住骨头的身躯,一张破旧的锦被盖住半身,一头枯黄头发散落在枕上,这就是昔日风雅无双的八贤王。 纵是胤禛再冷面无情,也不由大受震动,转头沉声道:“张起麟,人怎么伺候的,怎么整成这副模样?” 张起麟吓得伏倒在地,连道奴才该死,他心知这位主子最厌争辩,万言不如一默。 其实胤禛是冤枉了张起麟,人情冷暖,落井下石,是人性根本,胤禩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他而起,旁人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 胤禩低咳一声,慢慢睁开眼,见到胤禛,嘴角居然露出一抹笑意。 “皇上可是来赐我死罪的?” 他身体已然败坏,现在不过是在熬时间,连说一句话都吃力无比。 见胤禛不语,他又续道:“是白绫,咳咳……还是毒酒?” “朕不杀你。” 胤禩蜷手成拳捂嘴咳嗽数声,平静道:“那就是皇上又想到什么折腾人的招数了?莫非这次,要对弘旺下手?” 胤禩膝下单薄,惟有弘旺一子,对于他来说,这个儿子,是他现在唯一的牵挂了。 胤禛被他的话弄得无来由心底一阵烦躁,不由狠声道:“在你心目中,朕就是这样的人吗,好,你想死,朕偏不如你的愿!” 说罢起身便往外走,临至门口,又突然顿住身形,转过头。 “你心里,很恨朕吧?” 那边半晌无语,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应答时,胤禩的声音淡淡响起。 “我不恨你。” “成王败寇,理所应当,当年太子何其得圣眷,到头来,还不是废立无常,全凭皇阿玛喜怒,父子尚且如此,何况兄弟。” “你这么对我,我能理解。”胤禩咳了数声,感觉腥膻味自口腔蔓延开来,便知道又吐血了。“换了我在你今天这个位置,指不定你会有什么下场。” 他说的是真心话,若说自己以前没有恨,没有不满,那是假的,但是这些情绪在他被圈禁起来的这些日子里,早就看透看淡了,皇帝又如何,皇位又如何,不过都是虚妄而已。 胤禛不再说话,推门出去,张起麟连忙起身跟上。 出了屋子,胤禛缓下脚步,冷声道:“着太医好生医治,一定要把人治好过来,若有他有个不测,朕不轻饶。” 张起麟不知道主子为什么突然又对这位爷上心起来,当下连连答应。 回到西暖阁,胤禛一直觉得不妥,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在心底徘徊,掀起一些不祥的预感。 褪下手腕上的佛珠,默念几遍心经,又将精神放在奏折批阅上,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 直到夜幕降临,才看到张起麟过来低声询问:“皇上,可要用膳了?” 他点点头,正想说话,却见一个太监匆匆过来,跪在门外。 “启禀圣上,罪人阿其那去了。” 自雍正四年下诏将胤禩改名为阿其那,将胤禟改名为塞思黑之后,胤禛便要求所有人也跟着这么称呼那两个人,但现在听这个小太监这么称呼,却莫名一阵恼怒,待听及后面的话,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半晌,才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心中惴惴,忙又重复道:“奴才启禀圣上,罪人阿其那,病重难治,方才已经去了。” 他伏倒在地等了许久,却等不到那头的片言只语。 胤禩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沉沉浮浮,意识像漂浮在半空似的,混沌不清。 身体所有的骨头如同要散了一般痛苦难耐,血从口中不断地溢出来,周围隐约传来走动不停的脚步声,喧哗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围在中间。 仿佛有许多只手在自己身上摆弄,似乎在把脉,灌药,或者扶他起来,却并不真切,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 他觉得身体很轻,轻得仿佛要飞起来,连那些长久折磨着他的病痛,也都感觉不到了。 终于要解脱了吧。他想,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活得那么长,那么累,早就厌烦了。 不知道额娘是不是还在九泉之下等着他。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他只愿生在平凡百姓家中,平淡度日,躬耕为乐。 愿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朵中又慢慢地传入很多声音,由模糊到清晰。 之前轻飘飘的感觉不复存在,他仿佛又落入躯体之中,而身体似有千斤沉重,动一下便有四肢百骸的痛楚涌上来。 “嗯……”嘴角不由逸出呻吟,他眉头微皱,慢慢地睁开眼。 “八爷,您醒了?!”惊喜的声音自旁边传来,陌生而又有些熟悉。 他缓缓侧过头,望向出声的人,一看之下,心头巨震。 那人见他脸色突变,不由也跟着慌张起来。“八爷可是还有些不适,奴才再喊太医过来吧?” “你……”胤禩吃力地吐出一个字。“你究竟是……” “奴才是高明啊!八爷,您不记得了?”高明接道,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恐。 胤禩大口喘息,环视周围几圈,又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这个地方,这副身体…… 怎么会这样? 他究竟是在梦里,还是…… “高明……” “奴才在!”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主子,现在刚过丑时,您身上起热症了,太医刚来看过,说要多休息,想是这几日看书歇晚了,明日上书房那边得告个假……” 高明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胤禩却听得愈发心惊,不由打断他。“现在是什么年号?” 高明闻言大惊,觉得主子定是魔障了,竟连年号都忘了,惴惴应道:“如今是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主子,您……” 胤禩再也没听清楚他后面的话,满脑子都停留在康熙二十七年几个字上面,心头混乱迷惘之极。 他竟回到了三十八年前?! 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他从来没想过这种荒诞得近乎怪异杂说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若只是梦,那为何自己曾经经历的一切,会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如果不是梦,那么眼前这一切,又要如何解释? 胤禩闭上眼,胸口起伏不定,高明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担心不已。 “主子可有什么不适,奴才再去召太医来!” “等等。”胤禩叫住他,睁开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现在的高明,年轻了三十八岁,数数年纪,也恰好是刚调来服侍他没多久的时候,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后来一直跟着他,直到自己被圈禁…… 胤禩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没什么事,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高明应声退下,而胤禩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万籁俱寂,终于能够好好地思索自己的事情。 他,从一个被圈禁的将死废人,突然又重新回到三十八年前。 康熙二十七年,现在的他,才七岁。 那些痛苦的记忆,仿佛还在眼前,然而现在被暖香熏,却恍如梦境一般。 第2章 初见 在过去的四十五年人生里,无数的挫折与艰辛让胤禩历练成一个情绪内敛的人,即便表相温柔平和,内心却极少有人可以接近。 现在一切变得诡异离奇,他纵然心底如惊涛骇浪般翻涌,也只不过在最初那一刻表现出震惊。 假如这都是梦,那么在梦里多享受片刻,又有何妨,何况七岁的他,有额娘,有似乎还充满希望的一切。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此时他刚入上书房读书不足两月,经常因为书法不好而被师傅训斥,也因为出身低微而被众兄弟有意无意地冷落。 辛者库贱妇所出,这个后来从他皇阿玛口中蹦出来的词,像一道阴影一样,牢牢地烙在了他的后半生上。 只不过,我既然是贱人之子,那么宠幸贱人的您,又是什么呢?胤禩无声冷笑,手不觉攥紧身下的被褥。 那么温柔,善解人意的额娘,最后却…… 如果这真的是老天爷开眼,让他重来一次,那么这一次,他必然要好好珍惜与额娘相处的时光,再也不会将心力放在那些飘渺无谓的东西身上,以致于后来天人相隔,永铸遗恨,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连什么时候累极昏睡过去也不知道,直到被人轻声唤醒。 “主子,主子!” 他慢慢睁开眼,高明正站在床边。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胤禩撑着手想坐起来,转头发现外面阳光大盛,不由一愣。“你怎么没喊我,今天不是得去上书房么?” “主子身体不适,太医来看过了,说要多休息,奴才已经派人到惠主子和良主子那里报备过,您今天也不用过去请安了。” 胤禩想了一下。“礼不可废,帮我穿衣服,我要去惠母妃和额娘那里请安。” 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额娘。 高明愣了一下,连忙阻止。“主子,您现在还不能起床……” 奈何胤禩主意已定,如今的胤禩已不是一个年方七岁的孩子,不是高明三言两语就劝得动的。 高明拗不过他,只好吩咐太监婢女送来洗漱用具和衣物。 半盏茶之后,胤禩看着铜镜中年幼的自己,还是有些怔愣。 “主子?”高明在旁边催促。 “走吧。” 身体还有些虚弱,走起来不太稳当,头也有些晕,他却不愿让高明背着,咬咬牙硬撑下去。 三月的阳光不算猛烈,但对于他这副身躯来说却实在难以忍受,原本只是高热稍退,走了这么一段路之后,他渐渐觉得体内好像又开始热了起来,就连迎面走来几个人,他也没有力气去看。 “小八?”带着稚童特有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刚好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扑倒。 在旁人的惊呼声中,那人及时扶住他,却被那冲力带得两个小孩都摔倒在地。 胤禛抱着怀里的人,只觉得那股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灼热几乎要透过衣裳蔓延到他身上。 脸色一沉,转头对高明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即便年纪还小,那张小脸冷下来所散发的威慑力以及皇子阿哥的身份,也足以令所有人诚惶诚恐。 高明有苦难言,只能跪下认错。“四阿哥,主子身体还未大好,且让奴才来背吧。” 胤禩万万没有想到,他重生之后与毕生最大的仇敌第一次见面,竟然来得这么快,又是在这种情境之下。 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与折磨,仿佛还在眼前闪现,然而又分明如同一场梦魇,让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头越来越疼,嘴里忍不住呻吟出声,让他无法多想其他。 胤禛虽然年方十岁,但在古代来说,已经是半大不小了,何况皇家教育向来让人早熟,他半扶半抱起胤禩,往阿哥所走去,高明连忙在另一边帮忙搀扶。 胤禩身体略显瘦弱,胤禛只觉得搀扶起来并没有多少重量,这样反而浪费时间,索性将他负在背上,引来高明一声低呼:“四阿哥,还是奴才来吧……” 胤禛不理他,背起胤禩便往阿哥所走去。 胤禩头疼欲裂,无力挣扎,只能攀住对方的脖子,头伏在他的肩上,只觉得对方的心跳剧烈,仿佛连自己也能感觉得到,心底更是五味杂陈。 两人在后半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最终以自己被圈禁而告终。 在这场争斗里,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九弟,十弟,自己的妻子…… 然而现在,胤禛根本不可能预见到自己背着的这个人,日后会与自己有怎样的纠缠。 胤禩继承了他额娘的姣好容貌,小小年纪便生得白皙俊秀,刚才扑进胤禛怀里的时候,小脸潮红,眼睛被身体高温灼得眼泪汪汪,看起来万分惹人怜爱,胤禛一见便心软了。 “胤禛……”意识不清的胤禩在他背上软软喊道。 “嗯?”胤禛微微侧过头,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觉得八弟病得太重,放任他出来的奴才更是该死。 胤禩咕哝几句让人听不清楚的话,就没了动静,胤禛生怕他昏过去,不由加快脚步。 两个半大小孩,在早晨的阳光中拉下长长的背影。 第3章 请安 阿哥所离这里不远,但胤禛背着个人,自己年纪也还小,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等进了胤禩寝室,高明连忙接过人,帮忙安置在床上。 但是胤禩抓着胤禛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松开。 高明有些为难:“四阿哥,这……” “还不去请太医。”现在的胤禛已经有了些日后冷面王的痕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很有主子的威仪。 高明连忙应是,跑了出去。 伺候胤禩的人看着八阿哥又是被背回来的,都慌了手脚,忙活起来。 胤禛有点无奈,上书房读书还未结束,他因为背人耽搁了不少时间,但胤禩又抓着他的袖子不放,看来今天的功课只能作罢了。 胤禩难受得很,潜意识只能强忍着不发出呻吟,但手却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 胤禛看着他这副样子,也不忍心将他的手掰开,索性趴在床边,温言安慰。 胤禩烧得迷迷糊糊,连什么时候被送回去都不知道,只觉得浑身一直忽冷忽热,整个人像在沸水中翻腾,又似在寒冰中瑟瑟发抖,那感觉像极了他上辈子死前的情景。 难道我又要死了吗,连额娘的面都没有见到……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终于睁开眼睛,却是出了一身汗,连半身衣服都浸湿了。 恰好高明正端着碗推门进来,一见到他便惊喜出声。 “主子,您终于醒了,可让奴才担心死了!” “嗯……” 见他发音困难,高明连忙转首往门外喊道:“还不赶紧进来伺候着!” 几名太监赶紧小跑进来,帮胤禩更衣,伺候他喝下小米粥,又帮他擦去身上的汗,几番折腾下来,他才觉得舒服一些。 “是四阿哥送您回来的,皇上他老人家也来看过您了,嘱咐太医好好医治,听说您是为了去给惠主子请安,还夸您孝顺呢……” 胤禩打断高明的絮叨:“皇阿玛来过了?” “是呢,前脚刚走,让您这几天都不用去上书房了。” 胤禩抿唇不语,心底只觉得有点滑稽。 那位后来翻脸无情的皇阿玛,此时还是一位慈父的,早年自己很受些圣眷,便觉得他也与那把龙椅有缘,得意忘形,却忘了皇阿玛虽然是父亲,但首先是皇帝,对于觊觎皇权的人,他又怎会手下留情,怪只怪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既然自己二世为人,这种错误自然不会再犯。 至于胤禛…… 他慢慢摇头,不愿去多想。 高明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敢打扰,便悄悄退下。 又休息了几日,身体终于大好,隔天丑时刚过,他已早早穿戴洗漱完毕,去钟粹宫给惠妃请安。 由于自己亲生额娘地位太低,胤禩在六岁之前,都是由惠妃抚养的,按照清宫制度便应该奉她为母妃。 惠妃见到胤禩,忙拉着他上下查看,边心疼道:“还是瘦了不少,晚上下了学到这边来吧,我让人给你做些好吃的。” 惠妃对胤禩,虽然没有对亲生儿子大阿哥那么体贴备至,但也不算差,后来大阿哥被圈禁,胤禩还将她接到府邸奉养,两人感情颇为融洽,因着这份养育之情,即便后来大哥让他做了不少事情,他都只当是在报恩,并没有抱怨。 再次见到年轻了几十岁的惠妃,他心中感慨良多,当然也没忘了礼数,粉嫩小脸上一双眼睛如黝黑琉璃,笑起来便露出两边的小酒窝,偏还循规蹈矩地行礼,在旁人看来不显古板,反倒可爱得紧。 惠妃连忙阻止他,笑着拿汗巾拭去他额头上的细汗。“行了行了,在我这不用那么多虚礼,看你病了一场,醒来倒成了个小大人似的,快去给你额娘请安吧。” 惠妃口中的额娘,就是胤禩的亲生母亲良贵人。 胤禩捺下心中激荡,又陪惠妃说了回话,这才朝良贵人的居所而去。 他的额娘身份所限,此时还没有封妃,也就没有单独的寝宫,随着惠妃住在钟粹宫内,所以路程并不远。 良贵人是个温良恭谦的女子,低微的出身与后来被皇帝看中的奇遇,都决定了她在这个后宫里孤立无援,能依靠的只有皇帝的宠爱和她小心翼翼的行事。 她此生唯一的寄望,就是眼前的胤禩。 只是那时候的胤禩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满以为只有自己当上太子甚至皇帝,自己的额娘才能扬眉吐气。 时过境迁,当他自己的雄心被岁月折磨得千疮百孔时,他才明白当初额娘想要的,不过是他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看到胤禩到来,良贵人掩不住眼中的欣喜,偏还得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生怕落了别人口舌,看在胤禩眼里,却是隐隐心酸。 “没事就好,去给你惠母妃请过安了?”声如其人,温柔婉约。 胤禩再也忍不住,扑进良贵人怀里,紧紧抱住她,闷声道:“请过了。” 良贵人有些惊讶,这个儿子向来性情内敛,甚至有点敏感,很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但又觉得很窝心,不由伸出手在他头上顺着。 “这是怎么了,都多大了,还学人家撒娇。” “额娘,我想你了。”他忍住哽咽,贪婪地汲取着良贵人身上的味道,那种久违的温馨与亲切,让他几乎想要流泪。 “傻孩子……”良贵人叹了一声,没再多问。 母子俩待了将近半个时辰,胤禩细细询问了她的日常起居,是否安好,生怕额娘在哪里受了委屈,又闷在心里,从前他虽然孝顺,却很少去注意这些细节,如今上天既然再给他一次机会,必然要把这些都补偿回来。 良贵人有点奇怪,但也觉得欣慰,只以为儿子终于长大了。 清朝讲究子以母贵,自己的出身不能给儿子带来任何好处,只能努力不让自己变成他的绊脚石。 从良贵人那里出来,胤禩就往上书房而去。 上书房的师傅分满汉两派,其中选一两位满汉大学士作为总师傅,另外还有汉文师傅,和满蒙师傅,康熙从小是在祖母严格要求下苦读过来的,因此对于子女的教育也异常严格,身为皇子阿哥,不仅要精通满蒙汉三种文字,还有数理骑射等课程,可以说从凌晨三点开始到晚上七点,基本都要浸泡在学业中,连皇太子也不例外。 胤禩曾经在这种环境中熬过来的,对于这些流程自然再熟悉不过,原本还可以再休息几天,但他不愿落人把柄,身体一好马上就去报到了。 他到上书房的时候还早,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以及他们的哈哈珠子。 其中大阿哥已经成年,开始参与朝政,太子则有张英与李光地二人专门教导,没有跟他们一起,胤禩在这些人中间,是最小的。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胤禛身上。 胤禛也在看他,两人视线相对,胤禩突然想起那天自己烧得迷糊死揪着别人不放的事情,忽又想到前世被胤禛折磨至死的场景,心下混乱,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人。 胤禛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别扭模样,只觉得可爱得很,不由轻声招呼:“小八,还不快过来,寅时快到了。” 胤禩回过神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路过胤禛的时候,低声而飞快地说了一声:“谢谢四哥。” 他知道现在将还没发生过的事情迁怒到十岁的胤禛身上是不可能的,但谁能想到此时和颜悦色的兄长,会在日后变成那副模样? 此刻胤禩只想上去掐住胤禛的脖子,狠狠质问一声。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生生捺下那些冲动,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胤禛看他低头的模样,只以为是害羞,知道他母亲的身份,让这个弟弟在众阿哥中备受冷落。 他自己也是宫人所出,当时生母卑微不能亲自抚养,刚好佟贵妃无子,便亲自抚养他,因此在所有皇子之中,他反而是除了太子与十阿哥之外身份最高的,但胤禩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惠妃也是庶妃,论身份不及佟贵妃,何况她也有自己的儿子,不可能像佟贵妃那样全心全意对待胤禩。 胤禛早熟,很早便明白这些厉害关系,现在联想到胤禩前几日高烧的情景,突然就对他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但此时却不好说什么,心想一会下了学定要拉着这个弟弟好好聊聊。 胤禩不知道他的四哥在想什么,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字帖上。 寅时师傅还没来,是众皇子读书练字的时间,对于胤禩来说,这些书本上的内容根本不成问题,只是看到宣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他就想起自己幼时书法极差,又不肯好好练习,康熙每次检查众人作业,他甚至找人代写来蒙混过关,这些往事如今回忆起来,竟如前生一般。 可不就是前生么,他微微苦笑,提起毛笔。 突然之间又回到小时候,就凭现在这个稚嫩的身体,悬腕是不可能的,他只得端坐如松,提气凝神,一笔一笔,慢慢写了几个字,感觉渐渐好起来,虽然肯定达不到以前的水准,但好歹也不至于像之前那么难看。 胤禩练了一阵子,为了应付一会师傅的考校,又拿起书翻了一下。 案上放了好几本,有《论语》、《礼记》、《孟子》、《大学》,时隔多年,胤禩早已不记得他七岁的时候师傅大约要问哪一本,但是全部都翻一翻增加印象总是没错的,幸好他一直都没落下这些功课,每个月总要抽出些时间来看一下。 书房内一片琅琅读书声,大家都抓紧时间复习着自己的功课,以免被问到的时候出糗,每个年龄段重点学习的典籍都不一样,师傅考校的时候也会根据阿哥的年龄来决定难度。 胤禩把所有书都略翻了一遍,正有点百无聊赖,便见顾八代自外面走了进来。 第4章 上书房 顾八代从名字上看虽然很像汉人,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满人。 他姓伊尔根觉罗,隶属满洲镶黄旗,是清初满人中的杰出人才,尤其满汉文皆通,学识渊博,很受康熙器重,康熙二十三年,作为上书房师傅,教授皇子学问。 此人耿直清介,胤禩对他也佩服得很。他一进来,书房马上静了下来,大家站起来,纷纷朝他行礼,顾八代也躬身作揖还礼。 “今天我们继续学习《礼记》,从‘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谀闻,不足以动众’开始……”顾八代拿起书开始侃侃而谈,众人翻开书,听他解释一遍,又跟着朗诵了一遍原文,如此循环往复,皇子阿哥的读书生涯便是这样枯燥。 胤禩早已经历过,此时重来一次,尽管不太习惯,还是勉强认真听讲,但思绪却还是忍不住往一旁的胤禛身上飘去。 殊不知顾八代眼观四面,早就盯上心不在焉的胤禩,冷不防停了诵读。 “八阿哥何故心神恍惚,莫非身体还未康复?” 胤禩被问得回过神来,看到一众阿哥除了胤禛,胤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尤其三阿哥胤祉,自恃功课在众人中最为出众,见胤禩被发作,心中愈发得意。 只有胤禩旁边的哈哈珠子苦了脸,心想自己该倒霉了。 清代惯例,皇子读书时出错需要被责罚,向来是身边的人代受的。 胤禩定了定神,起身作揖,方道:“刚才我在琢磨顾师傅所说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这几句话,一时走了神,还请顾师傅见谅。” 他吐字清晰,声音糯软,小小年纪作了副大人模样,可爱又可亲,让人生不出反感。 顾八代缓了神色,道:“那不知道八阿哥悟出什么道理了?” 胤禩哪里悟出什么道理,不过是临时应付,随口胡诌,幸而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胤禩,略想了想,便道:“学生刚才在想,听说太祖皇帝当年马上打天下,很多战略都来自《三国演义》,可见学识的重要,那我现在学了东西,好好努力,以后就可以像太祖皇帝那样驰骋沙场,为皇阿玛开疆拓土。” 这话带了三分豪气,七分稚气,十分符合他现在的年纪会说的话,因此顾八代并没有生气,捋了捋须正想说话,却听见一声调侃自门外传来。 “嗬,年纪轻轻,志气倒不小,你给朕说说,我大清疆域广阔,还需要开疆拓土吗?” 来人一进屋,屋里的人便都跪下了。 “见过皇上!” “见过皇阿玛!” 额娘见过了,四哥也见过了,因此见到康熙时,心情已没有之前那么激荡。 康熙之前的问题,显然是针对他的话而问的,他思忖片刻,道:“回皇阿玛,我大清虽然疆域广阔,可是四面并非没有敌人虎视眈眈,儿臣也想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康熙挑眉笑道:“哦?就你这身板,还想上战场,那从现在开始好好练习骑射才是正道。” 胤禩一开始只是为了应付顾八代的提问,并没有想到康熙的插入,当下便点头应是,谁知康熙并未罢休,缓步朝他踱过来,沿路检查各人学业,又走至他桌前,翻起桌上的字帖。 “这是你写的?进步不小啊。” “谢皇阿玛夸奖,儿臣还须多多学习。”胤禩垂首肃立,低下去的眉眼让人看不清神情。 就是这位臣民口中的千古明君,对自己宠爱有加,又一手将自己推入地狱,现在胤禩自然不会再轻易被康熙的温情面具所迷惑,但他也明白,在所有儿子都还小的时候,康熙确实是对他们寄予厚望的。 至于后来的变故,那只能说,在皇权面前,只有输赢,没有父子兄弟。 “病了一场,倒似长大许多。”不过三十五六,精力旺盛的帝王,此刻带着慈爱的神情,一一过问了儿子们的功课,又特别夸奖了胤禩,问候顾八代几句,这才步出书房,估计是去看太子了。 众皇子暗暗松了口气。 对于皇父的垂询,他们既高兴又忐忑,生怕受到冷落,又怕自己回答不出问题受到责罚。 胤禩自然明白众人的心情,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现在的他,早已没了期盼和兴奋。 沧海桑田,在这具身躯里的灵魂,却早已垂垂老矣,不复青春。 等到终于结束一天枯燥的功课,已经是下午申时。 大家神情疲惫地从书房走出来,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都分别去给自己的额娘请安,胤禩早上已经去过,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见额娘,又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犹豫之间,便见四阿哥胤禛走过来。 “小八,你身体好些了吗?” 胤禩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谢谢四哥,已经好了。” 他不想说话,胤禛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小孩之间出现了片刻的冷场。 “嗯……”胤禛欲言又止,胤禩第一次见到他这种别别扭扭的神情,从前兄弟众人一起长大,他跟胤禛也不算特别要好,根本不会去注意到这些细节,现在看到了,却很难将这个孩子跟日后那位翻脸无情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给佟额娘请安?”见胤禩兴趣缺缺的样子,他又补充了句:“佟额娘那里有好吃的点心。” 去还是不去? 不去的话,这个睚眦必报的四哥会不会在心里留下阴影,长大之后找机会报复他? 若说如今世上还有谁最了解胤禛,那么必然非胤禩莫属。 他踟蹰了一下,点点头:“好。” 胤禛极为高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别人,在这之前他跟其他兄弟的关系都是冷冷淡淡的,但并非意味着他就没有感情。 一来他是佟贵妃的养子,是除了太子和十阿哥之外地位最高的阿哥,跟其他人自然难免有种隔阂。 二来他性情肖似生母乌雅氏,偏于冷淡,对别人不会主动去示好,即便是兄弟姐妹,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正是因为如此,加上后来亲生母亲偏疼幼子十四阿哥胤祯,对他几乎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才会导致母子后来长达数十年的不融洽。 然而对胤禩,因他上次发烧送他回去的事情,至少在胤禛看来,这个弟弟的地位是比较特别的。 当然这也是一种小孩子式的认定,但是对于有些孤僻的胤禛来说,胤禩的首肯仿佛也意味着两人的情谊建立起来。 胤禛很自然地牵起胤禩的手,胤禩僵了一下,没有挣开。 第5章 母子 佟贵妃见到胤禛和胤禩很高兴,忙吩咐小厨房准备点心膳食,又留他们下来吃饭。 她膝下无子,曾经生育过一个女儿,却在一个月后就夭折,康熙对她既敬且爱,又怜她没有儿子,便将宫人乌雅氏的儿子抱过来让她抚养,胤禛与她,有着将近十一年的母子情份。 这些事情胤禩都知道,也知道不久之后这位佟贵妃就会去世,心中对于这位落落大方,为人公允的皇贵妃早逝,既惋惜又遗憾。 “难得看你也会带兄弟到这里,胤禩,来,过来我这边。”佟贵妃睨了胤禛一眼,却是欣慰,又含笑朝胤禩招手。 胤禩刚走到佟贵妃跟前,便被她一把拉住,细细查看。 “听说你前阵子生了病,莫怪这么瘦,今个儿你就跟着你四哥一起在这里吃饭吧,惠妃那边我去说。” 胤禩连忙点头行礼,漾起笑容,适时作出小孩子的高兴神态,佟贵妃看着他,微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这顿晚饭吃得很愉快,三人虽然话少,气氛却很融洽,加上佟贵妃不时给他们夹菜,其乐融融,很有些天伦之乐,胤禩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小时候,似乎从未享受过这种欢愉,即便是有,也只是在惠妃跟前战战兢兢地用膳,那时候年幼敏感,话也不敢多说。 心底泛起一丝酸楚,连忙埋头吃饭掩饰,他觉得时光倒流,自己的情绪好像也跟着起伏,变得更容易受影响。 用完膳,佟贵妃道:“胤禛,快去你额娘那里请安吧。” 胤禛明显有些不情愿,却仍是点头应是,拉着胤禩出了景阳宫。 胤禩当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情不愿,这个时候的胤禛还没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有时候过于强烈的意愿也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在脸上,这让胤禩觉得有点好笑。 乌雅氏在康熙二十年的时候就晋了妃位,封为德妃,现在住在永和宫。 但是相比起来,依旧是佟贵妃的位份高,而且佟贵妃又是胤禛的养母,论礼数,胤禛事事以她为先,也是应该的。 去见德妃的路上,胤禛走得很快,拉着胤禩的小手头也不回,只苦了后面一众哈哈珠子和太监们,跟得气喘吁吁。 “四哥。”扯了扯他的袖子,胤禩开口。“你走慢点。” 他身体本来就偏瘦弱,又是大病初愈,实在有点跟不上胤禛的步子。 胤禛回过头,见他脸色因疾走而潮红,不由缓下脚步。 胤禩快走几步与他并行,小声道:“四哥要高兴一点,德妃娘娘是你的亲额娘。” 他间接提醒了胤禛,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要表现出来,不仅德妃看了不高兴,传出去也会被人闲话。 胤禛聪明早熟,自然马上明白过来,点点头,握紧了胤禩的手。“我知道了,小八。”边走还边转头嘱咐他。“你小心点儿。” 那小手的手心温暖得几乎要攥出汗来,胤禩愣了一下,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永和宫之行果然不甚愉快,德妃刚生了十四阿哥胤祯还不到三个月,胤禩他们进去请安的时候,德妃正抱着孩子,笑得慈爱温柔,旁边站着嬷嬷和宫女。 两人一进去,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德妃与胤祯之间的温馨,让他们有种突然插足的不协调感。 果然,德妃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胤禛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马上淡了下来。 当然不可能有撵人或其他什么激烈的场面发生,但是母子之间冷冷淡淡,礼数周到又客气疏远,连胤禩看了都浑身别扭。 他从没陪胤禛来给德妃请过安,只有前一世胤禛登基时,德妃拒不肯受皇太后尊号,他才带着群臣来劝说,那时候他知道这对母子势成水火,却没想到裂痕在这时候就埋下了。 旁观者清,看着胤禛面无表情,却流露出难受委屈的眼神,胤禩不由暗叹了口气,相比起来,他跟额娘的相处,要远比胤禛幸福多了。 出了宫门,胤禛一直没说话,也不拉着胤禩的手了,自顾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孤冷傲气,在明亮的月光下拉得老长老长。 胤禩有点心软,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低声唤道:“四哥……” 胤禛还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你有那么疼你的佟娘娘,有得必有失,何况你跟德妃娘娘相处时间太少,生疏一点也是无可奈何的,日后你多来给她请安,自然就好了。” 用糯软童音说着老气横秋的安慰话,他自己也觉得滑稽,胤禛的表情慢慢有点松动,抬起头看了胤禩一眼,又低下头去,却没挣开他的手。 十足小孩儿赌气的神情,让胤禩笑出声来,不觉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生气会长不大的。” 胤禛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我是你四哥。” 胤禩有心逗他笑,便学了前世弘旺小时候跟他玩的神态,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哥哥还要弟弟来安慰,真不害臊!” 两人玩闹一阵,便各自回到住处,毕竟明日还要早起上学。 胤禩躺在床上,却左右睡不着。 时而想起上辈子那些恩怨,时而想起刚才的事情,一会觉得前世已经很遥远,一会又觉得自己太过轻易就心软,还对胤禛那么好。 难不成应该机关算尽,再去抢夺那个位置,然后把胤禛死死踩在脚下,那样才叫报仇么?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又马上被他否决了,有些事错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错第二次。 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额娘和九弟他们重蹈覆辙,受自己所累。 叹了口气,想不通,便暂时不再去想了,来日方长,这一世,他小心翼翼,不去做那夺嫡的蠢事,总不会再逆了龙鳞吧。 第6章 志向 第二日,胤禩照常是先去给惠妃和额娘请过安,才到上书房去。 今天去得有些早,除了他之外,都还没有人到。 胤禩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翻开字帖,开始临摹。 就冲着自己一大把年纪,怎么也不能让字写得太过难看丢人。 因为胤禩的字写得实在太差,康熙还特别让当时以书法著称的何焯当他的侍读,教他习字,这些时日何焯不在,胤禩隐约记得这个时候他因有事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便也没有多问。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知不觉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写字上,反正四下没人,他也用不着再装成初学的模样,弃了字帖,开始凭感觉去写,渐渐的有了前世苦练之后的影子,只是现在年纪太小了,手臂没过一会就觉得酸麻,胤禩活动了下手腕,正打算继续,耳边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进步不小嘛。” 胤禩心头一惊,毛笔抖了一抖,差点在宣纸上落下墨点,不及细想,忙搁笔行礼。 “皇阿玛万安。” “起吧。”康熙点点头,抽出最上面的那张纸,仔细端详了一番。“朕还以为这几天何焯不在,指不定你会偷懒,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儿臣不敢当皇阿玛夸奖,这都是顾师傅和何先生教导的功劳。”胤禩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 康熙看了他好一会,颔首微笑:“不错,还知道谦虚了,孺子可教,书没白读。” 胤禩没想到康熙会这么早过来,现在不到早朝时间,康熙理应还在休息或批阅奏折,听他说了这句话,暗松口气,已经做好恭送圣驾的准备。 前世父子三十多年,他对这位表面宽和弘量,对儿子却毫不手软的皇父,有着深深的忌惮。 谁知道康熙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在他旁边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本。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你是怎么理解的?” 康熙问的是《礼记》中的一句,按理说昨天他们还没学到这里,但胤禩不可能说自己不知道,他想了想,道:“这句话的意思是,道行最高的人不限于担任一种官职;懂得大道理的人不局限于一定的用处;最讲诚信的人不必靠立约来约束;天有四时而不只有一季。” 康熙点头:“这是字面上的解释,不过你能回答出来,也算不错了。” 意思是说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胤禩垂手答道:“儿臣以为,这句话是想告诉我们,当明白世间最根本的道理,就能够融会贯通,而这世上,许多事物彼此都互有关联,通一窍而明六窍,这句话,与‘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开始康熙只是带着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听着,及至后来,脸上便带了点惊奇。“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不敢瞒皇阿玛,前面的意思是顾师傅说的,后面是儿臣自己胡乱琢磨的。”他故意解释得有些断续混乱,但又不失巧妙。 但康熙显然很满意,对于一个刚入学不满两月的小阿哥来说,能回答问题并做出解释,已经是惊喜了。 对答之间,陆续有其他皇子阿哥从外面进来,见了康熙都纷纷行礼。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康熙道:“今日你们都去皇太子那里,随胤礽一起读书吧,朕要考校考校你们。” 众人纷纷应是,跟在康熙后面鱼贯而出。 胤禛与胤禩一起走,便小声询问:“皇阿玛考你了?” 胤禩点点头。 “没挨训斥吧?”脸上露出担心,毕竟胤禩比他小了三岁有余,又刚入学不久。 “没有。”胤禩也跟着小声回答,心里有点感动。 太子胤礽与他们不在一处念书,康熙特别指派了张英和李光地单独教导,可见对这个儿子的期望之重。 一进书房,便见一人正在背书,声音清朗悦耳,抑扬顿挫,正是胤礽。 胤礽现在年方十四,还未大婚,正是少年最美好的时光,他遗传了其母赫舍里皇后的清秀眉目,又带了康熙的刚硬轮廓,看起来玉树翩翩,又贵气盈然,跟其他那些青涩的皇子阿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也莫怪康熙会如此宠爱他。 见到康熙和众人进来,胤礽起身行礼,众阿哥又向胤礽行礼,张英和李光地也在一旁躬身见驾。 彼此见礼之后,康熙开始向张英他们询问太子的功课。 胤禩知道太子在年青时的表现十分优秀,果然张英他们开口便是称颂,康熙随口考校几句,太子都不慌不忙,对答如流,于是作为父亲的康熙更加满意了。 “朕宫中从无不读书之子,向来皇子读书情形,外人不知,今特召诸皇子前来讲诵,顾八代,你来命题。” 顾八代应声出列,拿起一本《论语》。 “三阿哥,那就由您开始了。”顾八代道,“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何故如此?” 胤祉想了想,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反是,故如此。” 他用了《论语》中的另外一句话来回答,仓促之间能想到这个答案,也算不错了,顾八代点点头,望向康熙,等他点评。 康熙不置可否,语气淡淡:“尚可。” 胤祉有些失望。 顾八代又对胤禛道:“四阿哥,请听题,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他引用的是《论语》中子贡问孔子的话,胤禛只需要按照原文背诵出来就可以了。 所以胤禛想也不想,肃容答道:“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顾八代颔首,康熙也轻轻点头。 三阿哥胤祉是诸阿哥中除了太子的最年长者,入学也比其他阿哥要早,他跟胤禛的问题难度不相同,是理所当然的。 五阿哥胤祺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对汉文不熟稔,所以顾八代先跳过他,直接考胤佑和胤禩,让他惊奇的是,胤禩年纪最小,却回答得很流利,再看康熙,也是一脸满意。 “胤祉年长,要做好其他阿哥的表率,胤禛,胤禩都答得不错。”康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转头看向他最宠爱的儿子。“太子来讲讲《礼记》的礼运篇吧。” 胤礽拱手称是,开始一字一句的讲解。 他吐字清晰,毫无迟滞,但洋洋洒洒一篇说下来也得将近半个时辰,胤禩觉得自己真不知倒霉还是幸运,皇子枯燥乏味的读书生涯,旁人只须经历一次,他却要经历两次,尤其当师傅讲的内容对他来说就像喝水那么简单的时候,这种过程就更像是一种煎熬。 等到胤礽终于把那个礼运篇讲解完,胤禩已经快站着睡着了,康熙扫了众阿哥一眼,待目光落到胤禩身上时,却并没有生气,反而带了丝宠溺的微笑。 “胤礽的学识超过你们许多,汝等要好好向太子学习。”康熙用一句话作了注脚,胤禩这才明白,让他们站在这里老半天不是没有理由的,明面上是给太子侍读,实际上是要树立太子的权威。 康熙对这个儿子,可谓用心良苦。 只可惜……胤禩暗叹一声,扫过其他兄弟欣羡的目光,看着太子微笑的俊脸,心底带了丝怜悯。 下了学,他想起今日去请安的时候额娘身体似乎不太舒坦,便婉拒了胤禛要他同去佟贵妃那里的邀请,径自回到钟粹宫。 一进良贵人的院落,就看到门口守着康熙的梁九功。 胤禩愣了一下,想要再退回去已经不及,只听见康熙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是胤禩吗,进来吧。” 胤禩无法,只得走进去。 “给皇阿玛请安,给额娘请安。” “起来吧。卫氏,你这儿子教导得不错啊。”康熙的后半句,却是对着良贵人说的。 良贵人忙起身行礼。“是皇上教得好,奴婢不敢居功。” “行了,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多礼。胤禩,朕听你前日在上书房说,想像太祖那样驰骋沙场,为国尽力?” 胤禩道:“儿臣确有此念,只是谙达说儿臣骑射不精,还要多加练习,儿臣以后定当努力。” 康熙看着他似乎因羞赧而微垂的小脸,呵呵一笑:“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是我八旗子弟的风范,那你长大了,是想当个将军吗?” 话问得很随意,康熙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期望一个七岁孩子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志向来,但胤禩却心中一凛。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伯父福全的事情。 裕亲王福全年幼时,当时顺治皇帝问其志向,他答道:愿为贤王。在康熙登基之后,他也确实一心尽忠,绝无二意,因此博得了康熙的信任和尊敬。 胤禩明白此刻便是一个好机会,回答好了,说不定可以让他摆脱前世的旧路。 于是他假意思索片刻,郑重道:“愿做贤王,辅佐明君,为天下百姓谋福。” 果然,康熙因他的回答而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目光锐利。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方才融洽的氛围一扫而空。 卫氏被吓得魂不附体,抓着锦帕的手微微发抖,望着儿子,眼露担忧。 胤禩却不慌不忙,拱手肃容。“回皇阿玛,儿臣记得顾师傅曾与我们说过皇玛法询问皇伯父的这段典故,说皇阿玛与皇伯父,是君臣相得,千古难觅,儿臣便牢牢记在心上,胤禩长大了,也想做一名像皇伯父那样的贤王!” 康熙看了他好一会,终于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温言道:“志气不小,但不要信口开河,而要付诸行动才好。”语气柔和,没有半丝不悦。 胤禩低头受教,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被康熙听进去了,自己前世是绝对没有这一段的,既然他想改变以往的厄运,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因着明珠的事情,这几天康熙的心情都不太好,但现在听这笑声,多半是多云转晴了,梁九功在屋外松了口气,主子心情不爽,做奴才的自然也要战战兢兢,万分小心。 良贵人知道自己因容貌的缘故,很得康熙青睐,但是又因身份低微,康熙待她,便不如待其他妃子那样和颜悦色。 兴许康熙自己也很矛盾,一方面受到卫氏的吸引,一方面又对她有点鄙夷,像今天这样在这里逗留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很难得。 胤禩同样被康熙这几天的行为弄得有点糊涂,但他既然绝了皇位的念想,就不会患得患失,抱着平常心去面对康熙,却发现比原来好过许多。 康熙留在这里用膳,小小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上菜试菜。 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饭桌上一片沉寂,只有杯箸之声。 用过晚膳,康熙又同胤禩说了会话,便让他回去。 胤禩知道康熙可能想在这里留宿,再看自己额娘并没什么大碍,一颗心落下,很快告辞出来。 原本想去看九弟和十弟的打算,被康熙这么一打岔给耽误了,看来只能明日再去了。胤禩怅怅,看着天上明亮的圆月,心底有点茫然。 谁知道第二天就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康熙下旨,将良贵人卫氏册封为良嫔。 第7章 打架 胤禩还记得,前世他额娘被册封为良嫔,是康熙三十九年的事情,但是现在,却足足提前了十二年?! 他心中惊疑不定,就连高明在他耳边道贺也恍若未闻。 “主子,主子!” 胤禩回过神来,看到高明一脸担忧,便道:“我没事,旨意下了,还是你听谁嚼的舌根?” “自然是万岁爷的旨意,奴才怎敢讹传,这是大喜事,主子要高兴才是!” 胤禩点点头。“高兴是高兴的,但你要记得,在外面切不可表现出半分得意来,该怎么办差,还怎么办差,免得落人口舌,告诉其他人,都得这么做。” 高明自然答应了。 “朕惟协赞坤仪,用备宫闱之职;佐宣内治,尤资端淑之贤。援考旧章,式隆新秩,尔卫氏德蕴温柔,性娴礼教;位在掖庭之列,克著音徽;礼昭典册之荣,宜加宠锡。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尔为良嫔,尔其益修妇德,矢勤慎以翼宫闱;永佩纶音,副恩光而绵庆祉,钦哉!” 良贵人升为良嫔,用度待遇都升了一等,连住处也要迁,胤禩去给她请安的时候,只见她独自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并不见欣喜。 “额娘?”他走进去,良嫔抬起头,看到是他,露出笑容。 “胤禩,你去给惠妃娘娘请过安没有?” 胤禩点点头:“去过了,额娘怎的独自在此发怔,是下人伺候得不好?” 良嫔轻轻摇首,连蹙眉的动作看起来也优美无比。“额娘只是有点担心。” “额娘担心什么?” “没什么,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行了,切莫因为额娘晋升就怠慢了惠妃娘娘。” 胤禩道:“额娘放心,儿子自理会得,只是额娘心中烦忧什么,说出来给儿子听听,就算儿子不能帮你解决,也有个倾吐的地方。” 良嫔看着胤禩善解人意的模样,心中一阵感慨,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很懂事,额娘就高兴了,额娘只是担心,我出身卑微,却被晋升为嫔,心中有些惶恐。” 胤禩沉下脸色:“是不是有人在额娘面前嚼舌根,对您不敬了?” 良嫔叹了口气:“没这回事,你别多心,我只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你知道额娘没什么念想,只盼着你平安喜乐。” 胤禩心中感动,靠过去倚在良嫔身上。“儿子必不令额娘担心。” 前世我没能理解您的苦心,这辈子一定不会再犯错了。 时近五月,天渐渐热了起来,窗外开始有了虫鸣声,夏天的味道在皇宫四处弥漫着。 母子俩正说着话,冷不防高明进来,说四阿哥胤禛在外头等着,想进来请安。 良嫔有些惊讶,四阿哥是佟贵妃的养子,身份高贵,怎会来给她请安,虽然从礼数上来讲并没有不妥。 她点点头:“快请四阿哥进来。” 胤禛跨入屋子,先看了看胤禩,脸上露出笑容,这才向良嫔行礼。“胤禛见过娘娘。” “四阿哥不必多礼。”良嫔含笑道,她一看胤禛与自己儿子的眼神交流,便知两人关系匪浅,四阿哥来请安,只怕是冲着自己儿子来的。 她总担心因为自己身份的缘故,让胤禩在外头受到其他兄弟的欺负,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心中不由欣慰。 胤禛拉着胤禩出来,笑意盈盈。“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 “什么东西?”见胤禛如此模样,胤禩也有些好奇。 “佟额娘给的,说是外地进贡来的瓜果,量少了点,你那边可能没分到,我尝了,很好吃,就来喊你。”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胤禛挽着他的手,习惯成自然,胤禩也感觉不出别扭了。 虽然胤禩这辈子不打算成为胤禛的政敌,但也没想过去招惹他,却怎么都料不到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交情。 十岁的胤禛,有着来自佟贵妃的母爱,虽然受到德妃的冷落,以及天性的冷淡,但并非孤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胤禩与他的结交,仿佛就这样在一些细节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现在连胤禩和胤禛的贴身侍从都知道,这宫里面众皇子中交情最好的,就是四阿哥和八阿哥了。 两人走出没多远,就看到前面有两个小孩纠缠在一块抱成团打架,身边的小太监急得团团转就是不敢上前拉,生怕弄伤小主子自己吃不完兜着走,机灵点的已经跑去喊人。 胤禛疾步上前要把两人拉开,却没料到其中一个小胖子已经将另外一个孩子狠狠掼倒在地,随即扑上去狠揍。 居然是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俄,胤禩啼笑皆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胖子的爆发力太强,又浑似圆球,胤禛一个十岁孩子也不大拉得住,他转眼朝边上手足无措的小太监一瞪:“还不快来帮忙?!” 几个人七手八脚,总算把两人拉开,末了胤俄还把胤禟推了一把,将他推了个嘴啃泥,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这场打架以一边倒的形势宣布胤俄完胜,他笑嘻嘻地,胖嘟嘟的脸上仿佛已经可以预见未来恶霸的趋势。 胤禟则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兀自坐在那里哭,胤禩连忙将他扶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又抱住哄逗。 这两个年龄相差两个月的兄弟,长大后感情好得差点没穿同一条裤子,小时候却像冤家一样,三天两头打架,这些胤禩也还记得,没想到今个儿让自己碰上正在上演的。 胤禟脸上沾了些灰,仍旧掩不住肖似宜妃的阴柔秀美,胤禩不哄还好,越哄他却越哭,胤禩无法,只得道:“四哥那里有好吃的瓜,你不哭,就带你去。” 话刚落音,哭声就至了,只剩一声一声的抽噎,胤禟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胤禩,刚哭过的嗓子哑哑的:“什么瓜?” 胤禩还没说话,那边小胖子胤俄冲了过来,又想揍胤禟,胤禩连忙转身一挡,胤俄的手推到胤禩身上。 第8章 党争 胤禩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踉跄,连着怀里的胤禟一起向前扑倒,他生怕摔到胤禟,左手往前护住,结果手肘着地,摩擦得生疼。 所有人来不及阻拦,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胤俄也吓到了,他跟胤禟打架,是因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又胡闹惯了,但他还没那个胆子敢打八哥。 胤禛大惊失色,忙跑上前扶起胤禩,看到胤禩还紧紧抱着胤禟,不由有点不高兴,待看到胤禩小脸微皱的情形,又很快把那点不快给抛开,查看起他的伤势。 他卷起胤禩的袖子,发现肘子那里破了一大片皮,开始渗出血丝。 “八哥……”小九在怀里嗫嚅着。 胤俄见势不妙,站在原地没敢再动。 “没事,找点药敷一下就好了。”胤禩还笑着安慰他们。 胤禟像被吓傻了,嘴巴一瘪又哇哇大哭起来,胤禩哭笑不得,忙道:“再哭可没瓜吃了。” “这是怎么回事?”宜妃来了,踩着花盆底,雍容高雅,有着与良嫔和惠妃迥然不同的气度,难怪在后宫分外得康熙青眼。 众人连忙行礼,胤禩却还抱着胤禟,左手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片红肿血丝。 宜妃美目一扫,皱了皱眉头。“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叫太医?!” 其实不用她说,在胤禩刚摔伤的时候,高明已经匆匆请太医去了。 两个皇子打架,还累得哥哥受伤,十阿哥胤俄是贵妃钮钴禄氏所出,身份高贵,宜妃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先责备自己的儿子。 “胤禟,这是这么回事,怎么跟胤俄打架,还有没有做哥哥的样子?”她看儿子被抱在胤禩怀里,并没有受伤,稍稍放下心来。 胤禟见来了额娘撑腰,并不把那句责备放在心上,他环着胤禩的脖子,朝胤俄一指:“是胤俄先打我的!” “胡说,是你在背后扯我头发!”十阿哥不甘落后,马上大喊起来。 眼看又快吵起来,胤禩忙道:“你们都乖乖的,四哥那有好吃的,一会我带你们去。” 宜妃在场,本不该由他开口,但两个小孩实在吵得他脑壳有点生疼。 胤禟与胤俄对望一样,不约而同哼了一声,扭头不看对方。 宜妃见平日高傲的儿子居然肯乖乖被胤禩抱着没有挣扎,不由有些惊奇。 太医很快过来,来的时候听了高明的描述,带了些便药正好用上,胤禩见没什么大碍,便不肯去太医院再细看。 辞别宜妃,胤禛和胤禩带着两个比他们更小的娃娃来到胤禛的住处。 “苏培盛,去把佟额娘送来的蜜瓜拿出来。”胤禛吩咐道。 瓜果很快送上来,胤禩一看,便知是西北那边进贡来的蜜瓜,前世他也曾被赐食过几回,味道清甜脆口,沁人心脾。 果然,胤禛道:“听佟额娘说,这是西北进贡的,你们都尝尝。” 瓜被放在瓷盘中,看起来青碧明黄,颜色十分可爱,胤禛当然也很想吃,但他总算没忘了自己应该有兄长的风范,只是心底小小懊恼了一下,他本是想让胤禩过来,两人分吃的,结果半路碰上这两个小孩。 胤俄早就耐不住,没等胤禛说完,伸手就去抓,一边嘴里吃着,另一只手又拿了一片。 胤禟当然也没客气。 那边几个小孩相处,虽算不上兄友弟恭,但也其乐融融。 这边康熙正为了明珠与索额图党争的事情而闹心。 两派相争,说白了就是支持不同的皇子。 索额图身份尊贵,是已逝元后的叔叔,太子胤礽的叔公,理所当然是站在太子一边,他在康熙初年在协助铲除鳌拜,平定三藩中立下功劳,皇亲国戚加上朝廷重臣,功高位显,周围便聚集了一大批党羽,同样拥护太子。 而明珠姓纳喇,是惠妃的堂兄,大皇子胤褆的堂舅,任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权势显赫,不逊于索额图,在他身边也有一些人,千方百计想让大阿哥上台。 康熙的算盘原本打得很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索额图与明珠斗得越厉害,就越有利于他平衡两边的权力,不至于出现一方坐大的情况,所以一直以来但凡有御史弹劾两人,只要不是闹得太大,康熙都会压制下来,有时小惩大诫一番,让双方都有个警惕。 但是事情的发展渐渐超出他的掌握。 首先皇长子胤褆逐渐长大,本身有能力,也很受康熙器重,除了投胎的时候有点倒霉,但纳喇氏也是满族的高门大户,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太子差。 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周围明珠等人的煽动,他也开始对那把椅子产生幻想,于是以明珠为首,大学士余国柱,户部尚书佛伦,刑部尚书徐乾学等为辅的大阿哥党,在朝堂上开始于索额图进行了将近十年的死磕,举凡国事,凡是明珠赞成的,索额图必然反对,凡是索额图赞成的,明珠一定说不好,两派相争之烈,将许多大臣都卷了进去。 康熙最恨结党,索额图与明珠不仅结党,还争储,这就牵涉到最敏感的皇权问题,康熙并不是那些软弱无能的皇帝,八岁就登基的他,深谙帝王之术,更有勃勃雄心,自己精力正盛,大臣们就在争以后谁当皇帝,他心里绝不舒坦。 这样的情形在康熙二十七年愈演愈烈,康熙终于决定对他们下刀,但这个决心也不是好下的。 一来明珠和索额图都是重臣,为国家立下赫赫功劳,处理不好,容易留下嗜杀功臣的骂名,康熙一心想做千古明君,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二来两人周围聚集了一大批人,动辄牵连甚广,哪些要除,哪些可留,要斩草除根,还是手下留情,会不会引起朝政不稳,这些都是康熙所需要考虑的。 三来胤礽与胤褆,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大儿子,他都很喜欢,在他心里,始终还是觉得两人年纪轻轻,不可能会有非分之想,一定是受到一些人的煽动,才会如此。 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和局面,让康熙这段时间头疼之极,思来想去,终于决定从明珠开始下刀。 第9章 礼物 胤禩二世为人,当然知道这个时期朝政大约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现在并不需要去烦恼和考虑,太子党和大阿哥党的纷争也暂时波及不到他身上,所以他可以放开心情,每日读书之余,便是去陪良嫔说话,又或者与胤禛胤禟他们一起。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事情自然有耳目报到帝王耳中,反而给康熙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说他“纯良孝顺”,隔三差五便有赏赐下来,后宫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这样一来,其母良嫔的处境也好上许多,无人再敢因为她的出身而怠慢。 胤禩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更从前世的经历中吸取教训,见好就收,渐渐地不再做些招眼的事情,回答师傅的问题,也都挑些不过不失的答案来说,在众兄弟中,既不是特别出众也不落后。每次得了赏赐,也都以孝敬的名义转送给惠妃良嫔,吃的玩的拿去与胤禛胤禟他们分享,剩余的自己挑一两件喜欢的,其他的就找机会赏给下人。 如此一来,他的人缘却愈发好了,不仅前世原本就乐于亲近他的胤禟胤俄依旧爱缠着胤禩,便连胤禛这样的人,也与他走得很近。 朝堂这边日趋积累的矛盾,也终于在康熙二十七年六月,胤禩重生之后的第三个月爆发。 导火索便是江南道御史郭琇的《参河臣疏》。 在这篇奏折里,郭琇弹劾的是河道总督靳辅和户部尚书佛伦,康熙铁了心要办明珠,自然要从这两个人身上先下手,于是派了人去查,果然罪证确凿,靳辅被罢官,佛伦被降职,郭琇因此也升任河佥都御史。 郭琇看到曙光,再接再厉,这次的矛头对准明珠,《纠大臣疏》一出,举朝皆惊,郭琇在疏中指明珠“势焰熏灼,辉赫万里”,又说他“植党类以树私,窃威福以惑众”,连同明珠党徒余国柱等一起告发,闹得沸沸扬扬。 众臣看康熙没有处置郭琇的意思,便知风向不对,指不定郭琇是受了授意行事,一时间人人自危。 康熙快刀斩乱麻,将明珠、余国柱等人革职,又把郭琇升为左都御史。 表面上,康熙二十七年的弹劾案,以索额图一党完胜而告终。 “舅舅,你说皇阿玛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厌弃我?”胤褆坐在椅子上,神情看起来有点颓然。 他已经成婚开府,不像太子那样住在宫中,想与明珠联系,自然方便许多。 “殿下无需担心,皇上对您并无恶感,他只会认为我与索额图相争,误了您和太子,所以您千万不要在皇上面前为臣求情。”五十四岁的明珠略显消瘦,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胤褆皱眉,并不甘心。“可是您已经被革职,在这朝中,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反观胤礽,哼,前几日随皇阿玛听政见到他,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样子!” 明珠脸上并无愁容,只听他呵呵一笑,道:“大殿下,您以为我被革职了,索额图的好日子能够多远?” 胤褆一怔:“你是说……?” 明珠道:“我与索额图两相持下,原本还能平衡势力,现在索额图一方独大,皇上看他不顺眼,那是迟早的事情,索额图一倒,太子便孤立无援,到时候殿下只须在皇上面前表现出色,谁优谁劣,皇上自然心如明镜。” 胤褆恍然,面露喜色。“多谢舅舅指点迷津。” 按下这边不提,毓庆宫那里自然也有人心里乐开了花。 “明珠被革职,说明皇上心里还是很看重殿下的,对于那些觊觎储君之位的人,不遗余力加以打击,这对殿下来说确实是好消息。”索额图捋着须,徐徐分析。 太子嘴角噙着冷笑。“胤褆是什么东西,天天想着抢我的位置,就凭他也敢白日发梦。” “虽然如此,但殿下切不可大意轻心,大阿哥早已参加政务不说,康熙二十三年南巡,皇上就带着他,可见在皇上心里头,他的份量也颇重。” “叔公放心,胤礽自然知晓。”太子点点头。 时间其实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秋天,胤禩虽然日日受着上书房读书生涯的煎熬,但却远比前世要快乐许多。 除了在内心深处对胤禛和康熙,还有不与外人道的些许芥蒂之外,他觉得许多事情都在往好的一面发展。 十月有桩大事,就是木兰秋狝。 满人马上得江山,把骑射武功看成头等大事,这木兰秋狝就是入关之后,为了演练骑射,以示不忘本的一种活动,康熙通常还会在木兰秋狝上宴请蒙古王公贵族,加以笼络。 皇帝出巡,要先降旨,出发前还要祭天祭祖,规模浩大,皇宫上下自然忙成一片,种种事情加在一起,康熙最近也没空往上书房巡视,让胤禩他们觉得轻松不少。 对胤禩来说,木兰秋狝不关他的事,一来年纪小,二来自己骑射功夫不行,康熙不会带自己去丢脸,所以十月里他倒有另外一件事情。 就是良嫔的生辰。 他是个孝顺儿子,虽然嫔妃生辰,宫中自然会定制赏赐,但是作为儿子的一片孝心,怎么都要好好准备一番。 前世这个时候,他年纪尚小,良嫔也还没封嫔,他至多便是前往请安祝寿,所以没有前例参考,他又不想送些俗物,就有些烦恼,连上课也在走神。 “胤禩,这句话作何解释?” 冷不防被点了名字,胤禩下意识站起来,看到顾八代正在瞪他,自己又想不起前边的问题,不由茫然四顾,眼角一扫,胤禛正看着他,手指指着桌上翻开的一页。 幸而两人座位相邻,胤禩凝神望去,心略定了定,答道:“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这句话的意思是,居于上位,不欺凌位低者,居于下位,不攀援上位者,端正自己,不苛求别人,这样就不会怨天尤人,并且能保持品性的正直。” 顾八代脸色稍霁,淡淡道:“坐下罢。” 胤禩坐下,暗暗松了口气,顺便给胤禛送去感激的神色。 下了学,胤禛问起他今天的异状。 胤禩有点不好意思:“过阵子是额娘生辰,我正犯愁送什么东西好,走了会神,顾师傅眼睛可真利。” 胤禛有点吃惊:“原来良嫔娘娘的生日跟我同一月。” 胤禩笑道:“四哥不说我差点忘了。” 心下又多了个烦恼,给挑剔的胤禛送礼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唯一庆幸的是,这人眼下才十岁,比较好哄。 思来想去,胤禩挑了两件礼物。 一件是自己亲手抄写的一部《孝经》和一张大大的“福”字,他觉得这种东西比送那些玉石珠宝更能让额娘高兴。 一件是自己亲手画的一幅《寒梅傲霜图》和一只琉璃貔貅,貔貅是康熙赏下来的众多玩意之一,他觉得玉雪可爱,一直留在身边没送出去。 两件礼物都送得极妥帖,良嫔和胤禛果然高兴得很,胤禩更被留在景阳宫内与胤禛和佟贵妃共度生辰。 康熙从木兰秋狝回来,就开始着手准备南巡的事情。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庚午,康熙开始第二次南巡,这次还是带了大阿哥胤褆,连三阿哥胤祉也带上,太子被留在宫中监国,索额图等人辅佐朝政。 在没有康熙的紫禁城内,胤禩度过了重生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差点让自己死于非命。 第10章 意外 皇帝不在,年也还是要过的。 正月的紫禁城张灯结彩,宫城还是那样空旷辽阔,但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喜气,各处主子住的宫殿院落也都挂上小巧玲珑的红灯笼,彼此便似一下子拉近不少距离。 康熙嫔妃不少,上面还有一位皇太后,胤禩这些小辈,都得挨个去拜年请安。好处是得的压岁钱和赏赐也不少,别说胤禟胤俄那些年纪还小的阿哥们,即便胤禛胤祺这样年纪稍大的,也很欢喜。但胤禩的灵魂早就年纪一大把,小孩子视若珍宝的东西对他来说毫无诱惑力,一天到处折腾下来,只觉得疲惫不堪。 从钟粹宫到储秀宫,有一条路,但也可以绕道御花园,胤禩精神不太好,便吩咐其他人不要跟着,只带了高明,到御花园散心。 腊月寒冬,百花凋敝,但御花园里有处地方,种了上百株梅树,此时正是胜放时节,远远看去,一大片粉白火红,深深浅浅,十分惹眼漂亮,风一吹,便簌簌落下许多花瓣。 那些错落不一的颜色入目,胤禩的精神马上一振,他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若有似无隐隐梅香飘来,令人心旷神怡。 他心念一动,突然想起前世的八福晋毓秀,最喜欢让人去采梅花,来做些梅花妆粉. 没有一个女子不爱美,不知道额娘是不是也喜欢这种东西? “高明,你去拿个篮子,到前面梅林捡些花瓣,然后洗净了送到我那里。” 高明应声离去。 打发走高明,胤禩沿着梅林周围往假山方向走,但他很快发现不妥。 从刚才走到现在,值班侍卫与太监渐渐稀少,到这里几乎不见人影,就算康熙不在,也不至于连几个值班太监侍卫的人影都没见着,也是极反常的,除非是被人遣到别处去了。 胤禩现在已经养成谨慎小心的习惯,轻易不肯行差踏错,见势不对,马上就往回走,想喊回高明,免得他看见一些不该看的事情。 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左前方传来一阵窸窣声和低语,并且逐渐向这边走来,从声音来听并不清晰。 胤禩无法,只得退回原路,眼角瞥及身旁的大树和山石,便将身形隐在后面,他人小身体灵活,很难有人发现。 脚步声渐近,伴随着低声说笑,那笑声熟悉得入耳便让他心头一凛。 “如意,你说本宫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好不好,古有唐太子李承乾的称心,今有我大清太子的如意,称心如意,可成一段佳话!” “太子取什么,奴才就用什么,只要是太子取的,奴才心里都欢喜。”低低的声音传来,轻柔婉转,却不似女子的强调。 “这张小嘴真甜,知道你喜欢看梅,今日本宫特地把人都遣走,让你看个够,你说,要怎么谢谢本宫啊!” “……奴才早就是太子的人了,太子想怎样,就……”后面的声音小如蚊呐,听不大见。 胤禩大气不敢出,甚至连身体也不敢挪动一下,大冷的天,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他知道一废太子时,康熙所列的太子罪状,里面就有“其身不正,守身不洁”一条,说的就是胤礽蓄养娈童的事情,但是现在康熙并不在宫中,太子才是主君,若被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怕后果堪虞。 两人还没缠绵够,一直在那里呢喃低语,一边发出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声音,胤禩只觉得自己身体僵硬,冷汗透背,难熬得很。 “太子殿下,这里毕竟是内宫,让人瞧见了不好……”那个如意气喘吁吁地推开胤礽,语气断续。“不如,回宫去……” “好吧,就依你。”胤礽没有反对,恐怕心里也有点忌惮。 听得两人要离开,胤禩暗自松了口气,却不防身后有人出声:“八阿哥?” 胤禩一僵,回过头,只见一个小太监站在那里,胤禩隐约记得他是太子身边宠信的太监,叫吕有功。 “八弟好兴致,怎么到这里来了?” 太子胤礽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旁边站着个人,太监打扮,面容姣好,看到胤禩走出来,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连忙跪倒在胤礽脚下。 胤禩眨眨眼,装出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道:“太子哥哥,我追一只鸟儿追到这里来,那鸟儿飞到山上去了,我正要抓它呢。”他指了指旁边三人多高的假山石。 太子哼笑一声,看他的眼神就像已经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 胤禩就算重活一世,碰到这种场面也忍不住紧张,他知道现在一句话说错,就极可能有性命危险,这座紫禁城内一年到头不知道死了多少冤魂,再添一个母家地位低微的皇子,也不算什么。 面上却不露半分,依旧带了点茫然的神情:“太子哥哥,帮我捉那只鸟儿好吗?” “好。”胤礽走过来,蹲下身。“告诉二哥,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啊。”胤禩奇怪道:“我想爬山,吕有功就喊住我了。” 太子看了胤禩好一会,点点头,起身,道:“快回去吧,别找鸟了,去给太后请安,一会二哥派人送些好玩的小玩意去给你。” 胤禩踟蹰片刻,露出不情不愿,又依依不舍的神情,拱手行礼。“那弟弟先去了。” 他转身便走,没有片刻停留。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胤禩离去的身影。 “殿下,八……”吕有功走过来,低声道。 胤礽一眼横过来,他立时噤声,不敢再说。 脚边还跪着一个如意,匍匐不敢起身。 胤禩不敢掉以轻心,接下来几天越发谨慎,上学下学绝不落单,但是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这日他用过晚膳,又看了几页书,觉得有些累,正要歇下。 就见外面来了人,说是四阿哥有事找他。 传话的太监胤禩也见过,还拿着胤禛的信物,他想起上次撞破太子的事情,又觉得不太可能,便跟着走了。 那太监一直将他领到御花园湖边,说四阿哥一会就到,有些新鲜玩意给他看,让胤禩别走开。 胤禩知道他这位四哥,虽然小小年纪看起来严肃认真,但相处久了才知道私底下也不失童真,毕竟再怎么早熟,也还是个孩子。 心里好笑,就又消了几分疑虑。 那太监离开之后,他跟高明两人,在湖边等了片刻,就听到右前方的草木幽深处,传来低低的求救声。 声音婉转悠长,幽幽袅袅,如女子所出,又形似鬼魅。 高明忍住害怕,站在胤禩身前护住他。 “主子,莫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胤禩摇摇头,他素来不信这些。“你去喊人来。” 高明有些迟疑:“那主子独自在这……” “我在这等四哥,不会走开的,你快去快回。” 高明点头去了。 胤禩站在湖边,四目游望,却看不到胤禛的身影,心下狐疑,正想喊回高明。 却突然觉得身后仿佛有人,正想转身,一股大力推开,他被推得往前踉跄好几步,跌落下水。 第11章 后崩 这个时节的水冰寒刺骨,加上厚厚的衣服,浸泡了水便沉甸甸往下坠。 胤禩前世曾经跟几个会水的侍卫学过凫水,此刻身体如同被丢入冰窟之中,咕噜噜喝了几口水,手脚挣扎几下,勉强维持不再下坠的身势,随手一捞,抓住湖边的树干死死不肯放手。 厚厚的衣服浸泡了水便沉甸甸往下坠,凭他现在的力气,能不让身体沉下去就不错了,要起来却很难。 天寒地冻,这个身体又不是十分健康,他只觉得连嘴唇都冻地有些麻木,眼前一阵阵黑。 难道自己就要葬身此地了?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许多人,有额娘,有胤禟,胤俄,康熙,还有胤禛。 神智迷糊中,看到高明带着人跑过来,他心头一松,终于昏迷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榻上,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子叠了好几床,差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见他睁眼,高明立时惊喜喊道:“主子,您醒了!” 他这一喊,又惊动了几个人过来查看。 太医忙执起他的手把脉,凝神片刻,长舒一口气。 “天佑八阿哥,这次没有大碍了,回头微臣开几个方子再好好调理一番,但切记不可再受了寒气。” 高明谢过太医,又送他出门,一边派人去通知惠妃良嫔等人。 “……这是怎么回事?”声音有些嘶哑,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很是机灵,忙递上水杯。 “主子,您足足昏睡了三天,可担心死人了,惠妃娘娘,良嫔娘娘每日都过来,良嫔娘娘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多嘴!”高明过来,责了小太监一句,接过话头。“四阿哥也是天天来的,太医说主子得好好休息,切勿太过伤神了。” 胤禩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一声唱诺:“太子殿下到————” 胤禩心头一惊,他甚至还来不及询问有关那天发生的事情自己前头刚醒,太子后脚就到。 年方十五的少年,身穿白色便服,行走间隐隐带了康熙的影子,加之继承自赫舍里皇后的美貌,端的是风度翩翩,龙章凤姿。 太子踏进屋,脸上挂着温煦如风的笑容。 “小八怎么样了,叫太医没有?” “回太子殿下,已经叫过了,太医开了方子,说要多休息。”高明忙回道。 “嗯。”太子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为胤禩掖好被子,微微叹了口气。“皇阿玛不在,就出了这档子事,本宫实在难辞其咎,幸好你没事。” 神情关切担忧,就像一个担心弟弟的好哥哥。 胤禩心底冷笑一声,眼睛半睁不睁,做虚弱状。“太子哥哥……” 太子突然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子里只剩太子和胤禩两人。 “小八,你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落水的?”太子笑眯眯的,目光却灼灼盯着他。 “是胤禩不小心失足落水的。”胤禩哑着声音,表情平静。 “哦,没有人推你?” “没有人推我。”胤禩想也不想便答道。 太子笑了起来,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轻柔:“好孩子,你记得今日的话。” 说罢起身,温言道:“以后谁敢欺负你,便来找我,良嫔娘娘少了什么用度,你也只管来问我要。” 胤禩点点头。“胤禩代额娘谢过太子殿下。” 太子满意而去。 胤禩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皇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太子自幼被皇阿玛亲自教导,治国方针,帝王心术,只怕没少传授,这才几岁,就已经学会威逼利诱,若他真是个七岁的懵懂孩童,侥幸逃过一劫,又被威吓一番,只怕真的什么也不敢说。 四阿哥胤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胤禩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八。”他喊了一声,将胤禩从沉思中拉回神。 “你怎样了?”手探上对方额头,感觉那热度退了,胤禛这才松了口气。“刚我瞧见太子殿下了,他也来看你么?” 胤禩点头,露出一丝笑容。“谢谢四哥来看我。” 胤禛皱皱眉头。“好端端的,怎会掉下水去?” 胤禩脸色不变。“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 胤禛毕竟年纪还小,也不疑有他,闻言只是后怕。“高明这奴才,不知道伺候在你身边,幸好及时赶到,要不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胤禩陪着他说话,心里却暗暗警惕,此番如果自己不会水,或者高明晚来一步,只怕现在生死还两说,没人会想到堂堂一国太子会谋害自己的弟弟,只会当他年幼顽皮不慎失足,而自己的额娘,没了唯一的儿子,又何以为靠? 他知道太子终将被废,便一心只防备皇阿玛和四哥,没想到头一次栽跟头,却是在这位二哥身上,枉费自己多活了数十年,因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就疏忽大意起来。 这皇宫之中,多的是不见血的刀,一不小心,就得万劫不复。 康熙二十八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康熙第二次南巡,巡视黄河治理,考察吏治,处理了一批贪官,让官场上下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 四月的时候,索额图、佟国纲等人赴尼布楚,与俄国商议勘分两国界限,经过多次讨论和交涉,一直拖到六月,在朝廷作出让步的情况下,终于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消息传过来,康熙大笔一挥,大大赏赐了索额图及其随行人员,太子一党风头正盛,依附大阿哥的人见苗头不对,明珠又被罢职,一时间群龙无首,大都暂时没了声音。 进入七月,又发生了一桩大事,无论对康熙,还是对胤禛,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佟贵妃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这些年掌管后宫,伤神劳累,加上女儿夭折,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苦苦支撑的身体,终于在正月新年过后大病了一场,此后便缠绵病榻,逐渐沉重。 这几天在上书房,胤禩都没有见到胤禛,知道他与这个养母感情深厚,可能是守在床前照看,下了学,便往景阳宫赶去。 他知道佟贵妃左右就在这几日,而且康熙为了冲喜,还将她立为皇后,但是终究拖不住佟贵妃的病情,但这话却不好对任何人说,看到胤禛神伤,他也只能出言安慰而已。 只是没想到佟贵妃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这个从前容光焕发的女子,现在看起来却像四五十岁的垂死之人,露在被褥外的手骨头嶙峋,触目惊心。 胤禛正趴在她榻前,与她低声说着话。 “佟妃娘娘万安……”胤禩轻轻道,仿佛一大声便会惊扰了她。 “你来了……”佟贵妃的目光从胤禛转到他身上,嘴角勉强扯起一笑。“……过来。” 胤禩依言走过去,在胤禛身边跪下。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佟贵妃气若游丝,声音微弱。 “谨听娘娘教诲。” 佟贵妃看了胤禛一眼,道:“我只怕,照拂不了胤禛了……他年纪尚小,虽有生母,因着我的缘故……咳咳,因着我的缘故,与生母也不亲近,这是我的过错……” 胤禛忙道:“额娘莫要说这种话,能够为额娘抚养,是儿臣最大的福分。” 佟贵妃摇头苦笑:“当年,若不是我为了一己之私,让皇上将你从德妃那里带过来抚养,今日你们母子俩……唉,不提也罢,胤禩。” “儿臣在。” “胤禛往后,与德妃若有什么不痛快的,还望你,多多调和……” 知子莫若母,佟贵妃知道以胤禛的性子,与生母的相处,必然不会愉快,故不得不多嘱咐几句,这是说给胤禩听的,也是说给胤禛听的。 她膝下无子,对胤禛视若己出,如今芳年难继,千方百计想为儿子多筹划一点,胤禩心思何等玲珑,自然明白她的苦心,内心感叹又感佩,便立时应了。 “你们兄弟,难得交情甚好,咳咳,希望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都要互相扶持,手足情深。” 胤禛抓着佟贵妃的手,眼中含泪:“额娘放心,儿臣一定好好对待八弟,绝不辜负额娘的期望。” 胤禩暗叹了口气,也照胤禛的话重复了一遍。 兄弟俩在佟贵妃的病榻前许下承诺,如同盟誓一般,胤禩不知道这种承诺能够维持多久,虽然自己今生并没有夺嫡的野心,但以这位四哥性情的反复,这句诺言,并不能代表什么。 康熙下了朝匆匆赶来,将他们都遣出去,逢此大事,胤禛二人不敢走远,都站在殿外等候,不一会儿,宜妃,德妃等一干妃嫔,连同太子和诸位年长阿哥等,也都赶了过来,却被康熙命人拦在外头。 德妃看着胤禛伤心欲绝的模样,想到自己还在世,他却去哭一个不是亲生母亲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过了好几柱香的时间,康熙才终于出来,眼眶有点泛红,声音也比平日低沉许多。 “拟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氏,孝敬成性,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于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崇褒。” 众人心中皆是一突,连皇太子胤礽脸上也浮现愕然,却都不敢有异议。 如此算来,连同这位佟皇后在内,康熙便有三位皇后了,前一位是赫舍里氏,也就是胤礽的母亲,第二位钮钴禄氏,是十阿哥母亲温僖皇贵妃的亲姐,这两位都已早亡,正因为如此,康熙觉得自己命中克妻,不敢再轻易立后。 此番立佟贵妃为后,佟佳氏一族日后的身价便要水涨船高,连同她的养子四阿哥,只怕也……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都往四阿哥胤禛身上望去,心中各有打算。 胤禛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面带悲戚,并无言语,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立后不过一日有余,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皇后佟佳氏还是走了。 康熙对这个皇后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吩咐朝廷内外着衣素缟,哭灵三日,自己也缀朝五天,亲奉梓棺到朝阳门外。 胤禛坚持要守灵,不离半步,连晚上也守着,谁也劝不住,消息传到康熙那里,他觉得这个儿子情深意重,便吩咐其他人不要阻拦,只须小心照看。 七月的夜晚并没有白天那么闷热,习习凉风自四面八方拂来,却吹不动那低沉的心情。 高明在前面提着灯笼,步伐不疾不徐,那灯笼辉映着夜晚的紫禁城,显出几分凄清。 因着佟皇后大丧的缘故,这几日宫内的气氛都有点沉滞,康熙心情不好,众人都提着一颗心,连朝堂上以往无风也要兴起三尺浪的御史们,也老老实实安静了几天。 穿过重重宫阙,胤禩来到景阳宫前。 宫门因着佟皇后停灵的缘故大开着,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情形。 梓棺前跪了个人,低垂着头,身着缟素,背对着他。 胤禩叹了口气,跨进门,轻轻喊了一声:“四哥。” 第12章 依偎 听到胤禩的声音,胤禛动了动,却没有转头。 跪着的身体挺直了腰板,像极一尊雕像。 在很多年以后,胤禛的发妻乌喇那拉氏去世的时候,胤禩已经看不出他的情绪起伏,但是现在,这个四哥还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脸上带着悲伤,眼睛残留着哭过之后的红肿。 胤禩走过去,在他旁边跪下。 “佟额娘很疼我,虽然她不是亲生额娘,但我宁愿她是……”声音越来越低,胤禛垂下头去,声音嘶哑。 “佟娘娘是个很温柔的人,也是个很好的额娘。”胤禩道,“你该喝点水,或者吃点饭。” 胤禛摇摇头。“我吃不下。” “你若不吃,佟娘娘在天有灵,怎么会安心,她无非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活出个样子来。”胤禩知道他对佟佳氏的感情极深,从小没有受过生母疼爱的胤禛,把佟佳氏当成自己的母亲,一腔孺慕之思都倾注在她身上,以至于后来跟生母的关系越来越坏,这也是其中一个隐因————德妃其实很厌恶这个抢走了自己儿子的女人。 胤禛低头不语,良久,才打开胤禩进来时提过来的食盒,端起里面一碗小米粥喝了几口。 胤禩点点头:“这便对了,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为佟娘娘守灵。” 纵是胤禛再伤心,也被他逗得不由嘴角扯起。“你才八岁,说话跟小老头似的,我才是你哥哥。” 胤禩望着他,实在无法将眼前待自己至亲至善的胤禛,与日后迫他至深的雍正皇帝联系起来。 “你怎么了,怎的发起呆来?” 胤禩回过神,勉强笑道:“我看四哥这几天憔悴了不少。” 胤禛被他一句话又牵起伤心的情绪,低声道:“我日后,便没有额娘了……” 话未落音,就被胤禩捂住嘴巴。 “四哥有额娘,四哥的额娘就是德妃娘娘,皇宫内外到处都是耳朵,以后莫要胡说了。” 胤禛看着胤禩肃然的神色,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默默道:佟额娘,你放心吧,这宫里不是没有人关心我的,我一定会像答应你的那样,好好对待八弟。 胤禩不是看不明白胤禛眼里的温暖,但他一直装作不明白,或者说,因着前生的纠缠,他一直想要避开这个人,奈何命运捉弄,自己醒来碰上的第一个兄弟,却偏偏是他。 如果他们这样交好下去,如果他不去争那个位置,那么他们的结局,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胤禩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却都无果,便也不再去想,顺其自然,慢慢地反而愈发淡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 无论如何,这辈子小心翼翼的性格,是改变不了了。胤禩暗自苦笑。 胤禛看到他的神色变化,只以为他是累了,便道:“你先回去吧,不要在这里陪着我熬了。” 胤禩确实挺累的,但他却想多待一会,也好在这个四哥心中加加分。 然而这个身体终究还小,不一会便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胤禛看着歪在他身上的人,不由好气又好笑。 让他去休息偏不听,结果在这里睡着,自己身上倒像多了个沙包,凭空增加负担。 想归想,终究没有推开他,只任着对方靠在这里身上。 七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但胤禩身上的体温,却透过衣服传递过来,让他感觉不到一丝寒冷,仿佛连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孝期既过,宫内各处都恢复秩序。 无论谁不在了,日子都要继续过下去,也许除了胤禛,所有人都渐渐淡忘了佟皇后的死。 胤禩自从上次落水之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太子。 他知道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事情,虽然事后故作无知躲过一劫,但难免太子哪天突然想起来,趁着康熙不在的时候,找个由头让他消失,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据他所知,皇阿玛所出的这么多儿子中,能最后存活下来的,不过二十四个,其余那些,或者幼年夭折,或者急病而亡,至于是不是真的生病,或者因为什么生病,就不得而知了。 外人往往只看到皇宫的金碧辉煌,连那些八旗的秀女,也削尖脑袋想被年华正盛的皇帝看上,希望能封上个妃位,殊不知荣华富贵的同时,往往是万丈深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该来的始终要来。 这一天胤禩下了学,碰上被各自被嬷嬷带着的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俄。 两人正闹着要去御花园,撞上胤禩,二话不说要拉上他。 胤禩知道他们小时候很皮,凡是调皮捣蛋都有份参与,偏偏两人母妃位份又高,在宫里呼风唤雨,少有人敢违逆,结果有时因为顽皮过甚被康熙责罚,总是两人一起受过,堪称难兄难弟。 他看了看两人,对正想去永和宫的胤禛道:“四哥不若先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再到御花园找我们。” 胤禛并不是很喜欢胤禟和胤俄,但也没有出声反对,点点头便道:“我稍后过去。” 多了一个同伙,胤禟和胤俄顿感豪情万丈,到了御花园,就上蹿下跳,一会要爬树,一会要游湖,累得那些嬷嬷太监们跟着疲于奔命,胤禩身为哥哥,不可能不跟着照看,几番下来,也是大感吃不消。 “八哥,你看那只鸟,我想抓他!”老十胤俄抓着他的袖子,指着树梢上一只黄莺小声道。 等你爬上去,鸟都飞了。胤禩道:“让别人上去给你捉吧,你不能上树!” “不行,我得亲自捉住它,这鸟儿可真漂亮,我带回去给额娘看,过两日就是她的生辰了。”小胖子说罢挽起袖子,蹬蹬蹬地往上冲。 胤禩连忙抱住他。“不许胡闹!” 那边胤禟看到满树桂花飘香,也想去采两把,胤禩看着身边人仰马翻,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蓦地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八弟,九弟,十弟,这是干什么呢?” 胤禩抱住胤俄的手一僵,慢慢回头。 身边的人早已跪成一片。“太子殿下万安。” 太子穿着白色便服,袖子银丝滚边,衬得一身俊秀挺拔。 他面带微笑地踱过来,目光在三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胤禩身上。 “八弟,你们在玩呢?” 胤禩低下头,道:“胤禟和胤俄调皮,扰了太子殿下清静,请殿下恕罪。” 胤禟和胤俄也安静下来,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知道在什么人面前不该捣乱。 “都是兄弟,什么罪不罪的。”太子要笑不笑,嘴角微微扯起,胤禩总觉得他望着自己的目光,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心思。 这个二哥素来很聪明,虽然他的聪明后来没有用到正道上,却也是因为做了将近四十年的太子,内心焦躁,又被人怂恿,才想出逼宫的糊涂招数。但在早年,他的聪慧与能力,是满朝文武都交口称赞的,也为康熙所骄傲。 “本宫有点事,想与你说,到毓庆宫来一趟吧。”太子又走近了点,两人近在咫尺,他的身形压了胤禩大半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胤禩微微垂头,看不清表情:“是。” 第13章 应对 太子还没大婚,但康熙疼爱这个儿子,没少赐给胤礽教他通晓人事的宫女,因此毓庆宫并不像阿哥所那边,清一色都是太监或嬷嬷。 太子遣退了所有人,回头见胤禩还站在那里,不由一笑:“怎么杵在那里,过来。” 胤禩抿唇,往前走了几步,站住,拱手道:“臣弟不敢逾距。” “倒是守礼。”太子哼笑一声。“听说最近皇阿玛,对你看重得很,这倒不容易,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胤禩明白太子今天是来找碴的了。他面上淡淡,道:“谢太子殿下夸奖,忠君爱国,是臣弟的本分。” “本宫还听说,你在皇阿玛面前夸下海口,说愿为贤王,辅佐明君,是么?”太子踱过来,绕至他身后,拈起他的发辫把玩,句句绵里藏针。 胤禩心中一突,自己只想着最终登上皇位的那个人,却忘了眼前的太子,此时才是众人心目中名正言顺的储君。 “那天是臣弟孟浪了,口出狂言,请太子殿下恕罪。” “上次不是还喊太子哥哥么,怎么转眼就成太子殿下了?”太子低下头,几乎要贴到他的脖颈处,鼻息喷在皮肤上,引起胤禩一阵鸡皮疙瘩。“那天你扰了我的好事,却要怎么赔我?” 见胤禩没有回答,胤礽牵了牵嘴角扬起一个暧昧的弧度,低低的声音几近呢喃。“不若把你自己赔给我?” 这句话一入耳,顿感寒毛直竖,胤禩知道他也爱男色,却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在捉弄他,还是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 胤禩表情未变。“太子殿下有命,胤禩自当遵从,殿下是储君,胤禩是臣,臣子的一切当然都是殿下的。” 太子原本只是想把他召来,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忘了那日的事情,见吓不住他,愈发觉得这个弟弟年纪轻轻便喜怒不形于色,将来必不是个简单人物,又见他面容白皙可爱,板着一张脸却不令人反感,不由心头一动,笑道:“好了好了,本宫不过是开个玩笑,今个儿就留在这里用膳吧。” 索额图曾与他说过,这些兄弟中,如果相处得好,将来必定可以成为他的臂力,与大阿哥抗衡,他原本对这群小屁孩很是不屑一顾,但如今见了胤禩的表现,却突然想起自己叔公的话来。 胤禩出身低微,往上也不可能再爬到多高,如果有自己拉他一把,他定然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如若现在能收归己用,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胤禩摸不清太子先前的用心,却看到了他此刻的拉拢之意,心念电转,面上露出迟疑的神情道:“请殿下恕罪,今晚惠妃娘娘让臣弟过去用膳,只怕……” 太子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八弟是不是不喜欢二哥这里,把二哥当成洪水猛兽了?” 胤禩不想表现得过于圆滑老道惹胤礽注目,便只是面现为难,并不接话。 就在僵持之际,外面有人禀报:“四阿哥晋见。” 胤禩暗松了口气。 太子皱起眉:“他来做什么?”视线转而落在胤禩身上。 “让他进来吧。” 胤禛一进来,便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两个人各占一边,却都不说话。 见太子盯着他,胤禛忙低头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微微一笑,语气不知道是褒扬还是微嘲:“你们还真是兄弟情深,一个不见了,另一个就急着找,胤禛,你是怕你八弟被本宫吃了?” “臣弟不敢,只是胤禟和胤俄吵着要和八弟玩,臣弟被吵得头疼,只好出来找他。”胤禛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太子语气不对。 看两人都一副恭恭敬敬,话也不多说半句的模样,胤礽也觉得有些索然。“算了算了,你们要去便去吧,只是胤禩,下次再留你用膳,就不许拒绝了。” 他自幼被封为太子,连居处也与其他兄弟分开来,一切用度皆比照储君的规格,自然不可能像其他兄弟那样玩在一块,胤礽原本也觉得自然,甚至骨子里总有些优越感,但此刻却突然觉得莫名孤独起来。 胤禩不知他心思,只暗松了口气,忙道:“多谢太子殿下,臣弟这就回去。” 出了毓庆宫,胤禛如释重负,疑惑道:“小八,你是不是得罪太子殿下了?” 胤禩摇头苦笑,他总不能说自己撞见太子殿下跟男宠在一起,这种事情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没什么。” 胤禛见胤禩不愿说,心中有些不快,便不再说话,两人并行往前走。 胤禩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四哥,不是我不愿说,是不能说,这件事情你知道了没什么好处,反而会为你带来灾祸。” 胤禛看他说得郑重,心中那点不快也随即烟消云散,又想到他小小年纪便要殚精竭虑,为自己,为良嫔在宫中谋一处立足之地,心下不由恻然,为自己刚才的多疑而惭愧。 “我知道了,你要是愿意说的话,就来找我,有什么事情,我们兄弟俩一起承担。” 胤禩笑道:“就知道四哥对我好。” 夕阳余晖照在白皙糯软的小脸上,仿佛染上一抹潮红,模样十分可亲可爱,胤禛看得竟有些怔了。 之后太子被康熙喊去从旁观摩政事,暂时没空找他们麻烦,胤禩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胤禩内心深处,其实是很喜欢这种平静得近乎枯燥的生活,因他前生经历了太多波折,将整个心灵都磨得再也没有半分激情,那些建功立业,荣华富贵,在他眼里,都不如平静安宁来得重要,也只有在胤禟他们身上,他才能感受到几分活力,才觉得自己这个身躯,其实还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这一日胤禟听多了宫人述说的宫外热闹,便嚷着要出宫,宜妃被缠得无法,禀明康熙,喊来侍卫,让他们一路护着胤禟。她又怕胤禟一出去便像脱缰野马,谁也管不住他,而胤禩素来稳重,胤禟又肯听他的话,就让胤禩陪着一起出去。 胤禩既然去,胤禛又岂有不去之理,幸而小胖子胤俄没有在旁,否则定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自重生之后,将近三年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胤禩心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期待。 第14章 出宫 自佟皇后去世,胤禛没再出过宫,此番出来,顿觉心境与人事都变化不少,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佟皇后庇护下的少年了。 三人乔装成富家子弟,其中胤禟年纪最小,神情最跳脱顽皮,一看便是个被哥哥们带出来玩的弟弟。 他们身后跟着两名侍卫,同样易了装,扮成护院保镖,还有一些人装扮成寻常百姓,分布在他们周围。 胤禟从没见过宫外的世界,此时看到琳琅满目的摊贩,人来人往的街道,顿时如同疯魔了的小鸟,四处蹦跶,一会嚷着要买冰糖葫芦,一会又去抓人家刚捏好的面糖人儿,胤禩生怕他不小心被别人碰了撞了,只得紧紧牵着他的手不放。 当然,胤禟放肆的对象,仅止于胤禩,对那位表情有点冷淡的四哥,他并不太亲近,有时候看到胤禩与胤禛谈笑说话,一起下学,还会很不高兴。 胤禛同样不大喜欢这位仗着宜妃胡作非为的九弟,只不过碍着胤禩的面子,他没表现得过于介意。 胤禩并没有察觉他们各自的小心思,因为他的目光被前面的人群吸引了。 这是外城最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但是前面一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使得过往行人都很不方便。 三人走上前去,自有侍卫为他们拨开前面的人群,让他们能够看清里面的情形。 一排人跪在人群中间,衣衫褴褛,约七八个左右,有男有女,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旁边站在个中年男人,正扯着嗓子道:“这几个孩子,都是身家清清白白的,只因咱们直隶闹灾荒,他们全家都死光了,小的在京城没有门路,又进不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府第,请各位发发好心,把这些孩子给买了,回去使唤也行,暖被也行,给他们碗饭吃,就是各位爷的功德了!” 胤禟歪着脑袋咬着手指:“八哥,他们这是干什么?” 胤禩道:“这些人都是家里闹荒活不下去的,来卖身。” 他注意到那些人中间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少女,估摸十七八岁的年纪,右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什么是卖身?”出身天潢贵胄的九阿哥何曾见过这些场面,他年纪甚小,也不懂这些人的背后都藏着怎样的心酸和无奈,只觉得新奇。 “就是给人为奴为婢。” 四阿哥胤禛皱起眉头:“直隶天子脚下,闹灾荒已到了卖儿弼女的地步么?” 胤禩没有作声,他对这段历史记忆不深,再者贸然说出一些与年龄不符的话,容易惹人疑窦。 北京城内多的是家有余资的人,一个胖子先上前挑挑拣拣,买走了其中两名少女。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这些人陆续被买走,只剩下一名少年,和那个脸有疤痕的少女。 原本那少年模样清秀,倒有不少人看中,只是他与那少女是姐弟,希望两人能在一起,对方只买一个,他便不肯走,这会子剩下两人跪在那里,显出几分凄然来。 “四哥,我想把他们买下。”胤禩低声道。 胤禛一怔,有点不赞成。“你还没有开府,哪来的地方安置他们?” 胤禩想了一下,道:“宜妃娘娘的娘家或许可以代为安置一下,待过几年我开府了,便把他们接过去。” 胤禛没想到胤禩对两个乞丐这么上心,却不愿他与宜妃那边亲近,便道:“胤禟毕竟还小,借他的关系也不方便,倒还不如我与佟家说一声,把人先安置在那边。” 胤禩点头一笑:“是四哥想得周到,那就麻烦四哥了。” 既然说定了,他便上前与那中年汉子商量,胤禩人虽看起来小,衣着却并不寻常,谈吐说话也稳重老成,汉子不敢欺他,何况少女脸有疤痕,也卖不了几个钱,双方很快谈妥价格。 旁的一个少女插口,脆生生喊道:“这两个人一共多少钱,我家小姐买下了!” 胤禩循声望去,只见那名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正站在一顶绿昵轿子旁边。 中年汉子带着谦卑的笑点头哈腰:“真是对不住了,这位小爷已经谈妥价钱了。” 小丫鬟看到男人手中的吊钱,撇了撇嘴,道:“我们再给你多一倍钱不成么?” “这……”男人左右为难,看了看胤禩。 胤禩淡道:“你怕得罪人的话,不妨问问那两姐弟,看他们愿意跟谁走?” 小丫鬟轻哼一声:“也好,你就问问他们吧。” 中年汉子无法,只好转而询问那卖身的姐弟二人。 姐弟两人对望一眼,少女低下头不说话,少年迟疑了一会,目光在胤禩与小丫鬟之间游移片刻,怯怯道:“我们愿跟这位小爷走。” 小丫鬟恨恨地一跺脚,正想说话,轿前的帘子被一只手轻轻掀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青瓷,忘了我出门怎么吩咐的吗?”少女身穿旗装,约十三四岁的年纪,并不如何貌美,但胜在气质优雅,落落大方。 “格格!” 少女不理她,朝胤禩他们行了一礼道:“婢女冒昧,诸位见笑了,这两个人,请你们带走吧。” 看到她,胤禩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位格格是否姓乌喇那拉?” 少女也是一怔:“公子如何知道?” 这也太巧了。 胤禩暗自苦笑,随口道:“只是上次也曾在街上见过格格,听说过你的名号,没想到蒙对了。” 少女年纪尚轻,心性纯良,也不疑他,见对方人小鬼大,觉得十分可爱,不由笑出声。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旗人女子未出阁时又被称为姑奶奶,是要被娇养着的,并没有那么多的束缚,她们可以出门,可以骑射,就算再稳重的女子,骨子里也有几分豪气,因此这少女所问并不算唐突。 胤禩看了看胤禛,见他脸色不善,却不知道原因,只笑道:“我们兄弟姓应,是出门来玩的。” 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散了,本是萍水相逢,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少女只是觉得这三兄弟中,以跟她说话的应八最为好玩,却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与这几人日后的渊源。 “小八,你怎么知道她的姓氏?” 胤禛当然很不高兴,与他几乎焦不离孟,朝夕相处的兄弟,认识了一个姑娘,而他居然还不知道,虽然以胤禩的年纪来说,未免还有点小,但旗人早熟,也不乏十一二岁就情窦初开的少年。 胤禩语塞。 自己是因为见这少女面善,想问问她的姓氏进行确认,结果居然不出自己所料。 这位乌喇那拉氏,就是将在康熙三十年,被指给胤禛的嫡福晋。 我总不能和你说这就是我未来的四嫂吧。胤禩心道,面上却带了点赧然:“我只是听惠妃娘娘提起过,所以多问了一声。” 乌喇那拉氏,是纳喇氏的分支,两族算起来还是同宗,惠妃会提起来,并不奇怪。 所以胤禛没再多问,但心下依旧对方才一幕很是不快,却什么没说。 那姐弟二人,让胤禛派人送到佟府去,三人又继续前行,到了一间颇为热闹的酒楼前,胤禟闹着走不动了。 “不如在这里用膳吧。”胤禛淡淡道。 康熙特地准了他们一天假,所以时间充裕,此时不过将近晌午。 胤禩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第15章 观人 这家酒楼是京城的老字号,客似云来,十分热闹,胤禛几人进去的时候,大厅早已坐满,但桌与桌之间的走道甚是宽敞,再腾出三四张桌子的空余也没问题,只是店家觉得那样显得拥挤,客人坐着也不舒坦,宁可少赚几个小钱,放眼长远大计。 事实证明店家的眼光是睿智的,这间何氏酒楼,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酒楼。 “几位小爷,楼下已经客满了,不知几位可愿去二楼雅间,或者在楼下稍等片刻?”店小二殷勤地迎上来,笑容满面。 胤禛道:“去二楼吧,给我们找个靠窗的雅间。” “没问题,几位爷请!”小二察言观色,看出胤禛他们虽然后面跟着两名成年男子,但明显一行人是以胤禛为首的,便先跟胤禛打招呼,引着他们往楼上走。 说是雅间,不过是用屏风隔起来,但若想听到隔壁在说些什么,也是不易,除非对方高声大喊,己方又有心窃听。 一般来说,这种地方,不会有人商议什么机密要事。 胤禛三人一一落座,胤禟初次踏足这种地方,眼睛仿佛看不够似的东张西望,倒没什么空闲说话捣乱。 胤禩见两个侍卫还站在那里,便道:“两位侍卫大哥也坐下来一起吃酒吧,出门在外,无须拘束。” 这两个侍卫是康熙指派的御前侍卫,论出身都是从满洲、蒙古王公勋戚子弟、宗室子弟中拔擢出来的,放到外面去,名头怎么说也能震住一大帮人。 胤禛见两人面露迟疑之色,淡淡道:“既然小八说了,就一起吧。” 两名侍卫这才行礼谢过,分头坐下。 胤禩注意到自从自己与那少女寒暄过之后,胤禛一直怏怏不乐的模样,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莫非四哥已经喜欢上这位未来的四嫂,看自己跟对方说话,心里不高兴? 这样可不妙,这位四哥,最是记仇,万一真以为自己喜欢四嫂,难保以后会给自己小鞋穿。 心念电转,脸上便带了些撒娇的意味,身子凑近胤禛,悄声道:“四哥怎的不太高兴的样子,可是喜欢上方才那位格格,要不回头我去问问惠妃娘娘,帮你打听多点消息?” 见他这副样子,胤禛哪里还生得起气来,又好气又好笑道:“就你人小鬼大,怎么会想出这种馊主意来,这不是败坏那位格格的名声么?” 看来小八并不是喜欢那格格了,还撺掇着要给自己介绍。胤禛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四哥真的对那位格格上了心,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吧。胤禩也误会了。 “四哥此言差矣,发乎情,止乎礼,哪来的败坏之说,先打好招呼,以后可以让哪位娘娘与皇阿玛一说,将那位格格指给你。”胤禩打趣道。 他上辈子虽然活了四十几岁,算得上半个老头子,对于男女彼此之间的心思揣摩,却实在无甚了解。 前半生忙着夺嫡抢位,筹谋规划,哪里有时间去玩什么风花雪月,就连八福晋毓秀,也只不过先是知道她的出身,便直接去求了康熙的恩典。 至于后半生,却又被毓秀管得死死,八福晋善妒,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以致于后来康熙发了火,硬塞给他两个小妾,这才有了弘旺。 如今他对胤禛心思的猜测,也只是凭着前世的记忆,胤禛与乌喇那拉氏婚后琴瑟和鸣,现在看对了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胤禛板着脸,佯怒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胤禩见了,愈发认为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也不再多言,转头去逗胤禟玩了。 这里上菜的速度很快,菜色虽然比不上宫里,但也算得上色香味俱全了,几人逛了半天,见状都胃口大开,两名侍卫本是年轻人,也渐放开胸怀,与他们闲聊几句。 此时,却听得隔壁雅间有人高声道:“难不成阁下觉得我家老爷对索相是敷衍不成?!” 胤禛与胤禩面面相觑,那边的声音却小了下去,似乎是有人在劝,听不分明。 “四爷,且容奴才去听听?”侍卫之一的明森道。 胤禛知他们回去也是要向康熙禀报行程的,便点点头。 明森站起来,走至屏风边上,听了半晌,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胤禟出宫前,早已得了胤禩千般吩咐,切不可随意泄露自己的身份,此时好奇,也只是小声跟着八哥咬耳朵。 半晌,那边又传来杯盘相碰之声,明森折返回来,重新落座。 他并没有说自己听到了什么,胤禛和胤禩也都没问,人家是皇阿玛的人,就算听到什么,自然也是与康熙说,断不可能在这里跟他们这些半大不小的阿哥讨论。 在酒楼用完午饭,又逛了半日,因着将那两个孩子安置在佟府,胤禛于情于理也该去打声招呼,人是胤禩救下的,他也想同去看看,胤禟自然不肯先回宫,三人便往佟府而去。 由于没有事先通报,佟府上下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佟府主人佟国维当先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佟家子弟和佟夫人等头面女眷。 “不知三位阿哥驾临,万请恕罪。”佟国维拜倒在地。 “快请起吧,是我们三人冒昧造访,还累得佟大人亲迎,实在过意不去。”胤禛道,上前扶起他。 论身份,佟国维是佟皇后之父,还是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因着佟皇后与四阿哥胤禛的关系,他这个长辈也是当得的,所以四阿哥一说,佟国维笑了笑,也就随即起身,手往里屋一引。 “三位阿哥请入内奉茶。” 他目光所及,只见三位阿哥,胤禛老成,胤禩虽然略显柔弱,却也不失稳重,胤禟还小,看不出所以然来,心下轮转一番,自是有了计量。 各自落了座,彼此寒暄几句,胤禛又向佟国维说明了事因经过,多谢佟府代为安置这两个人,并说以后待他们开了府,就将人接回去。 佟国维原本是有点不痛快。往我这塞什么人不好,塞两个来历不明的奴婢,那会人送过来的时候,也没见阿哥们过来拜访,但现在胤禛解释一番,他心里也舒坦多了,便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四阿哥吩咐一声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跑一趟。” 胤禛诚恳道:“应该的,佟额娘对我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佟大人是我的长辈,合该如此。” 这句话听在佟国维耳里,自然受用得很,他的表情一丝不漏落入胤禩眼中,却是感叹。 这位皇帝岳父,按理说跟四阿哥关系最近,结果上辈子不支持四阿哥夺嫡,却反倒站在他这位八阿哥一边,以致于后来皇父厌弃自己,连带佟国维也跟着被训斥,这还是看在佟皇后的面子上,没有多加责罚。 如今自己绝了夺嫡的野心,那么这位佟大人,又会支持谁? 因要赶着回宫,胤禛他们不敢多留,只待了约半柱香时间便起身告辞。 等他们都走了,一人自屏风后面转出来。 “阿玛。” “你看这几位阿哥里,哪个最有出息?”佟国维啜了口茶,悠悠道。 隆科多思忖片刻,道:“我观四阿哥最是老成,又是姐姐的养子,跟佟家颇有渊源。” 佟国维拈须摇首。“为父倒觉得八阿哥最佳。” 隆科多不解。“我看八阿哥没有什么特别啊。” “你可听过八阿哥在宫中应答皇上,愿为贤王的典故?” “这个倒是记得,保不齐是谁教他的吧?” “谁能教他?他母家地位低微,除了一个良嫔娘娘,又有何人可以倚靠,良嫔封嫔,指不定还是托了八阿哥应答得当的福,试问皇上那么多阿哥里,谁能在八岁的时候说出‘愿为贤王,辅佐明君’这种话来?” “这……”隆科多犹豫道,“儿子有一事不解,现在储位已定,就算太子不行,上头还有大阿哥,阿玛何必从年幼的阿哥中挑选?” 佟国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道:“你还须多加历练啊。” “你想想,太子背后有索额图,大阿哥背后有明珠,我们依附过去,至多不过是锦上添花,怎会比雪中送炭来得让人感激?八阿哥母家卑微,无人可以倚靠,拉拢好了,这就是个从龙保驾之功啊!” “但是太子现在储位正稳固,皇上只怕没那心思吧?”隆科多仍有些疑虑。 佟国维冷笑一声。“皇上年富力强,太子日渐长大,索额图蠢蠢欲动,皇上若是体弱的也就罢了,但却不是,他的春秋还长着呢,你说太子会甘心一直当太子么?就算太子肯,索额图他肯么?” 见儿子露出恍然的神情,佟国维续道:“现在底下的阿哥们还小,我们不用急着做出选择,只需要静观其变,看着索额图和明珠他们斗,斗到皇上厌烦了,自然就是我们的时机,你要知道,寻常人家的父子,尚且会为了琐事争吵,何况是天家,古往今来,父子争位喋血的事情难道还少了?玄武门之变不就是前车之鉴?” 隆科多顺着父亲的话想下去,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中却也信了八九分。 若是胤禩在这里,定要叹服佟国维目光如炬,再过几年,这对父子之间的发展,确实也如他所料,一朝反面成仇,从此水火不容。 宫中这边,正是另一番光景。 康熙放下手中奏折,看向跪在下面的明森。 “哦?你说他是徐乾学的人?” “奴才听得一字不差。” 康熙冷笑道:“好个徐家兄弟,在朝堂上勾结索额图,在民间欺压百姓,真是出息了!” 这徐乾学,是康熙初年的进士,后来累迁升至刑部尚书,康熙二十六年,因牵连湖广巡抚贪赃案自请罢斥,他还有个兄弟,叫徐元文,官至大学士,可谓一门显赫。 徐家兄弟也挺倒霉的,眼看风波将过,出来走走门路,顺道探探索相的口风,谁知派出来的人是个不长眼的,隔壁偏还坐了大内侍卫。 事涉朝政,明森半句不敢多言,只保持着伏倒在地的姿势。 “你起来吧。”冷笑过后,康熙的表情不置可否。 “嗻。” “给朕详细说说,今天胤禛胤禩他们出宫,都做了些什么?” 第16章 家宴 胤禩将胤禟送回翊坤宫,便去找良嫔。 谁知康熙也在那里,被逮了个正着。 见了胤禩,他一脸蔼色。“听说你今个儿出宫,买了两个奴婢?” 胤禩肃立一旁。“回皇阿玛,正是。” 康熙挑眉。“你堂堂一个皇阿哥,宫里不缺奴仆,怎的还到宫外去买?” “儿子见那两人可怜,年长点的脸上有疤,没人买下,便随手将他们买下了。” “唔,你还没开府,将人安置在佟府,倒也妥当,只是你想过没有,你能救得下那两人,却救不了其余灾民?” 胤禩一愣,不由腹诽,怎么又考校起我来了,这不是您要操心的事么? 他垂下头,一副恭聆圣训的样子:“皇阿玛教训得是,儿子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 能不出头,就不出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胤禩这辈子的座右铭。 康熙见他哑口无言的模样,没有生气,反而多了一丝笑意。 在他看来,这个儿子心地纯良,若能好好培养,不失为栋梁之材,就是太拘谨了一点。 殊不知胤禩这辈子小心翼翼,要的就是一个拘谨。 不过这次应答,倒是多了个好处,那便是康熙也默许了他买下的这两个奴婢,同意让他成年开府之后带过去伺候。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年底将近。 过了年,三阿哥胤祉就十三岁了,四阿哥胤禛也有十二岁,再过一两年便到了指婚的年纪,成婚开府,就象征着阿哥们成年独立,所以康熙也开始让他们二人熟悉朝政大事,以便将来可以和衷共济,为国效力。 但太子却因此逐渐感受到压力。 原本他所要防备的,只有大阿哥一人,现在底下的弟弟们都渐渐长大,并且一个个看起来都非无能之辈,那么作为皇太子的他,又要如何自处? 大阿哥却在一旁冷笑。 这下好了,当弟弟们长大,对那把椅子有了非分之想,你这个太子,还能坐得安稳么? 除夕这日,上书房放假,众阿哥们都像出了笼子的鸟儿,兴奋坏了。 晚上宫中有家宴,下午无事,各人便都各自回到自己的母妃处。 佟皇后不在,胤禛又不想去德妃那里,看着额娘与胤祯其乐融融,便怏怏地跟在别人身后,慢慢走着,心中有些怅然,又有些欣羡。 此时他已年纪渐长,不再动辄喜怒形于色,时常板着脸,看起来颇有威严,近身伺候的太监奴仆尚且有些畏惧他,更别提那些平日和他没什么接触的弟弟们,惟有胤禩从小与他玩到大,依旧待他如昔。 胤禩从后面追上来,察言观色,已知胤禛心头所想,便笑道:“四哥,时辰还早,不如同去我额娘那里坐坐?” 胤禛一看是他,缓了神色,点点头:“也好,那就叨扰良嫔娘娘了。” 胤禩笑道:“四哥,你我一起长大,何必如此客气?” 重生之后的怨恨与芥蒂,慢慢地转化为现实。 胤禩很明白,自己不能将前世的雍正,与今生的胤禛重叠在一起,如果他想好好过日子,还是得拉拢这个四哥,只是人心始终是肉长的,这几年相处下来,连他也弄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几分刻意,几分真心。 胤禛看他眨眼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心中怅然也消散不少。 “就你这样子,跟人家说同我一起长大,我还怕丢份了。” 月华初上,康熙在畅春园摆宴,太后,后妃,太子,诸位阿哥都到了,依照各自的位置落座,说笑寒暄,无论真心假意,彼此面上都带了喜洋洋的笑意,连带着气氛也热闹起来。 太后最喜欢儿孙满堂的热闹场面,宜妃又惯是会说话的,在一旁逗得她笑得前仰后合,德妃,荣妃等也陪着笑。 年方三岁的十三阿哥胤祥在嬷嬷的帮助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十四阿哥胤祯太小,便没有出席,所以胤祥倒成了席上最小的阿哥,只见他戴着虎头帽,吮着小手指,东张西望的模样,就像年画里的娃娃似的,看得胤禩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四阿哥转过头来。 “十三弟很可爱。”胤禩笑眯眯地望着,也许是这辈子不再抱着无望的野心,连带着周围的人事也感觉美好起来,原本没有注意到的一些细节,现在却都能收入眼中,放在心里。 他不知道胤祥和胤禛是何时走近的,纵使上辈子跟胤禛斗得你死我活,对于这个古道热肠,直爽仗义的拼命十三郎,他也没有过什么反感。 胤禛却只看了一眼,却是想起另一桩事情,眉眼俱都柔和下来。 “我记得你三岁的时候,比他要可爱多了,拽着我的袖子喊哥哥,连精奇嬷嬷也拉不开。” 胤禩奇道:“哪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三岁的事情怎么会有记忆?”胤禛忍不住伸出手掐住他的脸颊往外拉了一下。“你小时候也比现在这副老成的样子可爱多了。” “哎哟,四哥!” 两兄弟正玩闹至兴头上,那边太子的眼睛扫了过来,却是带了些许阴霾。 康熙姗姗来迟,众人自是起身跪拜相迎。 太后是个好脾气的,只是薄责了几句:“怎的来得这么迟,孩子们都等急了。” 康熙孝顺,与这嫡母又素来相处融洽,闻言忙道:“是儿子的错,正好朝政有些事情,耽搁了。” 一听是朝政的事,太后便不追究了,只笑道:“好了,既已处理完,今日除夕佳节,咱只论家事,得好好乐乐才是。” “儿臣谨遵慈谕。”康熙也笑了,但眉宇间仍有几分勉强,显然还在惦记刚才的政事。 宜妃察言观色,忙说起讨喜的吉利话,直逗得太后笑开了颜。 说话时,只见万树焰火腾空而起,如苍茫夜空绽出璀璨星光,照亮了半片天,仿佛连月光也羞与争艳,众人皆抬头欣赏,口中称好,年幼的阿哥们更是兴奋无比,交头接耳。 观赏完焰火,自然就是敬酒。 太子带领着众阿哥,先敬太后,后敬康熙,又敬诸位后妃。 接下来是余兴节目,吟诗对对子。这方面三阿哥胤祉自然大出风头,连太子也不及他,虽然不及出口成章,但起码有章法有典故,说得上工整明丽,康熙大为高兴,连赏了好几件东西,胤祉也欢喜得满面通红,其他阿哥则眼带欣羡。 “皇阿玛,太子身为兄弟们的表率,理当一马当先,怎可落在三弟后头?”大阿哥胤褆出声,打破了一众和乐融融的景象。 康熙脸色微沉下来,看着大阿哥不说话。 众人渐渐安静,望着这对父子,太子则暗自冷笑。 大阿哥被康熙那一盯,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想说点什么来弥补,忽听康熙的声音阴恻恻响起:“那你这又是为人兄长的表率吗?” 胤褆脸色一白。 惠妃的脸色也跟着一白。 康熙顾忌着皇太后在场,没有当场发火,转头对太后道:“时辰已晚,不如儿子先扶皇额娘回去歇下?” 方才父子俩的冲突,用的是汉话,太后只识满蒙文,但看在场情势,也知不妥,便颔首道:“也好,身子可真有些乏了,皇帝随我去说会儿话吧。” 皇帝扶着太后走了,后妃们自然跟着撤退,年幼的阿哥也被嬷嬷带走了,余下其他几位阿哥,面面相觑。 大阿哥胤褆脸色灰败,坐在一边,太子面色淡淡,矜傲自持,坐在另一边。 泾渭分明。 第17章 醉酒 太子看着大阿哥的模样,笑容浅淡温雅。“大哥脸色不大好看,可要去歇息一下?” 大阿哥正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口快,冷不防太子出声,打断了他的懊悔,胤褆回过神,稍稍整理了下表情,微微冷笑。“多谢太子爷关心。” 略行了个礼,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蠢材。太子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道。 见在场兄弟尽皆噤声,仿佛被方才那一幕吓住了,胤礽轻轻一笑,端起桌上酒杯。“今夜皇阿玛不在,我便代皇阿玛,与诸位兄弟同饮,共度佳节。” 刚才那场闹剧,康熙拂袖而去,胤褆当场被斥,太子成了最大的赢家,眼下他满面春风,倒也不出奇。胤禩思忖着,边拿起杯子,与其他兄弟一起回敬太子。 如是来往几巡之后,太子又从席上下来,端着杯子一个个地敬。 太子敬酒,岂有不喝之理,留下来的阿哥大都粗晓世事了,别说三阿哥这样已经到了参与朝政的年纪,即便是平日顽劣高傲的九阿哥胤禟,在这位比他更高傲的阿哥面前,也只有乖乖束手的份。 胤禩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太子端着酒杯朝他走过来。 “八弟,上次你才落水受了寒气,现在天冷,可要小心些。”饱含关怀的语气。 “谢太子殿下关心。”胤禩忙端起酒,跟着仰首饮尽。 谁知太子的脚像扎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杯是祝你身体长健,莫要再体弱多病。”太子笑眯眯的,和蔼可亲。 “谢太子殿下关心。” “这第三杯嘛,祝你学业进步,来年被皇阿玛夸赞。” “谢太子殿下关心。”胤禩觉出不对来,但那又能怎样,太子是君,他是臣,君要臣喝,臣不能不喝。 胤禛胤禩等人年纪尚幼,分到的是果酒,是酒都有三分后劲,这么几杯下来,加上前面喝的,胤禩只觉得体内渐渐暖和得有些炙热了,眼前晃晃悠悠,像有个人抓着他的臂膀轻轻地摇来摇去。 “这第四杯么……” “太子殿下,这第四杯,胤禛代八弟喝了吧。”胤禛打断了太子的话,双手执起手中酒杯,恭恭敬敬。 太子心中有点不悦,桃花眼微微挑起,眼角瞥及胤禩小脸潮红的模样,目光流转一番,笑了一下。 “也好,不过这第五杯,本宫还是要敬八弟的,你可不能代喝了。” 胤禛何等聪明,自然看得出太子是存心为之,不免心中着急。 除了三阿哥胤祉之外,其他兄弟都还懵懵懂懂,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太子二哥真是来与弟弟们喝酒的。 胤祉本瞧不起胤禩,此番乐得看好戏,自然不会出头。 “这第五杯,祝八弟……” 话没说完,胤禩不声不响地往前一倒。 众人连带太子都吓了一跳,四阿哥胤禛连忙抱住他,可是两人年纪相差不大,重量也差不多,胤禛差点也跟着摔倒。 “小八!” 高明也赶紧上前搀扶伺候。 待看到胤禩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只是醉酒而已,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自从那天御花园一幕,胤禩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行事作风与以往并无不同,太子稍稍放心,本想趁着灌酒再次试探一番,看他是否表里不一,但见着他双颊微酡的模样,如同在一只白皙粉嫩的小包子上抹了胭脂,心底就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有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兴奋和禁忌。 “太子殿下?”旁人一声询问,将他那隐秘而诡谲的心思打断,拉回现实来。 太子定了定神,忽而忆起八弟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面对皇阿玛的应答的当,面对他的镇定自若,年纪虽小,却不失稳重,趁此机会,若能将他拉到自己一边,总好多日后自己多一个劲敌,又或者他倒向大阿哥那边。 这么一想,太子又才想到惠妃还是胤禩的养母,不由心头凛然,懊恼自己被这八弟的皮相迷惑,竟一时忘了想背后那些利害关系,嘴里却道:“是本宫疏忽,忘了八弟还小,来人,把八阿哥扶至毓庆宫休息!” 还是再与他好好相处一番,再怎么聪明,毕竟还是个孩子,容易被诱惑,若能……那便更好了。 “嗻!” 太监们团团围上来,便要把四阿哥与八阿哥两人拉开。 奈何喝醉了的八阿哥双手扒着四阿哥不放,任他们怎么拉就是分不开,众人又不敢用强,只好在那拉锯着。 太子看得不耐,正想上前将胤禩抱走,蓦地一人自后面匆匆赶来。 “太子殿下!” 太子不耐回首,见是梁九功,脸色好了些,道:“梁公公有何事,行色如此匆忙?” 梁九功气喘吁吁。“太子殿下,八百里加急,说是西北有变,皇上急召您与大阿哥前去议事呢!” 国家大事,胤礽还是分得清轻重的,闻言也不多说,点点头道:“梁公公请前头带路。” 说罢回头看了胤禩一眼,这才离去。 胤禛松了口气,将胤禩负于背上,对高明道:“回你主子的居所去。” 高明嗻了一声,忙在前头引路。 热闹既是看不成,三阿哥胤祉暗嗤一声,走人,其余阿哥也自散了。 方才还一派热闹的宴席,只余下冷冷清清几个位置。 好容易背了一路,又将胤禩安置在榻上,高明等人忙着为主子准备热毛巾和解酒汤,胤禛正在喘气,却见躺在榻上的人忽然睁开眼,望着他笑。 胤禛一愣,醒过神来。“你这……” “四哥,对不住了,刚我是醉了,可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见他脸上红潮未退,目光倒还算清明,胤禛这才放下心来,追究责任。 “为什么装醉?” “你方才也看到了,太子……”胤禩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愿去毓庆宫,只好出此下策了。” 胤禛蹙眉。“太子为何屡屡与你过不去?”他顺着这几次事情往上攀援,不由睁大眼睛。“上次你落水的事情……” “四哥。”胤禩打断他,一脸严肃:“此事莫要再提,我真是自己不小心失足的。” 他越是这番模样,胤禛心中便越有计较,但现在两人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无母家可依靠,怎比得上太子一国储君,权柄在握,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这么想着,心底不由泛起一股酸楚。 洗了把脸,又喝下汤药,倦意反而浓起来,胤禩打了个呵欠,一脸疲态。 “四哥,现在也晚了,不如在这一起歇息吧。”他喃喃道,自顾闭上眼睛。 胤禛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不是没醉,只是硬撑着到现在。 睡着了的胤禩分外可爱,没了那副古板严肃的小老头模样,便愈发显得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继承了良嫔美貌的他,在众阿哥中,容貌可谓是最出色的,少了女子的阴柔,多了几分温雅,这样的人,长大了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子。 高明等人见两位小阿哥抵足而眠,早已关上门悄悄推出去。 胤禛躺在他旁边,怔怔望着,忍不住伸过头,将唇印在那温温软软的脸颊上,忽而又似惊醒过来,满脸通红,赶紧侧过身去,心中默念三字经入梦。 第18章 亲征 康熙这边,因着那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南书房内一片寂静,众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口。 索额图、李光地等人除夕夜被从家里匆匆宣进宫,原本还腹诽着,心想大过年的都不让人安生,莫非是大阿哥又跟太子吵起来了,结果看到奏报,一个个脸色大变,眼都直了。 “边疆告急,噶尔丹抢掠喀尔喀,土谢图汗、车臣汗、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等人请赈,据他们所说,噶尔丹还跟罗刹国有所勾结。”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康熙沉声道。“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众人都陷入沉思与考量中,一时无人应答。 大阿哥左右看了看,出列道:“儿臣愿率兵剿之!” 康熙见他一脸坚定的神色,眼中冷厉缓了些,却没有回答,转而问其他人道:“其他人呢?” 大阿哥未曾察觉君父的细微变化,只是略略失望,以为自己方才在家宴上的表现仍旧留在康熙心中。 太子道:“儿臣以为,可先开粮放赈,以应土谢图汗等人之急,并对蒙古一些摇摆不定的部落竭力拉拢,以免他们倒向噶尔丹那一边。” 康熙微微点头:“索额图,你怎么看?” 索额图忙道:“奴才以为太子所言甚善,当务之急,摸不清对方的底线和实力,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大阿哥心中嗤笑一声,想起被罢职的明珠,却不由得怅然。 “奴才以为不可。”出声的是裕亲王福全,康熙的亲哥哥,他开口反对,索额图自然不好说什么。 “皇兄有何良策?”康熙的神色柔和下来。 “太子是老成持国之论,可做一手准备,但噶尔丹狼子野心,此番已不是第一次,奴才以为,我们还得做另一手准备,以防葛尔丹突然发难,危及边陲。”福全不疾不徐道,他性子敦厚温和,素不与人争,康熙向来很尊敬他。 “臣赞同裕亲王的观点。”李光地出声。 康熙也点头道:“那便如此定下来吧,给土谢图汗、车臣汗、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等按人口发粮,着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加强防务,李光地,你来拟旨。” “是。” “胤褆勇气可嘉,只是光有勇气是不够了,要有勇有谋,方是文武双全,太子小心谨慎,但略失周全,也很不错。”康熙为这次议事下了注脚。 太子与大阿哥抬起头,视线对上,又分别移开。 进入五月,战事愈演愈烈,噶尔丹率兵三万,分为四营,渡乌尔伞河,拟袭昆都伦博硕克图等部,并犯喀尔喀。 康熙大怒,一边严谴其杀戮益甚、拆人妻女的行为,命对喀尔喀“罢兵息战”,一边调兵遣将,分布在防线上。 同年六月,噶尔丹在乌尔伞大败清军,进入了距京师仅九百里的乌珠穆沁,消息传来,朝野震惊,京城哗然。 康熙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被人这么步步紧逼过,当年三藩为乱,乱的也多是长江以南,像现在这样被人打到离京城不过九百里的地方,简直是奇耻大辱。 帝王一怒,如雷霆之震,整个朝廷乃至京城,如同笼罩着一层乌云,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胤禩本想出宫去看看那两个奴婢,他心中已经有些想法,能为自己的将来做点打算,可以安置两人,无需让他们再寄身佟府篱下,但碰巧撞上噶尔丹来犯的事,他也不敢去触康熙的霉头,还是安安静静待在宫里头的好。 谁知康熙却把八阿哥以上的众阿哥都召去。 南书房内,众人一一垂手肃立。 康熙让人念了战报,神色晦暗不明。“朕知道你们年纪尚幼,但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是朕的阿哥们,你们从小饱读诗书,朕现在想问问你们,这样的战局,朕,这个国家,应该怎么做?” 太子与大阿哥早被问过,此刻立于一旁,心头各有思量。 康熙的目光移至三阿哥胤祉身上。“胤祉,你先说吧。” 胤祉犹豫了一下,道:“儿臣觉得,嗯,这噶尔丹着实可恶,应该,嗯,应该派兵剿灭。” 康熙不置可否。“胤禛呢?” 四阿哥胤禛定了定神,出列拱手道:“儿臣以为,不仅要出兵剿灭,而且重点应放在粮草上,皇阿玛曾与我们说过,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大军长行千里,所要耗费的粮草颇巨,一个不妥便易使大军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皇阿玛问的是大局,你却在细枝末节上纠缠。大阿哥胤褆垂眸,掩下不屑,在他心中,除了太子,再无对手。 康熙却微微颔首,露出一丝笑意。“你能注意到这个细节,很好,粮草是民生,民生是根本,日后便让你去户部学习,了解天下民生。” 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分别都做了回答,他们年纪尚小,康熙也不做多大的期望,只是轮到八阿哥胤禩时,他的目光柔和下来。 “胤禩,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八阿哥年方十岁,就算回答得出来,能有什么惊人之语?旁的李光地等人暗自嘀咕,佟国维却想起自己在家中与儿子对众阿哥的一番评论,不由心中微动,看向胤禩。 胤禩早已知道此番结果,却不知自己是道破康熙心思好,还是故作懵懂好,想来想去,各有利弊,不如折中,便道:“儿臣若说得不好,请皇阿玛不要怪罪。” 糯糯的清亮童音听在康熙耳中,勾起他一抹慈爱的笑容。“你只管说便是。” “儿臣听嬷嬷讲的典故,有贼子作乱,天子就御驾亲征,皇阿玛何不也御驾亲征一回,扬我大清国威。” 众臣略略吃惊,都看向这八阿哥,惟有佟国维心头暗喜,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哦?”康熙挑眉。“御驾亲征,朕是天子,需要以身犯险吗?” 听他的意思有松动之意,大阿哥吃了一惊,方才众人在南书房争论的,也正是此事。若康熙真的亲征,那么这紫禁城内自然由太子监国,除非自己也随驾,不然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思及此,大阿哥忙道:“请皇阿玛三思,皇阿玛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 李光地也道:“请皇上三思。” 康熙有点不悦了。“朕问的是胤禩,没问你们,胤禩,你继续说。” 胤禩看了看周围的人,方怯怯道:“皇帝出征,不是更能令士兵一鼓作气吗,身先士卒,大家也就跟着往上冲,士气大涨,不怕打不赢噶尔丹。” 略带稚气的话让康熙莞尔,却仍故意逗他:“那朕要是不小心受伤了怎么办?” 天子在中军帐中怎会受伤,逗小孩儿么,胤禩暗暗腹诽,面上却露出不信的神情:“皇阿玛不是满清第一巴图鲁吗,怎会受伤?” 康熙哈哈大笑,满室的阴霾仿佛也随着这一笑皆尽散去。 “既连胤禩都如此说,那便这么定下了,拟旨,择吉日,朕御驾亲征噶尔丹!” 康熙一代帝王,心志甚坚,说出来的话不容反驳,众人无论何种心思打算,此时都只能附和而已。 太子胤礽与索额图对望一眼,不掩欣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9章 谋定 大阿哥担心被人辖制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康熙亲征,把他也捎上了,与上次南巡一样,留下太子监国,索额图辅佐。 皇帝不在,阿哥们的学业也不能落下,每日寅时,上书房依旧书声琅琅。 只不过,胤禩多了一重烦恼。 他不知太子起了什么心思,这些日子使劲地跟自己套近乎,一会送东西,一会留他在毓庆宫用膳,他可不想现在就被人套上太子党的头衔,将来想摘都摘不掉。 别说自己想得太远,就算是冲着大阿哥跟太子的关系,大阿哥的额娘惠妃又是自己的养母,这么下去大阿哥也会看自己不顺眼,只是这一次两次的婉拒还能找着借口,久而久之,自己又能如何。 为了躲避太子今天再一次留膳的邀请,出门前胤禩偷偷灌了几大壶冷水,想装病来躲过麻烦,可自己平日并不怎么健壮的身体,到现在竟一直没有出状况,不由让胤禩扼腕不已。 “你怎么了?”趁着顾师傅背过身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吟诵中,胤禛飞快地凑过来悄声问道。 胤禩本想说没事,但话刚到喉咙,腹部便传来一阵抽痛,疼得他一时坚持不住,肘子撑在桌面上。“有点疼。” 胤禛看着他露出痛苦的神色,忙高声向顾八代告了个假,又在众目睽睽下扶着胤禩走出上书房。 两人出了上书房,候在外面的高明忙迎上来,原本不明就里的他看到胤禩的神情,也吓了一跳。 “你今个儿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高明,你就这么伺候主子的?”胤禛沉下脸色质问。 “奴才该死,主子这是怎么了?”高明赶紧过来相扶。 自作孽,不可活。胤禩苦笑着,扯了扯胤禛的袖子,有气无力道:“四哥别怪他,是我自己灌的冷水……” 胤禛大吃一惊,自然要问原因。 胤禩眼见瞒不住,也不想再瞒,免得这个小心眼的四哥对自己起了什么怨隙,以后要弥补就麻烦了,便在回到阿哥所之后,将高明遣去太医院唤太医,又令旁人都退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道:“四哥,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利害,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包括额娘。” 胤禛听他说得如此慎重,点头道:“你放心,除非我死,此事不会传第三人耳。” 胤禩叹了口气,附于胤禛耳畔,将自己不小心瞅见太子的丑事,被太子发现,以及太子使出手段拉拢他的事情,略说了一遍,只隐去自己落水的那一段。 既然太子不相信,还百般试探,自己不说也被怀疑,那便索性说了出来,也算坐实了这个罪名。他暗自冷笑,略带讽刺地想道。 任是胤禛修养功夫再好,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听罢脸上已是一片苍白,震惊万分,说不出话,半晌,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就当不知道。” 胤禩心头一暖,这个冷面王四哥在少年时候,还是很不错的。其实纵是胤禛保守不住秘密也无妨,事情是他传出去的,到头来闹大了必定也会追究到他头上,但他现在能如此说,显然是真的在关心自己。 “连良嫔娘娘也绝不能说。” 胤禩道:“四哥放心吧,此事事关重大,这点利害我还是晓得的。” 胤禛仍不放心,又嘱咐了几遍,直到胤禩再三保证,这才作罢。 —————————— 毓庆宫内。 低低的呻吟自帷幕之后传来。 帐摆流苏,被翻红浪。 春色无边。 “嗯……太子殿下,轻点儿……”女子娇嗔。 “你这小浪蹄子……” 一阵低笑声自帐后传来,随即又淹没在喘息之中。 索额图来到毓庆宫外,却被拦下。 “还不快去通报一声。”他皱起眉头,瞪着拦下他的小太监。 “这……”对方一脸为难,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拦太子爷的叔公,只不过得罪太子的下场,同样也不怎么好。 “怎么,太子殿下在里面?”索额图人老成精,马上发现不对劲。 小太监点点头,苦笑道:“中堂大人,我这不是有意要拦着您,实在是不方便。” 这大白天的…… 索额图咬牙跺脚。“快去通报,就说我有急事!” 小太监迫不得已,只好苦着脸道:“那您稍等会。” 过了一会,小太监跑出来。 “索中堂,您请吧。” 索额图进去的时候,太子已经屏退左右,穿戴整齐地坐在那里,但殿中仍有种浓郁的暧昧弥漫着,让他不由微微皱眉。 “太子殿下。”索额图想着要先说正事还是先劝谏一下太子。 “叔公如此紧急,是有何事?”太子也不太高兴,任谁被打断好事都不会高兴到哪去,但他又不能对索额图发火,只好憋着。 索额图坐下来,组织了一下措辞,慢慢道:“殿下,您怕是有危险了。” 太子愣住,似乎没想到索额图会这般开场,忙把那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道:“叔公何出此言?” “皇上虽然不在,宫中也到处都是耳朵,您光天化日之下,咳,传出去,怕是有损您在皇上心中的形象。” 太子还道什么紧要事,见索额图依旧提起方才的事情,不由有点不悦。“叔公只管放心,这毓庆宫上下,都是本宫耳目。” 索额图叹道:“殿下,如今大阿哥随驾,到时候回来,就算战绩平平,一事无成,也会被人赞为骁勇善战,若真挣下军功,那便更不得了,届时皇上必会两相对比,一边是大阿哥的战功,一边是您的表现,如果再有人进了谗言,就是小事化大了。” 太子皱眉道:“叔公的意思是?” 索额图神色一肃,盯着太子,良久,才缓缓道:“我有一策,就是不知太子殿下有没有胆量?” —————————— 这厢吕有功端着茶杯退回小厨房,厨娘惊奇道:“你不是去给太子殿下送茶吗,怎的又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放下茶盘,也不顾厨娘的询问,转身便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脑袋里一片空白,心头只有一个声音,无不提醒着他灾患将近,吕有功只盼着自己现在就能长出双翼来,飞出这紫禁城。 “哎哟!” 冷不防一声惊叫,吓得他赶紧抬起头,只觉得手足冰冷,牙齿忍不住打颤。 苏培盛捂着胳膊正想开骂,却发现他是太子身边的近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吕公公,您这是要去哪儿,这么急?” 吕有功看着满脸好奇的苏培盛,和他身后的四阿哥,连忙低下头行礼。 “奴才见过四阿哥。” 胤禛点点头。“怎的这般毛毛躁躁?” “奴才该死,冲撞了四阿哥,请四阿哥恕罪!”吕有功跪了下来,身子伏倒在地上。 胤禛没再多说,道一声起来吧,便领着苏培盛走了。 待走远了些,苏培盛回过头,发现吕有功还在那跪着,不由大奇:“主子,这吕公公,平日因着伺候太子殿下的关系,都不大将我们放在眼里,今日怎的这般多礼?” 胤禛皱眉,想起吕有功刚才一脸青白的神色,分明是受了惊吓,也觉有异。 胤禩喝了药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耳边听着高明低声说四阿哥来了,神智又清醒一些,睁开眼睛,正看见胤禛跨过门槛。 “四哥。”他恹恹道。 胤禛走过来,手抚上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今日觉得怎样,可有不适?” 胤禩笑道:“好多了,就是太医开的药,让人发懒。” “嗯,你多休息。” 胤禩见胤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道:“四哥,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胤禛向来不瞒他,便将来路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要知宫中素来多隐秘,紫禁城内因着知道太多而被灭口的奴才,也不在少数,但吕有功是太子身边的人,平素接触的人事,见过的世面也算不少了,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胤禛心觉有异,又琢磨不透。 胤禩听他讲完,倒是心中一动,想起一桩往事,面上却笑道:“四哥别管了,就算有事,也不是我们能知道的,别平白惹祸上身。” 胤禛也觉得有道理,便转了话题,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胤禛就走了。 胤禛走后,胤禩倚在床头,若有所思。 太子的骚扰实在让他烦不胜烦,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再这样下去也无招可用了,他是没有了对那把椅子的觊觎,可也也不愿被人拉到任何漩涡里去,何况太子还是注定会失败的。 胤禩想了一想,计上心头,召来高明,道:“这几日太子使人来唤,就说我病了,太医说要静养。” 高明忠心为主,自然也希望胤禩快点好起来,可太子毕竟是太子,他面露难色,道:“主子,公然拒绝太子,这样好吗?” 胤禩有了办法,面上也轻松很多,笑道:“无妨,你只管这么说就是。” 他不想犯人,可也不想别人犯他。 实在迫不得已,只好借一借别人的刀了。 第20章 束手 谁也没有料到,康熙刚刚出征不到一个月,就班师回朝了。 并非是凯旋归来,而是染病不起,迫不得已,提早归来。 康熙的病来势汹汹,连随军太医也束手无策,德妃宜妃等人没有皇命,不得轻易出宫,听闻消息,只能在宫内急得团团转,翘首以盼。 大阿哥虽然跟太子争来争去,可也从没想过,要是皇阿玛遭了不测,自己又该如何,所以随驾回来,一路也是侍奉左右,寸步不离,倒令康熙感动不少。 待回到紫禁城,康熙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太医院没日没夜的会诊,却是全然的束手无策。 “还不赶紧用药!”宜妃看着康熙紧闭双眼,包裹在被褥中的苍白模样,回首朝那些太医吼道。 惠妃与荣妃侍立一旁,忧形于色。 贵妃钮钴禄氏身体不好,佟皇后的妹妹佟贵妃又是个心性绵软懦弱的,因此自佟皇后去世,后宫掌管实权的,渐渐就成了宜妃与德妃二人。 “启禀娘娘,非是微臣等不肯用药,此病凶险,万岁爷高烧不退,实在是……” 宜妃不肯再听他们废话,转头对德妃道:“妹妹,你看……” 德妃蹙着眉头:“太子那边可有说法?” 宜妃抿唇不语,又使了个眼色。 德妃会意,两人悄悄退到无人的角落,宜妃方道:“朝臣那边,有建议寻访民间名医的,但太子怕不妥当,就驳了回去,可这高烧不退……” 平日两人在后宫也少不了勾心斗角,但此刻康熙病重,因着共同利益,都一致对外,若康熙有个不测,别看她们平日荣华富贵,高高在上,儿子都还没成年的嫔妃,至多也就封个太妃去跟皇太后一起守寡过日子。 德妃也是六神无主:“不若去请太后来……哎。”说罢也觉得自己不着调,不由摇头。 宜妃苦笑道:“太后平素是个不管事的,来了也无济于事,现在太医又束手无策,我这心乱的,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宫内自是阴风冷雨,虽然上书房每日读书依旧不落,但连年纪尚幼,刚入学不久的九阿哥和十阿哥,也能看出师傅的心不在焉,更别说胤禛和胤禩这些年长的阿哥们。 下了学,胤禟与胤俄没回自己的居所,反而紧紧粘着胤禩,他走到哪,两人就跟到哪。 “八哥,他们都说皇阿玛不好了,皇阿玛不会有事吧?”九阿哥胤禟惴惴问道,连带一旁平日里无法无天的十阿哥胤俄,也巴巴地望着他。 胤禩看着自己的身量,再看了看他的体重,放弃了抱起他安抚的念头,只摸了摸他的脑袋,扫了他们身后伺候的人一眼,冷冷道:“哪些奴才跟你嚼舌根的,回头跟宜妃娘娘说一声,都拖下去打板子,皇阿玛洪福齐天,自然不会有事的。” 胤禟他们身后的人被胤禩那句话说得身子一抖,齐齐低下头去,皆料不到平日里温和少言的八阿哥,也会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 一手牵着一个,待走到阿哥所,胤禩发现院落里台阶上站着个小娃娃,吮着手指,浓眉大眼,正看着他们走过来。 “小十三?”胤禩有点意外,放开两人的手,走至十三阿哥胤祥面前,蹲下身道。“你怎么在这里?伺候的人呢?” 胤祥学说话较晚,就算现在三四岁了,也还说得不怎么利索,完全看不出日后的爽朗,此时呀呀地说了两句,胤禩也听不明白。 德妃与宜妃正守在康熙那里,现下只怕没空管他们,胤祥的生母敏妃又是庶妃,虽说封妃,却连个册文都没有,也说不上话。 一时无法,胤禩只好带着三个小孩在屋子里玩,所幸他从前有弘旺,也算是经验丰富,半个时辰下来,直把三个小孩逗得咯咯直笑。 四阿哥胤禛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兄弟几人其乐融融的这一幕,看着他们浑然不知世事险恶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胤禩正与他们说得口干舌燥,看到胤禛犹如看到救星,忙道:“四哥,怎么过来了,快过来坐。”又见他心事重重,便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胤禛看了胤禟他们一眼,没有说话,胤禩明白了,命人拿出几件小玩意送给几人,又喊来他们的近身嬷嬷,将几人领出去玩,待得屋子里只剩两人,才道:“四哥?” 胤禛喝了口茶,已是慢慢冷静下来,他明年就要指婚开府,也开始慢慢地接触朝政,上书房的功课对他来说也就不是那么紧要,这些日子跟这旁听旁观了不少事情,心中倒生出许多忧虑来。 “皇阿玛的病,怕是不大好。” 胤禩大吃一惊,他依稀还记得这个时期康熙生了一场大病,但后来也转危为安,否则也不会有日后长达六十年的执政,所以这段日子宫里宫外都鸡飞狗跳,惟有他不动如山,该上课便去上课,该请安便去请安,与平日无异,但现在听胤禛所说,似乎比他想象之中还要来得凶险。 “四哥说详细一点。” 胤禛习惯了有事与他一起商量,又知道这个八弟早熟聪颖,便道:“皇阿玛至今高烧不退,太医院诊断不出病情,都拿不出一个章程来,太子那边,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胤禩一愣。“什么不妥?” 胤禛道:“我也说不上来,按理说也没什么异常,太子帮忙处理国事,也一样去请安,我还碰见过一回,但是……”他没再说下去,显然也是不知要怎么表达。 “德妃娘娘和宜妃娘娘那边呢,可有什么法子?” 这句话一入耳,胤禛灵光一闪,突然就明白自己到底觉得哪里不妥了。 出了这种事情,德妃她们自然是五内俱焚,着急上火的,连太后也天天关在自己的小佛堂里念经诵佛,祈求皇帝平安。 太子虽然天天来探望,虽然也表现得很关心,但却丝毫没有忘了帮忙处理奏折,与朝臣议事,一切有条不紊,不慌不忙,正是因为太过冷静了,所以让胤禛觉得怪异起来。 这些事情完全是凭空猜测,不能随便乱说,所以他也只是同胤禩略说了一下自己的感觉。 胤禩自然知道太子那丁点异常从何而来,但他没想到这位四哥的敏感度居然如此之高,现在就能观察入微。 他想了一想道:“皇阿玛的病情没有起色,都是由太医院诊的脉吧?” 胤禛点头:“这是自然,听说朝臣里有提议去民间寻访医术高明者的,但被太子驳回了,说不稳妥,后果难料。” 胤禩道:“京城不是有西洋教堂吗,他们洋人治病,都有另外一套法子,不若请他们来看看?” 他并不知道那能治疟疾的金鸡纳霜,最后到底是被谁呈上来的,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说起这件事情,眼看康熙病情沉疴,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胤禛愣了半晌,才道:“洋教士的东西,怕是不可信吧。” “当年汤若望很为太皇太后倚重,皇阿玛更是精通西学,这些年我们同样学了不少,听说洋人治病跟我们很不一样,或许能有希望。” 胤禛皱眉:“就算我们有这个心,又有谁肯冒险担这个责任?” 胤禩思忖片刻,道:“找大阿哥。” 大阿哥与太子之争,渐渐浮出水面,连他们这些兄弟,也略知一二。 康熙病重,若有个万一,继位的自然是太子,到时候大阿哥的日子就要难过了,所以如果说现在有谁最希望康熙长命百岁的,那大阿哥肯定是其中一个。 群医束手,走投无路,就算有一丝的希望,也会让人想去尝试。 德妃和宜妃是后妃,不好插手这些事情,太子和索额图,更不会担这个责任,因为康熙的病,其实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因为他们首肯用药而让康熙遭到意外,原本无功也要变成有过,继位就要平生波澜。 在这种情况下,大阿哥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胤禛马上明白过来,道:“那我们这便去找大哥吧,成与不成,尽一份心力而已。” 此刻的四阿哥胤禛,完全没想到过皇位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可能性。 在他上面,别说有个太子,就算没了储君,还有深受重用的大阿哥,和文才出众的三阿哥,所以胤禛心无旁骛,确实只是想要康熙早日好起来罢了。 胤禩自是点头答应。 大阿哥此时正焦头烂额之际,见了他们自然没有好脸色。 明珠被起复,随福全参赞军务去了,余下他一人留在京城,想商量点机密也没个人可以推心置腹,又碰巧撞上康熙生病,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出了这样的大事,大阿哥生怕有变,每天几乎都泡在宫内,所以胤禛要找人,倒是方便得很。 “见过大哥。” 胤褆皱起眉头,没什么心思应付他们。“有什么事?” 胤禛道:“皇阿玛生病,我们也担心得很,所以过来问问大哥有什么法子。” 他挥挥手,心烦道:“好了,你们回去等消息吧,皇阿玛会没事的。” “大哥,皇阿玛崇尚西学,之前我们也曾接触一些,听闻洋人治病别出心裁,要不找个洋教士来给皇阿玛瞧瞧?” 胤褆没想过这遭,愣了一下,眉头依旧紧锁。“洋人的医术,怎及得上我们博大精深?” 胤禛道:“但是听说现在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了,但凡有一丝希望,怎能不试一试?” 胤褆沉吟不语,良久,才慢慢道:“跟我去见德妃娘娘、宜妃娘娘。” 此事事关重大,德妃、宜妃也不敢作主,忙遣人去问太后的意思。 太子闻讯也赶了过来,却是极力反对。 “皇阿玛万尊之躯,是可以随便试的吗?”太子盯着大阿哥,声音带了些凌厉。 大阿哥胤褆丝毫不惧地迎了上去。“现在那些废物太医都束手无策,再这么拖下去,难道皇阿玛的病就能好么?” 两人正僵持不下,忽闻宜妃惊喜喊道:“皇上!” 众人心中一跳,忙往榻上望去。 只见康熙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嘴唇微微阖动。 大阿哥见机,抢前一步跪倒在地。“皇阿玛,你愿试一试西洋人的药么?” 康熙沉默半晌,费力地吐出一个字:“传!” 胤褆大喜,忙使人去传洋教士进宫。 太子不好再插口,肃立一旁面无表情,心底早已将大阿哥骂翻了天。 第21章 借刀 洋教士进了宫,问清康熙的病情,对众人说,康熙的病是疟疾,在他们那里有种药,叫金鸡纳霜,只需服用就能完全康复。 众人将信将疑,可事到如今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 康熙服了药,又养了一两天,果然渐渐好转,不仅退了烧,脸色也好看许多。 消息传出,太后在佛堂里只念阿弥陀佛,德妃等人心里更是暗松了一口气。 大阿哥更是喜不自禁,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功劳,那是任何人也抹杀不掉的。 朝堂上因为康熙之前一病不起,前线又还在激战,很是忙乱了一阵,如今雨过天晴,康熙病好,又都将各人心中的小九九给压了下去。 胤禩被召去钟粹宫,便看见惠妃地坐在那里,旁边坐着春风满面的大阿哥胤褆。 他心知为了什么,也不点破,一一行礼。 惠妃笑眯眯地让他快些免礼,又喊他近前,看了好一阵,才道:“你这孩子,就是礼数太多了,来我这还用得着行这么多礼嘛?” 胤禩道:“礼不可废,再说惠额娘对胤禩的养育之恩,也当涌泉相报。” 惠妃望了大阿哥一眼,又转回来,满意地点点头,却笑道:“行了,知你孝顺,若不是你,皇上也不能这么快康复。” 胤禩肃容道:“皇阿玛洪福齐天,自然有神灵庇佑,何况要不是大哥御前进言,也没有今天的结果了,胤禩年轻轻轻,哪里有什么功劳?” 惠妃更满意了,忙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一旁坐下,胤褆也难得耐心地与他说起话。 “你怎么想到要用洋人的?”惠妃听了胤褆的描述,有些好奇。 胤禩看起来似乎有点羞赧。“四哥来看我,我们都在担心皇阿玛的病情,那会跟四哥一起想出来的,四哥说大哥跟随皇阿玛已久,对于西学最是了解,不如来问问大哥。” 三言两语,将功劳都推到别人身上。 胤褆点点头,心里很是受用,对这出身不好的弟弟,倒也高看了几分。 “多亏了你。”场面话还是要说两句的。“以后有什么难处,短了什么用度,只管到这里来说,大哥怎么都会帮你想办法的。” “谢谢大哥。”胤禩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有事就和你大哥说说。”惠妃轻拍着他的臂膀道。 “那天我与四哥从上书房回来,途中碰见二哥的随身太监吕有功,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安。” 胤褆心说我还道是什么事,当下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一个奴才,你在意什么,撞了就撞了。” “毕竟是二哥的人。”胤禩为难道,“那天看他脸色青白的,好似受了很大的惊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我撞倒的缘故。” 胤褆心中一动,道:“你将那日的情形详细说说。” 胤禛踏入屋子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胤禩趴在桌子旁边,数着桌上的金银锞子和其他一些零碎的宝石珠子,不由好气又好笑。 “这是在做什么,堂堂一个皇阿哥成了守财奴了?” 胤禩抬头笑道:“今日去钟粹宫一趟,惠妃娘娘赏赐了不少东西给我,说是多谢我们在大哥面前进言,想必四哥也收到了吧?” 胤禛点头道:“我刚从那儿回来。” 胤禩兴致勃勃:“四哥,惠妃娘娘给的另一些东西,像鼻烟壶,折扇一类,我拿来与你兑换些银钱吧?” 胤禛哭笑不得:“真成守财奴了?这里短了你的用度?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 “我想着日后出去独立了,开一两个铺子,做点小买卖的。” 胤禛皱起眉头,不知道他这种想法从何而来。“你是皇阿哥,要注意身份。” 胤禩笑道:“四哥莫恼,先听我说完。你知道我向来没什么大志,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我早就想好了,上次在宫外买下的那两个奴婢,到时候正好派上用场,开铺子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许多大臣私底下不都做这样的事情。” 胤禛定定看了他半晌,道:“无论你做什么,我总是支持的。”心底想的却是:这八弟怕是见多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小小年纪就想好了退路,无论如何,将来自己若有能力,总要护他一方周全的。 胤禩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当对方答应了与他兑换,笑逐颜开,便喊他一起来数银钱。 自重生以来,虽说波澜迭起,但都有惊无险,加之他谨慎小心,日子倒也平安顺心,眼看再过两年,自己也要开府独立了,胤禩心中高兴,又是在胤禛面前,行事不免随意一些。 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对胤禛的观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慢慢改变,连带着也影响了一些行为。 胤禛难得见他有这般似正常孩童的举动,啼笑皆非,只得按住他的手道:“莫胡闹了,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康熙喝了药,背后垫着软枕,正半靠着看奏折,梁九功掀帘而入,道:“万岁爷,大阿哥求见。” “让他进来吧。” “嗻。”梁九功垂着头退出去,不一会儿,胤褆进来了。 康熙放下奏折,看着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儿子,神情缓和下来,待他行礼之后,便道:“坐吧,看着瘦了,这阵子你也辛苦了。” “儿臣不敢当皇阿玛赞,侍奉皇阿玛是儿臣的分内事。”说着,胤褆声音里带了些激动和哽咽。“看到皇阿玛无恙,儿臣心里就万分高兴。” 康熙带了些慈色,温言道:“这几天你便回府去好好休息吧。” 孰料胤褆却突然站起来,跪倒在地,咚咚咚连嗑了好几个响头,方道:“儿臣心里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康熙怔了怔。“说罢。” “儿臣也想了数日,可觉得若是不说,怕皇阿玛一旦被小人所趁,儿臣就万死不辞了。”胤褆先想好铺垫,见康熙并没有不悦之色,便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皇阿玛听完,千万不要动气。” 康熙淡道:“但说无妨。” “皇阿玛亲征噶尔丹,为国平叛,可却有人在后面,意图断了大军粮草,让您……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您却因患病折返,让他们的阴谋落空。” 康熙沉默片刻,道:“证据呢?” 胤褆深吸口气,从袖中掏出几张纸,膝行着呈了上去,待康熙接过去,便一边道:“这还是毓庆宫的近侍吕有功露了破绽,让儿臣起疑,又去勘察一番,这才发现,索额图竟然胆大包天,意图犯上作乱!他……”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康熙看了一会,把纸放在一旁,面色淡淡,不置可否。 胤褆愣了一下,有点不甘心。“皇阿玛……” “朕累了,跪安吧。”康熙闭上眼,不再看他。 胤褆咬咬牙。“嗻,儿臣告退。” 待胤褆走了,康熙这才睁开眼,拿起刚才的纸张,又看了几遍,随手拿起一个火折子,点燃起来。 看着纸张在火焰中一点点化作灰烬,康熙叹了口气,眼神有些疲惫。 这边儿子谋害老子,大哥算计弟弟,阿哥所那边,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胤禩见胤禛说得郑重,放下戏谑的心情,笑道:“四哥要说什么,洗耳恭听便是。” 胤禛望着这个弟弟日益肖似良嫔,愈发温雅的五官和气质,忽然想起上次他醉酒自己情不自禁亲了他的事情,心中五味杂陈,不由转开视线,淡淡道:“皇阿玛身子好了之后,前些日子,额娘找我去,说明年就要给我指婚了,问我有哪家中意的格格。” 胤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敢情好,四哥终于要成婚开府了,以后我便可去你那儿打打秋风,只要别嫌我烦就行。” 胤禛要的,压根不是这种反应,可他也不知道究竟希望对方出现什么反应,见他浑然没心没肺似的为自己高兴,明明是应该的,看在眼里,又觉得莫名烦躁。 纵是胤禩多了四十年的阅历,也猜不出他突然变脸的原因。“四哥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胤禛强压下心头不快,撇过头去。“没什么。” 胤禩被他喜怒无常的性子弄得愈发奇怪,伸手往他额头探去。“是身体不适?” 胤禛看到他关心的神情,心底又酸又甜,只恨恨想道:我要成婚,以后不常见到我了,就这么让你高兴? 这个念头浮起来,便愈发心烦气躁,就在此时,身后的门被推开,却没听见通报声。 胤禛头也不回地斥道:“哪个不懂规矩的奴才,滚出去!” 伴随着他的叱喝,传来一阵瓷坛子落地开花的声音。 “小十三?”胤禩有点愕然,也没想过进来的会是他。 胤禛转过身,只见十三阿哥胤祥呆呆地站在门口,脚下躺了一地碎片,看那模样,显然是被胤禛的吼声吓到了。 两只蛤蟆在满地碎片中鼓着腮子跳来跳去,呱咕呱咕地叫。 第22章 蛐蛐 两人俱都愣了一下,望向门口。 胤祥脸上残留着惊吓,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眼看洪灾就要泛滥,胤禩赶紧道:“十三弟莫哭,不就一个坛子么,八哥这里多得是,你愿拿几个就拿几个。” 胤禛站在那里,心头却是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发了那么大的火。 胤祥瘪着嘴,怯怯道:“我捉了蛤蟆来,一只是我的,一只送给八哥。” 送蛤蟆……胤禩哭笑不得,忙道:“你去找高明要个坛子,八哥帮你把蛤蟆捡起来。” 胤祥很听话地点点头,收了眼泪,转身出门找人。 他弯下腰想去抓那两只蛤蟆,却听那蛤蟆呱咕一声,跳得没影了。 胤禩傻眼了。 纵是胤禛心头再郁闷,此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胤禩苦笑:“四哥别净站那里看戏,快来帮忙捉蛤蟆,一会小十三回来看到,又该哭鼻子了。” 胤禛想想也是,只好挽起袖子,跟胤禩满屋子找蛤蟆。 待胤祥兴高采烈地捧着坛子回来,便看到两人抄家似地翻东西,后面跟着张大了嘴巴的高明。 “爷在找什么,跟奴才们说一声就是了,不用自己动手啊!”高明喊道,忙让人拿了湿毛巾让两人擦汗。 “八哥找到了?”胤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孰料脚底不小心滑了一下。 旁人动作再快也来不及扶住他,胤祥手中的坛子顺势飞了出去,砸在地上,整个人跟着往前扑倒。 几人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胤祥小手从身下掏出一样物事。 细瞧之下,居然是刚才遍寻不到的其中一只蛤蟆。 蛤蟆兄被那一压,已经双眼翻白,断气了。 胤祥原本强忍着的眼泪,这下再也止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四阿哥胤禛哪里学过哄人,唯一交好的胤禩早熟懂事,更是压根不需要他哄,此时哭声贯耳,手足无措,憋了半天也只说得出一句:“再哭的话要被恶人捉去吃掉的。” 于是十三阿哥哭得更厉害了,那哭声估计出了阿哥所几里外都还听得见。 胤禩将他身上灰尘轻轻拍去,笑道:“哪有皇阿哥老是哭鼻子的道理,要被笑话的,蛐蛐可比蛤蟆好玩多了,八哥带你捉蛐蛐去?” 说到哄小孩,他完全是驾轻就熟,早年膝下子嗣单薄,八福晋多年未出,后来纳了个张氏为妾,这才有了弘旺,全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所以弘旺小时候没少被娇惯,动辄不满意就大哭,谁也镇不住,只有他这个阿玛出马,才能让他乖乖消停下来。 想起这一遭,也不知今生重来,跟弘旺是不是能再见,胤禩心下叹息,面上却依旧笑着哄胤祥。 四岁的小孩被胤禩画的大饼吸引住了,渐渐止了哭声,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望着他。“八哥,我要蛐蛐儿。” “走。”胤禩牵着他的手就要出门,见胤禛还站着不动,便笑道:“四哥,人是你弄哭的,捉蛐蛐可也有你的份,就当哄哄弟弟吧。” 胤禛早就被胤祥折磨得没脾气了,见一大一小两个弟弟都看着他,只好苦笑:“岂敢不去。” 说是带胤祥去捉蛐蛐,其实具体执行还是由太监们去做的,否则上头怪罪下来,说堂堂皇阿哥居然趴石头缝里挖蛐蛐,下面的人便都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一个时辰后,胤祥捧着罐子里的两只蛐蛐,看着它们相斗正欢,总算眉开眼笑。 三人坐在树荫底下乘凉,头顶着满树蝉声。 “四哥刚才,是不是心情不痛快了?”胤禩想起方才一幕,似乎是因说到指婚的事情而让胤禛脸色突变的,他却不知原因。 胤禛摇摇头。“没什么。”他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脾气发得有点可笑,自己要被指婚开府,弟弟替他高兴,有什么不对的。 胤禩见他不说,也不再问,心说这四哥的脾气喜怒不定,还真是三岁看老,从现在到几十年后,一点都没改变过。 除了懵懵懂懂的小十三,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忽有清脆童音响起:“四哥,八哥。” 两人抬眼,十四阿哥胤祯正站在树旁,看着胤祥手中的瓷罐。 “胤祯,你过来。”胤祥与他年纪相仿,两人感情甚好,一看是他,马上招招手。 胤祯看了看胤禛,犹豫一下,还是走到胤祥身边,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喜滋滋地看着罐子里的蛐蛐。 胤禩注意到胤祯过来的那一刻,胤禛脸上闪过一丝僵硬,随即又恢复常态,只是看着他这同母弟弟,表情有些冷淡,便伸过手去,轻轻捏了捏他的臂膀,又松开。 胤禛的视线转过来,似乎看懂他的安慰,眼中浮起淡淡暖意,神色也放松了些。 胤禩见状暗自叹息,不由又想到康熙身上。他从来也没弄明白过这皇父的想法是什么,给儿子们起名字,还起了个近音的,一个是胤禛,一个是胤祯,两人一母同胞,长大之后斗得你死我活,至死不相见,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注定? 大阿哥满腹怨气地从养心殿出来,触目所及,连两旁树木也觉得碍眼。 好不容易找到太子的把柄,还罪证确凿,结果康熙一句轻描淡写,就将他遣出来了。 看来在皇阿玛心里头,太子的份量确实不轻,胤褆暗自咬牙,就连意图谋反这样的罪名,都激不起他的任何怒气。 偏生舅舅明珠又被派往前方,如今战事吃紧,连半点消息也没有,更别说为他出谋划策。 难道自己注定这辈子就要低人一头吗? 几天过去,康熙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每天照常召大臣们去,也不过是商议军务。 康熙二十九年由于这场战事,加上康熙的病,整个朝廷上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连带着宫中也并不好过,大家小心翼翼,都唯恐触犯了主子们的忌讳,胤禩他们除了那日出来捉蛐蛐,每天从上书房下学之后,至多也只是聚在一块聊一会,就各自回去了。 然而大阿哥这边还没腹诽完,紧接着又出了件事,如同晴天霹雳,几乎将所有人砸晕。 清军与噶尔丹在乌兰布通激战,右翼内大臣佟国纲奋勇冲杀敌阵,中枪身亡。 消息传来,康熙大为震怒,严斥裕亲王福全殆误战机,连带在他回来之后才被派出去参赞军务的索额图和明珠,也一应受到严厉斥责,被连降四级留任。 佟国纲是佟国维的大哥,同样也是佟家这一代的实力派人物,他一死,就只剩下一个同样在前线奋战的弟弟佟国维。 佟家虽然是康熙生母孝康章皇后,和康熙皇后孝懿皇后的母家,集尊荣于一身,但是一个失去实权人物的家族,也仅仅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已,佟国纲这一死,是不是也意味着朝廷上的权力分布,要重新洗牌了? 不同于前线的战火纷飞,京城的政局,也同样波涛暗涌,诡谲莫测。 第23章 恩惠 佟府缟素漫天,连门口石狮子上头的两个灯笼,都已换成白色的。 一个老爷去了,另一个老爷还在前线激战,生死不明,消息传来,整个佟府上下都懵了,老太太当即昏死过去,女眷那边哭声一片。 隆科多揉揉眉心,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头重脚轻,差点没一跤往前摔倒。 “三爷当心!”身边一只手及时伸出来,将他扶住。 自己从内院匆匆出来,身边人俱都吩咐下去做事了,一时没带侍从。 佟老太太还健在,佟府没有分家,佟国纲与佟国维两边的家眷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 佟国纲有三个儿子,长子鄂伦岱,从父征噶尔丹,现在也还在前线,次子法海,是家中贱婢所生,受尽白眼,这种家中大事,他是没有资格出面的,三子夸岱年纪尚幼。 所以丧事料理主持,就全落在他们这个二房的几个兄弟身上,几天下来,隆科多早已是筋疲力尽,恨不得倒头便睡。 隆科多站稳脚跟,转头一看,是个眼生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陈平。”少年看他站稳了,便放开手,跪倒回话。 隆科多唔了一声。“什么时候进府的?” “小的与姐姐是去年进府的。” 隆科多想了想。“你就是那个被八阿哥救下的两姐弟之一?” “回三爷话,是的。”陈平恭恭敬敬。 隆科多心中一动。“收拾收拾,到我身边伺候着吧,管家那边我会去说的。” “是。” 少女正捧着衣服在缝补,神情专注,若不是右脸上那道疤痕,倒不失清秀可人。 小屋的门被推开,陈平提着篮子走进来。 “姐!” 少女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忙放下手中活计,起身给他倒水。 “累了吧,喝口水。” “姐,今天在花园里撞到三爷,我扶了他一把,他让我去他身边伺候,以后月钱涨了,就可以给你买些胭脂水粉了。”陈平毕竟还小,脸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陈颖蹙了蹙眉头。“哪位三爷?” “就是佟二老爷的三儿子隆科多啊,”陈平仰头灌了一大口水,袖子一抹嘴巴道:“姐,你以后多歇着吧,别老做活了,等我有了钱……” “平儿!” 陈平正说得高兴,被她打断,有些不高兴地鼓起嘴巴。“姐!” “你要记得,我们是八阿哥救下的,人家让我们先在这府里做事,已经是莫大的恩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是做牛做马也是应该,我们应该安守本分,主子给什么,我们接下就是,莫要过于贪心。”陈颖慢慢道,一派安静宁和。 陈平被姐姐澄澈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声音不由低了一些。“我知道了,姐,我一直都听你的话,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再说八阿哥虽然救了我们,但是我们都在这里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来过问一声,指不定是把我们给忘了。” “平儿,”陈颖有点无奈,“八阿哥身份高贵,他忘了也好,没忘也罢,都不是我们能惦记的,你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我们一天是佟府下人,一天就要安分做事,佟府主人看在八阿哥的面子上,没让我们签卖身契,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陈平点点头,凑到陈颖身边,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我知道了,姐,你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陈颖抚摸着他的头发,心中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四日,噶尔丹自乌兰布通北部撤军,沿途火焚草地,以阻追兵。 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十五日,噶尔丹派达赖喇嘛的弟子济隆携誓书呈见裕亲王福全,表示不敢再犯喀尔喀,彼时两方对战旷日持久,清军损失不小,康熙也不想再继续打下去,便敕谕“若再违誓言,妄行劫夺生事,朕厉兵秣马,现俱整备,必务穷讨,断不中止。”,一边开始部署撤军的事宜。 康熙二十九年九月七日,派皇长子胤褆前往亲迎佟国纲灵柩,赐银五千两,祭四坛,谥忠勇。 到了十一月左右,大军俱都撤回来了,康熙下令,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等因延误战机,罢议政,罚俸三年,而佟国维、索额图、明珠等人俱罢议政,各降四级留任。 听闻这个消息,胤禩惟有叹服而已:老爷子可真是高明,趁机各打五十大板,把几方势力一下子都给压制住了。 这下好了,你们不是喜欢党争吗,把你们的领头人物都给摘了,看你们拿什么争,都消停消停吧。 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因为多活了四十多年,又是冷眼旁观,才能看清形势,像太子与大阿哥等人,就算他们两人想罢手,旁边的人也不会让他们罢手的。 有时候身份摆在那里,就已经是一种争端了。 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宫中迎来了康熙三十年的选秀。 第24章 秀女 清朝选秀有自己独立的一套制度,一年一小选,三年一大选。 小选由内务府主持,选的是包衣三旗的秀女,这种秀女选进去,做的多是后宫杂役,也不是没有升至妃嫔的,但数量相对少很多,身份也不高,像良嫔就是一例。而她因为是辛者库罪籍出身,比一般的包衣还要再低一等,胤禩之所以从小受尽冷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大选由户部主持,选的是八旗秀女,这些秀女中不乏出身高贵者,有备选皇后嫔妃的,也有最后被赐婚宗室皇亲的。 今年该轮到大选了,清朝制度,凡是八旗人家年满十三至十六岁的女子,除非身有残疾,都必须参加选秀,就算是公主下嫁宗室所生的女儿,也需要通过选秀这一个流程,才能进行婚配。 削尖了脑袋把女儿往宫里送的人家,不一定就是想让她们当皇帝的嫔妃,很多是打着把女儿嫁给皇阿哥们或宗室子弟的主意的。 只要上头有个相熟的娘娘,把话先说好,到时候再由后妃跟皇帝说一声,只要身份相当,那秀女又不是皇帝特别喜欢的,想配给哪位看中了的宗室,并不是难事。 康熙年方三十八,正是年华正盛,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手段强势,能力出众,又不是长得奇丑无比,自然有不少女儿家暗自倾心,加上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也都到了赐婚的年纪,而七阿哥,八阿哥虽然还小,但也并不妨碍皇帝一个心血来潮,往他们那里塞个侧福晋,到时候只要先生下一男半女,地位马上就水涨船高,到时候就算指个嫡福晋进府,也撼动不了先来者的地位了。 所以今年的选秀异常热闹。 胤禩被惠妃召去的时候,心头正琢磨着胤禛近日脾气越来越古怪的原因。 只是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胤禛快大婚了,也逐渐参与政事,大阿哥顾着跟太子死磕,没人注意到他,一切都很顺利,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不高兴? 难道是在德妃那里不痛快了? 进了钟粹宫,才发现自己的额娘也在那里。 “给惠额娘请安,给额娘请安。” “胤禩啊,”惠妃和颜悦色,“眼看选阅日期都定下来了,你心中,有没有看中的女子,只管与我们说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都会尽力帮你。” 胤禩一愣,万万没有想到惠妃要说的是这档子事。 他只想着胤禛今年大婚,却忘了自己今年虚岁十一,却也到了外人眼里也可以挑选侧福晋或庶福晋的年纪了。 这么一想,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忙道:“胤禩年纪尚幼,一心只想读书,并没有旁的心思。” 他知道惠妃想为大阿哥拉拢自己,自然要为他挑选几个娘家的女子,只是最后如何,还是皇阿玛说了算。 自己前世在娶毓秀为嫡福晋之前,并没有其他侧室或妾室,所以惠妃的打算,是注定要落空的。 惠妃见他这么一说,并不以为意,只当是小孩子害羞,转头朝良嫔笑道:“妹妹教的好儿子,这般守礼知规矩,可是这赐婚指婚,也是人伦大事,拘谨不得,妹妹是亲额娘,少不得要多操心一些。” 良嫔温婉道:“胤禩喜欢怎样的女子,我这个做额娘的平日也没多问,只要他自己喜欢就好,就是姐姐这边得多劳烦了。” 惠妃心底摇摇头,觉得这良嫔柔弱得太过了,连儿子的终生大事也不过问,若日后胤禩的福晋身份高些,性子又不太好相处的,怕是要爬到这婆婆头上去了,面上却仍是笑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这里倒有几个秀女,家世人品都是不错的,正要与妹妹参详一下。”又转头嗔了胤禩一眼:“既是你没有人选,那我就与你额娘再看看了,左右不让你吃亏便是。” 胤禩谢过惠妃,又拜别良嫔,就退了出来。 高明正等在外头,见胤禩出来,连忙迎了上去:“爷,皇上那边使人来传,让您过去一趟。” “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儿?” 高明摇摇头。“没说,只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赏钱奴才刚已经给了。” 胤禩点点头:“这便过去吧。”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远远的见七八个旗装少女站作一堆说话,旗头花团锦簇的,显然是今年入选的秀女。 高明见胤禩多看了几眼,便笑道:“爷别心急,有皇上在,定会给您指给好的嫡福晋。” 他与胤禩相处日久,虽然名为主仆,但情份非比寻常,私底下也有说玩笑话的,此刻语出调侃,因此胤禩只是横了他一眼:“你八爷我还小,没这个心思,你就别跟着瞎嚷嚷了。” 两人正说笑着,那边的秀女们也朝这里走来,此地开阔,又有树木葱葱,她们并没有注意到胤禩主仆二人。 其中一名秀女从众人中走出来,甩着帕子走步子,似乎在演示给其他人看。 她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得意,走得愈发起劲。 “姐姐这步子走得真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摇曳生姿。”一名秀女娇笑道。 “我也是在家学了一年,被嬷嬷逼着,才走得出这步子来。” “说得也是,选秀前日日被额娘念叨着,虽说府里本来规矩就多,但到了皇宫,才知什么叫天外有天,真是一刻也不敢懈怠。” 众女子七嘴八舌的聊起来,莺声呖呖,满怀天真烂漫,胤禩听得莞尔。 绕过树丛,胤禩二人正好与秀女们对上。 众人冷不防从树后出来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都吃了一惊。 刚才那个演示步子的秀女,正背对着他,见众人神色,忙也转过身来,但那花盆底却实在跟不上速度,只听得哎哟一声,人跟着摔倒在地。 胤禩只好停下脚步,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温言问道:“你没事吧?” 他的年龄与穿着,就算不是皇子阿哥,也可能是哪家宗室公子,秀女们不敢僭越,连忙蹲了一蹲身子,那摔倒的秀女也忍着泪,在众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低低道:“多谢,无妨。” 胤禩摇摇头,看着她那不自然的站姿,道:“喊个太医看看吧,耽误了选秀日期就不好了。” 他年纪不大,说话却老成稳重,惹得不少秀女都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之下,便有人低呼了一声:“应八?” 自从一年多前在街上偶遇胤禩三兄弟,乌喇那拉氏对这小少年的谈吐印象十分深刻,一直颇有好感,此刻见到,尽管对方身量已高了一截,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胤禩循声望去,看到那说话的女子,也微微一怔,一句四嫂到了嘴边又赶紧咽下,笑道:“原来是乌喇那拉家的格格,幸会了。” 乌喇那拉氏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大吃一惊,半晌却只说了一句:“你长高了。” 这种情景之下相遇,她心头原本就有些慌乱,更忘了去问对方身份,只是她家教素好,很快便反应过来,看起来依旧是一派落落大方。 胤禩没注意到对方的异样,只笑着点头招呼,因康熙召见,他没敢多逗留,喊来两个小太监将那扭伤的秀女扶去休息,便匆匆走了。 乌喇那拉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浮起一丝怅然。 一年多不见,原本半大不小的孩童,如今也隐约有了俊秀少年的影子,然而眉眼谈吐,却依旧是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改变过。 应八明显是个化名,他能出现在这里,身份定然非同一般,只是她刚才没有询问,以后再见的机会恐怕也微乎其微。 罢了,她已是待选之身,万事不由己,何必多想这些。 第25章 拒婚 胤禩到了养心殿门口,正巧与也是匆匆赶来的胤禛碰了个照面。 “四哥!” 胤禛显然走得急了一些,额上都冒出汗来,胤禩见状打趣道:“四哥走得这么急,想是看上了哪家格格,来求皇阿玛指婚的?” 近几日秀女大选,宫内不时可以看见那些十三四岁的娉婷身影,各位适龄阿哥的指婚人选,也正是后妃娘娘们口中的谈资。 胤禛瞪了他一眼,胤禩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条汗巾,递给他。 “快擦擦,免得殿前失仪。” 胤禛接过汗巾擦了半天,才发现这是一条绣了兰花的汗巾,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这是谁给你的?” 心想难道八弟才这点年纪,便有不知好歹的宫女假意接近了,若是真的,那实在是罪该万死了。 胤禩看出他的不悦,却不知原因,便笑道:“这是额娘前几日绣了给我的,我嫌太女气了,又不好不收,一直塞在袖子里,今日正好借花献佛了。” 胤禛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饶是他面上再冷淡,也不由有点讪讪的。 两人正说这话,梁九功从里面走出来,对两人道:“两位阿哥,皇上在里面等着呢,请吧。” 看他笑容满面,神色轻松,想来皇阿玛的心情也不错,两人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了底。 进了西暖阁,康熙正在批阅奏折,文华殿大学士张英正侍立一旁。 “胤禛、胤禩给皇阿玛请安。” “两位阿哥吉祥。” “张大人好。” 见了他们,康熙放下手中朱笔,脸上露出一丝慈霭。 “起来,坐吧。” “谢皇阿玛。” 两人分头坐下,康熙道:“胤禩,听说你近来功课不错,也很努力。” “儿臣不敢当,有些微进步,都有赖于皇阿玛与师傅们的教导。” 康熙看不惯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手一挥道:“行了,别拘拘谨谨的,你才十岁,跟其他兄弟比起来,倒跟个小老头儿一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朕成天虐待你似的。” 话虽这么说,但康熙语气里并没有不高兴的意味,胤禩也就没有跪下请罪,只露出赧然的笑容道:“儿子习惯了,小时候听师傅说三思而后行,所以现在每做一件事情,都要想了再想。” 康熙点点头,方才板着的脸微微一笑:“小心谨慎是对的,但不可过了,过犹不及,懂吗?” 胤禩一副恭谦受教的模样。“儿臣受教了。” 康熙又道:“今年秀女大选,虽说你年纪还小,可惠妃也在朕面前念叨不少次了,说要给你留意个好的,先指着侧福晋或庶福晋也行,你自己怎么想的?” 怎么又提这档子事,胤禩有点愕然,看了看康熙和胤禛,却见两人正望着自己,似乎都在等着他的回答。想了一想,便道:“儿臣方才来之前,惠额娘已经提过一回了,只是儿子年纪还小,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只想用心读书。” 康熙颔首,眼中露出赞许。“难得你心里头明白,虽说我们满人这么早指婚也不是没有前例,但朕希望你们能先把书读好,至于婚娶这些事情,两三年后再来考虑也不迟。” 转首又朝胤禛道:“你跟你八弟又不同,你今年已有十四,该是到了成婚开府的年纪了,朕想问问你,心里头有没有喜欢的人选?” 胤禛看了胤禩一眼,忽而从椅子上起身,跪倒在地。 “儿臣也觉得自己还小,不想那么快成婚,能否请皇阿玛让儿子再缓两年?” 一时间,西暖阁内静得仿佛连呼吸声也听得到。 胤禩不知道胤禛怎么会突然来上这一句的,望向他的眼光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在他的记忆里,这位四哥于康熙三十年成亲,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波折,怎么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康熙惊奇过后,必然要发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胤禛伏倒在地。“古人云,先立业,后成家,儿子现在一事无成,正打算好好学习,将来能帮皇阿玛尽一分绵薄之力,现在成亲,只怕分心扰神。” 康熙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他哪来这种想法:“朕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不愿成婚的,你立业归立业,关成亲什么事,成了亲才是大人,行事才愈发稳重,这事可不能由得你,你若有合适的人选,朕倒还可以为你筹谋一二,若是没有,就由得朕来挑了。” “儿臣……”胤禛还待再说,胤禩怕他再说下去,便要惹得康熙不快,忙跟着跪下,打断他的话。 “儿子知道四哥为什么不想成亲。” “哦?”康熙来了兴趣,看着这个素来老成,没有发问便不会主动说话的儿子。“为什么?” “听说皇阿玛四月就要去多伦诺尔与蒙古诸部会盟,四哥定是怕成婚日期与会盟时间相撞,没法跟着皇阿玛前去看热闹。” 康熙看着胤禩温润清和的眉眼,又看了看胤禛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好笑,故意不作答,拿起桌上奶子啜了一口,方慢慢悠悠地道:“谁说赶不上热闹了,朕有说过不带你们去么?就算指了婚,也要等礼部和宫中的重重流程,到时候回来再择吉日完婚也就是了。” “谢皇阿玛。”胤禩又露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皇阿玛,儿子跟四哥感情好,等四哥成婚之后,儿臣可不可以经常出宫去看四哥?” 康熙笑骂一声:“朕看你是想出宫去玩吧,还拿你四哥当借口,想出便出罢,到时候拿了宫牌,与惠妃说一声便是了,只是不可荒废了功课。” 他又说了几句,便让两人退出去。 出了养心殿,胤禩这才放开胤禛的手,道:“四哥刚才怎的出言拒绝?” 胤禛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半晌方道:“我一旦成婚,你在宫里就无人照拂了,有些奴才惯是狗眼看人低的,怕你这性子被人欺负了还不吭声。” 胤禩万没想到他之所以当着康熙的面拒婚,却原来是这种理由,心头一震,立时涌起莫名滋味,几乎要冲上眼眶,强笑道:“四哥也太看不起我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再说你开了府,我也多一个去处,以后到你那里蹭饭,可不许嫌我烦。” 胤禛看着他,伸出手去,拂去他肩上的轻尘,淡淡道:“我就算嫌什么人,也不可能嫌你。” 康熙看着他们并肩出去,状似不经意地道:“敦复,你看他们如何?” 张英躬身道:“四阿哥与八阿哥,手足情深,实在令臣欣羡。” “是啊,手足情深……最难得的是,刚才胤禩怕胤禛说话惹朕生气,还连忙帮着圆场。”康熙面上似带着喟叹,随手将一本奏折丢至另一叠上。“可惜朕最得意的两个儿子,却偏偏不理解朕的苦心!” 耳边传来帝王的冷哼,张英只能维持缄默,心头却想着刚才康熙递给自己看的奏折,微微暗叹。 大阿哥年方十九,而太子十七,就已经隐露倾轧的苗头,等将来后头诸位阿哥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又该如何收场? 这寻常人家,嫡庶之争,家产之争,尚且斗得你死我活,煌煌天家,至尊皇位,那把耀眼的龙椅,又有多少人抢着要坐上去呢? 第26章 多伦会盟 康熙二十九年的战事方休,本可大获全胜的战局,因裕亲王福全判断失误,而让噶尔丹逃走,得到喘息的机会,令这场胜利蒙上阴影。但康熙怒也怒过了,发落也发落过了,还有一堆蒙古的部落等着他去安抚。 康熙三十年的多伦挪尔会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拉开序幕的。 胤禩掀起布帘,看着外面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草原,微微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叹什么气?”与他同一座车辇的四阿哥胤禛从书籍中抬起头来,略显冷淡的眉眼间却有一丝笑意。 “四哥不知道,”胤禩放下布帘,往身后软褥一靠。“我这是舒服的叹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只看一眼,便生出让人老死在这里也甘愿的念头。” 他说的是大实话,上辈子勾心斗角,临到死前想起的地方,却不是北京的府邸,而是这片只来过几次的大草原。 上辈子康熙三十年的这次多伦会盟,他并没有随驾,这一世皇阿玛却将他与其他几个年纪较小的兄弟都带上了。 “你才几岁,就敢说老,也不害臊。”胤禛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身体却往窗边挪了一挪,把入风口挡住,以免胤禩受寒。 皇帝出巡,阵仗自然非比寻常,延绵的队伍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明黄色仪仗与白云蓝天和绿草相间,形成了极鲜明的颜色对比。 御驾自四月十二日启程,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半个月有余,才终于到达多伦诺尔。 为了这次会盟,喀尔喀蒙古三大部、内蒙古四十九旗的王公贵族俱都来了,以康熙的营帐为中心,众星捧月般的团团拱绕,加上康熙自己带的嫔妃、皇子、大臣、侍卫等,人数之多,规模之大,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御前侍卫们也暗自咋舌。 胤禩年纪小,身体也算不上十分健康,从颠簸了数日的马车上下来,早就疲惫之极,昏昏沉沉,待到了营帐安顿下来,马上倒头便睡,无暇顾及其他。 由于这次随同人员太多,除了太子和大阿哥之外,年纪尚小的阿哥们便二人一帐,胤禛与胤禩住在一起,胤禟便与胤俄一帐,被安排在他们隔壁。 “八哥!”胤俄兴冲冲地跑进来,正想喊胤禩出去玩,却被胤禛一记冷眼,给硬生生压得消音。 “你八哥累了,还在睡觉,你们自个儿去玩吧。”胤禛压低了声音道。 胤俄鼓起嘴巴,又不敢反抗这个素来有几分威严的兄长,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外走,正好把在外头同样兴冲冲想跑进来的九阿哥胤禟给拽走了。 由于没人打扰,胤禩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梦也没做,直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喊。 “小八,醒醒!” “唔……”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胤禛正坐在他旁边,吓得忙坐了起来,却因动作太大而扯得头皮疼痛不已,不由捂住额角呻吟起来。 “怎么毛毛躁躁的,”胤禛嘴里薄责着,手却伸过去帮他揉起来。“一睡就是一夜,赶紧整理一下衣服,喀尔喀三大部在外面举行盛宴,皇阿玛让我们都过去呢。” “没事,起得急了点。”胤禩微微苦笑,重生三年了,他依旧有点不习惯,方才刚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前世,脑海里下意识便将现在的胤禛与后来那位刻薄寡恩的皇帝四哥重叠在一起了。 只是,连他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究竟这一世只不过是一场梦,还是上辈子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 “又在发什么呆!”胤禛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转头朝帐外喊道:“高明,还不进来帮你主子梳洗!” 高明急忙跑进来,胤禛的贴身太监苏培盛也跟着进来,两人忙活一阵,这才往康熙帐旁那块营地走去。 四月的草原还显得有些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耳边刮过,又卷起衣角发辫,胤禩穿的已不算少,但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冷了?” “没事,是刚才帐内太热了。”胤禩笑了一下。 胤禛瞥了他一眼,伸过手来,将他微凉的手包入掌心,紧紧握住。“走快点吧,迟了就不好了。” 两人走到那里的时候,人已来了许多,以康熙为上位,左右两旁延伸成半圆形,分别坐着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的弟弟策妄扎布、车臣汗和其他各部落的台吉们。 半圆形中间的空地,一团篝火正在熊熊燃烧,随着众人说笑声,一群蒙古服饰的少女自入口处涌了进来,在马头琴的伴奏下,抱着哈达跳起热情奔放的舞蹈。 此刻正是将近傍晚时分,晚霞从碧蓝色的天空中迤逦出一条长长的丝带,绮丽而多姿。 胤禛与胤禩两人悄悄入座,旁边胤禟和胤俄正看得兴高采烈,无暇跟他们打招呼,胤禩的目光扫了一圈,发现大阿哥的座位是空荡荡的。 一曲舞毕,少女们朝康熙等人的座位上行礼退下,神情却并不拘谨胆怯,有些甚至望着康熙露出眉眼弯弯的笑意,自古美女爱英雄,康熙这样文治武功都称得上双全的帝王,自然有更多女子喜欢。 康熙显然心情也很舒畅,笑着对旁边的土谢图汗等人道:“草原上的姑娘和她们的歌舞就像这草原上的天空一样明媚,每次观赏都能让人心旷神怡。” “能让博格达汗喜欢是他们的荣幸。”策妄扎布手按心口微微躬身道。 康熙但笑不语,使人传来美酒,又亲手斟满递给哲布尊丹巴和其他三人,才举起酒杯对所有人道:“相逢一笑泯恩仇,愿此酒喝了之后,共缔兄弟之义,结万世盟好!” 除了哲布尊丹巴之外,其余三人连同蒙古二十多名台吉,都跪下同饮。 无须康熙吩咐,太子上前将三位喀尔喀部落首领一一扶了起来,举止清贵,进退有据,惹得不少人注目。 只听得哲布尊丹巴道:“太子风度举止,皆是人中龙凤。” “活佛谬赞了。”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听到儿子被称赞会不高兴的,何况还是出自于班禅额尔德尼和达赖喇嘛齐名的活佛,康熙自然龙心大悦。 哲布尊丹巴微微低下头去,嘴里说了句什么,却是没人听得清了,眉宇间带了微微的悲悯之色。 众人也不在意,惟有胤禩多看了几眼,他总觉得这活佛的眼睛里,仿佛能看透一切。 哲布尊丹巴似乎察觉到胤禩的观察,也抬起头来,往他这边望了过来,视线相对,胤禩微微一震,忙别开眼去。 旁边四阿哥胤禛察觉他的异样,侧过头来用眼神询问,胤禩轻轻摇头,表示没事,心底却难免起伏不定。 刚才那一眼…… 不及他多想,那边康熙恩威并施,赦免土谢图汗之罪,将册文和汗印授予他,又敕封策妄扎布承袭札萨克图汗的爵位,一一安抚赏赐,皆大欢喜。 歌舞复又响了起来,一名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倒在康熙席前,敬上雪白的哈达,悠扬的琴音伴随着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将盛宴的氛围带上高潮。 康熙想要镇住这些人,光册封和赏赐自然是不行的,当下便趁着气氛,宣布大阅。 一声令下,骑兵分列两翼,炮兵和步兵立于中间,号角声下,诸军依号令前进或后退,汉军火器营的枪炮也随之同时响起,声震天地。 大阿哥一身戎装,顾盼飞扬,自队列的那头骑马过来,到了离康熙跟前的一丈处下马单膝跪下。“请皇阿玛示下。” 康熙微微颔首,他本也穿着戎装,腰挎佩刀,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从胤褆手中接过弓箭,在百步外的箭靶前站定,弯弓射去,竟是十矢九中。 蒙古台吉连同喀尔喀三大汗王,之前被那响彻天地的炮鼓声震得面如土色,此时见了这阵仗,早已把心底深处那一点不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纷纷口出称颂之词,极尽赞美。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康熙检阅完毕,又与诸王喝了几巡,便回大营歇息去了,他走了没多久,哲布尊丹巴也起身离席,几大汗王和一些台吉随之走了不少,剩下一些年轻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倒轻松不少。 “四哥怎的不下去跳一圈,也许能在大婚之前,先给我找个小嫂子呢。”胤禩看着场中那些跳舞的年轻男女,心情也不自觉放松起来,看到胤禛严肃的神情,便忍不住调笑道。 胤禛睨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谁说我会输给你!” 那声音细嫩尖锐,明显是个小姑娘发出来的。 众人吃了一惊,皆循声望去。 第27章 活佛 一个约莫七八岁,身穿蒙古服饰的小姑娘拿着把小弓站在那里,眉毛眼睛全纠结在一起,腮子气得鼓鼓的,瞪着她前面的人。 “哼!”十阿哥胤俄撇过头去,作不屑一顾状。“想赢我,再过十年吧。” 虽然两个孩子身份都不低,但也只不过是孩子而已,小孩子拌嘴,旁人身份所限,也不好劝,却也没当回事,谁料那小姑娘突然扑上去,将胤俄摁倒,就是一通狠揍。 旁人都呆了,只看着两个孩子抱成一团从这边滚到那边,顺便厮打一番。 等胤禛和胤禩跑上去的时候,两人已经灰头土脸了。 “还不赶紧拉开他们!”胤禛冷冷朝旁边的人喝道,侍卫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拉开两人。 小孩子毕竟力气小,旁人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两人拉开,小姑娘自不用说了,鬓间凌乱,发饰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脸颊被拧得肿了起来,胤俄也没好到哪里去,从脸上好几块淤青来看,小姑娘下手并不轻。 “格格,这这……”旁边侍女看着小姑娘的模样,快要哭出来了。“奴婢这就去禀报郡王……” “你敢!”小姑娘横眉竖眼。“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先揍他的,你告诉我阿爹干什么,不许去!” 旁边胤禩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他倒真没看出来,小姑娘还有几分好汉作风。 胤俄却还在一边做鬼脸挑衅。“告状是小人才会做的事情,我看你就是小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小姑娘张牙舞爪又想扑上去揍人,胤禩连忙将她拉住,沉下脸对胤俄道:“还不回去,堂堂一个皇阿哥,在这里欺负小姑娘,成何体统!” 胤俄从未见过胤禩这般严厉地对待自己,下意识便觉得是那小姑娘的错,却又不敢违逆,只得悻悻地跟着随身太监走了。 胤禩见他走远,蹲下身子对那小姑娘柔声道:“这位格格,对不住了,他是我弟弟,平时疏于管教,你别跟他计较。” 小姑娘满身狼狈也不见畏惧,看了他一会,点点头道:“我叫宝音,既然你替他道歉,那就算了,改日我还要跟他比试一番。” 说吧便对旁边侍女道:“我们走吧。” 平息完一场闹剧,胤禩与胤禛转身,正想往营帐方向走,却发现不远处站了两个人,为首的一身红黄相间的喇嘛服饰,天色晦暗,看不大清楚,只有旁边熊熊篝火在他的脸上留下时明时暗的光影。 “哲布尊丹巴活佛?”胤禛讶然道。 哲布尊丹巴是蒙古藏传佛教的两大活佛之一,信徒遍及蒙古,康熙对他也很是礼遇,两人不敢怠慢,上前双手合什行了个礼。 胤禩想起早前宴会上哲布尊丹巴看他的那一眼,有心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两位贵人,这是要往何处去?”哲布尊丹巴回了个礼,用蒙语道。 “正要去营帐歇息,活佛呢?”回答的是胤禛。 “我见天色尚好,出来走走。”哲布尊丹巴微笑道,很是平易近人。 “活佛精通佛理,不知能否拨空指教下胤禛?”自从佟贵妃去世之后,胤禛便渐渐地对佛道佛理起了兴趣,不在上书房读书的闲暇时刻,也曾看过一两本经书典籍。 没想到哲布尊丹巴却摇摇头拒绝了。“佛在心中,不在物外。” 胤禛愣了一下,只以为是自己年纪太小,哲布尊丹巴不想与他交流,心下有些怏怏。 哲布尊丹巴看了他一眼,又转向胤禩。 “我有句话,不知阁下想听不想听。” “活佛请讲。”胤禩道。 “中原人有句话,叫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要好自为之。”哲布尊丹巴的语调很慢,及至说到“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竟是用上了汉语,微带了些口音,却也算得端正。 胤禩一震,万料不到哲布尊丹巴对他说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胤禛在旁边听了,微皱眉头,只觉得活佛话中有话,透着一股不祥。 回到帐篷,见胤禩犹自在出神,胤禛道:“活佛虽然是活佛,但说的话也不是神机妙算,不要放在心上。” 胤禩强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他在琢磨哲布尊丹巴的那句话。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这句话是预言,还是劝诫? 是说他前世步步算计,机关算尽,最终误人误己,还是让他今生不要思虑过多,以免重蹈覆辙? 或许兼而有之吧。 那他如果不想重复前世的命运,又该怎么做? 难道仅仅是绝了夺嫡的野心,其实并不够? 胤禩想不通。 胤禛却不喜看到他如此困惑烦恼的模样,站在他跟前,手按在他的肩上,一字一顿道:“有四哥在的一天,有什么担子,帮你挑了便是,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平白伤神?” 这位四哥在他重生前后,简直如同两个人一般,让他日渐软化之余,心中也常有惶恐,生怕有一天自己醒过来,还是躺在宗人府那座高墙之内,形销蚀骨,苟延残喘。 “四哥,你别对我太好……” 现在对他越好,他越怕梦醒的时候越痛苦。 胤禛听在耳中,只觉得那语调带着一丝苍凉,让人心口一抽。 他忍不住将放在胤禩肩头的手,移向对方脸颊,却只是手指轻轻一碰,就随即收了回来。 “小八,我知道因着良嫔娘娘的出身,你受了不少委屈,从前我并不知道,但如今我既是知道了,便不会再放任不管,你若不信,我便发誓吧!” “四哥说哪去了。”胤禩振作精神笑道,将方才因哲布尊丹巴的一席话而勾起的思绪都先抛到一边。“我只是怕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到时候我天天去你府上蹭饭吃,可别嫌我碍眼。” 见他终于展颜,胤禛稍稍放下心,笑骂道:“就知道趁火打劫!” 第28章 童言 十阿哥胤俄与宝音格格的互殴事件,只不过被当成两个小孩子的玩闹,那位格格的父亲博尔济吉特氏乌尔锦噶喇普郡王,既不可能去找康熙问罪,康熙更不可能因此而加罪于他。 只是没想到,这段小插曲的两位当事人,在康熙赐宴蒙古王公的场合下,又闹了起来。 起因是那位宝音格格在宴会途中,突然站出来,朝康熙跪下道:“伟大的博格达汗,我有一件请求,请您允许。” 她父亲乌尔锦噶喇普郡王大惊失色,忙低声打着眼色喊她回来,宝音却理都不理,乌尔锦噶喇普郡王无奈,只得离席跟着女儿一起跪下。 “这孩子平日都让我给宠坏了,请博格达汗恕罪。” 康熙倒是没有不悦之色,只见他微微一笑,问道:“你想求朕什么事情?” 宝音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没有局促的举止,闻言先拜了一拜,又看了胤俄一眼,脆声道:“我想请博格达汗让他做我的丈夫。” 说罢指了指十阿哥胤俄。 在场众人都被她的大胆言辞惊呆了,谁也料不到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不及阻止,只能苦笑着,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胤俄瞪大了眼,起身想要嚷嚷,却让旁边的胤禩硬给按了下去。 康熙愣了一下,依旧和颜悦色:“哦?你是怎么看上朕的儿子的?” “草原上崇拜英雄,我跟他打赌,他射箭赢了我,骑马也赢了我,阿爸说愿赌服输,我要遵守诺言,我要嫁给他。”宝音落落大方,前几日被胤俄暴力对待的小脸上已经恢复原状,此刻红扑扑一片,如同苹果一般。 康熙笑了出来,看看胤俄,正想说话。 那边胤俄却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便喊:“谁要娶你了,你也不照照镜子,还福气呢,我看你是乌烟瘴气!” 宝音在蒙古语中,是福气的意思。众皇子在康熙的要求下,从小就要学习满汉蒙三语,胤俄自然也不例外。 大阿哥看了看康熙的脸色,抢先斥道:“胤俄!” 胤俄鼓起嘴巴,声音小了些,但依旧全场可闻。 “你没八哥好看,也没八哥温柔,我就算娶八哥,也不娶你!” 胤禩一口茶还没下喉,悉数都喷了出来,呛咳不已。 胤禛忙帮他顺气,一边横了胤俄一眼。 在场众人皆都一脸古怪模样,静默片刻,哄堂大笑。 康熙的嘴角抽动了下,过了一会儿,方道:“胤俄,不得无礼!” 又对乌尔锦噶喇普郡王温言道:“朕这儿子还小,性情顽劣,怕委屈了格格,等再过几年,你女儿再大些,又还是觉得胤俄好,到时候朕也很乐意撮合他们这对小儿女!” 乌尔锦噶喇普郡王被闹了这么个笑话,恨不得挖个地缝钻下去,又舍不得责备女儿,闻言哪里还敢反对,连忙拉着女儿跪拜道:“谢博格达汗不怪罪之恩!” 宝音被胤俄嘲笑了一番,小脸涨得通红,却也没有哭,只是恨恨地瞪了胤俄一眼,这才跟着父亲跪下去。 看了这一幕,胤禩倒觉得惟有这格格,也许才能治得住上蹿下跳,皮得跟猴子没有两样的胤俄。 多伦诺尔会盟自然顺利而圆满,通过这次会盟,胤禩看到了康熙作为一个帝王的手腕和心术,对喀尔喀三大部连同哲布尊丹巴等人,双管齐下,恩威并施,将喀尔喀蒙古收归自己帐下,却还让他们感激涕零,说不出半点不是。 这样的手段,就算是前世自己活了四十多年,只怕也还有所不及,若不是君父晚年为了维持仁政的名声,纵容贪污,吏治败坏,给一生执政留下污点,不然纵观前朝皇帝,能与之相比的,也少之又少。 御辇在草原上停留了七天,第七天就开始启程回京,那位宝音格格与胤俄,经历了从冤家对头到两小无猜的过程,末了众人要走了,她还骑马一直缀着,直到再也追不上。 “来趟草原都能有个格格看上,真是好福气!”胤禩看着胤俄笑道,康熙生怕胤俄再惹事,回程时特地安排他与胤禩同一辆车。 胤俄翻了个白眼,他这种年纪,压根不懂得男女之情,但是耳濡目染,加上旁人的取笑,他倒也知道丢脸,闻言只是闷不吭声,更别说掀起帘子跟宝音道别了。 “胤俄,你要记得我啊——————!” 宝音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带着草原野花的香气,响彻了蓝天白云。 幸好胤俄坐在马车内,不然被这么一喊,饱受众人注目,纵是他脸皮再厚也经受不住。 在胤禩笑意盈盈的注视下,胤俄终于受不了了,把头探出马车,朝外吼道:“闭————嘴————” 胤禩在马车内笑得打跌,胤禛无奈摇头。 回到京师,一切恢复正常秩序,康熙照常上朝,而阿哥们每日去上书房读书。 胤禩因为这次会盟被康熙带上,在兄弟们心目中的份量瞬时重了不少,性子较温和的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下学之后时常会跑来问他路上的见闻,惟有三阿哥胤祉每次看到他时,依旧会习惯性地冷哼一声,然后把脸撇向一边。 进入六月,宫中的头等要事,莫过于太子大婚。 康熙给太子指的嫡福晋是正白旗都统,三等伯石文炳之女石氏,给三阿哥指的是都统、勇勤公鹏春之女董鄂氏,四阿哥的嫡福晋,则是镶红旗费扬古之女乌喇那拉氏。 前者的婚事在六月举行,后两者则延后至七月,太子是储君,无论婚事的仪式和流程,都要比其他二人繁复许多。 胤礽虽然重美色,但石氏容貌也并不差,性情又是温和贤淑的,两人正值新婚,感情倒是如胶似漆,宫中上下时常可以看到两人手挽着手散步的情景,更是羡煞一干独守空房的后妃。 因着之前大阿哥使绊子,让康熙对索额图有了防备,连带着对太子也难免芥蒂,太子忙着修补父子之间的裂缝,压根就没空来理胤禩,他自是落得清闲。 这一日上书房下学较早,胤禩想起良嫔前几日食欲不振,便打算去宫外买点零嘴回来讨额娘欢心,顺道去看看刚被康熙指给胤禛的四阿哥府邸。 第29章 偶遇 明朝嘉靖之后,北京前门大街两旁逐渐建造起许多各地会馆,方便各地举人进京应试时可以住宿,到了清军入关,官府又将原本在东城的灯市挪到这里,而且规定戏院、茶园、妓院等声色娱乐只能开在外城,前门大街便逐渐成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乐意来逛一逛的热闹之地。 有了康熙之前的首肯,胤禩现在想出宫已是方便许多,拿了宫牌与惠妃说一声,又带上高明和侍卫惠善,三个人就出来了。 小摊贩的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胜在新鲜有趣,胤禩买了几钱桂花糕,又知道额娘喜欢些酸酸甜甜的东西,打算到蜜饯铺子里去买些蜜饯。 回头一看,却见高明恋恋不舍地听着不远处戏园子里传出来的唱戏声,不由好笑:“这次出来买东西,要赶早些回去,下回出来,再带你去听戏。” 高明固然大喜过望,惠善也有些兴奋,两人都是少年心性,自然喜欢热闹,反观胤禩年方十一,行事说话就活泼不足,谨慎有余,在外人眼里倒显得有些奇怪。 三人正在说话,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马嘶声,接着是有人急急勒住马的吁声,他们回过头一看,却原来是马车撞到了人,被撞的是个老人,坐倒在地上,像是受了惊吓,旁边还有个年轻的想要扶起他。 “哪来的不长眼的,故意来讹钱的吧,马车明明走得不快,你还一个劲的撞上来!”车夫嚷嚷起来。 高明与惠善都有些气愤,惠善甚至想挽袖子上前教训那车夫,胤禩忙阻住他。 在北京这块地儿,抬头不见低头见,随便撞上一个保不齐就是某王府的亲戚,胤禩虽然不惧,也不想旁生枝节,二来确实有些地痞无赖,假装被撞上,实际只不过是为了讹些钱财。 “爷?” “看看再说。” 这对爷孙倒不像是讹人的,年轻人见状就想发作,反而是老人拉住他摇摇头。 “怎么回事?”马车里跳出个小姑娘,不过十来岁年纪,一身火红旗装,俏丽活泼的模样。 她这一下来,车夫也跟着下来,诚惶诚恐:“格格,这两个人……” 格格二字入耳,爷孙俩便知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举凡旗人,在这京城里走路都好像比别人高出一截来,更别说这小姑娘看起来就像大户人家出来的。 胤禩那边自也紧紧盯着那小姑娘看,半分移不开眼。 高明和惠善只当自己主子春心萌动看上人家,惠善不拘小节,开口嬉笑一声:“爷喜欢那小姑娘不成,倒可凑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声音不小,连对方也听到了,小姑娘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又从袖中掏出一小袋银两,丢个爷孙俩。 “喏,不管是不是撞了你们,这些钱当是赔偿,拿去看病压惊吧!” 语调清脆,煞是好听,就是言辞之中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倒也符合她的身份。 胤禩暗自苦笑一声,她总是这般,嘴硬心软,明明给了人家好处,却还是这种语气,倒似仗势欺人,平白讨不到好去。 不待爷孙俩回答,她已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吁了一声,复又行驶起来。 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车帘被掀起来,露出小姑娘皎洁秀丽的面孔,她狠狠剜了三人一眼,留下一句话。 “不要脸的登徒子!” 惠善和高明被骂得咋舌,待马车走远了,惠善才舒了口气:“好泼辣的性子,长大了谁敢娶!” 胤禩却有些怅然,他本想好了无数种办法,能在方才那一刻让她对自己留下更加恶劣的印象,如此一来,日后他们也就不可能在一起。 可是事到临头,偏偏又做不出来。 只要看见那张熟悉的容颜,他就忍不住想起前世种种。 没有人比胤禩更了解她,刁蛮泼辣,心直口快,明明生在王侯之家,却总希望能够一生一代一双人,就算后来嫁给他,也不改性情,坚决不许他纳妾。 对她,胤禩不是没有过怨怼的。她出身高贵,看不起良嫔的出身,婆媳两人关系并不好,她连进宫给婆婆请安都不甚乐意。 胤禩因着她的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政治利益,不得不退让妥协。她说不能纳妾,便不纳妾,她说不想进宫,便好言好语地劝,怨怼在日积月累中产生。以致于皇阿玛大怒,说她善妒专宠,硬将两个妾室赐给他的时候,看着她伤心扭曲的面孔,自己心中竟然是无比畅快。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一直到临死前,听闻她的死讯,又思及这些年来的事情,他才慢慢知道,是自己先做错了,才会引来后面这么多的憾事。 如果不是自己贪图她的身份,千方百计求来指婚,她就不会委屈下嫁,掺和到这些勾心斗角之中来。 如果不是自己妄想不该得到的东西,她也不会跟着他一起受苦,还被连累而死。 以她的身份,原本可以嫁得更好,过得更好的吧。 如今能重来一次,自然是再好不过,胤禩怎么也不想让她再嫁给自己,这样对他们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一想到两人今生也许就此陌路,互不相干,胤禩不由失笑,觉得滑稽,又隐隐有些沉重。 “我们走吧。”他说道,转身往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高明与惠善面面相觑,快步跟上。 马车内,毓秀越想越不忿,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轻易放过那几个出言轻薄自己的人,又掀起车帘子往后望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嚣吵闹,却哪里还有那三人的踪迹。 第30章 震撼 俗话说“旗人多礼”,这种礼仪表现在婚事,尤其是皇子的婚事上,就愈发繁复。 康熙指给四阿哥的府邸,是前明的内官监官房,修葺一新之后,府内倒也宽敞气派,连后花园草木山水,都十分别致可爱,此时府中下人忙成一团,到处张灯结彩,也正是为了迎接女主人。 震天的鞭炮与锣鼓声中,胤禩站在人群里,看着花轿远远地被抬过来,而四阿哥胤禛穿着蟒袍挂着红绸站在那里,纵然脸上甚少笑容,被四处鲜红的颜色映衬下,仿佛也染上淡淡的喜悦。 喜轿摇摇晃晃,到了门口,苏培盛忙喊人放鞭炮,喜娘弯腰掀起轿帘,将抱着宝瓶的新娘子扶了出来。 胤禛拿过弓箭,朝喜轿射了三箭,喜娘忙笑着高声喊道:“一支箭来先向东,新人脚下踏金龙,二枝箭来后向西,配了一对好夫妻,三枝箭射向轿前、轿后、轿左、轿右,射进九霄云外,百子千孙万代富贵。” 胤禩在旁听了,不由笑出声。 他们本已是出生在天潢贵胄之家,四哥日后登基,可不正是子孙万代富贵么,岂止富贵,简直贵不可言。 “八弟在笑什么?”五阿哥胤祺听了他的笑声,转过头来。 “没什么,我笑喜娘的话说得有意思。” 胤祺笑道:“那再过两年你成婚,又可以听一回了。” 两人在这说笑,那边胤禛放下弓箭,看了他们一眼,与新娘子乌喇那拉氏一齐走进去。 康熙与太后俱在宫中,成婚翌日方进宫请安,今日大婚,却是太子亲临,代康熙主持。 太子胤礽一身明黄色绣五龙袍,以白珠九旒为衮冕,红丝组为璎,瑜玉双佩,风采照人,硬生生抢了全场的光芒,连主角夫妻也不及他的耀眼,大阿哥想是料到这个场面,找借口避开了去,连自己的弟弟大婚也没到场。 胤礽拿出圣旨宣读一番,又代康熙接受胤禛二人跪拜敬酒,说了会话,便起身回宫覆旨。 太子一走,场面立时活跃不少,原本还拘谨的宾客渐渐活络起来,吃酒敬茶,女眷席上亦是热闹非凡。 胤禛是新郎倌,又还年轻,没有日后那一副时时端着冷面孔的做派,被众兄弟灌了不少酒,眼看脚步都有些踉跄,其他人端着酒杯还要上来,胤禩连忙帮他挡住。 “诸位,今天是四哥的大喜日子,总不能让他醉得没法进洞房吧?” 胤禩虽然年纪小,也抹杀不了他皇阿哥的身份,众人听了他的话,略有几分顾忌,旁边三阿哥胤祉却笑道:“八弟,这就不对了,大喜之日才要多喝,此时不醉,更待何时,你可别挡啊,不然你得代四弟喝去!” 见三阿哥带头灌酒,其他人哪还有客气的份,一杯接一杯,络绎不绝地上来。 胤禩无法,只好退至一旁。 那边胤禟和胤俄跑过来,扯扯他的衣角,悄声说:“八哥,我们去闹洞房吧。” 我一个四十几岁的人,去闹什么洞房? 胤禩哭笑不得,道:“你们去罢,别玩得太过了。”小心四哥记仇以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胤禟兴冲冲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那边四阿哥势单力薄,被灌了不少,眼神有点迷茫,还有几分理智,三阿哥胤祉还待再劝酒,胤禩见势不妙,拉过正想跟着胤禟一起跑掉的胤俄,在他旁边说了几句。 胤俄一头雾水地点点头,然后跑到门口,朝里屋大喊一声:“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太子前脚刚走,怎的又折返回来,忙整理仪表准备跪迎。 趁着三阿哥他们跟着往门口张望的时机,胤禩扯起胤禛便走。 待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已出了大厅,在场都是有头有脸的王爷贝勒,不好再追上去失了身份,年纪轻点的没有顾忌,却被早得了胤禩嘱咐的五阿哥和七阿哥拦下来。 两位阿哥年纪虽小,怎么说也是皇子,众人不好再闹,只得悻悻地折回大厅喝酒。 胤禛虽然只比胤禩大三岁多,实际重量却并不轻,扯着个比自己重的醉鬼实在很吃力,胤禩不得不搭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再绕过他腋下将人半扶半带着走。 出了大厅到新房,要经过一条回廊,不知怎的却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下人,连想找人帮忙搀扶都找不到。 胤禩苦笑,喃喃道:“四哥,看把我累的,你以后可得报答我,只求别再把我圈禁高墙,我就烧高香了。” 胤禛尚有几分神智,听到他在自言自语,便回道:“八,八弟,我要告诉你,一桩秘密!” 胤禩只当他在说醉话,漫不经心道:“什么秘密?” 胤禛停住脚步,严肃道:“你一定,不能对其他人说起。” 胤禩哭笑不得,只得道:“我不说,四哥你说完赶紧进洞房吧,四嫂还等着你呢。” 他只想扶着对方赶紧到达目的地就算完了差事,却冷不防身体被一阵猛力按压在柱子上,复又被紧紧抱住。 “八弟……”胤禛抱着他,下巴靠在他的肩头,硌得胤禩生疼。 “四哥?”胤禩拍拍对方背部,只觉得那带着浓郁酒香的热气喷在自己耳畔,连耳朵都被熏得烧热起来。 “你知道么……”胤禛忽地露出灿烂笑容,与平日冷淡大相径庭。 “我喜欢你,胤禩。” 胤禩一愣。 那边却还在说:“我喜欢你,嗯,那种喜欢的感觉,就是,呃,很喜欢,不是对佟额娘的喜欢,是另一种喜欢哦……” 胤禩被他的无数个喜欢绕晕了,愈发觉得这四哥醉得不轻,虽然看到他这难得醉态,感觉颇为有趣,但也不能把人撂在这里任他一直醉下去。 嘴里一边随口应道:“嗯,喜欢,喜欢,我也喜欢。” “你也喜欢……?”胤禛更加抱紧了他不肯放手,“我就知道你也喜欢!” “来,四哥亲个……” 说罢低下头,在他唇角处印下一吻。 胤禛的唇被酒浸得温热柔软,贴在胤禩唇上,如同燎原的火把。 远处锣鼓和喧闹声隐隐传来,却衬得此处愈发寂静。 对方笨拙而试探地伸出舌头,绕着他双唇的轮廓缓缓描绘了一圈。 然后笑了起来。“八弟,你知道怎么跟女人亲嘴吗?” 胤禩此刻已处于大脑完全停顿的状态,任他阅历再多,也不及此刻震撼。 明明应该推开他,却被这人紧紧抱住,半分挣扎不得。 胤禛也许并不是在等他的回答,问完停了一停,又道:“大婚前,皇阿玛派了宫女来教我,我都懂了,四哥来教你……” 不待他回应,唇又覆下。 这次则带了些狂风暴雨般的侵袭,胤禛迷迷糊糊,只觉得自己身下亲的人,正像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心下欢喜,愈发用上力气,不肯放开他。 舌尖探入口腔,伴随着馥郁芳香的酒气席卷而来,他吮住对方温软的舌头,辗转嬉戏,从略带青涩,到渐入佳境。 胤禛喝了酒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度,仿佛透过重重衣裳传递到他身上,炽热而暧昧,饶是胤禩这具身体尚未足够激起更多的欲望,也被他弄得喘息不止。 绿草朱廊中,一人大红,一人银白,如两条亲昵交颈相拥的幼龙,分外夺目。 一吻完毕,某人早已身体僵硬,呆若木鸡。 始作俑者却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晃晃悠悠往回廊尽头走去。 第31章 躲避 红烛高照,龙凤呈祥。 乌喇那拉氏低垂着头,手里捏着苹果,耳边听着门前传来九阿哥十阿哥与喜娘嬷嬷纠缠着要闹洞房的声音,嘴角抿得紧紧的,惟有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的紧张。 十三岁便嫁入皇家,换作谁,都不会比她做得更好了。 她现在的心情,跟天底下的新娘子没有两样,忐忑而不安。 还带着淡淡的失落。 乌喇那拉氏知道,打从被指婚的那一刻起,除非老死,她就与另外一个男人紧紧地绑在一起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个男人叫胤禛。 胤禩的哥哥。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咿呀一声,门被推开,胤禛扶着门框走进来,脚步略有些虚扶,脑袋也早就一塌糊涂,只是长期以来保持的习惯还在,外表看起来尚且有几分清醒罢了。 乌喇那拉氏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心跳了一阵,又不见人过来,不由掀起盖头望去。 一看之下,顿时哭笑不得。 她的夫君,堂堂皇阿哥,瘫软在地上,正趴着椅子呼呼大睡。 喜娘跟嬷嬷忙循声进来,见到这场面,也不由咋舌。 “这,这……” 两人帮着搀扶着胤禛到床上,乌喇那拉氏便道:“行了,你们下去吧。” “福晋,还有合卺礼……” “我知道了。” 听乌喇那拉氏的语气有点冷淡,喜娘与嬷嬷对望一眼,行礼退了出去。 房间内就剩下两个人,一个还是神志不清的。 乌喇那拉氏轻轻叹了口气,走至桌前,倒了两杯酒,端到床头。 自己拿着一个,抓起胤禛的手捏住另外一个,互相交换杯子,饮下杯中的酒,扶着胤禛的手,喂他喝下另外一杯。 完了轻声道:“爷,咱这便算是行过合卺礼了。” 胤禛自然不会回答,他似乎觉得有些热,伸手去解开自己的扣子,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乌喇那拉氏看着他的侧脸,神情柔和下来。 这以后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的天,她的地。 那些过往的情愫,如今都得通通拾掇起来,从今往后,埋入心底,最好再也不要掀开来。 便让她好好做个温良贤淑的福晋吧。 胤禛是在后半夜醒过来的,见乌喇那拉氏合衣靠在床头,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再怎么早熟,毕竟也只有十三岁。 忽然之间,就要与一个并不熟悉,同样年纪的少女,一起度过以后的人生。 本来一个人睡的床榻,枕边多了另外一个人。 那种滋味,古怪而别扭。 更古怪的是,望着乌喇那拉氏熟睡的脸庞和双颊泛起的红晕,他居然会突然想起胤禩来。 想起自己好像曾经紧紧拥着他,气息混乱,浑身燥热。 那种感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自己一定是疯了。胤禛想着。 大婚翌日,两人便得进宫请安。 先是去见太后,然后是康熙,然后是德妃。 太后与康熙都很高兴,德妃还是一贯淡淡的,即便儿子大婚,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喜悦来,就连乌喇那拉氏,都能看出母子俩的不对劲。 出了永和宫,两人撞上被乳母牵着手,要来见德妃的十四阿哥胤祯。 原本嬉笑活泼的胤祯,到了自己同母哥哥面前,便显得有些胆怯,又带了几分好奇地望向乌喇那拉氏。 胤禛面对这个弟弟,同样无话可说,乌喇那拉氏看他绷着一张脸,似乎比之前更冷一些。 心下不由暗自苦笑,额娘说一如宫门深似海,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她这半天下来,便已看出不少端倪。 “你先回去罢。”胤禛对她道,表情虽然淡淡,语气却很温和。 她点点头。“那爷早点回来。” 本是寻常一句,但说出口却好像在催自己丈夫归家似的,乌喇那拉氏反应过来,脸有点红红的。 胤禛似乎并没有察觉,只是匆匆点头,转身便走。 他到了阿哥所,小太监告诉他,八阿哥去给良嫔请安了。 胤禛赶忙追到良嫔那里,良嫔却说,胤禩前脚刚走,兴许去上书房了。 他又跑到上书房去堵人,可那里空荡荡的,哪里有半个人影。 胤禛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胤禩是在躲着自己。 可他为什么要躲? 既想不通,又带着淡淡的恼怒,索性呆在胤禩的住处守株待兔。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等他快把手上的书翻完,胤禩终于回来了。 胤禩前脚踏进院子,就看到大开的门里坐着的人,想缩回脚已经不及,只得扬起笑容打招呼:“四哥来了,嫂子呢?” 胤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进来。” 前世他与这四哥少有接触,也不知他如此年纪便已有如此气势,胤禩暗叹,认命地走进来。 胤禛将其他人都遣退,又让他们关上门,这才冷冷道:“你在躲着我?” 胤禩笑道:“四哥说哪的话,我躲你做什么?” “是与不是,你自己明白。”胤禛盯着他,皱着眉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太子找你麻烦?还是大阿哥……” “没的事,四哥别瞎猜,我真没躲你。”胤禩叹了口气。 自己还真是在躲他。 那天回廊上的事情,他醉酒忘了,自己却忘不了。 也许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者想起他即将成亲的嫡福晋,但发生就是发生了,胤禩想过无数种借口为他开脱,却挥不开自己脑海里时时浮现起当时的那一幕。 清朝不许官员嫖妓,取消教坊,甚至连唱戏的女旦也禁了,取而代之的是男扮女装的伶人,娈童男风自然也就兴了起来,连堂堂太子殿下都不能免俗。胤禩知道有些官员甚至养了个男人作为外室,前世有人不知道八福晋的厉害,只以为他府上女眷稀少是因为胤禩喜欢男色,还给他送了不少小倌来,后来自然都让八福晋给扫地出门了,只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被人错当成女人的那一天。 后来胤禩特地去照了半天镜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半点柔媚的气质来,跟前世见过的那些娈童相公,完全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于是只能解释为四哥真把自己当成四嫂了,但是为什么他那会喊的名字却还是胤禩,便也当他喝醉了胡言乱语。 胤禩为那段突发事件下了注脚,心头却仍旧有些古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躲着胤禛,生怕他还记得那天的事情,让两人彼此都尴尬。 如今见他半分没有提起那天,神态情形也不似作伪,胤禩就知道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心中石头放下大半,另一边却泛起淡淡莫名的滋味,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胤禛看他一脸无奈的样子,愈发认定是由于太子的原因,他知道这个八弟一向会藏心事,话也不多,只有在他面前才肯多说两句,现在欲言又止,定然蹊跷。 想了想,便恳切道:“小八,如今四哥我也开府了,以后你在宫里过得不顺,就常去我那里走走,过两天让你四嫂做些菜,你来府里用饭吧。” 胤禩下意识就想找借口推脱,又见他一脸诚恳的神色,不由笑道:“那可好,正想尝尝四嫂的手艺。” 第32章 承诺 过了两日,胤禛正在书房看书,忽闻管家来报,说八阿哥胤禩到了。 心中忍不住喜悦,他亲自到前院迎人,结果看到的不止是胤禩,还有他身后的两个人。 四阿哥胤禛的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胤禩见他似乎不喜,苦笑道:“出宫的时候不小心被他俩看到了,非要缠着我一块带他们出来。” 九阿哥胤禟与十阿哥胤俄嬉皮笑脸的:“四哥!” 丈夫的兄弟来了,四福晋自然要亲自下厨。 虽然不是自己动手做菜,但也需要站在边上指挥监督,半天下来,一点都不轻松。 然而乌喇那拉氏并不觉得辛苦,自从成婚以来,她从没见过丈夫如此高兴的时候,加之来的人是胤禩,心底深处,其实自己是很愉快的。 胤禟和胤俄才八岁有余,怎么也闲不住,见胤禛与胤禩两人说话,坐在那儿半天不动,早就忍不住跑到院子里疯玩去了。 未成年的阿哥不得允许,是不能擅自出宫的,胤禩得了康熙特殊优待,胤禟他们可没有,如今能来一趟四哥府上,已经乐得喜不自禁,所以四阿哥府院子里头那些水里游的鱼,盆里种的花,通通没能逃过他们的毒手,两人所到之处,比噶尔丹掠夺边塞还干净。 胤禛看到胤禩上门,自然十分高兴,连带着这些附属的小麻烦,也难得好脾气地忽略了。 “我不在宫里,太子没找你麻烦吧?”胤禛看了看他的神色,并没有不妥之处,才略略放下心来。 胤禩笑道:“自从索额图和明珠被皇阿玛罢议政之后,双方都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太子那边现在很平静,日日随着张师傅他们读书,或者帮皇阿玛处理政事,没再来找过我。只是大阿哥,近来又常在惠妃娘娘那边,我去请安,总能碰见他。” 胤禛挑眉,正想问清楚些,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有些不悦:“谁?” 乌喇那拉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温温和和的,就像一壶清水。 “爷,饭菜都备好了,别顾着聊,跟八弟一起来用饭吧。” 乌喇那拉氏自进门以来,将家中上下拾掇得井井有条,让胤禛得以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即使胤禛对她的感情只是平平,却还是颇为尊重的。 “瞧我一直拉着你说,小八饿了吧,走,吃饭去。”胤禛露出一丝笑容。 胤禩摸摸肚子道:“我出来之前,特意连早饭都省下,就是为了在四哥你这大吃一顿的。” 胤禛白了他一眼,却饱含宠溺。 胤禛与胤禩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喜欢清淡的菜式。 如此一来就好弄了,两盘斋菜,两盘河鲜,两碟凉菜,一盘荤菜,摆上一桌,不及皇宫那般五花八门,却胜在小巧玲珑,清淡可口,让人食指大动。 胤禟和胤俄早就按捺不住,夹起就吃,胤禩年纪比他们只大两岁,却是斯斯文文,细嚼慢咽。 乌喇那拉氏看他慢条斯理的样子,不由问道:“八弟,可是菜不合胃口,我再让人做两个去?”她家中有两个幼弟,年纪与胤禩差不多,吃饭时虽然也被教着要规规矩矩,但也不是像这般稳重得像个老头子。 胤禩还没开口,胤禛便道:“你别理他,他吃饭就是这个样子,跟老牛拉车似的。” 话里虽带着微嘲,却透着一股子亲昵,乌喇那拉氏从没听过胤禛对谁这么说话,就算对着德妃或自己同母亲弟十四阿哥也不曾。 胤禩也笑道:“是啊,四嫂,你快吃吧,我吃饭素来惯了慢腾腾的,四哥没少说过我的,就是改不了。” 胤禛笑骂一句:“还有脸说!” 胤禩只笑着,低头吃饭。 吃完饭,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摆上棋局,胤禛拉着胤禩对弈。 胤禩的棋艺就跟他前世的书法一样臭,书法这东西还可以靠着勤学苦练来长进,但棋力如何却多半要靠天赋。 说是对弈,其实也只不过是个陪坐,胤禩刚吃完饭,看着棋面上黑黑白白的棋子,耳边传来胤禛的说话声,脑子开始迷糊起来。 胤禛看着他手托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心中生出七分逗趣,三分怜爱,也不去喊醒他,就这么看着,嘴角不觉微微翘起。 树叶掩映下,点点阳光斜射在他脸上,白皙如瓷的肌肤蒙上一层淡金色,衬得愈显剔透,看得久了,忍不住就要伸出手去碰一碰。 手指刚刚触到他的脸,冷不防院子门口一声断喝:“四哥八哥!” 胤禛吓了一跳,本就有点心虚,被这一喝,心口差点没停止跳动。 胤禩原本眯着的眼睛,也随着倏然张开,见胤禛的手还伸在半空,不由疑惑道:“四哥?” 胤禛面不改色,顺势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这儿有灰尘。” “哦。”胤禩不疑有他,想起自己打瞌睡的事情,老脸飞红。“四哥,我刚迷糊了?” “嗯,该你下了。”胤禛语气淡淡,转头对着站在门口大喝的胤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胤俄,你方才嚷嚷什么?” “……”胤俄挠挠头,“四哥八哥,我们出去逛逛吧,这府里头闷死了,我想去看杂耍!” “你乖乖地待在府里,要不就回宫去。”胤禛冷下脸。“堂堂皇阿哥,成天想着往外跑,成何体统!” 胤禩生怕胤禛的语气过于生硬,便接着话头温言道:“胤俄,这段时间贵妃娘娘的身子不大爽利,宫外险恶,你莫要让她担心。” 提到额娘,胤俄安静了一些,只怏怏哦了一声,便往外走。 胤禟正在外面等着他的好消息,结果见胤俄耷拉着脑袋回来,就知道他碰了钉子,不由埋怨道:“你真没用,让你问句话都问不成!” 胤俄梗着脖子:“有本事你去啊!” 胤禛在里面,胤禟也不敢去耍赖撒泼,又不甘心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能逛街,便带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顾师傅说做事不能一味迂腐,有时候也要讲究策略,策略你懂不懂啊,四哥不让出去,你就去求八哥啊,八哥心软,肯定会答应的!” 胤俄闷闷道:“我刚就是求的八哥,可他说额娘身子不好,不能让她担心。” 胤禟语塞片刻,眼珠子转了一圈,道:“要不咱求四嫂去?” 胤俄撇嘴:“四哥那么凶,四嫂能不听他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额娘跟我说,男人是石头,女人是水,再像石头的男人一碰到女人,都会化成绕指柔。” “啥叫绕指柔?”胤俄头上一堆问号。 “……我也不知道,可以吃的吧。” 乌喇那拉氏正在厅中听管家说账,在胤禟两人过来求她之前,早已有下人在边上听了过来跟她汇报,乌喇那拉氏听罢,差点没笑得肚子疼,只觉得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两兄弟,还真是一对活宝。 那边胤禛见胤禩棋艺实在不堪入目,便使人撤了棋盘,换上藤椅,泡上一壶清茶,两人坐在旁边看书。 胤禛手里拿了本杂记,正看得入神,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才将心神自书上移了过来,抬头一看,胤禩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卷书,翻了不到两页。 他心下好笑,起身抽走对方手中的书,动作轻缓,不愿吵醒她。 胤禩似乎睡得很熟,动也没动,唇微微张着,柔软而红润。 胤禛本想使人去拿毯子来,见状身体却如定住一般。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幕,都是两人相处时的情景。 佟皇后病逝时,他陪着自己,整整一夜…… 去给德妃请安,他握着自己的手,让自己不可表现得过于生硬…… 自己当着皇阿玛的面拒婚,他急忙出来圆场…… 那一刻,心蓦地就柔软起来。 院子里很宁静,午后的阳光铺洒在两人身上,透过浓密的葡萄叶子,微热却不灼人。 他俯下身,在熟睡的那人唇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那日草原上活佛的话仿佛还在耳畔。 四哥不信,倾我之力,也护不了你一世周全。 第二卷:风云起 第33章 抹黑 康熙三十四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刚进入五月没多久,空气就开始闷热起来,迫得许多人不得不换上薄绸衫,只是若在外面走上一趟,仍旧会一身大汗淋漓。 延禧宫四角摆着冰块,窗户又都打开着,倒不显得如何炎热。 宜妃穿了身水蓝色荷花镶边的旗装,半躺在凉床上,后背垫着个织锦褥子,正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忽见大宫女锦绣从外头进来,行礼道:“娘娘,毓秀格格已经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宜妃来了些精神,坐起身子道:“快让她进来。” 锦绣应了一声,又出去通传。 少顷,一名少女跟在锦绣身后,踩着花盆底,袅袅生姿地走了过来。 “见过娘娘。” “你这孩子,跟我弄这么多虚礼做什么,快过来,让我瞧瞧清减了没有!”宜妃嗔道,朝少女招手。 毓秀一笑,走了过去,在宜妃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依偎着她,神色亲昵。“姑姑受皇上看重,我总不好日日进宫来,惹人厌烦。” 毓秀的外祖,是安亲王岳乐,她的母亲,理所当然就是和硕格格,而她的父亲郭络罗·明尚,算起来还是宜妃的堂哥。只是毓秀的父母早逝,她自幼为安亲王抚育,身份高贵,颇受宠爱,也就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泼辣外向的性格。 “好你个小妮子,胆子不小,竟敢打趣起我来了!”宜妃手指一戳她脑门,笑骂了声,两人笑作一团,过了一会儿方才进入正题。 “去年大选,你被留了牌子,却找借口推脱逃过指婚,我纵着你,也帮你在皇上面前圆场,生生让你拖了一年,今年可就不能再躲过去了。” 毓秀闻言只是鼓起嘴巴。“我就没看中一个满意的,那些八旗子弟,个个纨绔,稍微好点的,府里还都有了妾室或通房丫头,我可不想过了门跟人分享丈夫!” 宜妃看着她,摇摇头。“这种话大咧咧就说出口,你也不嫌害臊!想找个不纳妾,不娶侧福晋或庶福晋的丈夫,你倒去瞧瞧,这天底下找得出几个来,我可跟你说,因着当年先帝爷专宠孝献皇后的事情,皇上对独占专宠忌讳得很,你跟我私底下开解两句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把这些话拿到外头去说!” 毓秀见宜妃神情严肃,笑道:“姑姑就放心吧,我岂是不知轻重的人,只不过放眼当今八旗,实在没我看得上眼的。” 宜妃拿她没办法,只得笑骂道:“亏你说得出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皇后出的固伦公主呢,好罢,你自己不选,放弃机会,可别怪我到时候跟皇上给你随便指一个,看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毓秀却只是撒娇耍赖:“我定知姑姑舍不得的,这番让我进宫,是有什么要事吧?” 宜妃似笑非笑。“你别想着转移话题,要事也就这一桩,眼下倒有个合适的人选,足够配得上你。” 毓秀性情不同于一般女子,闻言却是半点羞赧也无,只是好奇道:“谁?” 宜妃道:“八阿哥胤禩。” 毓秀微拧秀眉,想了想,道:“就是那位比我大了两岁的八阿哥?” 宜妃点点头。 她不乐意了。“姑姑,我记得他额娘不是辛者库罪籍出身么,这……” 话未落音,就被宜妃掩住口。 “胡言乱语什么!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别忘了,他额娘现在是良嫔,论身份,也是你该下跪的!”宜妃虽然也泼辣,却并非不知轻重,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受到康熙的宠爱,眼下见侄女口出不逊,立时便喝止了。 毓秀难得见到宜妃如此疾言厉色,噎了一下,有些委屈:“是侄女失言了,可那八阿哥,我也没见过,万一是个歪鼻子歪嘴巴的……”话说了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不由又笑了出来。 宜妃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又气又好笑。“你拖了一年,去年大选,该指婚的宗室,皇上都已经指婚了,以你这身份,却是不能去给人伏低做小的,皇阿哥里头,胤祺,胤佑,俱都成婚了,剩下的年龄相当的,就剩八阿哥了。” 见毓秀还要说话,她抬手制止,续道:“你听我说,子以母贵,但也母以子贵,这八阿哥的额娘,身份虽然不高,但他本身,却颇得皇上青睐,如果勤恳办差,未来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往前一步,我看他年纪不大,行事老成稳重,是个值得托付的。” 毓秀沉默了,她也在考虑,想了想,低声道:“我还没见过他,不知他长什么样子……” 宜妃笑了,知道侄女的心思已经动摇。“自然是少年翩翩,光彩照人,他跟你表哥交好,也没少来我这请安,怪只怪你们自个儿错过了,你要想见,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毓秀双颊绯红,眼睛却亮亮的,抱着宜妃的胳膊摇了摇。“就知道姑姑对我好了。” 宜妃笑了笑,唤来人,去请八阿哥,一边与侄女继续说笑谈天。 她私心里,实际上是有自己一番打算的。 一方面,偏疼侄女,想要为她找段良缘不假。另一方面,八阿哥母家出身低,他在宫中无依无靠,惠妃有亲生儿子,也不会为他筹划更多,他想要更进一步,就得先找到强有力的靠山,联姻一途,正是最好的考虑。 郭络罗氏家族庞大,朝中也有不少人为官,若娶了毓秀,对八阿哥来说,无疑是抬高身份,而对她来说,也可趁机为儿子笼住一个毫无背景的兄弟,通过这次联姻,八阿哥势必与郭络罗氏紧紧绑在一起,无论将来怎样,万事都有个照应。 这是一笔双方都不赔本的买卖,她相信以胤禩的聪明,是绝不会推拒的。 胤禩与胤禛刚从宫外回来,后脚就有人来通报,说宜妃要见他。 胤禩一愣,看了看胤禛。 “我与你一起去吧,正好没什么事情,完了还得去觐见皇阿玛,将刚才在宫外撞见的事情汇报一声。” 胤禩点点头。“四哥说的是。” 宜妃听说八阿哥来了,却还跟着一个四阿哥,心下踌躇了一会,随即释然。 只不过是让侄女先相看一下,若是两人能看对眼,那就再好不过,多了个不相干的四阿哥在场,也没什么。 想到这里,便让他们进来。 毓秀只见两个人从门外走入,年长的那个十七八岁左右,身形秀颀,略显冷淡,想来就是四阿哥,至于另外一个…… 她惊讶出声,带了几分激愤:“是你?!” 十四岁的胤禩,正是风采翩翩的年纪,神似良嫔的五官,称得上眉目如画,却没有女子的柔弱,全然是温雅与淡然,一身素色袍子,更衬得如松似月。 只是毓秀一看,立时便认出他是自己几年前在街上撞见的那三个登徒子之一。 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堂堂八阿哥,竟跟着纨绔子弟当街调戏女子。她心中藏着疙瘩,面上却碍着宜妃,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们原先便认识?”宜妃见了她反应,奇道。 胤禩乍一看到她,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与胤禛行了礼,方笑道:“早就听闻宜妃娘娘跟前有位格格,美貌大方,气质不凡,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宜妃听得他称赞毓秀,心中一喜,顺势接道:“这可好,本宫这把老骨头,没力气陪着她出去溜达,八阿哥与毓秀年纪相仿,就烦请替我走一趟吧,带她去御花园走走。” 当着宜妃的面,毓秀不好反驳,待出了延禧宫,她跟在两人身后,脑子里飞快转着脱身之计。 殊不知胤禩心里头与她想的,正是不谋而合。 对这位曾经与自己结缡二十几载,相濡以沫的嫡福晋,胤禩心中不能说没有感情,却也不想重蹈前世覆辙,若没了她,自己便可如愿过上低调安稳的日子,而她也不至于为自己所累,背上妒妇的名声。 与其再像上辈子那样牵扯不清,不如一开始便划清界限,这样对彼此都好。 想到这里,胤禩决心朝着抹黑自己的方向前进。 “早闻安亲王之名,只恨我那会年纪尚小,不能随着他东征西讨,今日得见毓秀格格,才知格格的风华,简直冠绝京城,独步天下。”胤禩笑道,脸上边露出微微的倾慕之色。 手顺势抬起来,似乎想去拉她的手,指尖刚好滑过她的袖口,对方反应极快地缩回去。 没碰着。 她讨厌什么样的人,胤禩自然一清二楚。 无非是像自己现在这样不加掩饰的急色鬼。 这八阿哥果然是个草包,比家中那两个不成器的表哥还不如。毓秀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想。 如果我想让他对自己失去兴趣,不如也作出令他厌恶的举动来。 毓秀抚了抚鬓角,抬起头,巧笑嫣然。“八阿哥觉得我这身装扮好看么?” 见胤禩点点头,她又娇嗔道:“昨日宜妃娘娘传人到宫中,说今日让我进宫,我自寅时起便梳洗打扮,脸上足足涂了三层粉才罢休,如果知道能碰上四爷和八爷,我定要涂够五层呢!” 胤禩心中早就笑得肚子都疼,脸上却还要应景般地露出失望神色,实在太考验意志力。 只是他这边想尽办法去改变两人命运,却忽略了身边的另一个人。 四阿哥胤禛此刻的表情有点诡异。 自己温文尔雅的弟弟,什么时候这般急切讨好过女人,连说话都颠三倒四,难道他对这个郭络罗氏就真的那么有好感? 三层粉……只怕京城八大胡同里的头牌姑娘,脸上的粉都没她厚罢!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女,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像活吞了一只苍蝇。 宜妃想让自己侄女嫁给小八?门都没有! 堂堂皇阿哥,绝不能娶这样的女人。 三人心思各异,却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不遗余力破坏宜妃的企图。 虽然手段不同,但可称得上是殊途同归,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 毓秀又敷衍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胤禩脸上流露出浓浓的遗憾,再三出言挽留,却只是让她离去的步伐更快了些。 送走这位格格,便余下胤禛胤禩两人,转身往养心殿走去。 “小八,你喜欢她?”胤禛突然道。 胤禩笑道:“四哥觉得我喜欢她吗?” 不然你怎会如此失态。胤禛想道,没有出声,表情愈发冷淡,足下也走得急了一些。 “四哥怎的生气了?”胤禩也走快了些,与他并肩而行,扯扯他的袖子笑道:“四哥可是觉得我方才过于轻浮了?我想断绝宜妃娘娘的念头,自然要做出让那位格格厌恶的行径来。” 胤禛一愣,停住脚步。“你刚不是因为喜欢她,才举止失常?” 胤禩失笑,戏谑道:“自然不是,我最喜欢的人便是额娘,其次当然是四哥,旁的人,只怕没位置了,都得排到后头去。” 胤禛原本还在为自己的急躁而暗自懊恼,及至听到后面那句话,简直是心花怒放,面上却还要装成淡淡的神色。 “你不喜欢,跟皇阿玛回绝了便是,以后不要再糟践自己,做这种事情,有失风范。” 胤禩早已把这位四哥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此时见他虽然还板着张脸,但心底想法却必然不是这样,不由好笑,也不点破,只点头应是。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养心殿门口,便见大阿哥立于殿外,表情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哥!” 胤褆闻声转头,看到两个弟弟,嘴角扯了一下,道:“来了。” 不一会儿,梁九功从里面走了出来,说传见胤褆胤禛胤禩三人。 胤褆一撩袍子,当先进去,胤禛二人跟随其后,进了后殿,先跪下给康熙请安。 康熙靠着软枕,眼睛没从奏折上挪开,淡淡说了句:“起来。” 大阿哥急急开口:“皇阿玛……” 康熙抬手止住,将手中奏折递给梁九功,示意他让三人传阅。 “你们也不小了,这份奏折,都先看看。” 大阿哥此来,本是想说出征噶尔丹的事情,自康熙二十九年被噶尔丹侥幸逃脱之后,这些年他修养生息,逐渐又恢复实力,每每掠夺边陲,侵扰驻关清军,让人烦不胜烦,只不过康熙这份奏折里,说的却完全不是这个事情。 奏折上的内容一入眼,大阿哥张了张口,只好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待三人都传阅一遍,康熙才开口道:“顺天府尹奏报,在京旗人生计窘迫,十有六七甚至借高利贷为生,债滚债,还不清,哼……朕竟不知八旗已到了如此地步!” 胤禛胤禩二人对望一眼,胤禛站前一步,垂手道:“启禀皇阿玛,儿臣与八弟之前出宫一趟,也见到了类似的事情,正要回宫来与皇阿玛禀报。” “说来听听。” “一名旗人烂赌成性,家中又无任何进项,他将家中之物能当能卖的都搜出去了,结果还不够抵债,我与八弟路过的时候,他正想将女儿拿去抵债,与妻子当街撕打起来。”胤禛简要说了一下。 他又道:“儿臣以为,这旗人品性不良,是为其一,但追根究底,却是因为八旗子弟,除了当兵和当官的,不能生产,镇日无所事事,长此以往,必将会有乱子。” 康熙不置可否。“那依你之见呢?” 胤禛与胤禩,早就在来时路上讨论不少,此时见康熙问话,道:“儿臣与八弟商量了一下,觉得此事颇为棘手,因旗人不事生产,又因祖宗家法,不得经营工商,不得外出,否则视为逃旗,如此一来,旗人谋生之路便全给断了。所以儿臣以为,不如双管齐下,一方面酌情增加月饷年米的发放,一方面适当放宽限制,允许他们经营商贾之事,当然,如何放宽,还需要细细斟酌。” 屋内一片寂静,大阿哥低头不语,却在心中暗自嗤笑一声: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八旗生计艰难,由来已久,从康熙初年就已经初现端倪。一方面八旗人口急剧增加,入不敷出,月粮再多也不够吃,另一方面各旗的豪门大户,谁家不多兼并几亩土地,多开几家当铺,将这些旗人紧紧绑在一起,若想改善下层旗人的生计,就得妨害一些人的利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吃饱了撑着才会去做。 但他这话却不好出口,因着惠妃的关系,胤禩又与胤禛走得近,所以两人都是大阿哥的拉拢对象,眼下这种事情,做好了,未必就是功劳,做的不好了,就会落下不是。 想到这里,他打破了沉寂:“皇阿玛,四弟一席话,让儿臣突然想起一个人选来,顺天府尹施世纶。” 康熙挑了挑眉。“哦?” 大阿哥笑道:“奏折既是他上的,想来他已有了妥善方案,再者此人遇事不畏艰难,又有急智,可不正是最好的人选。” 胤禩自然知道大阿哥为什么这般推崇施世纶,心下好笑,却只陪着胤禛肃立一旁,装聋作哑。 康熙想了想,正欲开口,外头梁九功匆忙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奏折,扑通一声跪下。 “皇上,山西六百里加急!” 康熙不及多问,接过一看,脸色霎时黑云密布。 “山西平阳府临汾、洪洞等县地动,死伤者不计其数,山西巡抚噶尔图奏请朝廷赈灾。” 短短一句话,让在场几人的心都沉了下来。 第34章 误会 康熙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 西北噶尔丹频频侵扰,正是养精蓄锐,等待挥兵北上之际,施世纶上奏折提到在京旗人生计艰难,也是个刻不容缓的大问题,现在倒好,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还没理出个头绪,那边山西地动,死伤无数。 西暖阁内站了不少人,几乎要坐不下,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胤褆。”康熙点名,声音没有起伏。 “回皇阿玛,儿臣以为,此事十万火急,需由朝廷派钦差前往勘察,受灾者众,不知官仓储粮足否,有无奸商趁机抬价,有无奸猾之吏从中渔利,这些都需要钦差大臣的回报。” 康熙嗯了一声。“那依你看,派谁去好?” “……”大阿哥顿了一下,“儿臣以为李光地可担此任。” 李光地是康熙九年中的进士,后来一直累迁至吏部尚书,康熙二十八年被同僚诬告,说他出卖朋友,且李氏族人逾万,有不臣之心,被革职将为通政使。 李光地政绩卓著,能力自然不容置疑,但是他为人也十分圆滑,堪称八面玲珑,在索额图与明珠的党争中,不仅没有被牵累,还左右逢源,这样的人派去勘察灾情,显然是不合适的。 康熙沉吟片刻,摇摇头:“李光地朕另有他用,马齐。” “奴才在。” “你快马至平阳府,替朕查看情况,有什么事情,直接八百里加急上奏。” 马齐撩袍子跪了下去。“嗻。” 胤禩心念微动,跪下道:“儿臣想请皇阿玛,准儿臣随马齐同去。” 胤禛眼皮一跳。 屋内众人皆望向胤禩。 康熙眉毛微挑。“为何?” “儿子听闻山西灾情甚重,心中焦急,想随马齐大人一起去勘察民情,也好有些长进。” 宜妃在康熙面前,颇能说得上话,若他能在这次出行表现好些,将来在康熙面前拒婚,甚至对于自己的婚事,也就有些说话的份量,否则,单凭自己现在毫无作为,到时如果宜妃说动康熙答应指婚,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康熙点点头,眼中带了些笑意。“难得你有这份上进的心思,很好,那你便与马齐同去吧,路上有事,你们商量着办,马齐有经验,多听听他的想法。” 胤禛手指掐入掌心,又松开。 康熙揉揉眉心。“既是如此,就先散了吧,胤禛,八旗生计的事情,你与胤褆合计一下,回头递个条陈上来。” 康熙见众人都退了,独余胤禩还站在原地,有点诧异。 “还有事?” 胤禩垂首道:“儿子有个不情之请,想恳请皇阿玛同意。” “说来听听。”对于这个肖似良嫔,温雅翩翩的儿子,康熙还是很疼爱的。 “儿子的年纪将近指婚,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嫡福晋。”胤禩说着说着便低下头去,似乎有些赧然。 康熙笑了起来,并没有生气,胤禩的话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与皇后赫舍里氏成婚的情景了。 当年太皇太后指婚,皇后的玛法是四大辅政大臣之一的索尼,他还担心女方不好相处,结果小夫妻两人却是琴瑟和鸣,恩爱异常,只可惜赫舍里氏早逝,这一直成为他心头的隐痛。 想到这里,康熙的语气愈发柔和了些。“这些事情,都等你从山西回来再说,在这期间,朕不给你指人就是。” 胤禩面露喜色,知道康熙同意了,忙下跪拜道:“谢皇阿玛。” 退出养心殿,便见胤禛还站在外头,似乎在等他。 胤禩笑着打了声招呼:“四哥等我?” 胤禛脸色有点僵硬,待他走前,只说了句跟我走。 两人一直走到御花园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要去山西?” 你知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使? 胤禩笑道:“我看皇阿玛忧心如焚,想略尽绵薄之力,何况我今年也十五了,正该有点事做。” 真实的原因不大好启齿,他生怕这位严谨自律的四哥怪他不思进取,连接个差使都别有目的,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胤禛看着他,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也罢,你大了,羽翼丰满,我管不住你,你爱怎样,好自为之便是。” 他说完,转身就走。 或许胤禩并不知道山西巡抚噶尔图是太子的人,不过是为了贪玩想出去,又或许他是为了讨好太子才去的,无论如何,只要他坦诚相告,自己就会全力帮他。 可他为什么不说真话? 若不是另有所图,向来懒散避事的他,又怎会主动请缨要去山西? 胤禛只觉得三分愤怒,六分伤心,还有一分无奈,俱都涌上心头。 这个从小相伴到大的弟弟,曾几何时也开始学会对他说谎了。 胤禩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发那么大的火,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四哥!” 那人自是头也没回。 他不由得苦笑。 这四哥的性子喜怒不定,他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过竟会因为一句话而恼怒至此。 忽然间仿佛有一股无力感,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重生以来,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到头来,却敌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胤禩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似乎全又绕回了原点。 也罢。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追上去。 胤禛走了一段路,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由回头去看,只见空荡荡的,却哪里有人追上来。 刚才怒气上涌,一时便口不择言,他生气了? 本不想那么激动的,可话到嘴边,不吐不快,纵是面对德妃,他也没有这般捺不住的时候。 胤禛叹了口气。 也好。 待自己冷静一下,过两天再去看他吧。 第35章 抵达 山西之行,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翌日大清早,胤禩略略收拾了一下,辞别康熙与良嫔,带上高明和惠善,便去找马齐。 马齐早已候在宫门之外,同样带着两个人。 “八阿哥,我们启程吧,此等大事,越快越好。”马齐今年四十有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是清初名臣米思翰的儿子,也是康熙颇为倚重的臣子。 胤禩点点头,上了马。 他的骑射功夫,在众阿哥中虽不是最出色的,但在苦练之下,也并不丢人,此刻与马齐二人纵马缓行,很快从紫禁城进了内城。 路过四阿哥府邸时,他又放慢速度,望向禁闭的大门。 “八阿哥?”马齐见他没有赶上来,不由回头询问。 “我去与四哥道个别。”胤禩下了马,走至门口,抬起铜环敲了两下。 开门的是四爷府的小厮,胤禩是府上常客,他自然认得,忙躬身招呼。 “八爷吉祥,怎的这么早,快请进来,小的这就去禀报爷!” “等等!”胤禩喊住他,顿了顿,似乎微叹了口气,道:“别去了,我这就走了,你回头告诉你们爷一声就好。” 小厮一愣,又见他往自家主子住的院子遥遥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诶,八爷……?” 他站在门口,瞧着胤禩上马,扬鞭绝尘而去,摇摇头,又关上门。 “他走了?” 原本要落在宣纸上的笔一顿,墨汁自饱满的笔尖沁出,晕染开一团浓浓的墨黑。 “是,八爷本是要进来,可后来又喊住奴才,只让奴才转告您一声。”小厮见他久久无话,不由轻声道:“爷?” 胤禛回过神,淡淡道:“你出去罢。” 待人退了出去,他转身走向书架,在其中一格里抽出一副卷轴,缓缓打开。 画中飞雪漫天,却有寒梅傲霜,数点殷红,错落别致。 落款是弟胤禩赠兄生辰。 手轻轻地抚上去,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小八…… 从京城到山西平阳,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就算按每日驰骋三百里的路程来计,也需得半个月左右才到。 由于情况紧急,马齐与胤禩合计了下,决定日夜兼程赶路,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好马,饶是如此,到达平阳时,也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在两人还未到达平阳府前,一进入山西境内的时候,沿路上已经看到有稀稀落落的灾民自平阳方向走了出来,至抵达平阳,才发现路上所见惨况,远远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 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几人一路上都是微服装扮,此刻走在道上,身上的绸缎衣服对比两旁衣衫褴褛的灾民,衬得愈发显眼,惹来不少目光注视,却大都是麻木或仇视的。 有几个甚至不怀好意想上前,最终却被几名侍卫的刀吓退了。 对于山西,马齐并不陌生,康熙二十四年,他曾任山西布政使,后又因政绩卓著被擢升为山西巡抚,对这里的民风民俗都有一定程度的熟悉,这也是康熙派他来的原因之一,但是时隔十多年,重临旧地,却已截然是两个模样,路上所见所及的惨况,同样令他大为震惊。 十屋九塌,甚至不时还有求救与哭声传来,百姓居无定所,流离街头,年轻点的,还能在废墟旁边搭个棚子,年纪老迈的,只好坐在那里等死。 马齐眉头紧皱:“这里不是没有粥场,但这些人何以都不去排队,反而在这里想着不劳而获?” 胤禩扫了一眼,发现远处粥场排队的人,只是稀稀落落,而拿着碗乞讨的人,却到处都是,皆瘦骨嶙峋,面有菜色。 几人走至粥棚附近,那些打了粥转身离开的人,脸上并不见得有多欢喜,胤禩上前一看,发现许多人碗中的粥,其实只比水稍微稠了一些,连碗底屈指可数的米粒,都隐约可见。 马齐怒道:“这平阳知府居然敢以水代粥,简直胆大包天!” 又恭声道:“八阿哥,事不宜迟,我们是否现在就去府衙?” 胤禩点点头。“伯父喊我应八便可,老爷子早已嘱咐过,您为主,我为辅,伯父决定即可。” 两人来这里之前,早已商量好,以伯侄相称。 马齐一愣,笑道:“是奴……我情急失言了,这便走吧。” 几人马不停蹄,又奔往平阳府衙,片刻便至,却见大门敞开,空荡荡的,连一个亲卫也无。 待到他们下马往里走去,才有人匆匆自里面跑出来。 “几位,这是平阳府衙,不可擅闯,请回吧!”来人一袭书生打扮,看上去像是府衙幕僚。 他打量了几人一番,从对方身上的衣着和气度,断定他们身份都不一般,说话也就客气了几分。 胤禩自然不会先开口,马齐压抑着怒气,沉声道:“堂堂知府衙门,怎么连个兵丁都没有?” 那人见马齐出口就是诘问,吃了一惊,拱手道:“诸位是?” 马齐闷哼一声:“我们自京城来的,姓氏名讳,等见了你们家知府大人再说吧!” 对方反应极快,语气又恭敬了几分:“几位来得不巧,知府大人刚刚出去了。” “去哪?” 那人苦笑道:“借粮。” 马齐微微皱眉:“怎么,官仓没粮?” “几位有所不知,山西前两年有旱情,皇上天恩,下令开仓放粮,官仓里的粮食早已用得七七八八,本以为今年总算能丰收了,结果却碰上这种事情,实在是雪上加霜。” “临近府县,也无富余粮食了?” “临汾、洪洞、浮山、岳阳等县受灾惨重,其他各县也或多或少受了波及,彼此都自顾不暇,无梁可调,知府大人已上折子,恳请皇上恩准从太原府等处调粮,只是折子刚发出去,旨意还没下来,这边灾情已不能再拖,大人带人出去找法子了。” 马齐与胤禩对望一眼,他们本以为这平阳知府懈怠民情,起码也是个玩忽职守的罪责,却没想到从这人口中描述来看,似乎还是个好官。 胤禩道:“既然官仓无粮,可有从城中富户家中借粮?” 那人看了看他,张口欲言,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参差不齐的脚步声,他喜道:“知府大人回来了!” 马齐他们转头一看,果然是个穿着从四品文官补服的中年人自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几人都站在衙门正堂,中年人自然一眼就看到他们。 “大人!”那人忙上前拱手为礼。 中年人点点头。“这几位是?” 那人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几人身份,不由望向他们。 马齐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递了过去。 “本官马齐,我等奉皇命而来,勘察灾情,听闻此番死伤甚重,皇上十分关切。” 中年人先是一震,继而撩袍跪下。“卑职平阳知府王辅,参见钦差大人。” 马齐之名,他自然不陌生,只是当年马齐任山西布政使时,王辅还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知县。 马齐原先听那幕僚说话,还心存疑虑,现下见了王辅一身风尘仆仆,已是信了七八分。 “无须多礼,粮可借到了?” 王辅露出与那幕僚一样的苦笑:“卑职无能,走遍城中富户,一颗粮食都未有收获。” “莫非他们都受了灾?” “并非如此,富豪之家,房屋比寻常百姓要稳固得多,纵有一两处坍塌,也不至于所有粮食都被埋在底下,只是卑职所到之处,个个都说没有余粮,又让卑职去查看他们的粮仓,确实一颗粮食都没有。” 王辅一脸愁容,并没有因为马齐等人的到来而展颜。 胤禩突然道:“此处并非谈论之所,大人另找一处清静的细说吧。” 王辅看向胤禩:“这位是?” “这是本官的侄子。”马齐接道。 王辅点点头,也没多想,手往里一引。“钦差大人请。” 几人进了后堂,又屏退闲杂人等,胤禩这才道:“刚才看大人面色,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36章 反思 几人进了后堂,又屏退闲杂人等,胤禩这才道:“刚才看大人面色,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王辅听到这话,不由多看了胤禩几眼,心想此人虽然还不及弱冠,却能同行前来,并且抢先说话,必是在这位钦差大人面前极受宠的,便叹道:“这平阳府最大的商家是荣泰丰,这荣泰丰的幕后老板,叫徐泰,是本省巡抚噶大人的妻舅。” 马齐道:“就算如此,也断没有倚仗关系而不借粮的道理,这粮是朝廷要的,给予银钱补贴也罢,先征借也罢,莫非他要对抗官府不成?” 王辅苦笑:“徐泰说,他不是不借,而且自家也受灾了,粮仓都埋在地底下,实在没有余粮。” “不至于吧,若是没有余粮,他一个商号那么多人,都吃什么喝什么?”站在胤禩身后的惠善突然插口。 王辅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下官觉得事有蹊跷,但是没有证据,又不能去抄他的家,今日出去逛了一圈,也没找到好的法子,这不回头就碰见钦差大人了。” 马齐扬眉欲言,却随即被胤禩一个眼色阻住。 “糊涂!”茶盏摔至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人站在旁边,嗫嚅道:“姐夫……” 噶尔图阴沉着脸不说话。 徐泰赔笑道:“姐夫,这不是情非得已嘛,太子殿下那边,今年的孝敬还没上交,就碰上这种天灾,若是咱们家里不留些底,怕到时候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噶尔图哼了一声:“你有多少家底,当我不知道,你这样糊涂,居然拒不借粮,你知不知道这回上头来了什么人?” 徐泰心里咯噔一声。“什么人?难道是大阿哥?” “有个深受皇上器重的马齐,这倒也罢了,坏就坏在他不是太子殿下的人。” 徐泰松了口气,笑道:“姐夫也太小心了,这马齐就算再有能耐,能跟太子殿下作对?” 噶尔图看了他一眼,气还未消:“那个王辅来征粮,你就应该象征性拿些出去,多少也罢,起码做个样子,说一颗都没有,谁信?不肯舍小利,哪来的大利,你的眼光就是太狭隘了!” 徐泰见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忙笑道:“姐夫教训的是,下次我一定注意,只是这一次……” 噶尔图道:“这次我借口公务缠身,先行回来,王辅那边要是来人,我还可拖上一拖,钦差要是来了,必然也会先到太原府来,这边你就无需担心了,但是你在平阳,功夫还得给我做足了。” “姐夫的意思是?” “这样吧……” 几人与王辅又说了几句,马齐言道要先写折子上报情况,带着胤禩等人,暂时在平阳府衙后院住下。 “八阿哥,刚才何故……?”待屋内剩下两人,马齐迫不及待便问。 实际上,他对胤禩打断自己,微有不满,但对方年纪虽轻,身份却摆在那里,容不得怠慢,马齐心里也捉摸不透,皇上让这位八皇子出来,究竟是来历练的,还是来监督自己的? 胤禩道:“马大人有所不知,山西巡抚噶尔图,是太子殿下的人。” 马齐皱眉不语,片刻方道:“即便如此,噶尔图敢包庇妻舅,拒不借粮,罪责难逃,奴才这就上奏,禀明圣上。” 马齐此人,说好听了,是性情方正,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缺心眼。 前世自己未与他有深交,结果到头来他却被佟国维拉下水,莫名其妙成了八爷党。一废太子之后,康熙让众臣举荐太子人选,他便举荐了八阿哥,结果后来群臣跟风而上,康熙要追究责任,却都推到马齐身上,他辩解不得,心存愤懑,行为上便有些轻浮,被康熙认为“人臣作威福如此,罪不可赦”,落得个罢官的下场,直到康熙四十九年才又被起复。 胤禩摇摇头:“马大人,你上奏,我不拦着你,可在调粮的旨意还没下来之前,这几日百姓的生计,又该何以为继?” 马齐愣了一下,道:“直接去找噶尔图,让他借粮。” “他并没有说自己不同意他妻舅借粮,我们也不知道徐泰是否真的无粮,如此贸然前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若是换了他那位未来的皇帝四哥,估计就是一声令下,抄家完事,管你有没有,抄出来再说。 但是别说自己不是皇帝,就算是皇帝,这么做也只会落下粗暴的名声,被人暗地里指着脊梁骨骂。前世胤禟他们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才会在江南一带散布谣言,说胤禛雍正帝暴政残忍,刻薄寡恩,最后他们跟着自己被削爵圈禁,这也是罪状之一。 马齐拧眉沉思。“八阿哥所言不无道理,但是目前来看,除了借粮一途外,并无其他办法,万一旨意下来之前这几天因饥饿引发灾民哗变,那我们便担当不起了。” 胤禩沉吟片刻,道:“这样吧,大人先写折子,向皇阿玛详细说明这里的情况,我再出去看看情况。” “也好,八阿哥一切小心。” 马齐对于跟胤禩同行,原本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并不指望他能帮上忙,只期望这位少年阿哥能不拖后腿,也就万事大吉了,但现在看来,八阿哥少年老成,处事稳重,却在诸阿哥中,都显得极为出色,也难怪佟国维对他…… 摇摇头,将脑海中不相干的思绪赶了出去,马齐铺好折子,开始措辞下笔。 胤禩带着惠善与高明二人出了平阳府衙。 灾后的平阳府萧条一片,其实他们在来路上就已经知晓,但与其两人都坐在那里相对无言,不如出来走走,权当散心。 一个满目愁容的老人拄着拐杖,携着小孩迎面蹒跚走来,两人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尤其是老人,颧骨高高耸起,眼窝却陷得很深,看上去颇为可怖,就连惠善这样的汉子看了也心生不忍。 “八爷,奴才去给他们些银钱?” 见胤禩点点头,惠善走上前去,掏出一小袋银锭,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又指指胤禩的方向,边将银钱递给他们。 老人看也没看胤禩这边,木然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多少感激,嘴巴微微阖动,说了句话,又慢慢地往前走了,竟也不拿那银钱。 惠善有点尴尬地跑回来,道:“八爷,那老人家不要钱,说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罢了,先去别处看看。”胤禩道,他们身上没有干粮,而这附近别说铺子,连人烟都寥寥。 他前世钻营权术之中,虽有贤王之名,却仅止于在群臣或士子中博得的虚名,若论起于国有利,于民有益的大事,却是半件也无。 如今绝了夺嫡的念想,静下心来,竟发现自己看一些事情,也有了不同的想法和感受。 虽然这次出来的初衷,只是为了逃避指婚,但是现在身临其境,也不由得为眼前惨况而唏嘘悲悯,此生既已决定不去争那把椅子,何不埋头做点实事,能令一些人受益,总也好过去争去抢,惨淡收场。 胤禩怀着心事,边走边想,惠善与高明两人都不敢去打扰他。 三人穿过倒塌的废墟之中,很快便到了另一条街上。 这条街道两旁的房屋,虽然也同样受了损毁,程度却要轻微很多,房子周围还有些家丁模样的人在搬着石块打扫清理,从房子里走出来的人,穿着打扮明显要好很多。 胤禩心中一动,对惠善道:“你去打听打听,看徐泰的宅子在哪里。” 惠善应声上前询问,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是再往前走数十步,就能见着了。被询问的人,想是见到惠善穿着不俗,又多嘴叨嗑了句,道是徐泰的宅子,是这条街上,乃至整个平阳府最大最好的一座。 最大最好,胤禩嘴角微挑,往前走去。 街道的另一边,墙角歪着一个人,支了个幡,上面写着“算无遗策”四个字。 他的衣衫有些破损,脸色也带了些菜色,惟独精神奕奕,嘴里还喊着:“算卦喽,算无遗策,算不准不要钱喽!” 第37章 地动 胤禩起初并不在意,待走了几步,那人又喊起来,才往他那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之下,倒看出些许蹊跷来。 平阳府受灾惨重,寻常人家多数都四处张罗着怎样才能吃饱饭,这种时候又有谁会有闲情逸致去算卦,而这人的正对面,恰恰就是富丽堂皇的平阳首富徐泰宅子。 似乎感觉到胤禩的目光,那人也抬起头望过来,胤禩注意到他虽然面有饥色,身体也有些消瘦,但身上却并没有那种跑江湖的市侩气息,一双眼睛清明有神,正看着胤禩,不亢不卑。 他来了些兴趣,走上前。 “先生帮我也算一卦如何?” “阁下所求何事?” 胤禩将一小锭银子放在他面前。“先生不妨算算我现在想算何事。” 换作寻常的算卦先生,只怕早就以为这人是来砸场的了,但那人却懒懒瞥了胤禩一眼,道:“若我算对了,我不要银钱,只想拜托阁下一件事情。” 胤禩笑道:“尊驾如此自信,不妨先算了再说。” 那人闻言,既不起卦,也没有用上任何占卜之物,只略低了声音,看着胤禩,慢慢道:“你们是来查徐泰的。” 惠善脸色一变,便要抽出腰间的刀,胤禩按住他,知惠善行径已落入对方眼中,索性问道:“何以见得?” “山西地动,朝廷一定会派钦差大臣来,所以在下日日夜夜守在平阳府衙处,亲眼看着几位进了府衙,又从在府衙做事的亲戚那里打听到消息,得知诸位诸位正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惠善截住他的话,冷冷道:“那你在此处装神弄鬼,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面容一肃,撩起袍子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起身,恭敬作揖,道:“草民沈辙,特来伸冤。” 胤禩见他神情严肃,已全无之前的慵懒。“我并非钦差,只是随同办事,你既有冤情,可是与徐泰有关?” 沈辙点点头:“正是如此,平阳府的商贾,与山西官场多有联系,错综复杂,非寥寥几句能道清,诸位是来勘察民情,必然会提及借粮,而府台大人也一定会与诸位说起徐泰,我料钦差大人八成会派人来调查徐泰,又别无他法,只好来此守着了。” 胤禩沉吟片刻,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你找个地方细说吧。” “诸位请随我来。” 沈辙将几人领到一座屋子前,又当先进去,转身边歉意道:“小屋简陋,请诸位不要介意。” 屋子虽旧,墙壁也有不少裂缝,却布置得颇为雅致,几株盆栽摆在各处,还有几幅书画挂在壁上,落款都是沈辙。 待众人坐定,沈辙拱手道:“在下能否唐突打听一句,公子是钦差大人的什么人,尊姓大名?” 胤禩道:“我是钦差大人的远房侄子,叫我应八即可,此番随伯父出来办事,若有内情,可与我说。” 沈辙点头,他实是求助无门,也不计较眼前只是个十五来岁的少年,便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自幼父母早亡,全靠邻居一户姓厉的夫妇,不时帮助我,我才能安心读书,考取功名,但是三年前发生了一桩变故,厉嫂子出门的时候碰见徐泰,被他看上,他便派人将厉大哥杀害,又让厉氏宗族出面,说要收回厉家的屋宅和田产,迫得厉大嫂走投无路,她不愿被徐泰收为外室,也跟着投水死了,留下一名幼子,今年才三岁。” “你说你那个厉大哥,是被人逼死的,可有证据?” 沈辙摇头:“没有,当时厉大哥的死讯传来,说是走夜路,失足落入水塘,但是水塘边上那条路,平坦宽阔,厉大哥也无眼疾,怎会走着走着掉入水塘,就算是掉了进去,他水性极好,又怎会活活淹死,而且厉大哥死了不到三天,就发生厉家宗族逼迫厉嫂子,然后徐家管家出面的事情,又如何不令人联想起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向知府伸冤?” 沈辙叹道:“在下实在是走投无路,求助无门了,此案发生在浮山县,至今已有三年,三年中换了两任县令,我皆去告过,都无功而返,县令推诿拖延,就是不查。” 他微微苦笑:“幸而我有功名在身,否则只怕早已被冠上诬告的罪名斩立决,后来我又找上上任知府,那知府对我说,徐泰是山西巡抚噶尔图的妻舅,他姐姐是噶尔图身边极为受宠的侧室,劝我回去安心读书,不要瞎折腾,后来被徐泰知道,还派人打了我一顿,威胁我莫要多管闲事,现今这位知府大人,听说官声极好,我却是不敢再冒险了,只想着自己能早日考取功名,给厉大哥讨个公道,不想又碰上天灾,知道朝廷十有八九会派钦差前来,便又燃起一丝希望,做了点故弄玄虚的把戏,想引起诸位注意。” 惠善与高明听了他一席话,都露出义愤的神情,胤禩却神色未动,慢慢道:“依你所说,山西巡抚是徐泰的后台,你就算殿试第一,至多也就是个六品翰林,届时说不定噶尔图早已高升,你又要到何时才能扳倒他?” 沈辙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可是说句不敬的话,这官场黑暗,官官相护,我又要到何年才能得报此仇?” 说话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沈叔……” 沈辙回过头,露出慈爱神色,招手让他过来,又对胤禩等人道:“应公子,这便是我说的,厉氏夫妇的遗孤,名唤清和。清和,快跟客人行礼。” 厉清和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童音清脆,让胤禩想起宫中年纪尚幼的十三和十四。 “清和给各位请安。” “你想扳倒徐泰,未必需要自己去考取功名。” 沈辙奇道:“应公子的意思是?” 胤禩淡淡道:“惠善,高明,你们先出去。” 待两人都退了出去,他才续道:“徐泰既是你的仇人,莫非你就一点都没有去调查?他的弱点,他的把柄,有时都可置对方于死地。” 惠善是康熙指给他的贴身侍卫,再怎么忠心,说话也需顾忌三分,他并不想让这席话传到康熙耳中,被他认为自己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沈辙本还在想方设法说服这少年帮自己传话,没想到他一下子就道出自己的心事,不由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应公子年少聪慧,我知道钦差大人与府台大人,想必现在都为粮食一事而烦忧,区区不才,正有一计献上,或许能让徐泰心甘情愿交出粮食,只求事成之后,能将徐泰治罪,全我报仇之愿。” 胤禩明知故问:“怎么,徐泰说他家中没有余粮,是假话?” 沈辙嗤道:“平阳百姓,人人皆知徐泰家财万贯,粮食装在粮仓里,多得都腐烂了,他若没有余粮,何处还有?” 胤禩挑眉:“既然如此,你有何计策?” 沈辙张口欲言,忽觉脚底微微震动,桌椅枱柜也跟着摇晃,不过瞬间,晃感已越来越强烈,沈辙变了脸色,身边的厉清和已是满脸惶恐害怕。 胤禩刚来得及起身,身后轰隆隆一片屋瓦墙壁俱都倒塌下来,高明与惠善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往屋里闯,却还没踏出半步,就看见胤禩头顶的房梁倒塌下来,砰的一声,整间屋子化为废墟。 “爷————!”高明凄厉喊道。 第38章 噩梦 秋风萧瑟,落叶飘潇。 高墙灰瓦的小院孤零零杵在那里,老旧的窗纸半搭在窗棂上,被风吹得抖动起来。 胤禛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样一栋宅子,但记忆深处,仿佛又有些熟悉感,让他忍不住走向那扇门,想要去推开它。 门似乎也已经年未修,上的漆大都掉得差不多了,还有些粗糙的裂缝,一推开便发出咿呀声响,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分外渗人。 屋里没有点灯,冷冷的一片幽暗,阳光从半开的门外透进来,不仅没有增添温暖的感觉,反而多了几分古怪。 胤禛只觉得仿佛有只手,将自己紧紧揪住,心头传来一阵阵的悸动,脚步却停不住,一直往里走去。 房间的尽头,是一顶纱帐,早已泛黄,连床头的流苏,也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帐中隐隐绰绰,仿佛有个人躺在那里。 直觉就是胤禩,他不由开口轻喊:“小八?” 没有人回应。 便连这声轻喊,都像在房间里回荡起来,更显空旷。 胤禛有些急了,又喊了一声:“胤禩,是不是你?” 纱帐那边还是一片沉寂。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揭开它。 帐内的景象,一点点映入眼帘。 破旧的锦被微微隆起,果然躺着一个人。 及至纱帐完全挽起,胤禛却赫然发现,盖在被子下面的,竟不是人,而是一副白骨。 一副森森白骨。 “!!!” 胤禛猛地睁开眼,满头冷汗。 这一清醒,才发现自己还在书房里,手臂被枕得酸麻,仿佛在提醒自己,刚才那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刚长舒了口气,外面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 “爷。” “进来。” 四福晋推开门,看到胤禛脸色蜡白的模样,忙道:“爷,可是身体不适?” 胤禛摇摇头:“你让苏培盛去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乌喇那拉氏吃了一惊。“这么晚,宫门都下了,出了什么事吗?” 胤禛不语。 这些日子的相处,已让乌喇那拉氏摸清了他的一些性情,知他不想说的事情,无人能强迫他,便转了话题。“现在天色已晚,皇阿玛说不定歇下了,爷明早再进宫吧?” 胤禛微微拧眉,道:“刚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他并没有立时回答,良久,才叹了口气。“罢了,明早再进宫吧。” 翌日的早朝,又发生了一桩事情,让胤禛想说的话没来得及出口。 事情的起因还是八旗生计。 有个下层旗人,祖上从龙入关,还曾当过正五品的分管佐领,到了他这一代,没落了,只剩下几亩薄田,在那经营着,要富不大可能,饿死也不至于,原本也是相安无事。 结果那片地被人看上,对方是一个不入八分镇国公,叫阿克敦,想用那块地来建庄子,用低价与那户人家收购,那人却不肯卖,这就惹恼了阿克敦,他故意引诱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染上赌瘾,又让对方欠下高额赌资,借此威胁对方将地抵偿给自己。 那旗人家中没了田地,又欠下赌债,很快就败落得一塌糊涂,连年过六旬的老母也要出门乞讨,此事被报到宗人府那里,因案情再寻常不过,宗人府本着大事化小的原则,让那旗人将老母接回家中奉养,又告诫了阿克敦,结果不出三天,那老母在家上吊死了,欠下赌资的旗人也一把火将自己全家连同那间屋子给焚了。 事情闹大,宗人府再不敢擅专,忙呈给康熙。康熙原本还觉得之前施世纶的奏折,有小题大作之嫌,但听闻这件事情,立时便龙颜大怒,不仅下令将阿克敦处以流刑,连同宗人府一干人等,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责罚。 胤禛这边,康熙本是让他调查八旗生计的事情,如果出了这桩变故,催得就更紧了,胤禛每日在户部和宗人府之间来回奔波,有时还要深入下层旗人家中勘察实情,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抽不开身。 而那个恐怖的梦境,自那夜之后,竟也再未出现过。 此时的山西平阳,马齐正急得满头大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绝对没有想到,刚刚发生过地动的平阳,竟会在这个时候,再次地动山摇,当时他正在后院,所以幸免于难。 可是如今还被埋在废墟下的,却是一个他万万担当不起的人物,八阿哥胤禩。 “快搬!”马齐抹了把汗,气急败坏地吼道。 整间屋子夷为平地,哪里还有完好的地方,当时惠善与高明已经傻了,高明不由分说扑上去就想把砖石挪开,还是惠善尚存一丝理智,死拖活拽将他拉走,两人飞快赶回平阳府衙禀告马齐。 马齐一听就愣了,过了一会儿,才将平阳知府喊来,命他马上找来人手,帮忙将下面的人救出来。 上面是大块砖石,还有几根硕大梁柱横在上面,旁边的房屋也俱都倒塌了,压在一起,无疑是雪上加霜。 此刻马齐想哭的心都有了。 若下面的人有个万一,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平阳知府王辅,如今也是着急上火,还有一丝疑惑。 那边调粮的旨意还没下来,数以万计的百姓等着救命粮活命,这边又来了次地动,连钦差大人的侄子也给埋了进去。 只是看马齐以及他带来的众人皆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王辅心觉有异,却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被埋在下面的,不像钦差的侄子,倒像他的主子。 这次地动,死伤又是不少,知府衙门的官兵,一方面要去维持秩序,帮忙救济灾民,王辅也调不出更多的人手了,十几名官兵吃力地搬开那些石块,进度其实十分缓慢。 高明站在旁边,一遍遍地喊胤禩。 惠善与马齐带来的两个侍卫,早就挽起袖子跟着搬运。 和胤禩一起被压在下面的,还有沈辙与厉清和。 厉清和是最早被救出来的。 因为被沈辙紧紧护在怀里,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惊吓过度,神色还有点木讷。 随后是沈辙,他的腿被压断了,整个人晕死过去,但性命也无大碍。 高明看着一个个被救出来的人,都没有胤禩,已经吓坏了,趴在边上哭喊着。 “爷,您倒是应奴才一声啊,爷!……” 马齐也白着一张脸,紧紧盯着每一块搬起来的砖石。 “大人,令侄福大命大,定会无事的,但此番地动,事关重大,是否应立即上报朝廷?”王辅斟酌着言辞对马齐低声道,他忧心民众会因无粮而饿死更多,更担心因此引发民变,内心焦急程度,不亚于马齐。 王辅的话提醒了马齐,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无论八阿哥是生是死,都要第一时间告诉皇上,也可趁机催粮。 “我这便去写奏折,这边就劳烦王大人了。” 王辅抹汗点头。“大人放心便是,下官会在这里盯着。” “爷,您想想良……想想您额娘,想想四爷,快答奴才一声……”高明抽噎着边道,他伺候胤禩多年,胤禩对他也很好,两人主仆之情,自然非同一般。 “催魂似的……爷听了心烦……” 从瓦砾废墟之下,忽地传来一句话,声音微弱,听在高明耳中,却如响雷一般。 第39章 惊闻 胤禩受伤的消息传至京城,正是晚霞斜挂,家家炊烟的时候。 “你说什么?”胤禛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素来冷静内敛的他,此刻竟有点反应不过来。 传话的侍卫满头大汗。“四阿哥,皇上传您立即进宫。” “胤禩他怎么样了?”胤禛腾地一声站起来,连手里饭碗都忘了放下。 “奴才也不大清楚,还请四阿哥赶紧同奴才走一趟吧!” “备马,进宫。”胤禛随手将饭碗搁下,话都没多说一句,苏培盛早已机灵地跑出去准备。 “爷!”乌喇那拉氏突然出声,胤禛本已踏出门槛的脚步顿了顿,转头望向他。 “万事冷静。”她说这句话,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胤禛点点头,抬脚便走。 胤禛进了宫,二话不说,跪在康熙面前。 “请皇阿玛恩准,让儿臣前往山西,接回八弟。” 康熙将一份奏折递给他。 胤禛接过打开,飞快地扫了一遍,心中更是焦急。 “皇阿玛……” 康熙摆手。“你又不是太医,去了能顶什么事,朕已从太医院调了个医术最好的太医跟着侍卫前往,你就不必去了,好好办朕交给你的差事。” 胤禛有心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闻言只能跪在那里,脸微微垂下。 太子侍立一旁,见状嘴角微微勾起,随即敛容,出声道:“皇阿玛,不若让四弟去瞧瞧,马齐信上说得语焉不详,儿臣心中也十分担忧。” 康熙二十九年亲征噶尔丹,途中被索额图暗中克扣粮草,如果他不是因病中途折返,想必已经被活活饿死。 自那之后,康熙就对底下的人有了防范之心,索额图名列榜首,但是内心深处,他依旧觉得太子是他从小一手教导起来的,品性不差,那次意外,不过是索额图自己做的手脚,加上那次之后,索额图似乎偃旗息鼓,连带围聚在太子周围的人,一时也十分低调,康熙与胤礽父子俩的关系,似乎又慢慢地弥合起来,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此时听了太子的话,康熙沉吟片刻,便点头道:“也罢,良嫔被此事吓得不轻,已经晕过去两回,你也当代他额娘去看看他。” 胤禛大喜,忙磕头谢恩。 康熙又留下他说了一会,这才让他跪安。 胤禛心事重重,出了养心殿,却见太子正站在外面。 太子似笑非笑道:“老四,你这么急做什么,再急也不可能一天之内就到山西。” 胤禛苦笑了一下,恭恭敬敬行礼:“方才皇阿玛面前,多谢太子殿下美言,才让臣弟得以成行。” 此时的胤禛,性情再沉稳内敛,毕竟也才十七,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兄弟们大多还小,大阿哥与太子之间那点波涛汹涌,暂时还没波及到其他人身上,康熙更没有露出半点废太子的意思。 太子殿下的位置,在许多人看来,是名正言顺,根基稳固,胤禛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的道谢,带了十足的真心,如果刚才不是太子出声,康熙想必还没有那么快同意。 太子拍拍他的肩。“行了,兄弟之间,就不用这么多客套了,今个儿我让你二嫂做多点菜,你来毓庆宫用膳吧。” 胤禛愣了一下,张口就想拒绝,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胤禛看着毓庆宫里摆了满满一桌菜,甚至比康熙御膳都还要丰盛,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太子的嫡福晋石氏,现在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所以也只是嫡福晋而已。石氏性情温良,待人谦和,宫中上下人缘都不错,此时见胤禛迟迟不动筷,便道:“四弟,可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胤禛强笑一声:“哪里,二嫂的手艺极好,我看着这满桌饭菜,都食指大动了。” 石氏温柔地笑了笑,又帮两人盛了碗汤,便带着人退下了。 余下太子与胤禛二人。 太子夹了一筷子菜递到胤禛碗中,修长手指衬着银筷,愈显白皙优雅。 “老四,你可明白,这次你去山西,为的是什么?” 胤禛道:“回太子殿下,自然是去看八弟。” 原本真正的历史上,早年太子地位稳固,四阿哥胤禛,也是人人皆知的太子党,拥护正统,理所当然,也无人疑他。但这辈子因当初胤禩得罪了太子,又不明不白落水等事情,胤禛对太子,一直有种内心深处的抗拒,尽管这种芥蒂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是你二哥,叫二哥即可。”太子白了他一眼,嗔道:“平时没事,就该多来毓庆宫走走,难道二哥我会亏待你不成?” 见胤禛放下筷子,低头聆听他的话,胤礽又道:“皇阿玛留你下来,可是跟你说山西赈灾的事情。” 胤禛点点头。“皇阿玛说,马齐办差多年,又熟悉山西事务,让臣弟去了之后,与马齐会合。” 太子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这封信,是我写给山西巡抚噶尔图的,你带着,有什么难处,只管去找他。” 胤禛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道谢,收下信。 一回到家,胤禛马上拆开了那封信。 信中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让噶尔图尽力协助胤禛办差。 但胤禛却看出很多问题来。 第一,皇阿玛已有交代,他此去,既是去看八弟,也自然身负皇命,那么太子为何还要单独写信? 第二,这封信里的用词遣句,都很随意,说明噶尔图跟太子的关系并不一般。 第三,太子用这封信告诉胤禛,他卖给胤禛一个天大的人情。 胤禛面无表情,静默片刻,将灯罩拿去,又把信放在火上,一点一点地燃尽。 翌日天才蒙蒙亮,胤禛一匹快马,疾驰出京,后面只带了太医和两个得力的侍卫。 他心中焦急,生怕胤禩出了什么差池,一心只想早点到平阳。 胯下的马是康熙所赐的上等好马,能日行六百里,饶是如此他还嫌慢,每天天不亮就开始赶路,一直到太阳下山才随意找了个驿站歇息,直把老太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到目的地就先断了气。 沈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至平阳府衙后院,一眼就看见正站在花丛中的人。 “八爷。”他轻轻喊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准确无误地对着他的方向,笑道:“子青来了,去我房里说吧。” 沈辙迟疑道:“您的眼睛……?” “大夫说每日坚持敷药即可,纱布可以卸了,就是现在看东西有些许模糊,过些日子便好了。”胤禩道,转身走回厢房,沈辙忙跟上去。 那日房屋倒塌,将三人压在上面,沈辙断腿,而胤禩则被梁柱伤及后脑,昏迷了两天醒过来,一开始连光线也无法分辨,马齐惊慌失措,随即给京城传了消息,又逼着平阳知府找来最好的大夫诊断用药。 平阳知府王辅,即便不知道胤禩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见了马齐反应,也晓得此人对他意义甚重,又哪里敢怠慢。 只是胤禩伤得不轻,连着吃药,敷药,针灸,也不过是恢复了五六成的视力,大夫还再三嘱咐,以后不可累着,如果仔细休养,也许能慢慢好起来。 “前两日看不见东西,我就一直没去找你,眼瞅着旨意还没下来,听说洪洞那边灾民哗变了,借粮一事刻不容缓,你有什么法子?”胤禩坐下来,便马上问道。 沈辙沉吟片刻,道:“有上下两策,八爷容我细说。” 他如此称呼胤禩,是因为胤禩对他说自己在家中排行第八,而沈辙见正牌钦差对胤禩的态度,也是严肃中带着恭敬,心知胤禩身份不低,指不定还要高过钦差,便喊了一声八爷,谁知胤禩年纪比他小,却也泰然受了这句称呼,更坐实了沈辙对他身份的揣测。 胤禩点点头。 沈辙道:“下策自然是光明正大的手段,以钦差大人的名义,召集平阳府富商,让他们捐粮。” 见胤禩不置可否,他又道:“至于上策,现在洪洞等县哗变,其他地方想必或大或小也是如此,百姓没有饭吃,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拼死一击,自然会有人抢掠粮食,沦为强盗,我们也可效而仿之,只消使一人从中煽动,让那种饥肠辘辘的人,都到徐泰府上去闹事,这样一来,徐泰自然会害怕,如果他让家丁打死闹事者,百姓的情绪必然会更加激烈,这个时候我们再出面,名正言顺将他拿下,迫他交出粮食,如果他不交,再将他推给那些饥民处置,到时候不用我们说,他自然会心甘情愿奉上粮食了。” 沈辙说完,立时闭嘴,屋内一时冷寂,无人搭腔。 他也知道此计不仅流于恶毒,而且过于凶险,一个不好,就有煽动造反的嫌疑,但一来他与徐泰有仇,顾不了那么多,二来他也想试探这位应八爷,魄力见识到底有多少。 这两日,他暗中观察,看出钦差马齐,为人严肃谨慎,过于方正,后面那个主意,他是断然不可能接受的,不止不接受,只怕还要将自己赶出去,而这位应公子,却不同。 胤禩沉默半晌,方道:“你刚才所言,不能传入第三人耳。” 这个沈辙,能力是有,并且不差,自己看他为人,也不像是奸猾之辈,如果用好了,倒是一个人才。 沈辙听出胤禩此话是为了他好,原来那点小心思,也化作对这少年的感激,何况自己大仇得报的希望,也许正要落在此人身上,当下便起身肃容道:“谢八爷提醒,子青晓得。” “你先出去罢,我要好好想想。” 沈辙告退,独留胤禩在房中踱步,几番思量。 这步棋走得太凶险,这个责任,他到底要不要担? 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随即被打开。 胤禩本是背对着房门,他现下看东西不清晰,也不急着回头,只以为是高明,便道:“不是说了不要进来打扰么,有什么事情先去跟马大人说吧。” 那人不退反进,一步一步,靠近他的身后。 不像是高明。 胤禩愣了一下,转身。 来人穿着一件淡青色袍子,因着受伤的缘故,胤禩没能像以往那样将对方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但那轮廓身形,却是无比熟悉。 他深吸了口气,却又觉得恍如梦中,不由疑道:“四哥?” 第40章 相见 康熙派来随行的太医受不了日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在进入山西境内的时候病倒了,医者不能自医,胤禛无法,只好让太医在官驿休息,待病好了再上路,这边跟侍卫先行一步。 路上惨况,自不多提,饶是胤禛一路纵马狂奔,到了平阳地界,也不由缓下速度,不时让侍卫施舍一些干粮给路人。 他到达平阳府衙门口时,高明正与别人在说话,胤禛下了马走过去。“你家主子呢?” 高明一见是胤禛,先愣了一下,大喜道:“四爷,您怎么来了,快跟奴才进去,主子在后院呢!” 他领着胤禛一路穿过府衙,官差大都认得高明,也无人去拦,到了后院门口,高明停下脚步,道:“四爷,主子这次被梁柱弄伤脑袋,眼睛怕是不大好,待会您见了,可别惊讶。” 胤禛心头咯噔一声。“怎么个不好法?” 马齐的奏折里语焉不详,就连太医这次随行,也只带了些常用药品而已。 高明道:“大夫说倒下来的梁柱伤及头部,双目也受了牵连,原本无法视物,后来用了药,现在能看个五六成了,说是慢慢能好起来。” 胤禛脸色沉了下来,不再说话,转身进了院门,朝胤禩的厢房走去。 “四哥?” 胤禛见他眯起双眼望过来,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身份,想起方才高明的话,不由疾步上前,抓住胤禩的胳膊,几近失声。 “是我,你的眼睛还能看见东西吗?” 他与胤禩是打小的交情,除去内心深处那点不可告人的情愫,胤禩依旧是他最为看重的弟弟,现在见他这副模样,原本赶路的疲惫,都化作一腔酸楚。 “可以,只是看不大清晰,大夫说会慢慢好转的。”胤禩笑道,最初的震惊之后,他反倒显得坦然,若换成前世这个年纪的他,怕不早就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但是如今他经过那些磨难,早已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让自己的心境平和下来,并将弱点化为筹码。 眼下的伤既然能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那也无需多加在意了。胤禩想到的是:姑且不论自己在平阳办的差事如何,单就眼睛受伤,皇阿玛就不会再苛责他,何况经此一事,宜妃只怕也不大乐意侄女嫁给他。 胤禛看着胤禩情状,只以为他在强颜欢笑,心中愈是痛惜,抓住他的肩膀,顿了好一下,勉强压抑住情绪,才淡淡道:“皇阿玛接到马齐的奏折,就命我来看你,太医还在路上,过两日应该就到了。” 胤禩听他说话,又见他脸上略显不自然的神情,不由好笑,却想起另一件事,微微皱眉,道:“四哥难道没听皇阿玛说起平阳知府上奏调粮的请求?” 胤禛一愣,摇摇头:“在我出京之前,并无听说,若有的话,此等大事,皇阿玛定然早下决断了,平阳府灾情,究竟严重到什么地步?” 胤禩便将这几日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待听到徐泰推诿拒绝借粮时,胤禛勃然大怒:“岂有此理,百姓正在受苦,他却连一颗粮食都不肯捐出来,此等奸商,留之何用?!” 话还未说完,胤禛眼前一黑,突然往前倒去。 胤禩吓了一跳,忙将他抱了个满怀。 “四哥!” 自四阿哥进屋,高明就不敢离开,一直守在外面,此刻听胤禩喊声,急忙推门而入,又跑去喊大夫,一阵忙乱自是不提。 大夫诊断之下,说胤禛只是情绪骤然激动,加上长途跋涉,睡上一觉便好。 众人松了口气,马齐更是暗道阿弥陀佛,一个八阿哥在他眼皮底下受伤,他已经在琢磨着回去要如何领罚,如果再来个四阿哥,那他恐怕只有去宁古塔放羊的份了。 那边马齐与平阳知府王辅商议之下,决定召来平阳有头有脸的商人,由官府出面,向他们借粮。 谁知手令还没发出去,那些人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是?”王辅看着来人,有点糊涂。 来人跪下行礼,道:“小民徐泰,拜见钦差大人,拜见府台大人。” “徐泰?”王辅拧眉,目光从他身上越过,落在他身后十数人身上,尽皆衣衫褴褛。“起来吧,你们怎的这副打扮?” 徐泰抬起袖口,拭了拭眼角,惨然道:“启禀府台大人,此番连着两次地动,小民的房屋坍塌不少,将许多财物粮食都埋入废墟中,取也取不出来了,这几天小民家中经营的铺子,也都损失惨重,不得不关门大吉,如今与小民同来的几位,都是如此。” 他话刚落音,身后响起一片附和之声,众人七嘴八舌,向座上二人诉说着自己的惨状,听得马齐和王辅如同蝇虫绕耳,不堪其扰。 马齐皱眉,冷冷道:“这么说,你们是捐不出半点粮食了?” 徐泰叹了口气,道:“钦差大人误会了,小民等此来,就是来捐粮的。” “哦?” 徐泰转身高喊:“呈上来!” 两名家丁挑着两扁担走了进来,将两个筐子放在地上。 “启禀大人,小民们商议了一下,昼夜不停搬开那些坍塌的碎石,总算抢救出些粮食来,请大人过目。” 马齐走上前去,家丁忙打开盖子。 筐中倒全是粮食,只是马齐手伸下去,抓了一把起来,却瞅见其中参杂了不少尘沙。 他忍住气:“这就是你们要捐的粮食?这么多人交出两筐,你让平阳府那么多百姓,怎么分,嗯?” 徐泰忙道:“大人,这些粮食,已是竭尽我们所能了,这几日我们自己吃的,跟粥场派的稀粥,并无两样。” 马齐闷哼一声,将手中的米一把掷回筐子里。“徐泰,你可知罪?!” 徐泰被他这一声断喝吓了一跳,腿一软,忍不住就跪在地上,却又立即回过神来,思及自己的靠山,原本的心虚也就当然无存。“大人,敢问小民该当何罪?” 马齐冷笑道:“你当本官和王大人是要饭的?你们都是山西有头有脸的商贾,统共就给两筐子粮食,还是掺了沙的,你去看过外面那些百姓没有,你自己良心何安?!” 徐泰不惊不惧,缓缓道:“大人这么说,对小民就不公道了,小民等人身上所穿,也与外头灾民无甚差别,这些粮食,还是我们心念父老乡亲,省吃俭用凑出来,大人怎可因为小民等人是商贾,就带了偏见?” 马齐冷声道:“是么,那本官倒要看看,究竟是不是偏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旁的王辅就已感到不妙,几番想出声提醒,却都找不到时机。 “来人,将徐泰等人绑起来,再带上人,本官要去搜府!” 官差应声将在场商贾都押了下来,众人乱成一团,徐泰冷笑道:“大人,您可想清楚了,小民一心想为灾情出一份力,不料却被大人如此误会,即便您是钦差大人,世间也还讲个理字的!” 马齐倔劲一犯,哪管得了他说什么,挥挥手就让人将他绑住,一面带着人就要出府。 “钦差大人!”王辅忙喊住他,将马齐拽到一旁。 “大人,这徐泰可是巡抚大人的妻舅,我们现在无证无据就贸然抓人,到时候搜不出什么,反倒落了把柄,这边灾民可都等着,再也耽误不起了!”王辅低声劝道,他倒不是怕事,只是觉得跟这帮人卯上,实在得不偿失。 马齐被他这段话一说,想起胤禩的交代来,不由一激灵,立时冷静下来。 王辅见他不说话,知道对方已被说动了,又道:“这帮人能这样有恃无恐地前来,想必已经安排妥当,这会就算去搜查,只怕也找不出什么来,不如等到夜深人静,再使人暗中去查。” 马齐思忖半晌,叹了口气,只因灾情紧急,方才他才会那般上火。 “也罢,你去与他们说吧,我去看看八……我那侄子。” 那头厢房内。 胤禛悠悠转醒,看到胤禩正和衣靠在床头,不由怔了。 第41章 用计 两人分别近两个月,临别前还是不欢而散,但此时相见,仿佛早已想不起当初的那点不快。 他平安,就好了。 胤禛想着,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他的眼睛。 视物不清,那么将来,会不会有影响? 胤禩从小懂事,额娘出身不高,他便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半点小错也不肯犯,结果第一趟出远门,离了自己眼皮子底下,却是出了这种意外。 胤禛心中泛起淡淡酸涩,强捺住想要狠狠抱住他的冲动,却仍忍不住握住对方的手,慢慢收紧。 胤禩本就浅眠,被他这一扰,立时就醒了过来。 眼前景物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但他却已是慢慢习惯了。 “四哥,身子可还不舒坦?” 手一边摸索过去,想去探他的额头。 胤禛一把将他的手抓住,轻轻道:“我没事了,小八,太医院里不乏名医,你的眼睛,一定能好起来的。” 胤禩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安慰自己,心中温暖,打趣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前宜妃娘娘还想撮合我与毓秀格格,现在想必没有这个想法了。” 胤禛冷哼道:“怎么说你也是个皇阿哥,谁敢看轻了你去。” 我第一个不饶他。 最后一句话却是咽进肚子里去。 胤禛习惯将很多想法,都藏在心底,跟胤禩在一起时说的话,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人。 胤禩一笑,转了话题。“四哥这一路,走了多久?” 胤禛道:“昼夜赶路,又是好马,只用了八天左右。” 胤禩吃了一惊,他们来时也赶得匆忙,也需要十天左右,这次胤禛却只用了八天,可以想见路上走得多急,再看他有些削瘦变黑的脸,不由喊了句四哥,却续不下去。 他无数次提醒过自己,要小心这个冷面冷心的四哥,切莫重蹈前世覆辙,可是这一路相处下来,他处处为自己设想,哪一次不是真心相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胤禛见他俊秀温文的脸上泛起淡淡晕红,心中一动,难得开了句玩笑:“这么感动,不如抱一抱四哥?” 话说出口,自己却有点后悔了,这一说,岂不显得有点轻浮? 幸好八弟不是女子,也不会想到旁的去。 胤禩果然不疑有他,只当是胤禛玩笑,便真的张开双臂,将那人抱住。 胤禛愣了一下,按下心中欣喜,也回以双臂,紧紧搂住他。 透过轻薄衣裳,却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似有若无地传了过来。 一种面对乌喇那拉氏时也没有的感觉,骤然升了起来。 胤禛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忍不住,去亲吻对方的脸颊,甚至…… 就像小时候两人睡在一起,他趁着胤禩睡着,偷偷亲上去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感觉,还朦朦胧胧,就像小孩子对于心爱玩具的喜欢。 但现在却是…… 两人拥抱时,胤禩能从对方的肢体语言,感觉到这位兄长对自己的关心。 他是真的在担心自己。 命运是何等奇妙。 前世皇位相争,两人之间不死不休,今生却是打小一块长大,兄弟情深,胜于同胞。 门外传来敲门声。 两人回过神,胤禩先放开手,胤禛有些埋怨门外的人,面上却是淡淡:“进来。” 进来的是马齐。 他来得匆忙,并没有察觉到这两兄弟之间的暧昧气氛,一踏入房门,就先跪下行礼。 “奴才马齐,见过四阿哥。” “起来吧。”胤禛一看是他,就想起兴师问罪来。“马齐,你与八阿哥一起,就是这么看顾他的?” 马齐暗自叫苦,却只得磕头认错。“奴才该死!” 胤禛一哼:“你该不该死,由不得我来说,回到京城,自有皇阿玛处置。” 胤禩却知道马齐此来,必不是单纯为了请安,便截住话头道:“马齐,此时外头灾情如何?” 马齐如获大赦,忙将方才外面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胤禛的反应与马齐在堂上差不多,他忍住气,冷冷道:“那个徐泰,平时为人如何?” “奴才派人打听过了,平阳百姓,俱都说他为富不仁,还有人说,他连强抢民妇这样的事情,也是做过的。” 胤禛皱眉:“这种奸商,怎的还不处置,你们在顾忌什么?” 马齐不好开口,胤禩便道:“四哥,徐泰是山西巡抚噶尔图的妻舅。” 胤禛一愣,想起临行前太子的那顿饭,还有后来的那封信。 太子跟噶尔图的关系既是非同一般,这个徐泰少不了也在从中掺和,这关系错综复杂,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但胤禛却明显从太子的那封信上,看出另一个问题。 如此一来,太子等于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轻易动噶尔图,连带噶尔图的人。 他的面容冷了下来,却愈发沉默。 胤禩轻轻一叹,道:“我倒有个法子,迫得徐泰交粮。” 见两人都望向他,胤禩便将沈辙说与自己的那个办法简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沈辙的名字,只说是自己的主意。 他这却不是为了抢功,而是想保住沈辙。 这种办法毕竟不光明正大,而且过于冒险,被人知道,少不了要扣上一个煽动造反的罪名,胤禩是皇阿哥,总不能造自己家的反,沈辙将来还想参加科举,却是不能留下污点。 再说胤禩也有点私心,沈辙这人有些才能,可以收为己用,胤禩保住他,也是想卖个人情给他,让他能够死心塌地地为自己所用。 这法子说出来,其余两人都有点目瞪口呆。 胤禛愣神过后,却是微皱起眉:“你从哪想的这个法子?” 胤禩见胤禛不悦,知道自己这个四哥,最见不得这种鬼蜮伎俩,便叹了口气,道:“徐泰那帮人,用正经办法,已经治不了他们了,只能另辟蹊径,这条法子确是阴损,我也不愿连累四哥和马大人,事成之后,我自己上皇阿玛跟前领罪去。” 胤禛看他带了几分委曲求全的话语,心早就软了,又怎会真去怪他。 思忖片刻,他望向马齐。“马大人以为呢?” 马齐知道胤禛这是逼自己表态,忙道:“奴才觉得此计虽有些跳脱,但是现下也是唯一值得一试的法子了,徐泰他们就算把粮食都藏匿了,自己也不可能不吃饭,奴才觉得可以另外派人跟踪,找出他们的藏粮之所。” 胤禛点头拍板。“就这么着吧,分头行事。” 第二天,王辅使人挑着徐泰等人所捐的那两担子粮食到粥场,当场派发。 百姓们听说有粥发,大喜过望,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 结果领到的,却是掺了沙石变了颜色的粥水。 众人越发失望,加上饥饿难耐,有不少人脸上便浮现出愤恨的神色来。 高明得了胤禩的嘱咐,扮成灾民混入人群中,排队去领粥。 轮到自己领时,他看了看碗里掺沙的稀粥,故作大怒,摔碗喝骂。 “乡亲们,听说这粮食是徐泰他们捐的,他们自己吃香喝辣的,我们就喝这玩意儿,王大人是个好官,咱们都知道,咱不为难王大人,咱找徐泰他们评理去!” 当下听了高明的话,许多人便有些神色松动,渐渐附和起来。 惠善与胤禛的侍卫,也早就混在人群里,跟着起哄。 自古百姓但凡有一口粮吃,也不至于想去做那种聚众哗变的杀头事,却大都是活不下去了,才破罐子破摔。 咒骂徐泰的声浪越来越高,高明顺势带头,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往徐泰府上走去。 后面自然跟着一群人。 他们原本心底的那一点怯懦,在看到徐泰雕梁画栋的宅子时瞬间愤怒起来。 凭什么自己受苦受难,三餐不继,却有人拿着民脂民膏安享富贵? 此刻就算徐泰平时是个正经守法的商人,怕也不能止住灾民的愤怒,何况徐泰不是。 于是他们心安理得地跟着高明往那宅子的门口涌去。 守门的家丁见了这阵仗,早就吓得把大门紧闭,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了。 那边噶尔图还在奇怪,算算时间,钦差早就该到了,怎的这会连个人影都没见? 不会是路上遭了意外吧。他拧眉想道。 “老爷。”管家走了过来,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噶尔图启开一看,脸色微变。 一旁的幕僚察言观色,忙问道:“大人,可是有事?” “索大人在信上说,钦差早就到了,因为随行的人中,八阿哥受了伤,皇上后来又派了四阿哥前来。”噶尔图越说越是心惊,“钦差到了,却没来太原府,那是到哪里去了?!” 八阿哥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他竟然丝毫未觉,莫说皇上没有下旨申饬他,太子的书信也过了这么久才到。噶尔图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来。 幕僚想了片刻,也觉诡异。“大人,这山西诸府里,只有平阳知府王辅为人迂腐,素来不跟您通气,他们会不会到那去了?” “有可能,若是在别的地方,知府怕不早就禀告我了,”噶尔图一拍桌子。“徐泰也是废物,钦差这么显眼的目标,他居然也没留意!事不宜迟,赶紧随我去一趟平阳府!” 正说着话,管家又匆匆赶来,这回脸上带了些惊慌。 “老爷,徐舅爷家的房子被刁民围起来了,他正被困在里面出不来,刁民们正在砸大门呢,再闹下去,怕是要进府抄家了!” 徐泰听着外面叫骂喧天,甚至还有重物砸门的声音,不由吓得脸色发白,双手攥紧椅子把手不肯放开。 “巡抚大人呢,姐夫呢,快叫他来啊!” “老,老爷,已经有人去报信了,知府大人那边是不是也给送个信?”管家咽了咽口水,同样如丧考妣。 “对对!”徐泰如梦初醒,“赶紧给府台大人报信,让他带兵来救我!这帮刁民,真是反了天去了!” “老爷老爷!”外面听门的家丁连滚带爬跑进来。“外面那帮人说,要您交出粮食,不然就进来搜了……” 徐泰忍住恐惧,咬牙狠狠道:“门儿都没有!巡抚大人一来,这些刁民都得拉出去砍头!” “老爷,不如还是交些出去应付一下,小的怕……”管家劝道。 外头喧闹声又响了几分,徐泰的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这条街上,住的全是商贾,而且是有头有脸,家财万贯的商贾。 被闹事的虽然暂时只有徐泰,但是其他户人家一见这架势,早就命下人将大门紧紧锁上,任谁来敲也不要开。 但情势渐渐失去控制,饥民们想起这条街上不止徐泰一户,就开始分散了,去其他处砸门。 在这片混乱之中,平阳知府适时赶到了。 高明连忙振臂一呼:“乡亲们,乡亲们,知府王大人来了,请他为我们做主哇!” 王辅在平阳的官声极好,百姓平时也很爱戴他,地动之后,时常见他满头大汗四处奔波,为百姓筹粮,故此心中对他并没有怨恨,此刻看到王辅匆匆赶来,满腔愤恨都化作委屈,纷纷跪了下来,嘴里嚷着请大人做主。 王辅骑马而来,视线一扫,满眼都是瘦骨嶙峋的男女,心中一酸,叹了口气,下了马,先朝众人拱手,才道:“乡亲们,我来晚了,让大家受累了,王辅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了!” 小老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战战兢兢,都说生不入衙门,死不入地府,哪里见过官老爷给自己赔礼道歉的,闻言俱都感动不已,低头呜咽起来。 “乡亲们别急,这次皇上派了钦差大臣来,就是为了勘察民情的,钦差大人会为大家主持公道的!”王辅说完,让出身后的马齐,自己垂手肃立在一旁。 马齐高声道:“本官是皇上所派的钦差,父老乡亲们且先回去,本官定为大家讨个公道!如若大家不信,可留下一两个人做代表,随本官入内,向徐泰问个清楚!” 高明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便出列道:“大人,我随你去!” 他话一说完,又有两个年轻汉子出声。 马齐点点头。“那你们三个随我进去。” 徐泰听说钦差和知府都来了,又听说百姓在钦差的劝说下离去,不由大喜过望,只以为是自己姐夫的gong劳,忙请人进来。 “两位大人真是草民的救命恩人,请受草民一拜!”徐泰迎上去,二话不说跪倒在地。 “免礼。”马齐淡淡道,心中实在对这个胖子没有一丁点好感。 王辅看了马齐一眼,轻咳道:“徐泰,本府今日来,是要跟你商量个事情。” 徐泰听了这话,心中愈发忐忑,忙道:“府台大人请讲!” “今天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本府能拦得了一次,拦不了第二次,你身为平阳首富,若不率先表态,只怕到时候民愤滔天,本府也拦不住。” “这……”徐泰有些为难,他心里一边对今天的事情也有些后怕,正在犹豫不决,另一边却还期盼着噶尔图能快些赶到,为他解围。“草民实在没粮啊……” 他以为马齐和王辅还会再说,谁知两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马齐点点头,平淡道:“既然你不肯捐,那就算了,本官与王大人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你自求多福吧。” 说罢转身便要走。 徐泰这才有些慌了,连忙跪下拉住马齐的衣袍,道:“大人可不能就这么弃草民于不顾啊!巡抚大人那边……” 马齐截住他的话头,道:“噶尔图此时正在平阳府衙坐镇,我们此番前来,他自然知道。” 徐泰愣住了,讷讷道:“那巡抚大人的意思是……” 马齐冷笑一声:“朝廷命官,自当为百姓着想,嘎大人深明大义,自然理解本官这番苦心,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呢!” 徐泰见马齐又要走,这才真正慌了,叠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民这就捐,这就捐!” 马齐不露声色,却与王辅相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喜色。 噶尔图此刻确实是在平阳府衙,却不是自愿的。 “多谢四阿哥款待,不过此刻外头百姓受苦,下官却实在没有这个心思在此安坐。”噶尔图在这里跟胤禛磨蹭半天,已是不耐,此时惦记着徐泰那边的情况,拱了拱手,转身欲走。 这次他从省城来,还带了巡抚衙门的官差来,谁知到了平阳府衙,还没等他抖出威风,从里面走出来的,却不是王辅,而是四阿哥胤禛。 噶尔图背靠太子,又怎会把年纪轻轻的四阿哥放在眼里,嘴里敷衍几句,却连礼数也做得勉强。 胤禛冷冷道:“嘎大人这么急,是想去给徐泰解围呢,还是当真心系百姓?” 噶尔图一愣,脸上怒气一闪而逝,笑道:“四阿哥此言差矣,卑职自然是去查看民情,劝说百姓的。” 胤禛拍案而起,喝道:“自平阳地动那一天起,你就匆匆赶回省城,要粮没粮,要人也不见人,现在听说徐泰宅子被围,你就赶过来了,你该当何罪!” 噶尔图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道:“四爷,卑职在坐镇太原府,居中调度,至于粮食,官仓没有命令,不得擅开,卑职也是无可奈何,又何罪之有?” 胤禛大怒,张口欲言,旁边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马齐与王辅同去,如果徐泰真是奉公守法的商人,他们就断不会让百姓冲撞进去,嘎大人这是信不过四哥,还是信不过马齐呢?” 语气不疾不徐,如春风化雨。 噶尔图一愣,只见屏风后面绕出一人,笑容浅淡,温雅少年,正是八阿哥胤禩。 他心神微敛,强笑道:“卑职怎敢怀疑,只是关心则乱,还请两位阿哥见谅。” 噶尔图听说胤禩眼睛受了伤,说话之间便暗自打量,可见胤禩除了说话时候习惯微眯起眼,走路一如常人,并没有异样。 “既然如此,嘎大人就与我兄弟两人,在此敬候佳音如何?” 胤禩说话不同胤禛,他总是温言轻语,不轻易动怒,也不会让你看透情绪,相比胤禛,两人如同一水一火,将对方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噶尔图不好再说什么,再说下去就要翻脸了,对方毕竟是皇阿哥,争执起来对他也没好处,何况他们要真纵容灾民去徐泰家里闹,只要他一状告到太子那里,照样能让两人吃不了兜着走。 主意一定,他也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些,胤禛胤禩对望一眼,暗自好笑,却也顺势聊起其他话题。 几盏茶的功夫滑过,马齐与王辅终于回来了,噶尔图眼皮一跳,立时站起来。 王辅笑容满面,不待噶尔图说话,就先朝他拱手作揖。 “卑职代平阳府所有百姓,谢过巡抚大人深明大义。” 噶尔图满腹的话被他这一打岔,却是说得愣住了。 深明大义,他深明什么大义了? “若不是巡抚大人向徐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徐泰也不会这么爽快就捐粮出来了!” 噶尔图一头雾水,打断他:“你说的是……?” 马齐接道:“嘎大人,徐泰已经答应捐出三千石的粮食,以解平阳百姓燃眉之急。” 三千石?! 噶尔图心头咯噔一声,几乎没喷出口血来。 在他看来,那些粮食不仅仅是徐泰的私产,也有他这山西巡抚的一份,更何况,每年卖粮所得的银子,还有大半要孝敬那位储君殿下。 噶尔图急喘了口粗气,半晌没能说出话来,良久,才恨恨道:“既是如此,想来也用不着下官出面了,下官想起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罢随意拱了拱手,重重踏步而去,地上那些青砖,仿佛要被他踩出个洞来。 等噶尔图走远了,马齐才忍不住笑出声来,朝胤禛胤禩道:“两位阿哥好演技!” 之前因胤禩低调,胤禛又来得匆忙,王辅并未听马齐说起他们二人的身份,此刻阿哥二字入耳,不由惊疑道:“马大人……?” 马齐见那两人没有反对,便含笑道:“王大人想必还不知,这两位,正是当今皇子,四阿哥与八阿哥。” 王辅大惊,他原本还担心自己与马齐都不在,万一噶尔图上门,没有人能拦得住他,马齐却让他放心,也不说明缘由,现在他才明白,这衙门里竟有两位皇子阿哥坐镇,那可真比一百个王辅和马齐都顶事。 第42章 独处 那个中途病倒的老太医,终于慢腾腾到了平阳府。 他前脚刚沾上平阳府衙的地儿,后脚就被胤禛拽去给胤禩看眼睛。 “嗯,这个,有点难办……” 胤禛忍住气,道:“胡太医,八弟的病情如何?” “唔……”须发皆白的太医眯起眼端详了半晌,捻着胡须不住点头又摇头,就是不说话,不知情的只怕以为他才是病人。 胤禛不耐烦了,沉下脸色正要发火,高明忙插口道:“胡太医,主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老太医叹了口气,缓缓道:“八爷的眼伤,只怕有些棘手,现下这里药材不足……微臣开个方子,照着方子去抓药来熬成药膏,再敷在脸上,如此可稍稍减轻痛楚……” 胤禛听到痛楚二字,身体一震,往胤禩望去,却见他脸上云淡风轻,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只是手却不自觉摩挲着桌上的镇纸。 胤禛从小与他一齐长大,又怎会不清楚,这分明是胤禩心情烦恼时的小动作。 当年被推下水,胤禩烧得难受,也是这般抓住身下的被褥,面上却装成若无其事。 “八爷脑后创伤,本可以针灸疗之,奈何微臣年老眼花,怕是摸不准穴位……” 胤禛本想让他冒险一试,可一看老太医便说话边微微颤抖的手,立时闭嘴了。 “所以还请八爷尽快回京医治。” 胡太医下了结论,最后一句话总算说得快速而又清晰。 马齐的奏折上没说明白胤禩受的是什么伤,康熙便派了个善治跌打损伤的太医来,结果对胤禩的病情,却没有多大的帮助。 太医开了方子,高明马上出去抓药了,众人都退出去,余下胤禛与胤禩两人。 窗外夕阳西下,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就算点上蜡烛,也亮不了多少,胤禩的眼睛要在暗处看清东西,就显得有些刺痛,他索性阖上眼。 胤禛覆上他握着镇纸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抓紧。 “你要是疼,就抓着我吧。” 胤禩微微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也看不清什么,只能笑叹一声:“这几天连累四哥了,你一来,什么好处没捞着,倒上了条贼船,陪着我们一起煽动闹事。” 胤禛也笑,却是有些冷。“那些奸商与贪官,都是这大清的蛀虫,迟早有一天,我要一个个剪除。” 胤禩知他脾性,也不多言,只是一笑,转了话题:“这平阳事了,回程时也不必急着赶路了,听说太原那地方繁华,有不少吃乐玩意,到时候买些回去给九弟他们,凑凑额娘乐子也好。” 胤禛听他这么说,却又想起他的眼睛,这样一来,他们回去时,胤禩便只能坐马车,而不能骑马了,心中微微一痛,突然接不下话。 胤禩不见他回应,有些诧异,正想说话,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爷,药膏已经熬好了。” “进来罢。” 高明端着黑乎乎的药膏走进来,依着胡太医教的办法,将药膏涂抹在纱布上,又将纱布覆于胤禩双目,一圈圈缠住绑好。 胤禩闻着那药味,略有不适,微微皱了眉。“什么时候可以摘下来。” “爷,太医说这药可以清肝明目,除了外敷,还得内服,外敷的每日一换,这几天您都得缠着,直到回京城呢。” 胤禩原本还觉得眼睛不好,未必也全无好处,但此刻听得如此麻烦,竟连看个模糊大概也不能了,心情不由愈发沉了下去。 高明见胤禩不说话,知道他心里头不痛快,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劝慰,只好望向胤禛。 胤禛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才道:“你别担心,京城名医国手比比皆是,定会有个法子能让你眼睛全好。” 胤禩点点头,突然笑道:“四哥不为之前的事生气了?” 那会胤禛一见自己主动请缨要来山西,立时气得拂袖而去。 胤禩旧事重提,胤禛表情一僵。 他自然还介意的,只不过这阵子事情太多,他一时忘了去问。 胤禛沉默半晌,道:“八弟,太子殿下是储君,我们效忠于他,是应该的,只不过有些事情,却不好掺和过甚。” 他说得含糊,胤禩却听懂了,他一面惊异于胤禛敏锐的观察力,一面奇怪,前世一直到二废太子前,他这四哥都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起码外人看来就是如此,这不仅掩盖了自己真正的野心,也获得皇父极大的好评,觉得他忠直刚正,是个纯臣。 但是早在这个时候,其实胤禛心里头就有自己的主意了? 想归想,胤禩却点点头,笑道:“四哥的意思我懂,但你这次却误会我了,我素来惫懒,你又不是不知,这次我本是想好好表现,在皇阿玛面前博个主动权,到时候指婚,好求段好姻缘。” 胤禛一愣,刚因他解释而泛起的淡淡喜悦,又被另一种心情给掩了下去。 一晃眼,胤禩也到了指婚的年纪了。 也是,他自小稳重老成,什么时候要别人操过心,那个毓秀格格,入不了他的眼,自然要另外挑个。 忽略心底的淡淡失落,胤禛道:“男大当婚,也是正常,你心目中有人选了?” 胤禩正欲开口,那边又响起敲门声。 “四爷,八爷。” 是胡太医。 很想知道的答案被打断,胤禛满心不痛快。“进来。” 胡太医进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来查看下药膏的效果。 他上了年纪,动作就有些慢,加上前阵子被胤禛迫着赶路,累得老胳膊老腿抽疼,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慢慢吞吞。 胡太医围着胤禩的眼睛,左右端详了半晌,又轻轻按揉着他的后脑,这些胤禛都忍了,毕竟是为胤禩好。 可这些做完了,胡太医还不走,又皱眉思索了半天,脸上眉毛一跳一跳的,看得胤禛嘴角抽动。 “胡太医,还有事吗?” 胡太医被这一问,突然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哦,微臣还没走,该死,该死,告退,告退。” 胤禛看着胡太医终于退了出去,揉揉额角。 “你心里头,可有指婚的人选了?” 胤禩摇首笑道:“此事不急,现在我眼睛还没好,回去之后正好当挡箭牌呢。” 性格骄横跋扈的,这辈子是不能要了,家世太高的,也可以排除,免得将来与额娘相处不好。 胤禩心中早就有了标准,只是还没有确定的人选。 胤禛不止一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虽然他话语里,并没有自怜自艾的意思,但自己心里头,总归隐隐作痛,便截断他的话,道:“你四嫂娘家,也有不少适龄的,到时候让她多留意一下便是。” 胤禩点点头:“那就劳烦四嫂了。” 能跟这四哥亲上加亲也好,将来抄家灭族的危险性,也能降低许多。 胤禛捺下心中那丁点不舒服,正想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又,是,谁?” 胤禛阴恻恻的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门外的人似乎也听出他的不悦,顿了顿,才道:“四爷,是奴才惠善。” 他们让惠善几人夜探徐泰府上的行踪,这会想必是有消息传来了。 胤禛敛下心神,道:“进来。” 第43章 梦回 惠善等人蹲守徐泰家喂了半天蚊子,总算发现一些端倪。 世人重利,商人也大多如此。徐泰那天在形势所逼之下,不得不答应马齐捐粮,原本是说一百担,王辅跟他讨价还价,外加威逼利诱,终于上升至三千担,就这还把他心疼得不行,马齐走后,他整个人坐在那里恍恍惚惚任旁人唤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醒过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喊来管家,商量着如何将秘密安置粮食的地点挪一下,免得被官府发现,到时候又逼着他捐粮,他就连跳黄河的心都有了。 又派人去给姐夫噶尔图送信,解释了今天的情况,让他必要时派人来协助。 胤禛他们早就料到这一着,信还在半路,就被中途埋伏的人给截了。 这边偷偷摸摸出去准备半夜三更挪换粮食的人,也被惠善他们跟踪了。 一举两得。 噶尔图是大意了,他没想到有两个乳臭未干的阿哥在背后撑腰,马齐和王辅就敢如此胆大妄为,敲诈了一大笔粮食不够,还要连根拔起。 徐泰更没有料到,山西巡抚妻舅的名头摆在那里,几人居然一点情面都不留,甚至于无视他姐夫背后的太子殿下。 其实如果单就胤禩在,以他的个性未必会赶尽杀绝,但是多了个胤禛,也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信呢?” 惠善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函呈上。 胤禛并不急着打开信。“你们先下去吧,切莫打草惊蛇,盯紧一点,明日一早你来拿我的手令,去请噶尔图过来一趟。” 惠善应声退下,将门轻轻合上。 “四哥,如果请噶尔图来,等于跟太子之间没有回旋余地了。”屋内静了一会,胤禩道。 胤禛毕竟年少,还没有若干年后那般冷心冷性,杀伐果断的决绝,闻言犹豫了一下,道:“这些人都是国之蛀虫,官商勾结,若不处置,只怕官场上就永无清廉刚正之风了。” 这倒像是前世那个冷面王四哥会说的话,胤禩笑了起来,过了片刻方道:“四哥,你忘了还有皇阿玛在,他老人家圣明裁断,不会放过这等臣子的,何况我们现在只是来协助钦差办案,不是真正的钦差,不好越俎代庖。” 他没说出口的是,以他们现在无权无势,贸然跟太子对上,并非益事。 胤禛拧眉想了一会,抬眼瞥见他眉间淡淡疲惫,叹了口气道:“先睡罢,明日再说。” 胤禩眼上还缠着纱布,举止甚是不便,胤禛又不愿喊来外人服侍,将两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打破,只好略显粗笨地扶他上榻,又帮胤禩脱下外衣。 胤禛不放心他一人,特意过来与他同睡,此时两人抵足而眠,身边胤禩的气息淡淡传来,他心跳就莫名快了几分。 如今的胤禩再也不是那个粉嫩小童,身边躺着的这个人,身材修长,俊秀温雅,已经能想象日后成熟的模样。 早知还不如把高明喊过来伺候,让他一个人睡去,何苦这么折磨自己。 胤禛暗叹了口气,望着帐顶发怔。 另一头胤禩真是有些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只不过他做了个梦。 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的他被绑缚在床上,四肢动弹不得。 而周围幔帐,全是大红的喜色,连同身下被褥,都绣上鸾凤和鸣,鸳鸯戏水的图案。 如同成亲之夜。 隐约中,有人将帐外的烛火吹熄,掀起垂下的帷帐,半个身体坐了进来。 看不清面容。 胤禩微微蹙眉,觉得有点热,挣扎了一下,绑住他的绳索捆得很紧,完全无法挣开。 “谁?” 那人不答,只是脱靴上榻。 红色的幔帐将床榻围得严严实实,半分看不见帐外的情形。 他只觉得对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拂过,又落在脖颈,继而缓缓地,解开他身上的扣子。 胤禩微惊,身体却绵软乏力,无法挪动,便连神智也有些昏沉,只能任由那人施为。 扣子被一个个解开,那人俯下身,炽热的气息喷在耳际,引来肌肤一阵战栗。 那人的手沿着被解开的衣服,慢慢探了进去,指尖滑过他的锁骨,又蜿蜒而下,捻起他胸口的乳 头。 胤禩一激灵,他恨极这种无能为力的处境,一遍遍地问那个人,语气从阴沉,到忍不住带上点慌乱,对方却都径自沉默。 为什么看不清他的脸? 胤禩低低喘息着,微阖上眼,索性放弃了挣扎。 那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动作愈发轻佻淫亵了些,一只手还在他的胸口处轻揉慢捻,另一只手却伸向他的下身,滑入了亵裤之内。 “住手……” 他的制止之于对方来说,仿佛不过是增加调味的情趣,那人用手描绘着下身的轮廓,时而握住缓缓捋动,时而堵住出口处小孔,用指甲轻轻撩拨。 胤禩被他折磨得只余下喘息而已。 暧昧与淫靡的气氛在帐内蔓延开来,衬着满眼红色,似乎更让人心跳剧烈。 下身被对方牢牢掌控住,连快乐与否也全凭那人指间的动作,他只能暗自咬牙,在这场莫名的疯狂中苦苦压抑。 那人看出他的克制,轻笑了一声,一手摸向他的身后,沾了些前面沁出的液体,插了进去。 胤禩觉得那笑声十分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的注意力正被对方在他前面施为的动作吸引,冷不防对方突然将手指抽出来,取而代之,是更硕大的灼热。 那人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喊出他的名字。 “胤禩。” 那声音,那语调…… 胤禩惊喘一声,忽然睁开眼,全身冷汗津津。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窗外远处却传来稀稀落落几声鸡鸣,似乎已经快要天亮。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缠着纱布,不能视物。 胤禛本就不怎么睡得着,一听动静马上就醒了。 “小八?” 胤禩还沉浸在梦境的震惊中,压根没听到他的喊声。 胤禛借着朦胧光线,看见他脸上的茫然和额上的细汗。 “做噩梦了?” “嗯……”胤禩回过神,低低应了声。 此时他突然很庆幸自己现在看不见,否则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旁边这个人。 自己怎会做起那种梦? 就算是春梦,那么另外一个人,也该是女的呀。 而不该是,不该是…… 胤禩揉着额角,只觉得今晚的梦无比荒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天你太累了。”胤禛决定将事情了结后与他尽早返京,胤禩说得有道理,他们毕竟只是来从旁协助,虽然名为皇子,却也不好过于插手,何况中间还有太子那一层关系。 胤禩强笑道:“四哥说的是。” 胤禛瞧见他心不在焉,满脸不自在的模样,不由有些担心:“小八,你若有什么事,不妨与我说道说道,我们兄弟俩合计一下,总好过你一个人费神强。” “四哥多虑了,我没什么事,”胤禩顿了顿,有点难以启齿,“四哥,能否先避一避,容我起身,咳,更衣。” 他越说,声音越发低了,胤禛只听得满心古怪,又看他略显尴尬,心中一动,手便往被中探去。 床不小,两人同榻而眠,用的是一床被子,他们自幼受了严格的教养,习惯都很好,绝不至于睡姿不雅,也不会出现谁的腿架谁肚子上的情形。 胤禩双目被遮住,不知道胤禛的动作,待自己胯下传来触感,这才反应过来,想要躲避,却已不及。 耳边传来胤禛一阵轻笑。 “原来我们小八也长大了。” 第44章 良辰 可怜胤禩多活了四十多年,重新回到旧日时光,却被胤禛这句调侃,说得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 这本是少年人的正常反应,医书有言,精满则溢,他前世年少时也曾遇到过,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如今重活一趟,如此尴尬难言的事情,居然被人抓个现行,而且还是胤禛。 结合之前的春梦,胤禩只觉得张口结舌,完全不知作何回应。 胤禛见了他难堪的模样,只觉怜惜,又有些心动,伸手握住他还抓着被褥的手,道:“小八别害羞,这都是男人正常的反应。”他已成婚,这些事情自然懂得不少。 胤禩听得他反过来教导自己,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尴尬莫名,他勉强镇定下来,低低道:“四哥,你先出去,我换身衣服就好。” 他微侧着头,露出姣好的颈部,胤禛握住他的力道愈发紧了些,凑近前去,也学着低声道:“你现在还看不见东西,怎么换,我来帮你。” 不待胤禩回应,便伸手去解他的衣扣。 也不能怪胤禩反应如此激烈,他本性并不好色,前世虽然娶了一妻二妾,对于那两个妾,因为郭络罗氏的缘故,一辈子也没去过她们房内几次,久而久之,有了弘旺之后,欲望更是寡淡。 这一世一开始就与胤禛厮混在一起,他对于两人的关系渐好,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顺其自然,可也从没想过,纯粹的兄弟之谊会掺入诡谲淫秽的春梦里。 结果一觉醒来,发现这具少年躯体有了一些变化,本想悄悄处理,却还被旁边的四哥,一语戳穿。 胤禛的话入耳,胤禩吓了一大跳,身体忙往后退去,却抵上墙壁,退无可退。 天渐渐亮了起来,透过纱帐也能看个大概,难得见他脸上浮现出窘迫难堪种种情绪,胤禛心里好笑,愈发起了逗弄的心思。 “小八,你害羞什么,弟弟不懂的,哥哥教你人伦之事,这不是天经地义么?” 说罢手伸了过去,握住他抓着被褥的手,那触感温润如玉,更令胤禛心神一荡。 胤禩啼笑皆非,又不能说自己早已通晓人事,无须他教,只能搪塞道:“四哥,离成亲还早,你不必如此费心,待我,待我慢慢领悟便好。” 说至最后,已是有些语无伦次。 胤禛一笑,凑近他耳畔道:“你要怎么领悟,做一次给四哥瞧瞧。” 胤禩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呼吸已近在咫尺,蓦地想起梦中景象,不由口干舌燥。 他低下头去,胡思乱想着脱身之计,却冷不防有只手滑入裤裆,将最脆弱的部位紧紧握住。 胤禩一惊,整个身体几乎跳将起来,胤禛早有所料,一面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顺势将他揽入怀里。 “小八别慌,这些都是男人的正常反应,你以后慢慢就懂了……”边说着,手慢慢收拢,上下捋动。 他的指节修长而灵活,指甲拨开上面的薄皮,摩挲一阵之后,又握住后面的囊袋,缓缓捻揉,将手中物事从绵软折腾至坚硬灼热。 自重生以来,胤禩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欲哭无泪。 拒而不得,退而不得,连弱点都被人紧紧擒住,无从逃开。 压抑的喘息声,自帐后响起,若隐若现,撩动人心。 眼睛看不见,身体就更加敏感,胤禛的每个动作,都如同在他身体点燃起一朵火焰,星火点点,继而燎原。 此时的身体年方十五,正是少年人情窦初开,血气方刚的时候,理智上说着不可以,身体上却无法抗拒,对那已被撩拨起来的极致快乐向往而追逐着。 “四哥……”胤禩抓着他的手,看似要制止他,却终是无力,胤禛看见他被情欲熏染得微晕的双颊,忍不住在他唇上留下细碎的吻。 “别急……” 安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胤禩微蹙了眉,额上冒出细汗,身体却仿佛更热了些。 俊秀的少年被蒙着双眼,浑身乏力地半卧在他怀中,衣衫凌乱任人施为,胤禛却只能死死忍着,强迫自己浇灭心里的那把火。 胤禩是你的弟弟,你只是在帮他,不要有非分之想。 他闭了闭眼,低头在对方脖颈处狠狠咬了一口,手随之加快动作,感觉怀中的躯体蓦地僵直,片刻之后,手掌处湿热一片。 屋内寂静下来,胤禩一动不动,不知作何反应。 胤禛环着胤禩,同样没有说话。 两人的呼吸咫尺可闻,彼此却都转着各自的心思。 屋外光线愈发亮了一些,偶尔浮起一两声鸟啼,清脆宛转,呖呖入耳。 良久,听得胤禛低声道:“小八,你没事吧?” 他只觉得怀中少年躯体略略僵了一下,双手撑着床坐直起来,方道:“四哥,能否劳烦你帮我把外袍拿来?” 胤禛一愣,道:“你等等。” 起身下榻,自己先披上外衣,又拿起胤禩的衣服,帮他穿上。 胤禩道:“算算时辰,惠善也该出发了,四哥若不想让他去,得趁早说才是。” 他绝口不提刚才的事情,胤禛端详了他的神情,也未见一丝波澜。 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左右不是滋味,胤禛将失落压入了最深处,整整情绪,点头道:“我去喊人。” 其实也无须如何喊人,高明就整夜宿在门外,以防两位爷有事可以有人伺候,胤禛交代了他几句,转身折返房中,一眼就看到胤禩坐在床头,脸上露出微微茫然的神色。 心在刹那间莫名就软了下来。 “小八。”他轻轻喊了一声,走过去。 在他眼里,胤禩还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弟弟,任他如何稳重老成,碰上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依旧跟寻常的十五岁少年没有两样,自己刚才带给他的刺激终究是大了一些,他一时不能接受,也是正常。 胤禛按着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怕羞,这是人伦大事,天经地义,再说四哥又不是外人,这些事情你以后慢慢就懂了,娶媳妇之前,皇阿玛想必还会给你指个宫女的。” 说到最后时,别扭了一下,又按捺下去。 胤禩的想法,毕竟与他还是有些差别的。 他是尴尬,却并不全是因为胤禛对他做了这种事情。 要知道两人除了这十几年的手足情深之外,还多了另外的四十多年。 尽管后者,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日复一日,那段记忆已经渐渐地被胤禩尘封在脑海深处,也许有时会不经意翻出来,在自己有可能得意忘形的时候,提醒着他要更加小心,更加谨慎,不要重蹈覆辙,不要重复那段错误的路。 他可以接受两人的关系逐渐改善,甚至完全迥异于前世,因为那对自己也不无好处,毕竟将来如果这位四哥依旧荣登大宝,他就算不沾点风光,起码也能免于被抄家灭门。 但是今天晚上,似乎超越了作为兄弟的界限? 这天底下有哪位哥哥亲手教导教弟弟自渎的。 他上辈子与老九老十他们感情深厚,也可也没到这地步啊。 还有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胤禩心乱如麻,只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了,凡事成竹在胸的他,从未遇到过这种难以掌控的局面。 胤禛看他似乎因为自己的话,脸上又慢慢地浮起一团可疑的红晕,心跳也忍不住快了一些,忙转了话题道:“好了,不逗你了,有了徐泰和其他平阳富商捐的粮食,灾情定可缓解一些,这两天等调粮的旨意下来,我们就回京吧,你的眼睛……” 之前王辅递上去的那封调粮奏折,算算时间,此时也差不多该有回音了。 此次他们联手逼徐泰捐粮,算是间接得罪了后面的太子,这次回去,须得夹着尾巴低调做人才是。胤禛望着胤禩被厚厚纱布缠住的双眼,微有些歉疚,只觉得胤禩是被自己连累了。 “四哥?”胤禩听他话说一半就停了,不由出声询问。 胤禛抚上他的眼睛,没有马上说话,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回去之后,皇阿玛若问起这次的事情,你别说话,都由我来答。” 胤禩明白,他这是想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毕竟虽然筹到粮,可要是有心人将煽动饥民这顶大帽子压下来,也难以预料到后果。 是好是坏,全掌握在那位皇阿玛手里。 “四哥不必担心,皇阿玛英明果断,不会因为此事怪责我们的。”胤禩微微笑道。他说这句话的依据来自于他知道噶尔图在这次事件中会被罢官,既然如此,一心筹粮办差的众人,自然也就不会受到申饬。 他们那位皇阿玛,虽然晚年捧着仁君二字,放纵贪官横行,但是早年却也不是那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翌日一早,调粮的旨意便下来了,王辅喜不自禁,捧着圣旨连呼万岁,噶尔图那边接到圣旨,自然也不敢怠慢,当天就开仓放粮,平阳诸县的灾情自此得到解决,马齐三人完成差事,也可准备启程回京了。 来时骑的是马,但归程因胤禩的眼伤不能骑马,只能为他准备马车,王辅真心感激三人,尽管平阳现在并不咋样,还是尽其所能,准备了一辆结实的马车,又在里面铺上厚厚一层被褥以减少颠簸。 “这个王辅实心办事,一心为民,可堪大用,我回去定向皇阿玛举荐。”胤禛陪着胤禩坐在马车里,面带赞赏道。 胤禩含笑不语,靠着软枕养神,帘外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落下斑驳阴影,更衬得面色如玉,只是目不能视,添了几分遗憾。 车轮辘辘,在官道上一路留下疾驰的痕迹。 第45章 帝心 千里之外的京城,此时康熙也正斜靠在软枕上,啜了口奶子,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折子。 梁九功侍立一旁,眼角不经意间瞟了过去,仿佛看到有“弹劾”、“噶尔图”等字眼,忙将眼光收了回来,目不斜视。 康熙看了一会,又将奏折合上,放置在旁边,脸上表情看不清喜怒,半晌,梁九功才听得耳边响起声音:“去把太子和大阿哥喊来。” “嗻。”梁九功躬了身子后退几步,一溜小跑出了门口喊来小太监去请人,心里头一边嘀咕着:这四阿哥和八阿哥,眼看就快回京了,难不成这次回来,又要掀起点什么事由了? 最先到的是太子,衣冠整齐,步履沉稳,看上去和蔼可亲,未语先笑。“梁公公。” “太子爷。”梁九功正巧站在门口,忙小跑过来,康熙似乎有点不耐,频频催着他,因此他也须得不时跑出来看看人到底来了没有。 “皇阿玛突然召见,可是有什么急事?” 梁九功犹豫一下,斟酌着说了一句话:“看圣上面色并无异常。” 太子明了,从袖中掏出块玉佩丢给他,抬脚进了养心殿。 少顷,大阿哥也匆忙赶来,问了梁九功同样的话。 梁九功低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回大阿哥的话,奴才方才没细看。” 太阿哥无暇追问,只点点头便进去。 西暖阁内,康熙将折子递给梁九功,让他给二人传看。 大阿哥本以为是马齐他们的密奏,结果打开细瞧,却大吃一惊。 他不由瞥了太子一眼,只见对方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似乎早已知晓。 “马齐他们还没回来,这边就有人弹劾噶尔图没有及时在平阳指挥救助百姓,而是私自返回省城,还纵容妻舅囤积粮食,见死不救,你们怎么看?”康熙手撑着额头,似乎有些倦怠,连带声音也懒洋洋的。 太子朗声道:“皇阿玛,如果折上所言属实,那么噶尔图就算不知其妻舅所为,也属玩忽职守,儿臣觉得应当将其革职查问。” 康熙点点头,视线一转。“胤褆,你觉得呢?” 大阿哥心头恨极,他知道噶尔图是太子的人,原本还想等马齐他们回来,再上折弹劾,趁机将他拉到,顺便扯到太子身上,孰料居然有人抢先一步,让他的打算白白落空。 但是皇父垂询,不能不答,他站前一步,道:“儿臣赞同太子的看法。” 太子唇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 康熙并没有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随口转了话题道:“朕召你们来,是为着另一件事。” 见两人凝神细听,康熙缓了口气道:“噶尔丹日益猖狂,自康熙二十九年用计逃脱之后,几年的休养生息,又让他逐渐恢复实力,此为朝廷大患,朕决计容忍不得,明年指不定又得亲征,你们俩身为众皇子表率,理当为国家出力,都回去好好想想,上封条陈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批了一夜的奏折,实在是有些累了,一番话说完,就叹了口气,挥挥手道:“要是没什么事情,就跪安吧。” “嗻。” 两人齐齐行礼,大阿哥正要退出去,太子却反而走上前,双手在康熙肩膀上拿捏着,边道:“皇阿玛身系天下万民,切勿再多劳神费心了,儿臣看着您累,心里也不好受。” 康熙眼神柔和下来,抬眼看着自己这个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微微一笑:“你能当个合格的储君,朕心里就很欣慰了。” 大阿哥听着两父子其乐融融,似乎再也没有自己插足的余地,心里恨得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却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大阿哥一走,康熙突然道:“胤礽,这封弹劾噶尔图的奏折,不是你授意的吧?” 太子心头猛地一跳,几乎要大惊失色,却仍死死忍住,忙跪下伏倒。 “儿臣惶恐,皇阿玛何处此言?” 康熙看着匍匐在地的儿子,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手扶起他。“朕也只是随口一问,你这些日子的长进,朕都是看在眼里的,希望你莫要辜负朕的厚望,也对得起你早逝的皇额娘。” “皇阿玛慈爱之心,儿臣不敢或忘。” “起来吧。” 康熙依旧和颜悦色,太子却还有些惊魂未定,直到回到毓庆宫内,神情还有点恍惚,以致于刚好过来的索额图有点诧异。 “太子殿下可是有心事?” “叔公。”太子微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今日又经历了一场危机?” 索额图大吃一惊,自然要问缘由。 太子将事情简要说了一遍,末了叹道:“皇阿玛终究是皇阿玛,我们太小瞧他了。” 索额图思索片刻,道:“殿下放心,这次事情天衣无缝,是绝不会有人发现了,皇上也不过是这么一问罢了,噶尔图那边,已经同他通过声气了,这次罢官在所难免,但他这又不是了不得的大罪,过个一两年找机会把他起复就是了,至于徐泰的损失,不过是九牛一毛,并不会影响今年孝敬过来的银子。” 顿了顿,又续道:“这次大阿哥想借此事拖累殿下,幸而我们知机得早,弃卒保车,先自己把噶尔图抛出来,才没有引火烧身,这样一想,反倒是好事,人人皆知当年噶尔图是殿下保举的,现在您能大公无私,还提议严惩他,皇上自然会觉得您贤明。” 太子思及今天康熙最后说的那句话,也松了口气,点头笑道:“叔公说得是,只不过胤禛胤禩两人,只出去一趟,就捅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本宫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索额图皱眉:“这四阿哥和八阿哥,莫非已经被大阿哥拉拢过去了?” 太子冷冷道:“若果真如此,那就更饶他们不得。” 马车一路走得不快,待半个月后终于到了京城,三阿哥胤祉被派来迎接,几人面圣,康熙只是命人将胤禩先送回去休息,又问了些路上的见闻和琐事,赞赏了他们几句,如此而已。 出乎胤禛他们的意料,关于煽动饥民逼徐泰捐粮,将噶尔图扣押在平阳府衙的事情,康熙只字未提。 胤禛忐忑不安之余,又隐隐觉得康熙其实对一切也许都是了如指掌的,他有时候不做不说,不等于他不知道。 康熙并不仅仅是他们的父亲,还是一个皇帝,一个耳聪目明,不喜欢被蒙蔽的皇帝。 只是胤禛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事情,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不是碍着噶尔图背后的太子,只怕当初他们在平阳那里,就已经摘了他的顶戴。 出了养心殿,胤禛一路无语,脸色不太好看,苏培盛跟在他后面,也不敢吱声。 胤禛突然停住脚步,苏培盛差点撞上他的后背,忙急急刹住脚步,又退了几步。 “主子?” “你先回去,让福晋收拾一件能拿得出手的礼物来,我一会回府去拿。” “嗻。”这是要做什么?苏培盛虽是诧异,也忙应声而去。 胤禛踏入胤禩住处时,这里正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胤禩是皇阿哥,康熙又下令要全力医好他,太医院自然不敢怠慢,几名太医在此会诊,针灸的针灸,开药的开药,一时间颇有些人声鼎沸的气象。 胤禩静静地坐在一群人中间,眼上还缠着纱布。 “小八。”胤禛走了进去。 太医们回头,纷纷跪下,胤禛挥手让他们免礼。“八阿哥的眼睛可好治?” 离他最近的太医踌躇了一下,道:“但凡有一分希望,微臣等都会全力以赴。” 也就是说不太好治。胤禛的心沉了下去,道:“不能恢复到和以前一样吗?” “如果细心休养,也未尝没有可能,只是时间上,兴许就要长一些……” 胤禛望向胤禩,却见他神情平静而淡然,从刚才到现在,压根没有变化过,不由有些黯然。 胤禩仿佛察觉了他的心思,嘴角微微一扬,道:“四哥无须担心,现在我拆下纱布,也能看个七八成,只是太医们不愿我费神,这才把眼睛蒙上而已。” 人多嘴杂,胤禛没法与他说什么体己话,只能道:“那你好好静养,四哥先回府看看。” 胤禩点点头,胤禛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苏培盛手脚也快,他回到府上,乌喇那拉氏已经把他要的东西拾掇出来,是明朝唐寅的一幅画。 “爷这是要拿去送人?” 胤禛颔首。“你让他们备马,我要再进宫一趟,把这给太子送去。” “这是唱的哪出?”那拉氏诧异道,“上月太子生辰,我刚送过一回的。” 胤禛微微叹了口气。“你不懂。” 他们这次在山西做的事情,等于得罪了太子,如果临行前太子没给他那封信倒也罢了,偏偏是跟他说了,自己还这么做了,放在太子眼里,必定觉得他们帮着大阿哥来暗算自己,或者是不把他这个储君放在眼里。 两人现在虽然也是皇阿哥,但比起太子来,并没有任何优势,虽然事情已经做下了,但是事后弥补,也是不能少的,胤禛虽然有时候做事不留情面,但那也只是表现在某些方面,从小在宫闱中长大的他,并不缺少任何机警与眼光。 所谓送礼,只是一个由头罢了。 果不其然,太子听说四阿哥上门拜访,眉角微微一跳,眼波流转,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哼笑。“让他进来。” 胤禛刚踏进来,就听见太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呵,四弟,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胤禛将画递给一旁伺候的宫人,又恭恭敬敬行礼。“回来之后被皇阿玛召去,未能先来拜见太子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坐在那里未动,只笑道:“四弟这次在平阳赈灾,立下大功,只闻有功,又哪来的什么罪。” 胤禛见太子不接话,暗叹一声,索性挑明了说。“噶尔图借太子之名,纵容妻舅囤积粮食,抗命不捐,实在可恶,胤禛用了些手段迫徐泰交粮出来,因事态紧急,兼之路程遥远,未能向太子殿下说明详情,算得上不敬,自然有罪。” 太子见他行止恭谨,语调平稳,气也略消了些,亲自上前扶起他,笑道:“四弟言重了,这宫里虽然说彼此都是手足,但要论起本宫与谁最亲厚,也就是四弟你了,且莫说你的身份是佟娘娘养子,怎么都要比其他兄弟高上一截,单就你这一丝不苟的态度,二哥就欣赏得很,区区噶尔图,治了也就是了,何必为他坏了咱兄弟的情分。” 胤禛谢过太子,彼此分头落座,使人奉茶,随口聊了一会山西的风土人情,太子突然面色一整,道:“四弟一心办差是好的,只是以后不要帮人背了黑锅还不知。” 见胤禛露出不解神色,太子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方缓缓续道:“听说这次煽动饥民上门逼捐,是胤禩出的主意,怎的最后倒是你去出头了?小心被人利用,当了靶子。” 胤禛心头剧震,只觉得手中茶盏就要滑落在地。 当时说起这办法时,在场的只有数人,太子又如何得知的,难道其中还有太子安插的人? 胤禛勉强稳住心神,道:“多谢太子殿下教诲。” 太子知道自己说的话已经震慑住他,又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与老八关系亲近,但是就算再亲近,也得防着几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旁的心思呢,否则他怎么自己不出头,反倒是你在皇阿玛跟前请罪?” 胤禛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总而言之,你自己小心,古往今来,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事儿也不少。” 第46章 良妃 康熙在奏折上写下最后一句朱批,便一直盯着奏折,看似在细阅,又像在神游太虚。 梁九功瞧瞧时辰不早了,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万岁爷……” 康熙回过神,将笔搁下,揉揉眉心。“去良嫔那里,晚膳也在那里用罢。” 作为一个皇帝,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到他有时候常常会忘记自己下一刻需要去做什么,连静静独处也成了一种奢侈。 古往今来,能在位三十四载的皇帝也不多,大清开国以来更是没有,康熙内心深处其实常常有种自豪与骄傲,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如今又要征噶尔丹,这些事情放在哪个皇帝身上,也未必能完成其中一件,而他却全部做到了。 近来他有时会觉得自己老了,四十不惑,这个位置,他还能待几年?八岁登基至今,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一离他而去,偌大的紫禁城内,每天总是有人降生,有人死亡,来来往往,如云聚云散。 太子还不能独当一面,大阿哥也过于急功近利了,不能将太子当成储君去好好尊敬,让他怎么放心? 康熙微微叹了口气,弃了步辇,往储秀宫的方向走去。夜风掀起他的袍角,在黑暗中带出些许弧度。 宠幸一个貌美却出身低微的女子,很容易就被传为好色之君,因着种种疙瘩,康熙对卫氏,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但是卫氏很幸运,她有个儿子,并且这个儿子还比较受皇帝宠爱,所以她的身份与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从一个辛者库罪籍的宫人到贵人,又到嫔。 没有人能知道她这一路走来,历尽多少艰辛,受尽多少白眼,清朝后宫讲究出身门第,她就算再受宠爱,就算再生十个儿子,也不可能当上皇后,反之,自己的身份清楚地摆在那里,哪天皇帝不高兴了,完全可以将你落罪,罪名就是辛者库贱籍者还妄想以色惑君。 康熙一进院子,瞧见的就是卫氏跪在那里迎驾,垂着头,弱柳扶风的模样。 印象中,她从未恃宠而骄过,就连一丁点的逾距也没有,不仅在他面前,在人后也是如此,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就是他对这女子的观感了。 当初偶然之下碰上她,因为迷恋她的美貌将她收入后宫,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过,这是不是卫氏得知自己要经过那条路,特意跑上来冲撞御驾的。 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那次初见的意外,卫氏再也没有任何跳脱出宫规的行为。 她只生了一个儿子,而且那个儿子,因为出门办差,被压在废墟下,差点就出不来了。 她总是柔顺地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数十年如一日。 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过苛刻了? 康熙想着,淡淡道:“起身罢。” 卫氏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康熙看出她的脚步有点虚浮,显然因为胤禩受伤的事情而日夜担心,身体并不如何健康。 但康熙从来没有听过她抱怨,就连向自己求情让胤禩早日返京也不曾。 两人的相处模式与康熙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有些不同,其他人尽管再柔顺,也不至于一句话不说,碰上活泼伶俐的宜妃,更有可能妙语如珠。 而卫氏,康熙在说话的时候,她可以静静地在一旁聆听,脸上带着微笑,并不插话。 能让人感觉得到她的认真,康熙觉得这样的感觉很舒服。 曾经康熙很喜欢宜妃那样的女子,但是后来发现,身边有个卫氏这样的女人,好像也不错。 冬梅秋菊,各擅其场吧。 “你去看过胤禩了?”用过晚膳,康熙随手拿了本书翻起来,边跟她话着家常。 “是,今早奴婢刚去看过。” “你不用担心,太医说可以治好的。”顿了一下,康熙又道:“他眼睛好了,朕还有大用的。” 卫氏柔柔一笑。“谢皇上,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也无需过于担忧了。” 康熙觉得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卫氏的声音轻柔婉约,有种安慰人心的能力。 “皇上,奴婢有一事相求。” 康熙挑了挑眉,觉得有点新鲜,他从没听过卫氏来求他什么事情。“说罢。” “是关于胤禩的婚事。”卫氏垂着头,一边为康熙斟茶。“奴婢出身低微,本没有说话的份儿,只是胤禩毕竟是奴婢的儿子,奴婢想为他跟皇上求个恩典。” “哦?”康熙的表情淡了一些。“你想让朕给胤禩指个门第高的人家?” “不,”卫氏跪了下去。“奴婢想求皇上给胤禩指个平常点的人家,无需门第太高,只要女方贤淑稳重,能够跟胤禩和和美美过日子,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康熙愣了一下,只听卫氏续道:“奴婢这微末贱躯,一直时好时坏,将来只怕寿元也有限,本不敢有辱皇上清听,只是心头就这桩事情放心不下,如果能够看着胤禩娶媳妇,奴婢也就安心了……” 她的语调平缓和顺,没有任何哀怨,听在康熙耳中,却觉得心微微抽了一下,涌起些不知名的滋味。 他看着卫氏跪在地上,良久,才伸出手去扶她。“你不用担心,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会给他留意的,要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到时候先与你说。” “谢皇上。”卫氏低低道。 胤禩,额娘没用,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太子那边抓住时机挑拨胤禛与胤禩的关系,大阿哥这边却也在趁机拉拢。 胤禩拆了纱布,看到桌上一堆上好的补品药材,不由微微皱起眉。 高明在一旁为难道:“主子,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 “送些到惠妃和额娘那里,余下的,你就先放着。” 胤禩说完就陷入沉思,如今大阿哥与太子之争,正如前世一样,不仅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愈演愈烈,上面还有正值壮年的皇阿玛,下面就迫不及待地做些小动作出来。 前世他当局者迷,也跟着一起掺和,结果就是圈禁废黜,这辈子他却绝不想再卷入任何党争之中了。 但是自己不想,并不意味着别人就能放过他,幸好他现在眼睛有伤,大可借口休养躲避这些事情,只不过四哥那边,就不太好过了吧? 胤禛这会儿确实不太好过。 太子那番话,还未让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太阿哥又将他喊去,极力夸奖了一番,将他说得地上无天上有,末了才轻飘飘道出自己的目的:你以后若能成为大哥臂力,大哥定不会亏待于你的。 胤禛叹了口气,不过是逼奸商捐个粮,怎么在旁人眼里看来就那么复杂? 从毓庆宫出来,他本想往胤禩那里,却见天色已经不早了,又想起太子的话,硬生生捺下去与胤禩商量的念头。 八弟眼伤还没好,不应让他费神的,何况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跑去向太子告密,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原已踏出一半的脚步,又收了回去。 “爷?”苏培盛诧异道。 “回府吧。” 他们兄弟俩自小的情谊,总不会因为这件事生分了才是。 那天之后,两人都不再提起那个荒唐,那段记忆如同被淡忘了一般,了无痕迹。 没过多久,良嫔被晋为良妃。 康熙在对待后宫上的态度是比较苛刻的,除了早年跟随他生有子嗣的那些女子被封为妃,其他年纪较小,资历稍轻点的,再怎么受宠爱,至多也就是个嫔,算起来,能够被封妃的,屈指可数。 何况卫氏的出身之低,不说康熙朝,就大清开国以来,也算独一份了。 这件事情让宫中上下都掀起不小的议论,较为一致的说法是,因为胤禩的眼伤,康熙想要弥补卫氏。 否则为何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晋位,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封妃呢? 各人心中,自然都有几番计量。 胤禩因着眼伤的缘故,康熙只让他去吏部学习,却也没有具体派给他什么差事,余下的时间就是去太医上门来问诊开药,每每有人上门来,闻到的就是满院子一股药味,令人掩鼻退避三舍。 久而久之,除了胤禟等几个年纪稍小点的阿哥,也没什么人愿意往这里跑,胤禩乐得清闲,每日除了去吏部转一圈,回宫时再去良妃那里请安,便回来读书写字。 胤禛则忙着之前没有做完的八旗生计勘察,又常有太子与大阿哥来拉拢,让他不胜其扰,竟连去看望胤禩的时间也有数。几个月下来,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却看起来愈发精干,平时也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 日子就这样慢慢滑过。 而此时京城索额图的府上,却来了两个意外的访客。 第47章 来客 眼前的这两个人,发饰穿着,与京城街道上那些百姓并无二样,就连举止也看不出端倪,惟有他们开口说话时,带了微微的口音,一字一句都咬得甚重。 化外蛮夷,败军之将。 索额图看着他们,将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一遍,脸上的矜傲显露无疑,也不让那两人坐下,便道:“你们也算好胆色,居然敢从准噶尔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难道就不怕老夫将你们告发吗?” 两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扬起笑容,却是不亢不卑。“中堂大人,您若要告发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同我们说话了,这是大汗的信物,请过目。”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物事,管家忙上前接过,转呈给索额图。 因着康熙对准噶尔的重视,索额图也曾为此下过一番苦功,这枚东西所标记的意义,他自然认得,看罢搁在桌上,淡淡道:“有话快说,趁老夫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随即笑道:“我们此来,是想与中堂大人做一笔交易。” “哦?”索额图挑了挑花白的眉毛,面露不屑。“你们蒙古每年从大清这得到的资助不少,却从未听过有什么值得朝廷交易的。” “请中堂大人屏退左右。”那人看了索府管家一眼道。 “不必避讳,有事就说,他自然是我信得过的人。” 那人顿了一下,道:“听说康熙皇帝又想亲征?” 索额图啪的一声击向桌面。“放肆!这也是你们能打听的,赶紧说完要说的就滚出去!” “中堂不必恼怒。”那人似乎看出索额图言不由衷,笑了一下,这才缓缓道出来意:“我们大汗愿意以大清皇帝的命,来换取对蒙古全境的管辖权。” 索额图脸色大变。他之所以留下两人,无非是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些情报,却万万没想到他们所说的交易,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你先出去。”这句话是对管家说的。 管家不敢迟疑,忙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关好。 “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今天的话,我可以当作没有听到,再有这种大不敬的话,你们的人头就要落地!”索额图冷笑道。 那人面色不变。“我们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中堂大人扪心自问,难道我们所说,不是您心中所想吗?” “放肆!”索额图冷下脸,但若细看,却能发现他脸上其实并没有多少怒色。 那人成竹在胸,一切自然了然于心,见状继续笑道:“如果太子殿下真能坐拥江山,我们大汗所求不多,只要蒙古而已。中堂大人老成谋国,不妨好好想想,这笔买卖究竟划不划算。” 他见索额图沉默不语,知他已然动心,拱拱手道:“如果中堂大人想找我们,到外城运来客栈便是,我们会一直恭候佳音的。” 索额图冷冷道:“不送。” 待那两人出去,管家折返回来,便看见索额图独自坐在书房内,闭目冥想的模样。 “老爷……” 良久,索额图睁开眼,淡淡道:“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毓庆宫内,太子难得心情甚好,正提笔疾书,忽闻外门报传索额图来了,心中诧异,却也撂笔相迎。 “屋外寒冬腊月,叔公何故形色匆匆,满头大汗?”太子笑着调侃道,一边随即人端来热毛巾,索额图随手拿起来擦了一把。 太子最近心情不错,他与康熙相处颇为和乐,父子间仿佛一如从前般亲密无间,加上康熙也许又要亲征准噶尔,到时候他必然又是监国。 索额图却面沉如水,并没有急着说话,太子见他模样,便知他有话要说,待挥手屏退左右,方道:“叔公,这是有事?” “现在有一事,需要殿下决断。” “何事?”索额图说得郑重,胤礽也敛了笑容。 索额图探过头去,慢慢道:“殿下可曾想过,更进一层?” 太子脸色一变,半晌,才露出些苦笑来,道:“莫要害我。”他叹了口气:“康熙二十九年那场变故,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叔公难道忘了?” 那年康熙第一次御驾亲征,太子与索额图两人联手私下克扣后方粮草,企图置康熙于死地,却没料到康熙行至半途突发疟疾,不得不折返回京医治,由此也让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 “殿下放心,那次的事情,知情者均已暴毙,除了你我,此事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索额图沉声道。 “虽然如此,但我也不想再尝试第二次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胤礽神色复杂。 当年一时鬼迷心窍点头答应,以致于后来每次面对皇阿玛时,他总禁不住心虚,即便皇阿玛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件事情。 索额图面无表情道:“殿下可还记得,四阿哥他们自平阳归来,万岁爷与您说了什么?” 太子的脸微微僵住。 胤礽,这封弹劾噶尔图的奏折,不是你授意的吧? 儿臣惶恐,皇阿玛何处此言? 朕也只是随口一问…… 索额图人老成精,自然能看出他的细微变化,微微一叹道:“殿下,并非是我挑拨离间,您仔细想想,皇上若真待您好,又何必扶持大阿哥与您作对?” 这就是帝王心术,即便儿子,也是臣下,就算再如何宠爱,也不会忘了防范。 太子不再说话,只是起身负手,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殿下大可不必踌躇,咱们这并不是要篡位,若殿下能身登大位,届时效仿唐太宗之事又何妨?” 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弑兄夺位,将父亲尊为太上皇,奉他安享晚年。 太子依旧不发一言,但神色之间已有些松动。 “古往今来,太子这个位置坐得越久,太子就越危险,尤其当上面那位精明强干时,总会觉得儿子种种不足,又有谗言左右进耳,久而久之,就会从喜爱,变成厌弃。”索额图慢慢道,“汉武帝的太子是如此,唐太宗的太子亦是如此,难道殿下非得等到大阿哥逼上头来,才肯出手么,到那会只怕为时已晚了!” 太子咬咬牙道:“皇阿玛不曾薄待过我,我怎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 索额图笑了:“殿下多虑了,您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噶尔丹那边顺利成事,届时皇上亲征,若有不测,您不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君么?” 胤礽摇摇头:“皇阿玛亲不亲征,还待分说,又如何……”叹了口气道:“叔公,可一不可再,康熙二十九年的法子,万不可再用。” “殿下放心,这是自然。”索额图道:“先皇后去世前,曾嘱咐我要好好辅佐殿下,我一刻也未曾忘记,我百般筹谋,也都是为了殿下。” 胤礽垂眼出神,自己一岁半时便被立为皇太子,至今已有二十余年,眼看着兄弟们一天天长大,年长些的如胤祉、胤禛,甚至胤禩等,都已能独当一面,皇阿玛不止一次当着众臣的面夸赞他们,还有在一边虎视眈眈的大阿哥……相反的,皇阿玛对自己的要求却越来越严苛,就连在他身边伺候的贴身太监,都换了好几批。 这是疑他,还是信他? 胤礽苦笑,良久,敛去笑容,轻轻道:“叔公说说你的法子罢。” 这边胤禩正坐在吏部考功司里,盯着自己手上的卷宗看得出神,冷不防一只手按在卷面上,吓了他一跳。 “四哥。”胤禩松了口气,揉揉眉心。“怎的这会子有空过来。” “看你都废寝忘食了。”胤禛冷冷看了他一眼,伸手抽走他手上的东西。“跟我吃饭去。” “去哪儿?”胤禩一愣,脑筋还未从卷宗上转过来,只觉得眼睛隐隐作痛。 胤禛有点无奈,表情柔和下来。“你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第48章 生辰 早晨出宫前,高明还与他唠叨了一阵,惠妃良妃那边也送来贺礼,只是他急着出门,匆匆一看,也没放在心上,这会被胤禛提醒,才醒过神来。 胤禩继而失笑。“还真忘了,亏得四哥惦记。” 惦记二字无意间说出来,脑海里便突然浮出胤禛抱住他的情景,脸随即热了一下,忙用手抹去痕迹,笑道:“那四哥准备了什么礼物,不值钱的我可不要!” 胤禛忍下笑意,白了他一眼。“没礼物,就请你吃顿饭,去不去?” “不去白不去。”胤禩笑道,与他并肩走了出去。 胤禩原本以为胤禛只喊了自己一人,两人到了何氏酒楼,进了包间,打开门,却让胤禩意外了一把。 “八哥!八哥!” 胤祥才十岁,在几个兄弟中算是最小的,此时见了胤禩推开门,存心要给他点惊喜,便叠声喊着,扑了过来。 胤禩忙接住他,又看着里间几个人,诧异道:“五哥,七哥,九弟,十弟,这……” “若不是四哥说,我们都还不记得今个儿是你的生辰,来得匆忙,只备了点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与否。”五阿哥胤祺笑得温和敦厚。 七阿哥胤佑接过话头,笑道:“只是辛苦了四哥,挨个来喊我们,把人都喊到这里来,说你喜欢兄弟齐聚一堂,莫怪你跟四哥最好,看他对你最是体贴不过,哪像我和五哥这么粗心。” 两人话里行间,都把功劳塞给胤禛,胤禩岂有不知之理,只是没想到他在百忙之中还记得自己生辰,心中也有些感动,转头望了他一眼,那人也正看着他,不复平日冷峻,满脸笑意盈盈,看上去颇为柔和。 几个小的却没想那么多,难得今天能借着八哥生日,让自己从上书房师傅的念叨中解脱出来,他们已经很高兴了,坐也坐不住,几人簇拥着到窗边看风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胤禩看着他们的笑脸,不由暗叹一声:前世几人小时候也未必就疏远了,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各人有了各自的心思,这才慢慢分道扬镳,眼看历史就快走到那一步了,只是这次没了他,九弟和十弟,还会陷入党争之中吗?而胤禛眼中最亲厚的十三弟,又会如何选择? “小八?” “嗯?”旁边的喊声让胤禩回过神来,他歉意一笑道:“我是想起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会我们何尝不是和九弟他们一样无忧无虑的,现在事情多了,兄弟们却是好长时间没有聚在一块了。” 他的话或多或少勾起旁人一些心思,胤祺和胤佑脸上也浮出些许惆怅,太子与大阿哥相争,众兄弟还小,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胤祺胤佑两人生性不争,却没少被两边拉拢,自然也有不少烦恼。 一时间席上有些沉寂,几人却都不说话了。 “八哥,你们在干嘛呢,还不快上菜,我快饿死了,吃完了好去逛逛,嘿,听说前门有杂耍的,还能把刀剑吞到肚子里去,我倒想去瞧瞧……” 十阿哥胤俄回过头,见了众人沉默的模样,不由嚷嚷道。 “停停停,这是你生辰呐?还看杂耍,堂堂皇阿哥跟乡巴佬进京似的!”胤禟打断他的话,嗤笑道。 “你就会动嘴皮子,有本事咱打一架?”胤俄像个炮仗,一点就着,在外人面前尚且能装个模样,但眼下全是兄弟,真面目就彻底暴露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胤禟施施然走到胤禩旁边坐下。“你总是动手,说明你是个小人。”他生怕胤俄不够生气,还转过头做了个鬼脸,重点强调最后两个字。“小人!” 胤祥显然是见惯了两人吵架了,见状也不惊讶,只笑嘻嘻地看着。 几人被吵得脑壳仁生疼,却也觉得席上沉闷因此一扫而空。 说话间菜陆续送上来,胤禟和胤俄也顾不得吵了,拿起筷子开始抢。 他们生于天潢贵胄之家,又何曾没吃过好东西,只不过这两人在一起,总喜欢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抢起来,却并不是真的感情不好。 胤禩心里好笑,也不去理他们,夹起菜边与胤禛胤祺他们说笑,觥筹交错,彼此少了在宫里的拘束,都自在很多。 胤禛看着胤禩脸上明显轻松下来的神色,知道自己这次喊人来是喊对了,心里头也觉得高兴,嘴角微微翘起,只想着就算内心深处那桩最隐秘的心事无法实现,但愿能与他做一辈子兄弟,也就别无所求了。 这边几人正谈得起兴,外边蹬蹬蹬传来一阵上楼的脚步,紧接着是短促的敲门声。 “进来。” “几位爷。”进来的是高明。“皇上命人来传话,令几位爷即刻回宫。”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胤禩虽隐约猜到几分,却也只能装成茫然的模样。 能让康熙如此着急上火的,近来也只有一桩了。 “康熙二十九年,让噶尔丹侥幸逃脱,如今他又卷土重来,而且勾结了罗刹国,声势颇巨,居然还给朕下了通告,说要进军北京,伙分地盘。” 康熙在最初的怒气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等到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候,他已经面无表情,看不透喜怒了。 目光巡视一圈,见众人都默不作声,他突然道:“胤禩,你怎么看?” 胤禩一愣,没想到康熙会第一个点到他的名字,整理了下思绪,道:“儿臣以为,噶尔丹不过是虚言恫吓。” 康熙二十九年,他道破皇阿玛想要亲征的心思,因此博得康熙赞赏,这次却不能故技重施了,可怜胤禩前世今生,对于军事一道实在是不擅长,只好绞尽脑汁想着言辞。 “哦?”康熙挑眉。“何以见得?” “儿臣方才看了奏报,一来费扬古措辞分寸,并不如何紧急,可见情况并没有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二来那里头说,噶尔丹言称‘今领俄罗斯炮手鸟枪兵六万,再俟俄罗斯兵六万至’,若噶尔丹本身有那个实力,有何必扯虎皮做大旗,拉上罗刹国的名头?” 说罢,胤禩随即闭口不语。 他实在是有些词穷了,奈何这已是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回复,他对前世康熙二征噶尔丹的这场战役已经没了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康熙亲征并凯旋而归,但这些对眼下明显没有任何帮助。 康熙笑了一下,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难得你还能发现其中细节,这份谨慎细心不错,胤褆,你的意思呢?” 大阿哥早已等着康熙问他,闻言立时道:“儿臣愿为先锋。” 这回答与上次并无二样,但有个勇猛敢为的儿子,总比畏缩不前好,因此康熙也没有不悦,顿了一下,淡淡道:“朕欲亲征,你们看如何?” 随着话语,目光扫过下面诸人,只见各个儿子表情不一。 大阿哥胤褆先是一怔,随即大喜。 太子则微微蹙起眉头。 四阿哥胤禛陷入沉思。 八阿哥胤禩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皇阿玛,儿臣斗胆,恳请皇阿玛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亲征!”太子往前一步,撩袍跪下。 大阿哥不由皱眉。 他这是唱的哪出? 第49章 变故 就连康熙听到这话,也微微意外。“为何?” 太子先磕了个头,才道:“皇阿玛,您上次亲征,却不慎染上疟疾,所幸真命天子,百病趋避,最后转危为安,儿子实在不愿您再有任何危险,若真有需要,便让儿子代您出征吧!” 康熙是真的感动了,自从康熙二十九年以来,他从未见太子在人前如此激动失态过,并且这失态的初衷,还是因为自己。 “起来罢。”他微微一叹,亲自上前扶起太子,太子正好也抬起头,康熙清晰地看见他眼中隐约的湿润,不由愈发感慨。 原本他说这句话,也只是想试探众人反应,却没想到太子会如此表现。 大出意料之余,康熙决定第二次亲征。 “朕意已决,择吉日,征逆贼噶尔丹。”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因着这次出征,胤禛掌管的户部忙得人仰马翻,兵部那边自然也要配合着调兵遣将,相比之下,胤禩所在的吏部,反而较为清闲。 再过得十来天,终于到了出征的日子,这一次,康熙还是带走了大阿哥,留下太子监国。 出乎意料的是,索额图也被下令随扈。 想必是皇阿玛担心两人搅在一起,又生出什么幺蛾子吧。大阿哥骑在马上随着大军出发,缓缓前行往城外的方向走去,心底冷笑地想着,一面回过头去。 太子带着文武百官站在那里送行,寒风中,那张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康熙一走,胤禛终于可以缓口气,只是这次却轮到胤禩提心吊胆。 只因良妃生病了。 良妃的身体,原本就不是很好,自从在辛者库时做苦役落下的旧疾,加上生胤禩没有调养好,这些年零零散散累积起来,日益严重。 平时尚且没什么,一碰上刮风下雨这种天气,身体就要跟着出些毛病,前阵子胤禩眼伤,她日日担心儿子,更是雪上加霜。 病来如山倒,这次一病,转眼就是十来天,没有任何起色。 在胤禩心底,一直有某种隐忧。 这辈子因为他改变了一些事情,导致额娘封妃提前了四年,前世额娘是在康熙五十年逝世的,那么现在是否会因为这件事情,让她的病也跟着提前发作? 四哥对他再好,也抵不过额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辈子若说有什么愿望要实现,无非是能够跳出那场祸事,侍奉额娘颐养天年。 卫氏半躺在榻上,看着寸步不离的儿子,叹了口气:“这么守着我算是什么事儿,皇上交代你的差事,都办妥了没有?” “额娘无须担心,儿子自有分寸。”胤禩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额娘要好好养病,快些好起来。” 卫氏温婉地笑着:“如今你也长大成人,额娘何其有幸,能得你这么孝顺,只盼能看着你娶一贤妻,也就别无所求了。” 胤禩听着这话里隐隐透出不祥的意味,不由微微皱眉。“额娘说什么话,您自然是能长命百岁的。” “人活那么久做什么,额娘活着,只能当你的累赘。”卫氏望着他,眼中露出温柔而慈爱的神色。“从小到大,你因额娘的出身,没少受过白眼和冷遇,额娘本还担心你会因此受到影响,还好你没有。不仅没有,还温文有礼,恭良谦让,额娘很欣慰。” “额娘就我一个儿子,若我表现不好,岂不要令额娘伤心?”胤禩笑了笑,将她的手放入被子里。 “上次你让额娘帮你物色媳妇,额娘也留意了,看来看去,觉得富察家的二格格,性情温顺柔和,又好相处,应该会是个好妻子的。” 富察家的二格格? 胤禩诧道:“哪个富察家?” “镶黄旗议政大臣马齐家的二格格,闺名唤作廷姝。” 胤禩想起来了,这位廷姝格格的妹妹,不正是他十二弟胤裪的嫡福晋。 霎时有些哭笑不得,一户人家不可能有两位皇子福晋,他若真娶了这女子,算不算断送了他十二弟的一段姻缘? “额娘,马齐家,也算是高门大户了。” 卫氏叹道:“额娘出身不好,又岂会看不起小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只是你要想想,你皇阿玛会让你娶一个门户低微的女子作嫡福晋吗?” 胤禩一怔,他一心想要不惹眼,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历来皇子福晋,自然都是从上三旗的好人家里挑,入宫侍奉是一回事,从未听说过出身低的人家还能做皇子正妻的,莫说正妻,就是侧福晋,出身也不能低。 见胤禩愣住的模样,卫氏续道:“额娘打听过了,这位马齐大人,持身甚正,想必家风也严,我也见过他们家的几个格格,模样不说,性情也都是不错的,只是这二格格正好年纪与你相仿,明年选秀她必要参选的。” 马齐…… 也好。 跟他结亲,总还不显得那么惹人注目。 胤禩还记得上辈子,得知康熙将毓秀指给他时,其他兄弟望着他的那副表情,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自己身上似的。 至于马齐,胤禩对他倒印象不坏,前世不说,上次一同去赈灾,马齐也表现不错。 再说额娘相中的人,应该能与额娘性情相投吧。 “额娘作主便好。” 娘俩正说着话,却见苏培盛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后面跟着高明。 “八爷,八爷!” “这是怎么了?”胤禩微皱起眉,为额娘被扰了安宁而不悦。 “八爷,您快去救救我们爷吧!”苏培盛显然跑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胤禩一愣。“怎么回事,慢慢说。” 苏培盛急得快哭出来了。“爷他,他被德妃娘娘搧了一巴掌,现在正跪在永和宫外头!” 胤禩心头咯噔一声。 怎么闹得这般大? 安置好良妃,他与苏培盛和高明匆匆赶到永和宫,却看到胤禛正跪在门槛外面,背挺得很直,却低垂着头。 “四哥!”胤禩几步上前,小声道。 胤禛背影一僵,却没有回头。 胤禩暗叹口气,道了声你且等等,便进了永和宫。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苏培盛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 胤禛去给德妃请安,碰巧德妃去太后那儿了,在的是十四阿哥胤祯。 胤祯便要胤禛陪他出去玩,胤禛拗不过他,两人出了永和宫,走着走着,就去了御花园。 后来十四阿哥说有话要与四哥说,苏培盛便被遣去拿东西。 结果回来的时候,局面已是两变。 十四阿哥落水差点溺死,当时在旁的只有四阿哥一人。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明白。 如今一人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另一人却跪在外面,一言不发,不作辩解。 胤禩进了永和宫,就看见德妃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望着胤祯默默垂泪,并没有注意到他。 旁边诊脉的,拧毛巾的,端茶递水的,忙成一团。 “儿臣胤禩给德妃娘娘请安。” 德妃转头看见他,面色冷淡道:“如今永和宫内一片忙乱,无暇招呼八阿哥,请回吧。” 胤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胤禩听闻十四弟落水昏迷,特地赶来探望。” 德妃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起伏。“哦,你不是来替胤禛求情的?” 事已至此,求情不过是火上加油,胤禩怎会不知,当下无法,只得道:“德母妃恕罪,儿臣来得不是时候,只是心中担忧十四弟,只好冒昧了。” 德妃点点头,抹去眼泪,对旁边侍候的人淡淡道:“去帮我请太子殿下过来一趟。” 胤禛虽然是她的亲生儿子,却也是已故佟皇后的养子,堂堂皇子贵胄,德妃不好处置他,而太后慈和好说话,碰上这种事情也不会如何下狠手,因此她一开口说要去请太子,胤禩便知要糟。 他顾不得许多,撩起袍子扑通跪下。“德母妃,请您念在四哥……” “念在什么?”话未说完,便被德妃冷冷打断。“他可有念在胤祯是他同母的嫡亲弟弟?” 胤禩不敢再言,德妃分明是在气头上,他只能沉默下来,任由对方发火,心头却极快地思量起来。 上辈子他虽然跟四哥没有如此亲近,却也未曾记得发生过这桩事情,难道自己重活一趟,连带许多原本没有发生的也改变了? 僵持之间,太子也赶了过来。 宫中的事情哪有秘密可言,不过片刻便已传遍上下,其他成年阿哥碍于后宫不好擅闯,太后一心念佛只怕此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打理后宫的,除了德妃就是宜妃,又因着胤禛实是德妃的亲生儿子,教训儿子,旁人怎有资格干涉,所以宜妃也没有出现,余下有资格过问的,也就只有太子了。 “这……”太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胤禩,又看了看德妃。 德妃将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道:“胤禛是我的儿子,胤祯也是我的儿子,手背手心都是肉,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决断。” 太子想要拉拢胤禛,就不可能严惩,可如果不处置,德妃明显又不会罢休,想了想,他笑道:“德母妃息怒,此事还待细查,此中指不定有什么误会,还是先等十四弟醒过来再说。” 太子发话,不同于胤禩,德妃不可能不给面子,虽然心里不痛快,面上仍是道:“那依殿下所言,现下该如何是好?” “不若儿臣先将四弟带到毓庆宫妥善看管,待十四弟醒来问个清楚,又或者等皇阿玛御驾归来,再做决断。” 德妃道:“如此就有劳太子殿下了。” 胤禩知道这个当口德妃是绝听不进任何帮胤禛说话的内容了,只好与太子一齐退了出来。 殿外胤禛还直挺挺地跪着。 太子走到跟前,低声道:“别跪了,跟我走罢,在十四弟没有醒来之前,你都在我那边待着。” 胤禛抬起头,嘴唇阖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沉默。 胤禩也走过来,半强迫着将胤禛扶起来。“四哥,眼下你在这里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德妃娘娘还在气头上,做什么也没有用,太子殿下也是为了你好。” 太子想要拉拢胤禛,胤禩是知道的。自平阳回来,他与胤禛二人算是间接得罪了太子,可那之后太子不但没有兴师问罪,连暗中使绊子都不曾,那件事情仿佛被他淡忘了一般,让胤禩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胤禩说的是个明白话。”太子笑道:“走吧,二哥还会亏待你不成。” 胤禛的目光扫过胤禩,叹了口气,向太子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多谢太子殿下。” “自家兄弟,说什么客气话,八弟可也要过去坐坐?”太子一双桃花眼落在胤禩身上。 胤禩笑道:“额娘近来缠绵病榻,我还得过去伺候,就不过去了,明日再去给太子殿下请安。” “也好。”太子见他温言浅笑的模样,心想这八弟是越大越好看了,眉目之间还能看见良妃的影子。“那二哥就等你大驾光临了。” 胤禩低头行礼。“恭送太子殿下。” 他抬起头,看着两人远去,只觉得心中浮起一抹隐忧,怎么也挥之不去。 “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人一走远,太子马上发问。 胤禛沉默片刻,道:“总归是臣弟的错。” “你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太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若你真是冤枉的,我难道还能去偏袒十四弟不成,若你不说实话,我又如何帮你。” 胤禛叹了口气:“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此事,确实错在胤禛,无言可辩。” 太子皱眉:“照你的意思,真是你推胤祯下水的?” 胤禛抿紧了唇,点点头。 太子顿足:“你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母妃偏心胤祯,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宫里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心里头不痛快,暗中寻个机会教训下他,也就是了,何苦做这种招眼的事情,皇阿玛回来,你让我怎么帮你说情!” 胤禛勉强扯起笑容:“一人做事一人当,臣弟不敢连累太子殿下。” 太子哼了一声:“你说这话好没意思,我是太子,也是你二哥,总归要保着你的,你且和我回毓庆宫再说。” 这番话,却是三分试探,七分拉拢,说罢便想看看胤禛的反应。 不料他那四弟却恍若未闻,微低着头看路,似乎在出神。 那边胤禩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揉揉眉心,没有回良妃处,反而往上书房走去。 第50章 求情 这个时间,年纪稍小的阿哥们正在上书房读书,胤禩虽然还没成亲,可因为书读得不错,又有了吏部的差事,每日苦读就被康熙免了,羡煞一干兄弟。 胤禟几个见了他来,早就坐不住,只是被顾八代的脸色镇压着不敢妄动,可四肢却无一强烈表示他们想出去的意念。 “顾师傅,我有点事情,想找胤禟和胤俄。”胤禩是皇阿哥,本无需跟顾八代报备的,但他尊敬顾八代的为人,故而语气也是商量的口吻。 顾八代脸色缓和了一些,点点头。 胤禟胤俄低呼一声,从里面走出来,没有被叫到的胤祥有些失望,只能埋头继续看书,心却早已飞了出去。 “八哥,你找我们?”胤俄脸上的表情跃跃欲试,好似胤禩是来找他们去玩的。 胤禩苦笑了一下。“有件事情,八哥想求你们帮忙。” 当今这位太后,并不是康熙的亲生母亲。 康熙的母亲姓佟佳氏,就是胤禛养母佟佳皇后的姑姑,佟佳氏在康熙即位当年就逝世了,剩下的这位太后,是太皇太后的族人,蒙古博尔济吉特氏。 当年先帝爱的是董鄂妃,连太皇太后也拿他没办法,别说先头的元后被废黜,这位后来居上的博尔济吉特氏,自然更要靠边站,但是因她一身维系着皇室与蒙古的联系,所以尽管先帝并不乐意,太皇太后还是将这位博尔济吉特氏立为皇后。 先帝崩后,这位皇后就成了皇太后,她性情平顺柔和,大巧若拙,不喜掺和俗事,康熙颇为敬重,与这位嫡母的感情也称得上融洽,但凡太后发话,只要能做到的,康熙也都应允,只是这位太后不谙汉语,后宫内除了她当年从科尔沁草原带来的那些随身侍女,就只有少数几名嫔妃会说蒙语,所以平日她也鲜少出过慈宁宫,一心吃斋念佛,不问俗事。 现下胤禩要去求的,便是这位太后。 去求太后,要有点技巧。 不能一个人去,胤禩本身身份低,跟这位皇太后也感情平平,还要带上几个兄弟。 太后最疼爱的阿哥是五阿哥胤祺,他自小养在太后身边,精通蒙语,以致于后来上上书房读书,康熙对他汉语的能力也不多作要求,只要他熟读熟写即可。 所以胤禩又喊上了胤祺,胤祺宅心仁厚,听了缘由自是欣然同行了。 而胤禟和胤俄,一个生母是宜妃,一个生母是已故的温僖贵妃,身份较为尊贵,都是数得上号的,人多了,可以跟太后叙叙亲情,不至于让太后觉得他们纯粹是去求情的。 只是胤禩费尽心机,待到去了那里,却是愣住了,一肚子准备好了的话,没能说得出来。 德妃早已坐在太后身边,正跟太后低声说着话,见了他们进来,面色也没有变化。 胤禩暗道不好,却仍是跪下行礼,一边思忖对策。 他没有想到德妃精明若此,自己想到的办法,德妃也想到了,所以先发制人,将他的退路一一堵死。 太后奇道:“今个儿怎么人这么齐?” “都说今天风和日丽,玛姆定会从小佛堂里出来舒舒筋骨,都商量着过来请安,这不,就碰上了。”胤祺与太后最亲,当先笑道。 “就你会说话!”太后笑骂道,胤禟和胤俄仗着年纪小,早就猴儿似的攀过去,逗得太后笑不可抑。 胤祺笑道:“本还想叫上四哥的,结果有事给耽搁了,这才来得这么晚。” 他欲言又止,太后自然看得出来,便问何事。 胤祺看了看德妃,又看了看胤禩,不知如何开口,胤禩暗叹一声,道:“太后容禀……” “太后。”德妃打断了他,表情淡淡。“奴婢也有一事要和您说。” “哦?”太后饶有兴致。 德妃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道:“论起来,胤禛也是从奴婢肚子里出来的,奴婢怎会不疼他,可胤祯还小,难免要多看顾一些,谁料得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奴婢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请太子来处置。” 太后还不知道此事,闻言大吃一惊,又听德妃如此说,不由点点头:“你做得很好,有什么事情,等皇帝回来再说。” 胤禩咬咬牙,还想再说,旁边胤祺见势不对,忙扯扯他的衣角,又跟太后说了几句,将胤禩半拉半拽了出来。 “眼下德妃那样一说,太后先入为主,你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再说四哥是德妃娘娘的儿子,她是最有权力做决断的。” 胤禩不能说自己信不过太子,只能强笑一声,没有作声。 胤祺见他模样,叹了口气:“再等等吧,等十四弟醒过来,兴许有转机呢。” 胤祺又安慰了他几句,两人便分手了,胤禟胤俄难得不能读书,乐不可支,本想多赖一会,却被胤祺半赶着回上书房了,两人不甚乐意,可胤祺是胤禟的同母兄弟,胤禟不敢违逆,只好怏怏地跟着走了。 余下胤禩一人,站在慈宁宫外,却是再三踌躇,也想不出法子。 上次康熙亲征,太子就能闹出点幺蛾子来,这次难保又会出什么事情,如果胤禛跟太子在一起,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胤禩陷入苦思之中,却没想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自觉地为胤禛设想起来。 那边乌喇那拉氏听了苏培盛的回报,当下便着急上火往宫里赶,在永和宫处扑了个空,听说德妃来了慈宁宫,又匆匆地朝这边过来。 结果却看到胤禩站在那里,看着花丛,不知道在想什么。 “八弟!” 胤禩回过头,讶异了一下,随即想到她的来意,不由苦笑一声:“四嫂。” 那拉氏蹙了眉头:“你怎的站在此处,德母妃她……” 胤禩低叹道:“四嫂,德妃娘娘现在在里面,你别进去了。” “可我们爷……” “方才我已进去求过情了,可德妃娘娘先声夺人,摆明不肯罢休,这事求了太后也是无用的。” 那拉氏急道:“那可怎么办?” “四嫂你先回去吧,这边我来想法子,四哥在太子那儿,暂时没什么大碍的。” 那拉氏还想说什么,却见胤禩脸上泛着淡淡疲惫,连带脸色都有点苍白,不由又将话咽了下去。 胤祯还没有醒,因为落水受寒,连日发着低烧,连太医也束手无策,德妃将他从阿哥所挪到此处照料,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 翌日一早,胤禩去永和宫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可怜天下父母心。胤禩暗叹一声,面上依旧恭谨行礼。“给德妃娘娘请安。” “八阿哥来了。”德妃淡道,眉宇间忧愁难散。“你是来看你十四弟的,还是来求情的?” 轻飘飘一句话,便让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半句说不出来。 胤禩苦笑:“德母妃,胤祯是我的兄弟,自小也是一起长大的,我自然盼着他早日醒过来。” 德妃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些。“我知你自小懂事,半分也不用你额娘操心,我不知多羡慕你额娘,可是我这两个儿子,一个执拗,一个还小,幸而胤禛跟你交好,这才敛去不少脾气。” “德母妃过奖了,胤禩不敢当,四哥从小多番照拂我,他面冷心热,心中虽然对您孺慕不已,却因着佟皇后的缘故,不敢过于亲近,生怕落了别人闲话。” 德妃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都说是你沾了胤禛的光,我却觉得是胤禛的福气,他能得你这么百般维护,句句说他的好话,不惜为了他三番四次到我这来求情,可见你是真心待他,连我看了都动容。” 胤禩不知道德妃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敢贸然接下,只能沉默地站着。 德妃又道:“你回去罢,胤禛说到底,终归是我的儿子,如果胤祯能安然醒过来,这事便算了。” 胤禩知道这已是德妃最大的让步,闻言也不多说,忙跪下谢恩,这才退出永和宫。 “四弟,轮到你了。”太子提醒道。 胤禛怔了一下,如梦初醒,目光回到棋盘上,踟蹰片刻,方才落下。 “无须担心,你府上我已派人通报了。” “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见他依旧心不在焉的模样,挑眉笑道:“此事有二哥担着,包在我身上便是,你若矢口不认,难道还能屈打成招不成?” 胤禛没有接茬,只是转了话题:“二哥政务缠身,日理万机,不必在此陪臣弟消磨时间的。” “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弟,我不帮你,还有何人能帮你?”一声二哥入耳,太子心中一喜,和颜悦色道:“你平日与老八走得最近,可你一出事,莫说帮你了,昨日说来给我请安,结果来去匆匆,连说要探你一眼的话也没有。人情冷暖,关键时候才最能考验人心。” 胤禛任他说着,垂下眼睑,看着桌上棋盘,不知道在想什么。 康熙亲征那头,征讨噶尔丹的大军分三路出发,东路是黑龙江将军萨布素,西路是大将军费扬古,取道陕西甘肃,准备截断噶尔丹的后路,而康熙自己则率兵由中路独石口出发。 “人怎么还没到?”康熙坐镇中军大营,脸色暗沉得可怕。 跪伏在地上的人战战兢兢回道:“回禀圣上,因大雪封路,东西二路军现已失去联络。” 第51章 遇刺 康熙第一次亲征时因为中途染病不得不折返回京,结果虽然被噶尔丹跑了,但也可算是大捷,可这次没病没灾,运气却有些不佳了。 先是东西二路大军不见踪迹,加上现在大雪漫天,康熙率领的中路就这么被困在半路,不上不下。 并非说不能撤退或前进,只是前几天原本已经摸到噶尔丹叛军的踪迹,却被这场大雪彻底抹了,现下别说侦查,连找人只怕都有困难。 “皇上……”索额图在一边斟酌着言辞,“这天气恶劣,噶尔丹又不见人影,中路只有三万余人,万一被偷袭,就得不偿失了,不若先退兵回……” 话没说完,就被砰的一声打断。 康熙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却没有说话,大帐里寂静一片,没人敢吱声。 索额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们不想着怎么找到噶尔丹的行踪,反而口口声声,劝着朕撤退。”康熙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并没有之前拍桌子的那种火气,语气也很缓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入各人耳中。 但是依旧无人出声。 连太子的叔公都被驳斥,谁还能讨得了好去? 大阿哥原本也想劝康熙回京,一见这架势,立时缩了回去,心里还庆幸自己不是第一个开口的。 “奴才怯弱妄奏,罪该万死!”索额图摘了顶戴,头深深地伏下去。 康熙看着他头顶明显花白的头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方道:“若还有言退者,斩立决!” 这时大帐布帘陡地被掀起来,卷起一阵雪风。 “报——————!副将那图苏在离此处约三百里处的克鲁伦河畔,发现一小撮叛军行踪!” 康熙深吸口气:“再探,切勿打草惊蛇。” 不过才二月多些,入了夜的西北显得更加寒冷。 裹着狐皮大氅在帐营之间行走,冷风尚且嗖嗖地往衣服里窜,更勿论那些只穿着厚棉衣站岗的普通将士,所幸帐篷之间熊熊燃烧的柴火,仿佛还能带来几分温暖,让他们得以在这种境况下多一些慰藉。 风刮在脸上,是刺骨的疼,却并不能让人神智更加清醒多少,长途跋涉加上在这种天气下行军,身体早已疲惫不堪,纵是凛冽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也不能减弱半丝困意。 康熙坐在大帐内,借着昏黄的油灯在看地形图,双眉紧紧拧起。 “怎么跟着跟着,就失去目标了?” 那图苏一脸愧色:“奴才没用,有负圣上厚望。” “这种时候别说这些虚的!”康熙一挥手。“依你看,他们有可能是往哪儿去了?” “……叛军好像知道我们的行踪,一路跟捉迷藏似的,大军到哪,他们就不见了踪迹,似乎想趁东西二路大军未到之前,引诱我们孤军深入。”那图苏就事论事说了自己的判断,又道:“这只是奴才个人的想法。” 康熙沉吟道:“前方地形较为平坦,不是埋伏之处,如果大雪能停,也未必就不能追上去。” 那图苏伏下身去,叩了个头。“还请皇上三思,不可冒险!” 康熙没有说话,只是将视线又移回地图上,看了又看。 只因那图苏是被喊来单独说话的,连梁九功也退出帐外,此刻里面就余下康熙与那图苏二人,一沉静下来,便连篝火霹雳啪啦的细响都清晰可闻。 “万岁爷,奴才阿尔哈图,有紧急军情禀报!” 阿尔哈图?这个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康熙抬眼。“进来。” 一名身着轻铠,兵士模样的人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奴才阿尔哈图,叩见万岁爷!”那人单膝着地,行了个军礼。 “免礼平身,有何军情要奏?” “回禀万岁爷,奴才是从西路费扬古将军那来的,带了费扬古将军的一封奏报。” 康熙大喜,“赶紧呈上来!” 阿尔哈图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折,双手捧了跪行至案前。 康熙伸手去接。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阿尔哈图一跃上了桌案,手中的奏报换成了一柄匕首,自碎裂的纸张中闪烁着幽蓝寒光,向康熙刺去。 还跪在一旁的那图苏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便扑上去。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太子爷,河道总督总督奏报,黄河那边怕是有隐患,这……” “你们决定就行了。”手指扣着桌面,上面那位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了,张英与李光地对望一眼,有点无奈。 “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先下去吧。”太子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上头,修长的眉微微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臣等告退。”张英他们是真的无奈了,如果连治理黄河都不是大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可惜这位太子殿下,自建国以来,似乎都有点心不在焉,每日处理政事的时间不过三个时辰,余者压根就不见踪影。 待张英他们退了出去,太子忍不住起身,在毓庆宫内来回踱步。 这都几天了,怎么还没消息,若是皇阿玛大捷,总该也会传个信回来才是。 正胡思乱想着,从门外便急急进来一个人。 “殿下!”凌普脸上带了点隐秘的喜色,又勉力压抑下来,以致于神情有些扭曲。“恭喜殿下!” “胡嚷嚷什么!”太子横了他一眼,凌普是胤礽乳母的丈夫,素来颇得信任。“是索额图的?” 凌普点点头。“正是索大人来信,奴才一接到马上就赶过来了,片刻不敢耽搁!” 太子没再说话,接过信飞快地拆开,仔细看了一遍,眉梢带了点掩不住的喜悦,随即又凝住,微微皱起眉头。 “殿下……?”凌普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没说话,他自然也不能直接打听。 太子拿着信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凌普只觉得自己跟着站久了,骨头也仿佛一动就会发出声音。 “你拿着这个东西,去找九门提督。”那人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递给凌普。 “让他调兵,戒严京城,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太子盯着凌普的眼神十分凌厉,凌普突然觉得,他从小看到大的储君,其实与皇上,还是有很多地方相似的。“记住,马上去,不能出任何差错!” “嗻。”凌普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胤礽将双手拢回袖中,望着凌普匆匆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满满全是汗。 他的脑海中不由又浮现起刚才信上的那几个字。 遇刺,命危,速决。 四阿哥府。 “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这次我们爷被软禁,也什么都做不了。”那拉氏叹了口气。“这阵子实在是辛苦八弟了。” 眼前这个少年,面容褪去了当年初见时的青涩,渐渐蜕变得愈发温雅淡定。 “四嫂见外了,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只是这次,怕是有些棘手。”胤禩原本不想跟那拉氏多说,只因她也做不了什么,但是那拉氏亲自将他请进府,又这么殷殷地望着自己,实在瞒不下去。 那拉氏黯然道:“现在只盼着十四弟能早日清醒过来,这样爷也能讨个清白。” “福晋,福晋!”苏培盛从门外疾步进来,自从胤禛开府,他已从贴身侍从升至管家。“啊,八爷,给八爷请安!”苏培盛这才注意到坐在那拉氏旁边的胤禩。 没等他们出声,苏培盛已经接着道:“九门提督下令京城戒严,任何人不得轻易出城!” 九门提督,实际上叫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说白了,就是掌管京城内城九座城门的总统领,关系到京城治安的等等琐事,没有他不能管的,这个位置看起来不显眼,但实在重要之极,举凡涉及皇权争斗这种大事,各方势力第一个要拉拢的,就是这个九门提督。 现任九门提督叫齐布琛,平日是跟太子一派走得较近的,那么今天京城戒严,是跟太子有关了? 那拉氏没有胤禩想得那么多,但隐隐也察觉不妥,无奈现在府里没了主心骨,她只好朝胤禩望去。 胤禩暗自皱眉。 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京城戒严,平头百姓至多只敢私底下抱怨一阵,但是对于达官贵人,却是摆在眼前的疑问。 九门提督这么做,必然要经过太子首肯,而皇上亲征,太子监国,京城的一切,原本就是他说了算,这也无可厚非。 只不过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一些官阶小的人去问,齐布琛尚可闭门谢客,但是阿哥王爷们去问,齐布琛就不可能不回答。 捉拿钦命要犯。 这是他的回答。 再往下了问,就说与前明反贼有关。 这个答案很是冠冕堂皇,所有质疑的人一下子都没声了,就算有人敢提出反对,那么不小心将反贼放了出去,责任谁担? 胤禩想到的却不是这一层。 太子做这些事情,本也不关他的事,但是四阿哥胤禛却在他那里。 无论太子做了什么,以他所知的记忆,康熙绝不可能一去不返。 那么当康熙回来的时候,看见京城的异动,看见四阿哥与太子殿下在一起,他会怎么想? 别人也许不清楚,他却再了解不过,这位皇阿玛,也许英明强势,却也有着所有帝王都有的通病——多疑。 汉武帝仅仅因为多疑,就逼死自己的儿子与皇后,结缡数十年的感情,还比不过别人一句谗言。 康熙,自然也不遑多让。 到时候,只怕受到怀疑的,就是胤禛了吧。 尽管他被软禁的原因,有待商榷,但是当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来时,初衷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胤禩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际。 天气并不晴朗,甚至还有些阴霾,乌云聚集在京城上空,缓缓盘绕着,如同此时此刻的局势,晦暗不清。 之前他已经做了那么多,不去救,别人也不能苛责他。 但是如果一贯低调的胤禛,早早便被他们的皇阿玛疑上,那么往后,他还能去争夺那个位置吗,还会有二十五年后的雍正皇帝吗? 如此一来,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有希望了? 这个念头毕竟只在脑海中盘旋了片刻便消弭无踪,他这辈子,不是去争那把椅子的。 争到手了,又有什么意思? 像他四哥那样,日日防着政敌,打压兄弟,每日批阅奏折到深夜? 胤禩苦笑,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向永和宫迈去。 也许,他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承认那个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其实已经很重要。 第52章 失落 德妃并不承认自己偏心。 又或许,是有一点点,但是自古父母偏疼小儿子,是理所当然的,胤禛如今已经十七有余,早就应该独当一面,而不是像胤祯那样承欢膝下撒娇耍赖,然而他不仅没有当哥哥的榜样,反而还将同母弟弟推下水。 这令德妃心里头,难受得如同有一把火在燃烧。 是对胤祯的怜惜,是对胤禛的愤怒,还有其他一些痛苦,担心的情绪。 却没有半分,是对大儿子的内疚。 在德妃看来,从胤禛被佟佳氏抱走的那天起,他就不再是自己的儿子。 除了那点微弱的血缘关系,胤禛看着自己的目光,对自己的疏远有礼,甚至是说话的语气,都与在佟佳氏面前,截然不同。 她忘不了当年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抱着自己的亲生骨肉,笑逐颜开的模样,忘不了那种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她也可以抚养自己的儿子。 所以德妃觉得,只有胤祯,才是自己真真正正的孩子。 他会撒着娇叫额娘,他会牵着自己的袖子耍赖,他会…… 这些,都是胤禛不曾对他做过的。 那么,她纵然偏心些,又有什么不对呢? “额娘……” 胤祯的眼睛还没挣开,嘴里已经嘟囔着这两个字。 他昏迷了三天,德妃就在榻前守了三天,除了必要的事情,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半步。 小儿子转醒的那一刻,她自然第一时间便看到了。 “胤祯!” 胤祯睁开眼,便看见德妃喜极而泣,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额娘……”他笑了笑,想要起来,却没有力气。 德妃忙用手压住他。“折腾什么,躺着!你整整昏睡了三天,都快把额娘给吓坏了!” “娘娘。”德妃身边的大宫女走了过来,“八阿哥在外面求见。” 胤祯见德妃的面容一下子冷淡下来,好奇道:“额娘,八哥来看我的?” 他不是来看你,是来为你四哥求情的。 德妃扯了扯嘴角,没把话说出口。“跟他说,十四阿哥刚醒,需要多休息,今个儿就不见了。” 话没说完,胤祯扯扯德妃的衣角,可怜兮兮道:“额娘,为什么要赶八哥走,让他进来吧。” 德妃拗不过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请八阿哥进来。” 胤祯立时笑得眉眼弯弯。 “德母妃吉祥。”从宫外回来,得知胤祯苏醒,胤禩没能歇上一口气,又上这里来了。 “八哥!”胤祯的声音还很虚弱,却不能掩饰他脸上的高兴。 “十四弟醒了。”胤禩对他笑了一笑,关切安慰。“还要多休息才好。” “八哥,你在这多陪我聊一会吧!”胤祯鼓着嘴巴,在德妃面前,他褪去平日的小大人模样,显得率真活泼。 胤禩见德妃没有反对,便点点头,真的坐下来陪胤祯聊天。 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不耐,更没有提及胤禛。 德妃不由有些奇怪,她本以为胤禩会按捺不住,但现在看来,他却似乎真是为探望胤祯而来的。 直到看胤祯脸上露出淡淡疲倦,胤禩笑道:“十四弟累了,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胤祯拉住他的手,眼带盼望。“八哥明天再来?” “好。”他笑着应道,又跟德妃道了别,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德妃出了声,看了他片刻,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去偏殿,我有事和你说。” 胤禩点头应了,他还是那般浅笑着,表情未曾变过,仿佛德妃的反应也已在预料之中。 德妃的表情很淡,语调也是缓慢的。“虽然阿哥之中,也有不少交好的,却鲜少像你这样的,为了胤禛,三番四次地来求情,这是为什么?” “胤禩知道德母妃宅心仁厚,必不忍心处置其中任何一个儿子。” “你不用说漂亮话,他要谢的第一个人,应该是你。”德妃冷冷道:“在他心目中,真正的额娘是佟佳氏那女人,而不是我。” 在这个只有两人的地方,德妃直呼佟皇后的姓氏,没有半分避忌,胤禩的神情也并未因此而有所变化。 “德妃娘娘。”静默半晌,胤禩终于开口。 “当年被佟皇后抚养,四哥尚在襁褓中,这一切,他懵懂不知,更不是出于他的意愿,纵然他面上待人疏远,可也是性格所致,并没有因此失了对您的尊敬,无论如何,他总是您的儿子,亲生儿子。” 德妃的表情有些松动,良久方道:“明日我会去跟太后求情,放他出来。” 胤禩心中大喜,却仍跪下行礼,不露半分声色。 “额娘跟八哥说什么了?”胤祯强撑着不肯睡下,好不容易等到德妃回来。 “没什么。”德妃将他的头发拂至耳后。“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胤祯沉默了,原本苍白的小脸仿佛更显青白,抿着双唇,目光落在自己互相绞着的双手上。 德妃心道那天的情景想必对他来说冲击过大,不由柔声道:“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 “额娘,四哥没事吧?”胤祯抬起头强笑道:“您别生气,他也是无心的。” “无心?你差点没命!”德妃提高了声音,见他虚弱模样,语调软下来。“甭说他了,你好好休息。” 胤祯笑了笑,闭上眼睛,很快进入梦乡。 这两天雪小了许多,却依旧冰寒刺骨。 只是与清军的氛围比起来,寒冷已经不值一提。 康熙所在的中军大帐,不时有贴身太监进进出出,间或端着一盆血水,或者捧着几碗汤药,行色匆忙,神情凝重。 索额图身为重臣,近几年康熙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此次虽然也让他随扈,却是为了防备他与太子互相勾结,因此他被排斥在帐营外面,不得入内。 当然,其他大臣,也没有一个能进去。 除了遇刺当晚在场的那图苏。 一个小太监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托着个盘子,他左右望了望,又低下头往前走。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拉住他。 他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声,抬头一看,才松了口气。 “中堂大人,您可吓死奴才了!” 索额图一笑,摸出一个装满金瓜子的小袋放在他手里,道:“这几天照顾万岁爷,辛苦你了。” 那人顺手塞进袖口,笑道:“中堂大人说笑了,这是奴才份内的事情。” 一面说着,朝索额图缓缓摇头。 索额图眼睛一亮,随即隐去,露出关切的神色:“万岁爷没事吧?” “万岁爷洪福齐天,自然平安无事。” 两人又说了句场面话,便各自散了,落在外人耳朵里,也不过是平常的寒暄与询问。 直到走出老远,索额图才忍不住,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接到太后懿旨的时候,太子是有点诧异的。 太后素来是不管事的,怎么会突然关心起胤禛的处置来。 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是这件事是家事,太后按理说也是一家之长,太子是没有权利拒绝的。 胤禛得知自己重获自由,面上也不掩惊讶。 太子拍拍他的肩膀。“本宫去太后那给你求情了,你别担心,先回府去看看吧,等皇阿玛回来,一切交给二哥就是了。” “多谢太子殿下。”在毓庆宫虽然并没有受到苛待,但终究没有自由,也不如在自己的家里自在,何况胤禛满腹心事,也无人可问,无人可说。 “小林子。”太子望着胤禛离去的身影,突然道。 “太子爷?” “去,把八阿哥召过来。”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毓庆宫外,除了值班的侍卫,并没有其他人。 草木葱葱,却没有熟悉的人影。 印象中,那人总是站在他后面,一转头,就能看见。 可是现在,却没有。 自己在毓庆宫这么多天,也没有见他来过。 难道,他出了什么事情? 你平日与老八走得最近,可你一出事,莫说帮你了,昨日说来给我请安,结果来去匆匆,连说要探你一眼的话也没有。人情冷暖,关键时候才最能考验人心。 站定,闭上眼,叹了口气。 原本想迈向阿哥所的脚步停住,转而往宫外方向走去。 “爷,爷,您怎么了?!” “眼睛有些疼……”胤禩扶额皱眉,一手撑着桌面。 连带着头也晕眩起来。 他方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把高明吓坏了。 “奴才这就喊太医去!”高明转身走没几步,毓庆宫那边来了人。 “八阿哥,太子爷找您呢,说让您马上过去。” 胤禩一怔,道:“四阿哥可还在毓庆宫?” “回八爷,四阿哥今儿一大早就出宫回府了。” 他暗自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德妃那边大事化小,等到皇阿玛回来,总是好应付的。 那么太子叫自己过去,又是为了什么? 胤禩思忖片刻,道:“我这就和你走。” “爷!”高明急道。 胤禩摆摆手。“你去太医那里拿些药,回来给爷敷上。” 此刻说了会话,已觉得好了些,便起身与来人走了。 第53章 伤心 大雪初霁。 漫山遍野,仿佛除了白色,再也看不见其他。 蓦然间,号角声响起,惊破了河畔一贯的平静。 蒙古装扮的骑兵自河畔山脚处拐出来,一个个挎着改制过的马刀,气势汹汹杀向对面的营地。 “康熙皇帝已经受了重伤,怕是死掉了,现在的清军不过是失去雄鹰的雏鸟,儿郎们杀了他们,拿下皇帝的头颅!” “杀!” “杀!” 为首之人蒙语吼着,手中高举的刀锋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余者轰然响应,千几人马蹄阵阵,杀气腾腾往这边奔来。 对面的清军看起来有些混乱,像是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起武器应战。 大多数人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更坐实了皇帝驾崩,清军群龙无首的猜测。 为首将领本是噶尔丹麾下数得着的将领,这次被派来作为先锋,是探查虚实,也是为了杀清军一个措手不及。 噶尔丹那边早已蓄势待发,只等他这一先声夺人得手了,便待过来剿杀。 然而他带头冲杀上去,没过多久便察觉不妥。 清军号称数十万,单就康熙所在的中路,起码也得有五六万,但现在这种场面,却哪里有那么多人,只怕连一千都不到。 就算皇帝死了,也不应该剩下这几个人。 不好,中计! 将领心中一抖,正想喊他们回来,却听见马嘶刀剑之声仿佛自四面八方响起,正黄、镶黄、正白等上三旗旗帜亮了出来,伴随而来的是千军万马般的大军压境,黑压压一片,正中一面龙旗迎风飘扬。 龙旗旁边,有一个人骑在马上,身穿明黄缎人字纹织金锁子锦,戴着黄锦绣金龙云纹头盔,被清军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间。 隔得远看不清晰,但是那人身上所散发的气势,并不是一般人可以伪装的。 是皇帝?! 皇帝没死! 那将领倒抽了口凉气,心知皇帝诈死,己方上当受骗。 然而知道也晚了,还没等他缓过口气,胸口已经中了一箭。 他圆睁着双眼从马上摔了下来,临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大势已去,只怕大汗现在还不知道这皇帝诈死。 “皇上英明果断,这招引蛇出洞真是妙极!”索额图拱手高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喊声此起彼伏,仿佛连山都微微撼动起来。 康熙面色平静,并没有因此展露笑容,只道:“一鼓作气,噶尔丹此去不远,追上去!” “嗻!” 索额图面露恭敬,手却捏紧了缰绳。 京城那边…… “八弟真是用心良苦。”太子斜靠着软枕,姿态慵懒,语调缓慢,望着胤禩的表情似笑非笑。 “臣弟愚钝,请太子殿下明示。”胤禩也被他拉坐到榻上,两人隔着一张矮桌,彼此的动作表情,细微可见。 太子笑了起来。“你对四弟,真是义薄云天,不惜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求德妃,还真说动了德妃去想太后讨恩旨,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来求本宫呢?” “这几天也没少来请安,可是见了面,却没一句是给胤禛求情的,连见也不见他,难道你觉得本宫就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吗?” 本宫二字一出,胤禩知道太子心情已然不悦,忙跪下请罪。 “臣弟有罪,只因念着德妃娘娘与四哥的关系,只盼着她能心软,却不愿二哥因私废公,左右为难。” “起来。”一双手伸了出来,扶起他。“你看看你,永远是这么小心翼翼,我什么时候说过怪罪你了。” 胤禩顺势起身,却是没有说话,他压根摸不透太子召他来此的用意。 太子笑道:“好了,我正高兴这几天多了个伴,能陪我喝酒下棋,你就把他撵跑了,二哥没法子,只好把你喊来作陪了。” 胤禩会意,双手执起桌上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臣弟自罚一杯,向二哥赔罪!” “好!”太子抚掌而笑,又为他斟满一杯。“不过起码得三杯,才能显出诚意来。” 胤禩微微一笑,也不推辞,一转眼,三杯酒也下了肚。 今日,只怕是走不了了。 看来太子还是记着他给四哥求情的事情,有意刁难,若拂了面子,怕要往死里得罪他。 上次平阳之事才刚刚平息,胤禩不愿再横生波折。 果不其然,只听得太子道:“那今日咱们兄弟俩就一醉方休!” 在康熙的亲手教导下,资质再愚钝的人,都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太子本就不愚钝,少年时期他的表现一直凌驾于众兄弟之上,以至于康熙对这个儿子爱重无比,恩宠有加。 琴棋书画,乃至天文地理,凡是康熙感兴趣的,在耳濡目染之下,太子都有所涉猎,足可担得起文武双全这四个字。 所以除去身份,太子也可称得上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若纯粹喝酒聊天,他的谈吐学识,自然无可挑剔。 胤禩酒量不是特别浅,但是这具身体不同前世,还没有经过多少酒量的锻炼,加上眼伤其实并未完全痊愈,但是太子频频斟酒,又盯着他喝下去,这种情况下,即便他想推脱,也没有借口。 将近半壶之后,头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看在眼里的事物,也有些恍惚模糊起来。 他只好找些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听说近日京城戒严,是二哥下的手令,不知这是为何?” “为了捉拿前明反贼。”太子嘴角噙笑,又为他斟满一杯。 前明反贼?胤禩一怔,也笑道:“臣弟只记得三藩之乱早在康熙二十年吴世璠自杀的时候就已经平息了,这反贼又是从何而来?” “八弟大抵不知道,民间有所谓的天地会,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在闽浙一带活动频繁,近日据传有些反贼潜入京师,欲行不轨之事,事关重大,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只怕是你冠冕堂皇地找借口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胤禩心中冷笑,面上却好奇道:“天地会?这名字好生奇怪,二哥可否为臣弟解释一二?” 太子也不再劝他喝酒,闻言笑道自然可以,便娓娓说起天地会的来源和大致情况。 实际上,自三藩之乱平定后,康熙又刻意安抚江南士林,不仅对江南科举赋税等格外重视,还派了曹寅等人作耳目结交读书人,可谓收效显著,天地会所谓的势力,并没有太子说的那么强大,即便有,也只是活跃在某些地方,像京师这种天子脚下,他们想有所作为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他问起这事,不过是为了转移太子的注意力,让他不再频频灌酒,然而脑袋还是逐渐沉重起来,连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不清晰…… “爷,您回来了!”那拉氏早就带着人候在院子里,一见胤禛回来,立时行礼迎了上来。 “这几天府里,辛苦你了。”胤禛的声音透着疲惫,那拉氏忙又唤人递上毛巾茶水。 “爷说的哪里话,这是妾身应该做的。”那拉氏随着他坐下来,叹道:“只是辛苦了八弟。” 胤禛心中一动。“怎么?” 那拉氏有点惊讶:“爷在宫里没碰上八弟?” 胤禛摇头,没来由地有点烦躁。“我从太子那里出来,就直接回来了。” 那拉氏不疑有他,只笑道:“爷怕是还不知道,那会我听说您被额娘发落一阵,还牵扯上太子,就慌了神,急急往宫里赶,本想去求太后恩典,没料到却撞上八弟从那儿出来,也幸好有他,我才知道前因后果。” “他去太后那里?” “是,他先我一步,去太后那求情,可是那会额娘正在气头上,后来连着几日,八弟来回奔波,又是去求额娘,又是往这府里来给我报信,我每次进宫去给额娘请安,她都不见我,没想到她却让八弟给说动了,终于去求了太后放爷出来。” 胤禛皱眉不语。 那拉氏又道:“八爷这几日怕是累坏了,我上次见着脸色都白了不少,回头我找些补品,爷送进宫里给他吧……” 话未落音,胤禛蓦地起身。 那拉氏莫名所以。“爷?”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闻声跑进来。 “备马,进宫!” 进了宫,胤禛直奔阿哥所,却看到苦着脸的高明。 “你家主子呢?” 高明如见救星。“四爷,您来了,我们家爷被太子召去,还没回来呢。” 他愣了一下,转身又往毓庆宫走去。 自从吕有功暴病死后,毓庆宫第一得力的太监就换成了贾应选。 这会他正站在殿外,见了胤禛,远远便认出来,不待他上前询问,已经小跑着上来行礼。 “奴才见过四爷,四爷吉祥!” “太子殿下呢?” 贾应选迟疑了下,道:“殿下正与八阿哥在里头说话。” 胤禛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疑窦顿起,拨开他便往里边走去。 “诶诶,四爷!”贾应选不好拦他,忙追上去,急声道。 胤禛脚步飞快,待走至门口,脚步却不自觉缓了下来。 “胤禩,你觉得二哥如何?”太子的声音有些低沉,与平日不大一样。 “自然是好的……”回答的人语气迟缓,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么四弟呢?” “四弟……?” “对,胤禛。” “胤禛……”伴随着道出这个名字,胤禛似乎听到里面的轻轻地叹了口气。“累……” “累?为何累?” “他凡事……总喜欢多想,我却要步步小心……很累……” “哦?那你为何还与他这般交好?” “……”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瓷器落地的脆响,胤禩扶着额头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清醒了一些,甩甩头,想起身,却力不从心地歪倒在榻上。 “四爷!”惊叫声自外面传来,但此刻听在胤禩耳中,却显得分外遥远。 四哥? 四哥来了? 胤禩皱了皱眉,想起自己刚才好像说了什么,但随即又淹没在头部阵阵涌上来的抽疼中。 四肢有些乏力,身体也有些发热。 他靠在桌旁,极力压抑着因不适而想逸出口的呻吟。 胤禛转身便走,不顾身后碎了一地的瓷器,也不理会贾应选的大呼小叫。 他只愿自己刚才没有来过这里。 这样就不会听见那句话。 我步步小心……很累…… 原来与我相处,竟是这般勉强你。 第54章 化险 太子听见外头声响,本是一惊,又听见脚步声远去,贾应选还喊着四爷,才放松下来,嘴角甚至扬起一抹笑容,望着胤禩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原本不过想灌醉他惩罚一番,再乘机套些话。 不料却有意外的收获。 他回头望去。 胤禩正揉着额角,眉间紧紧拧着,表情有点压抑,似乎正在忍耐着什么。 “八弟?”太子坐上与他同一侧的软榻,伸手去扶他,状若关切:“可是有身体不适?” 胤禩压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下意识地摇摇头,起身便要离开。 太子按住他,笑道:“若是精神不佳,不如今晚就在此处安歇吧。” 头疼得愈发厉害,胤禩闭着双眼,只想减轻此刻剧烈的晕眩感。 本就摇摇晃晃的身体被太子这么一拉,猝不及防歪了下来。 正巧让太子抱了个满怀。 那人原本白净的脸因醉酒而浮上微晕,连带着薄唇的颜色也在酒水浸染下变得更加艳丽。 方才两人喝的是烈酒,太子别有用心,便一直往胤禩杯里斟满,半强迫地逼他喝下,自己倒喝得不多,所以神智还算清醒。 然而看过眼前这一幕,也觉得心神一荡,有些把持不住。 胤禩的面容,偏于温雅清俊,虽然肖似良妃,却与柔媚入骨之类的形容完全搭不上边,皇子贵胄,天生贵气,更不可能让人联想起小倌一类的人物。 只是太子本就男女不忌,少年时也曾对胤禩生起过一些阴暗不能见人的念头,此刻见了这般情致,便突然觉得莫名喜悦,有种近在咫尺,得偿所愿的刺激感。 那边胤禛走到半路,蓦地想起以前太子对胤禩做过的事情,不由停住。 “爷?”宫门外,翘首以盼的苏培盛赶忙迎上来,却见他站定脚步,脸色阴沉。 “你先别跟我回去,去见太子妃,就说八弟现在在太子那喝酒,他酒量不好,怕言行冲撞了太子,请太子妃帮忙照看一二。” “嗻。” “八弟?胤禩?”太子轻轻喊了几声。 怀中之人紧皱双眉,靠在自己怀中,却无力动弹,仿佛任其施为。 太子放心了,他轻笑一声,低下头去,印上那张带着艳色的薄唇。 出乎意料的柔软。 浅浅的酒意自唇舌相接处传了过来,夹杂着胤禩身上的味道,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让太子愈发有种探索下去的欲望。 胤禩虽然神志不清,但并非全无察觉,下意识便欲推开太子,却被紧紧抓住手腕。 他的眼睛半睁开来,虽然望着前方,细看却无焦距,只是茫然而混乱。 太子一着得手,又见他浑然不知,更加肆无忌惮,半晌自那唇上离开,轻轻滑过对方微微抬起的下巴,沿着白皙的颈部蜿蜒而下。 屋内只余下两人,没有太子的命令,谁也不敢进来打扰。 檀香自炉中幽幽袅袅地升起,连同那隐秘暧昧的气息,弥漫在四周,缠绕着两人。 胤禩喘息出声,隐约觉得有人抱着自己,恍惚中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那个梦境。 那人紧紧抱着自己,手探向前方的欲望,耳边萦绕着对方炽热的气息。 四哥教你人伦之事,害羞什么…… 做一次给我瞧瞧…… 感觉如此真实。 胤禩忍不住呢喃出声:“四哥……” 太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四哥……”俊秀的少年拧着眉。“……不要……” 断断续续的话语落入太子耳中,他盯着胤禩看了半晌,嘴角缓缓勾起。 原来如此。 四弟你真是好手段。 连本宫这个太子,也自叹弗如。 难怪胤禩会甘愿为了你奔波求情。 本宫还道,这世上真有如此兄弟情深呢。 太子哼笑一声,抚上对方微肿的唇,拇指缓缓揉着,力道有些失控,以致于胤禩在半昏迷中,也忍不住想要躲开。 扣子一颗颗解开,终于将最后一层里衣也脱了下来。 少年赤裸着上身呈现在他眼前。 这具躯体,纵然还有些青涩,却已经慢慢崭露出男人的身段。 读书时,胤禩的弓箭骑射也算中上,后来虽然开始办差,但每隔三两天也会练上一两回,所以身体不但不瘦弱,反而修长有度,十分匀称。 “哼,四弟倒真是好艳福……” 手捻住胸口的淡色乳头,缓缓揉捏,直至那人因吃痛而呻吟出声,才将手移向没了外袍遮掩,却犹自被裤子覆住的欲望处。 太子熟谙情事,自然知道怎样做才能令一个人既快活又痛苦,便也不急着下手,只是缓缓地,用手指描绘着那隔了一层布料的形状。 少年人的躯体最是血气方刚,任胤禩实际上有多少岁,身体上的反应是遮盖不住的。 沉睡的欲望在刻意撩拨下慢慢抬头,半硬着撑起裤裆。 太子满意地笑了,俯下身又亲了亲他的唇角,正欲褪下他的裤子。 叩门声响起。 太子的笑容凝住,瞬间沉下脸色。“本宫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吗?” “太子爷!”贾应选在外面小声而急促地喊道。 若无大事,贾应选也不敢来打断他的好事。太子皱了皱眉,“进来。” 贾应选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被半褪去衣裳,躺在太子怀中的八阿哥,当场愣在那里。 “狗奴才,魔怔了?” 贾应选对上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打了个寒颤,即刻回过神来,心中犹自震撼,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 “太子爷,前方来报,御驾不日将返京。” 太子皱眉。 前线消息传递困难,他已经有数十日未曾收到索额图密信,因此也并不知道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难道说,噶尔丹的计谋失败,皇阿玛并没有遇刺身亡? 那么他在京城这一番动作…… 这么一想,顿觉一身冷汗,再也没有任何狎玩弟弟的心情。 “谁带来的消息?” “索相的亲信,现在还在外头候着呢。” “出去说话。”他起身往外头走去,到了门口脚步顿了顿,又交代了一句。“回头找个人帮他收拾一下。” 指的自然是榻上的胤禩。 贾应选连连答应,待太子先走出去,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仍觉惊心不已。 太子爷平日玩玩内侍小倌也就罢了,竟连兄弟也…… 贾应选得了吩咐,等太子与人密谈时,又折返回来,处理太子留下的烂摊子。 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自然不能喊人帮忙。 他扶起昏睡不醒的胤禩,将衣服一件件穿好。 贾应选忙得满头大汗,也没注意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直到脚步声近在咫尺,他才醒过神来,忙回头看去,却是骇得几乎失声。 “太、太子妃!” 惊骇之下,甚至连跪拜行礼也忘了。 石氏也没有指责他的失礼,穿着暗红色金丝衮边常服,稳稳站在那里,已是一派雍容典雅。 “收拾好之后,将八阿哥扶至偏殿歇息。” “嗻。” “今日之事,绝不可泄露半句。” “嗻。”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又不是活腻了。贾应选低着头,暗暗叫苦。 “我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也无须告诉太子爷。” “嗻。”贾应选的头垂得更低了。 太子妃御下宽厚,脾气温和,可他也知道,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皇家阴私一旦扯出什么事来,头一个要倒霉的,必定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所以即便石氏不说,他也不会鬼迷心窍似的跑去告黑状。 交代完贾应选,石氏便转身离开。 她贯来是温和柔顺出了名的,此时脸上却浮着几不可见的哀愁。 胤禩是在头痛中醒过来的。 宿醉加上眼伤,让他一睁眼便皱着眉头。 “爷,你醒了?”高明忙扶起他,又让人端来醒酒汤。 “嗯……”胤禩努力回忆起昨天的情形,自己似乎是在太子那里喝醉的? “这是哪里?” “这是毓庆宫偏殿,太子妃吩咐了,让你好好休息,又把奴才喊过来照顾你。” 太子妃?“那太子呢?” “自奴才过来这边就没见着太子爷,爷,咱这是回去还是?” “回去。”胤禩想也不想便道。 向太子妃石氏道谢告别,两人往回路上走。 高明絮絮叨叨说起昨天的事情:“四爷来找你,见你不在,他又上毓庆宫去了。” 胤禩皱眉,他怎么没印象?“你碰见他没有?” 高明摇摇头:“后来奴才等了半天,太子那边来了人,说你在那歇下,一大早奴才才被叫过来。” 酒这玩意儿果真误事,自己竟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胤禩揉揉额角,临时改变主意:“出宫,上四哥那儿。” 想了想,又道:“算了,先回去梳洗一下,这副样子也邋遢得很。” 身上还有淡淡酒味,一会那个严谨的四哥见了,不晓得又会说什么。 四阿哥府位于京城东北角,据说前身是明代内官监官房,胤禛搬进去的时候,虽然已经修缮一新,但也还保留了旧府的一些痕迹。棱角飞檐处,虽经岁月洗练而有些陈旧,却依旧不掩精致,可以想见当时此间主人的权势与气派。 因胤禛喜洁,四阿哥府上下每日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门口那两座石狮子,看起来都要比旁边人家来得白一些。 胤禛很少与皇室宗亲之间互相走动,仅有关系比较好的,也就是胤禩和几个年纪小点的阿哥,今日休沐,没去宫中,十有八九是留在家里。 府上家人正打开大门想打扫台阶,一眼就看见走过来的胤禩。 “八爷!”下人堆起满脸笑容,上前行礼。“你来了,奴才这就去禀报!” 四阿哥府的人都知道主子与八阿哥亲厚,每次上门无须通报,但此时胤禛正与幕僚在书房议事,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胤禩点点头,任那人去通报,径自在院落里看花。 不多时,府中管家苏培盛过来,面上带了点为难。“八爷,我们爷正在议事,只怕今个儿不太方便……” 事实上,胤禛说的是不见,但他又怎敢原话转达。 胤禩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苏培盛暗暗叫苦,他不知道这两位爷在闹什么别扭,但说到底总是亲兄弟,若来日和好,倒霉的不还是下人奴才。 “既如此……”胤禩若有所思。 苏培盛等着他说告辞,却不料八阿哥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我便等四哥议完事出来吧。” “那依你看……” “四爷。” 叩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话,胤禛有点不快。“什么事?” “八爷说要等你议完事,现在外头等着呢。” 胤禛一怔,沉默片刻,道:“让他先回去,就说我今日没空。” 当日在毓庆宫,他等了数日,翘首以盼,却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太子的话虽明知是挑拨,却也让他在失望之余多了几分烦躁,及至从那拉氏口中得知那人为他四处奔波劳累,才知道自己一时任性误解了他,又匆匆往宫里赶。 若是没去便好了,如此也不会听见那句伤人的话。 我自问对你处处关照,又有哪里对不起你,何止于让你觉得疲惫? 一个恼怒的声音自心底响起。 胤禩的母妃出身低,他这一路过来,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与自己相处,从来都是少年老成的模样,他说自己步步小心,又有哪里错了? 另一边,却还不由自主为他辩解。 说到底,自己气的是那人这句话里,仿佛将与自己的交情当成一种负担。 既想跑出去质问他,又觉得如果这时候见到他,肯定又会心软。 胤禛心中纠结无比,只能强捺下烦躁的心情。 他却忘了自己从毓庆宫出来的那一刻,也曾动摇怀疑过的。 沈竹看着自家主子在房中来回踱步的身影,只觉得头晕眼花,不得不出声道:“四爷,若八爷有事,不若奴才先行告退?” 胤禛顿了一下。“继续说你的。” 刚才明明是你在说,让我说什么? 沈竹无奈,只能胡乱找了个话题,说了半天,却发现胤禛压根就心不在焉。 “爷!”外头的高明突然惊叫一声。 “八爷晕倒了,快来人啊!” 喧哗声自外头传来,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胤禛再也按捺不住,立时推门出去,几步到了胤禩跟前。 一把将那人扶住。 “还愣着做什么,把人背进去,拿热水来!” 冷眼一扫,效果立竿见影,这边有人小跑出去拿热水毛巾,那边苏培盛已经弯下腰,作势要背胤禩。 原该昏迷的人蓦地睁开眼,神色清明。 “四哥。” 胤禛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 当即沉下脸,冷声道:“你越发长进了,还能算计起四哥来!” 第55章 开解 随着话语,胤禛便欲甩开胤禩的手,却被顺势抓住。 胤禩笑道:“若不是这样,怎能引四哥出来。” 这一路上,他思来想去,已将事情猜了个七八分。 太子召见,他本有防备,只是没料到太子居然敢在酒里下药,让他防不胜防。 而胤禛去找自己,又匆匆离去,应是听见自己酒后失言说了什么,又恰好让胤禛听到。 酒是穿肠药。 枉费他多活了四十几年,到头来居然被太子算计。 胤禩一直觉得,自己因为知道结局,所以比别人多了一些优势,从前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可以预先避免。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在做了一些与前世不同的事时,同时也改变了事情原本的方向。 上辈子他谋求大位,一直韬光养晦,凡事都有大阿哥和百官去出头,太子压根不会注意到自己。 但是这辈子因为与四哥拉近了关系,连带着也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太子的心思,其实再明白不过。 目前大阿哥是储君位置的最大威胁,有他在,太子永远束手束脚,所以太子也想拉拢兄弟为自己所用。 只因为表现不错,又没有依附大阿哥,所以太子想拉拢自己。 但他又不放心,因为自己是惠妃的养子。 所以在拉拢的同时,也要打压离间,以免将来胤禛被一起拉到大阿哥阵营里去。 真是用心良苦。 可惜用错了对象。 若他这番苦心能用在皇阿玛身上,只怕已经有了百倍回报。 说到底,储君废立,不过是那个人的一句话。 想到这里,胤禩暗自冷笑,太子居然鬼迷了心窍,想算计自己。 这笔账,自然是要慢慢来算的。 然而因着这次的事情,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总想着躲避,就哪一方也不依附? 就连前世的四哥,明面上也是打着拥护正统的旗帜的。 或者说,他猜透了皇阿玛的心思,在满朝文武都棒打落水狗的时候,独独他拥立太子,给皇阿玛留下大公无私的印象。 而这辈子,自己如果真想做点对江山社稷,对天下百姓有利的事情,就不能像五哥、七哥那般与世无争,关起门来过日子。 眼下皇阿玛交给他的吏部,就有不少弊病需要整治。 吏部被称为六部之首,重要性可想而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差事办砸了,也就罢了,办好了,必然有人找上门来。 但谁也不支持,就会经常疲于应付各种各样的拉拢与暗算,说不定还会让皇阿玛觉得自己奸猾。 自己现在本就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有些事情,处处算计,再三思虑,总想着如何示弱,如何不露锋芒,如何韬光养晦,反而落了下乘。 反倒不如凭着本心行事,只要处处以皇阿玛为先,也就不会与四哥的利益发生冲突。 何必每时每刻都想着如何讨好四哥,平白给心中增添负担。 这辈子,他与四哥兄弟感情渐好,这是一桩好事。 其余的,顺其自然也就是了。 话说这头,胤禛看着他装晕让自己跑出来,气就不打一处来。 袖子甩不开,便也任由他拽着,只是表情冰冷,足以吓退不少人。 却不包括胤禩。 他笑道:“四哥生气了?能不能让我讨杯水喝?” 胤禛不回答,那拉氏也从别院赶过来了,见状便对府中下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八爷扶到里头去!” 福晋开口,胤禛不好驳斥,也冷着脸走了进去。 那拉氏看到胤禛的脸色,已知两人之间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胤禛也不至于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两人分坐厅中两侧,却都不言语,气氛尴尬。 那拉氏见状,便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去,自己也顺手带上门出去。 自然是胤禩先开口。 他起身走到胤禛面前,道:“四哥,好端端的生什么气,莫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骂便是了,可别不理我。” 说罢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带了些讨好的神色。 要胤禩来做这种动作,可真是难为他了,但他知道这个四哥素来是吃软不吃硬,如果与他硬扛着,那只能两败俱伤,不若自己先放下身段。 他能听到自己晕倒便二话不说跑出来,可见心中情份并没有减少,只是不知道自己喝醉说了什么,居然惹得他发如此大火。 眼见胤禛脸色似乎和暖一点,他又道:“如果四哥还不解气,打我也行,你若这么不理不睬的,弟弟我以后出宫可就无处可去了。” 胤禛被这句话气笑了。“敢情我这府上对你来说就是个出宫的借口?” 胤禩笑眯眯的。“自然不是啊,还有四哥家里的好菜,待我如亲弟的四嫂。” 居然没有我。 胤禛气哼哼地想,看着他眉眼弯弯,心里却不由一阵发苦。 那天那句醉话,到现在依旧萦绕耳旁。 让自己无法不去介意。 撩拨几句,胤禩看火候差不多了,又软下声道:“四哥,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被太子软禁在毓庆宫,可有受了什么委屈?” 胤禛想起他这些时日为自己奔波的情景,纵是有再多的气,也不知不觉消弭大半。 “没有,太子待我甚好,只是听说太子后来又将你召去,说了什么?” 胤禩苦笑道:“那天我眼伤发作,去了之后被太子拼命灌酒,没多久就醉得人事不知,哪里记得,只是近日京城戒严,人心惶惶,四哥自己万事小心些,莫落了他人把柄。” 胤禛点点头:“你自己也多注意,没事就待在阿哥所或吏部,别到处乱跑。” 两人很有默契地绕过那个敏感的话题。 胤禛那日,只听到胤禩醉后太子诱话,听了半截便怒气冲冲地离去,浑然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幸而他生气中仍有一丝理智,心中总对太子留着几分防备,又让苏培盛去通知太子妃,这才免了一场弥天祸事。 许多年后,胤禛知道真相时,几乎没有暴跳如雷,又懊悔自己当初怒火攻心,转身就走,让那人白白被太子占了便宜。 这是后话了。 胤禩在四阿哥府用过晚膳,这才赶在宫门落下前回去。 他前脚一走,那拉氏便见胤禛的表情有些忡怔失神。 挥退左右,她柔声道:“爷有心事?若是家事,不如说出来听听,也好帮爷参详一二。” 胤禛皱了皱眉,本不想说,但见她目光殷殷的模样,想了想,还是简单叙述一遍。 语气淡淡,却隐隐有难以释怀之意。 胤禩那句话,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面上再若无其事,心也会被扎疼。 如果他与胤禩的关系就像普通兄弟,那倒也罢了。 他充其量冷笑几声,从此与这人划清界限,生疏客套便是。 可惜不是。 两人从小到大,先勿论自己对他的感情,光是一起经历的那些事情,也远远超越了普通的兄弟情谊。 自己可以忍受他对自己说出这种话,却不能容忍自己听到他对别人说出来。 那拉氏心思通透,心念一转,已经知道症结所在。 “爷,其实八爷并不是在埋怨任何人,只不过酒后吐真言,说出自己的心情罢了,其实说出来,反倒是好的。” 胤禛挑眉看她,那拉氏续道:“八爷与您身世相仿,你有佟皇后庇护,虽然佟皇后早逝,可有这份关系在,谁也不敢欺辱你,八爷却不一样,良妃娘娘能封妃,还是因为八爷得了皇阿玛的青眼,在那之前,八爷背地里受了多少白眼和闲气,就算你能帮他,毕竟也有限,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与你一起,你仔细想想,八爷可曾向你抱怨过?” 胤禛一怔。 是了,他连被太子推下水,都再三隐瞒,后来还是因为实在瞒不过了,才说出来,虽然那时候胤禩并没有说自己落水就是太子做的,但胤禛又怎会猜不出来。 自己待他好,可也无形中给了他不少压力吧,皇宫里头,处处都是玄机,他既要防着别人暗算,也要防着因为自己对他好,而惹来有心人的眼热妒忌,又怎会不累? 那拉氏叹道:“爷,都说八爷少年老成,但依我看,他是长年累月思虑过重,小心谨慎以致于失了少年人的朝气,你若连他抱怨两句也和他置气,只怕他最后连个最亲近,能说说心里话的兄弟也没有了。” 这句话直指胤禛的心结,让他闻言一震,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才道:“他说你待他如亲弟,就这份心思而言,也确实不虚。” 如此说着,心中的阴影却也渐渐消了。 那拉氏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笑道:“女人家的心思往往要更细腻些,你们大老爷们,有时候就是想岔了半步。” 无论怎样,她也不希望这兄弟俩生了嫌隙。 第56章 归来 五月里,费扬古率领的西路军在昭莫多大败噶尔丹主力,斩首三千余级,生擒数百人,连同牛羊驼马等物,统共二十余万头。 噶尔丹见机得早,望风而逃,仅以身免。 康熙下令全军各人因功嘉奖,并班师回朝。 御驾带着大军浩浩荡荡返京,太子自然率领文武百官出城相迎。 “恭迎皇阿玛大胜归来!”太子一撩袍子,当先跪下。 后面立时呼啦啦跟着伏倒一大片人山呼万岁。 “平身!”康熙脸上看不出喜怒,一身铠甲纵马而来,更显天子气象,令人不敢直视。 太子起身,上前拱手。“请皇阿玛御驾回宫。” 康熙点点头。“京城可好?” “一切安好。” 康熙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扯了扯缰绳,往前驰行。 他这一走,后面大军自然跟上。 太子愣了一下,也领着百官往城内走去。 一路上百姓携妻带子跪拜路旁,欢呼雀跃瞻仰天颜,自然令康熙极为高兴的,可这份笑容却在回宫安顿好,召来众儿子之后敛了回去。 “京城戒严,是怎么回事?” 这话没有指名,但能够下手令的也只有太子而已,太子连忙跪下。 一众阿哥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 “回皇阿玛,据报近日京城有前明反贼潜入,事关重大,儿臣为了谨慎起见,故下令九门提督戒严。” “哦?”康熙的声音不疾不徐,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可有证据?” “这……只是风闻言事,并无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怎可如此儿戏?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小事也能化大,眼看秋闱将近,顺天府一带举子汇聚,一个不好就要闹出事来,你来担这个责任?” 这会还未到三伏天,但太子额头上,已经隐隐见汗。 这是康熙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落他的面子,以往不管什么事,康熙至多也就是留下太子单独与其谆谆善诱。 大阿哥此番随扈,就算寸步不离康熙,也算是攒下军功,底气自然又足了不少,眼见康熙如此发作太子,心中窃喜,只觉得自己离那个位置,仿佛又更近了一步。 但他经过军旅历练,加上年纪渐长,也越发沉得住气,见状只是暗自冷笑,乐得看戏,并不吭声。 大阿哥能忍,三阿哥却不能忍,这种情况,自然要添把柴加把火的。 他站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封奏折。 “启禀皇阿玛,儿臣有份折子,是儿臣这些时日琢磨的治河心得,请皇阿玛御览。” 三阿哥胤祉受命署理工部事,倒也下了些功夫去研究的。 康熙却不命人接,只先问道:“朕不在,太子监国,何不直接呈给太子?” 三阿哥垂首道:“儿臣十日前已将此折呈上,但太子一直没有批复,儿臣只好直接呈给皇阿玛,眼看要是进了七八月,雨水渐多,治河一事又上了日程,儿臣想,总是早些定下方案的好,也能造福一方百姓……” 康熙不语,目光沉沉扫过太子,太子连忙跪倒。 “皇阿玛明鉴,儿臣从未在案头上见过三弟说的折子,必是下人奴才整理时疏漏了!” “梁九功。” 帝王出声,梁九功立时会意,上前接过折子,轻轻放在康熙手边的矮桌上。 康熙并不急着拿起来看,只以指节叩着桌面,似在思忖。 其他人不敢打扰。 西暖阁内只余一片细微的呼吸之声。 在康熙看不见的角度,其他人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太子,心中各有思量。 “胤禛。”冷不防,康熙点了名。 “儿臣在。” “小十四落水的事,是怎么回事?” 胤禩心头一跳,望向那人,却见他面沉如水,仿佛早就料到自己会被诘问。 “儿臣与十四弟嬉戏,失手将他推落下水,请皇阿玛降罪。” 康熙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说话。 胤禩情知此时不能开口求情,否则只会弄巧成拙,便也只好兀自沉默。 “胤禛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康熙发话,儿子们自然不敢不从。 太子张口欲言,顿了顿,却还是作罢,起身也出了去。 走在外头,大阿哥忍不住刺他一句:“太子今日面色不好啊,可是这段时日操劳国事所致?” 太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却没有反驳,转身便走。 大阿哥转头看向胤禩,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有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不少,什么时候跟大哥比比骑射?” 语气温煦,充满关切。 胤禩也回以笑容:“大哥别取笑我了,什么时候我能跟着上回战场,才有胆量与你过一过手。” 大阿哥大笑,又与他说了几句家常,这才走了。 此时三阿哥等也早就散了,余下十三阿哥还留下来,面带担忧:“八哥,四哥他不会有事吧?” 十三阿哥自幼聪颖活泼,很得康熙喜爱,但他生母是庶妃,如此反而惹来注目,像十阿哥胤俄这样贪玩逃学而经常被康熙训斥的阿哥,自然瞧他不太顺眼。 这辈子却因胤禩从中调和的缘故,几个小阿哥关系和缓许多,但他心思细腻的那一面,却在此时体现了出来。 老九和老十他们贯来没心没肺,康熙一让众人散了,他们便邀胤禩同行,见胤禩留下来,也就先走一步。 惟独胤祥跟他一起等在外面。 单就这份心思,也莫怪四哥日后登基对他青眼有加,恩宠备至。 就在胤禩出神的当口,胤禛已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见了两人,明显一愣。 “四哥!”胤祥上前,扯扯胤禛的袖子。“你没事吧?” 胤禛摇摇头,又看了看胤禩,心中一暖。“没事,我有些话和你八哥说,你先回去读书吧。” 胤祥点点头,这才离开。 “四哥……” “皇阿玛收了我的差事,命我闭门思过。”他刚开口,胤禛已经淡淡道。 胤禩皱眉。“因为十四的事情?” 胤禛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脸上表情有些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十四落水那件事的内情,胤禛从没说过,胤禩也一直没有问,真相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宫里头的人往往看的是结果。 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前生仇敌,这副样子,胤禩不用猜也知道他心情不好。 “四哥跟我去个去处罢。” “既是皇阿玛下了旨意,还是不要违逆的好。”胤禛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嘴里说着拒绝的话,但语意却并不强烈。 胤禩笑道:“总归还没下明旨,权当出去散心罢了,你跟我走就是。” 第57章 榆钱 胤禛被他带着兜兜转转,从宫里出来,也不让坐轿子,两人骑着马一路慢行,途经金鱼胡同,直出了崇文门外,再行了半柱香时间,才见胤禩停下来。 胤禛虽也没少出宫,却从未来过这里,眼看此地鱼龙混杂,人声鼎沸,就先皱了皱眉。 胤禩笑道:“大隐隐于市,这山珍海味吃多了,也该尝尝清粥小菜,保管不会让四哥失望就是。” 他既是这么说了,胤禛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他往里走,一直来到一间粗竹竿搭起的小面摊前。 不过五六张桌子,斑驳陈旧,却坐得满满的,正巧胤禩他们到的时候,其中一桌客人付账离去,胤禩忙拉着胤禛坐下,似乎也不介意桌上的残羹冷炙。 “老板,来两碗榆钱面!” “好嘞,稍等!” 老板见两人锦衣华服,与周遭气氛格格不入,不敢怠慢,忙拿着抹布过来收拾。 “你怎么会发现这种地方的?” 在胤禛眼里,这个弟弟自小跟自己几乎寸步不离,虽说他成亲之后两人见面少了,可也没发现胤禩喜欢到这种三教九流的地儿来厮混。 “我也是偶然间发现的,想着你没尝过这种东西,带你来散散心的。四哥看他们。” 胤禛随着他话语所指望去,面摊旁边就是口井,不少妇女提了捅来挑水,五六岁的小孩儿,也跟在大人后面,吮着大拇指,蹦蹦跳跳的模样。 其中两名妇人,似是因什么事情争执起来,横眉竖眼,吵了几声,周围都是左邻右舍,自然上前劝了,过了会儿,吵骂声渐小了下来,又各自散了。 旁边还有不少人,吃面的有之,抽着烟袋的有之,都做着自己的事情,没往刚才吵架的两名妇人多看一眼。 “人生百态,本是如此,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伤心,酸甜苦辣,俱都只有自己感受最深,旁人终究也只是旁观。”胤禩笑道:“所以四哥还是要高兴些才好,无论是我,还是四嫂,定都不愿意见你郁郁寡欢的。” 你自己镇日将心事都埋起来,倒会劝解起别人了。 胤禛暗哼一声,默默腹诽着,心头倒仿佛真是随着他的话轻快了一些。 忽而想起他之前眼疾未愈,就为自己的事情四处奔波,又觉得自己确实是过于小家子气了些,难道都到这等田地了,还不允许人家说一句累么? 难道自己就忘了还要护他一世周全的承诺吗? 堂堂四阿哥,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瞧见他在别人面前倾诉心事(说醉话?)而吃醋。 这么想着,脸上便有些讪讪,所幸一闪而过,身旁那人并没有察觉。 “你四嫂寻了些膏药,回头问问太医能不能用,可以的话你就拿去敷吧。” 有老婆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把一些明明是自己做的事情推到老婆头上。 胤禩点点头,他对这眼伤倒是无甚所谓。 一来太医早已说过,这伤要好,起码得长期调理,绝不可能是一夕之功。 二来有了这么点小毛病,就可以借此躲避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额娘良妃,却为了他这伤,日日犯愁。 说话间,两碗热气腾腾的榆钱面上了桌来。 白生生的面条中,嵌着一片片的榆钱,嫩绿如春色。 面条里必是又加了些其他的香料,却没有覆盖榆钱本身的香味,看起来便是喷香扑鼻,引人食指大动。 一口下去,榆钱浅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却是咸淡适中,面条弹滑爽口。 就连胤禛这样的人,也不由露出些许赞赏的神色。 “市井之中的吃食,倒也有些新奇。” 胤禩笑道:“那是四哥吃腻了山珍海味,自然觉得它清淡可口,改明儿让你府上的厨子也学学民间的做法,我才好有借口去多蹭几顿。” 胤禛却似突然想起什么,夹面条的手顿了一下。“有一件事,我忘了和你说。” “太子可能在你我身边,安插了人。” 胤禩一怔之后,倒也不觉得意外。 这种事情,当年大位之争最激烈的那几年,他们兄弟都没少做过——拼命往对方府上安插耳目。只是现在众人都还小,没想到太子却早已未雨绸缪了。 胤禛看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只以为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将那日从平阳归来之后,太子将他单独召去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具体是谁,我也不晓得,但是那几个人,我都盯着他们一举一动,暂时还没找到破绽,你那边,也需小心些。” 胤禩自然是应了。 离此不远的桌子,坐了两个人,似乎起了点争执,其中一个腾地起身,怒声道:“莫非子杰兄以为我是此等坐吃白食之人,恕不奉陪了,告辞!” 另外一人忙起身拉住他,好言好语相劝,却是刻意压低了嗓门。 没几下,被拉住的那人又挣开对方,转身就走。 只是脚步太过匆忙,又低着头,不小心就撞上胤禩他们所在的桌子。 桌子本也不太牢固,被这么一撞,歪歪一斜,面汤全往胤禩他们身上倾倒。 胤禛眼尖,拉住胤禩就往后躲,饶是如此,袖子也被淋湿了一大片。 那人撞了桌子又被凳子绊倒,挣扎着起来,满脸通红,对着胤禛他们连连作揖。 “对不住对不住,兄台这衣裳多少,我赔!” “你赔得起吗?”后面追上来的人,那个子杰兄嗤笑出声。 胤禛二人装扮气度都与这里格格不入,那人自然也是个有眼色的,思忖片刻,顺势拱手道:“在下张宏,字子杰,他弄湿的衣裳,在下会照价赔偿,不知两位贵姓大名?” 撞翻桌子的人却讷讷站在一旁,被那句“你赔得起吗”堵得半晌作不得声。 胤禩看了他们一眼,见胤禛没有敷衍的欲望,便随手拱了拱:“我叫应八,这是我兄长,两位可是来参加大比的?” 大比就是乡试,三年一回,在各省省城举行,此时是五月,乡试一般定在八月,故而也称秋闱。 许多人因路途较远都提前来到,或寄住于亲戚家中,或下榻于客栈旅店,以便能够静下心来专心备考。 张宏本是有心搭讪,见这兄弟二人锦衣玉袍,若不是出生富庶商贾之家,就是官宦世族子弟,但若是官宦子弟,又怎会跑到这种偏僻地方来吃面,想来定是前者。 士农工商,自古商人地位最低,他这未来的举人,怎么说也比商人之子要高贵许多。 这边张宏正打着如意算盘,盘算着要如何与这两人结交,那边胤禩就开口询问,怎能不令他大喜过望。 “正是,我看两位公子器宇不凡,可也是来参加这次乡试的?” 第58章 识才 胤禛不说话,自然是由胤禩出面。 他看了胤禛一眼,笑道:“我等是京城人士,世代经商,今日只是随意出来走走。” 话虽如此,两人身上却全无寻常商人市侩习气,说是大家公子倒更像一些。 张宏有心结交两人,便须扯上一面大旗,他拉过那书生道:“这位是宛平县科试第一名,岑梦如岑兄。” 胤禛与胤禩相望一眼,显然略有惊奇。 凡是参加乡试的学子,需经岁试和科试,难度是层层递进的,宛平县是京县,位于北京城西侧,也出过不少人才的,这人能考取宛平科试第一,显然是有几分才学的。 胤禩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岑兄竟是如此厉害。” 岑梦如显得有些局促,他还惦记着因自己莽撞而弄脏两人衣服的事情,忙道:“不敢当,只是两位的衣服……” “衣服不打紧,回去洗洗就是。”却是胤禛开了口。 其实弄湿的也不过是袖口和衣角,两人今天穿的又是深色衣服,看不大出来。 胤禩接道:“择日不如撞日,难得碰上两位,不如到附近茶楼坐一坐?” 他看此人甚是木讷,却没想到科考场上如此厉害,心下便起了些考究的念头,再看胤禛,却也露出颇感兴趣的模样,显然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几人拣了附近一间茶馆,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此时离乡试不足两月,京城学子云集,连这小小的茶馆里也坐了几个书生,正在那里高谈阔论。 这个岑梦如,初看并不起眼,口舌甚至还不如张宏来得伶俐,但细谈之下,胤禩他们很快发现,渐渐聊得投机之后,岑梦如也放开了些,说话不再像之前那么拘谨,言谈之间倒真有几分才子的风采,这科试第一名落在他身上,也不算奇怪。 反观张宏,虽然能说会道,满面春风,但过犹不及,在他们眼里,便没有岑梦如那么持重。 胤禩两世为人,看人眼光自然分外毒辣,而胤禛生性内敛,也不喜欢太过轻佻的人。 八面玲珑的张宏,不约而同被两人在心里看轻了几分。 张宏与岑梦如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年纪轻轻,且出身于商人世家,但言谈举止,起码是丝毫不露浅薄的。 聊着聊着,话题不免就转到今年乡试上。 张宏叹道:“这乡试可真是愁煞人了,只盼我今年不要再铩羽而归才好。” 岑梦如为人厚道,虽然刚刚才跟他闹过不愉快,此时见他有些垂头丧气,不由出言安慰道:子杰兄才学出众,前两次不过是运气差了点,所谓事不过三,此番定能高中。” 算起来,张宏今年是第三次参加大比了,岑梦如却还是初次。 张宏笑得有点勉强,却转而问起胤禩两人:“我看二位才学也不在我俩之下,为何不下场一试身手?” “我兄弟二人身上并无功名,自然也不能参加乡试。”胤禩笑言,顿了顿,又道:“再说天下之大,并非只有做官一途,生意做大了,向朝廷多纳些钱粮,又或者,修桥铺路,开仓捐粮,至不济,当个医者悬壶济世,也都算是为百姓做了好事。” “说得好!”岑梦如一拍大腿,呼喝声引得旁人注目,包括刚才那几名书生。 如果说刚才岑梦如只是觉得与这两人聊得投机,现在便忽然有了得遇知己之感。 他没有张宏那般七弯八绕的心思,也不算太瞧不起商人,但总归也觉得商人限于自身局限,见识不会高到哪里去,及至听到这番话,让他也禁不住热血沸腾起来。 喊声过后,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忍不住红了脸。“一时激动,对不住,应公子这番话实在深得我心,做事何须讲究出身,非仕途不可,只要有心有力,行遍天下也不怕,我今日方知商贾之中也有见识不凡的人,真是失敬!失敬!” 说吧便起身作揖。 胤禩觉得此人性情大是真挚可爱,不仅不恼,反而笑意盈盈。 再看胤禛,也露出些笑容来。 “哼,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还读什么书?” “铭佩兄此言差矣,说不定人家是想借着奉承几句,结交商人子弟,讹诈些银两呗!” “哈哈……” 哄笑声此起彼伏。 岑梦如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的敏捷和机智只能在混熟的人面前表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却反而有些迟钝了。 方才胤禩两人看重岑梦如,交谈之间也由他的话题引申开去,张宏早有不满,此时见岑梦如吃瘪,便乐得在旁边看笑话。 胤禛胤禩出门,自是带了侍卫了,此时两人不发话,侍卫也不会上前,但是目光凌厉,足以让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感到威慑力。 “想不到低贱商贾之家还养了些鹰犬爪牙,”最开始说话的人冷哼道,“上有朗朗乾坤,下有国家法度,莫不是还想效仿吕不韦不成?” 这话说得却是有些过了,谁不知道战国吕不韦,最后成了篡权把持国政的乱臣贼子。 旁边几人一听这话,脸色俱都变了,忙推了推他低声道:“铭佩兄不要胡言乱语!” 那人似乎也反应过来,却仍犟嘴道:“怕什么,许他做了,还不许人说!” 胤禩微微一笑:“不知几位贵姓大名,可否告知?” 那人瞪着他。“你想做什么,挟私报复?” “刚才兄台也说了,上有朗朗乾坤,下有国家法度,我怎敢做这种违法乱纪的行为,只是按大清律,诬陷无辜者,从重科罪。”胤禩的笑容倏然转冷。“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人,不会连这点东西都没学过吧?” 几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谁会想到从一个商人口中突然就背出大清律来,他们只不过是瞧不起岑梦如张宏两个读书人,居然跟商贾厮混在一起,这才多嘴说了几句,不料惹出这种祸端。 他们神情灰败,丢下吃茶银子,转身匆匆遁逃。 “若是让这种人得了名次,那真是主考官瞎了狗眼。”胤禛看着他们的背影冷冷道。 胤禩笑道:“听说此次顺天乡试主考官是徐倬,此人颇得……当今圣上赞誉,想来不至于看重这样几个人。” 岑梦如与张宏面面相觑,这两兄弟将主考官名讳轻易挂在嘴边,且毫无敬重之意,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 张宏又想深了一层,这两人看起来不似寻常商贾,莫非家中有人做着高官,抑或有什么了不得的亲戚? 思及此,他便笑道:“有些人读书,只明其义,不行其理,若世间没了商贾,只怕他们现在连落脚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难不成自己带着馒头来这儿啃两个月不成?” 此言一出,几人都笑了起来,方才僵持的气氛一扫而空。 胤禩既是欣赏岑梦如,又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便赠了些银子给两人,说了一番好话,这才告辞而去。 岑梦如自然是不肯收的,但张宏来到京城之后,花费日巨,早已入不敷出,客套几句也就不再推辞,为免自己显得市侩,也极力劝岑梦如收下。 出了茶馆,胤禛皱眉道:“岑梦如也就罢了,那个张宏心思滑溜,只怕并非忠厚之人。” 胤禩笑道:“正是如此,我怕岑梦如得我们看重,而张宏没有,心中不平,会生出什么事来,明面上还是一视同仁的好。” 胤禛点点头:“你向来比我细腻些。”便没再反对。 康熙的旨意隔天就下来了,勒令胤禛在家反省,除了定时进宫请安之外,不得擅自离府。 这道像软禁又不似软禁的圣旨让很多人摸不着脑袋,若说四阿哥失宠吧,皇上还让进宫请安,难道就不嫌碍眼么,若说没有失宠吧,为何又革了他在户部的差事? 胤禛本就少与宗室大臣来往,这下子更是门庭冷落,惟有胤禩依旧不避嫌,出宫时便去四阿哥府逛上一圈。 天气渐热,良妃的病也好了些,渐渐能起身走路了,又或许是因为惦记着胤禩的婚事,让她觉得活下去还有盼头,心里有了挂念,身体自然就显得精神起来。 康熙对马齐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经良妃一提,也就答应了。 如无意外,这未来的八阿哥福晋,应该就是富察家的二女儿了。 虽说选秀明年才开始,但这会儿各家都有自己的盘算,进宫请安时就可顺带向同族嫔妃,或者相熟的娘娘提起。 像宜妃的侄女郭络罗氏毓秀,马齐的女儿富察氏廷姝,都是不可能入宫的,以她们的身世,当皇子福晋或者宗室福晋,自然也名正言顺,还有些人家,不愿意女儿入宫,也会托人先与宫中娘娘通个声气,到时候撂了牌子便可自行嫁娶。 只要不是郭络罗氏,换了任何一个人成为自己的妻子,胤禩都没有意见。 至于毓秀,今生她只要不是嫁给皇子,或者说,不是嫁给掺和夺嫡的皇子,脾气再收敛一些,想必也能善始善终。 八月里,三年一回的乡试正式开考。 考场就是贡院,贡院里有一排排号房,秀才们就缩在那些号房内答题,吃喝拉撒都在那个不足方寸的地方解决。自己的前程,寒窗苦读数十年,就全压在这短短几天之中,再加上八月酷暑,天气分外闷热……感觉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有些人白发苍苍屡败屡战前来赴考却晕倒考场的事情并不少见。 清朝的乡试,向来以顺天乡试与江南乡试最受瞩目。前者是在天子脚下,后者则有着大清最大的贡院,自古江浙出英才,无论出于拔擢人才的考虑,还是某些政治需要,康熙都将江南考场看得极重。 但越是如此,每年从顺天与江南两地科举闹出来的事就越多,康熙三十五年顺天乡试开考没多久,已经陆续传出有人作弊被考官发现的事情。 胤禩因为看好岑梦如,便对这场考试多了几分关注,待三天之后乡试结束,便让四阿哥府的人帮忙打听岑梦如的下落。 因为要等着放榜,考生们并不急着回去,俱都聚在一起谈诗论文,更因少了负担,一时间京城里倒有些热闹非凡的景象,有些行为放荡不羁的,早已按捺不住上八大胡同找姑娘去了。 岑梦如不难找,因他之前科试中的名次,在顺天一带的读书人中也算小有名气,但打听回来的结果却令胤禩大吃一惊。 岑梦如压根没有参加完乡试,第二天就因当场抓其作弊,被逐出考场。 虽然相处不过半天,但看得出来此人秉性忠厚,才学也不差,胤禩本打算若是他临场发挥不好,将来自己成婚开府,也可邀他先在自己那里住下,充作幕客,闲时谈论文章,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却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负责打听此事的人,是四阿哥府的家生子,叫小勤,是个机灵懂事的,没过两天他就问到岑梦如住的客栈,还有他之后大病一场,现在还卧床不起的事情。 胤禩不方便常常出宫,便让小勤去探望他,送些银子,再问清楚事情缘由。 据小勤回来说,自从出了那件事情,就再也没有人去看过岑梦如,他如今落魄潦倒,又欠下不少房钱,若不是掌柜怕闹出人命,早就把他撵走了。 待小勤问起乡试的事情,岑梦如只说自己从没有作弊,再多的,却不肯再说了。 胤禩知道科考场上素来内幕颇多,疑心岑梦如也受了冤枉,正想着找个法子拉他一把,此时的朝堂上却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胤禩无暇他顾。 第59章 注目 自八旗生计提上日程,康熙就为此操过不少心,包括增加八旗人家的饷银米粮,让其置办产业以裕生计,甚至是为负债旗人代偿债务等,但国库的银两耗费不少,成效却都不大。 不仅不大,陆续又还有八旗子弟好吃懒做,强占他人产业的事情捅出来,让康熙气得不轻,原本接手此事的胤禛被勒令闭门思过,他就让众人都递折子想办法。 胤禩想了两天,折子写了又改,终究还是按照最开始的想法誊写了一遍递上去. 谁知第二天,康熙居然让梁九功当朝念出折子,让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使其八旗子弟移民实边,屯田东北,并开禁经商务农,游手好闲,不事生产者从重科罪,如此则……” 梁九功的声音素来嘹亮清朗,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粗嘎,康熙有时候看折子看乏了,就喜欢让他念,然而此时大殿之内回荡着他抑扬顿挫的声音,却显得分外诡谲。 皇阿玛,你这样也忒不厚道了。 胤禩垂着头,心底却有些腹诽,这满朝文武,何以就单单就念他的? 这折子一念出来,底下的人都呆了。 八旗子弟不务农,不经商,这是自满人入关就定下的祖宗家法,从来也没有人想过去改变,结果谁也没想到平日低调的八阿哥,竟会提出这样的法子来。 大阿哥学聪明了,不再急着出声,反倒趁着下面交头接耳的混乱时飞快往康熙那里窥了一眼。 至高无上的帝王面无喜怒,而他旁边的太子一派淡然。 难道皇阿玛当众念这封折子,是有用意的? 胤褆苦苦思索着,冷不防上头传来康熙的声音。“胤褆。” 他一惊,忙出列垂首。“儿臣在。” “胤禩的折子,你有何看法?” 胤褆没来得及揣测完圣意就被提溜出来,万般无奈,只好道:“儿子觉得祖宗成法,不可轻易更改,但八弟此举,亦是为国家计,忠心可嘉,总归年纪还小,不够谨慎……” 罗里啰嗦说了一堆,基本等于没说,把皮球又踢了回去,但照大阿哥以往的脾气,必不会如此拐弯抹角,体谅别人。此时话虽无用,却透着股打圆场的和气来,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明珠站在众臣中间,低垂着头,脸上却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这两年亲征噶尔丹,明珠一路督运粮饷,立下功劳,又从被降职查问,渐渐地官复原职,他吸收了当初的教训,行事作风也收敛不少,此刻见大阿哥应对得体,不由满心欣慰。 相比太子带给皇上的失望,大阿哥就显得万分可爱了。 康熙果然很耐心地等他说完,还温言道:“仓促之间你能想到这许多,已是不错,太子你说呢?” 太子道:“这折子里所写,过于惊世骇俗,也过于危言耸听,儿臣觉得,现在八旗状况,远没有八弟说得那么严重,若骤然之间取消,不仅后果难料,而且轻易变更祖宗家法,不仅那些宗室皇亲要反对,连我大清的太祖太宗皇帝,地下有灵,也必不答应的。” 他的思路清晰,话语连贯,引来不好大臣附和。 康熙扫过底下众人,目光落在太子略显苍白的脸上,瞥及他眼下淡淡青影,心头略略皱眉。 许多满人心里,其实都有一种优越感,清军入关之后,朝廷之所以严禁八旗子弟经商务工,除了要维持八旗“入则为民,出则为兵”的制度外,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将满汉两个阶层划分开来,凸显满人的特权统治地位。 但事实上,计划远远赶不上变化,由于这样严苛的规定,导致许多八旗人家,穷得越穷,家中一两个兵丁的饷银钱粮,根本无力支撑全家生计,而如果像之前那样一味增加兵额来扩大一户人家能够拿到的钱粮数目,其结果就是导致军队冗员急剧增加,国库银两再多,也不够这么挥霍。 康熙三十五年,这种情况开始初现端倪,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它后面所产生的严重弊端,然而到了康熙晚年和雍正初年,局面日益败坏,已经到了国家每年要从国库里拿出不少银两往这里面白砸的地步。 胤禩提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方案,也没打算能够一下子就通过,他只不过因为知道以后的走向,想略尽绵力罢了。 至于结果如何,却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左右的了。 这事情汉臣位置尴尬,不好开口,张英李光地他们都保持了沉默,满臣里面,除了佟国维之外,却几乎没有一个人赞成。 佟国维的出言支持,不仅人人注目,连胤禩自己,也感到意外。 除了那陈颖陈平两姐弟还寄住在那里,自己与佟家,这辈子几乎没有什么联系,这国丈爷怎会冒着得罪太子的危险来支持自己? 康熙果然没有同意这项提议。 不仅如此,还让胤禩回去多读些书,不要老想着一鸣惊人。 胤禩被骂得莫名其妙,却作声不得,惟有暗自苦笑。 做儿子的想帮老子省点钱,倒还被骂。 退朝出了外面,胤祉讥道:“八弟不是管着吏部吗,还想‘双管齐下’不成?” 胤禩浅笑,毫不着恼。“三哥说哪儿的话,弟弟这不是书读得少么,赶明儿日日跟着三哥读书去,指不定就有法子了。” 旁边传来几声嗤笑。 胤祉知道胤禩这是暗讽他也想不出法子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胤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笑道:“难得见你这好脾气的也能气走他,甭多想了,皇阿玛也是为你好。” 这大哥倒越来越有长兄风范了。 胤禩暗忖,点点头笑道:“多谢大哥,我明白。” 这边刚下朝,他就出了宫,往岑梦如住的那客栈而去。 因前几日小勤已经过来交了房钱,胤禩穿着打扮又不差,掌柜见了他自然是笑容满面。 “您有所不知,那秀才模样可怜,可敝店小本生意,实在无可奈何……”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那头胤禩已经进了岑梦如的厢房,砰的一声,小勤把房门阖上,余下掌柜在外头,鼻子差点没撞上门。 岑梦如精神好了些,正靠在床上看书,但脸色还有些灰白,想来之前那场病确实不轻。 听得外头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小勤,待听到胤禩的声音,不由吃了一惊,忙起身开门。 “应公子!快请进来!” 胤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岑兄看起来倒是好了不少。” “多亏了你们。”岑梦如苦笑,起身朝胤禩郑重地行了个礼。“大恩不言谢,请受岑某一拜。” 胤禩安然受了他一礼之后,方才扶起他。“岑兄不必多礼,你我相见即是有缘,大丈夫屡败屡战,下次定能高中。” 岑梦如叹了口气,摇摇头,坐下来,片刻方道:“我却是有些心冷了,只是不想辜负家中老父的盼望,三年之后,再试一次便是。” 胤禩还没来得及询问他被逐出考场的详情,闻言便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岑兄真是冤枉的,家父倒在官场中还认识一两个朋友,或许还可以为你洗刷冤屈。” 岑梦如性情坦荡,虽然与胤禩相交不深,却也觉得脾气相投,他觉得对方只因一面之缘,便帮他若此,实在已是仁至义尽。 摇头道:“多谢应兄,但此事只怕不易。” 说罢便细说起当日的情形来。 那头胤禛听了早朝上的事情,又好气又好笑。 几日前他曾听起胤禩大略提过这个方案,但是只以为他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还真上了折子,还闹得那么惊天动地。 沈竹见他沉吟不语,便笑道:“八爷为人谨慎细心,这么做兴许有深意。” 胤禛摇头道:“他这是胡闹,皇阿玛怎会同意这样的提议,别说不同意,只怕他把那些保守的满臣都得罪了。汉臣那边也会想,八旗本就拥有特权,若还能经商务工,无异于与汉民争利。” 话虽如此,提及胤禩时,他脸上与语气,却都泛着一股不自觉的柔意。 沈竹见了,心道这八爷在主子心中,还真有着不同的地位,便也不敢小觑。 他是汉军旗人,与四福晋那拉氏娘家有故,胤禛看他有几分才学,就将他留下来当府上幕客。 两人正说着话,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便听得下人来报,说八阿哥来了。 沈竹一笑:“说曹操曹操到,八爷与主子,真可谓是心有灵犀。” 胤禛嘴角微扬,这几日难得露出一个称得上开心的笑容。 第60章 冷暖 胤禩从客栈那边过来,走得有些赶,待到了四阿哥府,额上已经见了湿意。 纵是如此,他身上也没有寻常人赶路的狼狈,只是白皙面上多了几分潮红,反倒显得有些少年人的生气。 胤禛巴巴地迎出书房,见状不由横了他一眼。 “赶得这么急,平白出了一身汗。” 话虽如此,却还吩咐一边下人去拿冰镇酸梅汤来。 胤禩笑道:“这不是赶着来见四哥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胤禛眼里勾出了点笑意,又伸出手去顺势将他额上碍眼的薄汗拭去。 “八旗生计的事情,我本以为你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还真上了折子,你也不怕皇阿玛一气之下也让你闭门反省。”一进书房,胤禛便数落起他。 胤禩一笑:“我不过是投石问路,瞧瞧皇阿玛的反应,何况我这里头说的,虽然牵涉过于庞大,也并非不可实行,以后四哥若是再提出其他法子,皇阿玛定会觉得怎么着都比我的提议来得谨慎可靠,指不定就准了。” 皇阿玛虽明着斥责,但并没有勃然大怒,可见他心里也未必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案。 “胡闹!”胤禛低斥道,“那个岑梦如,又是怎么回事,我听小勤说,你对他上心得很。” 胤禩点点头。“正要与四哥说此事。” 凡是参加乡试的人,一连三天都要在一个小小的号房里度过,那滋味就甭提了。 年纪轻身体强健的还好些,起码捱得住,像岑梦如这样,并不算十分健壮的,就显得有点吃力了。 他边想边落笔,再加上有些紧张,一天下来,早已头昏眼花,待到用过自己带来的几个窝窝头,又喝了几口凉水,忍不住就一头倒下,呼呼大睡。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时分,此时依旧有不少人掌了灯在那奋笔疾书。 岑梦如也没多想,铺好宣纸就继续落笔。 那边考官过来巡视,一间间号房地查看,又不时抽出一些已经写好,叠放在旁边的文章扫阅,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 巡查至自己时,岑梦如还恍然未觉,等到那考官说了句“这是什么”,他抬头一看,却是呆了。 只见对方从自己手肘旁一叠纸下抽出一张小抄,上面密密麻麻,端端正正,用蝇楷写了不少字,俱都是本次考题的一些内容。 岑梦如顿时满脑子都空了,只能愣愣地看着考官质问他,什么话也答不出来。 半晌才知道辩解:“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那会已经没人理会他了,岑梦如被连人带包袱逐出考场。 他那会如遭电亟,失魂落魄,连怎么回到客栈的都不知道。 只知道自这次之后,自己的名字已经被记在名簿上,名声受污是小事,下次大比能不能参加,却也是未知之数了。 胤禛听罢缘由经过,皱了皱眉,道:“当时查抄到他作弊的考官是何人,那张小抄可还在?” “是本次乡试副考官,编修彭殿元。至于那小抄,”胤禩摇摇头,“我也使人看过了,字迹端整,根本看不出是谁写的,去问岑梦如,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事可大可小,”胤禛边想边道:“历来科场多内幕,岑梦如出身寒微,怎会有人无端端想陷害他,这背后说不定有什么猫腻,又会牵扯出多少人来,你就别管了。” 说罢他又有点不悦:“这人与我们萍水相逢,不过交情泛泛,怎就值得你为他四处奔走了?” 胤禩笑了笑,索性直言相告:“我看这岑梦如性情坦荡忠厚,是个值得交的人,等过两年我开府了,若他有意,便邀他上门充作西席。” “此人胸怀远大,只怕不肯熄了科考之心,屈居你那小小的府邸。”胤禛斜睨了他一眼,毫不留情打碎他的如意算盘。 胤禩却只是无辜地笑。 岑梦如的事情就此告了一段落,由于胤禩从中转圜,他只是被停了下年的科举,也就是说,若他想再入考场,得等到康熙四十一年,除非朝廷另有恩科。岑梦如虽然有些心冷,却没有到万念俱灰的地步,病情也渐渐好了些,每天只是在客栈里看书习字,半步不出房门,惟有胤禩上门拜访时,才会展露些许笑容。 胤禩因忙着吏部的差事,也不可能老往那里跑,也只是偶尔听小勤回来禀告岑梦如的近况。如今他自个儿还没开府,不方便向岑梦如表明身份,对岑梦如这样的人来说,胤禩的身份不仅不是进身之阶,还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所以胤禩只想徐徐图之,免得把人给吓跑了。 九月里,乡试放榜,岑梦如自然是榜上无名,而张宏张子杰的名字,却排在第四位,明晃晃的让人一眼即可看到。 张宏与岑梦如原本住着相邻的房间,自那天岑梦如被逐出考场之后,张宏就从客栈搬走了,再也没有去看过岑梦如。 放榜那天,岑梦如也跟着去看热闹,但见远远的张宏喜气洋洋,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听着巴结奉承,任他心中再看得开,也禁不住有点失落。 曾几何时,两人一同来赴考,互相鼓励,彼此谈论文章,结果现在,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云泥之别。 张宏看见一丈开外的岑梦如,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安林兄。”他叫的是岑梦如的字。 “子杰兄!”岑梦如回过神来,拱拱手,强笑道:“恭喜你了,如今高中举人,状元已是指日可待。” “承你吉言。”张宏笑得意气风发,拍拍他的肩。“听说你被逐出考场了?别担心,等我会试得了名次,被赐官职,再过个几年,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说罢哈哈一笑,转身又与那些人说笑去了。 岑梦如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发苦。 且莫说这边有人如何失意,紫禁城那边,却正是一片喜气洋洋。 原因无它,中秋将近,加上康熙三十五年,国泰民安,就连噶尔丹这样的强敌,也在康熙御驾亲征的威吓下,如今只不过剩了个空架子,双喜临门,这样的佳节自然是要大办的。 此时夜幕初降,道旁树木俱都挂上琉璃宫灯,光彩夺目,映得两旁如白昼一般。 因是家宴,并没有喊上文武百官,所以后宫数得上号的嫔妃都来了,簇拥着太后坐在席上。 时令瓜果摆了一桌,颜色鲜艳欲滴,引人垂涎。 皇十五子胤禑年方三岁,被嬷嬷抱在怀里,看见桌上的瓜果,忍不住就伸手去抓,嬷嬷怕阿哥失态自己受斥责,忙一转身把他抱开,胤禑嘴一扁泪眼汪汪,眼看就要决堤,奶妈无法,忙随手拿了个苹果塞到他手里,这才让他破涕为笑。 阿哥们也都换上常服,趁着康熙还没来时,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胤禩看着这情景,突然想起康熙二十九年的中秋家宴。 只不过转眼之间,大家都这么大了。 当时自己刚由死转生,自地狱里头活过一回,还满心彷徨,生怕明朝好梦醒来,又是一场空欢喜。 如今却早已适应下来,将这当成上天给他的另一次机会,从小心翼翼,到如今放开胸怀,做当做之事。 “八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手臂被轻拍了一下,胤禩回过神,是胤禟。 这个只会跟胤俄打架闹成一团,缠着他要糖吃的娃娃,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了,他母家出身高贵,对自己却是真心相待。 再过两年,各人封爵之后,都会有各自的心思,便连四哥,只怕也会暗地里开始准备。 胤禩摸了摸他的头。“我在想你小时候,跟小十五一样可爱。” 胤禟不满地嘟囔:“八哥别老把我当成小孩子,你可也没比我大多少。” 我比你老多了。 胤禩好笑地敲敲他的额头,道:“你可别成天再跟老十混一块儿无所事事了,皇阿玛不会放任你这样下去,等他老人家开口了,你就讨不到好了去。” 胤禟眉眼肖似宜妃,偏向阴柔冷丽,此时一挑眉,那份感觉就更为神似。 “反正皇阿玛关心的只有太子,我们都是陪衬的罢了……” 话没说完,却是被胤禩蓦然冷下来的脸色吓住,也忘了自己后面要说的话。 “这些混账话也是你说得的?!”胤禩压低了声音,见没人将注意力放在这边,才稍稍放心。“你在宫里头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 胤禟有点不服气,却也没再反驳。 宜妃受宠,连带着胤禟从小也被捧在手心,没人敢违逆他,加上他成天跟胤俄厮混在一起,那胡搅蛮缠的脾性也沾染了几分。这两年胤禩忙于户部的差事,经常宫里宫外两头跑,唯一能制住他们的人不在,两人更是闹翻了天,这一不小心就栽在太子手上,碰巧那次太子心情也不好,当场就发作了随侍胤禟的贴身太监,人被拖下去打了几十个板子,当夜就没了。 胤禟几乎气疯,去找宜妃理论,却反被宜妃骂了一顿,怏怏而回,从此暗地里与太子结下梁子,逮着机会就冷嘲热讽一番。 “这是怎么了?”胤禛刚从四阿哥府过来,远远的就看见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九弟犯浑呢,说了他几句。”胤禩脸色和暖下来。 胤禟抬了眼皮,懒懒道:“四哥好。” 胤禛点点头,没在意他的态度。“快坐下吧。” 少顷,康熙过来了,太子与大阿哥紧随其后,一左一右,引人注目。 家宴分两处办。 一处在慈宁宫,嫔妃们连同各皇子宗室的女眷都在那儿陪着太后听戏。 太后原本最爱听的是《四郎探母》,但这戏不适合在中秋唱,便换了一出《白蛇传》,加上宜妃在旁边解说,也能听个七八成,女眷们都想着法子说吉祥话凑趣,慈宁宫里一派热闹非凡。 畅春园这边,则是康熙和阿哥们。 所有人都是二人一席,惟独太子坐在康熙旁边,自成一席,颇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 十三十四紧挨着胤禩他们这边,胤祯的座位恰好与胤禛相邻,两人却如同不相识一般,压根没有说过话。 康熙看起来心情颇佳,说了一番勉励的话,又吩咐梁九功给年幼的阿哥们赐下御桌上的菜肴。 “胤禛,这几日在家,都做了什么?”胤禛冷不防被点名,忙抬起头来,却见康熙面色温和,知他只是随口一问,不觉放下心来。 “儿臣在家看了《左传》。” 康熙挑眉。“哦?悟出什么来了?”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他引用的是《左传》中一句,来自士季劝谏晋灵公的故事。 康熙自然听出胤禛的弦外之音,视线扫过低垂着头的十四阿哥胤祯,再看向胤禛时,却带了点亲昵的斥责:“朕就知道你耐不得寂寞,罢了,即日起复了你的差事,还是到户部去吧。” “谢皇阿玛。”胤禛正待起身行礼,康熙却挥挥手。“行了,今个儿是佳节,不说国事,朕破例了,先自罚一杯。” 说罢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自然也跟上,嘴里说着些祝酒词。 酒过三巡,又玩了一番投壶对诗,康熙已是有些乏了,便先行回宫。 过了片刻,太子与大阿哥也先后离席。 余下几个阿哥,都没了拘束,气氛也渐渐热闹了一些。 “四哥,八哥,十四敬你们一杯。” 胤祯端了杯酒突然起身,胤祥还来不及问他想做什么,他已经走到胤禩面前。 他的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殷殷望着两人,双手捧着酒杯,胤祯与胤祥年纪还小,杯中盛的是果酒。 谁都知道四阿哥之所以被勒令闭门思过,全因眼前这个同母弟弟。 不知不觉,周围安静下来,旁边几位阿哥的目光,都集中在胤禩他们这一席上。 第61章 “真言” 胤禩一怔,胤禛面无表情。 胤祯又道:“上次的事情,是弟弟不是,在这儿给四哥赔礼了。”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头也跟着微微垂下。“也祝八哥早日娶个好嫂子……”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胤禩见胤禛依旧毫无所动,便也拿起酒杯笑道:“你四哥今晚喝多了,不胜酒力,这杯权且算我代他喝的。” 说罢一饮而尽。 胤祯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的,多了些喜悦,也将杯中的酒喝掉。 “多谢八哥。”他的声音稚嫩未褪,却进退有据,浑然不似十岁孩童。 胤禛看着,脸色淡淡,没有露出一丝厌恶或感动的表情。 众兄弟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带了些好奇,担忧,甚至恶意,盯着胤禛的一举一动。 胤禩微微皱眉,正想找句话将这尴尬的场面遮掩过去,胤禛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将酒杯递至唇边,也仰头喝光,末了缓缓道:“兄弟之间,说什么生分的话,你好好上进,孝顺额娘便是。” 表情冷淡,话却说得极有兄长气度,很符合胤禛平日行事作风,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胤禩暗自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却是自己多虑了。 四哥虽然记仇,却不是没有城府之人,此等场合,他怎会轻易让人抓住痛脚。 胤祯眨了眨眼,点点头笑道:“谨记四哥训示。” 眼看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揭过,各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但明面上显然都收回目光,互相敬酒闲聊。 难得放松一回,又没有皇父或太子压在那里,没必要再端着礼仪架子不放,所有人脸上都松快不少,心情一畅快,喝的酒也就多了。 胤禩经过上回在太子那里醉酒的事情,对杯中物已是抱了十分的警惕,平日滴酒不沾,但碰到这种场合,却是不能不喝。 别人敬酒,犹可浅尝辄止,毕竟阿哥身份摆在那里,也无人敢强迫于他,但兄弟之间若是如此,便显得有些矫情了。 于是胤禩很无奈。 这头五哥胤祺来敬酒,这五哥为人忠厚,与自己关系也不错,不能推拒。 那头十四来敬,双眼渴盼地望着自己,似乎他若不喝,是一桩极大的罪过,也推拒不了。 几杯过后,头开始有点昏沉起来。 胤禩心中警醒,却不敢再沾。 旁人再劝酒,便拉了胤禛一起。 胤禛心中好笑,却装作不懂,自己跟着别人一起灌他。 等到酒席散尽之时,兄弟几人都有些醉意,连平日端着架子的胤祉,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各自被府中下人扶了回去。 “四哥,天色晚了,太后那边筵席早就散了,四嫂也先回去了,不若你今晚就在我那头歇下吧。”胤禩看胤禛走路有些摇晃,似乎醉得比他还厉害的模样,伸手扶住他,一边道。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好多少,说这话时甚至都觉得舌头大了起来。 胤禛扶着额头轻轻一点,胤禩便让高明去跟候在宫门外头的四阿哥府下人说一声,这边搀着他往阿哥所走去。 秋风起,夜色凉,月透过斑驳树影倒映在两人互相依偎,一边往前走着的身体上,突然让胤禩想起当年佟皇后去世,胤禛在灵堂里守夜的情形来。 上辈子,关于这个四哥小时候的记忆很少,少到现在回想起来,只能想起这辈子两人幼时的情景了。 对方的呼吸之间带了些许酒意,喷在自己耳畔,连带着颈窝处也跟着醺热起来。 两人进了阿哥所,伺候的人忙迎上来,端着热水热茶,要将两人各自搀扶开。 忙活半晌,又重新被服侍着躺在一张床榻上。 胤禩醉得不轻,刚才勉力支撑着几分清醒,此刻却是累极了。 胤禛忽而睁开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枕边人,眼神黝深邃,似乎之前的醉态都是错觉。 “小八。” “嗯?” “你觉得四哥可好?” “自然,嗯,是好的……”胤禩微微拧着眉毛,像是认真思索了之后才回答,这副样子让胤禛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 “那先前怎的还说与我在一起很累?” “……我出身不好,小时候没有兄弟愿意与我相处……除了四哥,后来就习惯了,怕失去你,愈发小心……”他说得断断续续,但胤禛总算是听明白了。 之前在太子那里听到的话,终究是留了点疙瘩,之后任旁人如何开解,他如何安慰自己,也无法完全释怀。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他这一番话,却令自己最后那点不快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小心眼也罢,过于计较也罢,终是太过在乎这个人,才会患得患失。 所以存心灌醉了他,想再听一次“真言”。 手抚上那人唇瓣,胤禛俯下身,气息在他脸上浅浅掠过。 “胤禩……” “唔……”那人含糊应了一声,翻身将他抱住,如同抱了个枕头一般,让胤禛哭笑不得,却也伸出手去轻轻拍着他的背。 “幸好还有你。” 养母早已走了,生母眼中只有十四,十四与自己是同母兄弟,却形同陌路,虽然有了福晋,能说的,终究有限。 众兄弟中,五哥、七哥、和十三弟的心地都还算纯厚,但也仅止于此而已,毕竟生于天家,彼此都有太多顾忌。 幸好还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仅着单衣的身体微弓起腰,露出锁骨下面一大片白皙的肌肤来。 可胤禛确实也是累了,戏弄的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沉沉睡意覆盖住,眼睛也随之阖上。 两人相拥而眠。 片刻的静谧之后,胤禩睁开眼睛。 这个四哥啊…… 他无奈地笑了。 既是能哄得他心结全消,也不枉自己借酒装醉说了这一番话。 后半夜,胤禛却是被噩梦惊醒的。 身体陡然僵直,额头冷汗津津。 连带着胤禩也醒了过来。 “四哥?” “……我刚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我坐在西暖阁里议事,”胤禛喃喃道,“说着说着,我们就吵了起来,你跪在地上……” 他跪在地上,任自己骂着,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也看不清神情。 自己骂完,气冲冲地让他滚出去,他起身,慢慢地,一步步退出去,退到门外,隔着厚重的门,隐约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然后,胤禛就醒了, 梦中的情景如同一块石头,压得他沉甸甸喘不过起来,就算清醒过来,胸腔仿佛还残留着点抽痛。 在那梦里,自己与他都有些苍老了,这人中年的模样跟现在也并没有相差很大,只是多了些眼角细纹,头上鬓角掺杂了些灰白的颜色,面容愈发儒雅沉凝。 胤禩没有吭声,半晌,才道:“只是梦而已。” 胤禛突然用力抱住对方,两个人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 “胤禩。” “嗯?” “……没什么,睡觉吧。” 没过几天,康熙下旨巡幸塞北。 这一次,不仅大阿哥、三阿哥随侍圣驾,便连太子、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也赫然在列。 四阿哥闭门思过,并不是失宠了。 太子在众兄弟前受训斥,也不过是康熙爱之深,责之切。 帝王心术,难以揣度,康熙每一次举动,总能将之前所有人的揣测都粉碎。 八月十八,御驾自京城出发,一路经过小汤山、密云、古北口,最后驻跸于端静公主府。 端静公主,说起来还是胤禩他们的姐姐,早在康熙三十一年就下嫁蒙古喀喇沁部杜陵郡王的次子噶尔臧。 她出生时,康熙才二十出头,同年既是三藩之乱,又有太子诞生,作为一个额娘不受宠的公主,是很难得到什么关注的,便连胤禩对这位姐姐的记忆也极为淡薄。 况且,如无意外,这位五姐会在三年后死于暴病。 清朝皇家的公主,多是远嫁蒙古,命运多舛,能够善始善终的实在少之又少,像端静公主这样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御驾的到来让向来有些冷清的公主府骤然热闹起来。 公主及额驸早早就候在门口迎接,康熙将她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又扫过额驸噶尔臧,笑道:“柔柔,你瘦了。” 柔柔是端静公主的乳名,从她嫁来蒙古之后,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此刻身体一震,却强捺下激动,只是眼眶微红道:“这府里布置简单,不知道皇阿玛住得习惯否,儿臣不孝,这么多年来都未能在您跟前孝顺……” “你已经很孝顺了。”康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与她相携走了进去。 噶尔臧落在后头,却不敢越过太子,只能与胤禩他们并肩而行。 因与他不甚熟络,胤禩他们也无话可说,只有胤祺自小在太后跟前长大,熟谙蒙古风俗,与他聊了两句。 各自坐下,康熙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儿臣很好。”端静公主垂下眼睑,没朝噶尔臧那边看上一眼。 不好又能如何,难道康熙能让她和离然后回京?左右不过是一句问询。 康熙点点头。“若你有何委屈,随时可与朕说,朕的女儿,天家公主,是绝不能将就随便的。” 这话既是抚慰,也是警告。 噶尔臧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僵硬。 端静公主柔声应了,顺势转移话题,介绍起这附近的一些风光景物来。 康熙驻跸此地是临时起意的,并没有通知其他人,但既是来了,消息自然会立即传出去,不多一会,杜陵郡王及其长子都赶过来请安。 “都起来吧。”康熙对杜陵郡王道,“你见老了。” 杜陵郡王叹道:“当年在京城得瞻天颜,仿佛还是昨天,这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 康熙笑道:“你对朝廷忠心耿耿,女儿嫁给你儿子,朕很放心。” 杜陵郡王忙又弯下腰行礼。 那头康熙留着人说话,胤禩他们退了出来。 端静公主出嫁多年,对这些兄弟早就生疏了,此时与他们寒暄几句,便回去歇息。 噶尔臧摸摸鼻子,也走了。 俗话说貌合神离,这对夫妻却连表面的和谐都做不到,可见疏离到了什么程度,也莫怪后来噶尔臧会在公主丧事期间做出霸占人妻这种荒诞之事。 远处传来热闹的喧哗声,那是蒙古勇士与大清侍卫在举行布库,互相较量。 众阿哥都被吸引过去了,就连平日不喜骑射摔跤的胤祉也去看热闹。 “去看看热闹?”旁边胤禛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出声问道。 胤禩摇摇头道:“我去走走,四哥自去看吧。” 说罢往反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放得很缓,胤禛没几步便追上来,两人并肩而行。 其实并没有什么,胤禩只是无来由地有点烦躁。 他自问并不善心到随处泛滥的地步,但端静公主是他的姐姐,不是他的敌人,对他构不成一丝一毫的威胁,她甚至像一株兰草一样的存在,无依无靠。 明知她的结局,却无能为力。 胤禛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怔愣之间,两人已经来到马匹前。 这是公主府养的马,旁边还有人在喂养草料,见了两人身上的打扮也能猜出他们身份,忙下跪行礼。 胤禛与他们说了几句,让人牵了两匹马出来。 “上来!”他也不赘言,一跃上马,对胤禩道。 待胤禩也上了马,他已一马当先往前驰去。 自从不需要在上书房读书之后,胤禩每日除了从吏部到宫里这段路程之外,已经很少骑马了,更别说纵马狂奔。 此时跟在胤禛后头,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带着头发衣服也都随风狂舞,入目草原葱葱,天阔云低,水洼清澈,仿佛胸中烦闷都随着这阵奔驰而被风吹荡开去。 前面马匹的速度越来越快,胤禩不得不握紧缰绳缀住他,以至于狂奔一阵之后,手已经被缰绳磨得生疼。 “四哥!”大喊的声音淹没在风声之中,前头充耳不闻,依旧奔得飞快。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才渐渐慢下来,胤禩忙加快速度跟上,两人在一片地势平坦的草地上勒绳停住。 彼此都累得难受,翻身下马便随处找了块地方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没有说话。 胤禛忽然伸手过来握住他。 胤禩心中一动,想要挣开,却终究没有动作。 回过头,却见对方正定定地望住他。 “四哥……” 未竟的话消失在唇舌间,那人倏然翻身将他紧紧压在身下,俯身便亲了下来。 第62章 暴雨 一切都发生在猝不及防之间,胤禩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牙关已被撬开,对方的舌头长驱直入,激烈而粗鲁。 彼此的身体紧紧相叠,压得胤禩几乎喘不过气来。 最初的惊讶与震愕过后,自然是挣扎,无奈胤禛早已料到他的反应,死死按住他的双手,加上身体年龄上的优势,令胤禩一时也挣脱不开。 这一失利,随即又被卷入另一场疯狂之中。 如果有人上辈子对胤禩说,有朝一日他会坐下来与胤禛握手言和,他只会一笑置之。 这一世,绝不可能相信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想过,此时此刻,两人至于如此情境。 当年大婚之时,他将自己按在府中梁柱上的情景,犹可理解为这位四哥在醉酒之下加上心情激荡的失礼。 两人平阳赈灾时,胤禛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时说,他是在教弟弟行人伦之事。 所以胤禩一直没将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放在心上,就算感觉些许异样,也只对自己说是错觉。 那么现在呢? 在两人都神智清醒的状态下做出的这种事情…… 胤禩重重喘了口气,还是推不开他。 胤禛的吻愈发激烈,以至于带上一丝绝望的意味,甚至将他的唇咬破,血腥味混着彼此的气息交缠在一起,让他们都失了平日的冷静。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有如此疯狂的时候,就算面对四福晋时,亦是相敬如宾,如同完成任务一般,谈不上受罪,但也绝对没有那种忘却一切的快乐。 然而现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对方衣裳凌乱的模样,连带在平阳那一夜的景象,也走马观花似地闪现出来,令自己情难自禁。 刚才两人都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地上,转头一看,胤禩正好微仰起头,汗水顺着白皙的额角蜿蜒至下巴,划出一道优美的痕迹,连带着那清俊的侧面,也仿佛变得有些魅惑。 这张脸上若是染上情欲的潮红,不知是怎样一种风情。 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世,自己竟真的鬼迷心窍地付诸实践了。 出来这些日子,众兄弟或多或少都晒黑了些,惟有胤禩的肤色依旧不变,染了汗湿的脖颈更显白皙,在阳光下倒映出光泽。 恋恋不舍地从他唇上移开,唇角摩挲着他的下巴,转而含住对方上下滑动的喉结。 胤禩倒抽了口气,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咬咬牙,趁胤禛放松防备之时,手腕用力,肩头随之往侧一顶,将人一把撞开,摆脱钳制。 “四哥。”胸口起伏,胤禩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目光也随之冷淡下来。 “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 就算再怎么退让,依旧有些底线,是不可逾越的。 而今天,却已经过火了。 说罢也不看胤禛反应,径自翻身上马,往来路奔去。 身后听不见追上来的呼喊声或马蹄声,胤禩也没有回头,一路往前疾驰,一直到了端静公主府附近才停下来。 被胤禩他们借走马的下人早已在那翘首以盼,见胤禩归来,不由大喜过望,赶忙迎上前。 “爷,您要是再不回来,奴才就得禀告皇上了……”那人看不见胤禛的身影,笑容一凝。“这这,四爷呢?” “兴许一会就回来了。”胤禩淡道,把缰绳递给对方,便往府中走去。 那人见胤禩面色不佳,也不敢再追上来打听。 胤禩回到厢房,随手拿了本书翻开,看了半晌,却始终停留在那一页上,心中烦乱,半个字也入不了眼。 四哥…… 眼前浮现起那人的容颜,他只想抚额叹息。 这么多年,两人一路相伴,要说他毫无所觉,那是不可能的,但对方一日没说,自己也乐得装傻。 上辈子斗了那么多年,这辈子不仅兄友弟恭,还…… 胤禩的心彻底混乱了。 他已经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要抱着怎样的态度。 一会儿胤禛回来,两人又该如何相处? 此时情境,他倒宁愿去面对那些兄弟们的勾心斗角了,起码驾轻就熟,没有丝毫负担。 自己本想当个太平闲人,勤恳办差,安守本分,孝顺额娘,顺道拉拢四哥,讨好皇阿玛,谁晓得这路并不由着人来走,生生出了岔子,让他走不下去。 人活着,怎的总有那么多的问题,本以为能够避开一桩,结果却又来了一桩。 胤禩苦笑。 他这头烦恼着,却左等右等,一直到掌灯时分,都等不到胤禛的身影。 原以为胤禛恼羞成怒不愿见他,去问下头的人,才知道四阿哥还没有回来。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势越来越大,眼看着演变成滂沱大雨,胤禩心中的烦躁更深了些。 又等了片刻,再也忍不住,腾地起身推门而出。 随侍胤禛的人没见他回来,早已通报康熙,康熙将胤禩找去,问清来龙去脉,又下令众人出去找,外头人来人往,混着外面雨声,更显嘈杂。 草原上看似平坦宽广,实则危机四伏。 且不说蒙古全境眼下并非完全臣服于朝廷,还有一小撮亲近噶尔丹和罗刹国那边的势力在边缘活跃,就胤禛一个皇阿哥,单枪匹马流落在外头,也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胤禩这才有些慌了。 按理说胤禛不该会有什么事的,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雍正皇帝了,但他心头却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纵然没有生命危险,也难保碰上什么意外…… 哎,当时自己若再镇定一点就好了,他已经是重活过一回的人了,跟个十几岁的四哥较什么劲。 此刻再想什么已是没用,胤禩披上蓑衣就要跟着出去找,高明拉着他的衣角,跪在地上怎么也不放行。 “爷,您就甭去了,四爷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若您也……那可怎么办!”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尤其最后那句欲言又止的话,让胤禩心头猛然一跳,一把推开他,在外头随手牵了匹马,就跟在侍卫们后面出去。 “爷!” 这会是八月,北京那边一片炎热,但到了蒙古大草原,便只余一片清爽而已,此时暴雨倾盆,还夹杂着电闪雷鸣,清爽凉快化作阵阵冷风伴随雨点打在身上脸上,让人忍不住打寒战。 草原上本就少有雷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闪电打雷,却是颇有惊天动地的感觉,莫说当地人被吓了一跳,便连胤禩他们在北京也很少见到过这样的雷雨。 胤禛身上穿的还是夏衣,若是马受了惊…… 胤禩不敢再想,只是加快了速度往前奔驰。 连御前侍卫都被康熙打发出来找人,不见的是个皇阿哥,找不到人,回去都得领罚,众人自然不敢怠慢,在附近一处处地找,不肯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 雨点打在脸上,令人睁不开眼睛,草地被雨水打湿,弄得泥泞不堪,这一快马加鞭,又将泥水都溅到身上,不一会儿,每个人便已满身泥水。 “八爷,前面有几个毡包,我们过去看看!”御前侍卫额尔德克大声喊道。 他是满洲镶黄旗人,姓赫舍里氏,跟赫舍里皇后娘家能沾点远亲关系,但他为人耿直勤恳,从不掺和其他事情,只对皇帝一心效忠,所以颇得康熙重用。 胤禩刚想点头,思及这狂风暴雨的,别人也看不见,便也大声回道:“去看看!” 这几个毡包是附近人家的,隶属于喀喇沁部的,找起人来自然方便,但众人翻遍里里外外,依旧不见四阿哥的身影,毡包里的人家也说并无看见有人前来求救。 胤禩心头更急,又带上众人往前寻去。 先前两人出去时,只是一直往前走,此刻风大雨大,早已辨不清方向,胤禩只好凭着记忆去找。 若那人真有点三长两短…… 胤禩喘了口气,不愿再想。 “八爷!您看,那是不是有个人?!”额尔德克指着不远处一堆敖包。 用力抹去脸上雨水,胤禩循声望去,却瞥见熟悉的服色一角。 他顾不上说什么,赶忙驱马往前,绕过那堆敖包,果然看见一人靠着石头堆坐倒在地上,手按着脚踝,另一手撑着草地,似乎想站起来。 “四哥!”胤禩大喊,那人抬起头来,混着雨水的脸上依旧不掩惊愕。 胤禩下了马,并作几步跑到那人跟前,弯下腰将他紧紧抱住。 连他也没察觉到此刻自己的身体是微微颤抖着的。 “你没事……” 就好。 第63章 封爵 胤禛很窝火,也无奈。 他当然不是故意要淋雨来博取同情的。 就算自己再如何希望两人能够更亲近些,堂堂四阿哥也不至于用这么愚蠢的办法。 原是打算过一会儿再回去,却不料才一起身,便是天空轰鸣,大雨滂沱。 不到片刻,已经浑身湿透。 胤禛无法,只好骑上马往来路疾驰,但风大雨急,前方的路变得模糊不清,连带马匹也被淋得无精打采,跑了一段路之后,蹄下突然陷入泥泞水洼,一头往前栽倒。 胤禛猝不及防,被摔得满身泥水,脚踝处也受了伤。 眼看马已经不能再跑,他只好舍了马,一步一步地走。 若是天气晴朗,这段路也不算什么了,但这片草原他原就不熟悉,加上风雨之中,辨不清方向,很快便迷路了。 眼看脚伤越来越疼,胤禛心知不能再走,否则康熙那边派了人来也难以寻觅,只好就近找到一个敖包,靠在那些石块后面,又将插在石头堆上的杆子拔下来,用上面的布来遮挡些许风雨。 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打得脸颊生疼,整个人如同浸泡在水中一样。 胤禛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雨势不但没有变小,反而越来越大,直到他神智开始迷糊,才仿佛听到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影影绰绰,越来越近。 待看到马上人那些熟悉的装扮时,胤禛终于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至于成为大清第一个因为淋雨而病死的阿哥。 “四哥!” 胤禛失笑,自己真是魔怔了,这种天气,两人又刚翻脸,怎会在此地听到他的声音? 纵是如此想,他依旧抬起头,下意识寻找声音来源。 倾盆大雨中,那人满脸焦虑的神情映入眼帘。 紧接着下了马,几步上前,将自己抱住。 雨声很大,大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也听得并不很清晰。 但胤禛已经满足了。 他伸出手,也紧紧回抱住那个人。 胤禛的底子原就不错,又是少年体魄,恢复得快,回来之后一碗浓浓姜汤灌下去,又烤了半天火,半躺在榻上,精神倒还不错。 伴随着,心情同样轻快。 看着太医进来诊脉,叮咛了半天,出去开方子。 梁九功也奉了康熙之命过来问候,见他没有大碍,这才回去复命。 胤禩无奈道:“四哥,可以放开我的衣裳了吧?” 胤禛挑眉,故作惊讶:“怎么,压着你的衣服了,方才我竟没看见,你也不说!” 话虽如此说,可身体半点没挪动,胤禩的衣角依旧被牢牢压在他手肘下面。 胤禩面对他这难得的无赖模样,实在做不出强行抽身而走的事情来。 他觉得,自己怎么说也几十岁了,去跟一个十几岁的人斗气,实在有失风度。 “四哥……” 压抑下叹气的冲动,正想好好与他谈谈,冷不防一只手伸出来将他狠狠往下拉扯,胤禩半个身体趴伏下来,正好被胤禛搂个正着。 胤禛先一步开口:“我觉得头有些晕,身体也乏力,今晚我们抵足而眠,你便当陪我说说话罢。” 声音有些虚弱,抱着他的身体确实也有些发烫,胤禩微微皱眉,终是点点头。 在看不见的角度,某人嘴角仿佛轻轻勾起,又随即隐没。 八月的蒙古草原其实很凉爽,夜风自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带了些许草木香味,足以让人做一个好梦。 胤禛睁开眼望着帐顶,耳畔传来规律绵长的呼吸声。 他却知道对方也没有睡着。 “胤禩。” “嗯?” 他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在那掌心细细摩挲,感觉对方的身体一僵,却没有挣脱,不由一笑:“你去找我,我很欢喜。” 这双手毕竟是男子的,再如何也比不过女子柔软细腻,然而他握在手中,却有种不想放开的冲动。 “……你刚淋了雨,好好休息吧。”胤禩觉得有点头疼,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人,他可以跟他周旋,可以与他斗智,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前世即便是八福晋,也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如此棘手,因为对于她,胤禩毕竟是亲情多于爱情。 “小八?” 枕旁人没有回答。 胤禛也不再说话。 也罢,就先这样吧。 不可逼得他太紧。 一夜无梦。 翌日胤禛就发起低烧,断断续续病了三天,胤禩自是常来探望。 虽然他们谁也不说,但无形中感情又增进一些。 胤禩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只能安慰自己道,既然无意于皇位,那么跟未来的皇帝打好关系,总也有利无害。 过得几日,等胤禛的身体渐渐康复,御辇便启程,离开喀喇沁部,前往巴隆桑古斯台等地方,沿途又免了山西太原等地本年的赋税。 天恩浩荡,一路到处,自然有各部首领相迎,并着那几处地方的谢恩折子呈上来,都让康熙面上眼里带了喜色。 古往今来但凡希望有点作为的皇帝,无不喜欢被百姓歌功颂德的,所以有些帝王或暴虐或昏庸,是爱财爱色,而如康熙这般,却是爱名。 爱名之下,自然也好面子。 康熙带着太子与大阿哥一起出来,也有点像向别人炫耀儿子的意思。 无论怎样,这两个儿子,尤其太子,是他亲手教导二十余年的心血结晶,别人对太子的赞誉,也是间接对自己的赞誉。 而太子与大阿哥凑到一处,换了往常自然是要争锋相对的,但近来也不知怎的,任太子明里暗里挑衅了几次,大阿哥都忍了下来,并不发作。 这次康熙巡幸塞外,倒不全是为了游玩,上回亲征,噶尔丹损失惨重,连妻子也被俘,他的人马已经不多了,康熙正想趁机一举击溃,让他无法再翻身,而这一次出来,正好联络蒙古各部感情,彻底断了噶尔丹的后路,也为明年第三次亲征做准备。 大阿哥掌管兵部,又随同大军出征过几回,也算得上军事娴熟,康熙一有考究,必然能说出自己的见解,相比之下太子的风头就被比了过去,显得有些黯淡。 “胤褆实乃朕的千里驹!”当御驾一行停驻在乌里雅苏台达巴汉时,当着定边左副将军及当地蒙古郡王的面,康熙大笑着说出这句话,不掩喜悦。 大阿哥适时地露出微笑,含蓄而不张扬。 太子站在一旁,难以压抑眉间的怒色,俊脸微微扭曲。 胤禩看着这一幕,却只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被自己遗漏了。 九月底,一行人回京,康熙随即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事情。 分封诸子。 皇长子胤褆,被封为直郡王。 皇三子胤祉,被封为诚郡王。 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禩,皆被封为贝勒。 大阿哥与三阿哥跳过贝子贝勒两级,直接就被封为郡王,再往上,便是亲王了,自然受到瞩目。 胤褆有军功在身,胤祉则以文才见长,都曾受到康熙的称赞,其中又以胤褆这匹“千里驹”为甚。 之前大阿哥与太子争锋,毕竟名分所在,万事都要低他一头,但现在受封郡王,无疑离太子之位,又更近一层。 相比之下,其余诸子的受封,倒也就不算太过惹眼了。 没有人知道康熙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封爵。 只有胤禩明白,夺嫡的戏码,正要由此上演。 朝廷六部,除了太子之外,众阿哥几乎每人各掌一部。 胤褆掌兵部,胤祉掌礼部,胤禛掌户部,胤佑掌工部,胤禩掌吏部,剩下一个五阿哥胤祺,因少涉朝廷政事,没有具体的差事。 而太子,六部中重要的几部皆被几个兄弟分了,他虽然名分上是储君,但是还不如像胤禩这般牢牢掌握一部权力来得实际。 胤禩既封了贝勒,也该有自己的府邸,康熙便将四阿哥府旁边一处空置的宅子指给他,又让旧日伺候胤禩的人跟随出宫入侍贝勒府。 胤禩还未成亲,府中没有女主人当家,便先让高明暂且管着府中上下,四福晋那边也送了几个人过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让他有余力去关心朝堂上的事情。 至于八旗生计之事,由胤禛接手之后,他又将原先胤禩提的几条方案整理了呈给康熙,经康熙同意,决定实行其中一条,即“京旗回屯”。 京旗回屯,也就是将驻京的闲散八旗子弟强制迁回大清的龙兴之地——奉天、吉林再往北的黑龙江一带,并将一些无主荒地划给他们,许以种种优惠,让这些人自行开垦。 这条措施一出来,自然遭到许多人的抵制,能安安稳稳待在京城里享福的,谁乐意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吃苦? 在北京城里,就算是流落街头去乞讨,也还有定额的八旗钱粮可领,能勉强维持个温饱,要是到了黑龙江那边,只怕死了都回不来。 但这条法子是经过康熙首肯,由四阿哥胤禛执行的,许多人就算再不乐意,也抗不了旨,霎时间,内城一片哀戚之色,需要迁移的人家,户户如同去送死一般。 而奉旨的四阿哥,执行起来更是雷厉风行,没有半点情份可讲,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自然用不着去屯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背地里送胤禛一个“冷面阿哥”的称号。 这边闹得沸沸扬扬,私底下,胤禩却觉得“京旗回屯”,只不过是他所提条陈里面的下策,照长远来看,并不是什么好法子。 康熙想解决八旗生计,无非是为了改变八旗子弟萎靡不振,风纪败坏的现象,但实际上在胤禩看来,京旗回屯不过是将矛盾转移,对于改变这种状况,没有任何助益。 旗人懒散,因为他们有钱粮可领,可以不做事也不会饿死,去了黑龙江,他们照样可以雇些汉民来帮忙开垦,久而久之,依赖性更重,说得危言耸听一些,只怕八旗要就此渐渐没落下去。 这法子,其实是饮鸩止渴。 但胤禩也没有办法,八旗不可经商务工,是祖宗家法,许多满人对于改变祖宗家法,都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所以上次才会拼了命地反对胤禩的提议,而如今他管着吏部,与这桩事情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他也没有权力置喙。 唯今之计,只能是平时多与四哥聊聊,让他赞同自己的观点,如此一来,以后若有机会实施,也能多一个助力。 他现在倒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他这皇帝四哥,需要天天批阅奏折到深夜,换了任何一个人接手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摊子,也不会做得更好了。 康熙三十六年三月,春暖花开,春闱放榜,与此同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也开始了。 秀女那边,既有良妃打了招呼,胤禩也没去多加过问,他更关注的,是会试的结果。 上次岑梦如无端被逐出考场,让他心生疑窦,便也使人去查了一番,结果发现乡试时,岑梦如的隔壁号房,正是张宏,而把守那一排号房的小吏,在乡试结束隔天便一改平日节俭,邀了不少同僚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大吃了一顿。 会试放榜之后又过了几天,被胤禩派去寻那小吏的人回来禀报,说那个人已经暴病身亡。 胤禩不能不感到奇怪,以岑梦如毫无背景的一个人,张宏想要陷害他,自然是易如反掌,但以他的身份和胆子,似乎又还做不出杀人灭口这样的事情来。 那个人死了,自然没法再查下去,何况会试殿试接连举行,吏部忙得不可开交,胤禩也无暇顾及其他,只得暂且将此事搁下。 待过了殿试,名次很快也就一一出来了。 今科状元叫李蟠,江苏徐州人,殿试时对答如流,深得康熙赏识,当场便钦点为状元,并赞其为“天朝第一人物”。 而同榜探花叫姜宸英,十多年前因得罪明珠而遭受冷遇,直到今科才得中探花,年龄已届七十,也颇受瞩目。 “这李蟠倒是个人才。”四阿哥府里,胤禛拿着李蟠殿试时应对的《廷对制策》翻看,边沉吟道。 沈竹在一旁道:“不若奴才去打听打听,将他招揽过来?” 胤禛摇摇头:“先不急,皇阿玛既是对他有如此之高的评价,太子与大哥必会有所动作,看看再说。” 沈竹眼尖,瞥及那头穿过竹林朝这里而来的人,忙起身拱手:“八爷吉祥。” 他跟随胤禛不过一两年,起初恃才傲物,还不大将胤禩放在眼里,一直到八旗生计的事情之后,方对这位八阿哥上了心,细想之下,却不能不感到惊异。 平阳赈灾,八旗生计条陈,无不出自八阿哥之手,前者他为此伤了双眼,却赢得皇上信任,后者虽然不被采纳,却因直言进谏而被皇上赏识,虽然看似得罪了太子,但至今仍好端端地,既没有被打压,也没有被陷害,这岂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所能做到的? 自己投靠四阿哥,自然希望主子能够出头,而这位与自家主子同时封为贝勒的八阿哥,难道就没有半点自己的心思? 他忽而又想起从前听说过的,关于这位阿哥幼时与今上对答,说愿为贤王的典故,只觉得自己越发摸不透这个人,但劝诫主子小心的话,却万万不可轻易出口,只因谁人不知四爷与八爷交好,他并不愿平白惹了胤禛的厌烦。 思忖之间,胤禩已经来到跟前,朝他微微点头:“沈先生也在。” 又转头对胤禛笑道:“四哥,你有事找我?” 胤禛颔首,略感奇怪:“你四嫂采杏花做了些酒食,让人给你捎去,怎的你自个儿过来了?” 话虽如此,眼中却不是不喜悦的。 沈竹见状,便出声告退。 亭中余下他们二人。 “左右无事,便过来瞧瞧。”胤禩笑应着,随手拿起桌上卷宗。“廷对制策?李蟠确实是个人才。” 胤禛挑眉:“你也看过这篇策论?” 胤禩点头:“我倒听说过此人年少时的一桩逸事,说是他喜玩鹞鹰,镇日不思进取,家中老父为此愁白头发,后来忽有一日便开了窍,把鹞鹰都摔死了,从此发奋读书,方才有了今日。” 胤禛嘴角微勾:“倒还是个性情中人。” 胤禩见他神情,便知这四哥已对此人上了心。“四哥若有兴趣,我倒可以从中牵个线,这李蟠与岑梦如,好巧不巧,却是至交。” 胤禛却摇摇头淡道:“再看看罢。” 胤禩一笑,也不再说。 又过得几日,太子与大阿哥果然分别出手,使人去招揽今科进士,其中又以李蟠最得青睐,连三阿哥也出面邀李蟠过府吃酒,却是以讨论《大清一统志》为借口。 当朝规矩,皇子不得与大臣结交。 规矩还规矩,实际上并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否则当初也就不会有满朝文武都推举胤禩当太子的事情来。 这李蟠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对于各方邀约,俱都来者不拒,有约必赴,如此一来,胤禛却是觉得他性喜钻营,对他失了兴趣。 毓庆宫。 竹帘在微风吹拂下微微颤动,送入了隐隐绰绰的杏花香味,沁人心脾。 “李蟠无关紧要,不能拉拢过来也就算了,江南那边今年的孝敬却是少了,叔公得好好筹划一下。”太子搁下笔,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末了才懒懒道。 索额图点点头。“过不了多久,两淮盐运使出缺,殿下可向皇上进言,举荐我们自己的人。” 胤礽皱眉道:“近来胤褆盯得紧,怕是容易留下把柄,可有不那么显眼的人选?” 索额图思忖片刻道:“张宏是今科进士,也刚投向殿下,倒无须担心是别人安插的人,但他资历太浅,只怕万岁爷不会答应……李陈常如何,他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也已满三年,平日所弹劾者皆是权贵,连殿下也曾在其列,若他出任两淮盐运使,那位定不会怀疑。” 胤礽一怔,复又大笑:“妙,还是叔公想得周到,那便此人罢!” 索额图也捋须而笑。 三月廿三,李蟠授翰林院编修,入国史馆,参与纂修《大清—统志》,特许南书房行走。 同日,原都察院监察御史李陈常补两淮盐运使缺,前往扬州赴任。 沉寂已久的大阿哥胤褆很快出手。 觑得个空,他上了一封奏折,称两淮、两浙一带盐商与官员勾结严重,导致江南官场贪腐严重,呈请康熙派御史查实。 康熙允其所请,一时间,朝堂上下风云变幻,人心思动,无数目光,都放在迟迟未定的巡查御史人选上。 胤禩正密切关注着这些动向,那头秀女大选刚好结束,康熙给他指了个嫡福晋,正是户部尚书马齐的二女儿富察氏廷姝。 第三卷:烽火燃 第64章 往事 马齐家祖上的兴起可以追溯至太祖皇帝时期,到了顺治年间,由于马齐祖父哈什屯不依附睿亲王多尔衮,并且救下肃亲王豪格之子,让顺治皇帝大为赏识,亲征之后便把哈什屯提拔上来。 富察家人丁兴旺,几个儿子都颇有出息,到了马齐之父米思翰这一支,又因在三藩之乱中,先是力主撤藩,后又整治军需有功,受到康熙的注目。 所谓虎父无犬子,如今马齐任户部尚书,授武英殿大学士,当然就家世来说,还不能与毓秀母家郭络罗氏相比,毕竟毓秀的母亲是爱新觉罗家的和硕郡主,然而也算得上一门富贵了。 胤禩想,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好处是不会像上辈子那般惹眼,当然未来福晋的性情还两说,但毕竟能投了额娘的意,说明不会跋扈到哪里去,这是最重要的,否则如同以前那样,因为他而闹得婆媳不宁,额娘郁郁,那可真是罪过了。 当然坏处也并非没有,马齐在夺嫡中不够警觉,导致后来被人利用,如今成了自己的未来岳父,想必自己也少不得多提点他一下。 还有却是原本马齐的小女儿,嫁的是十二弟胤裪,现在可好,一家不可能出两个皇子福晋,他这十二弟,可就得另找了,这真是……胤禩想及此,有点哭笑不得。 那边良妃却欢喜得很,不停与他说着婚事的准备事宜,还有新娘子容止言行,胤禩虽然很高兴母亲总算能够一反平日安静得近乎抑郁的模样,变得开心一些,但…… 胤禩苦笑道:“额娘,这些事情不用和我说的,您作主就好了。” 良妃理理他衣服上微褶的边角,笑道:“难得额娘能为你做些事情,这会连病都大好了,可真要谢谢这未来媳妇儿。” 胤禩听得心酸,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额娘以后便放宽心,坐着享福就成了,儿子会好好上进的。” 良妃摇摇头:“凡事尽力而为就好了,多想着你皇阿玛,有事向他禀报,别藏着掖着,这样他反而不喜,额娘不求你有多大出息……俗话说树大招风,只需做好本分,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胤禩看着良妃因为他的婚事仿佛又焕发起来的容颜,笑道:“额娘放心,儿子理会得,您就等着将来曾孙子给您请安好了。” 一句话说得良妃眉开眼笑,原本就秀丽无双的眉目,愈发动人心弦。 胤禩从储秀宫出来,心里惦记着昨天大阿哥上折子的事情,却见不远处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快步走来。 “胤祯?”胤禩有点意外。 “八哥。”胤祯自然也瞧见了他,笑容灿烂,并作几步上前。“听说你在良妃娘娘这里,我正想进去请安,你怎就出来了?” 胤禩笑道:“我已经在里头待了半天,怎就这么巧,莫不是等在外头拦截我的?” 胤祯鼓起双颊,抱住他的胳膊撒娇。“八哥不信,那再陪我进去请一回安,你是我八哥,良妃娘娘自然也是我额娘,给额娘请安不是应该的么?” 胤禩笑道:“罢了罢了,你这鬼灵精,我说不过你,说吧,这回又是闯了什么祸,要我帮你收拾?” “难道在八哥眼里,我除了调皮捣蛋就一无是处了吗!”胤祯气鼓鼓的,差点没蹦起来,转眼又涎着脸道:“八哥,你陪我出宫去玩玩吧,额娘不让我出去,哥哥们也不带我……” “你正该去上书房念书的时候,怎么成天老想着往外跑?”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宫门走,胤祯一直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胤禩也只得由他抱着。 “听说八哥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被皇阿玛允许自由出宫了,还听说你和四哥两人常常出去宫外玩儿……”胤祯的情绪有些沮丧,两眼巴巴地望着他,带了点湿润的黝黑眸子可爱异常。“难道我就不是八哥的弟弟了?” 这话怎么听着像争宠? 早在前世,胤禩就了解到这个弟弟有多么难缠。 胤禩摸摸他的脑袋笑道:“说什么傻话,我可听说你昨天被皇阿玛罚抄大字了?”见胤祯脸上浮现出心虚神色,他又道:“哪回你得了皇阿玛的赞赏,我便带你出去玩。”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八哥可别反悔!”胤祯惊喜道。 “悔不了。”胤禩笑眯眯的。 胤祯一直跟着他到宫门口,眼见就要出宫了,这才怏怏不乐地跟着随侍太监回去。 高明早就牵马候在外面,望着胤祯的背影,忽然低声道:“主子,四爷与十四爷不和,您……” 胤禩点点头,没说什么,旋即上了马,往户部而去。 他这一路上,却是在想刚才的事情。 能在宫里头活下来并长大成人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上次的落水事件,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是其中必定另有内情。 如果胤祯落水,胤禛必定脱不了嫌疑,他再讨厌这个同母弟弟,也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胤祯虽然年方九岁,但保不准是被谁推下去,又或者他自己…… 北京城的春天多尘沙,这一路到家,指定得染上一身灰扑扑的尘土,胤禩骑在马上,纵然放慢速度,也不能幸免。 他有些心不在焉,蓦地就想起前世一桩事情来。 那年是康熙五十三年,当时他数次被斥为“无君无父之人”、“行止卑污,心高阴险”,已经形同失宠,与皇位无缘,只是他当局者迷,仍不死心,为了挽回父子之间最后那点微弱的感情,派人给正在热河巡猎的康熙送了两只海东青。 鹰从他这儿送去的时候,还是神气活现的模样,但到了康熙手里,却已经奄奄一息,即将断气。康熙龙颜大怒,以至于说“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那时候他闻知消息,慌乱无措,只觉得是天要亡他,又觉得自己当真命途坎坷,什么事情都不顺遂。 然而后来静下心来想想,却发现大有蹊跷。 海东青性情坚毅,何况他费尽心思得来的那两只,是海东青中的极品,何以到了康熙手中就变了样? 皇阿玛坚持认为是他心怀叵测,但这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实在是太多。 后来他派人去查,发现礼物在呈上去之前的那段时间内,就已经有不少人慕海东青之名去看过鹰。 废太子长子弘皙。——当时太子虽然被废,但这个皇帝长孙所受到的宠爱,却丝毫不减。 四阿哥胤禛。 十四阿哥胤祯。 还有,康熙跟前的梁九功。 “爷?”高明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胤禩叹了口气,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神,翻身下马。 真相究竟是怎样,他已经不再去想,但是这件事情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后来的处境如同困兽,再也翻不了身。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更加小心。 这样的教训,一次就足够了。 贝勒府被修葺一新,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模样,惟有门口那两根石柱,就算再如何打磨翻新,也能从其中窥见些许岁月痕迹。 府门大开,看样子却不是为了迎接他回来,胤禩正有些诧异,却见下人自门内迎了出来。 “主子,您可回来了,四爷在里头等了半天。” 四哥? 胤禩挑眉,快步进了内堂书房,便见胤禛坐在那里,手里握着本杂书正在翻看。 “四哥。”胤禩笑道:“四嫂又做了什么吃食要便宜我了?” 胤禛抬头,白了他一眼。“你就惦记这个,我是在给你道喜的。” 胤禩一怔。“喜从何来?” 胤禛似笑非笑。“怎么,要娶福晋的人不是你?” 自从上次胤禛在草原上对他做了那件事情之后,每回见到这个四哥,尽管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时时觉得有些尴尬,这会胤禛提起这种话题,胤禩一时也不知道接什么好。 再看几步开外的那个人,却正望着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胤禩只好道:“这事还早,不急。” “那什么时候才要急,洞房花烛夜吗?”胤禛放下书站起来,平日冷淡的脸上甚至带着一抹微微笑意。 胤禩苦笑:“四哥就饶了我吧。” 胤禛原是还想再逗他,见他拱手求饶的模样,瞪了他一眼,心道也罢,等你成婚那天再说,便转了话题:“我刚从皇阿玛那回来,听他的口气,这次去江南查盐商的人选像是已经定了,这两日兴许会有明旨下来。” “是谁?” 胤禛一笑:“若是你呢?” 胤禩摇头。“不至于吧,过不了多久我便要成婚,皇阿玛何至于这个时候让我去?” 话刚说完,却见胤禛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还说自己不惦记着娶媳妇。 胤禩又苦笑。 “太子那边,不可能会让我去的。”胤禩思忖道,“倒是四哥……” 胤禛也不瞒他,闻言便道:“昨天太子召我前去,正是说此事,但我想,若皇阿玛真让我去,大哥指定会呈请皇阿玛再让一个人与我同去,我就想到你头上了,皇阿玛也许会召你去问话,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话犹在耳边,胤禩猛地一震。 之前他总觉得在大阿哥身上仿佛漏了什么事情,这会却如心头闷雷,突然想通了。 上辈子的大哥胤褆,与太子争了又争,终究还是没能争得过对方,反而因为魇咒太子,谋夺储位的罪名,被圈禁起来直到老死。 现在的胤褆,却似乎多了一些前世所没有的耐心,前些日子被太子步步紧逼,依旧能够沉得住气,后发制人。 难道这后面有人在指点他,又或者,他自己…… 胤禩微微皱眉,道:“这是个烫手山芋。” 盐商在当地与官员勾结,早是地头蛇一般的势力,别说钦差大臣前往,就算是皇阿哥去,他们也未必会惧。 胤禛嘴角扯开一个讽刺的弧度。“不烫手又怎会引起轩然大波,这次如同平阳一般,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胤禩想了想,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四哥不必担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胤禛方才告辞离去。 他刚出府,高明便上前道:“主子,当初我们赎下的陈平陈颖两姐弟如今尚寄住佟府,以前爷尚未开府还好说,如今……是否该派个人去把他们接过来?” 胤禩点点头,若不是高明提醒,他倒忘了这茬。“我写个帖子,你派人连同礼物送过去吧,就说多谢佟府多年来对这二人的照顾,找个合适的时间将他们接过来。” 高明一愣。“佟府一门显赫,佟中堂位高权重,您是不是……”亲自前往比较好? 胤禩摇首。“你不用管,照我说的去做就好。” 京城。 佟府。 隆科多尽管在笑,笑容却有些僵硬。 待来人一走,立时将手中信笺摔至桌上,愤愤道:“岂有此理!” “居养体,移养气,我教你的话都忘了?”声音自门口传来,隆科多面色一整,起身道:“阿玛。” 佟国维步履闲适地走进来,瞥了他一眼,这才落座。“这是怎么了?” “阿玛您看看,”隆科多将手中书信递过去。“把人寄放在我们这五六年,说要回去就要回去,当我们这成什么了,就算是皇阿哥,亲自前来也不为过吧,居然派个奴才就来了!” 佟国维接过书信看了一会,拈须点点头。“八阿哥是个稳妥人。” “阿玛!” 佟国维摆摆手道:“人是当初八阿哥救的,这事连皇上也知道,他要回去,没什么不妥,但他要是亲自前来,反倒就不妥了。” 隆科多一愣。“此话怎讲?” “要两个奴才而已,犯得着皇子前来拜访么,朝堂上下正为了江南查盐商的差事而闹起来,这会儿八阿哥上门,放在有心人眼里会怎么想,太子会怎么看,万岁爷又会怎么看?” 隆科多皱眉。“八阿哥不过才十多岁,怎么可能想得如此深远,儿子看他倒有可能是自持身份,阿玛多虑了吧。” “是与不是,你我静观其变。” 佟国维微眯起眼。“诸子封爵,是万岁爷对太子不满的一个征兆。” 第65章 人选 “姐!”陈平掀起布帘走进里屋。 自从他成了隆科多伺候起居的小厮,两姐弟生活就起了些变化,连带着吃穿用度都提了上来,又比府中同样位份的其他下人要好一些。 “回来了。”陈颖起身为他倒了杯水,又替他掸去衣上尘土。“怎么毛毛躁躁的,都多大的人了!” “姐,有个大事!”陈平灌下一大口水,急着开口,差点呛到。“据说八阿哥来要人了,管家让我们收拾收拾,过两天会有人来接我们。” “嗯。”陈颖面色平静。“我来收拾好了。” “姐!”陈平急道:“难道你真想去吗,佟府对咱们不错,俸钱也不少,眼看着三爷就要重用我了,不若我去和管家说,让我们留下来……” “平儿!”陈颖打断他,脸上露出责备之色。“当初我们流落到这里,身不由己,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指不定有什么下场,八阿哥将我们救下,能让我们在这里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和恩惠,做人怎能不知恩图报?” 陈平被长姐难得的严厉噎了一下,讷讷道:“去了八爷府,日子肯定不如在这里舒服,到时候只怕要做些苦役杂役,我不舍得姐姐受苦……” 陈颖叹了口气:“别说了,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主子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哪里不是活着呢。” 翌日八贝勒府那边就来了人,说来接姐弟二人。 他们到佟府时,本就是以寄住的身份,并没有签下卖身契,这一走倒也方便,他们没什么东西要带,陈颖只带了两个小包袱,里面装些换洗衣物,与陈平一起,跟着来人,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这才到达目的地。 陈平抬眼一见府邸横匾雕饰,皆不如佟府华丽大气,一颗半忧半喜的心就先冷了几分,又随着来人去梳洗安置,一路看到奴才仆役,似乎比佟府都还少上许多,终于沮丧下来。 相比之下,陈颖目不斜视,对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有半个多余的动作。 “姐!”两人梳洗完毕,据说八阿哥要见他们,先在偏房小屋里等着,屋里只剩两个人,陈平忙凑过来,想说些什么。 陈颖却摇摇头,明显不愿多话。 陈平正想使出平日耍赖的功夫,门咿呀一声,进来一个人。 “你们就是陈平陈颖?”高明有些不明白,他并没有看出这两姐弟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知道为何自家主子对当年顺手救下的这两人念念不忘,还要见他们。 “小女陈颖,这是舍弟陈平。”陈颖福了福身。“请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我是府中总管,姓高。”还算知礼。高明点点头。“跟我走吧,贝勒爷要见你们。” “有劳高总管了。”陈颖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入高明手中。 陈平心疼不已,却不敢开口,只是脸上不舍神情已是明显。 高明一笑,将银子还给她。“不用给我这个,走吧。” 陈颖一愣,忙跟上他。 三人穿过庭院,来到书房外。 高明放缓了脚步,轻轻叩门。 “高明么?进来吧。”里头传来的声音,与陈颖印象中那个小孩儿大相径庭。 两人随着高明进屋,想起一路上高明交代的礼数,忙跪下伏倒。 “都起来罢,抬起头来。” 陈颖抬起头,只见一名少年坐在高脚茶几旁,桌上摊着本翻开一半的书,而少年白衣尔雅,面容浅淡温和,气势并不凌人,却让人不容忽视。 胤禩扫过二人神色,淡淡道:“当年我救下你们,却还没开府,不好把你们带着,日后你们就此安置下来吧,我这里没什么规矩,只要守礼安分即可,其他的高明自会与你们说,以后若有事情也可以找他。” 两人齐齐应是,胤禩没什么要说了的,便让他们先下去,独留下高明。 “爷,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出奇,爷为何特地召他们来见?”高明与胤禩情份不同寻常,这话也就他能开口问。 胤禩道:“当初救下他们,也是一时兴起,现在觉得这陈颖倒是可造之材。” 一个女人?高明骇笑道:“爷……” 胤禩只是一笑,并没有多作解释,只让高明安排下去,陈颖跟着做些照顾花草的琐碎细活,陈平则去马厩伺候马匹。 这一日养心殿内,康熙大发雷霆,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山西山西!怎么每次出事都在山西!” 康熙将手重重地按在奏折上,冷笑道:“朝廷俸禄,就养出这样的好官,平阳事毕,刚处置了个噶尔图,又来了一个温保!” 屋内寂静,无一人吭声,众人垂首肃立,装聋作哑。 康熙似乎突然想起般,愈发震怒:“这温保,朕记得他还是内阁学士出身,下放山西,即使如此,应该知道朕平日爱惜百姓之意,却居然还将百姓逼至逃入山中,实在该杀!” 说及最后一个字,已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众人忙跪下。“皇上息怒!” “胤禩!” “儿臣在。” “江南盐商一事,由你去查明之后据实奏报上来!” 众人一愣,俱没想到康熙话锋一转,却是提起这件事来。 太子暗暗攥紧了手心。 大阿哥不动声色。 三阿哥幸灾乐祸。 四阿哥微微皱眉。 胤禩道:“儿臣遵旨。” 江南历来是富庶之地,自然也是官场腐败之地,到江南就任的官员,十有八九都不能善始善终,饶是如此,依旧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栽倒在江南官场上,可见风气如何。 上辈子胤禟经商,在江南也有几个门人,孝敬丰厚,胤禩也对其中的门门道道有所了解,这些盐商财大气粗,除了本地人情脉络广阔,在京城也必定有所倚仗,指不定就是哪个铁帽子王的门人奴才。 去江南不同于去平阳赈灾,如果说平阳官场只是害虫,那么江南官场就是硕鼠。 “你可需要带上什么帮手?” 胤禩垂首:“轻装简行,一人一马即可。” 康熙想了想:“这样吧,你带上两个得力的侍卫,朕再指个人与你同去……”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佟国维身上。“就隆科多吧。” 佟国维心头一跳,随即暗自苦笑,却也还得磕头谢恩。 “奴才代犬子谢万岁爷隆恩。” 江南巡查人选既定,康熙交代一旁侍笔的内阁学士:“拟旨,将温保革职,着倭伦补山西巡抚缺,即日起赴任。”又望向胤禛。“老四,你去过山西,熟悉那里的情况,便再去一趟,协助倭伦处置此事,若蒲州百姓仍旧不肯归顺,便拿了温保的脑袋去平息民愤!” 凛凛杀气,溢于言表。 胤禛肃然道:“儿臣遵旨。” 康熙的心情不痛快,众人自然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太子本想反对胤禩前往江南,但一看老爷子的脸色已经铁青,到了嘴边的话也没敢开口。 又说了几句,康熙便揉揉额角,让人都退了出来。 第66章 江南 若是可以选择,胤禛当然不会希望去山西,江南历来贪腐严重,官官相护,要查出点什么很难,把人拖进泥潭中却是容易得很。 他虽然知道胤禩少年老成,行事谨慎,但再怎么沉稳,毕竟也才十几岁,身边带的两个侍卫,再加上一个隆科多,又都是没有出过京的,能耐再大,也压不过地头蛇。 “……若是发现不妥,不要鲁莽行事,先让人报京城,请皇阿玛决断,你单身在外,形势凶险,他们一旦被逼急了,就算你是阿哥,也不会放在眼里的。” 从宫里出来的一路上,两人并行,胤禛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胤禩知他好意,平日也难得见这冷面冷心的四哥对别人也如此假以辞色,心中一暖,只是笑着倾听,并不插话。 待他说完了,才笑道:“四哥放心吧,怎么说我也是钦差名义出巡,那帮子人心里再怎么想,面上功夫也得做足了,否则我一本参到皇阿玛面前,就能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至于私底下的手段,还指不定谁暗算了谁。 胤禛没有说话,心道胤禩怕是还没想到其中更深的一层。 江西之事,皇阿玛已有定论,他不过是去协助,量那倭伦新官上任,也不敢不从严处理。 但两淮不一样,江南盐税占了天下税收的三分之一,其中又以扬州为最。 明末清初时局动乱,江南民生凋敝,但到了康熙初年,由于政府采取官督商引的政策,即盐商需要到盐运使衙门购买盐引,凭盐引到指定盐场向制盐散户买盐,再运到扬州等地销售。盐商们往往在两淮等地拥有专卖特权,而盐业又是暴利行业,盐商往往能够通过借故抬高盐价,压低收价,以大桶替代规制中桶来收盐等手段来攫取巨额银两。 另一方面,两淮盐运使是太子的人,两淮盐商中也有年年给太子上缴孝敬银两的,两淮官员更不乏沆瀣一气的,如同形成一张巨大严密的蛛网,历来有无数人栽倒在这江南官场上,其中更有不少原先清名在外的官员。 又因江南向来人才荟萃,江南乡试亦是大清规模最大的,且因当年清军入关时的“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至今活跃着一些前明的反清势力,让康熙对这块地方重视异常,康熙二十三年谒明孝陵,康熙甚至于陵前下马,行三跪九叩大礼,以收天下士子之心。 这样重要的地方,如今却派了一个年不过十六的皇阿哥出巡,究竟又有什么用意? 一面是担忧,一面是疑虑,胤禛眉头紧锁,默然半晌。 胤禩知其所想,却只笑道:“四哥还在念着上次吃的榆钱面么,可要再去一趟?” 胤禛果然被他引开注意力。“上次去了一趟,就碰上岑梦如的事情,那种是非之地,以后你还是少点去好。” “晓得了。”胤禩道,“过两日是七哥生辰,邀了我们去府上,四哥也去吧?” 胤禛一愣,前几日胤佑也喊过他,这阵子事情太多,他倒忘了。 “到那会儿,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去吧。” 胤佑是成妃戴佳氏所出,身份不显,腿有残疾,莫说上头有太子,就算未立太子,皇位也与他无缘,所以他在众兄弟中,反而是最没有威胁的,连带着几个兄弟平日和他的关系也不错。 “成。” 胤禩回到府中,便听高明说,岑梦如要告辞返乡,他挽留不住,对方执意要走。 高明道:“爷,没有您的吩咐,奴才不敢表明身份,那岑梦如只当不愿意寄人篱下受人恩惠,还说赠金之恩,来日定当再报。” 胤禩哑然失笑:“他一个穷书生,莫说要等到六年后才能应考,便是高中了,也得一步步熬起,除非去当贪官,或者捞个肥缺,否则怎么回报?” 话虽如此,他仍旧亲自跑了趟客栈留人。 这头有人也正在劝他。 “安林兄,我蒙皇上恩赐,现在在京城也有一座宅子,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宽敞,若你不嫌弃,不如搬过去与我一起,也好有个伴。” 岑梦如摇摇头,拱手道:“仙李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此地长久居住,也不是个办法,你新官上任,俸禄也不多,我怎好让你陪我一起吃苦?” 李蟠还待再劝,叩门声起。 岑梦如还以为是店小二来赶人,走上前去开了。 “梦如,几日不见,安好?”胤禩笑道。 岑梦如只当他来为自己践行,却还是有些高兴,心想自己虽然逢此大变,也还能交到一两个知心好友,也算祸兮福所倚了。 身后李蟠脸色剧变,撩袍下跪。 “下官见过八阿哥。” “李大人免礼。”胤禩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他,再一看岑梦如神情僵硬,好似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安林兄。”李蟠捅捅他。 岑梦如回过神,忙跪下。“草民罪该万死……” 话没说完,胤禩扶住他。“梦如,我之所以不告知身份,就是想与你平辈论交,你又何罪之有?” 岑梦如默然半晌,方才叹道:“岑梦如何德何能,得八阿哥如此看重,只是乡试场上,终究辜负了您的期望……” “不遭人嫉是庸才,何须耿耿于怀?”胤禩道,招揽人心贯来是他的本事,此时自然信手拈来,但对于岑梦如,他也确实有几分真心。“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只此一事便让你消极不已,将来若有大事,又如何面对?” 岑梦如面色灰败,没有说话,李蟠也在一旁劝道:“安林兄,八爷说得不错。潜龙在渊,腾必九天,你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不要因此埋没了自己。” 胤禩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道:“我府上倒还缺了个西席,梦如若不嫌弃,可前往聘之,一来自食其力,二来又有余暇做学问,不知意下如何?” 岑梦如挣扎许久,还是没有答应下来,只说自己考虑一下。 胤禩也不逼他,知道李蟠必然会再劝,便先告辞出来,只交代高明多关照他,若岑梦如执意要走,也不要强留。 胤佑生辰那天,胤禛胤禩二人结伴到了七贝勒府前,却发现太子与大阿哥的车辇居然都在。 两人对视一眼,皆中对方那里看到诧异之色,站在门口的侍从迎了上来,打千请安,将两人迎进去。 “两位爷里边请!” “太子与大阿哥也来了?”胤禩往里面走,边问道。 “是,其他几位阿哥也都到了。”仆从答得利索,步子也走的很快。 胤禩心下皱眉,往常这种事情,五阿哥也就罢了,三阿哥自持身份,不来是正常的,至多也就送份礼,太子与大阿哥更是稀客,怎么全凑到一块去了? 进了正厅,果然看见兄弟们正在里头说话,主人胤佑陪坐在旁边,见胤禛胤禩来到,起身笑道:“四哥,八弟。” “祝七哥年年有今日。”两人先给太子请安,胤禩才朝胤佑笑道。 “承你的情了,酒席一会便好。”胤佑微微一笑,他的腿疾其实并不是很严重,若走得慢些也看不大出来。 太子笑道:“老八,这次皇阿玛着你前往江南巡查,你心中可有腹案了?” 不待胤禩回答,大阿哥便接道:“太子此言差矣,还没看到实情,又有何腹案可言,不过秉公办差而已。” 七阿哥暗暗叫苦。 胤禩眼角扫过胤佑脸上的无奈,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同情,换作自己生辰撞见这种事情,只怕心情也毁了大半。 太子似笑非笑,说话的对象顺势也换了:“本宫听说,大哥府上一名侍妾,是扬州盐商的养女,刚还在为大哥担心,八弟此番调查若是殃及池鱼,那大哥的脸可就被丢光了。” 大阿哥面色不变:“有劳太子殿下关心,那侍妾并非什么盐商侄女,只不过是寻常百姓,清白人家的女儿,更扯不上那些龌龊事。” 胤禛道:“今日是七弟生辰,太子与大哥便给七弟个面子,暂且搁下朝政,咱们兄弟几人好好喝一杯吧。” 大阿哥点点头:“老四说的是,今日不醉不归。” 太子暗恨话头被抢,却也只好就此停歇下来。 不多一会儿,便有人来报,说酒席摆好了,兄弟几人移步偏厅。 年纪小点的几个阿哥,虽然听不大明白方才的话,却也被气氛所慑,束手而坐,不敢多话,此刻见氛围稍缓,便都渐渐雀跃一些。 但是太子在场,众人又能高兴到哪里去,菜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幸而太子用了几箸,宫里头就来人,说康熙要见他,太子放下筷子匆匆走了。 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大阿哥笑道:“这会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老七,你府上厨子可真不错,改日我让我家厨子过来与你学手艺,可不许藏私。” 七阿哥也笑道:“大哥说哪儿的话,你说看上这点手艺,不若将那厨子也要去,日后弟弟上你那里多蹭几顿饭也就是了。” 大阿哥大笑:“我可不敢夺人之美,到时候只怕被你给吃穷了!” 席间氛围渐渐活络起来,胤禟与太子本就不对付,见他今日在大阿哥那里吃瘪,又没吃上几口就被康熙叫走了,更是高兴,只差没放鞭炮庆贺。 兄弟几人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总归是可喜的日子,少了太子,说话也就放开些,难得的是大阿哥这一年来居然也很少端着架子,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来,面上看来,倒比太子的人缘还好些。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大阿哥先告辞离去,年纪小些的阿哥们怕错过宫门落下的时间,也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最后只剩下胤禛与胤禩二人。 “今天的事情,旁的不说,先谢过四哥了。”胤佑举起酒杯。 胤禛知道他说的是太子与大阿哥争锋相对时,自己出面解围的事情,便安慰他:“此事与你无关,不要放在心上。” 胤佑苦笑道:“我平日可也够小心的了,没想到这里还能成战场了。” 烛光闪烁,胤禛仿佛看见他鬓间居然有一根银丝,心下恻然,没有接话。 却是胤禩道:“七哥放宽心,你向来低调,皇阿玛就算知道,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前些日子康熙借故发作了一些人,细数下来,俱都是依附太子与大阿哥的人。明珠与索额图,一个是大阿哥堂叔,一个是太子叔公,却还好端端的,让人压根揣测不了康熙的心思。 也因此,向来谨慎低调不下于胤禩的七阿哥,才会那么小心惶恐。 三人又说了几句,胤禛胤禩起身告辞,出门离去。 两人是骑马来的,此时都将马交给下人,踏着月色缓步而行。 胤禛突然叹道:“我没想到胤佑竟然会吓成那个样子。” 胤禩略略一笑:“朝堂风云变幻,今日富贵,指不定明日就翻了个样,七哥自然心有戚戚然。” “胤禩,你可也曾怕过?” 胤禩一怔,顿了顿,道:“自然是有的。” 刚刚回到康熙二十七年的时候,总怕这是个梦。 后来,却是怕重蹈覆辙。 胤禛心中一软,伸手去握住他,感觉到对方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终究也没有抽手,不由狂喜。 “刚才,我看见胤佑,竟然生了白头发。” 胤禩讶然,随即又点点头。“这也难怪。”以他重活一趟,尚且战战兢兢,更别说胤佑了。 胤禛握紧了他的手,缓缓道:“我们都要好好的。” “一起,活到八十吧。” 胤禩失笑:“你这愿望也未免贪心了些。” 上辈子他的寿元是四十有五,也不知这个四哥活了多久。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十八岁的四阿哥,此刻流露出平日未见的任性来。 “好。” 胤禩突然起了些坏心眼。 如果我们的关系还如前世一般,要是我活到八十,天天想着法子跟你作对,只怕你天天都得被我气得个半死不活。 “我还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的月色,你指着月亮说像饴糖,非要我给你摘一块吃,口水全沾我衣服上了。” 胤禩有些尴尬。“四哥别开玩笑,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了。” 胤禛笑了起来,似乎很乐于欣赏胤禩难得窘迫的模样。 “唔,那年你大约三四岁左右吧。” 胤禩微愣,自己重活一回,是从七岁开始的,至于之前的事情,还要追溯到上辈子去,实在过于久远。 “实在是不记得了。” 胤禛笑道:“后来我被缠得无法,只好一路抱着你从御花园走到景仁宫,要了一大盘饴糖给你,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吃了半盘。” “后来呢?” “结果半夜你就闹肚子,折腾了半宿,连带着我也被佟额娘一顿好训,心里头还不服气,想着好心没好报,以后碰到你都要绕道走。” “可我记得,七岁那年热症,你还背着我走了老长一段路。” “那会儿看你可怜兮兮的,一头栽我身上,只好勉为其难了……” “……” 声音渐远,月圆如盘,人影成双。 翌日天还没亮,胤禩就已经起身,外面听见他的动静,也很快进来伺候洗漱。 他一见来人,却是愣了一下。 “怎么是你来伺候?” 陈颖低眉顺眼:“高管家让奴婢来伺候您。” 胤禩哭笑不得:“你先出去吧,把高明给我叫进来。” 陈颖应声出去,高明早就候在外头,闻言推门赔笑:“爷喊奴才?” “我让你给她安排些照料花草的话,怎么照料到我这儿来了?” “奴才观察了她好一阵子,看她做事认真,又老实本分,刚好主子身边也缺个伺候的使女,正好把她调过来,您不也称赞她是个可造之材吗?” 胤禩大感头疼,高明明显是会错了意。“把人调回去,原先不是陆九服侍我的吗,他就很好。” “嗻。”高明又迟疑道:“爷是嫌她姿色不够?要不奴才再找个……” 胤禩啼笑皆非:“你今个儿是怎么了?” “眼看爷就要成亲了,总得知晓一些人伦之事,府上婢女都是宫中赐下的,品行姿色也都尚可,爷不若从中挑一个开脸吧?”高明是内侍,这些事情自然要操心。 胤禩摇摇头。“不必了,我自有分寸。我去江南这段时间,府里就要你多费心了,有什么事情决断不了的,可以进宫问我额娘,若是外头的事,便去四贝勒府请教四哥吧。” 高明拧着眉头,很是不舍。“爷,您习惯了奴才伺候,陆九再好,您有些喜好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不若让奴才跟着您去……” “说什么胡话,你现在是总管了,府内大大小小的琐事,都要你去操心,好好待着吧。”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来报,说是宫里头来人了。 隆科多三人刚到没多久,便见胤禩自外头进来,忙起身见礼。 胤禩虚扶了他一把,对三人道:“时辰不早,我们赶紧上路吧,早些到江南,也好早些办差。” 隆科多点点头。“八爷说得是,车马已经备在外头了。” 江南烟花流水,玉树银花,人人向往,但若是奔着得罪人而去,就是另一种心情了。隆科多此刻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中挣扎,这八阿哥虽被父亲看好,终归年纪尚轻,这一行人去了江南,也不知是去打狼,还是被狼吃了。 几人骑马出了京师,改走水路,从京杭运河顺流而下,不过三四天的光景,就到了扬州地界。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隆科多站在船头,四下张望,满怀感叹。 胤禩也从船舱里走出来,闻言道:“怎么,你没来过江南?” 隆科多摇摇头。“出京几次,却都没来过这边,听说遍地风花雪月,夜夜曼妙笙歌,让人流连忘返,恨不得老死在这里,我还当是虚言,这番感受下来,才知这些形容不及万一。” 这回跟着胤禩出来的人,除了隆科多,还有两名侍卫,惠善和阿林,他们都与胤禩打过不少交道,也算老熟人了。 几天下来,很快就熟稔起来,又因出门在外,胤禩让各人轻易不要暴露身份,微服出行,便连奴才这种自称也去掉了,旁人看了,只当是富家公子出来游玩取乐,两淮一带,这种人多得很,他们也没有受到丝毫注目。 随着他的话语,两岸杨柳飘摇,隐隐绰绰从水边阁楼里传来哼唱声,用的是他们听不懂的方言,语调却温软呢喃,直叫人酥到骨头里去了。 胤禩虽然也没来过江南,到底阅历眼界要多些,不至于失态,但除了他之外的几个人听得都痴了。 此时暮色将近,两旁灯笼都点了起来,一眼望去,点点生辉,将整条河道串连起来,桨声灯影,分不清天上人间。 到了码头,几人下船,就近找了间还算雅致的饭馆进去。 “几位爷是从京城来的吧?”店小二甩着毛巾,过来殷勤招呼。 “错了,我们是陕西来的。”隆科多故意道。 “嘿,这位爷就别说笑了,您的谈吐口音,分明是京城人士。”店小二笑道:“咱这里每天都有外地人来,而且来了都不想走了,上回有个客人更有意思,还说要在这讨足十个扬州瘦马当妾室回去。” “扬州瘦马?”惠善好奇道。 “这您就不晓得了吧。”店小二露出暧昧的笑容。“扬州有三好,景好,歌好,人好。这人,说的就是扬州瘦马,诸位爷若得空,等会儿吃完饭,可以到留香楼逛逛,这是我们扬州最好的青楼,里头的姑娘……啧啧,不是我说,京城天子脚下,什么没有见过,但也保管你们大开眼界!” 惠善几人听了果然大感兴趣,胤禩瞧着众人跃跃欲试的表情,好笑道:“我记得你们这儿是饭馆吧,有什么好菜,说几个来听听。” “诶好!”店小二一口气报了好多个菜名,中间不待停歇,听得几人头晕眼花。“芙蓉肺,酱蹄子,酒煮羊肉,灌鹅,煨野鸭羹,醉鲤鱼,炒青鱼片,火腿煨三笋,三丝汤,糖春菜,五香芹菜,豆沙卷,山药糕,萝卜汤圆,醉桃童……” “得得!”隆科多不得不打断他。“你给我们挑几样招牌的上吧,还有,上一斤酒,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见店小二又想开口介绍,他忙道:“就挑好酒上。” “好嘞!”店小二眉开眼笑,毛巾一甩肩上,又腾腾腾地下楼去了。 待菜一一上来,自然是小巧精致,色泽鲜艳,夹起入口,却各有风味,齿颊留香,纵是在座各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也不由啧啧称赞。 隆科多笑道:“我可总算知道江南为什么会出那么多贪官了,就冲着这些吃食,他们也得栽!” 一席话说得几人都笑了,旁边惠善带了些讨好的笑容看着胤禩:“爷,一会咱们也去留香楼瞧瞧?” 食色性也,刚才店小二的那一番话,就如猫爪子一般挠得众人心头发痒胤禩见几双眼睛都渴盼地望着自己,不由啼笑皆非。“那便去瞧瞧吧。” 扬州城不大,至少比北京小多了,但又比京城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妩媚,再穿过一条街,就是青楼汇集之处,有点类似京城的八大胡同。 雕梁画栋,飞阁流丹,纤纤女子倚于栏杆处,身段婀娜,软语娇笑,仿佛连声音都要比京城的柔上几分。 隆科多他们都是世家子弟,平日又有差事在身,纵然再好这口,也不可能天天往花街柳巷里转,但来了江南,却因山高皇帝远,同行又都是少年人,便少了几分忌惮和束缚。 “几位爷,请里边奉茶!” 留香楼三个字龙飞凤舞地挂在上头,门口立了两名使女,容貌虽只是寻常,但身段声音却是上等,娉娉婷婷地福身,眉目就含了七分情意。 来人察言观色,见到胤禩几人衣着不凡,便领着他们穿过厅堂,往二楼雅间而去。 五人方落座,门外走入一人,四十来岁年纪,风韵犹存,似乎老鸨一般的人物。 那女人笑道:“奴家喜云,敢问几位爷打哪儿来的,这里可有相熟的姑娘呢?” 隆科多看胤禩没有接话的意思,便道:“我们从京城来,经商路过,听说你们这儿的姑娘在扬州首屈一指,就来见识见识,你可有什么推荐的?” “呀,原来几位是京城来的大人,失敬失敬!”喜云笑得殷勤却并不令人反感。“那就先唤梳月姑娘来唱个小曲,几位爷意下如何?” 隆科多点点头。“也好。” 胤禩突然道:“这茶可是叫兰雪?” 喜云面露惊异。“这位爷想来是品茶大家,此茶正是兰雪茶,现如今外头已经少见,正是我们梳月姑娘所制的,一会她来了,爷若有兴致,也可问她。” 说罢退了出去。 少时,又有一名鹅黄衣裙的女子掀帘而入,身后跟着三四名少女,皆是姿色清丽,身段却苗条消瘦,别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流。 惠善奇道:“这就是扬州瘦马?” 鹅黄衣裳女子盈盈拜倒:“贱妾梳月,给几位爷请安,不知道几位想听什么曲子?” 隆科多笑道:“你会弹什么,来个拿手的便好。” 梳月答了,抱着琵琶步至另一头坐下,玉指一滑,乐声如流水淙淙,霎时倾泻而出。 后头少女也一一见礼,却来到几人旁边,依偎着坐下。 眼看一个少女靠过来,胤禩指了隆科多道:“你去服侍他。” 胤禩是皇阿哥,他不想要,别人也不能拿他开玩笑,隆科多只当他不将庸脂俗粉放在眼里,只对少女笑道:“难道你们这儿没有更好的女子么,似你们这等姿色,我们八爷却是看不入眼的。” 少女柔声道:“有位姐姐唤摘星,是我们留香楼的头牌姑娘,只不过今个儿被人点了,没能前来。” 隆科多挑眉:“哦?是被谁点了,来头不小?” 少女为难笑道:“只听是有位姓曹的公子点了,至于是谁,贱妾却也不知。” 不是不是,而是不能说,生怕客人知道了去闹事,这生意就甭做了,隆科多几人并不是很想知道,见她不说,便也没再追问。 一曲既罢,众人弃茶改酒,胤禩一路来甚是随和,几人也不拘束,又有软玉温香在怀,很快喝得双颊微醺,惠善与阿林却还记着保护胤禩的职责,并不敢放松丝毫。 梳月望着胤禩,双目似会说话般,水波盈盈:“这位爷怎的不喊姑娘作陪,可是不太满意?” 胤禩转着酒杯,忽然道:“你们这儿可有相公?” 此话一出,其他几人面露错愕,隆科多一口酒没咽下去,差点喷将出来。 “八爷……” 梳月也是一愣,强笑道:“自然是有的,这位爷可是要……”心中却暗道可惜,她没想到这样的翩翩少年公子,却也有龙阳之癖。 “只是问问。”胤禩面色不变,一口将杯中酒饮下。“你们继续喝,我出去透个气。” 陆九等人忙也起身欲从,胤禩道:“你们就不要跟来了,我就在外头罢了。” 三人面面相觑,眼看着胤禩神态自若地走出去,脑中都还停留在刚才胤禩问那句话的震撼中。 清朝禁止官员嫖娼,却不禁男色,男扮女装的戏子,乃至专门供人狎玩泄欲的小倌相公盛行于世,一般青楼里除了女子之外,还会有相公堂子,满足一些喜好男色的客人。 隆科多他们虽然有官职在身,但微服出门,天高皇帝远,又没有御史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弹劾,放纵一回也无妨,胤禩却没有这个心思。 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女子,前世外头忙着争权夺利,家里又有河东狮八福晋,久而久之,也养成他寡淡的性子,纵然换了个躯壳,里头的性情也还没变,对这方面的欲求,自然比寻常人要少一些。 屋内麝香隐隐,待久了,身心也跟着燥热浮动起来,胤禩倚在栏杆上,慢慢平复那股莫名心火。 这里的雅间设置巧妙,中间虽有假山回廊,草木装点,却终究连城一片,走廊也可相互贯通。 若房门关紧,站在外头是听不见里面动静的,但隆科多他们所在的隔壁雅间却开了一道门缝,丝竹声,调笑声自里头传来,端是热闹无比。 胤禩也没去留意,待了片刻,正想往回走。 冷不防从那里面出来一个人,脚步有些踉跄,朝他这边走过来。 胤禩侧身避开,一边回过头。 那人嘴里咦了一声,又走近一些,蓦地扑上来,将胤禩抱了个满怀。 犹自嘟囔道:“可算让我抓住你了,横琴……!” 胤禩沉下脸色,抓住他的肩头猛然推开,又顺势踹上一脚。 那人捂着腿伤大声哀嚎,一边满脸委屈地望着他:“横琴,你为什么踢我,那日你不是还要我帮你赎身么!” 没等胤禩回答,那头里面已经有人听了动静跑出来,将那人扶住,又看了看胤禩的打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忙道:“兄台恕罪,我这朋友喝醉了,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我没醉!”那人嚷嚷道:“他不就是横琴吗,怎么就不认得我了?” 隆科多他们也出来了,见到这种场面,惠善阿林剑早就出鞘,横在胤禩身前,两人御前侍卫,气势不凡,这一手自是杀气腾腾,对方虽然也有侍从挡在前面,却也都被吓得不轻。 场面一时僵凝,许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连带梳月和那几个少女,也瑟瑟地缩在门口朝外观望。 陆九喝骂道:“好大狗胆,我家公子岂容你们如此侮辱?!” 那人色厉内荏,强笑道:“几位是从外地来的吧,出门在外,无非图个平安无事,何必平地生波,这位是扬州曹家的大公子,若是结下嫌隙,几位只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头梳月听了扬州曹家的名头,脸色一变,忙上前对着离她最近的隆科多耳语了几句。 隆科多有些意外,走过来对胤禩低声道:“爷,扬州曹家,就是以盐业起家,如今在扬州盐商里,是首屈一指的。” 胤禩挑了挑眉,嘴角一勾,终于开口:“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既然是扬州曹家公子,这事就算了。” 刚要查盐商,就来了一个盐商之子,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人松了口气,笑道:“好,爽快,在下邵白,是曹公子的朋友,几位若得空,不如一起坐坐喝杯酒?” 他本是随口客套一句,没想对面那少年居然道:“那就叨扰了。” 干戈化为玉帛,眼见着几人进了雅间,留香楼的人也松了口气,虽然此地背后也有官府的关系,一旦闹起来也不怕,但打开门做生意,没人希望上演什么血溅三尺的戏码。 邵白扶着曹乐友坐下,一边拱手朝胤禩道:“不知几位如何称呼,打从哪儿来?” “我叫应八,这几位是我的朋友与侍从,我们是京城人士,经商路过扬州,久闻‘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故而来见识一番。” 胤禩面如冠玉,文质彬彬,邵白早已将方才的不愉快抛至九霄云外去了,闻言笑道:“那可真得好好玩几天,若几位不嫌弃,我倒是可以招待一二。” “邵兄家中,也是经营盐业的?” “正是。”邵白点点头。“虽无曹家势大,也算跟着获利一二,几位又是做什么买卖的?” “不过是些丝绸生意,我年纪尚幼,家中派我出来历练一番,顺道也见见世面。”胤禩笑道,几句话便将对方的疑惑解开。“这扬州有什么好玩的,可要请邵兄指点一二。” “好说好说。”邵白不爱男色,但见胤禩气度谈吐,却是大起好感,当下便为几人解说起来,倒也相处融洽。 “要说寻常青楼,这留香楼自然不错,不过诸位要是对扬州瘦马情有独钟的话,倒可去潇湘小馆,那里才是真正的扬州风味,只不过我这曹兄弟素来正经,很少踏足这些秦楼楚馆,所以我平日也无伴,若几位有兴趣,那可真是便宜我了。” 隆科多奇道:“听说扬州曹家家财万贯,也不是挥霍不起,曹公子又怎么不喜欢这些地方?” 这话听起来像在讽刺,但谈得兴起,邵白也就没有在意,便笑道“要说起来,曹兄也算是一个怪人了,出身大富之家,却洁身自爱得很,不瞒几位,像这种地方,他还是第二次来,我也没想到他如此不胜酒力,否则也不会发生方才的事情了。” 胤禩微笑倾听,顺道不着痕迹地将曹乐友打量一遍。 说起扬州曹家,出了两淮,可能就不大有人知道,但提到江宁曹家,却无人不晓。 江宁曹家的家主,就是现任江宁织造,康熙安在江南的心腹曹寅,而扬州曹家,据说是江宁曹家的远亲,虽然隔了好几代,关系早就有些疏远,但是也并非无人知道,比如胤禩。 当年曹家牵扯进夺嫡,认不清形势,先是支持太子,后又站在自己这边,他那四哥睚眦必报,哪里会容得他们好过,再说曹家亏空织造库银,数额巨大,也不算冤枉。 曹乐友醉得不清,早就歪倒在一旁呼呼大睡,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山西在大清诸省中,既不是最富庶的,也不是最穷困的,但连着几任督抚都出了岔子被处置,也是咄咄怪事。 胤禛到了山西,并不像上次平阳赈灾那样,倒也没多少事情需要亲自动手,倭伦新官上任,自然忙着表功,又是进山抚慰百姓,又是将朝廷处置温保的旨意昭告出来,胤禛不过是起了个从旁监督的作用。 日子闲暇下来,就想起那个人。 算算日子,他现在也该到江南了,不知顺利与否。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小勤,后面跟着一名女子,低垂着头。 “爷,倭伦送来一名女子,说是伺候您的。” 胤禛一愣,随即沉下脸色,冷声道:“用不着,让她……” 眼角余光瞥及对方姣好的侧脸,却是顿了一下。 “人留下,你出去。” “嗻。” 看那倭伦面上老实忠厚,没想到也是个善于钻营之人。胤禛暗自冷笑,转向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名唤可儿。”女子声音低柔婉转。 胤禛道:“抬起头来。” 可儿缓缓抬起头,眉目映入眼帘,胤禛微微出神。 这眉眼…… “你是哪里人?”这回问话的语气柔和了些。 “奴家是本地人,家中穷困潦倒,被卖给人牙子,幸得巡抚大人收留,悉心教导,方才有了今日。” 胤禛突然道:“你可会弹琴画画?” 可儿摇头,有些羞赧。“奴家不会。” 她本是贫家女出身,调教的时日也还短,倭伦送她来,也不过是看胤禛此来,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这个可儿又还有几分姿色。 “那你可会骑马射箭?” 这会任是傻子也知道胤禛是故意刁难了,可儿委屈道:“也不曾学。” 胤禛却未发怒,只道:“你喊一声四哥我听听。” 可儿一愣,垂下头去,轻轻道:“四哥。” 声音虽小,却是婉转动听。 胤禛冷冷道:“出去罢。” “爷?” “还要我说第二遍?”胤禛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看,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待身后传来关门声,胤禛这才放下书,自嘲一笑。 就算眉眼神似几分又如何,终究不是他。 第67章 乐友 曹乐友是在头痛欲裂的感觉中醒过来的,他扶着额头,愁眉苦脸,一边回忆着之前的情景,心说自己酒量难道就差到三杯能放倒的地步么。 邵白一脸坏笑凑近他。“你知不知道你昨日喝醉之后做什么?” 曹乐友一愣,忙追问原因。 邵白将他在厢房外抱住人家不放的事情加油添醋叙述了一遍,末了道:“人家可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就算喜欢,也不能这么唐突吧,居然还把他错认成横琴!” “横琴又是谁?”曹乐友一头雾水,对昨天自己的失态完全没印象。 邵白瞪了他一眼。“你不记得,为什么还抱着别人喊他的名字,横琴就是我第一回带你去留香楼的时候,那里头的一个相公!” “我是真不记得了。”曹乐友苦笑,早知道他就该滴酒不沾。“那个人,嗯,那位兄台,没有怪罪吧?” 邵白摇头。“他的护卫开始连刀都拿出来了,后来彼此说开,我也一直赔不是,还邀他到雅间里聊了好一会儿,那公子倒是个雅人,如果你见了,定会喜欢。” 曹乐友涨红了脸,又羞又愧,只觉得自己真是白读了圣贤书,一世英名付诸流水,竟做出这些有辱斯文的事情来。 邵白看着他的模样,心道曹乐友真不像是扬州第一大盐商的儿子,人家都是子承父业,满口言利,流连于烟花柳巷,惟独这个曹家大公子,饱读诗书,洁身自爱,就连留香楼,也是自己死皮赖脸拉着他来的。邵家有三个儿子,他又不是嫡出,所以父亲也不怎么管束他,但曹家就这么个儿子,将来偌大的家业,难道要让这么个文质彬彬,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公子来继承? “好了,燕豪,也莫懊恼了,酒量玩意是锻炼出来的,你这会宿醉不适,咱们就去找个清静的茶馆喝茶吧!” 胤禩那头,一行五人,却正微服走在扬州的大街小巷,在他的要求下,几人特别穿了粗布衣裳,看起来像是普通百姓,纵然身上气质难以遮掩,也没有那么显眼。 “八爷,我们到扬州,要不要去给扬州知府打声招呼?”隆科多问道。 “给扬州知府打了招呼,还能查出什么来?”胤禩一笑。“皇阿玛让我们查,也没说用什么法子查,只要能查出结果来就好,难得来趟江南,你且放下心好好赏玩。” 这么走下去能查出什么? 隆科多心头嘀咕,但毕竟城府颇深,面上不露,也就恭声应了,几人走走停停,四处闲逛。 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铺子外面挂溜的布面,上面写着店铺名称,一眼望去,繁华程度并不逊于京城。 胤禩拐进一间铺子,隆科多几人忙跟上去。 偌大的店铺,只有一个伙计趴在那里打盹,他抬眼瞟了他们一眼,见对方衣着不鲜,只是懒懒地打声招呼,也没有起身。 胤禩道:“你们这儿有卖盐么?” “客倌说笑了,盐庄不卖盐,又能卖什么?” “怎么卖?” “每斤五十文。” 胤禩大吃一惊:“为何这么贵?” 伙计爱理不理:“海上遇潮灾,灶丁死了不少,盐滩也遭灾,就没盐了呗,问这么多干什么,到底买不买?” “爷……”隆科多见胤禩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低声提醒。 “这儿的太贵,我们去别处看看。”胤禩回过神来,道。 伙计冷笑道:“你们去别处也一样,扬州城里的盐庄,价格都是一样的,起码得过下个月初十,盐价才会低下来,你们这么多天吃饭不用盐吗?” “为何是下个月初十?”这回问话的是隆科多。 “哼,掌柜说的,我哪知道为什么,告诉你,如果今天不买,明天盐价指不定会再涨,到时候你就等着哭吧!” 隆科多挑眉。“看你模样像是底气很足,难道是盐运衙门不成?” 伙计洋洋得意。“我当然不是官老爷,可扬州城里谁不知道曹家说话比盐运还管用,这盐庄的东家就是曹家!” 隆科多还待再说,胤禩阻止他,几人走了出来。 “八爷,曹家,不就是前日我们去喝酒,撞见的那个曹乐友的曹家?” 胤禩点头。“应该是。” 隆科多皱眉。“如此明目张胆地哄抬盐价,户部看不见,难道盐运衙门也看不见么,其中指定有猫腻。” “再去别的盐庄瞧瞧。”胤禩话刚落音,大街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由远及近,几名官差衙役揪着两个人的衣领,杀气腾腾往这边走,见者莫不退避路旁,指指点点。 “乔安锦!邵福安!你们会有报应的!” 凄厉的声音自那被半拖着走的人口中发出来,他满脸血水,连衣衫也褴褛不堪,早已辨不清本来面目。 其中一名衙役二话不说,提起刀柄往他脸上啪啪两下,又给了两巴掌,他被打得牙齿混着血水自口中喷溅出来,再也不出话,只能哼哼地喘着气。 旁人看得热闹,瞧那样子似乎也知道几分内情,隆科多便随手拍了一个人的肩。 “这位大哥,他说的那两个人是谁?” “哦,是我们扬州城的盐商。” “那他为什么被抓?”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得罪了贵人吧。”那人一拍脑袋。“对了,前两天也有两个人被抓进去,倒没这么惨,一名少女,一名老妇,看那模样像是附近的灶户。” 说话间,衙役拖着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这条路是去衙门大牢的必经之路,路人倒也似见怪不怪,议论几句就四散了。 “阿林。” “奴才在。” “去打听打听,前两天被关进去的那两个人,少女和老妇,姓名来历,尽可能打听详细些,不要暴露身份。” “嗻。”粗壮的汉子领命而去。 惠善突然道:“八爷,我和阿林一起吧,多个人多分照应,他人平时大大咧咧的,只怕辜负爷的厚望。” 胤禩摇头笑道:“阿林看似粗豪,也有心细的时候,三国时张飞还善画美人图呢,你也画张瞧瞧?” 惠善苦了脸。“爷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嘛!” 几人笑笑,没注意迎面走来两个人,倒是对方先出声。 “应兄?” 邵白上前几步,哈哈一笑:“我们可真是有缘,燕豪还想作东请你们吃饭呢,这不又撞上了!” 曹乐友也反应过来,忙道:“前日之事甚为失礼,若不嫌弃,诸位便一起吧。” 胤禩自然点头应了,几人就近找处地方,各自落座。 曹乐友等胤禩坐下,反而站起身来,朝他躬身作揖。“兄台雅量,不与曹某计较前日之事,曹某却不能不计,在此谢过,以后兄台若在扬州有什么需要,曹某当尽力帮忙。” 换作别人,定要笑他好大的口气,但胤禩却知道,以曹家在扬州的实力,也确实有底气说这句话。 只是这位曹公子就不知道,随意许诺会让自己陷入困境么,或者他只是随口一说罢? 胤禩心中玩味,一边打量着他,却见曹乐友一脸诚恳,面容端整,似乎有别于一般的纨绔子弟。 他的笑容淡淡:“曹公子客气,俗话说酒后乱性,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句褒贬不明的话入耳,曹乐友越发不安,想再说什么,菜却陆续上来。 邵白趁机岔开话题,介绍起桌上的扬州菜。 隆科多他们刚到扬州的第一天已经品尝过不少,这会儿已经十分平静,只是邵白的讲解直白易懂,又掺杂不少典故,倒也让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杯碗轻响,银箸搁盘,几番下来,众人已经熟稔起来,隆科多知道胤禩想借机亲近这位曹家公子,更是天南地北说了不少话题。 邵白叹道:“可惜我自小生在扬州,这里好似连山山水水也沾染上脂粉味,听说北方美人别有风情,竟是无缘得见。” 隆科多几人失笑,真是砍柴的羡慕打渔的,打渔的羡慕砍柴的。 “以邵兄的家境,若想去京城看看,又岂是难事?” 邵白摇摇头,夸张地叹口气,不再说话。 曹乐友也笑起来:“我这位朋友家中高堂尚在,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不肯放他出门,过两年我倒兴许要上京城去看看的。” 胤禩道:“看曹兄的模样,像是读书人,上京是为赶考,还是做买卖?” 曹乐友有些赧然。“若能过得后年的乡试再说。” “曹兄家大业大,何不帮着令尊做买卖?” 曹乐友挠头。“做不来,父亲老说我不开窍,也不强逼我学,我便索性读书了。” 胤禩叹了一声:“也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做买卖需得成天奔波,自然不如闭门读书来得自在,就如眼下,家父让我在扬州找点京城没有的物事带回去卖,我也是一筹莫展。” 曹乐友关切道:“应兄想做什么买卖?” 第68章 内奸 胤禩笑道:“扬州玉器闻名于世,想从这儿淘点好东西,到北方去,可是人生地不熟的,也无从下手。” 曹乐友喜道:“应兄不早说,家中除了盐业,也做一些玉器买卖,等我回头禀告家父,让他匀一批好玉出来给你!” 胤禩暗道,这人甫一见面就对人推心置腹,若说真傻也不像,若说假傻,行事举止却偏偏有古之君子的风范。 他本是为了曹家之名而接近曹乐友,此时却对这人起了浓厚的兴趣。 闻言装作大喜过望的神色:“如此便先谢过曹兄了!” 几人转了话题,又聊起风物人情,美味佳肴,胤禩出身不凡,对这些东西自然如数家珍,如果身份可以作假,谈吐风度却半点伪装不得,曹乐友与邵白自小在富贵荣华中浸淫,眼力比旁人也要高不少,这下子是真的相信胤禩出身京城商户大家了。 对曹乐友来说,邵白虽是至交,却很少能谈到一块去,眼前这个应八,不仅年少翩翩,而且与他颇为相投,什么话题都能说上几句,虽说出身商贾之家,但对四书五经的见解,丝毫不在自己之下,每从他口中吐出,皆别有意趣。 一旦心生好感,便恨不得将对方引为知己,若不是天色渐晚,他简直想拉着对方的手不放。 几人又约好了明日相见的地点,这才分手四散。 曹家的管家见少爷回家时一脸喜色,连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些,只以为他在外头结识了什么不正经的女子,忙去禀告自家老爷,扬州第一盐商曹真。 曹乐友进书房的时候,曹真正低头翻阅着账册,头发在烛光映衬下显出半片银斑来,看得曹乐友心头一酸。 “爹,您找我?” “唔。”曹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些许笑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听说今日你又出去了,是与邵家二子么?” 曹乐友点点头。“正要与您说,儿子认识了个京城来的朋友,想做些玉器买卖,儿子想咱们家也许能帮上忙。” “做生意不是互相帮忙。”曹真淡淡道,“你怎么会认识京城来的人,又突然对买卖上心了?” 这个儿子,别人不了解,他再清楚不过。曹乐友一心做学问,对家中生意不闻不问,但曹家业大,终归是商贾,自古士农工商,再如何富贵,也得向官老爷低头,曹真自然希望家里能出个当官的,如此一来对曹家也是一大助力。 想到这里,他突然就想起曹家在江宁的远亲,却是当今江宁织造,深得皇帝信赖,反观他们扬州曹家,虽然名为同根同宗,但早已疏远几代,如今再想攀上关系,人家却是不认了。 曹乐友便把自己与胤禩认识的过程说了一遍,在精明的父亲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连带着自己逛青楼喝醉酒把人错认做出失态之事也提了一下。 末了赧然道:“这事本是儿子的过失,但好在对方并不计较,反而相谈甚欢,倒是幸事了,若能帮忙一二,也算全了朋友之义。” 曹真突然道:“你喝醉酒做的那些事情,是邵家二子说的?” 曹乐友点点头,忙道:“父亲在担心什么?” “人心险恶。”曹真慢慢道,这儿子压根就没有继承他的半点精明,行事磊落光明,一派君子风范,时常令他头疼不已,也不知是福是祸。“这件事情,你就先不要管了,那个应八,也暂且不要与他见面。” “父亲……” “就这么定了。”曹真复又低下头去。“没什么事情,你就回房去罢。” 曹乐友顿足道:“父亲,且听我一言,我知道曹家以盐业起家坐大,盐业获利颇丰,但却不是长久之计,朝廷迟早会派人来彻查整顿,届时我们曹家树大招风,只怕就要被当作靶子来打了,不如趁此换作别的营生,也好保一家平安!” 曹真的手一顿,再抬起头来,脸上却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神情。“为父倒不知道你一心闭门读书,还会关心这些。” “儿子纵然喜欢读书,也不至于连自己家里的事情都不关心,如今曹家看着富贵无比,但也危险无比,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是上头要拿人开刀,曹家……” 曹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却有些不以为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古官商一家,我们曹家虽然只是商贾,但若背后没有人护着,又怎会有今日的光鲜,官场上的事情,盘根错节,就算来了钦差,强龙能不能压得过地头蛇,还是两说,何况还有……” 话头顿住,曹真不肯再说,只道:“你能关心家里,为父心里甚慰,至于玉器买卖的事情,就算要做,也该查清对方的来历,怎可轻率妄为,你回去罢。” 曹乐友还待再说,但见父亲不想再听,只得暗叹一声,转头离去。 “爷!” 阿林从外头回来,显得有点灰头土脸,连胤禩瞧见他这副样子,也怔了怔。“事情还顺利?” “再顺利不过了!”阿林笑道,顺手抹了一把汗。 惠善道:“看你这模样,在爷面前忒失态了,还是快去梳洗一下吧!” “不忙。”胤禩摆摆手。“让你打听的可打听到了?” “不禁打听到了,奴才还设法将那对父子救了出来,现下就安置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他们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盐商用自制大桶收购灶户食言,比盐场通用制桶要大上不少,每桶能多出一、二十斤来,奴才救下的这户人家,就是因着这层盘剥,困苦不堪,又因家中兄长要娶妻,不得已跟盐商借贷,又欠下巨债,对方说要用他的幼妹来抵债,买通衙门的人强行将其抓走,一家子都身陷囹圄了。” 惠善道:“你将那两父子都安置在哪里了,怎的不带过来见爷?” 不待阿林回答,胤禩淡道:“是我吩咐他这么做的,天晚了,先歇下罢,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 阿林与惠善同住一间,两人退回厢房,阿林更迫不及待地脱衣沐浴。 “他娘的,这天真能热死人!”阿林一边嘀咕道,“本以为扬州会比京城凉快些呢……” 惠善笑道:“你在外面跑了一天,还想怎么凉快,那父子俩你安置在哪里了?” 阿林褪尽衣服,一脚踏进浴桶里,漫不经心道:“就安置在客栈里呗!” 惠善没再追问,过了一会儿,才道:“兄弟,等你洗完了,咱吃酒去?” “不去,累都累死了!” “留香楼的姑娘,你就不动心?上回八贝勒爷在,没能好好尽兴,这会只有我们两人……” 惠善故意顿住,果不其然对方犹豫了一会儿,道:“那你可得作东啊!” “这是自然!”惠善哈哈一笑。 两人到了留香楼,各自叫上姑娘,又聚在一块儿喝酒。 阿林酒量虽好,也禁不住一壶壶地灌,很快醉得神志不清。 “阿林?”惠善推了推他。 “嗯?”阿林趴在桌上,声音有点含糊。 “八爷让你救下的那对父子,究竟在哪里?” “唔,在,在……” “在哪儿?”惠善压低了声音,紧紧追问道。 “就在我们住的那个客栈啊……” “什么!”惠善大吃一惊。“在哪个厢房?” “……”阿林没再回答,直接倒下去呼呼大睡了。 是夜,惠善在屋顶上走动,揭开屋瓦,开始一间间房地搜寻,却并没有发现阿林所说的那对父子,找了半天,只好无功而返,回到自己跟阿林所住的那间厢房。 不料一开门,胤禩正坐在桌旁,见他回来,笑盈盈道:“惠善,大半夜的,找什么呢?” 第69章 料理 惠善腿一软,几乎没跪下,强笑道:“这么晚了,八爷怎的在这儿?” “我这是来看戏的。”胤禩微微一笑,端起桌上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大半夜的你上房揭瓦,累是不累?” 惠善心头剧震,脸色煞白,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措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林与隆科多两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胤禩身后。 方才还酩酊大醉的人,此刻站看着他冷笑。 “好小子,还敢灌醉我!”阿林挽起袖子朝他走过来,惠善下意识往后退去,却冷不防心窝被踹了一脚,一头往后栽去,隆科多上前关了房门,又与阿林两人合力将惠善绑起来。 “贝勒爷!八爷!”惠善大嚷起来。“奴才冤枉,奴才就是看这客栈不安全,四处看看,怕有歹人暗算八爷,八爷何故冤枉奴才……” 话未落音,嘴已经被塞上一团破布,他只能瞪圆了眼睛,呜呜出声。 “三更半夜的,你是怕招不来更多的人,看你小子这狼狈样吧?”阿林冷笑,拳头按得嘎嘎响。“幸好八爷让我盯着你,不然我都还没发现你小子吃里扒外!” 惠善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 折腾了半晌,胤禩终于道:“把他嘴里的布拿掉。” 阿林上前,将他嘴里的布狠狠抽出来。 惠善也不敢嚷嚷了,只喘着粗气,哑声道:“八爷……” 八月的天,胤禩却不见丝毫急躁,好整以暇道:“你是哪边的人?” 面对三双灼灼的眼睛,惠善再也瞒不住,只好道:“奴才是万岁爷的人,奉万岁爷之命,从旁,从旁协助八爷!” 从旁协助?只怕是监视吧。 隆科多微微皱眉,却听见胤禩笑道:“皇阿玛身边的人,岂是你这种资质的,你敢假传圣旨,那就不要怪爷心狠手辣了。” 胤禩虽是笑着,惠善却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杀意,心中一寒,知道这八爷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和善可欺。 “奴才招了!奴才是收了扬州盐商的贿赂,帮他们打听那对父子的下落,好让他们早作打算。” “既然如此,那你也算死得不冤了,阿林,动手。”胤禩漫不经心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那还是临行前胤禛塞到他手里的,据说受了佛经浸染,能趋吉避凶,胤禩并不信这些,但胤禛一番好意,他也没有拒绝。 “嗻。”阿林面露狞笑,一步步走上前。 惠善慌了,语气都带了哭腔:“奴才招了,奴才是太子爷……” 胤禩断喝一声:“住口,你先是说自己奉皇上之命,又说自己收了盐商贿赂,现在居然又敢攀上我二哥,这等无君无父的奴才,死一万遍都不足为惜!” 阿林见机得快,在惠善话说半截的时候,就已经拿出先前的破布重新塞进去。 屋内除了如同砧板鱼肉的惠善,其他二人都望着胤禩,呼吸声几近可闻。 事情至此已经很明显。 惠善奉太子之命跟着胤禩,自然是要防着他做一些出格的事,盐商是太子在江南的财库,不能有所闪失,所以当时他听到被阿林救下的两个灶户,居然还是扳倒盐商的人证,就有点慌了,不得不做出夜半上屋顶打探的事情来,不料这却是胤禩设下的局,专门等着请他入瓮的。 “隆科多,此事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隆科多眼观鼻,鼻观心,没料到胤禩突然发问,愣了一下,方道:“奴才以为,八爷不如上一封折子,如实陈奏情况,请万岁爷圣裁。” 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家父亲为何对这位八爷如此看好。 只是眼前还有一个难题,这个惠善,杀不得,放不得,而自己与阿林作为跟随胤禩的人,已经注定要被绑在同一条船上了。 胤禩点点头:“阿林,你先将他捆紧一点,待我上奏请示了皇上,再作决断吧。” 他并不是没想过将惠善灭口,但阿林与隆科多,都不是自己的心腹,一旦泄露出去,只会后患无穷,所以请示康熙,成了唯一的法子。 惠善明白,他是太子插在胤禩身边的暗桩,但若是他暴露出去,只怕第一个不放过自己的,就是太子。 如果胤禩这封折子一递,他才是真正没了活路。 眼见阿林朝他走来,惠善弯着腰,双手被绑在后面,却不停往地上磕头,很快将额头磕得通红一片,急得呜呜作响,却因为嘴被堵住,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阿林抬掌一个手刀往他后颈劈去,将他打晕。 他对惠善可不会手下留情,莫说两人原先就没什么交情,若是自己真的被他灌醉,怎么也逃脱不了一个怠职的罪名。 折子连夜就发出去了,胤禩摸不透康熙的心思,所以用了点小伎俩,他在奏折里,并没有提到太子,只说惠善先是冒充皇命,后来又说是受了盐商的贿赂,因他是御前侍卫,自己不好妄作处决,还请康熙圣裁。 这边等着康熙的回复,那边盐商还是要查的,恰好第二天,曹乐友又来约他,正好中了胤禩的下怀。 没见着与胤禩形影不离的隆科多他们,曹乐友奇道:“诶,应兄那两位护卫呢?” 胤禩笑道“与曹兄出来,还要什么护卫,我放他们半天假,让他们自己去找乐子了。” 曹乐友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一事想与应兄说,我订了这附近的一条画舫,上头还有歌女弹唱,我们边走边说吧。” 扬州青楼多,画舫更多。 说是画舫,有些不过一艘小船,在入夜时分,点上一两盏烛火,沿着小河缓行,隐隐绰绰传出歌女传唱之声,令人浮想联翩,这却是扬州的特色了。 曹乐友找的画舫自然是名副其实的画舫,精致却不流于奢华,一名手报琵琶的素衣少女正立于船头,后面跟着一名婢女,见两人上船,俱都福身行礼。 “曹大爷。” 曹乐友点点头,向胤禩介绍道:“这位是素素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一会应兄若有兴致,可让她来上一曲。” 胤禩随他入舫落座,瓜果糕点早已摆满一桌,两人并未急着说话,那少女手拨琴弦,盈盈唱了起来。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曹乐友微微皱眉。“这春江花月夜的,且唱些好听点的词吧。” “是。”少女垂眸,调子一转,又唱道:“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春风满怀……” 这回唱的要轻快许多,又带着丝丝超然物外的悠远,胤禩笑道:“都说扬州小调冠绝天下,果真不假。” “应兄过奖。”曹乐友举起一杯,赧然道:“我不善喝酒,只能略尽一杯了,还望应兄恕罪。” “酌量就好。”胤禩道,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一曲既罢,那歌女见两人有事要谈,便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说来真是对不住应兄,上次你想买玉器的事情,原本我答应你,去找家父商量,无奈家父近日有要事在身……” 曹乐友本就不擅说谎,这番话说下来,连自己也脸红起来。 胤禩微微一笑,毫无愠色。“无妨,我也只出来扬州长长见识,家中长辈并没有强求我一定得做成什么买卖,能结识到曹兄这样的朋友,才是比做买卖还要划算的事情。” 两人又聊了几句,不知不觉也四五杯酒下肚,话题渐渐放开。 曹乐友叹道:“不知怎的,我看到应兄,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担心得很。” “此话怎讲?” 曹乐友张了张嘴,只觉得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而且这些事情,本是不足为外人道,但他自己无人可诉,却实在憋得难受,只好摇摇头,又倒了一杯,闷头喝下。 他虽然喜欢读书,但对家里的事情,并非像曹真所想那般一无所知,所以前日才会对自己父亲说出那样的话,可惜父亲听不进去,反倒以为他在危言耸听。 胤禩见他没有说话,便道:“我在扬州逗留数日,有点话也想对曹兄说,又怕过于唐突。” 曹乐友忙道:“请讲。” “天下三分税收,江南占其二,江南税收三分,两淮又占其二,而两淮当属盐商最富,俗话说,树大招风,虽说荣华富贵是我辈中人的毕生追求,但水满则溢,多了也未必就是好事,这……” 曹乐友点点头,大有得遇知己之感。“应兄所言甚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竭力劝家父罢手,可惜……”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上船容易下船难,这种事情哪有说罢手就能罢手的,莫说自己舍不得那些荣华富贵,就算舍得,两淮官员又岂会放过曹家,更别说这背后还牵连着京城的太子。 胤禩点了一把火,见对方已经意动,便不再说下去,只笑着转了话题。 胤禛拒绝了倭伦送来的女子,连着几夜都睡得不踏实,倒不是因为枕畔无人,而是一躺下就发梦,梦中模模糊糊,却都是胤禩的身影。 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 胤禛暗自苦笑,身边传来小勤的声音。“爷,这泥人捏得可真有意思,要是能带回府就好了。” 办完康熙交代的差事,折子已经呈了上去,行程倒不怎么赶了,可以过两天再回去,胤禛瞅了个空,拒绝倭伦摆酒招待的邀请,自己带着小勤出来溜达。 碰巧撞上赶集的日子,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胤禛不爱热闹,走没一会儿就想回去,此时听小勤一喊,心中却微微一动,朝那捏泥人的摊子走过去。 “客倌要捏点什么,带回去给孩子玩玩也好。”小贩笑容满面,手中动作也不停,不一会儿便捏成个云髻黄裳的仕女,煞是灵巧。 胤禛的嫡子弘晖,是四福晋所出,刚出生没几个月,自然玩不来这些泥人,四福晋生性稳重,平日也不像是会喜欢这些小玩意的人。 “你给捏两个……”胤禛想了想,比划了一下自己想要的模样。 “好嘞!”小贩的手飞快动作,不到半炷香时间,两个泥人便完工了。 站在身后的小勤张大了嘴。 这手也太巧了,可那两个泥人,怎么看怎么像主子和八爷。 胤禛接过两个泥人,一边吩咐小勤给钱。 两个泥人笑容可掬,似乎没有任何烦恼,胤禛看着,嘴角也不由微微漾起。 关于惠善一事,那边康熙的批复也下来了,只有四个字:就地处置。 胤禩看着密折,暗暗叹了口气。 很显然,康熙并非一无所察,他也知道事情可能牵扯上太子,所以提前将线截断了,也就是说,康熙还不愿处置太子,否则惠善回京,就是活生生的人证。 不得不说,他这位皇阿玛,对太子可谓优容之极,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总是百般忍耐,即便太子在暗地里的那些小动作,他早已有所耳闻,也不肯对这个儿子轻易下狠手,想必之下,他们其他的儿子,就显得备受冷落,即便前世在康熙末年那个大将军王十四弟,所得到的皇恩,也未必有早年的太子一半多。 既是皇阿玛还不忍下手,他这个做儿子的,又何苦去当那个坏人呢。 胤禩合上折子,道:“那两父子现在救出来,人证是有了,可要扳倒那些盐商,最好还能找到物证,以免事到临头,那两父子反口。” 屋里另外两人都不能看密折内容,均望着胤禩,谁知他一开口,却是全然无关的内容,不由有点失望。 隆科多略想一下,也就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门道,他捺下自己的心思,道:“八爷所言极是,只是这物证,除非那些官员或盐商乖乖交出来,否则又上哪儿去找?” 胤禩道:“两淮官员与盐商勾结,他们受贿未必会留证据,但盐商却一定会有账册,记录这些明细往来,只要能拿到账册,也就迎刃而解了。” 阿林道:“曹家是扬州第一盐商,家中定然有账册,不若奴才设法去曹家偷来账册?” 胤禩摇头:“这是下策,账册重要之极,必然藏匿很深,你就算武功再好,去了也如同瞎子点灯,还要冒着很大的风险。” 隆科多灵机一动,笑道:“八爷,其实咱们兴许都想岔了。” “哦?” “阿林救下那两父子,这会知府衙门那边还不知道是被谁救走的,这会儿他们必定惊慌失措,不如我们表明身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法子好!”阿林也笑出了声。 胤禩思忖片刻,也点点头。 “李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扬州知府宋度,此时确实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偌大的厅堂内来回踱步。 厅中四角都摆着冰块,桌上还放了不少冰镇西瓜,饶是如此,豆大的汗珠依旧从他脸上不断滑下来。 宋度是康熙二十一年的进士,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熬到扬州知府的肥差上,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进京赶考的寒酸举子,养尊处优几年下来,已经有渐渐发福的迹象,那双曾经还算清澈的眼睛,现在也变得浑浊起来。 满堂坐了五六个身穿补服的官员,官阶小点的,面露惶恐,官阶高些的,不动声色。 李陈常指节叩着桌面,微眯起眼。 “慌什么,那两父子,没了就没了,他们的家人还在我们手里,量他们也不敢乱说话,再说这两淮地界,哪个不是我们的人,他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 “但是,”宋度顿足道,“但是这两个人本身就是个隐患,下官当时就说,应该将他们给杀了……” “你这是在怪我吗?”李陈常不悦道。 宋度忙道:“下官岂敢,只是上头说钦差下江南,可都好些天了,人也不见踪影,到底……” “宋大人不用如此焦急。”两淮巡盐御史乔兴祖拈着胡须,缓缓道,“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两个人,不幸落入钦差大人手里,但是单凭他们一面之词,钦差大人也不可能将我们这么多人定罪,更何况如今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俗话说法不责众……”他话锋一转:“再者,只要是人,就有所求,就算是天潢贵胄的皇子阿哥,也断没有嫌弃送上门的钱财的道理,到时候只要我们东西和人一送,难道他还会往外推拒吗?”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暧昧地笑了起来。 乔兴祖还待再说,却听见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充满兴味的陌生声音。 “推拒什么?” 众人一惊,忙往门口望去。 却见胤禩带着隆科多与阿林两人,施施然走进来。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知府衙门!”高邮知县冯熙元喝道。 “住口!”李陈常打断他,起身疾步往前两步,撩袍子跪下。 “下官见过八贝勒!”心里一边暗骂倒霉,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第70章 周旋 胤禩扫过众人不掩吃惊的脸色,上前扶起李陈常,笑道:“李大人不必多礼,在京时,太子也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是个能臣。” “下官岂敢当此赞誉,不知八爷驾到,下官等有失远迎,实在有罪,有罪!”胤禩伸手来扶,李陈常不敢不起来,嘴里说着告罪之辞,表情诚惶诚恐,其他众人也反应过来,忙跟着拜倒下去。 “我这一路都是微服而行,没有惊动官府,不知者不罪,李大人何故如此?”胤禩笑道,边毫不客气地坐上主位。“本应提前几天来到,只是突然碰见点事情,给耽搁了。” 见诸人装聋作哑,只作不闻,胤禩又道:“路上遇见一对父子,和我说起这扬州风物,还聊到诸位大人。” 李陈常不动声色,也笑道:“当今万岁爷圣明,四海昌平,安居乐业,下官等忝为地方父母官,必然有不周之处,还望八爷指点。” 胤禩奇道:“指点什么,那对父子对诸位大人赞不绝口,尤其是扬州知府宋大人,爱民如子,明镜高悬,我原还不信,结果沿路问了不少百姓,却都是一个说法,才知民心所向,。哪位是宋大人啊?” 宋度出列拱手:“下官正是。” “好!” 胤禩啪的一声拍向桌子,众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却见胤禩面带赞许道:“我在京城里听说,好官都是瘦骨嶙峋,两袖清风,今日一见诸位大人,才知所言不虚。” 这是捧人还是损人? 宋度心里嘀咕着,觑空偷偷扫了一眼,发现在场几人还真都不胖。 李陈常也摸不透胤禩的话意,虽然对方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阿哥,但天子近臣,尚且要忌惮几分,何况这位是龙子,只要对方不找他们的茬,他们自然也不会处处与他为难。 当下便斟酌着道:“八爷此来,虽然没有通知下官等人,但怠慢之罪,并不能因此免去,所以下官等早就在城中备下几桌薄酒,不知能否请八爷赏光?” 胤禩呵呵一笑,浑然无害的模样:“李大人说笑了,有酒有菜,本贝勒爷自然要赏脸的。” 在场诸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有欲望,就有弱点可寻,怕的是没有任何欲望。 招待皇子阿哥的宴席,自然不同寻常酒宴,胤禩他们之前在外头吃到的菜,这里全都翻了个样,看起来愈发精致奢华。 一桌坐不下,便分成两桌,李陈常陪着胤禩坐在主桌上,隆科多与阿林则在另外一桌。 “一时仓促,来不及多作准备,这些都是家常小菜,还望八爷见谅。” 这些“家常”菜只怕比他皇阿玛每日的膳食还要胜过几分。 胤禩暗自冷笑,夹起一块酱蹄子入口。“有劳诸位大人费心了。” 嘴里说着,手中筷子也未停,连尝了好几道菜,脸上表情显然是很满意的。 见他如此模样,一众官员也都把心放回肚子里,放开了吃,席上氛围渐渐热闹起来。 “八爷此来,可有什么想去的去处?” “嗯,史公祠,观音禅寺,都是要去看看的。” 李陈常哈哈一笑:“自然自然,扬州的画舫也是一绝,不知八爷可有兴趣?” 胤禩惊奇:“画舫也能称绝?可是上面雕梁画栋,巧夺天工?” 乔兴祖轻咳道:“画舫再好,也入不了八爷的眼,只是这画舫中的人,却是有别于北方女子风情,江南佳人,如清溪明月,煞是动人。” 胤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可得去好好瞧瞧。” 座上其余诸人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 宴席一直吃到戌时才散,李陈常等人竭力挽留他们在盐政衙门落脚,却被胤禩婉拒了,便先遣人将胤禩所住的客栈包了下来,又派了十几名侍卫护送他们回客栈。 “这个李陈常,也真会做人。”隆科多看着空荡荡的客栈感叹道。 “他要是不会做人,盐运使这个肥差也落不到他头上了。”胤禩笑道,举步踏上阶梯。 “贝勒爷。”身后有人匆匆过来,手里捧了个盒子。 “这是您方才落下的,李大人特地吩咐小的送回来。” 阿林咦了一声:“刚才我们没有落下东西啊。” 胤禩但笑不语,吩咐陆九收下,又给了打赏钱,这才上楼回房。 几人随他回到房中,胤禩也不避讳,当场便打开盒子。 隆科多出身富贵,早已见惯不惊,阿林却仍是惊叹出声。 “这扬州的官也太阔气了,难怪都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只见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两层白银,上头还叠了几张银票,数下来竟有二十万之多。 胤禩笑眯眯的。“他们不下点本钱,怎么让我闭嘴?” “爷……”隆科多迟疑道。 他与阿林皆是御前侍卫,此行除了保护胤禩之外,自然还奉了康熙密旨,身负监察之责,以免胤禩被江南的花花世界迷昏了眼,与这些官民混在一起。 说到底,康熙除了身为父亲,还是一名帝王,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他也不会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总要留点余地,这就是帝王心术。 胤禩合上盒子,惬意道:“这盒子暂且放着,他们送什么过来,照单收下便是。” 隆科多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闭上嘴巴。 如果八阿哥想收下这些东西,也不至于当着他们的面,他年纪虽轻,却颇有城府,无须自己多说。 翌日胤禩刚起身,便见陆九苦着脸推门而入。 “这是怎么了?” “爷,扬州知府那边送来两个女子,说是来照料爷的日常起居的,还非抢着奴才的活儿干……” 胤禩挑眉。“人在哪儿?” “奴才这就去喊她们进来。” 不一会儿,两名少女跟着陆九走了进来,头垂得低低的,露出一段雪颈,衬着绯色衣裳,更如落在梅瓣上的新雪,别有一番动人风姿。 “奴婢青裳,翠羽,见过主子。”两人怯生生地请安行礼,不敢抬头看胤禩。 “你们会点什么?” 翠羽道:“琴棋书画,奴婢们都略懂一二。” “洗衣做饭呢?” 翠羽忍不住压抑地抬起头,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低下头:“这些也会。” 胤禩点头:“那就留下吧,今儿个起你们就跟着陆九。” “爷!”旁边陆九愁眉苦脸。 胤禩没理会他,续道:“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是。”两人齐齐应声。 待陆九带着她们出去,早就站在门口的阿林咋舌:“八爷,您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这娇滴滴的美人,居然让她们去干粗活!” 胤禩似笑非笑。“若是你看中了,那送你也无妨。” 阿林连忙摆手。“奴才可消受不起,若是收下了,怕是夜里说了什么梦话,第二天就传到那帮孙子耳朵里去了。”这一路来几人早已同胤禩混熟,也知他没什么架子,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 “阿林,你拿我的手令,去找扬州总兵达春。” 阿林与隆科多俱都一怔。“八爷,这是?” 胤禩悠然笑道:“伺机而后动,一网打尽。” 其实陆九也没有吩咐他们做什么,只是拿出一些衣服,留她们在房中缝补,便独自出去了。 “翠羽姐姐,你说贝勒爷为什么让我们做这些?”青裳才十三岁,虽然长得亭亭玉立,不开口却也似十七八的模样,但是说话之间却露了些稚气憨态,相比之下,翠羽比她大了两岁,就显得稳重一些。 “我也不知晓。”翠羽摇摇头,面色平静。“既是贝勒爷有命,我们自然要遵从,大人早已将我们送了人,如今这境地倒还好……”她忽而想起从前在青楼里见过的那些姑娘的下场,不由打了个寒颤。 没有被年老的富商买下,受府中妻妾欺压,也没有因为年纪到了被强迫接客,这位主子看起来年少俊俏,也好相处。 她捺下几许心思,专注做起手头的活。 曹乐友觉得自己进来很不妥。 心神不属,连平日最喜爱读的书也入不了眼。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书童看着他,惊奇道。 “我认识了个朋友……”他只不过是还惦记着上回与应八见面的情景,眼前总是萦绕不去。 “一名才情双全的女子么?”书童暧昧地笑。 “自然不是。”曹乐友失笑,拿书敲了下他的额头。“是一名翩翩佳公子。” 啊?书童瞪大了眼睛。 曹乐友自己却陷入神思。是了,又不是貌美女子,自己怎的老是惦记? 或许是那人妙语如珠,或许是他的翩翩风度,又或许是…… 自己与他很投缘。 但也不至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心头浮现起这句话时,曹乐友莫名红了脸颊。 正想得入神,管家来敲门:“少爷,老爷让您准备一下,晚上陪他赴宴。” 曹乐友皱了皱眉,这些应酬往来,自己素来是不耐烦去的,父亲也不会喊他,这次怎么例外了? “父亲有说原因么?” “老爷说,今晚筵席上会有贵客。” 曹乐友嗯了一声,起身更衣,再不情愿,父亲的话也不能不听。 筵席摆在扬州最好的酒楼,胤禩带着隆科多到时,已经满满坐了三大桌的官员与盐商,众人看到胤禩,都连忙起身见礼,胤禩笑着一一回应,温雅脸上带着笑意,更显和蔼可亲。 这回皇上真是派了个好阿哥来。李陈常暗道,向胤禩介绍坐在他旁边的盐商。 “八爷,这位就是扬州第一盐商曹真,旁边那位,是曹家公子。” 曹真作势要跪下行礼,胤禩一把扶住他,笑道:“久闻大名。” “有辱清听,有辱清听。”曹真忙道,一边不忘推出自己的儿子。“贝勒爷,这是犬子,颇懂文墨。” 曹乐友文人习性,父亲略带巴结的话听在耳中,总有说不出的别扭,但对方身份尊贵,也不由得自己失礼,他顺着父亲的话抬起头,却一下子就愣住了。 只见胤禩正望着他,笑容温煦,表情未变。 “曹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曹乐友怔怔地看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与自己见面不多,却有知己之感的应公子,突然之间就成了贝勒爷,当今八阿哥? “应……” “乐友!”曹真见他神色不妥,忙出声低喝。 曹乐友醒过神来,行礼拜见,只是表情动作都有些木然。 胤禩与他们笑谈了几句,便有别席的人不停过来敬酒,他来者不拒,都与其碰杯,但喝得却极少,众人不敢灌酒,见八阿哥很给面子,也就渐渐放开,一时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曹乐友那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心情烦闷,也不顾自己酒量不长,随着父亲向别人敬酒,很快就有点醉意。 扶着脑袋正有些昏沉,忽然听到耳旁有人说话。 “八爷,您这是……” “喝多了点,出去解解酒,扬州地界太平得很,这外头有知府大人的护卫把守,你就不必跟着了。” “嗻。” 曹乐友不及多想,也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他下意识跟在胤禩身后,及至后院花园,一阵凉风袭来,神智顿时清醒不少。 胤禩停住脚步,转身。“曹兄跟着我有事?” “你……”曹乐友满嘴苦涩,说不清是酒味,还是别的。“你真是八阿哥?” 胤禩点点头,道:“先前没有表露身份,不过是觉得我们平辈论交,没有必要拿身份来压人,我知道曹兄心里头不痛快……” “我没有……”曹乐友一挥手,像是要抹去他说的话。“只是,唉,是我唐突了,那日你与我说的话……” 胤禩走过去扶住他,就近找了个亭子坐下来,神色柔和。“自然是肺腑之言,我观曹兄为人坦荡,也是真心为令尊担忧,才会出言相劝。” 曹乐友闻言,面露迷惘。“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胤禩道:“盐商渔利颇丰,与官员勾结成风,还是在于扬州官员自己把持不住操守,若乐友能助我,我定能保曹家平安无事。” 曹乐友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胤禩也不逼他,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我君子相交,我不会勉强于你,你好好想想,然后再来找我,回去罢。” 胤禩早已看出这个曹家公子与他老子绝不相同,所以也不担心这番话会被曹乐友转述给他父亲,从而引起盐商警惕,只是他不知该笑一个商贾之家居然生出这样的儿子,还是庆幸刚好被自己撞上了。 又说了一会儿,胤禩先起身回席,曹乐友看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喃喃道:“你还是应八,该有多好……” 风袭来,吹落满树繁花,连带着话语,也消散在风中。 第71章 设局 山西之行事毕,胤禛回京,到京之后一打听,才知道胤禩还没有回来,兴许皇阿玛那里还能收到他的密折,除此之外,众人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 “今儿个进宫请安,听娘娘们说起指婚的事情,现在只待八弟回来,就可以大婚了。”四福晋笑道,一边拿起下人端上来的参茶递给胤禛。“我还在琢磨着要送什么,爷就回来了,正巧帮我掌掌眼,看礼单上的东西妥不妥,还有什么要添加的。” 胤禛正换上常服,闻言一怔,更衣的动作也停住。“胤禩要大婚了?” 那拉氏点点头,叹道:“这世间也过得太快了,我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街上的惊鸿一瞥,如今却已似沧海桑田,自己嫁为人妇,成了他的嫂子,少年也慢慢长大,转眼到了需要成亲的年纪。 胤禛也在失神,与那拉氏想的却是异曲同工。 如果有可能,他自然希望胤禩永远是那个需要依赖他的弟弟,这样两人的关系即使永远不能再往前一步,也不会疏远,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那个人终究会有自己的嫡福晋,以后兴许还会有侧福晋,庶福晋,子嗣,他会有自己的家族,他会挺身而出,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胤禛握紧了掌心,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千里之外,被他惦记着的某人,此时正优哉游哉靠在躺椅上,拿了本书坐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爷……”陆九走过来,愁眉苦脸。“那两个……”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翠羽和青裳,挠挠头,索性略过。“您能不能把他们弄走?” “怎么,她们活儿干得不好?”胤禩微微睁开眼,慵懒神情还未散去。 “这倒不是,她们粗活细活样样拿得起来。” “那又是怎么了?”胤禩翻了个身,只觉得阳光透过叶子铺在身上,暖洋洋地甚是舒服。 “她们分明是那些官员派来的细作,留她们在这里,终究不是个事儿……”陆九虽然没有高明来得那么贴心,但跟在胤禩身边的时日也不短了,倒是一心一意为主子打算的。 “正是因为她们的来历,才要把人留下来,告诉那些人,八阿哥收下他们的心意,而且不和他们作对。”胤禩笑道,敲敲他的头。“你还要跟高明多学几年。” 陆九摸摸头,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还是爷英明。” “去,帮我把隆科多和阿林叫来。” “嗻!” 惠善已经被阿林奉密旨解决掉,剩下的便只有隆科多与阿林两人。 内心深处,对于隆科多,胤禩一直抱着防备的念头。这人此时虽还年轻,也曾受过康熙训斥,但他却是后来夺嫡中少有的胜利者,只因他一开始就将目光牢牢锁在四阿哥胤禛身上,更在当上九门提督之后给了胤禛不少便利,让他在康熙末年那场政变中稳操胜券,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此次出行,他们必然也奉了康熙的密令,从旁监察自己,所以这些设计用局,可以瞒着别人,却不能不告诉隆科多与阿林,也算是间接向康熙表明忠心。 这头曹乐友从筵席回来之后,却是有些神思不属,吃饭时还将筷子伸到汤中去,连曹真也看出不妥来。 “乐友,用完饭到我书房来。”曹真沉声道。 “是。”曹乐友扫过母亲担忧的眼神,心中有些愧疚。 他不是没想过将此事告诉父亲,但也知道父亲知道后,必然会去通知扬州官员,让他们早做准备。 明明知道八阿哥正在做的事情,于国有利,然而当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时,他并不能像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挺身而出,大义灭亲。 当一个人忠孝不能两全的时候,又该如何做? 说到底,还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若自己能够早点踏入商途,帮上父亲的忙,现在在他面前说话的份量也能重些,兴许他还听得入自己所劝;又或许自己没有读这么多书,不知道忠君为民的道理,兴许也不会如此挣扎了…… 如今说什么,却是晚了。 曹乐友带着一肚子叹息进了父亲书房。 “父亲,您有事找我?” 曹真抬眼,见他两眼下的淡淡青色,不由皱眉。“你又熬夜看书了?” “嗯,找到一本好书,看得入神,就晚了些。”曹乐友随口扯了个谎,又问道:“上次父亲带我去赴宴,可有什么用意?” 曹真点点头,带了些笑意。“我还当你埋头读书,不会问这些事情呢,此去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八阿哥在场,可以将你介绍于他,让他对你留下些印象,将来对你科举做官,也有些帮助,二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无心女色,这本来很好,但是娶妻生子,乃人伦大事,你还记得席上的扬州知府宋大人吗,为父为你求到一门好亲事,宋大人的二女儿,如今还待字闺中,年方十六,与你正合适,她虽然是庶出,但你也等于有了一个好岳丈,将来……” 曹乐友有点茫然,那天他眼里就只看到一个八阿哥,哪里还会去关心旁人,但一听到自己的婚事,却再也顾不得其他。 “父亲,我不想成亲!” 曹真正说得兴起,闻言冷下脸来。 “放肆!你已到婚配年龄,看看与你差不多年纪的,既是尚无正室,也已有了通房丫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说不,再说这门婚事,是为父千挑万选的,宋家是官宦之家,能够将女儿下嫁,已是曹家万幸,你还有不满不成?!” 曹乐友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却来不及捉住,他急道:“父亲……” 曹真挥挥手。“不必再说,此事已定,你娘打听过了,那宋家二小姐品貌俱佳,不会委屈了你,你娶了亲,也好早日安心准备科举之事。” 曹乐友腹中诗书不少,无奈不是油嘴滑舌之辈,碰上这种事情,满脑子的话只余下空白,刚说了半句却被父亲驳回,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回到房间,却再也无心看书,只得脱去外裳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明月,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越想越是心惊。 他虽然对这门亲事不情愿,但最大的原因却不是因为那宋家二小姐素未谋面,而是因为对方的身份。 本已千方百计让父亲远离,却绕来绕去,连自己都绕进去了。 曹乐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心烦意躁之下,又披上外衣下床,喊来贴身小厮出门去。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却连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脚步已经不知不觉朝胤禩所住的客栈方向走去。 扬州十里烟花之地,即便入了夜,也并未像别处那样冷清,近处多是民居,尚且安静些,远处却还有灯火闪烁,歌声袅袅。 两人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前面隐隐绰绰传来哀求与哭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小厮有些发怵,抓着他的衣角不放。“少,少爷,莫不是什么鬼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纵是心情不好,听了这句话,曹乐友也忍不住失笑。“过去看看。” 话说着,步伐已经迈开,小厮无奈,也只得赶紧跟上。 走近一瞧,才看见是两个人跪在关了门的药铺门口,哀声低泣。 确切的说,其中一人半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惨淡,另一名青年男子则半抱着她,苦苦哀求药铺开门。 “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我妹妹就快不行了,您就帮忙看看,施舍点药吧!”那人拼命拍着门,里面却没有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曹乐友走过去。 那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曹家小厮上前一步道:“这位是扬州曹家的大公子,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们公子说说,兴许还能救你们一命。” 说话之间,俨然将曹家当成官府一般主持公道的存在,曹乐友听得好笑,也懒得去纠正他。 不料那男子一听曹家,却陡然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曹乐友的鼻子骂道:“就是你们这些盐商,害得我们兄妹沦落到这等田地!” 曹乐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后退两步,小厮忙挡在他前面,朝那男人喝道:“放肆,我们好心问你,反倒被你胡乱攀咬,真是狗咬吕洞宾!” 那人没再上前,因为这时他旁边的少女又哀哀叫了一声哥,他随即低下身去扶住她。“妹妹!” 再一看那少女,已经面色如金,出气多入气少了,曹乐友急忙敲门喊来药铺掌柜,又让小厮掏钱垫付,手忙脚乱一阵,待少女病情渐渐稳定下来,这才问起兄妹俩的遭遇。 “我们是城外的灶户,世代制盐,原本也想着有一口饭吃,饿不死人就好,但自去年开始,盐商到我们那里收盐……” 那头大夫在给其妹诊断,这边男人对曹乐友也不那么敌视了,开始低声向他说起兄妹俩的遭遇。 曹乐友听罢,沉默半晌,道:“难道官府就不管么?” 男人冷笑:“官府?我爹娘就是去伸冤,却被官老爷说诬告,如今被打了三十大板,还被关在大牢里。” 曹乐友叹了口气,道:“若你说的是真话,你们的爹娘,我会想法子救出来的。” 男人点点头:“公子大可去查,小人所说,绝无半句假话。” 曹乐友自有性情中执拗的一面,既是心中有了怀疑,定是要问出个子丑寅卯的。 只是他也知道,这些龌龊事情,父亲是必然不会告诉他的,便转而找上管家询问。 管家本不愿说,再三逼问之下,才支支吾吾地承认了。 “确实有这么一桩事情,但其实也不关我们的事情,是那灶户存心要讹诈……” 曹乐友蓦地打断他:“苏管家,我虽然不大管家里的事情,但怎么说也是个主子,你莫不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苏管家从没想过这位和善的曹家少爷也会有这么严厉的一面,当下满头大汗,忙道:“少爷说哪里话,小的也是个下人,少爷何苦让小人难做,不如去问老爷更清楚些……” 曹乐友心一沉,事已至此,何须再问,管家的态度,已经证明了那对兄妹说的,并非假话。 脑海里突然闪过胤禩对他说过的话,他深吸口气,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天空。 一轮明月从层层乌云后面探出头来,将夜空染上明亮的光彩。 云层再厚,终有散开的一天,月光再淡,也能光照九州。 “爷,您安排这出戏,为的是让曹乐友反戈?” “什么反戈,”胤禩敲了他额头一记。“这叫弃暗投明。” “是是!”陆九傻笑。“您就那么相信曹乐友吗?” “他若为富不仁,早在知道我身份的时候,就该告诉他父亲了,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说明我也没有看错人。”胤禩笑道,顺手下了步棋。 “我走了一步险棋,但事实也证明确实值得,他的为人,实与曹家格格不入,却是可惜了。” 隆科多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摇摇头,丢下手中黑子。“八爷棋艺高超,奴才认输。” 胤禩失笑:“你说这话也不怕亏心,我可是众兄弟中棋艺最不高超的,若与我四哥对弈,保管不出半盏茶就能输得丢盔弃甲。” 正说着话,阿林走了过来。“禀八爷,曹乐友求见。” 隆科多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曹乐友看着胤禩,突然觉得这少年其实从一开始,便流露出与旁人不同的气度来,自己当时没有细察,竟也相信他出身商贾之家的托词。 胤禩也不急,静静地等他开口。 半晌,曹乐友才道:“八爷,能否容我冒昧问一句。” 胤禩笑道:“曹兄何必如此客气,请讲。” 曹乐友叹了口气:“盐商之害,当真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胤禩望着他,敛了笑容,正色道:“说到底,还是一个利字,商人逐利,这是本色,原本无可苛责,但凡事都有个度,超过了这个度,就容易成为祸患。曹兄虽然鲜少接触买卖,但想必也有听说,盐商用自制大桶,替代盐场中桶来收购食盐,从中获取差额暴利,让灶户家败人亡,又给灶户放贷,让他们无力偿还,只好为盐场做白工,这其中种种,若非盐商趋利而行,官府放任施为,又怎会如此,发展下去,只会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江南繁华之地,将不复安宁。” 曹乐友也知道这些祸害,但此时自胤禩口中娓娓道来,却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让他找不出话来为自己的父亲开脱。 “若我将证据交给你,你真能放曹家一马?” 胤禩柔声道:“你检举有功,我自然会禀明皇上,从轻发落,再者罪大恶极的,是玩忽职守的江南官员,你父亲,连同曹家,甚至整个扬州的盐商,都不是首恶。” 曹乐友长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本账册,递给胤禩。 “这是我父亲历年来贿赂所有官员的明细账目。” 胤禩一震,继而狂喜,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接过来看也不看一眼,便将其放在桌上。 “曹兄大公无私,实令胤禩钦佩。” 曹乐友苦笑:“只怕家父知道了,绝不会这么认为。” 曹真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勃然大怒已经不能形容他的心情,曹乐友一回到家,马上被曹真命人绑起来,打了个半死,这还是曹母在一旁苦苦求情,这才在他还剩下一口气之前关进柴房,不许旁人探视。 但即便如此,他想通知扬州官员,也已经来不及了,派回去的小厮回报说,扬州城凡是有点官职的老爷们,都已被八贝勒爷邀请前去赴宴。 第72章 结果 筵席摆在扬州的清和园,这次除了宴请扬州大小官员之外,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一时间灯火璀璨,花团锦簇,可谓热闹之极。 “这回八阿哥可是下足本钱了。”李陈常拈须看着不远处台上男扮女装的戏子挽着水袖婀娜摇摆的模样,微微一笑。 乔兴祖的面色却并不放松。“我总觉得有点不妥,这八阿哥一来,连面上的功夫也没做,就一派太平,是不是太顺利了?” 李陈常嗤笑一声:“乔老糊涂了,你可忘了这扬州是谁的地盘?太子爷!八阿哥这般行事,自有太子爷在京城为他转圜,再说天高皇帝远,这江南又有哪个官员是清清白白的,就连那江宁曹家……”他哼了一下。“也不见得干净到哪里去吧。” 乔兴祖心道,你有太子撑腰,别人可没有,万一出了事情,还不是其他人出来顶缸,面上也随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原来如此。” 这头两人说着话,那边八阿哥胤禩带着隆科多走了进来,一边与大小官员打着招呼,面色和煦如春风。 “再过两天,本贝勒在扬州的差事也算了结了,扬州今日繁华,诸位实有大功,且让我代皇阿玛祝诸位一杯。”胤禩笑道,举起酒杯。 满座官员忙起身回礼。 “不敢当!不敢当!” “八阿哥少年英才,才是我辈中人敬服的!” “八爷客气了!” 胤禩扫过众人,又笑道:“今日一席酒,就当是我酬谢各位这些日子以来的照料,但愿下回有机会来扬州时,还能与你们叙旧。” 李陈常深觉这位八阿哥无比识相,也跟着扬起笑容:“京城里的人都说八爷玲珑心思,七窍心肝,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且让下官代扬州官场谢过八爷大恩!” 李陈常是太子的人,面对十几岁左右的胤禩,说话难免带了点老气横秋的不敬,让胤禩身后的隆科多眉头微微一皱。 胤禩却似乎毫无所觉:“我于诸位有何大恩,不过是诸位廉洁奉公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心照不宣的味道。 酒过三巡,众人放开了些,渐渐笑声不断,伴随着园子里的唱戏声,正因为在座的人都身穿补服,更在这种热闹中显出几分古怪来。 忽有一人跑上来,对着隆科多耳语几句,隆科多眉头一皱,转头低声也对胤禩说了一句。 胤禩扬眉:“兴化县知县是哪一位?” 宋度忙道:“现任兴化县知县叫杨其修,有几分才气,所以恃才傲物,从不与其他官员往来。” “哦?”胤禩面上看不出喜怒。“连本贝勒爷宴请,都不来?” “八爷息怒。”宋度揣度着他的语气,道:“这个杨其修性情古怪,说句难听点的,就像粪坑里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平日里莫说没事,即便是召集扬州各县,他也极少有到的,下官对他,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了。” 李陈常也跟着圆场。“这杨其修不过仗着几分文人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待筵席结束,下官就去上本参他。” 胤禩似乎来了兴致,放下银箸,问道:“那这个杨其修,究竟是好官,还是坏官?” 李陈常忙笑道:“八爷爱说笑,像他这样的人,对上官不敬,对下属亦不关心,由此可见,对辖下百姓更不会好到哪里去,下官依稀记得,他连续三年的吏部考评,都并不好。” 胤禩点点头,悠悠道。“那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被周围的同僚打压呢?” 李陈常愣了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八爷的意思是?” 胤禩笑道:“我的意思,不是很明白么,李大人觉得呢?” 李陈常还没说话,乔兴祖的心咯噔一声,陡然沉了下去,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门外进了一个人,风风火火。 “启禀八爷,达春的人马已将这园子围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这句话的音量,足以让在场所有声音顷刻之间全部消失。 偌大的园子,此时如同死寂一般。 有些人甚至手里还端着酒杯,身体便僵在那里。 李陈常脸色煞白,犹能勉强笑道:“八爷这是何意?” 胤禩的笑容气度贯来十分温雅,这会儿在李陈常看来却与罗刹无异。“有人向我告发,这扬州官场,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欺压百姓,索贿成风……” 乔兴祖忙插口道:“八爷明察,绝无此事!” 胤禩点点头。“有无此事,要查了才知道,本钦差职责在身,情非得已,想来诸位大人不会令我为难的吧。” 话说得有礼,却是在拿着刀架在脖子上的情形下,任谁也说不出话来。 李陈常这才明白,胤禩在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和善,不过都是伪装,这个八阿哥,从一开始就打着要整治他们的算盘。 “八爷,凡事也应当适可而止了,要知道我们可也不是好欺负的。”既然彼此已经撕破脸,他索性脸色一沉,咬牙冷笑。“您要抓我们,可有证据?” 胤禩摸着玉扳指,道:“扬州城外数十户百姓,世代以制盐为生,现在要状告你们纵容盐商违制收盐,剥取利润,不知能否算人证?” “八爷竟然宁可听信刁民一面之词,却不问过扬州百官一声?难道就不怕我们联名上奏皇上?!”在所有人都沉默着的园子里,胤禩与李陈常的说话声清晰可闻,而后者的声音则更显尖锐。 “李大人别急,既然您想听,我就一条条地说,此其一。”胤禩慢条斯理道:“其二,兴化知县杨其修,状告在座诸位,官官相护,不顾百姓死活,但凡有案子递审,必先贿赂,否则定然败诉,但凡盐商所请,无其不准,而灶户所苦,充耳不闻。” “这是污蔑!”宋度腾地站起来,大声道。 胤禩笑道:“听说宋大人有两个外室,盐商邵福安所赠,容貌娇美,冠绝扬州,人称大小西施,如今已被我请来,不知宋大人可想与她们一叙旧情?” 宋度脸上的血色忽而褪得干干净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胤禩也不看他,接过陆九手中的东西。“我这里还有一本账册,记录了五年来扬州曹家向在座诸位贿赂的明细,如果你们想听,我就念一念。” 顿了一下,随手翻开其中一页。 “康熙三十五年五月廿六,因码头盐船延迟一事,赠扬州知府宋度白银两千两。赠淮扬道张弼白银五千两,绿松石粉彩花卉龙把多穆壶一把。” “康熙三十四年三月初三,因崔家告状一事,赠扬州知府宋度白银三千两,汝窑美人觚一只。” 念罢抬头看了宋度一眼,笑道:“宋大人好阔气,哪天让本贝勒也见见你的收藏?” 随着他的声音,在场官员面若死灰,再无一人出声。 胤禩笑完,扫了他们一眼,面色一变,冷冷喝道:“来人!” “在!”门外一群官兵破门而入,为首的人大步走来,朝着胤禩单膝跪下。 “奴才扬州总兵达春,参见钦差大人!” 此时此地,他不喊八阿哥,也不喊八贝勒,偏偏称呼钦差,心思机灵,可见一斑。 胤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把在场的人顶戴都摘了,一一拿下,听候发落!” “嗻!” 李陈常颓然坐在椅子上,待人前来扒他的官府,才像被开水烫到一般跳起来,指着胤禩的鼻子道:“太子爷不会放过你的!” “我二哥乃一国储君,英明睿智,当初见你做事还算稳妥,这才推荐了你当两淮盐运使,可李大人你居然辜负了圣上的厚望,也辜负了太子的期望,事已至此,还想攀咬谁不成?” 胤禩一句话,将他与太子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李陈常气得吐血,可没让他来得及多说,已被摘了顶戴押下去。 李陈常一走,其余人等更如群龙无首,只能乖乖俯首帖耳。 陆九见自家主子端坐在那里,便将扬州乃至江南官场近半数地方官与盐道官员都收拾一遍,不由觉得面上有光,腰杆也挺得更直一些,又偷偷地看了主子一眼。 却见胤禩微拧眉头,并不似轻松模样。 他确实心存忧虑。 胤禩明白,他在平阳赈灾时,得罪过太子,平日里明面上也并不与太子走得亲近,所以在别人看来,自己并不是太子的人,这正是康熙派他来的用意。 跟太子不亲近,说明不会为了巴结太子而徇私,不是大阿哥的人,说明他不会为了帮大阿哥而陷害太子,这反映了康熙本身的矛盾心思:对于太子,他不知如何处理。 既然父亲自己心里都摇摆不定了,他这个做儿子的,更是吃力不讨好,处置太严,便有赶尽杀绝之嫌,处置不严,又怕被追究徇私纵容,索性将证据都收集齐了,上个折子,让康熙自己定。 这次纵然狠狠得罪了太子,但奉命行事,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往后一段时间,自己低调些也就是了,只需再多忍几年,待到一废太子时…… 胤禩长出了口气,突然有些期待康熙看到奏折的反应。 他这位皇阿玛,究竟会从严处置,还是轻轻放下? 无论康熙想不想将案子压下来,还是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在胤禩的折子上了不到两天,御史魏章上奏,弹劾两淮盐运使李陈常和扬州知府宋度等一干人等。 康熙大为恼怒,这种情况下就算想从轻发落也不成了,满朝文武的眼睛都在看着,江南百姓也在看着,扬州又素来是朝廷看重的地方,当年清军入关,屠杀的阴影犹在,如今若放着这些人不处理,一旦激起什么民变,那就后果难料了。 这种情况下,胤禛也在为胤禩担忧。 皇阿玛会不会又一次不舍得处置太子,却将怒火转移到胤禩身上? 早在胤禩去江南的时候,胤禛就隐隐觉得担心,却没料到胤禩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如果皇阿玛对胤禩不满,自己又该怎么说,才能帮他求情? 然而直到康熙处理江南的事情,也没有召众人前去讨论过,胤禛纵然想说,也不能主动开口。 同年八月,康熙下旨,一众涉案官员,扬州知府宋度判流刑,没收家产,两淮盐运使李陈常、淮扬道张弼、两淮巡盐御史乔兴祖三人贬为庶民,永不叙用,其余人等一律就地罢职,所收贿赂抄没上缴。而扬州盐商,除了曹家检举有功,只是罚银了事之外,其余勾结官员,欺压百姓者,也都查抄财产,或判流刑。 这个处置,显得还是有些轻了,没有一个人在此事中掉脑袋,最重的,不过也就是个流放。但圣旨摆在那里,没有人敢说什么,那些受害深重的灶户百姓,能够盼到这个结果,已经是额手称庆。 江南事了,胤禩一人也要开始准备启程回京。 所有人里,最开心的要数陆九了。 他捧了一大堆绢花钗子回来,眉开眼笑的,惹得阿林忍不住去逗他:“这是给媳妇儿的?” 陆九红了脸:“什么媳妇儿,就是带回去给我老娘和妹妹的。” “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孝子。”阿林笑道:“你这年纪也该娶媳妇了吧,这扬州不常来,多买一点以后好哄媳妇啊!” 陆九早和他们混熟了,闻言便反驳回去:“你怎么也还不娶媳妇?” 阿林摸摸脑袋:“我额娘说等我回去就给我说亲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媳妇。” 隆科多笑道:“那你还挤兑陆九,赶紧也去买两个绢花,赶明儿讨好新媳妇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站在书桌旁的胤禩搁下笔,笑道:“趁着天色好,咱们也出去逛逛。” 骑上马,胤禩却不往城里走,几人朝西北郊走了半天,来到一座寺庙前。 “栖灵寺”三个字,赫然入目。 陆九疑道:“爷,咱这不是出来逛么,怎的逛到寺庙里来了?” 胤禩笑而不答,下马往里走去。 栖灵寺原名大明寺,因避讳大明二字,故改名,此地香火鼎盛,是扬州古刹,出了名的灵验,胤禩听说这里,却是因为胤禛曾经提过,这里的檀香极为有名。 知客僧迎出来,稽首道:“几位施主是来上香的?” 胤禩点点头:“家中有人喜佛论禅,听闻贵寺有自制檀香,不知能否带些回去?” 知客僧见几人衣着不凡,也不敢怠慢,便道:“诸位请先入茶室奉茶,小僧去拿些过来。” “有劳师傅了。” “不敢。” 寺庙后院有一些茶室禅房,专为香客而设,胤禩不愿在房中久坐,便留隆科多他们在里面,自己则立于屋檐下,探看景致。 禅房四周,满目竹林幽幽,衬着远处钟声隐隐,更显宁静悠远,若能在此住下,倒也似能摒弃世间一切烦恼。 可惜他两世为人,似乎都与清静二字扯不上关系。胤禩自嘲地想。 前方拐角处,忽然转出一个人,似乎也在漫步欣赏周遭景致,对方头一侧,正好望向胤禩这边。 视线两相对上,彼此都是一怔。 那边先反应过来,疾走几步,上前行礼。“草民曹乐友,叩见八贝勒。” 一声见礼,两人身份泾渭分明。 胤禩看着眼前明显消瘦了的人,上前扶起他:“曹兄无须多礼。” 曹乐友的心情有些复杂。 家中被罚银之后,他也被父亲放了出来,毕竟再怎么气,他也还是曹家唯一的嫡子,事已至此,曹真也无可奈何,只能后悔自己当初怎的就一时冲动,拿出账册对他说过曹家与官场上的来往。 本想让他明白其中利害,盼这个不沾荤腥的儿子也能渐渐开窍,可到头来竟成了自己一道催命符。 家中被罚去大半家产,这还是小事,此后三五年内,怕是要收敛许多,也就无法再有这么多的银子进项。 曹乐友被放出来之后,曹母心疼儿子,见他郁郁寡欢,便在上香时也带上了他,这才有了两人相遇。 彼此一时无话,倒是曹乐友先开口:“八阿哥可是要回京了。” 胤禩点点头。“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便当启程。” 曹乐友沉默片刻,低声道:“祝八阿哥一路顺风。” 他对胤禩,不是没有一丝怨怼的。 但这种埋怨却总伴随着另一种莫名的情绪浮现出来,让他不知所措。 这个温文儒雅的少年,为何偏偏会是皇子阿哥? 胤禩看着他清瘦的脸,温声道:“两年之后会试,燕豪可会参加?” 曹乐友从没听胤禩喊过自己的字,此时入耳,心弦不由颤了一颤。“如无意外,草民会去的。” 胤禩点点头。“你胸怀磊落,又有大才,有朝一日必能上榜,到时可至京城找我。” 平心而论,这件事情上,扬州盐商罪有应得,扬州官员更是自作自受,胤禩算计起他们,并没有半丝愧疚,但面对曹乐友这样一个真君子,他却有些惋惜。 曹乐友苦笑,只当是胤禩客气:“多谢八阿哥。” 对于两年后的会试,他并未抱着多大的期望,只是曹家经此一事,更需要家中出一个有功名的人,好东山再起。 在此时,胤禩没有想到,曹乐友也没有想到,往后的数十年里,他们将有无数次打交道的机会。 康熙三十六年九月,江南盐商一案了结,胤禩等人返程,数日后抵达京师。 胤禛站在那里,见远处一行人疾驰而来,由远及近,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第73章 态度 胤禛那里,至今还留着十岁那年胤禩送给他的一幅亲手绘制的画,纵然画功并不如何出众,笔法甚至还带了些幼童的拙劣,这些年来却一直被他珍藏在书房,不假他人之手。 后来过生辰,胤禩虽然也还陆续送了不少其他的玩意,但不知怎的,在他心里,却都没有那幅《寒梅傲霜图》来得珍贵。 如今见了对方手里递过来的檀香,那种心情,并不低于当时收到那幅画的惊喜。 嘴里还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去趟江南,不好好办差,倒尽去玩了。” 胤禩闻言一笑,任他说着,也不辩解。“四哥也去山西了吧,难道就没有带什么回来送给我么?” 他实是没料到胤禛会到城郊等他们,而且看那模样,也不似才等了一时半刻,心中不由淡淡温暖。 “没有。”胤禛横了他一眼,压抑下想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赶紧回府梳洗一下,皇阿玛只怕要传你问话。” 胤禩点点头,两人骑上马往城中奔去。 他只来得及匆匆收拾了一下行头,刚换上衣服,宫里果然就来了旨意,传他入宫觐见。 到江南查案,是康熙的意思,但康熙并没有交代胤禩需要查出个什么结果来,这里面值得商榷的东西就多了,加上御史弹劾,逼得康熙不得不处置,他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强势的帝王,不会乐意在情势所逼下做出的决定。胤禩心里有数,早就做好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备在陛前应答。 “江南秀丽,那里的水也养人,你去一趟,反倒瘦了。”康熙见到他,第一句话很和煦。 胤禩垂下头去,恭恭敬敬道:“有劳皇阿玛惦记。” 康熙挑眉。“此行惩治贪官,整顿盐商,你做得很好。” “这是儿臣的本份,不敢当皇阿玛赞。” 依旧恭谨,没有得色。 康熙看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你也快大婚了,眼看又办了件漂亮差事,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出来。” 胤禩摇摇头。“儿臣别无所求,只愿皇阿玛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康熙对他有了看法,这句话一入耳,并不觉得感动,反而突然觉得这个儿子太过圆滑。 从前觉得他少年老成,稳重可嘉,但现在看来,年纪轻轻,便滴水不漏,心思太重,未必是好事。 八弟与大哥有结党之嫌。 太子的这句话犹在耳边,康熙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可也不会完全忽略。 登基近四十年,康熙最讨厌的,无非是底下的人结党营私,进而觊觎皇位。 对于早年经历过鳌拜独大,三藩之乱的他,这种感受更为深切。 胤褆与太子争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胤褆联合胤禩来逼太子退位,康熙却容忍不得。 纵然知道太子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但最终来处置他的,须是自己这个父亲。 毕竟那是太子,一国的储君。 旁人无此权力。 否则便是越俎代庖。 便是居心叵测。 这是涉及皇权的敏感,任何人碰触不得。 康熙并没有察觉自己心思转变的异常,自从儿子们一个个长大,自从大阿哥与太子之争,连同他们背后的党争愈发激烈,他对其他儿子的看法,也不再停留在慈父的阶段上。 胤禩还不知道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康熙的心思就已千回百折,转了那么多道。 他的应答,也不过是作为臣子和儿子的寻常回复,并无任何失礼之处。 只是康熙疑心在前,对他的心也就冷淡下来。 “你的眼疾还没好吧?” 冷不防康熙这么一问,胤禩愣了一下,道:“劳皇阿玛垂询,累的时候会隐隐作痛,平日里还好,太医也开了些药。” 康熙点点头,温言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免了吏部的差事,下个月也该大婚了,届时好好休息一阵吧。” 他的语气很温和,胤禩却听得心头一沉。 若胤禩未曾重生,也许会欢欣雀跃,以为这是父亲关心儿子的表现。 但他不是,所以知道,康熙是在借故卸了他的差事。 难道正如自己所料,江南之事,让皇阿玛心里不痛快了? 眼前这个人,身居帝王之位三十六年,乾纲独断,心智武功比起历代帝王丝毫不逊,此时更是春秋鼎盛之年,纵然胤禩也是两世为人,城府颇深,但这一时半会要猜度起他的心思,却不容易。 康熙说完那句话,吩咐他好好准备大婚的事情,便让胤禩退了出来。 胤禩出了养心殿,又去给良妃请安,良妃自然嘘寒问暖,就怕儿子在江南吃不好穿不暖,胤禩不愿母亲担心,都拣好的说,长途跋涉,又未曾歇息便进宫陛见,这一番折腾下来已见疲色。 良妃看出他的倦意,心疼不已,忙让他回府歇息。 胤禩好不容易能在人后喘口气,这才有时间琢磨康熙的心思。 自己在江南忙活,他那几位兄长自然也不会闲着,四哥暂且不说,大阿哥巴不得他对付太子,不但不会拖后腿,反而还会在皇阿玛面前为他说两句好话,至于太子与三阿哥,便说不好了。 如今的太子,只怕已经将自己恨到骨子里去。 可惜自己至今还未收门人幕僚,竟是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倒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四哥再亲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说得的啊。 胤禩突然想起岑梦如,继而又摇摇头,这个人太过磊落,与曹乐友有点像,或许可以当个好官,但做幕僚,却明显不够城府。 还有个沈辙,倒是不错,可惜当初在平阳并没有随即收下他,虽然后来也曾邀请过他来京,只是那个人不大乐意受拘束,如今也还不知道在哪里。 高明早已候在贝勒府门前等了半天,见胤禩回来,忙上前牵马搀扶,一边告诉他,四阿哥已经坐在里面约莫半柱香了。 胤禩一怔,疾步往里走去,果然见到胤禛正坐在厅中,脸上并无不耐。 “四哥!” 胤禛脸上带着笑意。“你四嫂让我来喊你过去吃饭。” 胤禩本想婉拒,但看见他脸上的神色,话到嘴边又点了点头。“好。” 四福晋知道他一路奔波,必不耐吃些油腻荤腥,便准备了几个清淡小菜,一坛陈年花雕,屏退下人,让久未见面的兄弟二人独处。 “皇阿玛召你去,没说什么吧?”胤禛夹了菜放入他碗里,似不经意问道。 “只让我先卸了吏部的差事,安心休养。”胤禩笑道,脸上一派平和。 胤禛的手一顿,拧眉。“皇阿玛斥责你了?” 胤禩摇首。“不曾,兴许是顾念我眼疾的缘故吧。” 胤禛欲言又止,终是道:“既是如此,这阵子你就好好休息,莫管旁的,若是太子与大阿哥前来召见,最好也是能推即推。” 最初的惊诧之后,胤禩其实并未太过在意,这样的结果又何尝不好,总归可以从众人瞩目的焦点中淡化出来。 “也是,眼看下个月就要成婚了,四哥打算送我什么?” 听及成婚二字,胤禛神情滞了一下,扯起嘴角:“你想要什么?” 胤禩看到他略显僵硬的神色,笑了起来。“看四哥小气心疼的模样,到时候随便送一样也就罢了。” 彼此又聊了一阵京城琐事,用完膳,两人移步到书房说话,胤禛刚从柜子拿出那对泥人,道“你看……” 身后无人应答,他转过身来,却见胤禩头歪在椅背上,已是沉沉睡去。 “小八?”胤禛唤了他两声,还是如同小时一般喊的小名。 胤禩没有动静,想是累得狠了,又喝了酒,这一睡只怕要明早才能醒来。 胤禛弯身将他抱起,转身往里间走去。 书房并不小,里间还有张床榻,供主人在此小憩。 胤禩的身体再怎么说,也是将成年的少年重量,但胤禛也正是最有气力的年纪,抱起来并不吃力。 胤禛把他安置好,坐在床边看了他半晌,低头轻轻吻住那张散发着微醺酒意的薄唇。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什么。 那会站在城郊,看着他一点点清晰的身影,心里好像也被一点点填满。 对他的感情,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像相互依偎的亲人,像并肩携手的兄弟,又像…… 淡淡地叹了口气,那人毫无所觉,依旧好梦正酣。 江南一事,在京城掀起的波澜也不小,皇阿玛免了胤禩的差事,怕是对他有了不满。 胤禩的母家本就没什么势力,若失了圣眷,怕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还是找个机会,帮他求情吧。 只是,要怎么说呢? 胤禛揉揉眉心,只觉得有些苦恼。 忽觉手掌一阵温热,低头一看,自己还握着他的手。 手指交叠在一起,胤禛便突然想起诗经上的一句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本是写袍泽之义的歌谣,后来又被演绎为男女之情,那么自己与他,也是适用的吧。 眉宇浮起一丝温柔,胤禛也在那人身边躺下。 鼻间传来熟悉的味道,浅浅弥漫,令人心安。 一夜无梦。 关于胤禩的旨意,翌日便明发下来,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江南之行有功,自然要赏,康熙也确实赏下不少东西,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胤禩同时被免了一切差事。 太子连番被胤禩坏了好事,自然不会再对他存着拉拢之心,连带早年那点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也淡了不少,一心只想着如何在康熙面前让胤禩彻底翻不了身,顺道打击大阿哥的势力。 虽然那日在康熙面前轻轻撂下一句挑拨之言,但他到底是康熙一手栽培出来的,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只是冷眼旁观,等待进一步的发展。 可任由旁人议论纷纷,胤禩始终处之泰然,连进宫请安的礼节也不曾少过,让太子抓不到一点小把柄。 “八阿哥在江南不曾行差踏错,皇上这么做,是不是偏袒得过于明显了?”隆科多拧着眉头,脸上现出明显的不平。 既是只有两父子在,他也用不着压抑自己的情绪。 “为父记得你之前还不看好他的,怎么去了一趟江南,回来就变了?”佟国维捻着胡须微笑,略带调侃。 “你真以为皇上只是在为太子出气?那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当今天子是什么人,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亲征准噶尔,文治武功纵然不是旷古烁金,也少有人能比肩,他就算再疼宠太子,又怎会因为此事就乱了分寸?” 隆科多犹疑道:“若非如此,那……” 他忽而想到一种可能,不由一震:“难道皇上是对八阿哥起了猜忌?” “一半一半吧。”佟国维微眯起眼,“这些年,明珠与索额图,后面站着大阿哥与太子,两方斗得你死我活,可皇上硬是容忍他们那么久,哪方稍微抬起头,他就打压一下,说来说去,无非是帝王的平衡心术,只怕八阿哥,也是无意中戳中皇上心里头的那根刺。” 隆科多见父亲说得含糊,似在打机锋,不由迷茫:“那我们到底还要不要支持八阿哥?” “静观其变吧。”佟国维摇摇头。“现在我们不能插手,一插手,皇上的疑心更重,保不好就要将我们归到大阿哥一党去,下月八阿哥大婚,马齐与我交情不错,正好上门祝贺,也看看这位八爷的反应。” 九月中旬,康熙移居畅春园,为即将到来的木兰秋狝作准备,依照惯例,紫禁城这边,总要留下些人,于是胤祉、胤禛、胤禩都被留下了来。 其他人并不出奇,胤祉和胤禛也算年长皇子了,将他们留下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此之前,胤禩素来是随同皇帝出巡的,几乎回回不落,这次实在出乎意料。 一时间,关于八阿哥失宠的流言,在京城中慢慢流传开来。 这种情势下,甚至有人开始为富察家即将出嫁的二格格唏嘘惋惜。 其实论起圣眷,五阿哥与七阿哥,甚至还比不上胤禩,但因胤禩平日颇得康熙重视,也算众皇子中能力出众的,一旦遭贬,自然更加惹人注目。 人便是这样,雪中送炭的少,幸灾乐祸的多。 胤禛担心胤禩会因此消沉不起,但每日去见他,却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胤禩甚至在自己府中后院辟了一块地,用来种植时令蔬果,亲自去照料,似乎颇有闲情逸致的模样。 “你毕竟是皇子阿哥,就算寄情农乐,也不要太过了。”有时胤禛见他挽了袖子裤管亲自下地捉虫除草,不免多说两句。 胤禩却笑道:“以前没有时间,现在闲下来,自然要体验一番,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滋味也要分外甜些,届时东西长成了,我也给四哥府上送些过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在胤禛听来,却微觉酸楚。 没了皇帝在旁边,大家都轻松不少,每日虽然还是那些繁琐公务,但感觉上时间过得却要快了不少。 这一日,胤禛因为心里头有事,面上虽然没笑,却也不似往常那般绷着张脸,户部众人看到平常的冷面四贝勒突然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不由都暗自嘀咕。 下了衙,他便往胤禩府上而去,果不其然,那人此时正蹲在地里,摆弄着一株小苗,全神贯注,浑然不知道胤禛站在他后面。 “这是什么?” 胤禩抬起头,这才发现胤禛。 他抹了把汗。“这是红薯苗,此物耐旱易种,据说每亩可得数千斤,胜种五谷几倍,若能长成,可向皇阿玛进言,在容易干旱的省份试种,能当救命粮用。” 听他这么一说,胤禛也蹲下身来,端详着这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苗子,犹疑道:“真有如此神奇?” 胤禩笑道:“这东西又叫红山药,早在前朝徐光启的《农政全书》里就有记载了,我查过典籍,万历二十一年,当时福建大旱,就是靠着这东西度过饥荒的。” 胤禛面露喜色:“果真如此的话,那便是利国利民,功垂千古了。” 言罢心底又涌起一股柔情,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就算被皇阿玛冷待,也不曾消沉低落,反而能够另辟蹊径,那些在背后议论诋毁他的人,又怎么会理解。 “这红薯,需要天天照看吗?” 胤禩摇首。“只需三五日过来看一回,我是照着民间百姓的环境来照料它的,若是过于娇贵易夭,也不能推广了。” 胤禛嘴角微扬:“那你先拾掇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胤禩有些诧异:“去哪儿?” “跟我走便知道了。”难得他这冷面四哥也会卖一回关子,却满满泄露了唇边的笑意。 第74章 悠闲 胤禩望着眼前一大片金黄色如同阳光一般的花海,脸上不掩惊诧之色。 他并不是一个会被轻易感动的人,但转世之后,更为珍惜这来之易碎的一切,反而会去注意从前不曾留意过的细节。 让他震撼的并不只是这些话,也许还有阳光铺在身上的温暖,和身边那人的笑意。 胤禩见他反应,心中微觉得意,暗道此行没有白来。 “这庄子是之前皇阿玛赐下的,我很少过来,据说是前明一位公主的庄子,后来荒废了下来,许多东西都没动过,这些花也都是那会留下来的,年岁一久,长了极多,我看无碍,也就没去动它,宅子和墙根还是前两年才修好的。” “此地常无日,青青独在阴。太阳偏不及,非是未倾心。”胤禩叹道,指着花田附近几块空地:“那里倒还可以用来种些东西。” 胤禛道:“你若喜欢,便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吧,这宅子虽在近郊,来回却极便利,左右皇阿玛去了秋弥,也得半个多月后才回来。” 他不愿胤禩在京中听尽流言,故而想出这个法子来,可谓用心良苦。 胤禩看了他一眼,点头笑道:“那便叨扰四哥了。” 胤禛弯起唇角,笑容轻微却欢喜。 胤禛也跟着住了下来,白天早早起了,去衙门办差,落衙时分又回到这里,与他一起用晚膳。 偌大的庄子,除了仆从,仿佛就剩下两个主人。 胤禩有点疑惑:“你不用回府去?” 胤禛夹了些菜放入他碗中,面不改色。“我早想来这里散心小住了,正好你在这儿,有了借口,你就当陪我罢。” 胤禩笑了笑,转口说起别的话题。 烛火下,映得那张脸分外柔和。 胤禛常常想,要是能这么一直下去,就好了。 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即便小时候,他们也未曾像现在这样,住在同一块地方,朝夕相处。 每天醒来,都能看见这人的感觉,真好。 胤禩其实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没了差事,他也会自己找些乐趣,就像前世寄情书画那样,如今又琢磨起农事。 每天拿着本《农政全书》,一边看,一边让人去请些附近的老农佃户来请教。 北方秋天可以种的东西实在不多,自家种的那点红薯,再过些日子一冷,只怕也难成,庄子上那几块空置的荒地,胤禩让人开垦过,撒上些小麦种子,又照着书中所说,找了些土芋块茎和玉米种子,准备来年春天再种下。 大清虽然人多地广,但天灾也不少,一碰上饥荒干旱之年,豪富之家也就罢了,苦的是那些一日三餐堪堪度日的百姓,就算有幸碰上个好官,不克扣朝廷赈济的粮食银两,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饿死者依旧随处可见,而其中又大多数是老弱妇孺,至于年轻力壮的男子,或背井离乡,或揭竿而起,引发民变。 所以康熙本身就十分注重农事,他曾在西苑丰泽园种下水稻,闲时也经常下去亲自照料,众皇子俱都被他带去那里看过,但他们出身富贵天家,又有谁知道百姓耕种之苦,私底下真正去关注这些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胤禩并没有想过拿着这些去讨好康熙,本已就惹了猜疑,如今巴巴地贴上去,只怕更要被怀疑居心叵测,何况如今被冷落几年也不是坏事,太子见他没了威胁,迟早不会再将他视为对手,自己也可趁机逍遥一些时日。 胤禛见他看得津津有味,也起了兴致,每天回来陪着他一起研究讨论,他掌管户部,对这些事情颇有所得,两人又都是聪明之人,每每凑在一起便有些心得体会,愈显默契。 不用去衙门的时间,胤禛都留在庄子里,他要找胤禩,大多去地里,总能一找一个准。 有时候见他待了半天,额头冒汗,下次便留了个心眼,带上汗巾,在那人流汗的时候帮他擦拭,又会看看左右没人,顺道偷亲一下,那人从一开始的怔愣与抗拒,到后来只是瞥了他一眼,看不清喜怒。 虽然没有说话,可也没有生气的迹象,胤禛心中的喜悦一点点弥漫开来,只愿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久下去。 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这人也会接受的吧。 “福晋,爷说今儿个不回来了,就宿在庄上。” 那拉氏手里正端着茶盅,闻言点点头,面色平和,并无不悦。 坐在一旁的侧福晋李氏拧了拧绣帕,半晌笑道:“福晋,爷已经有十来天没回府住了,这近郊别庄,从前也没听说有多漂亮,莫非是庄子里住了哪位女子,让爷流连忘返?” 李氏是康熙三十五年进的府,次年就生下二阿哥弘盼,她虽出身并不如何高,却是康熙亲自指给胤禛的侧福晋,加上一举得男,在府里也算颇得宠爱,便不大把福晋那拉氏放在眼里。 那拉氏看了她一眼,声音平淡无波。 “在庄子里住的,还有八爷。” 李氏噎了一下,一肚子打探的话没能说出来。 “这种轻佻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只怕要被人笑话,说我们府的人不识大体。”那拉氏淡淡道。 李氏暗恨,却只能低下头。“是。” 那拉氏转向来禀报的丫鬟,和声道:“入秋了,夜里天凉,你去问问小勤,爷和八爷的衣物用度够不够,若是不够,就捎些过去,爷的衣裳,八爷怕是穿不惯,到时候上八爷府上,跟高管家要一些。” “是。”丫鬟应声退下。 真是个贤良淑德的正室福晋,过两年又有新人进府,看你到时还如何大度! 李氏暗自冷笑,一边又为自己刚才失言被责而懊恼不已。 胤禩握了本书,斜靠在榻上,有些昏昏欲睡。 敲门声轻响。 “四哥进来罢。”这个时辰在庄子上,会敲门的人不作第二人想。 门被推开,果然是胤禛。 “四哥还不歇息?”胤禩也没起身相迎,显得极随意,声音也带着浓浓的倦意,仿佛随时都要睡着,一头半湿的发还披散着,浑然不似白天那个贵气清俊的皇子,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怎的穿得这么少,还开着窗。”胤禛一眼就看见他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扣子还没系好,松松地露了一片白皙锁骨。 他走过去关了窗,又在床前坐下。 胤禩笑道:“左右不在京里,也不用那么讲究。” “在看什么?”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随即看到书上一行字。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娈童二字,让胤禛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皱起眉。 “怎么看起这种无用的书,尽是些荒淫之辞。” 胤禩道:“此人叫张岱,乃前朝人,这是他给自己写的墓志铭,余下介绍一些风物人情,可作闲暇消遣……” 声音渐小,胤禛抬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阖上眼,手里还维持着握书的姿态。 胤禛啼笑皆非,却还是去摇他。 “小八,头发还没干,这么睡下去会得头风症的,醒醒。” 胤禩被他晃醒,眼神有些迷茫,少年的脸露出近似委屈的神色,好像在谴责他连自己睡觉都不让。 胤禛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清醒一些,转身拿来干净的布巾,覆在他头上,轻轻擦拭。 胤禩被那温柔的触感弄得愈发昏沉,只想就这么闭上眼睛,他本也不是如此惫懒的人,只是在这庄子上住的时日多了,万事无须费心,神仙一般逍遥的日子,几乎要让他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他勉力拉回一丝神智,说了句多谢四哥,便陷入睡梦之中。 胤禛无可奈何,擦拭完,又帮他梳顺头发,自己脱了外衣,也在他旁边躺下。 他记得胤禩除非累极,睡得并不沉,旁边稍有动静,就能惊醒过来,但这些天他却睡得很好,如今自己就躺在旁边,他也毫无所觉。 那是不是意味着,在这里,在自己身边,他至少是安心的? 手指抚过对方的鼻梁唇角,复又搭在他腰间,胤禛搂紧怀里的人,也随之入睡。 悠闲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没过多久,康熙回辇,胤禛自然也不可能继续住在庄子上,余下胤禩一人,倒也过了今天清静日子。 “爷,咱们今儿个便回府吗,怎的不多住些时日?”高明亲自过来帮他收拾东西,一边问道。 如今他已是贝勒府管家,在贝勒福晋还没有进门之前,一大家子的琐事足以让他镇日忙个不停,难得能像以前一样伺候胤禩,他是很高兴的。 “你倒是希望爷不回去,省得让你更忙吧?”胤禩笑骂了他一句。 高明忙笑道:“爷说哪的话,您回府,奴才这心里头才踏实。” 他见胤禩从窗台前捧了一盆花回来,上前想接过来,胤禩却不让他动。“一会这花放马车上,我给四哥府上送去,你先带着其他东西回去。” 这花就是之前种在田里的葵花,胤禩挖了一株移植在盆中,又让人弄了些种子带回去。 高明一愣。“啊,不让奴才陪着么?” 胤禩笑了一下。“爷现在也是闲人一个,到处溜达溜达,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高明只以为自己触动了胤禩的痛处,心头正难过,不由偷偷往主子脸上看去,却见他神情平和,似乎心情还很好的样子。 自己府上离四贝勒府不过也才半柱香路程,马车到家门口的时候,胤禩便让高明先将马车停下,自己则捧了花带着陆九上胤禛那里。 此时胤禛估计还被留在宫中议事,所以他的脚步也不急,像极了京城里那些成日无所事事提着鸟笼的八旗子弟,只不过换成一盆花。 “诶,这位公子请留步1身后有人喊住他们。 刚缓下脚步,丫鬟打扮的少女便追了上来,指着他手里的花道:“这花很漂亮,你卖吗?” 胤禩看了她身后的马车一眼,摇头笑道:“这花是送人的,不卖。” 说罢也不看她,继续往前走。 “你这人1丫鬟顿足,只好转身跑到马车旁讨主意。“小姐,他不肯卖,怎么办?” “算了。”一只手掀起布帘往外望去,正好看见胤禩捧着花从车前路过。 一袭银白袍服,侧面温雅文秀。 少女失了一会儿神,又将布帘放下。 马车与人错身而过。 陆九是个机灵鬼,无须胤禩吩咐,自己便去打听,末了回来兴冲冲道:“主子,原来刚才那辆马车是富察家的,里头坐的那位就是富察府的二格格,要当府上未来福晋的那位。” 胤禩愣了一下,心道巧极,只是方才惊鸿一瞥,也没看清对方的长相。 其实对方如何,只要性情温和些,其他的也没大碍。 这么一想,突然就记起毓秀来。 如今的她也该指婚了吧,不知道今世又是谁娶了她。 第75章 成婚 胤禩就算赋闲在家,也依旧是皇子阿哥,还是有爵位在身的贝勒,纳娶事宜自有内务府去操心,他只需安坐家中等着内务府报上具细照做即可,但女方那边就不一样了。 清军入关之后,受中原同化,也有了纳彩、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样的仪式,而作为未来的皇子福晋,出身是至关重要的,除此之外,还会在出嫁前跟着母亲学习管家理财,当年郭络罗氏的额娘早逝,她虽出身高贵,却是从小在外祖纵容下性烈如火,正是因为这样,后来在嫁给胤禩之后,眼里容不下一根钉子,以至于家中鸡飞狗跳,也不得康熙欢心。 外头锣鼓喧天,鼓乐吹笙,她垂下头,只看到自己覆在喜服上的手,和满目的红。 出门前额娘殷殷交代的话还在耳边,十四岁的少女双手绞着喜帕,似乎想稍解内心的情绪。 廷姝咬着下唇,心怦怦直跳。 之前大姐姐出嫁,还曾跟着笑话过她,可是现在发现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位八阿哥,可好相处? 刚才的过程,从头到尾,自己会不会有哪里失礼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忍不住直了直身子,却发现腰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快一个时辰,已经有些僵硬了。 喜秤揭开了她的盖头,廷姝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胤禩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喝的酒其实不多,方才虽然不停有人上前敬酒,但他都喝得颇为节制。 成婚娶妻,已经久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看着眼前一身贝勒嫡福晋礼服的陌生女子,忍不住有点恍惚起来。 她不是毓秀,自己也早已不是前世的胤禩。 那她跟着自己,可还会重蹈当年的覆辙? 女子低垂着头,从他站着的角度,可以看到那柔顺温和的眉眼,圆润如水。 她与毓秀,应该是不一样的。 可为什么自己心底还是空荡荡的。 好像遗落了什么事情,什么东西。 胤禩微微皱起眉头,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扫视了一周,入目皆是晃眼的红色,那头两对龙凤烛,正灼灼燃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这样的红色…… 不期然就想起胤禛来。 当时他也是大婚,喝得满身酒气,在那条回廊,将自己压在柱子上…… 胤禩闭了闭眼,又看看廷姝,几不可闻地叹气,上前一步,执起她的手。 廷姝讶异抬首,突然啊的一声。 “怎么了?”胤禩看向她,只见女子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跟胭脂慢慢糅合,显得分外动人。 廷姝声如蚊呐:“爷曾捧着葵花在街上走,我还遣丫鬟跟爷买过花……” 胤禩自然记得这件事,却仍故作惊讶地笑道:“原来那天马车里的小姐是你,如此说来,我们还真是有缘。” 廷姝的脸更红了,仿佛要滴出血来。 胤禩看得有趣,正想说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爷,是奴才!”陆九压低了声音,飞快地道。 胤禩一怔,起身去开门。 “爷!”陆九苦着脸道,“四贝勒爷就在院子外头,说想见您,站在那儿不走了,奴才们又不敢赶……” 胤禩点点头。“我去看看。” 刚迈出门口,回过头,对着房中女子道:“你等会儿,我马上回来。” 廷姝低下头去,看不见表情。 胤禩顾不上她,随即往外面走去。 走至院中,便已见到那人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他,衬着周围喜气洋洋的灯笼挂饰,愈发显得清冷。 胤禩不知道他为什么从席棚喝酒的地方跑过来,两人对望半晌,他轻轻开口:“四哥。” 胤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冲动走到这里来。 耳边全是恭喜这人大婚的吉祥话,一眼望去坐满了皇室宗亲,连太子都代皇阿玛前来贺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他心里不痛快,那是肯定的,但也不可能拦着胤禩不让他成亲。 所以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 只是想看看他。 胤禩看着眼前这人,心里突然泛起一丝苦涩。 上辈子,他们纠缠到死,这辈子,自己好不容易放弃那个皇位,本想这清静度日,结果对方却不放过他。 他叹了口气:“四哥,回去吃酒吧,外头热闹……” 胤禛不说话,慢慢地走上前,从袖中拿出一个泥人,递给他。 胤禩接过来,借着昏暗的灯光,隐约看到泥人的模样,分明有七分像胤禛。 心头不由一震。 “上次去山西,没什么好东西,就买了一对泥人,还有一个,放在我那里。”胤禛笑了一下,并没有说另一个是什么模样,但胤禩直觉便已知道答案。 “你大婚,四哥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个小玩意儿不值钱,就留在身边玩罢……”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带了些沙哑。“四哥,祝你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胤禩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手心里的泥人,仿佛还带着这人的体温。 胤禛突然伸出手,狠狠抱住他。 不过一会儿,又放开。 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胤禩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又低头去看那个泥人,表情晦暗不明。 胤禛回到席棚,热闹还未结束。 胤祺与胤佑上来敬酒,他也拿起酒杯与诸人对饮。 他知道这一搅和,胤禩就算洞房花烛,心也已经乱了。 与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一边想着自己…… 胤禛仰头喝下杯中酒,嘴角微微勾起。 廷姝在房中等了半晌,终于见到胤禩又回来。 她不敢去问,却也觉出他情绪并不高,在床边坐下,半晌没有说话。 烛火即将燃尽,她忍不住轻声道:“爷,夜深了,不如歇了……” 她分明看到胤禩的侧面是没有表情的,可这句话说完,他似乎像突然被惊醒,再转过脸来,嘴角已经挂了一丝笑意,温和浅淡,毫无破绽。 “好。” 没了差事,日子似乎慢了下来。 廷姝果然与毓秀截然不同,她是以夫为天的女子,似乎连旗人女子的飒爽也极少见,更像胤禩的额娘卫氏,与这样一个女子相处,自然是很容易的,胤禩本身也喜欢安静,若是他想结好的人,自然不会让对方觉得他有半点不好。 如此一来,两人倒也似相敬如宾,感情契合。 大婚第二日,胤禩带着廷姝回门,行礼之后,廷姝被她额娘留下,胤禩则被马齐请至书房。 “八爷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马齐开门见山一句话,让胤禩有点意外。 第76章 经营 胤禩不动声色。“岳父大人何出此言?” 他与马齐二人并不生疏,当初平阳赈灾便已认识,后来又陆续共事几回,如今成了翁婿,更是亲近了一层,马齐也就少了许多顾忌,开门见山道:“八爷如此赋闲下去,只怕要被人淡忘了。” 胤禩端起茶盅轻啜一口,并不说话。 马齐见状,只以为他心中也有不忿,不由叹道:“八爷还是多进宫走走,也好让万岁爷能多见见您。” 胤禩一笑:“见了,又如何?” 马齐皱眉:“以八爷的才智,必能让万岁爷回心转意。”末了顿了一顿,又补充一句:“佟国维,也十分看好八爷。” 胤禩暗叹一声,正色道:“岳父大人觉得,皇阿玛是为何要卸了我的差事?”不待马齐回答,他又道:“此事我自觉无愧于心,但天心难测,多做多错,顺其自然也就罢了。” 马齐压低了声音道:“太子怕有被废的危险。” 书房左右无人,不虞隔墙有耳,两人如今的关系又算是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马齐也就没有顾忌了。 胤禩愣了一下:“岳父大人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万岁爷曾向佟国维私下透露过这样的心思。”马齐沉吟道,“索额图与明珠之争,已经让皇上彻底厌倦,而佟国维两不相帮,在皇上看来,他反倒是可以信任的。” 胤禩微微皱眉,前世太子被废,至少要等到康熙四十七年,如今不过是康熙三十七年,整整提前了十年,可能性有多大? “今天这些话,岳父大人与我知道即可,必不能传第三人耳,至于佟国维那边,还请岳父大人斟酌分寸,不要过于亲近,以免重蹈余国柱的祸事。” 余国柱,康熙二十年任左副都御使,又迁江宁巡抚,户部尚书等职,与明珠结党,康熙二十六年郭琇那封奏折,就将余国柱弹劾至丢官弃职。 这还是早年的事情,那会儿康熙处置结党的官员,尚且手下留情,但他年岁渐大,愈发厌恶朝野中党同伐异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处置起来也就越发不留余地,若余国柱的事情晚几年被处理,最轻的也该是个抄家的下场。 前世马齐受佟国维鼓动,在皇阿玛面前举荐他为太子,事败之后遭皇阿玛厌弃,现在自己与马齐的关系不比从前,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事先提醒他一下。 马齐听及那最后一句话,心中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也明白胤禩方才所言何意,不由起身拱手:“谢八爷提点。” 胤禩笑道:“岳父大人何必见外,只是这一动不如一静,岳父大人须得小心谨慎,切勿落了他人把柄。” 这台上并不少了演戏的人,与其进去掺和,还不如撂在一旁看戏来得清静。 马齐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次翁婿密谈不算全无所获,至少胤禩知道佟国维面上看似不偏不倚,暗地里也不甘寂寞,伺机而动,只不过胤禩也不知道究竟自己何德何能,以至于让对方两辈子都向他靠拢。 而马齐,胤禩只希望在自己一席话之后,他能有所醒悟,否则若再失了皇阿玛的欢心,难免也要连累到自己。 廷姝从府中出来的时候,眼圈有点红,想是不舍得与额娘分离。 胤禩看在眼里,握起她的手,低声安慰道:“不要紧,同在京城里,随时可以回家看看。” 廷姝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转身入了马车。 新婚不过两天,她还有些羞涩与不习惯,有时候想起这个温柔的人,以后也会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君,没来由就双颊飞红。 回到贝勒府,廷姝往后院去歇息,高明则过来告诉胤禩一个消息,门外有故人来访。 他的话挑起了胤禩的好奇心,不及更衣便朝前厅走去,看看这个能让高明也称之为故人的人。 那人正半低着头在书茗,闻听脚步声渐近,恰好也抬起头来。 两人一见之下,俱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子青,别来无恙?”胤禩迎上去。 沈辙起身,拱手施礼。“草民拜见八阿哥,您也安好?” 举止语气落落大方,比三年前多了几分名士气度,颇显潇洒风流。 胤禩笑道:“听高明说有故人来访,我还在琢磨是谁,原来是你。” 沈辙见胤禩待他一如先前,并不因自己身份而露出丝毫鄙夷轻慢,心中也很是欣喜,他带着侄儿四处游历,趁着落脚京城,便想起三年前的夙缘,特地过来拜访,本以为八阿哥身份尊贵,早已作了不得其门而入的打算,却没想到如此顺利。 “草民带着清和游历四方,恰巧路过京城。”他口中的清和,就是当年代为照顾的厉氏遗孤,如今也已八岁有余,聪慧沉静。 胤禩点点头:“你身有功名,上回的乡试,可参加了?” 沈辙叹道:“自从厉家兄嫂大仇得报,草民也熄了功名之心,只想四处看看,抚养清和长大成人。” 他本就是个洒脱的人,并不拘泥科举之道,这几年长了眼界,更加不想去官场上做那些劳心劳力,四处逢迎的营生。 胤禩闻言笑道:“既是来了,不如干脆留在府中小住吧,我也少了个谈诗论友的知交。” 沈辙沉吟道:“不敢叨扰,草民一介乡野村夫,还是住在客栈比较自在。” “子青尽可放心,我性喜自在,如今也是无事一身轻,自然不会拿些规矩来束缚你,若你在府中住下,只当作客便是,左右不会妨碍你的出入行踪,至于清和,虽然有你照顾,但毕竟你是男子,难免有不周之处。”胤禩知他在犹豫什么,便接道。 最后一句话显然令沈辙意动,他拱手道:“多谢八爷垂青,只是无功不受禄,草民才疏学浅……” 实际上,在外三年,沈辙也有了定居下来的打算,这八阿哥年纪虽轻,却沉稳过人,他早在平阳就已见识过,确实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物,自己当初这个年纪,也没有有他这份定力,只是侯门毕竟深似海,他也不敢轻易决定。 胤禩一笑,这个沈辙虽然口口声声不入官场,但人生于世,谁不希望有一番作为,只怕他心底,未必就没有这种想法。 “子青何须担忧,你的学识如何,我在平阳也早已知道,过得一两年府中若有孩子出世,指不定还得请你当个启蒙恩师。” 沈辙一怔,继而道:“原来八爷成婚了,恭喜恭喜,可惜草民身无长物,也就不送礼了。” 胤禩笑骂:“若不加上后面的话,你会显得更有诚意些。” 两人相视大笑,原本有些生疏的氛围,随着这句话而烟消云散。 沈辙最终留了下来,这对胤禩来说不啻一个收获。沈辙心思活络,又毫无背景,本身便极适合当幕僚,从前他为了报仇想走科举的路子,胤禩不好开口,如今他心甘情愿上门来,自然是再好不过。 高明将他与清和安排在西院,那里环境清幽,又种满桂树与荷花,正适合沈辙这种文人情怀。果然沈辙一见之下也极喜欢,西院由胤禩作主改名荷苑,就此成了沈辙的客居之地。 至于在被剥去乡试资格的岑梦如,最后也没有离开京城,虽然也没投靠胤禩,却暂居在好友李蟠那里,也算令人满意的结果了。 胤禩没了差事,闲来便与沈辙斗茶纵论,又或者在后院试种那些还未长成的庄稼,日子过得悠哉异常。 朝廷的事情仿佛离他很远了,偶尔能从胤禛的片言只语中得知一些近况,胤禩只是静静听着,然后劝他不要掺和进去。 慢慢地他也减少了进宫的次数,除了逢年过节之外,胤禩基本都不会踏足皇宫,即便去了,也多是去给额娘请安。 大阿哥一开始还会来探望他,但时日一久,兴许是看康熙并没有起复这个儿子的念头,也渐渐不再上门。 胤禟、胤俄等几个年纪小点的阿哥,因为无法随意出宫,有时候会托胤禛带来一些书信,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胤禩看得有趣,也学他们回信,托胤禛带回去。 胤禛那边,自然不会因为胤禩失宠而疏远了他,反而因为担心胤禩心情烦闷,时常喊他出去走走,或者去老农家中请教农事,或者到城外游猎散心,两人的感情在这种潜移默化中慢慢加深,有时候往往一个眼神或微笑,就已经明白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这一日胤禩刚从外头回来,正想着去看看廷姝,走到院门口,忽然见到一个丫鬟站在外头,面目陌生,不由奇怪,上前一问,才知道来了女客。 “回禀爷,里头来了康亲王世子福晋,正与福晋说话呢。” 康亲王世子椿泰?胤禩还没来得及想起他福晋是谁,里面帘子一掀,一身火红旗装的女子走了出来,恰巧与他对了个照面,两人皆是一愣。 毓秀二字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去,女眷闺名,岂可由他轻易称呼,两人纵然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原来她成了康亲王世子福晋,也好,康亲王是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祖上是礼亲王代善,太祖长子,也算尊贵无比,与她正是门当户对。 郭络罗氏自然也还认得他,当年宜妃有意撮合两人,她觉得这八阿哥性情轻浮,一直不喜,听闻好友嫁了他,还为她打抱不平。 刚在里面告诉廷姝,要好好管教这位八阿哥,不能让他像其他权贵人家那样,甫成婚便纳妾娶侧福晋,回头便撞上正主儿,也算冤家路窄了。 郭络罗氏暗暗撇嘴,朝胤禩福了福身。“八爷吉祥。” 胤禩颔首。“世子福晋不必多礼,代我向椿泰问候一声。” 旗人没有那么多规矩,已婚女子也不避讳见外客,郭络罗氏性格使然,更不会有丝毫扭捏,闻言点头应是,转身离去。 胤禩的目光从她背影收回,也入了里屋。 无论过了多久,毓秀的习惯总是没变,依旧那么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将她的张扬绽放得淋漓尽致,只愿她这辈子能收敛心性,免得误人误己。 廷姝见他掀帘进来,早已起身相迎,又吩咐下人端来毛巾热茶,伺候他净面更衣。 “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嗯,左右无事。”胤禩含笑,“你也许久没有回家看看了,不如我明日陪你回去?” “多谢爷。”廷姝腼腆一笑,欲言又止。“我有一事,想与爷商量。” “哦?” “府里头那两间铺子,如今其中一间的隔壁,因为经营不善,想要出售,不知道爷……”她一边思量措辞,说得有些迟疑。 当初胤禩开府另居时,康熙只给了这一座府邸,而他大婚,虽然宫里头也给了不少赏赐,但其中大多是绸缎古玩,能看不能卖的珍奇玩意,府里一切开销,除了贝勒的俸禄之外,主要依靠廷姝从娘家嫁过来时,带的这两间铺子嫁妆。 胤禩也不是没想过将买卖做大,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今两间铺子进项稳定,盈利颇丰,已属难得,剩下的只能循序渐进。 “你是想将那间铺子盘下来?” 廷姝点点头。“不知爷意下如何。” 胤禩没了差事,不用去上朝,她却不可能不与京城宗室女眷往来,这应酬之间,难免就听了些风言风语,但廷姝却并不放在心上。 其实在自己嫁过来之前,早已听说过这位八阿哥。 有说他额娘貌美过人,这才得了当今圣上青睐,从小小的辛者库罪人升至后宫屈指可数的妃位,连带她的儿子八阿哥,也鸡犬升天。 更有说他出身低贱,为大清历代皇子中所未见,偏还恃宠而骄,以致于被卸了差事,赋闲在家,今后只怕连翻身的机会也没有了。 就连毓秀,也怕她受了冷落欺负。 当然也不乏称赞看好他的人,其中就有自己的阿玛。 但无论旁人怎么说,也抵不过自己的一双眼。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知道他好,那也就罢了,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胤禩沉吟片刻。“可以,让高明去打听价钱,如果合适的话就盘下来吧,你想用来做什么买卖,可有主意了?” 廷姝摇头,“我们原先那两间铺子,卖的是绸缎,虽然获利不错,但京城这样的铺子,只怕比比皆是,再多开一间也无所助益,但我又没想好要做什么。” 以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来说,廷姝能说出这样的话已属不易,胤禩严重多了一丝赞许。“我先前去过扬州,那边的水养人,女子肌肤多是水嫩,可以尝试从那边进些胭脂水粉过来,有京杭运河在,来回并不慢。” 廷姝笑道:“那好,我先使人去问问,再看看府里还有多少余钱,再来跟爷商量。” 又过得几日,铺子的事情有了消息,那间铺子原来是卖主的祖业,因为对方嗜赌成性输了一大笔钱,急需还债,不得不便宜卖了铺子,价格也还算适宜,廷姝与胤禩商量之后,决定盘下铺子,就照胤禩所说,从江南运些胭脂水粉过来。 这生意京城并不是没有人做,但没有人专门以此打出招牌来,胤禩正是看中这一点,想卖个噱头。 要知道,京城从来就不缺豪门大户,缺的能让他们花钱的地方,胭脂水粉这些东西,又是女子不能缺少的东西,便连廷姝这样不喜奢华装扮的人,每日在装扮上花费的时间至少也要一个时辰。 事情既定,却还少了人选,胤禩不可能亲自去江南,而高明是宦官,不能随意出京,也去不了,胤禩最后让沈辙与陆九一起,再带上几个护卫帮手。 沈辙自然是极乐意的,他本来就喜欢到处走,虽然进了胤禩府中,镇日也没闲着,北京城差不多已经让他走遍,陆九是见过江南繁华的,又肩负重任,也一样跃跃欲试。 “爷,此去江南,我得跟您讨个人。”沈辙摇着扇子,笑眯眯道。 胤禩看着棋盘,将手中白子轻轻放下。“你说。” “胭脂水粉这种东西,自然要女子才最了解,我们一行都是大男人,于此道一窍不通,届时怕误了差事。” “你的意思是,要一个女子随行?”胤禩抬眼,不置可否。“要谁?” “后院照料花草的丫鬟,叫佳盈的。” 胤禩微怔,半天才想起这个佳盈,就是先前他救下的陈颖,后来依着府里的规矩,改名叫佳盈,她的弟弟陈平,因为做事机灵,已经提拔为近身伺候胤禩的小厮。 他似笑非笑。“这府里这么多丫鬟,你怎就单单瞧中她?” 沈辙摸摸鼻子。“那日我路过花园,见这女子正在浇花,神情专注,连我站在她后面都没有察觉,后来又问了高总管,说是自打佳盈来了之后,这花园里的花,就没有一株枯萎过,由此看来,她做事应是极为稳妥的。” 胤禩点点头,他对这个佳盈,印象也不错。 “她孤身一名女子,随着你们同行怕不大合适,这样吧,福晋身边有个丫鬟,叫佳期,也是个稳当的人,让她与佳盈一起,也好有个伴。” 沈辙笑道:“如此便多谢八爷了。” 正月刚过,沈辙一行正式启程,从水路往江南而去,预计最快也得三月初才能回来。 胤禩亲自出城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正巧碰见骑马过来的胤禛。 “四哥!”胤禩诧异笑道:“这么巧,你也出城?” “我是来找你的!”胤禛看起来并不怎么痛快。“去你府里找不着人,说你出城来了。” “什么事这么急?”胤禩想问的是,谁惹你了? 胤禛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马掉了个头,往城里走,胤禩只好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四贝勒府。 “你要做买卖,怎么也不告诉我?”一进书房,胤禛冷着脸,砸出一句话。 胤禩这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无奈道:“这些只是微末小事。” “你将钱都投在江南这一趟行程上,府中开销花费,还哪来的钱财?” “我本身还有些俸禄,再说府里的人并不多,也不算艰难……”在这人灼灼的目光下,胤禩的笑容有些难以维持。 重活一世,已经少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慌乱失措,但面对这人时,却总禁不住乱了方寸。 胤禛哼了一声,从书桌上抽出一叠银票,递给他。 胤禩望着他,没有接。 半晌,胤禛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将银票塞过去。 “这些银子,当你嫂子一起和弟媳妇做买卖的本钱,到时候若有赚头,分她一成红利当零花也就是了。” 见他不说话,又冷下脸。“你不收,我转头就拿去喂狗。” 胤禩嘴角抽搐,实在拿这人没辙,眼看他就要翻脸,只好将银票放入怀中。 “那我就代廷姝多谢四哥了。” 胤禛这才转嗔为喜。“你我兄弟,何分彼此。” 胤禩哭笑不得,心道那将来你若得天下,也分我一半好了。 这话只能暗暗腹诽,他有点懊恼,却也没察觉此时两人距离之近,十足暧昧。 第77章 万寿 入了三月,康熙万寿将近,皇宫上下一片热闹,无论后宫外臣,忙的都是同一件事——如何送点让康熙称心如意,龙颜大悦的贺礼,至于那些宫女太监,才是真正忙得脚不沾地的人,但无论是谁,面上自然都是带着笑容的,即便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摆出一张苦脸来触霉头。 就在康熙寿辰的前几日,沈辙他们也归来了,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不仅带回许多在南边走俏的胭脂水粉,还将其压到一个较低的价格。去时他们带了四万两银子,回时买了一船的货物,居然还余下五千两左右,据说其中就有佳盈的大半功劳。 当初沈辙一力举荐她,如今确实派上用场,也证明了他眼光无虚,佳盈却还是那副恭谦安静的模样,并不因此而有半分得色,如此一来不仅是胤禩,连廷姝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佳盈也不再需要照料后院花草,而被提拔为廷姝跟前的丫鬟。 货有了,这边盘下来的铺子也算收拾妥当,胤禩挑了个日子将铺子开张,从府里选了个信得过的人当掌柜,明面上的生意由他打理,账目明细自然归廷姝掌握。 铺子刚开,也不指望有什么进项,就算有了盈利,也只当给廷姝挣些私房银子,胤禩当了甩手掌柜,便很少再去过问。 他与这嫡福晋,撇开在街上那一面不提,成亲当夜才是第一回见面,婚后才慢慢熟稔,自然称不上有什么铭心刻骨的感情。 但过日子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时间慢慢过去,心中的砝码一点点增加,人心都是肉长的,廷姝待胤禩可谓贤惠尽心,没有半点错处,若说前世毓秀让他觉得疲惫,那么今世的福晋就像一泓清泉,让他觉得平和舒服。 家中被打理得稳稳妥妥,他根本无须去操心那些日常琐事,与毓秀掌家时三天两头鸡飞狗跳的情景,简直天壤之别。 胤禩不得不佩服额娘当初的眼光。 就在这样的日子中,迎来了康熙的寿辰。 从各地运来的贡书络绎不绝往宫里头送,光京城那些宗室皇族,大小官员的贺礼,也已经足够让清点内库的人看花了眼。在这片争奇斗艳之中,胤禩送的是一对白玉如意,一面双龙戏珠珊瑚屏风,这礼可谓平凡无奇,既不显得过于张扬,惹人注目,也不至于寒酸到被人挑毛病。 百官朝会,进宫请安,然后又是国宴,家宴,每个人走马观花一般,带着面具在人群之中周旋应酬,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还要给看不顺眼的人点头哈腰装孙子。 胤禩看了半晌,不由轻轻一笑。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些人中的其中一个,如今这日子却是越过越懒,方才依附太子的一名官员过来绵里藏针打探一番,他竟也懒得去敷衍,任由对方如何撩拨,不过是一笑了之。 “八哥,你在笑什么?” 出声的是十四,一段时间不见,他的身量也拔高不少,面容与胤禛有五六分相似,却与胤禛时常板着个脸不同,他则脸上时时洋溢着微笑,比胞兄平易近人许多。 “没什么,看着热闹,心里高兴。”胤禩笑道。 胤祯眨眨眼,忽然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仰头笑道:“上回我生辰的时候,八哥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说罢撸起袖子,露出一条翡翠珠子来,墨绿颜色衬着少年白皙的肌肤,颇为夺目。 “那时候我被母妃叫去了,并不在阿哥所,八哥怎的不等等我,放下礼物就走了?”少年的语气有点哀怨。“你知道我不能随意出宫的,后来竟也见不着你的面,连亲自说声谢谢也不成。” 胤禩摸摸他的头,没有回答他前面的问题。“那也无妨,你喜欢就好。” 对这个十四弟,他这辈子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但胤祯却一直乐于亲近自己,只要他一进宫被胤祯撞上,必然会缠着他不放。 当年皇阿玛斥他“图谋不轨,妄蓄大志”,说及怒处,甚至抽剑而出,指向自己,胤祯曾奋不顾身挡在他身前,大声说着“八哥绝无此心,儿臣愿以性命担保”,惹得皇阿玛愈发愤怒,差点一剑捅过去。 后来…… 后来胤祯也逐渐长大,人心思变,有了自己的想法,褪去年少轻狂和血气方刚的他,也学会虚伪,学会收买人心。 以及,对那把椅子的野心。 就算亲如兄弟,也早已不复旧时模样。 胤祯拉着他不放,半带着撒娇又说了好些话。 他们俩来得早,此时话说到一半,陆续又有不少人到来,胤禩虽没了差事,少了许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官员或宗室上前招呼,但仍有不少人过来寒暄,这其中就包括佟国维。 胤祯被这些人一搅和,也没法继续下去,他有点懊恼,却也不好发作,只是站在胤禩身边不肯走,看着他与众人闲话。 胤禩与旁人说笑寒暄,进退有据,分毫无错,就算那些人冷嘲暗讽,他也只作不闻,但那眼底,却分明有一丝淡淡的不耐,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旁人或许注意不到,胤祯离得最近,又一直在看他,便察觉出来了。 趁着三阿哥走进来,众人迎上去行礼的间隙,胤祯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八哥,我头有点晕。” “怎么了?”胤禩探向他的额头。“去叫太医来吧。” “不用不用!”胤祯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依偎在他身上,又拽着他不肯让他走。“你带我去外面歇会儿吧,这里头气闷。” 胤禩无法,只好半搀着他往偏殿走去。 胤祯一进偏殿,转身将大门阖上,又大喇喇地坐下来,伸了个懒腰,脸上哪里有半点身体不适的模样。 “还是这里舒服!” “就你鬼主意多!”胤禩失笑。“太子与皇阿玛快来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还早呢,再歇会儿也不迟,三哥最喜欢摆架子,我不想进去活受罪!”胤祯吐吐舌头,这才显出点符合他年纪的性情来。 胤禩摇摇头,也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偏殿是休息更衣之处,想是太监与宫女都到前头伺候去了,所以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荡荡的有些寂寥。 这种寿宴最是折腾人,一天下来腰肢酸软,方才忙着应酬还不觉得,周围一安静,就觉得疲惫不堪。 胤禩见胤祯瘫在椅子里,也微微闭上眼养神。 “八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胤祯的声音突然响起, 胤禩一怔,睁开眼睛。 胤祯不知何时来到他旁边。 “你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呢,八哥为什么会不喜欢你?”胤禩敲敲他的额头。 “你成天只和四哥一起,就算进了宫,也都是去找九哥十哥他们,难道不是么?”胤祯捂着额头委屈道。 胤禩顿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小,每天都去上书房读书,八哥进宫请安的时候,都碰不上你,你看你每年生辰,我可忘了?” 或许胤祯说得对,自己确实有意无意地避着他,不仅仅因为上辈子到了最后,两人分道扬镳,还因为当初胤祯落水,胤禛受德妃斥责的那件事情,直觉让他感到真相并不是那么简单。 胤祯挨过来,伸手抱住他,声音在他怀里闷闷传来。 “八哥,以后你进宫,多来看看我,十三哥的额娘敏妃娘娘生了病,他没空和我玩儿,其他哥哥也觉得我小,母妃也不让我出宫……” “四哥虽然跟我是同一个额娘,可他老是冷冷的,我见了就害怕……” “我一见八哥,就觉得亲切,要是八哥跟我是同一个额娘,那该多好……” 他虽有同胞兄弟,却与没有差不多,兴许是德妃的缘故,又或者他们两人天生没有缘分,两辈子加起来,胤禩确实从来没有见过两人亲近的模样。 方才这些话,胤祯不能和德妃说,更不可能与伺候他的太监宫女说,今天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想必也是因为闷了太久。 胤禩任他抱着,并不出声,半晌,等他发泄够了,才拍拍他的肩道:“八哥有空会多进宫来看你的,算算时辰,皇阿玛也快到了,我们进去吧。” 胤祯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听话地松开他,两人进了正殿。 胤禛也已经到了,却没想到两人一齐从偏殿出来,多朝这边望了几眼。 胤禩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朝他看去。 胤禛还是那张冷脸,只是对上他时,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也柔和许多。 不及多想,那头太监唱和声中,康熙已经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太子与大阿哥。 众人又是一番跪拜行礼,这才一一起身落座。 这筵席既不同于家宴,也不同于国宴,并无女眷,在座也只是众阿哥与一些较亲近的宗亲臣子,像马齐这样的皇子岳父,今天也未能得以赴会。 康熙也不赘言,说了几句家常,菜便陆续上来,但在天子面前,谁又敢大快朵颐,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拿起筷子尝一两口也就罢了。 大家怕康熙会突然垂询,就算佳肴当前也不肯松懈,俱都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 果不其然,康熙开始发话,问的却是裕亲王福全的身体。 福全只比康熙大了不到一岁,看起来已经像五十出头的模样,康熙三十五年,他还曾随着康熙出征噶尔丹,但近两年来身体也渐不如前。 “上次服了皇上赐下的药,已经好了很多,现在在自家庭院里走一圈也没什么问题了。”福全放下银筷,笑着应答。 “那便好。”康熙点点头,脸上也露出笑容,看得出他对这位兄长十分关切。“去,把这个菜赐给裕亲王。”他指着一道刚才尝了一口的樱桃肉道。 “嗻。”梁九功应声,捧起盘子走至福全面前。 福全忙要起身谢恩,又被康熙连连摆手示意坐下。 “行了行了,今日不必那么多礼。” 大阿哥见康熙高兴,也凑趣笑道:“皇阿玛,听说皇伯父今年送的礼物忒别致,是一幅巧夺天工的绣画。” “哦?”康熙挑眉,成千上万的贺礼,他本就不可能一一查看,登基这么多年,年年都是一样的戏码,他也早就失去了询问礼物的兴致。 福全谦虚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一幅双面绣罢了。” 听他这么说,康熙倒起了兴致,忙让人拿来观赏。 双面绣确实不假,但若寻常花鸟鱼虫,也入不了皇帝法眼,福全更不可能用来当贺礼,所以众人都伸直了脖子等着大开眼界。 待两个小太监抬着画走进来,又在殿中慢慢展开,在座诸人仍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一面是万里江山,锦绣华景,一面又是盛世清平,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正反两面,轮廓完全相同,并无不契合之处,但画中情景,却截然不同,令人叹为观止。 更难得的是画中山川流水,俱都栩栩如生,甚至连桥底下叫卖的小贩,也都表情不一。 “好!”康熙端详半天,龙心大悦,又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命人将画收起来。 “皇兄煞费苦心了!” 福全笑道:“若无皇上治下的康熙盛世,奴才也捏造不出这样的情景来。” 话题自然随之转向贺礼身上,胤祉急于表现,也出声道:“皇阿玛,儿臣也有一桩喜事呈禀。” 康熙心情正好,闻言笑道:“你也来凑热闹,喜从何来?” “儿臣主持修纂的《文献汇编》,如今已经大功告成。” 康熙果然大喜。“如此甚好,确实可称得上一桩喜事!” 众人也随着奉承几句,胤祉脸上不掩得意,场面一时热闹之极。 “八弟,听说你前阵子让人专程去了趟江南回来,是不是也送了什么礼物,可否说出来让皇阿玛与我们开开眼界?”太子望向一直并不惹人注目的胤禩,冷不防道。 说话声随着这句话而渐小下来,许多人的目光也落在胤禩身上。 第78章 筵席 胤禛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抬眼一看,太子正似笑非笑地望向这头,连带着将康熙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 “你派人去江南做什么?”康熙微微皱眉。 胤禩知道太子必是先去查看了礼单,才会有此一问,若自己承认曾派人去江南,又是为了做买卖,可想而知康熙必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此时此刻,已容不得自己不答。 众目睽睽,骑虎难下。 心念电转,飞快思索着对策,面上却依旧平静沉稳,他起身拱手行礼:“回皇阿玛,儿臣从江南捣鼓了一些小玩意回来,又盘下一间铺子,打算做些买卖。” 果不其然,康熙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似乎又想起什么,勉强压抑下怒气,淡淡道:“你的眼伤如何了?” 胤禩低眉敛目。“太医说不能久视,须得慢慢调理。” “你不安生待在府里,却做起买卖来了,堂堂皇子阿哥,与民争利,成何体统!”康熙的语调愈发冰冷,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 方才胤禩与胤祯联袂进来,胤禛第一眼便看见了,虽然心头微有不快,但此时此刻,担忧的心情却是占了上风,他也顾不得许多,忙起身道:“皇阿玛息怒,这些都是儿臣的主意。” 胤禛心想自己总不可能说是因为父亲吝啬,不肯拨庄子给儿子,这才需要儿子去自食其力。康熙最要面子,若他真这么说了,只怕惹来的不是愧疚或怜惜,而是迁怒。 胤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种时候他却是不愿胤禛掺和进来的,说得越多,只怕错得越多。 “儿臣知错。”他离席下跪,额头抵地。“今日是大喜,请皇阿玛息怒,不要为了儿臣的错处而影响心情。” 康熙闷哼一声,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也不叫起,转头朝福全道:“朕真是羡慕你,儿子个个孝顺。” 这话听起来却似意有所指,众阿哥俱都噤若寒蝉,福全笑道:“这话该是臣弟说才是,臣弟家中那两个儿子,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就拿保绶来说好了,前阵子迷上玩鸟,居然买了一大堆鸟儿回来,弄得府里成天叽叽喳喳,没个安宁。”说吧嘴角适时露出一抹苦笑,似是无可奈何。 康熙果然被吸引过去,奇道:“竟有此事?” 福全揉揉额头:“臣弟训斥他,他还说这是要训练这些鸟儿唱歌,等到皇上大寿的时候出来献礼,臣弟实在没辙,看他平时也没耽误差事,也就随他去了。” 康熙哈哈大笑:“这保绶是个真性情的。” 原本僵凝的气氛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众人松了口气,也渐渐活络起来。 只是从头到尾,康熙没再往胤禩那里看过一眼。 他静静地跪伏在那里,没有发出声音。 胤禛握紧拳头,忍下为他求情的冲动。 这时开口,只会令康熙更加反感。 “皇阿玛,您让八哥起来吧!”胤禟还能沉住气,胤俄却腾地站起来,大声道。 大阿哥暗骂他鲁莽,场面明明已经转圜过来了,他却偏偏还要煞风景,这个十弟真是从来不做好事。 康熙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太子道:“老十,你跟着掺和什么,坐下!” 胤俄梗着脖子,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眼神。“二哥,你这样做就不厚道了,我还听说你在江南也敛了不少好东西呢,怎么没拿来孝敬皇阿玛,八哥只不过是做点小买卖,就被你拿出来说!” 胤禟暗笑,十弟你行啊,平日里没见你脑袋这么灵光,这会儿竟也学会一招借力用力,转移话题了。 太子没想到这个弟弟居然敢顶撞他,不由怒道:“你知道什么,少信口雌黄!” 胤俄哼了一声:“难道你不是因为八哥在江南查到盐商与官员勾结敛财而记恨他吗?” “你……” “够了!” 砰的一声,酒杯摔至地上,碎片四溅,也打断了太子的话。 康熙冷冷看向胤禩。“胤禩,你有什么话说?” “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只愿皇阿玛息怒,万寿过后,无论要如何处置儿臣,儿臣都甘愿受罚。”胤禩重重嗑了个头,慢慢地直起身子。 康熙清楚地看见他额头上的红痕,因为用力过猛,正渗出丝丝血迹。 他也正直视着自己,却带着隐隐的关切与愧疚之意,目光清明,不似作伪。 从前温润如玉的少年,不知何时眉目多了些棱角出来,却更显清瘦。 康熙的心蓦地一软。 面上却依旧是喜怒不辨的冷然。“起来吧。” “谢皇阿玛。” 康熙没再说什么,众人也识趣的不再去捻龙须,筵席得以顺利继续下去,就连梁九功也偷偷抹了把汗。 大阿哥看着太子嘴角微扬的弧度,不由暗自冷哼一声。 你能得意的日子,也不多了。 胤禛并不晓得康熙究竟是什么心思,筵席散后,竟还将胤禩单独叫去。 在外头等了半天,正当他满心忧虑逐渐演化为焦躁的时候,胤禩终于退了出来。 “没事吧?”胤禛并作几步上前。 胤禩摇摇头,低声道:“出宫再说。” 两人顶着满天星斗,慢慢地往回路上走。 陆九他们得了吩咐,缀在后面,拉了很长一段距离,两人则在前面并肩而行。 “皇阿玛与你说了什么?” “让我停了做买卖的心思,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胤禩的语气很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胤禛挑眉,勉强压下陡然冒出来的怒火,沉声道:“明日我便去上奏求情。” 胤禩苦笑道:“四哥可别为我费这个心,你这么做皇阿玛只会更加生气,再说……” 再说这种事情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上辈子甚至还跪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听那个人,一声又一声的说自己是“辛者库贱妇所出,自幼阴险”。 相比之下,现在这种处境已是好上太多,起码自己没有争储之心,也就不会觉得太过失落。 何况方才与康熙四目相对的时候,自己所表达出来的感情,向来也打动了他一二分,否则皇阿玛也不会没有继续训斥下去,反而让他起身。 前世经历种种,胤禩早已练得心志坚忍,能够重活一趟,看到额娘,与眼前这人冰释前嫌,已经算是意外的收获。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其他法子可想,康熙现下虽然厌弃他,可胤禩也深知这位皇阿玛的喜好心情素来变化无常,指不定哪天又想起复自己,所以他懊恼的只是买卖被停,府中生计无以为继,却不是方才当众被训斥的事情。 胤禛心头痛楚,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就算生为皇子,也一样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至少面对太子,面对康熙,他完完全全处于劣势。 “晚上在我那里歇息吧,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胤禩见他说得郑重,想是有什么事情与自己商量,便也点头答应了,让陆九到府上给八福晋报个信,自己随着胤禛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事情,筵席还没结束,四福晋这边也听到了风声,见胤禛二人联袂回来,本还有些忧虑,待看到胤禛面色沉凝,胤禩却反而显得淡然,不免奇怪。 “爷,八弟。”那拉氏上前,取下胤禛身上的披风,又吩咐下人端来早已准备好的热水毛巾,让两人净面。 胤禛点点头。“胤禩今晚在我这儿歇下,在松院就行。” “好。”那拉氏看看两人,左右没有外人,她与胤禩熟稔,也无须顾忌。“宫里头……没什么事吧?” “八弟遭了皇阿玛训斥,”胤禛没有瞒她。“让他停了铺子买卖。” 那拉氏只知道前面的事情,听及后面半句,不由低呼出声:“什么!那……” 胤禛吐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烦闷一吐而空。“哪个阿哥名下没有几个庄子铺子,皇阿玛明明知道,却还偏偏要针对你!” 胤禩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对那拉氏道:“四嫂,这事可能要麻烦你了。” 那拉氏一怔,忙道:“八弟说的哪儿话,有事只管说,又不是外人。” 胤禩一笑:“也没什么,只是我想了个耍滑的伎俩,那铺子虽然是廷姝的,可是皇阿玛既已发话,再让她管着,怕也不合适,不如把铺子暂且先转到你那儿,让你帮我们夫妻俩看管一二,至于盈利进项,悉数都归四嫂。” 那拉氏拧眉道:“铺子明明是你的,进项又怎可归我,我暂且帮你们看着也就是了。” 胤禛也点点头:“你这法子也算得宜,便让你四嫂先管着,每月的进项再送到你府上去,待以后皇阿玛不盯着了,再将铺子拿回去。” 胤禩摇首:“太子现在既然盯住这里,我们这招暗度陈仓,他也很容易发现,到时候告到皇阿玛那里,也能令我们吃不完兜着走,四哥四嫂就甭和我客气了,我们府里短了用度,自然会厚着脸皮上你们这要点施舍。” 那拉氏被他说得扑哧一笑:“你倒没所谓,连累你媳妇也被你说成乞丐似的了。” 胤禩笑道:“长嫂如母,少不得要劳烦四嫂多担当些了,谁让你摊上这么个弟弟。” 胤禛瞪了他一眼,脸上阴霾倒是散去不少。 又说了几句家常,那拉氏见他们俩似乎有事要说,便先退了下去,临走前知道他们在筵席上必定没吃多少,还不忘让下人端了些点心上来。 胤禛道:“你可知道陕西官员贪污赈银之事?” 胤禩点头:“略有耳闻,但详情并不清楚,四哥说一说罢。” “此事本是因咸阳百姓张拱而起,他上京叩阍,状告原陕西巡抚布喀在康熙三十二年陕西旱灾时,将朝廷赈银据为己有,不发给百姓买粮播种。之后,布喀大呼冤枉,又咬出川陕总督吴赫来,说他在百姓种子银中侵吞近四十万两,皇阿玛派人去查,最后却只查几个知县与知州来,别说吴赫,纵连布喀,也成了无罪被冤之人。” 胤禛本就管着户部,这种事情自然如数家珍,他脸上带着一丝讽意,续道:“据我所知,这布喀却是太子的人,他能脱困,多半是太子之功,只可怜了几个被垫背的,到时候起码也是个斩监侯的罪名。” 胤禩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才问道:“四哥想做什么?” 胤禛看了他一眼,道:“这个布喀据说在什刹海边上有座宅子,里头放了不少财物珍宝,还有他一个极其爱重的美妾,若是皇阿玛知道……” “不可!”胤禩打断他,摇头道:“四哥若想让御史出面弹劾,此事不可为,届时被皇阿玛发现是你在背后怂恿,只怕要疑到你头上。” 胤禛知道胤禩此话是为了自己好,心中不免感动,却仍是道:“我自然会做得天衣无缝,布喀若被抄家,太子一定会有所举动,到时候无论怎样,都能找到一些把柄。” 胤禩叹了口气:“这只是我们的假设,太子身边的索额图,素来是老成持重的,若他决定弃卒保车,我们就等于白费力气,这事他们之前也不是没做过,平阳之事,难道四哥忘了?” 胤禛冷冷道:“他们如此欺你,总该付出点代价。” 胤禩闻言笑了起来,眼角眉间泛起淡淡柔和,看得胤禛心头一动,只听他道:“我自然四哥是为了我好,如今我已经赋闲在家,不能再连累四哥也无所事事,来日方长,无须急于一时。过两年,年羹尧也该考科举了吧?” 胤禛见他忽然转了话题,问起自己这个门人,不知用意,便点点头道:“听他说起过,怎么?” “我看他才识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别说在汉军旗,就算是放眼满八旗,也没几个与他年龄相当的人能比得上的,此番若能高中,以后也算前途有望,四哥得此助力,也能如虎添翼。” 胤禛听出他话中有话,正想出声询问,胤禩话锋一转,又道:“四哥如今得皇阿玛重用,又有年羹尧这样的门人,在朝堂上就算不能说春风得意,也是无风无浪,实在没有必要在此时平白树起一个大敌,自然有人比我们更看太子不顺眼。” 胤禛只是一时愤怒,并非看不清形势,闻言思忖片刻,方道:“你是说,我们知道的事情,大阿哥更早知道?” 胤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论是与不是,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坏处,皇阿玛是明君,自然会有所决断的,我却不愿四哥涉险。” 胤禛心头一阵苦涩,这位所谓的明君,却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将没有犯错的儿子贬得一无是处。 “我知道了,听你的罢。” 松院并没有种满松树,反而种了不少柳树,只因胤禛欣赏青松挺直高洁,故而取名松院。 胤禛提出两人同睡一榻时,胤禩只是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没有提出反对,胤禛便将他视为默认,心中禁不住欣喜起来。 方才一心为他着急担心,这一停歇下来,才突然想起一事,于是素来冷面冷心的四阿哥忍不住有些吃醋。 “晚上筵席未开的时候,我见你和十四,从偏殿出来……” 两人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胤禛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胤禩只是略略诧异,却并非太过抗拒,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他似乎在潜移默化中已经慢慢对这个人产生了亲近甚至依赖,一直以来告诉自己对这个人即便不是仇恨,也该敬而远之的心理,逐渐瓦解。 待那人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自己腰上,耳边传来一句酸不溜秋的话时,胤禩只觉得哭笑不得。 “十四说他头晕,我带他去偏殿歇会儿。” “那怎么不喊太医?” “他说并不严重,皇阿玛万寿之日,不好折腾。” “那你喊个太监扶他去也就是了,何必自己去?” “他抓着我的衣角不放。”胤禩无可奈何,冷静的面具随之崩落。 彼此在人前明明都是稳重成熟的模样,尤其他这个四哥,虽然思虑也许还不如自己缜密,但自幼生在皇家的人,又会简单到哪里去,偏偏剩下两人独处的时候,就总是变得如此令人发笑。 “我并不想你与他多相处。”胤禛埋入他的颈窝,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 胤禩正想笑,却又听到一句话,不由怔住。 “你还记得康熙三十五年十四落水的事吗,那一次并不是我做的,而是他自己跳下水去的。” 胤禩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当事实发生在眼前时,他还是有点意外。 就像当年自己送的海东青,却在康熙面前离奇变成死鹰,贯来与他亲厚的十四偏还有嫌疑时,他便知道,无论多好的兄弟,都不能扯上利益二字,一旦野心横亘在彼此中间,感情就已经变质。 正是因为他这辈子与胤禛并没有利益冲突,所以彼此相得,感情融洽。 想到胤禛,他又叹了口气。 佟皇后去世,这人就没了依靠,就算有亲额娘,也等同没有一般,就连皇阿玛,他眼中称得上疼惜的,不过是太子一人,其他儿子,他倾注的心血既少,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感情。 说来说去,胤禛能有今日,也都是靠了自己。 不像太子,一人便占了康熙七分宠爱,也不想大阿哥,是占了长子的优势。 “我跟你说这个,只是想让你多加小心,皇宫里头,动辄便是陷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如果不是今天看见他与十四从偏殿出来,胤禛也不会说起这件往事,当时他选择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是因为他知道必然没有人会相信那么小的十四会自己跳进水中。 自己活了四十多年,竟还要一个少年来告诉自己人心险恶。胤禩有点想笑,但听他语调低沉,又笑不出来。 “四哥放心罢。” “其实……” 后面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胤禩微微侧头。“嗯?” 冷不防温热的感觉印在唇上,那人没再说话,双手却紧紧箍着他的手腕不放。 其实我不喜欢十四接近你。 这句话终究没说出来,被湮没在两人唇舌交缠的喘息中。 胤禛趁着对方怔住的当口,咬上他的耳垂,留下喃喃细语。 “四哥很想你。” 想看他白皙的肌肤染上情欲的色彩。 想看他在自己怀里喘息失神的样子。 想看平素冷静镇定的他慌乱无措的模样。 从平阳之行到现在,他们有多少年没这般亲密相处过了,就算前些日子在庄子上,他也待之以礼,苦苦忍耐。 但今晚,内心深处却仿佛有一只嫉妒的兽,在反复啃噬着自己的心,拼命呼唤着想要破柙而出。 第79章 无题 胤禩不是不通情事之人,自然知道此时此刻意味着什么,以前尚可借着年纪小装傻躲避过去,但如今已经成亲开府,在这人眼中也是熟谙男女情事的了,再也避无可避。 他自然也可以推开他,然后说一句四哥,我们自此之后恩断义绝。 这句话,在三年前也许还说得出来,现在却是不能了。 还记得上辈子额娘曾经说他心软,那时候自己不以为然,现在则慢慢明白了。 前世有多少次可以对胤禛背后下手,就算不能置他于死地,但起码也能让皇阿玛对他从此厌弃。 他受皇阿玛冷落之后,胤祯趁势而起,利用自己以前的人脉,去扩大他的野心,老九与老十都劝他对胤祯狠点,自己却终究都只是冷眼旁观。 旁人都说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皇阿玛因此防他厌他,归根结底,自己究竟只是想赌一口气,还是小时受尽奚落嘲笑的阴影过重,只不过希望自己身边随时都有人环绕着? 自己早已分不清楚。 就像对眼前这个人,那样刻骨的仇恨,竟也随着岁月慢慢流逝,荡然无存。 在这人抱着他说要一辈子护着自己的时候,除了好笑之后,竟还有感动与温暖的感觉。 从前,只有额娘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唇落在自己身上,就像一个滚烫的烙印。 廷姝是一个懂事的女子,就算身为旗人,从小也受了不少规范的约束,情到深处,她也会婉转承欢,却不会像现在这般激烈痴狂。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对于床第之间的情事,胤禩往往都能保持着一丝清明与克制。 但眼下,却极难。 这人明明是冷面冷心,但此时却像一团火,急欲将彼此卷入焚烧,连同四肢百骸。 “四哥……”他低低喘息着,忍不住仰起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 胤禛随即低下头,咬住他的喉结。 “唔……” 胤禩觉得自己是应该推开的,但不知怎的手碰上他的肩头,却稍稍顿了一下,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之间,上衣扣子已经被解了大半。 发辫尾处的绳结被解开,长发散满枕头,衬着胤禩的肤色,愈发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要说何时从手足之情一点点加深眷恋,以至于到了今日这样放不开手的程度,胤禛也已经记不得了,若要让自己将喜欢胤禩的原因说得明明白白,他也无能为力。 这个八弟,自然是有许多优点的,旁人眼中的他,也许是少年翩翩,温文尔雅,遇事沉凝不乱,做人少年老成。 而自己对他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有个追溯的源头,也许是从他还像一个团子般拽着自己的衣角流口水的时候开始吧。 不知为什么,那时候自己不过也才五岁,却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第一次清楚认识到自己的亲生额娘并不是佟佳氏。 站在殿外,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娘娘,不管怎么说,您还是得有一个自己的儿女,将来的地位才……说句不敬的话,四阿哥不是您亲生的,将来他长大了,指不定还是跟自己的额娘亲,这事儿从古至今,难道还发生得少了,就说前朝……” “我又何尝不知,”他听到佟额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事儿却不是我说了算,原本以为自己也有个女儿了,囡囡偏偏……唉,不管怎么说,胤禛都是我的养子,就算他长大了,也不能不认我这个嫡母……” 再也没听下去,胤禛握紧了小小的拳头,转身就走。 脚步迈得很快,不知不觉变成奔跑,风在耳边刮过,刮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他知道额娘刚生了个妹妹,对她疼爱备至,连自己都受了冷落,可是妹妹没过多久又夭折了,他也曾听嬷嬷说过自己还有亲生额娘的,佟额娘只是养母,可是自己对那个亲生额娘,压根就没见过几回,模糊的印象中,只记得她经常站在角落,沉默寡言。 为什么这么温柔的额娘不是自己的亲生额娘,为什么自己不是额娘的儿子? 五岁的胤禛蹲下来,背靠着宫墙,头埋进臂弯,细细抽噎着。 “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慢慢传了过来,伴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声音。 胤禛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粉团子般的奶娃娃朝自己走来,摇摇晃晃像只小鸭子一样。 他看着小孩儿,对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盯着他瞧。 歪着脑袋,似乎很好奇的模样。 过了一会,又走前几步,咯咯笑了一声,整个人往他身上扑。 胤禛吓了一跳,怕他摔着,忙伸手将他抱了个满怀。 软乎乎的小身体带着奶香,充溢了他的呼吸。 “你叫什么名字?” 胤禛忘了去擦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的注意力都被小娃娃吸引了。 粉团子当然不会回答,只知道咯咯直笑,抓着他的衣角流口水。 一直到对方的乳母找过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孩儿叫胤禩,是他的八弟。 因为胤禩的生母身份卑贱,所以他被寄养在惠妃名下,惠妃毕竟也有自己的孩子,对胤禩的照料不过是责任,如此连带着下人也懈怠起来,以致于一个阿哥走丢了半天才有人寻来。 那个时候的胤禛还不懂得什么叫同病相怜,他只觉得抱在怀里的人温暖柔软得让他不想放手。 额头上冒出细汗,胤禩忍不住蹙起眉头。 在他身上游移的手滑入了裤裆,握住前端柔软的器官,开始慢慢摩挲,唇跟着在他的胸口流连,牙齿咬住乳tou轻轻啃噬,又伸出舌头在那上头打圈盘旋,像在书尝美味一般,不肯轻易咽下。 胤禛的表情却不似平日里那般冷硬,而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色,令胤禩见了,也忍不住心口一跳。 绵软的地方在对方灵活的手指中慢慢变硬,胤禩按捺不住呻吟出声,随即又咬牙忍下,只是呼吸略显急促起来。 “别忍,外头没有人……”胤禛低下头,用舌撬开他的嘴角,将他的呻吟尽数吞入口中。 胤禩闭上眼不去看他,只觉得身体随着手指的律动,时而如同攀上高峰,时而又如同堕入地狱,夹杂在冰火之间,令他几欲出声求饶。 “放手……”声音低低的,带了些沙哑,却还竭力保持着平时的冷静,胤禛被他撩拨得有点难耐,也褪了衣裳,身体覆上去。 他们这样的逆伦…… 胤禛喘着粗气,一口咬在那人肩膀上,又紧紧抱住,几乎要与他彼此骨血相融。 如果上天真的要惩罚,那么便冲着他来也无妨。 这个人,我不会放手。 “爷!爷!”苏培盛的声音由远而近,带着急促和慌乱。 两人一惊,胤禩原本被撩拨起欲念的神智随即冷静下来,再看胤禛,也是如此。 待彼此穿戴好衣物,胤禩方道:“进来。”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平日模样,冷冷的仿佛没有一丝起伏。 苏培盛推开门进来,来不及抹去额上汗水,便喘着气道:“爷,宫里头来人,说德妃娘娘病了,请您即刻进宫!” 胤禛心头一沉,点点头。“备轿,马上进宫。” 无论母子俩关系再怎么僵,德妃毕竟也是他的亲生额娘。 自从佟皇后去世以后,他所能孝顺的额娘,也就剩下这么一位而已。 走了几步,胤禩喊住他。“我与四哥同去吧。” 胤禛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掩心头担忧。 “不用了,你先休息吧,今日够累的了。”再者现在胤禩与皇阿玛的关系并不融洽,指不定皇阿玛正在那里,若是撞上了,未免又生风波。 宫门早已落下,但让胤禛进宫的旨意是康熙下的,因此并没有任何阻碍。 此时的永和宫灯火通明,所有人进进出出,神情肃穆。 胤禛进了寝殿,便看到德妃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十四正站在一旁,见胤禛前来,喊道:“四哥。” 胤禛望向他,点点头。“母妃如何了?” “太医只说是气血不足所致,要放宽心调养。” 胤禛皱眉,上前几步,却听到德妃蹙起眉头,似乎将要转醒,嘴里轻轻念了个名字,分不清是胤禛还是胤祯。 两人不约而同地唤了一声母妃,胤禛看了十四一眼,只见他凑上前去,握住德妃的手。 德妃睁开眼睛,看到十四,先是一喜,继而又看到十四旁边的胤禛,愣了一下,喜色转淡。 胤禛的心慢慢地沉下去,连最后一丝忧色也从脸上敛去,肃立一旁,波澜不兴。 十四仿佛没有察觉,见德妃醒来,高兴得不得了。 “母妃,您没事了?” 德妃点点头,轻声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您突然昏倒,可吓坏我和四哥了,皇阿玛还特地将四哥从宫外召进来!” 德妃转向胤禛,虚弱一笑:“难为你们这么晚还守在这儿。” “额娘,太医说您气血不足,怎么会这样?”十四转了称呼,带着一股亲昵。 德妃笑道:“老毛病了,从前生你的时候就落下的……” 德妃的出身,其实也并不高,但后来能连续诞育三子三女,又升至今日在宫中地位仅次于宜妃的妃子,不仅源于康熙对她的宠爱,也因为她本身的心性极其坚忍,但这种坚强的性格一碰到自己的幼子,也全都化作一腔母爱。 母子俩说着话,胤禛冷眼旁观,发现自己似乎成了多余的。 “母妃既然无事,儿臣就先告退了。” 德妃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也好,你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你十四弟就行了。” 最后一句话入耳,胤禛没有说话,只是行了个礼,便往外走去。 德妃看着大儿子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 第80章 抄家 胤禛进宫的事情,那拉氏也很快就知道了,宫里头的说法是德妃病了,但寻常生病也不至于半夜三更开宫禁让胤禛进宫,何况那拉氏知道这母子的关系并不好。 这一折腾,大半个四贝勒府的人都醒过来,连年仅两岁的长子弘晖也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任乳母怎么哄都不肯睡,那拉氏无法,只好牵着他到前厅。 胤禩也没睡着,这时正与府中幕僚沈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八叔。”弘晖还在牙牙学语,但已经能够自己走路。自从发现走路的乐趣之后,他就不肯让人抱着,非要自己走,偏生白白胖胖,身上衣裳又多,走起路来难免蹒跚不稳,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一番,连胤禛对着这长子时,也板不起脸来。 “弘晖过来。”胤禩笑着伸出手,弘晖立时走过去,扑进他怀里。 他对这个经常上门,间或还会送他小玩意的八叔,自然是印象深刻。 沈竹见那拉氏也走了进来,忙起身告退。 “四嫂无须忧心,德妃娘娘想必不会有事的。”胤禩这话自然是建立在自己已知历史的基础上,但那拉氏只是将它当成安慰之辞,勉强一笑。 “若天明时爷还未回来,我便递牌子进宫看看罢。” “八叔,好香。”弘晖没有大人们的烦恼,也浑然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烦恼,他伸长了鼻子使劲嗅嗅,又将脑袋埋入胤禩怀里拱来拱去。 小孩子总是特别敏感。胤禛本身有差事,又不是当慈父的料子,纵然对弘晖疼爱,也不会表现得太过火,相反之下,这个总是温柔笑着,还会抱他的八叔,反而让他觉得亲切。 胤禩抱起他坐在自己腿上,笑道:“八叔身上又没有放熏香,怎么会香?” 弘晖咯咯直笑,也不回答,搂着胤禩的脖子,亲热无比。 胤禩怀里抱着弘晖,忽而想起这侄子若无意外,应是康熙四十三年薨的,他一夭折,四嫂这仅有的一子也没有了,从此膝下空空,再也没有出过子女。 眼下见弘晖活泼可爱的模样,又想到自己前世的儿子弘旺,心下不由泛起一些怜惜,深宅大院里妻妾争宠,勾心斗角并不少见,虽然明面上弘晖是急病而死,但内情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那拉氏看着这对宛若父子的叔侄,眼神黯了一黯,起身笑道:“我去厨房看看,准备点吃的。” 话刚落音,外头便有人喊道:“爷回来了!” 那拉氏忙迎出去。 “爷回来了。” 胤禛点点头,满心疲惫,不想多言。 那拉氏见他眉宇间并没有忧色,知道德妃并无大碍,也不多言,回屋带着弘晖先离开,将厅堂留给兄弟二人。 “德妃娘娘没事吧?”看到他的表情,纵然心里有数,这句话也还是要问的。 胤禛拿过放在桌上的毛巾抹了把脸,淡淡道:“没事,太医说气血不足,多休养便可。” “皇阿玛也在?” 胤禛摇头:“只有我和十四。” 胤禩沉吟道:“平日里后宫娘娘生病,虽也有进宫探视的,但一般宫禁已下,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不会破例,听四哥所言德妃娘娘并无大碍,皇阿玛怎会让你深夜进宫?” 胤禛本还沉浸在方才情境中,一股脑的心灰意冷,此刻听他一说,不由一愣。 “你是说皇阿玛有什么用意?”随即又摇摇头,“母妃素来得圣眷,皇阿玛因此破例也没什么。” 胤禩想到的却是另外一桩,两年前惠妃同样也是突发急病,那会儿大阿哥正随驾在木兰围场,康熙却并没有让他先回京探视,这一次…… “想来是四哥平日里办差勤恳,皇阿玛对你另眼相看了。” 胤禛听到这句话,想及胤禩被卸了差事,不由一动,向他望去,却见胤禩脸上并没有失落伤感,这才放下心来。 “这话不要乱说,若被大哥听到就不好了。” 对那个位置,说从来不动心是假的,但如今太子与大阿哥相争,自己上头还有个三哥,胤禛本来就没有抱太多奢望,与其遥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脚踏实地做好眼前的事情。 胤禩笑道:“这里只有我们兄弟俩,隔墙无耳,四哥今可放心。” 他本是温文尔雅的相貌,此时笑起来却带着调侃随意,脸色在烛火映衬下似乎多了几分桃色,看得胤禛心中一荡,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胤禩原是不置可否的,忽而又想起方才两人在房中缠绵的模样,不由脸上一热,移开视线,手却没有抽出来。 一时间厅内寂静无比,衬着远处遥遥传来的打更声,胤禛只觉得心头前所未有的宁静,刚才在宫里所受的种种委屈不忿,俱都不复存在。 翌日一早胤禛便上朝去了,夜里经过德妃的事情,也没能休息多长时间,好在灌了一盅参茶,不至于在朝会的时候打瞌睡。 他前脚刚走没多久,胤禩也回府了,他没有让人通报,廷姝这会儿没起身,迷迷糊糊里听到胤禩来了,这才慌忙起来洗漱更衣。 “你再多睡会儿吧,是我回来早了。”胤禩按住她,在床头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她放在枕边的书翻看。 廷姝微红了脸。“是我贪睡了,以为爷没这么快回来。” 胤禩叹了口气:“我昨天从宫里回来,就去了四哥府上,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廷姝察言观色,小心道:“爷但说无妨。” “做买卖的事情,只怕是不成了,皇阿玛当众训斥了我,昨天我跟四哥说了,铺子先让四嫂他们帮忙打理,日后有机会再要回来,只是委屈了你,原先你那两间铺子,现在也要先转手了……” 廷姝心中一痛,却仍笑道:“爷说哪里话,什么我的你的,廷姝的东西就是爷的东西,买卖做不成,咱就不做了。” 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有怨言的,却不是对着胤禩,而是对康熙。 当初待字闺中的时候,她就已经听说许多宗室贵人,家里不仅有庄子,有的还会放租或者开铺子做些买卖,就连自己家,名下也有几个铺子。虽然有旗人不经商的规定,但那也不过是对着平头百姓,康熙从来没有因此过问苛责过,怎的到了自己丈夫这里,就成了被训斥的理由。 胤禩拍拍她的手。“嫁给我,委屈你了……” 话没说完,嘴已被按住。 “能嫁给爷,是我的福分,这种话爷以后莫要再提了。” 胤禩见她如此,心中愈是柔软了些,笑道:“你放心,来日方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说着话,天色也渐渐亮起来,外头陆九来报,说沈先生请爷过去。 胤禩应了,又与廷姝说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开。 廷姝看他走远了,让丫鬟佳期关上门,自嫁妆箱子里取出一个匣子,又拿了钥匙开锁,从里面拿出一叠银票。 佳期是廷姝从娘家陪嫁一起过来的,素来亲近得力,此时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主子,这是嫁妆银子,您……” “别声张!”廷姝低斥了一声。“你拿去给账房便是,千万不许告诉爷!” 佳期咬了咬下唇。“是……” 沈辙如今在八贝勒府里,吃得好睡得好,不必为生计奔波,不时出门散心,没有什么烦恼挂心,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潇洒惬意。 “子青现在是越来越有名士之风了。”胤禩笑道,心里倒有一点羡慕,只是自己一日生在皇家,便不可能如他一般。 “八爷见笑,这也是八爷大恩。”沈辙拱手,随即敛了笑意。“沈某听说昨日八爷进宫受了皇上训斥?” 胤禩点点头,现在沈辙算是半个谋士,他也不隐瞒,将昨日情形说了一遍。 沈辙微皱起眉,沉吟半晌,方叹道:“按说起来,皇上待您冷淡,是从您查了江南之案回来,但看江南一行,有功无过,皇上何以突然之间就对您不待见起来,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是先前没有想到的?” 胤禩苦笑:“若说有,那便是我办差犯了皇阿玛的忌讳。” “哦?” 胤禩早已将康熙冷落他的心理摸得清清楚楚,希望自己严惩贪官,但又不扯上太子,但世间之事岂有两全其美,何况他一味偏袒太子,其他儿子就算不敢说,心里也会有其他想法。太子后来被废,不独是他自己的原因,还有康熙的纵容,加上其他兄弟落井下石。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位皇阿玛,可以在其他事情上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可以用帝王心术制衡臣下相争,惟独对所有儿子的教育,从早年便埋下祸根。 大清开国以来并没有立过太子,康熙自己也是因为在几个兄弟之后唯一出过天花,被太皇太后相中留在身边教养,否则以孝康章皇后汉军旗的出身,怎么也不可能在后宫一众满蒙妃嫔所生的兄弟里脱颖而出。 但到了康熙这里,他偏偏别出心裁,选了皇后所出的嫡子。出身是足够高贵了,可不过一岁半的太子又如何分得出贤愚来,何况上头还有一个大阿哥,大阿哥的母妃纳喇氏,也是满州八旗中数一数二的大族,惠妃还有个权倾朝野的堂兄明珠,若是大阿哥碌碌无为也就罢了,恰恰相反,康熙的所有儿子,几乎都不是省油的灯,战功赫赫的有之,文采斐然的有之,精明干练的有之,八面玲珑的有之,虽然太子未必就被比下去,但有能力的儿子一多,康熙自然也开始眼花缭乱起来。不知道这位皇阿玛心里头,可曾后悔过那么早就立下太子,以致于出现今日局面? 胤禩暗叹一声,抛开这些心思,对沈辙道:“扬州一应官员盐商,几乎都与太子脱不了关系,我先斩后奏,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才上奏皇阿玛,他老人家自然会心中不快。” 沈辙也叹道:“当今圣上对那位的宠眷,未免也过了些。” 他这句话不过是有感而发,胤禩却是一清二楚的,当年康熙御驾亲征,太子与索额图甚至想出断后方粮草的法子来,何况今日不过一小撮贪官,也许其中还有制衡明珠势力以免出现一方独大的思量,但康熙对于太子,确实纵容得让其他兄弟都心生嫉妒。 只是这容忍终归是有限度的,父爱也会被岁月一点点磨去,当太子一而再,再而三向皇权挑战时,康熙也会有下杀手的一天。 一废太子之后,康熙对太子就已经完全失去信心,若说后来再立太子,不过是为了防止其他儿子觊觎皇位的念想而已。 思及此,胤禩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太子所作所为,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 沈辙点点头:“八爷若有心重回朝堂,这段时间还请韬光养晦,但宫里逢年过节,这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务必让万岁爷觉得您心中没有怨怼,反而孝顺如初。” 胤禩嘲讽一笑:“子青,有些时候我真想将这些都抛弃,走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落脚,隐姓埋名,每日晨起而作,日落而息,何不快哉!” 沈辙大笑:“恕子青直言,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八爷这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若您真成了农夫,没有这些身份权势傍身,只怕就要无穷无尽地受到盘剥,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胤禩也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不由跟着笑起来:“说得极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没经历过,所以才羡慕别人,等到自己坐在那位置上,未必就真舒服了。” 胤禩筵席上受了训斥的事情,很快传遍所有人的耳朵。 他也只作不闻,每日重复着读书写字的消遣,除了偶尔去胤禛府里,几乎足不出户,闲暇时还会摆弄着原先在菜圃里的那几株庄稼。 去年种的红薯经过寒冬摧折,几乎死了大半,过了三月,胤禩又种下一些,因着天气日渐转暖,红薯苗竟是一天比一天精神,胤禩十分高兴,每日无事都会过来看看,然后自己记录下一些栽培心得。 因先前的交往接触,马齐对这皇子女婿却极是看好,见他镇日闭门不出,心中不免着急,又将女儿召回去敲打了几回,从她口中听到胤禩居然摆弄起庄稼来,不由叹息,也暗自埋怨康熙过于严苛了。 那边胤禛管理户部,却是卓有成效,康熙见他办差得力,又一丝不苟,也渐渐对他另眼相看起来,加上德妃在后宫受宠,地位稳固,不免就有些流言蜚语,胤禛却恍如未闻,每日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愈发让康熙觉得这个儿子心诚可嘉。 过了四月,陕西官员贪污赈银一事具结完案。果然如胤禛所料,原同州同知蔺佳选、蒲城知县王宗旦被判斩监侯,朝邑知县姚士塾、华州知州王建中因病故免议,只将侵吞赈银追还,事情原本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偏偏原陕西巡抚布喀在京城有私宅美妾的事情被大阿哥捅了出来,康熙大怒,下令将布喀押送京师问罪,并将其私宅抄没充公。 抄家的差事,就落在胤禛身上,虽然他无须亲力亲为,但登记造册,从旁督察,却是少不了坐镇监督,加上此案为康熙所关注,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布喀历任甘肃巡抚,陕西巡抚等职,虽说也算是封疆大吏,一方大员,但若是放到京城这样随处就能碰见个达官贵人的地方,实在算不上什么,然而谁也想不到,随着布喀的私产一点点被发现出来,竟连康熙也被震动了。 后院池塘沉着几箱珠宝,墙壁夹层内藏着巨额黄金,胤禛一边命人登记造册,一边向康熙禀报,心中也是又惊又恨,像甘肃陕西这样并非富庶之地,几任父母官,就能挖掘出这般财富,那么江南那些官员,身家又该几何? 布喀原本只是受了失察降职的处分,但这些私产一经报上御前,落在他身上的处分便翻了几番,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以致于落得个全家流放宁古塔的下场。 这一日胤禛揣着折子进宫,到了养心殿,却发现三阿哥居然也在那里,怔了一下,方才下跪行礼。 “给皇阿玛请安,这是布喀京城私宅的所有财物,俱已登记入册,呈请皇阿玛御览。”胤禛双手举起折子道,梁九功忙上前接过。 康熙接过折子,略略扫了一遍,余光瞥及三阿哥,淡道:“胤祉,之前你不是有话说吗,说吧。” 胤祉一愣,赔笑道:“这……四弟勤恳办差,皇阿玛英明决断,儿臣没什么要说的。” 胤禛也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三哥先他一步来见皇阿玛,必是说了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胤祉本想胡混过去,眼看康熙的目光灼灼,正等着他开口,只好摸摸鼻子,硬着头皮道:“唔,其实此事儿臣也只是道听途说,说布喀原先,嗯,有一套山水人物玉壶摆件,和一个青花缠枝花卉赏瓶,极是有名,不知道四弟……” 胤禛神色淡淡,不亢不卑道:“弟弟在抄家过程中,确实见到一个青花瓶,不知道是不是三哥所说的那个,后来经鉴定,说是个仿真极高的赝品,至于那套玉壶摆件,却未曾看过。” 胤祉觑了康熙一眼,干笑道:“既是如此,那便算了,愚兄也是听说,听说而已。” 胤禛默不作声,眼皮都没抬一声,依旧维持着下跪的姿势。 西暖阁静悄悄的,胤祉只觉得后背湿了一片,不由开始后悔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 康熙静默半晌,方道:“都先跪安吧。” “嗻。” 两人退了下去,过没多久,一名侍卫模样的人走进来。 “主子吉祥。” 细看之下,他的服饰又与寻常侍卫有些不同。 “如何?”康熙睁开眼睛。 “确实有人去了索额图家,奴才后来查过,此人是布喀在京城私宅的管家,他去的时候手里头还带着东西,看不清是什么。” 康熙心底忽然涌起几分说不出的倦意,他闭了闭眼,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卫应声退下。 康熙的手按着方才胤禛呈上来的奏折,又从旁边取出一本折子打开,里头是索额图为布喀求情,说他虽然有所贪墨,但巡抚任上也做了几桩为民请命的好事,罪不至死。 折子里的内容康熙先前已经看过几遍,但此时再看一次,却觉得一股无名心火陡然升起,他冷笑一声,将两份折子都丢在一边。 梁九功战战兢兢,恨不得将自个儿隐入墙壁,连呼吸都没了。 “你说朕想当个好父亲,怎么就这么难?”康熙突然道,有点近乎喃喃自语,梁九功知他并不需要自己的答案,只是低着头不出声。 康熙叹了口气,望向外头飘扬摇曳的柳叶,微风从半开的窗户溜了进来,似乎也带着几许春日妩媚。 “梁九功。” “奴才在。” “更衣,朕要出宫走走。” 第81章 弘晖 年少风流时也爱时不时微服出宫听曲看美人,但如今正被各个儿子的事情扰得心情不佳,就算天籁入耳心中也觉得烦躁,康熙听了一会儿,脸上略略显出些不耐烦来,随即起身,往外走去。 “赏。” 梁九功忙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爷!”唱曲的女子也站起来,盈盈上前几步,福了福身。“这位爷请留步,可是奴家唱得不好,扰爷不快了?” 声音轻轻柔柔,婉转动人,若是寻常男人,只怕心已经先软了三分,可康熙连头也没回,只脚步顿了顿,又快步走出去,早已有人为他掀起帘子。 康熙虽然年届五旬,但保养得宜,看上去却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又是穿着讲究精细,气度不凡,一看便是非富即贵,自然分外惹人注目。 女子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却是敢怒不敢言,自己在这里唱曲几年,何曾有人拒绝过她。 出了酒楼,康熙倒有些踌躇了,举目望去,一片繁华,却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梁九功忙小步跟上去。“主子?” “你说这京城,还有什么可去的?”康熙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梁九功眼珠子一转,满脸堆笑,但并不令人生厌。“不若到阿哥们府上走走?” 他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梁九功如今是御前最得力的宦官,但凡皇子阿哥进宫陛见,必然要让他通报,有时候他们为了预先揣度一下康熙的心情,便会先询问梁九功,以便心里有个准备,好作打算。 虽然阿哥们询问,梁九功不会不答,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时候随身带上一两锭金银甚至一块上等好玉,问话的时候再递过去,也算是卖个好给他。 虽然心里谁也瞧不起宦官,但明面上谁也不想得罪他们,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有时候成败与否,恰恰是牵系在那些小人物身上。 梁九功自然也知道很多人都不把他这种宦官放在眼里,别说皇子阿哥,就连一些督抚大员进京叙职,贿赂他的同时,眼里时常也同样流露出一些轻蔑来。 这其中,只有几个人例外,外臣是张英,皇子则是八阿哥。 其他几位阿哥就不必提了,四阿哥冷面冷心,见了谁都没什么表情,就算对着梁九功也不例外,所以梁九功倒不会觉得怎样。 五阿哥与七阿哥,向来不善与人争,与梁九功也没有多少往来。 余下阿哥们年纪都还小,也很少独自去觐见康熙,惟有八阿哥待人和善,对他也从来不摆架子,有一回知道梁九功腿脚不好,还带过一个偏方给他,后来梁九功用了几次,发现确有奇效,胤禩记得这个事情,几乎每次见面都会问候起来,令梁九功十分感动。 他在御前十数年,什么人没有见过,正是因为如此,仅有几个并不把他当成下贱阉奴来看的人,才分外被他记在心里。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梁九功自然不会为了他们断送自己的前程或性命,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拉人一把,或者美言几句,他还是乐意做的。 故此当康熙问起,他便提出去阿哥府上走走的建议,但康熙此时正不待见八阿哥,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提醒,若康熙真想起这个儿子来,也算是八阿哥的福缘。 然而康熙思忖片刻,却道:“嗯,到老四家走走。” 梁九功暗叹一声,面上却半分不露,忙笑道:“嗻,听说四贝勒府上如今添了小阿哥,正是活泼好玩的年纪呢。” 康熙睨了他一眼。“你这老货可也是羡慕别人有儿有女了?等过些年,从你们老家旁支里挑一个过继到你名下吧。” 梁九功一听康熙并没有生气,而且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大喜过望。 “主子天恩,奴才,奴才……”袖子一边往眼角拭去。 “好了好了!”康熙笑骂道:“这可在街上,别丢人了!” 主仆二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胤禛府邸。 侍卫先一步进去通传,不一会儿,那拉氏带着弘晖和府中一干内眷出来迎驾。 “都起来吧。”康熙扫了一眼跪着的众人,发现除了那拉氏以外,其他人面目都很陌生,连自己的这个孙子,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印象。 弘晖不过两岁,但已经略略懂些人事,眼见身边的大人们不敢妄动,便知道不是自己能顽皮的时候,也跟着乖乖跪在地上,只是一双眼珠子圆不溜秋地看着康熙,充满好奇。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本就是最好玩的时候,康熙看着他,心中也起了些慈爱之意,张开手臂笑道:“来皇玛法这里。” 弘晖吮着手指,看了看那拉氏,又望望康熙,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康熙。 “皇玛法!”软软的声音让康熙笑了起来,将他一把抱住。 “弘晖今年几岁了?” 但凡大人都喜欢这么逗小孩,问来问去也就是那几个问题,弘晖想来已经被问过不少回,闻言响亮地回答:“两岁!” 康熙点点头,看向那拉氏:“你教得不错。” 那拉氏笑道:“皇阿玛过奖,臣媳不敢居功,弘晖平日也是个调皮的,只是今天到了皇阿玛面前,才显得特别乖。” 这种既拉家常又不失恭敬的语气让康熙很满意,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媳妇素来落落大方,管家理事井井有条。 侧福晋李氏站在那拉氏后面,闻言将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对那拉氏的恨意愈发深了些。 若不是自己的儿子弘昐在年初二月夭折,府中只余下弘晖一个,现在哪里轮得到那拉氏在此装巧卖乖?今天是休沐日,六部落衙休息,康熙环顾一周,却不见胤禛人影。 “你阿玛呢?”他问的却是孙子。 弘晖眨眨眼睛,突然扁起嘴巴。“阿玛,去八叔。” 他也想去八叔家,可是胤禛不带着他,弘晖本也忘了这件事,这时忽然被康熙提起来,又开始觉得有些委屈。 康熙心中有些不快,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你阿玛去你八叔家做什么?” 弘晖想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来。“玩!” 康熙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天子龙颜大悦,旁边一干人等自然也应景陪笑起来,氛围一时倒也算其乐融融。 “好了,别都杵在这里。”康熙抱着弘晖先走进去,那拉氏等人忙跟上。 那头下人早已备好茶,康熙抱着弘晖半天,手也有些酸了,梁九功察言观色,忙将小娃娃接过手。 “弘晖,你阿玛常去你八叔家里吗?”康熙啜了口茶,问道。 那拉氏低着头,暗道不好。 谁都知道胤禩刚被康熙训斥过,现在这位突然提起来,是否又是在出言试探,且选择了不懂说谎的弘晖。 弘晖不知世事,天真无邪,已经点了点头。 “弘晖也想去。” 康熙挑眉笑道:“哦,这是为什么?” 弘晖掰开手指头开始算。 “有糖。”胤禩特地让人从外头的点心铺子买了些口感糯软的糖果蜜饯,为的就是这个小祖宗一见他面就要糖。 “有鱼。”八贝勒府后院小池子里那些锦鲤,几乎都没逃过弘晖的毒手,几乎每一条都被他捞起来捏过。 “有八叔。”这个无须解释,弘晖说完,巴巴地望着康熙,似乎希望这位皇玛法也给他糖吃。 见康熙沉吟不语,那拉氏笑道:“八弟每回来串门,都会给弘晖带点小玩意,这孩子记吃不记打,轻易就给收买了。” 康熙缓了脸色,道:“既是如此,便去老八家里瞧瞧罢。” 弘晖闻言急急张开手臂,作出要人抱的模样。 “弘晖也去,弘晖也去!” 那拉氏忙将他抱住,低声安抚:“不许和皇玛法胡闹!” 康熙却不生气,他对这个不怕生又活泼的皇孙颇有几分慈爱。 年长的阿哥们大都成婚生子,而太子的长子弘皙,如今也已经五岁,长得聪明伶俐。爱屋及乌,也很受康熙喜爱,而弘皙因为耳渲目染,小小年纪便带着一股傲气,颇有当年太子小时的风范。 如今弘晖却是有别于弘皙的憨厚可爱模样,自然让康熙觉出新奇与不同来。 所以他难得放下身段,像一个寻常百姓家的爷爷那样哄了弘晖半天,又答应他从胤禩那里带糖回来,这才得以脱身。 “姐姐,弘晖真是好福气,得老爷子如此青睐。”康熙一走,李氏立时冒出酸不溜秋的一句话。 那拉氏笑了一下,念在李氏刚刚丧子,心中必然不痛快,也没有与她计较,牵着弘晖就走。 “额娘,我喜欢皇玛法。”弘晖抬起头,对那拉氏道。 那拉氏点点他的额头,笑道:“对皇玛法要怀着敬重之心。” 小笨蛋,那是因为你皇玛法今天心情好,若是看到他对你八叔的态度,你还会这么说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额娘可不希望你得到什么圣眷,只要你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就好。 “哦。”弘晖眨眼,似懂非懂,一脸无辜。 此时八贝勒府那边,胤禩正蹲在地上,看着他种的那片红薯苗。 第82章 圣眷 这些红薯苗现在才不过冒出一丁点嫩绿,但自从上次被冻死之后,胤禩就不敢再掉以轻心,不仅让人多加照料,每逢有空自己也总要来看一下。 “什么时候能长成?”胤禛站在身后,望着这一片青青绿绿,也学着他蹲下来,手指轻轻拨弄着叶子。 “约莫得七八月吧,据说在穷人家里,这红薯叶也能当菜吃的,等再长一些,也摘些下来,咱兄弟俩尝尝鲜。”胤禩笑道。 胤禛静默半晌,突然道:“要不过段时间,等皇阿玛心情好些,我去给你求情,让……” “四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胤禩嘴角噙笑。“其实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好,《农政全书》实是博大精深,我还没有钻研透彻。” 胤禛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把这个红薯的事情告诉皇阿玛么?” 就算不能挽回圣眷,起码能让自己的处境不那么尴尬,自己能帮他的毕竟有限,想要彻底翻身,还得看康熙的一句话。 两人背对回廊,正专心致志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一行人正从拐角处走过来,彼此距离不远,声音恰好被听得清清楚楚。 胤禩顿了一会儿,只听他道:“四哥,你想为大清做点事情,我也是。当初翻阅典籍看到这东西时,我确实想过上奏皇阿玛,但是现在却不那么想了,有些事情自己做了,无愧于心,也就够了,待这红薯真种出来,到时候就由你拿进宫,呈给皇阿玛,让他老人家尝尝鲜,也好趁机上奏推广此物。” 胤禛皱起眉:“你……” 胤禩表情淡淡,无甚怨怼。“如果到时候皇阿玛还是觉得我心机算尽,那么我来做这件事情,不仅不讨好,反而会让他老人家觉得我在借此物博取圣宠。红薯是利国利民之物,万不能从我手中被毁了,饥荒之年,若有了它,百姓也许能多活些下来。” 康熙站在那里听了半晌,心中滋味莫名。 说起来,这个儿子一直以来都战战兢兢,安守本分,自己让他去平阳,他去了,差点瞎了双眼,让他去江南,他也去了,查了大案,立了功劳,却转头被卸了差事。万寿宴上,自己发作了他,他也没有任何怨言,若不是今天自己在这里听了这一番话,甚至还不知道他私底下在做的这些事情。 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 毫无疑问,胤禩在众多儿子中,算是极为出色的,但康熙因为他额娘的出身,对他一直有种又爱又恨的感觉,既觉得他应该得到重视,又觉得自己宠幸一个辛者库罪妇,已经是帝王生涯里的一个污点,若再过于宠爱胤禩,那么便显得自己有些贪恋美色,爱屋及乌了,加上太子说胤禩与大阿哥有结党之嫌,无疑是在他心里又插了一根刺。 梁九功窥了一眼康熙不露喜怒的神情,轻轻开口道:“四贝勒爷,八贝勒爷。” 两人明显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到康熙站在那里,忙起身上前跪拜行礼。 “儿臣见过皇阿玛。” “起来吧。”康熙的语调缓和,并无怒气,梁九功偷偷松了口气。 他的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到眼前这片田地上。 “这就是红薯?” “启禀皇阿玛,正是,此物又唤山药、地瓜等名,本是海外之物,早在前明时便已引入中土,福建一带或有种植,但是范围都不大,据说此物易活高产,儿臣想,若是能培育成功,以后也可推广至陕甘等地,稍解百姓饥荒之苦。”胤禩垂手而立,一边解释道。 “唔。”康熙不置可否。“你镇日闭门不出,就是摆弄这些东西?” 这句话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贬斥,胤禩道:“那时候儿臣去平阳赈灾,眼见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在朝廷赈灾还没到之前,吃无可吃,竟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况,这红薯虽然并不能让所有的人在灾荒之年都能温饱,但起码也能减少一些原本可以避免的无辜百姓饿死。” “这红薯苗也可以做菜?”康熙本身就很注重农耕,对此也有一些认识,眼前密密麻麻一地青葱嫩绿的模样,一望而知主人照料得极好。 “是,儿臣在一些书上见过,也曾问过附近老农,红薯叶滋味俱佳,可做菜肴。” “那等长成了,送些到宫里来吧。” 康熙看了这两个规规矩矩的儿子一眼,又想起胤禩小时的可爱模样,不由暗叹口气。 “这些日子,你都读了什么书?”康熙一边问,一边往回走,两人跟在后面。 胤禩说了几个书名,康熙点点头,随口考了几句,见胤禩皆能辨答无碍,不由点点头。 “明日起,你便还是回吏部办差吧。” 胤禛闻言一喜,今日的收获,却是出乎意料的,本没想过皇阿玛会微服到这里来,更没想过他会听见他们俩的话,也幸好胤禩并没有口出怨怼,否则以这位皇阿玛的心性,还真不定又会怎么想。 胤禩一愣,随即跪下谢恩。 他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少兴奋之情,但身上又有差事,总算日子不会过得太无聊,若能让他自己选,胤禩倒宁愿去工部这样的衙门,既能做事又不惹人注意。 康熙想来是心情大好,竟还在府中留了晚膳,廷姝自然用足心思去服侍,不仅吩咐厨房备下菜肴,还亲自下厨做了两个小菜。 旗人女子里能下厨的不少,但贵族宗室里却不多,从来也没哪个儿媳妇亲自做菜给康熙吃,这对于他来说自然受用,不仅吃得比平日多了些,还难得开口夸奖了廷姝。 翌日,康熙的明旨便发下来,恢复胤禩差事,并且赐了两个庄子,和黄金五百两。 旨意上说的是胤禩心性俱佳,不务矜夸,又能勤恳办差,敬谨廉洁,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若说勤恳办差,怎么胤禩从江南回来那会儿没有赏赐,反受斥责,如今突然来这么一遭,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有心人自然会去打听,细问之下才知道,康熙昨日微服去过八贝勒府,这一来也就惶然大悟了,事不关己的不由暗道一声八阿哥幸运,曾经落井下石的却要担心自己有没有得罪过这位重拾圣宠的八阿哥。 开铺子的事情,康熙虽没再提,却隐约流露出不会限制的意思,胤禛便让那拉氏将原先那两间铺子归还,胤禩也没推辞,铺子本来就已经有些进项,那拉氏虽然尽心,毕竟不擅商道,也没有做大,胤禩接手之后,亲手制定了些规矩,又交给廷姝打理,倒也经营得风生水起。 这却不是他天资聪颖,通晓商贾之道,而是前世九阿哥胤禟手下商行遍布全国,人称财神九爷,他与胤禟交好,自然耳渲目染了一些,加上自己确实下了番苦心,找来不少书籍琢磨,这才慢慢地上手,但他又不愿因此落人把柄,只是从旁指导一些,明面上让管家打理,账目则一应交给廷姝。 铺子有了进项,加上康熙赏赐的两座庄子,都有些附带的产业,府里的开销也渐渐宽裕起来,再不像一开始那么拮据。只是胤禩夫妇经过那段时间,反而对彼此了解更深,感情也越发好了起来,加上新婚燕尔,宫里暂时还没指人过来,两人却成为外人眼中出了名琴瑟和鸣的夫妻。 到了七八月,红薯成熟,结成块茎,红薯叶也随之摘下满满一筐,胤禩挑了些好的,给宫里送去,附上烹调做法,余下一些分送胤禛和胤祺等人府上。 这东西虽然易活高产,但京城里见过的人并不多,加上做法繁多,蒸煮炸烤皆可,薄薄一层皮剥下之后,肉色金黄,香甜糯软,仿佛入口即化,康熙称赞不已,并且大为推崇,下令陕甘等地广泛种植,也由此掀起京城达官贵人一场红薯潮,几乎家家都种上一两株红薯苗,想要尝尝这备受皇帝夸赞的红薯滋味。 纵是有条不紊如胤禩者,也不由有点焦头烂额。 既要忙政务,又要应付每天不时上门借着询问红薯实则目的不明的人,从被遗忘冷落的人,一跃又成为京城里备受瞩目的阿哥,大起大落至此,也由不得旁人要多说几句,但胤禩疲于应付这些人,索性闭门谢客,除了到衙门办差,进宫请安外,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陕西官员贪污赈银案,因布喀管家的横死而告一段落。 官府仵作的说法是落水而死,反正布喀京城私宅已经被抄,缴获的物品也都已经收回国库,康熙也就没有下令追查,但真相如何,也许有人忘了,也许有人记着。 大阿哥党与太子党,依旧相看两相厌,时不时给对方制造点小麻烦。北方噶尔丹已平,康熙对蒙古诸王的策略,向来是恩威并施,既抚又吓,从清初到如今,这么多年下来,也渐渐掌握了大局,朝廷看上去似乎一片祥和,又夹杂着一些莫名的暗涌。 就是在这样近乎诡谲的平静中,迎来了康熙三十九年。 第83章 陈平 京城,何氏酒楼。 “小林哥,你还真够义气,怎么带我到这么个地方来,到时候我没钱付账,你可别把我押在这里!” 包厢临着大街,下面热闹喧嚣,此处却安静怡然,几盆兰花摆在四处,八仙桌上银箸瓷碗,十分考究。 陈平显然是第一回到这里,进来之后,眼睛也不住地左右打量。 “老弟说笑了,咱俩什么关系啊!”林琼笑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不瞒老弟说,最近我赚了一大笔。” “哦?”这句话果然将陈平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林琼呵呵一笑。“说来也是主子的恩德,如今让我独自管理一间当铺了,每月银钱涨了大半不说,有时候若是对方死当,玩意儿又值钱的话,我还能得到一大笔赏钱呢,主子还说如果做得好,就要派我去江南开铺子了。” 陈平听得大为羡慕,待林琼说完,不由叹了口气:“小林哥真是厉害人,哪像我,如今还做着些粗活。” 林琼诧异道:“怎么,以老弟这么伶俐能干的一个人,你家主子难道不提拔你不成?” “哎,你就别说了!”陈平颇有得遇知音之感,忍不住将满腹心事倾诉出来。“我姐是在福晋主子身边当差的,这两年得用,被提拔为近身侍女,还帮着福晋主子管账,但是我呢,我姐也不肯拉我一把,还说这样做会惹人闲话,要我专心为主子做事,你说她都这么得宠了,指不定日后还会被我们家爷纳入房中……这还是我亲姐呢!” 林琼摇摇头。“按说令姐公正无私是没错,也值得敬佩,但也得看用在什么人身上,你们可是嫡亲嫡亲的姐弟,不是我说,令姐确实有些过了。” “可不是!”陈平平日极少喝酒,此时多喝了几杯,脑袋不由有些大了起来。“我可是她唯一的弟弟,她怎么就不体谅体谅我,唉,想当初,我们家在村里也是清清白白,受人尊敬的,有田产,还有私塾,若不是灾荒害死人,我俩也不至于沦落到当人家的奴才……” “往事不要再提。”林琼拍拍他的肩膀,又斟上一杯。“来,一醉解千愁,难得你今日休假出来,咱兄弟俩不醉不归!” “好!”陈平豪气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诶,我说小林哥,”陈平扶着醉醺醺的脑袋道,“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不晓得你家主子究竟是谁呢?” “怎么,你想过来?”林琼笑道,“我们家主子仁厚,对下人奴才好得不得了,别的不说,就你现在这位置,月钱起码也有三两银子,还不带过年过节发的东西。” 陈平咽了咽口水:“你就别挤兑我了,赶紧和我说说,你到底是修了什么福分,投了这么一家好主子!” “跟你说也无妨,我们家主子就是……” 下面的话,陈平却没能再听清,他脑袋晃了晃,砰的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鼻息间萦绕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暗香,隐隐约约,又撩得心头酥痒难耐。 陈平呻吟一声,只觉得胸口挨着一个柔软的物事,温热温热的,让人忍不住伸手抱得更近一点。 并不止他一个人的呻吟,还带着仿佛女子娇喘的嘤咛。 冷风吹进被窝,陈平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 自己怀里抱着的,不是枕头,而是一个不着寸缕的女人。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连滚带爬下了床,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同样一件衣物也没有,不由惊恐万分,指着床上的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见状,咯咯娇笑起来:“爷还是雏儿吗,那妾身可捡了个大便宜,方才爷可一点都不像,还很勇猛呢!” “你……你,我怎么会在这儿!”陈平发现自己方才醉酒之后,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小林哥呢?!” “妾身可不认识什么小林哥。”女人掩嘴而笑。“好了,都有这么一回,过来姐姐疼你。” 话说着,女人坐了起来,被子从她身上滑落下来,陈平清晰地看到女人雪白的肌肤上布满青紫痕迹,再看自己身上,也有几道指甲刮出来的抓痕。 这个认知让他越发惊恐起来,忙扑上前将自己散落在床边的衣物捡起来。 刚穿了条裤子,门便被打开。 “老弟,春宵一度,滋味如何啊?”林琼走进来,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 “林琼,你可害苦我了!”陈平咬牙道,也顾不上跟他算账,忙将衣服都一一穿好。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林琼将女子遣出去,这才拉下脸,沉声道,“方才你喝醉了,嘴里还念叨着要找姑娘,我就把你送到这里来,还找了个姑娘来伺候你,怎么就害苦你了?” 陈平压根就不记得自己酒醉之后说过什么,此时有口难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琼面色一缓,按着他的肩头坐下来。“好了好了,有什么大不了,这种烟花之地,是男人都会来,你没来过,我这不是带你来见识见识了?” 陈平抹了把脸,神情颓丧,并不说话。 林琼打铁趁热道:“你想想,你都几岁了,连媳妇都没娶,要是跟了我们主子,以你的资质,这会儿别说媳妇,只怕都独当一面了,何须还做些伺候起居的粗活?” 陈平苦笑着打断他:“小林哥别说了,我卖身契一日还在八爷手里,一日就不可能离开八贝勒府,除非被当作逃奴。” 林琼笑道:“这你就错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天经地义的。话说回来,我这倒有个法子,只不知你有没有胆量?” “什么法子,伤天害理的事我可不做!” 林琼正色道:“老弟把我林琼当成什么人了,不说咱都是同乡,就凭咱俩的交情,你想做伤天害理的事儿,我还不让呢!”他面色一转,又笑道,“说来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让你把你主子每日做了什么,都记录下来,如此而已。” 陈平并不是傻子,闻言狐疑道:“你主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让你做这种事情,若八爷吃了什么不妥的东西,到头来倒霉的不还是我?” 林琼忙道:“老弟误会了,都说了不是伤天害理,当然也不是谋财害命,只不过让你记下你家主子何时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罢了。实不相瞒,我家主子正是当朝显贵,御前大臣,姓甚名谁却不便相告,只是见八爷能耐,想投靠于他,却左右找不着机会,所以想了解八爷行踪,方便制造些因缘来。” 陈平释然。“原来如此,小林哥早说就好,何必拐弯抹角,绕了个大圈子。” “这不是不好开口嘛,虽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也不见得光彩,这才……”林琼说罢讪笑不已。 陈平笑道:“既然是小林哥所托,我记着就是,只不过……” 他这一顿,林琼明白过来,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个金银缠丝的绣袋奉上。 陈平接过手,只觉得沉甸甸的,轻轻拉开一条缝,里头明晃晃的颜色立时闪过,他拢好袋子,放入怀中。 “每日都要记下?” “每日都要。” “如何给你?” “老弟且这么做……” 三月方过,冰雪消融,人心仿佛也跟着活泛起来,但寒意未褪,身上穿的衣服也少不了多少。 胤禩刚从养心殿出来,怀里还揣着康熙批阅过的奏折,迎面一阵花香微醺的暖风,让他忍不住微眯起眼。 迎面走来两个人。 他们的脚步有些快,片刻就已经到胤禩跟前,年少的那个朝胤禩笑弯了眉眼。 “八哥!” 胤禩笑着点点头,拱了拱手。“大哥!” 胤褆顺势抓住他的臂膀拍了一下。“从皇阿玛那儿出来呢?” “是,正要回吏部去办差。” “去吧,明儿个休沐,到我庄上去打火锅吧?” 先前已经婉拒过两次,这会儿大阿哥再邀请,却是不好推拒了,胤禩想了想,点头笑道:“那就麻烦大哥了。” 胤褆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那好,到时候我就等着你们了。” 说罢先行一步,往养心殿而去。 大阿哥一走,胤禟随即恢复笑嘻嘻的模样,亲热地挨着他。 “八哥怎么就答应了,明儿个咱一起去吧?” 胤禩望着对方远去的身影,心头掠过一丝隐忧。“你这阵子怎么与大哥走得那么近?” 胤禟听出他话中之意,道:“八哥不用担心,太子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太子是储君,你还是避着点锋芒为好。” 这辈子胤禩与他关系虽好,却因没了野心,也就不会与他们相谋储位,只是他也不希望胤禟他们就此被大阿哥拉过去,卷入夺嫡之争。 胤禟闻言微微冷笑:“他算哪门子的储君,不过是投的胎好,这些年来什么时候把我们这些兄弟放在眼里了?” 胤禩知他因早年的恩怨,一直瞧太子不大顺眼,眼见他不放在心上,便道:“你看不惯他也罢,总归别去惹他,大哥让你做什么,你答应下来就是了,做与不做却不必太较真,保全自己要紧。” 胤禟虽然不以为然,却知道胤禩是为了他好,看着对方认真的神色,心头不由有些感动,点头道:“八哥你放心就是。” 这皇宫之中,别说真心,连温情都难能可贵。胤禟与胤祺虽为同母所出,感情却只是平平而已,反倒是从小一起与他打架长大的胤俄,和小时候时常被他们缠着的胤禩,对他来说才是最特殊的。 与胤禟道别之后,眼看时辰还早,胤禩便到良妃处请安。 这几年良妃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时常反反复复,精神最好的时候,脸色也略带苍白,看得胤禩心惊胆战,不敢放松分毫,只恨宫中有规矩,不能接额娘回府奉养,如此相隔一道宫墙,母子能见面的时间毕竟有限,他也无法久待。 “额娘近些日子身体可好?” 良妃看着儿子,满脸怜爱柔和:“自从吃了你拿来的药之后,心悸的毛病就好了许多,你专心办差,不要担心我这儿,额娘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前些日子四阿哥福晋带着弘晖进宫请安,倒是你,什么时候让额娘抱上个孙子?” 胤禩无奈道:“额娘瞧你说的,这些事情又不是儿子说了算。” “我倒不是想催你,廷姝也是个好孩子。”良妃顿了一下,微微苦笑:“只是你心里须得有些准备,今年是秀女大选,如今廷姝又无所出,只怕皇阿玛那里要给你指人。” 胤禩皱眉道:“是否有人在皇阿玛跟前提起此事?” 良妃只说了半句:“宜妃有个远房侄女,今年恰好进宫,惠妃那边也是……” 胤禩立时明白了,心中不由冷笑一声,淡淡道:“儿子知道了。” 毓秀嫁了椿泰,胤禩也娶了廷姝,宜妃当初的打算落空,加上前两年他受皇阿玛冷落,这联姻做媒的事就不再提起,如今自己又入了皇阿玛的眼,宜妃对此事也重新上起心来。 惠妃自然存了类似的心思,想着为儿子笼络助力。 嫡福晋的位置虽然没了,还有侧福晋,庶福晋,总归也不会委屈了侄女,若能诞下一儿半女就更好了,如果将来胤禩得以大用,那么这颗棋子就没有白费。 良妃道:“若是你皇阿玛指婚,你千万不要抗旨顶撞,这两天额娘先帮你说说,左右还有些时间。” 胤禩面色柔和下来,安抚她道:“额娘放心便是,我自有法子,不会鲁莽行事的。” 别人或许会欣羡齐人之福,他却兴趣寥寥。 当初府中生计难为,廷姝甚至拿出自己的嫁妆来充数,却千方百计瞒着他,以为他不知情,胤禩虽然自认不是什么良善可欺的好人,但对这样一个女人,他还是狠不下心去辜负。 又说了会话,胤禩正欲告退,忽闻外头有人来报,说四阿哥来给良妃娘娘请安。 那拉氏每有进宫,都会来请安,四阿哥倒是稀客,良妃看了胤禩一眼,隐有笑意,一边让人请他进来。 胤禩本也没多想,良妃这一眼,反而看得他心中一跳,莫名想起两人关系,不由耳根一热,移开视线,装作端详起身旁墙柱雕饰。 第84章 传闻 胤禛进来,先向良妃行礼,又说了几句请安问候的话,良妃一一笑应了,过了一会儿,这才说自己乏了,将他们打发出来。 “四哥怎么会到这里来了?”胤禩瞧他负手悠闲,浑然不似有事的模样,不由问道。 我是想你了,又听说你在这儿,才会巴巴地跑过来。 好像日子没见了,难道你就不想看到我吗? 几句话在舌尖转了转,还是咽下去,四贝勒爷毕竟还说不出如此似小儿女般腻人的话,何况这是在皇宫大内,四处都有眼睛耳朵。 胤禛道:“没什么,眼见天色还早,就来给良妃娘娘请安了,你知道佟额娘早逝,良妃娘娘和善可亲,理应得到这份尊敬。” 言下之意,竟是提也不提生母德妃。 母子二人的关系已经僵化至此,胤禩也无话可劝,静默片刻,笑道:“四哥家的弘晖可真是聪慧可爱,廷姝也喜欢得很,赶明儿让他到我府里玩上两天吧。” 胤禛虽然不喜胤禩成亲娶亲,但连他自己甚至还有了侧福晋,再者这娶妻繁衍后代本是男人理所当然的责任,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俩都肯,康熙也不会允许,所以胤禛只能将那一丁点不痛快埋到内心深处。 但子嗣则不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胤禛当然不希望看到胤禩膝下无所出,一听到他这么说,便道:“自然可以,回头我便让人将他送过去。” 左右无事,两人走得也很慢,一路闲聊些政务琐事,顺带也提起宗室间一些逸闻。 “听说康亲王家闹了点不大不小的事情。”胤禛语气悠然,也只当笑话来讲。“世子在成婚前,养了个外室,如今成婚过了一年,想接进府里来,给个名分,那世子福晋不肯,两相闹将起来,正好那女子怀着身孕,被康亲王世子福晋一推,小产了。” 康亲王家的……那不是毓秀么? 胤禩一怔,不由追问道:“后来呢?” 胤禛摇头:“这也是听旁人碎嘴说的,我哪里会去打听,康亲王也算家门不幸,居然娶进一个善妒的女子……”他见胤禩神色有异,皱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胤禩暗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胤禛忽然想起来了,那康亲王世子福晋,就是当年宜妃想要撮合与胤禩结亲的郭络罗氏,再结合方才胤禩的异状,很容易就误会了。 胤禩兀自低头沉思,并没有察觉对方细微的不悦。 “小八。” 胤禩抬首。 “明日大哥喊去庄子上小聚,你也来吧?” 他点点头。 “那好,我有事先走一步了,你若没事的话,也赶紧回去吧。”胤禛淡淡道,步子快了些,转眼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素来心思缜密,稳重老成的八阿哥,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表情微微茫然而无辜。 一回到府,廷姝早已等候多时,随即迎上前帮他更衣梳洗,又递上热茶。 她虽然一直温婉浅笑,可是隐藏在笑容下的情绪并不高。 “爷……” 胤禩放下毛巾,望向她。 廷姝欲言又止,顿了顿,笑道:“今年秀女大选,爷要不要禀明母妃,挑一两个可心的放府里?” 就算再大度,作为女人来说,她当然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但是身为嫡妻,她又不得不亲自张罗此事甚至主动向胤禩提起,否则就是不贤惠,就是善妒。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闺中好友郭络罗氏的境遇,心中不由黯然。 胤禩摇首。“府里如今的人也不少了,没必要再弄进来,我喜欢安静。” 廷姝低下头,手指绞着绣帕:“可是我至今……也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爷的身份……” 为这事,连娘家的母亲也没少说过她,甚至还劝她为娘家陪嫁过来的佳期佳梦开脸,让胤禩纳入房中,如此一来,若是丫鬟生下一儿半女,就得交给嫡母来抚养,以后就算有新人进来,对她的威胁也会小了不少。 成婚一年多,平静的日子终于也要没了吗,廷姝默默地想,面上却只是淡淡的。 胤禩哭笑不得,怎么今天和他说话的人,都要扯到这个话题上去。 “我们还年轻,成婚时日也还短,不用担心,若是宜妃那边问起,你就且先推搪着,我来解决好了。”胤禩吃了两块点心垫肚子,又擦了擦手,一边道。 “明儿个落衙,我与九弟他们到大哥庄子上去小聚,就不回来了。” 见他扯开话题,廷姝只好点头:“我知道了,爷。” 说话间,饭菜陆续端上来,胤禩实是饿极,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日快了许多。 廷姝怕他总想着朝堂政务,每日总会趁着这个时间说些家长里短,分散胤禩的注意力。 “五爷那边新近添了个小格格,我也去看过了,很是冰雪可爱,百日的时候备些礼送过去吧。” 胤禩颔首:“你作主就好了。” 廷姝一笑:“还有件喜事要告诉爷,那几间铺子的生意极好,当初爷说的果然没错,写了块芳华斋的牌子挂上去,三间铺子用了一样的招牌,如今已是传遍京城,有点家资的女眷都乐意到那儿买胭脂水粉。” 胤禩笑道:“也是你经营有方,我有什么功劳,改天别忘了把红利给四嫂送去,顺便备下一份厚礼,也一并送去。” “我晓得了,只不过如今生意这么好,存货眼看很快又没了,到时候只怕得劳烦沈先生再去一趟江南了。” “江南水乡,美人在怀,他听了必是乐意的。”筷子顿了顿,胤禩道,“把陈平也带上吧。” “陈平?”廷姝有些疑惑。“他不是伺候爷的么,怎么……” “我身边有陆九一个就够了,再说他人也机灵,让沈辙带他出去历练历练吧。” “也好。” 闲聊间,胤禩便想起晨早胤禛的话来。 “康亲王家出了事?” 廷姝苦笑道:“是前两日的事了,椿泰有个极宠爱的外室,原想着等福晋娶进门之后就纳她为妾,如今成婚已近两年,世子福晋也无子嗣,反倒是那位外室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椿泰就想让那外室进门,世子福晋不同意,还上那女子外宅去找人,争执间失手推了一把,那女子就小产了,当时椿泰匆匆赶到,正好看见这一幕。”对方是廷姝的好友,若不是胤禩提起,她也不愿说,毕竟这种事情并不是如何光彩。 胤禩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上辈子也就是因为两人成婚多年没有子嗣,毓秀又不肯让他纳妾,皇阿玛才会怒极,强行将两个妾室赐给自己,弘旺还是妾室张氏所出,一直到他身死,毓秀也没能诞下儿女。 如此说起来,虽然她出身高贵,但是膝下无儿女傍身,又闹出如今的事情,那么在康亲王府的处境,就愈发艰难了。 第85章 小聚 大阿哥如今二十七岁,自康熙二十九年起随军出征,跟随御驾三征准噶尔,军功赫赫,对比长居宫中的太子来说,更多了几分眼界心胸,康熙三十七年又被封为直郡王,除了太子之外,在诸皇子年纪最长,爵位最高,满人又最重军功,若不是他非皇后嫡出,如今太子的位置,只怕早已换了人。 他在宫外经营多年,名下的庄子自然也比其他阿哥要好上几分,就拿胤禩他们现在小憩的庄子来说,位置正巧在什刹海边上,后院建了座两层小楼,二楼正是设宴款待的厅堂,打开窗户便可看见碧波万顷,波光粼粼的模样。 胤禟踱来踱去地看,一边啧啧出声:“大哥,你这庄子可不一样,就冲着这片景致,在外头起码也能卖个十来万两的。” 胤褆睨了他一样:“你现在自己做起买卖了,开口闭口都是铜臭,我告诉你,这庄子我是留着养老的,谁来我都不会卖。” 胤禟摸摸鼻子,讪讪一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哪敢抢大哥您的心头之爱。”他这话三分真七分假,纯粹只是玩笑话,在场的人自然听得出,也应景地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氛围倒是融洽无间。 十阿哥胤俄因故不能来,胤禟没有差事在身,便先去吏部衙门喊了胤禩一齐过来,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已经先到了,这会儿四哥人围成一桌,桌上摆了个福字鸳鸯锅,时鲜山珍一应菜色俱全,锅中热气袅袅,水已是沸了。 这时恰好外头有人来通报,说四阿哥胤禛与七阿哥胤佑都到了。 胤褆大喜,忙起身让人请他们进来。 胤禛素来很少参与兄弟之间的应酬,这次能来,他这个大哥也觉得多了几分面子,自然高兴。 眼看太子越来越不得圣心,他这个做大哥的,自然要好好联络下各个兄弟的感情,到时候,年纪居长又是众望所归,舍他其谁? 胤禛在门口碰见胤佑,两人便一起进来,没想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忙告了声罪,各自落座。 胤褆笑道:“既是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席吧,今日在座的都是兄弟,不要拘束了,难得小聚一回,也是你们给我这做大哥的面子。” 众人客气一番,便都提箸开吃。 如今将近四月,吃热锅已经稍嫌不合时宜,但这几天天气又凉了下来,饥肠辘辘的时候,夹一筷子涮羊肉,啜一口热汤,倒是十分过瘾,不一会儿众人便大汗淋漓,却口呼痛快。 酒过三巡,话也就渐渐放开了些,兄弟小聚,谈政务显得煞风景,再说各人立场不同,像胤佑这样身有残疾的阿哥,则是半赋闲在家的,众人都很有默契地避过朝堂的事情,转谈风月。 就连胤禛这样不好女色的人,也已经有了一个侧福晋,更别说其他人,这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若是有人只纳一妻,众人也许会赞他们夫妻情深,背地里却也免不了说那嫡妻善妒独宠,若是嫡妻没有子女,那么无须丈夫休妻,单是公婆压力,也足以令那女子承受不住。 这风月之事说着说着,就不免聊到康亲王世子的事情。 只因权贵之家虽也有嫡妻善妒的,暗中使手段毒害宠妾庶子的,却没听说过自己膝下空空,仍公然不许丈夫纳妾的,康王世子宠妾被推得小产一事,顿时让郭络罗氏成了传遍京城的妒妇,就连太后也被惊动了。 旁人只当笑话来讲,胤禩却听得仔细。 胤禛又怎会没看出他的异样来,心中愈发不痛快,面上却不露,只想着一会儿如何找机会拷问那人一番。 毓秀算起来,还是胤禟的堂姐,因此事闹得太大,连康熙都亲自过问,众人也就没有避讳,胤禟虽然还没成亲,但对这堂姐却不怎么待见,听得三阿哥胤祉在那里取笑,也没有吭声。 倒是胤褆咳了一声,道:“椿泰算起来,还是咱们的堂兄,如今他年事也高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想必也不怎么痛快,咱们就给他留几分面子,少说几句罢。” 你倒是会做人!胤祉被打断谈兴,心里头有点不快,但此刻大阿哥作东,又是在他庄子上,胤祉也不好说什么,闻言就住了嘴。 又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晚下来,众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胤褆便喊来下人,将兄弟们扶去各自厢房歇息。 胤褆虽然在军事上见长,但多年在上书房读的书并没有白费,实际上并不只是一个武夫草包,对这个自己最喜爱的庄子,他自然下了一番功夫去装饰,就连胤禩他们下榻的厢房,也以花草为名,打点得颇富意趣,像胤禩现在住的地方,名为兰室,便摆满兰草,连墙上挂的书画,也是墨兰生辉。 扶胤禩来休息的是庄子的一名婢女,身姿婀娜,眉目含情。 其实胤禩并没有喝醉,只是不好当着大阿哥的面不好拒绝,一进厢房便把婢女给打发了。 他坐下来,提起茶壶倒水喝,心想其他兄弟那里必然也被分到一个姿色姣好的女子,只不知谁有福消受,不由觉得好笑。 外头响起敲门声,他以为是那婢女还不死心,便淡淡道:“爷要歇息了,你下去吧。” 话刚落音,门咿呀打开,胤禩回过头,却见胤禛走了进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乍暖还寒,软玉温香,怎的就拒绝了?” 胤禩岂会因为他一句话就赧颜,闻言笑道:“四哥屋里也有暖床人,怎么就不怜香惜玉一番?” 胤禛冷哼一声,锁上房门,又走到他面前坐下,拿起他喝了半杯的茶水,就口便喝。 胤禩见他模样,反倒一怔:“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了四哥?” “你说是谁?” 胤禛反问,眼看他茫然地回望自己,气就不打一处来。 二话不说揽住他的肩,低头狠狠吻下去。 沾了酒味的唇仿佛比平日更热一些,又带着这人的味道,胤禛一时有些恍惚。 两人能独处亲密的时间并不多,偶尔为之已经让他觉得弥足珍贵。 胤禩一怔,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唇舌已经被对方卷住,辗转吮吸。 他说不清自己胤禛的感觉,当隔世的恨意渐渐褪去,昔日的恩怨烟消云散,那么两人之间,还剩下什么? 今世的记忆,几乎从小到大,都有他左右在侧的身影,如今就连…… 就连呼吸之间,也仿佛溢满对方的气息。 胤禩垂下眼,睫毛覆在眼睑上微微颤抖,在烛光中铺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放在旁边的手,慢慢地向上移,搭住对方的肩,却不是推开他。 胤禛一喜。 砰砰砰。 “八哥,你做什么呢,这么早就歇下了,让弟弟进来说会话啊!” 胤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带着些微醺的醉意。 …… …… 胤禛咬牙切齿,几次深呼吸捺下想要破口大骂的欲望。 胤禩转过头,轻笑出声。 暧昧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胤禟等得不耐烦,正待再喊,门陡然被打开,却是冷着一张脸的胤禛。 胤禟一愣,随即涎着笑脸:“哟,四哥也在,正好,咱兄弟仨秉烛夜谈啊。” 说罢也不等胤禛回答,便径自进房,一屁股坐在桌子旁。 “诶,八哥,我说你这儿怎么也不多点几根蜡烛呢,那么暗?”胤禟东张西望,开始挑三拣四。 胤禩又好气又好笑:“你房里亮,怎么不回房去?” “哎,别提了。”胤禟摆摆手。“刚才扶我进门的那个婢女,脂粉味重得足以熏死一头牛。”他一边说,一边比划,胤禩知道这个弟弟表面看上去嬉皮笑脸,实际并非如此,有时候每个人不同的表现,仅仅是一个面具,一个愿意被别人看到的面具。 就像胤禛看上去不好相处,却只不过是不耐烦和那些人虚以委蛇,久而久之,一身冷漠气息,也就鲜少有人乐意靠近,如此一来反而少了许多嫌疑,成为康熙眼中的直臣。 “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胤禛突然起身,淡淡说完,往外走去。 “四哥,多聊会嘛。”胤禟假惺惺地挽留,被胤禩扫了一眼,讪讪住嘴。 “四哥。”胤禩喊住他,也走至门口,低声道:“明日,你若回去……也喊上我吧。” 胤禛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告辞离去。 胤禛一走,胤禟立时扑上床上,大字躺开。 “太好了,四哥一在,我总是怪不自在的,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好像耗子对着猫似的做贼心虚。” 胤禩摇头笑道:“四哥只是习惯了和那些官员打交道,板着张脸不容易让人借着各种目的套近乎,并不是真的就冷漠无情。” 胤禟嘀咕道:“我知道啊,可谁乐意天天对着张冷脸,亏得八哥你和他那么好,难道四哥小时候也是这般面无表情的,那多古怪,难怪德妃娘娘不喜欢……” “九弟。”胤禩打断他,敛了笑容。“慎言。” 胤禟本是在胤禩面前随意惯了,闻言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由抹了把脸:“我方才喝多点了,八哥勿怪。” 见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胤禩也没再说,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小九,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和你说。” 胤禟见他神色郑重,加上刚才失言,酒意也去了大半。“八哥请说。” 第86章 变天(一) 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胤禩思忖着要如何开口 今世他无心夺嫡,自然也不会再刻意去拉拢老九老十。老十倒也就罢了,他虽然出身高贵,却从来没想过去争那把椅子,上辈子纯粹是让自己拖下水,而老九则稍有不同。 九爷爱财,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他的野心并非用在权势上,而是用在对于钱财的追求,这世间钱与权是分不开的,他如今做买卖,靠的无非也是自己的皇子身份,但天下间没有人不愿意更进一层,能够得到上位者的庇护,让自己的生意行遍天下无所阻碍,自然更好。 胤禟与太子有怨隙,不会去投靠他,自己也不想夺嫡,他便转而找上大阿哥,大阿哥自然不会拒绝,所以两者一拍即合? 原先还不觉得,今日兄弟小聚,席上胤禟与大阿哥的表现,分明是平日也熟稔非常的。 因着前世的情分与今生的交情,胤禩总想着拉他一把,以免他错看形势,将来万劫不复。 “小九,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胤禟愣了一下,毫不犹豫道:“自然是赚钱,越多越好。” 胤禩无奈一笑。“这多,是多少什么境地,难不成你想与国库比?” “自然不是。”胤禟笑嘻嘻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人会嫌钱少的,自然是越多越好,但这多到什么程度,弟弟我还真没想过,总归能让自己随心所欲,自在享受。” 就像这天下间有人爱权,有人爱美色,而他,却只对钱财情有独钟。 胤禩敛了笑容,望着他,淡淡道:“欲望没有止境,钱也是赚不完的,你有个目标,是好事。我也不拦着你,但是,这大哥的船,也不是那么好上的。” 胤禟一怔,也收起嬉笑的表情,皱眉看他:“八哥,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今太子虽然是太子,却并非就没有变数了,莫说皇阿玛,我们这些兄弟里,又有几个心服口服的?上大哥的船又有何不好?” 胤禩没有说话。 是了,自己二世为人,也方能看清局势,否则换了从前的自己,不也一样身在其中,当局者迷? 他要如何劝胤禟,跟他说大阿哥也终归不是皇阿玛心头所属?还是跟他说太子被废之后还会再度被立? 目前太子还是稳稳坐在那里,他能重活一趟,历史未必没有任何改变,最后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自己没有那个野心了,又何必挡着别人的路不让走。 “八哥?”胤禟只当是自己说的话让他不快了,忙出声道。 胤禩长长出了口气,声音沉沉:“罢了,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劝你,但万事小心,总归是没错的,以保全自己为首要。” 胤禟点点头,身体随之蹭过来,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我知道八哥待我最好了。” 二人相差不过两岁,但胤禩内里的魂魄早已远远超过这具身躯的岁数,与胤禟一比,气度也相差十万八千里,后者才是真正十几岁风华正茂恣意放纵的少年。 他闻言只是一笑,轻轻拍了拍胤禟的肩头,以示抚慰。 时近三更。 胤禛从胤禩那里回来。 方才正进行得炽热旖旎,冷不防被胤禟打断,心底隐隐还有一把火没熄灭,胤禛叹了口气,倒了杯冷茶仰头喝下,不知该恼自己运气不佳,还是该气胤禟不识相。 难得那人竟没有推拒,反而似乎还有主动的痕迹,胤禛回想着方才情景,竟觉得心头一热,被冷茶浇下去的心火仿佛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忙将那念头甩开,脱去外衣,便要歇下。 外头传来一阵喧哗,由远及近,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声。 少顷,门被拍得震天响,笃笃声灌入耳朵,让本就喝了几杯酒的脑袋更加难受。 胤禛眉头一皱,面容已是冷了下来。 “什么事?” “禀四爷,外头有人来报,说府上大阿哥突起热症,好似严重得很。” 胤禛一惊,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泼下,睡意顿消。 四阿哥成婚数年,子嗣单薄,一子夭折,仅存一子,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 胤禛让人将通报的人喊进来,询问了一番。 那人穿着府里下人的衣服,低着头将情形有条不紊说了一遍,末了道:“福晋已经派人到宫里头去请太医了,让奴才过来请爷回去。” 胤禛不作多想,点点头:“我这就和你回去。” 弘晖病重,他也不敢再耽搁,闻言派人告诉大阿哥与胤禩一声,自己先带着人连夜赶回府了。 庄子离府邸不算远,纵马约半个时辰就能到。 入夜的京城有别于白日里的繁华喧嚣,显得有些冷寂。 马蹄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分外刺耳,胤禛勒马在家门口停住,里头的人想是听见动静,赶紧出来开门,却在见到人时,着实一愣。 “爷?” 胤禛勒绳下马,顾不得和他多说,并作几步踏入门槛。 “福晋呢?” 仆人没反应过来,忙道:“福晋在呢!” 他大踏步进了内院,这时人都陆续被惊动起来,那拉氏匆忙穿戴,也顾不上梳头,便急忙迎了出来。 “爷,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 胤禛忽觉不妥,皱眉道:“弘晖没生病?” 那拉氏莫名其妙:“弘晖怎么生病了?” 胤禛一顿,猛地望向刚才追随他回来的那几个人,一目扫去,都是熟悉的面孔,哪里却有刚才那个前来禀报弘晖病重的人的身影? 自己关心则乱,竟也忘了盘查一番。 那拉氏也觉出不对来,转头让那几个人下去,二人关上门,这才追问缘由。 胤禛沉着脸将事情简单提了一下。 那拉氏却惊出一身冷汗来。 那人若不是为了诓胤禛回来,而是别有歹意的话,那…… “爷,这……” 胤禛一路疾驰,如今松懈下来,只觉得有些累,摇摇头道:“你别多想,明天再说。” 那拉氏点头答应了,心里却仍觉惊心不已。 那人是受谁指使,将一个四阿哥骗回来,又有何目的,其他人…… 想及此,那拉氏忙道:“爷,八爷也在那庄子上?” 胤禛一怔,拿着茶盅的手顿了顿,放回桌子上,腾地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一动不如一静,如今我们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先别叫回八弟,让他在庄子上待着吧,免得受了牵连。” 胤禩听说弘晖生病,翌日一早便自大阿哥庄子离开,过来拜访探病。 胤禛不愿打草惊蛇,对外只说小恙,静养几天就好,在胤禩面前,自然没有隐瞒。 “我不明白,那人冒充我府上下人,诓我回来,却没了下文,未免过于不合常理。” 胤禩沉吟道:“四哥可曾彻查过府中上下的人?” “已经查过,昨夜的那人,虽然竭力隐藏容貌,我还是有些印象的,府里并没有这一号人。” “惟今也只有静观其变罢了。”胤禛素来很少掺和大阿哥与太子相争的事情,论理不该算计到他头上,但世事难料,胤禩也不敢轻下定论。 胤禛点点头,他与幕僚沈竹讨论的结果也是如此。 心头不由冷笑,自己不想多事,所以一直很低调,也让人抓不到把柄,但这世间总有些人,喜欢无风起浪,挑衅生事。 胤禩见他面容冷凝的模样,转头望向厅外天际。 眼看晴空万里,片云不遮,他轻轻道:“快变天了。” 第87章 变天(二) 转眼四个月过去,当初设局诈胤禛半夜打道回府的人一直没有动静。 京城平静得近乎诡异,如同一汪死水。 若说有些事情发生,也不过是秀女大选之后,谁家又指了新人,谁家又有了新宠。 胤禛府上添了个小阿哥,生母还是侧福晋李氏,这对于子嗣单薄的四阿哥府来说是一件大事,也让那个原本被那拉氏压了一头的女子又笑开了花,谁能否认她确实有能力,不然为何四贝勒府中其他女子迟迟未有身孕,惟独她一连生了两个,还都是儿子。 胤禩家也被指了个格格,姓张,父亲是一个小知县,没什么背景来历,人也唯唯诺诺,安分老实。若说八福晋廷姝心里没有一丝不痛快,那是假的,但凡一个女人都不会不在意这种事情,但人是宫里头指下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抗旨,再者她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总不能像毓秀那样拦着自个儿丈夫的新人。 八月的时候,这一汪表面的平静彻底被打破,导火索来自于顺天府科举舞弊案。 今年的顺天乡试主考官是李蟠,副主考是姜宸英,两人正是三年前的殿试状元和探花。朝廷历来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往往上一届的殿试三甲,会被皇帝委任为下一届乡试的主考官,这也算是一种殊荣。 但对于李姜二人来说,今年的主考不仅不是荣耀,反而成了煎熬。 考卷历来是封存姓名的,按理说并不知道考生姓名来历,但有什么人参加考试,这是知道的,今年考生里,就有大学士王熙次子王克勤,大学士佛伦堂侄海明、左都御史蒋宏道之侄蒋其祯,工部尚书熊一潇三子熊涛,湖广巡抚年遐龄的长子年羹尧等。 科举以才学取士,论理与出身背景无关,但有这么多家世显赫的考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由不得李蟠二人多投了几分注意,更加小心谨慎。 但千防万防,也防不了要出纰漏。 放榜那天,顺天学子自然都将榜单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时不时都听到远近有人放鞭炮庆贺,又或有人兴高采烈,又或有人愁眉苦脸,众生百态,堪称三年一回的盛况。 最开始是有人发出质疑。 “咦,不对,你们看这榜上,怎么都是朝廷官员之子?” 众人仔细一瞧,还真是,考生姓名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除了一个被排在三十五名的王克勤之外,但凡在前二十名录取的人,十有八九是京官子侄。 “难道我们寒窗苦读十数载,还比不上这些人投个好胎么?” 人群渐渐有些沸腾,愤怒与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 “这一次的副主考是姜宸英,他都七十了,不会想着多收点贿赂好致仕回家多买些田地吧?!” “岂有此理,都说官官相护,可龌龊至此,置天下莘莘学子于何地!” “听说这一届的主考官是李蟠李大人,我们找他理论去!” “走!” “走!” 眼见这一闹起来越发不可收拾,许多人家被派来看榜的仆从忙找个机会溜回去禀报,那头一众愤怒难抑的学子已经浩浩荡荡往李蟠家的方向走去。 胤禩得知消息,是在两个时辰之后。 听来人禀告之后,他皱了皱眉,先问道:“诚郡王那边可有消息?” 胤祉掌礼部,与科考有关的事情本该他管,这么大一桩动静,那头这会儿想必也该听到些风声了。 对方只是吏部一个属官,闻言便摇头:“这个未曾听说,只是那边如今闹得大了起来,因为闹事的都是有功名的学子,九门提督那头也不好随意处置,已经飞马报入宫中了。” 这不过是犹豫片刻,又有人来报,说外头有个人,自称是李蟠家人,来见八爷。 胤禩让他进来,这才发现对方一身狼狈不堪,像是从泥地里打滚出来。 “求八爷救救我们家老爷和岑先生!” 胤禩和岑梦如因着前情,后来岑梦如寄住在李蟠家中,也没断了往来,连带与李蟠也多了几分交情,眼下李蟠和岑梦如被那些学子困在家中不敢出来,派人来向他求救,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胤禩刚刚才知道学子闹事的起源,却有些犹豫,不敢轻易插手。 事情看起来简单,实则大有内情。 这些考生刚贸然闹事,难保背后没有人煽动。 再者,王熙、佛伦、熊一潇、蒋宏道、年遐龄,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派系复杂,其中佛伦与蒋宏道都是大阿哥的人,年遐龄则与四阿哥关系甚密,这一闹起来,又要引发什么后果? 他这一搅和不要紧,如果皇阿玛不当回事也就罢了,若是他想趁机大办,那自己的立场就至关重要,一个不好,就要被牵连。 想及此,胤禩不由暗自苦笑。 重活一趟其实并没有多多少好处,反而因为更加明了局势而添了不少顾虑。 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冷眼旁观,但是李蟠的家人都求到这里来了,不去显得过于无情无义,以后跟李蟠岑梦如的往来也就算是断了,那两人才学见识俱佳,胤禩不愿轻易放弃,何况将来上面那位若是得知他与这二人有交情,却见死不救,更不知会作何想法。 做与不做,未必都是对的。 “贝勒爷?”那头李蟠的家人还在等着他下决定。 胤禩思忖片刻,将陆九喊来,让他去找胤禛,又亲自去见吏部尚书陈廷敬。 陈廷敬是顺治朝的进士,康熙朝的老臣,为官清廉,却并不迂腐,换句话说,就是很会做人,也因此不管别人如何党同伐异,都没牵连到他头上来,胤禩与他共事吏部,倒也颇为相得,此时邀他同行,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做个见证。 陈廷敬有点为难,论理这种事情他压根就不想掺和,但八阿哥相邀,他又不好拒绝,否则就会得罪人,胤禩看出他的踌躇,便笑道:“陈大人放心,我只是怕事情闹大,皇阿玛会不快,所以先过去看看,劳烦陈大人随我走一趟,需要出面的事情,自然不会让陈大人难做的。” 话已至此,陈廷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拱手道:“八阿哥请。” 这种士子围住大臣宅子闹事的情况,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见,自古天下读书人的民心,是江山社稷的基石,康熙是个极好面子的皇帝,就冲着引起学子骚乱,民心不稳这点,无论李蟠冤枉与否,事后也足够他喝一壶的。 胤禩纵然手段玲珑,也无法扭转康熙的想法,只能尽量稳住事态,避免一发不可收拾。 现任九门提督讬合齐不肯担责任,只让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围着李蟠家,以免事态扩大,对于士子们在李蟠家门口喧闹的景象,却视而不见。 胤禩赶到的时候,那些人正挽着袖子,拿起石块打算砸门。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幸好这些人不是武夫,否则此时李蟠家怕是早就夷为平地了。 胤禩看得好笑,陆九一面高喊:“住手!八阿哥在此,谁敢放肆!” 众人一听喊声,都望向这边,停下手中动作。 他们虽然闹事,凭的不过是一时之气,这会儿闹了半天,李蟠家里只是静悄悄的,没半分动静,早就有些累了,又看见胤禩一身蟒袍补服纵马而来,气势已经弱了三分。 胤禩没有下马,冷眼看他们渐渐安静下来,这才道:“京师重地,天子门生,你们有什么委屈,自有朝廷为你们作主,却在此聚众闹事,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也不高,平平缓缓,却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众人不觉有些气短,为首的士子拱手道:“敢问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不待胤禩回答,随行侍卫便道:“这位是当今皇子,八阿哥八贝勒。” “原来是八阿哥。”又是那人开口:“八阿哥,听闻您曾至平阳赈灾,救护无数百姓,也曾至江南查案,整治一干贪官,我等都佩服得很,只是今日形势,您也想必有所耳闻,若说朝廷能为我们作主,可今科顺天乡试,朝中众臣大都有子侄参与,其中是否有不妥的地方,我们这公道,又能上哪儿去讨?” 这人说话有条不紊,也不像是会闹事的人,胤禩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章俦。”那人不亢不卑道。 “章俦,”胤禩点点头,忽而敛了笑容,神色严厉起来。 “有子侄参与今科乡试的大臣,朝廷自然有避嫌之举,至于那些榜上有名的考生,你们又怎知他们不是真才实学?科考取士乃是国之大事,你们怎可单凭一张榜单,就断定其中有猫腻?你们是见过中榜考生的卷子了,还是看过他们的学识深浅?” 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话下来,顿时镇住不少人。 平日温文尔雅的八阿哥,动起真火来,还真有十足的皇家威严,看起来却比旁人要更似圣上。陈廷敬也在一旁略略惊异。 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胤禩续道:“这里是朝廷大臣的府邸,无论真相如何,你们不能在这里闹事,否则,对的也变成错的,我向你们担保,朝廷定会有明旨下来,还诸位一个公道!” “若是我一个人不足取信,那么,”胤禩指向陈廷敬,道:“这位陈廷敬大人,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他的学问,在我朝也是数一数二的,有他作保,诸位总该没有疑虑了吧!” 陈廷敬这才明白胤禩喊他同来的用意,不由暗自苦笑。 众人望向陈廷敬,又看看胤禩,被这么一搅和,先前那股子气也早就衰竭,闻言俱都跪下来。 那头康熙早已得了消息,本是勃然大怒,又听说胤禩与陈廷敬已经驰马赶往李蟠宅子,却又渐渐平静下来。 随着康熙的沉默,屋里静得有些出奇,三阿哥胤祉跪在地上,只觉得冷汗密密麻麻爬满背部,难受之极。 “皇阿玛,儿臣掌管礼部,出了这事,难辞其咎,请皇阿玛责罚。”他弯下腰,磕了个头。 “这次上榜的有谁?” 胤祉一愣,他管礼部,却向来只看重会试殿试,至于乡试,顺天只是其一,全国还有好几处乡试考场,哪里关注得过来。 康熙见他唯唯诺诺却答不上来,心底就有些厌烦,眼睛转向旁边的太子。 “回皇阿玛,今科顺天乡试录取的人有一百四十三人,其中大学士王熙次子王克勤,大学士佛伦堂侄海明、左都御史蒋宏道之侄蒋其祯……等人,都出身于官宦世家,父辈是当朝重臣,也正因为如此,便有士子质疑不公。” 太子流利地报出数字,由此更衬得胤祉无能,胤祉撑着身体的手不由蜷握成拳。 康熙微微皱眉,他自然知道佛伦与蒋宏道都和大阿哥过从甚密,不由抬眼看了看他。 大阿哥被康熙这一眼看得如同针芒在背,忙道:“皇阿玛,涉案大臣都是朝廷重臣,此事定是有人暗中煽动士子闹事,还请皇阿玛下旨明察!” “查是一定要查的,”康熙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慢慢道:“太子。” 太子道:“儿臣在。” 康熙将一本奏折从桌上抽起,递给他。“念。” 太子打开奏折,愣了片刻,觑空瞄了康熙一眼,见他只盯着大阿哥,方才放下心来,清清嗓子道:“是。” “臣阎丹平谨奏,大学士佛伦,蒋宏道二人,暗藏异心日久,党同伐异,置社稷江山于不顾,其罪状有四:一,……” 大阿哥听得惊心动魄,但又不能挑起来打断太子,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恨不得将那奏折揉成一团塞进太子嘴里。 奏折里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他,但句句都是在暗指着他,御史可以风闻言事,不以言获罪,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但康熙今日在此让太子念这封奏折,很显然并不将它当成信口雌黄这么简单。 屋里除了太子念奏折,和康熙指节叩着桌面的节奏,再也听不到一丝杂音。 胤禛立于一旁,望着面如土色的大阿哥,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收紧。 这就是太子要借着这次科举案发难了?但若是如此,定然不止一封奏折那么简单,不仅扳倒不了大阿哥,反而会打草惊蛇。 果不其然,太子念完,康熙冷哼一声,又从桌上拿起另一封奏折,摊开。 “这封就不用念了,胤褆,有人向朕密告,你在什刹海的庄子上,时常聚集了一帮臣子幕僚,一起商议密事。今年三月廿二晚上,你可还记得?” 三月廿二? 大阿哥一脸茫然,康熙这一番猝不及防的连消带打,让他大失方寸,哪里还记得半年前的一个平常夜晚。 胤禛绞尽脑汁,却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三月廿二那天,大阿哥正是邀了几个兄弟过府小聚,半夜他因弘晖生病先行一步,后来却是证明有人假借自己府上的名义将自己诓走。 难道…… 胤禛心中掀起万丈狂澜,勉强捺下震惊,望向太子。 太子正巧看向他这边,视线两相对上,胤禛分明瞧见那其中埋藏甚深的阴鸷。 单就一封捕风捉影的奏折,压垮不了大阿哥,但若不止一封呢? 一个谣言传上几次,便有人会渐渐相信,何况不是谣言。 若说大阿哥没有争储之心,他不信,太子不信,旁人不信,康熙更不会信。 对至高无上的帝王来说,储君离皇位只有半步之遥,你心心念念想要这个储位,那么到手之后呢? 下一步要觊觎的,是不是就是皇位了? 胤禛暗暗握紧了拳。 他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使人将他引开,撇除了自己的嫌疑,但是那天一起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胤祉他们。 胤祺不问外事,康熙不会怀疑到他头上;胤禟与大阿哥亲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那么胤禩呢? 他早已受过一回冷落,难道又要重蹈覆辙? 胤禛心中翻涌不止,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置之事外而感到高兴。 “陈大人,这次多亏了你!”回程路上,胤禩向陈廷敬道谢。 陈廷敬苦笑,来都来了,浑水也淌了,这八爷的手段还真是小觑不得。 “八爷客气了,臣这把老骨头也快散了,只求能平平安安致仕回家含饴弄孙。”他拱手道。 胤禩抿唇一笑:“陈大人客气了,您是朝中重臣,中流砥柱,皇阿玛只怕还会多留您几年的。” 两人说话前,前头几人疾驰而来,却是宫里的人。 “八阿哥,万岁爷有令,让您进宫复命。” 胤禩点点头,转头对陈廷敬道:“陈大人慢走,我先行一步。” 他刚踏入西暖阁,便已经觉得气氛不对。 “老八,你管的是吏部,科考之事,又与你何干,胤祉都好好地待在这里,你怎的就巴巴地赶过去?”康熙开门见山,语气不善。 胤禩先跪下行礼,方道:“回皇阿玛,儿臣与一名叫岑梦如的学子有些交情,而岑梦如又与李蟠熟识,目前还暂居在他家,所以儿臣赶过去,一是想在事态严重前尽力压下来,以免传出去有损朝廷名声,二来也是成全了朋友之义。” 胤禩与那两人的关系,早就有人报给康熙,此时见他一五一十,说得分毫无差,足见问心无愧,脸色不由和缓许多。 “起来罢,现在结果如何?” 胤禩将经过简要叙述一遍,又刻意夸大陈廷敬,贬低自己,末了道:“儿臣怕此事尚未了结,呈请皇阿玛尽快下旨查明。” 康熙点点头。“依你看,该如何善了?” 胤禩不假思索道:“将所有卷子封存姓名,重新选取大臣阅卷,如此一来,是非贤愚,自然一目了然。” 康熙扫了神色不一的儿子们一样,淡淡道:“就这么办吧。”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此。 九月,京城开始流传着满汉权臣贿赂主考官,借此让家族子孙中举上榜的流言,甚至还传出“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的歌谣来。 十月,有人将这次科考之事写成脍炙人口的文章,张贴在大街小巷,暗指李蟠姜宸英二人利欲熏心,收受贿赂,将朝廷高官,部院大臣数十人的子弟尽皆取中,而寒窗苦读,无权无势的士子则名落孙山。 十一月初三,江南道御史鹿祐疏参李蟠、姜宸英等纵恣行私,贪赃枉法,康熙下令复查卷子,将所有卷子送至御前呈览,由他亲自批阅。 十一月初十,康熙下旨,佛伦、蒋宏道之子侄录取不公确有其事,着剥去功名,流放戍边,佛伦、蒋宏道因家风败坏,疏于管教,罢职论处,永不叙用。 自此,大阿哥党的两名得力大将被斩去,顿如失了左臂右膀,元气大伤。 十一月廿十,仿佛嫌局势还不够混乱一般,高士奇上折弹劾索额图,罗列了十大罪状,说他“结党妄行,议论国事,”、“背后怨尤,怀有贰心,”、“施威恫吓,令朝中众臣皆慑于其威,不敢侧目”。 太子万万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思借题发挥,想拉大阿哥下马的顺天科举舞弊案,竟如同一场风暴,也成了将自己牵扯进去的劫数。 第88章 变天(三) 高士奇与康熙,是一对君臣相得的异数。 这对于看似宽厚实则疑心颇重的康熙来说,是难得一见的,由此也可以看出高士奇的聪明之处。 究其原因,除了康熙念旧,以及高士奇本身学识过人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高士奇懂得审时度势,并不像李光地甚至索额图那般贪恋权势,将康熙对他们的旧情一点点磨光,也不像太子师傅王掞那般迂腐。在圣眷天恩达到顶峰的时候,他能看清太子与大阿哥相争的局势,毅然急流勇退,辞官归乡。 当一个人不在眼前,并且不牵扯进利益斗争时,旁人所能想起来的,自然是他的好处,康熙也一样。 高士奇已走,他对这位亦师亦友的臣子由原先的三分旧情升至七分怀念,南巡时也多次亲往探望,赐书赐匾,有时候连朝政大事也会征询他的意见。 然而高士奇与索额图之间,却是有一段渊源的。前者在受康熙赏识之前,曾被人引荐给索额图,并且在其幕下待过一段时间,一个穷困潦倒却心高气傲,一个世家大族而位高权重,彼此相处自然不会太愉快。 因此当高士奇的折子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时,所有人都不清楚,这究竟是高士奇自己的主意,还是来自康熙的授意。 若是后者,那么索额图这一次,只怕就在劫难逃了。 果不其然,康熙三十九年正月初八,在新春的气息还未从人们眼前褪却的时候,康熙下旨,将索额图拘拿至宗人府圈禁,罪名是“议论国事,结党妄行”。 罪名里的前一句话并不是重点,就算是升斗小民,谁没在茶余饭后说几句时政闲话,道两声官场轶事,重点在于后面的“结党妄行”。 康熙最恨结党,当年鳌拜不仅结党,还有篡权的趋势,这才犯了康熙的大忌,让当时的少年帝王愤而擒之,如今历史重演,索额图与明珠两派,依附于太子和大阿哥,借争储进而倾轧乱政,康熙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斗了十来年,终于打算挽起袖子来收拾局面。 索额图是当今国丈,太子党的核心,无论是敌是友,都没有想过他还有被下狱幽禁的一天,一时间人心惶惶。 太子一党,更是方寸大乱。 “太子爷,您请回吧。” 梁九功从里面走出来,面露为难,小声道。 胤礽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希望,但事实却是让他失望的。“皇阿玛还不肯见我?” 梁九功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两人相对静立,一时无言。 对于这位太子殿下,梁九功其实谈不上多少好感。 胤礽自小便是天之骄子,万般宠爱,因此待人也是冷冷淡淡,连正眼也不瞧,像梁九功这种近身伺候康熙的人还好,若是毓庆宫里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消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梁九功在宫里待的时间长了,对这些事情自然有所耳闻。 梁九功想起刚才康熙的表情,又记起自己亲眼所见,这对父子曾经亲密无间的时光,忽然就觉得世事无常,人心反复。 “梁总管,我在这里跪着,你且进去再通报皇阿玛一声吧。”太子一撩袍子,就想跪下。 梁九功忙拦住他。“诶诶,太子爷,这可使不得,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吗?” 太子却不管不顾,倾身跪倒,身子挺得笔直,嘴唇也抿得紧紧,依旧带着一丝矜傲。 梁九功无法,只好折返回去,见康熙正歪在靠枕上闭目养神,也不敢出声,就这么站着。 过了片刻,康熙突然出声:“怎么了?” 梁九功吓了一跳,忙道:“禀万岁爷,太子在外头跪着,这……” “想为索额图求情?”康熙眼神冰冷,梁九功忙低下头去,大气不敢喘一声。 只听见康熙的声音在头顶回荡:“你出去告诉他,无论他跪多久,朕也不会见他的。” “嗻。”梁九功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将康熙的原话转告给太子。 如今外头正是天寒地冻,太子娇生惯养,又如何承受得住,没过一会儿已经冻得牙齿打颤,又听见梁九功转达的话,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似失望又似怨恨。 他慢慢地站起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一步一步,踩在雪地,留下一串脚印。 梁九功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叹一声。 这位太子,虽然与万岁爷做了数十年的父子,却至今都不了解他父亲的心思,若是能多跪个一时片刻,指不定皇上就心软了呢,如今一走,只能显出自己来得毫无诚意。 回到西暖阁,康熙果然问起太子的反应来,梁九功如实相告,只见康熙久久没有说话,半晌,这才笑了一声,似讥似讽。 语调淡淡,却让梁九功觉得冰寒入骨。 “朕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啊……” 索额图下狱,太子一方自然极力奔走营救,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不啻一个好消息。 首先大阿哥觉得自己盼望多年的春天终于到了,若太子也失宠,废太子指日可待,那么还有谁比他这个长子更具继承权呢? 虽然在太子的设计下,他一连折损了佛伦和蒋宏道两个人,但比起索额图来,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而三阿哥胤祉,他并非没有野心,只不过一直以来都被两位兄长压着,以致于他不得不在招揽文人上下功夫,却仍是被其他兄弟的光芒掩盖,甚至连胤禛、胤禩,也隐隐有越他之势。 他很清楚索额图被圈禁,并不意味着太子倒台,若想这把火烧得更旺,只能不停往里面加柴,于是康熙三十九年的腥风血雨,便是由他一手拉开了这序幕。 正月廿十,在三阿哥胤祉的授意下,御史上奏,弹劾索额图“怀私倡议,凡皇太子服御诸物,俱用黄色,其居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清朝有制,皇帝用鹅黄,太子用杏黄,两者不可混淆,奏折中的黄色,显然不是指杏黄。 这不是一个小罪名,上折者无异想将索额图置之死地,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时间弹劾索额图专横跋扈,结党谋私的折子,也如雪片般飞至康熙桌案。 然而康熙却并不急着处理索额图的事情,反而重新拾起先前被冷落到一旁的顺天乡试舞弊案。 二月初一,重新批阅的卷子公布结果,除去佛伦与蒋宏道二人的子侄外,其余官宦子弟依旧榜上有名,只是名字做了些许调换,而主考官李蟠与副主考姜宸英,则被罢官下狱,听候发落。 “爷,岑公子在外头求见。” 正要落下的笔停在半空,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滴落下来,在宣纸上晕染出一个硕大的墨点。 胤禩顿了一会儿,将半途而废的画作卷至一旁,淡淡道:“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是。”高明转身出去。 胤禩静默片刻,却也无心再作画,他弃了笔,慢慢踱至窗前,负手看着外头白雪皑皑,覆满枝头。 岑梦如是来求情的。 胤禩知道李蟠是被冤枉的,但是他也知道,李蟠是非被处置不可的。 不处置,不能平息士子的怨气,不处置,任这些朝中倾轧的事情暴露于天下,丢的是康熙的面子。 所以这个情,他不能去求,求了,也无济于事。 但是这些,却不可能与岑梦如说明白。 “爷。”高明推门进来。“岑公子跪在门口,说您今日不去见他,他就长跪不起。” 胤禩面色没有变化。“知道了。” 高明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走出去。 胤禩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下来翻开。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合上书,揉揉眼睛,让人唤来高明。 “岑梦如还跪在外头吗?” “是。”高明苦笑:“爷,这外头天寒地冻的,他一个文弱书生,怕经受不住,再说跪在外头,人人都瞧见了,传出去也对府上名声有损。” 胤禩摇摇头。“你不懂。” 说罢起身走出书房,高明本以为他要去看岑梦如,谁知胤禩脚步一转,去的却是后院。 那里种了不少庄稼,还有一小片葵花,自从胤禛送了种子过来,胤禩就将它们种下,春去秋来,已经开过几季,这会儿被寒霜覆盖,模样恹恹,没了绽放时的灿烂。 胤禩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地惨淡,心思念转,想的却是眼下的时局。 自从额娘提前被封妃,他就隐隐觉得这一世有了偏差,有些事情提早了,有些延后了,还有一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所以索额图被囚,胤禩也没有再去追究时间的问题,他想的是,太子究竟会不会借由这一次事情被废。 大哥与三哥费尽心思想趁机将太子拉下马,殊不知太子的生死不是由他们说了算,如果皇阿玛想要废太子,就算没证据也能定罪,如果皇阿玛还不想废太子,那么用折子淹没御案也没有用。 而自己,最好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做。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他想起自己前生的遭遇,忽而又想起今世发下的宏愿,要为这江山社稷,做些利国利民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良臣被埋没,是非被模糊。 如果历史没有任何改变,那么不久之后,姜宸英就会屈死狱中,而李蟠则会被流放,虽然后来平反归家,贬为庶民,但那时候的他早已心灰意冷,没了重新为官的兴趣,一代良才美玉,就此夭折。 胤禩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肩上一重,回过头,却是廷姝往他身上加了狐裘大衣。 “爷在想什么,出来也不加件衣服。” “没什么。”他一笑,带了些安慰。“你回去罢,这里冷。” 廷姝柔声道:“朝政大事我不懂,爷若有了决定,就尽管去做,这府里有我看着,不用担心。” 胤禩心头一暖,笑道:“多亏有你。” 短短四字,包含了感动和感激。 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有夫妻之义。 在他心里,份量最重的人,自然是额娘卫氏,后来多了个胤禛,本已是意料之外,如今加上这个女子,更是一开始所没有想到的。 廷姝温婉地笑着,没有说话。 静静站了半晌,胤禩突然道:“陆九。” “爷。”陆九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 胤禩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道:“去看看岑梦如还在不在外头,如果还在,就劝他走,劝不走,就强行拉走。” 陆九一愣,应了一声,随即跑出去。 过了一会儿,又匆匆跑回来道:“爷,岑梦如还在外头,不过已经晕倒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撑这么久,也算不容易了。 “把人带进来吧,给他暖一暖身子,等醒了,就送出去。” “是。” 胤禩回到房中,让廷姝服侍他更衣,那头岑梦如已经悠悠转醒,陆九又跑来禀报:“爷,岑公子刚醒,看起来精神不大好,还没等奴才赶人呢,他就挣扎着要走了,还说了句话。” “说了什么?” 陆九支支吾吾:“奴才只是照实说,他说自己错认了人,还说,说爷真不像条汉子。” 胤禩不怒反笑。 陆九迟疑道:“爷,奴才把他赶出去?” “赶出去。” 胤禩淡淡说完,转头对廷姝道:“我进宫一趟。” 廷姝点点头,心底泛起隐隐的担忧。 第89章 梅伤 岑梦如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待在温暖的屋内,而不是雪地上,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 下人端着碗走进来,脸上不掩冷淡的神色。“岑公子,我们爷说了,让您把姜汤喝了,就请走吧。” 岑梦如苦笑。 他当然不会对胤禩有一丁点怨怼,不仅不会,心中甚至还是有所感激的,虽然他面上表现得很着急,还出言相激,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救李蟠,别无他法的下下策。 之前胤禩百般相邀,他也不想寄人篱下,还是因为骨子里那几分文人傲气,但是如今上门相求,却是为了至交,岑梦如并不觉得有损颜面,反而知道自己在为难胤禩。 知道归知道,但凡有一线希望,他也只能尽力去尝试营救,否则李蟠下狱,指不定明日就是个戍边的罪名,若是再重些,或许还会连累家人老小,这一辈子就毁了。 “多谢,请问八爷现在得空么?” 那人睨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们家爷进宫去了。” 岑梦如一愣。 胤禩走入西暖阁的时候,耳边还停留着梁九功的悄声话语。 万岁心情不佳,八爷莫要逞能。 康熙盘膝靠在软榻上,腿上盖着大氅,右手还抓着朱笔,从鼻孔里淡淡地哼出一声,将笔丢弃在桌上,也不知是厌烦那些奏折,还是看到胤禩进来。 “给皇阿玛请安。”胤禩跪下,躬身行礼。 “起来罢。”康熙睃了他一眼。“如果想说与胤礽索额图有关的事情,那就不用开口了。” 康熙出声,便将话堵死了,实是近来被扰得烦不胜烦,御史风闻言事,京官附和分立也就罢了,连地方督抚大员上折子议事请安,亦或多或少提到此事,这也让康熙彻底意识到索额图经营数十载,势力范围究竟有多大。 胤禩垂首道:“儿臣要说的事情,与索额图无关。” 康熙挑眉。“哦?” “儿臣此来,是想恳请皇阿玛对李蟠从轻发落。” 从康熙这个角度,只能瞧见胤禩低垂的头,而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看懂这个儿子,说他年少冲动吧,偏偏他平日一言一行,无不谨慎老成,分毫不差,若说他城府深沉,工于心计,偏偏有时候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康熙本以为胤禩与其他人一样,开口便是哗众取宠,或者落井下石,但他却选择了毫不相关的李蟠。 “你知道朕为什么处置他吗?” “儿臣知道,京城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身为主考官,李姜二人在此事中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念在国家择才不易,二人也并非十恶不赦之罪,儿臣斗胆,请皇阿玛将两人从轻发落。” 康熙看着他。“既然你知道怎么回事,就不该来为他们求情,无须多说了,跪安吧。” “皇阿玛……” “下去!” 胤禩咬牙。“皇阿玛请听儿臣一言,姜宸英年已七十,李蟠一个文弱书生,唯恐在狱中不能久待,一旦有个差池,传出去怕于朝廷名声有损。” 康熙怒显于色。“既然你不想走,就到外面跪着吧,别在这碍了朕的眼!” 看着胤禩默默起身退出内殿,康熙突然出声。 “梁九功。” “奴才在。” “你觉得朕对胤禩,是不是过于严厉了?” “万岁爷自然有所考虑。”梁九功小心翼翼道。 “你过一会儿就传旨让他回去,再熬碗老参汤送去,别说是朕吩咐你做的。” “这……” “怎么?”康熙睨了他一眼。“你们平日的私交不是很好么?” 梁九功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跪下。“万岁爷明察,奴才跟八爷只是……” “行了!”康熙挥挥手。“朕又没有追究,还不快去!” “嗻。”梁九功起身时,偷偷觑了一眼康熙的表情。 只见帝王脸上并无方才的怒色,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柔和之意。 胤禩并没有在外面跪多久,梁九功的老参汤也还没有送到他手里,便发生了一桩变故。 他正跪在冰凉的地上,望着外头白雪,心里想着方才康熙的反应,便见一宫人匆匆过来对梁九功低语几句,梁九功皱眉看了他一眼,又进屋去了。 胤禩心中一动,略感不妥,片刻之后,果然看见梁九功走出来扶起他,一面急急道:“八爷,良妃娘娘晕倒了,万岁爷让你快过去看看。” 胤禩一愣,顿如晴天霹雳,也顾不上其他,借着梁九功的手站起来,转身就往储秀宫跑。 良妃的身体素来就不是很好,这几年病痛缠身,时好时坏,最糟糕的一次甚至昏睡三天未醒,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胤禩心里头一直有种隐忧,这辈子许多事情因缘际会,时间都提前了,那么会不会…… 他不敢再想,脑海里只浮现出储秀宫的方向。 胤禩到的时候,储秀宫已经乱成一片,太监宫女进进出出,忙着端水拧毛巾请太医。 “八爷!”良妃身边的大宫女锦绣一见到胤禩,差点没哭出来。 “额娘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晕倒了?”胤禩竭力平息自己慌乱的心情,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方才还好好的,娘娘还说要绣个肚兜,以后好等八爷的小阿哥小格格出世穿,之后娘娘就听到您被万岁爷罚跪的事儿,但也没说什么,只说让奴婢去端杯水来,结果奴婢回来就……”锦绣抹着眼泪道。 胤禩握着拳头,松了又紧,道:“太医呢?” “已经着人去请了……” 正说这话,太医就匆匆赶来,后面跟着太医院的随侍宦官,两人都满头大汗,想来也是一听消息就动身了。 顾不上请安行礼,赶紧观色把脉,又问了病情,太医思忖片刻,面色有些凝重。 “母妃的病情如何?” “回八爷,娘娘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又有心疾,怕是……奴才当尽力而为。”太医暗叹一声,硬着头皮道。 皇室御医,虽然俸禄丰厚,养尊处优,但同样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宫中贵人有个三长两短,最容易被迁怒的,就是御医。 良妃身体不好,这是宫中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这其中有早年在浣衣局做粗活重活落下的毛病,也有生育胤禩时调理不当的诱因,年月一久,这些病痛就都显现出来,足以将一个人摧折。 太医说完,屋内一片沉默,安静得让他忐忑不安,半晌才听得胤禩道:“用药吧。” “嗻。”太医如获大赦,顾不上擦去额上的汗,忙提笔写下药方,锦绣随即拿过,亲自去熬药。 胤禩则在良妃榻前坐下,默默地看着额娘闭目苍白的模样。 他还记得小时候,母子俩因为身份不高,寄住在惠妃所在在钟粹宫偏殿,那时候他经常躲在门后,看着大阿哥衣着光鲜地来给惠妃请安,言笑晏晏的场面,觉得很是羡慕,有时候甚至还偷偷怨恨起良妃,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是惠妃亲生的。 等到再大些的时候,看着额娘整夜整夜坐在灯下,默默绣花的模样,看到皇阿玛来探望惠妃,却很少踏足他们这个小院,这种埋怨渐渐成了一种同情。 同情像额娘这样的女子,因为出身被人嫌弃,因为美貌又被皇帝宠幸,别人或许羡慕她飞上枝头,但胤禩知道她从来就不在意这些。 胤禩想,对于她来说,也许没有这副倾国倾城之貌,会更幸福些吧。 这个柔弱的女子,用她自己独有的方式,默默保护着年幼的胤禩,在他被归到惠妃名下抚养的时候,又忍住自己的思子之痛,没有来看望自己,然而过年过节请安的时候,只要胤禩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满怀慈爱的目光。 所有这些,连同良妃的苦心,一直到长大之后,为人夫,为人父,胤禩才明白。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眼眶冒出来,又落在良妃手背上,胤禩眨眨眼,看见良妃的手指动了一下。 “额娘。”胤禩轻轻唤道,生怕惊动了她。 良妃没有反应,依旧安静地沉睡着,方才那点动静,也许只是她下意识的动作。 胤禩叹了口气,帮她盖好被子,站了起来。 转身,却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 康熙。 胤禩一愣,康熙显然也看见他脸上的泪痕。 “皇阿玛。”他轻轻道,要行礼,康熙将他按住了。 “你额娘怎么样了?” 一直以来,这个儿子被自己罚跪也好,冷落也罢,都是处之泰然的模样,正是因为如此,之前才会有一段时间觉得他工于心计,太过冷漠,此刻见了他泪痕未干,事母至孝,康熙心中一软。 胤禩敛下眸子。“还是没有醒,太医说额娘原本就有心疾,身体底子也不好。” “用什么药都罢,只管让御医从内库里拿。”康熙拍拍他的肩膀。 “谢皇阿玛。” 如今说什么埋怨的话也于事无补,胤禩只希望良妃能快点醒过来。 他向康熙告了假,暂时不去吏部,廷姝那头也得了消息,匆匆递牌子进宫,两人轮番守着良妃,期间良妃醒过几回,不一会儿又沉沉睡过去,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成年阿哥照例是不能在宫里过夜的,胤禩只能在每天宫禁前离开,翌日又早早地过来,加上忧思郁结,如此几天下来,人已经瘦了一圈。 “爷,歇会吧。”廷姝看着他的脸色,担忧地劝道。 胤禩摇首。“我无事,你先回去吧,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要你费心。” 廷姝确实没法久留,但她也不放心,思虑再三,只好先走一步。 余下胤禩一人,静静地守着良妃。 他斜靠在床柱上,闭目休息,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突然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 “胤禩……” 胤禩心中一跳,反射性地张开眼睛,只见卫氏正睁开双眼,笑望着他。 “额娘!”他喜得有点手忙脚乱。“我去喊锦绣,让她叫太医来!” 良妃抓住他的手,摇摇头。“先别忙,让额娘好好看看你,怎么瘦了?” “我没事。”胤禩柔声道:“你这一昏睡过去,大家都担心不已,连锦绣背地里也哭了好几回。” “那个傻丫头!”良妃抿唇而笑,这一醒过来,精神看上去竟是出奇的好。 “额娘没用,让你受累了。” “额娘不要说这种话,这辈子能做你的儿子,是我的福气。”没想到良妃一开口就是自责,胤禩心中一痛,跪了下来,握住她的手,额头贴着那手背。 “额娘也是,能有你这个儿子,此生足矣。” 胤禩只觉得那话里透着淡淡不祥,忙截住。“额娘醒来是好事,皇阿玛方才才来过的。” “你别喊人,先扶我出去走走吧,外头的梅花开得正好,可我躺了这么多日,都没有看过。” 良妃显出一些平日没有的固执来,胤禩无法,只好又喊人进来服侍她略加梳洗,披上大氅,又扶着人慢慢往外头走去。 满目望去,一树白雪压不住枝头点点嫣红,天寒地冻又透着丝丝春意。 胤禩命人搬来椅子,又铺上褥子,良妃坐在上面,望着眼前美景,轻轻叹道:“这梅,开得真好。” “额娘从小就喜欢梅花。”不待胤禩开口发问,她便说起来。“小时候额娘的阿玛给我念过一句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那会儿就惦记上了,就算寒冬腊月,它也照开不误,不是为了任何人的观赏,只是因为它有自己的骄傲。” 胤禩没有出声,静静听着她说。 “有时候干活干得累了,就偷偷出了浣衣局,那会儿长春宫外有一片梅林,我经常在那里玩耍,有一回,就碰上了你皇阿玛。”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遇见他,又是怎样的情形,也许等到年纪大了,可以得到恩典出宫嫁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但是没有如果。” 良妃笑着,脸色虽然被病痛折磨得苍白,却依旧不掩美貌,胤禩没有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但他知道,再早上二十年,如花笑靥映着满树寒梅,定是令年轻帝王一见倾心,进而不顾一切纳她入了后宫。 “无论如何,能生下你,额娘已经很满足了,只可惜,怕是不能等到抱孙子了……” 胤禩蹲下身,柔声道:“额娘,你会长命百岁的,不仅能抱孙子,还能抱曾孙,重孙,我和廷姝还有许多年要孝顺你的。” 良妃摸着他的头,扑哧一笑,眼睛里满满是对儿子不舍和疼爱。 “你啊,看似忍让,实则寸步不让,性子又倔,一个不好就要惹你皇阿玛生气,额娘是真不放心你。” 胤禩心中一酸,勉力扯出笑容。“额娘要是不放心我,就要活得长长久久,在一旁看着我,提点我。” 良妃点点头。 “额娘,外头天冷,我们回去罢?”胤禩轻声哄道。 “趁着精神好,我想再看会儿。”良妃摇首,看起来竟是容光焕发。 胤禩不再说话,握着她的手,站在一旁相随。 时间悄悄流逝,头顶飘起细雪,天地之间仿佛一片宁静无瑕。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良妃轻轻呢喃,慢慢地闭上眼睛,嘴角还逸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掌心紧握着的手蓦地一松,软软垂下。 温软依旧。 锦绣在后面站了不知多久,见状捂住嘴巴,发出细细的抽噎。 胤禩恍若未见,他蹲下身子,看着良妃仿佛安详的睡顔,怕惊动一般,轻声道:“额娘,我们回去吧。” 第90章 心声 三月方过,春暖花开。 胤禩沿着宫墙一直走,满城的柳絮四处飘落,偶尔沾到袖子上,被他轻轻拂去。 长长的宫墙尽头,有一座院落,他熟稔地拐进去。 熟悉的人就站在树下,身姿带着孱弱,但精神看起来却很好,一点也没有病痛的影子。 “额娘,你怎么就出来了?” 胤禩一喜,并作几步上前。 那人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神情平静祥和。 “你来做什么?” “额娘,你身体不好,不要在外面待久了,儿子来接你回去。” 胤禩皱眉,心底泛起淡淡不安。 “回去?回哪去?” 胤禩一怔。“自然是回储秀宫。” 良妃摇摇头。“我不回去。” “额娘?” “我不回去,那里有什么好的?” “额娘……”胤禩走近一步,想抓住那袖子,到手却捞了个空,他眼前一晃,对方已经站在三尺之外。 “额娘要走了。”良妃微微一笑,如玉般的容颜不见岁月的侵蚀,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惦记……” “额娘!” 胤禩惊叫一声,扑上前去。 蓦地睁开双眼,空洞而无神。 冷汗津津。 手却被另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紧紧握着。 “额娘……”他嘴里喃喃道,目光从帐顶移至胤禛焦急的脸庞,记忆渐渐倒流回来。 离额娘去世已经过了半月。 丧事也办得差不多了。 他怎么就忘了? 刚刚梦里,那种感觉还很真实。 但是…… 额娘真的走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额娘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道:“四哥,你怎么来了?” 胤禛看着眼前这人明显憔悴又勉强扯起笑容的模样,心中一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么紧紧拥住他。 任谁失去至亲的滋味都不会好过,这个八弟更甚。良妃去世半个月以来,他不仅仅是食不下咽,甚至虚弱到连守灵都当场晕倒,走路也需要别人搀扶的地步,康熙不得不暂时免了他的差事,让他在家休养。 “良妃娘娘走了,还有我。”他抱着消瘦的人道,“我会陪你一辈子的。” 胤禩闭上眼睛,任他抱着。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为额娘的死而伤心,这固然是一部分,还有一些无法说出来的原因,前世额娘是到了康熙五十年才过世的,如今竟然提前了十一年,是否也与他有关系? 如果自己不重活这一趟,额娘是不是就不会早逝了? 越想越是痛苦自责,他无法阻止自己这种想法一直在脑海中蔓延,所以就连一闭上眼,也会梦见额娘。 “我没事,四哥,你今儿个休沐吗?”他拍拍胤禛的背,示意他放开自己。“瞧我都睡糊涂了,也没能起来迎你。” 说罢就要下榻,却突然眼前一黑,头重脚轻就要栽下。 胤禛连忙抱住他,恼怒道:“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别说良妃娘娘希望你过得好,这府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还等着你作主呢!” 胤禩无言以对,只能化作一声苦笑:“四哥教训得是。” 胤禛看着他。 这人脸色苍白,却还笑着,只是他的笑容有些恍惚,让人觉得虚无缥缈,仿佛连人也会一起消失。 胤禛暗叹口气,柔声道:“一会我还得赶去衙门,明日休沐,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胤禩本想拒绝,又见他坚持,只好应了。 翌日一大清早,胤禛便来接他。 短短半月,胤禩就已瘦了一圈,穿着原来的衣服更显得有些仙风道骨。 廷姝扶着他出来。“爷,不如再多加件衣服吧?” 胤禩摇头。“不用了,这天渐渐暖了,捂着热,你回去吧。” 外头进来个人,一身青石马褂长袍,神情虽然有些冰冷,却是沉稳雍容。 廷姝放开手,蹲身见了个礼。“四哥。” 胤禛点点头,伸手要扶胤禩。 怎么一个两个都弄得自己好似重病缠身一般。 胤禩瞪他一眼,避了开去。 他却不知自己的举止向来优雅淡定,此刻却带了几分孩子气,让胤禛不由莞尔。 一边仍是伸出手去将他挽住,不由分说。 又回过头。“八弟妹回去罢,有我在。” 廷姝点点头,看着两人的身影出了大门,上了马车,这才转身折返回屋。 额娘说去就去了。 可如今这京城,乌云压顶一般,就连她这妇道人家也觉出几分不妥来。 爷暂时赋闲在家也未必不是好事…… 廷姝叹了口气,掩下眉间忧色。 胤禩望着眼前的庄子,不由愣了一下。 这是胤禛上回带他来过的地方,只不过上次来的时候是秋冬,万物萧瑟,如今却是初春,枝叶茂盛,绿树成荫,别有一番趣致生机。 “四哥?” 胤禛一笑,扶着他下马车往里走。“我记得你说喜欢这儿的葵花,刚好又开了,带你过来看看。” 胤禩有点无奈:“我没那么虚弱,你们都个个把我当成瓷做的。” “若你不想被人搀扶着,就自己赶紧振作起来。”胤禛将他带到正是上回住的厢房,又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金黄灿烂的葵花霎时映了满目。 胤禩失语片刻,方道:“四哥煞费苦心了。” “晚上我备了几个酒菜,我们兄弟俩小酌一番。”胤禛语气淡淡,看他的目光却柔和下来。 话说得随意,但胤禛是很下了些心思的。 酒是陈年的花雕,做菜的厨子是从府中带过来的,烛影摇红,衬着隐隐酒香,已是熏人欲醉。 胤禩歪着身子靠着榻上软枕,将酒杯倒了个满,朝胤禛一举,懒懒笑道:“祝四哥身体安好,万事随心。” 胤禛沉默片刻,也举起酒杯。“人活在世上,万事岂能随心,莫说我办不到,皇阿玛也不可能,就拿生老病死来说,谁能阻止。” 胤禩点点头,没有说话,也不再理会他,径自喝完便倒。 渐渐地眼神有些迷离起来,薄唇映着摇曳不定的烛火,显出几许潋滟的光泽。 胤禛看得有些发怔,不由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低低道:“别喝了。” 自己特意选了陈酒,本想让他更醉一些,趁机将不痛快宣泄出来,免得郁结于胸,但现在看他这样,心头更多的却是不舍。 胤禩笑了一下,用另外一只受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流畅决绝,平素尔雅的眉目此时看来竟多了几分媚色。 胤禛叹了口气,绕到他那一侧,伸手将人紧紧圈住。 “你要是伤心,就哭出来,这样闷着,只会生病。” 胤禩难得浮现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脆弱模样,却绝不是他喜欢看到的。 这人原先修长却蕴含着力道的身躯,如今却只余下清瘦而已。 “良妃娘娘,必是不乐意看见你这个样子的。” “额娘……”胤禩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没想过额娘会就这么去了的……” “我知道。”胤禛柔声道,以为他说的只是伤心良妃去世,却不曾想过另外一层更深的含义。 “小时候,我很羡慕别人,可以在额娘面前撒娇耍赖,肆意亲昵,而我,虽然有自己的额娘,却连天天见面也做不到……” “现在我终于有能力去孝顺她了……” “她不该这么早走,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 声音悲戚,终究化作一声呜咽。 那人的头埋在自己颈窝,颤抖得厉害,濡湿而温热的感觉那么明显,胤禛闭上微微湿润的眼,环住他,两个男人拥抱的姿势如同一对交颈的鸳鸯。 “小八。” 喊这个称呼,就如同两人还是幼时那般亲近。 “小八……” 胤禛一遍又一遍,低声喃着,就像在唤一件心头珍宝。 第91章 结发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多谢两位MM的提醒,俺之前没有注意到孝期的问题,后来去看了相关资料,是这样的:守孝3年是汉人的说法,在清朝也依旧是,但满人本身只需百日,满人官员丁忧甚至只要一个月,当然皇帝大丧还是要27个月,然而丧归丧,新皇也还是照样可以登基的,也没有不能宠幸妃子,清朝因为是满人当政,所以他们自己的规矩没有那么严。 “清帝王因政务繁忙,受汉族影响,皇太极之丧规定“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老皇帝死,新皇继位,虽在丧期,临朝大典时仍要求官员“冠宜缀缨”。一般满族人家,百日内起居不释白。至百日,备香楮祭书到坟前敬奠,脱去孝服,称之“释服”。三年内,男不穿红衣,女不戴簪花,保留着满族的古制。” —— 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胤禩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如同在水中起伏,耳边轰鸣作响,却都听不清晰,不由蹙着眉头,随手抓到一物,便如看到救命的浮木般靠过去。 那“浮木”身上也泛着淡淡酒香,胤禩眯起眼循着气味嗅过去,忽觉唇上覆下湿吻,温热辗转,细密缠绵,鼻息间萦绕着微醺陈香,不由迷了心神,一时没有挣扎,让对方一点点加深这个吻。 胤禛全然没有想到这人居然一反常态,压根就没遇到半点反抗,甚至在彼此唇舌交缠的时候,对方还伸手揽住自己的背部。 他心头一热,借着喘息的空隙低低唤道:“小八……” 那人自然不会应他,他喝的酒要比自己多得多,此时神智早已有些混沌迟钝,听到喊声也只是稍稍一抬眼皮,带起些许迷离的色泽,眼角因为酒醉而染上微微濡湿,看上去与平日大相径庭。 低下头去,将那薄唇咬出一点点的艳色,慢慢地解开脖颈上的扣子,一颗一颗,外裳里衣,直至将整片胸膛都暴露在眼前。 入了夜的庄子还是有些凉意,胤禩无意识地蹙着眉,下意识将身体往上微弓,不料那姿势看上去却像在迎合。 胤禛早已不是当年懵懂不知情事的少年,对眼前这个朝思暮想的人,他在梦中不知道多少次将他压在身下,肆意欢爱缠绵,如今大好春光就在咫尺,却觉得仿佛还在梦境一般。 “唔……”胤禩的声音并不像女子那样绵软无力,而是带了些微沙哑的低吟,更令人有种脸红耳热的感觉。 胤禛一笑,低下头去吮上淡色乳头,用牙齿轻轻啮咬着,感受着身下躯体一阵轻颤,几欲逃离。 一只手压在他肩头,另一只手则解开对方的腰带,自松开的裤头处滑了进去。 那器官的形状优美交好,一如少年时候一样。 胤禛的手圈住它摩挲了起来,力道时轻时重,却都恰到好处。 那人闭上眼,忍不住从嘴角逸出呻吟,又急急刹住,下意识的隐忍委屈,如同褪去了白日里的面具,令人顿起怜爱之意。 胤禛忍不住想要去取悦他,手下动作渐快,吻却沿着胸口至腹部蜿蜒而下,留下一串湿热的印记,到肚脐处,又伸出舌头,轻轻舔舐打转,似要将那肌肤吮入口中,吞吃下腹。 “不要……”胤禩已经全然不知身处何方,身体只能潜意识跟着感官而动作,痛苦而又夹杂着快感的滋味几乎要将他覆没,被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器官也愈发灼硬如铁。 “小八,你求四哥,求了,就让你好过……” 胤禛爱极了他冷静自持的脸上染了微醺醉意,不复理智的模样,只觉得这般尔雅温文的人一旦染上情欲,也能变得格外惑人。 忽而又想及这人与福晋或府中其他女子同房时,如斯痴狂如斯风情竟都被别的女子分享了去,不由泛起丝丝酸味,故意在他即将释放的时候,又紧紧箍住。 胤禩大口喘息,眼睛微微撑开,但眼前的景物却看不分明,只觉得身体热得难受,仿佛有一把火在体内燃烧。 “放手……” “小八,求我。”胤禛咬着他的耳垂,声音嘶哑,如情语呢喃。“求了,我就放手,让你更爽快……” “求……”胤禩甩了甩头,又甩不掉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想伸手推开,手却被制住,提不起半分力气。 “唔!” 对方用指节慢慢摩擦,一边又用指甲轻轻挑开上面的褶皱,沿着四周到顶端小孔,每一个乃至最隐秘的地方,都受到仔细的爱抚,没有一处遗漏。 胤禩这声低吟拖得极长,到最后几乎拖了半调上扬的尾音,带着点点媚惑,让胤禛几乎按捺不住。 “求我。” “求你……” “我是谁?” “……嗯……四哥……” 胤禩蓦地微弓起身子,只觉得心如擂鼓般跳动,一口闷在胸口已久的气终于吐了出来。 释放的热液染了一手浊白。 胤禛趁着他失神浑噩,将手上濡湿送至身后,沿着入口处细细涂抹,手指试探地伸进去轻轻抽插,如是几次,又脱下衣服覆上去。 胤禩的身体原本并不瘦弱,只是近三个月来伤心过度,清减许多,如今在烛光下两具身体交叠,看上去反倒有些强弱分明。 “……” 对方勃发忍耐已久的器官慢慢地推送进来,胤禩只觉得身体就像从那处被生生撕裂一般,痛楚难当,不由伸出手去推拒。 只是箭在弦上,又怎容半途而废,胤禛抓住他的手,烙下去的吻带着抚慰,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落在他身上。 硕大的灼热一直到根部才停歇下来,顿了一会,见身下的人似乎有些适应了,这才开始慢慢地抽插起来。 时间一长,痛楚变成麻木,另外一种感觉自身体深处慢慢燃起。 胤禩就算喝醉了酒,也只是微微拧着眉,在能忍受的范围内竭力压抑自己的呻吟。 胤禛却不爱看他如此,总是千方百计想要引出他失态的模样。 见那人又抿紧了唇不说话,不由轻轻一笑,抽插的动作加快了些。 “别……”胤禩微微喘息,有点气力不济,神智已经有些紊乱,体现在脸上的表情是更加迷惘。“慢些……” 胤禛也不理会,径自加大了幅度和频率,只觉得包裹着自己的地方愈发顺滑软热,如同女子的樱桃小口紧紧含着,令人几欲喷薄而出。 律动愈发快了些,仿佛要将人逼到绝境,胤禩几乎无法承受,只能紧紧攀着对方的臂膀,随之沉浮。 汗水自额头滑落下来,流入鬓间,如泪痕一般。 万籁俱寂的夜格外深沉,这庄子似乎也完全没入黑暗中,惟独这间屋子散发着暧昧的气息,酒香与麝香交杂弥漫,足以让人猜到正在发生的事情。 压抑的呻吟与喘息自帐后断断续续地响起,映着烛火微光,只显得更加淫靡。 良久,方才渐渐停歇。 胤禛醒来的时候,枕边已是空空,他心中一惊,忙起身穿戴,推门出去。 略显仓促的脚步在看见那道站在花田前的身影而缓慢下来。 太阳还没出来,清晨的微风轻轻拂过,那人一袭白色衣裳,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看上去愈显瘦削。 胤禛慢慢地走过去,生怕惊动了他,但步子踩在地上,两人距离又不远,那人又岂会听不见。 胤禩并没有回头,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盛放的花朵。 “小八。”胤禛将披风覆在他身上。“天凉露重,你站多久了?” “就一会儿。”胤禩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顺手抓住披风固定,这令胤禛原本忐忑的心情有些惊喜。 他并不后悔昨晚的事情,所担心的不过是胤禩接受不了。 自己等了那么多久,忍了那么久,终是忍不住,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几乎算得上趁人之危了。 醉酒之下,又是心神大恸,防备自然要脆弱许多。 胤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情变化,只是伸出手去摆弄着身前一株有些枯萎的葵花,微微皱眉。 “四哥近日除了衙门,最好都不要出门了。” 胤禛一怔,只听得他道:“我虽然守孝百日,但是外头风言风语也没少听,皇阿玛对索额图一党的态度愈发狠厉,只怕近日就要有所决断了。” 这三个月里,京城局势并没有缓和,反而因为索额图的下狱显得剑拔弩张。 兴许因为胤禩的求情,李蟠并没有如同前世那般被流放,只是令其降职留用,罚俸一年,这已经是所能想象的最轻的处置了,只是另一位副主考姜宸英,终究因为年事已高,经不起囹圄劫难,病死狱中。 对于李蟠的发落,显然有些雷声大雨点小,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但也没有人敢去质问康熙,只能暗叹他的好运气。 康熙关注科举案,却将索额图轻轻撂下,仿佛忘了他这个人,冷眼看着太子一党上蹿下跳为索额图开脱,也并不出手。 但是忍耐终究会有限度,这位帝王的底线究竟在哪里,连胤禩也看不透。 只不过风雨欲来的气息,却还是能察觉得到的。 胤禛闻言颔首,心思自然而然地转到朝政上来。 “我素来就很少与朝中官员来往,你不必担心,其实你这一次,未尝也不是躲过了一场祸事。” 胤禩去求情,势必触怒皇阿玛,他若是硬扛,指不定又要遭罪,恰巧却是因为良妃去世,让康熙心软,眼见儿子一天天消瘦憔悴,他对李蟠一案,终究也是手下留了情。 胤禩沉默片刻,轻道:“也许是冥冥中额娘一直在庇佑着我。” 胤禛心中后悔,自己不该提起这茬,一边执起他的手,低声道:“身体可还难受,我让人去熬姜汤?” 说这句话的时候,平日里杀伐决断的四阿哥难得觑着对方的表情,有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不用了。” 那人淡淡的语气令他有些不安,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却发现他虽然神色平静,垂下的睫毛正微微颤抖,泄露了身体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再细看一些,甚至可以发现平静的脸色其实也不是那么平静,在淡然的掩饰下,还有一丝微微的别扭。 胤禛心中一甜,却也没再说话,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 胤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挣不开,只得由他握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已经渐渐柔软了。 心病一去,身体自然也恢复得很快,加上胤禩年纪轻,并没有留下什么后患。 过了几天,已经可以进宫请安,康熙并没有表现出如何高兴的情绪,一面恢复了他的差事,一面赐下不少好药,回头又唤来太医给他把脉。 胤禩记得上辈子额娘去世时,父子俩的关系已经水火不容,所以就算自己伤心过度至于无法行走的地步,康熙也并没有过多地去关心他,也许那时候这位父亲已经被儿子们接踵而来的夺嫡争斗弄得身心俱疲。 在照顾额娘期间,康熙也来看过几回,他所难得流露出来的温情,让胤禩对这位至高无上的父亲有了更深的认识。 他首先是一个皇帝,其次才是父亲。 他也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但这些情绪是建立在没有触及帝王底线的前提下,就像太子,康熙倾注了作为父亲和帝王的双重心血,给了他所能想象的身份和荣耀,然而一旦太子有了不轨之心,当作为父亲的耐心和包容渐渐褪去,剩下的就只有帝王的冷酷了。 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有着这样那样的软肋,所以当年才会败北,甚至于在他那位四哥登基之后,也没能翻身吧。 那头太医把了脉,告知康熙八阿哥的身体还是虚弱了些,但已经没有大碍,只需好好调养,切莫劳累过度。 康熙的脸色愈发柔和了些,让梁九功跟着太医下去开方子拿药,独自留了胤禩在西暖阁,问起一些家常,还有良妃在世时的琐事。 人活着没有珍惜,等到去了,又是何必? 胤禩暗叹一声,敛下波动的情绪,尽可能心情平和地应答。 这一来一往,倒也不觉时间飞逝。 康熙又留他吃了午膳,这才让他跪安。 胤禩刚出殿门,便瞧见太子远远走来,步伐比起平时要疾快不少。 “给太子请安。”胤禩停住脚步,待太子走近,行了个礼。 太子匆匆点了头,胤禩甚至觉得他压根没看清自己是谁,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 胤禩心中犹疑,却不想多管闲事,脚步顿了顿,依旧向外迈去。 然而还没走多远,便听见里头隐隐传来一阵叱骂声,伴随着瓷器落地的脆响。 胤禩深吸了口气,头也不回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翌日,康熙下旨,将索额图处死于幽所。 消息一出,举朝皆惊。 “索额图因结党妄行,议论国事,心怀不轨,背后怨尤,朕念其乃先皇后叔父,当朝太子叔公,再三忍让,然索额图不仅不稍加收敛,反而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揽权卖官,与明珠权势相侔,互相仇轧,甚至怂恿皇太子行逾距之事,今劣迹种种,罪证确凿,赐三尺白绫,着其于宗人府自缢。” 索额图听着来人宣旨,神情木然呆滞,似乎早就失去了反应。 第92章 暗涌 索额图死了。 他位高权重,权倾朝野,辅佐帝王平定三藩之乱,出使尼布楚,与当朝权相明珠倾轧半生,满朝文武百官,多半出自其门下,到头来却落得个被赐自缢的下场。 他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他死,但当他真正死了,又有许多人如同做梦一般,不敢置信。 毕竟索额图看起来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坚不可摧,然而突然之间,这棵树就这样轰然倒地,不复存在。 兔死狐悲,有人伤感,惶然,自危,也有人窃喜,冷笑,嘲讽,无论如何,太子党少了一根擎天之柱。 整整三天,太子将自己关在毓庆宫没有出来,也没有任何动静。 所有人都觉得接下来康熙就会对太子下手。 但帝王的心永远不可揣摩,康熙非但没有拿太子开刀,反而将源源不断的赏赐送往毓庆宫,以示抚慰。 朝中的氛围伴随着天气转热而逐渐窒闷,每日规律的上朝,下朝,陛见,办差,每个人都有差事在身,但每个人都觉得心里仿佛压抑着什么,不吐不快。 就在这个并不令人舒畅的时候,胤禩却得到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好事的消息。 张氏有孕了。 印象中,这个张氏一直是安安分分,沉默寡言的模样,就算人多的地方,她也能躲到不被众人注意的角落里,一站就是半天不说话。 既是宫里指进来的,又是这般的性子,廷姝也无从发作起,这几年来府里倒是相安无事,上下太平。便连胤禛那般家教严谨的府里,私底下也会闹点争风吃醋的小把戏,在胤禩这里,竟是从未出现过。 胤禩很少去张氏那里过夜,但是也不能丢在那里不闻不问,偶尔才会过去一次,所以也没想到廷姝还未有孕,这张氏倒先怀上了。 “恭喜爷了。”廷姝福了个身子,笑道。 她心里自然是有一丝苦涩的,原本府里两个女人都没孩子的时候,还可安慰一下自己,但如今张氏都有了,自己膝下依旧空空,不由得她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张氏温顺不争,胤禩也不是好色之人,可总归天意还是不落在她身上。 胤禩怔了一下,心里虽然也有几分欣喜,却没有太大的激动,他拍拍廷姝的手,两人分头落座。 “赶明儿去找大夫来看看那,兴许有什么办法,我们都还年轻,不用着急。” 廷姝心头一酸,泪差点就流下来,忙强笑道:“瞧爷说的,这都是老天爷的恩赐,哪里能强求得来,妹妹也真是的,自己有身子了还不知道,整整三个月了这才觉得不舒坦,可见孩子将来也是个懂事的,不闹腾。爷去看看她吧?” 胤禩本想点头,转念一想,却是摇首笑道:“晚些再说,有你照顾我放心,你也很久没回娘家看看了,正好明日我休沐,陪你一同回去吧。” 廷姝想了片刻,点点头,兴许额娘那里有什么偏方也说不定,进府两年,她毫无所出,心中早已急得不行,暗地里也找过太医询问,可连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古女子生儿育女乃是天职,在这一点上,满汉并无多大差异,虽说满人不兴“七出”,也不可能因为福晋无子就可以休弃,正妻照样可以将通房或侧室的儿女归到自己名下,廷姝却不愿那么做,说到底总归不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必然会晓得自己的身世,何况隔了一层肚皮,也觉得不亲近。 “爷……”廷姝的表情有些迟疑,“若是我真不能……不若等选秀的时候,请宫里头再指几个妹妹进府吧?” “你也知道子嗣是强求不得的,庄亲王博果铎如今五十多岁,纳了不少妾室,却连一子都没有,这岂非也是天意?”胤禩淡淡一笑,“我自小看着额娘受尽百般冷落白眼,可不愿意家里头再生风波,鸡犬不宁了。” 见他提到良妃,廷姝呼吸一窒,不由覆上他的手,柔声道:“爷别多想了,我不提就是。” 这头胤禩因为家事而安慰廷姝,那边四贝勒府中却因为政事而一片沉凝。 “四爷,如今情势已是刻不容缓,若等那位真废了太子,怕就来不及了,您得赶紧做个决断。” 沈竹见胤禛沉吟不语,又道:“圣上虽还没有废太子,可看起来也离此不远了,若真有心想要保全太子,定不会处死索额图。索额图乃先皇后之叔,当朝太子叔公,没有人比他更希望太子好,皇上想必也清楚这一点。索额图一死,太子党就群龙无首,圣上的心意,难道四爷还不明白么?如今大好时机,正该将那些摇摆不定的太子党官员招揽过来,为我们所用。” “希贤,你看呢?”胤禛开口,问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戴铎道:“小的不这么看。”他假装没有注意到沈竹投来的,略带不满的目光,续道:“索额图死,未必是皇上想抛弃太子,恰恰相反,皇上有可能想借此看看太子的反应,如果太子纯孝忠君,幡然悔悟,自然会知道怎么做,如果太子执迷不悟,皇上的这一步,却可谓更加高明。” 沈竹与戴铎,皆是胤禛跟前得力的幕僚,加上身在翰林院的年羹尧、任御前侍卫的傅鼐,外放福建巡抚的沈延正等,甚至还有交好的胤禩,在不知不觉中,他身边已经凝聚起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只不过他处事低调不张扬,比起其他门人遍布的皇子阿哥来说,少有人会注意到他。 胤禛不置可否,沈竹却忍不住追问:“怎么高明?” 戴铎微微一笑,拿起一个茶杯,将它放在桌子中间,又将其他杯子与茶壶都扫至一旁。 “太子如今等于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可以成为皇上用来试探其他人用心的棋子。” 沈竹恍然道:“你的意思是,皇上不处置太子,是因为想看其他人的反应。”他自己说罢不由忽觉一阵冷意,喃喃道:“不至于吧,毕竟是父子,太子又那么受宠爱……” 戴铎淡道:“天家无父子。” 胤禛深深看了他一眼,为这次密谈下了结论:“希贤所说,确有几分道理,不过如今这种情势,多的是想往前跳的人,我们没必要再去凑热闹,静观其变即可。” 事实上,如今太子尚在,还有大阿哥、三阿哥压在头上,就算太子被废,皇位怎么说也不该轮到自己头上。 若说自己没有野心是假的,生在天家,谁不曾在心里有过念想,嘴上虽然谁也没说,但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太子被废,如今索额图已死,太子一党颓败之势初现端倪,所以心中最着急的,并不是他,而是大阿哥吧。 翌日廷姝归宁,胤禩陪着她一起,富察府上下早已准备妥当,马齐亲自迎了出来,彼此见礼之后,廷姝被富察夫人带到内院,胤禩则与马齐留在书房叙话。 “八爷对如今的情势怎么看?”彼此刚入座,马齐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彼此成了亲家之后,走动就更加频繁,连带着关系也密切起来,胤禩办事得力,谦和温雅,在诸皇子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再加上两世为人,即便没有刻意去拉拢,往来应对的手段,比起许多人来也要高了一筹。 自良妃薨逝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心觉亏欠,康熙对胤禩比过去好上许多,不仅常当众夸赞他,逢年过节的赏赐也没少过。 如此一来,让朝中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明里暗里没少旁敲侧击地打听,胤禩故作不知,每日依旧衙门家里两头跑,除了宫里和胤禛府上,便鲜少再出门。 现在马齐冷不防抛出这个问题,却让他皱眉:“岳父何出此言?” 马齐沉吟片刻,道:“这里没有旁人,我们翁婿一场,八爷也莫要瞒我,难道您真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岳父莫非是受了谁的托付,来当说客了?”胤禩微微一笑,见马齐尴尬表情,立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难道岳父觉得,皇阿玛是真的要舍弃太子了么?” 马齐的为人,胤禩倒还信得过,只是他有个毛病,一旦心思动摇,就极易被鼓动利用。 马齐叹了口气:“上次听了八爷所言,我也不再心存妄念,只是如今有个人,却是不好推托。” 胤禩略一思忖,就知道他在说谁。“佟国维?” 马齐点点头。 索额图一死,佟国维就成了头号炙手可热的人物。 同样是皇亲国戚,佟家也不遑多让,不仅立下赫赫战功,家族中还有不少战死沙场的,从孝康章皇后到孝懿仁皇后,一个是当今皇上生母,一个是当今皇上嫡妻,名副其实的世家大族,高门阀第。 明珠虽然与索额图斗了半生,也是权倾朝野,家族势力毕竟比不上佟国维,所以如今佟家,上承皇恩,凌驾百官,竟隐隐有取而代之之势。 对于佟国维为何两世都挑上自己,胤禩并不意外。 胤褆羽翼已丰,又有明珠在侧,佟国维就算投靠了他,将来也不会是首功。 胤祉成日与文人墨客厮混在一起,佟国维对他不大看得上眼。 胤禛冷面冷心,做事低调,待人不苟言笑,虽然因为养母而与佟家扯上关系,但毕竟先皇后过世已久,他也曾在政事上驳过佟国维几回面子,两者关系并不算亲密。 余者不是年纪尚小,就是无心朝政,都不会在佟国维的考虑范围内。 所以,只剩下了胤禩。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却有人来报,说佟中堂带着儿子隆科多上门拜访。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马齐看着胤禩苦笑。 胤禩倒没表现出什么情绪,理了理衣摆,起身笑道:“贵客上门,我与岳父一起相迎吧。” 以佟国维的身份上门,算是有点纡尊降贵的,但是胤禩在此,又是不大一样,他们还得反过来向胤禩见礼。 “佟中堂无须多礼,隆科多与我也是老相识了。”胤禩笑道,拱手还了一礼,佟国维地位尊崇,他就算是皇子,也不敢托大。 隆科多见着胤禩,也是面露喜色。 江南一行,两人算是打下交道,隆科多是御前侍卫,胤禩则经常要进宫,互相之后也没少往来,关系也算融洽。 彼此寒暄一阵,佟国维却都是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丝毫不提及正题,眼见天色渐晚,他却不说告辞,兀自老神在在。 胤禩暗道一声老狐狸,面上却笑道:“今日碰巧凑到一块儿了,中堂大人若无事,不如留下来用个便饭。” 佟国维顿了顿,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不知可否请八爷借一步说话?” 富察府的后花园建得极好,虽则没有什么名贵草木,但小则小矣,却看得出是花了心思去布置的,亭台楼阁,都有点江南园林的影子,傍晚时分,日落西山,微风轻拂,静而不沉,恰是说话的好地方。 两人沿着小道走了一路,却都没有说话,胤禩心情宁静,望着远处落霞染天,也并不急于说话。 “八爷您看。”佟国维忽然指着天上一处。 胤禩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雄鹰飞过,在云间掠下一声长啸,身姿矫健,令人不由驻足。 “这雄鹰高飞,俯瞰世间万物,确实令人向往。”佟国维叹道,感慨无比。 倒是打起机锋来了,胤禩有点哭笑不得,却顺着他的话,指着池中锦鲤道:“雄鹰虽展翅翱翔,却不知水里自由自在的快活,也就不知道鱼的乐趣了。” 佟国维微微拧眉。 他不知道胤禩这番话,是故作姿态,还是真的无意于储位。 如今正是趁势而起的时候,除了那些没有实力角逐的皇子,他并不相信真的有人会眼看着机会摆在前面,却不去争取。 “八爷这是何必,放手让时机溜走,并不是聪明人所为。” “中堂大人,胤禩想劝您一句。”胤禩忽而敛了笑容。 佟国维一怔。 “天心难测。”他淡淡道。 佟国维没有说话。 在他心里,自然是不以为然的。 只觉得这八阿哥的胆子未免太小,想来是之前被冷落的那段日子,已经将他吓怕了。 心中却仍是不甘心:“难道八爷愿意眼睁睁地将机会拱手相让?” 胤禩一笑,眼神却带着了然的淡漠:“中堂不妨再多看几日,这生杀大权,总归是皇阿玛说了算。” 陈平攥紧了怀里的玉佩,回到住处。 就算再压抑,也掩饰不住丝丝喜意从这张脸上透出来。 若不是怕人发现,他这一路早就把玉佩抓在手里把玩了。 如今好不容易忍到回来,一边推开门,一边却伸手去拿那块玉佩,脑子里不住地盘算。 找个时间,将嫣红赎出来,然后带来给姐姐看,姐姐想必会喜欢她…… 门一推开,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 佳盈正坐在床边,帮他缝补着衣裳,抬眼一瞧,见他站在门边,微微露出笑容:“愣着做什么,过来试试衣裳。” “姐。”陈平走过去,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他匆忙往床铺里头的方向瞄了一眼,强笑道:“你怎么来了?” “爷带着福晋回娘家了,那边没什么事情,我过来看看,正好帮你把衣裳补了。”佳盈拿起衣裳帮他换。 陈平闪身想避开,有点赧然:“姐,我自己来就好,都多大了!” 佳盈笑吟吟地,也不勉强,便停下手让他自己穿上。 两人早年相依为命,与其说是姐弟,不如说做姐姐的一直照顾弟弟良多,如母如姐,彼此之间也少了许多顾忌。 只是这挣扎躲闪之间,一块东西从陈平怀里滑落下来,跌至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第93章 避暑 玉佩落在地上,上面多了一条裂痕。 陈平来不及懊恼,忙弯下腰想捡起来,却有一个人动作比他更快。 佳盈拾起玉佩,端详片刻,咦了一声:“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她跟在福晋身边多时,也算见过一些世面,手中这块玉佩成色极好,入手温润,绝不是陈平所能买得起的。 陈平支支吾吾:“爷赏的。” 知弟莫若姐,佳盈看到他躲闪的神色,心下已有几分狐疑,便笑道:“这玉佩模样可爱,姐姐看了也喜欢,反正已经摔裂了,不如就送了我吧。” 这玉佩本是陈平想送给嫣红的,但此时此刻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道:“姐要是喜欢就拿去好了。” 佳盈笑了笑,没再提起这事,转而张罗着为他试穿衣裳。 从陈平住处离开,佳盈越想越是不对劲,便向管家高明告了个假,说是要出门一趟。 她平日性情温和,与府内上下相处极好,高明自然很痛快就应允了。 佳盈出了府,兜兜转转几圈,挑了个不怎么起眼的当铺走进去。 当铺伙计忙迎出来,招呼道:“这位姑娘里边请!” 佳盈虽然从没有来过当铺,但她这几年在贝勒府,待人接物已经历练出胆色分寸来,加之衣裳虽不华丽,却用料不菲,看上去便不敢让人小觑。 伙计捧着茶盏,一边笑道:“这是上好的龙井,姑娘请了,不知姑娘是想来典当,还是孰取?” 佳盈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烦请这位小哥请你们掌柜出来一下。” 伙计见她说话不愠不火,越发不敢小看,忙点头哈腰:“姑娘稍等,小的这就去请。” 片刻之后,须发皆白的掌柜走出来,彼此寒暄一阵,便道:“敢问姑娘是来当东西的?” 佳盈点点头:“我这儿有个玩意,想请您给帮忙掌掌眼。” 掌柜拈须而笑,颇为自傲:“若说起鉴定古玩物事,老朽还是略知一二的。” 佳盈从袖中摸出那块玉佩,伸至对方面前,摊开手。 掌柜一见玉佩上的裂痕,便摇摇头道:“可惜了这块上好的玉佩,这玉一旦裂了碎了,价值就不一样了。” 佳盈笑道:“这我也晓得,玉还是祖上传下来的,不是万不得已,做子孙的也不敢拿出来典当,还请掌柜帮我瞧瞧,这玉究竟是什么来头,可还值两个钱?” 掌柜接过玉佩,端详了一阵,忽然惊道:“这玉……” 话没说话,又捧着玉佩双手奉还给佳盈。“这东西我们只怕不能收。” 佳盈奇道:“这是为何?” “不瞒姑娘,这玉我们不敢收。” 佳盈越发觉得古怪,自然要追问。 掌柜叹道:“如果老朽没有看错,这玉怕是从宫里出来的东西。” “宫里?”任是佳盈心里早有准备,也忍不住失声。 “不错,您看这上面的做工图案,精巧绝伦,不是民间能够雕琢出来的,恐怕不仅是宫里的,甚至还有可能是御赐之物,若是如此,我们这儿便万万不敢收了,姑娘若真想典当,不妨再找找那些大的当铺,那儿十有八九都是王爷贝勒爷开的,他们兴许会收。” 佳盈勉强压下惊涛骇浪般的心情,谢过掌柜,匆匆告辞。 出了当铺,阳光立时铺洒在身上,却依旧掩不住她内心的寒意。 宫里头的东西…… 她记得爷和福晋赏赐的东西,要么是金银锞子,要么是些其他的小玩意,极少拿宫里头的御赐之物作为赏赐,何况这块玉佩,连她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如果不是爷或福晋赏的,那陈平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佳盈深吸了口气,手微微颤抖着。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一点滑过。 到了七月,康熙难耐酷暑,便也搬到热河办公,此时避暑山庄虽还没开始筹建,但从京城到木兰围场,原本就有大大小小十多座行宫,康熙命大阿哥与三阿哥留守京师,又带上太子、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驻跸于哈喇河屯行宫。 胤祥年纪小,少有随驾出京的经历,此时心中兴奋难耐,一直撩起车帘子往外张望,与他同车的十四阿哥胤祯却靠在软枕上,懒懒地不愿动弹。 “十四,你看前头,我看见皇阿玛和太子的车驾了!”他回过头来,扯扯胤祯的衣角。“你不一起来看看么?” 胤祯摇摇头,有气无力。“我有点头晕。” “怎么了?”胤祥见他脸色苍白的模样,也有点慌了神,蹭过来覆上他的额头。 胤祯眨眨眼。“四哥和八哥的车子不是在我们前头么,你帮我问问,别惊动皇阿玛了。” 胤祥不疑有他,忙点点头,掀起帘子喊来侍卫去传话。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上了这辆马车,来人一掀帘子,却是四阿哥胤禛。 胤祯有点失望。 “怎么了?”胤禛入了马车,一眼就看见恹恹地靠在旁边的十四。 “十四他说身体不适,四哥,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瞧瞧?”胤祥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性情也是豪爽大方,颇受康熙喜爱,因此这次出巡才会带上他。 只不过这种喜爱也是有限,如今的康熙对待儿子,已经没有当年对待太子或大阿哥的那份耐心。 胤禛看向胤祯,一双冷眼上下扫了一遍,几乎要让十四跳起来说自己没事。 他本以为四哥这么讨厌他,来的一定是八哥,那他就可以耍耍赖让八哥来与他同辇了。 不想来的却是这位同母哥哥。 “既是身体不适,我去禀明皇阿玛,让他老人家请太医来看看。”胤禛道,转身就要出去。 “别!”十四叫了一声,可怜兮兮道:“我不愿让他老人家担心,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四哥就不用跟皇阿玛说了。” 胤禛淡道:“防微杜渐,不能讳疾忌医。”说罢也没看他一眼,兀自下车走了。 他这哪里是讳疾忌医了! 十四看着胤禛的背影,恨恨想道。 不一会儿,车子果然停了下来,御医上车把脉问诊,随行宫女又端来冰块热茶,这一番折腾,倒闹得十四昏昏欲睡,浑身无力。 他昏睡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这四哥果然天生就是跟自己相克的。 每次出巡带的人都很多,会半路出情况的人也不少,后面轻微的骚动并没有影响康熙的心情,他正捧了本书在看,听来人禀报说十四阿哥没什么大碍,也只是点点头。 本该坐在自己车驾内的太子此时却坐在御辇里,父子俩离了三尺有余,太子却没有去看康熙的表情,只是低着头看着座下褥子,神色淡漠,仿佛那些褥子的图案有多么巧夺天工。 “胤礽。” 太子抬起头,视线依旧落在康熙旁边的茶盏上。“儿臣在。” “你恨朕吗?” 太子一怔,不知道康熙为何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不。” 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敷衍,又补充道:“儿臣惶恐。” “是不会,还是不敢?”康熙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直视着他,语气却很平和,像是在话家常。 这问题几近刻薄,太子只能保持沉默。 原先顾盼飞扬的神色,如今却显得拘谨,康熙看着他束手束脚的模样,越发不满意。 曾几何时,这个让他无比骄傲的帝国继承人,却成了如今目无君父的逆子? 康熙暗叹一声,不由生出苍凉之感,挥挥手让太子下车,不再去看他。 咬了咬牙,太子低头告退。 出了御辇,热气夹杂着沙尘迎面扑过来,太子却恍若未见,冷漠的眉间微微蹙着,更让人不敢亲近。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御辇,心中冷笑一声。 傍晚时分,御驾到达行宫。 众人下车,又整理收拾,很快便已夜幕降临。 胤禩身上热得难受,这会子功夫已经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衣服,霎时觉得神清气爽。 胤禛过来的时候,正见他眉眼漾着柔和,站在廊下看日落西山,霞光铺在这人身上,别有一番说不出的味道。 忽然便觉得心中涌上一股冲动,想要走过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天长地久,再不让其他人看见分享。 “胤禩。” “四哥。”胤禩有点意外。“刚瞧见你与太子一起走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我找了个借口,就先告辞了。” 两人并肩进了殿内,陆九忙奉上热茶点心。 胤禩屏退左右,方道:“四哥面露忧色,是有什么麻烦了?” “太子留我吃饭,我推托了。”眼见没有外人在场,胤禛的脸色立时沉凝下来。“往年皇阿玛避暑,都会让太子留守,今年却在处死索额图之后,带着太子出来,这里面也许大有深意,你且莫与太子行止过于亲近,怕一个不慎就会惹皇阿玛生疑。” 胤禩点头笑道:“你放心便是。” 这声你却不同于四哥,透着股有别于往的亲昵,左右四下无人,胤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他。 两人厮磨一阵,那头却是有人来传旨,说让两人稍后去陛见。 胤禛需要回去换洗一番,只得暂且作别离去。 他这一走,胤禩的笑容却淡了下来。 太子若是被废,空着储位在那里,这些兄弟必定群起逐鹿。 这位四哥,也不是没有野心的人。 届时兄弟之间,只怕难免要互相猜忌怀疑,连这表面的和善都难以维系。 而他…… 胤禩揉揉眉心,两世为人,他实在不愿意再搅和进去,只是到时候情势不由人,他就算多了一辈子的阅历,也难以保证绝对能够独善其身。 一想到胤禛有可能会猜疑自己,心头就怎么都觉得不舒坦。 康熙将他们召去,却不是因为国事。 年近五十的帝王也开始想要享受天伦之乐了,一桌御膳摆在八仙桌上,却如寻常人家团团围坐的模样,四个儿子,一个父亲,独独缺了太子。 十三十四年纪再小,也是在宫里长大的,自然不会没眼色地去问怎么太子没来之类的问题,康熙一边给两个小的夹菜,一边问些功课琐事,间或还说点宫里宫外的见闻,十三爽快活泼,十四伶俐懂事,胤禛胤禩两人也陪着说笑,一时间倒似其乐融融,父慈子孝。 众人聊起射猎的话题,康熙摇头笑道:“这两年朕的眼力不济事了,想当年木兰秋狝,一场下来也能拔个头筹。” 说话之间,颇有些骄傲和遗憾,纵然强势若康熙的帝王,也不得不面对岁月的流逝和侵蚀。 胤禩道:“皇阿玛想来是经常夜里批阅奏折,伤了双眼,儿臣早年微有眼疾,为此也翻了不少医书,至今还记得一些护眼的偏方,不若等儿臣回去誊写出来,给太医们看看可行与否。” 康熙神情微动,道:“朕记得你的眼疾一直时好时坏,近来如何?” 胤禩道:“并无大碍,多加休息便好了。” 寥寥数语,既无夸大,也不示弱,却令康熙脸色越发柔和。 自从良妃薨了以后,他对这个儿子,又多了几分怜爱和愧疚,兴许是对卫氏的亏欠之情,又或许是想起早年冤枉他的情景,使得康熙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好好休养,以后还有很多差事等着你。”这句话就算是鼓励和肯定了,胤禩忙起身谢恩。 众人又说了几句,却听得梁九功来报,说太子在外头候见。 康熙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胤禛胤禩相视一眼,皆沉默不语。 两个小的察言观色,更是噤若寒蝉。 “让他进来。”康熙冷笑一声,放下手中银箸。 第94章 宫变(一) 太子走了进来。 一身杏黄袍子,衬得那身傲气举世无双,纵然脸色苍白,身形削瘦,也不掩矜贵。 曾几何时,康熙很喜欢他那身与其他兄弟都不同的骄傲,觉得吾子便当如此。 而今看在眼里,却只剩下厌恶。 人心难测,莫过于此。 太子仿佛没有看见康熙难看的脸色,兀自行礼。 “儿臣来迟了,请皇阿玛恕罪。” “你上哪儿去了?”康熙强忍怒气,淡淡道。 “皇阿玛派人来宣旨的时候,儿臣不在寝殿内,故而延误了。” 康熙没再理会他,夹起咕噜肉分头放入十三十四碗中,温言道:“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些。” “谢皇阿玛。”两人朗声拜谢,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窥视太子。 被康熙故意冷落的太子垂手站在那里,如同隔绝在众人之外。 胤禩心里却是幸灾乐祸不起来,他上辈子也曾受过这样的待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子固然有错,说到底还是帝王心思难测,做儿子的只能生受了。 胤禛低着头,仿佛碗里能开出一朵花来。 康熙却没再看太子一眼,转而与他们话起家常,面色温和,犹如慈父。 只是此情此景之下,恐怕没有人能够真正放开胸怀满心欢畅的。 胤禩暗叹一声,这顿饭吃得真艰难。 接下来的日子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过,康熙虽然过来避暑,但一应政事都没有落下,几名重要大臣都随驾过来了,甚至还带了两个新入宫不久,正得宠的贵人,平日里与京城那边书信往来,都有专人快马传递,这里俨然成了一座小紫禁城。 胤禛胤禩有差事在身,虽然来到行宫,比平素悠闲不少,每日都要去陛见聆训,倒也觉得时光飞逝,却是十三十四两人,除了必做的功课之外,就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反倒比在宫里还要无聊。 这一日胤祥胤祯二人,正在校场射箭,十四眼尖,看见胤禩路过的身影,心中一喜,忙上前拦住。 “八哥!” “在射箭?”胤禩见他们每人手上都拿着一张弓箭,笑问道。 十四点点头,先前因为天气太热而略有些浮躁的心情立时不翼而飞。“八哥也来露一手吧,我们入学晚,都没见过八哥的身手呢!” 十三也过来凑热闹。“是啊,八哥,露一手给弟弟们瞧瞧吧!” 胤禩脾气好,在众兄弟中都是人缘不错的,所以都爱亲近他,至于十四之所以屡屡对胤禩都那么伤心,却是抱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了。 胤禩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巴图鲁,有什么身手好露的,只怕你们骑射师傅都比我来得厉害!” 他虽不愿与十四过于亲近,可也没有特意疏远,何况此时有十三在旁,不好过于冷待。 十四望了望十三,笑道:“八哥就别推辞了。” 胤禩看两人射的靶子,一支正中红心,一支也相去不远,便摇摇头:“年长兄弟里,我的骑射并不算出色,比起你们也逊色了。” 话虽如此,却没有拒绝胤祥递过来的弓。 挺直了腰,目视前方,肃容而立,搭箭,拉弓,射出。 箭离了弦,倏地一声往前飞去,直直没入靶子上,虽没正中红心,也算不错的成绩了。 啪啪啪。 稀落的掌声响起,却不是十三和十四。 胤禩来不及转头,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淡淡赞赏:“八弟的射箭功夫,可是越来越俊了。” 他心头一紧,放下弓,与胤祥胤祯一齐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胤礽朝他们走来,他今天穿了件青色袍子,看起来倒显得平易近人许多。 太子的嘴角懒懒勾起,又走近了些,手抬起来,指节掠过胤禩的脸颊,轻轻一拂,动作轻柔暧昧。 两人距离近在咫尺,鼻息可闻。 “这里脏了。” 胤禩被他这一冷不防的举动弄得一怔,要躲闪已是不及,忽然又想起早年对方那些行径,不由涌起一阵怒意,面上却仍声色不露,微垂下头。 “谢太子殿下。” 实在是,没有必要与一个已经失去圣眷的人计较。 他的落魄之日,自然有人收拾,也无须自己动手。 太子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自从索额图被赐死之后,他的举止便越发有些捉摸不定,也难怪康熙会不待见他,此时胤禩三人站在那里,心里却巴不得他赶紧离开才好。 太子却偏偏不如他们所愿,甚至兴致勃勃地挽起弓箭,自己也亲自上阵射过几场。 “我大清马上得天下,你们需要勤加练习才好,不要怠慢了功课。”这话却是对着十三十四说的,两人自然得乖乖洗耳恭听。 只是十四低下头时,眼中分明闪过一丝轻蔑。 如今他们也是半大不小的年纪了,宫中风向如何,心中大致都有个底,像太子这般的处境,更是人人皆知,只不过忌惮着康熙一日没有废黜他,便一日不敢过于放肆。 太子显然心情很好,又多说了几句,拍拍胤祥的肩头,又意味深长地忘了胤禩一眼,这才施施然离去。 胤禩的目光从太子的背影移至跟随他左右的侍卫身上,眉头微微蹙起,几不可见。 这几个人,怎的有些眼生? 胤祥凑过来,扯扯胤禩的衣角,语气带了一丝不确定:“八哥,莫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吧?” 这孩子自从额娘敏妃去世,也见过宫里的人情冷暖,便多了点心眼,凡事不再一味地大大咧咧,对太子,他心中自然也留了几分畏惧的。 “没事。”胤禩笑着安慰他,心底泛起一丝淡淡的波澜。 入了夜的行宫反而有些闷热,热气一团团凝结,如乌云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生出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感。 胤禩不知怎的,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只好又坐起来,也不再披衣裳,径自穿着单衣走过去推开窗户。 没有一丝凉风。 远近皆是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平日里还能看见点点灯火,如今也都灭了,乌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星月无光。 胤禩只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似乎什么地方不对劲。 脑中灵光一闪,却想起白天太子身边那几个侍卫。 手一抖,却差点将桌上的杯子打翻。 常年在倾轧纷争中打滚过来的人,通常都对宫廷里的事情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来不及喊人,他匆匆穿了衣裳就往外走。 陆九正守在门外打盹,冷不防里头门一开,吓了他一跳。 “爷?!”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爷,刚过丑时,您这是……” “随我去找四哥。”胤禩抛下一句,匆匆就往前走。 “诶?”陆九忙追赶上去,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这种时辰,四爷那边也早就歇下了吧,爷唱的又是哪出? 两人走了一段,连陆九也渐渐觉得不妥,不由凑过来低声道:“爷,怎么都见把守的侍卫?” 胤禩没有说话,脚下步伐愈发急了些。 再走了几十步,前面却隐隐绰绰浮现一些火光,陆九一喜,道了声爷,奴才上前去看看,便想走过去,却被胤禩一把拉住,拖入旁边的假山后面。 火光渐渐近了,手执火把的人显得有些行色匆忙,大步往刚才胤禩他们住的寝殿而去。 “不知道他们那头怎样了……” “做你的事,少废话,先把人找到再说……” 断续的话语声音传入耳中,陆九再迟钝,也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白了张脸。 宫变这种事,向来只是在说书唱戏里瞧见,哪里还会想过自己也有亲身经历的一天。 “我们分头,我往那边走,你去找四哥,如果他那里也不安全,你就找个地方先自己躲起来。”胤禩压低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手却依旧捂着陆九的嘴不让他开口。 陆九咬了咬牙,看着胤禩,猛地摇头。 胤禩仿佛察觉他的疑问,续道:“我们两个人一起目标太大,不易躲藏,若四哥那里无事,他自会带人来找我。” 他知道胤禩说得有理,犹豫半晌,只好点点头,胤禩放开手。 陆九压抑着呼吸,却觉得心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 “爷……”他哑声道。 若爷有个万一,他回去该如何向福晋总管交代,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胤禩没说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快走。 陆九不敢再迟疑,最后看了胤禩一眼,头也不回地没入黑暗中。 那头火光又折返回来,想是在寝殿搜不到人。 行宫虽不比紫禁城,可也不小,胤禩住的地方离康熙也有一段距离,此时两眼一抹黑,更是不知生死,但对方既然能分出人手来找他,说明那边的形势只会更紧张。 对方搜不到人,却并没有急着走,反而分散了人手,四下搜寻起来。 火把在黑暗里燃烧着,不时发出啪啪的声响,听得人心愈显焦灼。 胤禩背贴着假山站在那里,闭了闭眼。 双拳难敌四手,他就算能擒狼射虎,但也抵不过人多势众。 “谁在那里?!” 前方传来叱喝,很快引来其他人。 火光照耀之下,胤禩无所遁形。 “八爷?”一个人从人群后走出来。 “贾应选?”胤禩一口便叫出他的名字,神色却是平静。 贾应选心头一慌,随即又暗笑自己。 “八爷,请您虽奴才走一趟吧。” “去哪里?皇阿玛呢?” “这您就不用管了。”贾应选看了他一眼,就想挥手带人。 胤禩蓦地厉声道:“你这狐假虎威的狗奴才!爷是贝勒,谁给你抓人的权力?是皇阿玛还是太子!你想假传圣旨吗!” 贾应选皮笑肉不笑:“您很快就会知道了,带走!” “你们谁敢动我!”胤禩冷笑,“逼宫挟持,犯上造反,你们就不怕株连九族!” 他负手站在那里,隐隐露出的威严气度,令周遭侍卫都有些忌惮,原本想上前拿人的动作迟疑下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抓人!”贾应选尖声道。 几名侍卫上前将胤禩反手擒住,他也不作反抗,由着那些人将他拉扯着带走。 拖延了这些时间,应该足够让陆九逃走了吧。 第95章 宫变(二) 行宫中的太子寝殿离皇帝寝宫是最近的,但这些人将胤禩带去的却不是那里,而是行宫内极为冷僻的一座偏殿,平日里也少有人近,连门前青苔都已经生出来。 里面略略收拾了一下,但那种尘封已久的味道依然清晰可闻,四处简陋,只怕比一般民居还不如。 “八爷暂且在此地歇息一下。”贾应选道,带着人退了出去。 胤禩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让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开始思索。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宫变。 太子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掌握了一部分人马,所以才能逼宫,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究竟会不会成功。 就胤禩所知的历史,上辈子也隐约有过这样一场变故,只不过时间要延后几年,地点也不是发生在这里,如今时移事易,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样的却还是人心。 以他们这位皇阿玛擒鳌拜,定三藩的魄力和谋略,太子想要成功,难上加难。 但既然他知道自己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为什么还要去做。 难不成是被皇阿玛逼得破罐破摔,打算来一场鱼死网破的对决? 这些还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如今要怎么设法离开这里? 胤禩想及此,微微苦笑。 皇阿玛重兵在侧,想来倒不虞有祸,他孤家寡人坐在这里,才是真正危险吧。 因为太子殿下恨他入骨。 康熙虽然已经睡下,但他向来浅眠,又在梁九功惊慌失措的脚步声中醒过来。 行宫已经被包围了。 太子要逼宫。 惊愕之后,是震怒。 康熙怒极反笑:“这孽子倒是长进了。” “万岁爷,这这……奴才护着您走吧!”梁九功抹去额头汗水,颤抖着嘴唇道。 可怜他活了大半辈子,勾心斗角见得不少,却从没见过如今这般场景。 也从来没有想过,太子居然敢逼宫。 康熙摇摇头,披衣起身。“现在外头如何?” “外头有侍卫把守,太子……”梁九功觑了康熙一眼。“逆贼一时还不敢到这里来,万岁爷还是到安全的地方暂避一下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倒想看看那个孽畜敢怎样。”康熙一字一句,带着森然冷意。 胤禛赶到的时候,康熙正坐在椅子上,穿着一身常服,神色并没有多少变化。 平静到胤禛甚至觉得,这一切其实早就在康熙的预料之中。 心中担忧胤禩的安危,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却不好开口。 “你是说这一路过来,都没有受到阻拦?” “是,兴许儿臣走的是小路,没有多少人注意……”可也不该如此畅通无阻,那么胤禩那头…… “十三和十四也过来了,老八呢?”康熙淡淡问道。 胤禛心头咯噔一声。 行宫设计不同于紫禁城,康熙所居住的正殿居中,其余殿阁则错落分布在四处,形成众星拱月之势,除了胤禩之外,十三十四年纪尚小,同住一处,胤禛独住一处。 然而现在三人都能安然无恙地到这里了,却惟独胤禩不见踪影。 “你说我这一计用得好不好?”太子慢慢地踱过来,负着双手,姿态悠闲。 “故意把老四他们放走,将你拦住,又让人散布你我勾结的谣言。” “臣弟何德何能,竟得太子如此费心。” 太子轻笑一声,走过来,勾起他的下巴,端详对方淡漠的神情。“不管谣言拙劣与否,皇阿玛现在必然已经草木皆兵,只要能让他对你有所怀疑,本宫就算是奸计得逞了。” 胤禩抬眼看他,冷冷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下场?” 太子笑道:“温文尔雅的八阿哥也有撕破脸的那天,你跟我说话不是向来都喜欢毕恭毕敬吗?” “太子之位,一国储君,索额图虽死,皇阿玛却没动你,你何必自寻死路?” “死路还是活路,现在还不知道,别那么早下定论。”太子抚上他的脸,拇指摸向对方唇瓣,轻轻摩挲。 胤禩心中厌恶,下意识撇过头去,却被狠狠地扳回来。 “我很讨厌你。”那人说着,唇随之印下来,挟着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与其说吻,更像是咬。 太子的动作很粗暴,下手也毫不留情,牙齿啮咬着他的唇角,一边用力按住他的身体。 胤禩毕竟不是弱女子,太子再如何压制,终究是有限,何况这些年来骑射功夫,多少也有些用处,趁着对方咬上自己脖颈的空隙,胤禩反手抓住他肩头的衣服,狠狠一推,将太子推得后退三五步。 “太子爷自重。”胤禩抹去嘴角血迹,冷冷看着他,语气嘲讽。 太子看着他讥讽的神色,忽而就想起康熙。 自从索额图死了之后,那位皇阿玛看向他的时候,时不时也带上了这种表情。 “跟你额娘一个样。”太子笑了,薄唇微微扬起,显出七分刻薄,三分冷然。“明明是个贱命,偏装得有多高贵,跟那些故作清高的婊子似的。” “你不如想想自己的处境,额娘如何,轮不到你来评断。”胤禩眼睑半垂,敛去眸中杀意。 “轮不到?”太子哼笑一声,又慢慢地走近。“卫氏生了张好皮相,你是她儿子,自然也不差,要不是……”他的声音蓦地低下来,凑近他耳畔,缓缓道:“说不定这会儿你就改喊我阿玛了。” 胤禩蓦地抬头,望入他暧昧而挑衅的笑容,冷不防一拳挥出去,将太子打得往后踉跄了一大步。 不待对方反应,他扑上去,又是一拳。 太子不甘落后,自然也挥拳相向。 两人很快厮打成一团,门外的侍卫闻声赶来,将胤禩拖起来,反剪双手按压在地上。 胸口剧烈起伏,胤禩闭了闭眼睛。 不是没想过挟持着太子出去,但门外重兵把守,自己赤手空拳,终究没有胜算。 思忖之间,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下巴被狠狠捏住抬起。 “我就算死了,也能拉你一起,别想着能置身事外,就三番两次在我背后捅刀子。” 太子的笑容几近狰狞,手慢慢滑至他颈项,缓缓收紧。 吸入的气息渐渐稀薄,仿佛被人生生掐断出口,眼前开始发黑。 身体被紧紧钳制着,根本无从挣扎。 他忍不住仰起头,仍是一脸平静。 胸腔如同要裂开一般,脑袋里嗡嗡作响,无数人影在眼前掠过。 额娘,四哥,皇阿玛…… 生前种种,皆如泡影。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胤礽松开手。 表情渐渐冷静下来,他看着已经昏迷过去的人,没有说话。 旁边钳制着胤禩的侍卫没有得到首肯,也不敢轻易放手。 这时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贾应选推开门,急急跑进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 先是一脸木然平淡,尔后,慢慢地扬起嘴角。 “太子爷……”贾应选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却又顾忌着周遭还有侍卫而不敢开口。 “让他们继续往里打,不用来问我了。”胤礽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太子爷……” “下去。” 贾应选颤了一下,不敢再说话,忙带人推出去,临走前又偷偷回头觑了一眼,对方的脸被掩映在门窗照进来的斑驳光影中,看不清表情。 胤礽站了半晌,视线移至胤禩身上。 他的头靠在柱子上,脖子上五指青紫掐痕清晰可见,双目紧紧闭着,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 胤禩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仿佛死后余生,脖颈处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疼痛,疼得如同脑袋与身体将要被切断一般。 视线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的,过了很久,才渐渐清晰,眼前盘腿坐着一个人,杏黄袍子,正看着他。 胤禩一个激灵,立时清醒了大半。 胤礽的神情显得很宁静,就像天地被雪覆盖之后的那种宁静。 胤禩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平和的表情。 “你……”刚发出声音,喉咙却痛得无法自制,忍不住微微拧眉。 “八弟,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无君无父,背信弃义的人?” 这声八弟,竟是温和无比。 自胤禩有记忆以来,这位太子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何曾也会有这般心平气和的时候,莫非外头真是大势已去,所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归想,胤禩却不敢有半分轻心,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发起疯来,就想搅个天翻地覆,鱼死网破,将自己也牵扯进去。 “问别人,何不问自己?”胤禩目光冷冷看着他,声音嘶哑,这一字一句,说得万分艰难。 “你真以为,我是为了谋逆所以才逼宫吗?”太子笑了一下,“皇阿玛看我不顺眼,一日日地削去我身边的人,从索额图,到近身内侍,虽然他没动我,但早已对我不耐烦,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废了的太子,这次指不定他也正等着我出兵逼宫,好名正言顺地废我,我岂能不遂了他的意?” “上三旗兵力都是皇阿玛的亲信,能掌握到这些人愿意追随我已是不易,我本就没奢望能够成功。”胤礽淡淡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胤禩沉默半晌,道。 胤礽摇头:“你错了,无论谁坐在我这位子上,迟早就得是这么一个下场,可惜这个答案,我明白得太晚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不少,乱兵一时冲不进来,但是短兵相接的声音却不时从外面传入,两个小阿哥吓得脸色发白。 “打开门,朕要出去。” “万岁爷!”梁九功惊叫一声。 “开门。”康熙的声音沉了下来。 梁九功迟疑一阵,望向胤禛。 胤禛知道康熙心中所想,道:“皇阿玛,不若由儿臣出去,您……” 康熙摇摇头:“只管开门就是。” 梁九功无法,只得走过去开门,康熙跟在他身后。 将要出门之际,胤禛却一个闪身,走快几步,微微挡在康熙前面。 如此一来,就算有什么危险,首当其冲也是胤禛。 康熙望着这个儿子的背影,目光柔和下来。 第96章 宫变(三) 康熙一走出去,外面的兵刃相撞之声立时小了下来。 纵然他一身常服,但人人都知道,这个人就是皇帝。 只不过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众人,被他目光扫过的人,不自觉一阵心虚,手中动作也缓了下来。 领侍卫内大臣博敦随即高喊:“皇上在此,还有谁敢顽抗,放下兵刃,饶其不死!” 远远又有人往这里奔来:“报——正蓝旗副都统隆科多率兵前来护驾!” 康熙目光一凝。 胤禛见机极快,随即喊道:“来得好!还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上三旗本就是皇帝亲兵,若不是其中少数人受了太子蛊惑,谁会做欺君罔上的事情,当下便犹犹豫豫地丢下兵刃,侍卫们立时扑上去将他们制服,不多几时,叛兵已经悉数投降,一场只能称得上是骚乱的宫变就此告终。 康熙望着隆科多匆匆赶来的身影,神色看不出喜怒。 “太子呢?” “奴才已经派人去找了!” “不要伤他,把他带到朕这里来。”康熙顿了顿。“还有八阿哥。” “嗻!” 胤禛在一旁心急如焚,可又不能转身去找人。 “四爷!四爷!”宫门外,有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没走几步,已经被侍卫拿下。 “四爷,奴才是陆九啊!” 胤禛一惊,忙道:“放开他,让他过来!”一边转头朝康熙道:“皇阿玛,这是八弟身边的随侍!” 康熙挑眉:“哦?带过来!” 陆九这一路可谓惊险,几次避过搜查,他也认不出哪一拨人是叛兵,哪一拨人又是没有叛变的,只能躲躲藏藏,中间还差点被流箭射中,这会来到御前,已经是满身狼籍不堪。 “陆九,你家主子呢?!”待他一走近,胤禛迫不及待地问,一颗心悬在半空。 “四爷!”陆九看到他,差点没哭出声来,一转头又瞧见胤禛身边的康熙,又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见过万岁爷!” 康熙微微皱眉:“你家主子呢?” “回,回万岁爷,”陆九带着哭腔道,“主子和奴才走散了!” 康熙一怔,厉声道:“身为奴才,你就是这么护着主子的?!” 陆九弯下腰去,将头磕得碰碰响。“奴才死罪,当时主子察觉不对,就想来见万岁爷,可是半路就碰见叛兵,主子没法子,就让奴才分头走,说是目标小些,不易引起注意,结果,结果奴才就再也没见过主子了!” 胤禛握紧了拳,一颗心既担忧又欣喜。 忧的是胤禩下落不明,极有可能落入太子手中,喜的是有了陆九这一着,胤禩与太子勾结的谣言可谓不攻自破。 “皇阿玛……” “再多加一拨人手去找,务必保证八阿哥平安无事。”康熙这话却是对着博敦和隆科多说的。 两人齐声应是,转身离去。 忙了大半夜,东方已经渐渐泛白。 康熙站了一会儿,这才在梁九功的轻声劝说下入内歇息,临走前却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似诘问又似自问。 那句话的声音极轻,只有旁边的胤禛才能听见。 话一入耳,他立时僵了身体,眼睁睁看着康熙走进去,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那句话问的是:为何那么多阿哥,独独老八遇险? 胤禩靠在那里,慢慢地缓过劲来。 太子依旧盘腿坐着,神色平静宁和,似乎在等待一个命定的结果。 外头脚步声纷乱错杂,像是有不少人在慌不择路地逃跑,两相对比,殿内更显冷寂。 门突然被打开,贾应选连跑带爬地进来,表情慌张而惶恐。 “太子爷!太子爷!不好了,外面的人打进来了,快快,求太子爷救救奴才一条小命!” 太子淡淡道:“本宫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救你?” 贾应选一愕,哇的一声哭嚎起来:“太子爷,奴才跟着您忠心耿耿,您好歹看在,看在……救奴才一条狗命吧!” 太子漠然,没有说话。 贾应选苦苦哀求了半天,见太子压根就没有反应,也止住哭声,眼中生出些恨意来。 他慢慢地往后退,蓦地转身,朝门外跑去。 太子看着他的背影,也没有喝止。 胤禩冷眼旁观,心中却飞快想着脱身之计。 “老八,”太子柔声道:“你就别走了,以皇阿玛多疑的性子,这会儿怕是疑上你了,届时大哥,老三,你,你们四个正好都陪着我罢。” 胤禩听他提到胤褆和胤祉,心中一动,嘴上却冷冷道:“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大哥三哥又不在此地。” 太子笑了起来:“你不信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到时候宗人府圈禁,一个都不落下。” 胤禩心思玲珑,立时就猜到太子八成是设了什么陷阱算计胤褆胤祉往下跳。 他情知自己逼宫不成,就算不死,后半生也是在冷宫度过,与其如此,不如拉几个垫背的,也算赚到了。 但胤褆、胤祉平时与他作对良多,巴不得太子早日被废,两人好取而代之,太子又怎会让他们轻易如愿。 胤禩突然想起民间一句俚语,话虽糙,却形象。 狗咬狗,一嘴毛。 胤禩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就算个个都死了,也自然还有别人得了好处,你是不是还要再去算计别人?” 太子看了他半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道:“我这个太子,实在是做得累极,这几十年下来,我倒宁愿自己不是皇额娘所生。” 胤禩没有应答。 春风得意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这些,等到失意落败了再来发些感慨,未免太晚。 脖颈上的疼痛渐渐有些麻木,胤禩扶着柱子站起来。 偌大的寝殿空无一人,外头的人也正忙着逃命,就算这里头两个人身份非凡,也没有人顾及到这里。 正是逃走的最好时机。 太子却仍坐在地上,看着他,丝毫没有阻止的意向,只是温和道:“你想出去吗,到了皇阿玛面前,你要怎么跟他解释我独独抓了你一个人?” “不劳太子费心。”胤禩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外头确实乱成一团,兵刃喊杀声不时从远处传来,却只是断断续续,明眼人一听便知道太子一方大势已去。 胤禩顾不及这些,他凭着印象,挑了一条极少有人踏足的小路。 走至半路,发现一把短匕,想是之前有人从此处逃走时不慎落下的。 胤禩弯腰捡起来,眼见前后无人,略一思忖,疾步走至旁边草木茂盛处,借着树木遮掩,咬了咬牙,倒握匕首,狠狠往自己肋下刺去。 隆科多带着人一脚踢开太子寝殿时,那个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头发散乱,满面污渍,仿佛早就料到他们的到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想到康熙让人不要伤害他的命令,隆科多特意让左右把手住门口,自己走前几步,略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请和奴才走一趟吧。” 太子看着他,没有说话,脸上神情浮现出如同孩童般的迷惘。 隆科多轻咳一声,又重复了一遍。 太子依旧如故。 隆科多不再犹豫,喊来左右将他押下。 胤礽极温顺地任人摆布,完全没有平日的傲气。 这是装疯卖傻? 隆科多皱了皱眉,道:“八阿哥呢?” 这一路来问了不少人,但大都一脸茫然,惟有几人说八阿哥在太子这里。 太子轻轻笑着,但也只是笑着,隆科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便不再问,自己亲自带人将殿内搜查了一遍,又留下一些人继续搜索胤禩下落,便带着太子回去复命。 太子可以大吵大闹,可以抵死不认,可以埋怨诅咒,这些都在康熙的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太子竟然变成一个除了笑之外,什么都不会说的傻子。 “胤礽,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宠爱万分的儿子,目光沉沉。 对方却只是吃吃地笑着,脑后发辫不知什么时候散开,披了一肩乱发,更显狼狈。 康熙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知道这个儿子究竟是真疯还是假傻,但太子也迎上他的视线,毫无畏惧,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 “胤礽!”康熙低喝一声,太子似乎被吓了一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手指兀自摆弄着头发。 康熙眉头微拧,转向隆科多:“怎会如此?” “奴才去的时候,太子就已经是这样了。”隆科多满头大汗道。 “逼宫犯上,无君无父,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没事了吗?”康熙冷笑,旁边的人大气不敢出,太子却视而不见,索性蹲下身去,手指捏着发梢在地上随意画着。 “押下去,严加看管。”康熙冷冷道。 左右上前,正欲将他按住,太子却蓦地跳起来,面容染上狰狞,一面剧烈挣扎,狠狠骂道:“我是太子,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放开我!” “你还知道你是太子!”康熙怒不可遏。 “我是太子,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放开我!”胤礽也不理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脸上哪里还有一国储君的尊贵。 侍卫很快将他制服押走。 康熙看着这如同闹剧一般的场面,半天没有说话。 良久,才慢慢地坐下来,神情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太子发疯的这一幕,胤禛并没有瞧见,此时他正带着人手四处寻找胤禩的下落。 早知他会遇险,自己就该先去找他。 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盼能那人能平安无事。 要不然…… 要不然…… 胤禛握紧了手中刀柄,只觉得一股杀意自心中升腾起来。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跟着脚步不住地找遍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 “四爷,前面就是太子寝宫了。”身旁有人道。 胤禛精神一振。“过去仔细搜查!” 贾应选不知从哪个角落跑出去,跪倒在他脚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自己受太子威胁,身不由己的苦衷,又信誓旦旦地说太子意图造反,不轨之心已久,自己愿意提供线索,说来说去,就是想卖主求荣,苟延残喘。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但胤禛这会忧心胤禩安危,哪里有空理睬他,闻言心中愈发厌恶,一脚狠狠踢开,让人押走,脚步却停也不停地往里走。 “四爷!四爷!奴才还有一事要说!”贾应选尖声道,不顾左右侍卫紧紧钳制住他,声音惊惶之极,已是带了哭腔。 胤禛转过身,目光不掩其中杀意,生生让贾应选打了个寒颤。 “你知道八阿哥的下落吗?” 八阿哥之前与太子一起,但如今太子被擒,他却不知所踪,贾应选那会儿忙着逃命,哪里会注意,但他知道此时若也这么回答,那么自己一条小命算是完了。 想及此,他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奴才要说的消息,正是关于八爷的!” 顿了顿,张口欲言,又看了看左右。 胤禛道:“跟我来!” 说罢便抓起他的衣领往里头拖,贾应选竟不知他的力气如此之大,被半拽着拖进偏殿,一把推到地上。 “说吧。”胤禛冷冷道。 贾应选本是情急之下随口一说,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支支吾吾,眼看胤禛神色越冷,手中的刀似要脱鞘而出,忙脱口道:“四爷还记得康熙三十五年,您因为十四阿哥落水的事情受德妃娘娘斥责,八爷到太子爷处为您求情的事吧?” 胤禛哪里会不记得,那时候两人还因此闹了别扭。 “你继续说。” 贾应选咽了咽口水,续道:“太子爷荤素不忌,也喜,也喜男色,那会儿对八爷……” 他被胤禛眼中的冷意慑住,声音不自觉越来越小。 “对八爷怎么了?” “太子爷也想对八爷下手,在八爷酒里下了药……” 那会儿正是自己拂袖而去的时候吧,胤禛握紧了手中的刀。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中途有人来找太子爷,八爷没事……”贾应选期期艾艾,挂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四爷,太子喜好男色这件事,毓庆宫中也有知晓的,只是之前无人敢说出来,您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奴才也是身不由己,还请四爷……” 太子难保,其他皇子必然群起而攻,贾应选在宫里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康熙最厌这些秽乱宫廷的龌龊事,偏偏太子私底下都占了个全,康熙就算此时不知,也迟早会知,贾应选便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想借此邀功自救。 殊不知胤禛关切的重点却不是这个,他闻听胤禩没事,却已暗自松了口气。 “八爷下落,你可知晓?” 贾应选忙将当时情形叙述一遍,末了道:“奴才离开的时候,八爷确实是在太子那里,但如今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胤禛转身便想走,贾应选在身后突然道:“不过奴才倒是知道一个去处。” “说。” 贾应选涎着笑脸:“那奴才的身家性命……” 胤禛捺下厌恶和焦急,淡淡道:“你是太子近身随侍,要想完全脱开干系是不可能的,到时候皇阿玛发落之后,我再寻机保你性命便是。” 贾应选大喜,拜谢之后,方道:“这寝殿后面有条小径,长满荆棘杂草,平时极少人去,奴才大胆揣测,八爷有可能是从那里走了。” 胤禩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力气正一点点自体内流失,心里不由苦笑。 早知这条路这么难走,自己就不该怕被人找到而那么快划自己一刀。 因是想彻底消除康熙疑窦,胤禩那一刀毫不留情,划得极狠,深可见骨。 此时鲜血正汩汩流出来,渗透了衣裳,手捂在伤处,也染了他一手殷红。 身体靠在树桩上,止不住汗水自额头滑下来。 胤禩闭了闭眼,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晕眩,思路也渐渐涣散起来。 他抬起头,半眯起眼望向天际,心头竟是一片宁静。 要是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也能混个亲王追封? 他胡思乱想,一会又忍不住笑自己天马行空。 “胤禩?” 不远处一声熟悉的询问,带了些小心翼翼和惊喜。 无须转身便已知道是谁,胤禩心头一松,任由身体往旁边歪倒。 第97章 厌胜 康熙听到奏报之后,立时到了偏殿,这一路上,未尝没有想过胤禩见太子事败,就用苦肉计脱身的可能,但这个念头一升起来,马上又被自己否决了。 不说别的,在自己冷落过他这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儿子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怨怼,退一万步说,纵然他想依附太子,也不会在从前的差事里三番两次针对索额图一党。 想到这里,康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民间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到了这里,就是兄弟阋墙,骨肉相疑,自己八岁登基,除了鳌拜擅权之外,也从未发生过兄弟叔伯想取而代之的事情,这其中固然有太皇太后的功劳,也是因他自己善待宗室的缘故,登基近四十年,就算不能说万事如意,但起码也是顺风顺水的,台湾平了,三藩灭了,噶尔丹也死了,天下一派清平盛世,可临老了,却要为儿子的事情操碎心,莫非真是因为他太过顺遂,所以才遭了天谴? 康熙胡思乱想着,一脚迈进门槛。 太医正在给床上的人把脉,胤禛则站在一旁,面带忧色。 “如何?” 太医回头,忙行礼道:“回万岁爷,八爷身上有两处伤口,一处是颈上的淤痕,一处是肋下的刀伤,前者休养些时日便无大碍,后者只怕有些棘手,如今失血过多,须得好生调理才行。” 康熙的视线随着太医所言落在胤禩身上,见他脖子上确实有五指掐印,淤青骇人,明显是他人所为,心底那一丁点疑虑在看到伤痕的那一刹那间消失无踪,心底缓缓燃起一股怒气。 “你只管用药,要什么药材就向梁九功说,让京城快马运过来。” “嗻!” 康熙交代完,便问太医:“这伤势,还能坐马车吗?” 太医忙道:“回万岁爷,最好是不要,只怕路上一颠簸,伤势又要加重。” 胤禛闻言,望向床上的人。 他们这会儿说话的声音也不算小了,他却兀自昏睡着,苍白眉间微微蹙起,似还沉浸在伤痛的困扰中。 眼下太子逼宫,事败被擒,康熙却是一刻也坐不住,恨不得插翅便能回到紫禁城,免得京城那边也有人心怀不轨,趁机作乱。 “胤禛。” “儿臣在。” “你留在这里照看老八,八个月都再启程回京。” “嗻。” 胤禛心道,这一回京,必然是审判太子的风暴,到时候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来,两人延迟回京,却正好避过漩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话虽如此,却仍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七月底,康熙一行浩浩荡荡地回京。 归途中,太子虽还是那座车辇,四周却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就连车内,也轮流坐着四名侍卫,寸步不离。 这一来一往的待遇,已经是天壤之别。 而胤禩因伤势未愈,获准留在行宫休养,胤禛留下陪同。 眼看京城就要风云迭起,自己纵然没有身在其中,也不能不早作准备,胤禛写了封密信,让心腹快马从另一条小道回京,又交代一番,待人走了,才起身往胤禩房中走去。 本该躺在屋里的人,此时却在树荫下,半卧着竹椅,看着远处风景,显得惬意而恬然。 “四哥来了。”胤禩温声招呼,点点阳光透过树叶间隙铺洒在身上,映得他双目仿佛也更明亮了些。 胤禛有点失神,片刻才回过神来,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找了旁边一张凳子坐下,一边将他身上的薄被拉高了些。 “这里风大,不要坐太久了。” “嗯。” 两人话不多,却显出些不着痕迹的默契来。 时近傍晚,阳光并不猛烈,风也柔和凉爽许多,拂在身上尤其舒服。 “过几日,就回京吧。” 胤禛一怔,随即皱眉:“你的伤还没好。” 胤禩道:“如今皇阿玛回去,必然是一场变故,虽然我们远离京城,可以避开麻烦,但之后,却还是回京比较好。” “之后?”胤禛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你是指……” 胤禩道:“太子若是被废,朝臣必然会提立储之事,届时……” 话未说全,但以胤禛的聪明,又岂会听不明白。 “这时候赶回去,指不定会引得皇阿玛多想。” 本已让他们多留一段时日,但若跟在后脚回去,康熙必然会觉得两人是回去看太子的笑话,反倒不佳。 胤禩闻得此言,料想他已有了安排,便笑道:“那也就罢了,只是委屈四哥要在这里陪我数日子。” “我不觉得是委屈。”行宫之中,有不少康熙留下来的人,两人也不敢过于随意,加上胤禛威严日盛,平日里对人多是冷峻寡言,更别说甜言蜜语,但此时这句话,却说得大是柔情百转,真挚非常。 胤禩微怔了怔,视线移开,面上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胤禛却注意到对方微微泛红的耳根,心头一甜,只恨不能立时拥住他。 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灼热目光,胤禩不由有点尴尬,轻咳一声,转了话题:“四哥,十四与你终究都是德妃娘娘所出,论理说,你们彼此更该多亲近些……” 这两兄弟的疏离程度,只怕连毫不相干的旁人都能看得出来,在行宫的这些时日,彼此多数时间并没有刻意相见,但十三十四常会过来找他,难免就会碰到一块。 冷面如胤禛,对十三也能和颜悦色,偏偏对着十四的时候,连一丝笑容也无。 胤禛听出他话中之意,却只是淡淡道:“我晓得,你不用担心。” 就算面对太子或大阿哥,他也能虚以委蛇,但独独是十四,他不愿去委屈自己。 明明是同母所出,纵然他小时被佟皇后抚养,但总归是德妃的亲生儿子,自己也曾想过当一个孝顺的儿子,然而事实终究与愿望相差很远。 他与十四之间,注定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胤禩见他听不进去,也只得作罢,心道这十四长大之后颇得圣眷,德妃也与宜妃共治后宫,到时候有你头疼的。 京城。 在康熙踏上紫禁城的那一刻,废太子的戏码便已拉开序幕。 回京翌日,开大朝会,诸王大臣云集,康熙亲自念出废太子的上谕。 “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暴戾淫乱,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僇辱廷臣,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从前索额图欲谋大事,朕知而诛之,今胤礽欲为复仇,竟至逼宫弑父,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 上谕既出,太子的结局已定,但太子是一国储君,废黜仍须择吉日撰文上告天地,也要发明文告示天下,这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完的。 人人皆知太子逼宫,康熙心情抑郁,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 这一日,康熙正在南书房听张廷玉讲书。 心事成病,连日来因废太子的事,他的精神都不大好,此时正半眯着眼,有点昏昏欲睡的模样。 张廷玉说到空隙处,抬眼飞快打量了帝王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他们父子两代为官,皆得这位帝王重用,可谓皇恩天恩与知遇之恩并重,父亲张英已经致仕荣休,他却是今年刚刚入值南书房,前途大好。 只是康熙,却也渐渐老了。 虽然帝王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一头发色也不见星白,却掩不住眼角皱纹悄悄爬起。 废太子一事,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只怕一时半会也恢复不过来。 只是如今太子被废已成定局,谁又会是帝王属意的储君? 想及此,任是张廷玉定力再好,也不由微微乱了心神,嘴里讲书的速度自然也就慢了许多,只是康熙似乎也没有察觉,正歪着脑袋半靠在软枕上,疲态尽显。 梁九功轻轻走了进来,眼见这一幕,踌躇了一下,便想退出去。 不料康熙却突然出声:“什么事?” 梁九功唬了一跳,忙道:“禀万岁爷,三爷在外头求见。” “传。” 张廷玉闻言便望向帝王,等他示下。 康熙却示意他无须告退,他只好看着胤祉走进来,起身行礼。 胤祉请安之后,见康熙并没有让张廷玉退出去的意思,眼珠子转念一想,心头有些得意。 也罢,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只怕是越多人知道,就越好。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奏报。” “嗯?” 胤祉迟疑道:“事关重大,儿臣也不敢随意乱讲,只是大哥宫中有人来向儿臣密告一事,说大哥府上藏着咒乩厌胜之物,竟似,竟似……” “竟似什么?”康熙倦意去了大半,直起身体,目光灼灼盯着他。 胤祉被看得一阵心惊肉跳,忙低下头去:“竟似在诅咒什么人,上头还贴着生辰八字!” 说罢,他趴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旁边张廷玉暗暗叫苦,也听得冷汗直冒,这种事情,臣子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 良久,康熙方才出声,却是一字一字从牙缝蹦出。 “马上派人,到胤褆府上搜查!” 第98章 圈禁 搜查的结果,自然正如三阿哥所说,两个绢布所制的偶人,中间塞满棉絮,头顶插了根针,面上还贴了张纸,上面写满生辰八字与蝇楷诅咒。 康熙一手握着一个人偶,神色冰冷。 甲午,戊辰,戊申,丁巳。 这是康熙的生辰八字。 他对西洋的天文地理颇感兴趣,也了解甚深,素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是随着年纪渐大,也不由变得多疑起来,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正是诅咒自己的人偶,而那个下咒的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愤怒到了极点,声音反而平静下来。 “传胤褆进来。” 大阿哥此时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脸色青白,胡渣布满腮帮,哪里还顾得上御前示仪。 他步伐踉跄地跟在梁九功后面走进来,抬眼就看到站在康熙跟前的胤祉,不由两眼通红欲裂,便想扑上前去拼命。 “胤褆。” 康熙一个声音,顿如冷水浇灌而下,大阿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顿时跪拜匍匐在康熙脚下。 “皇阿玛……” 康熙将手中的人偶丢至他面前,没有说话。 大阿哥瞧了一眼,颤抖道:“求皇阿玛明鉴,儿臣从未做过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康熙淡淡道:“胤祉,你来说罢。” 三阿哥觑了康熙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又望向大阿哥,对着他目眦欲裂的神色,扯出一个笑容。“大哥勿怪,我这也是秉公处理,你府上的主事陆海真,可全都招了,他怕你行此大逆之事,牵连妻儿满门,这才将此事报予我。” “秉公!”大阿哥冷笑,“你管的是礼部,又不是宗人府,秉什么公,处什么理,那个姓陆的,只怕是你一早就安插在我府中的眼线吧?!” 胤祉轻咳一声:“这么说,大哥是承认人偶是你所放的了?” “放屁!”大阿哥恨不得扑上来将他撕碎。“那本来就不是我放的东西!” “大哥,你与二哥不和已久,这是满朝都知道的,如今二哥忤逆,你有此心,也是人之常情,若在皇阿玛面前能坦白认错,也不至于……” 他字字句句,竟都将大阿哥往死路上逼。 “住口,我知道你就盼着我死,你好取而代之!”胤褆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以为胤礽倒下去了,就能轮到你了!我告诉你,少做这痴心妄想的美梦,你……” “闭嘴!” 康熙怒喝出声,打断了他,冷冷道:“朕告诉你,你也少做这痴心妄想的美梦,你觉得把朕和太子都咒死了,皇位就是你的了?” 大阿哥一愣,指天誓日道:“儿臣冤枉,皇阿玛,儿臣就算诅咒太子,也不可能对您……” 惊惶之下,竟是口不择言。 胤祉心中一喜,正欲落井下石,便听康熙喝道:“够了!” “畜生!”康熙冷冷道。 那一刻,大阿哥分明看见康熙眼里毫不掩饰的厌弃,心底蓦地就涌起一股深沉的绝望和寒意,一直蔓延到头顶,直至遍布全身。 “皇阿玛……”他喃喃道,瘫坐在地上。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拖下去,囚于宗人府。”康熙淡淡道,却似全无一丝感情。 堂堂直郡王成了阶下囚,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眼见胤褆被带走,胤祉上前半步,道:“皇阿玛……” “你说太子疯癫,是不是这诅咒人偶所致?” 胤祉心头一突,张了张嘴,半晌才迟疑道:“这,儿臣以为,太子逼宫,已是犯上之举,无论事因为何,都不可轻饶……” “不可轻饶,”康熙重复着这四个字,似在玩味。“方才对大阿哥咄咄响鼻,此时又对太子不依不饶,你就当得起仁孝二字了?” 胤祉身体一颤,慌忙跪下。“皇阿玛……” “下去吧。”康熙闭上眼,不再看他。 “皇阿玛,儿臣……” “下去!”康熙一拍桌子。 胤祉不敢再说,只得悻悻退下。 梁九功侍立一旁,从头到尾却不敢发一言一语。 御前总管太监,这位置看起来风光无限,连地方督抚在他面前也得客气三分,却不知风光极致也危险丛生,这耳中所入,多是天家秘辛,知道得多了,终有一日,命也就到头了。 “老四和老八什么时候回来?” 冷不防康熙却突然起身,梁九功忙服侍他穿好靴子,闻言却是一愣,方道:“回万岁爷,这算算日子,才十来天,八爷的伤,怕是没好得那么快吧?” 他说话向来不往死里说,常常是语意两可。 康熙却习惯了他这种几近谦卑的说话方式,沉吟片刻,皱眉道:“这也太长了。” 梁九功伺候康熙这么多年,又怎会不清楚,皇帝显然是因为刚才的事情,一下子对三个儿子都失望透顶,自然而然想在其他儿子身上找回些安慰。 “要不奴才去让人通报,让四爷和八爷早些回京?” “也好。”康熙穿好靴子,起身急急走了几步。“备轿,朕要去……” 下面的话却夏然而止,帝王的身体突然毫无预警地往前栽倒。 只听得身后梁九功一声凄厉喊声:“万岁爷——!” 没有风的夜晚显得有些闷热,胤禩因伤口的缘故,却还不能平躺,只能侧着一边没有伤着地方,是以晚上都睡得不大踏实,有时候甚至还会发起低烧,胤禛为了方便照顾他,便从自己住的地方搬到这里来,兄弟俩同榻而眠,也不算什么异事。 “什么时辰了……”胤禩喃喃道,有些神志不清,他睡至半夜,背上流起汗,只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不太舒服,偏双眼又酸涩得睁不开,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脱口便问。 “子时。”胤禛睡得很浅,被他一翻身就闹醒了,也不想再让别人进来,伸手拧了毛巾便帮他擦起背后的汗。 “嗯。”胤禩迷迷糊糊地应着,蹙着眉头就想翻身平躺下来,被胤禛一手拦住,一边低声哄道:“你这伤还没好,平躺会压着伤口,忍一忍。” 胤禩嘟囔了两声,也不知道清醒没有,终究是听了话,仍旧皱眉侧睡。 胤禛虽觉得胤禩难得迷糊的样子十分可爱,却不忍他受如此折磨,只得从旁边捞了一把扇子帮他扇风。 习习凉风让胤禩渐渐松开眉间皱褶,眼看总算能睡个好觉,冷不防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爷!”胤禛的贴身小厮小勤喊道,声音刻意压低,又显得急促。 胤禛皱眉,起身去开门,还不待他沉下脸色,小勤便急急道:“爷,宫里来了人,让您和八爷即刻启程回京!” 第99章 封王 胤禛的耳目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康熙派来的人。 眼见来人风尘仆仆的身影,他再聪明,也只能胡乱猜测。 如此着急地在深夜里召人回去,是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是太子又生出事来,还是大阿哥……? 念头在脑海里转瞬即过,他马上恢复冷静。 “稍等片刻,我去叫醒八阿哥。” 陆九和小勤忙前忙后,跟着去收拾行李车驾。 胤禩前半夜睡得很不安稳,好不容易稍稍沉入睡梦,随即又被喊醒过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带着一股疼痛。 但胤禛一句话,却立时让他清醒大半。 “是有变故了?”他忍着伤痛起身,胤禛帮他穿好衣物。 “不知道,但应该是急事。”胤禛低头为他系好腰带,抬首见他眉头微蹙,显然是在思考的模样,不由伸手抹去那上面的褶皱。 “别想了,回去即知,只是你这身体,无碍吧?” 胤禩点点头。“无妨,走吧。” 褥子再厚再软,路程也难免颠簸,胤禩时常被震得脸色发白,却仍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手紧紧按着伤处。 胤禛满心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时不时为他擦汗,一边低声安慰:“照这行程,也许天大亮之后就能到,不若你在我腿上躺会?” 胤禩轻轻摇头:“我是在想,也许是老爷子出了什么事。” 胤禛隐隐也有这种感觉,经他一提,只觉得更是惊心动魄。 就算兄弟之间争斗,他们手里又没有兵权,何必急匆匆地召人回来,只有皇帝出事,才会想见儿子。 胤禛心知康熙近来对自己好感倍增,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一想,心口便不由开始狂跳起来,连带着手心也微微出汗。 毕竟生在天家,没有人毫无念想,只是胤禛的准备也才刚开始,还要忌惮着康熙,暗地里小心翼翼地布置,若是现在老爷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对他来说并没有好处…… 只是,难道旁边这人,就没有一点念想? 皇位人人都想要,八弟被皇阿玛看重过,也冷落过,在他心里,难道真的对那个位置,从来不曾觊觎过? 这么想着,视线不由移到他身上。 “怎么了?”胤禩抬眼,正好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带着安慰。 胤禛心中一暖,伸出手去,握住他的,也回以一笑。 “没事。” 深夜的八贝勒府却并不那么平静。 面无血色的女子按着肚子,嘴唇颤抖,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另外一只手撑在扶手上的指节却已经泛白,可见用的力气有多大。 廷姝也骇得脸色苍白,一边拿出手绢不住地擦拭她额上滑落的汗水。 “妹妹再撑会儿,大夫就快来了!” 张氏困难地转头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眨眨眼,泪水却从眼角流出来。 “福晋……” “你别说话,有什么话等爷回来了再说,再撑会儿!” 胤禩随着圣驾出行本是常事,结果她们在京城却听说太子兵变的事情,全府上下的人都悬着一颗心,好容易等到尘埃落定,又传来八爷重伤卧床不起的消息。 这一件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就像悬在众人上头的一把剑,将人心摧得紧紧。 张氏虽然深居简出,但这种大事不可能听不到风声,担惊受怕之下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夜里做了噩梦,起身的时候冷不防撞了一下,当时丫鬟出去端水了没有人在旁及时搀扶,结果这一下却是动了胎气。 “福晋……福晋!”假期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廷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惊恐地发现一股血水正顺着张氏大腿内侧流了出来。 “福晋,大夫来了!” “快请进来!” 廷姝手忙脚乱手足无措,她没有生育过,自然也没有经验,但任谁见到血光,也知道情急凶险,一边忙着指挥其他人,心中一边还忐忑不安。 想到眼前的张氏,腹中的胎儿,更想到远在行宫的胤禩,还有自己。 这个时辰是请不到太医的,更勿论此时康熙也正生病,宫里头更不会派人出来,廷姝让人请的是京城里大药铺的大夫,那大夫听说是给内眷看病,又带上自己一个略通医理的小侄女。 大夫被佳期迎进来,因为男女有别,张氏又是皇家内眷,大夫也只能站在一边查看病情,这一耽搁,张氏呻吟了一声,下身血流得更多,所幸大夫带来的小侄女也能帮上点忙,所有人忙活到了将近天亮的时候,才终于令张氏和她腹中的胎儿转危为安。 在场众人皆松了口气,廷姝更是双手合什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但是内心除了如释重负之外,也许还有一丝隐隐的,不为人知的失落。 胤禩与胤禛刚进养心殿便怔了一下。 康熙正半靠在软褥上休息,虽说脸色还带着苍白倦意,但与想象中重病在床的样子还是有些差距的。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赶来的这一宿,康熙已经从昏迷不醒中挺了过来,如今状态如何,也只有他和御医心里最清楚。 “儿臣见过皇阿玛。” “起吧,赐座。” 两相对比之下,连夜赶路的胤禩倒比康熙还要更虚弱些。 “伤势如何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和语气都带了些许慈祥。 “回皇阿玛,还好。”胤禩回道,却暗自苦笑,实际上肋下此刻正隐隐作痛,仿佛伤口又要裂开,但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连夜赶路所以伤势更重了吧。 康熙点点头,嘴角微微牵起:“回头让太医院好好调理调理,务必把伤彻底养好。” 胤禩应声答应,这才发现康熙嘴角牵扯的角度有些不自然,上扬的时候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勉强。 “你们二人,在诸皇子中,是年纪居长的,上面不孝不忠,你们就该拿出兄长的榜样来,莫要重蹈你们那几个不孝兄长的覆辙。”这番话说得暖中带冷,两人却知道这既是勉力,也是告诫。 勉力他们用心办差,也告诫他们不要越雷池一步。 否则太子与大阿哥,就是他们的下场。 胤禩暗叹一声,也许老爷子皇帝当久了,早就忘了怎么去当一个父亲,这番话下来,除了让人诚惶诚恐地应了,还能说什么? 然而他们并没有想到,没过几日,太子还没正式被废,诸子封王的圣旨就已经下了。 康熙三十九年八月,四阿哥胤禛晋雍亲王,五阿哥胤祺晋恒亲王,七阿哥胤佑晋淳郡王,八阿哥胤禩晋廉郡王,九阿哥、十阿哥晋贝勒,十二、十三、十四则晋为贝子。 史称七月之乱的废储事件,一夜之间让两个原本立于帝国巅峰的皇子跌落下来,也将原本就诡谲不明的局势搅得更如浑水一般,九龙夺嫡,在帝王的推波助澜之下,终于缓缓浮上水面。 第四卷:九龙乱 第100章 猜测 八月底的天不似先前那般暑气氤氲,虽然白日里还是热得令人心烦意乱,但入了夜的北京城已经开始悄悄地注入一丝凉爽,富豪之家有冰块镇暑倒也没什么大碍,但平常百姓总算不必夜夜在炎热的煎熬下辗转难眠。 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廉郡王府上下的心情却实在算不上好。 前几日张氏早产,生下一名格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怀孕的时候受了惊,还没等足月起名,那小格格便夭折了。 张氏痛失爱女,自然哭得肝肠寸断,却不出声,只是默默流泪,那副模样纵是铁人看了也要心软三分。 廷姝也陪着哭了好几场,只是她想得要更多些,如今唯一的子嗣也夭折了,她自己又毫无所出,指不定府里又得进新人,就算胤禩自己没有那个心思,她也无法看着丈夫膝下一个儿女都没有。 “爷,赶明儿我进宫一趟,请几位娘娘指人进府吧,或者爷在外头见着喜欢的女子,家世又清白的,也可以……” “你当我是九弟啊?”胤禩失笑,“这事不用急,我也还年轻,过几年再说。” 他口中所说的九弟,指的却是近两年胤禟府里头进了不少新人,皆是容貌绝色的女子,有名分的也有三四人,那些没名分的,却是数不过来,虽则在宗室里,他还不算府里妻妾最多的,但在众阿哥里头,已是令人注目。 为此胤禩没少劝过他,什么爱惜身体,落人把柄之类的话也没少说过,只是他知道这弟弟生性便喜欢美人,并不会轻易听劝,说了几回没见什么效果,也就懒得再说了。 廷姝闻言却没有笑,只是摇摇头。“爷,子嗣是大事,太医说妹妹这回伤了元气,以后怕是……很难再有孩子了,而我又是个不能生育的,还是趁早纳新人为好。” 以前,她还能安慰一下自己,但是在张氏怀孕之后,这种自我安慰就成了一个笑话,无数事实摆在面前,说的都是她无法生育。 胤禩看着她平静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你无须自责,我也不全是为了让你宽心,这府里的人多了,不一定是好事,人多嘴杂,后院起火,这些都是我不乐意见到的,如今张氏是安分的性子,你管着府里,我也放心,何苦又弄些人进来扰了清静,我如今年方弱冠,为时尚早,你调理身子,也不过才数月,哪里就能立时见效?你知道我并不是好色之人。” 廷姝红了脸,声音低下去。“爷是如何的人,我自然晓得,只是……” “此事不必再说,”胤禩打断她,温言道:“你多去陪陪张氏吧,她如今的心情,只怕很长一段时间都恢复不过来了。” 廷姝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点头答应,不再提及此事,心头却浮起一丝希望,如果再多些时日,也许孩子并不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吧…… 九月底,康熙祭太庙,告天地,发明文,正式废太子。 清朝原是不立太子的,太宗、世宗、乃至如今的康熙,都不是长子嫡孙,立贤不立长,素来本朝选择继承人的不成文规矩,但是偏偏到了康熙这一代,就打破了这个规矩,立了当时的皇后嫡子为太子,但如今太子被废,众人难免都将目光放在虚悬的储位上。 “你们猜皇阿玛要选谁?” 书房内,胤禛如是问幕僚。 戴铎微笑不语。 沈竹则不答反道:“如今太子被废,大阿哥被圈,这两位皆是早年皇上心目中最优秀的皇子,但他们只怕已经没了希望,四爷该是作一番筹谋的时候了。” 胤禛神色平静:“在我之上,还有三哥,在我之下,受皇阿玛宠爱的兄弟也不少。” “但是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缺陷。”沈竹摇着扇子,慢慢道:“诚郡王喜作文章,府上也招徕了不少文人墨客,但若论圣眷,却未必比得上四爷,换句话说,皇上若是有意于他,也不至于让诚郡王去掌管礼部,六部之中,最重当属吏部。” 胤禛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声音平平道:“我做的事情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反之五弟胤祺,生母是宜妃,出身高贵,也随皇阿玛上过战场,平日里更是少涉纷争,皇阿玛属意于他,也并不出奇。” 沈竹摇摇头,双目直视胤禛:“四爷,如今其余皇子皆不足为虑,在下所忧,不过只有一人。” 胤禛淡淡道:“天色有些晚了,今日便先到此为止,我明日再与你们闲谈。” “四爷!” “住口。” 胤禛起身,神色冷了下来。“接下来的话,我不想听。” 沈竹也站了起来,寸步不让:“四爷不听不行,在下所虑者,就是八阿哥,廉郡王。” “沈竹!”胤禛冷笑,厉声道:“别逼爷杀你!” “就算四爷要杀我,我也不得不说!”沈竹毫无惧色,沉声道:“据我所知,私底下早已有一批大臣,属意于廉郡王,不说马齐,便连佟国维这样的人,也曾有意无意表现出对八爷的看好,九爷、十爷与八爷交好,如此一来,郭络罗氏那边,十爷的娘舅阿灵阿,也已铁定会支持八爷,您就算要自欺欺人,也是不能了,还请四爷早下决断。” 见胤禛冷着脸一言不发,沈竹缓了声音:“四爷,在下知道您与八爷手足情深,但是皇位之争,动辄就是你死我活,十四爷与您是同母所出,尚且……,何况八爷他……” 茶杯被扫至地上,碎裂声打断了他的话,沈竹被胤禛目光中的杀意慑住,将要出口的话到了喉咙,怎么也说不下去。 “胤禩如何,不用你来评断。”他阴沉着脸色,一字一句道。 一旁的戴铎却只是看着这一幕,从头到尾没有出声,也没有来劝阻。 书房内一片沉寂,一时无人再言语。 半晌,胤禛深吸口气,神色慢慢和缓下来。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沈竹还想开口,冷不防余光瞥见戴铎在朝他使眼色,只好把话又咽了下去。 类似的对话,佟府那里,也正在进行。 “你猜皇上会选谁?” 佟国维拈着胡须,眯起眼逗着挂在廊下的鸟,话却是对着身旁的儿子说的。 隆科多思忖片刻,沉吟道:“莫不是八爷?” “有可能。”佟国维点点头,手指伸进笼子里,神情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从如今局势上来看,八爷确实占着优势,但你莫忘了,皇上不是常人,素来不能以常理来揣度的。” 隆科多不解:“阿玛,先前你不是很看好八爷么?” “先前我看好,是因为他八面玲珑,年纪轻轻,周旋于所有人之间,却能做到滴水不漏,但是现在看来,他这些手段,却是用在了自保上,而非笼络人心。” “您是说……” “如今的八爷,还是少了点雄心,储位之争,不是赢就是输,能够自保固然好,但是以退为进,才是最高明的手段。” “那么皇上究竟会选谁?” 佟国维叹了口气,望向院中池塘,慢慢道:“听说皇上废了太子,却三天两头亲自去探望,大阿哥那边,虽然不闻不问,也从不落下赏赐,其余诸子,十三、十四爷虽然年龄尚小,但却最受宠爱……帝心难测,我却也是看不透了。” 顿了顿,又笑道:“只不过我若没猜错,这回皇上定然会让我们推举太子。” 隆科多将信将疑:“不至于吧,皇上乾纲独断,如果众人推举的人选不是皇上所喜,那……” 佟国维呵呵一笑:“你若不信为父,就等着瞧好了。” 果不其然,康熙三十九年十一月,康熙下旨,称立储乃国之大事,着在京五书以上官员,可上折议立皇储。 这一道旨意就如秋日里凉爽的风,顿时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活泛起来。 第101章 天家 黄瓦飞檐,朱漆金钉,一派肃穆景象。 可惜肃穆之下,依旧掩不住点点冷寂森然透了出来。 咸安宫自太子被圈于此,就少有人迹,除了康熙拨来的人手,这紫禁城里的太监宫女,没事更轻易不会靠近,俨然已经形同冷宫一般。 康熙推开门,踏了进去。 门就像很多年未曾有人打开过,缓缓地发出咿呀声响,庭院里种满树木,但时至深秋,已是满地萧索。 一身素袍的胤礽正背对着他,站在池塘边,侧面苍白而俊秀,身形却显出与这深秋一般的萧索来。 他似乎也没注意到身后慢慢走来的人,自顾默默望着水面浮起的涟漪。 “胤礽。” 康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静,胤礽一怔,慢慢转身。 “皇阿玛……”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嘶哑。 康熙心一沉,他没有想到不过数日不见,废太子已经消瘦至此。 “太子的用度可曾少过?” 这话却是对着身后看管咸安宫的总管太监说的。 那人吓得忙跪下来。“奴才不敢怠慢,咸安宫用度一切没有少过。” 胤礽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皇阿玛,”康熙转首,却见胤礽淡淡开口,眉间带了点几不可见的哀戚。“儿臣每日在这里静思己过,获益良多,并没有觉得不好的地方。” 这话若是放在平日,康熙定要怀疑他是不是心怀不满,但是此刻见了这儿子面容消瘦憔悴的模样,心中那点不快也已烟消云散,只余下一丝隐痛和不忍。 这位帝王毕竟是渐渐老了,再不如前些年那般铁石心肠了。 只见康熙叹了口气,走过去携起他的手臂。“进去再说吧。” 屋里显得有些冷清,倒不是说下人有心怠慢,但是一个太子与废太子的区别总是摆在那里,装潢摆件自然也远不如毓庆宫来得气派,兴许连一般王府都比不上。 这本是康熙的嘱咐,但他现在亲眼见了,却觉得不舒服。 “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 “儿臣都在读书。” “哦?”康熙走近书案,上面随意摆了几本书,都是老庄道家的典籍,其中一本翻了大半,康熙随手拿起来,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注释,心中不由一动。 “这些你都看过了?” “回皇阿玛,看过一些,还没能全部看完。”胤礽扬起一笑,苍白的脸上有些羞涩,倒有几分神似当年的孝诚皇后。 “你看出什么学问来了?” 胤礽定了定神,道:“这天地万物,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有灵性,须得怀着崇敬的心情去看待它们,这花有花期,树也有荣枯,处处都有学问。” 康熙见他说得超脱,不由皱眉:“你生于天家,自当关心民生大事,怎可沉溺于这些老庄学问,不求上进。” 话虽如此说,语气却没有不悦,胤礽垂手肃立一旁,作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事实上,他很清楚,若自己真去说那些朝廷动向,民生大计,只怕这位父亲又要起了疑心,猜忌他是不是被废之后还不安分,整日想着东山再起,老庄之学虽然超脱无争,却恰好正是康熙所要的效果。 康熙见他恭顺,也缓了神色。“你的癔症可好些了?” 他口中的癔症,指的正是胤礽逼宫之后,状若癫狂,行止异于常人的事情,太医也不敢轻下定论,只说像极了民间被下咒之后的狂疾。 “回皇阿玛,近来发作得少了,这几日也没有再发作。” 康熙点点头,又与他说了几句家常,这才离去。 离开咸安宫时,康熙似突然想起什么。“梁九功。” 梁九功忙趋身上前。“奴才在。” “你到太医院去,将胤礽的病历拿过来。” 梁九功一怔,忙应声答应,心中却止不住嘀咕。 这太子已经废了,万岁爷却心血来潮,三天两头过来探望,若说失宠,倒也不像,那是…… 思及此,他不由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议立皇储给了众臣一个极好的借口,借着差事在身,不时上门拜访各位阿哥,同时也是私下联络,互通声气的机会。 廉郡王府大门紧闭,不让任何朝臣来访,但岳父上门,却不能拒之门外了。 就算再怎么想去改变一件事情的结局,过程中总会碰见无数阻扰的人或事,想将你拉回原来的轨道上去。 胤禩有点无奈,面上却只是淡淡:“岳父这是所为何来,若是家事之外的事情,就请不必开口了。” 马齐一怔,似乎没想到话全被堵死了,只能苦笑道:“我哪里敢再劝王爷,自从上次听了您的话之后,也就熄了那份心思,可旁人不一样,难道八爷没有发现,您如今的处境,已是进退两难了吗?” 不待胤禩说话,他又道:“虽然八爷无意储位,但情势却并非如此,皇上如今对您也可算青睐有加,而您与四爷、九爷、十爷交好,而十爷已经明确自己并不会去抢着当这个太子,一切惟八爷之命是从,勿论四爷、九爷有没有那个意愿,在外人看来,您从能力人缘上,可谓众皇子中的佼佼者,大家自然会向这边靠拢,要知道当年,”马齐顿了顿,眼见屋里只有翁婿二人,也就压低了嗓音道,“要知道当年宋太祖黄袍加身,未必就是他有心去抢,只是时势造人,恰好被推到那个位置上罢了。” “当今皇上不是无能之君,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洞察分毫,八爷若真无意于储位,但又被旁人一再推波助澜,只怕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 马齐虽然为人有些冲动耳根子软,却不是笨蛋,他已经隐隐察觉出不妥来,这点比佟国维更要高明一些。 胤禩默然。 马齐所说,他又何尝不知,上辈子费尽心思想要的储位,这辈子却是费尽心思去摆脱,想来也真是滑稽。 “四哥那边,虽然与我交好,但他不是屈居人下的人,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胤禩知道马齐口风甚紧,索性也就不再隐瞒。“九弟先前支持大哥,但如今大哥已经被囚,难免他会转移风向,我会去劝他,十弟也是一样,至于群臣……” 他一边沉吟着,慢慢道:“只消我这举荐太子的折子一上去,自然也就能打消皇阿玛的疑虑了。” “折子?”马齐惊疑未定。“不知八爷推举的是?” 胤禩一笑,却是不答反道:“岳父切记我的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推荐太子人选,若是皇阿玛非要你们推荐,你也绝对不能写我,大哥,废太子,甚至三哥都可以,与岳父相熟交好的几位大臣,也请这么嘱咐吧。” 见马齐面露不解,他又道:“岳父只管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此举既是救我,也是救你自己,将来皇阿玛圣心明示,你自己就知道原因何在了。” 两人说话之间,却闻外头有人来报,说是九贝勒、十贝勒联袂来访。 胤禩微微叹了口气,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102章 胤俄 胤禟和胤俄虽然在外人眼里,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但事实上两人从性格到爱好兴趣,完全是天差地别,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的交情,这似乎来源于两人自打穿着开裆裤就厮混在一起的交情。 胤禟爱美人,爱醇酒,爱钱财,更像一个商贾富庶之家的公子哥儿。 胤俄脾气虽烈,一点就着,府里迄今却只有一位嫡福晋,就是当年在草原上与他打过一架的宝音格格,纵然两人关起门来吵翻了天,第二天却又能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胤禟有些任性,仗着年纪小,额娘宠爱,兄友弟恭,自个儿又攒下不少家财,总想着折腾出点什么事来,比如说支持大阿哥夺储。 大阿哥被囚之后,因着胤祺、胤禩和胤俄诸人帮忙周旋,他与大阿哥之间的私下往来才没有闹出多大的风波,也没有被康熙追究,但这并不代表康熙一无所知,因而胤禟也收敛了好一阵子,只不过这一回议立皇储,他又开始跃跃欲试了。 胤俄则不一样,这辈子胤禩无心储位,更不希望他们跟着起哄,他也就没有明确支持在哪一边。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局势,他反而比胤禟看得更清楚些,时常劝胤禟不要去蹚浑水,一旦被老爷子盯上,就没有好果子吃。 只不过,在没有吃到大亏之前,只怕胤禟也是听不进去的。 至今为止,九贝勒爷的皇子生涯一直顺风顺水,几乎不曾受过半分委屈,除了多年前在太子那里绊过一跤。 “八哥!” 人未到,声先至。 胤俄一贯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胤禩并不奇怪,但这次就连胤禟也跟着红光满面,他就觉得有些不妙了。 “这是怎么了,有喜事临门?” “可不正是喜事!”胤禟眉飞色舞,眼角都透了股笑意,却见胤禩后面还跟了个马齐,笑容才微微一敛。“原来马齐大人也在。” “九爷、十爷吉祥!”马齐的身份是胤禩泰山,胤禟胤俄也不可能受他的礼,马齐刚要打千,就被两人扶了一把。 “马齐大人无须客气,你这是来探望八嫂的?” 该说的事情,在二人来之前已经说完了,马齐正想去拜访其他几位朝臣,免得到时候哪个没有默契闹出点动静来,闻言便点头笑道:“正要告辞,不想二位阿哥前来,就不叨扰了。” 胤禩也不多留,又与他寒暄几句,亲自送出门口,这才折返回来。 两人与胤禩熟稔,也不客气,待胤禩回屋,已见他们分头落座,端着热茶磕着瓜子,一点也没有作客的模样。 胤禟嬉皮笑脸道:“八哥对八嫂好,连带着对岳父大人也这般亲热,真是少见!” 也只有他与胤禩从小走得近,性子又无拘无束,才敢如此出言调侃。 胤禩横了他一眼,径自走到主座,撩袍子坐下,一派雍然气度。 “你来这里就是耍嘴皮子的?” “自然不是。”胤禟的神情又活泛起来,笑道:“我们是来恭喜八哥的。” 胤禩眼皮一跳,顿觉不妙。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果不其然,只听得胤禟接道:“如今皇阿玛命各部官员议立皇储,这不摆明一个大好机会么,如今大哥被囚,废太子风光不再,三哥平日窝窝囊囊的,四哥又是性子阴沉,放眼诸皇子里,谁有八哥这样的声望……” 胤禩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忙截断他的话:“打住打住,老十,他一时犯浑,你也陪着?” 胤俄笑起来显得有些憨厚,眼中却露出与之不符的精光。 “八哥,九哥虽然经常说话不着调,但是这次他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现在情势如此,八哥心里头是不是已经有什么章程,说出来也好让兄弟们参详参详。” 灌了口茶,顿了顿,道:“八哥你也知道,我跟九哥,素来没什么雄心壮志,”他瞥了一眼闻言便要跳起来的胤禟,续道:“从前大哥和废太子都在,那个位置,也轮不到我们去想,但现在则不一样,如果八哥有什么想法,我们也是愿意支持你的。” 这番话说得十分流畅,想必他们在过府之前,也已经通过声气了,撇开胤禟可能是一时冲动不说,胤禩很清楚,这个十弟看似鲁莽,实则半分也不粗心,有些事情,他心里甚至比老九还要亮堂。 这样一个人,更擅长用表面的粗豪鲁莽来减弱别人的戒心,更轻易不会表态,但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说明对于他来说,胤禩的份量还是很重的。 两世为人,有很多东西可以改变,但是同样有很多东西,就算再过多久,也不会轻易动摇。 胤禩心中一暖,面上也露出几分动容来。 只可惜自己注定要辜负他们的期望了。 “老九,老十,接下来的话,你们要仔细听我说,不光是为我,更是为你们自己。” 廷姝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眼神有些复杂。 “你说的,都是真的?” “奴婢所言,不敢作假。”佳盈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只是藏在袖中的指甲,早已深深地掐入掌心。 廷姝又看了看手里的玉佩,叹了口气,深觉棘手。 “这件事情,你不要说出去,这也是为了你弟弟好。” “是。” 她想了想,又唤来门外的佳期。“你去问问,看爷现在得空与否。” 佳期应声离去,临走不忘奇怪地看了佳盈一眼。 素来温顺娴静的她此时正跪在福晋面前,而福晋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陆九进来禀告的时候,胤禩正与胤禟二人说完,还来不及歇口气喝口茶,就听陆九在耳边说福晋有急事找他。 廷姝这几年将府里管得井井有条,下面还有高明帮忙打理,轻易不会拿小事来问他。 也就是说,她口中的急事,想必是真急。 胤禩望向二人,神色凝重:“方才的话,你们莫要忘了。” 胤禟满心不解,嘀咕道:“就算不成,也不至于连累八哥你,我们自个儿一力承担了便是,届时皇阿玛面前,定不会让你难堪的。” 他自然不满,心想我们好心帮忙一把,成则储位在望,自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尊荣显贵,这位八哥却还偏偏还严辞拒绝,让他顿时有种好心成了驴肝肺的感觉。 “小九!”胤禩打断他的埋怨,揉揉眉心。“你和老十的好意,我都晓得,不过皇阿玛未必就是属意于我,若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推举我为太子,就是将我往火坑里推。” “皇阿玛明明让众人推选的,就算不属意你,也不至于拿我们如何,又怎会将你往火坑里推!”胤禟嚷嚷起来。 胤禩苦笑了一下,这老九在做生意上是好手,对于政事却实在是一塌糊涂,上辈子跟着自己落得那个结局,也不算冤枉。 “老十,你与他说道说道,你们八嫂有事,我先过去看看。”他匆匆嘱咐一声,便往后院走去。 那头胤俄一把拽住气鼓鼓的胤禟,难得耐心地跟他解释起来。 廷姝要找他的事情,正是与佳盈从陈平手里拿走的那块玉佩有关。 宫廷御赐之物? 胤禩摩挲着上面精致的雕纹,淡淡一笑。“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爷?”廷姝有点诧异,便连跪在地上的佳盈也抬起头惊愕地望着他。 这句话入耳,佳盈先是一怔,随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自己日日提心吊胆,如今虽然不知后果如何,总比一直揣在心里来得舒服。 “主子,奴婢弟弟罪不可赦,但奴婢斗胆,想求一个恩典……” “他既是你弟弟,我也不会多作为难的,只不过这件事情,你也先不要告诉他。” 佳盈点点头:“奴婢晓得,只是奴婢担心与他接头的人……” “只要他不知道我们知道,就不会露出马脚,你放心,保管还你一个大活人。”胤禩嘴角噙笑,却也没有发怒的意思。 佳盈闻言也不敢再多问,她在府中日久,对这主子的性子也摸清一两分:不苛待下人,也不言而无信。他既是如此说了,想来陈平也应该能平安无恙。 “你先下去吧。” 佳盈听得这般吩咐,知道两位主子有话要商量,便应声退下。 她的身影一消失在视线里,廷姝立时浮起一丝忧色。 “爷是何时知道的?” 胤禩笑吟吟道:“一个人心中有鬼,就算面上能够不露声色,行径总是有些异于往常的,我曾让高明留意过他,但本以为是大哥或废太子那边派来的人,没想到与陈平接头的,居然是三哥的人,这倒有点出乎意料了。” 廷姝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三爷?” 第103章 吃味 “大哥和废太子如今都被圈禁,哪里还有空顾得上这颗小棋子,但如今来找陈平的人,依旧三不五时喊他出去。” 廷姝微微拧眉,忽而想到另一个可能,却欲言又止。 胤禩一下便看出她的顾虑,微微一笑:“你觉得是四哥?不会,若真是他,也不至于做得这么形迹毕露,只有三哥,贯来只在招徕文人墨客上下功夫,这种活计才会如此拙劣。” 廷姝听他语带调侃,并无怒色,不由也松了神色,道:“爷想来已经成竹在胸,只是陈平虽然可恶,他姐姐却还算忠心可嘉,爷看……?” 胤禩点头道:“陈平不过是个小卒子,于大局并无妨碍,原本事后处罚一顿赶出府也就算了,不过佳盈既是他亲姐,免不了要留情几分,怎么说也是子青未来的小舅子。” 廷姝又是惊讶一番:“怎么,沈先生他……” “子青对佳盈有意,曾在私底下与我提过,你看何时得空,找个机会问问佳盈吧。” 廷姝嫣然一笑:“说起来,沈先生人不错,佳盈蕙质兰心,也是我跟前极得力的,她若是愿意,倒是一桩良缘。” “正是如此,子青也在府里,所以即便两人成亲,佳盈也还能继续留在府里帮你的忙。” 二人又说了几句,胤禩念及胤禟胤俄还在前厅,也不好久待,便起身离开。 那头胤禟正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看模样已经被胤俄说服大半,瞥了胤禩一眼,没有吱声。 胤禩一笑:“最近府里厨子用些寻常材料琢磨出几道点心,我也尝了,味道还不赖,今日就留下来用个便饭吧。” 胤禟不出声,只是撇过头去,装作听不见。 胤俄也不理会他,爽快笑道:“八哥府里厨子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的,想当年我和九哥还没分府的时候,也时常从宫里溜出来,跑到你这里玩,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还真不错。” 胤禟想是也勾起几分旧日回忆,又偷偷回转过头,看了看两人。 胤禩见状不由一笑。 他虽然如今身边美人环绕,但在胤禩眼中,也不过还是个需要兄长照拂的弟弟而已。 兄弟三人一起吃了顿饭,胤禟胤俄又磨蹭一会,这才告辞离去。 他们走了之后,胤禩却望着自己手上的檀木佛珠发怔。 四哥那边,在想什么…… 不仅他在想这个问题,也有一个人,正想着与他一样的问题。 任沈竹和戴铎在屋里讨论着如今情势局面,阿哥中哪些人有威胁,哪些人又可以笼络,胤禛自己坐在那里,神色淡淡,看似在聆听,实则心神飘忽,早就落在某人身上。 议立皇储,诸子夺嫡,他也有意吗? 若此时他在眼前,又会说什么? 还记得那一夜,抱着那具温热身体的触感,那种入骨刻髓的销魂滋味,至今想起来,依旧会心跳加快。 不过才两天没见着,就有点不习惯了。 耳边传来沈竹疑惑的问询声,胤禛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继续说。” 隔日就是休沐,以胤禩的性子,自然不会留在衙门埋头公干,待胤禛过府时,已经被告知主子一大早就出门了,身边只带了个陆九。 纵然是天子脚下,但难免会有些意外,孤身一人在外,若是碰见不长眼色的人,要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眉头便微微蹙起。 有时候他看着胤禩,并不似年方弱冠的青年,倒像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 不说他们这些兄弟,便连宗室里年轻的贝勒贝子们,要么上秦楼楚馆抱美人,要么到梨园捧戏子,鲜少有像胤禩这样的,府里至今只有两个人。 不过,这样也好。 于是嘴角又微微翘起。 小勤跟在主子身后,从这个角度看去,还能窥见些许侧面,只见他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神色有些莫测,不由满肚子嘀咕。 胤禛也不会想到自己料得这么准,胤禩现在还真碰到了点小麻烦。 原本他看天气好,带上陆九,逛了一圈琉璃厂,回头进了间茶馆。 这间茶馆是老字号了,掌柜祖上两辈就开了这间茶馆,铺子越开越大,如今已经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但掌柜也不改名,依旧用了茶馆的名号。 一楼素来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二楼则是包厢,胤禩身边只有个陆九,在厢房里自斟自品也无趣,索性拣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角落里老少两名男子,一箫一笛,正吹着曲子,呜呜咽咽,只是很少有人去听,大堂里熙熙攘攘,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几个激烈争论的举人身上。 今年是会试,虽然早已结束将近半年,但许多人因着考试的缘故,在京城里也互相结交了不少同年同乡,并不会那么快就回乡,身有余财的人多半会选择多留些时日,以便多认识些朋友,也好为将来作些准备。 此时在高谈阔论的正是几个会试未中的举子,七八人明显分成两派,说的是太子废立的事情。 太子被废,布告天下,自然人人知晓,只是一般人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议论,若是要安上个蔑视朝廷不守规矩的罪名,那是绰绰有余的。 这几个举人原本也不是要谈论这件事,只不过讨论今科会试的题目,说着说着就谈到这国事上去,旁人好心上前小声说了句莫谈国事,那帮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书生哪里还听得进去。 读书人分很多种,其中一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像张英张廷玉父子,一种是虽然方正却并不迂腐的,像岑梦如,还有一种,是迂腐有余而方正不足,读书读得把脑袋都堵死了。 这几个人是嫌日子过得太快活了,还是嫌顺天府大牢里人太少了,想进去作伴? 胤禩也如其他人一般看着热闹,不同的是他嘴角还微微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连带着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华服和气度,早已引起有心人的注目。 他坐的位置离吵架的人不远,其中一个书生眼尖,瞧见他脸上淡淡嘲讽的神色,不由怒上心头,并作几步来到他跟前,拱手道:“在下见兄台面露不屑,可是有何指教?” 胤禩平日习惯带着温和笑意和滴水不漏的话语与人周旋,卸人心防,却并不代表他喜欢这样的方式,到了外面,别人又不知道他的身份,难免就放松了些。 只不过没想到自己轻微的表情变化,竟然也被对方捕捉到了,并且找上门来问罪,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指教不敢,在下不过在这里喝茶,怎就惹了兄台?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一二。”按住想要上前的陆九,胤禩温文笑道。“只是身为读书人,自当修身养性,否则怕是要空谈误国了。” 对方本以为这人穿着讲究,又是面露不屑,定然是个找茬的纨绔子弟,自己正巧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也不怕得罪人,不料却反被胤禩教训了一顿,生生让他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书生涨红了脸,恨恨盯着胤禩无辜的脸看了半晌,既不能破口大骂,更没法动武,又挪不开脚步,显得越发尴尬。 那头几个书生因这小插曲故已经停了争吵,都望向他们这边,其中一人抬脚走过来,冷笑道:“兄台何必仗着口齿伶俐就欺负人!” 胤禩再懒得与他们纠缠,又不想因这种小事喊来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闹个人尽皆知,坏了一天的心情,便想起身走人。 冷不防旁边一声嗤笑响起,短促而刺耳。 “原来中原多的是这种无理取闹,强词夺理的人!”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人坐在邻桌,头上戴了顶兽皮毡帽,一身蒙古族人装扮,五官锋利如刀刻一般,黝黑双目正看着他们,带着明显的嘲弄。 他旁边还坐着两个人,身形高大,腰间别了把弯刀,上面镶满宝石。 胤禩早就注意到这三人,他还知道自己从坐下来那一刻起,那三人,尤其是中间那人的目光,就一直没有从自己身上挪开,故此他才更不愿与这几个迂腐书生发生纠纷。 如今正眼观察这人,却只觉得莫名熟悉,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只因过于久远,记忆模糊,并不能一时想起来。 “你这蛮……”书生正欲破口大骂,却在看见一人弯刀出鞘之后立时消音,两人对望一眼,连同方才还吵成一团的几个人,匆忙丢下茶钱,狼狈离去。 “欺软怕硬,果然是汉人作风!”三人之中一人冷笑,另一人也跟着笑起来,看似首领的那人却没有笑,只是定定望着胤禩,目光锐利,似能看透人心。 “这位朋友,相逢即是有缘,不如过来同坐一桌?” 胤禩摇头笑道:“我这桌子大,你那桌子小,我过去了,你们就不够坐了。” 那人目光一闪,站起身,朝胤禩这桌走过来。 胤禛找上门来的时候,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见胤禩。 那人坐在并不显眼的角落,以手支颌,嘴角噙笑,面容清俊儒雅,却意态慵懒,愈发带了股说不出的味道,惹人禁不住看了一眼,又想再看一眼。 他旁边坐了个蒙古人,正低低说着什么,胤禩似乎听得有趣,偶尔接上一两句,却令那人开怀大笑。 彼此相谈甚欢,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胤禛很不喜欢。 不喜欢这场面,也不喜欢与胤禩说话的人。 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不悦,他疾步走到两人面前。 胤禩讶然抬首。“四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难道你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某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心态叫吃醋,径自望向与胤禩同席而谈的人,身体微微一侧,正好不着痕迹地挡住对方朝这边探过来的视线。 “这位是?” 胤禩笑道:“这位叫额尔德尼,是从蒙古远道而来的客人,想到京城游历一番。” “额尔德尼?”胤禛一怔,不露声色地坐下来。“在下应四,幸会。” 额尔德尼的目光朝胤禛上下打量了一遍,又落在胤禩身上,道:“你们兄弟就像草原上驰骋千里的骏马一样耀眼。” 他的汉语并不流利,但语气却极为真挚,加之声音低沉,听上去别有一番感觉。 胤禩笑吟吟接道:“过奖了,不知你在京城打算住几天,有什么行程,左右我无事,可以带你四处看看。” 胤禛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几曾见过他待人如此热情,两人这一来一往,俨然熟稔无比,他坐在旁边,倒像是个外人了。 额尔德尼点头道:“听说中原人士农工商,分得很清楚,看贤弟模样,像是个读书人?” 贤弟…… 叫得真亲热。 某人暗自磨牙。 面上,自然还是一派冷冷淡淡。 胤禩笑道:“读书人迂腐,都似方才那几个一般,你看我像么?” 额尔德尼看了他半晌,也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表情如春风拂过一般,现出几分和煦,连带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也微微柔软了些。 “我们家是商贾世家,兄弟几人各自都守着个铺子,我卖的是女子用的胭脂绸缎。”胤禩懒洋洋笑道:“若你想买些给你家妻妾,我可以算便宜些。” 言谈之间,一副商人嘴脸。 额尔德尼却不以为意,看了他片刻,道:“我那些妻妾,都还及不上你。” 这话未免流于轻薄,胤禩二人闻言皆是一怔。 胤禛起身,看着他冷冷道:“我从来不知道,蒙古人也有这样的风俗,将男子比做女子。” 额尔德尼微笑道:“是我失言了,应兄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一时忍不住,就随口做了譬喻。” 胤禩也跟着起身,拱手笑道:“出来久了,怕家里老爷子找我们,得先回去,你若是在这附近落脚,过些时日我们再来拜访。” 额尔德尼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一把小刀,递了过来。 “我们就在旁边的客栈,你尽可来找,这把刀就当是信物。” 胤禩也不推辞,接过来拔刀出鞘,忍不住赞叹一声:“好刀!” “这刀是我的随身之物,跟随我也有十来年了。”额尔德尼微微一笑,看着他的目光似有深意。 又说了几句,两人告辞离开。 一出茶馆,胤禛随即敛了那种刻意为之的冷淡和敌意,沉吟道:“这人来历不凡。” 胤禩把玩着手中的小刀,神情莫测。 胤禛见状又想起那人对他的特别,不由有些吃味,顾忌大庭广众之下,只好捺下心绪,淡淡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想起点什么,又抓不住。” 胤禩侧着头,微微拧眉,略显困扰的模样显出几分可爱,莫名挠得胤禛心里痒痒,又想起方才进门时看到他斜倚桌旁的风流姿态,突然就有些按捺不住。 京城里小道甚多,弯弯绕绕,有些更是人迹罕至,白天里也冷冷清清,行人稀少。 两人此时走的正是这样的巷子,过道狭小,仅容得两人并肩,平日里他们没少从此处抄近路回去,早已习惯了。 这头胤禩还在苦苦思索那人的身份,冷不防手腕被抓着一扯,来不及反应,位置一换,人已被按在墙上—— 第104章 交心 “四……” 他微微皱眉,刚开口,唇便被覆住。 胤禩唇形优美,厚薄适中,胤禛最喜欢将他的唇啮咬出显眼的艳色,衬得染上欲望的双颊,愈发惑人。 唇舌在口腔内肆意翻搅,刷过牙龈,又探入深处,吮住对方的舌尖,撤退几分,又蓦地窜进去,模拟某些动作,带着几近覆灭的欲望和侵占。 胤禩好不容易从对方带着侵略的吻中醒过神来,伸手推开他。 远处小贩叫卖声还隐约可闻,这小巷里除了他们俩,却再无旁人。 胤禛多日不曾亲近他,此时不管不顾,竟如要将人吞噬一般。 激烈而凶狠。 胤禩推他不开,体内那把火也渐渐被挑起,索性不再抵抗,由着对方从浅到深,舔舐亲吻。 火热的形状抵在小腹处,甚至能感觉那份形状和轮廓。 胤禩闭了闭眼,抓住他的肩头,勉力推离少许。 彼此唇舌分离,胤禛舔去对方嘴角带出的银丝,又抵着他的额头,平复喘息。 方才吻他的时候,自己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有废太子时的情景,有幕僚向他进言,还有皇阿玛对自己的赏识。 最后,却都化作眼前这人的脸。 自己的野心埋藏极深,忍耐也极好,他这个位置,上面有几个兄弟,论嫡论长,皇位也轮不到他。 所以他能继续蛰伏下去,暗中继续积蓄力量,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所以就算所有人都着急,他也可以在皇阿玛面前当一个直臣。 但是, 若是这人也有意于大位…… 胤禩有能力,也有许多人支持他,与自己相反,他八面玲珑,与人为善,就算是自己养母的父亲佟国维,也愿意站在他那一边。 自己也许与他还有一争之力,但他们两人,也许终将走向陌路,反目成仇。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他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出现。 一想到两人之间或许会有一人落败,彼此再也不复往日亲密,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曾经的梦里,胤禩跪在地上,低着头默然听着自己的训斥,昔日那般温和的面容,却是罩着一层疏离冷淡的恭谨。 这样的情景,光是做梦,他也觉得心痛。 …… 胤禛抱着怀里的人,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 总归是孽缘,也许从他七岁那年背着他起,就注定这辈子要栽在他手里。 “胤禩……” “嗯?” 推出一半的手顿住,察觉他与平日不同的语气。 “没什么。”语调带着一丝叹息,却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放松。 这辈子也惟有这个人而已。 惟有他,能让自己退到这个地步。 日后我得大位,天下江山,分你一半。 若你想要江山,我助你得到便是。 胤禩浑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被他看得寒毛直竖,忍不住想后退,背却抵上墙壁,被困在对方手臂之间的方寸。 “你在想什么?”胤禛不满他的走神,狠狠道,语气里有种在巷子里将人扒光了衣服就地解决的冲动。 “我想起那个人的身份了。”胤禩喃喃道。 胤禛皱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人?” 胤禩没有回答。 策妄阿拉布坦,号额尔德尼卓里克图珲台吉。噶尔丹死后,他继任了准噶尔部大汗,野心勃勃想要一统蒙古,曾经挟达赖喇嘛号令蒙古各部,又派兵与朝廷分庭抗礼,以致于康熙五十九年,朝廷派军前往镇压,也正是那个时候,十四被封为大将军王,开往西北,错过了夺位的最好时机。 但这都是前世的事情。 如今的策妄阿拉布坦,只不过还是一个初登汗位,急于攘外安内,巩固自己地位的人而已,与朝廷修好尚且不及,更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野心。 “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并不能确认,叫额尔德尼这个名字的,极少,若是加上他的气势做派,倒极有可能是三四年前刚继任准噶尔部汗位的策妄阿拉布坦。” “策妄阿拉布坦。”胤禛一字一字地念出来,似乎在回忆,蓦地抬起头,顿了顿。“噶尔丹的侄子?” 胤禩点点头,却没说话,他前世并没有与策妄阿拉布坦真正打过交道,只从画像上见过这人,印象自然模糊,但他本身记忆力极好,如今隔了一世又重新见到真人,便硬是从脑海里挖了出来。 “朝廷没有诏令,他必然是微服来的,”胤禛沉吟道,“如今西北也未曾听说有什么变故,如果真是此人,又是为何而来?” “反正如今也已经知道他下榻的客栈,这几日可以过去瞧瞧,他既然隐瞒身份,我们也当不知道好了,再者如今也并不能确定真就是策妄阿拉布坦,若不是,贸然上报皇阿玛,就显得莽撞了。” 胤禛刚想点头,却突然想起什么,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你不许去。” 胤禩一愣,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 胤禛望着他,认真道:“古有房夫人吃醋,我愿效仿之。” 可怜平日里俊雅无双的廉郡王,被这句话打击得愣了半晌之后,脸居然慢慢地红了。 胤禛便是等着这一刻,见状笑得得意,在他唇上烙下一吻,又紧紧地抱了一下,宣示自己的所有权。 “你现在没有子嗣,就算多纳几个侧福晋或妾室,我虽然不痛快,可也不会说什么,但你除了嫡妻和宫里赐下的格格,竟真的没多纳一个人,我很高兴。” 胤禩苦笑,他不多纳几个,只是怕麻烦而已,像九弟那般妻妾成群,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又是什么好事了? “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又不是顾虑你的感受……”不知怎的,这话却是越说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 “就算不是,我也很高兴。”冷面冷心的四王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抓紧他的手。“你就当我是自我安慰也罢,我总希望你心里,始终只有我一个人。” 胤禩不高兴了:“你自己府里头的人也不少吧,儿子都有几个了。” 还好意思要求我? “你也知道,我不是纵情好色的人,那些人都是宫里赐的,不能不收,这几年有了弘晖,宫里便很少再往我府里塞人了,就算有,我也想法子推了。” 胤禛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语气都极认真,认真得让胤禩不能不用心去听。 “可是你府里一进人,我就害怕,怕有一天突然有哪个女人很好,好到你忍不住对她用情,喜欢上她。” 我们这样,本来就是悖德的。 胤禩移开视线,这句话却突然说不出口。 “我不是女子,不可能为你生儿育女,你对我,也许也只是兄弟之情,是我硬将你拖下深渊,”胤禛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握着他的手的力道却更紧了些。“我甚至,还很庆幸我们是兄弟。因为,” 他微微抬起自己的手腕,“你看,夫妻再好,也还是两个人,可我们体内,流着一样的血,所以我一点也不后悔,就算有天谴,也只冲着我一人来就好了,你……” “别说了。” 胤禩叹了口气,主动吻上他的唇。 如蜻蜓点水一般,了无痕迹,转瞬离开。 然而这已足够让对方怔愣和惊喜。 “小八……” 胤禩面无表情:“乱伦,悖德,若真有天谴,你一人只怕也不足以抵消罪孽。” 若是再早二十年,有人来跟他说自己与毕生仇敌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必然会当一个天大的笑话来听。 然而时至今日,自己心里,还真放了这么一个人。 一旦放上心头,再想挪开,就千难万难。 罢了,罢了。 只是这两辈子的差异,似乎也大了一些。 胤禩任那人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有点失神地想。 “大汗,我瞧那小子,不像个做生意的。” “哦?那你看像什么?”策妄阿拉布坦不答反问,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倒了杯茶。 “我倒觉得挺做买卖的,你看他说话,滴水不漏,半天没透露出姓名来历,就说自己是卖胭脂水粉的,你瞧中原人,不都是这么狡猾的吗?”另一个人大喇喇插口道。 “也是,”阿塔挠挠头,“那是我多疑了,我老觉得有些怪异,还有他那个兄长。” “中原的生意人不是这个样子的。”策妄阿拉布坦放下杯子,抿抿嘴唇,那种苦涩的茶味还在嘴里消散不去,这中原的茶再好,也比不上草原的马奶酒。 “大汗的意思是,他们果然不是生意人,那是做什么的?”阿塔急急问道。 “不知道,也许不是一般的身份,但他们如果对我们感兴趣,迟早会来找我们,我们也迟早会知道,好马孬马,拉出来跑跑就知道了。” “可这样会不会让皇帝发现我们来京城了?”阿塔又道。 男人没有说话,手中茶杯一下一下叩着桌面。 胤禩一开始并没有上门,只派了人在客栈附近盯住他们的行踪,然而这三个人,每日除了在京城闲逛,就是回客栈歇息,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若不是胤禩曾经见过策妄阿拉布坦的画像,定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然而那男人一日在京城,胤禩就一日不能安心,上辈子见识过他的能耐,绝不会将他当做一个等闲之辈,心里便始终梗了根刺。 那头议立太子的风潮却是愈演愈烈,京官的奏折雪片般堆满康熙御案,他都不置可否,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喜欢哪个儿子,在外人看来,这位帝王上了年纪,性情也越发喜怒无常,难以揣测。 十二月廿三日,大朝会,群臣聚集,奏报政务,难以避免,终于说到立储之事。 第105章 朝会 康熙望着下面说话的人。 龙椅离众人站的地方毕竟还有一段距离,为了显示帝王高高在上的地位,中间还隔了几道阶梯,不仅群臣看不见帝王的表情,帝王同样也看不见低垂着头的他们的神情。 有股淡淡的焦躁在康熙心里缓慢浮现出来。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将近四十年,从一开始惶恐害怕,紧紧抓着太皇太后的袖子不肯松手,到如今成为日复一日的习惯,习惯坐在这把冰冷的椅子上俯瞰天下众生。 是至尊,也是寂寞。 康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立储的事情是王掞先提起的。 众所周知他是太子师傅,当代大儒,为人古板方正,若说除了索额图之外,还有谁是坚定的太子党,那必然非王掞莫属。 只不过王掞的忠,却不是利益所趋,他不过是满脑子孔孟之道,一心拥护太子正统,认为储位除了太子,再没有人能够胜任。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三番四次上疏请求复立太子,康熙虽然没有理会,也没有怪罪。 “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储君,还请皇上尽快定下太子人选,已安万民臣工之心。” 王掞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分外清晰。 他一说完,便颤巍巍地拜倒在地,殿内一片寂静,无人响应,却也无人反对。 康熙看了他半晌,视线移开,淡淡道:“还有人请立太子吗?” “皇上……”王掞还待再说,康熙却已不再理他,他纵然再没眼色,也知道不是自己开口的时候,心底暗叹一声,终是闭上了嘴。 偌大正殿无人开口,康熙瞟了一眼案上奏折,道:“朕下旨让你们议立皇储,至今已有一些时日,这上面共一百九十三份奏折,里头的人选却是五花八门。” 佟国维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案上奏折,分别堆成数叠,厚薄不一,想是已经分门别类,他忍不住猜想最厚的那一叠里推举的人选究竟是谁。 “胤禛。” “儿臣在。” “你推举的是废太子,是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胤禛身上,他面色不变不惊,垂首道:“是。” “原因呢?” “身为弟弟,儿臣本不该妄议兄长之过,但身为臣子,却不能不为江山社稷直言。废太子有过,且是大过,皇阿玛将其废黜,实是英明果断之举,但如今时过境迁,正如王师傅所说,国不可一日无太子,废太子得皇阿玛亲自教诲三十余年,战战兢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臣以为,可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康熙嘴角一勾,伸手将其中一叠奏折抽出来,摊开,只有三份。 “推举太子的人,除了王掞,只有胤禛,佟国维。佟国维,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佟国维道:“奴才所言,与四王爷大同小异,废太子虽有过,但毕竟当了三十余年的储君,若论治国之道,只怕在诸皇子中,不会有人比他更为娴熟,废太子经此一事,想必也已悔过。” 他嘴里在说,心中却捏了把汗,太子被废,是因为造反,更是因为皇帝看他不顺眼,如今请立太子,他依旧推举了胤礽,这本身就是在拿帝王的心思做赌注。 佟国维的原意,是想拥立八阿哥,以他的人脉,加上胤禩的手段,储位只怕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但是胤禩极力反对,并且费了无数口舌,让他改为拥护废太子,佟国维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竟真的就被他说动了。 幸好自己也不是孤家寡人,上面还有个雍亲王,就算要死,起码也有个垫背的。 康熙放下奏折,却叫起另一人的名字。“胤祉,你昨日向朕密告八阿哥私下结党,与王公大臣交往过密,是也不是?” 胤祉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想到康熙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此事,所谓密告,竟放在众目睽睽的情景中就这么说了出来。 他忍不住往胤禩的方向看去,正好也对上对方的视线,那人眼中却无愤怒,只有戏谑。 胤祉微觉不妥,但慌忙之下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康熙还等着他回话,不能不作出反应。 “回皇阿玛,确有此事,但……” 康熙打断他,轻描淡写道:“你可知老八推举的太子人选是谁?” 胤祉只能硬着头皮道:“儿臣不知。” “是你。”康熙看到胤祉猛地抬起头,脸上不掩惊讶,不由嘲讽一笑:“你这头密告他私交大臣,那头他推举的人选却是你,这是不是就叫以德报怨?” 胤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胤禩,”康熙转向他,“胤祉这般对你,你可还要推举他?” 胤禩道:“诚如方才四哥所说,太子乃一国储君,推举储君人选,乃是为江山社稷负责,儿臣举荐三哥,同样也是如此,三哥文采过人,又曾主持编撰《律历渊源》、《古今图书集成》等,又是掌管礼部,司拔擢人才,儿臣以为,众兄弟中论任人唯贤,只怕都及不上三哥。” “哪怕他这般说你?” “是,三哥向皇阿玛密告,是他尽忠职守,儿臣举荐,同样也是尽忠职守。” 胤禩语气淡淡,却毫无怨怼,他此刻不用抬头,也可以想象胤祉张口结舌的模样了。 康熙点点头,表情不置可否,却是抛出另一个问题。 “你与老四素来交情深厚,为何这次又分别举荐不同的人选?” “禀皇阿玛,儿臣与四哥的交情,是兄弟之情,是私情,但举荐太子,却是国之大事,一码归一码,儿臣与四哥都不会因私废公。” 说得好。 若不是场合不对,胤禛简直想为他喝彩。 胤禩此举无异于一举两得,既撇清了自己在举荐太子上的嫌疑,让皇阿玛消除疑虑,又让老三陷于进退两难之地,成了众矢之的。 胤禛从来都知道这人不是池中之物,只不过他一直过于低调淡然,守多于攻,以致于所有人都忘了,能够在七岁便说出“愿为贤王”这样的话的人,原本就很不简单。 果不其然,康熙冷笑起来,却是针对旁人。 “好一个不会因私废公,朕的儿子和大臣们,有的有情有义,有的却是狼心狗肺,见利忘义,这殿堂之中,当初不乏依附废太子的人,可如今推举太子人选,也不见你们表表忠心,反倒是平日里交情泛泛的,站出来为废太子说话。” 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其实康熙也是苛责了他们,太子落难,谁也不会想着再往上凑,何况太子是因为逼宫才会被废,谁再去支持这样一个太子,若被扣上一个逆谋造反的罪名,那真是一点也不冤枉。 王掞、佟国维与胤禛敢于在这种情况下还上奏请立胤礽,前者是因为一心拥护嫡子正统,后两者则是跟在康熙身边日久,对他的性情也算摸透了几分。 胤禩虽然知道上辈子废太子会被复立,但此时却是不能这么做,太子逼宫的时候故意陷害他,制造假象,曾让康熙也起了疑心,若他再请立胤礽,难免让康熙留下心病,所以这条路胤禛走得,他自己却走不得。 康熙发了一通火,见没人说话,怒气却并未因此熄灭,只冷冷道:“宣胤礽。” 废太子早已等候在外面,太监一层层传话下去,人很快就过来了。 胤礽的脸有些消瘦苍白,可仍不掩骨子里那种矜持,纵然一身素色衣裳,也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这种风华既是身份带来的,也是康熙花了三十余年培养出来的。 “儿臣拜见皇阿玛。”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面容也不复以往傲气,仿佛没有看见其他人的眼神,目光只是落在身前的地砖上。 “起来罢。”康熙望着他。“王掞、佟国维、胤禛,皆上疏请求复立你为太子,你自己怎么看?” 胤礽面色不变,连声音也云淡风轻。“儿臣罪孽深重,无德无能,不敢担此重责大任,情愿一生青灯长伴,诵经念佛,赎此罪孽。” 他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意外的却是康熙接下来的话。 “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胤礽既已悔过,朕相信他也能做到言出必践,拟旨,将胤礽放还毓庆宫休养。” 此言一出,大多数人都惊愕交加,便连胤礽自己脸上也不掩诧异。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也许有些人还懵懵懂懂,但有些人,已是心中有数。 最失魂落魄的是胤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议立皇储的旨意是康熙下的,可如今大阿哥被囚,胤礽被废,渔翁得利的本该是自己,太子人选举荐,众望所归的也是他,为何到头来,情势逆转,他却成了被遗弃的人? 朝会散去,喧嚣归于清冷。 恭送康熙离去,众人陆续退出大殿,佟国维自胤禩身旁错身而过,说了一句多谢八爷,几近无声。 胤禩唇角微扬。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他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若佟国维还像上辈子那般错看形势,那么到头来只怕他也要被牵连下水。 出了宫门,先行一步的胤禛却等候在那里,面色平和,想来心情不错。 “四哥近日满面春风,可是府上又进了新人?”胤禩调侃笑道。 那人笑了起来,待他走近,附耳低声道:“我心有所属,难道你不知道?” 廉郡王俊脸微红,不再生起逗他的念头。 胤禛却是暗自得意。 这人的心肠,他早就看透了,外硬内软,只能示之以弱,不能示之以强,如同上次两人在小巷中剖析心迹,便有意外的收获。 “先到我府上去一趟吧,有点话想和你说。” 胤禩心道必然与此番朝会之事有关,自己恰好也想与他说,便点头答应。 二人骑马穿越闹市,回到雍亲王府,早有下人等候在门口,服侍他们下马进府。 沈竹戴铎想是得到风声,早早等在书房门前,见胤禛带着胤禩,不由互望一眼,心生诧异。 在他们看来,这对兄弟就算感情再如何好,难以避免终究还是对手,如今情势,正该好好商讨对策,廉郡王却跟着自家主子一起回来,只不知是主子相邀,还是对方上门。 “四爷,八爷。” 两人在王府地位特殊,故而只是拱手行礼。 胤禩笑道:“两位莫非是顺风耳?”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沈戴二人相视一眼,又望向胤禛。 胤禛一哂:“进屋再说。” 待几人入屋落座,奉茶完毕,胤禛便开口道:“胤禩,如今事态,你可有何打算?” 胤禩一笑,也不瞒他:“四哥想必已经心有腹案了,不妨先说道说道?” 胤禛瞥了他一眼:“今日朝上佟国维推举废太子,难道不是你指点的?” 胤禩点头笑道:“是我,其实我本也想推举他,可惜前番被他陷害,已使皇阿玛生疑,这次推举谁都可以,偏偏不能是他。” 胤禛似笑非笑:“哦,那又为何不举荐我呢?” 胤禩执起茶盅轻啜一口。“举荐你,等于把你推入火坑,你若愿意,回头我就进宫向皇阿玛说去。” 他语气坦然,胤禛也问得随意,二人一问一和,似藏默契机锋。 沈竹听得奇怪,几次张口想问,戴铎却已明白几分,也跟着笑道:“那让我来猜猜八爷所推举的人是谁。” 见胤禩点头,他便道:“大阿哥亲母惠妃是八爷养母,八爷若想自保,必不能荐他,五爷、七爷向来不问政务,不大可能,九爷十爷唯八爷马首是瞻,自然也不是,既然也不是废太子或四爷,那么想必是三爷了?” 胤禩笑道:“早就听闻戴先生智计过人,如今一见,果然非凡。” 戴铎忙起身回礼:“八爷过奖,愧不敢当。” “不过你也有一事说得不对,九弟十弟,并非事事听从于我,只不过我身为兄长,但能照拂他们一二,总不能放任自流。” 戴铎摸不透他的话意为何,只是诺诺微笑,并不接话。 胤禩见二人虽然言笑晏晏,无形中却流露出防备自己的姿态来,不由淡淡一笑,朝胤禛道:“四哥带我来见他们,是有话要和我说吧。” 胤禛沉吟不语,半晌方道:“太子虽然有被复立的迹象,但却并不见得未来就没有变数,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沈竹与戴铎相顾失色,自家主子这话问得直白之极,便是有意无意已经流露出自己的野心,若廉郡王将此作为把柄,只怕上面那位绝不会相容。 第106章 密谈 胤禩眼见那二人的神色变化,不由失笑:“四哥,沈先生和戴先生都被你吓得不轻了。” 胤禛扫了他们一眼,淡道:“我既是让他们出来见你,便是意味着不瞒你,如今情势,只怕皇阿玛要复立太子,你怎么看?” 胤禩看着他,心头一暖。 上辈子一废太子,包括自己在内的诸皇子,正是自那以后萌生了野心,只不过他明面里结交众臣,而这位四哥暗地里培养自己的势力,一明一暗,本质却没什么不同。重活一趟,自己不再争,四哥却不可能不争,但知道与看到是两回事,不曾想过他会开诚布公将自己的势力坦然摆在自己面前,戴铎、沈竹皆是雍王府得力智囊,被胤禛隐藏极深,若不是信任自己,他不会做到这一步。 说不感动,是假的。 “如今情势,还是一个字,忍。我知道四哥有鸿鹄之志,日后必有大作为,只是现在皇阿玛乾纲独断,容不得旁人半分异心,纵是儿子也不例外,所以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为好。” 话方落音,沈竹便道:“八爷干练果断,人心所向,听闻不少大人都支持您,只怕您能忍,别人忍不得吧。” 他满心不赞同自家主子将培养多年的势力都摊开摆在别人面前,尤其这人还是极有可能夺嫡的对手,天家的兄弟手足,在利益面前,其实不值一提,只是胤禛一意孤行,他也没有法子,只能逮着机会讽刺几句。 胤禩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他的心思。 “沈先生想多了,旁人怎么想,是旁人的事情,我于皇位,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也罢,趁着这个机会,就当是向他表明立场吧,省得以后犹疑猜忌,生出诸多麻烦。 其余三人没想到他竟如此直白地说出来,皆是一愣。 胤禛皱了皱眉。“小八……” “这里隔墙无耳,沈先生,戴先生也不是外人,我也无须藏掖了,四哥可还记得我七岁那年跟皇阿玛说的话?” 愿做贤王,辅佐明君。 胤禛自然记得,只是现在想起来,当时胤禩的生母地位也低,他自小聪颖无比,极有可能是为了博取康熙的欢心,才会说这样的话。如今世易时移,廉郡王早已今非昔比,炙手可热。 唾手可得的权势,有几人会轻易舍弃? 胤禩也不需要他回答,微微一笑,续道:“这话,到现在,依旧是我的承诺。” 胤禛一怔。 对方目光明亮,回望着他,并无半分遮掩。 心慢慢地柔软下来,带着一丝微灼,胤禛也轻轻扬起嘴角。 若不是旁人在场,早想握住他的手。 这世间许多事情,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能得一人,你愿为他退让,而他也情愿为你舍弃,何其有幸。 暗潮汹涌,尽在彼此那一望之中,旁人看不分明,精明如戴铎也绝不会多想,他并没有因为胤禩一句话就全然信任,只是现在看来,主子能少一个敌人,多一个盟友,那自然再好不过。 “八爷深明大义,在下佩服。”一顶高帽子忙捧过去。 胤禩一笑:“希贤这话说得令人玩味,我深明大义,那四哥成什么了?” 眼见平日里城府深沉的戴希贤,表情犹如吞了个鹅蛋,哽在喉咙不上不下,沈竹不由哈哈大笑。 康熙四十年的正月,被鹅毛大雪笼罩着的北京城,非但没有萧瑟之感,反而显出几分庄重。 京城四处洋溢着一片喜悦,莫说富庶人家早已将府邸换上新灯笼,便连内宅,也全贴上新的剪纸和对联,即便是年关拮据的寻常百姓,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准备。 只不过在这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有一处必然是例外的。 胤礽也不敲门,径自推开斑驳的院门,一脚踏了进去,却是踩进雪里。 满院厚厚的白雪,也无人清扫。 有个人背对着他,正蹲在树旁,手臂窸窸窣窣,似乎在摆弄什么。 他轻轻走过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那人也没注意到他,兀自蹲着。 直到里屋有人推门走出来。 “太子!”一声惊呼,打破了一院的清寂。 出来的是伊尔根觉罗氏,胤褆嫡福晋。 从前满头珠翠的她,如今不过是素衣玉钗,一身简朴。 觉罗氏虽然陪着胤褆被圈禁在这里,但太子被废的事情闹得天下皆知,她自然也有所耳闻,但习惯了的称呼毕竟很难改过来。 胤褆也被惊动了,一下子跳起来,转身,死死瞪着胤礽。 胤礽笑了一下。“大嫂安好?” 觉罗氏强笑道:“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进屋来坐吧。” “你来干什么?”胤褆看着他,目光冷冷。 “来看看大哥。”胤礽笑得无害,“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胤褆也有话要说,但他更想做的是破口大骂,揪住眼前这人的衣领把他胖揍一顿然后丢出去。 拳头攥紧了些,最终忍下这个欲望,胤褆一言不发,当先往屋里走去。 胤礽跟在后面。 屋内很简陋,虽然桌椅摆设都不缺,但是跟当年大阿哥府里的奢华气派,自然是天壤之别,堂堂皇子落到今日田地,只怕当初胤褆做梦都没想到。 觉罗氏跟着两人进屋,亲手倒了茶放在他们面前。 自然不会有下人服侍,一切都要自己动手。 “谢谢大嫂。”胤礽轻声道谢,觉罗氏勾了勾唇角,眉目满是沧桑。 茶色浑浊,味道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胤礽看了一眼,没有喝,又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觉罗氏退了出 去,顺手将门带上,屋里便剩下他们二人。 “那个诅咒的偶人,是怎么回事?”胤褆蓦地开口,死死盯着他。 胤礽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杯,顿了下,道:“大哥怎么不去问老三?” 胤褆冷笑一声:“这事虽然是老三去跟皇阿玛告发的,但我相信以他的能力,还想不到这种一箭三雕的办法,只有你,逼宫落败装疯卖傻,顺道将我扯了进去,还让皇阿玛觉得老三不仁不义,大哥好生佩服!” “是我做的。”胤礽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 胤褆咬牙切齿:“我还真没猜错,为什么?” “为什么?”胤礽笑了起来。 “大哥你聪明一世,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如果我不把你也一起拉下水,今日我们俩的位置,便该置换一下了,太子这个位子,你一朝得不到,一辈子也得不到。” 胤褆气极反笑:“难道你觉得你现在稳妥到哪里去了?皇阿玛就算复立你,也不过是将你当成靶子,阻止其他兄弟们的野心,你当你有那么一次逼宫,皇阿玛就真的相信你会悔改了?” “最起码,我不会跟你现在一样。”胤礽笑容不变。“这辈子跟我抢得最厉害的是你,到头来兄弟里最惨的也是你,可怜你上得战场,入得朝堂,到头来却被皇阿玛一句话就决定了后半生。” “或者,你觉得自己是被我陷害了?” 他凑近胤褆耳边,声音轻飘飘的:“那些诅咒的人偶,皇阿玛也许知道不是你做的,但他为什么还是要圈禁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胤褆一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大哥也想到过的吧,因为,”胤礽见状一笑:“因为索额图已经死了,但明珠还活着,连同那些支持你的人,大哥,你们的存在对于皇阿玛来说,就是一个威胁。”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说完这句话,胤礽起身,拂了拂身上,微微笑道:“今日也耽搁了不少时辰,多谢大哥招待,弟弟有空再来看你。” 胤褆定定地看着胤礽转身离开,衣袂飘飘推门远去,半晌没有出声。 “啊——————!” 良久,他突然起身,将桌上茶具尽数扫至地上,面色狰狞,带着一股绝望的疯狂。 康熙四十年三月,废太子胤礽被复立为太子—— 第107章 局势 太子复立意味着环绕在太子周围的势力又死灰复燃,虽然索额图死了,但太子党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胤礽经营数十年,人脉根基摆在那里,如今这些因为他被废而被迫沉下去的人与事又重新浮了上来。 大阿哥被圈,而且康熙并没有将他放出来的意思,朝中诸皇子,三阿哥刚受了训斥,四阿哥一贯低调,原本大有胜算的八阿哥却上折支持三阿哥,令人摸不透虚实。于是风向一下子又转向复立的太子,毓庆宫一时间门庭若市。 对于太子在眼皮底下的举动,康熙置若罔闻,不曾过问干涉,更没有因此斥责太子,反而三不五时将太子召来应对问答,一切举动,悉如从前。 只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再怎么平静,也不可能真的回到从前。 有些事情,发生便是发生了,世上最难弥补的裂痕,就是人心。 “太子殿下,您就听老臣一句劝,不行么?”王掞叹道。 “王师傅,这茶是去年才进宫的明前,你尝尝,味道不赖。”胤礽微微一笑,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神情。 “唉!”跺跺脚,看着眼前的华服青年,有些痛心疾首。“您能复立,是皇上的恩德,也是孝诚皇后在天有灵,如今正是悔过自新的大好时机,您不要辜负了皇上的苦心啊!” 这个老头,一生心心念念的就是将自己所学尽付帝王家,期望能教出一个符合孔孟之道的继承人来,可惜自己注定要违背他的希望了。 胤礽略带怜悯地想,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浅笑。“王师傅,说了这么久您也累了吧,不如到后殿歇歇,本宫让人做些点心呈上来。” “你……!”王掞终于压不住心中怒火,气腾腾站起来,连平日里最重视的礼仪也顾不得了,转身便往外走,头也不回。 “呵……”胤礽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慢慢地上扬。 “太子爷!”凌普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凑了过来。“王掞虽然古板,可他德高望重,在朝中也说得上话,您……” 凌普是胤礽乳母的丈夫,原是在内务府任总管,自胤礽被废之后,他便也被撤了职,如今在东宫不过挂了个闲职。 胤礽不作声,只是看着杯中茶叶,神情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 凌普本想再劝些什么,见他这副样子,只好悻悻住嘴,心道太子自从复立以来,脾气却是越来越古怪了。 “你不懂。”胤礽终于开口,放下茶盅,起身,面上带着淡淡的讽意。 “皇阿玛重新立我,可不是为了看什么改过自新的戏码。” 凌普目瞪口呆,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那是为了什么?” 胤礽不答,反是一笑:“我倒想看看我那些弟弟们,都有什么出息。” 四月里,冰雪消融,万物回春,帝王沉寂已久的心仿佛也跟着活泛起来,一道旨意,众人便跟着浩浩荡荡踏上巡视塞外的路途。 这一次随行的人中多了太子,却是三阿哥与四阿哥坐镇京师。 旁人都道太子圣眷未衰,只有胤禩心里明白,这只是因为皇阿玛对太子的防备已深,生怕他在自己离京时又鼓捣出什么动静来,所以将他牢牢拴在身边,以便就近监视。 因为这一招,上辈子也曾用在自己身上。 这些帝王心思,太子未必不知道,所以整个途中,他几乎没有下过车辇,御驾驻跸歇息时,也很少见他出来与众人一起。 康熙是个极好面子且要强的人,加上登基数十年,气派与架子端得越来越高,出巡的规模也一次比一次大,这次御驾亲临草原,蒙古各部诸王自然要赶来相迎陛见。 草原上张灯结彩,鼓乐吹笙,加上一片片帐篷,人声鼎沸,极是热闹。 对于草原,胤禩早已不陌生,两辈子加起来也随驾了不少回,这里还是当年哲布尊丹巴活佛对他说过“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的地方。 时过境迁,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想要避免前世的结局,说他心有余悸也罢,胸无大志也罢,一开始只是为了想平平安安多侍奉额娘几年,但看遍兄弟阋墙这些尔虞我诈,看尽老爷子对自己儿子的那些手段,却也早就明白,那个位子,当真是天下第一烫手的位置,孤家寡人,至尊却寂寞,必要时,夫妻可以利用,兄弟可以利用,连儿子,也不过是手里翻覆的棋子。 那种身在云端的感觉,曾经是他苦苦追求的,但现在胤禩发现,自己除了敬而远之,根本没有其他多余的妄念。 草原会盟,四方来朝,康熙坐在正中,两旁按照爵位次序排列座位,太子在右边下首,接下来便是胤禩,十三,十四。 十三如今也已十五岁了,自大阿哥被圈禁之后,兵部空了一个位置,康熙便让他去那里办差,名为掌事监察,实际上这位阿哥也才半大不小,又能知道些什么,兵部的人大都又曾是上过战场的,并不大将这位十三阿哥放在眼里。 胤祥性子好强,这点像极了康熙,他不肯被人小看,硬是每日花了大半的时间泡在那里,熟悉公文琐事,遇事不畏,又亲自到绿营里视察,跟士兵们打成一片,渐渐地也让那些兵部的老油子刮目相看,不再排斥他。 “八哥,”坐在他旁边的十三突然凑过来,附耳低声道:“怎么我觉得对面那个人,一直往我们这边看?” 胤禩自然早就注意到了,但他波澜未兴,只是淡淡一笑:“兴许他见你英武不凡,多看了几眼吧。” 坐在他们对面的人,身形高大,一袭长袍,腰间一把镶满宝石的华丽短刀甚是惹眼,一双鹰眼犀利而深邃,仿佛能够看透人心。 正是在京城曾与胤禩有过一面之缘的策妄阿拉布坦。 年前客栈偶遇之后,胤禩一直派人盯住他们的行踪,准噶尔部虽然元气大伤,但并不是安分的,策妄狼子野心,终有一日会东山再起,届时再要压制就有些晚了。 只是策妄阿拉布坦一行却奇怪得很,到京城半月左右,不是在客栈歇息,便是在京城内四处晃荡,仿佛想走遍大街小巷,其余异常举动,却是一件也无,半月之后,三人就离开了,任胤禩与胤禛二人如何琢磨,也想不出他突然到京,又突然离京的目的。 “博格达汗,听闻天朝皇子自小习文练武,弓马骑射样样出众,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与贵皇子殿下一较高下?” 思忖之间,策妄已经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却是望住胤禩—— 第108章 盛会 这话的内容虽然有些挑衅,但他语调平和,甚至还带了点仰慕,康熙心情正好,也不多想,闻言笑道:“准噶尔部的彪勇在蒙古诸部中也是赫赫有名的,不知道要比什么?” 策妄阿拉布坦微微一笑,如鹰隼般的双目紧紧盯着胤禩。“弓箭骑射,只怕比不上皇子,我们蒙古人也就布库还拿得出手了,不知能否请博格达汗恩准?” 这话捧得不着痕迹,康熙展颜道:“自然可以,在草原,你们是主人,客随主便,跟朕来的几个儿子都在这里了,你随便挑吧。” 策妄阿拉布坦看了端坐在那里的太子一眼,视线滑了开去,一一扫过其他诸人,最后落在胤禩身上。 “博格达汗……” “皇阿玛。” 声音嘹亮,打断了他话头,众人凝目望去,却见十三阿哥胤祥自座位站了起来,拱手道:“儿臣不才,愿与准噶尔汗较量一番。” 十三青春年少,生气勃勃,掌管兵部也有一段时日,身上那种英气便要比其他人更重一些,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宝剑,寒光烁烁,康熙在他身上看到了早年大阿哥的影子,对这个儿子也极是喜爱,闻言便哈哈大笑:“朕还想你要按捺多久,我们家十三郎果然沉不住气了!” 言下之意,却很是欢欣,并无不悦。 策妄一怔,眯起眼打量着这个坏了他好事的十三阿哥,十三也毫无畏惧地迎上去,两人对视片刻,眼底已颇有些暗潮汹涌的意味。 太子原本见对方的目光落在胤禩身上,已经猜出几分,正打算看一场好戏,不料却被十三搅和了,不由微微一哼,转过头去。 十四看着他们两个,后悔自己犹豫了一会,没有及时出声,骨子里有些跃跃欲试。 周围蒙古各部诸王,眼见一场比试在即,不由都兴奋起来,一边窃窃私语。 胤禩则神色淡淡,似乎事不关己。 过了好一会儿,策妄笑了起来,道:“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三阿哥!” 十三也笑道:“不敢当大汗这句大名鼎鼎,您在草原的天空上翱翔的时候,十三还是个无知小儿呢!” 言下之意,一会儿若是你输了,脸面便丢尽了,我若是输了,也不过是后辈输给前辈,并没有什么可耻的。 策妄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长。“十三皇子年少有为,但照中原人的说话,我已过而立,怕是力有不逮,不如让舍弟相替上场。” 说罢一指旁边的人。 他口中的弟弟,叫策凌敦多布,实际并不是亲弟,只是堂弟,但他跟随策妄多年,南征北战,联合清军打击噶尔丹,深为策妄阿拉布坦所倚重,是他的臂膀亲信。 策凌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年轻,此时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更是垂下了头,仿佛还有些羞涩。 十三心中冷哼一声,朗朗道:“如此就请多指教了。” 言罢当先走至场中空旷出,拱手而立,身形笔直。 策凌见状,只好也跟着走了出来,笨拙地拱拱手。“多有得罪。” 十三见他准备好了,也不废话,一手闪电般伸出去,揪住他的衣领,身体一矮,往前一撞,便欲将他摔出去。 岂料对方力气奇大,竟然不动如山,只是微微后退一步,反手抓住十三的肋部向后一摔,十三凌空翻身,稳稳落地。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草原上最重英雄,十三年纪虽小,功夫却极精湛,高手对阵,自然精彩绝伦,众人都紧紧盯着场上,舍不得分神。 十三只觉得方才被抓住的肋处还隐隐作痛,面前的对手依旧带着羞涩的笑容,却再不敢小觑,稳了稳心神,看着对方欺近前来,双手格去攻击,脚一边踢向对方脚踝处穴位,这一串动作都在片刻间完成,在旁人看来,只见二人动作迅疾,人影闪动,只怕连招式都看不清楚。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布库,而成了双方武力的较量,论气力,十三必然不如策凌,但他自幼师从大内高手,身手即便是在外面,也已臻上乘了,两人比试,却似都使出平生所学,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胤禩并不担心十三,两人已经打了这么长时间,纵然落败,也不算丢了朝廷的面子,他注意的是另外一道目光。 自那两人在场中比试,策妄阿拉布坦的目光,便是透过两人,直直看向胤禩。 见胤禩朝自己望来,策妄嘴角噙笑,轻轻点头,以作示意。 这个人,是蛰伏的蛟龙,迟早不会满足于臣服在朝廷压制之下,必然将搅得西北天翻地覆,只是如今准噶尔部急需休养生息,所以作出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来,连皇阿玛也被骗过。 胤禩思忖着,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杯沿,冷不防一抬头,那人却依旧在看着自己这个方向。 那目光赤裸裸的,不加丝毫掩饰,仿佛带着掠夺的意味,让人很不舒服。 胤禩微微皱眉,视线移开,没再看他。 那边两人已经打了许久,却依旧是不分胜负,彼此都有些气力不济,十三索性觑空退了出来,朗声道:“你功夫了得,我佩服得很,这场就算和局,如何?” 策凌点头笑道:“十三殿下也十分厉害,策凌甘愿认输。” 态度坦荡磊落,草原上最重英雄,原本他还看十三年纪小,有些轻视,如今却是半点也不敢小看了。 周围响起一片欢呼声,康熙也觉面上有光,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朕可又看到一个少年英雄了,来人,赐酒。” 御酒被端上来,策凌也不推辞,朗声道谢,仰头喝下,举止豪爽,令康熙大增好感。 “你年纪几何,可有婚配?” 这是打着联姻的主意了。 策妄目光一闪,起身替他回道:“回博格达汗,我这个弟弟今年二十有一,尚未婚配。” 康熙捋须笑道:“可惜此行朕没带着女儿,不然就让你挑个公主回去。” 但是清朝历代公主,十有八九都是下嫁蒙古和亲,大多都落得个芳龄早逝,或晚景凄凉的下场,几乎没有一个能得善终。 愿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只怕是清朝公主们的心声了。 胤禩知道,康熙这话听起来像是玩笑,却也真是在打着这个主意。 准噶尔部在蒙古势力庞大,根深蒂固,虽然因为噶尔丹的反叛而有所削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几年策旺阿拉布坦接掌之后,又逐渐恢复元气,是草原上不容忽视的势力之一,康熙自然想要拉拢过来,为己所用。 自古以来,联姻是消解怨隙,兵不血刃的最好手段。 白天的热闹过后,晚上又是篝火熊熊,歌舞升平,这些年蒙古诸部太平已久,又被朝廷源源不断地赏赐,血性早已慢慢在享乐中慢慢被融化,王爷们坐在那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场中女子身姿婀娜起舞,酒香混着柴米燃烧的气味在四周流荡,令人心神迷醉。 胤禩与十三他们坐在一起,那两人少年心性,喝酒不加节制,胤禩被他们劝着也多喝了几杯,直至觉得头有些晕眩。 “我先去帐篷里歇息一会。”说罢起身,往后走去。 十四见状便要跟上。“八哥等等我,我也去!” 十三一把拉住他,一瞪眼。“刚才你就一边干看着,喝得比八哥还少,不行不行,干了这几杯再说!” 十四想甩开他的手,无奈十三喝了酒,气力比平日还大些,挣脱不开,只好悻悻坐下,拿起酒便灌。 到最后,两人都喝得不省人事被送回去。 这头胤禩向帐篷的方向走去,喧哗热闹都被他抛在身后,越往前,夜色越浓,寒意也更重些。 这片地方因为圣驾来临,诸王朝见,建了无数帐篷,白天里远远看去,蔚为壮观,夜里穿梭在帐篷之间,有些地方连侍卫都很少走过,显得安静冷清。 胤禩觉得头有些沉,脚步便缓了些,一面扶着额头,只觉得吐息之间也泛着淡淡酒气。 冷不防一只手从旁边帐篷里伸出来,将他拽了进去。 胤禩大吃一惊,只以为是刺客一类的人物,对方气力极大,他来不及挣扎,被拖进去之后又随即被压倒在地上,嘴巴被紧紧捂着。 对方高大的身体压在他身上,低下头,将热气喷在他耳畔,胤禩似乎也闻到一些酒味。 “应八,京城一别,就不记得我了?” 声音带着一股酒后的低哑,和有意无意的魅惑。 胤禩眨眼,被酒浸染得有些迟钝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策妄阿拉布坦。 见他没出声,似乎已经认出自己,策妄也就将手从他唇上放开,身体却依旧压在上面,没有动弹的迹象。 帐篷里很温暖,柴火正在燃烧,不时发出噼啪声响,身下铺着羊毛毯子,柔软无比。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胤禩的声音淡淡,却掩不住微醺酒意,这里温暖得让他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策妄轻笑了一下,将身体微微挪开一些,侧着身子,一边按着他的手,脚却插入他的双腿之间,两人姿势奇异而暧昧。 “失礼了,我只是想到京城里一见如故的旧友,见了面却当作不认识一样,心里难免有些激动。” 被篝火映得若隐若现的神情上却没有半分愧疚。 动弹不得,索性就不再做无谓的动作。 “大汗不也隐瞒了身份,我心里也很难过啊。”话虽说着,廉郡王脸上却显得漫不经心。 策妄低笑一声,头又凑近了些。 胤禩只觉得对方呼吸的热气都喷在脸和脖颈上,带来阵阵战栗的激灵,忍不住想撇开头去,却被他紧紧按住。 “废太子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了,未来的君主关系着我们草原的兴衰,我自然要去京城看看,没想到却有意外的收获。虽然现在太子复立,但是现在看来,皇帝并没有把他当回事。” 胤禩心中一凛,康熙对太子的态度,确实不复从前,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太子应有的待遇和威仪,却半分没有少过,蒙古诸王对太子依旧战战兢兢,这人却看出了与旁人不一样的东西来。 “大汗说笑了,皇上对太子期望甚重,太子之位,自然稳如泰山。” 策妄一笑:“你们中原有句话,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是或不是,我们心里明白得很。” 顿了顿,他续道:“听闻王爷在朝廷也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那个位置,你若有意,我们可以合作的。” 他开门见山,说得直白,胤禩酒醒了大半,盯着他看了半天,慢慢道:“准噶尔部元气大伤,如今还没有恢复过来,这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语带讥诮,策妄却不以为意:“雄鹰飞得高,是为了看得更远,眼看皇帝渐老,我身为准噶尔的首领,也不能不为部落早做打算,你当皇帝,可以两全其美,总比那个无能的太子好。” “太子无不无能,不是你说了算,身为臣子,就该一心效忠,不要有痴心妄想,免得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虽然被对方压制在身下,胤禩却并不显得慌乱,淡然的语气就跟在说今日吃什么差不多,波澜不兴的神色让对方忍不住想要揣测他的底线,撕碎他的平静。 “没关系。”策妄笑道:“来日方长,殿下慢慢考虑,我们有的是时间,有准噶尔部的支持,将来若有一日,你坐上皇位,蒙古这边,就不愁没人应和了,其中利害,相信殿下比我清楚。” 这话若是放在上辈子,胤禩必然心动,可如今说这些,只让他觉得好笑。 胤禩不露声色,嘴角一勾:“我会好好考虑的,不过这种处境之下,只怕考虑起来也有些难度。” 单凭气势而言,策妄虽如烈火,狂妄不羁,对方却似大海,深不可测,他实在占不到半点上风。 策妄哈哈一笑,并没有放松半分,反而在他双腿之间缓缓磨蹭,若有似无拂过那柔软的器官,暧昧道:“今日皇帝要赐婚公主,早该和他说,要就把他儿子送过来,什么公主,我们可不稀罕。” 他这话是故意激怒对方,可胤禩也跟着笑了起来:“若大汗愿意在京城长住,我定当奏明皇上,让太子殿下收下你。” “这张嘴这么利,我记得那会儿刚见面的时候,王爷可是彬彬有礼的。”策妄伸出拇指,摩挲着对方的嘴唇,如同爱抚一般。“送给你的那把短刀可是信物,你收下了,就等于回应我的情意。” 实际上,那把刀再寻常不过,当时策妄初到京城,看他谈吐不凡,也是为了卖个人情,却没料到对方居然是皇子阿哥,天潢贵胄。 在京城数月,他早就将朝中各方势力摸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人虽然不是太子,但能力手腕在诸皇子中皆是上乘,十有八九才是皇帝真正属意的继承人,与他结交百利而无一害,但胤禩看似温和儒雅,实则极不好相与,策妄旁敲侧击,开诚布公,都不能看透他的心意。 这人若不是盟友,将来必然是大敌。 策妄盯着他,蓦地闪过这个念头。 “八哥!……” 远远传来几声呼唤,打破两人之间诡谲的气氛。 策妄微微一笑,放松了钳制:“殿下真是好人缘,弟弟找过来了。” 胤禩趁机起身,拂去身上灰尘,笑道:“谢谢大汗款待,既然有人来找,便该告辞了,你的提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策妄敛了笑容,正色道:“殿下若得天下,我必将誓死效忠。” 狼的效忠是有限度的,亦是需要等价交换的,胤禩心中冷笑一声,面上自然欣然答应。 掀开厚重的布帘,策妄并没有跟出来,胤禩走了出去,他长长吐了口气。 策妄所谓的合作,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朝廷与准噶尔之间,总归不可能有永远的和平,但是方才他的话里,却给了自己一个警惕的信号。 连一个蒙古人都看得出自己“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可见树欲静而风不止,旁人眼里,这天底下不可能有不要皇位的傻子,自己一再谦让,不过也是故作姿态,那么皇阿玛心里,是否也会如此想? “八哥,你跑哪去了,我们在帐篷里找了半天,也没见着你!”十三疾步迎上来,担忧之色跃然浮现。 “刚才瞧着那里气闷,就四处走走,怎么,你们不喝了?”胤禩笑着拍拍他的肩。 “别提了,居然老有些女的凑上来献殷勤,连痛快喝一场都不行,十四在帐篷里等我们,他喝得比我还多……” 两人边走边说,声音渐行渐远,终至淹没在夜色之中。 又过了几日,蒙古各部陆续朝见完毕,各自离去,御驾也开始准备启程回京。 就在此时,康熙染上风寒,病情来势汹汹,竟至一病不起。 第109章 黄雀 康熙生病不是小事,偏生这病还不能大肆张扬,因为蒙古各部诸王还没走,这些年来朝廷一直奉行安抚联姻政策,将这些流淌着黄金家族高贵血统的狼群慢慢驯服,从太宗一代起,蒙古女人在后宫便占据了绝对优势,到了康熙,虽然这些身影已经逐渐隐没,但是蒙古依旧是大清北方的门户,不容有所闪失。 帝王病倒,往大里说,难免会让人生起不好的联想,加上太子随驾,等于京城无人坐镇,如果有心人想搅些什么乱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连亲近大臣,至多也是得知康熙生病的消息,具体病情如何,却不甚清楚。 这几日本该回京,被这一耽搁,启程的事情也就没人再提,蒙古那边还有些王爷首领没走,对此也一无所知,只当皇帝心血来潮,留恋草原景致,想多留几天。 但一两天也就罢了,三四天都不能得见天颜,未免令人生疑。 “连我都不能见皇阿玛?”太子挑高了眉,看着梁九功。 梁九功面色不变,只微微弯了身子,显得越发恭谦。“请太子爷恕罪,万岁爷有命,他老人家正在歇息,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这任何人也包括我?”太子似笑非笑,“梁总管,你该不会也看着我这个太子软弱可欺,故意诓我吧?” 梁九功的腰弯得更深了些。“奴才岂敢,圣上之命,奴才也不敢违抗,其实万岁爷只是偶感风寒,好好休息就没有大碍了。” 他这么一说,胤礽更是起疑,正想着要不要越过梁九功,直接掀帘而入时,帘子陡然掀开,出来一人。 胤礽目光一凝。“老八?” 胤禩适时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一边行礼道:“见过太子。” “免礼,皇阿玛病情如何?”对方上前一步,盯着他。 “只是小有风寒,应无大碍,臣弟出来的时候,皇阿玛已经歇下了,太子若要探望,不如明日再来。” 胤礽看了他半晌,直到压根看不出什么,只得捺下心思,拂袖而去。 梁九功悄然松了口气,低低道:“多谢八爷。” 胤禩微微点头,面色平静,心中却禁不住思忖起来。 里头的君王昏迷不醒,太医彻夜守候,分明不容乐观,虽然御驾中十有八九都是皇帝亲兵,忠心无须质疑,但如今还有蒙古诸王在,尤其是策妄阿拉布坦…… 他目光一敛,掩去其中一抹讥诮。 “殿下是说,皇帝有可能病得不轻?” 男人摸着下巴,一字一顿道,他的脸部线条粗犷而深邃,透着一股彪悍勇猛,高大壮硕的身形裹在袍子下面,如同一条伪装得文质彬彬的野狼。 “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把我拦在外头。”太子苍白的脸上微微勾起一抹冷笑,世人皆知自己废而复立,所谓的储君,不过是老爷子开口闭口一句话而已,他也没有必要再伪装出一副孝顺儿子的面孔,尤其是在知情人面前。 “可是你也说过,皇帝性情多疑,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趁机在试探你呢?”策妄阿拉布坦嗤道。 太子神情微微一顿,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霎时浮现出一丝怨恨,随即又消失,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事先不提,老八那边如何?” 男人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我看殿下给我的消息也不怎么准确,你说廉郡王喜欢男色,可我试探几次,也没见他有什么异状。” 太子冷笑道:“我这八弟,自小惯会装模作样的,面上一派正人君子,私底下那些龌龊手段,可不会比任何人少。” 叩门声轻轻响起,屋里的对话暂时中断。 外头传来一声轻唤。“太子爷。” “进来罢。” 一人推门而入,却是个内侍模样的人,面目清秀,低眉顺眼。 “太子爷,这是您最喜欢的碧螺春。” 那人将手中托盘放在桌面上,拿起两盏茶盅分头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 策妄注意到,这内侍进来之后,胤礽对他的态度,明显与其他人不同。 太子道:“他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 说罢下巴微微扬起示意,那人垂眼,伸手掀开茶盅盖子,将茶盅递至胤礽嘴边。“太子爷请用……” 他的声音很柔和,不同于一般宦官的尖锐,入耳极是舒服,因着这缘故,策妄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却发现这人不仅称得上身段风流,连握着茶盅的手指都十分修长白皙,惹得他也有些移不开眼。 太子伸出手去,自己拿住茶盅,指节摩挲滑过对方掌心,带了点轻微的暧昧。 策妄调笑道:“太子的人就是不一样,看得我都有点心动了,不知殿下舍得割爱与否?” 年轻内侍手一抖,轻轻咬住下唇。 太子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从来不知道大汗喜欢男人,他不过是寻常姿色,如何与本宫的八弟相比?” 策妄目光闪了闪。“听说皇帝对这种事情很是忌讳,就算廉郡王喜欢男色,也该很隐秘才是,殿下又是如何得知的?” 太子嘲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曾亲耳听到他在意乱情迷中喊出我四弟的名字,哼……兄弟乱伦,天理不容,若是皇阿玛知道,只怕他们俩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哦,那个时候,太子殿下也在场?”男人似乎很感兴趣,闻言追问道。 “若不是……”太子的声音夏然而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快了,差点连不该说的陈年往事也说出去,立时闭口,端起桌上茶盅,垂目啜饮,片刻之后方冷笑道:“总而言之,你尽可放手去做,圣驾启程起码还得多过两天,在这两天里,你有大把的时间,让老八拜倒在你的手段之下,听闻准噶尔大汗驭女无数,想必在男人方面,也是得心应手。” “老实说,我对廉郡王,倒是没什么兴趣,若是太子肯从了我,说不定咱们的合作还能更进一步呢!” 无视对面投射过来带着森寒杀气的冰冷目光,策妄哈哈一笑,起身拂了拂袍角。“说笑罢了,太子殿下未免太过严肃,看在索额图大人的面子上,我也不会轻易撕毁约定的!” 言罢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徒留一个潇洒的背影。 胤礽看着他远去,冰冷面容逐渐化作一个轻蔑的讥笑。 当初索额图与噶尔丹暗通款曲,私下订立了盟约,后来噶尔丹兵败身死,他的侄子,也就是如今的策妄阿拉布坦接收了他的势力,自然也知道这些暗中往来的事情,再立盟约,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是如今索额图已死,身旁没了绝对信得过的人,胤礽难免要亲自与他打交道。 蛮子贱种! 胤礽冷哼一声,神情晦暗莫名。 “太子爷……” 带了股怯意的声音自旁边传来,内侍正看着他,微蹙了眉,似忧似惧。 胤礽的面色柔和下来,将他一把拉至自己腿上坐下。 “不用害怕,我不会将你送人的。” 眼波里水光流转,他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胤礽的手。 胤礽心头一热,另一只手解开对方衣襟,顺势滑了进去,在他的腰际游移。 “太子爷……”声音愈发低了一些,还带着几缕颤抖。 胤礽咬住他的耳垂低笑:“还不习惯?爷好好疼你……” “唔……”那人红了双颊,微微侧过头,欲迎还拒。 胤礽也不以为意,原本照他的脾气,早该将这人掌掴在地,如今却只是笑了一声,将他打横抱起,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京城里,胤禛正扶着额头,头疼地看着眼前一堆烂摊子。 山东、河间等地区春旱,颗粒无收,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从地方送到塞外,又从塞外转回京城,康熙命户部拨银赈济,可别人不知情,胤禛却一清二楚,如今国库几近空虚,哪里还有什么银两拨得出来,就算勉强拿出一些来,若是今日哪里又有什么灾情,却难保要顾此失彼了。 要说祸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康熙二十三年圣驾南巡开始,到前两年康熙第三次南巡,每回出去不说别的,单是人口车马,水陆仪仗,就已经是巨资,加上这些年对噶尔丹用兵,从国库拨出去的银两数以千万计。对内来说,太平日子过久了,官员们难免也懈怠惫懒起来,便是八旗王府宗室,借着职权之便贪污受贿的,也不知凡几。 让他头疼的还不止这一桩。 西南素来多异族,尤其是瑶民苗民,凶悍勇猛,历来都是难治的地方,朝廷官员无不视为畏途,一旦有人被派去那里,不是消极怠职混日子等着走点门路述职的时候调任,就是与其他官员互相勾结沆瀣一气欺压地方百姓,所以两广连同云南地区,一向都是朝廷头痛的地方。 如今摆在他案头的,正又是一桩。 广东提督殷化行急报,连山瑶民骚乱,奏请朝廷调兵镇压。 快马加鞭送折子进京的人,想是离京甚远,消息闭塞,也不知康熙出巡,直接就把折子送到京城来了。 因着事关重大,熊赐履、张廷玉等人也不敢擅专,忙将奏折送往康熙那处,谁知过了十来日,那边依旧没有旨意过来,而南边接连又来了几道奏折,说总兵官刘虎、副将林芳率兵进剿败回,林芳被杀,言辞之间,情势十分危急。 照理来说,这么重大的事情,皇阿玛不可能不立即处理,但如今音信全无,难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及此,胤禛揉揉眉心,压下心底忧虑,收拾了一下,起身往南书房走去。 相比京城诸人的焦头烂额,草原似乎要更平静些,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他们还说了什么?” “奴才只听到这些,下次若有机会,再……” “不必冒险,你能听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他如今对你信任无比,该好好利用才是。”胤禩见他不言不语,温言道:“大仇终有一日得报,十年也未算晚,你已经忍了这么久,不要因为小事前功尽弃。” 赵瑞文抬起头,文秀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怨毒,随即又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 “谨遵八爷吩咐。”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去罢,免得他找不到你。” “嗻。” 陆九早已守在门口,将那人悄悄送走,末了又折返回来。 “爷,将人送走了。” 胤禩嗯了一声,拈起黑子随意放下,棋盘上黑白相间,早已错落成局。 在太子被废之后,赵瑞文就一直跟在他身旁,不离不弃,又曾办过几回得力的差事,容貌虽只是清秀而已,却胜在温和柔顺,沉默寡言,从不乱嚼舌头,忠实可靠,胤礽近年对他很是喜爱,倚为左右心腹,至于更隐晦的关系,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然而,赵瑞文不过是胤禩安在他身边的棋子罢了。 赵瑞文对太子有恨,且是陈年旧怨,当年太子借故打死九阿哥胤禟身边的贴身随侍,恰恰就是赵瑞文一起进宫,亲如手足的好友,这些年来他一直隐忍着,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为的是报仇雪恨。 说起来,只怕连胤礽自己也万万想不到,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竟然会牵扯出如此曲折的渊源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许多人都觉得自己是算计人的那一个,殊不知自己却也被别人算计着。 宫闱之内,步步惊心,一着不慎,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胤禩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意。 二哥,我虽不想去争,可也不是任人宰割,你不想着怎么自保,还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难道就笃定我会坐以待毙? 第110章 苏醒 胤禛到南书房的时候,佟国维,熊赐履,张廷玉等人已经候着了。 因为大阿哥被圈,明珠也跟着弃官遭贬,但他比索额图好些,总算落得个善始善终,只是归家荣养而已。 如今剩下的老臣,寥寥无几,张廷玉还是前两年才提拔上来的,熊赐履算是一个了,顺治十五年的进士,跟着两朝皇帝四十多年,本身学识渊博,做人也不古板,当年索额图与明珠风头正盛的时候,他与张英二人怎么都不掺和进去,末了独善其身,至今也还活得好好的。 “几位大人安好!”胤禛拱了拱手,一身风尘仆仆。 “四爷吉祥!”几人忙回礼,事态紧急,彼此也顾不上寒暄。 “情况如何,可有折子送过来?”胤禛急急问道。 佟国维苦笑道:“南边折子前脚刚到,四爷后脚就来了,还是一样的内容,催救兵!” 胤禛拧起的眉头几乎能打结了。“皇阿玛那边,还没旨意到?” 回答的是张廷玉,他的面容也有点发苦。“臣一直守在这里,还派人在出京官道上守着,却没消息。” 怎么办? 几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一句派兵的话。 圣口未开,谁敢开口,谁就是假传圣旨,就算理由再正当,也还是欺君之罪。 雍亲王是皇子阿哥,尚且沉默不语,他们这几个臣子,谁又敢去贸然担下这个责任。 “三哥呢?”胤禛突然问道。 张廷玉道:“方才三爷府上派人来传话,说三爷今儿个身体不适,不能参与议事了。” 胤禛暗自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如今情势,不派兵,瑶民骚乱可大可小,若是闹大了,星星之火也能燎原,何况还有朝廷官员因此殉职,若是派兵,旨意没下,兵由何人去派?现在坐镇京城,身份贵重的阿哥王爷,也就他们二人,其中又以胤祉为长,那人必然是怕来了要被推出来担责任,索性称病不出。 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遇事狠厉果决不拖泥带水的胤禛,面对此等局面,也不由有些犯难。 几人又说了几句,却还是一筹莫展,只能商定明日再来,各自先回去。 胤禛憋了一肚子的气回到府里,那拉氏看他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忙伺候他净手用膳。 用完饭,胤禛走到书房,沈戴二人早已等在那里。 “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京城与那边的联系一直没有断过,但这两天就再也没送批过的折子回来,虽然依旧有信差两地来回地跑,却也只是报些平安信而已,别的异常,却是一件也无。 正因为过于平静,才显得诡异。 胤禛心头正乱,担心变故,担心康熙安危,更担心那个人。 “做最坏的打算,是太子不甘蛰伏,犯上作乱。”戴铎轻轻道,最后四个字在他道来却是云淡风轻。 胤禛心中一跳,随即摇首:“不至于,这次随驾的都是亲兵,他哪里有这个机会。” “八爷那边,没有信笺来过?” “不曾。” 戴铎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竹却按捺不住。“四爷,也许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八爷出于一些原因,不想送信过来。” 胤禛看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看得沈竹后面的话没了声音,这才瞟向戴铎。“你也这么觉得?” 戴铎摇头道:“不好说,但是八爷那边,不是我们需要去关心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京城这边。” 胤禛面色一沉,凝重起来,却不是因为不高兴,而是戴铎所说,正好是他所想。 假设康熙无恙,那自然万事大吉,若是圣驾那边出了事,而消息又一时传达不到这边来,那么等到他们收到消息,就已经失了先机了。 他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脚步声一声一声印在沈竹和戴铎心头,却无人敢开口打扰他。 “让隆科多密切留意动静吧。”前阵子太子被废,依附太子的九门提督托合齐自然也被罢官,佟国维之子隆科多就成了继任的九门提督,这位置看起来不显眼,官职也不高,却是戍卫京城最重要的关口。 佟家原本属意的是胤禩,胤禩却从中牵头,将他们与胤禛搭上线,佟国维因为胤禩的指点,在议立皇储时没有站错队伍,对胤禩的话也听得进去了,眼见这四阿哥不显山不露水,锋芒内敛,也收了从前的轻视,渐渐亲近起来,借着已故孝懿皇后的名义,彼此相处也算相得。——自然,这些都不是大张旗鼓进行的,毕竟皇子不得私结大臣的规矩摆在那里,胤禛做事谨慎,不会授人把柄。 胤禩连如此重要的资源也给了他,两人之间,必然是再无隔阂,幕僚那点小心思,他一清二楚,却并不因此对胤禩产生动摇。 连大业也可为了他退让,那人八面玲珑,收买人心的手段比自己高得多,若要相争,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 沈竹与戴铎,可以当幕僚,可以出谋划策,却因心思过重,城府过深,并非成就名臣功业的料子,所以胤禛并不打算跟他们解释那么多。 这话说毕,胤禛将事情又过滤了一遍,发现除此之外,确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做得多了,万一老爷子平安无事归来,那你今日所做的,就会成为你明日的罪状。 所以做官的常说,万言不如一默,少做少错,其实当皇帝的儿子,又何尝不是这样? 沈竹有点不甘心,他们准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就在眼前,如果什么都不做,未免太过可惜。 “四爷,京城防务那边……” 戴铎打断了他:“不可,四爷说得有理,先等等看吧,至于瑶民骚乱的事情……”他顿了顿,“四爷最好不要强出头,这事并不讨好。” 他跟了胤禛这么久,对这位主子也算有些了解,知道他遇到这种事情,十有八九必然是要迎难而上的。 胤禛没有说话,转头望向窗外,目光沉沉。 天色也沉沉如黑幕一般。 康熙慢慢地醒转过来,看见帐顶垂幔,一时有些恍惚。 刚才他还在梦里,拉着太皇太后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话,旁边还坐着额娘佟佳氏,两人都笑望着自己,一眨眼,身体一沉,梦境碎了。 “万岁爷!”梁九功时时刻刻盯着康熙,不敢有一丝松懈,此刻见他醒转,连滚带爬扑了过来,喜极而泣。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康熙一皱眉,梁九功立时趋上前来扶住他。 “回万岁爷,现在是巳时了,您整整睡了三天,大伙们都吓坏了!” 算起来不止三天,从康熙严重不适到这会儿醒过来,起码也有十来天的功夫了,否则京城那边也不会迟迟等不到朱批折子。 “太子呢?”康熙张口就问。 “太子爷安好呢。”梁九功不知道康熙想问的是什么,只能挑了最安全的来回答。 康熙神色淡淡,看不出丝毫表情。“老八他们呢?” “八爷、十三爷、十四爷这些日子倒是常来,有时候一守就是一两个时辰,顾忌着蒙古王爷们都在,也不敢久留。”梁九功忙道。 康熙心中一暖。 他自己昏昏沉沉之际,其实也有些知觉,隐约感觉过一双手扶着自己喂药,轻轻喊着皇阿玛的情景。 有些儿子不孝,却还是有几个孝顺的,自己这个父亲做得也不算太失败。 正说着,外头侍卫进来禀报,说胤禩等人在外头求见。 “传吧。”康熙刚醒,精神有些恹恹,但思路却极利索。“把这几天落下的奏折都呈过来,挑紧急的放上头。” “嗻。”梁九功应着,一旁准备好的清粥小点也随即呈上来。 胤禩三人进了帐,便见康熙侧靠在榻上,脸上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虚弱,但眼神却并不浑浊。 “皇阿玛吉祥。”三人口中请安,一边打千行礼。 胤禩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康熙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自己的密函早在五个时辰前就着人送往京城,这会儿只怕是追不上了。 随行御驾都是人尖子,不到关键时刻,他不会动用心腹传送信件,免得中途被人截下落了把柄,但眼看皇阿玛一病不起,京城局势瞬息万变,让胤禛早一步知道,也好早作准备。 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康熙却醒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胤禩暗叹一声,现在只盼四哥少些动作才好,他身边那些幕僚都是不安分的,怕是闻讯更会怂恿他犯险。 康熙和颜悦色与他们说了几句,转头问了梁九功一句。 “太子呢?” 梁九功暗自叫苦,道:“奴才这就去请太子爷过来。” 这位老爷子病中交代,不许太子靠近大帐一步,如今倒问起人来。 “不必了。”康熙冷哼一声。“若是他这几日都在署理政务,倒也罢了。” 十四接了一句:“皇阿玛,儿臣来时路上,路过太子帐前,曾看见准噶尔大汗进了那帐中。” 胤禩一怔,十三也吓了一跳,众人目光,一时都落在十四身上。 康熙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第111章 疑心 “你亲眼所见?”康熙盯着他,目光灼灼,似要穿透人心。 十四心头一跳,不由得怵了一下,纵是他心机再深,不过也才十三岁。“回皇阿玛,是儿臣亲眼所见。” 面上依旧是垂首恭顺的模样。 康熙倒没有疑心他欺君,在他看来,十三豪气飒爽,十四聪明伶俐,他们两人都有当年大阿哥和太子的身影,年长的儿子已经造成他的遗憾,将余下不多的宠爱放在两个年幼的儿子身上,也是正常。 “梁九功,你去看看,”话说一半,康熙摆摆手。“算了……” “万岁爷?”梁九功有些惶惑。 康熙摇头,神色淡淡:“不必去了,你们都跪安吧,朕想歇会儿了。” 三人口中应是,陆续退了出去。 十四无端端的,不会空口说白话,必然是太子真与策妄阿拉布坦有所瓜葛,才会被他瞧见。 这么一想,康熙下意识就阻止了梁九功。 太子已经废过了,废而复立,再来还能如何,再废?还是将他贬为庶人,流放边陲?自己励精图治,战战兢兢了一辈子,末了竟要因为太子而背上胸襟狭隘,连儿子也容不下的名声吗? 康熙闭上眼,抓紧了手下的被褥。 梁九功见他似已渐渐熟睡,也不敢打扰,悄悄地退了出去。 出了大帐,三人都默不出声,直至离得远了,十三才笑道:“八哥,我突然想起我得给德母妃写封信报个平安,先走一步了。” 十三的生母敏妃出身低,连妃位都是死后才追封的,生前自然更加不起眼,因着这缘故,如同胤禩被惠妃抚养一般,十三也自幼寄养在德妃名下,如此一来,跟胤禛和十四的关系自然也不错。 明知他这是找借口让他们单独谈话,胤禩来不及出声,十三已经大踏步走远。 十四看着他的背影,转过头来,惴惴道:“八哥,你不会怪我多事吧,我看不过太子总是欺侮你,所以才……” 胤禩虽然知道十四心机深沉,但平心而论,这些年来,他的心机从来没有用在自己身上,反倒处处讨好亲近,就连这次的事情,不能说他做得不对,但起码,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平白让自己也溅上一身水。 “下次不要这么做了。”看了他半晌,胤禩也只说了一句话。 十四看着他的神色,愈发不安,忍不住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袖子,仰起头,情绪有些低落:“对不起,八哥,就算皇阿玛问起来,我也会一力承担的。” 胤禩闻言大吃一惊,他本以为十四是真看到太子与策妄一起,才会出声告密,但现在听其话意,却更像在杜撰栽赃。 十四为什么要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出气? 年仅十三岁的十四弟,也学会投石问路了? 也是,在皇家长大的孩子,哪里有简单的,上辈子,七八岁的自己就已经懂得要出人头地,让额娘不再受辱。 “行了。”他打断道:“此事不要再提,皇阿玛没有追查,就是想大事化小,你也当作没说过罢。” 说来也是无心插柳,他手中有赵瑞文的这步棋子,可也要思忖着如何使用才能一击即中,如今十四一句话,明显已经在皇阿玛心中埋下种子,它日,自己想再做点什么,也是事半功倍了。 他心念电转,神情却依旧是温文沉稳的模样,十四见他并无不悦,也欢喜起来。 “嗯,八哥说的,我会记得的。” 胤禩之前见到他,总会想起前世的海东青事件,但转念一想,自己重活一趟,连胤禛那般的仇恨都能淡化消失,何以又独独对十四耿耿于怀,况且他夺嫡失败,却是被发配看守皇陵,下场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心一软,手抚上他的头。 “你且记着,无论何时,皇阿玛总是顶头的天,不要想太多了。” “知道了。”十四眨眨眼,笑了。 胤禩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忧虑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送到京城的信,此刻怕是早就到了四哥手里,皇阿玛的朱批奏折,想必后脚就能发出去,只希望在这段空隙里,那人不要一时冲动,做下什么事才好。 康熙苏醒,落下的政务分轻重缓急,自然要一桩桩来处理,如连山瑶民骚乱这样的大事,早就被梁九功分出来摆在案首,只是这御笔朱批刚发出去,便已有消息传过来,说雍亲王在圣旨下达之前,已经先斩后奏,以兵部名义手书命广西等地发兵平乱。 消息是胤祉传过来的。 康熙三十九年诸皇子封爵,四阿哥、五阿哥皆被封为亲王,独独少了三阿哥胤祉,早在康熙三十五年时,胤祉便已被封为郡王,如今事隔几年,弟弟们都晋了亲王,他却还是郡王,落在众人眼里,自然是这个皇子不受宠。 胤祉暗地里不知道咬牙切齿了多少回,最后也只能忍气吞声,谁让自己在太子被废时强出头,弄巧反拙,让老爷子不喜,冷落又能如何? 这次康熙巡幸塞外,他与胤禛二人坐镇京城,本想着机会来了,谁料想,议事的时候众人目光都落在胤禛身上,一些政令也要胤禛点了头才算数,他这个三阿哥,竟如同摆设一般,正当胤祉差点又恨得咬碎牙齿时,发生了连山瑶民骚乱的事情。 圣旨未到,前方十万火急,雍亲王罔顾圣意,先斩后奏,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在胤祉手上,他欣喜异常,一道弹劾的折子随即发往塞外。 康熙不是昏君,自然知道胤禛是不得已而为之,论情论理,都苛责不了他,但知道归知道,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先斩后奏这种事情,连太子都没做过,这四儿子平日里闷声不响的,一出手就是如此石破天惊。 胤禩看着康熙不置可否的脸色,心里就知道不太妙,要说父子相似,后来的皇帝四哥喜怒无常,疑心重,眼前这位老爷子又何尝不是。 说到底,若不是自己送信的时机不对,那人也不至于贸然做出那样的事来。 “皇阿玛,老四也是一片为国尽忠之心,儿臣料想他绝无恶意。”太子一派储君风范。 胤禩默不作声。 别人都知道的道理,康熙不会想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他心里不痛快,现在开口无疑是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康熙扫了太子一眼,冷笑道:“那你说说,老四是怎么个忠法?” 太子一愣,一抬首,对上康熙冰冷的目光,心头霎时凉了半截。 康熙却并不放过他,冷冷开口,字字诛心。 “老四是忠,那你私下与策妄阿拉布坦密谈,也是忠吗?” 太子这下不仅是心凉,而且是心惊肉跳了,他暗自咬了咬牙,撩起袍子缓缓跪下,辩解道:“皇阿玛恕罪,儿臣与策妄阿拉布坦,并非密谈,却是另有缘由。” 帐中父子二人对话,胤禩敛眉垂目,却突然有些不耐烦,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 他们这些儿子,一辈子战战兢兢,到头来,有几个在老爷子心中落得个好字? 康熙既然在知道太子与策妄阿拉布坦的事情之后没有发作,便暂时不会动他,此时质问,不过是借机发火罢了,事后果然如胤禩所料,太子又逃过一劫,随后圣驾启程回京,快到城门时,胤祉、胤禛早就带着文武百官候在城外相迎。 对着外人,康熙并没有表现出不快,但一回到宫里,就直接往养心殿而去,以往照惯例是要召胤祉和胤禛去问话的,现在也不见了。 胤祉本是心头暗喜,可看老爷子的模样,并没有勃然大怒,也不惩处胤禛,不由又忿忿不平,直犯嘀咕。 然而没过多久,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康熙竟然将圈禁在宗人府的大阿哥放了出来。 太子废而复立,是老爷子想平衡各方势力,那么大阿哥被放出来,又意味着什么? 人心浮动,暗潮翻涌,不过胤禩却要分出神来关注另一件事情。 那就是嫡福晋富察氏有孕了。 第112章 得子 廷姝盼这个孩子盼了很久。 虽然满人讲究子以母贵,但同样也是母以子贵,没有子女的嫡福晋在府里说话也不能挺直腰杆,虽然侧室所生的子女都要尊她为嫡母,但总归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廉郡王府比其他府邸要好得多,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侧室或侍妾,但胤禩人缘好,在康熙面前又说得上话,不说外头那些想巴结的人,单是宫里头的嫔妃娘娘,也卯足了劲想往他府里指人,奈何胤禩不点头,廷姝也硬是扛住压力,连富察家想送个远房表妹过来,她也没有答应。 一来从小生长在显贵之家,看多了后院那些争风吃醋的龌龊事情,不希望原本清静的府里也变成这样,二来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希望那个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梦想不要破灭,虽然后来多了个张氏,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张氏的性子她也一清二楚,有什么不痛快的,也早已化作怜悯和同情。 饶是如此,廷姝的日子依旧不好过,胤禩无子,府里只有两个人,嫡福晋拦着不让纳新人,自己还生不出来,放在别人眼里,就是廷姝善妒。 其他阿哥府里头,少说也有两三个侧室,连四阿哥也不例外,到了胤禩这里,却只剩下一个,还是当年康熙指下的,这些年府里空荡荡的,娘家也不知道私底下劝过她多少回,把身边的丫鬟指成屋里人,廷姝咬咬牙,就是不松口。 好在熬了这么些年,终于怀上了,就算是女儿,日后也有个寄望。 稳婆不停地在她耳边让她使劲,廷姝喘着气,脸色蜡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 旁边嬷嬷眼看不妙,赶紧往她嘴里塞参片,一边道:“福晋,您再加把颈,千万要撑住,想想八爷,想想未出世的小阿哥!” 爷…… 她有点出神,思路忽然飘到两人刚成亲的日子,身上仿佛也不怎么痛了。 看在稳婆眼里,眼皮一跳,却知情况越发不妥,福晋几年未曾有孕,身体本就不算好,如今又碰上难产,今儿个只怕有些危险了。 血房不祥,除了稳婆和伺候的嬷嬷,其他人都不让进去,这是规矩。 胤禩只能在外面等着,听着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心也跟着一上一下的。 上辈子郭络罗氏没有生育,妾室生的时候,他都不在旁边,自然不会了解女子生育的痛苦,此时听到如此惨状,不由多了几分焦心。 胤禛一边低声安慰着胤禩,心里头也有些着急。 廷姝性子不错,这些年大家相处下来,也有些情分在,若她撑不过这一关,胤禩只怕伤心难过是免不了的,届时府里没有嫡福晋,宫里再想往这边指人,就更没法推拒了。 私心来说,胤禛自然不会希望看到这里妻妾成群的情景。 众人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却见嬷嬷自屋里冲了出来,满脸急色。 “爷,福晋怕是要不好了!” 富察夫人,廷姝的额娘闻言惊喘一声,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胤禩也脸色铁青,全然没了平日的温雅模样。 “不管怎样,一定要保住福晋,若是万不得已,也以考虑福晋的性命为先!” 嬷嬷有些惊诧,却仍忙不迭应了,又匆匆返回里屋。 廷姝原本的哀叫声已经低了下来,站在外面几乎听不见,却更让人觉得不安。 胤禛自己府里也是子女单薄,基本很少有能存活下来的,现在就只有嫡福晋那拉氏生的弘晖,侧福晋李氏生的弘昀,还有一个大格格,可就算这,也比胤禩好。 他心里头已经在开始盘算着若廷姝有个万一,自己这边便将弘昀过继给胤禩,只是此时此刻,这话却不能说。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当里面传出一声响亮啼哭声时,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嬷嬷抱着孩子走出来,满脸笑容,与方才冲进去时大相径庭。 “恭喜主子,是个小阿哥!” “福晋呢?” “福晋也安好,母子平安!” 胤禩松了口气,接过孩子,旁边陆九机灵得很,见状立时掏了份赏钱出来,嬷嬷笑眯眯地接过,嘴里不停说着吉祥话。 只见孩子缩在襁褓里,小脸皱巴巴的,看不出像谁,眼睛也紧紧闭着,想是哭得累了,这会小嘴微微张着,眼角还有些泪痕,被胤禩抱在怀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胤禩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他。 胤禛也凑上前去看。 “这孩子不像你。”他皱了皱眉。 “刚出生的,还没长开呢,四哥难道没见过自己家的?”胤禩失笑,只觉得怀中抱的,仿佛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团棉花,柔软得让人手足无措。 胤禛其实是有些吃味的。 他看到胤禩的目光望向孩子时,柔软得几乎要让人融化,但他也知道,跟一个刚出世,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吃醋也是很可笑的,胤禩膝下空空,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孩子,只怕要疼到骨子里去。 这么想着,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戳了一下那张熟睡的小脸,带了点报复的快意。 臭小子,你阿玛是我的,以后可别想着跟你四伯抢人! 岁月倏逝,朝堂上风云变幻,人心各异,却渐渐也显出腥风血雨的端倪来。 太子复立之后,表面看上去一派风光,但没了索额图的他,就像少了一条臂膀,加上康熙若有似无的打压,这个太子当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要郁闷。 大阿哥不知是先前被圈禁的时候吓破了胆,还是之后的心灰意冷,再也没了以前的飞扬跋扈,刚过而立的人,发间已经染上点点星白,看上去老态沧桑,每次陛见的时候,康熙总盯着他的头发,半晌又什么话都没有。 自从胤禛先斩后奏让地方出兵平乱之后,康熙面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有意无意也冷淡了不少,胤禛只作不知,一如既往,上朝办差,对待康熙也如以往那般恭顺,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胤禟见大阿哥被放出来,原是高兴得很,本以为他夺嫡有望,谁料得大阿哥处境堪忧,自己的如意算盘又落了空,他又不甘愿就此认输,只得憋着一口气蛰伏着,等待机会。 十三与十四依旧颇得圣宠,十三素来豪气,与胤禛胤禩等人也交好,只是年纪尚小,有时过于大大咧咧,许多细节不甚注意,得罪了人也不自知。十四步步小心,在康熙面前,说话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小心翼翼,却从来不曾惹怒天颜,分寸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俨然已经是御前第一受宠的皇子,连带后宫德妃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另外一头,廉郡王府里多了个孩子,笑声自然也多了起来,以往廷姝虽然不说,他也知道她必然承受了莫大压力,如今一举得子,正好封了许多人的嘴,也少了许多闲言闲语,只是廷姝产后虚弱,又要担负府中上下大小事务,精神未免有些恹恹,胤禩为此特地唤来张氏,让她从旁协助福晋。 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显得轻松而惬意,以致于胤禛牵着弘晖过来找他的时候,便见这人坐在自家后院的葡萄架下,逗着襁褓里的宝宝,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 宝宝已经有两三个月大,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早就舒展开来,一双乌黑浑圆的眼睛转来转去,好奇地看着凑上前来的弘晖。 弘晖扬着大大的笑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上宝宝白嫩的脸颊,忍不住戳了一下。 很软。 又戳一下。 很舒服。 再戳一下…… 手被抓住,弘晖抬头,见胤禛正在瞪他,无辜的神情换上讨好的羞赧。 “八叔,宝宝好可爱!”像极了府里额娘养的小狗。 “那你多和他玩。”胤禩笑道,将宝宝递给乳母,弘晖喜滋滋地跟过去,逗弄起来。 “这小子非跟着我来。”胤禛看着他像逗小狗一样逗着宝宝,有点头疼。 “小名取好了没有?” 胤禩摇头。“他额娘说不如就叫宝宝,我一想也是,等他周岁的时候便有正式名字了,到时候再换即可。” 胤禛正思忖着如何进入正题,却突然听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二人转头一看,弘晖边哭边摸脖子,而宝宝手里正抓住一块系着红线的玉佩,咯咯笑着。 第113章 别庄 弘晖很无辜。 他也不是故意要哭得如此惊天动地的,那玉佩据说是自己周岁时额娘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至今没摘下来过,小家伙扯起来时,他急忙往后一仰,结果还是断了。 玉佩被胜利者抓在手里,扬着没牙的对着他耀武扬威。 弘晖嘴巴一瘪,洪水泛滥。 胤禛没好气:“你还有当哥哥的样子吗,玉佩被宝宝玩一会儿又怎么了!” 弘晖原是想借着嚎啕大哭顺便跟亲爱的八叔撒撒娇,被自家阿玛这一吓,哭声倒停了,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鼻子一抽一抽,无比委屈的模样。 胤禩笑了起来,从宝宝手里拿回玉佩,把断了的线重新结了扣子挂在弘晖脖子上。 “雍王府的大阿哥哭鼻子,被人知道要笑话的。” 弘晖看了看旁边忍笑的乳母,有点不好意思。 “八叔……” 小身子一边蹭过去,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上面。 胤禛嘴角抽搐,把人拎开一点。 “弘晖一直说想骑马,左右明日休沐,不如带他去别庄住一两日,你也一起吧。”说罢看了弘晖一眼。 机灵的某人立时蹭过去,抱住胤禩胳膊:“八叔去吧,把宝宝也带上!” 胤禩摇头:“算了,宝宝还太小。” 弘晖扁着嘴,信誓旦旦:“我一定会保护宝宝的,就算自己没饭吃,也不会让他饿着肚子!” “从哪儿学来的浑话!”脑壳上又被胤禛敲了一记。 胤禩看着他眨巴着眼睛渴望的模样,不由失笑:“好吧,宝宝还小,得带上乳母和丫鬟。” 弘晖顿时乐不可支,手舞足蹈。 他性子本是活泼,但在府里的时候,他是长兄,又是嫡子,胤禛也是严厉的父亲,弘晖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约束自己,但到了这里却不一样,八叔素来是疼他的,在八叔面前,便连阿玛也多了几分笑容,他自然也放松不少。 弘晖身为雍王府嫡长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入上书房,如他的叔伯父亲那样度过漫长枯燥的读书生涯,胤禛虽然面上严谨,私底里却也很疼爱这个儿子,有心在他去读书之前让他尽情玩一趟。 当然,如果单是父子二人去是不行的,能喊上胤禩一起,就圆满了,两人已经很久没有独处过了,四哥内心深处是有些哀怨的。 男人出行比女眷要方便得多,虽然有两个小孩子,但总归不必花费多少功夫,廷姝虽然不舍,但她自己近来身体不大爽利,懒得动弹,再说有乳母下人跟着,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再三叮咛一番,命人将东西准备齐全,又目送着马车走远,这才回屋休息。 庄子是胤禩住过的,这几年一直有人在照料打理,一应摆设都没有变动,自从胤禩上回走了之后,后院种了一大片花草,此时正是盛放的季节,灿黄嫣红开了满眼的璀璨,弘晖看得目不转睛,连宝宝也挥舞着小手小脚。 胤禛看胤禩的神色,便知他也喜欢这里,心中暗喜,面上却仍是淡淡地吩咐下人带两个孩子去休息。 入了夜的庄子有些凉意,胤禛让人准备了热锅,又摆了些羊肉和配菜,看上去丰盛热闹。 这段时间,胤禩养尊处优,没什么烦心的事情,连带着整个人也容光焕发,映着锅子升起的热气,看得胤禛心中一动。 “早知就把老九他们也喊过来,人多更热闹。”胤禩笑吟吟道,夹起一片羊肉放进锅内,看起来心情颇佳。 已经有了两个小鬼,我怎么会再喊人过来扫兴。胤禛没好气地暗道,没有接话。 怎么这人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就没了平日冷面王的威势。 胤禩睇了他一眼,忍不住低声笑起来,不再调侃他,话题一转。 “弘晖是个有灵气的孩子,将来入了上书房,想必也游刃有余。” 上书房是皇子读书的地方,他们小时也是这么过来的,如今年长的皇子各自办差,在上书房读书的,多是年幼的皇子,和一些年纪大些的皇孙,还有旁支的宗亲伴读。 人一多,难免就复杂起来,胤禩前世因为背景单薄,母家卑微,也没少受欺侮,如今这些皇子皇孙厮混在一起,就更加分出高低贵贱来。 谁的母家更说得上话,谁府里是看人眼色的,孩子们自然会分个三六九等,攀高踩低,欺凌弱小,让你吃了亏还只能往肚子里吞,若是谁捺不住去告状的,只怕后果会更惨。 二人都是在上书房待过来的人,又如何不明白这些弯弯道道,胤禛闻言只有忧虑,却无半分高兴。 “我只怕他这性子,到了那里被人算计了还不晓得。” “总得吃一两回亏,才能学乖。”提到弘晖,胤禩却想起另一桩事。“弘晖的身体向来可还好吧?” 这问题问得古怪,连胤禛也是一怔。“平日里并无不妥,怎么?” 胤禩笑道:“没事,我见他稍显单薄了些,平日里没事别老拘着他读书,多出去跑跳一阵才好。” 记忆里,雍王府的嫡子,这两年便会夭折,自此之后,那拉氏也再没能生育过。前世胤禩对这个小侄子没什么印象,自然不会去深究他的死因,如今两家亲近不少,他也不希望看着从小喜欢缠在他身边的弘晖就这么没了。 说话间,下人端着两碗汤呈上来,胤禩试了一口,只觉得味道鲜美,齿颊留香,不由奇道:“这是什么汤,回头我也学学。” 胤禛含糊道:“是厨子的拿手好菜之一,我也不曾问过。” 胤禩不疑有他,并作几口喝下,一边笑道:“四哥府上的厨子,我早就垂涎了,什么时候送我一个。” “你若是要,回头就让他上你府里去。”只怕你天天喝要消受不住。 这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胤禛若无其事道,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胤禩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虽然屋里比外面要温暖,但也不至于突然热起来。 鼻息间暗香隐隐,原是不易察觉,但此刻身体一有异样,连带着淡淡的香味也明显起来。 躁动自体内一丝一丝浮起,敏锐如他立时察觉了那碗汤的问题。 “那究竟是什么汤?” “鲜菇,只是加了点别的东西。”胤禛伸手过来扶住他发软的身体,只觉得触手的温度热得有点发烫。 “什么东西?”胤禩咬牙,已经隐隐猜了出来。 “鹿血,放得不多,怕你闻出来不敢喝。”笑容里带了点奸计得逞的得意,胤禛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在他颊边亲了一口。 胤禩瞪着放在他面前只喝了两口的汤,再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碗,一时无语。 “还有呢?” “没有了。”褪去了冷淡的面容上显得一脸无辜。 “气味!”胤禩没好气。 “只是加了一点点的麝香,很少,一般人闻不出来,你的鼻子真灵。”胤禛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夸赞还是调侃。 素来冷静的廉郡王突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八弟醉了,为兄扶你去歇息。”口中说着,一边将人搀扶起来,往别院走去。 鹿血和麝香虽然有催情的效果,可他也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只是药效一涌上来,某个地方无法抑制有了反应,他只能任由那人扶住自己,半身遮掩着那让人难以启齿的隐情。 “四哥,算计之情,无以为报。” 话说得温柔,可细听之下,不难听出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胤禛离他不过咫尺,看着他睫毛微微颤抖,双颊染上不正常的嫣红,唇也仿佛被熏得鲜艳,衬着白皙肤色,越发显出惊心动魄的美感,不由低笑一声,凑近了些,热气吐在对方耳廓。 “八弟不必客气,以身相许即可。” 若是手里头有板砖一类的武器,胤禩一定毫不犹豫地往对方头上拍去,可惜此刻手上什么也没有。 不仅没有,自己还是被刀俎为所欲为的鱼肉。 接下来的事情荒诞得有点像梦境。 身体挨上被褥的那一刻,他只觉得体内的着火点仿佛被点燃起来,无处不在叫嚣着要纾解,热血涌上脖颈脸颊,熏得头昏昏沉沉,有点睁不开眼。 胤禩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潜意识记着还有旁人在场,强自按捺不去抚摸那处早已灼热坚硬的器官。 只是那把火烧得难受之极,迅速地将理智一点点烧光,直至蔓延全身。 一只同样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腰腹,顺着里衣滑入裤子中,握住那已然坚硬如铁的地方。 “唔!……”胤禩惊叫一声,身体反射性微微弹了一下,被牢牢按住。 扣子自上而下被解开,此时他已觉得对方的动作磨磨蹭蹭,忍不住自己伸手去解。 手被抓住,那点微末的挣扎气力完全不被放在对方眼里,轻而易举地被双手反绑在身后。 隐约中听到那人在耳畔说了几句,被欲望烧得模糊的脑袋听不分明,又化作混沌。 上身的衣服被脱下,火热的身体碰触到微凉的丝绸被褥,忍不住渴求更多,仰起头,让肌肤在被子上蹭着,渐渐地连带被子也变得温热,再也不能稍缓丝毫饥渴。 眼睛虽然睁着,却失了焦距,半眯着看向前方,平日里黝黑深沉的眸子此刻水泽潋滟,漾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媚意。 若是没放那点鹿血和麝香,以这人慢热的性子,只怕今夜又是一个秉烛夜谈,同榻而眠的夜晚。 胤禛暗叹了口气,可自己对他,天天咫尺相对,旁边众目睽睽,偏偏又不能更亲近一步,这种煎熬,真不是常人能受的。 从小一起长大,早已摸透他的性情,胤禩别处哪里都好,在情事上却是温吞水一般,万事都要等着别人主动,也亏是他这些年来步步紧逼,换了稍显羞涩的女子,只怕一晃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此时那人在身下呻吟着,周身渐渐泛上情欲的微红,上身赤裸,下身半掩在被褥之中,若隐若现,身形颀长,温润如玉,胤禛原本已有些心神摇荡,见状如何还能按捺得住,只从挽帐的绸带上解下两条,一条覆在对方湿润的双目上,绕至后脑勺绑了个活结。 继而低声在那人耳畔说道:“我来伺候八爷。” 这声八爷说得情色味十足,与平日形象大相径庭,以致于胤禩忍不住轻颤了一下,嘴角逸出破碎的低喘。 余下的一条缎子却被用在灼热的器官上,缠缠绕绕,绑了好几圈,这才停在根部,打了个结,手指却还灵活地在上面抚摸捋动,让人情欲萌动又释放不得,在冰与火的折磨之间徘徊。 “你从哪……学的这些……手段?”胤禩有些语不成调,声音暗哑,浑无昔日温雅。 “青楼……”胤禛低头咬上他的耳垂,手中的动作也未停下,拇指摩挲着顶端的湿润,又用指甲剥开上面薄薄的皮,轻刺慢捻。“当然是不可能的,偶然间看了几幅春宫册子,学来的。” 胤禩已经没有闲情去问他哪来的时间去逛街找春宫册子,他一次次仰起身体,却发现被紧紧缚住的地方完全得不到解放,而对方的动作在加大快感的同时,反而更进一步将他送入地狱,奈何双手被绑住,动弹不得。 而眼睛被蒙住,身体则更加敏感。 一点点的碰触和挑逗,也足以让此刻的他几近崩溃。 沾了湿液的手往后面探去。 慢慢地,试探地钻入里面,手指数目缓慢地增加,因着浊液的润滑而顺畅许多,眼看差不多了,将手指抽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灼热坚硬的器官贯穿进去。 “……!”胤禩紧紧拧眉。 初时的不适和痛楚之后,是难以言喻的感觉,硕大的部位充满自己体内,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脉动,如火焰一般,几乎要将原本已经到了临界的身体灼烧起来。 视线一片黑暗,却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在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抽动。 “小八……胤禩……”胤禛吻上他的唇,舌头撬开牙关长驱直入,似要将他吞噬一般,银丝自唇舌交合处流下来,沿着下巴蜿蜒至锁骨上。 “解开……”蒙着眼睛的绸带一点点染上湿意,嘴微微张阖,已经陷入半混乱中。 胤禛亲了他一下,慢慢地将带子解开。 蓦然没了束缚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白浊的液体喷溅上对方腹部,胤禛咬牙,也跟着释放出来。 眼睛和手上的绸带被解开,胤禩半眯起眼,一时有些不适应光线,不由伸手半遮住,脸上泪痕未消,看上去显得有些脆弱,虽然胤禛知道并非如此,还是忍不住放柔了动作,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嘴里一边调侃。 “为夫伺候得如何?” “四哥。”那人笑得柔情万千,手一边缠上他的脖颈,迫他低下头来。 “嗯?”胤禛被他突如其来的挑逗弄得有点失神,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出声道。 胤禩凑近他耳边,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也被弟弟我上一次?” 胤禛万万想不到平日儒雅的人也会被自己逼得口吐粗俗之言,不由呆滞了。 第114章 由头(上) 康熙四十一年七月,日子远比以往还要闷热,知了早早地停在树梢叫嚷,宫中上下也已经准备好冰盆摆在各处主殿,饶是如此,依旧有种让人透不过起来的窒闷。 就在这个时候,宫中传出皇十三子胤祥被今上训斥的消息。 起因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十三掌管兵部以来,虽不像从前大阿哥在时对军务那般娴熟老道,但他胜在年轻,做什么事情都有一股冲劲,很快跟兵部上下也混得不错,加上他与胤禛同气连枝,朝中上下都将他看成四阿哥一党。 被康熙训斥,也是因为兵部的事情。 一日康熙心血来潮,将十三召到跟前,询问兵部相关事宜,问的是前几年地方琼州黎民被逼起事的骚乱。 这件事发生在康熙三十八年,当时胤祥还没有入驻兵部,自然也就不甚清楚,康熙所问,他多是答不上来,康熙发了一通火,并斥责他“好逸恶劳,不学无术”,索性将他兵部的差事卸了。 革职的旨意隔天就发下来了,连着一起的,还有另外一道圣旨,却是让皇十四子胤祯接替胤祥,掌管兵部。 此事一出,举朝哗然,众人明里暗里,大都议论纷纷。 十三阿哥素来得蒙圣眷,恩宠有加,连拜祭泰山也派他代为出巡,康熙对他的宠爱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胤祥与四阿哥交好,从小就是跟在四、八两位阿哥后面长大的,关系匪浅,隐隐已经被归为一派,如今却在四阿哥党风头正盛之时被革职,这后面究竟有何深意,老爷子是不是想透过这一件事,告诫点什么? “八爷,若您无意于那个位子,就万万不可再掺和进去了。”沈辙在得知消息之后立刻赶到书房来找他,开门见山便是这句话。 胤禩脸上不见意外,淡淡道:“子青勿急,先说说你的理由吧。” “理由很简单。”沈辙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全然没了平日的斯文,抹抹嘴,这才道:“六部之中,首重户部,户部管天下钱粮,四爷经营打理了这么些年,户部就算不是他的囊中之物,也只怕遍布了他的暗线。其次是吏部,吏部在八爷手里,四爷自然无需担心,但也正是这个无需担心,反倒是让上面那位担心起来……再者还有兵部,十三爷刚刚接手,根基未深,但如今六部最重要的三部,尽在四爷之手,您与十三爷在四爷身边,隐然已是左右臂膀之势,如此一来,皇上还能放心么?” 沈辙说罢,叹道:“只因之前您不想争大位,子青也不是热衷名利的人,因而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等到皇上出招,才是恍然大悟,八爷切莫重蹈大阿哥的覆辙。” 胤禩点头道:“看来是这段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我将自己剔除在皇位之外,就忘了去看这些潜在的危险,如今十三被贬责,必是老爷子想敲山震虎,警告四哥。” 沈辙叹道:“正是此理,所以一旦皇上起了疑心,下一个要对付的,只怕就是八爷您了,唯今只有一计。” 他没有说下去,胤禩也兀自沉默不语,端起茶盅啜了一口。 茶香在鼻息间萦绕,午后的阳光自屋外照进来,在地上留下一层斑驳光影,温暖得几近灼热,然而两人心事重重,显然也不觉得热。 半晌,胤禩抬起头,叹了口气,接上沈辙之前的话:“自污。” 沈辙点头苦笑道:“八爷聪明绝顶,必然也能想通其中关节,只是皇上那边,怕要费些劲,若是一个不好,怕是以为您借机要挟,又或恃宠而骄。” 胤禩不语,片刻方轻描淡写道:“当皇帝的儿子,真难。” 他活了两辈子数十年,到现在也没法完全摸清老爷子的想法,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当年的自己才会失败吧。 沈辙摇头苦笑,谁说不是呢,他跟在胤禩身边这么久,看了无数勾心斗角,处处尽是杀人不见血的招数,饶是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幕僚,也觉惊心动魄,何况是身在局中的皇子阿哥们? 然而通往那位子的路上即便是如此遍布荆棘刀剑,也还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飞蛾扑火般争夺,说起来,他跟的这位八爷,可算是其中的异数了。 翌日下朝时,胤禩与胤禛并肩而行,旁人本想上前搭讪招呼的,见了旁侧的雍亲王,却都止了脚步,只是诺诺地站在一旁,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倒似见了阎王。 胤禩不由笑了起来,调侃道:“四哥好魄力,越发威严有气势了。” 胤禛睨了他一眼,淡淡道:“若不是如此,只怕要有更多的人要不请自来,就如当年的大阿哥一般。” 最后那句话声音极低,胤禩却听得分明,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由心头暗叹。 大阿哥正是因为锋芒过盛,周围聚集了以明珠为首的一帮人,才会引得康熙下决心铲除这股势力,如今胤禛虽非有意,却隐隐成了超越于太子之上的又一股势力,这岂是康熙所乐见的? 那头胤禛却似毫无所觉,边走边道:“明儿个是弘晖生辰,他嚷着想见你,带上宝宝一起过府小聚吧。” 胤禩敛下心思,笑道:“那可要给他挑点称心的贺礼了,那些珠宝玉石他想来是不感兴趣,小小年纪更不懂欣赏书画,如此四哥便陪我去外头买点小玩意回来哄他吧。” 胤禛的神情微微柔和下来,点点头。 此时将近晌午,二人皆是腹中空空,便先找了间客栈的二楼坐下。 伙计麻利地记好菜名又匆匆去准备,胤禩笑道:“四哥可还记得当年我带你来吃过的榆钱面,如今掌柜就是当年那小面摊的主人。” 胤禛眉头一挑,果然有些意外:“手艺确实不错,他也算熬出头了。” 胤禩先前那句话不过是开场白,此时见他神色淡淡,倒有点不知如何开口,沉吟片刻,索性直截了当道:“我想找个由头,让老爷子革了我的职。” 胤禛一怔,脸色沉了下来。 “为什么” 胤禩直视着他,眼底一片清明之色。 “我不能让你功亏一篑。” 十三爷被革职,怕是圣上不满四爷近来作为,想借此作为警告,如果八爷想撇清与您的关系,必然也会主动退避,如此一来,圣上的怒火,便都在您一人身上了。 这是昨夜密谈时,戴铎所说的话。 只不过胤禛并没有信了他的话,不仅如此,还发了一通火。 但斥责之余,细想一下,戴铎纵然心思想歪了,有一点却是没有说错的。 老爷子发作完了胤祥,下一个,不是胤禩,就是他。 胤禩不想让他苦心经营毁于一旦,甘愿自污其身,退出朝堂。 现在已经折了一个十三,他又何尝愿意看着胤禩也为了自己做出如斯牺牲? 第115章 由头(下) “不行。”胤禛冷冷道,语气决然。 胤禩一笑,提起桌上茶壶为两人斟满了茶,方道:“我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自保,如果你被老爷子怀疑,我必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可以保全一个人,何况将两人都拖下水?”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淡然乏味,自然不如自己家里的好,但是看着对方一口拒绝自己,心中还是有些许开心的。 起码这么多年的情份没有白费。 就算最后总要有一个人退让,能够看到他如此回答,也不枉自己做出如此选择了。 “四哥。”他抬起头,笑吟吟的。 “我没有你的鸿鹄之志,他日只需许我平安富贵,我就心满意足了。” 胤禛怔怔看着,似乎想将眼前这人牢牢刻进心底,蓦地一股热流涌上喉头眼眶,又被他强压下去,半晌无语,只伸出手,覆住对方的手。 有生之年,必不负你。 直至伙计端菜过来,方将这气氛打破,胤禩浑如无事一般,说笑谈天,胤禛只是默默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 用过饭,二人又上街挑了些弘晖和宝宝喜欢的小玩意。 “你买这么多,那小子该乐翻天了?”胤禛瞧着陆九和小勤两人手里头提的东西,摇摇头。 “你不愿当慈父,还不许我疼疼侄儿不成?”胤禩笑道,忽而停住脚步,眼睛望向某处。 “怎么?”胤禛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一个摊子。 摊子卖的是些女子用的东西,普通寻常,粗陋简单,只怕连王府里的丫鬟也看不上眼。 胤禩却从那堆胭脂水粉里挑出一条珠串,珠子像是木制的,有些像檀木,上面还刻了图案,细看竟是佛教中的十八罗汉,栩栩如生,细致入微。 摊主见两人衣着不凡,不由热情地介绍道:“公子好眼光,这链子确实不凡,不瞒您说,是我家长辈代代传下来的……” 任他说得天花乱坠,胤禩却也不理,掏了银子给他,便将手链收入袖中。 这链子想必是给富察氏买的。 胤禛隐隐猜到,也知道这再正常不过,却仍觉得淡淡酸味泛上心头。 少顷,先到了廉郡王府门口,二人分手。 胤禩让陆九提着东西先进去,笑道:“明日弘晖庆生,我一定准时到,今儿个就不再留你了。” 不留就不留,你拿着手链给媳妇献宝去吧。 胤禛想道,浑然不觉自己此刻已经像极了小女儿家患得患失的心态,面上却依旧若无其事,只嗯了一声,转身欲走。 “四哥。” 身后传来胤禩的声音,胤禛站住,淡淡道:“还有事?” 胤禩欣赏够了,这才将一件物事塞进他手里。 “没事了。” 那人拍拍衣服,笑眯眯地回府。 胤禛眼睁睁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关上,又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 正是方才胤禩在街上买的木珠链子。 木头磨得圆润光滑,握在手心里,丝毫不觉硌手。 弘晖虽然是皇子,今天不过也才六岁,生辰自然也不会大操大办,本来也只是阖府小聚,因与廉郡王府交好,也将胤禩一家请了过来。 宝宝天生爱笑,看了这种场面更是手舞足蹈,咧着没牙的嘴逢人就笑,直笑得众人爱不释手,抱过手亲了又亲。 弘晖跟宝宝亲厚,也跟着过去嚷着要抱,一点也不介意宝宝抢了他的风头。 那拉氏与廷姝在一旁拉着家常,一边笑呵呵地看着。 侧福晋李氏怀里抱着年方两岁的二阿哥弘昀,旁边站着八岁的大格格,眼睁睁看着这一团和气的其乐融融,倒似不相干的外人一般。 李氏暗自咬了咬牙,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怨恨,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也时不时插上两句话。 那头胤禛与胤禩从外面进来,众人忙起身相迎。 胤禩在场,李氏不宜久待,说了两句,便带着弘昀和大格格退下。 错身而过时,胤禩看了她一眼,突然道:“嫂子这帕子精致得很。” 李氏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自己手里被攥得皱成一团的绣帕,心头一跳,勉强笑道:“八爷过奖。” 说罢一福身,匆匆便走。 那拉氏是嫡亲嫂子,无须回避,她见胤禩多看了李氏两眼,便道:“怎么了?” 下意识只觉得他不会无端端问那一句话。 胤禩摇摇头,弘晖随即蹭上来撒娇,宝宝也跟着咿呀咿呀地叫嚷起来,场面一时热闹之极,那拉氏也只好捺下心中疑问,张罗着上菜布菜。 待酒饱饭足,小孩子被乳母抱下去歇息,那拉氏这才旧话重提。 “八弟,方才你……” 胤禩道:“四嫂,弘晖近来身子如何?” 那拉氏一愣。“他刚出身时有些弱,但如今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平日里很少生病。” “其实也没什么,内宅阴凉,怕孩子体弱容易染恙,四嫂多看着些也就是了。” 绣帕是上好丝缎,本身质地平滑,能把帕子攥成那样,说明心中必然有极深的怨气,高门大宅里这种争风吃醋乃至祸及子嗣的事情并不少见。 轻描淡写一句话,但那拉氏极聪明,立时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胤禛也微微皱眉,他从小在宫里长大,又怎会不明白。 廷姝没有说话,低下头看着自己旗装上的绣纹,心中暗自庆幸如今胤禩王府中只有宝宝一个子嗣,若不是张氏不能生育,只怕现在她也要时时提起十二分紧张来防范。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李氏虽然可恶,但又何尝不是可悲。 沈辙劝胤禩自污以求自保,却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弹劾胤禩的折子便已被呈上御前了。 折子自然都是御史上的,但这里头又大有乾坤。 一直以来,御史的地位都是微妙而超然的,纵然明朝那般喜欢动辄杖责大臣的,也很少随意处置御史。 不以言获罪,是历朝历代的不成文规矩,满人马上得天下,入关之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已令汉人心生恐惧反感,为了加强统治,自然要将汉人的规矩搬过来,这其中也有对御史的优待。 而在康熙三十五年之后,众皇子逐渐拥有自己的势力,暗中角逐,御史自然也成了各方利用的工具。 正如此番上奏弹劾胤禩的折子,已经无法揣测上奏者的用意,究竟是真正的士林清流,还是受人指使。 一开始的折子,只是告胤禩在吏部“无所事事,一无建树”。 渐渐地,内容变了味,连“故作无为,实则笼络人心,施恩结党”这样诛心的话也出来了。 康熙只是将折子留中,却没有斥责上奏的人,态度本身,暧昧而令人玩味。 老九、老十和十三等人暴跳如雷,要为他出头,被胤禩按住了。 本是自己想做的事,如今有人帮他做了,岂不省心。 胤禩挑了个日子,只身求见康熙。 进了西暖阁,便撩袍子跪下。 “儿臣是来请罪的。” 第116章 自请 康熙放下朱笔,眉头一挑。“你何罪之有?” 胤禩眼观鼻鼻观心:“儿臣受人弹劾,故前来请罪。” “这倒新奇,若是无罪,又有何罪可请,莫不是你做贼心虚?” 康熙的语调是调侃的,半带着玩笑的意味,胤禩却没有跟着笑起来,只是垂了头道:“折子中的内容,半真半假,儿臣此来,便是澄清假的,认罪真的。” “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自接掌吏部之后,日复一日,没有什么大的长进,确实有懈怠之嫌,只是儿臣自小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又如何会去想着要做那些笼络施恩,大逆不道的事情,上折子的人,未免也太高看儿臣了。” 他的语气淡淡,并没有什么不满,康熙从前不喜他这种做派,只觉得有时候毫无破绽,反而显得城府深沉,让人看不透心事,但这些年见他额娘早逝,膝下子嗣单薄,废太子时也不曾趁机生事,才觉得自己疑心已是太重了些。 早年父慈子孝的日子一去不返,儿子们一个个长大,逼宫的逼宫,圈禁的圈禁,连大阿哥鬓间都渐渐染了白发,何况是他这个做父亲的。 康熙叹了口气,道:“起来罢。”语气神色,俱是温和慈霭,又指着榻上让他坐下。 “朝堂之上,本是心思各异,互相倾轧,你一心做事,也不曾人情往来,自然要为人诟病。” 言语之间,谆谆善诱,竟是教起为官做人的道理来。 胤禩暗自苦笑,这老爷子当真是皇帝做久了,就全然用高高在上的心态来揣测别人,他说的虽然有道理,可若是自己真与大臣人情来往,那还不坐实了奏折里的罪名? 想归想,他却只是点头应是,康熙见他乖乖受训的模样,心中满意,也只是转而提起轻松一点的话题:“朕的皇孙出世了,朕还没抱过呢,赶明儿富察氏进宫来请安的时候,将他抱来给朕看看。” 胤禩道:“宝宝顽皮,怕冲撞了皇阿玛。” 康熙笑道:“小孩子便当如此,朕把名字都想好了,满了周岁就让宗人府入玉牒,唤弘旺。” 胤禩一怔。 原来兜兜转转,却还是叫了这个名字。 康熙未曾察觉,续道:“旺者,丰盛兴旺,只盼弘旺之后,你府中能够热闹起来……唔,听说张氏已经不能生育,不若再指两个人进府吧。” 胤禩不答,起身跪下。“儿臣有一事相求。” “儿臣在吏部日久,越发觉得能力单薄,不足以掌管一部,如今西南匪寇为患,形势复杂,且远离中原,蛮人颇多,不服管教,儿臣想前往云南勘查一番,也好为朝廷日后的举措作一二筹备。” 这一席话可谓石破天惊,连康熙都坐直了身体,看着他。 如今太子式微,诸皇子虎视眈眈,他却突然自请去云南,康熙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也弄不明白这个儿子的想法了。 “你一个阿哥,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又不擅兵事,再说南方湿气重,云南地处偏僻,蛮民更多,个个凶悍异常,云贵总督都经常向朕诉苦,你去了,能做什么?”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皇阿玛也曾说过,幼鹰需要历经风雨摧折,才能成长为翱翔天际的雄鹰,儿子不过是想去外面走走,多增长些见识,以后也可多为皇阿玛分忧解难。” 他没有自称儿臣,而是换成儿子,语气低而不沉,温和婉转,听在康熙耳中,莫名让他心头一软。 这个儿子想必是这些日子被御史的奏折闹得烦了,索性自请外出,去的还是穷凶极恶的地方,以便摘清自己的嫌疑。 康熙叹了口气,倾身上前,挽住他的臂膀,将人拉起来。 “你去过山西,去过江南,可那都是富庶之地,可云南山高皇帝远,届时你就算有什么事,朕也帮不了你。” 胤禩一笑:“儿臣也不是去惹事的,只是去看看那里的人情地貌,听说这几年瑶民苗民闹得很凶,连官府也奈何不了,儿臣也想去看看有什么法子,就算吏部的差事办不了,起码也可以尽点绵薄之力,不至于一事无成。” 老爷子未必是不疼儿子的,只是皇帝当久了,难免总要带上皇帝的眼光去看待一些人事,久而久之,连他们这些做儿子的,也差点忘了老爷子也是为人父的。 “罢了,此事容朕好好想想,先不要提了。”康熙摆摆手。 胤禩见好就收,也不多说,康熙又问了几句闲话,便让他先跪安了。 出了外头,才见到胤禛正等在外面,垂手站着。 见了他,冷肃的眉目霎时消融,带上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柔意。 “四哥是来给皇阿玛请安的?” 众目睽睽,胤禛不便多说,点了点头,径自进去。 胤禩知他出来必要找自己,便也没有先行一步,只沿着外面花丛一路缓步,赏花看蝶。 不过一会儿功夫,胤禛就出来了。 胤禩奇道:“这么快?” 胤禛道:“梁九功说皇阿玛不想见,让我跪安。” 必是因为自己之前说的话,打乱了老爷子的全盘计划吧,胤禩暗道。 胤禛看了他一眼:“与你有关?” 胤禩点头道:“我已经跟老爷子说,自请去云南。” 此时两人正走在出宫的路上,胤禛硬生生顿住脚步,转头看他,眼中满是震惊。 “我知若是提前与你说,你必是要反对的。”胤禩见他这副模样,禁不住软了语气。 “因为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胤禛心念电转,立时想通不少事情,看着眼前这人眉目儒雅,却是骂也骂不出口。 胤禩失笑:“这也是为了保全我自己,远离朝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是去江南那种富庶之地,老爷子免不了又得疑心我要做什么了。” 胤禛定定看着他。这人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先去见了老爷子,才告诉自己,去与不去,如今只能任由老爷子心情来决定,自己也阻止不了。 他咬牙道:“云贵之地潮湿,瘴疠极为厉害,你去了……” 胤禩笑道:“无须担心,听闻昆明四季如春,我也不是尽往丛林冷僻的地方钻。” 他并非良善之人,此举若是有五分为了胤禛,却也有五分是为了自己,京城漩涡,如果不趁早抽身,迟早也会落得像十三那样的下场,届时与其终日困在府中无所事事,还不如趁早独善其身,海阔天空。 既然此生已打定主意不去争那把椅子,便要想尽办法令自己远离危险,也许有千万条理由让胤禛觉得自己为了他舍弃良多,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自私的凡人。 胤禩看似温和,但心性极坚,决定的事情绝无转圜的余地,胤禛劝不动,便只能作罢,回府想法子去,然而不过两日,康熙的旨意便已下来,让胤禩择日前往云南。 老九老十听到消息,一股脑跑过来,义愤填膺骂了胤禛一顿,顺道表达了自己对老爷子的愤慨之情。 折腾了半天,他们前脚刚走,老三也施施然来了,摆出兄长的谱安慰了他一番,让他去云南勤勉办差,莫要丢了朝廷的脸面。 胤禩啼笑皆非,敢情在所有人眼里,这回自己是形同流放了? 好不容易送走三阿哥,那头下人来报,说十三阿哥来访。 胤禩头大如斗。 第117章 送行 十三进门的时候,眉目依旧英气,只是带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沉。 这也难怪,他本是少年得意,受尽宠爱,忽然之间从云端跌落下来,心里必然不能接受,胤禩看在眼里,却没点破,只是招呼他坐下。 “今儿个是什么风,竟把你给吹来了?” 十三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容:“听说八哥就要远行了,怎么能不来送一送。” 胤禩一笑,亲自沏茶给他。 “山高路远,八哥怎会想到要去那种地方?”十三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胤禩噙笑:“山高路远,未必就不是海阔天空,云南听说是很好的,尤其是昆明,四季如春,鲜花似锦,比京城还要好,不出去看看,怎能知道天地有多大。” 十三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呐呐笑道:“那可真好,听闻苗女多情,八哥别被迷花了眼,乐不思蜀才好。” 他今年十六,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身居要职,少年风流,何等风流,但先前这一番打击之下,却令他犹如晴天霹雳,无所适从之感。 胤禛为此没少安慰过他,只是十三自己心底无法摆脱出来,他想不明白,那么宠爱他的皇阿玛,怎么三言两语就将他卸了差事,连他进宫请安也不想见他? 胤禩看着他,突然道:“十三。” 胤祥一愣。“啊?” “老爷子首先是皇帝,而且是古往今来出类拔萃的皇帝,其次才是我们的皇阿玛,再说人生际遇,跌宕起伏,本是常事,你小小年纪,将来的路还长得很,不要着眼一时的挫折,目光须得放远点才好。” 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但这番话已经把要劝的话都劝了,只是这弟弟毕竟年纪还太小,性情素来直爽,之前又是一帆风顺,骤然之间遭遇这样的变故,必然很难接受。 十三低下头,苦笑道:“八哥所说,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只是心里头那道坎子,就是过不去……” 语气越来越低,蓦地又抬起头道:“八哥,不若我也与皇阿玛说一声,让我与你同行吧。” 他一人独行,老爷子就不会怀疑,若是拉上个十三,两人山高皇帝远,动机立时就不一样了,只是这话,却不能对十三明说,以他如今的年纪,也想不通这些弯弯道道。 胤禩沉吟道:“这事,我也说不好,你最好去问问四哥,若是他同意了,你再与皇阿玛说?” 胤禛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四哥,别怪我不念情份,十三这个大麻烦,就推给你了。胤禩暗道,心中却是没有一点愧疚的。 身在雍王府的某人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狐疑着是谁在背后念叨自己。 这次是远行,而且归期不定,必然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 内宅里,弘旺还小,廷姝身体也不大爽利,便渐渐在教张氏接管府里一些事务,并且让胤禩上书宗人府请立张氏为庶福晋,有些嬷嬷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身份低,又没有生育的庶福晋,但廷姝一意孤行,胤禩又不反对,也只好在背地里嚼嚼舌头。 虽说还有胤禛,但他毕竟是外人,也不好插手内院的事情,胤禩只能交代高明,又托那拉氏平日多照看些。 “爷,”廷姝捧着刚做好的衣物,一边比量着给胤禩试穿,看哪儿尺寸不合适再连夜改掉。“听说云南瘴气重,您别往那些山林乡野的地方走。” “我晓得。”胤禩看着她垂下头,常常的睫毛微微颤抖,叹了口气,挽起她的手。“嫁给我,苦了你了。” “谁说的!”廷姝眨眨眼,将眼眶里的湿意眨回去,扑哧一笑。“别的府里因为争风吃醋闹得鸡飞狗跳,还有什么嫡母毒死庶子的,乱七八糟,鸡犬不宁,爷看看这京城宗室贵人府邸内宅,谁有我们来得清静?” 见胤禩温柔望着她,廷姝心头一酸,又笑道:“其实我暗地里不知道多庆幸当初阿玛额娘给我挑的这桩婚事,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我现在天天都要抹眼泪过日子了。” 她说的是实话,未出嫁时几个闺中好友,如今早已各自为人妻,为人母,然而个个看着风光,实际上都过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日子,偶然遇到,却也是相对唏嘘,其中辛酸,惟有自己知晓,几人数遍了京城里的王公贵族,到头来最被人羡慕的,竟然是廷姝。 丈夫是天潢贵胄,贵为郡王,却难得是个专情的性子,成婚这么多年,府里只有一个嫡子,而他也从不往府里带人,就连宫里头指的人,至今也只有一个张氏,偏生还是温吞和顺的人,比起那些兴风作浪,无事生非的女子,不知好上了多少倍。 只有在两人独处时,廷姝才难得露出些调皮性子来。 “我知道你们男人在外头,必然有许多事要烦心,我只能把家里打理好,别让你多添烦恼,云南虽远且苦,但听说那里的女子热情张扬,爷可别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大串异族女子。” 胤禩苦笑,这也不是第一个人跟他说这样的话了,胤禛、十三、廷姝、甚至老爷子,难不成他是个风流性子,非得到处留情不成? “好,我只看那里的男子,绝不多看女子一眼。” 这话对别人说时,也不会有人多想,惟独对着某人说完,却换来一顿狠狠的亲吻。 “男的也不准看!” 从京城到云南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但考虑到既是微服,自然也不可能大肆张扬,康熙给他拨了四名侍卫,胤禩又带上沈辙,轻装简行,看上去就像寻常富家公子出游一般。 几人一大清早便出发,一路缓行,快出城时,却看到城门口一人一马,站在那里。 胤禩一怔:“十四?” 胤祯看着他们走近,笑吟吟地迎上来。 “八哥,我是来送行的,让我陪你走一段吧。” 十四接替十三掌了兵部之后,俊秀的眉目间自有一股顾盼飞扬,便连举手投足也从尊贵中多了几分气势,这颗藏于匣中的明珠终于渐渐崭露出自己的光华,日后号令天下的大将军王,此时已初见端倪。 胤禩点点头,下了马,二人便牵着马一路往前走,沈辙与侍卫们跟在后面,有意无意,渐渐落下一段距离。 “八哥这次,是为了四哥,才会远避南疆吧?”十四突然开口。 胤禩不答,只是笑道:“待我回来时,给你带些新奇的玩意吧。” “我不是小孩儿了。”他停住脚步,转过头,认真道:“八哥,四哥经营这么多年,却还保不住一个你,你为什么还肯死心塌地跟着他?” 不待胤禩回答,他又道:“八哥且等等我,再过两年,等我站稳了,便将你接回来。” 十四伸出手去,抓住胤禩的手腕,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入他的手心。 胤禩低头一看,心中微动,正想说话,却听得少年恳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八哥……此去路远,你,多保重!” 说罢,少年不再看他一眼,翻身上马,掉转马头,往来路疾驰而去。 马蹄带起一片尘土,将那背影变得模糊不清。 胤禩看着手中的小巧精致的短铳,神色莫测,半晌无语。 早在元朝,云南便已建省,当年吴三桂割据云南一方,不仅仅是这里山高皇帝远,还因为云南山地极多,瘴气厉害,易守难攻,兼之苗民众多,难以教化,所以许多人向来将云贵一带视为畏途。 大清是满人开国,未入关前,他们同样属于化外蛮夷,因此对云贵一带的“蛮民”并不如之前那般歧视,然而三藩之乱后,朝廷所秉承的,依旧是传统“守中治边”的政策,要说如何重视,却也谈不上,所以胤禩被派往云南巡视,在众人眼中,确实形同流放。 康熙二十六年之前,云贵总督的总督府是在曲靖,二十六年之后,改驻云南府,但曲靖一带自古繁华,与云南府相比不遑多让,胤禩几人便先行前往曲靖。 “苗疆自古多情女,八爷此来,须得好好体验一番苗女的风情,否则回到京城,都不好意思与人说自己来过云南了。” 数人入了曲靖城,精神都还不错,找了间客栈放下行李,便随着胤禩出来逛悠,沈辙一边走,一边摇着扇子悠悠道。 他自成婚后,依旧不改风流性子,只是收敛许多,至多只在嘴上占占便宜,胤禩闻言笑道:“这等风流艳福,还是让给子青吧,回去之后,我定不会告诉佳盈的。” 沈辙表情一僵,立时闭嘴。 陆九见状马上讥笑道:“都说沈爷如何了得,原来也是个怕老婆的房玄龄!” 说罢哎哟一声,却是沈辙的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你也不害臊,教你读了那么久的书,好的不学,就知道个房玄龄!” “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师傅不正,徒弟就歪!” “……” 胤禩笑眯眯,也不去管他们耍嘴皮子,径自往两旁卖些小玩意的摊子逛去,边走边挑,不多时几名侍卫双手便都提了一堆东西,这股兴致一直持续至在一家面摊子坐下来方才作罢。 面摊主人是个六十出头的老头儿,见这一行人气度不凡,衣着华丽,马上笑着上前招呼。“几位爷,想吃点什么?” 胤禩示意众人坐下,又指着旁边桌子上一盘金灿灿的东西道:“那是什么?” 老头儿笑道:“几位是从外地来的吧,这东西叫火腿粑粑,是我们云南有名的吃食,爷试试?” 胤禩点头,要了几份。 少顷,主人便端了几个盘子过来,一一放在桌上。 “几位爷慢用,壶里装的是油茶,也是我们这儿才有的。” “老大爷慢走,我们刚从外地来,对这儿也不甚了解,看您这会儿生意也不多,不若与我们说说这云南的风物,也好给我们指指路。”胤禩笑道。 陆九甚是机灵,立时从怀中掏出一小锭银子塞入对方手中。 老头见这几人出手阔绰,为首之人亦是面目可亲,不由点点头,手往双肋衣服上一擦,坐了下来。 “几位爷看起来不像是来做买卖的,那是大家公子出来游玩的?” 第118章 冲突 胤禩笑道:“家中长辈让我出来见见世面,听说云南秀色甲天下,便来了这里,只不知此处有哪里值得一看,又有什么避忌的?” “这位爷可是问对人了,老朽祖上是迁居至此的汉人,几辈下来,对这里可算是了如指掌,云南能看能玩的地方极多,单说大理府的苍山洱海,还有苍山脚下的蝴蝶泉,便足够让你们游玩几天几夜……” 面摊主人说得兴起,胤禩也不去打断他,任他天花乱坠地说下去,末了方意犹未尽道:“若要说起忌讳,只有一项,几位爷出门,见着奇装异服的人,尽可避着些。” 沈辙故作不解:“这又是为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这路他们走得,我们就走不得?” 那老头儿叹道:“这位爷有所不知,这云贵一带不同别处,除了汉人以外,还有白人、彝人、苗民、瑶民等等,更有些连老朽都叫不出名字来的异族,朝廷历来所派官员,不是汉人,便是满人,所举所措,自然有些与当地夷人格格不入的地方,夷人反对,官府也不管不顾,久而久之,就有些冲突。” 顿了顿,他苦笑道:“加上汉人与其他夷人,彼此生活习性不同,也不知是哪一方先挑起的矛盾,这几年汉民与苗民的争执越发多了起来,我虽是汉人,可也不能将过错推到谁头上去,只能劝几位爷小心些,莫要一个不慎卷入两方争闹,届时受了牵连,就不美了。” 胤禩谢了他一番好意,眼看几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准备起身走人,陆九掏了银两付给面摊主人,对方见到手沉甸甸的,也喜上眉梢,连声道谢。 却在此时,前方传来一阵喧闹。 几人抬头一看,只见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帮人马,为首的人头上缠着白色头帕,身穿藏青色对襟上衣,肩上还披了一条大如斗笠的织花披肩,腰间别了一把弯刀,眉目倒是英俊,只是带了一股煞气,令人敬而远之。 一伙人气势汹汹,进了旁边一间装潢华丽的酒楼。 面摊主人见状摇头苦笑:“又该有事喽!” 未等胤禩几人发问,方才进去那些苗人已经走了出来,为首那年轻男子手中还揪着另外一人的衣领,连拖带拽,那人毫无反抗之力,被勒得面色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 身后还有几人追了出来,嘴里呼喊着少爷,又一边叱骂那帮苗人。 老头儿冷不防哎哟一声:“那位可是曲靖知府刘大人的公子,这下只怕不能善了了!” 一听涉及朝廷官员,陆九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儿正待说话,却听那年轻苗人一声冷笑,不知骂了几句什么,那知府公子用力挣开,挣扎着爬起来,又惊又怒道:“你们这些不知礼仪廉耻的蛮夷,居然敢挟持本公子,你们知不知道……” 话夏然而止,他表情僵硬,瞪大双眼,看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苗刀。 为首的苗人操着生硬的官话,一字一句道:“就算你是天皇老子的儿子,我也要为我妹子讨个公道,把他带走!” 身后几名苗人一拥而上,挟住那人双臂拖了起来,跟在年轻苗人后面。 知府公子的几名随从想是慑于对方威势,眼睁睁地看着来人带走自己主子,也不敢妄动,机灵点的已经转头就跑,回去搬救兵了。 “八爷,要不要……?”侍卫趋前附耳,低声询问。 “有人来了,先看看。”胤禩摇头。 来人自东边快马疾驰,一身蟒袍,后面跟着几名官兵,人未到而声先至:“住手!” 胤禩只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人却已经策马奔至前方,仅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那人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下属,便径自走到那伙苗人面前,抱拳道:“雷兄弟,此番便算是给我个面子,这桩事情自有官府处置,请雷兄弟将人交给我。” 一个朝廷命官与苗人称兄道弟,沈辙看得啧啧称奇。“这又是何人?” 面摊主人道:“这便是我们南宁县的县太爷,曹大人。” 曹大人? 胤禩眉头一挑,兀自看着眼前变故,没有出声。 雷泽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声道:“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人与我妹子立下誓言,喝了合卺酒,说要待她千好万好,结果没过几日便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若是你妹子也遭受如此污辱,你又该如何?!” 曹乐友语塞,片刻方苦笑道:“我知此事为难了你,但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若人人都自报私仇,那又要衙门何用?” 雷泽摇摇头:“你不用多说了,这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曹乐友叹道:“如此我便只好请雷兄弟多包涵了!” 说罢手一挥,身后官兵立时上前,将一伙苗人团团围住,连带着中间被勒着脖子的知府公子,一个不落。 雷泽瞪眼:“我把你当兄弟朋友,你今日却要与我们为敌不成?” 曹乐友抱了抱拳,歉然道:“身为朝廷命官,职责所在,理应公私分明,我定然会还舍妹一个公道的!” 雷泽没有说话,他身后的苗人却冷笑道:“什么公道,这人是狗官儿子,你们官官相护,什么时候给过我们苗人一个公道!” 曹乐友抿紧了唇,沉默以对,但身形却没有移动半分,显是寸步不让。 两方僵持之际,便瞧见自东南处又来了一帮官兵,拥着一顶蓝呢轿子往这边疾步走来。 不多时,轿子停在离两方一丈开外的距离,恰好就在胤禩他们坐着的面摊右方。 轿子刚停,里面随即出来一人,青金石顶戴,身着云雁补服,略带焦灼,待视线落在中间时,更是面色大变。 “大胆!”他指着雷泽等人骂道:“你们这群化外蛮夷,还不快放人!” 一句蛮夷,让雷泽一行人面色更冷,抵在知府公子脖子上的刀也深了少许,血珠从伤口沁出来,吓得对方哇哇大叫。 “爹,救我啊!我不想死啊!” 脓包!曹乐友暗骂一声,不得不转身行礼。“下官拜见知府大人!” 这一抬头,正巧对上胤禩等人的方向,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温文敦雅,不减当年半分风华,一身青金色缎面衣裳,身形颀长俊秀,更多了几分尊贵稳重,单是随意往那里一坐,便已足以让他从人群中认出来。 应八,八阿哥,郡王爷,该叫哪个? 曹乐友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喊出来。 这人微服坐在这里,必然有他来这里的理由。 只朝那方向拱了拱手,曹乐友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变故上。 刘知府满心气急败坏,也顾不上让曹乐友免礼。“曹乐友,你好大胆子,辖下发生如此大事,你居然也……” 也如何? 他却说不下去了,要让对方先放了儿子,还是不顾儿子性命安危,只管挥刀便砍,他也没了主意,只能跳脚不已。 曹乐友苦笑,想到旁边还有一位身份更尊贵的人在看着,不由头疼。 “雷兄弟,你若放了刘公子,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必然给你一个交代!” 雷泽沉声道:“曹大人爱民如子,你的话,我们自然是相信的,可你们汉人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知府,官比你大,犯事的又是他儿子,你也能保证不徇私?” “朝廷法度,自有规章,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曹乐友正色道。 雷泽看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松开手上的刀,那刘公子立时连滚带爬往这边跑来,脸色犹自煞白。 “爹!” 刘知府一把拽住儿子,后退数步,又指着一伙苗人喊道:“把他们抓起来!” 身后官兵一拥而上。 曹乐友上前一步,挡在雷泽身前。 刘知府厉声道:“曹乐友,你想造反吗?” 曹乐友冷冷道:“刘大人,我敬您是上官,但南宁县辖内的事情,自有我来处置,令公子究竟是不是如这人所说,玷污了他的妹子,下官也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孰是孰非,天网恢恢,谁也逃脱不了,如今还请令公子,连同这位雷兄弟,与下官到衙门走一趟!” 刘知府指着他,气极反笑:“好你个曹乐友,你以为这里还是江南曹府不成,少在本府面前摆你那曹家公子的谱,再说谁不知道你们曹家没落了,今儿个人是抓定了,你若敢反抗,便当以乱党论处!” 胤禩没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竟还能赶上一场好戏,眼看好戏陷入死局,他也不能不开口了。 “这位大人好大的威风,不知该如何称呼?”沈辙看出他的心思,当先高声道,一边起身走了出来。 方才官兵与苗人对峙,磨刀霍霍之际,两旁的行人便已大都远远避开,哪里还会坐在这里,刘知府心急如焚,也没多加留意,这会儿循声望去,才看见一名年轻男子在说话,手里还摇着把扇子,一副意态风流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紧张惊惶。 刘知府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又一时想不出什么,只皱眉叱道:“哪里来的刁民,给本府拖下去!” 未等官兵过来,胤禩身后的侍卫已经挡在前面,横刀以对。 “我是八阿哥胤禩,当今廉郡王。” 他也没有出示任何腰牌信物,便只站在那里淡淡道。 刘知府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曹乐友已经走了过来行礼:“下官曹乐友,拜见廉郡王。” 方才胤禩不想暴露,他也不会上前叨扰,如今对方已经表明身份,论理他也应该上前见礼。 众官兵见到如此场面,不由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也跟着陆续拜下,惟独刘知府与刘公子站在那里,脸上表情如遭电亟。 而雷泽一伙苗人站在不远处,除了雷泽外,其他人都听不懂官话,雷泽听懂了,却也没有下跪,见众人行礼,便突然道:“你是个王爷,你能主持公道?” 胤禩并未点头,只道:“这桩案子论理该由南宁县令来断处,本王不会干涉,但若有人想要横加阻拦,却也是不能的。” 说罢看了旁边一眼,刘知府顿时抖得如同筛子一般。 事情的经过说来很简单。 刘公子看上了一名美貌少女,对方是苗女,没有汉人那些繁文缛节,刘公子也算年少俊秀,这一来一往自然两情相悦。 纵欲几度之后,少女没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竟是个风流种子,而且还是曲靖知府的公子。 大家公子,又怎会看上一个异族苗女,少女对刘公子情根深种,又拿他没有办法,一怒之下,便寻了短见,结果被人救下,这才惊动了父兄。 这种污人名节的事情,换了双方都是汉人,便容易处理许多,男的可以被判流刑,可以打板子,但当一方是苗女,一方是知府公子的时候,情况便复杂起来。 胤禩有心看看曹乐友要如何处置这桩棘手的案子,就一直冷眼旁观,也不出声。 曹乐友先问了事情经过,又招来男女双方当面对质,实情与刘公子所供并没有多大出入。 苗女愿嫁,且只肯做嫡妻。 刘公子不愿娶,即便娶,也只是是侧室偏房。 既然无法大事化小,曹乐友却也不愿偏袒刘知府,引来苗人不满,便将刘公子判了杖责流放之刑。 刘知府自然不肯罢休,但一旁的胤禩默许了曹乐友的处置,他也只能吞下这口气。 是夜,胤禩一行并没有在衙门久留,依旧歇息在先前的客栈里。 “这是什么?” 胤禩刚沐浴出来,抬了抬下巴,示意放在桌上的请柬。 “是刘知府派人送来的请柬,请爷去碎玉楼赴宴。”陆九手里头早已备了毛巾,忙上去帮他擦头发。 “碎玉楼?” “曲靖本地最大的青楼楚馆,刘知府为了替儿子求情,可是下了重本了,那里此刻必有最貌美的女子在恭候大驾。”沈辙笑眯眯道,他与胤禩随意惯了,私底下也不避话题。 胤禩哼笑一声,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门外侍卫道:“八爷,曹乐友求见。” 沈辙作势虚咳一声:“八爷既是有故人来访,我便不打扰了。” 胤禩也不理他,只道:“请他进来。” 曹乐友着了便服,只身前来,心中本已忐忑不安,入屋见了人,更是微微一怔。 那人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单衣,头发还没完全擦干,湿漉漉的披在肩上,整张脸被蒸气熏得微微泛红,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第119章 三年 “八爷……”曹乐友讷讷开口,莫名觉得口干。 “连夜前来,可是有要事?”胤禩一笑,示意他坐下。 “没有,只是想过来拜访八爷,这几年你,您可好?”曹乐友下意识移开视线,低下头不去看对方,心情也微微镇定了些。 沈辙看出他窘迫的模样,笑着起身告辞,先行出去。 胤禩在陆九的服侍下穿上外衣,擦干头发,方才坐下道:“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我倒还好,不知你这几年如何,又怎会当了这南宁县令的?” 曹乐友定了定神,讲起自己的经历。 康熙三十六年扬州灶户案,曹家因检举有功,只被罚银了事,虽然数额颇大,但对曹家来说,也只是伤一时之元气,以曹乐友父亲的手段,很快又尽数回拢过来。 曹家父子毕竟是血浓于水,曹父虽气曹乐友将账册交给八阿哥,但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也不会真就对他怎样。 但经此一事,曹乐友突然觉得从前自己过得浑浑噩噩,虽然饱读诗书,却一事无成,文不能定国安邦,武不能从戎投军,就连家业也帮不了父亲,长到二十余岁,其实不过靠着家中庇护才有今日。 念头一起,便想参加科举。他博闻强志,四书五经都曾下力气钻研过,待到康熙三十九年,层层筛选,过关斩将,竟也得了三甲第三十名的进士出身,只是朝廷冗员甚多,有时连二甲进士也未必能有实缺,曹家便花了些银钱疏通一番,外放了一个南宁知县,却是离家万里,虽还不算不毛之地,但比起繁华的江南,自然远远不及。 云贵一带,因夷人众多,素来不是个太平安宁的地方,兼之山高皇帝远,云贵总督,云南巡抚,比起其他地方督抚,便要多了那么一些权力,地方官对这些人自然更是极尽巴结。 兴许是越困难的处境就越能磨练人的缘故,曹乐友从一开始绝不同流合污,到现在也做些贿赂逢迎,应酬往来的事情,一边却还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尽可能为百姓多做些好事,竭力协调夷人与官府的关系。 一席话说罢,胤禩突然道:“你拿去贿赂上官的那些钱财,虽然是从富庶商人身上获取,可说到底,也是寻常百姓的血汗钱。” 若是胤禛听到对方收受贿赂,只怕立时要冷下脸来,但胤禩的手段圆滑些,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执着。 在他看来,穷则变,变则通,官场上剥削百姓的官员千千万,能做到如同曹乐友这般的已不容易,且对方神色清明,较之几年前并无多大变化,可见没有堕入这个漩涡中。 曹乐友闻言苦笑:“八爷说得是,可官场便是如此,若我一味超脱,到最后只能落得个罢官丢职的下场,如今也不可能坐在这里了。” 连边陲之地一个小县都是如此,那么东南那些繁华富庶之地,官员便更加不可能廉洁清明了,胤禩走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了,眼看着老爷子一天天见老,对官员腐败的处置越来越宽容,酿成的后果便是等到康熙末年时,整个大清已然成了一棵空有华丽架子的树木,里面早就被虫子蛀光了。 这种现状,任是胤禩和胤禛他们再聪明,也无能为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 胤禩沉吟道:“你在这里几年,觉得这里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泛,曹乐友想了片刻,才道:“曲靖府是云南数得上号的州府,百姓生计倒也还算过得去,前几年朝廷将包谷和红薯推广开来,加上官府的努力,曲靖但凡条件适合的地里也种了一些,只是碰到上天灾,依旧是杯水车薪,还有夷人的问题,”他轻轻叹道,“此地夷人繁多,与汉人混居,规矩又大异于汉人,彼此难免会有些矛盾,若是加上有心人挑衅,这冲突只怕就会激烈起来。” 胤禩也不出声,静静听着,又提壶倒了两盏茶,曹乐友说得兴起,也没注意到廉郡王在亲自为他斟茶。 “如此说来,燕豪是有好办法了?” 曹乐友精神一振,从怀中掏出一份章程。“这是下官闲来无事草拟的一些办法,八爷请看。” 胤禩接过打开,逐字逐句看了起来,不觉便入了神。 曹乐友看着他认真的侧面,突然就想起当年在江南的情景来。 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少年温润如玉,一下子就攫住了自己的视线。 但温润的外表之下,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周旋于江南官场,用和善的面目骗过所有人,最后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手段干净利落。 也正是那一次,心里始终抱着点不可告人的思慕的曹乐友,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其实是多么遥远,以自己的身份,若不是江南的偶遇,也许两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碰面。 所以当他下决心考取功名,投身官场的时候,内心深处其实也有着一点希望。 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离这个人更近一些,希望有朝一日,这人可以坐在他面前,再次与他把盏言欢。 “燕豪。” “嗯?”曹乐友回过神来,脸微微泛红。“八爷恕罪,下官方才走神了。” “无妨,”胤禩兴致极高,眼睛还停留在手中的纸上,也没留意他的失态。“你这些法子,一条一条,其实都可以细细推敲讨论的,我们可以先商定一下,待明日我便上个折子,一一奏与皇上。” 曹乐友闻言亦是一喜。“八爷觉得这些不会过于空泛?” 胤禩笑道:“虽是天马行空,但也并非全然不能实行,你看这条……” 陆九见两人谈得兴起,悄悄地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自离开京城,八爷虽没表现出来,可他伺候了那么久,自然也能察觉主子心情只是平平,难得今晚见了曹乐友能那么高兴,也不枉他们今天管了一场闲事。 让厨房备点点心吧,一会主子乏了,也可以用上。 陆九高兴地想着,步伐也跟着轻快起来。 “皇阿玛赐鉴,” 曹乐友走后,胤禩立时铺开纸笔,但提笔写了几个字,便顿住,忽而想起自己所记挂的那些人来。 从京城一路到这里,路途遥远跋涉,若那边真有什么事情,传到这里来,起码也得一个多月后了。 胤禛面上虽冷,做事却不含糊,十三被罢职,自己又远走云南,他心中想必是有警惕的,胤禩并不担心他。 只是廷姝身体不好,又要管着一大家子的事,弘旺年纪小,也不知如何。 胤禩曾经以为这辈子自己所在乎的人,只有良妃一个,但自良妃去后,他才渐渐发现,自己心里,又装了不少人,兄弟,妻子,每一个都沉甸甸的,离得越远,思念便越深。 信第二天就让官驿的差役送了出去,连带的还有写给胤禛与廷姝的,信里无一例外,只是一些寻常的家常和问候,这也是为了避免被有心人看到,又生出什么麻烦。 兴许是京城那边收到来信便即刻回复,但信到了胤禩手中的时候,又是两个月过去。 有了康熙的回信,胤禩开始着手改善当地夷人的一些生活条件,和汉人与夷人的关系,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胤禩也不独在曲靖,有时候便在云南境内到处走,如此书信一来一往,又有差事在身,不知不觉三年就这么溜了过去。 三年中发生了不少事情。 胤禩在云南时,收集了不少当地独有的药材送往京城,一份送到大内给康熙,一份给胤禛府上,一份留给廷姝他们。后来听说康熙四十三年时,弘晖生了一场大病,连御医也束手无策,险些熬不过去,最后用了从云南送去的那些药,才硬生生拖住时间,将弘晖一条小命捡了回来,胤禛时常有信来,连带着八爷府有时候也一块捎些衣物过来,胤禩在云南虽也锦衣玉食,但毕竟不同于京城那般优渥,有时还需得在外头过夜,几年下来人越发精神不少,只是肤色依旧白皙,似是晒不黑一般,与陆九等人站在一起,对比更是明显。 刚到云南时,老十胤俄也写过两封信来,但他终究是个没有耐性的人,过不了多久便宣布放弃,至多只是在别人的来信里顺道捎上两句问候,诸如十福晋怀孕了,十福晋生了个儿子之类,看得胤禩哭笑不得。 十四的信里自然也说些家常,还时常写一些京城逸闻,胤禩看多回少,他却从不落下,两月一封,已成定例,连胤禩也觉触动,提笔回了一些给他。 曹乐友本有一身抱负,碍于人微言轻,困在南宁县一隅郁郁不得志,一旦有了胤禩相助,便如鱼得水,胤禩手腕了得,又身为皇子,自然有无数人上前来巴结讨好,二人合作,竟默契异常,其中种种艰难险阻,自是揭过不提。 三年里,不单廉郡王的名声响彻云南,连带着曹乐友,也成了夷人眼中的活菩萨。 曹乐友两任南宁县令,到了升迁调任山西平阳知府之时,竟有无数百姓含泪下跪送行,这是他最初来到这片土地时,所万万想不到的。 送走曹乐友,如同身边少了一个至交知己,虽还有陆九沈辙等人相伴,但胤禩却也觉得有些寂寞起来,忍不住动了想走的心思。 但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却是一封信。 信是廷姝写的,照例是些家长里短,只是信上末尾,多了一句话。 十三弟被圈禁。 寥寥数语,没有前因后果,却让胤禩觉得惊心动魄。 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第120章 番外·宝宝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刚好跟正文上下都是衔接得上的,就先写了,明天上正文(*^__^*)嘻嘻……弘旺三岁多了,正是小孩子最好玩的年纪,见过他的人都要赞一声玉雪可爱,再抱起来揉弄一番,把白白嫩嫩的包子脸揉成胭脂包子才甘心。 他的性子与寻常小孩也有些不同。 不喜欢哭,不喜欢闹,不玩别的孩子都喜欢的泥巴蚂蚁爬树捉迷藏。 他喜欢笑,喜欢跟在大人们后面走,也不怕生,谁给糖吃就跟谁走,傻乎乎的一副惹人疼爱的模样。 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看起来良善可欺的宝宝,也仅仅是看起来罢了。 “宝宝,你这性子到底像谁?”廷姝叹道,尽管弘旺已经有了正式的名字,她依旧喜欢喊宝宝。 恰好那拉氏来拜访。 宝宝眼珠子一转,声音嘹亮。“像四伯!” 那拉氏越过门槛的步伐一乱,差点没绊倒,走过来一把抱起他,笑骂道:“你这哪里是像你四伯,分明像极了你那个阿玛!” “四婶,阿玛是什么样的?” 那拉氏捏捏包子脸笑道:“回头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宝宝蹬蹬蹬地跑去照镜子,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回来时皱着一张包子脸。 廷姝奇道:“宝宝怎么了?” “额娘——,”小小的身子挨过去,拉长声调,像小猫一样蹭着撒娇。“我是不是真的很像阿玛啊?” 廷姝点点他的鼻子。“当然了!” 那拉氏笑道:“皇上和太后娘娘不是都说,你与你阿玛小时候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吗?” 宝宝一脸忧心忡忡。“额娘平时很喜欢捏我的脸,等阿玛回来,你们会不会都去捏阿玛的脸,不捏我的了?” 廷姝刚喝进嘴的半口茶一下子全喷了出来。 惹祸精见势不妙,转身溜了。 人总是这样,天天见时觉得厌烦,离得远了反而想念。 康熙也是如此。 他儿子多,孙子更多,皇孙之中,除了太子所出的弘皙得康熙青睐之外,那么多皇孙里面,他未必都喊得出名字,认得出人来,但兴许是对远在黔滇,数年未归的胤禩心存愧疚,康熙对弘旺,反而有些与众不同的感情。 而弘旺面对康熙,不仅没有其他儿子乃至孙子的战战兢兢,反而一派天真烂漫,童言童语,经常逗得康熙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宝宝最喜欢谁?”康熙逗他。 “皇玛法,额娘,弘晖哥哥,四伯,四婶,张额娘,十叔,九叔,十四叔……”众目睽睽之下,宝宝掰着手指一个个算。 康熙打断他。“怎么没有你阿玛?” “孙儿没见过阿玛。”宝宝嘟起嘴巴,眼睛浑圆透亮,似乎还能看见水光隐隐。“他不给孙儿糖吃,也没有抱过孙儿。” 康熙心软了,忙抱着他摇了一阵,转移话题。“那又为什么最喜欢皇玛法啊?” 宝宝随即被转移了注意力,笑嘻嘻道:“因为皇玛法给的糖最多最好吃。” 糕点蜜饯等等一律零嘴,都被他统称为糖。 “还有皇玛法最厉害,您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乖乖听着,额娘,四伯他们都训过我,就皇玛法没有!”为了表示亲热,宝宝还将头埋入康熙怀里使劲蹭了一下。 在下面默默听着的胤禛嘴角一抽。 不知是宝宝与皇阿玛投缘,还是童言无忌,素来对他们这些儿子严厉无比的老爷子,八成又是不会生气的。 果不其然,康熙哈哈大笑,捏了捏包子脸,又道:“那怎么没有十三叔啊,你不喜欢十三叔吗?”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众人屏住呼吸,听着老爷子状似无意的问话。 胤禛攥紧了拳头,嘴角微微抿起。 孩子不知世事,何苦在他面前问这种诛心之言。 宝宝扁扁嘴巴,一脸控诉。“每次看到十三叔,他抱起孙儿猛亲一顿,然后就摸着口袋说这次忘了带糖,下次再给宝宝,十三叔最坏了!” 康熙一愣,扑哧一笑。 老爷子笑了,其他的人自然也跟着应景。 满室僵凝顿时消融。 胤禛也暗松了口气。 在弘晖还没长大到分晓男女之别的时候,经常喜欢抱着宝宝半天不放,说以后要娶他当媳妇。 众人哄笑一阵,然后告诉弘晖,宝宝是男孩子,将来也是要娶媳妇的,不能嫁给你。 弘晖为此曾经很忧郁。 他与宝宝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几乎成天腻在一块儿,感情自然也非比寻常。 两小无猜,竹马成双,唯一可惜的是宝宝不是格格,而是阿哥。 “宝宝,要是你是女孩子就好了,额娘说我长大了还娶媳妇的,我可不想娶个凶巴巴又丑的女人当福晋。”弘晖摸着宝宝的头,无限惆怅。 “哥哥不能娶我,那我娶你好了。”宝宝笑眯眯的,完全不能体会一个八岁孩子的心情。 当然宝宝也不是完全那么不解人意的。 康熙四十三年时弘晖曾经生过一场大病,病情来势汹汹,连御医也不能断定病因,只能每天开着温和的药方给他服下,但众人都知道那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四福晋抱着弘晖几乎哭瞎了眼,胤禛每日也只是黑着张脸。 弘晖迷迷糊糊,隐约能感觉大家都在担心他,却连动一根手指的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直至宝宝来在床头哇哇大哭。 那个时候宝宝才刚满两岁,平日也只会说些简单的词语,弘晖哥哥总要喊成弘晖咯咯,一张包子脸就算受尽大人蹂躏,也总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惹人喜爱之极,几曾听过他这么撕心裂肺地哭。 弘晖心头着急,想要安慰他,想要抱抱他,费尽全身力气,只能微微睁开眼睛。 但那已经足够让四福晋和其他人觉得惊喜。 再后来,胤禩便从云南寄了药材过来,御医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不料真让弘晖熬了过去。 从此之后四福晋对宝宝的疼爱便不逊于对弘晖。 在她看来,是宝宝的那声大哭,救了弘晖的小命。 无论众人怎么看待宝宝,宝宝依旧活得很开心,只除了一件事情。 他从来没有见过阿玛。 胤禛严厉,但那只是对着弘晖,和雍王府里的其他孩子,对于宝宝,他是恨不得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 廷姝是亲额娘,更不用说,便连庶福晋张氏,因为自己无法生育,也将宝宝视为骨肉,真心疼爱。 这当然也是因为宝宝性格好,见了谁都笑眯眯的。 然而胤禛,乃至康熙对他再好,也弥补不了宝宝心里对阿玛的渴望。 当宝宝牙牙学语的时候,廷姝便将阿玛这个词教给了宝宝。 包括满语,汉语,甚至蒙语。 可是一年,两年,三年,胤禩始终没有回来。 我讨厌阿玛,我不喜欢他了。 三岁生辰时,宝宝嘟着嘴巴想道。 那天是个晴天,天上的云一团团的,像宝宝最喜欢的棉花糖一样。 宝宝刚从雍王府回来,下了马车,就瞧见一行人骑着马远远地过来。 在门口接他的管家高明抬头一看,忽而惊喜喊道:“是爷,爷回来了!” 宝宝仰头看他,高明喜得眼眶都红了,一边转头往后面喊道:“快去禀报福晋,就说主子回来了!” 一边蹲下身子对宝宝说:“小主子,爷回来了!” 宝宝似懂非懂,看着那几人在门口下马,突然扑上前去,抱着其中一个人的大腿,大叫道:“阿玛!” 声音嘹亮,又带着童稚的娇软,听得众人皆是一愣。 被他抱住大腿的人哭笑不得。“小阿哥,您阿玛在那边呢!” “骗人,我又没见过阿玛,你说是就是吗?” 一席话说得胤禩对归途的期盼都化作满腔歉意柔软,他蹲下身向宝宝伸出手:“宝宝,我是你阿玛,来!” 宝宝抬起头望向胤禩,手还抱着沈辙的大腿不放,生怕他跑了一般。 “你真是我阿玛?” “当然。”胤禩柔声道。 “骗人!额娘和四伯都说,阿玛长得很好看的!” 胤禩苦笑,抹了抹脸,他们这一路赶来,从直隶到内城,就没有半刻歇息,所有人无不一身疲倦风尘。 “阿玛怎么会骗你,宝宝乖,过来阿玛抱抱,看你长大了多少!” 宝宝扁了嘴,怯生生的,一步步挪过去,被一把揽入温暖的怀抱。 “宝宝长大了。”胤禩哑着声音,捺下眼角湿润。 宝宝蹭了蹭,唔,很舒服,又蹭了蹭,忍不住伸手抱住对方。 “阿玛香香!” 胤禩忍不住笑了起来。“阿玛都两天未曾沐浴了,还香吗?” “宝宝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阿玛了。”弘旺委屈兮兮,霎时变成一个有褶皱的包子。 胤禩心里一酸。“是阿玛的不是,以后不会丢下宝宝了。” “阿玛不走了?”宝宝眨眼。 “不走了。” “阿玛会疼宝宝吗,就像额娘,四伯那样疼吗?” “会的。” “会给宝宝买很多很多糖吗?”这个很多很多到底是多少,小手比划着画了个大圈。 “都给你买。”胤禩亲了他一下。 “宝宝最喜欢阿玛了!”他毫不含糊,弃暗投明。 胤禩眉开眼笑。 廷姝走到门口,恰好听到父子俩的对话,立时给了宝宝一个责备的眼神。 宝宝朝额娘吐了吐舌头。 刚才是不是真认错阿玛了?当然不是,故意认错,阿玛才会更愧疚,给他买更多更多的糖啊。 哥哥说这叫什么来着,唔,好像是苦肉计。 若是胤禩知道,必然要无语望天。 这哪里是像他,小包子比他小时候,可要无耻得多了。 第121章 反应 胤禩一行人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接近年关,城内四处都张罗着准备过节的东西,倒显得一派喜气热闹。 廷姝、张氏亲到门口相迎,胤禩两日未曾沐浴,进了门便先让人准备热水,沈辙等人也各自回到别院歇息,跟着胤禩一起到云南的那几名侍卫则先回宫复命。 洗漱安顿完毕,这才有空坐下来细谈。 “爷这三年,辛苦了。”廷姝见他瘦了几分,人却显得愈发精神,知他到了外头反而如鱼得水,心头既是欣喜,又是心酸。 “这三年府里,倒是多亏你们打理了,我从云南带了些东西回来,回头送些去宫里,还有各兄弟那里分些,其余的留在府里吧。” 张氏文静一笑,没有说话,这种场合素来是廷姝开口的,她叹道:“其实现在想想,也幸好爷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如今十三弟被圈禁了,四哥也不大如意呢。” “我正想问你这事儿……”胤禩的话夏然而止,下人端着热腾腾的吃食上来。 廷姝笑道:“瞧我这记性,爷才刚回来,先吃点东西暖暖肚子,一会儿兴许老爷子就要召你进宫垂询了。” 胤禩点点头,闭口不谈,三人在八仙桌边分头落座,重新挑了些家常话说。 果不其然,胤禩刚用完一碗黑米粥,那边就来了人,让他进宫陛见。 胤禩赶到养心殿的时候,康熙正在用膳,偌大一张桌子,摆满了精致小碟盛上的菜肴,用膳的却只有一个人,慢条斯理的动作在他看来成了一种难言的寂寞。 三年未见,康熙的鬓间又白了不少,连带着动作也比三年前迟缓一些,这个雷厉风行,强势无比的帝王,终究是一点点老了。 胤禩暗叹一声,心底生出些许不忍。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两辈子的阿玛,纵然他有再多不是,小时候对自己的那些疼爱,却也是真心实意的。 “皇阿玛,不孝儿臣胤禩,来给您请安了。” “起来,还没用膳罢,梁九功,添一副碗筷。”康熙招手让他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叹道:“不错,精神了。” 见他苍老模样,胤禩本已有些心软,这句话入耳,更是微微一酸。 “皇阿玛安好,儿臣不孝,不能日日来给您请安。” 康熙见他情动模样,神色更是柔和,伸手拍拍他的肩,让他坐下。 “朕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年纪越大,就越觉得跟从前不能比了,”康熙笑叹一声,“这几年,除了你自己的折子,也有云贵总督和云南巡抚定期给朕报备,你的所作所为,于国有利,于民有利,朕心甚慰!” 胤禩谦逊几句,康熙又道:“菜都凉了,你这会儿还没用东西吧,梁九功,给八阿哥夹菜。” 梁九功忙走过来,用筷子帮胤禩将菜夹在一个碟子里,都是些清淡可口的素菜,胤禩长途跋涉,必不耐吃些油腻的,胤禩看出他的心意,低声道谢,又默默吃了起来。 一顿饭在寂静无声中吃完,气氛倒也融洽轻松,并没有胤禩想象中的严肃,老爷子看起来心情不错,与他说起这三年的家常,都是带着微微的笑意。 “既是回来了,可有打算做些什么?” 老爷子贯来是乾纲独断的,哪里会问别人想做什么,胤禩有点意外,想了想道:“皇阿玛可有什么差事正缺人,儿臣愿为皇阿玛分忧。” 康熙对这个回答显然很满意,笑了一下:“你走了之后,吏部便交给老七打理,无功无过,一时半会也不好从他手里夺下来。” 胤禩道:“七哥做事素来稳重,吏部交到他手中,皇阿玛足可放心。” 表明自己没有重新掌管户部的野心。 康熙不置可否:“至于兵部,朕交给了十四,这几年他却也做得不错。” 胤禩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只笑道:“十四弟年纪虽轻,但做事很有冲劲,儿臣也自愧不如。” 康熙笑骂道:“这个比你强,那个也比你好,你倒是谦虚,把自己说得样样不如人了。” 口里说着责备的话,脸色却依旧温和,并无怒意。 胤禩顺势作出苦笑模样:“三年未归,富察氏与弘旺,多得皇阿玛照顾,儿臣深觉不安,弘旺他都忘了儿臣是谁,连声阿玛都不肯叫了。” 康熙看着他越发瘦削的脸,半晌叹了口气:“罢了,就先准你一个月的假吧,在家好好陪陪弘旺,成婚的兄弟里,就数你府上的香火最为单薄了,赶明儿再指几个人给你吧。”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胤禩这下是真的苦笑了,忙道:“皇阿玛,富察氏是个贤淑的,但儿臣这几年都在外头,也多亏她打理家中上下,辛苦异常,这事儿就往后再说吧。” 康熙剜了他一眼,倒也没生气,只讥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疼媳妇的,好了跪安吧,记得去看看你二哥。” 太子复立之后,由于康熙处处掣肘,过得大不如之前风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说他周围没有一批忠于他的官员,却也不尽然。 索额图的死,等于把太子先前的罪过都背在身上,康熙心中对自己这个一手带大的儿子,终究是念着旧情的,即便出了逼宫这样的忤逆之罪,还是让他全身而退,不管心里有什么疙瘩不满,起码表面上看,太子依旧安然无恙。 胤禩一进毓庆宫,就觉得有些不同。 以往的毓庆宫大都是热闹的,这种热闹并不一定是喧嚣,而是触目所及,都有着鲜艳的颜色和姿色姣好的宫女太监。 而今,却显得太过安静。 太子正在提笔写字,见他来了,搁笔一笑,眉目淡淡。 “你来了。” “见过太子殿下。” “这么多年了,各自长大后,我几乎没听你喊过我一声二哥。”太子轻轻叹道,从桌案后绕出来,示意他坐下。 “小时不懂规矩,冒犯了太子,如今自然不能没有上下之别。”胤禩道。 康熙让他来看太子,是让他重新熟悉情况,是一番好意,但太子见了他也不吃惊,反倒一副早已预料到的模样。 太子没接他的话,只是淡淡一笑:“我们兄弟俩这么久没见,你还总是这么生疏。” 胤禩从来没有忘记这个太子当初是如何对待自己的,这么多年来,彼此互相算计,明里暗里给对方下了不少绊子,也说不上谁欠着谁,何况天家兄弟,本来就没有亲情可言,若是不幸落败,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 如今太子却变得有些淡然,浑身上下带出一股不问世事的味道,连衣服也摒弃了以往浓厚的颜色,换上素淡的蓝色袍子,也不知是为了给康熙看,还是真的经历废立风波之后,大彻大悟。 只听他又道:“我可还记得小时候带着你们在御花园跑的情景,现在弟弟们一个个长大了,出息了,十四都掌管了兵部,风头正盛,连老九都依附过去,你与老四交好,但你要听二哥一句劝,如今老四也不同往日了。” 如何不同往日,他却不往下说,话锋一转叹道:“这么多兄弟里,惟有你和老四是实心办事的,这几年你在外头,反倒远离了纷争,老四身在漩涡,难以脱身,尽心做了事,反倒落不着一个好字,可真难了他了。” 绕了半天,不过是为了说明胤禛的处境,再点出十四如今的风光。 十四受尽宠爱,固然夺走了胤禛的锋芒,同时也让太子的处境越发难堪,所以太子想借刀杀人,让胤禩与十四对上。 胤禩心里透亮,面上却滴水不漏,故作不知:“都是为皇阿玛做事,哪来的委屈不委屈,尽心便是了。” 太子看了他半晌,笑出几分古怪:“以你和老四的关系,若是在他面前也这么个反应,只怕他要心寒了。” 胤禩手中摩挲着茶杯,静静一笑,不动声色。“有劳太子关心。” 这么多年了,太子还是没有一点长进,与其有时间在这里挑拨他们兄弟关系,不如多花些心思讨好皇阿玛,舍本逐末,实在不智。这一世虽然废太子时间提前了许多,但照现在看来,老爷子对这个太子,依旧不是那么满意的。 只是…… 胤禩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觐见康熙时,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脸上虽然精心保养,却掩不住几许灰白之色透了出来。 心底难免泛起淡淡隐忧。 太子见他油盐不进,不由有些懊恼,偏又奈何他不得,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些闲话。 出了毓庆宫,胤禩沿着花丛走,一边看着许久未见的皇宫景色,一边将方才的话语细加揣摩。 老爷子老了,他若是对太子不满意,必然不会再按捺下去,只是太子真的就甘心再次被废么? 从刚才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十四如今确实是很受宠爱的,风头怕是还要盖过皇长孙弘皙,康熙的话流露出喜爱,太子的话却流露出嫉恨,如此说来,胤禛还能如同自己上辈子的记忆那般顺利登上皇位吗? 没了自己这个竞争者,还有十四。 除此之外,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不好,就能折腾出些幺蛾子来。 胤禩凝神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前面站了个人,背对着他,衣角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身形却动也不动,仿佛等待许久。 嘴角不觉扬起弧度,慢慢走上前去。“四哥。” 那人转身,眉目依旧,只是又多了些许棱角和锐利,越发让人不敢直视。 “你瘦了。”一面说着,伸出手来,捏住他的手,力道很大,似要嵌进去一般。 胤禩却并不觉得痛,他知道这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关心。 “若是胖了,免不了得让你怀疑这三年是不是在外头搜刮民脂民膏了。” 胤禛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眼中的火热与抿紧的冰冷嘴角截然不符。 “回来就好。” 胤禩一笑,忽然觉得在外面的万般繁华,也比不上这人的一句话。 第122章 调戏 二人出了宫门,也没骑马,便这么一路并肩走着,没有说话。 “我听说,十三被圈了?” 胤禛并不看他,只看着远处,神色淡了下去:“嗯。” 言语之间轻描淡写,显是不想提及。 胤禩心中一动,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方向,没有再问下去。“弘晖还好吧?” “亏得你的药,本是大病一场,又生生挽了回来。”他微微一牵嘴角,面色柔和一些。 “他是个好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胤禛并不寡言,纵然他对旁人冷淡,在看到胤禩时,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喜悦,但胤禩总感到有些不妥。 这三年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 胤禩虽在京城布置了眼线,但一些涉及皇家秘辛的事情,毕竟也不可能打听得到。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远走云南,也许保全了自己,却也让两人的关系在无形中疏远了。 因为不知情,所以无从问起。 “好久没尝到京城的吃食了,四哥陪我去喝碗馄饨吧。”他如是笑道。 胤禛看着他的笑容,微微出神,所谓的三年,从来没有让这人改变过分毫,容貌行止,却只是沉淀得越发内敛沉稳。 “好。” 东至馄饨夏至面。 在寒风凛凛之中坐下来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无疑是极好的享受,上辈子胤禩游走京城巷子之间,时常也喜欢去尝些市井方有的吃食。 如今身边却多了个人。 这家的馄饨皮极薄,馅却是用了些瘦肉、鲜菇、香菜之类的切碎了包进去,满满实实。汤是熬了许久的骨头汤,待煮好了呈上来,一口下去,汤汁早已渗入混沌之中,鲜美无比,齿颊留香,让人分不清是馄饨包得好,还是汤底更好一些。 “府里也有做馄饨,却没这里的好。”吃了几口,胤禛诧异道。 “民间有句话,叫家花不如野花香,话糙理不糙,正如此理。”胤禩笑道。 胤禛横了他一眼,蓦地凑近他耳边,低了声道:“那你是家花,还是野花?” 这话大异于胤禛平日的风格,已经带了些调戏的意味。 夹着馄饨的手一顿,胤禩一笑,也学了他压低声音:“对我来说,你是野花。” 胤禛面色一滞,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知胤禩在这种事情上脸皮比较薄,故而时常会兴味盎然地逗他,可没想到时隔三年彼此再见,这第一回合却是落了下风。 待到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在旁边凉凉道:“四哥再不吃,馄饨就凉了。” 且让你得意一回。 胤禛暗哼一声,三头两口将碗里剩余的馄饨消灭了。 离开馄饨摊子,二人漫无目的地在京城闲逛。 胤禩路过一间铺子,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给十三和十四买过纸鸢。 这会儿寒冬腊月,里头自然没什么生意,但除了纸鸢,也还摆了些其他小玩意儿,胤禩挑了几个色彩鲜艳的纸鸢。 “拿回去给弘晖他们几个玩吧。”念头一转,调侃道:“这几年四哥府里又添了不少阿哥和格格吧?” “我大多时候歇在书房,身上有忙不完的差事,又要抽空担心一下不在京城的弟弟,哪来的阿哥和格格。” 胤禛见他一愣,表情十足意外,不由心情大好,待两人走出铺子时,冷不防扯了他的臂膀低声说了句:“我都为了你守身如玉了,你呢?” 那人身体一僵,耳根随即染上红晕。 胤禛扳回一成,先前心头的沉闷消散不少,眼底也染上快活的笑意。 只是这难得的轻松却很快被打破。 两人行至胤禛府邸不远,便见门口停了辆马车,一人正从车上跳下来,不经意抬脸望向他们这边,却是十四。 “四哥,八哥!”十四大踏步走上前来,显得很热情。 胤禩敏锐地察觉身边的人骤然之间冷淡下来,又变成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面王爷。 “这可真巧,好啊八哥,你从云南回来,我还没来得及见上一眼呢,这就跟四哥一块儿回来了,不行不行,哪天咱们兄弟俩也聚聚!” 十四爽朗大笑,三年的时光,让这张脸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的彻底蜕变,变得更加俊秀,也更加锐利。 胤禛与胤祯虽是同母所出,但两人站在一起时,却压根看不出一点相似来,若硬要说有,那就是他们都继承了德妃的隐忍和倔强吧,只不过前者在胤禛身上体现得更明显些,而胤祯从小被德妃捧在手心里长大,自然也不必隐忍些什么了。 “聚是要聚的,哪天大伙得空了,便喊到一块儿吧。”胤禩笑道,“自回来之后,我还没见过弘旺,想他想得紧,你们先进去,我这就回府了。”这两人凑到一块,自然不会真的是要叙什么兄弟之情,胤禩一路马不停蹄,刚回来又被召进宫去,到此刻已经觉得有点累,更不愿看这些戏码。 胤禛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十四也向胤禩道了别,见他走远了,才转头对胤禩笑道:“四哥,我可是专程来找你的,不请弟弟进去坐坐吗?” 言笑晏晏,似乎并不将胤禛的冷淡放在心上。 胤禛淡道:“进来吧。” 说罢往里面走去。 往常没事,十四也不会上门,选在这个时候过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胤禩也许还不知道他的来意,胤禛却是一清二楚。 自噶尔丹之后,西北平静了一段时间,但那块地方素来多事,现在又有个野心勃勃的策妄阿拉布坦盘踞在那里,盯着整片蒙古,虎视眈眈。 南边也并不太平,清军入关之后,前明余孽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反抗,每次被朝廷镇压下去,又有一小股力量死灰复燃,兴风作浪,久而久之,也成了一块隐疾。 南面的骚乱剿灭容易,西北却是棘手,老爷子如今年事已高,不可能再御驾亲征,若真的再打起来,极有可能让掌管兵部的十四领兵。 但出征不是一件小事,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而今国库入不敷出,要支撑大军源源不断的供给,却是困难,所以老爷子不会轻易下决定,就算他有这个意思,也还要看户部那边的钱粮充盈与否。 而掌管户部的,是胤禛。 这就是十四来找他的目的。 胤禛看着笑吟吟的十四,心底禁不住冷笑。 既是讽刺,又觉心寒。 今日他在见到胤禩之前,早已被德妃召去一趟。 贯来看到他便神色淡淡的德妃,竟是难得挂上了慈霭笑容,差点令他有所误会。 但接下来的话,立时打破了他的所有妄想。 德妃说,众兄弟中,只有十四,才是你的同母兄弟。 德妃说,你是兄长,当多照拂弟弟。 这话,怎么不早个二十年说? 第123章 人心 廷姝看着眼前这对父子,嘴角漾起浅笑。 “爷别太纵着他了,这小家伙自小就被众人捧着,怪娇惯的。” 怀里软乎乎,扭来扭去的宝宝,像极了一个白嫩嫩的包子。 胤禩笑道:“他一出生,我就去了云南,如今总得把三年的份都补回来。” 时人讲究抱孙不抱子,胤禩却没有这个顾虑,看到弘旺向他跑来,嘴里喊着阿玛的那一刻,就恨不得把自己所能给的都给他。 前世的记忆已经有些遥远,连带着那个叫弘旺的儿子,也逐渐在脑海中与眼前的小包子重叠,无论哪一世,身体里流淌的都是自己血脉的延续,尤其当他糯软的童音在耳边响起时,胤禩便得有种心安的感觉。 “阿玛,”宝宝揽着他的脖子,“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好好照顾额娘!” 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急着邀功。 “怎么照顾法?”胤禩故意逗他。 “这样!”小包子在胤禩怀中探出头,伸长了脖子,鼓起双颊往廷姝脸上胡吹一阵。“痛痛吹跑了!” 廷姝本是脸色有些苍白,被他这么一搅和,忍不住扑哧一笑。 胤禩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弹,将人放下。“去外头玩吧,阿玛和你额娘说话。” 宝宝虽然孩子心性,却也还是分得清轻重的,答应一声,屁颠颠往外面跑去。 弘旺一走,廷姝立时掩不住脸上的疲惫,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靠在床头。 胤禩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拉高一些,又握住她的手。 屋里摆了两个火盆子,炕上也暖和着,但胤禩入手却只觉得冰凉无比,浑不似活人一般,不由微惊。 “明儿我去请太医来帮你瞧瞧。” “爷别费心了,”廷姝摇摇头,眉间满是倦色。“这几年,别说民间有名的大夫,便连御医也请了几回,都说是气血阴虚,多加调理便可。” “这是生了弘旺之后落下的毛病吧。”胤禩拂去她额前发丝,温声道:“你好好休息,旁的事情不要想太多,我看张氏倒也还本分,有些事情可以交给她打理。” 廷姝点点头,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不瞒爷说,近一年来府中大小琐事,都是妹妹在管着了,若不是她,我怕是要更累,难得的是她心地也好,可惜不能再生育……” 她叹了口气,续道:“有些话,我想对爷说,怕晚了,就没机会。” 胤禩眉头一皱。“别说这些丧气话。” “我不想说,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爷且听我叨嗑几句。”她望着胤禩,目光温婉柔和,仿佛还带着一点羞涩,如同当年初嫁时的光景。 “能嫁给爷,是廷姝的福气,本以为嫁为天家媳妇,便要日日看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可爷仁厚,这些年来我竟没因此受过一点委屈,老天垂怜,又有了弘旺。” 胤禩听得难受,忍不住握紧她的手。 却听廷姝深吸口气,叹道:“世间之事,想来也是公平的,给予你一样,必是要夺走另外一样,这两年我总觉得身子沉重,有时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真怕有朝一日,再也醒不过来。” “是我不好,只身一人远走,抛下你和弘旺……” 廷姝摇摇头,柔声道:“我从没怪过爷,男儿志在四方,何况爷是天潢贵胄,堂堂郡王,我一介妇人,也不懂那些朝政权谋,只知道宫闱素来多纷争,就算是父子兄弟,尚且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爷在外头,想必过得很累。若是我有个万一,爷便找位新福晋伺候您,府中上下也好有个人打理,若不是妹妹身份太低,又无所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再不可闻。 胤禩低头一看,对方已是闭目睡去。 伸手为她掖好被子,胤禩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佳期轻手轻脚走进来,弯下腰轻声道:“爷,十爷来了,正在厅堂坐着。” 胤禩点点头,起身往外面走去。 临到门口,顿了一下,转头又交代了几句,让她仔细照顾福晋,这才大步离去。 佳期看着他走远了,转身折返回屋,看着沉沉昏睡的廷姝,无声叹了口气。 福晋一直瞒着爷,可也不知还能瞒多久…… 胤俄正在厅中来回踱步。 他素来是个急性子,就算成了婚,也没稳重多少,每回心情焦躁,表情举止也都表露无遗,行事上便显得有些冲动,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被其他人当成对手,所以即便他出身高贵,康熙也不见得如何宠爱他,众兄弟更不会刻意去拉拢他。 听到门外脚步声,胤俄猛地抬起头,喜道:“八哥!” 并作几步上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胤俄力气奇大,一激动更忘了节制,胤禩被他抓得生疼,露出一阵苦笑:“你还是老样子,毛毛躁躁的,什么时候能改改?” 说罢还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摸摸他的头。 胤俄并没有觉得不自在,反而咧嘴憨笑。 “这不是看见八哥回来一时高兴么?”他挠挠头。 “老九呢?”胤禩有点诧异,这两人大都一起出现,如今胤禟没有出现,却有点稀奇。 胤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天,才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八哥,我若是说了,你别不高兴。” “说吧。” “老九投向十四那边了。”见胤禩没有不悦的神色,胤俄又道:“大阿哥被圈了之后,老九一直不甘心,后来想要推举八哥你当太子,又被你拒绝了,那会儿他就动了心思,要再找一个有望大位的兄弟,你在云南的时候,他也去找过四哥,后来约莫是不欢而散,这才与十四混在一起。” 胤禩揉揉眉心,只觉得这消息来得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 胤禟年少气盛,性子也记仇,当年与太子结下梁子,为了扳倒他,不惜投靠大阿哥。 再者胤禟想要做买卖赚银子,必然要有根基和人脉,若单单只有皇子阿哥的名头,不说别的,就江南那帮盐商,也未必会买账,大阿哥失宠,他也没了倚仗,自然要另寻目标。 一开始也许只是为了出口气,后来却渐渐食髓知味,不愿放开手中既得的好处,这就是钱财与权力的魅惑。 “今儿个他没跟我来,也是心存愧疚,没脸来见你,八哥就别和他计较了。” 莫怪这三年来,连老十都会写上几封信,惟独老九,就那么一封,寥寥数语,说无可说。 “我和他计较什么,我是怕他自作聪明,反误了自己。”胤禩神色淡淡。 “谁说不是!”胤俄闻言顿足道:“这个老九也真是糊涂,十三已经被圈了,他还想进去跟他作伴不成,八哥,我就等着你回来拿个主意了,十四现在风头正盛,快赶得上太子了,难不成老爷子心里……” 话就此顿住,胤禩却知道他的意思,淡道:“今日的十四,比之当年的十三、大阿哥又如何?” 胤俄鲁莽,却不愚蠢,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后又嗤笑:“八哥言之有理,这老十四,从小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打转,没想到居然是个野心勃勃的主儿。” 胤禩摇头:“老九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你莫要跟着他掺和便是。” “八哥放心,这等事情在我看来最是麻烦,若不是如今老九这样,我才懒得搭理,有那闲情,还不如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胤俄迟疑了一下。“只是老九与我们,终究是一场兄弟,我已是劝不动他,八哥有空,便帮着劝劝吧。” “我自理会得,”胤禩点头,忽而想起一事来。“十三是因何被圈禁的?” 胤俄挠挠头,皱眉道:“内情如何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当日十三与四哥一道入宫,后来老爷子不知因为何事大发雷霆,听说竟然拔出身旁侍卫的剑要刺十三,再后来,老爷子便对外说十三不仁不孝,不配为皇子阿哥。” 胤禩骇然动容,十三到底做了何事,让老爷子暴怒失态至此? “四哥没被牵连?” 胤俄摇首:“这倒仿佛没有,他仍管着户部,只是这几年灾患频起,哪里都要银子赈灾,户部几乎耗空,已是拨不出银两,想来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兄弟二人都沉默下来,氛围一时有些凝重。 胤禩见他皱眉苦脸,略略松了眉头,调侃道:“这是怎么了,你一身轻松,也没受皇阿玛斥责,难不成国库空虚,连你的俸禄都拨不出来了?” 胤俄唉声叹气:“八哥你就别笑话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宝音为了后院里那几个侧室,成天卯足了劲和我闹,我是真心喜欢她,可这么闹下去,鸡犬不宁的,我可实在不想回去。” 胤禩失笑:“看不出你在外头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到家里竟然夫纲不振,这要是传了出去,十阿哥的英明就没了。” “好了八哥,我的好八哥,你就别调侃我了,快帮我想个法子吧,我再喜欢她,也经不起个这么闹法,都说蒙古女人彪悍,果然一点不假,当初我怎么就觉得她可爱呢,早知道那年在草原上就不和她打架了……” 胤俄心里烦躁,不知不觉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胤禩听得好笑,待他发泄完了,方道:“明日你让弟妹到府里头来吧,我让你八嫂劝劝她便是。” 胤俄大喜:“如此便多谢八哥了!” 心头大石放下,胤俄就坐不住了,起身告辞就要走,胤禩送他出去,走了几步,胤俄想起一事,突然正色道:“八哥,你三年不在,有些事情兴许不是那么清楚,十四早已不是当年的十四了,要多小心他。” 顿了顿,斟酌着道:“还有一人……” 胤禩见他神色古怪,心中一动,已经隐隐猜到他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只听得他说道:“四哥既有城府心计,又甘于蛰伏隐忍,十三失宠,他虽少了一条臂膀,却也算脱了结党的嫌疑,反而更得皇阿玛青眼,”胤俄摇摇头,“哎,我也不知该如何说,兴许是我多疑了,但防着点也是好的,总之八哥记得就是。” 胤禩知他是真心在关心自己,心头一热,拍拍他的肩膀道:“八哥承你这份情了。” 雍王府那边,两个同母兄弟的对话却并不愉快。 十四坐了半天,胤禛却依旧冷冷淡淡,将自己所求之事推了个干干净净,让他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 “四哥,早年我不懂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心头又芥蒂,也是正常。”十四抿了唇,微微苦笑,眼眶泛红。 胤禛看着他情真意切的样子,脸色缓和不少,只是语气依旧冷硬:“户部空虚,确实拨不出银子了,你所说之事,我也无能为力,这个仗,现在绝不能打。” 一股心火蓦地涌上来,十四强压了下去,继续放低身段:“四哥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皇阿玛才与我说起此事……” “皇阿玛那里,我自会去说,此时用兵,绝计不妥。”胤禛截住他的话头,淡淡道。 数言不合,屡屡碰了钉子,十四已是不想再忍,也冷下脸来。 “四哥如此不近人情,莫怪额娘不与你亲近。” 胤禛脸色一变。 与德妃的关系是他心底一道伤疤,此刻被人生生揭了开来,无异于鲜血淋漓。 十四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极为不妥,但覆水难收,他也不可能低头。 胤禛站起来,冷冷道:“苏培盛,送客。” 十四一愣,继而扯起一抹讥笑,拱了拱手道:“如此,弟弟我就告辞了。”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胤禛看着他的背影,眼底尽是浓浓的阴霾。 戴铎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看着他一言不发的阴郁脸色,斟酌着言辞道:“四爷,十四爷府里如今只有一个眼线,是不是多派一个人过去?” 胤禛摇摇头:“一个便够了,多了令人生疑。” 戴铎点头,又道:“方才十爷去了八爷那里,似乎停留颇久,而后十爷离去,八爷上了马车,独自往城外的方向而去。” 胤禛一怔:“去哪?” “似乎是去十三爷的宅子。” 第124章 宽慰 天气虽冷,却没有下雪,一眼望去枝叶枯萎殆尽,更让人倍觉萧瑟。 胤祥并没有如之前大阿哥一般被囚于宗人府,而在郊外的一处宅子,占地颇广,也比宗人府舒适许多,兴许是康熙仍旧心疼这个小儿子,一切起居用度,从未短缺过,除了不能出门之外,并没有其它不便。 但十三自幼外向喜动,这般拘着不让出门,对他而言已是一种折磨。 方及弱冠的年纪,却要在这一方天地里看着日升月落,萧索寂寞可想而知。 门口有侍卫把守着,非有皇命在身不得入内,但这不过是面上规矩,堂堂廉郡王站在眼前,手里又拿了丰厚的赏钱,没有人会死守着规矩与胤禩过不去,自然满脸笑容地送他进去。 此事不便大肆张扬,所以胤禩连随从都没带,只有一辆不起眼的旧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树下,车夫在前面候着。 胤禩本以为十三定是躲在屋里,却不料一进院子便见着他正站在石桌旁边,背对着自己,低头挥毫,似乎在写什么。 身上依旧是锦衣轻裘,发辫丝绦系得整整齐齐,身形却比三年前高大不少,隐然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 胤禩并没有刻意放轻声音,但十三似乎正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事物,竟连他走近了也没发现。 宣纸上枝节错落,墨色深浅不一,却蓦地在枝上绽出点点嫣红,鲜艳欲滴,灵动跃然于纸上,将原本寻常的梅枝衬得霎时生动起来。 十三性爱习武,但不是莽夫,当年上书房里,他的功课是经常被师傅称许的,如今镇日在这里无所事事,将功夫都花在画梅上,倒也小有成就。 提笔点梅,一气呵成,十三舒了口气,又在旁边用小楷写上一首小诗。 胤禩定睛一看,却是王冕的《墨梅》。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章佳氏端着茶自屋里出来,见胤禩也在,不由唬了一跳,她是在康熙四十二年才进府的,是以并不认得胤禩,只看他衣着气度,便知不是寻常人,忙出声喊十三:“爷!” 她这一出声,胤祥才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个人,啊了一声,先是惊愕,继而欣喜:“八哥!你从回来了?!” 胤禩笑道:“我看你画得入神,没敢出声,怕害你前功尽弃。” 十三哈哈一笑,那首诗还没写完,却将笔往旁边一丢,将胤禩一把抱住。“能看到八哥,就算十张画作废,我也高兴得很!” 胤禩见他脸色红润,毫无萎靡颓废之色,也笑道:“我还担心你在这里过得不好,巴巴地过来看你,没想到你倒是自得其乐得很。” 一听这话,十三的笑容淡了些:“八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两天才回的,本来云南那边还有些事要做,听说了你的事情,就先回来了。” “还是八哥待我最好了。”十三脸上浮现出一丝符合年纪的快乐,挽着他的手臂往里走去。 章佳氏这才回过神来,拘谨地给胤禩见了礼,又到偏厅去招呼下人上茶。 胤禩望着她离去。“这位是弟妹?” 十三道:“章佳氏是宫里头指的,如今还没有位份。”说罢自嘲一笑:“说起来她还是我额娘的同宗远亲,跟了我这个没前途的贝子,也算委屈她了,难为皇阿玛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我这个儿子来。” 他的话语之中透出幽幽怨怼,但旁边只有胤禩一人,也就无需避讳。 二人进了屋,厅中布置雅洁大方,仆从也没少拨给,倒与十三在京城的宅子差不多,想来老爷子对他倒比当年的大阿哥要来得宽容许多。 “你到底因何被发落?” “那日我与四哥一同进宫,皇阿玛因为户部的事情发作四哥,我看不过眼,就在旁边帮了几句腔,结果倒把老爷子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 胤禩心思何等敏锐,立时听出问题来:“然后你就同老爷子犟嘴了?” “老爷子骂我,说我像我额娘那般,都是小家子气,不够大方磊落,我一听就管不住嘴巴,当时就回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当初为何还要让额娘生下我?这下可捅了大祸,老爷子怒极,抽出剑就要砍我,是四哥挡住了。”十三苦笑不已。“是我累了四哥。” 敏妃生前,在后宫的地位并不高,只能算是庶妃,老爷子这般说,倒让胤禩想起前生的事情,那会儿他也曾被指着鼻子骂辛者库贱妇之子,此时易人而处,自然能明白十三的感受。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对你和四哥来说,未必是坏事。”胤禩听完,沉吟片刻,神色不见沉重,反倒多了一丝笑容。 十三毕竟年少,闻言一愣,忙道:“八哥此话怎讲?” “你可知我为何去云南?”胤禩不答反问。 十三不妨他问起这茬,怔了怔,方道:“莫不是云南多匪患,皇阿玛才让你去的吗?” 眼看这个弟弟实在不开窍,胤禩也不急,端着茶盅啜了一口,捧在手里,感受着传入掌心的热度,人往椅子软褥一靠,笑了一笑,方悠悠道:“是,也不是,去云南是我自请的,但若我当时不去,如今的处境只怕也比你好不了多少。” 十三骇然道:“难道情势竟已凶险至此?” “皇阿玛没将你圈在宗人府,而是放在这里,说明他心里对你,还是念着一份父子之情的,或者说,这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世上最难揣度的,莫过于人心,连胤禩在猜测别人心思上面,称得上高手了,可也常常猜不到康熙心里在想什么,现在这一番话,七分是出于自己的猜测,三分却是在宽慰十三。 十三对他素来信服,闻言眉头也舒展了不少,苦中作乐道:“其实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这里清静宁和,又远离京城那些繁琐是非,只可惜一点,就是没有个校场,也跑不了马。” 又与他闲话几句,便告辞出来,十三也没法远送,只站在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这才回屋。 胤禩掀开车帘,却是愣了一下。 里面多了个人,正斜靠在那里,手里拿了本书随意翻着,见他进来,眉眼俱都柔和下来。 “现在回城么?” “你怎会来了?” 胤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伸出手来将他拉坐在自己身旁,方道:“十三如何?” “气色尚好,只是难免有些郁郁寡欢。” 他沉默片刻,道:“是我对不住他。” 声音很轻,胤禩知他行事严谨,除了对自己之外的人与事,都不会轻易低头,却对十三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心中愧疚甚深。 “我刚回来,去看看他,皇阿玛也不会说什么,你自然要避嫌,十三不会不理解的,总归有当面与他说这话的机会。”胤禩笑了一下,反手握住他,以示安慰之意。 车内一时无声,外面车夫扬鞭轻叱,轮子轱辘声响,在官道上不急不缓地走着。 两人靠得极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胤禩忽然觉得周遭气氛有些暧昧,不由微微仰起下巴。 颈项上麻麻痒痒,传来轻柔的鼻息,胤禩一震,对方的吻已经烙下。 “这三年在云南,你是怎么过的,是不是上青楼了,还是纳了外室?”胤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低沉沉,听不出喜怒。 胤禩本是极沉稳的人,却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有些耳热,按住在自己腰眼处摩挲的手道:“朝廷有令,朝廷命官不得嫖娼,再说,”他突然惊喘一声,只因对方另一只手已经握住自己身下的脆弱,不由咬牙道:“四哥!” 他怕外面车夫听到,是以声音压得很低,实际却是多虑了,外头马车的声响颇大,车里坐着的又是主子,车夫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朝里面探看。 “再说什么?”胤禛笑了起来,爱极他这副被撩拨得眼角微红,偏又竭力压抑的隐忍模样。 柔软的器官随着手中的动作,渐渐灼热起来,颤巍巍硬挺着,顶端沁出湿意,将白色的亵裤也打湿了一小片。 胤禩避无可避,又觉得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被那只手吸光一般,蛰伏了三年的欲望在霎时间如爆竹般被点燃起来,叫嚣着渴望释放,不由微微仰起头,呼吸也忍不住粗重起来。 “你没有上青楼,那外室呢,四哥不信。”胤禛咬住他的耳垂,另一只手一颗颗解开衣扣,探了进去,捏住胸前突起,揉捏按捻,握住坚硬器官的手上下捋动,指甲轻轻划着上面勃起的青筋,引来那人一阵轻颤。 “没有……”他闭上眼,忍住浑身的绵软,咬紧牙关,却语不成句。 胤禛也不着急,愈发刻意慢慢诱惑,为的就是看这张平日冷静的面容在自己身下崩溃的那一刻。 第125章 发火 “没有什么?”张口咬上他的颈项,感受着薄薄皮肤下跳动的血脉,禁不住也乱了呼吸。 沾了湿液的手一边探向后面,许久未曾开拓的小口干涩紧闭,手指轻轻旋着,一点点往里插入。 胤禩拧紧眉头,汗水顺着鬓间流下来,划过眼角,又沿着颧骨流入颈间。 前面的器官兀自坚硬地挺立着,胤禛故意冷落着它,去挑逗另一处的敏感。 皱褶被手指一点点揉开,艰涩的触感也渐渐变得柔软湿润,他捺下粗喘,褪下对方亵裤,揽住他往自己身上坐。 肌肤相亲,再无一点隔阂。 彼此颈项相交,鼻息缠乱,都已是情难自已。 他依旧没忘了方才的话,执意要问出答案来。 坚挺在那穴口处厮磨,浅浅地插入一点,又滑出来,胤禛咬着对方耳垂,低喘着道:“没有什么,没有外室吗?” 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他早已熟知这个人情动时的反应:在别处都显得精明敏锐的胤禩,在情事乃至男女之情上,却显得被动而迟钝。 也正是因为这样,自己才能趁虚而入吧。 “嗯……”胤禩有些撑不住,先低了头,呻吟自嘴角逸出,却显得断续破碎。 衣襟被大半解开,身体也被半强迫着坐在那人身上,膝盖着地,双腿堪堪分开,背却抵着车身,随着马车颠簸摇晃,对方灼热便更深一分,几下来回,早已润滑得足以容纳全部,那人却故意不肯进去,只在外面打转逼供。 “没有上青楼,也没有娶外室……那这三年多,你是怎么过的?” 牙齿咬住乳头,舌尖伴随着啮咬一边轻舔,引得对方一阵轻颤,胤禛微扬唇角,再接再厉,只欲把那人逼得再无半分退路。 被欲望浸染得愈发湿润的眼闻言闪上一丝恼意,继而闭上眼,没有理会他。 胤禛轻笑一声,不再撩拨对方的底线,微一挺身,将欲望整根没入。 二人均未试过在马车中做此等事情,此刻车轮子辘辘往前滚去,官道不平,难免有些小石小沙硌得马车上下摇晃颠簸,这无疑是一种刺激的经历。 对于胤禩来说,那根如刑具一般在自己体内的东西,有时候竟会随着马车的摇晃而深入到难以想象的地方,更是倍觉折磨。 前面似乎撞见了什么,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又传来车夫与陌生人的交谈声。 胤禩呼吸一滞,身体不觉有些僵直,连带着箍住那人的地方,也抽搐般一紧一紧起来。 胤禛倒抽了口气,身下动作愈发快了些。 与车夫谈话的人,听声音还是个老妇人,见这马车普通无奇,只以为是寻常人家,便上前来问路,胤禩素来管教甚严,府里的下人自然也少有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车夫见来人年迈蹒跚,也耐心地回答,却不料苦了车内的主子。 好不容易耐得那妇人离开,马车重新开始赶路,胤禩只觉得额头背上尽是汗水,连带里衣也都湿成一片,可恨连接两人身体的地方,早已如背部一般泥泞不堪。 柔软顺滑的部位紧紧包裹着硕大的欲望,随着抽插一吞一吐,红艳与浊白混在一起,淫乱刺眼,却偏又令人欲罢不能,一波一波地攀上高峰,终于在达到顶点之际,那人放开了一直钳住他欲望的手,双方同时释放出来。 车内铺着羊毛毯子,四角又放了软褥,舒适温暖,夹杂了情欲的味道,却多了几分春色。 此时外面已是渐渐听到喧嚣热闹之声,胤禛知道,这时要入城门了,低头亲了他一口,自己先穿戴好,又帮他拭去身上的浊液,整理衣物,待看守城门侍卫掀开车帘子一看时,两人已是衣冠楚楚端坐于内。 “嗳,两位王爷?!这这……”倒是侍卫先认出他们,手足无措,便想行礼。 胤禛拦住他。“我们是微服出去,不欲张扬,免了,走吧。” 侍卫连连点头,立时放行。 车帘复又放下,胤禩余韵未退,是以方才没有开口,怕露出什么破绽,此刻也已渐渐恢复过来,冷不防那人伸手过来握住他。 “胤禩……” 他只喊了这两个字,便没再说话,语气低柔婉转,仿佛有着无数未竟的话语,却都在这一声之中。 胤禩心头一软,没有挣开,便任他一路这么握着。 戴铎正在书房之内来回左右踱步,心头微焦,门却突然被推开,只见前时出门还阴郁着一张脸的主子,已经春风满面地走进来。 愣了一下,他回过神来,拱手道:“主子这是碰见喜事了?” 喜事?胤禛脚步一停,继而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也算吧。” 这得是多大的喜事,才能让这冷面王爷笑出来? 戴铎暗自嘀咕,却没有忘了正事。 “主子,九爷与十四爷那边动作频频,只怕就要有些动静,我们可要做点什么?” 胤禛冷笑一声:“老九是个不安分的,那边大阿哥一倒台,他就靠向十四,也罢,让他们折腾去罢,老爷子自会收拾,轮不到我们出头。” 戴铎面有忧色:“眼看着皇上的身体日渐不好,可如今兵部却在十四爷手里,连十三爷爷也被圈了……” “年羹尧那边,回京了没有?” “昨日回的,今儿个应该会来拜见主子,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昨日携着年礼,已先去过十四爷府上。” 胤禛一怔,脸色随即沉了下来。 康熙三十五年封王时,将镶白旗拨给胤禛,其中就包括年遐龄一家。 年遐龄位列封疆大吏,年羹尧更是年家的千里驹,他由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前些年迁内阁学士,不久又到地方就任,自福建按察使,又及四川巡抚,年纪轻轻,俨然一方大员,也成了胤禛藩邸旧人中最有出息的,自然很为胤禛看重。 只是再有出息,也是皇家的包衣奴才,这个烙印,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年羹尧野心勃勃,年少青云,也有自己的打算,眼看四阿哥被皇帝一再打压,十四阿哥却如新星般冉冉升起,孰优孰劣,各人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虽然自己不可能脱离四阿哥门庭,但找机会向十四阿哥示好,为自己留条后路,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年羹尧不曾想过,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胤禛,又怎么会对他这种行为毫不介意。 因此当他拿着丰厚的年礼上门拜见,却被胤禛拒之门外时,心中除了惊愕,还有一点微妙的怨恨。 大雪纷纷扬扬,年羹尧站在书房外头,被覆了满身的雪花,却无人敢上前帮他拂去。 那拉氏本是要往后院而去,路过廊下见了这一幕,不由微蹙眉头,转了方向。 “亮工,怎么大雪天的,跪在这里?” 年羹尧的妹妹年氏,年前也进了府,如今已是侧福晋,是以年羹尧对那拉氏来说,也算不得外人,无须避讳。 年氏年轻貌美,姿容绝色,甫来便抢了府里女人大半风头,李氏三番两次给她使绊子下暗招,连那拉氏也暗自担心胤禛会因此偏宠于她,打破府里的平衡。 不料胤禛待她只是平平,虽因她父兄背影而请封了侧福晋,却少有去她那里过夜的时候,在府中多数依旧歇在书房。 年羹尧苦笑一声,摇摇头,没有回答。 那拉氏心底亮堂,转身推开书房的门,轻轻走进去。 胤禛正在写字,眼角余光瞥及她进来,头也不抬。“他让你来求情的?” 那拉氏摇首:“这倒没有,你们爷们的事,我们女人家管不了,只是年家与我们的关系不一般,爷这么晾着他,会不会不大好,又会让妹妹那边怎么想?” 胤禛搁笔,冷声道:“你道他昨日就进京干什么去了,先去了十四那边见过礼了,今天才过来的。” 那拉氏闻言大为意外:“怎会如此,这,这也太过了些。” “我看他是在外头待久了,忘了谁才是主子。”胤禛眉眼皆是冷意,他生气的时候,连那拉氏也不大敢劝。“就让他在外面清醒清醒吧,若是不忿,就趁早滚了去他要巴结的人那里。” 那拉氏无可奈何,只得退了出来。 走到外面的时候,又见年羹尧抬了头,巴巴地望着她,微露乞求之意。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微微摇头,一面绕过廊下,待到离得远了些,方才喊来管家苏培盛。 “去,请八爷过来。” 第126章 年氏(有添加) 湖绿色是个挑人的颜色,但穿在年氏的身上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衬得那张丽色多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意,满人女子多飒爽,年氏身上却全然是江南女子的风情,令人眼前一亮。 此时她闻听了自己兄长跪在书房外面的消息,巴巴地赶了过来,临了到了门口,却踟蹰了半晌,回头看看兄长有些发白的脸色,咬了咬牙,敲门。 “谁?” “爷,是奴婢。” 里头顿了一顿,方有动静:“进来。” 年氏款款走了过来,花盆底穿在脚上,似乎完全没有重量,轻盈巧致,我见犹怜。 惟独胤禛的神色淡淡,与平日无异。 年氏心底浮起一丝幽怨,却掩饰得很好,福了福身,将手中瓷盅放下,轻轻道:“爷连日晚歇,奴婢熬了些人参鸡汤,给爷补补身子。” 胤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来给你哥哥求情的?” 眼里带上恳求之色,年氏微微蹙眉:“爷……” 话没说下去,她发现胤禛正盯着她看,脸不由有些烧起来,她进府不久,只被招去侍过几回夜,并不能算受宠,但侧福晋的位份摆在那里,胤禛对她的态度也还和蔼,只是她有时候看着他冷冷淡淡的脸色,就觉得不寒而栗,哪里还敢迎上去做什么。 眉头松了些,胤禛只道:“你哥哥的事情,你不要多管,也不是你能过问的,回去吧。” 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被他这句话一下子打散了,年氏正犹豫着到底该留下来,还是退下去,进退两难之际,却听得有人在外面敲门。 胤禛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这么一搅和脸色又有些阴沉,可不待他发作,门外就响起一个声音,听在年氏耳里,只觉得十分陌生,却又好听得很。 “四哥。” 那一瞬间,年氏分明看到胤禛的脸色一下子柔和下来。 “进来。” 门被推开,胤禩走了进来,视线随即落在年氏身上,讶然道:“这位是小嫂?” 朝年氏拱手笑道:“我是胤禩,排行第八,小嫂还没见过我吧。” 年氏如何没有听过这位廉郡王的鼎鼎大名,但她不过豆蔻年华,见状一下子窘迫起来,有点手足无措:“王爷安好。” “胤禩冒昧打扰了,不如我先出去?”胤禩看了看他们俩,询问的是胤禛。 “谁要你出去了?”胤禛皱了眉,转头对年氏道:“你先出去。” 年氏不掩失望之色,却只得答应一声,继而退下。 屋内余下他们二人。 胤禩心底,其实是有些不舒坦的。 乍见年氏,就被她的绝艳容貌所慑,忍不住暗叹一声,随即又想到她是这后院里头的女人之一,那些赞叹和欣赏随即淡了下来。 “你怎么了,不高兴?” 相处二十多年,胤禛敏锐地察觉他神色上的变化,左右屋里无人,也就肆无忌惮地握住他的手,感觉那细腻温暖在掌心摩挲,心情立时好了一些。 “没什么,四哥为何让年羹尧跪在外面?” 说起来,自己府里的人即便少些,也算有妻有妾,生在天家的他们,哪里有真正的自由,胤禩暗叹一声,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重点。 胤禛微哼一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末了冷冷道:“若不给他点教训,怕是有朝一日忘了谁才是他的主子了。” “如今教训也教训够了,年家虽是包衣,势力却不可小觑,如今仍是四哥需要倚重的,若是罚得重了,未免不大好。” 胤禛脸色微僵,一言不发。 他性子要强,在外人面前更是,若让他拉下脸走出去让年羹尧起来,无疑像主子在向奴才服软,他是决计拉不下这个面子的。 胤禩察言观色,立时看出症结所在,便笑道:“让我去和他说吧。” 年羹尧身体强壮,这会儿一层积雪铺在膝盖下面,却也透着丝丝凉意渗进皮肤里。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心虚的,所以胤禛让他跪在外面时,他也不敢为自己辩解。 但心虚之余,又多了几分怨怼和不服。 一个从二品巡抚,堂堂地方大员,在外面杀伐果断,威风四面,到了这里,却也不过是被主子呼来喝去,动辄罚跪的下贱奴才。 他甚至有些埋怨年家,怎么当初就入了汉军旗,当了人家的包衣奴才。 可他却忘了,若不是入了汉军旗,父亲当了督抚,妹妹入了雍亲王府,只怕他今时今日,也不会平步青云,升迁得如此之快。 远处,府里下人路过时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都仿佛戳在他的后背上,让他无地自容。 尤其在妹妹为他进去求情,又无功而返之后,都让他的阴暗情绪一点点滋生出来。 廉郡王来了,也进了屋,半天没有出来。 年羹尧盯着自己眼前的白雪,觉得眼睛有些难受,就微微闭上眼,门咿呀一声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又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将他头顶遮出半片阴影。 年羹尧抬起头,是胤禩。 “八爷。”他哑着声音。“恕奴才不能给您行礼了。” 听出他话里的暗刺,胤禩没说什么,只笑着弯腰扶起他:“亮工,起来,你跟着你们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摸不透他的脾性,对付你们爷这种人,说两句软话服个软,他怎的还会真就让你跪了?” 年羹尧苦笑,顺着他的台阶接下去:“八爷折杀奴才了,这回确是奴才做事不妥……” “好了,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四哥向来不把你当外人,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更加上火了些。”胤禩笑吟吟的,温文尔雅,不愠不火。“只要你还姓年,就永远是这个府里的人,四哥爱之深,责之切,你别放心上。” 这八爷当真厉害得很,软硬兼施,滴水不漏,先安抚,后提点,无疑是想告诉自己,除非他脱了旗籍,或是胤禛被削爵,不然年家就永远都是雍亲王府的包衣奴才。 年羹尧本是有些瞧不起这个在夺嫡中都不曾崭露锋芒的廉郡王,这番话入耳,却才觉得父亲年遐龄先前对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廉郡王这个人,你切不可小看,也不可得罪。 思及此,年羹尧连连道谢,又入内向胤禛请罪。 既是有了胤禩从中转圜,胤禛也没有给他太多脸色看,淡淡说了几句,便让他去看望年氏。 年羹尧总算暗松了口气。 胤禩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这个人现在羽翼未丰,尚且如此,再过些年,任四川总督,统领军务,说一不二,又该是何等威风? —————— 下面是今天更新的内容,合在昨天的章节里,不算钱,是给大家的福利。(*^__^*)嘻嘻……本来想开新章的,但内容上跟这章是承接的,所以就合在一起了。 —————— —————— 康熙四十五年的新年过得异常祥和,但较起外头欢天喜地的氛围,廉郡王府里上下却显得有些愁云惨淡。 胤禩刚从宫里回来,下了马车,便匆匆往里面赶,庶福晋张氏早早地等在院子外头张望,见状忙迎上来,低声道:“爷……” “福晋如何了?”胤禩脚步不停,一面去看张氏的神情,见她露出一抹苦笑,心头不由一沉。 卧房的门窗本是关得严严实实,因胤禩推开而灌了一丝冷风进来,引得床上的人咳嗽声连连,伺候的婆子丫鬟忙用身躯挡住风,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苦涩而难闻。 “廷姝?”胤禩近前,坐在床沿,轻轻唤她。 床上的人脸色过于苍白,眼圈周围蒙上了一层憔悴的黯淡,被子下的呼吸起伏,微弱得几不可见。 睫毛微微颤动,眼睛慢慢睁开。 “爷……”她挣扎着要起身,胤禩扶住她的颈项,慢慢地让她斜靠在软枕上。 “我睡多久了,现在是什么时辰?”她拧着眉头,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 “再睡会罢,还早。”胤禩柔声道。 廷姝摇摇头:“睡得够久了……爷,我想见见宝宝。” 胤禩点点头,吩咐婆子将小阿哥抱过来。 弘旺年幼,怕被过了病气,廷姝早早便让下人不准让他接近这里,只是时间一久,他难免也会哭着要找额娘,廷姝心一横,任他怎么哭闹,也不肯让他进来。 这会儿她却突然提出要看儿子,胤禩心底隐隐有一丝不安。 不一会儿,胖墩墩的小身躯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奶声奶气的呼唤让两人忍不住弯起嘴角。 “额娘,阿玛!” 胤禩一把抱起他,放在廷姝身边,宝宝立时伸出手去,紧紧抱住她。 “额娘……”脸埋在廷姝怀里呜咽着,小手小脚抓着那衣襟不肯放手。 “额娘为什么不见宝宝,额娘不要宝宝了吗?” 廷姝红了眼眶,也抱住他。 “额娘不会不要你,宝宝是额娘的小心肝。” 可惜额娘没法看着小心肝长大了。 小小的弘旺何曾理解大人的心境,只觉得此刻阿玛额娘都在身边,便已心满意足,蹭蹭额娘,又把身子靠在阿玛身上。 “爷,请妹妹进来一趟吧,我有些事想对她说。”廷姝轻轻道。 胤禩皱眉:“有什么话,等你好些再说。” 她摇摇头,神情坚决。“爷这回就听我的吧。” 胤禩无法,只得唤来张氏。 张氏一直守在外面,很快便进来,刚欲行礼,却被廷姝伸手拦住。 “妹妹不必多礼,今日我有一事,想托付妹妹。” 语气中的郑重,令张氏大惊失色:“福晋!” 廷姝也不理她,兀自道:“爷在外头事情忙,内宅琐事,无法分心,以后小阿哥,就托付给你了,请妹妹看在我的份上,多照顾他些,日后这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张氏慌乱无措,话语已是带上泣音,跪倒在地。“福晋,爷……” 胤禩暗叹口气,温声道:“你不必惊慌,福晋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他何曾不明白廷姝的想法,无非是担心自己若有不测,府里纳了新人,若继福晋和善倒也罢了,若是个厉害人,只怕弘旺难免要吃苦头,所以才有这么一出,也是想向自己表明态度。 可怜天下父母心,良妃生前,也曾心心念念为胤禩筹划,是以对廷姝的举动,他只是叹息一声,拍拍弘旺。“去给你张额娘磕个头。” 张氏身子一颤:“爷……” 宝宝一脸迷糊,懵懵懂懂,却也听话,小身子趴下去,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响头。 “张额娘,你为什么哭啊?”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擦张氏脸上的眼泪。 张氏忙抹了一把脸,强笑道:“没什么。” 不待多说,胤禩便让张氏带着宝宝先下去。 “多谢爷。”廷姝缓了口气,眉间不掩倦色。 “夫妻之间,何言谢字。”胤禩换了个姿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廷姝放松了身体,背靠着对方温暖的胸膛,感受耳畔传来规律的心跳,舒服地叹息一声。 “好困,我先睡会儿,爷一会儿喊我……” “嗯,睡吧。”胤禩轻轻拍着她的背。 廷姝闭上眼,渐渐沉入梦乡,嘴角甚至还轻轻扬起,看上去安宁平静。 梦境里,弘旺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她与胤禩坐在厅堂中,看着他带着新娘子走过来缓缓下拜,周围锣鼓喧天,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的艳红…… 屋内摆着宫里赏的西洋座钟,正滴答滴答地走动。 天色一点点黑了下去,正如怀里这具身体,呼吸一点点微弱,直至彻底冰冷。 胤禩抱着她,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没有说话。 无论自己做什么,无论自己怎么样,这个女子,始终站在他身后,毫无怨言。 不过韶华之年而已。 终究是自己负了她。 康熙四十五年,廉郡王福晋薨。 作者有话要说:有几位朋友说老8在上一章的H表现过于弱势顺从,俺其实是想写一种久别重逢,两情相悦的情景,挠头,或许下次应该让老8 在老4扒他衣服的时候反手扭住他,怒而压在他身上:妈的,老子今天要上你! 唔唔,廷姝领便当了…她是个好女子,所以用了比较多的篇幅来写她。 第127章 来访 宝宝还很小。 小到无法理解一个人的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也常常会惦记起要找额娘,只是无论他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被众人抱着哄着,大哭了好几场之后,也渐渐接受额娘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奶声奶气地照着胤禩所教,一字一顿念着书本上的诗句,宝宝忽而停下来,大眼睛巴巴地望向旁边靠坐在躺椅上的人,身子从石凳上扭下来,蹭过去撒娇。 “阿玛。” “嗯?”胤禩微微睁开眼,将他揽了过来。 “额娘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摸着他脑袋的手顿了顿,胤禩温声道:“阿玛会一直陪着你的。” 宝宝闷闷地应了,将脑袋埋进父亲怀里,少顷又抬起头。 “阿玛不能跟额娘一样,突然就不见了。” 胤禩笑了,将他一把抱坐在自己身上。 “阿玛不会跑掉的。” “拉勾勾。”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他认真道。 想起他近日抓着奶娘、弘晖等人拉钩的情景,胤禩叹了口气,知道廷姝的死对于年幼的弘旺来说,已经如阴影一般深深刻在脑海里了。 他也伸出手,尾指搭在那上面。 宝宝立时眉开眼笑,抱着父亲蹭啊蹭,越发不肯放手。 这一幕看在十四眼里,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诧异。民间父子,尚且要遵守孔孟礼仪,父亲对儿子,不可过于纵容,儿子对父亲,自然也是恭敬有加,何况他们自小出生在天家,康熙对这些儿子,更加只有严格而已,何曾见过一对父子如此亲密的举止。 殊不知胤禩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宝宝没了额娘,如今府里也就只有他一个孩子,理应多受些照顾,胤禩从小就鲜少得到康熙关爱,自然不希望孩子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八哥。”十四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一把抱起弘旺。 “宝宝越来越重了,上回见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十四朗声笑道,点点他的鼻子。 宝宝揽着十四的脖子,也咯咯地笑起来。 这就是宝宝的可爱之处,见人就笑,纵是心情再不快,看了他也会露出笑容。 胤禩也不拦着,任他们胡闹一会,才让奶娘过来抱走弘旺。 “八哥,你的眼疾可好些?” 八福晋薨逝也已将近一年,自那之后,胤禩早年落下的眼疾又有复发的迹象,每到阴湿天气,总会视力大减,一片模糊,严重时甚至双目刺痛,看不清眼前事物,为此宫里头派了不少御医,只是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话。 安心静养,万勿受惊上火。 兄弟之中,十三被圈禁,无法前来探望,胤禛与十四却是最关切的两人,时常带了些珍稀药材送过来,只是效果都不大。 “近来天气好,没什么大碍。”胤禩笑道。 实际上,纵是天气好,也常觉得不适,只是他心性坚忍,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弄了些雪参和熊胆来,让高明去熬了,御医说这些对眼睛都有好处。” 胤禩皱眉笑道:“这是痼疾了,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话未落音,那边又过来一个人。 许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十四也抬起头,与来人对了个正着,俱都愣了一下。 十四当先起身笑道:“原来是四哥,真巧。” 胤禛点点头,一边走过来。 “近来可好,差事可还顺心?” “托四哥的福,一切都好,额娘甚是惦记你,四哥没事便多去看看她老人家罢。” 胤禛嗯了一声,神色淡淡,让十四满肚子八面玲珑的话突然之间如同噎在喉咙,全然吐不出来。 胤禩看在眼里,又想到宫里那位与宜妃一同执掌后宫的德妃娘娘。 一世荣华富贵,两个亲生儿子彼此却形同陌路,对她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或许在德妃心中,她所承认的儿子,自始至终也只有十四一个。 既是无话可说,留着也只是徒留尴尬,十四本想着能与胤禩单独说会儿话,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让他颇有些悻悻,闲话几句,只得起身告辞。 胤禛也不留他,待他走远了,方坐下来,仔细查看他的眼睛。 “我让人寻了些药材,回头送到你府里,让御医过来看看可以配个什么方子。” 胤禩苦笑,他再不济,也还没有瞎掉,反而正好借着丧妻和眼疾,躲避那些尔虞我诈的暗潮汹涌,怎的一个两个,便都真当他是瓷做的一般了。 “四哥别费心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也并非一时半会就能痊愈的,总归听太医的,慢慢休养便是,这朝中上下,不知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你去操心。” “你若知我操心,就该快些好起来,如今十三被圈,我身边,也只剩下一个你而已。”胤禛看着他,慢慢道。 没了额娘,没了廷姝,我才真正是身边只剩下你的那个人。 心底闪过这句话,胤禩却道:“你还有四嫂,还有内宅那些人。” “你四嫂,我与她,一直相敬如宾,至于其他的人……”见他转到这上面,胤禛说着说着,就有些急了。“你,唉……那你明日也去纳些妾室进府吧。” 说至最后,竟有些赌气了。 胤禩乐了,他本也不是真的吃醋,不过想着逗逗他,早就知道这人不禁逗,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让自己纳妾的话来。 “既是四哥这么说了,那我明日便进宫请皇阿玛指人了?” 听着胤禩似真似假的玩笑话,胤禛却忽然忡怔起来。 如此说来,确是自己耽搁了他吧,年轻俊秀,温文沉稳的廉郡王,京城谁不想与之结亲,即便不是冲着继福晋的位子,八旗大姓里想当着府里侧福晋,庶福晋的,只怕也大有人在吧,若不是有自己在,若不是他顾忌自己的感受,又怎会这么多年下来,府里只有一个弘旺? 想及此,胤禛忍着心头难受,低低叹了口气:“是我误了你……你多纳些人进府吧,也好开枝散叶,让良妃娘娘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我若想妻妾满堂,何至于今日府里冷冷清清?”见他自责模样,胤禩心头一暖,也叹道:“你无须多虑,如今我也暂时不想这些,眼下之患,更不是你我的私情,而在于朝堂之上。” 他虽没有上朝议事,但人脉颇广,与岳父马齐、佟国维并没有断了联系,再者胤禛、胤俄等人也会时常与他讨论,听他的意见,是以胤禛听到他提及朝政,便停住话头,凝神听了起来。 “西北不宁,怕随时都有可能兴兵西征,届时十四掌管兵部,自然得天独厚,而后宫那边,他又得了德妃娘娘宠爱,兄弟中,老九财力雄厚,也依附于他,十四的内眷,嫡福晋完颜氏、侧福晋舒舒觉罗氏,皆是著姓大族,党同他的朝中大臣,自然也会不少。” 这段分析,无疑将十四明明白白地摆在胤禛的对手位置上。 胤禛心头五味杂陈,喜的是十四这么多年来的拉拢,胤禩依旧不为所动,站在他这一边,忧的是老爷子对十四的圣眷日盛,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兄弟,甚至是如今形同影子一般的太子,怒的是自己与十四同胞所出,德妃眼里,却始终只有一个儿子。 “但老爷子先前不是曾提过明年将巡幸江南么?”他微微皱眉,忽而想起这事。 “这就要看在皇阿玛心目中,是巡幸重要,还是西北重要了。”胤禩摇摇头,“无论是何者,户部都是个冤大头。” 胤禛冷冷一笑,嘴角勾起自嘲苦涩的弧度。无论六部,还是亲兄弟,乃至老爷子,都将户部当成了摇钱树一般,只管伸手要钱,却从来不操心钱从哪来,眼看国库空虚,甭说巡幸江南、出兵西北,只怕连寻常的赈灾粮饷都拿不大出来,偏生当今皇上爱面子,连着给几省免了赋税,虽说于民有利,但如此一来,税收更是大大减少,以致于入不敷出。 “账册明明白白放在哪里,再要钱,我也生不出来!”胤禛有些气闷,冷笑道:“老爷子不满意,就让他的爱子去管户部好了。” 胤禩知他说的不过是气话,也不劝阻,只沉吟道:“我曾查过户部账册,发现国库亏空,除了用兵、治河、赈灾之外,大半还来自于官员的举债吧。” 胤禛点点头:“京官、地方官员等举债者不计其数,宗室不入八分辅国公以上,地方者,则是以江南三大织造为首,总计怕有上千万两,老爷子近些年御下宽容,对老臣更是优恤,这些人便一个个顺着竿子往上爬。” “若是这些人能将债清了,户部也能解一时之忧。”指节敲着桌面,胤禩轻轻道。 但这又谈何容易,京城这些八旗王公暂且不论,单单江南三大织造,看似官位不高,却是皇帝亲信心腹,哪个都轻动不得。 胤禛闻言一动,却是几番思量,暗自记在心头,以致于后来掀起一场不小的波澜,这是后话了。 胤禛一走,胤禩脸一沉,朝对面树木葱郁处道。 一片衣角自树后闪现,慢吞吞挪了过来,胖乎乎的包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阿玛。” “非礼勿听,偷听大人说话,罚你三天不准吃蜜饯了。” 包子脸闻言全皱在一堆,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的身躯也不动了,乖乖站在原地垂头作反省状。 这招还真好用,胤禩暗道,面上依旧严肃。“你躲在树后做什么?” “奶娘说要午睡,我想和阿玛一起,阿玛不睡,宝宝也不睡。”声音虽还稚气,却已经说得有条有理。 胤禩忍不住笑了,敲敲他的额头道:“过几年你大些,也要去上书房念书了,若是再这么黏着阿玛,只怕要被其他兄弟笑话。” 弘旺似懂非懂,只是把头埋进胤禩怀里,小手环住他。 这孩子自额娘去世之后,便分外痴缠。胤禩暗叹了口气。 只听弘旺道:“阿玛,四伯是不是不高兴?” 胤禩摸摸他的头,奇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四伯每次来,都会先问问我的,这次没有,还有,”他的小手指抚上胤禩眉心,比划着:“皱皱的。” “四伯是大人了,当然会有不高兴的时候,像你这样的小娃娃,才会成天惦记着吃食。” “那我不要当大人了,我要阿玛天天抱我,我要天天吃糖!”被喊小娃娃的人不乐意了,大声宣布道。 “你就这点出息!”胤禩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因为有了他,这头顶的浓浓阴霾,才像劈开了一方晴空。 正如胤禩二人所料,不过一月有余,康熙就有了动作,只不过不是出兵西征,而是宣布二废太子。 “老爷子是在为南巡作准备了。”胤禩在闻听此讯之时,脑海中首先浮现的,便是这个念头。 同一时间,戴铎亦在书房内,对着满脸凝重的胤禛道:“四爷放心,奴才猜想,皇上暂时还无意出兵西北,十四爷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第128章 探视 太子第一次被废,或许诱因是索额图,是逼宫,是其他种种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理由,然而这次被废,却很简单,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皇阿玛厌弃了他,如此而已。 当一个人被讨厌,自然可以有无数原因,如同这一次,康熙历数太子罪状,连同早年亵玩内侍,逾制使用明黄饰物的往事,一一被翻出来秋后算账。 自此,胤礽被正式废黜,圈禁于宗人府内一处冷僻小院里。 自此,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所有人都很清楚,实际上在复立太子之后,他已经没有什么惹眼的举动,行事甚为低调,但当皇帝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而胤礽自己,将康熙赐予他的宠爱,早早地耗费殆尽。 剩下的,只是疲倦和碍眼罢了。 若不是奉了康熙之命,胤禩是不愿意到这小院来的。 他对太子殊无好感,因早年太子对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情,栽赃暗算更不在少数,若是换了前世的自己也就罢了,这辈子他无心争斗,却还被纠缠不休,免不了就心生厌烦。 这个太子二哥,实在没什么值得自己尊敬的,他得天独厚,生来便是皇后嫡子,一国储君,上有皇帝眷爱,下有索额图等一帮忠心耿耿,为之筹谋的重臣,比他们这些要靠着双手去努力挣扎的皇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可纵是这样,他还不懂得珍惜把握,生生将自己拥有的,毁了个一干二净。 “八爷看这布置,是否合适?”雅尔江阿在一旁出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现任宗人府令,是八大铁帽子王之一,身世显赫,算起来还是胤禩堂兄,据闻也是个喜爱男色的主儿,但他从未大肆宣扬,寻常也只在私底下玩些小倌戏子,是以康熙虽略有耳闻,却懒得去管他。 毕竟人家不是太子。 两人走在通往小院的路上,不远处便是圈禁废太子的地方,胤禩环视一周,略略点头笑道:“堂兄过谦了,你执掌宗人府,皇阿玛自然是放心的。” 雅尔江阿正是盛年,身材魁梧俊朗,气度雍容,与胤禩并肩而走,也毫不逊色,闻言含笑道:“不敢当八爷这一声赞,只盼差事办得稳妥,也就安心了,还望八爷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 前面的是客气话,胤禩并没有放在心上,最后一句却让他微微一怔。 宗人府宗令,执掌整个宗人府,已是位高权重,难道雅尔江阿还不满足? 胤禩知他与十四走得近,私交也不错,想来简亲王并不满足于当一个宗人府令,还想插足更多的东西,那么现在为何又说了这句明显示好的话? 两人交情不过泛泛,胤禩自然不可能为了追根究底,捺下心头疑问,抬步踏入小院。 胤礽与胤祥,同样是圈禁,待遇却千差万别。 眼前的小院简陋单调,草木随意地种在那里,稀疏干枯,仿佛将死,显然并没有专门的人在照料。 废太子再不济,也是皇子阿哥,雅尔江阿向来聪明,不会做这等落井下石,授人把柄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康熙授意他这么做的。 看来皇阿玛真的决定放弃这个儿子了。 十年前的一人之下,十年后的冷冷清清,纵是胤禩对太子并不待见,也忍不住要叹一句人生无常。 敲了敲门,半晌才有人来应。 开门的是个内宦,胤禩认出他是一直追随太子的一个小太监,想来太子被废,毓庆宫的人手,自然也被调了一些过来伺候老主子,来了这里,就等于虚耗光阴。 来人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麻木,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跪下行礼。 “起来吧,二哥呢?” “回王爷,主子在里间,奴才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胤禩摆摆手,与雅尔江阿一齐走入里间,便见胤礽一身素衣,捧了本书,正静静看着,抬头见了他们来,也并未起身。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胤礽似笑非笑地扫过他们,视线却落在胤禩身上。 “奉皇阿玛之命,来看看二哥一切安好。” “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吧。” 胤礽讥笑道。 胤禩置若罔闻,自顾看了看周遭摆设,虽然简单,却也算齐全,雅尔江阿并没有刻意虐待废太子。 胤礽突然对雅尔江阿道:“你出去,我有话要对他说。” 虎落平阳,他说的话,并没有多大的震慑力,然而雅尔江阿也不恼怒,只望向胤禩,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堂兄不是外人,二哥有话,但说无妨。”胤禩淡淡道,若雅尔江阿不在场,胤礽又说了什么忤逆的话,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免不了又是一番波折。 胤礽哼笑一声:“怎么,怕我陷害你?你真是胆小到家了,这般如履薄冰数十年,落得了个什么好字?老爷子是最疼你,还是要把皇位传给你?” “多谢二哥抬爱,皇阿玛的心思,我不敢妄自揣测,只盼做好本份之事,便是儿子的职责。” “本份?”胤礽眉毛一挑。“没错,我就是太不安分了,可我这当二哥的,要告诫你一句话,老爷子要是讨厌你,你高调是错,本份也是错,张扬是错,小心也是错,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战战兢兢,看看你自己,去过这么多地方,做了这么多差事,到头来老爷子最宠爱的,还是一个不着调的十四,我若是老爷子,就该让你来当这太子才是!” 这话可谓石破天惊,连雅尔江阿都忍不住变了脸色,胤禩却不动如山,依然神色淡淡。 “多谢二哥箴言。” “哼,你的修养倒是越发好了……”胤礽冷冷一笑,起身往床榻上一躺,背过身子,不再看他们一眼。 老爷子让自己来,无非是想看看废太子涕泪横流,反省悔过的场面,没想到非但没有见着,还听到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回头只怕要气死。 胤禩深吸口气,也不看雅尔江阿,转身举步便走。 “我们走吧。” 雅尔江阿追了上来。 “堂兄,方才的话……” 雅尔江阿立时会意:“奴才必不传第三人耳。” 胤禩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皇阿玛问起,你还是如是说的好。” 因为就算他们不说,老爷子也自有耳目会禀报于他。 胤禩若有所思,却没注意到雅尔江阿看他的目光,也带上深思。 翌日康熙召他前去问话,问的正是探视太子的结果。 胤禩如实说了一遍,康熙果然大怒,但一怒之后,却突然道:“他那么说,难道你心里就没有半点想法,你不觉得朕过于宠爱十四,你不觉得这么多年来,朕有负于你?” “儿臣还记得小时候在上书房读书,师傅们曾教了一句话。” “?”康熙挑眉,不解他为何忽然提起这茬。 “《孟子》里有一句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康熙意味深长道:“那么你口中的大任,指的是什么?” 胤禩抬眼直视,平静道:“这世间的人千千万,更有无数的人颠沛流离,挣扎于温饱之间,儿臣有幸生于帝王之家,当好一个儿子,一个臣子,就是大任。” 这回答中规中矩,兼且能顾及民生,康熙理当十分满意才是,不知为何他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失望。 料理完太子,康熙再无后顾之忧,便于正月廿二日由京师出发,开始第六次南巡,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南巡。 这一次随行的皇子,他却破天荒只带了两个,胤禛与胤禩。 第129章 南巡(一) 胤禛他们原以为老爷子会直奔江浙一带而去,不料却是沿着西南路走,一直走到云贵辖内。 胤禩在这里待了三年,自然熟悉无比,事别两载又重回故地,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云贵总督带着地方官来觐见康熙,康熙却在人群中,独独问了一句,曹乐友是何人。 彼时曹乐友已经是云南一省按察使,两年间自从四品知府,升至正三品的臬台,可谓平步青云,暗地里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又让多少人眼红,这其中自然有胤禩的提拔,但也有他自己的努力。 如今康熙单单点了他的名,胤禩有些诧异,却见曹乐友自众官员里走了出来,前行两步,撩袍跪下,行礼道:“臣曹乐友,叩见皇上。” “你就是云南按察使曹乐友,听闻廉郡王在云南三年,得你助益良多?”康熙的声音贯来沉稳,不辨喜怒,当了四十多年帝王的他,早已能够收发自如地控制情绪。 曹乐友应了声是,又依着康熙的问题一一作答,流畅无碍,显是对自己分内之事极为熟稔,然而举止又进退有据,不慌不乱,颇有大家风范。 这个人必然会为老爷子所喜。胤禛暗道。 少顷,康熙脸上果然露出满意之色。 “老八看的人果然不差,若你能一心办差,将来指不定又是一个于成龙。” 来朝见的官员,连同随驾的人,听了这句话,皆都微微变色。 康熙朝有两个于成龙,人称大于成龙,和小于成龙,两者都是举世闻名的能臣干吏,身前死后都备受皇帝信任,因而老爷子这句评价,实在是极高。 曹乐友自然不敢跟他们比,忙跪下谦逊一番,康熙摆摆手,却是起身往另一处走去了。 胤禩特地走慢几步,将曹乐友拉到一旁。 两载时光,这人还是一板一眼的行事作风,看起来并没有改变,也让彼此没了生疏感。 “两年不见,燕豪可好?” 曹乐友怔怔看了他半晌,方觉有些失态,忙将视线微微垂下。 “劳八爷垂询,燕豪尚好,八爷您呢?” “我怎么还听说你至今未娶?”胤禩含笑调侃,“莫不是看中了什么大家小姐不好开口,不若我帮你作个媒去?” 曹乐友苦笑一声:“八爷就别取笑我了,如今……哎,这事不急。” 胤禩摇摇头:“我倒是不急,有人比我急,方才见完你们往回走的时候,你道我身边那位老大人说什么,他跟我打听你婚娶与否,想与你结个亲家。” 他指的是李光地,李光地的孙女如今十四,正好是及笄说亲的年纪,见曹乐友年少有为,自然起了心思,还托他来询问一番。 曹乐友霎时红了脸,呐呐说不出话。 胤禩一笑,蓦地正了脸色。“我不是取笑你,你我这般交情,我才提点你一句,李家门第清贵,娶了李光地的孙女,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须得好好思量一番,若有心爱女子,大可娶亲之后将她纳了妾室,如此两全其美。” 曹乐友脸色时红时白,看着眼前儒雅俊秀的人,心底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苦笑道:“八爷有所不知,我喜欢的这人,我一辈子,都娶不到他……” 胤禩挑眉:“曹家虽然经商,也与江宁曹家有些联系,再者你自己考取功名,到现在成为一省臬台,何等风光有为,还有谁是你娶不上的?” 顿了顿,脸色带上几分讶异:“难道你喜欢的人,是宗室格格不成?” 曹乐友连忙摇首,哭笑不得:“八爷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 话未落音,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那头筵席要开始了。” 曹乐友唬了一跳,噎在喉咙口的话一滞,再也说不出来。 只见雍亲王摆着一张千年不变的冷脸,正站在不远处。 胤禩含笑将曹乐友介绍给他,胤禛有点不悦,面上却半分不露,多看了曹乐友几眼,淡淡道:“扬州曹家,倒与江宁曹家有几分关系。” 曹乐友一怔,忙道:“是,说起来如今的江宁织造,曹寅曹大人,我还得称呼一声堂叔,只不过关系实在有些远,平日也并无往来了。” 胤禛点点头,没说什么,转头对胤禩道:“你的眼疾不是又有些复发的迹象么,不要站着太久了,去找个地方坐下吧。” 胤禩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的眼疾和坐不坐有什么关系,但被他一拍一拉,也就跟着走了。 曹乐友看着二人并肩的背影逐渐远去,又低头站了半天,眼角余光瞥及自己身上补服的图案,这才低低地长叹一声,神情有些黯然。 “四哥方才可是有事要与我说?”胤禩虽察觉到他的态度有些异常,却想不出原因。 胤禛面色不变道:“老爷子设宴,没叫我们,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不是说要给弘旺买些小玩意儿吗,走吧。” 胤禩不疑有他,闻言笑道:“也是,那便走吧,不然那小家伙定然要说我言而无信了。” 说及弘旺,他脸上已是浮现出温柔神色。 胤禛早已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对其他事情心思灵敏之极,惟独情字上一窍不通,与木头疙瘩无异,他如今不仅得防女的,还得防男的,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云贵巡毕,一行人绕了一圈,康熙舍了銮驾,轻装简行,只带了两名近侍,十几名侍卫,张廷玉,加上胤禛胤禩二人,便往台庄、清口方向而去。 众人见老爷子上了年纪,怕路上出了差错,不由相劝,可康熙这两年身体好了些,精神矍铄,加上包养得当,望之不过四十出头,自然不肯认老,胤禛等人无奈,只得愈发小心翼翼。 一路无事,到了清口,却突然下起滂沱大雨,雨势甚大,一连两天,道路泥泞一片,寸步难行,那会儿康熙等人正走在郊外野地,也无处躲避,只好避入一户农家。 这户农家只得三口人,老大娘王氏与她儿子儿媳,王氏的丈夫早死,一个人拉扯着孩子长大,王山只得每日进山里猎些野兽皮毛,砍柴采药,至附近村子里的集市卖点小钱,王家实在太穷,本来也娶不上媳妇,前些年这里遭灾,许多人流离失所,连口饭都吃不起,王山去集市恰好见小王氏在卖身葬父,便贱价买了她回家当媳妇。 小王氏年约二十,一脸黝黑,性情却极羞涩,见康熙一行借宿在此,也不常露面,每日只是煮了东西让王山或王大娘送过来,自己多半躲在屋子里。 这里只有三间房,为了腾出地方让康熙他们住,王氏一家只住了一间,康熙独占了一件,胤禛胤禩与李光地一间,余下的侍卫们只能在屋外搭个小草棚避雨歇息。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豆大的雨滴噼啪作响,下得人心里烦闷。 梁九功站在门口屋檐下,发愁地望着灰蒙蒙的天。 康熙却正在屋里,与王氏聊天。 胤禛、胤禩站在一旁听着。 此处已经是江南地界,康熙便问起民风吏治,王大娘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也知眼前这人看上去就像个大人物,免不了心生敬畏,却见他如此平易近人,连借宿也给足报酬,自然愈发热情,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末了才叹了口气道:“艾老爷,你们穿得这般好,在这里也就罢了,若是真如方才所说,还要去福建那边,可得小心些,听说那里的贼特别多,而且专门挑大官和有钱人家下手。” “什么贼?”康熙一愣。 王山正好端着东西走进来,闻言接道:“娘,不是贼,他们是叫……叫什么天地会。” 第130章 南巡(二) 天地会源于福建,明朝覆灭之后,分布各地拥护前明的人慢慢集结起来,汇聚成一股不小的势力,是为天地会。天地会中人蛇混杂,三教九流厮混其中,既有江湖人,也有贩夫走卒,多因当年清军入关,扬州三日,嘉定三屠,令东南一带百姓对其恨之入骨,天地会也在这一带顺势发展壮大,到了这几年,已经遍布东南各省。 他们虽还不敢公然与朝廷作对,但是私底下的小动作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许多前明降臣掌管地方时,就曾遭遇过天地会中人的暗杀,官府自然对此深恶痛绝,多年下来,也抓过处死过不少人,因此每回康熙南巡,随行官员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被反贼钻了空子。 康熙一听天地会,眉头就下意识一皱。 “竟然如此猖狂?” 王氏摇摇头道:“哎哟,您这就不知道了,从前他们打着推翻朝廷的旗号,专门杀些大官,您说,这官儿有坏的,总也有好的吧,像从前那位叫于,于……” “于成龙。”儿子王山接道。 “对对!”王氏忙点头道:“就是那个于大人,还有一个施青天,施世纶,都是好官。” 见康熙面露赞同之色,她又叹道:“但是这些天地会的人,可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官,越大越好,他们就杀,这镇上前些年有户人家姓许的,乐善好施,每年都会挨家挨户地派米,我们王家也受过他们的恩惠,可三年前,许家老爷突然就被人给杀了,许家上上下下二十来口人,除了些做粗活的仆人之外,没有一个活口,听说就是天地会的人做的,真是造孽啊!” “娘!”王山生怕她祸从口出,忙制止道。 康熙挑眉。“难道官府就没过问吗?” “怎么没有,派人去查了,可也抓不到,后来案子也就沉下去了。”王山说完,又有些赧然。“俺们娘俩多嘴了,还请您不要见怪。” 康熙没有说话,似乎在思忖什么,胤禩便笑道:“王大哥见外了,我们在这里吃你们的,住你们的,还有掌故听,怎么会见怪,只是这天地会,说得神乎其神,像许家那样稍微富庶一点的人家就要被劫杀,那江南一带的行商富户,不都得成天提心吊胆了?” 王山挠头:“这倒不是,俺娘刚才没说仔细,那时候许家有个管家外出,侥幸逃过一劫,他道许家遭了洗劫,是因为许老爷得罪了人,那人与天地会的侠客有些交情,回去一说,便将人请来报私仇了。” 胤禛冷冷道:“挟私报复,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枉称什么侠客?” 王山点点头:“正是这个理儿。” 说话之间,外头雨势又大了些,噼里啪啦砸得屋顶窗户砰砰作响,胤禩正面朝门口,恰巧见了张廷玉半掀起帘子,朝他使眼色。 他心下诧异,趁着康熙与王氏说话的当口,快步走了出来。 “张大人?” “八爷,外头来了个拉车的小姑娘,说是老父亡故,她要带着尸身回家安葬,这雨下得大,想来这边避避雨。”张廷玉有些为难,“此处地方狭小,可主子正在里头,万不能被冲撞了,您看……” 胤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缟的少女正侧着身子站在不远处的车旁跟侍卫哀求着什么,一边双手环胸,瑟瑟发抖。 侍卫一面摇头,一面瞧向他们这边,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 “胤禩。”康熙的声音自里头传了出来。 胤禩转身进屋,将方才情形略说一遍,康熙称善道:“难得小小女子有如此孝心,让她进来避雨便是。” 康熙惯了发号施令,一时竟反客为主,所幸王山一家并没有注意,王氏更是连连点头,忙让小王氏拿些干净衣物给她换了,又将人带到这里来。 少女梳洗一番,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也不掩眉目清秀,她先朝他们盈盈一拜,又在康熙的询问下,说起自己的来历。 她名叫小莲,是福建永泰人士,前些年家乡遭灾,便与老父逃了出来,一路流落至台庄一带,在茶楼酒馆卖唱为生,前些日子茶楼里来了些地痞流氓,一言不合便打起来,混乱中老父被对方失手砸伤,回去歇息没两天,就撒手人寰,留下小莲一名孤女,官府抓了人,赔了些银子,也算不了了之。这头小莲只好拿了银子,想将老父带回家乡安葬,听说河道总督张鹏翮要路过此地,便打算拦路伸冤,不料碰上大雨,人也没见着,连父亲的尸身也淋湿了。 王氏道:“小姑娘若不嫌弃,不若先在这里住下,等雨停了,再上路不迟。” 雨大难行,少女自是点头谢过。 “听那王家所言,这里越靠近南边,就不大太平,须得让侍卫们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万一老爷子有点差池,那便万死也难赎其罪了。” 这话却是对着达春说的,他是这次随老爷子同行的侍卫领班,他们一行人,除了老爷子以外,两位王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张廷玉,都是指望不上的,此时侍卫的警觉便显得万分重要。 达春点点头道:“八爷放心,奴才们都不敢懈怠。”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响起敲门声。 “谁?” “公子。”是小莲的声音。 “进来吧。” 小莲端着碗,一手推开门,看到达春在场,不免也愣了一下,这才道:“王大娘熬了些小米粥,让我送来给公子。” “有劳小莲姑娘了,你我都是客,你不必如此客气的。”胤禩起身,含笑接过她的碗。“时辰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小莲欲言又止,咬了咬唇,看了他一眼,似幽含怨,见胤禩没有挽留的意思,这才转身出门。 即便胤禩再迟钝,那最后一瞥的含义,也看明了几分,又看到一旁达春暧昧的眼神,心下不觉有些啼笑皆非。 又过得两日,天终于放了大晴,康熙一行启程,小莲则与他们分道扬镳。 胤禩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耳边忽而有人道:“你在看什么?” 一转头,胤禛已在侧畔,与他并肩而行。 “没什么。”胤禩摇头。 许是自己多虑了。 过了清口,渐见繁华。 御辇先行一步,与等候陛见的河道总督张鹏翮、江宁织造曹寅一道,早已在扬州候着。 河患历来是朝廷头疼之事,一场黄河泛滥,即令两岸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便要拨款赈灾,碰上别处亦有灾情的时候,户部往往两难兼顾,焦头烂额,河道总督掌管黄河两岸连同京杭运河的治河、堤防、疏浚之事,历来是个极重要,却又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一来皇帝时常关注治河之事,一个不好就容易落罪,二来河堤治理是百年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短短一任,很难出政绩,连康熙欣赏的两位名臣,小于成龙与靳辅,也曾在河道总督任上栽过跟头。 康熙十六年,河台治所从济宁迁至清江浦,现任河道总督张鹏翮是个名声在外的大臣,在这河台任上,也没少受康熙训斥,只是康熙自己心里也明白,张鹏翮是个直臣,难能可贵,非万不得已,撤换不得。 曹寅母亲为康熙乳母,他本人早年则是康熙伴读,后来曹寅奉康熙之命任江宁织造,拥有密折专奏的权力,虽名为五品,却连地方督抚也要敬他三分,皆因曹寅为康熙心腹。 胤禩却知道,曹寅坐镇江南,除了充当老爷子耳目,为其拉拢江南士林之外,也肩负了暗中监视反清势力的任务,只不过因老爷子几次南巡,都下榻曹家,导致曹家亏空数额惊人,欠下国库不少银两,才会在老爷子薨逝之后失了靠山,被他那位四哥拿来当磨刀石,一锅端了。 这次康熙南巡,又在曹寅处落脚, 曹家在江宁,所以曹寅先一步到这里,与张鹏翮、李煦等会合,再一并接驾。 李煦是曹寅姻亲,现任扬州织造,连同康熙乳母孙氏的娘家孙家,并为江南三大织造,皆是康熙心腹,但比起孙家与李家,曹家又更近一层,因此孙、李两家隐隐都以曹寅为首。 相较曹家的沉稳,李家就显得高调许多。 几位都是老臣,又与康熙年纪相仿,彼此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康熙接见他们,又留他们午膳,以示亲近。 那头胤禛二人见自己也插不上话,索性告退出来,依旧穿了便服,在扬州的大街小巷信步闲游。 胤禩曾来过扬州,自然轻车熟路,一面为胤禛指点景致,但见华灯初上,四处点点火光,衬着桃红柳绿,便连胤禛也觉身心舒畅。 “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果真不假,在这里的官员,见多了灯红酒绿,若要两袖清风,只怕难上加难。”胤禛叹道。 “四哥怎的这般煞风景,好好的出来玩一番,就别老想些烦心事了。” 近年来冷面王的威仪日盛,又是掌管户部,各处来索要钱粮,先得过了他那一关,久而久之,寻常官员见了他先要胆战心惊一番,也只有胤禩才会如从前一般调侃他。 胤禛失笑:“说的是,我本就是个俗人,学不来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高深境界。” 胤禩知他之所以常论佛法,是因为想借此避过老爷子的注意,只不过看得多了就成习惯,连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喜爱,还是掩人耳目。 二人说着话,正巧路过留香楼,正是上次来江南时去过的那间,胤禩不免多看了两眼,不料却瞧见一个身影从里头出来,不由微微一怔。 第131章 南巡(三) 胤禛循着胤禩的视线看去,也咦了一声。 从留香楼里出来的有四五个人,其中一个甚为面善,正是九阿哥胤禟的人,名叫何丛,另外一个,胤禛曾见过他,是跟在扬州织造李煦身边,颇得重用的一名亲信,叫李亘。 何玉柱与秦道然都是胤禟的心腹,而这何丛,正是何玉柱的远方堂弟,由此也得了胤禟青眼,被拔擢至身边重用。 胤禟手下店铺无数,家资巨富,也常派人与江南商贾联系,更与曹、李两家有着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这些胤禩都是知道的,但他曾提点过胤禟几次,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私底下却从未约束过手下人的行径。 这些年胤禟与十四走得近,他手中的钱也就源源不断地送与十四作拉拢人心之用,相对的对钱财的渴求也就越大。曹寅他们身为康熙耳目,自然是十四竭力要拉拢的,而康熙年纪渐大,曹李两家自然也想寻好靠山,以便在将来新皇登基时,还能常保家族平安,荣华富贵,两者一拍即合,无比投契。 这些人如今一块儿从青楼里出来,还说说笑笑,能有什么好事,胤禛也曾耳闻胤禟一些事情,只是亲眼见了,心头依旧不快,不由冷冷哼了一声。 “皇阿玛在此巡视,他还敢大大咧咧地派了门人过来。” 胤禩纵是想为胤禟说几句好话,也不知从何说起,索性闭了嘴。 却听胤禛道:“跟过去瞧瞧,看他们到底要去哪儿?” 说罢当先走去,胤禩暗叹一声,只好跟上去。 老九啊老九,你为什么就不听哥哥一句劝,姑且不论十四于皇位有望与否,单单你行事如此张扬,迟早也会落人把柄的。 二人跟着那几个人走了一段路,只见他们又进了一间当铺。 胤禛他们也后脚跟了进去。 刚踏入门槛,几道人影便围了上来,那头门一关,将他们堵在里面。 何丛与从当铺后面绕出来,得意洋洋的脸色在看到胤禛二人的时候陡然一变,转为惊恐。 “四,四爷,八爷?!” 他本听李亘悄声告诉自己,说身后有人跟随,还笑对方不知死活,两相合计之下,打算来个瓮中捉鳖,没想到对方的身份,竟是如此惊人。 何丛不是不知道这两位随驾南巡,只是中途康熙微服走了一段,圣驾停在扬州的事也就不曾张扬,加上扬州这么大,根本没料到会遇上他们。 胤禛看着何丛刷白的脸色冷笑:“怎么,你这狗奴才,还想抓爷两个,去跟谁邀功?” “奴才该死!”何丛扑通一声伏倒在地上,旁边李亘也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跪下。“奴才该死,奴才不知道是两位爷,还以为,以为是歹人,不然给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您二位有冒犯啊!” “你来扬州做什么,你又叫什么名字?”后面一句话,问的却是李亘。 李亘吞吞吐吐半天方道:“奴才,呃,草民是何大人的好友,正好遇上,便,便一起吃个酒。” “一个奴才,也敢称大人?”胤禛冷笑一声,见李亘不敢承认身份,越发认定他们有鬼。 “莫不是你背着你们家爷,偷偷跑出来的?”一旁没有说话的胤禩突然道。 何丛满头大汗,斟酌着措辞:“奴才奉九爷之命,到扬州来采买些东西,不巧碰上老朋友,就小聚了一番。” 胤禩暗叹一声,他有心为何丛开脱,他却还转不过弯,他们已经知道李亘的身份,这会儿再瞒,落在他那四哥眼里,无疑是更惹人疑窦。 “哼,你是老九的奴才,但别以为爷就不能发落你了!四哥,这会儿也逛得差不多了,不若回去吧,万一老爷子有事要找……”后面一句话,是对着胤禛说的。 胤禛冷冷睨了他们一眼:“今儿个有八爷帮你们求情,这事就算了,回头再交给你们家九爷去处置!” 这话明显有圆场开脱的意思,何丛大喜过望,忙磕头谢恩。 胤禛二人出来,胤禛默不吭声,走了一大段路,这才停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老帮着他,他与十四交好,利用身份极尽敛财,与民争利,除了有个好额娘,还有什么?” 胤禩默然无语。 他无法与胤禛解释自己上辈子与胤禟有着怎样的交情,而后来胤禟落得个身死惨败的下场,也正是因着早年跟随自己的缘故。 正如他同样不可能跟胤禛说彼此那些曾经的恩怨,就算说了,纵然胤禛信佛,也会被认为怪力乱神罢了。 良久,方道:“若是我说,我曾梦见过他被圈禁起来,抑郁而终,你可信?” 胤禛一怔。 “小时候大家玩在一起,长大后,各自有了小算盘小心思,但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曾经得他那样信赖,喊我一声哥哥,我不忍心,见他落得如梦中那般的下场,所以对他方。” 胤禛皱眉道:“终究是梦而已,你想太多了。” 胤禩黯然。 当心中拥有太多秘密,无处诉说时,当努力去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却还是挽不回额娘嫡妻的性命时,那种无力感往往涌上心头,沉甸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跟胤禛的事情,是这辈子最大的变数,也因着这变数,他总希望有些人事也能因此改变,不必重蹈覆辙。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 对自己如此,对其他兄弟也是如此。 胤禛见他神色惘然,不由暗叹,伸手拉过他就往前走。 胤禩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回去!”胤禛没好气道。 康熙只在扬州逗留了两日,便启程往江宁去,曹寅、张鹏翮随驾,走了没两日,扬州那边却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扬州织造李煦遭了刺客,幸而只是伤了手臂,并无大碍。 康熙闻言,既惊且怒,圣驾一行虽没有大肆张扬,可也并非无人知晓,可这御辇走了才几日,手底下的亲信就遇袭,不管私怨与否,都是对皇权的一种挑衅。 作为皇帝心腹,李煦遇袭,康熙自然要表达一下抚慰之意,便派了胤禩折返回扬州,御驾则依旧在江宁逗留。 第132章 挟持 扬州。 “奴才谢圣上隆恩。” 李煦抱着受伤的手臂慢慢爬起来,念完圣旨的胤禩伸手扶起他。 “劳烦八爷特地跑这么一趟,实在是折杀奴才了。” “李大人安心静养便是。”胤禩温言抚慰道。“刺客一事,可有着落?” 李煦摇摇头,脸色带了一丝愤怒。 “这扬州城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搜遍了,当时刺客有四个人,三个当场受擒毙命,一个不知所踪,至今未能找到。” 对于李煦来说,不幸中的大幸是,对方是在康熙走了之后才行动,纵然自己伤了手臂,也总比伤了圣体好,否则他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话既是他想问的,也是康熙让他来问的。 李煦苦笑了一下,慢慢道:“那几名刺客,都是天地会的人。” 那为何刺杀的是李煦,而不是…… 胤禩挑了一下眉,没有说话。 李煦似乎看出他的疑问,道:“万岁爷行踪不定,先前御辇摆在那里,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刺客摸不透实际情况,再者他老人家身边守卫森严,莫说寻常刺客,即便是那些高手,只怕也难以近身。” 胤禩点点头,李煦所言,倒也是实情,早年他在宫里习练骑射时,曾见过康熙几名亲卫展示功夫,确实神奇无比,碎石断玉,不过眨眼之间而已。 但李煦还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 李家与曹家皆是汉人,后来因故才会入了汉军旗,在汉人眼里,他们就是皇家奴才,满人走狗,自然急欲杀之而后快,找不到康熙,对由于康熙耳目的李煦下手,也不算可惜,只是他们没料到一个扬州织造左右同样高手如云,这才折损惨重。 胤禩心思何等灵透,见他神色,自然明白了几分,便含笑道:“李大人伤势未愈,还要多加休息才好,皇阿玛那边,我会代为解释的。” 李煦露出感激神色,又亲自将他送到客房,还特地派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婢女来伺候。 那婢女不过十二三,身材青稚还未长成,但面容清秀可人,颇有娉婷袅袅之色,可惜胤禩却不好这口,挥挥手便将人打发下去了。 婢女咬了下唇,面露委屈,却仍是退了出去。 上辈子李煦依附胤禩一党,落得个新皇登基后被抄家的下场,如今胤禩不争,他却搭上十四阿哥这条线,可见本来就不是安分的,纵然最后落败,也不足为惜,只是现在老爷子对他青眼有加,所以胤禩与他说话的时候,也依旧是客客气气。 江南织造素来是个肥差,曹李孙三家,除去孙家较为本分之外,其余二者都显张扬,他们坐镇江南数十年,也就有无数的银两源源流入他们的口袋,除去老爷子南巡所费的银两,余者大多数,则是用来上下打点,孝敬京城那边的人,如此一来,他们就相当于十四在江南的银库,与九阿哥胤禟遥相呼应,俨然不容忽视。 胤禩前世当局者迷,看不透摸不清,现在冷眼旁观,却忽然觉得自己也能理解当时胤禛的心思了。任谁放任这么一股势力摆在自己左右,睡觉也不会舒坦。 那边门又被轻轻叩响,胤禩皱了皱眉。 “谁?” “是奴婢,爷。”声音换了一个,听着有点耳熟,却并非刚才那个婢女,想是李煦见他不喜,又新换了个人进来,殊不知胤禩这会儿压根就没这心思。 “今晚不需要你伺候了,退下吧。” 外头没了声音,胤禩也没多加在意,只从书架上随意浏览,信手抽出一本书,翻开几页。 门咿呀一声轻轻打开,胤禩以为那婢女不死心,竟胆大妄为到自作主张,转身便想斥责,未料方一动身,一抹寒光已是架在他的颈项上。 胤禩心下一沉,忽而就想起那个声音的主人来。 “小莲?” 身后那人轻笑一声,剑锋却更近一分,直至划过他的皮肤,沁出一道血痕。 “难得王爷还记得小女子,真是荣幸万分。” 胤禩皱眉,他来扬州,随身本是带着几名侍卫的,碰巧今夜李煦得到线报,说城南有乱党出没,他便派了两人前往协助,剩余一人在身边,方才那侍卫去用饭,门口除了一名小厮之外,并无其他守卫,加上他借宿在李家,外面已是重重重兵把守,以胤禩谨慎的性子,却也没想到反贼居然就潜伏在李府里。 “王爷在想怎么搬救兵吗,您就暂时别打这个主意了,只怕我如今挟持你出去,这一路,必定是畅通无阻。”小莲娇笑道,一反先前在胤禩他们面前的羞涩腼腆,就算现在胤禩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可以想象她得意的模样。 她见胤禩沉默不语,又道:“那时候我去扮作孤女,本是为了接近张鹏翮,没想到他最后不走这条路,却是撞上了你们,既然你贵为王爷,那么那会儿与你一起的老爷,应该就是康熙皇帝了?” 胤禩面色不变,淡淡道:“可惜你错过了一次大好机会。” “没错,否则我也没有必要去杀李煦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不,又碰上了王爷您?请王爷慢慢地转向门外吧,若是您不希望自己的脖子被割断,最好就不要妄动,我是贱命一条,你可是千金之躯。” 她一边说道,剑刃又往内移进一分,血顺着剑身流下来,染红了胤禩前襟的半片衣裳。 胤禩可以感觉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极稳,并没有颤抖紧张的迹象,可见小莲方才所说,并无半分虚假。 他静默片刻,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 跨过门口被打晕过去的小厮,二人走入院中,恰好碰上李府管家,对方惊叫一声,满脸惊悚。 “八,八爷?!” “不要高声叫嚷,去帮我们备好车马,这位姑娘想送本王一程。” 管家结结巴巴应了一声,表情依旧维持着方才的惊魂未定,转身往外头撞撞跌跌走去。 小莲在他耳畔轻笑一声。“王爷果然善解人意。” 李煦很快赶了过来,这时他们已经行至大门处。小莲用的力道并不重,但毕竟还是划破了皮肤,加上走动之间,剑锋难免繁复摩擦伤口,那道血痕渐渐扩大,血也一直没有止住,不停滴落下来,显得触目惊心。 李煦此刻的脸色就跟颜料缸一般,由红到青,由青至白,胸口不停起伏,眼睛瞪着刺客手里的剑,像是恨不得扑上来以身相代。 堂堂一个郡王,皇子阿哥,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刺客挟持,就算康熙再信任他,李煦也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贱人,若王爷性命有伤,只怕你就要生不如死!”李煦神色俱厉喊道,脸上杀气浓浓。 小莲面上笑容越发欢快。“李大人,在我性命不保之前,你还是先顾好你的乌纱帽吧,还不帮我们备车?” 李煦看着胤禩的伤,咬了咬牙,吩咐下去,不过须臾,车马已经在门外候着。 小莲拽着胤禩跳上车,又对马夫冷道:“一直往前走,你最好别耍花样,不然你主子就要毙命了。” 车夫抖抖索索扬鞭策马。 李煦脸色难看得厉害,待那马车离开众人视线,随即对左右道:“吩咐下去,跟着马车,只可远远缀着,不可近前,万勿伤了八爷贵体,若有动静,随即来报!” 顿了一顿,又对胤禩带来的侍卫道:“劳烦几位走一趟,将此事禀明圣上。” 自己究竟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才碰上这种事情。 几位侍卫也知事态严重,自然不敢耽搁,无须李煦多说,他们已经牵马上路,往江宁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内,小莲纵然有些疲惫,也不敢松懈半分,她知道满人马上得天下,这些皇子必然自幼熟谙骑射弓箭,眼前这位廉郡王看起来斯文温和,未必就没有一搏之力,只不过对方命门被自己握着,一时半会不会轻举妄动而已。 却见胤禩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惊慌之色,也不管自己脖子上还架着把剑,兀自将身体一歪,斜靠在车厢内休息。 李煦忙中有细,准备的马车还是极好的,车厢四周都铺了羊毛褥子,柔软无比。 “八爷倒是好胆色,可惜是满人鞑子!”小莲哼笑一声,看了眼周遭装潢,又冷笑道:“果然是民脂民膏,花起来毫不心疼!” 胤禩微微皱眉,身体一动,小莲立时警觉起来。“你想做什么!” 他不语,撕下一片袍角,绕着脖子绑了一圈,将血止住,复又放松下来,闭目养神。 小莲从未见过有人面临生死依旧夷然不惧,心中不由有气,挑衅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带到一处没人的地方,挖个坑把你埋了?” 胤禩慢慢睁开眼睛,那眸子黝黑如沉潭一般,竟让小莲怔了一怔。 “你是天地会的人?与朝廷有何怨隙?” 一怔过后,小莲暗骂自己大意,冷道:“反清复明,是我辈汉人之己任,满清鞑子,人人得而诛之。” 她自上了马车之后,言语之间,皆冰冷如霜,不复之前笑靥如花妙语如珠的模样,可谓千变万化。 胤禩看了她一会,方慢慢道:“前明思宗多疑误信,自毁长城,可是满人害的?李自成起兵,一路畅通无阻,直入京师,也是满人害的?若皇帝英明睿智,重用贤臣,又何来灭国之祸?” 小莲哪里知道这些,听得直瞪眼,却不知道反驳什么才好,半晌才冷冷道:“你这般爱巧言狡辩,等去了庄子,让南先生治你就是。” 说罢不知从哪摸出一条布巾丢给他。“自己绑在眼睛上。” 胤禩笑了一下,依言照做,听话无比。 忽闻外头车夫传来一声低低的惨叫,马车缓缓停下,帘子掀动起来,似又进来个人。 小莲惊喜道:“三哥你可来了!” 被唤三哥的男人低声朝外头喊了一句快走,马车便又疾驰起来,他看着盘坐在那,双目蒙住的胤禩,微微皱眉:“快给他双手绑上!” “这不是刚才只有我一个,怕放下剑,他就跑了嘛!”说归说,小莲拿起绳索,将胤禩双手反绑在背后。 胤禩本想等小莲疲惫时趁机脱身,却不料她半路来了帮手,这下确实是寸步难行了。 “那车夫不过是个下人,更是个汉人,你们说着要反清复明,却连自己人都杀。” 三哥冷笑一声:“鞑子走狗,自然可恨可杀,王爷还是不要枉费口舌了,若想说,等去了庄子,便让你说个够!” 胤禩知他们想抓自己作为要挟朝廷的把柄,他暂时性命无碍,又听两人两次都提起庄子,不由凝神听着车辙声音,想记下马车方向,借此判断庄子的地点。 只是那三哥聪明之极,似是看出他的意图,三番两次在他身边发出声响,扰乱他的心神,加上马车走得飞快,又是七弯八绕,几番下来,胤禩却也没法记住路线。 约莫过了一炷香,车停了下来,两人一左一右提起胤禩下车,便往一处走去,胤禩不能视物,只觉得脚下踩的似是坚硬青砖。 胤禛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上一回的时候,还是因着平阳地动,胤禩被埋在废墟之下,不明生死,也正是那一次,他伤了双眼,再难根治。 这一回…… 他抓紧手里的佛珠,一轮轮转动,圆润的菩提木珠在指间滑过,互相碰撞发出微微的声响,却令得他更加烦躁,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 他们如今住的是江宁织造曹寅府邸,皇帝下榻,意味着对曹家的无上恩宠,圣驾六次南巡,有四次宿在曹家,这份殊荣,怕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只不过曹寅因此欠下的巨额亏空,却是有苦自己知了。 门外忽然有人赶了过来,也没通报,便急急道:“四爷,万岁爷让您即刻过去!” 胤禛认出他是跟在康熙身边的内官,心知有异,忙应了一声,跟随而去。 待他们匆匆赶到康熙住的院子,才看到张廷玉、曹寅等人皆在,且神色凝重。 康熙见胤禛欲行礼,挥挥手道:“免了,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你听了别急。” 老爷子难得说这种话,却更让人觉得不祥,胤禛捺下焦躁,点点头。 一旁的曹寅道:“四爷,扬州那边来报,说是八爷被天地会的乱党挟持走了。” 胤禛如遭电亟。 第133章 提点 胤禩被蒙着双目,车子又约莫驶了一炷香,这才缓缓停下来,小莲与三哥一左一右拽着他的胳膊跳下车,胤禩被带着进了一间庄子,七弯八绕走了一段路,又听得门被咿呀打开的声音。 “哎呀,小莲,你可回来了,六哥他们呢?”一个陌生的声音低呼道。 胤禩感觉到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一顿,才听见小莲哑声道:“六哥他们都……只有我回来了。” 那三哥截住他们的话头:“别光杵在这里,进去再说!” “快进来!” 胤禩被他们推搡着往里走去,眼睛上的布条蓦地被扯下来。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得双目疼痛,让他不由得微眯起眼睛,半晌才看清这眼前处境。 眼前站着十余个人,除了那小莲与三哥之外,还有几个面目陌生的,前方主座上坐了个中年人,须发斑白,年过半百的模样。 小莲在一旁简短介绍了胤禩的身份,几个人看着他的目光立时不同,变得冰寒而有敌意。 “你就是八阿哥胤禩?”旁边有人上下打量着他。 胤禩不见慌乱。“几位是?” “满人鞑子,也配问我们姓名!”一人冷笑道,“若不是你还有点用处,这会儿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跟我们说话吗?!” 胤禩越过他们的挑衅,径自望向坐在主位上的人。 “小莲这一路上没有告诉你吗?我们是天地会的人,不知八阿哥可有耳闻?”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中年人捋着胡须,慢慢道,沉稳的表情看不出太多的敌意。 胤禩颔首。“听说过。” “少废话,你快点喊你那些走狗们,把七哥他们放了!”一人并作几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恶狠狠道:“装什么傻!” “剑湖,没看见堂主正说话呢,不得无礼!”那三哥皱眉道。 剑湖悻悻地放开他的领子,胤禩看到他眼中的恨意,毫不怀疑若有机会,他定会拔出手中的剑来捅自己一个窟窿。 “扬州织造李煦被刺伤,是诸位做的吧?” “正是。”中年人有点诧异于他的平静,顿了顿,朝那些人吩咐道:“给八阿哥松绑了。” “堂主?!”几人惊愕,纷纷出声。 “八阿哥是聪明人,定不会趁机逃走的。”中年人道,也不因他们质疑而恼怒。 小莲不情不愿帮他解了绳索,胤禩活动一下双腕,拱手朝他道:“多谢。” “请坐。”对方手一引。 待他坐定,那人方道:“皇帝身边戒备森严,我们连近身的门道也摸不到,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李煦身为皇帝心腹,坐镇江南,监视百官,若能刺杀成功,也不算亏了,只是没想到,小莲竟然将八阿哥带了回来,这下子我们的筹码又增加了不少。” “不知各位要的是什么?”对方说得平静,倒让胤禩有种闲聊的错觉。 那人还未回答,旁边剑湖已冷笑道:“我们还有几个兄弟落在李煦手里,总归要先把人赎回来,再将你杀了便是!” 那三哥叱道:“十弟,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会改,毛毛躁躁的,恁地让人看了笑话!” 剑湖涨红了脸,呐呐说不出话来。 胤禩也不去理他们,放眼厅内所有人,只有那中年人,才是发号施令的人。 被称三哥的人叫张辉,眼见他老神在在,安静闲适,既没有没有被挟持即将丧命的危机感,也没有口出恶言,破口大骂,称奇之余,不由有些钦佩。 这里本是天地会扬州分舵,在场众人无不以反清复明为己任,多年来与朝廷作对,也杀过不少官员,就连施世纶也曾遭暗杀,只因施世纶之父施琅乃前明将领,却降清为臣,令不少反清之士咬牙切齿,如今居然能抓到皇帝的儿子,也算不亏本了。 只是这个人质未免有些烫手,若是最后放回去,就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若是就此杀了,朝廷必然因此大动干戈,以天地会现在的实力,面对成千上万的军队,只怕也只是蝼蚁罢了,届时祸及江南百姓,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只是其他人却未必这么想,如剑湖一般这样的孤儿,从小被收留回来,灌输的是驱逐鞑子恢复汉人江山的观念,对满人有种与生俱来的仇恨,若不是今日有分舵堂主殷雷在侧,他早已一剑刺了过去。 出乎众人意料,殷雷并未将胤禩关在湿冷的水牢,而是安排在庄子偏远的小厢房里,纵然简陋,还算有桌有榻,一日三餐也未曾少过。 胤禩坐在桌旁,正细细思忖这一路上的事情。 他不知道此时天地会分舵内部已经为了他的事情争执不休,但自他被带到这里,就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大多数人面对他,都是带着愤恨敌意的,惟独那中年人能与他交谈而不动气,也许转机就在他身上,眼下自己大可暂且安心,他身份特殊,对方又顾忌着在李煦手里的几个兄弟,一时之间也不会把他怎样,何况自己被挟持,李煦必然会上报老爷子,届时朝廷官兵倾城搜捕,倒霉的还是天地会诸人。 想通这一节,胤禩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起来,静待鱼儿上门。 只是他这边悠然自得,那厢却有人差点急疯。 胤禛忧心他安危,偏生在老爷子面前还不能形色外露,调兵围剿乱党,搜捕对方的藏身之处,连着几天下来,外忧内急,嘴角长了一圈水泡,连眼睛也有些赤红。 康熙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私底下吩咐梁九功炖些清润补品送过去。 主子们心情都不好,底下的人自然加倍小心,人在李煦眼皮子底下被挟持,他将府中上下清理了一遍,在康熙面前则愈发战战兢兢,只是康熙此刻也没心思去问他的罪。 李煦原先抓的乱党,几个死了,几个至今被关在大牢,惟独小莲仅以身免,这才闯出祸事,胤禛恨不得将牢里的那几个人凌迟至死,只是投鼠忌器,终究不敢妄动,只能寄望于派出去的人手,他自己也跟着一趟趟地往外跑,亲自把守城门搜查。 “万岁爷,如今乱党猖獗,唯恐殃及圣体,不若先行起驾回京?”曹寅暗叹了口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周围的人都不敢开口相劝,只得由他来开口。 曹寅早年曾是康熙侍读,两人一起长大,又经历了擒鳌拜,定三藩等事,可谓患难相知,自有一份情谊在。 见曹寅开口,张廷玉等人也忙纷纷应是,李煦颤巍巍跪在地上,伏身泣道:“万岁爷,奴才没用,等八爷平安归来,奴才定当以身谢罪!” 在场几人都是康熙近臣爱臣,他虽忧心儿子安危,也不至于到迁怒的地步。 康熙叹了口气。 “你们都跪安吧,朕要和老四说说话。” 待众人退近,他拍了拍榻旁位置,对着胤禛道:“过来这里坐。” 胤禛应了声,走过来坐下,却只沾了半边,重心仍在脚上。 他小心翼翼的态度被康熙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 “十三被圈的事情,你是不是恨朕?” 胤禛一惊,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问,忙起身欲跪,康熙把他按住。 “儿臣万死,绝不敢有此念,请皇阿玛明鉴!” “朕老了,只想儿孙们孝顺和睦,围绕膝下,可惜往往事与愿违!”兴许是胤禩被掳一事触动了康熙的心弦,连日来他的情绪并不高,眉眼之间也隐隐露了老态。 胤禛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索性沉默下去。 他小的时候,也曾对这位帝王兼父亲抱着极深的孺慕之情,纵然他养在佟皇后名下,却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见到康熙,有一回他偷偷跑到养心殿附近,却正好看到康熙蹲下身抱起太子,抚着他的头开怀大笑,父子俩和乐融融的模样让他羡慕无比,以致于后来在上书房,他一直都拼命读书,期望换来老爷子的一声赞许。 可惜那个时候,在帝王眼里,除了太子,其余的儿子,都只不过是陪衬而已。 如此年复一年,期盼的心黯淡下去,康熙可以是最慈霭的父亲,同样也是最残酷的帝王,当有人威胁到皇权时,就算最心爱的儿子,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舍弃。 胤禛仍然记得当年大阿哥与太子是如何受宠爱,又是在后来如何被打压下去,一个个变得庸碌禄蠹,关在只能看到方寸蓝天的小院里虚度年华。 所有这一切,连同他自己的野心,都让胤禛不得不对这位帝王抱着十二万分的警惕,生怕一个不慎,就重蹈那些兄弟的覆辙,落得个万劫不复。 久而久之,父子之情,渐渐掺和了许多疑虑和戒备。 所幸康熙也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只慢慢道:“这些日子你跟在朕的身边,都学到些什么?” 胤禛一怔,思忖片刻,斟酌着道:“皇阿玛一言一行,堪为儿臣楷模,正如这次老八被挟持,儿臣失了方寸,这是大为不妥的,幸得皇阿玛提点,方才醒悟过来。” 康熙点点头:“江南呢,你也看了不少,看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官官相护,官商勾结,欺上瞒下,俨然已成风气;黄河水患,年年大修,年年仍有险情,疏浚洪泽湖一事只怕刻不容缓。” 康熙开始先是不置可否,及至后来,方才轻轻颔首。 “治河是百年大事,也是关乎民生的社稷根本,确实不容忽视,河道总督张鹏翮精于河事,为人清正,你可向他多请教一二。” 胤禛口中应下,心里却有些怪罪老爷子不急于处理胤禩的事情,反而还有闲情与他说起治河。 康熙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你不徇私,性子刚硬,这很好,但过了则显急躁,且水至清则无鱼,做人做事,不要太刻薄寡恩了。” 不待胤禛回话,他又道:“朕已派了人出去,估摸着这两天也该有老八的下落了,对方身边也有朝廷的人,他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你放心便是。” 胤禛这才知道老爷子早有后着,又听到对方身边也安插了人手,不觉悚然动容。 老爷子久居帝位,果真处处都布着棋子,连天地会身边都能放人,那么他们这些儿子…… 胤禛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忽然之间一身冷汗。 永和宫。 “姐姐这是在准备什么,莫非娘家来人了?”宜妃看着德妃吩咐宫人将一些珍贵药材装进匣子里,诧异道。 德妃含笑道:“完颜氏已有了身子,正好送些药材过去补补。” 她口中的完颜氏,正是十四的嫡福晋。 宜妃哎呀笑道:“姐姐可真是爱屋及乌,对胤祯费尽了心思!” 换句话说,也就是对另外一个儿子,倍加冷落。 她们二人斗法斗了半辈子,末了因着老九与十四走近,关系也跟着缓和许多,只是宜妃快人快语,素来嘴不饶人,时不时总会说些让人如鲠在喉的话。 德妃微垂了头,亲自点着匣子里的药材,仿佛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淡淡笑道:“妹妹言重了,总归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又是一手带大的,我若不多疼些,谁还顾着他?” “谁说不是呢!”宜妃笑靥如花。“如今十四得皇上如斯宠爱,封王封侯,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连我们家老九一见了我,都不停地夸他呢!” 说这话的时候,难免带了点酸溜溜的语气,只因当年宜妃冲冠后宫,一连诞下三个儿子,后宫连佟皇后也要让她三分,谁知后来却是默默无闻的德妃追赶上来,与她共执凤印,分掌后宫。到了如今,三个儿子里,老五胤祺敦厚良善,不擅与人争,老九则隐隐有依附十四之势,还有一个十一阿哥胤禌,却是长到十二岁的时候便早殇了。 算来算去,如今后宫众妃嫔所出的皇子里,竟惟独德妃的两个儿子最有出息。 只是宜妃明白归明白,心中难免不忿,逮着机会,总要刺她两句。 德妃笑了笑,道:“胤禟是兄长,胤祯是弟弟,兄长照顾弟弟,我还得多谢妹妹教出的好儿子呢。” 宜妃被她的话噎了一下,想起自己今日前来是有事的,只得忍下那口气,笑道:“瞧我这记性,本是有事来找姐姐商量的,眼看这大选,又快到了吧?” 德妃一听她这话意,便笑道:“妹妹这是来想给自己物色媳妇人选了?” 五阿哥、九阿哥早已有了正妻,如今再选,也是侧福晋。 宜妃娇笑:“这回姐姐可猜错了,妹妹不是想给老五他们选,而是给老八。” 德妃一怔。 胤禩正妻早亡,如今嫡福晋之位悬空,府里张氏身份低,也无所出,不能扶正,自然要张罗着帮他挑继福晋,只不过胤禩的生母良妃已经薨逝,这事怎么也该养母惠妃来提才是,怎的由宜妃来开这个口? 第134章 换人 宜妃仿佛看出她的疑惑,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天可怜见,老八府里如今也没个正经的主子管着,惠妃不提,我们这些做额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不是,怎么说也该为他好好张罗一下,正巧我娘家有个远房侄女,年方十六,人也伶俐……” 话说到这里,德妃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当年宜妃想要撮合自己的侄女嫁给胤禩,可那会儿两人看不对眼,这婚事就吹了,后来胤禩娶了富察氏,郭络罗氏则嫁入康亲王府,二者再不相干,如今胤禩发妻早亡,宜妃旧事重提,无非想给自己儿子再拉一个帮手,也给郭络罗家多加一层保障。 储位空悬,皇帝也没有指定继承人,宜妃无非是还觉得自己的儿子大有希望罢了。 思及此,德妃暗自冷笑一声,不动声色:“想来妹妹是早就想好了的,只是说起来,惠妃才是老八的正经长辈,这事儿,也该是她那边点头才好。” 自大阿哥失势之后,惠妃也就跟着沉寂下来,长年很少踏出钟粹宫半步,除非节日宴请,否则难以看见她的身影,再者她入宫得早,姿色衰老,康熙早就不去那里过夜了,宜妃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此时听得德妃提醒,不由一愣。 “惠妃成天都在钟粹宫内足不出户,我只怕这些琐事扰了她的清净。” 德妃含笑道:“不管如何,惠妃总是老八的正经额娘,妹妹应当先问问她的意见再说。” 宜妃有点不甘心,但这事本就是自己思虑欠妥,德妃的话,于情于理都无法反驳,只得悻悻应了,告辞离去。 德妃冷眼看着她走出去,脸色晦暗不明。 宜妃出身郭洛罗氏,家族庞大,自然不愁挑个亲戚出来,德妃却不然,她本是小家出身,乌雅氏也并不显赫,到了她这一支,也就自己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若要从中选个适龄女子当郡王继福晋,只怕身份不够高贵,康熙那边也未必会答应。 手指轻轻摩挲着匣子上的雕纹,德妃露出一抹笑容,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大宫女铃兰道:“你去安排一下,这几天让完颜氏递牌子进宫一趟。” 翌日,十四福晋完颜氏从宫中回来,便见胤祯与胤禟二人坐在厅中喝茶聊天。 “九哥,爷。”完颜氏笑道,“既是九哥在此,那我就先退下了,让你们爷俩好好聊聊。” 说罢转身欲走。 “额娘喊你进宫做什么?”十四喊住她。 完颜氏迟疑片刻,十四道:“九哥不是外人,无须避忌。” 她方道:“额娘让我看看娘家今年有没有适龄选秀的亲戚,想说给八哥当继福晋。” 此言一出,十四与胤禟皆是一怔。 两人都是聪明人,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德妃这是为着小儿子打算,想让胤禩与十四的关系因联姻而更近一层,乌雅氏这个家族拿不出手,便从完颜氏那边挑人。 回头对上胤禟似笑非笑的眼神,十四脸上有点挂不住,皱眉道:“额娘心血来潮,你别跟着起哄,回头我与她说去。” 待完颜氏离去,胤禟方道:“德妃娘娘为了十四弟,可真是煞费苦心。” 十四无可奈何:“行了,九哥你就别挤兑我了,八哥不是傻子,额娘这般做,只会弄巧成拙,如今众兄弟里,有点出息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就算拉拢不到人,也万不能将人得罪了,让他离我们越来越远。九哥,八哥素来关照你,前些日子你与他谈过没有,结果如何?” 最后一句话,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酸溜溜的味道。 胤禟眼神一黯,沉默下来。 他自然知道八哥自小便关照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总喜欢和老十两人跟在八哥后面当尾巴,可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就渐行渐远。 也许是因为八哥无异于皇位,而他不甘寂寞,也许是因为八哥与四哥交好,渐渐疏远了他,便连这次他跟着老爷子去江南前,他们也没见过几回。 而他因着支持十四的缘故,对八哥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以致于每回想上门,最后都退却了脚步。 十四见他面色有异,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回想起胤禩待胤禟的亲厚,再对比跟自己的关系,客气有余而亲热不足,不由有些吃味,只恨自己晚生了几年,没能跟着这些哥哥们出入上书房,度过年少时光。 他咳了一声:“八哥这一走,府里怕也没个关照的人,明儿个我送些东西过去,九哥可要一起?” 胤禟回过神,摇摇头:“你去吧。” 两人心思各异,也没什么兴致再谈论下去,说道几句便各自散了,余下十四一人坐在厅中,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老爷子不在,十四掌着兵部,又是御前颇得宠爱的阿哥,每日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堪称门庭若市,然则张扬如十四,眼看着盛况,也觉得有些发怵,不由想起早年太子与大阿哥的下场,忙令管家闭门谢客,这才清静了几天。 眼下额娘动了心思,想从媳妇的家族里给八哥挑福晋,若是成了,两家的关系自然更近一层,届时八哥与四哥那边,必然会受影响。 十四心思一动,突然觉得这桩事情也并非不可考虑。 此时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远在江南所发生的事情。 胤禩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坐在小厢房里,是因为天地会内部如今分成了两派,争得不可开交。 乍听皇子被擒的消息,便连远在闽南一带的总堂主赶了过来,然而究竟如何处置胤禩,却各执说法,相持不下。 总堂主章九梅、分舵堂主殷雷等人,并不希望轻易就杀掉胤禩,有这位王爷在手,自然可以借此要挟,漫天要价。 但其余几位副堂主,乃至大多数普通帮众,却要求在换回那些被清廷关押的天地会兄弟之后,就将胤禩杀于清军面前,以慑其心。 天地会的组成本就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章九梅虽然位高权重,可也不能无视民意,一意孤行,僵持数日之后,他只好同意众人的意见,只不过在斩杀胤禩之前,还要多换些好处回来。 要钱要粮的要求发出去,清廷果然一一应允,没过几日,物资钱财便源源不断地运了进来,让众人惊喜之余,不由都重新估量胤禩的价值。 这位廉郡王既是收到如斯重视,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于阵前,也就更能令天下反清志士民心大振吧? 小莲站在门口,踌躇半晌,终是抬手叩门。 “请进。” 推开门,将手中挎着的小竹篮放在桌上,顿了一下,恶声恶气道:“吃饭了。” “多谢姑娘。” 胤禩是真饿了,见状展颜一笑,也不客气,打开竹篮盖子,拿起饭菜一一摆好,便大快朵颐起来。 饭菜粗糙,胤禩却吃得有滋有味,如同正用着珍馐美味一般。 小莲捺下心中异样,冷冷道:“你倒吃得挺香,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前几次她来送饭,都是丢下篮子就走。 胤禩喝了口汤,笑道:“若想害我,何至于到今日才下毒,就算要杀,也该杀我于阵前,才好震慑人心啊。” 小莲一惊,没有料到他竟然一语道破他们的打算,语塞片刻,方冷道:“你莫不是还打着逃跑的念头不成?我告诉你,这里方圆数里,都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算你想跑,刚刚走出这房门,就已经没了性命。” “这里有吃有喝,有床有榻,还有如花解语,我怎会想走?”胤禩看了她一眼,哑然失笑。 小莲被他这一眼看得双颊微红,手中长剑铮的一声出了鞘,架在对方脖子上。 “我先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油嘴滑舌不?” 胤禩皱眉正色道:“难不成说了真话,也是油嘴滑舌不成,古人也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真心称赞了一句,若你不喜,不说便是。” 小莲本是恼羞成怒,被他这番大道理压下来,竟是怒去了七分,羞涨了五分,手中利剑微微颤抖,竟有些下不了手。 她乔扮成孤女在王氏家中碰见胤禩时,本是有些心动,但后来知晓他身份,这萌动的春意便被她压到心底深处去,如今小屋内烛影摇红,伊人翩翩,少女突然就觉得脸上又烧了不少。 冷哼一声,收剑入鞘,她也不回头,转身便走,临到了门口,方低声道:“你好自为之。” 胤禩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敛起做戏神态,喝完粥,又从篮中拿出一个包子,咬下一口,却蓦地露出古怪表情,将包子从中掰成两半,捏出一张藏在其中的纸条,慢慢捻开。 上面只用蝇楷小字写了一句话。 “明日居莲右勿动。” 翌日便是清廷与天地会约定换人的时间。 地点则在扬州城郊的竹西亭。 双方早已说好不能设置埋伏,而天地会的人也将周围数里都搜寻一遍,确认清廷并没有出尔反尔。 届时换人之后,待己方的人彻底逃离,环伺左右的死士便会在阵前将胤禩斩杀,就算最后自己难逃一死,以命抵命,对方还是个王爷,他们也觉得值了。 计划很完美。 而主要负责押送胤禩的人,则是当初在堂上便对他恨之入骨的剑湖。 还有小莲。 只因他们俩的功夫,在天地会年轻一辈中,是数一数二的。 这二人都是自小在天地会长大的,忠诚毋庸置疑。 胤禩被反绑双手,神色却不见惊惧,不紧不慢地走着。 小莲想,也许是这人一直以来平静的反应,让自己忍不住答应了堂主的要求。 他不像自己所见过的那些鞑子官员,个个趾高气扬,欺压百姓。 他就算对着王氏一家,也温文有礼,不曾仗势欺人。 若他不是满清王爷…… 小莲心头一震,忙收敛心神,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她觑空转头看了剑湖一眼,这个一直以来对清廷表现出满腔仇恨的伙伴,此刻绷紧了脸,浑身如箭在弦,似乎随时都能拔剑厮杀。 清廷的人如约而至。 为首一人骑在马上,穿着超品圆补蟒袍,神色冷冷淡淡,颇有居高临下的睥睨气势,与胤禩的平易近人迥然而异。 小莲只觉得那人鹰隼目光看得自己极不舒坦,却听得一旁的剑湖冷笑道:“连皇帝跟前的四阿哥也来了,正好凑成一对。” 她一怔,方才知道这人身份,不由提起十二分戒备,紧紧盯着他们一行人渐行渐近的身影。 “人呢?”剑湖高声喊道。 胤禛扬起手,几名侍卫押着人走过来,几人嘴里都被塞了布条,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小莲见状,忍不住喊了一声:“李叔!……” 剑湖推了胤禩一把,也往前走去,小莲紧跟在侧。 胤禩突然想起昨夜纸条上的那句话。 而此刻的他恰好就站在小莲右侧。 方才原本他左侧是剑湖,可就在推他上前的片刻之间,剑湖疾走几步抓住他右边胳膊,小莲便填补了左边的空隙。 他心念一动,忍不住抬头看了剑湖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变故陡生。 第135章 脱险 胤禩望向剑湖的时候,对方恰好也看了他一眼。 神色诡谲,浑然没有之前的毛躁。 他来不及多想,身子便被推向一边,剑湖手中的剑出了鞘,却是刺向小莲。 随之而来的是小莲捂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胤禩反应也极快,闪身躲开这边乱局,便往清兵那头避去。 那头双方早已提了兵器过来,一边要截杀胤禩,一边却是要挡下截杀。 一片混乱之中,小莲胸口的血色晕染开来,很快染红了前襟大片衣服,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却不是去看剑湖,而是望向胤禩,身体抽搐了一下,继而缓缓闭上眼睛。 毕竟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胤禩并没有过多地去注意她,胤禛带来的近卫很快上前将他紧紧围住。 那人自混乱开始便已经下了马,此时将他拉至一边上下查看,不掩担忧。 “没事吧?!” 胤禩微微摇头,正想说什么,忽而看见混战中的天地会死士盯住他们这边,作出扬手飞掷的动作。 他欲推开胤禛,那人动作却比他更快,身体一动挡在他前面,背则朝着对方。 胤禛闷哼一声,软软向前倾倒。 下意识伸手接住他,直到那几名侍卫杀了天地会的人,回身过来帮忙扶住人,一边又在他耳边焦急呼喊,胤禩才醒过神来。 若是寻常暗器,也不至于疼到胤禛连神情都扭曲了,既是死士,想来也是在暗器上淬了毒。 想及此,他脸色大变,无暇旁顾,一把抱起胤禛,安置在马背,自己也上了马。 “留一个活口审问,不要让他有机会轻生。”胤禩冷冷道,指的是被围在中间,已经厮杀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天地会诸人。 说罢便再也不看一眼,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身后几名侍卫也忙翻身上马,追随在后。 这次围剿,为了降低对方的防心,胤禛特意让身手好的侍卫扮成普通士兵的模样,加上剑湖的阵前倒戈,果然令对方心神大乱。 康熙所安置在天地会里的棋子,并不止剑湖一人,甚至还有一个坐上了总舵左堂主的位置。朝廷早已将对方的一举一动悉数掌握在手,之所以多年潜伏未动,为的是有朝一日一举剿杀,斩草除根,这次为了胤禩的事情,提前暴露了剑湖的存在,如此一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人也要跟着行动。 在他们换人之际,朝廷的人马已经奔赴天地会各处分舵,将其舵口一一拔起,但这些事情,自有曹寅他们去调派料理,也无须胤禩关心。 虎口脱险,本该庆幸不已,但此时此刻,他却浑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眼前晃动的,只有怀中胤禛苍白的脸色。 “四哥,坚持一会,很快就到了!”他低下头,咬牙道。 那人不知有没有听到,身体随着马身颠簸,却没有一点反应。 李煦的人早就在门口守着,连带着御前侍卫,扬州官兵,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如铁桶一般。 胤禩一路策马狂奔,及至见到救兵时,终于松了口气。 众人本以为是胤禛携着胤禩回来,不料却是廉郡王一人骑在马上,雍亲王被他搂在怀中,状若昏迷,不由大惊失色,忙迎上前去,帮忙将人抬进去。 胤禩匆匆去给康熙请安,向他讲明缘由经过,康熙果然大为震怒,命扬州总兵全力缉拿天地会诸人,又与胤禩一齐去看胤禛。 胤禛是一个猜忌心重,自私多疑的人。 胤禛是一个对政敌毫不留情,连兄弟也不放过的人。 这些他都知道。 他们曾经反目成仇,纠缠半生,不死不休。 如今却是这人来为他挡下危险,反将自己置于险境。 手心不觉渗出湿意,胤禩看着眼前躺在床榻上任大夫与随侍摆布的人,心头滋味难明。 万幸的是,暗器确实有毒,却并非无法可解的剧毒,康熙这些年身子不如以前爽利,带出来的御医自然也是太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这次却是便宜了胤禛。 逼出毒素,针灸喂药,半天忙活下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 康熙上了年纪,不耐久坐,又闻听胤禛并没有性命之碍,抚慰了胤禩几句,便先回去歇息,余下李煦指派的一名小丫鬟在屋里伺候,还有坐在床前的胤禩。 胤禛双目紧闭,面色也好了少许,不再苍白中泛着青色。 胤禩一颗心随着他的神色变化,也才渐渐落了原地。 时辰渐晚,连小丫鬟脸上也见疲色,胤禩打发她下去,又让人不要进来,余下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望着床上的人,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角。 良久,胤禛眼皮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一眼便看见守在身旁的人。 四肢绵软,气息虚弱,他却竭力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胤禩的衣角,嘴唇微微阖动,无声传递了三个字。 没事了。 胤禩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感受着掌心的温暖,微微一笑。 “睡会吧,我就在这儿。” 胤禛微扯唇角,这才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屋外海棠初绽,红灿灿缀了半树枝头,也在窗口探出头来。 第136章 内宅 康熙四十八年的晚春,雨滴滴答答下了近一个月,细密得几近缠绵。 庭院里的枝叶皆被雨水浸染得青葱翠绿,亭台楼阁洗去轻尘,亦显鲜亮。 亭中摆了张软榻,上面半靠着个人,穿着宝蓝色常服,手里握了卷书,姿态惬意,神色舒展。 “阿玛!”弘旺远远地奔过来,到了近处,声音渐小了下来,见胤禩转头看他,疾步一迈上了台阶,整个人往前扑。 这是一个习惯,他知道父亲总会接住他。 果不其然,自己随即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头顶传来责备:“这都惯出来的什么毛病,不好好走路!” 这句话也不知被说了多少次,弘旺自然毫无惧意,反倒咯咯笑着伸手搂住父亲的脖子。 “阿玛!” “阿玛快抱不动你了,都成小胖猪了!”胤禩戏谑道,仍是轻松抱起他。“你说你生病告假不去上书房,就是这么个病法?” 弘旺是皇孙,自然也要去上书房念书,今年刚过六岁生日的时候,康熙便提起这茬,让他跟着叔叔哥哥们读书,原先还有个十八阿哥胤祄,与他年纪相仿,却是后来早夭,所以如今上书房里年纪最小的,便是弘旺了。 上书房读书的艰苦,胤禩自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经历过两次,现在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因此对弘旺偶尔一次的装病逃学,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阿玛我不怕,我永远是阿玛的宝宝!”弘旺在他怀里扭动身体撒娇,他当着外人的面时,举止表现都颇为早熟,只有在父亲面前,才是真正符合这个年纪的模样,兴许因为自小额娘早走,胤禩时常伴着他,而胤禩本身也没端着父亲的架子,倒是培养了父子俩极好的感情,也让他对胤禩极为依恋。 “你不是平时都和弘晖一块儿玩的么,怎么今天逃学也不喊他了?” “今日四伯要进宫,兴许会路过上书房查看,他怕被发现,回去就要吃棍子了。”弘旺嘻嘻笑着。 胤禩作势抬手打了他一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你这泼猴胆大包天,我也管不住你了。”前世有郭络罗氏在,儿子大多由她管教,自己很少过问,这辈子亲力亲为,多数也与他闹到一块去,丝毫板不起脸教训,弘旺并不怕他,却也并没有张狂放肆到哪里去,反倒是雍亲王府上的大阿哥弘晖,一副小老头模样,这也许是因为胤禛对儿子较为严厉的缘故。 “阿玛今日不是休沐么,弘旺怕您在家无人陪着,特地告了假回来陪您啊,我可以一下午都待在这里不惹事的!” 胤禩笑骂道:“我可不敢收留你,你去缠着你张额娘吧。” 谁知弘旺霎时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现在张额娘那里天天都有人缠着,哪里顾得上我哟!” 胤禩被他故作老成似的的表情逗笑了,奇道:“谁缠着她?” “阿玛新纳的妾室,她们成天缠着张额娘,又来缠我,我想和张额娘说会儿话都不成了。”弘旺闷闷道。他口中的妾室,是康熙四十六年小选时,康熙给胤禩指的两名格格,郭络罗氏和章佳氏。 廷姝早逝,府中福晋之位空悬,康熙本想指个秀女当廉郡王继福晋,后来胤禩进宫,跟康熙说明自己对富察氏未能忘情,希望将福晋之位暂时空着,以后再说,康熙怜他一片真心,便也答应了,只是另外给他指了两个格格。 郭络罗氏是宜妃远亲,因身份不显贵,连封庶福晋都显得抬举了,加上胤禩的进言,只好一降再降,成了一顶青衣小轿就能抬进门的格格。 另外一位章佳氏,也是籍籍无名之辈。 续娶福晋,尚且有理由推搪,格格这种位份低微的妾室,胤禩也只好接了旨,心头却不大痛快,当年宜妃想给他与毓秀做媒不成,如今又重燃了心思,虽然机关算尽,最终也为侄女谋不到一个福晋的位置,可郭络罗氏毕竟也入了府,跟自己扯上关系。 康熙只道这世间男人皆好色,特地还选了两个姿色姣好的,没想到却引得某人狂喝干醋,偏偏还因为自己家中同样有妻有妾而苛责不得,终究只能逮着机会在床上折腾胤禩,这是后话。 胤禩听了这话,一怔之后立时明白。 张氏老实本分,必是那两名妾室不安于室,借机生事。 “她们缠着你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让我去她们那里小坐,还要拿东西给我吃。”弘旺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胤禩目光一闪,继而笑了。 这个孩子,也到了会耍心机的年纪了。 胤禩却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是廉郡王府的嫡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将来我还会向皇上请封你为世子,无论如何,阿玛都会护着你的。” 弘旺扁了扁嘴,抱紧胤禩,将头埋入他怀里。 “阿玛,我只是不喜欢她们……” 胤禩放柔声音:“我知道,所以没有怪你,阿玛有事要处理,去找你张额娘玩吧。” 弘旺又抱着胤禩闹了一会儿,这才离去。 他一走,胤禩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对一旁的陆九道:“去请庶福晋过来,还有郭络罗氏和章佳氏,也一并喊过来。” “嗻。” 不多时,张氏便匆匆过来,后面跟着郭络罗氏和章佳氏。 胤禩的目光扫过三人。 张氏疑惑中带着紧张,以为府里发生了什么事,郭络罗氏与章佳氏二人,则一副盈盈不胜娇羞的模样,微垂着头,却又恰好能让胤禩看见她们明艳的容貌。 “爷唤我们来,是有事要说?”胤禩没出声,张氏只好先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府?” “回禀爷,是康熙三十九年。”张氏惴惴不安道。 郭络罗氏视线微垂,露出些许轻视,暗自冷笑。康熙三十九年进府,到如今也还是一个庶福晋,甚至连一儿半女都没有诞下,光知道巴结嫡子有什么用,他亲额娘死的时候,早就记事了,又怎会认她这个便宜额娘? 胤禩点点头,道:“当年福晋早逝,将府中事务连同弘旺,都托付给你,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从今往后也要一直这么做下去,方才不负福晋之托,我不在的时候,这府里头还是你作主,哪些奴才不听话的,哪些奴才犯上的,都不要轻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张氏身后的二人。 张氏慎重地点点头,她再鲁钝,也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却不晓得这位爷是从何得知这些内宅琐事的,又或是哪个下人多嘴嚼舌头被他听到了。 胤禩顿了顿,续道:“我已向宗人府请封你为侧福晋了,过些日子当有回音。” 张氏一愣,有些手足无措,慌忙道:“多谢爷抬爱,妾身不敢当此重任!” 郭络罗氏与章佳氏却都面色一白。 胤禩淡淡道:“陆九。” “爷?”陆九趋身上前。 “回头告诉高明,郭络罗氏、章佳氏对大阿哥不敬,本月月银减半,以儆效尤。” “爷!”郭络罗氏抬起头,满眼不可置信。 “就这样罢。”胤禩起身,拂袖而去。 “爷!”郭络罗氏失声喊道,“妾身怎么说,也是宜妃娘娘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到了这府里,就要守规矩。”胤禩停住脚步,回过头,冷冷看她。“你应该庆幸,现在册封大阿哥为王府世子的碟文还没有下来,否则对世子不敬,当是罪加一等。” 说罢转身便走,再不停留。 郭络罗氏身子一晃,险些倒地,身边丫鬟忙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胤禩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琐事搅和了,用过午膳,正想去翻早上没看完的书,宫里却来了人,宣他即刻进宫。 今天是休沐日,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喊人的,胤禩来不及多想,匆匆换了衣裳,便跟着来人进宫。 入了养心殿,却发现张廷玉、佟国维等重臣,连同大阿哥、胤禛、胤禟、胤俄等皇子,也早已齐聚一堂,正传阅着一份军报,康熙坐在炕上,怒色未消,地上茶盅瓷片碎了一地。 胤禩心头一凛,隐隐猜出缘由。 胤禛将军报递了过来。 第137章 出征 当年噶尔丹被朝廷剿灭,策妄阿拉布坦也是出了一份力的,不仅如此,在噶尔丹兵败自杀之后,还将他的骨灰献给朝廷,以示效忠之意,事隔不过十载,依附朝廷的策妄羽翼渐丰,再也不满足于准噶尔部落一隅之地,康熙三十八年,策妄阿拉布坦遣其弟策凌敦多布西征,将哈萨克汗国尽收版图之内,成为漠北草原上的一只雄鹰,俯瞰整个蒙古,同样也令其他部落的首领心生不满。 但是当时策妄阿拉布坦对朝廷的态度是柔顺温和的,甚至屡次上书表示甘愿服从朝廷命令,康熙年纪渐大,也不想滋生事端,便将蒙古诸王的不满压了下来,并派朝廷大臣前往从中调和。 随着准噶尔部休养生息逐步壮大,实力元气也恢复过来,与朝廷的矛盾终于不可避免摆到台面上来,策妄也渐渐不再掩饰他的野心。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策妄派兵袭击哈密北部五寨,隔年二月又侵扰西藏,拉藏汗亲自上疏求助,当年康熙便已打算调兵前往援救,岂料今日八百里加急奏报,竟说拉藏汗早已被杀死,而西藏全境悉数落入策妄囊中。 康熙勃然大怒,当即就召所有人进宫,商讨出兵之事。 胤禩看完奏折,抬首发现康熙正盯着他,目光灼灼。 “老八,你怎么看?” 老爷子如此问,这仗看来是非打不可了,只是…… “皇阿玛,策妄阿拉布坦狼子野心,目无天朝,实为可恶之极,理当出兵剿之,然则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国库空虚,只怕……” 康熙微微皱眉,移开视线,没再说什么。 胤禩看向胤禛,发现他正朝自己使眼色,显然类似的话他之前已经说过。 康熙轻叩桌面,沉声道:“这仗非打不可,对于策妄来说,西藏只是第一步,若不加以阻止,下一步,他就要盯上蒙古或四川了。” 西暖阁内一片寂静,无人出声。 胤禛微垂下头,暗自苦笑。 老爷子指点江山,乾纲独断,只在一两句话之间,可这筹钱之事,又要如何解决,莫非真逼着他去抄家不成? 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大阿哥胤褆轻声道:“大军出动,非同小可,且这一路上天气恶劣,风雪交加,怕……” 他自被康熙放出来后,再也没了先前神采飞扬的模样,鬓间过早地染上星白,连背部也显得有些佝偻,兴许是康熙对这个儿子心怀愧疚,几番议事都喊上他,但大阿哥却极少再发表过意见,这还是第一次出声。 “大哥几年没有上战场,竟怯战了不成?” 门口传来朗朗一声,众人转过头去,只见十四大步流星跨过门槛,一身铠甲威风凛凛,丰仪飒飒,俊美得耀眼。 大阿哥面上忡怔半晌,默然垂首,不再开口。 康熙脸上微露出笑意,口中却道:“怎么穿成这样,不成体统!” 十四摘下头盔,挽于右臂,单膝着地,行了个军礼。 “儿臣特来向皇阿玛请战,请皇阿玛允许儿臣领兵出征,剿灭策旺阿拉布坦,夺回西藏,扬我大清天威!” 康熙斥道:“胡闹!领兵出征岂是说着玩儿的,这里站着的,都是你的前辈兄长,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对你方有助益!” 话虽如此,胤禩却仍注意到康熙眼中的欣慰之意,他又看了一眼神情木然的大阿哥,不由暗叹一声。 十四笑着应了,立于一旁,望着众人。 佟国维咳了一声,上前道:“皇上,方才四阿哥所言,也不无道理,粮草具细,是三军之根本,前阵子甘肃闹灾荒,户部才拨了一笔银子,如今若要兴战,怕是耗资颇巨,就算一时没有问题,也当顾虑长远之计……” 他的话说得委婉,但说白了,也就是跟胤禛说的一个道理。 户部没钱,拿什么打仗,这一天两天还好说,时间久了,国家也消耗不起。 康熙扫了他们一眼,顿了顿,蓦地冷笑:“军国大事,关乎大清江山,百年社稷,此战非打不可,至于钱粮,朕先前看了户部的账册,仍有余银两百万两,可作军资,不够的,朕再从内库拿二十万两!” 众人大惊,胤禛当先跪伏失声道:“皇阿玛,万万不可!” 内库是皇帝私库,里面的钱自然是皇帝的体己钱,跟国库截然不同,康熙连自己掏钱的法子都想出来了,可见狠了心要打这场仗,而皇帝掏自己的钱,底下的人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而不表态。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听得十四朗声道:“皇阿玛,儿臣也愿身先士卒,将身家财产都捐出来!” 康熙笑骂道:“你一个刚开府的贝子,能有多少身家,现在当务之急,是择定领兵出征的人。” 十四顺着他的话,朗朗道:“皇阿玛,儿臣愿往!” 这一回,康熙并没有接茬,只转头扫过其他人。“你们看呢?” 目光落在张廷玉头上。“衡臣,你看呢?” 张廷玉中规中矩,老实道:“皇上恕罪,微臣于军事一道不甚精通,不敢妄议此事。” 康熙皱眉道:“今天召你们前来,便是要定下此事,通与不通,只管说就是。” 张廷玉凝神想了片刻,斟酌道:“四川总督年羹尧,似是个不错的人选。” 康熙想也不想便摇头:“先前朕命年羹尧带兵阻拦,他大败而归,这才让策妄阿拉布坦入西藏如无人之境,再用他,怕要误事。” 张廷玉偷偷朝雍亲王胤禛处瞟了一眼。 谁都知道年羹尧是胤禛镶白旗旗下的包衣,今上直截了当地拒绝,让人忍不住揣测是否也与此有关。 胤禛失落之余,却也忍不住暗松了口气。 先前年羹尧与十四暗通曲款,后来胤禛虽发了通火,年羹尧也认了错,但毕竟在他心里留了根刺,他潜意识里,既不想看着年羹尧坐冷板凳,也不希望他被过于重用,从而越发目空一切。 “老四,你心中可有人选?”康熙道。 “儿臣想举荐一人,此人自小熟读兵书,也曾掌管兵部,熟稔兵事,若带兵出征,定然再合适不过,可儿臣不知该不该说?” 胤禩心一沉,已然知道胤禛要举荐谁,但此时此刻,却无法阻止他说下去。 果不其然,康熙冷了脸,打断他的话:“你既知道不该说,那边不要说了。” 胤禛蓦地撩袍子跪下,叩首道:“皇阿玛!十三弟被圈禁至今,也有七年了,纵是有再大的过错,他也知晓悔改了,恳请皇阿玛看在,看在他少时丧母的份上……” 啪的一声,康熙将手拍在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少时丧母,便可目无君父?少时丧母,便可不知礼义廉耻?你若再为他求情,便与他作伴去吧!” 康熙的声音在胤禛听来冷酷而无情,当年对十三的疼宠历历在目,如今却连为他求情的一句话也听不入耳了。 胤禩眼看他垂着头跪在一边,忙跪下道:“请皇阿玛息怒,四哥一时迷了心窍,非是有意冲撞。” 十四也跟着跪下:“四哥有口无心,请皇阿玛息怒!” 言辞恳切,颇为友爱。 其余众人自然也纷纷跟着跪了下来。 康熙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方淡淡道:“老八,你来说。” 胤禩敛眉垂眸。 “儿臣所举荐者,便是十四弟。” 胤禛身体一僵。 十四则是微怔,继而心头惊喜。 第138章 心情 康熙有些意外,他知道老八与老四的交情很好,好到了老四愿意为老八受伤的地步,但如今老四为十三求情,老八却举荐十四,莫非他们事先没有商量好? “为何?” “十三闭门思过,至今已有七年,军情具细,他怕已经生疏了很多,十四弟掌管兵部,熟稔兵事,习文知武,”胤禩顿了顿,微垂的视线掩去神情。“所以儿臣以为,十四弟是最合适的人选。” 康熙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移开,问其他人:“佟国维?” 自当年复立太子风波之后,佟国维便对胤禩的判断不加怀疑,闻言随即附和道:“奴才也觉廉郡王所言有理。” 十四攥住掌心,捺下激动,跪下郑重道:“请皇阿玛让儿臣带兵出征!” 康熙没有说话,半晌,缓慢地,一字一顿道:“既是如此,从今日起,你便好好熟悉出征事宜,届时粮饷事宜一经准备完毕,就马上出发。” “儿臣领旨!”掌心贴地,额头叩在冰凉的青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大阿哥垂着头,斑驳光影挡住了他的表情,没有人去看他在想什么,只有张廷玉偷偷瞥了他一眼,为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又生生被掐断光芒的皇子暗自叹息一声。 “胤禛。”自皇子们成年之后,康熙已经很少直呼他们的名字,兴许是儿子太多,让皇帝也有些记不住,他时常以他们的排行来称呼,这次却是意外。 “儿臣在。” “论私,十四是你的弟弟,论功,西北用兵,功在国家社稷,所以粮饷一事,你须上心去办。” 一顶帽子扣了下来,让胤禛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轻轻应了一声,举止是不变的恭谨。 胤禩突然心烦意乱起来,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并没有错,是最好的结果,但另一方面,他看着胤禛孤单的背影,却有些心疼。 退出养心殿的时候,胤禛并没有走得很快,他的步履贯来平稳,此时也没乱,只是原本就冷漠的脸上面无表情,让人越发揣测不透。 “四哥!”十四喊住他,从后面追上来。 胤禛停住脚步,看他。 “粮饷的事情,就拜托四哥多费心了,我知道如今户部吃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请四哥不要客气!”十四诚挚道。 胤禛点点头,没说话。 胤禩见他神色,心知他此刻心里并不好受,便笑着打圆场:“十四弟,你四哥这些日子睡得不好,这会儿怕是有些累了,我先送他回去,回头我们再聚聚!” 十四忙道:“可是要紧?我府上还有几味不错的药材,回头给四哥送去!” “那就有劳了。”胤禛淡淡道,脚步不再停留。 待二人走远,十四的笑容慢慢淡了,低头思忖半晌,轻轻哼笑一声,也迈开步子。 胤禛一路都没有说话,攥着胤禩手腕的力道,却大得让他禁不住拧眉。 “四哥……”他叹了口气,想解释,或想安慰,看他冰冷的侧面,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会生气,也是应该的。 明明说好的,一有机会就进言为十三求情,让他能够早日出来,可事到临头,这人开了口,自己却是举荐了十四,与他背道而驰。 “你听我说……” 两人脚步未停,眼看快出宫门,他刚开口,话却没能继续下去。 前方匆匆来了个太监,是永和宫的人。 “四爷,娘娘说您几天没去请安了,让您过去一趟。” 胤禛嗯了一声,放开胤禩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你在外面等我。” 永和宫内。 德妃看着胤禛走进来,脸上罕见地挂了慈霭笑容。 “老四,你瘦了。” 胤禛一怔,他没有想到几日不见,德妃的第一句话竟然像在关心他。 以往他们母子相见,往往都是在客气疏离中结束的。 “儿子不孝,这几日忙着户部的事情,都没能来给额娘请安。”他甩了甩马蹄袖,依规矩行礼,视线随之扫了一圈,发现并没有十四的身影。 “你有你的大事要忙,何况你媳妇也常进宫来请安。”德妃露出一丝笑容,“过来,让额娘看看你。” 胤禛捺下心中疑问,走近了些。 只见德妃拉起他的手端详了一阵,叹道:“果然是瘦了,你媳妇说你在外头辛苦奔波,你一个亲王,有什么事情需要亲自去做的?” 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以母亲的身份对他说过一句贴心话,是以胤禛虽然不解,心头仍旧忍不住微微发暖。 “儿子没事,镇日坐堂,能辛苦到哪里去。” 他没说的是,早在康熙让他筹集钱粮之前,他就为国库的亏空费尽心思,不停地查账册,又找胤禩和幕僚想办法,有时候没日没夜,忙到夜里丑时还未熄灯也是常事,眯眼不过盏茶之间,又接着被喊醒去上朝,精神又能好到哪里去。 德妃微微一喟:“没事就好,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熬,你自个儿注意点,以前额娘疏忽了你,如今也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却发现你也大了,不用我费心了,找个时间,带弘晖进宫给我瞧瞧,我也许久不曾好好看他了。” 十四的嫡长子弘明在康熙四十四年出生,德妃爱不释手,几乎一得空便召进宫,反观胤禛的嫡子弘晖,至今已有十二,却除了逢年过节跟着额娘过来例行请安之外,几乎没有单独被召见过,更谈不上什么喜爱,德妃随口便可说出弘明爱吃什么,却只怕连弘晖的长相都记不住。 胤禛原本对这些已经看得很淡,此刻听入耳中,却还是有些酸涩,也不知是为儿子,还是为自己。 “既是额娘想见,明儿个让那拉氏带他进宫吧。”他低声道。 德妃笑着应了,又留他用饭。 “胤禩还在外头等我,今儿就先不留了,明日再来给额娘请安吧。”不知不觉,胤禛的神情已经缓和许多。 “你与老八的感情还是这般好,我记得你们小时候,两人总是形影不离,”德妃似想起什么,笑叹道:“没想到大了,也还是这样,你若与十四也能这般就好了……” 最后一句话让胤禛脸色一凝,神色淡了下来。 德妃没有发觉,依旧续道:“十四小的时候身体弱,我那会儿生下他之后身子虚弱,也没能多照顾他,所以后来心里总有些亏欠,想弥补给他,额娘就只有你们两个儿子,看到你们都得皇上重用,额娘心里也高兴……听说这次,皇上用兵西北,想让十四领兵去?” “额娘,”胤禛淡淡打断她的话。“您对十四心里有亏欠,对我呢?” 德妃笑容僵住,滔滔不绝的话噎在喉咙,看着儿子冰冷无波的表情,突然一句也吐不出来。 “您说您有两个儿子,可我怎么觉得,在您心里,十四才是您的儿子。”胤禛嘴角微微牵扯,没有笑意。“而我,不过是您需要我的时候,才会想起来。” “你这是什么话!”德妃颤抖着嘴唇,气得说不出话。“这是当儿子应该说的话吗?!” 胤禛深吸了口气,平复心头突然涌起的悲哀,尽力将面色恢复至平静。 “额娘说的话,儿子记下了,我会好好照顾十四的。”他慢慢道,德妃被他的眼神慑住,一时忘了出声。 “若没其它的事,儿子就先告退了。” 胤禛说罢,转身就走,再无留恋。 他为什么还会天真地去渴望亲情,渴望额娘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关爱? 早在十一岁佟皇后薨逝之后的第二天,他就曾偷偷跑到永和宫去,结果在门口,看到的却是额娘抱着刚出生的十四,那种柔和慈爱到了极致的笑容,他从来不曾在佟皇后那里见过。 因为佟皇后就算对他再好,自己毕竟也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他甚至羡慕过胤禩,良妃对胤禩,是他所见过的,一个母亲所能为儿子做到的全部。 也正是在良妃身上,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被遗弃的。 老爷子宠爱十四,亲额娘也喜欢十四,那么自己呢?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他还记得当年上书房里师傅教的这句诗,那会无比期盼和羡慕的心情,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转化为麻木与可笑的感觉。 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感受。 脚步不曾停滞,他抬起头望向阴沉沉的天空,逼回眼底呼之欲出的酸胀。 宫门处,还有个人站在那里,身段修长挺拔,气度雍容儒雅。 而那笑容,想必也是恂恂温和的。 空荡荡的心仿佛有了些许着落,他快步走过去。 “四哥,”胤禩一眼就看出他脸色不大好。“德妃娘娘和你说什么了?” 胤禛一言不发,抓起他的手臂便走。 胤禩心觉不妥,待两人上了马车,胤禛放开他的手,兀自靠向一旁的软褥,脸色微显疲惫。 胤禩见状,手往他额头探去,眉头拧得更深。“怎的这般热,我去叫太医!” 说罢便要喊车夫停车。 “不要喊太医,我不想看到他们!”胤禛闭上眼,脸色是少见的苍白,嗓音也有些低哑。 “你怕是起热症了,怎能不看大夫。”胤禩握住他的手,只觉掌心热度也烫得惊人,不由紧张起来。 “我不想看到他们!”胤禛重复着,脸色厌烦而固执。 “那先送你回府。”胤禩无法,一边让车夫加快速度。 “不要回去!”胤禛喃喃道,睁开眼,攥着他的手,力道奇大。“不要回府。” “那去哪里?”胤禩从未见过他生病的模样,而此时简直如同一个执拗的孩童。 胤禛说了个地名,是城外一个庄子,胤禩也曾去过一次。 看着他固执的神情,胤禩叹了口气,只好让车夫改道。 在他印象中,胤禛极少有过生病脆弱的时候,就算上回为他挡下暗器,昏迷不醒,也只是一直闭目沉睡,或拧着眉头忍痛不作声。 如今虽然清醒着,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德妃与他,究竟说了什么? 只是这话此刻却问不得,胤禛只是一直抓着他的手,眼睛却望向窗外,抿唇不语。 待到了庄子门口,马车停下,管家带着仆从前来迎接,胤禩先出去交代他们准备热水毛巾,又折返回车上,这才发现胤禛靠着车厢内壁,已是半昏迷过去。 庄子在郊外,待大夫赶到庄子上,已经半夜。 胤禛半靠在床上,眼神有些凌乱,却仍强撑着不肯闭上眼休息。 病不是大病,只是这些天他一直没有休息,劳累过度,加上心神俱疲,这才突然病倒。 “四哥,喝了药,先睡一阵吧。”屋里只剩他与胤禩两人,只因胤禛不肯让外人在场,把人统统赶了出去,胤禩无法,只好亲自上阵。 养尊处优的廉郡王何时做过伺候人的活计,不过是在儿子生病的时候哄他吃药罢了,所以此时此刻,他喂胤禛吃药的动作,便像极了在哄儿子。 胤禛偏过头,无声抗拒。 胤禩微觉头疼,“四哥?” “你为何举荐十四?”他哑声问道。 胤禩没想到他病得这么厉害,还惦记着这件事,不由苦笑道:“老爷子那些话,说明他压根没有放十三出来的意思,我再求情,只会雪上加霜,指不定把我们两个也搭进去。” 反正老爷子也属意十四,何不顺水推舟作个人情,若是依前世的情景,十四去西北,届时便如入了漩涡,难以脱身,任京城风云变幻,他想再回来,就晚了。 只是这些话没法说得太明白,他本以为胤禛会想通,没想到他病中失去理智,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件事。 “我不比十四差,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看好他?”胤禛咬牙,狠狠盯住他,又似透过他,在看别人。 胤禩隐隐知道德妃跟他说了些什么,不由对她也有些厌恶起来。 他不是惠妃亲子,但她对自己犹带了两分照顾和真心,胤禛却是德妃十月怀胎所出,怎的在她眼里,就只剩厌弃了? 厌恶之后,是对眼前这人升起的淡淡怜惜。 人都道冷面王冷心冷血,冷酷无情,谁又知道他这无情不过是被逼出来的面具,因为戴久了,习惯了,所以摘不下来了。 “四哥,”手抚上他的脸,慢慢道:“还有我在。” 胤禛一怔,被热度氤氲得有些迷茫的眼微微眯起,看他,终于渐渐凝聚了些许焦距。 “小八……”他喃喃道。 胤禩端起床边小几上的药,喝了一口,抬起他的下巴,凑过来,撬开他的嘴,一口口哺了过去。 胤禛似乎早已烧得糊涂了,任那苦涩的汤药带着对方温暖的味道一起涌过来,也只会一股脑地吞下去。 然后,又贪婪地索要。 眼前的身体带着微凉的体温,他忍不住靠过去,又一层层地解开那繁琐的衣物,想要摸到更多。 即便脑子有些混沌,身体依旧没有忘记本能,一边低下头去含住胸口突起,听那人在耳边的惊喘,一边伸入亵裤中,握住柔软的器官,有些急切的揉弄起来。 因为发烧而滚烫的身体在贴住对方时,舒服地叹息一声,耳朵靠着颈项处脉动的血管,他着迷地听着,又忍不住咬了一口。 胤禩轻颤一下,被他掌握在手里的柔软也很快坚硬起来,看着眼前似乎有些神志不清的人,他微微苦笑。 “四哥,别闹了……” “唔……”那人置若罔闻,一径地探索着他身体最敏感的地方,许多在清醒时也未尝试过的动作,在此刻做在毫无障碍。 胤禩只觉得对方的热度仿佛也传递给了自己一般,浑身逐渐热得难受。前端沁出的湿滑被涂在身后,那个紧闭的小口,被手指探入,旋转,又一层层抚平褶皱,继续往内伸展,模仿着那处抽插的动作,灵活抽动起来。 推拒的手不知不觉变得无力,前后弱点都被牢牢掌握住的他只能微弓起身体,压下呻吟和喘息,又难耐地拧起眉头,忍不住出声求饶。 “四哥,别……” 手指蓦地抽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灼热得比以往更甚的硕大,胤禩几乎能感觉到那上面勃起的青筋与脉动,就像骤然之间将心跳连接起来一样。 “好紧好热……”那人喃喃道,咬住他的唇,野兽般啮咬吮吸,身体一边律动起来,动作远比平日没有节制。 胤禩被他摇晃得骨头生疼,却也被彻底挑起欲望,唇舌交缠到了浓烈极致,连一开始被强硬撑开的痛楚都化作快感。 胤禛蹙着眉头,低声喊着胤禩的名字,感受自己被那软热湿滑的地方包裹着,只想就此沉溺下去,不复苏醒,抽插的动作随着迷醉的感觉越发快了起来,终至身体一颤,彼此攀上顶峰,两具传染了彼此温度的躯体交叠在一起,胤禛抚着他汗湿的肩头,终于忍不住沉沉睡去。 第139章 法子 枝头响起第一声清啼的时候,胤禛醒了。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后来又出了一身汗,此时竟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仿佛昨晚的病痛不过是一场梦。 枕边那人却还没醒,他睡着了的姿势极端整,只是眉间泄露的淡淡倦意,昭示着刚刚经历过的一场情事。 胤禛看着他,不放过每一寸地方,神色柔和之极,就像在看一件珍惜异常的物事。 如今神智清醒,昨夜的疯狂一下子涌到眼前,变得清晰无比。 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斑驳的情欲痕迹,他心头一动,伸出手指轻轻摩挲。 胤禩睡得很浅,这一番举动立时将他弄醒。 “四哥……”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复以往的清朗,胤禛却更爱看这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再睡会罢。”他温言道。 “什么时辰了?”那人咕哝一声,眉头微微拧起,似乎牵扯到痛处。 “刚过卯时。” 胤禩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鼻息绵长,复又沉沉入梦,想是累得狠了。 胤禛却再也睡不着,放轻声响,起床更衣梳洗,又让人备好早膳,这才折返回来,坐在床头,静静看着他。 昨夜的事情并非全无记忆。 五分是烧得神志不清,四分是出于愤懑,还有一分是……刻意为之。 心情坏到极点的时候,总觉得天下所有人都背弃了自己,父母兄弟皆凉薄,他只能依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步一步往上爬。 但胤禩对他的意义又不一样,甚至比那拉氏、弘晖还要亲近的关系,让他忍不住将心中苦闷一一倾泻而出。 越是疏远的人对他不好,他越能忍,相反,对最最亲近的人纵是有一丁点疙瘩,胤禛也觉得受不了。 胤禩…… 他心头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带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已经刻入骨血的眷恋气息,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 生病可以逃避一切,醒来的时候却不得不一一面对。 十四本就掌了户部,若大军开拔西北,他现在不过是贝子的爵位,定然会再次封爵。 内有德妃坐镇后宫,外有兵权在手,普天之下,还有哪个人能比他更风光? 胤禛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目光沉沉,面色冷漠。 德妃两个字在他心中,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然后,床榻上微微发出声响,胤禩缓缓醒转过来。 “四哥?”他扶着额头,声音带了些混沌。 胤禛柔下神色。“醒了?我让人备了早膳,一块儿用吧。” “嗯。”胤禩坐起来,身体微微一僵,垂下的颈项上还留着一抹可疑的红痕。 胤禛心头柔软更甚,伸手去扶他,又帮他穿戴好衣物。 “你身子无碍了?”胤禩接过杯子啜了一口。 胤禛嘴角噙笑,握住他的手捏了一捏。“无事了。” 胤禩仔细端详了他一眼,也蓦地笑了。“四哥这是故作镇定,心乱如麻呢?” 胤禛被他道破心思,笑容却更深了些,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怅然。 “昨日之后,十四必然风光无量。” “那又如何,太子当年,不是比他更风光?”胤禩笑了,抹了抹脸,仿佛将残留的倦怠也一并抹去,神色恢复清朗明澈。 胤禛叹了口气:“老爷子是最忌讳手头有权柄的,太子、大阿哥,乃至三藩、台湾的郑经,他都一一除去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怎的如今就容得下十四兵权在手。” “再大的权,也越不过老爷子去。”胤禩淡淡道。“要废要立,还不过是一句话之间的事。” 被他一提点,胤禛心头一震,醒过神来。“怕只怕,老爷子这是在暗示什么。” “以后他领兵出征,远在天边,任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又关你什么事了?”胤禩似笑非笑看着他,“四哥在京城,手段还少了不成?” 后面这话,却是带了调侃。 胤禛做事少有瞒他,连粘竿处的事情,也与他说过,只是胤禩有心避讳,不愿多听多问,有些事情,并不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胤禛也不知想起什么,神情蓦地冷了下来,良久,方道:“国库亏空,有何办法筹银?” “四哥心中必是有定论了?” “我想来想去,都是些得罪人的法子。”微微苦笑,心底还是有些不甘,同是一母所出,他的弟弟,名利双收,而他,吃力不讨好。 “先号召募银罢,但只怕成效不显,若不行,指不定就得抓一两个人,抄家罚没,杀鸡儆猴。” “江南李家?”胤禛拧起眉头,他想来想去,三书以上京官,大多是康熙朝老臣,老爷子念旧,若要抄家,自然是不肯的,他只能往远处想,若是小打小闹,即便抄没了,国库也入不了几个银两,还落得个恶名,索性不如把主意打到江南三大织造头上。 胤禩脸色一变,继而苦笑。 这个人真是胆大包天,李家虽然油水多,却也是天子近臣,若要对他们开刀,曹家孙家必然兔死狐悲,联合抵制,老爷子也不会应允,怎就想到他们头上去了。 “四哥。”他带了些无奈地看他。 不必多说,胤禛也已晓得他要说什么,便握着他的手,笑着安抚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老爷子肯定不会同意的。” 可除了这些,还能怎么办? 宗室里财大气粗的,也不乏其人,如庄亲王博果铎,手里头同样不是什么干净的,只是康熙当仁君当久了,又怎肯对宗室近亲下手,背负欺辱兄弟长辈的骂名? 胤禛只觉得千头万绪,却无计可施。 前世胤禩巴不得看他倒霉,现在设身处地,才知他四面楚歌,如履薄冰,确实艰难之至,也亏得上辈子那样的情境下,他还能突围而出,君临天下。 “这种事情,需要有个由头。”胤禩一边思索,缓缓道,“户部素来不是清水衙门,四哥那里,必然也有些人,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只不过上下关节打通,互相包庇遮掩罢了。” 胤禛点头,脸色带上厌恶。“这样的人,可谓数不胜数,我虽然坐镇户部,而无法让这些事情消失殆尽,有时候为了方便办差,还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这些人根深蒂固,竟是拿他们无可奈何了,户部亏空,自然也有这些人的功劳。” 说至最后,竟带了些凛凛杀气。 胤禩笑道:“既是如此,便可算由头了吧。” 胤禛一怔,继而恍然:“你是说……” 借一桩贪污案,掀起清查亏空的风波,届时人人自危,自然要想方设法归还贪墨的银两,只不过这样一来,必然要得罪不少人。 胤禛不怕得罪人,他素来是雷霆手段,做事狠辣决绝,宁可让人嫉恨,也不屑多费些周折与这些人周旋。 他腾地站起身。“也罢,我这就进宫。” 囫囵吃了个半饱,他便匆匆进宫向康熙说出自己的办法。 康熙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做得太绝了。” 言下之意,是默许了。 胤禛应了,心头不由有些凄然。 朝廷痼疾,老爷子也是心如明镜,清清楚楚的,只不过年纪大了,一心想要一团和气,锦绣华章,就算只是表面假象,也狠不下心去铲除毒瘤,若他不这么提议,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这个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 只听康熙又淡淡道:“还是让老八来管吏部吧,他心思细,做得好些。” 胤禩原先去了云南之后,吏部便交给七阿哥掌管,只是他资质平平,也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但康熙一直不提换人,胤禛也不好开口,这次却是康熙主动提出来。 “皇阿玛……” “跪安罢。”康熙换了个姿势,挥挥手,言语之间有些索然无味。 胤禛不敢多留,退了出来,径自回府。 “主子。”戴铎迎了上来。 “永和宫那边有什么动静?”胤禛踏入书房,戴铎紧跟其后,反手关门。 “今晨十四阿哥去了那里,逗留约莫一炷香时间,方才出来。” “嗯。”胤禛淡淡应了一声,看不出表情变化。“十四出来时,神情如何?” “神采飞扬,兴致勃勃。” 胤禛唇角勾起无声冷笑,又缓缓平复。 戴铎又提起一事。“主子,十三爷那边,好似有些不妥。” “怎么了?” “去年入冬之后,十三爷的腿脚据说受了寒,如今连路都走得不大稳健。” 胤禛顿了半晌,双目盯着香炉里袅袅而起的青烟。 “知道了,这几日你让他身边的人,告诉他我在御前帮他求情未果的事,末了我再去一趟。” “嗻。” 从户部书办胡文思开始,康熙四十九年的户部亏空案,轰轰烈烈拉开序幕。 第140章 死因 书办,顾名思义,即是掌管文书翰墨的小吏,不入书,地位低微,但他们却是掌握各部内中详情的人,也就是说,有些微末细节,尚书侍郎未必了解的,唤来一个书办,必定说得头头是道。 康熙四十九年七月廿四,左副都御史祖允图参户部收购草豆舞弊,辗转调查,先查到户部书办胡文思、沈遵泗二人,又通过二人口供,揪出户部上下官员共六十四名,几乎将整个户部一网打尽,连户部尚书张鹏翮也未能幸免。 胤禟烦躁地在客厅走来走去,仿佛要在上面踩出窟窿来,听得十四也跟着烦躁起来。 “我说九哥,你能不能别走了,我这眼前都被你晃得难受!”十四忙拉住他。 胤禟吐了口气,重重坐在椅子上,却仍是如坐针毡,浑身透着难受。 “难道就没有法子了么,难道就任由四哥这么一个个拔掉我的人吗,胡文思那两个人,虽然职位不显,可都是我亲自安上去的,往年孝敬也不少,如今他们家人都求到我府上了,四哥这么做,不是明摆着打我的脸吗?!” 说至最后,他的语气已经带上一丝咬牙切齿。 十四皱眉:“九哥怎的如此糊涂,你将那两个人安插在户部,平日里就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么?” 他知道胤禟爱财如命,且不断插手敛财,却没想到他竟敢将手伸到胤禛掌管的户部里。 胤禟叹了口气:“也怪我心存侥幸,本以为他们那个位置,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来,怎会料得竟然被四哥盯上!” 十四心念一动,哼笑道:“九哥本是与我一道的,四哥又怎会放过这个铲除异己的好机会?” 胤禟一听,越发痛恨。 只听得十四沉吟道:“四哥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治六部,捞点钱充实国库,否则他在皇阿玛面前,就立不了功,事已如此,只得弃卒保车了,否则他闹到御前去,我们只能吃不完兜着走。” 胤禟阴沉着脸,半晌没有搭腔。 十四知道他不死心,犹在想办法,不由暗自冷笑一声。 胤禟自然不死心,他在户部安插的人,也不止胡文思两个,但这次胤禛若是动真格的,必然十有八九都要被拔去的,如此一来他以后要再想放自己的人进去,就难上加难了。 想来想去,无计可施,他咬咬牙,只好亲自去了一趟雍亲王府。 刚到门口,却碰上胤禩。 胤禟大喜过望,拉住他不放。“八哥!” 胤禩许久不再过问吏部的事情,如今重新接掌,自有很多事情需要熟悉,近日也忙得不可开交,并不清楚胤禛整治户部的个中内情,见了胤禟罕见地来拜访胤禛,只有诧异的份。 “这可真是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与我一起进去见四哥?” 胤禟忙点头笑道:“正有此意,我还有个事情,得拜托八哥,帮我向四哥说说情!” “哦?” 趁着二人进府的当口,胤禟将来龙去脉简单简述一遍,末了道:“八哥,你自小可是最疼我的,如今弟弟有难,就只能指望你帮帮我了。” 面上笑容也带了几分讨好。 进了厅堂,得知胤禛在书房,要片刻才能过来,两人分头落座,胤禩盯着他看了半晌,一直不说话,直看得胤禟心里发毛。 “八哥……” “小九。”胤禩看着这眉目秀美的弟弟,忽然有点无力回天的感觉。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掺和这些事情,你怎么就不听?” 带了点冷意的目光仿佛能够看透自己的内心,胤禟忽然之间有些焦躁,不由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八哥!我可没惹着四哥,是他自己不放过我,我不过是拿点孝敬罢了,又碍不着什么事儿,你看庄亲王、简亲王那些人,哪个不是把手伸得老长,四哥怎么不抓他们的把柄去!” “你怎知我没有查别人?”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踏入花厅,二人转头,便见胤禛阴沉着一张脸走进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国库亏空,皇阿玛命我清查六部,你身为儿子,不仅不想着为皇阿玛分忧解劳,还让你八哥帮你求情,如果你没有做违反国家法度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冤枉你。” 胤禟心头正烦躁得不行,一听对方出口就是教训的话,立时更加反感,转念一想却还不得不强笑道:“四哥说的这是什么话,弟弟也是不得已,平日里我也没掺和什么,不过就是赚两个小钱自己花花罢了,要不也算四哥一份?” 胤禛冷眼瞧着他嬉皮笑脸,脑海里浮现起他与十四二人在私底下做的那些事,不由对这个弟弟愈发不待见。 “赚钱赚到户部来了?你把朝廷当成什么了?”胤禛冷声道。 胤禟心中一沉,知道以今日之势,胤禛必然不可能帮他的了,再看一旁的胤禩,也是冷眼旁观,沉默不语,不由恨恨道:“既然四哥不肯通融,那便罢了,只盼你终有一日不要求到弟弟头上来才好!”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竟也不与胤禩招呼一声。 胤禛见胤禩没有说话,心知他心里多半不如面上这般平静,不由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轻声唤道:“小八。” 这个昵称通常在两人单独相处时,胤禛才会喊,是以胤禩一听,便微微牵起嘴角:“四哥秉公办理便是,我不会求情的。” “他这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胤禛打心里不喜欢这个长相过分阴柔,又肖似宜妃的九弟,若不是碍着胤禩,他早就下狠手了,以胤禟这些年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只怕老爷子知道了,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胤禩嗯了一声,神思却渐渐飘远,他想起胤禟小时候经常跟着他们后面,糯软童音八哥八哥地叫,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胤禟自小继承了宜妃的美貌,那会儿竟生得比现在的弘晖和弘旺还要可爱三分,活脱脱一个金童下凡,只是不曾想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口口声声的告诫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依旧和十四搅和到一块去,相比之下,看似鲁莽的老十胤俄,能够置身事外,反倒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了。 胤禛打定主意,不惜得罪人也要将银钱筹集出来,如此一来效率自然高上许多,加上他行事雷厉风行,又有胤禩从旁配合,短短不到三个月的事情,国库已经填补了三百万两的亏空。 只是相对地,放眼京城内外,提起雍亲王这个名号,只会更让人心里冷飕飕的。 就在胤禛大肆清查官员贪墨亏空的同时,十四却与胤禟联合起来,私底下给一些被逼得喘不过气的官员送些银两,以便助他们度过难关,那些受了恩惠的,自然感激涕零,心照不宣。 同年十月,十四阿哥胤祯被封为贝勒,康熙令其清点兵员,准备大军出征事宜。 这一天,胤禛正在户部翻阅文书,却见小勤撞撞跌跌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何事慌乱至此,不成体统!”胤禛皱了眉头低斥。 “爷!不,不好了!”小勤喘着气道,脸色惨白惨白。“府上六阿哥不好了,这会儿侧福晋正闹着呢!” 胤禛脸色一沉。 六阿哥,年氏所出,还不到一岁,连名字都没有,胤禛府上虽有弘晖和弘时,比胤禩膝下惟有一名独子好些,却相较起其他宗室阿哥来说,还算子嗣单薄的。 ——————增加的内容———————— 胤禛很少在自家后院的事情上费过心,一来是自己那点心思,一半分在江山和野心那些上头,另一半则分给了那个人。二来因为内宅有那拉氏管着,这些年来井井有条,确实也不需要他费心。 娶年氏,是不得已,因为年家的势力,是胤禛想要拉拢的,更因为年羹尧平步青云的势力,更是他不可或缺的,所以纵然心里不怎么喜欢那副艳丽到浓稠的容貌,却还三不五时到她院子里去过夜,这也是做给年家父子看,安他们的心。 府中如今有了嫡福晋那拉氏,侧福晋年氏、李氏,格格耿氏,不算多,不算少,在那之后,他也不肯再纳新人进府,年前康熙曾想指四品典仪凌柱之女给他,被胤禛拒了,又转而指给十四阿哥。 如此一来,年氏就成了最后进雍王府的人,落在旁人眼里,竟似胤禛迷上了她,不顾一切宠着这女子,连新人都不要了。 这流言越传越真,胤禛暗自嗤笑,也不加阻止。 可不是越真越好么,这样年家等于紧紧和他绑在一条船上,哪里还能起异心? 但兴许是年氏不堪盛眷,又或者她身子骨本来就弱,一连生了两个阿哥,竟都没过周岁,便夭折了,连序齿都未曾,更谈不上起名。 这次夭折的六阿哥便是她生的第二个阿哥。 胤禛回府的时候,年氏正抱着六阿哥冰冷的身体泣不成声,她本就长得柔美,这一哭梨花带雨,越发惹人怜惜。 那拉氏神色凝重,眉间带着倦怠之意,跟在胤禛后头进屋,见年氏还在哭,李氏又站在一旁看好戏似的不出声,不由叹了口气,上前去扶她。 “妹妹别伤心了,爷回来了。” 年氏身体一震,缓缓抬起头,双目哭得有些肿胀,却并没有一般丑态,反而显得楚楚可怜,她放下怀中的六阿哥,起身跪在胤禛跟前。 “爷,求您给奴婢作主!” 胤禛缓了脸色,将她扶起来,温声道:“六阿哥自出生就有些孱弱,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六阿哥是被人害死的!”年氏蓦地打断他,厉声道。 在场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胤禛语调一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奴婢怎的欺瞒爷!”年氏惨白着一张脸,声音却显出几分凄厉来。“晨起时六阿哥还好好的,晌午过后,奴婢还来瞧过一遭,后来青黛说,大阿哥曾过来看过他,之后,之后,便这样了!” 那拉氏蓦地白了一张脸,死死盯着年氏,半晌方找回自己的声音:“爷……” 胤禛没理她,转头对小勤道:“召大阿哥过来。” 弘晖与弘时本就守在门外,见父亲召见,忙走进来,向众位长辈行礼。 胤禛瞟了年氏一眼,落在他身上。“你先前来看过你弟弟?” 弘晖点头道:“是,待了约莫半盏茶。” 年氏幽幽道:“大阿哥可是给六阿哥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此时就算弘晖再鲁钝,也该反应过来了,何况他并不笨,闻言当即变了脸色,跪伏在地上。“阿玛额娘明鉴,儿子没给弟弟吃过任何东西,便只是过来看他罢了!” “当时在场除了你,还有何人?” “还有……”弘晖正想说贴身照顾六阿哥的青黛,却突然想起那会儿正巧外头有人在喊青黛,她便出去了,而他自己的随侍,又候在门外,因而在那半盏茶时间内,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人。 他脸色惨败,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那拉氏一见这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内宅争宠也就罢了,如今竟有人算计到自己儿子身上去,谋害亲弟,又是皇孙,这罪名一旦坐实了,弘晖别说被封世子,只怕连带胤禛,在康熙面前都会被认为疏于教导,令其兄弟阋墙。 她冷冷道:“传青黛过来说话。” 方才大乱时,她早已扣下服饰六阿哥的一干人等,留待问话,只是那会儿年氏只顾哭泣,却一言不发,如今胤禛回来,便立时说出弘晖逗留的事情,其中心思,也值得商榷。 那拉氏看了看胤禛,只见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反对,神色冷然,也看不出情绪变化。 其余众人,或恐惧,或幸灾乐祸,俱都掩饰在那一张张肃穆的面孔之下。 青黛很快被找来,她吓得不轻,浑身都在发抖,连话都说不全,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她只说当时喊她出去的,是年氏身边的大丫鬟青芸,那拉氏又将青芸找来对质,却是半分不差。 又问了厨子和嬷嬷一应人等,都没有问出蹊跷来。 太医很快赶过来,一番查看之后,战战兢兢道:“回四王爷,贵府小阿哥乃是窒息而亡。” 年氏颤抖着声音:“谁那么狠心,竟要谋害我儿子!” 胤禛道:“你确定?” 问的是太医。 对方小心翼翼道:“回王爷,小阿哥面色呈青紫,口唇呈暗紫,确是闭气窒息而亡的征兆……” 年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身体本就不好,这一闹腾更是承受不住,当下便摇摇欲坠,几近昏厥,却硬撑着不肯去歇息。 “求爷给六阿哥,给奴婢一个公道!” 绕来绕去,绕成一个死结,未经查证,根本无法断定,给什么公道? 胤禛知道年氏这是认定了弘晖就是凶手,要逼着自己下决定,再看那拉氏,直直跪在地上,手里头的帕子几乎要掐紧手心,唇角紧抿,也没有为弘晖求过一句情。 “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府一步,苏培盛,你一个个审,务必把谋害六阿哥的人找出来,若有异样,便报到我这里来。”胤禛的声音不高,带了一点漠然,却莫名让人心头一凛,不敢出声。“弘晖照看幼弟不周,到书房门口跪着去。” 弘晖应声磕头,没有一丝犹豫或不情愿。 自己死了个儿子,对方却只是罚跪而已!年氏遏不住心头愤怒,当下便要起身反驳,却在抬眼触及胤禛森冷的目光时,生生打了个寒噤,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 胤禛回到书房,那些冷硬蓦地褪去大半,疲倦层层漫涌上来,将整个人都淹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轻响。 他睁开眼,那拉氏端着汤盅进来。 “爷,用些汤吧。”她轻声道。 夫妻俩对望半晌,胤禛看着她早年清秀容貌如今俱都掩埋在重重倦色之下,不由一叹。 “苦了你了。” 这些年内宅勾心斗角,他虽没放在心上,却也知道一些,若不是那拉氏一直压着,只怕早已远不止如此。 弘晖本是嫡子,过几年若无意外,也会被封为世子,他如果神智清醒,是绝不会去跟一个刚出生的弟弟过不去的,只是年氏怒极攻心,看不透这一点,又加上平日里争风吃醋那些恩怨,如今正好借机发作。 “爷说的什么话,夫妻本是同林鸟。”那拉氏眼眶一热,忙强笑道:“弘旺这孩子来了,这会儿正陪着弘晖跪在外头,怎么拉也不起来,您看是不是去请八爷过来?” 第141章 敲打 弘旺与弘晖自小玩在一块儿,感情甚好,胤禛每次瞧见他们,都会想起自己与胤禩小时候的情景,再大的气也消了一半。 他闻言叹了口气,道:“把弘晖喊进来,他也该学会怎么为人处事了,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的。”弘晖自幼长在府中,又是嫡子,保护周全,一个小小的亲王府,内宅里勾心斗角再厉害,也比不上皇宫里头,想当年自己与他这般大的时候,早就学会如何察言观色,趋吉避凶。 话没有说全,但那拉氏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转身出去找人。 “宝宝,你腿疼不疼,别跪了,快起来!”弘晖使劲拉着弘旺,只是他自己也跪着,使不上力气,弘旺却是铁了心陪他受罚,不肯挪动半分。 “不要喊我宝宝了,我都六岁了,你一喊,他们就笑我!”弘旺气鼓鼓的,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脸已经不如小时候那般圆滚滚的,但依旧白嫩得像个小包子。他喜欢听自家阿玛喊他宝宝,可每回弘晖这么一喊,后面一干丫鬟便偷笑起来,次数多了,弘旺开始严厉杜绝这个昵称在外面流传。 “好了好了,我不喊,你快起来罢,阿玛又没罚你,是我自个儿做错了事,一会阿玛见你陪着我受罚,必然会心疼的。”弘晖低声哄道。 他从小与弘旺厮混在一块儿,对府里头这些兄弟姐妹的情谊,还不及他对弘旺的一半,再者这些年来弟妹夭折的也不少,因而这六阿哥没了,弘晖心里头也没谈不上什么难过的感觉。 “四伯心疼了,不就让你起来了,咱俩是兄弟,不是应该有难同当吗?”弘旺说话的语气刻意模仿胤禩,显得老成稳重,可惜声音却依旧奶声奶气,听得旁人忍俊不禁。 弘晖忍住笑,附和道:“可我是哥哥,你是弟弟,所以你要听我的话。” 那拉氏出去的时候,便看到两人挨在一块窃窃私语的模样,身影一大一小,像极了两棵依偎而生的小树苗。 照理说,弘晖正儿八经的弟弟,本该是雍王府里的三阿哥弘时,但说来也奇怪,弘晖与弘时自幼便谈不上多亲近,反而是弘旺,更像他的亲弟弟。 那拉氏心头涩然一笑,走上前去。 “宝宝。” 弘旺不大乐意地回过头,一见是那拉氏,也不敢不乐意了。 “四伯母!” “快起来!”那拉氏一把将他拉起来,责怪地看了弘晖一眼。 “你阿玛唤你进去,自个儿注意着点。” 弘晖点点头。“额娘别担心。” 又凑近弘旺,仔细拂去他膝上的尘土,叮嘱道:“去屋里下歇着,别晒着了。” 那拉氏哭笑不得,挥手赶人。“去去去,有额娘在呢,还怕你宝贝弟弟被亏待了不成,赶紧去见你阿玛!” “阿玛吉祥。” 胤禛抬起头,看着他有板有眼地甩袖行礼。 弘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苍白,身板却仍挺得笔直,不见一丝颓丧。 “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跪在外头?” “因为儿子做错事了。” “你做错什么了?” “儿子做事不周全,不该一个人去看弟弟,旁边连个下人都没有,也害得弟弟……”弘晖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看到胤禛的脸色越来越不善。 “你真的觉得我是因为这件事情才让你跪那么久的吗?”胤禛冷道。 先前弘晖虽然谨慎,却从来没有料到会有人敢陷害自己,经此一事,才知道府里头一点微末小事,也可能成为倾覆自己的危机,怪只怪之前自己懵懂躲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失了防备之心,连累额娘跟着受罪。 思及此,他便坦言道:“儿子从前听师傅讲《资治通鉴》,本以为勾心斗角这些事,只有身在朝堂,才需要费心去应付,却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往往也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能想明白这些,说明还是可造之材。 胤禛暗自点头,面色却仍旧冷肃:“你明白就好,但我不是让你从此便要时时关注这些蝇头小事,而是你要知道,这府里,皇宫,朝廷,乃至天下,从来不是安然无事的,人心叵测,步步险恶,你想齐家治国平天下,就要学会怎么去处理这些事,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正是此理。” 弘晖不是迂腐之辈,自然知道父亲是为了他好,不由恭恭敬敬地应声,末了想起今日之事,心中还是有些惆怅,不由迟疑道:“阿玛,弟弟刚出世,还那么小,而我是嫡子,如果,如果他真是被人害的,为什么对方不冲着我来呢?” 胤禛语气淡淡:“你当你没有遇到过么?” 弘晖心头一惊,禁不住抬起头来。 只听得胤禛道:“你四岁那年,无端端生了场大病,药石罔治,连太医也束手无策,我和你额娘都以为要给你办丧事了,后来还是你八叔从云南寄了稀奇的药材来,这才救了你一条小命。” 弘晖生生打了个寒噤,他努力回想,却因年纪太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能讷讷道:“那,那害我的人……” “不了了之,因为追查不到。”胤禛见他有些震惊,不由微微柔下神色。“跟你说这个事情,不是为了让你担惊受怕,而是要你长个心眼,你是雍王府长子,当今皇孙,以后行事,自当心里有数。” 他忽然想起方才陪弘晖跪在外头的弘旺。“否则,指不定哪一天,便连弘旺,也要受了你的连累。” 弘晖心头一凛,正色道:“阿玛放心,儿子明白了。” 胤禛见他受教,又敲打了一番,便放他出去,一边让人请那拉氏过来,让她去抚慰年氏,顺道料理六阿哥的后事。 弘晖走出书房,见弘旺坐在树下石阶上,双手托腮,乌溜溜的眼珠子正看着他,不由吃了一惊,快步走过去,伸手拉他起来。 “怎么坐在这里?” “怕你被四伯训狠了,躲起来偷偷哭。”弘旺笑嘻嘻道,“走吧,阿玛送了我一张小弓,我们射箭去。” “嗯。”对方的手比自己小了一圈,握起来柔软温暖。“宝宝,你将来想做什么,和十四叔一样带兵出征么?” 弘旺歪着脑袋,摇摇头。“我要孝顺阿玛,等他老了,我就天天背着他走。” “八叔有轿子,比你背着快多了。”弘晖满肚子豪情壮志被他一句话顿时打消大半,也跟着随口胡诌起来。 “好吧,那以后等你老得走不动了,我也背着你走好了。” “你比我大,将来肯定比我先老!” “胡说……” 风轻轻地吹,日光透过婆娑枝叶,映下两人斑驳的背影。 秣兵厉马准备了大半年的大军,终于在康熙五十年三月整装待发,十四阿哥胤祯被封为抚远大将军,并以多罗贝勒超授王爵,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康熙亲往送行,王公大臣,俱按品级齐集于午门之外,随驾送行,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声势之显赫,无以复加。 张廷玉站在大臣行列之中,与诸人一般看着十四阿哥身着戎装,跪受敕印,又领着大军自天安门往德胜门,浩浩荡荡地前进,心中既惊且叹,暗道连当日大阿哥随军出征,也未有这般的圣眷,当年圣驾亲征噶尔丹,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想及皇上至今未立太子,是不是因为十四阿哥上头诸多兄长,不乏出色之辈,生怕十四阿哥不能服众,这才巴巴地让他带军出征,好立下偌大战功回来,到时候…… 他越琢磨越是心惊,连忙收敛情绪,不敢再想。 不管与张廷玉一般心思的人有多少,这大军刚刚走了不到两个月,康熙却病倒了。 第142章 投诚 康熙毕竟上了年纪,有个头疼脑热也是三不五时的事,他素来注重养生,小恙也会唤来太医诊治,只是这一次的病却来势汹汹,如摧枯拉朽一般将他整个人击倒,三月万寿节过后,原本就瘦削的帝王更瘦了一大圈,原先保养甚好的脸一下子爬满皱纹,连鬓间也掩不住白发丛生,看上去更是老态毕现。 十四出征,荣宠却并没有因此而削弱半分,康熙甚至降旨给青海蒙古王公厄鲁特首领罗卜藏丹津,告知一切军务巨细,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见十四即如见天颜,惟应和睦,奋勉力行。 康熙五十年四月初三,十四阿哥胤祯到达西宁,统帅伊犁、甘肃、青海等行省的八旗与绿营兵,共计三十余万。大军粮草充足,又是皇子领兵,士气自然高涨,加上刻意营造的声势,竟隐隐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势。 十四为人乖觉伶俐,也熟谙兵事,有了康熙的旨意,便对罗卜藏丹津等王公首领进行明目张胆的拉拢,竟让那些人对他心服口服,死心塌地,跟着冲锋陷阵,也卖力异常。康熙五十年五月底,在十四的指挥下,平逆将军延信由青海、定西将军葛尔弼由川滇进藏,与策旺阿拉布坦正面交锋,大胜而归。 六月,大军进驻拉萨,十四命平逆将军延信将朝廷敕封的达赖喇嘛送入西藏,在拉萨举行坐床仪式。策旺阿拉布坦被迫撤离西藏,退回伊犁一带,准噶尔部虽败于清军,兵力却没有因此损失多少,所以十四须得在此驻扎下来,暂时不能离开。 清军胜利的消息传到京城,康熙龙心大悦,当即命人八百里快马加鞭,将御前赏赐送至中军帐前,其中特地指名赐予胤祯的一柄黄玉如意,却是康熙为数不多的心爱之物之一。 一时之间,十四阿哥已然成为皇帝跟前最受宠爱的皇子,甚至超越了当年的皇太子。 十四阿哥不在京,却并不妨碍朝中内外暗潮汹涌,不少人蠢蠢欲动,频频出没于九阿哥府邸,一些聪明点的,眼看皇帝病而未危,不由想起早年太子与大阿哥的事情来,便躲得远远的,希望等局势明朗一些之后再作决断。 后宫中德妃的风头已远远盖过宜妃,她虽无皇后之名,却掌着名副其实的后宫之权,已得到许多女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京中热闹,有些人却在局外,远远看着热闹,心中苦闷,郁积多年,早已压抑成病。 “八哥,是……皇阿玛让你来看我的?”十三看着眼前的人,露出一丝苦笑。 胤禩避开他的问题,上前扶着他进屋。“上回我给你送来的虎骨酒,你有没有用?” 十三捺下心头失望,点点头强笑道:“怎么没有,这会儿天气一冷,腿也不怎么疼了,八哥,你和四哥为了我,费心了,弟弟如今也没法报答你们,我……” “知道我们费心,就别总想些有的没的,早些养好日子,以后还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到时候可别连路都走不动了。” 胤祥心头一暖,叹道:“我也不知还能不能出去,若是能,哥哥们有需要我的地方,自当赴汤蹈火。” 他在这里被软禁了整整十年,什么热血心性都被磨得一干二净,如今连说句话也是不疾不徐,全没了当年的风风火火。 胤禩听得出他话里的沧桑,暗自一叹,却只作未闻,依旧笑道:“你四哥与我,正打算趁着这几天皇阿玛心情好时,进言求他放你出来,十年了,天大的过错,早也该烟消云散。” 十三知道这些年他们没少为了自己的事情受训斥,强抑心中激动,只淡淡道:“顺其自然便罢了,哥哥们别为了我惹老爷子不高兴,这些年在这里,四面高墙一片天,我也想通了许多事情,早年行事实在过于鲁莽,皇阿玛才会把我关进来反省。” 若真心疼儿子,令其反省,又怎会一关就是十年? 十三与十四,两人年纪相仿,也都是少年便受尽皇恩圣眷,结果如今一个在高墙内,郁郁寡欢,一个在高墙外,风光无限。 胤禩静默半晌,陪着他看庭前繁花满树,不再说些空洞安慰的话。 在十年的岁月面前,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两世为人,他都没能改变十三的命运,而整整两世,他也没能弄明白康熙的想法。 若说是为了磨练他的心性,关个三五年也就罢了,何至于忍心让亲生儿子十年的大好时光都耗费在这里。 十三发了一会儿怔,似想起什么,迟疑道:“八哥,方才听你语气,皇阿玛的龙体……” “近来不大爽利,染了风寒,至今仍卧床不起。” 他闻言叹了一声,思忖半晌,忽而一震,忙抬起头。 “听说十四那边西北大捷了?” 胤禩看了他一眼,颔首道:“照这样来看,大约年前就能回来了。” 十三拧眉。 他是个聪明人,又有这十年修生养性的沉淀,自然听得出胤禩的弦外之音,心头不由涌起强烈的不安。 胤禩也不催,静静地看着他坐在那里垂首不语。 片刻之后,十三倏地抬首,将手按在茶几上。“四哥那边,可有……” 此时二人已经身在屋内,外头又有胤禩的人把守着,可十三依旧压低了声音,几近耳语,谨慎可见一斑。 胤禩听出他的话意,也随着低声道:“兵部那边一直是十四在管……” 十三点点头,起身走了几步,又绕到桌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名字。 “这几个人,是当年我听从四哥吩咐,特意去结交的,也曾对他们有过大恩,不知道如今还能用否,还请八哥与四哥斟酌。” 胤禩略略扫了一眼,那几个人名,有些已经被外调,有些虽还负责京畿防务,却没有接触过,十三此举,虽说不上大用,但无异于向他们表态:自己愿意站到胤禛那一条船上去。 又安慰了他一番,胤禩才步出宅子。 刚到门口,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梁九功。 胤禩一怔,上前笑道:“什么风把梁公公吹到这里来了?” 梁九功忙见礼,末了道:“还请八爷随老奴走一趟,万岁爷要见您呢。” 胤禩也不多言,点点头上了马车。 梁九功走前一步,掀开帘子,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八爷安心,万岁爷看上去心情不坏。” 顿了一顿,又高声道:“八爷坐稳了,万岁爷催得急,车子怕是得赶得快一些!” 胤禩微微点头,以眼神向他表示谢意,也高声道:“知道了,只管赶路便是。” 御花园。 康熙难得地大白天并没有待在西暖阁批阅奏折,而是坐在万春亭内,炎炎夏日,却裹了一身薄薄的披风,整个人坐在椅子里,显得更加瘦骨嶙峋。 “儿臣见过皇阿玛。” 康熙眯起眼,细细端详跪在地上的胤禩,半晌,方道:“起来罢。” 对方风华正茂,发丝乌黑浓密,看上去器宇轩昂,反观自己,却已是垂暮之年,纵然万圣至尊,也无法真的千秋万岁。 心底掠过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康熙暗暗叹了口气,眼角细纹迎风舒展。 “你去看十三了?” 以帝王的能耐,在他踏进十三居所的时候,自然已有耳目即时禀报上来,这么多年下来,胤禩也没少去看过十三,只不过康熙一直不曾过问,亦算是默许了,是以胤禩在出门见到梁九功时,才会吃了一惊。 “回皇阿玛,是,儿臣去瞧瞧十三弟,听说他最近腿脚的毛病又犯了。” 康熙嗯了一声,静默片刻,表情不甚清晰。 “他的腿伤,如何了?” “这几天还好,只是碰到阴雨才会犯,太医说,这辈子只怕不能久站,也不能疾走。” 这些帝王都知道,只不过在胤禩口中听到时,仍会让他觉得心弦一颤。 当年因太子之事,他对所有儿子都有了防备和猜疑之心,十三生性豪爽,说话也就有些没有分寸,这才惹恼了帝王,将他软禁起来,只是不曾想,这么一晃眼,十年便过去了。 每回想放他出来,却又多了种种顾虑和心思,久而久之,竟是刻意将他遗忘在某处,轻易不敢揭开,年纪越大,承受能力仿佛就越弱了些,连自己一手铸成的错误也不敢轻易去面对。 “你怨朕如此对他吧。”淡淡的语气,不是苛责,只是询问。 胤禩谨慎惯了,哪里肯轻易搭话,只低声道:“皇阿玛这么做,自有皇阿玛的道理,儿臣不敢妄自揣测。” 是不敢,不是不会,帝王自嘲一笑,起身往亭外走去,胤禩跟在后面。 “朕老了,以前不服老,现在不服不行了,想当年御驾亲征,驰骋千里不在话下,如今却连上马下马也得喘两口气。” 路边花开烂漫,一片生机勃勃,帝王瞧着,眼底露出一点感伤,感伤自己曾经的辉煌,感伤流年的逝去。 胤禩想起当年良妃薨逝时,老爷子对他的真情流露,不由心头一软,伸手轻轻扶住他。 “皇阿玛不老,您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明君,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剿噶尔丹,多少前朝皇帝一生也未必能及得上您的一分,如今大清盛世繁华,四海晏宁,不都是您的功劳吗?” 康熙微微侧首,看到他脸上的柔和与担忧,不由一笑。 “若是朕将皇位传给你,你可敢接?” 胤禩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康熙会口出如此惊人之语,以致于冷静如他也有些反应不及,怔在当场。 “你可敢接?”帝王并没有放过他,咄咄逼问道。 “儿臣惶恐!”胤禩撩袍跪下,他这才注意到,周围不知何时,人已退得干干净净,周遭除了偶尔鸟啼虫鸣之声,竟显得无比空阔。“儿臣无德无能,不敢担此重任,请皇阿玛另择贤能。” “?”胤禩的额头死死抵着地上,无法看到帝王的表情,只听得他道:“九五之尊,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连太子和大阿哥,也不惜兄弟阋墙,你却不要?君临天下,天下百姓都要仰望于你,股掌之间,便可操纵千万人生死……朕只问这一次,若是不要,你将来不要后悔了。” 胤禩深吸了口气。 他不知道康熙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还是真的思忖着自己年纪大了,在物色储君人选,但无论是真心抑或假意,他都绝不能松口。 “皇阿玛可还记得儿臣少时所立的誓言,”他顿了顿,“儿臣曾说过,愿为良臣,辅佐明君,这句话,儿臣一直铭刻于心,不敢或忘,无论皇阿玛选定的人是谁,儿臣都将恪尽职守,鞠躬尽瘁。” “朕不信,你对皇位,就一点念想都没有。”这番话,胤禩曾说过两次,但康熙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但凡一个稍微有点出息的儿子,都不会对皇位没有一点觊觎之意,这么多年来,胤禩的表现堪称完美,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康熙一直都觉得他的野心不仅于此。 胤禩叹了口气,心知今天不令老爷子满意,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儿臣幼时,曾反复做过一个梦。” 康熙有点意外,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茬,却没有打断他。 “梦境里的儿臣,一心向往储位,做过许多错事,最后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时年纪小,不大明白梦境的含义,后来年龄渐大,才有所体悟,这兴许是何方神明冥冥中给儿臣的一点指引,提醒儿臣不要犯下错事,所以儿臣,宁愿恪守本分,当好君王的臣子,当好皇阿玛的儿子,既是为国,也是为家。” 这话编得真真假假,真假难辨,但后面那些话,却实实在在是胤禩的肺腑之言,他知道康熙精明,更不喜被瞒骗,索性实言相告,反而更佳。 康熙盯着他,似要在上面盯出个窟窿来。 半晌,神色由严厉渐渐转为柔和,倾身扶起他。 “好了,朕也不过就是随口问问,这么较真做什么。” 帝王家的人生性多疑,真是半点不差,老爷子如此,四哥也是如此。 一阵凉风吹过,胤禩突然有些明白过来,若真让他当了皇帝,天天要这般猜疑,连自己儿子也不放过,这样活着,有个什么意思? “那依你看,谁来当皇帝合适?” 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莫非是自己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胤禩不由苦笑:“皇阿玛这是折杀儿臣呢,立储大事,岂有儿臣妄议的份?” 康熙哈哈大笑:“是朕让你说的,又怎叫妄议,难道你心目中,竟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第143章 天伦 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子,甚至比旁人还多出整整一世,胤禩对老爷子的心思,也能揣摩个七八分。 若说康熙对儿子都没有父子之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温情背后,每每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思,所以久而久之,胤禩便不再如前世那般抱着期望或怨恨,只把他当成皇帝来对待。 只是这还不够,若是答得随便一点,老爷子便要怀疑你有没有别的心思,若是答得过于疏离,又失了儿子的本分,显得做作。 康熙以往也时常会问他一些令人为难的问题,只是那么多问题加起来,也不及这次的棘手。 皇位归属,储君人选,岂是他可以轻易回答的,老爷子这般询问,为的又是什么,若真属意某一个儿子了,大笔一挥诏书一定,也就罢了,何苦在这里玩弄人心反复试探? 这么想着,胤禩心底便浮起一丝厌烦,幸而他这辈子无意于皇位,否则老爷子这一问,自己难免欢欣雀跃,自作多情。 “回皇阿玛,儿臣从未想过这种问题。”纵然心里有些腻歪,面上却还维持着恭谨。 康熙有些不满他的敷衍,并没有轻易放过他。“怎会没想过,若平庸如老七对朕如此说,倒也就算了,朕不信连你都没有想过。” 说得急了一些,却是连咳了好几声,苍白脸色瞬时咳得染上病态嫣红,背微微弓起,看上去尽显佝偻苍老之态,胤禩忙帮他顺气。 “皇阿玛,外头风大,不若移步到屋里歇息。”兴许是康熙让所有人都退得远远的,此时这么大动静,竟连平日里近身服侍的梁九功也不见人影。 康熙点点头,两人一边缓步往前走去。 “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胤禩一愣,继而低声地,轻轻道:“儿臣之心,日月可表,请皇阿玛明鉴。” “你与老四,自小玩在一块,感情最好,难道你竟不推举他么?” “四哥一心尽忠办事,将户部管得井井有条,能力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水满则溢,刚则易折,有时候过分耿直,也不是好事。” 康熙嗯了一声,脸上带着微微笑意,并没有发怒。“你这是明贬暗褒啊。” “儿臣不敢。” “好了,你既不肯说,朕也不逼你。”康熙叹了口气。“你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小心谨慎,这原本也没错,只是凡事过了头,就显得束手束脚,不够大气。” 胤禩敛眉不语。 他何尝不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只不过有这么一位多疑的帝王兼父亲在上头,做什么事情之前,都得先思虑三分,生怕行差踏错,平白落了不好。 “朕只盼,你要记得自己今日说过的话。” 胤禩心中一跳,抬起头来。 此时两人正跨入养性斋的门槛,康熙低头看路,一边伸手去扶旁边的栏杆,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 胤禩看着他眼角疲倦的纹路,只觉得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种感觉层层漫涌上来,竟是紧紧包裹住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从御花园出来,胤禩本想直接出宫回府,从袖中掏出怀表一看,却正是上书房下学的时辰,脚步便跟着一转,往那头走去。 离得远远时,已经瞧见从上书房陆续出来的人,弘旺也在其中。 他的举止态度,并不像在自己跟前那般撒娇耍赖,反而带了一股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气度。 胤禩看得好笑,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再往前走了几步,众人已然看见他,便都过来请安见礼。 如今在上书房的人,既有康熙晚年所出的儿子,如十六阿哥胤禄等,也有正儿八经的皇孙,还有一些上三旗显赫世家的子孙作为阿哥陪读,可谓济济一堂,只是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再高贵,到了这位廉郡王面前,也得低上一头。 “八哥!” “见过八叔!” “王爷吉祥!”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胤禩皆都点头一一笑答,眼睛没有忽略小包子弘旺咋见到他时的惊喜神色,不由伸出手揉揉他的脑袋。 “弘旺在上书房,没少淘气吧?” 家长无论多么喜欢自己的小孩儿,面对外人时,总会习惯性的谦逊贬损几句,胤禩也不能免俗。 这话是对十六阿哥说的,如今他算是上书房里辈分最高的皇子了。 十六笑道:“八哥这是哪儿的话,弘旺素来乖巧,哪里会淘气,这上书房里头,对他没有不服气的,连师傅也是常夸的。” 胤禩也不以为意,只当他说的是客气话,但嘴角仍旧一弯,轻轻捏了一下小包子的脸颊。“今儿个我让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点心。” 弘旺双眼亮晶晶,脸颊红扑扑,身体早就挨过去,趴在胤禩耳边软软道:“阿玛,你好久没抱我了。” “都这么大了,还要人抱,也不知羞。”话虽如此说,仍是伸出手,将他抱了个满怀,复又起身。“走吧,回府。” 父子两人旁若无人,胤禩瞥见弘晖可怜兮兮地站在一旁,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他,笑道:“弘晖也一块儿吧,我也吩咐厨子做了你爱吃的黄金糕。” 弘晖眼睛一亮,忙跟上去。“谢谢八叔!” “十六弟也去坐坐?” 十六回过神,忙道:“不,不用了,多谢八哥盛情,一会儿还要去给额娘请安,改明儿弟弟再上你那里讨酒喝。” 胤禩点点头。“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十六看着他们的背影,半天才转过味来,视线一扫,旁边那些年幼的阿哥们,也如他一般,或多或少流露出欣羡的神情。 只不过自己年纪大些,也学会了收敛,十六一整神色,朝母妃王嫔的居所走去。 莫说生在天家,就算是寻常百姓,又几曾见过这般溺爱孩子的父亲,都说严父慈母,弘旺自幼没了额娘,八哥多宠爱些,也是常理,只是父子感情如此融洽和乐的,却是不多见,满人讲究抱孙不抱儿,可看八哥动作熟稔,也不像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的…… 十六摇摇头,似要将自己心里头的羡慕一股脑儿甩掉。 雍王府。 “昨日皇上召见了八爷。” 戴铎见胤禛颔首,却不以为意的模样,便续道:“这次召见,皇上屏退左右,连梁九功也不得在旁,故而奴才也未能打探出密谈的内容。” 胤禛一怔。 这些年戴铎一手培养的粘竿处在各处都设了眼线,帝王身边守卫严密,胤禛不敢犯险,只让戴铎收买一两个职位不显的小太监,偶尔打探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罢了。 戴铎斟酌着道:“主子,万岁爷的身子眼见着不大好,这次还单独密见八爷,不知是否有何深意?” 胤禛没有作声。 戴铎越发胆大了些,笑道:“奴才对主子素来忠心耿耿,不作贰心,奴才也知道主子与八爷交情好,可兄弟归兄弟,怕若是八爷起了异心,觊觎皇位,也好早作打算……” 他屡屡在胤禛面前质疑胤禩,却并非真的活得不耐烦去挑拨兄弟俩的感情,而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掌管粘竿处,听起来是一等一的心腹,可戴铎为人极聪明,现在便已做了长远的考虑:若是将来这位四爷身登大宝,粘竿处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自然更不可能暴露于人前,如此一来,自己还怎么功成名就,享尽荣华富贵?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在主子面前立下大功,借此得到恩典,也好从幕后走至台前。 他躲在暗处多年,见惯了人心险恶,自然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皇位在前却不动心的人,何况廉郡王胤禩,自太子废后,便是人心所向,明里暗里,曾有不少大臣表示愿意支持他,连皇帝也对他青眼有加,更不要说佟皇后娘家,当朝国丈佟国维,便是八王爷的忠实支持者,而他的岳家富察氏,也是满洲大家,世代功勋。 十四阿哥早就隐隐站在对立面上,此时又远在西北,纵有些小动作,也不稀奇,若是能拿住那位八爷的把柄,却无疑是天大的功劳。 “戴铎。”胤禛为了对心腹之人表示亲厚,私底下都是喊他们的表字,这次却直呼其名。“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戴铎心头一凛,小心翼翼道:“回主子,应有十多年了。” “那你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是分内之事,什么不是你应该过问的,廉郡王,就是你不该过问的人。”胤禛淡淡道,“他为人如何,我心中有数,你三番两次针对他,以前我念在你一片忠心,不与你计较,但若再有下次,也别怪我不念这么多年的情份。” 戴铎终于知道他自作聪明,却给自己挖了坑,闯下弥天大祸。 任他心机再深,也不由慌了手脚,忙跪地磕头不起。“奴才该死!” 胤禛还未说话,外头已经传来下人的禀报。 “爷,八爷来了。” 胤禛瞥了他一眼,捺下心中厌恶,若不是现在还有用处…… “起来罢,待会别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戴铎如获大赦,忙谢恩起身,脸色犹自苍白未退。 第144章 遗诏 胤禩甫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头。 “希贤可是又手气不好了,别是把身家都押上了?”胤禩见戴铎脸色不好,打趣道。 戴铎此人有个小毛病,便是好赌,但所幸并不沉溺其中,每次下注的银钱也甚少,只是图个乐子,三不五时总要上赌馆转一圈。 戴铎打起精神,强笑道:“哪能呢……八爷此来,想必有要事与主子商谈,奴才就先告退了。” “等等,”胤禩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递给胤禛。“这是十三在庄子上手抄的名单,说里面有些人,是他当年掌管兵部时,交好或提拔的,也许可用,希贤素来为四哥倚重,也一道看看吧?” 胤禛接过名单,瞥了戴铎一眼,淡道:“既是如此,便留下罢。” 戴铎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只恨自己没法把刚才说过的话全塞回肚子里去,他一时急功近利,就让主子对自己有了不满之意。 这一想,便盼着赶紧将功折罪,此时胤禛正好看完名单,顺手递给了他。 他本是聪明之辈,不过几眼,就已看出不妥。 “这几人,皆不可用。” 胤禛皱眉。 戴铎看到他的神色,忙道:“十三爷此举,诚意拳拳,已然对主子表了忠心,只是这几个人,有些已经外调了别处,有些虽还负责京畿防务,却只怕已是投靠了十四爷那边。” 胤禩点点头,与自己料想的一样。 “四哥,其实京畿防务,皆在九门提督一人身上,旁的即便人手再多,届时京城九门一关,一时也奈何不得,等到大势成了定局,便……” 他没再说下去,胤禛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也只有如此了,老爷子尚在,容不得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有大动作,我们这般经营已是不易。” 他缓了一缓,对戴铎道:“你先退下罢。” 戴铎如获大赦,应声离开,临走前下意识看了胤禩一眼,却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不由心头一跳,忙低下头退了出去。 待出了门外,才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一边回想着方才廉郡王意味深长的那一瞥,总觉得对方似乎瞧出什么端倪来。 诸皇子中,早年风光的,今日或潦倒或平庸,而八阿哥却能居高位数十年屹立不倒,必非寻常之辈,自己居然头脑一热,就三番两次在主子面前给这位爷下绊子,实在是有欠考虑。 这么一想,不由又出了一身冷汗,对先前失言之举,实在懊悔之极。 “昨日皇阿玛召我进宫,问我对储位有何想法。” 屋内只他们二人,胤禩说话也放开了些。 胤禛呼吸一滞。 戴铎密报此事之后,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还是没料到老爷子会如此直截了当。 “你如何作答?” 胤禩见他也如自己当时一般意外,叹了口气:“我能如何作答,无非是说不论谁做皇帝,定当肝脑涂地便是。” 胤禛拧眉。“皇阿玛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西北那边,可有何异状?”胤禩也想不通,却突然心念一动。 胤禛沉吟道:“如今大军还在跟策妄阿拉布坦胶着着,并无捷报传来,皇阿玛也没有下旨让十四回来的意思,若是圣体有恙,定不至于如此平静……” 皇帝的安康,维系着整个天下的太平,所以康熙的诊脉方子,向来是被严密保管起来,不会允许旁人轻易查看,如此一来,便少了一个窥探帝王身体状况的极好途径。 “先不急着动,以免一个不好落了把柄,可让隆科多那边密切留意京畿防务动向,若十四要派人回京,必然逃不过隆科多的耳目。” 胤禛嗯了一声,凝目去看胤禩,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前事,微微一喟。 “记得当年你我比如今弘晖弘旺还要小些,一晃眼,竟也这么多年了。” 胤禩笑道:“可不正是岁月不饶人,再过几年,弘旺都能娶媳妇了。” 胤禛看着他眉目清隽儒雅,举止雍容沉稳,忆起前日里那拉氏曾与他说过,自富察氏去世之后,府里子嗣单薄,张氏虽然进了侧福晋,可毕竟出身低,这么多年来,胤禩一边忙着朝廷上的事情,回到府里还要处理内务,竟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若不是两人纠缠这么多年,这人府里怕是儿女都成群了。 心里终究存了一份亏欠,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你府里那两个人,还安分吧?” 他指的是先前进府的两名格格,章佳氏和郭络罗氏。 原本这二人是宫里指的,郭络罗氏还是宜妃远亲,饶是胤禩也要给几分面子,只是如今老爷子身体不好,顾不上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者胤禩不喜这两人刚进府便一边对弘旺曲意奉承,一边不将张氏放在眼里,故而也从未去她们房中过夜。 似乎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一茬,胤禩皱了皱眉,方道:“嗯,尚可,四哥怎的想起他们来?” 胤禛有点不自然,踌躇半他晌。“你府中至今只有弘旺一子……” 胤禩扬眉,见他难得吞吞吐吐的模样,有些好笑。 记得前些年,他也曾提起这件事,那会儿让自己再纳新人进府,说得好像要从自己身上割肉似的心疼,怎么这会儿倒是心怀愧疚了? 三妻四妾,子孙成群,对世人来说是值得欣羡,且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胤禩并不愿意过那种日子,且不说届时内宅便如老九府上一般,三天两头没个安静,即便是胤禛那般严厉的人,也阻拦不了旁人对弘晖下手,那个早夭的六阿哥,就是明证。 胤禩既当爹,又当娘,早已将弘旺看得心肝宝贝一般,虽不溺爱他,却也不容许旁人欺侮他,郭络罗氏的事情让他知道,若是将来府里进了人,又或者诞下一儿半女,到时候弘旺必然会立身不稳。 如果这样,他宁可府里冷冷清清的,即便子嗣单薄,有弘旺孝顺听话,也已胜过旁人无数了。 何况上辈子落得妻离子散,连家都保不住,他早就把这些看得很淡,心底深处,总觉得若终有一天重蹈前世覆辙,家人越少,自然牵挂越少,也犯不着让一大堆人跟着自个儿一块赴死。 这一番解释入耳,胤禛神色古怪起来。 他只当胤禩性喜清静,不耐烦内宅争宠这些事,却没想到他为儿子做出如此打算,不由心头微酸。 我和弘旺来说,哪个对你重要些? 这个问题在心中萦绕数遍,还是问不出口。 胤禛咬咬牙道:“自年氏入府之后,我也未纳过新人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不明摆着跟对方说,自己是为了他么? 胤禩顿了顿,半晌才明白过来,眼底不由染上笑意。 这个人,或许多疑猜忌,却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 “四哥。” “作甚?”冷硬而别扭的回应。 胤禩好笑,握住他的手,热度透过掌心传递过来,干燥而炙热。 胤禛一怔,下意识反手握住。 温润微凉,恰如其人。 这个人…… 他舒了口气,略显焦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这个人,是要陪自己过一辈子的。 所以…… 所以,偶尔在他面前丢个脸,说个实话,也是无妨的。 梁九功那边,却并不好过。 实际上,从康熙四十八年起,康熙的手就不怎么利索,奏折上的朱批有时候落笔无力,歪歪扭扭,以致于不得不找人代笔。 代笔之人,少看少说少问,非嘴巴严实之人不能胜任,康熙看中张廷玉的低调沉默,便找了他来。 然而今日,却未免有些蹊跷。 梁九功伺候在旁,没有帝王之令,自然不能离开,他看着康熙在御案上写了一半的东西,思索片刻,终是叹息一声,弃了笔,让他召来张廷玉。 梁九功心中疑惑,却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出去传令,张廷玉两年来帮帝王草拟诏令甚至代笔朱批,早已习惯,可见了这么匆忙的阵仗,仍旧忍不住低声询问。 “梁公公,这是……?” 梁九功站在门口,摇摇头,声音低沉而急促:“张大人就别问了。” 里头传来康熙的声音:“可是张廷玉来了?” 张廷玉不敢耽搁,忙道:“臣在。” “进来吧。” 梁九功守在门口,看着张廷玉入内,又关上门,亲自守在外面,胸口微微起伏,禁不住暗自心惊。 清朝确立统治之后,鉴于前朝重用宦官,导致阉奴干政的种种混乱,便限制太监习字,且将宦官归于内务府敬事房管辖,严禁太监干预朝政,所以梁九功虽然算得上康熙跟前的红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太监。 先帝顺治爷时,曾宠幸太监吴良辅,顺治十五年,吴良辅与官员勾结涉贿,因先帝庇护而未获罪,结果新帝登基,立时以变易祖宗制度之罪被处死。梁九功一直记得这桩宫闱变故,是以将吴良辅的下场牢牢记在心里,纵然那些王公大臣对他礼遇三分,他也丝毫不敢僭越自己的本分。 只是现在,他却不得不为自己打算起来。 他虽目不识丁,仅仅能读出自己的名字,但在康熙左右多年,就算是猜,也能零零碎碎认得出一些字的轮廓意思,便如刚才,康熙亲自提笔写下的几个字,他认得的就有“子孙”、“皇子”等。 这些字,并不罕见,平日奏折里间或也有出现,只是结合近日帝王的身体状况,神色举止,又接二连三召见廉郡王,张廷玉密见,却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梁九功捺下心头汹涌,几不可闻地喘了口气。 有时候知道得越多,性命就越是堪忧。 本朝有殉葬的传统,而他这般的随身近侍,看到太多秘密,届时新皇登基,如何还容得下他? 思及此,梁九功生生打了个寒噤,顿时手脚冰凉。 西暖阁内,张廷玉跪了半晌,发现帝王并没有喊他起身,也没有其他声音,禁不住微微抬头窥了一眼,发现康熙正歪在榻上,神色忡怔,又带了一丝茫然,浑然不复年轻时的精明干练,如果不是身上那身龙袍,看上去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寻常老人。 皇上还是老了。 张廷玉暗暗叹息,他想起当年自己刚中进士,入直南书房,皇帝带着笑意问道,这就是张家的千里驹吗,你父亲是朕的肱骨之臣,你可要青出于蓝。 一晃眼,就是十一年,自己将锐气渐渐磨平,帝王也到了耳顺之年。 一炷香时间过去,纵是张廷玉这样的好耐性,也忍不住出声轻唤:“皇上?” 康熙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帝王托着腮,双目微闭,似乎睡觉了。 张廷玉无法,只好又唤了几声,康熙眼皮一动,睁开眼,坐直身体,看向他。 “衡臣来了啊,起来吧。” “谢皇上。” 张廷玉起身,见他神思不属的模样,忽然想起家中老父去世前,也总是时醒时睡。 “朕近来时时梦见从前的事儿,”康熙叹了口气,“昨夜还见着了你父亲张英,那模样年轻得很,朕差点都不认得了,最后还跟他下了盘棋……” 张廷玉听得心惊,忙道:“皇上,先父地下有灵,必也不愿见您为了他如此费心劳神,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康熙摇摇头,没有接他的话。“朕身边的人,太皇太后,太后她们,一个个都走了,连康熙朝的老臣们,也没剩下几个了……” 张廷玉听他感慨,张了张口,却不知能说什么,只好一径沉默着倾听。 只怕帝王心里,不仅仅在缅怀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老人,也是想起自己那段意气风发的峥嵘岁月。 康熙说了几句,声音也沉寂下来,怅然地望着窗外,半晌,穿靴下榻,走了几步。 “你来帮朕,拟一份诏书吧。” “是。”张廷玉走至案前,磨墨提笔,静待康熙开口。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康熙顿了顿,一边措辞,一边道:“……今朕年届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 这是遗诏! 张廷玉笔尖一颤,差点在纸上留下墨迹瑕疵,所幸十数年历练阅历,仍能让他勉强稳下心,凝神去听康熙的声音。 “历观史册,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帝王的语气带上了一丝骄傲。 他确实可以引以为傲,纵观史册,也只有汉武帝刘彻在位五十四年,连前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万历帝,也不过四十八年而已。 “今朕年届耳顺,富有四海,子孙百五十余人,天下安乐,朕之福亦云厚矣,即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声音夏然而止,张廷玉顿笔,抬首望向康熙。 却见帝王又走了几步,长叹一声,半晌,摆手道:“烧了。” 言语之间,神情萧索,意兴阑珊。 张廷玉一怔,回过神,忙将写了一半的东西放在烛火上焚毁。 “罢了,你先退下吧。” “嗻。” 他小心翼翼道,正想退出去,却听见康熙道:“今日之事,若传他人之耳,就不要怪朕不念情份了。” 语调冷然,隐隐带着杀意。 张廷玉心头微颤,忙跪下道:“臣知晓。” 见康熙没再发话,这才起身离去。 跨出门槛之际,他忍不住抬头往康熙的方向瞧去,只见帝王依旧站在那里,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45章 夜变 康熙五十年七月,抚远大将军胤祯率军移师甘州,意欲直捣伊犁,一举剿灭策妄阿拉布坦,中途路遇小股叛军,皆都一一铲除,但此时长途跋涉的弊端开始显露出来,大军浩浩荡荡,人数达十数万之多,每日所用粮草军饷也耗费颇巨,后方很快就出现粮草无以为继的情状,加上策妄阿拉布坦狡猾之极,东躲西藏,几个月过去,连老巢的影子都没见着。 十四无法,只得密奏康熙,言道军务重大,暂停进剿,并请求回京叙职。 梁九功站得久了,忍不住将身体往右边微微一倾,好让左腿歇上一歇。 但在外人看来,他仍是微垂着头一动不动,一副恭谨不语的模样,数十年如一日。 这就是做奴才的学问,如何让主子看得见自己的忠心,如何在主子发火的时候,想不起自己的存在,梁九功早已将这一套摸得滚瓜烂熟。 然而内心深处,却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前路忧心。 他这样的废人,早已不可能出宫,一旦康熙驾崩,至好的结局,也就是被发配去守皇陵,但梁九功跟在康熙左右数十年,见惯了软红香土,荣华富贵,即便在宫中宦官之中,也是万人之上的位置,如何忍耐得了皇陵凄凉寒苦的日子? “九功。”康熙的声音,冷不防将他自沉思中拉了出来。 “万岁爷?”他忙微微躬身,语调不高不低,没有一般宦官的尖细,这一点,也是让帝王觉得舒服的原因之一。 “你服侍朕,有多少年了?”这几日康熙的精神不错,便自己拿了些奏折在看,偶尔在上面画上两笔,只要时间不长,他还可控制着手不发抖,笔迹上也让人看不出皇帝的身体状况。 梁九功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回万岁爷,算来也有三十余年了。” “三十余年,不短了啊……”康熙叹了口气,放下奏折,似乎勾起几分说话的兴致。 “你家里头现在还有人没有?” “老奴幼时家里遭了灾,只有老奴和侄子幸免,如今侄子在京城安了家,眼看着也是儿孙满堂了。” 康熙点点头:“你可去看过他们?” “哪能呢,”梁九功忙笑道:“这宫里的规矩,奴才也是不敢违背的,平日里托人送些细软出去给那侄子倒是有的,只是有几回,让那侄子在宫门外等着,匆匆见上几面。” 这也是不合规矩的,但宫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再说梁九功伺候康熙多年,这点子破例也不算什么,是以他在康熙面前并无隐瞒,倒显得更加忠诚。 康熙果然不生气,只笑骂道:“老货,倒会趁着职权之便占便宜,你那侄子,对你可还孝顺?” 梁九功笑道:“孝顺是孝顺的,只是奴才和他说,奴才给他的东西,都是皇上的恩赐,没有万岁爷,也就没有这一切,他听了,可劲儿地感恩拜谢,还曾对着宫门磕响头,说回去给您供牌位上香,祈求龙体安康。” 饶是康熙听了这话也高兴。“倒也算是个孝子贤孙!” “可不是呢!”梁九功陪笑道,边看了康熙一眼,见他兴致颇浓,便续道:“有一回京城特别冷,那大雪下得,足足有几尺厚,奴才侄子怕奴才腿脚不好,还让奴才的侄媳妇连夜缝了两对护膝,在宫门口巴巴等了半天,说要送给奴才。”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心思,康熙的笑容忽然就淡了下来。 “侄子尚且如此,何况儿子呢……” 梁九功见势不妙,忙住口不说。 只见康熙重新拿起桌上奏折,看了半晌,叹道:“这诸皇子里面,惟有十四,最像朕年轻的时候。” 梁九功心中一突,摸不清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斟酌着道:“十四阿哥是龙子龙孙,自然是肖似陛下的。” 康熙摇摇头,却不接话,顿了片刻,拿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下一个字。 准。 这个字梁九功是看得懂的,他看了一眼,只觉得那鲜红的朱批热得烫眼,忙移开视线。 又看了一会儿,康熙有些乏了,梁九功忙伺候他到旁边的偏殿歇下。 往常这个时候,康熙一躺下,少说也得三刻钟才醒,梁九功放轻了手脚,走到门口,对着迎面走来的小太监悄声说了几句,又折返回来,站在御榻前守着,眼观鼻鼻观心,以防帝王随时需要自己伺候。 那个小太监是他的徒弟,自小带到大的,相当于半个心腹,半个儿子,梁九功自己位置扎眼,一走开便会被人注意,很多事情,都是让这个徒弟去做的。 小太监得了吩咐,左右看看没人注目,吁了口气,脚步不停,又往前走去。 手中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胤禟蓦地倾身向前,神色惊疑不定。 “这消息,可确切?” 来人忙道:“主子,这是梁公公身边的人传出来的,十有八九不会差!” “遗诏,遗诏……”胤禟皱起眉,喃喃道,“就算皇阿玛召见张廷玉是为了遗诏好了,梁九功他又没瞧见遗诏的内容,却如何就把宝押在了十四身上?” “主子,梁公公的徒弟让奴才给您带一句话,皇上曾说,诸皇子里,惟有十四,最像他年轻的时候。” 略显阴柔秀美的双眉一跳,胤禟先是一怔,继而狂喜。 “好,好,果然是天意,这会儿十四请求回京叙职的折子也该到京了,我再写一封信,你快马加鞭,务必比圣旨更快抵达甘州!” “嗻!” 富察府内宅那头,正室夫人他他拉氏,即马齐元配,廷姝的额娘,正抱着外孙,爱不释手。 “弘旺长得真好,转眼就是个小大人了,要是你额娘还在,该多好……”说着说着,他他拉氏就红了眼眶。 “郭罗妈妈不要哭。”弘旺伸手去抹去她的眼泪。“弘旺会代额娘好好孝顺您的。” 他他拉氏一听,将他抱得更紧,哭声更是停不下来,倒弄的弘旺有点不知所措。 富察府中儿女众多,富察夫人也不惟独廷姝一个女儿,只是当年廷姝嫁了皇子,在所有出嫁的女儿中,身份是最高贵的,本人亦是知书达理,行事落落大方,且又芳年早逝,所以他他拉氏每回提起这个女儿,总觉得亏欠她良多,见了外孙,自然恨不得将满腔慈爱都倾注在他身上。 只是弘旺身份特殊,还要到宫里读书,来探视的次数自然多不了,这反而让他他拉氏越发疼爱这个外孙。 府中的书房内,胤禩却正跟马齐说着话,除此之外,还有胤禛。 “如今皇上下旨,让十四爷先行回京,这会儿只怕都在议论纷纷,宗室里头,这几年站在十四爷那边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马齐叹了口气,神色并不乐观。 “自先帝爷之后,宗室的权力被一点点削弱,八王议政早就形同虚设,就算十四得到再多的宗室支持,也不过是面子上来得好看罢了。” 胤禩如是安慰道,只是他心里头也清楚,上三旗为皇帝亲掌,下五旗则各有旗主,除了胤禛本身是镶白旗旗主之外,余者四旗,多是靠向十四那边,其中又以简亲王雅尔江阿的镶蓝旗马首是瞻,只不过雅尔江阿城府深沉,至今也没有正式表过态。如果将来想在皇位上与十四一较长短,八旗的支持,还是至关重要的,否则将来就算登基称帝,难免也会让其他人在背地里闲言闲语,质疑其位不正。 胤禛见二人皆神情凝重,手沾了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轻轻划了起来。 “如今京畿防务,主要在于四处。掌管御前侍卫的领侍卫内大臣,丰台大营,步军统领衙门,还有负责守卫紫禁城的前锋营。领侍卫内大臣,是原黑龙军将军博定,此人与十四交好,必然倒向他那边,而步军统领衙门,是隆科多辖下,这点可以放心。还有两处,丰台大营非皇命不能调动,不为我所用,自然也不可能听十四的,暂时也可以放心,前锋营倒是有些棘手。” 胤禩接过他的话头。“前锋营分左右翼前锋统领,左翼掌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右翼掌另外四旗,右翼前锋统领果齐逊是忠于皇上的,左翼前锋统领则是雅尔江阿的人。如此一来,若京城这边有异动,我们也未必就完全落于下风,十四回来,必然要移交印信,不可能带着大军回来,届时情势变幻,胜负难料。” 马齐吁了口气:“简亲王真是不简单,若此番能将他彻底拉拢过来,便算事半功倍了。” 胤禩轻笑一声:“那倒未必,多做多错,雅尔江阿狡猾得很,不是三言两语,小恩小惠就能拉拢的,他贯来会看风向,如今也还算不上全然倒向十四那边。” 手指轻轻叩着黄花梨木的椅子负手,胤禛没有搭腔,只余一派沉思。 胤禟派出的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跟圣旨同一天到达甘州。 胤祯接完旨意,又读了来人的密信,不由喜上眉梢。 平郡王纳尔苏见状笑道:“大将军王,可是有喜事?” 十四将纳尔苏倚为心腹,闻言也不避他,随手将密信递了过去。 密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纳尔苏看完,却止不住讶色,还有一丝惊喜。 十四见他看完,拿过信置于火上,小心翼翼地烧毁之后,方道:“若说是喜事,也未尝不可,只不过依信上所说,这次回京,只怕不会太过安宁。” 纳尔苏一想也是,回京毕竟不可能带着大军,届时一队亲兵,真到了城外,出了变故,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所幸九哥在京师,倒可以筹谋一二,领侍卫内大臣博定是爷的人,到时候可堪大用,但是……”十四沉吟着道:“前锋营那头,可有什么动静?” 纳尔苏摇摇头,他虽也是铁帽子王之一,与简亲王却没什么交情,雅尔江阿在所有宗室王公里,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否则也不会得康熙重用,坐上宗人府令的位置。 “这样吧,你帮我写封密信,先寄出去,务必尽快达到九哥手里,让他尽全力拉拢雅尔江阿,承诺不妨许大一点,这边我再带人回京,大将军王随身带着千百来人,也不算僭越。” 纳尔苏点点头:“十四爷放心,我这就写信。” —————— 亭子是一座八角小亭,飞檐丹柱,小巧玲珑,颇具江南园林的秀气,又因周围景致,和亭中弹琴的少女,而更显出几分趣致。 雅尔江阿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既不显疏离,又不过分殷勤,亲自斟了一壶茶,搁在来人面前。 胤禟看得满意,随手就挑了张椅子坐下。 “堂兄这亭子布置得可真是雅致,只怕神仙来了都不想走。” “九爷能来这里,才是蓬荜生辉。” 胤禟笑了一声,视线转至拨弦少女身上,却有些移不开眼了。 雅尔江阿看得分明,面上却不动神色:“这女子,本是八大胡同的头牌,琴艺上佳,被我买下来,在这亭中弹琴,所以这亭子,也就改了名,叫闻琴亭。” “好琴音,好名字。”胤禟随意扫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堂兄可知我此为何来?” 雅尔江阿故作诧异:“愿闻其详。” 那弹琴少女见他们谈及正事,便起身抱琴回避。 胤禟笑了一下:“堂兄是铁帽子王,又执掌宗人府,可谓尊贵雍容,可你心中,难道就没有想过,可以更进一层么?” 雅尔江阿也笑道:“这确实从未想过,铁帽子王更进一层……还望九爷慎言。” “堂兄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是可以立下擎天之功的?” “什么擎天之功?” 胤禟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拥立新皇。” 雅尔江阿脸色一变,敛了笑容,没有说话。 胤禟又道:“如今十四上有皇阿玛宠爱,下有赫赫军功,内有德妃娘娘相助,外有宗室大臣支持,堂兄素来与十四弟交好,届时若是旁人继位,只怕堂兄也落不到好处不是?” “拥立之后呢?” 胤禟挑眉:“宗人府令虽然好,却怎比得上户部、吏部这些油水多的衙门来得优厚,届时甭说六部,纵是堂兄想去江南当个江南王,就冲着这份拥立之功,十四弟必然也会应允的。” 雅尔江阿笑了起来:“这是九爷的承诺,还是十四爷的承诺?” “自然是十四弟的承诺。” 雅尔江阿闻言,沉默半晌,方缓缓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胤禟大喜,忙道:“届时宗室诸王那边,就拜托堂兄了,还有前锋营……” 雅尔江阿含笑倾听,自是一一应允。 商议半天之后,胤禟方才离去。 他前脚刚走,雅尔江阿马上招来心腹,让他将方才胤禟所言之事告知廉郡王胤禩。 对方不解:“王爷,这,怕是不大好吧,万一被九爷他们得知……” 雅尔江阿冷笑一声:“你懂什么,会咬人的狗才不叫,本王就不信四阿哥那边一点准备也没有,我给他们递了消息卖个好,将来无论谁是真龙天子,都不会忘了本王的功劳!” 七月刚过,夜晚立时多了几分凉意,待到入了八月,临近中秋,便已可换上厚些的衣物了。 康熙五十年的中秋佳节,如往常一般,宫中设宴,诸皇子阿哥携家眷赴宴。 老爷子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喜欢小孩子,便让各府将年满六岁以上的阿哥都带进宫,眼看着小孩子闹成一团,叽叽喳喳,仿佛苍老的心也跟着年轻起来。 “孙儿给皇玛法请安,皇玛法吉祥!”年长的排成一行,年幼的站在一起,齐齐给康熙下拜,他眯眼笑了起来,笑脸上只见慈祥,全然没了帝王的精明。 “好好,都起来罢!”康熙扫了一圈,道:“弘晖,过来。” “孙儿在!”弘晖有些意外,忙应道,上前几步,站在康熙面前,气度举止,竟也不逊于皇孙中最年长的废太子长子弘皙。 康熙神色慈霭,问他近来都读了些什么书,又询问了一些起居琐事,到后来,见弘晖言语分明,条理清晰,也来了兴致,开始问起一些高深的学问,祖孙二人一问一答,颇为和乐,旁人见了,只觉惊异。 只是胤禩坐在座上,瞧着这一幕,转头与胤禛对望一眼,二人心中泛起淡淡忧虑。 老爷子身体本来就不好,今日也不知怎的,竟是精神大振,行走举止,与病前无异,在旁人看来,只当帝王龙体康复,但落在胤禩眼里,却是反常。 但无论如何,中秋之宴,倒是热闹异常,尽兴而归,到后来,胤禛胤禩二人也放开胸怀,多喝了几盅,以致于回去的时候,还需要旁人搀扶着。 “晚上到我那儿歇着吧。”马车内,胤禛抚着他的背,低声道。 胤禩含糊应了一声,揉着额头,只觉得昏沉欲睡。 那拉氏那头,乘了另一辆马车先行回府,早已准备了些热水衣物,待二人回府便可洗漱换上。 胤禩觉得困倦,换洗完毕便欲睡下,又被胤禛进来歪缠了一阵,直至三更时分,才沉入梦乡。 却感觉只是短短眯了一会儿眼,便听见外面陡地有些吵闹,接着又是说话声,脚步声,他微微睁开眼,已听得房门被敲得震天响。 转头一看,胤禛也已被吵醒,匆忙披了外衣下榻开门,却见佟国维赫然站在门外,神色不掩焦灼急切,又有一丝几不可见的期盼。 “四爷!”他压低了声音,“快,收拾一下进宫,还有八爷,奴才是奉旨而来的!” 胤禛一怔,只觉得浓浓倦意忽然之间就消失了。 第五卷:乾坤定 第146章 宾天 佟国维是皇亲国戚,又是康熙倚重的元老,自然也在中秋家宴的名单中,只是散席之后,他却独独被留下,话了一会儿家常,也正是这么一时半会的功夫,康熙的精神便似一下子萎靡下来,不见筵席上的矍铄,佟国维见势不妙,正想去让人去传太医,却见帝王毫无预警地昏厥过去。 任是佟国维见的世面再多,也禁不住慌了手脚,那头梁九功吓得三魂去了两魄,跪倒在康熙旁边差点没老泪纵横,还是佟国维见机得快,让他赶紧去传太医,又让两名小太监将皇帝抬至榻上,幸而太医还没来,康熙已经缓缓睁开眼睛。 他恢复意识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佟国维去传胤禛与胤禩进宫。 佟国维历经顺治、康熙两朝数十年,如何看不出此时此刻正是风口浪尖的紧要关头,且不管有没有遗诏,皇帝这会儿还想起要见胤禛和胤禩,必定是有极重要之事相告,指不定就跟皇位有关。 他捺下心头涌起的狂喜,二话不说就出宫赶往雍亲王府,这才有了方才一幕。 本以为还得再往廉郡王府一趟,谁料想胤禩在此歇息,倒省了不少时辰。 胤禛二人也知事关重大,听了来意之后,不及片刻便已准备妥当,上车赶路。 夜风习习,车轮在寂静的城内留下辘辘声响,胤禩听着远处传来的打更声,脸上原本笼罩着的倦怠和酒气,都在佟国维那一句话之间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有清醒。 纵是他再世为人,心头也忍不住阵阵紧张,更勿论看似平静的胤禛,实则亦是用僵硬的表情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感受,惟有胤禩从他攥着衣袍的小动作里,才看得出来。 佟国维也坐在马车内,若说胤禩二人是不动声色,那么他就显得更加慎重。 车内一片沉默,没有人开口说话。 快到宫门时,只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火把摇曳的光照得车帘子霎时也亮了一层,纷至沓来的人声让马也受了惊,嘶叫一声,车夫忙勒住马,将马车停下。 佟国维皱了皱眉,掀起车帘子探出头去。 “谁在那儿?” 也不知是夜里昏暗,还是来人不认识佟国维,他这句话并没有起什么效果。 “下车,盘查,没有皇命,谁也不准进!” 佟国维胡子一抖,颇有几分当年上战场杀敌的威势。 “老夫奉的就是皇命,还不给我滚开!耽误了事,尔等担当得起?!” 对方笑道:“既然有皇命,还请拿出旨意或凭证。” 佟国维一怔,继而沉声道:“老夫乃一等公佟国维,谁敢拦阻!” 他奉的是口谕,哪里来的凭证,这些人看起来面目陌生,竟不似平日守卫宫门的侍卫。 对方不仅不惧,反倒往前几步,与马车近在咫尺。 “原来是佟中堂,失敬失敬,只不过小的们奉了圣谕,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哪来的圣谕,哪门子的皇命,分明是矫旨妄为! 佟国维心下一沉,心知此番已有人抢了先机,今夜兴许连这宫门也不得轻易入内,正欲发怒呵斥,却闻得车内传来声音。 “外头所拦者何人?” 那人闻声一愣,眼睁睁看着车内又出来一人,借着火光一瞧,对方面容清隽,身着团龙补服,可不正是堂堂廉郡王。 他不能再装作不认识,只能硬着头皮行礼拜见。“奴才拜见王爷。” “你是哪个旗的,为何阻挠?”胤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奴才也是奉命而行,在此把守,不得让人入内,请八爷宽宥。” 胤禩眯起眼,打量了他片刻。 “你是镶红旗下的,博果铎好大胆子,他敢矫旨欺君?!” 对方一惊,尚来不及反应,胤禩已伸手抽出他腰间长剑,又刺向他心口。 剑穿胸而过,那人睁大了眼,仿佛不敢置信。 胤禩拔出长剑,剑尖微垂,血顺着剑身流淌到地上,他冷冷道:“我等奉皇上口谕连夜进宫,凡阻拦者,皆为乱臣贼子,你们受奸人蒙蔽,为虎作伥,如今弃暗投明,尚有一条生路。” 他素来温文尔雅,旁人何曾见过如此凶神恶煞,嗜血狠辣的一面,不由都愣住了,何况他杀的人,是这些人的头儿,群龙无首,便有些慌了手脚。 胤禩也不理他们,只环顾一周,微嗤道:“还有谁敢阻拦?” 这一切发生,不过在转眼之间,莫说那些拦路的侍卫,饶是佟国维,也看得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却忍不住对这位爷先发制人的作为暗叫一声好。 这边话刚落音,那头又有一些人赶过来,为首的却是九门提督隆科多。 “八爷,阿玛!”隆科多疾步赶过来,上前几步,拱手道:“八爷只管进宫,这里就交给奴才吧!” 隆科多所辖,是步军统领衙门,本就负责京师治安巡查,此时揽下事端,自是名正言顺。 胤禩点点头,眼看这里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匆匆扫了一眼,便与佟国维一道上车。 车夫清叱一声,马车继而往前疾驰。 隆科多看着先前拦在宫门口的那些人,冷笑一声:“你们是前锋营的吧?” 见对方不答,他也不打算要到答案,手一作势,示意后面的人:“把他们都给爷绑了,听候发落!” “隆科多,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们可也是前锋营的人!” 隆科多笑了一声,眼里满是看到鲜血的快意。“前锋营算个劳什子,敢逆旨而行,也是嫌命长了吧,少废话,拿下!” 事已至此,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绝无善了的可能。 对方咬咬牙,拔出刀剑,自然不肯束手就擒。 短兵相接之声此起彼伏,莫说寻常百姓,便连官宦人家也紧闭大门,不敢轻易探看,生怕一个不好就招了血光之灾。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往年这个时候,康熙还在畅春园避暑听政,但今年不知怎的,却提前回来,连中秋也在紫禁城内过,这会儿圣驾所在,便是乾清宫。 胤禛二人赶到的时候,梁九功正守在门口,低头抹眼垂泪。 “梁公公。”胤禛上前,喊了一声。 梁九功抬起头,脸上惊惶一闪而逝,虽然快,却逃不过胤禛双眼。梁九功哑声道:“两位爷请赶紧进去,万岁爷正在屋里头等着呢。” 胤禛与胤禩对望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有劳梁公公了。”胤禛低声。 梁九功身体一震,侧身避过。“老奴万万不敢当!” 康熙躺在榻上,面色蜡黄,微阖着眼,看到他们进来,身体也只是动了动,并没有说话。 张廷玉端坐一旁,正好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向两人见礼。 “皇阿玛!” 二人并作几步,跪倒在康熙榻前。 康熙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起来罢。” 话语悠长,有未尽之意,胤禛听出其中的虚弱,不由心下一沉。 难道老爷子,真的就不好了? 不仅是他,甚至其他儿子,脑海里对这位皇阿玛的印象,只怕还停留在他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霹雳手段上,何曾见过他躺在那里,白发苍苍的脆弱。 此刻的康熙,与一个任何重病垂暮的寻常老人,并无不同之处。 “朕有话,要对你们俩说。”康熙瞧了张廷玉一眼。“衡臣,你先出去。” “嗻。”张廷玉微微弯腰,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里,只余下父子三人。 “原先,朕是早想立遗诏的。”康熙顿了顿,缓缓道,“可后来觉得自己精神头还足,就罢了这个念头,如今才写,虽然有些晚了,还好,赶得及。” “朕这些儿子里面,早年太子谋逆,指望不上,大阿哥被放出来,早已失去雄心壮志,满脑子就想着低头混日子。” “老三精通诗词文墨,可到底,也就是表面文章,夸夸其谈。老五和老七,又都是不争气的,有什么事情,都躲得远远的,想来是怕惹祸上身。” “老九老十就不消说了,一个是墙头草,一个胸无大志。” “十三性情鲁莽冲动,稍有不慎就要闯下弥天大祸,所以朕当年才将他软禁起来,希望他能磨磨性子,不要再那么一点就着。” 康熙的语调很慢,说的却都是让人惊心动魄的内容,诸皇子阿哥,但凡已经成年,都被他一一评点。 最后的目光,却是落在跟前两人身上。 “还有你们,和十四。” 胤禛已经听出点味道来了,老爷子确实是要指定继位之人了,这人选兴许就在自己、老八、十四中间,可如今十四尚在路上,没能赶得回来,那么…… 不待他多想,康熙已道:“老八,你真的无心皇位么?” 胤禩一怔,抬头对上帝王,却见那目光里面并无猜忌疑虑,只有清明和慈霭。 “皇阿玛明鉴,儿臣确确实实,只想当一名忠心为国的臣子。” “怎么不是富贵闲王?”康熙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你从小就懂事,七岁就晓得要学你二伯,愿作贤王,辅佐明君,长大以后,也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只是朕身为皇帝,有时候不得不想多一些,所以,这些年,委屈你了。” 两世为人,前生那句“辛者库贱婢所生”的话依旧历历在目,他何曾料想过能得到父亲的一句抚慰,如今终于听到了,却是在病榻前。 可不正是应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心头蓦地泛起一阵酸楚苦涩,也不知几分是为了老爷子,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 胤禩握住老爷子的手,强笑道:“儿子不孝,哪里还能当得起委屈一说,只盼皇阿玛能够龙体安康,就别无所求了。” 康熙叹息一声,拍拍他的手背,视线一转,朝着胤禛。 “十四很像朕年轻的时候,年轻气盛,不顾一切。” 他的第一句话,便让胤禛的手微微一抖。 康熙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依旧说下去。 “只是,太像了,也不好,他没吃过苦,什么都是唾手可得,不会体谅别人,更少了一份隐忍之心,需知为君之道,除了雷霆手段之外,还要懂得什么时候要忍,这两者缺一不可。忍人之所不能忍,方为人上之人,当年鳌拜擅权,朕忍了八年,才一举将他擒获。” “相比起来,老八过于心软,有时难免不能狠下心肠,十四则太浮躁,隐忍不得,所以,”康熙看着胤禛,轻轻道:“朕觉得惟有你,才能挑起这大清的江山社稷。” “皇阿玛……” 康熙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自嘲一笑:“朕是老了,可还没糊涂,这么多年打压这个,打压那个,愣是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不是为了故作玄虚,而是害怕重蹈了废太子的覆辙。” 他眼中流露出一点苍凉,如风中之烛,将灭未灭,让胤禩几乎不忍去看。 这位帝王,他的父亲,少年登基,面临无数困境,从懵懂幼童到英明帝王,几乎做遍了历史上许多君主想做的事情,甚至连他们未做的,也一并做了,到如今,威加于四海,纵然不是后无来者,也算前无古人了。 只是就算万圣之尊,也总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朕只盼你,善待兄弟,凡事戒急用忍,顾全大局,莫要因小失大,意气用事。”康熙说罢,急急地喘了口气,已是无以为继。 “皇阿玛!”胤禛帮他顺气,眼眶通红,语调哽咽。“皇阿玛放心,儿臣自当谨遵教诲。” 康熙几不可见地点头,又道:“去把外面的人都喊进来。” “嗻。” 胤禩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老爷子的话上,此时站起来,才发现腿都酸麻了,差点踉跄了一下,又伸手往脸上抹去,只抹得满手冰凉湿滑,这才晓得自己竟是流泪而不自知。 他本以为自己看透了这天家父子之情,先前还曾担忧过待到老爷子驾崩之时,仓促之间不知如何哭得出来,到此刻才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对康熙抱着一份孺慕之情,只是这份感情埋藏得太深,又曾被伤得太重,以致于再也不敢轻易表现出来。 外头早有不少人候着,王公大臣,宗室诸王,跪了一地,只是没有老爷子的旨意,谁也不敢擅闯,心中已忍不住暗自胡乱揣测猜想。 诸人见胤禩出来,都纷纷抬起头,便见胤禩泪痕未干,声音也有些嘶哑。 “皇上有旨,宣诸王贝勒大臣觐见。” 众人忙起身,也不敢揉弄酸痛的膝盖,按照品级一一鱼贯入内。 见人进来,康熙只是抬了抬眼皮,嘴里吐出一句话。 “衡臣,你来念。” 张廷玉起身应是,顶着所有人灼灼的目光走至案前,拿起先前拟好的遗诏。 这诏书,本应是满、蒙、汉文各有一份,但时间仓促,连康熙也没想到自己会骤然之间旧疾复发,便只来得及让张廷玉准备汉文遗诏。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这遗诏是他在康熙的授意下亲手拟就的,念起来自然得心应手,虽然前面的都是些感慨之辞,但事关重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还恨不得自己多长一双耳朵,好记住张廷玉说的每一个字。 “……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张廷玉念完,目光扫过众人或惊疑、或怔愣、或愤怒的神色,跪倒在地,将阖上的诏书双手举过头顶。 所有人犹未从遗诏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却听得雍亲王一声惊呼。 “皇阿玛!” 不知何时,康熙已经闭上双眼,再也醒不过来。 一代帝王,就此长眠。 胤禛心头惨然,他曾想过皇位会落在自己头上,可真到身临其境,却是悲伤多于窃喜。 他们这位父亲,也许太过多疑,也许曾猜忌过每一个儿子,可谁又能说,他不是战战兢兢地在为这个王朝,为这个天下而谋划呢? 他也腹诽过,帝王年纪大了,所以糊涂了,才会宠爱十四,让他的风头无以复加。 却没料到,其实老爷子比谁都要清醒和明白,到头来,最看不透的,反倒是自己。 “皇阿玛……”胤禛哭倒在榻前,抓着康熙的手,不能自已。 众人醒过神来,也开始哭声一片。 胤禩闭了闭眼,起身扶住胤禛。 他虽也难过,但此刻却还不是可以放声大哭的时候。 “先皇宾天,还请皇上节哀,方能主持大局。” 佟国维与张廷玉也忙上前,一左一右要扶着胤禛上座。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吵嚷,胤禛皱了眉,冷声道:“谁敢在外头喧哗!”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名侍卫,胤禩认得他是隆科多身边的人。 来人气喘吁吁,脚步匆忙仓促。 “报,十四阿哥……大将军王进了京,正在宫门口,与侍卫发生冲突,提督大人不敢硬拦,特命小的前来请示!” 胤禛脸色一沉。 他尚来不及反应,一旁忍耐许久的胤禟已经按捺不住跳了起来。 “我等尚有疑问,这遗诏究竟是真是假!” 第147章 成败 十四阿哥胤祯以贝勒之身敕封大将军王,本身就是一桩超越身份的荣宠,即便这几年十四得了不少宗室大臣的支持,康熙不仅未曾出声反对,甚至让十四掌兵出征,领数十万兵马,任抚远大将军。 这一切,满朝上下无不将其看作康熙对十四的眷爱,包括胤禟在内,他自大阿哥倒台之后,便满心筹划帮忙十四谋取储君之位,从未想过皇位会落入他人之手的可能。 方才遗诏的内容,对胤禟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惊愕过后,是愤怒和不甘。 原本他还存着一丝理智,按捺住暴跳而起的冲动,只是当外头传来十四在宫门与侍卫被拦住的消息时,他又想起这里跪着的皇室宗亲,还有一大半是原先支持十四的,不由重燃起一丝希望,借机发难。 满室寂静之中,只听见胤禟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遗诏起草时,我等都不在场,张廷玉宣诏,皇阿玛已经不省人事,焉知不是受人胁迫,才有这里头的内容?” 一旁的胤俄见势不妙,忙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先将胤禟拽下来,可仍是迟了一步,这番话一出,胤禟与新皇之间,必无转圜的余地。 胤俄心道不好,余光触及四哥阴冷的视线,手也不由松开,只得暗骂胤禟糊涂。 唯今之计,只有八哥才能救得了这糊涂蛋。 这么想着,胤俄不由抬起头,偷偷搜索胤禩的身影,却不知他在方才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已先行离开,去料理宫门口的变故了。 说皇阿玛受人胁迫,不正指的是自己矫旨欺君,大逆不道? 胤禛心头冷笑不已。 不待他出声,张廷玉已沉声道:“九阿哥请慎言,先皇下令起草遗诏时,臣等随侍左右,不曾听错听漏过半句,当今皇上,确确实实是先皇钦定之新皇。” 话刚落音,那头佟国维已经率先拜伏下去。“奴才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动作,便有大半宗室大臣也回过神来,忙跟着拜倒在地,口呼万岁,这其中就有简亲王雅尔江阿。 胤禟咬牙切齿,看着这些昔日所谓的盟友,一个个背弃而去,投奔新主。 领侍卫内大臣博定,虽然与十四阿哥交好,也曾约定了发生变故时的应对方案,可直到此刻,还踪影全无。 任是胤禟再笨,也知情势不妙。 可不等他反应过来,余下的人也都跪了下去,一一行礼。 “张廷玉,好你个狗奴才,你除了会跟在别人后面放屁,还会做什么?!”胤禟怒极反笑,指着张廷玉破口大骂,恨不得将最难听的话加诸在对方身上。 张廷玉跪在那里,挺直了腰杆,垂首不语,面沉如水。 胤禛已经恢复了平静,闻言淡淡道:“九阿哥被邪物魇住了,只会胡言乱语,来人,塞住他的嘴,送他下去好好休息。” 门口响起应诺声,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擒住胤禟,也不知在他嘴里塞了什么,胤禟动弹不得,口中呜呜作响,被人拖了下去。 胤俄张了张口,想为他求情,可转念一想,又闭了嘴。 这会儿他们这四哥只怕还在气头上,老九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大碍,还是等八哥回头亲自去劝吧。 安定门外,隆科多正骑于马上,左手勒缰,右手持刀,盯着眼前大队人马,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隆科多,是谁给你的胆子,连爷都敢拦了?!” 十四一身戎装,脸上风尘未退,看着他冷笑道。 他回京叙职,需得移交印信才能回来,所以没了调动大军的权限,可身边也还带了一两千人的亲兵,来势汹汹,令隆科多不敢掉以轻心。 “奴才职责所在,还请十四爷见谅。”隆科多拱手道,“请十四爷单独进城。”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爷是圣上亲封的大将军王,你一个小小的九门提督,还敢如此造次,爷就算要硬闯,你又能怎么着?” 十四横刀立马,眼中杀气凛然。 他带兵出征,虽没亲上阵,可见多了死人,自也练出一身剽悍之气,怎会将隆科多放在眼里,只不过顾虑他身后的佟家,还有佟家对于老爷子的意义,方才有所顾忌。 隆科多不再答话,手心已经沁出汗来,却仍死死抓着长刀,不敢有丝毫松懈。 先皇驾崩的消息,早在宣读完遗诏,胤禩就命人暗中将乾清宫把守起来,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故而十四一无所知,否则早就冲杀进去,哪里还会在这儿揣度形势。 十四本想着胤禟或博定那边会派出人马来接应,却没料到至今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又冲进去以后,被康熙怀疑是居心叵测,不由有些焦灼难耐,胯下战马仿佛察觉到他的情绪,也跟着不安起来。 “十四爷……”平郡王讷尔苏驱马上前,低声探问。 还未等他说完,远处便隐隐传来钟声。 先是一下,再又一下。 直至后来,竟有延绵不绝之势。 胤祯倏地转头,望向钟声响起处,脸色煞白。 皇帝驾崩,必撞钟数下,以示国丧,举国同哀。 这钟声与平日报时的钟声大有不同,一听便知,故而隆科多也是大惊失色。 “爷要进宫去瞧皇阿玛,狗奴才少拦路!”十四回过神来,咬牙狠狠道。 此时天已蒙蒙发亮,借着微光,依稀能瞧见那张年轻的脸上扭曲狰狞的神色。 隆科多哪里还敢放行,一挥手,后面步军统领衙门的人也跟着围上来,双方形成对峙之局。 “冲进去!”十四不再犹豫,一声令下。 眼见就要上演喋血宫门的戏码,忽而闻听一声高喊。 “皇命在此,谁敢放肆!” 十四一震,抬眼望去,只见一队人疾驰而来,为首的人面色冷肃,一反平日温和,却正是廉郡王胤禩。 借着喊话的这一会儿功夫,胤禩已经策马奔至隆科多身前,勒绳止步,正对着十四一行。 “皇上有旨,命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入宫觐见。” “胤祯何德何能,竟能劳动八哥出马!”十四嗤笑一声。 胤禩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重复了一遍:“皇上有旨,命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入宫觐见。” “皇阿玛已经驾崩,又哪来的皇上?”十四面无表情。 “先皇驾崩,留下遗诏,命皇四子胤禛继承大统。” 十四愣了半晌,蓦地哈哈大笑。 “四哥好快的动作,令十四佩服不已!” 胤禩不理会他的嘲讽,从袖中拿出一方玉印,正是康熙平日里常用的印章,以此作为信物。“皇上口谕,宣胤祯入宫觐见。” 十四双目通红,盯着他咬牙道:“八哥,我也敬你爱你,你就这么不待见我,非得看着我死吗?” 胤禩暗叹一声:“十四弟言重了,你凯旋而归,本该盛大相迎,可如今先皇驾崩,诸事需要料理,故而只有我出来接你,随我进去给皇阿玛磕头请安吧。” 十四沉默不语,晨风扬起他的衣袍边角,带起猎猎声响。 他若就此下马进宫,意味着就此认输,接受胤禛即位的结果。 若是抗旨不遵,则成王败寇,只怕就算留下一条命,也要被圈禁到死,不得自由。 “新皇即位,大局已定,我携皇上口谕而来,尔等还不跪拜相迎,是想造反不成?”胤禩也不逼他,转而扫过他身后的人,一字一顿道。 讷尔苏一个激灵,看着十四毫无反应的沉默身影,又思及九阿哥那边至今毫无动静,怕是大势已去,再挣扎也是徒劳,反倒落下罪名,惹来祸患罢了。 这么一想,他暗自苦笑,下马跪倒在地。 “奴才接旨。” 他这一跪,后面不知所措的人马,仿佛一下子有了依凭,纷纷跟着下马,跪成一片。 余下十四一人独坐马上,分外显眼。 他从小到大,备受宠爱,一帆风顺,既无哥哥们被皇阿玛猜忌的历程,又无须战战兢兢看着他人脸色,更不曾如胤祥一般被圈禁十年,磨尽锐气。 在他身上,有的只是骄傲,属于天家的骄傲。 他曾踌躇满志,壮怀激烈,想着凯旋归来,皇阿玛龙心大悦,从此荣宠更上一层,指不定老爷子百年之后,遗诏上就有他的名字。 可惜,千算万算,一朝出走,回来已是风云变幻,改朝易代。 原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转眼却满盘皆输,面目全非,让他如何甘心。 如何甘心? 胤祯抬眼望向天际,此时云层之间慢慢分开,露出一道金色光芒,恰如预示着新朝代的来临,也宣告着自己的失败。 愤怒,不甘,哀恸,自他的脸上一一闪过。 最后,归于沉寂。 下马,拂袖,跪倒。 “臣弟接旨。” 康熙五十年八月十六,康熙帝崩,皇四子胤禛继,年号雍正。 ———————— 皇帝驾崩当天,是小殓,除了撞钟以示国哀之外,还要为大行皇帝穿衣戴帽,以便收殓入棺,皇子皇孙则要戴孝。 次日则是大殓,要将皇帝移入梓宫,还要让诸王大臣,宗室百官前来跪拜瞻仰,之后停灵于乾清宫,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家眷,皆要进行斋戒,二十七日内不得除服,不得嫁娶,百日内不得作乐。 满人入关后,推崇以孝治天下,对这些礼节看得极重,兼之又是皇帝大行,更不能出半分差错,这么数十天下来,人人已是双目红肿,喉咙沙哑,好点的也就是精神差些,下巴长了一圈胡渣,年纪大些的老臣,有些捱不住的,当场就随着先皇去了。 胤禛个性要强,又是想着以身作则,不落下让人话柄的机会,纵然他身体强健,也熬不住这么折腾,脸色苍白不说,双眼也凹陷进去,看起来颇为惊心。 “臣弟拜见皇上。” 胤禛放下奏折,起身去扶跪着的人,不悦道:“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这么喊吗?” “礼不可废。”胤禩苦笑。“十三弟已被放了出来,如今正在慢慢熟悉兵部事宜,毕竟也有十余年未曾接触了,怕是一时之间不甚熟稔。” “你办事,我放心。” 胤禛握住他明显消瘦的手,没有自称朕,反而低声道:“外人面前,倒也罢了,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你就不能喊我一声四哥吗?” 不待胤禩说话,胤禛又黯然一笑:“我也知道,当了皇帝,他们个个都避如蛇蝎,动辄跪拜,但是连你也要这么对我吗,四哥这辈子在乎的人,也就是你而……” 已字还未出口,便被一只手掩住。 “皇上乃九五之尊,岂可说这样的话?”那人灼灼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胤禩被看得周身不自在,只得屈服。 “四哥……”他有些无可奈何,这人分明半刻之前面对诸臣,还是冷厉肃穆的模样。 苦肉计生效,胤禛转嗔为喜。“这就对了,你若私底下再喊我皇上,这帐少不得等以后我们再一块算。” 他说得隐晦,胤禩却听出弦外之音,禁不住瞪了他一眼,又见他神色憔悴,苦中作乐,终是叹道:“四哥日理万机,又要料理丧事,还请多加保重,这江山社稷,可都指望着您一人了。” 胤禛低低一笑:“也只有你会这么对我说。” 胤禩知他所想,便安慰道:“方才我进来时,苏公公还让我多劝劝你,除了他,还有四嫂呢,四哥身边,可不缺真心待你的人。” 先前梁九功暗中给胤禟等人递信,为的是保住自己的地位,结果到头来却错投了主子,胤禛念他伺候先帝数十年,战战兢兢,没出过差错,本想遣他将来去给先帝守陵,但兴许是梁九功自个儿心里害怕,当天夜里就悬梁死了,新上任的御前总管,便是原先那雍王府里的管家,胤禩方才所说的苏公公苏培盛。 胤禛面色一柔,正想说什么,却听得外面传来苏培盛急促的声音。 “万岁爷,奴才有要事相禀。” 胤禩随即抽出手来,整了整衣裳,垂首肃立,胤禛笑睨了他一眼,方道:“进来。” 苏培盛急火火走了进来,趋前几步,看了看胤禩,欲言又止。 胤禩见状正想告退,胤禛却道:“八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能得咱这位主子说一句不是外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苏培盛虽知这两位爷自在潜邸就交情甚好,可如今一位当了皇上,却还相处融洽,就更让人欣羡了。 杂七杂八的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他应了一声,忙低声道:“永和宫那边现下正闹着……连皇后娘娘也被赶了出来呢!” 那拉氏都被赶了出来,这事闹得估计还不小,先皇刚刚驾崩,新皇生母就开闹,想来想去,只怕也就是与十四有关。 胤禛心念电转,脸色已是沉了下来。 第148章 劝告 依照礼制,皇太后本应移居慈宁宫,但德妃只说永和宫自己居住多年,不舍别居,故而执意不肯,胤禛无法,只好由得她去,将永和宫依制改为太后寝宫,让皇后嫔妃等内命妇在此请安见礼。 此时的永和宫内静寂无声,宫人都被遣了出来,就连皇后那拉氏也站在门口踟蹰不前,双手交握,面色尴尬。 胤禛二人赶至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那拉氏见到他们,脸上立时露出如获大赦的表情,疾走几步上前见礼。 胤禩也忙向那拉氏行礼。 “里面如何了?”胤禛匆匆便问。 那拉氏面有难色。“这会儿怕是皇额娘心情不大痛快……” 胤禛皱眉,隐隐猜到端倪。“怎么回事?” 她苦笑道:“因着九弟和十四弟的事,问臣妾何时放人,臣妾只说自己身在后宫,这些朝廷大事一概不知,但皇上待手足亲厚,劝皇额娘放宽心,但皇额娘说……” 胤禛沉下脸色:“说什么?” “说皇上不肯放了他们二人,所以大发脾气,将臣妾赶了出来。” 事实上乌雅氏说的是,皇上坐稳了皇位,自然要赶尽杀绝,刻薄兄弟。 但这种诛心之言,说出来只会让原本就脆弱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那拉氏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委婉言辞,饶是如此,仍旧让胤禛脸色越发难看。 本朝以孝治天下,新朝登基,丧期之后,自然要奉生母为皇太后,上徽号,且大赦天下,但这些原本算得上喜庆的事情,如今却蒙上一层阴影。 胤禛知道,他们母子二人的事情,像先帝宜妃这样的宫闱老人自然清楚,这些事情一闹,未必不是给对方看了笑话。 但他没想到,生母疼十四,恨自己,已到了如此地步,在得知十四被软禁的消息之后,竟连那拉氏也被赶到外面。 想及此,他只觉得一股怒气往上翻涌,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深吸口气,踏了进去。 胤禩跟在身后,心头不无忧虑。 前世他自然巴不得站在一边看笑话,当时皇太后当着众臣的面给胤禛难堪时,他还曾幸灾乐祸,想着能不能利用母子二人的恩怨去挑拨离间,败坏新帝的名声。如今时过境迁,却觉得胤禛与德妃的性格实在过于相像,皆是刚强之人,以致于亲生母子,竟落得恨不能不相见的局面。 此番会面,只怕又是一番风波。 往昔的德妃,如今的皇太后乌雅氏,正坐在殿中,见了他们进来,也只是冷冷一瞥,随即移开视线。 太后能如此,皇帝却不能,因此胤禛憋着一口气,也得先给她见了礼。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吉祥万安。”胤禩跟在后头,也随之行礼。 “你们还当我是太后吗,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后吗?”乌雅氏面无表情,纵然站在面前的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在那双眼里,也看不见一丝温度。 胤禛强忍着气笑道:“皇额娘何出此言,大臣们上折子,说要给您上徽号,尊为仁寿皇太后……” 话未落音,乌雅氏已打断道:“这些都是虚名罢了,我一个快入土的人了,本该追随先帝而去,可如今,竟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胤禛敛了笑容,淡淡道:“朕难道不是皇额娘十月怀胎所出的儿子么?” 乌雅氏一滞,狠狠道:“不错,你是我的儿子,可十四也是,如今你得了皇位,富有天下,十四什么也没有了,你就不能放了他吗?!” 说来说去,还是绕到十四身上,他们母子之间,除了十四,仿佛就没有别的话题。 胤禛站了一会儿,顿觉身心俱疲。 且不说宗室里头还有些蠢蠢欲动的,就凭十四之前掌握兵权的那些事情,此时此刻也绝不可能放他出来,何况自己只是暂时将他软禁在皇宫偏殿,并没有苛待于他,这当额娘的就如此迫不及待,认定自己对兄弟不好? “皇额娘累了,您先好生歇息,儿子明日再来请安,您若喜欢安静,不乐意那么多人伺候,儿子就让人将永和宫的人手削减一些。” 乌雅氏一怔。“你这是想要囚禁我?” 她下意识就将事情往最坏的一面想。 胤禛淡淡道:“额娘想怎么认为,儿子阻止不了。” 说罢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乌雅氏看着他的背影,气得发抖。“忤逆!不孝子!” 胤禩见胤禛走远,脚步没随着挪动,反倒站在那里,待乌雅氏冷静一些,方道:“太后娘娘,儿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那就不必讲了。”乌雅氏冷冷道,“皇帝走了,你怎么没跟着,出去,我乏了。” 胤禩叹了口气:“太后难道不知,如此只会让您与皇上越走越远,届时即便想让十四弟出来,也难了。” 乌雅氏一愣,冷漠的面色慢慢化作忡怔。 胤禩见状,便道:“皇上虽不是在太后跟前抚育长大,可也是太后娘娘所出,论亲厚,当不下于十四弟,皇上心中对太后的孺慕之思,也不逊于任何人,只是他性情刚硬,很多事情心里虽想,嘴上也未必说,久而久之,难免让太后觉得难以亲近,此事儿臣虽是旁观,却也感同身受。容儿臣说句僭越的话,说到底,皇上与太后,毕竟是亲生母子,这天底下,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的?” “十四弟是皇上亲弟,皇上又怎会置他于死地,不过正在气头上罢了,若过些时日,太后好言相告,彼此解开心结,说不定还有转机。” 乌雅氏听罢不语,良久方道:“我一见到他,就会想起当年的佟皇后来,你说,他对我,有对佟佳氏的半分孝顺吗?” 这话胤禩却不好接,只能道:“佟皇后已仙去数十年,如今皇上的母亲,只有太后而已。” 先前的话,本是令乌雅氏有些动容,岂料胤禩此话一出,她又莫名沉下脸色,冷笑道:“不错,哀家是他的母亲,可你看皇帝所作所为,又有哪点符合孝道了,只怕若不是本朝礼法所限,哀家这个太后,也是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莫说十四阿哥的事情,纵是他对佟家,也比对我要亲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乌雅氏不想着如何改善自己与儿子的关系,却总念及之前种种不痛快,这又于事何补,胤禩本是耐性极好之人,但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火气,只是面上仍旧一派恭谨。 “皇上事母至孝,岂会如此为之,太后乃万民之母,还请念在天下百姓的份上,多体恤皇上一些。” 他能劝的,反反复复也就是那几句,乌雅氏能得先帝宠爱,又坐镇后宫多年,并非少了聪明或心计,只不过她与胤禛性情相似,谁都不肯轻易妥协,且心头念念不忘当年旧事,一旦有了死结,就很难再解开。 便如眼下她认定大儿子的皇位得来不正,又将小儿子囚禁起来,在她心中,原本就疼惜的十四,此时更需要她这个额娘去营救,孰轻孰重,心里头那根杆秤自然而然倾向某一方。 “我知你自小就与皇帝交好,如今他登上帝位,你自然更向着他说话,可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哀家,想当初你额娘也不过是个出身微鄙的庶妃罢了!” 乌雅氏怒极,抄起桌上的茶盅就往地上摔去,人依旧坐在椅子上,仪态半分未失。 碎片落在地上,又飞溅到胤禩手背,划出一道伤口,血珠立时沁了出来。 这点疼痛胤禩还不放在心上,只是听她辱及良妃,不由也敛了神色。 “那儿臣先告退了。” 乌雅氏见他神色,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但她是倔强之人,绝不肯主动认错,更何况对着一个晚辈,便也装聋作哑,撇过头去。 胤禩退了出去,却发现十三就站在永和宫门口不远处,似乎在等人,见他出来,立时走了几步,迎上前。 “八哥!” “怎么来了?” 十三苦笑一声:“原本听说方才的事,想着能不能过来劝一劝,毕竟太后娘娘也曾抚育过我,可见你出来这情状,连八哥这般心思玲珑的人也铩羽而归,我怕是也不用进去了。” “太后正在气头上,现在先别进去,缓缓再说。”胤禩拍拍他的肩膀,二人并肩而行。 “现在在兵部怎么样,还顺利吧?” 十三点点头,叹道:“都十年没摸过名册这些玩意,先前一打开,就像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似的,现在可好多了。” 胤禩抬眼,见他不过二十五六,就已现出沧桑之态,连鬓间也染了些星星点点的斑白,又想起他年幼时手里抓着蛤蟆说要送给自己的情景,心下不由酸楚。 “十三。” “嗯?”胤祥正兴致勃勃说着自己在兵部的事情,冷不防被胤禩打断,转过头来看他,有些不明所以。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光景。”千言万语不知何从说起,早已湮灭在这漫漫岁月之中,胤禩也只能感慨一声。 十三仿佛知他所想,便笑着安慰他道:“八哥无须为我担心,这几年我没少琢磨,要说伤心自然是难免的,但回过头来想想,兄弟里头,最惨的也不是我,如果成日自哀自怜个没完,还是不是个大老爷们了!” 胤禩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是好事,如今皇上登基,怕是对你要重用,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别闷在心里头。” 胤祥心头一暖,嘴上却扑哧笑出声:“八哥,你是不是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弘旺长大,就也染了这些婆婆妈妈的毛病,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哪里会有什么事?” 二人开着玩笑,却见苏培盛匆匆忙忙往这边走来,见到他们,不由大喜过望,小步跑上前,道:“两位爷,皇上正想找你们呢,快跟奴才走吧!” “什么事这么急?” “好像是和西北军情有关。” 胤禩与十三俱是一愣,继而凝重。 第149章 西北 当时十四奉命回京时,将大将军印务交给平逆将军延信,但是延信毕竟没有十四的显赫身份,也镇不住那些蒙古王爷,他牵制住了策妄阿拉布坦,却拦不住另外一人的狼子野心,这就是罗卜藏丹津。 罗卜藏丹津是青海厄鲁特蒙古首领,袭亲王爵位,先前十四阿哥胤祯领大军时,曾对他拉拢打压,威逼利诱,将他稳在后方,不跟着起哄闹事,偶尔也能帮清军打打策旺阿拉布坦,但是十四奉皇命回京,接着又被扣押在京师,在前方的大军等于群龙无首,罗卜藏丹津眼见康熙驾崩,十四又一时回不来,便起了反意,鼓动策妄阿拉布坦跟着自己一起闹腾。 此时,远在京城的这边,刚刚登基不久的胤禛见青海和硕特蒙古右翼贝勒察罕丹津护送达赖七世有功,就将他册封为黄河南亲王,这就更引起罗卜藏丹津的不满。 就在上个月,罗卜藏丹津乘机召集青海厄鲁特蒙古各台吉,在察罕托罗海会盟,煽动他们起兵反清。虽然青海蒙古内部并不个个都响应,特别是察罕丹津,因亲近朝廷,便与罗卜藏丹津划清界限,分道扬镳,但是其余一些部落,还是有些跟随了罗卜藏丹津,使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到河洲、西宁附近。 西宁守军猝不及防,伤亡惨重,延信那边则远水救不了近火,消息以八百里加急传送至京师,已是火烧眉毛的事了。 胤禩二人没料到军情如此紧急,待到了养心殿,看了军报之后,各自心里都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此时被召来议事的,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张廷玉和佟国维,这就是雍正元年的重臣班底。康熙年间的许多臣子,老的老,病的病,连佟国维也已近古稀之年,须发苍苍,不复当年英勇。 但现在却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操心。胤禛看着西暖阁里寥寥数人,这才深感自己手头无人,至于沈竹和戴铎,却因掌握了太多机密之事,胤禛并不想让他们展示于人前。 “你们怎么看?” 佟国维道:“新皇登基,诸事未定,如今暂且不宜干戈,策妄阿拉布坦那边还虎视眈眈地看着,一旦我们分出兵力,等于两头都受到夹击。” 胤禛点点头,佟国维这是老成持重之言。“那依佟老看,该如何?” “奴才以为,罗卜藏丹津要的,无非是钱粮罢了,可派人前往与之议和,暂且罢兵,待我们解决策妄那边,再行商议。” 胤禛犹自沉吟不语,十三忍不住出声:“臣弟觉得,罗卜藏丹津的野心,必不止于此,他能在朝廷分心策妄阿拉布坦之际突然起兵判清,可见原先就有反意,只不过一直都在等待机会,眼下大军无暇旁顾,正是他认为最好的机会,所以这次就算派人去和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倒不如朝廷出兵平叛。” 张廷玉叹了口气:“王爷有所不知,自康熙五十年大军出征之后,户部就有些吃紧,如今更是半分钱粮也拨不出来了,当年还是皇上着人清理户部,抄了几个贪墨的官员,这才有些进项,但现在若是要开战,只怕入不敷出。” 胤禛刚登基,就大肆册封宗室,一方面是为了施恩拉拢人心,另一方面也是显示新帝宽宏大量,对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事实上除了老九和十四被软禁于宫中,连追随十四的平郡王讷尔苏,胤禛也没把他怎么样,仅仅是削了他的爵,将平郡王的爵位转而赐给讷尔苏的长子。 而胤禩和十三,是最先被敕封的,二人分别被封为廉亲王和怡亲王。 十三神色动容,显然是不知道这桩往事,更没料到情况已是如此恶劣。 被张廷玉一提,胤禛也是脸色微沉,先帝爱名,对于老臣尤其优厚体恤,就算他们贪墨钱财,只要数量不大,老爷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胤禛继承皇位,就等于接了这个烂摊子。 一时之间,数人俱都沉默起来。 胤禛抬眼便见那人微微皱眉,忽又舒展的模样,不由柔下神情,询问道:“胤禩,你怎么看?” “臣弟于用兵一道不甚精通,西北之事只怕说不好。” 胤禛却笑道:“这倒无妨,你便说说好了,左右这里也没外人。” “佟中堂所说和议,臣弟以为有必要,现下我们无力再出兵,派人和谈也可拖延些时日,只是和谈同时,还要做两件事。一是派人去见察罕丹津以及其他不与罗卜藏丹津同流合污的部落首领,趁机拉拢过来,二是就近集结兵力,等待时机。” 他说罢,其余几人都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吧,以如今情势来看,也惟有如此了。”胤禛轻轻叩着桌面,“西北大军群龙无首,需得派个人过去坐镇,顺道办理集结陕甘兵力的事宜,依你们看,派谁去好?” 十三道:“川陕总督年羹尧熟稔军事,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他刚说完,就看见胤禩在朝他使眼色,心知必然又有什么自己不清楚内情,但话已出口,要再收回去,却也来不及了。 年羹尧是胤禛在潜邸时的一员大将,兵权在握,坐镇一方,若是胤禛想用他,刚才便不会问出那样的问题,而是直接指派给年羹尧。先前胤禩看到年羹尧跪在胤禛府里大半天,知道两人关系已不如从前那般和谐无间,以胤禛的性子,只怕现在还是看在如今西北不宁的份上,才没去动他。 胤禩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手背上的伤口。 刚才在乌雅氏那里没有觉得如何,现下也不知是站得久了,还是没有上药,那伤口有些发起痒来。 胤禛虽在听着十三说话,注意力却一直没落下这边,胤禩的动作立时被他察觉,定睛一看,双眼不由微微眯起。 “十三,朕记得你早年,对练兵也颇感兴趣的吧?”胤禛冷不防提起这茬。 十三一愣,苦笑道:“臣弟在……足不出户,这十年下来,只怕什么都生疏了。” “生疏了,可以学,年羹尧负责调度陕甘兵力,你也可去从旁督战,再者延信那边,十四回来之后,没个人坐镇,朕也不放心。” 十三听出这弦外之音,眼睛不由一亮,他内心深处,自然十分渴望有朝一日能够驰骋沙场,但自从十年前被康熙软禁之后,他就慢慢地死了这条心,只是不曾料想,自己还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天。 胤禛见他表情,不由笑了起来:“怎么,敢不敢接?” 十三被他这一看,湮灭许久的豪情忽然又涌了上来,拱了拱手,声音铿锵落地。 “臣弟领旨!” 胤禛满意颔首,又交代了西北的一些事宜,指定派去议和的人,便让众人散了。 “胤禩,你先留下。” 几人退至门口,却听见胤禛出声,胤禩顿了脚步。 “皇上?” “你过来。” 屋里就剩两人,胤禛也不客气,盯着他道:“把手抬起来。” 胤禩莫名所以,抬起左手。 “不是这只手!”胤禛恶狠狠道,将他另一只手抓过来,动作看似凶狠,实则轻柔。 “怎么弄的?” 他指的是胤禩手背上的伤痕。上面的血迹已经凝结了,看上去有些狰狞,但被马蹄袖覆着,若不抬手,压根看不到。 “不小心划到的。”他不提,胤禩倒忘了这茬,方才匆匆就来了,也顾不上去太医院上药。 胤禛根本不信:“早上进宫的时候还没见着。” 胤禛无可奈何地笑道:“小伤口而已,不妨事的。” “是在永和宫弄伤的?那会朕跟太后吵了一架先走,你没跟上,想必是留下来劝太后,”胤禛也不理他,兀自道:“是太后弄伤你的?” “不是,四哥,您就别瞎猜了。”胤禩想抽回手,却被那人紧紧握着。 “你不说我也知道。”胤禛冷笑道:“她拿朕没有办法,就把火发到你身上去了,好,真是好极了。” 胤禩见他阴狠模样,思及前世乌雅氏的结局,不由微微皱眉。 “四哥,臣弟有一言相劝。” “说。” “太后毕竟是您的亲额娘,纵然有再多不是,你我心里明白,但天下人都看不见,若是有个差池,于您的名声,只怕就不好了。” 胤禛沉默半晌,淡淡道:“你说的朕又何尝不知,只是每回见面,她都要提十四,在她眼里,只有十四一个儿子,朕这皇帝,在她看来,竟似来路不正,抢了她小儿子的一般!” 说至最后,已是冷笑连连。 胤禩叹了口气:“四哥的委屈和苦楚,臣弟都明白,可太后年纪也大了,需得好言相劝,老人家年纪越大,越是执拗,如果母子为此争执,唉……” 他没有说下去,胤禛却明白,正如春秋时郑庄公一样,他的母亲武姜,同样是他的亲生母亲,同样万般不待见他这个长子,反而处处维护小儿子叔段,可聪明如郑庄公,对此也没有一点办法,最后还得想出一招“黄泉见母”来表示自己没有违背誓言。 说到底,就算他是皇帝,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孝道二字,就压在他头上,天下人都在睁大眼睛看着,皇帝到底会怎么处置他的亲生母亲。 “朕知道了,过两天朕再去给太后请安,先让她消消气吧。” 胤禩见他平静下来,便想抽回手,冷不防那人将他往反方向一扯,他一个踉跄,摔入对方怀里,瞬间被压在身上。 胤禛看着他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由好笑,低下头亲了一口,方道:“这些日子想你想得紧,可就是近在咫尺,却不能抱,不能亲,朕终于知道,当初你为何怎么都不肯当这个皇帝了。” “臣弟才能不及皇上万一,自然无缘皇位,皇阿玛英明,这才传给您……”胤禩被他压得呼吸困难,忍不住伸手去推他。“先起来!” “不喊皇上了?”胤禛一笑,转而微侧身体,免得压到他,一边伸手将他拥住。 “就算没法留你过夜,抱一下还不成么……”声音因为他将头埋入对方颈窝,而有些含糊不清。“可真累……等哪天天下太平了,朕就退位,咱们云游四海去吧!” 胤禩知他只是随口一说,不由失笑:“西北不宁,国库空虚,还有杀不完的贪官污吏,等着英明的皇上去决断,这天下只怕永远都需要您!” “我不管!”对方拥得更紧,回答也有些任性,浑然没有方才雷厉风行的帝王模样了,反而让胤禩想起二人小时的光景。 他叹了口气,放松身体,轻轻拍着对方的背。 自康熙驾崩之后,二人第一次拥在一起,却忽然之间,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胤禩回府时,已是华灯初上。 如往常一样,用完饭,父子二人坐在偏厅,胤禩问起功课,弘旺则一一答了,又说起今日在上书房的趣事,逗得胤禩开怀不少。 弘旺今年已有十一,从胖乎乎的宝宝到如今俊秀挺拔的少年,让胤禩颇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加之弘旺对外聪颖早熟,少年老成,在阿玛面前却依旧依赖亲密,所以父子俩相处,不似别府那般严肃刻板,反倒有些同辈人的随和味道。 “阿玛……”弘旺帮他捏着肩膀的动作忽然停下来,欲言又止。 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自弘旺七岁那年开始,每回胤禩从外头回来,弘旺总要帮他按捏肩膀,说是尽孝,胤禩说也不听,心中感动,便也由着他去了。 “怎么了?”儿子难得有这般犹豫的神态,胤禩奇道。 弘旺迟疑半晌,方道:“您一直没有娶新额娘,是不是因为我?” 胤禩一怔,沉下脸色。“谁又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不是……”弘旺脸上浮现出扭捏的神情,道:“我听弘春他们说……嗯,也不是,总而言之,男人都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像别的府里,弘春他们都有好几个额娘,可我们府里……” “阿玛!”他吞吞吐吐半天,下定决心似地道,“您若是喜欢,也多娶几个额娘进府来吧,我听说男人是憋不得的!” 他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只听见噗的一声,胤禩半口茶还没喝下去,全数喷了出来。 第150章 诛心 “阿玛!”弘旺忙帮他抚背顺气。 胤禩止了呛咳,却有些哭笑不得。“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弘旺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憨憨笑道:“这么说这府里不会有继福晋了?” 胤禩一眼就看破他的小心思,伸出手捏住他的脸颊往旁边拉,暗自可惜儿子的脸不如小时候那般胖乎乎了,虽然触感依旧不错。 弘旺哎哟一声,没有反抗,依旧笑嘻嘻的。 “你不希望阿玛娶继福晋?”把皮球又踢回去。 “儿子不希望有人烦着阿玛。”弘旺眨眼,一派无辜。 胤禩敲着他的头,却也没想过隐瞒,笑道:“阿玛不想娶继福晋,诚如你所说,麻烦太多,现在府里就很好,你张额娘管事,我很放心。”若是妾室还好说,继福晋毕竟是正正经经的嫡妻,要上玉牒的,将来若诞下一儿半女,难免又要为自己的儿女打算。 再说那个人,也未必肯让他娶。 话锋一转,却是落在儿子身上。“刚才听你说起弘春,你时常与他往来?” 弘旺见父亲问起正事,便敛了玩笑之色,摇头道:“我平日,也就与大阿哥亲近些,还有十叔家的弘暄,至于其他人,都是泛泛之交,不过弘春虽不是十四叔的嫡子,性情却还温厚可亲,原先与他的话还多些,自从十四叔出了事,他似乎有点郁郁寡欢,每天也不怎么说话了。” 他口中的大阿哥,便是弘晖,如今也有十四岁了,胤禛正打算明年便让他在户部跟着学些差事,他做事务实,不喜浮夸,有康熙年间诸皇子的先例在,更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当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皇阿哥。 “弘明呢?”弘春是侧福晋舒舒觉罗氏所生,弘明则是嫡子。 “弘明平日里不与我们玩在一块儿,如今更是消沉,只是他虽有些傲气,可也不是坏心眼,若能多加管教,当会成器。” 弘旺侃侃而谈,评价公允,并没有刻意贬低某一个人,眼中光彩闪烁,也全无平日里对父亲的依赖,胤禩暗暗点头,心道自己上辈子在这个年纪时,未必有他这份心胸和洞察力,一面又不由担心他过于聪明而遭了人嫉。 可怜天下父母心,身份显赫如胤禩,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也没有比旁人超脱多少。 “你看当今皇上的几位阿哥里,各自如何?” 弘旺闻言有些犹豫。 胤禩看出他的谨慎,赞赏一笑:“这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但说无妨。” 当今皇帝,有三名皇子。 长子弘晖,是皇后那拉氏所出,正宫嫡子,年长而有德,如今虽然还未封爵,胤禛也不曾流露过让哪个儿子继承皇位的意思,但众人的目光,无疑大多放在弘晖身上。齐妃李氏所出的弘昀早夭,留下一个三阿哥弘时,刚进上书房不到两年,也颇有些聪明伶俐的味道,还有一位裕嫔耿氏所生的五阿哥弘昼,刚满周岁,与两位兄长年龄差距太大,尚且什么潜质也看不出来。 比起先帝的二十多个儿子,胤禛实实在在算得上子嗣单薄。 “大阿哥与儿子要好,自不消说,五阿哥太小,还看不出来,余下一个三阿哥,”弘旺摇摇头,“儿子不大喜欢他。” “,他哪里不好?”胤禩来了兴趣,他心中对这三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断,但他更想听弘旺如何说。 “器量狭小,不能容人,儿子与大阿哥走得近,三阿哥见了我,便不大欢喜,那种目光,让人见了心里不舒服,可他非还要装出一副笑脸,来跟儿子套近乎。” 胤禩点点头,摸了摸他的头,叹道:“宝宝,委屈你了。” 胤禩与十三得皇帝重用,又是天子亲弟,位高权重,自然有无数人巴结讨好,连带着他们的儿子在宫中,也不得安宁。如今胤禛未曾确定阿哥们的名分,就连弘昼这样的身份,自然也要来拉拢弘旺。 “阿玛无须担心,我长大了,自然要为阿玛分忧。”弘旺挨着他,道:“您如今太辛苦了,再过得几年,您就跟皇上四伯请辞,回家养老吧,到时候我也能办差了,我养你就成。” 胤禩闻言乐不可支:“我家宝宝可也会养家了,你拿什么养我,你娶媳妇的钱,可还得阿玛来攒呢!” “我不娶媳妇了,以后我们父子俩两个人一块过,我要陪着阿玛一辈子的。”弘旺发下宏愿,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认真。 “胡闹!”胤禩笑得喘不过气。 皇宫里正批阅奏折的某人打了个喷嚏,还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被觊觎了。 雍正元年十月,宗人府上疏,新帝即位,其他人应避帝王讳,姓名中不能出现同字,胤应改为允,而十四阿哥胤祯因祯字又与皇帝名讳中的禛同音,故改为禵。帝允,但特谕二人可以例外,即惟独廉亲王胤禩,与怡亲王胤祥,可继续使用胤字,无须避讳,以示恩宠。 同月,帝从直隶巡抚李维均所请,在直隶率先实行丁银摊入田赋一并征收,即“摊丁入亩”,数月之后,见成效卓著,又推行全国。 雍正元年十二月,于康熙年间被搁置的八旗生计,复又提上日程。廉亲王胤禩上折请求废除八旗不能经商务农的规定,帝朱批应允,下发八旗,开始实行。 其策主要有三: 一是允许旗民务农经商。 二则严厉查处旗人酗酒、唱戏、赌博等恶习,京城九门以内不允许开设戏园子,凡开圈聚赌者,一经查处,重则处以流刑,轻则杖责。 三是八旗每旗各派两千名壮年男丁,前往东北、西南等荒凉处屯田开荒,去期三年,若表现优异者,回来时则直接授予武职实缺,八旗军队中不思上进者,则被替换前往,如此反复,纵皇亲国戚,亦不能例外。 摊丁入亩和八旗生计措施一出,前者触犯了全天下地主仕绅,达官贵人的利益,后者则让懒惰成风的八旗子弟无所遁形,但当今皇帝雷厉风行,乾纲独断,但凡有能力反对他的兄弟,不是被圈禁,就是站在他那一边,加上连简亲王雅尔江阿、佟家也一力赞成,旁人虽然满心腹诽,却也不敢公然反对。 如此下来,国库尽管依旧不甚充裕,但也不比之前那般捉襟见肘,胤禛神采奕奕,将精力大半放在这些政务处理上,也不见疲态,只苦了周围一干近臣,胤禩与张廷玉等人更是每日不到酉时也不能回家。 胤禩揉揉眉心,合上卷宗。 眼瞅着天色逐渐暗下来,终于可以回府歇息一会。 “诸位也都回去吧,时辰不早了。”因着近来事务繁多,连带整个户部的人也跟着他一起没日没夜地忙着,胤禩坐镇在此,他不走,其他人更不好走。 户部尚书张鹏翮笑道:“王爷先回去罢,下官这还有点事,一并料理了,免得明日来又麻烦。” 胤禩为人随和,与风风火火,冷肃严厉的皇帝放在一块,堪称鲜明对比,在皇帝那里饱受风霜摧残的官员们,再与胤禩相处,顿时觉得如沐春风。 这张鹏翮前些年因治河一事曾受康熙训斥贬职,胤禛登基之后,便又将他拔擢上来,与胤禩共事,他为官清廉,却不是不知变通,迂腐刻板之辈,故而胤禩与他也颇为相得。 “你不走,你底下那些人怎么好走,你就当体恤他们,别在这里耗着好,有什么事,明儿再办!”胤禩一边起身,却冷不防眼前一黑,往前踉跄了一下,幸而张鹏翮眼明手快,赶紧出手扶住他。 “王爷?!” “没事。”胤禩摆摆手,静待晕眩感和双目不适的感觉褪去。 旁的官员看到此景,也忙围上来询问。 张鹏翮见他脸色不好,不由道:“不若请太医过来看看吧?” “就是起身急了点,老毛病了。”胤禩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每当劳累时,双眼的痛感就要剧烈些,这是当年去山西平阳落下的毛病,太医来来回回也只会让他静养,许多年下来,胤禩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当回事。 “病从浅中医,下官看王爷气色欠佳,这些事情其实下官们也办得来,您还是多歇息着好。”张鹏翮劝道。 胤禩吁了口气:“出旗民往东北屯田一事,尚有八旗旗主和宗人府帮衬,这边光是摊丁入亩,也够各位忙活的了,我怎可不以身作则,再说过了这一阵,也就可以喘口气了。” 他顿了顿,又对其他人笑道:“大伙多加把劲,等事情告一段落,王爷请你们上何氏酒楼吃酒席去。” 众人自然纷纷笑应。 又说了几句,胤禩便让他们各自散了。 出了衙门,陆九早已等在那里,旁边停了一顶软轿。 “爷,回府去?” 胤禩想了想。“进宫。” 他手里还揣着一份条陈,是关于八旗生计的一些想法,趁着这会儿刚写完,想着先送进去给那人看,左右此时西暖阁的烛火必然是亮着的。 到了那里,果不其然,西暖阁里灯火通明,那人正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粥,一面还抓着本奏折在看,见胤禩一来,丢下奏折,连龙靴也不穿了,就下榻走过来。 “诶,皇上,小心地上凉!”苏培盛忙上前拿了靴子要给他穿上。 “多事!”胤禛咕哝一句,仍自己套上靴子,疲倦的面色仍不掩喜悦。“你吃过没?” 胤禩一笑,同样是满脸风尘倦色。 “还没,刚写好的条陈,想着宫门还没落下,就赶着送过来给皇上瞧瞧。” 苏培盛极为机灵:“那奴才这就给王爷拿些吃的来?” 不待胤禩回答,胤禛已道:“快去!” 又对胤禩招手:“快到炕上来暖暖,走了一路,外头冷吧?” 苏培盛识相地退了出去,又轻轻阖上门。 “不若今晚就在宫里头留宿吧,也别回去了,这天色都晚了。” “于礼不合。”胤禩确实冷了,也不推辞,便坐到胤禛的对面。 胤禛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拉过来,一把抱住,用自己的体温暖住他冰冷的身体。 “这里是议事的地方,先帝时也有臣子彻夜商议政事被留宿于此的,有什么于礼不合?” 说罢又把自己没动过的点心碟子挪过去。 “你先吃点暖暖胃,吃的一会儿就送来了。” 胤禩点头,随手拿起一块塞入嘴里,也不知尝出滋味来没有,便将条陈递给他,一边想从他怀里挣出来,这皇帝抱着王爷,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他们这君臣二人的脸都不要了。 胤禛却不肯放手,登基之后,养心殿已成了他常驻之地,守卫与保密性自然是极妥当的,再说还关着门。 看了片刻,他咦了一声,全副心神都放在上面,抱着胤禩的手松了些,他趁机挣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 “开禁采煤,分产承耕……嗯,迁移宗室回驻盛京?”胤禛轻轻念出声,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有些惊讶。 胤禩苦笑:“这最后一条乃是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实行,臣弟只是怕如今八旗人口日益增多,却大都不事生产,窝在京城这块繁华之地,长久下去,后果堪虞,倒不如命这些人迁回龙兴之地。” 胤禛点点头:“此策一出,必招来不少宗室反对,现在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胤禩叹道:“若真有那一天,一切罪责由臣弟来担就是,反正先前破除八旗子弟不得经商务农的祖制时,已是千古罪人了。” 他只是想将上辈子没能做到的事一一做了,古往今来那些意图改制变革的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只是他这死过一遍的人,对这些身后荣辱,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这是朕首肯的,若有罪责,也该由朕一力承担,与你何干?”胤禛不悦道。 胤禩一笑,引开话题:“四哥似乎愁眉不展,可有什么需要臣弟效劳的?” 被他这一提,胤禛拿起手边一份折子,丢在他面前:“总有一天,朕要将这些贪官都一一铲除。” 胤禩打开一看,折子是苏州织造李煦写的,里头说的不过是些寻常琐事,例行请安,先前江南三大织造依附先帝的十四阿哥,可到最后皇位归属却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以康熙与他们的关系,竟也从无透露半点风声,三家之中,以李家最为活跃,也最招胤禛的恨。 “李煦这是想讨好四哥,在摸您的喜好呢。”胤禩看罢,微微一笑。 胤禛冷哼一声:“朕还用不着他的讨好!” 胤禩瞧见他眉间隐忍的烦躁,心知他这些日子以来被层出不穷的政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后宫又因乌雅氏闹得不安宁,只怕他现在不过是在苦苦压抑自己想要发作的冲动,不由抚慰道:“四哥且再忍耐些时日,此时若没个由头,不好动手。” “西北那边可还缺了些银两,碰巧可以抄了他们填补!”胤禛冷笑一声,忽然觉得屋里温暖得有些燥热,不由下榻走了几步。 “你说朕是先从京城查起好,还是从江南那边开始彻查好?”不待胤禩回答,他又来回踱了几步。“京城这边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山高皇帝远,要查出什么只怕不易,你在康熙三十六年不是去过一趟扬州吗,那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去看胤禩,声音夏然而止。 只见那人手撑着额头,身子歪在桌边,已经累极睡着了。 那头苏培盛端了点心轻轻推门进来。 “皇……” 刚说了一个字,便被胤禛制止,再一看胤禩的模样,他也不敢出声了,放下东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临出门前,还看见皇帝脱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廉亲王身上。 旁边矮桌上,还叠了小山高的奏折。 他轻轻阖上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本是想请王爷劝劝万岁爷不要那么辛苦,可现在看王爷的样子,竟也没比万岁爷好多少,倒还不知道谁劝谁了。 —————— 十二月里,寒风最凛冽的时候,十三却要动身前往西北,同行的还有敦郡王,先帝十阿哥允俄。 原本名单里并没有他,但允俄听说十三要去西北,忙不迭也进宫自动请缨,也不知他是怎么说的,竟也说得胤禛同意他前往,还是以十三副手的身份。 胤禛比照十四当初出征的规制,给了他们一个盛大的送行礼,十三与允俄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眉宇间顾盼飞扬,一身袍子迎风猎猎作响,仿佛又回到少年时英姿勃发的情景,十三在那十年中,腿脚受寒落下病根,却也等不及春暖花开的时候,便急着想要上路。 为免路上风雪大,十三旧病复发,胤禛还特地指派了一名太医随行,又赐予十三与允俄二人以钦差的身份,配给一千精兵,令他们便宜行事。 “到了那里,别忘了来信,十三弟腿脚不好,你就多担着些了,你们俩在京城的家眷,我会使人多照料的。”胤禩与允俄并肩而行,胤禛则与十三走在前头。 “八哥放心就是,只是有一事,我还放心不下。”允俄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末了又有些犹疑起来。 “但说无妨。” “老九的事情……”允俄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他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条胡同走到黑了,可我跟他,毕竟是自小打到大的情份,不忍见他就那么圈一辈子,若是有机会,还请八哥求个情,看能不能将他放出来,只怕经过这一遭,他也该悔悟了。” “你放心吧,皇上指不定会网开一面的,若是不成,我去会尽力去想办法。”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不确定,当初老九和十四被软禁在宫中,而不是宗人府,胤禩本也以为这样意味着胤禛不会将他们关太久,但眼见一年过去了,他却绝口不提,胤禩根本不知他心里头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允俄点点头,感激道:“我们俩自小顽劣,是八哥照拂良多,这次我能去西北,也是多亏了八哥从中斡旋,否则以我和老九的关系,只怕这辈子也出不了京师吧。” 胤禩失笑,这事他还真没说过一句话,全是那位的决定。 “你太高看我了,若是皇上不同意,我说再多又有何用,全是你自个儿做人明白,才有今日的福祉,此去路程遥远,风沙漫漫,多加珍重小心,我可还等着你回来,咱兄弟几个大醉一场的!” 允俄大笑,与他击掌为誓:“定不负今日所言,八哥等我们回来!” 此时前头胤禛也与十三话别完毕,十三朝胤禛一拜,翻身上马,又转身向他拱了拱手,随即一扬缰绳,往前驰去。 允俄见状,也朝胤禛跪拜话别,上马追随而去。 尘烟滚滚,将二人身影湮没其中,再难辨别。 胤禛回到宫中,听得宫人来报,说乌雅氏要见自己,他近日心情烦躁,想也没想就要回绝,却思及前些日子胤禩所劝,不由心念一转,着宫人先去禀报,他随后便至。 到了永和宫,却见那拉氏早已在那里,与乌雅氏有说有笑,而且看皇后神色,也颇为欣喜,胤禛心下奇怪,面上却中规中矩朝乌雅氏请安行礼。 “罢了,行什么礼,起来吧。”乌雅氏见了他,神色虽不如看到皇后那般慈霭,但也没了前些日子的冷硬。“方才皇后还和哀家说,这正月就快到了,先帝的丧期也过了,这宫里头怪冷清的,正可以好好热闹一番。” 胤禛看了那拉氏一眼,点点头道:“应该的,皇额娘想怎么操办,告诉皇后一声就好,您别太累了,届时把弘明弘春他们,都接进宫来陪您住几天。” 乌雅氏听他主动提起,面色又好了不少。“那样就显得老婆子偏心了,传出去对皇帝的名声也不好,若是要接,就把几个年纪小点的孩子都接进来,像老十的孩子弘暄和老十三的孩子弘昌,他们的阿玛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皇帝正该好好抚慰一下他们的家眷。” 胤禛见生母这一番话下来,也有了些母仪天下的自觉和气度,不由笑道:“都听皇额娘的。” 乌雅氏满意颔首,又道:“这几日听说因着西北和八旗生计的事,皇帝都没能睡个囫囵觉?” 不待胤禛回答,便续道:“新朝新气象,忙些也是正常,后宫不得干政,哀家是记着的,只是我瞧皇帝气色不大好,还要多保重才是,这江山社稷,现在就指望着你一人了。” “皇额娘放心,儿子会注意的。” 那拉氏见他们母子相谈甚欢的模样,抿唇一笑,借口还有事便先行告退了。 “皇帝还没用午膳吧,不若今日就留下来一起?”乌雅氏从未对儿子如此和颜悦色过,见他面色柔和的模样,心头也有些不自在,不由问道。 “如此就有劳皇额娘了。”胤禛一愣,也不推辞。 眼前的人,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生身之母,就算再怎么偏爱十四,内心深处,总还渴望着她有一天回过头来,也能发现自己的好,只是经历了太多失望的他,此时虽还有些意外乌雅氏的行止,也不敢抱着太多希望。 用膳时母子交流不多,但也没有以往那般僵硬的气氛,胤禛这才渐渐放下心来,略略有些惊喜。 莫不是老天爷开眼,这生母终于也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他只盼着这样的场景,不要轻易消散。 兴许是听到胤禛的渴望,接下来的几天,胤禛每日昏定晨省,到永和宫请安,母子俩也不再见面就争执,反倒颇有些和乐融融的景象,胤禛只当胤禩和那拉氏的劝告起了效果,被乌雅氏听进去,便也有些高兴。 眼瞅着正月将近,一日胤禛下朝,又到永和宫去,乌雅氏也照例留他用膳,席面看上去比平日的还要丰盛几分。 胤禛诧异道:“这可是有何喜事?” 乌雅氏强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不过是见你平时用得少,特地让他们多做了几道菜,想着让你多吃点。” 胤禛心头一暖,也没注意她神色有异,便笑道:“皇额娘有心了,不过朕不大爱吃荤菜,平日也多以素菜为主。” 话虽如此,却还一面握箸去夹起一块咕噜肉,送进嘴里。 乌雅氏见他神色愉悦,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既是年节将近,你那两个弟弟一直被关着也可怜,不若将他们放出来吧。” 胤禛停了动作,微微皱眉。 他虽不喜乌雅氏又提起十四,但这些日子毕竟母子相处也融洽,他不愿因为这件事情生了嫌隙,便想着该如何解释。 乌雅氏见他不言语,只当胤禛不愿,不由急了起来,话也脱口而出:“你若不肯放人,这节哀家也不想过了!” 胤禛生平最恨别人要挟,闻言立时沉下脸色。 “皇额娘这是何意?” 乌雅氏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十四是你同母弟弟,也是我的亲生骨肉,你怎的就狠心至此,非要将我们母子俩相隔,看着老婆子思念爱子而死才甘愿,是也不是?” 胤禛也不辩解,只冷笑道:“是又如何?” 乌雅氏气得发抖:“好好,没想到哀家竟生了个白眼狼,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下文是什么,她却没说出来,瞧着胤禛的眼神,竟似仇人一般。 胤禛不再看她,起身径自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碗碟被摔至地上的声响,他也没再回头看过一眼。 —————— 自夺储失败之后,允禟便与十四被分别软禁于皇宫内的偏殿中,那地方相当于冷宫,没有皇帝的手谕,谁也不准入内。 胤禩去时,带了御赐的令牌,侍卫们认得他的身份,也不敢多加拦阻,便让他进去了。 胤禛倒没有苛待他们,殿内摆设一应俱全,只是偌大宫殿空荡荡的,就只有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以允禟与十四的身份,自然受不了。 “八哥!”允禟正坐在窗前发呆,见了来人,一怔之后便扑将上来,惊喜交加。 “是不是让你来放我出去的?!” 胤禩看着他狂喜的神态,有些不忍,回手扶住他的臂膀,安慰道:“你先坐下,我是来看看你的。” 允禟眼中的光彩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他放开抓着胤禩的手,失魂落魄地回到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再不开口。 胤禩看了他半晌,见他除了消瘦一些,也没有被苛待的痕迹,便放下心来,实际上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来探望允禟,也抱着希望他经此磨难,能够大彻大悟的心思,存心让他多吃点苦头。 “宜妃娘娘被接到五哥府上颐养天年,你府里头那些人,我也使人照顾着,他们一切都安好。” 见他不说话,胤禩也不着急,自顾倒了杯茶,又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允禟苦笑一声:“多谢八哥了。” 胤禩正色:“你别谢我,该谢的是皇上,以你的所作所为,若不是皇上开恩,只怕这会儿抄家流放,也在情理之中。” 允禟有些颓丧:“我已经后悔了,可是后悔又能怎样,十四被囚禁的地方离我这里不远,我夜夜都能听到他的喊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过得比我还惨,只盼我有生之年还能出去看一看额娘,也就无憾了。” “你后悔了,还不行,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当初我是怎么劝你来着,你不但不听,还嫌我多事。”胤禩顿了顿,“老十请缨去西北了,临走前还托我多照看你。” 允禟苦涩道:“老十总算偿了他的夙愿了,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连送他一程都不行。” 胤禩看着他坐在那里低着头,就想起两人小时候的模样,不由拍拍他的肩头。“你若肯听我一句劝,别再掺和那些事情,八哥怎么也要保你平安出去。” 允禟一愣,随即狂喜。“八哥?!” 胤禩一笑:“怎么,这里待得舒服,不想出去了?” “当然不是了!”允禟也顾不上仪态了,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边将他抱住。“八哥,我的好八哥,我就知道你没忘了我,从小到大,就你和老十对我最好,都怪我被贪欲蒙了脑袋,此生若能出去,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你莫高兴得太早,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成与不成,还要看你自己了。”胤禩笑道,先前他曾试探地询问过胤禛,知道对方并没有置允禟于死地的意思,只不过想关他个几年,让他彻底失去争胜之心。 毕竟这辈子少了自己的因素,允禟与胤禛之间也并没有结下死结,充其量不过是个从犯,不至于落得被圈禁到死的下场。 只是十四那边…… 胤禩暗叹了口气,没有再想。 又与允禟说了几句,胤禩从偏殿出来,忽地眼睛一疼,脚下正巧踩空了台阶,往前摔了一下,幸而赶忙抓住手边的栏杆,才免于滚下台阶的命运。 守在门口的侍卫吓了一跳,忙上前过来扶。 “王爷!” “我没事。”他摆摆手,拿出一个装着碎银的锦囊放在他手里。 “多谢了,这个赏你们,给兄弟们拿去吃酒。” “这……”那侍卫涨红了脸,有点迟疑。 “权当多谢你们平日里对九弟的照料。”胤禩笑了一下,不容他推辞,也没再多耽搁,便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胤禩去的时候,正赶上了胤禛心情不大痛快。 从乌雅氏那里回来,又收到年羹尧的折子,上头说了自己的种种难处,末了还是一句话,想要钱粮。 他将奏折狠狠摔在桌子上,心中难掩烦躁。 胤禩双目隐隐作痛,便没瞧见胤禛的面色,只是直接说了自己的来意。 “皇上,将人软禁在偏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传出去只怕也让世人误解,眼见年节将近,臣弟恳请让允禟回府与家人团聚。”他的话说得很婉转,只是时机有些不对。 胤禛心头本就有气,一听他提及允禟,又想起十四,不由火冒三丈,可眼前之人毕竟不同,故而他仍旧强压着怒火,淡淡道:“此事暂且不提。” 胤禩一怔,道:“老十去西北前,也曾托臣弟照料允禟,方才臣弟去看过他一回……” 胤禛打断了他,冷冷道:“你去看过允禟?怎的没跟朕提?” 眼前视线有点发暗,胤禩不由微微拧眉。“是臣弟做得不妥,请皇上降罪,只是允禟究其罪责,终不至死,皇上仁慈,何不……” “谁说他罪不至死?”胤禛冷冷一笑,随手抓起一份文书,就往胤禩跟前掷去。“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不待胤禩拿起来看,他又道:“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老九和老十四派人在民间散布民谣手稿,说朕的皇位是抢了老十四的,说朕谋害先帝,现在还苛待生母!” 胤禩大吃一惊,蹲下身欲拿起文书,却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弯下腰按住青石砖,看上去倒似跪地请罪。 胤禛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觉得满腹火气,偏偏眼前之人还不理解自己,不由越发没了理智。 “你也不过就是一个臣子!奴才!凭什么觉得有权帮允禟求情?是不是这些年朕太宠你,以致于你连分寸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老九和老十四他们敢做这样的事,就不要怪朕无情,朕瞧着他们连爱新觉罗的子孙也不屑做了,不如就改名叫阿其那和塞思黑罢!” 最后一句话入耳,胤禩只觉得一股腥甜忽然涌上喉头,让他手脚酸软,他定了定神,困难道:“臣弟有罪,臣弟该死……” 胤禛口不择言,说了一通,但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只是他性情倔强,在生母那里发不出的火,见了最亲近的人,自然倾泻而出,此时更是拉不下脸去道歉,顿了半晌,只能生硬道:“那你跪安吧,没朕的宣召,先不必进宫来了。” 胤禩慢慢起身,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行完礼,又如何一路出了宫上了轿,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乱成一团,连带着心口也如同堵了一团棉花,让人喘不过气。 轿子行了一路,终于停下。 帘外传来陆九的声音。 “爷,到家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抓着轿子里的横梁,摸着帘子走了出去。 “爷?”陆九瞧着他面色有异,不由上前一步。 只听得胤禩慢慢道:“陆九,我瞧不大见了,你过来扶我一把。” 陆九一震,只当自己听错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半晌,他的手一抖,另一只手拿的东西,却连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犹不自知。 胤禩兀自面色平静,站在那里。 第151章 惊梦 那个人,总是习惯站在他右手边靠近矮桌的地方,因为这个位置正好方便自己将批过的奏折递给他。 那个人,总是习惯在别人说完之后,再说自己的想法,语调不急不缓,甚至带了股静水流深一般的柔和,声音不大,却总能让别人注意到。 就连早朝的时候,也忍不住去搜寻他的身影。 啪的一声,看了一半的奏折化作满心烦躁,被丢弃在地上。 苏培盛不敢说话,忙上前拾起,又轻轻阖上,放在案边。 “谁让你捡起来的!”胤禛骂道。 苏培盛跟了他几十年,也早就熟悉自家主子的脾气,闻言立时跪下请罪。 “奴才该死!” 胤禛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 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他下榻,穿靴,大踏步走了出去。 苏培盛忙爬起身,跟在后面。 屋外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白雪皑皑,连琉璃片瓦都被覆于一片冰雪之下,白茫茫的长巷子似乎一眼看不到边际。 这座紫禁城很寂寞。 紫禁城中的人却比城还要寂寞。 先帝当年,虽然富有四海,佳丽三千数不胜数,可到了晚年,诸王夺嫡,争得你死我活,满朝文武,后宫嫔妃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在他内心深处,未必也是不寂寞的吧。 胤禛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满树雪影下的梅瓣,突然想起别人都盼着冬去春来,那个人却独爱寒冬腊月的时节,因为他的额娘最喜欢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的梅花。 “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忙趋前一步。 “他有多久没进宫了?” 苏培盛知道他指的是谁,便道:“回万岁爷,王爷整整有十九日未进宫了。” “这么久?”胤禛一怔,继而一哼:“朕不召他,难道他就不会递折子请见么?” 苏培盛自然不敢吭声,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在皇帝面前是透明的。 不承认自己每天都在想他。 不承认自己放不下帝王高高在上的尊严主动去找他。 一声脆响,树枝自手中折断,上头的雪也跟着簌簌落下,洒了满手。 仿佛仍不解气,他将树枝狠狠丢在地上,龙靴踩在上面,走了。 胤禛慢慢走回养心殿,却看见大阿哥弘晖站在门口,低头踟蹰,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见了他们走近,忙上前行礼。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俊秀挺拔,连行礼请安,一举一动,亦表现出进退有据的模样。 胤禛看着他,恍惚有些岁月飞逝的感觉。 “怎么这个时辰来请安?” 弘晖欲言又止:“启禀皇阿玛,弘旺已有十来日告假,未曾到上书房念书,儿臣未有皇命,不能轻易出宫,是以……” 他与弘旺是自小的交情,比一般的亲兄弟还要亲,虽然两人长大之后,身份有别,并不如过往那边亲热了,可弘晖为人念旧,仍将弘旺当成心目中最重要的弟弟。 如今若不是自己不便出宫,早已到廉亲王府上去探望。一连十数日,弘旺只递了病假,也并没有请太医,弘晖自己按捺不住,让宫里一个老太医出宫去给他诊脉,可那太医回来之后,问起详情却只是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弘晖这才有些急了。 胤禛一愣,却仍微微皱眉:“就因为这点小事,你就咋咋呼呼,大失分寸?” 不待弘晖辩解,他又道:“你身为大阿哥,不想着以身作则,在功课上下功夫,反而镇日不务正业,净做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弘晖垂首肃立,一副洗耳恭听的受教模样,胤禛见了,不知怎的就说不下去,挥挥手道:“跪安吧,明日朕会去上书房考究你们的功课。” “嗻,儿臣告退。” 他瞧着弘晖退下,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连带着这堆了半张桌子的奏折,也没有兴趣再多看一眼,就着头靠在软垫上的姿势,微阖上眼,闭目养神。 苏培盛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却免不了腹诽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为大阿哥抱个不平。 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种种景象自梦境中掠过,如走马观花一般,纷至沓来。 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白至刺目,安静而宁和,到后来,漫无边际的雪地却渐渐化作远处一座桥,桥边开满艳红浓烈的花,一簇一簇,衬着雪地,越发惊心动魄。 前面有个身影,离他并不远,只是每当他加快脚步时,却总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追不上,也没落下。 身形修长,举止优雅,他忽然觉得这背影有着说不出的熟悉,可无论怎么想,却想不起来,心口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些什么。 你是谁? 好像问出声了,又好像没有,那个身影并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 他追得满头大汗,却也没能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点。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来。 胤禛大喜,忙并作几步上前。 可就要触及对方肩膀的时候,那身影蓦地消散,无影无踪。 他心头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到了桥上。 周遭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桥也淹没的浓郁的雾气之中,只有从手掌摩挲过的白玉栏杆,和脚下所踩的青石板,才能勉强辨别得出这是一座桥。 桥下……他禁不住望了一眼,只见沉郁如墨,掀不起一丝微澜,直似传说中的忘川。 又走了几步,却发现前面桥边坐着个人。 佝偻着背,长发迤逦,连脸也掩在其中,看不清容貌。 不自觉地走过去,到他跟前,停下。 你是谁? 那人慢慢地抬起头,神色冷漠,苍白如雪。 我不知道。 胤禛有点恼怒,莫说他如今是帝王之尊,就算以前当皇子阿哥的时候,也很少受到这样的冷遇。 这里是哪里? 那人面无表情,眼珠随着视线转了一圈,竟让他瞬间联想到死人。 这里?这里是奈何桥。 胤禛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只见那人僵白的嘴角慢慢扯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这里是奈何桥,你要找的人,想必已经不在阳世了。 不可能!他下意识就想反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要找的是谁。 或者是,你自己已经死了,走吧,跟我去渡忘川,过了忘川,你就真正与人间隔绝了。 那人桀桀怪笑,伸手就要来拉他。 他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此时听了这话,方才闪过一丝清明。 大胆,还不退下! 他退了几步,又断喝一声,可那只手依旧缠了上来。 冰冷滑腻得令人作呕。 对方的手劲极大,胤禛几乎挣脱不开,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得往前踉跄一步。 忽然有一股力量从后面拽住他,拉住他的手臂,狠狠拽了回来。 他回头一看,只见拉住他的,赫然是方才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 那张脸…… 那张脸竟是……! 胤禛悚然一惊,醒了过来。 玉炉暖香,薄被覆身,自己所处,分明是养心殿西暖阁,哪里有什么奈何桥,黄泉路? 手腕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松掉,低头一看,却是一串佛珠断了线,散落一地。 这菩提珠子还是当年胤禩送的,他长年不离手,一直戴着。 如今却毫无征兆地断掉…… 他一怔,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慌乱,却说不清原因。 苏培盛见他一觉醒来,满头大汗,忙拧了热毛巾捧过来,又弯腰要去捡珠子。 “朕自己来。” 他下了榻,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来。 “你去找一团线,要结实的。” 苏培盛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找来,却见他抚着珠子,怔怔出神。 “万岁爷?” 胤禛回过头,将珠子放在桌上,起身。 “拿披风来,朕要出宫一趟,别声张。” 苏培盛愣了一下,忙道:“那可要备轿子,还是……?” “备马!” 第152章 眼盲 时值年节将近,廉亲王府却大门紧闭,一派冷清。 就连门口积雪,也已是厚厚一层,无人打扫。 胤禛站在那里,五味杂陈。 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后悔对胤禩说过的那些话。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并不算好,但在外人面前,也从来没有失态过,即便生母乌雅氏那般对他,他还能忍下那口气。 偏偏惟独面对胤禩,总是失控。 因为了解太深,知道说什么才能令对方受到伤害,所以不惜用最恨的话来达到目的。 不止自己难受,非要将那人也刺得遍体鳞伤。 只是那天看着对方脸色骤变的瞬间,心情不禁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更加难受。 “爷?” 苏培盛忍受着刺骨的冷风往脖子里钻,瞥了一眼旁边两个与他差不多的侍卫,再看着面无表情的主子,忍不住上前小声提醒了一句。 “你去敲门吧。”胤禛看着眼前的府邸,叹了口气。 当年刚开始筹划夺嫡时,他曾安排了粘竿处的人守在廉亲王府左右,以便随时打探消息。相比直接将眼线埋伏在其他人府里的作法,已是对那人一种无言的信任,后来在康熙四十七年左右,他又下令那几个人撤离,无须再看着,以致于那人十几天未来上朝,他是否吃好睡好,又或者在做什么,自己半点风声也得不到。 苏培盛应了一声,上前叩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是门房打扮的家仆。 那人是廉亲王府上的老人了,自然认得胤禛,见状不由吃了一惊,忙将门打开,战战兢兢上前跪拜。 苏培盛阻止了他,低声道:“主子是微服出来的,也不想你们王爷大肆相迎,别声张,我们自己进去。” 那人诺诺应了一声,将他们迎了进去,一面让人去通知管家。 当年在潜邸时,两家也时常互相走动,这座王府对于胤禛来说,无异于自己第二个家那般熟稔,他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 走至中庭时,便见廉亲王府世子带着管家匆匆过来,迎面拜倒。 “奴才弘旺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一二岁的弘旺半大不小,行礼的时候却是循规蹈矩,挑不出一点毛病。 “这么多礼做什么,快起来罢,多日不见,你又长大不少。”胤禛看着他,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模样,他自小看着弘旺长大,又因胤禩的关系,将他当成自己儿子一般,宠爱纵容甚至比自己的儿子更多。 “有劳皇上垂询,奴才尚好。”弘旺垂手肃立,神色恭谨客气到了极点,反而带着一股疏离。 只是胤禛心中有所惦记,并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甚至连弘旺自称奴才,而非像平日那般亲昵地以侄儿自居,也未曾留意。 苏培盛却注意到了,他又偷偷看了弘旺好几眼,却发现这府里上至世子,下至管家,脸上都罩了股阴郁之气,面色不冷不热,显然十分不喜他们的到来。 “你阿玛呢?”又闲话了几句,胤禛忍不住问道。 “阿玛病了,刚吃了药睡下,怕是唤不醒。”弘旺冷冷道。 他如今对这位皇帝四伯,心里头只余下了腻味,想当年小时自己也常喜欢缠着他,跟前跟后,问东问西,那会儿四伯还没当皇帝,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不好亲近,但对于他,却是真心疼爱的,弘旺失母之后,他更经常跟着大阿哥弘晖到雍亲王府里去小住,那拉氏对他同样视如己出。 只是这一切在十几天前都改变了。 那日阿玛自宫里回来,他像往常到门口迎接,迎来的却是盲了双眼的阿玛。 自那以后十数日,宫里头既没有派人来,阿玛也不用再去上朝,唯一一个太医,还是大阿哥叫的。 任他再鲁钝,也猜得出与皇帝四伯有关。 若不是朝廷有制度,不允许宗室在没有皇命的情况下离开京城,他真想劝阿玛走得远远的。 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不是继承王爵,享受荣华富贵,而是自己的阿玛能够长命百岁,能够看着自己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但连这样简单的愿望,现在也被破坏了。 思及此,弘旺不由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心,指甲陷入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 身后的管家高明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忙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冲动。 弘旺深吸了口气,青稚犹存的脸上毕竟难以掩饰那样激烈的情绪,以致于胤禛在看到他的神情时马上察觉出不妥来。 “他怎么了?”胤禛微微皱眉,视线自弘旺脸上移至他身后的高明,立时发现二人举止之间都有些异样。 “阿玛没事,多谢皇上关心。”弘旺毕竟只有十一岁,再如何老成,也难以在胤禛这样的人面前表现得天衣无缝,何况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冷淡和疏远。 “带朕去瞧瞧他。” 弘旺抿紧嘴唇,没有出声。 “弘旺!” 胤禛也沉下脸色,更坚信了自己心中的判断。 眼看二人僵持起来,高明忙低声道:“大阿哥,您要替王爷想想。” 这句话一入耳,弘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止不住冷笑。 是啊,就算自己不同意又如何,他这位四伯不是常人,是九五之尊,他的话无人敢违逆,就连上书房的师傅也说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届时只消一句话,只怕整个王府要被抄家覆灭,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请随奴才来。”他转身就走,也不多看胤禛一眼。 奴才二字从他口中道出,清脆响亮,却分外刺耳。 胤禛看着他僵直的背和反常的行止,也没心思同他计较,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不安如涟漪般一点点扩大。 弘旺走在前头,在七弯八绕的回廊间行走,却并不是走向胤禩寝室,而是往着后院的方向。再走上一段路,缕缕香火的味道飘散开来,映入胤禛眼帘的,是一个背影。 地上的积雪被扫向四周,留出中间一大块空地,摆着一个香案,上面放了几盘瓜果和一个香炉。 还有一块牌位。 只见胤禩手里捻着香,朝那里弯腰拜了几拜,轻声道:“额娘,儿子不孝,今儿个是您的忌辰,我却不能亲往景陵拜祭。” 他顿了顿,轻轻一叹。 “也不知道您如今在哪里,只盼下辈子能投胎到殷实人家,平凡度日,快活一生。” 胤禛怔怔瞧着他的背影,一眼便看出这人虽披着大氅,却清瘦不少。 来时心里早已盘算过无数次,该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可到了跟前,却发现事先想好的措辞,一句也吐不出来。 脚步比思绪快一步做出反应,他正想上前也给良妃上一炷香,却突然发现骇人一幕,惊得他再也迈不开半步。 那人叙完话,拿着香上前,似乎想插进香炉里,却不知怎的碰翻了香炉,只得伸手去摸,袖子一扫,连带着整个炉子都摔落在地,香灰洒了一地。 胤禩叹了口气,蹲下身,手一边往可能的方向慢慢摸索,终于找到滚至桌角的香炉,他捡了起来,里头还有些灰没洒尽,便将就着,将手中的香插了进去,回想着方才的位置,慢慢把香炉摆回原位。 与良妃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愿假手于人,连弘旺也被他远远地打发开去,独留自己,能够静静地与良妃说会儿话。 是以他也没有发现,在自己身后,还有几人看着眼前这副情景,早已红了眼眶,死死忍着眼泪。 弘旺浑身颤抖着,将嘴巴捂得死死的,才勉强将呜咽的声音压下去,他知道阿玛不愿意听到别人为了他的眼疾哭哭啼啼,竟也从没在他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他上前几步,特意发出脚步声,让胤禩以为自己刚刚来到。 “阿玛,您拜祭完玛嬷了吗?” 胤禩嗯了一声。“你过来罢,也和你玛嬷上炷香。” 弘旺应了,飞快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快步上前,从案上拿起香,说了几句话,又将香插进去,方道:“阿玛,外头天冷,咱们进屋去歇着吧。” 伸手便要来扶他。 二人转过身,胤禛这才发现,那人双眼黯淡无神,自己近在咫尺,他却恍若未见。 禁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对方只是径自向前走,没有反应。 他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人错身而过,慢慢往另外一头走去,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培盛忍不住低低喊出声:“王爷……” 胤禩一怔,似乎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苏培盛的声音他听了数十年,自然认得出来,但苏培盛如今是御前的人,如若他也来了,那么…… “可是皇上来了?”他问道。 纵是多险恶的环境,胤禛亦未曾手足无措,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人的模样,他却脸色惨白,半晌,方颤着声音喊道:“小八……” 胤禩停住脚步,似乎并不意外听到他的声音。 只见他朝着胤禛的方向,弹下袖子,单膝跪地。 “奴才给皇上请安。” 手还没按在地上,便已被人双手扶住带了起来,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嵌入他的血肉里。 书房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余下兄弟两人,各站一边。 胤禛难抑心中激动,贪婪地看着那人,却忍着没有妄动。 “小八,朕不知道你的眼睛,若是……” 若是早知道,他怎么还会忍住这十几天,狠心没来探望。 “皇上言重了,这本是陈年旧疾,奴才还该多谢皇上让奴才回家休养。” 胤禩脸上淡淡,没有过多的表情,却也感觉不到他在生气,仿佛坐在他对面的,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胤禛再也忍不住,几个箭步冲到他跟前,将他紧紧抱住。 “小八,对不起……” 无数的言语化作这三个字,将这些日子以来未曾出口的话重复无数遍,难掩痛楚。 “皇上何必如此,您是一国之君,怎能给奴才认错,其实您那天所训斥之言,句句在理,奴才确实是恃宠生骄,也确实是……” “不要说了!”胤禛加大了手劲,似乎生怕一不留神,这人就会消失。 他终于明白,没了生母乌雅氏,他起码还有皇位,可如果没了这个人,自己还能剩下什么? 因为早已把他视作最亲近的人,所以才毫无忌惮地将委屈和愤怒发泄出来,可是自己恰恰忘了,正是因为最亲近,所以对方受到的伤害会更重,若似乌雅氏那般偏宠幼子,又怎会将自己的孝顺和孺慕放在心上。 虽然明白,可也为时晚矣。 这人已经心灰意冷,双目失明。 “我会找最好的太医,将你的眼睛治好……” 胤禩道:“皇上既是来了,奴才正好有一言相求。” 胤禛也顾不得纠正他的自称,忙道:“你说。” “奴才如今眼盲,也无法再佐理朝政,虽然皇上勒令奴才不得入宫,可奴才身上毕竟职务仍在,恳请皇上将奴才去职归去。” 胤禛脸色一变:“归去,去哪里?” 胤禩面无表情:“给先帝守陵。” 胤禛心中一痛。“我不会准的。” 胤禩没有说话。 胤禛软下声音,手抚上他的眼睛。“会治好的。” 胤禩沉默半晌,淡淡道:“我不争皇位,不是因为我没有野心,而是因为我觉得你当皇帝,才是最适合的;我帮老九求情,是因为我欠他一条命,更不想看着你背负苛待兄弟的名声;我甘愿雌伏在你身下,不是因为我把自己当成女人,而是为了你,我愿意让步。” “我是个男人,我也有抱负,本想着做些事情,就算当不成贤臣,起码也图个能吏,只是,这一切,现在说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还请皇上开恩,容许奴才到景陵去吧,先帝九泉之下,总该有个儿子陪他说说话。” 第153章 破镜 胤禛出来时,平素冷峻的脸色变得惨白,连带着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他站在门口,回头看着匾额上廉亲王府四个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方轻轻道:“苏培盛,你看廉亲王,是不是很伤心?” 苏培盛一愣。 当初皇上与王爷争执时,是屏退了左右的,他虽然守在门口,却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因何而吵,只是最后胤禛的声音越来越大,才让他听了一小半,饶是如此,苏培盛依旧心惊胆战,装聋作哑,生怕自家主子迁怒到自己身上,后来瞧见胤禩从里面走出去,他才惊觉不妙,这么多年来,皇上何曾对廉亲王拉下脸色过,更别提大声训斥了,只是他再怎么揣测,也没料到王爷这一走,就十多天没再进宫,甚至还瞎了眼。 看来真是吵得狠了,只是瞧着皇上这模样,像是放下身段去道歉都是肯的。 思及此,他便道:“奴才以为,如今最要紧的,怕是先治好王爷的眼睛。” “你与朕主仆这么多年,情份非比寻常,你说话无须那么多顾忌,你说,”他顿了顿,“你说朕和他,还能有和好如初的一天么?” 苏培盛看着他抿紧了唇的侧面,轻轻叹了口气:“奴才书读得少,却听过一个故事,叫破镜重圆,只是镜子碎了,再拼凑起来,也有裂痕,何况是人心?” 胤禛心头一颤,没有说话。 “将心比心,皇上伤心,王爷必然是更伤心的,但王爷与皇上自小相识,这么多年的亲厚,断不至于因为皇上一段话就没了的。” 只是那样的话,任谁听了,也会心寒的吧。 苏培盛咽下了后半句话没有说,眼前这种情形,他又怎么好再去撒上一把盐,廉亲王虽为人谦和,但骨子里却也有着天家的骄傲,这次连眼睛也盲了,可见是被刺激得狠了,皇上若想再挽回昔日的情谊,只怕不是那么轻易能做到的。 然而这些话他也说不得,只能让主子慢慢去领悟。 “你说得对,破镜重圆,尚且有裂痕,何况是人心……”良久,胤禛喃喃道。“朕不求他能原谅,只求他的眼睛能重见光明。”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苏培盛低着头,没有说话。 “走吧,回宫。”胤禛叹息,转身便走。 “阿玛,皇上已经走了。” “嗯。”胤禩淡淡应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玛,不若我去跟皇上说,让他准许我们出京吧?” “你觉得他会让我们走吗,再说出京了,又往哪里去?” 弘旺只想着让他高兴起来,却完全没想过这一层,不由愣住。 父子十几年,胤禩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到他的反应,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温言道:“若是我想出京,略施小计即可,只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他要找我回去,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弘旺愤愤不平:“可看四伯那架势,必然还会过来的,我不想让他惹阿玛伤心!” 胤禩笑了一下,转开话题。 “你去拿本战国策,来念给我听吧。” —————— 胤禛那边,一回到宫,先是马不停蹄赶到太医院,将胤禩的病情描述了一遍,让太医们商讨办法,又从太医院搜刮了一批珍贵药材,让人先送出去,他自己则折返回养心殿,打算将奏折批完,再出宫带着太医往廉亲王府去一趟。 谁知刚坐下来,便听到外头有人来报,说太后绝食,让皇上赶紧去看看。 胤禛冷笑,将朱笔一丢,起身就往永和宫走去。 乌雅氏其实也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只是从先帝驾崩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十四一面,胤禛倒是不禁止十四的内眷进宫,于是她便三不五时就召来十四的嫡福晋完颜氏和嫡孙弘明,彼此相见,自然没什么和乐的气氛可言,无非是相对垂泪,乌雅氏见他们孤儿寡母的甚是可怜,也时时勾起对小儿子的思念,不由越发不待见皇帝,只觉得今日母子二人不能相见,全因这大儿子从中作梗。 胤禛进来时,她正端坐在位子上,穿着皇太后朝服,双手平放膝上,双目微阖,面色平静无波,似已一心求死。 “皇额娘这是何故?”心头还牵挂着胤禩的事情,皇帝心情并不算好,纵然对乌雅氏早就心死,也不可能见到她这副模样还能高兴得起来。 “哀家是何故,皇帝理应明了。”乌雅氏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不掩冰冷。“皇上若执意不肯放了十四,哀家只好以这条老命来相陪了,只盼到了九泉之下,让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们都看看,大清是出了一个多么英明神武的皇帝!” 她的语调不快,却带了一股决绝之意,说至后来,全然不管不顾,大有胤禛不肯放人,自己就绝食至死的态度。 胤禛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饶是乌雅氏心里早有准备,也禁不住被他看得心头一寒。 “既然皇额娘心意已决,儿子也不敢拦着,只不过要奉劝您一句,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为表孝义,儿子也会让您最疼爱的十四去殉葬的,想必您到了九泉之下,一定能重得天伦之乐。” “你!”乌雅氏被他戳中要害,脸色剧变,腾地站起来,手指着他,目眦欲裂。“你这个孽障!哀家怎会,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畜生……!” 胤禛冷冷一笑:“皇额娘这话说得蹊跷,儿子若是畜生,您岂不把先帝爷也给骂了进去?” 乌雅氏被他噎得一口气喘不上来,颓然坐倒,胸口剧烈起伏,半天说不出话。 胤禛看着她颓败的脸色:“皇额娘若想十四平安无事,就好好地当您的皇太后,否则若是您不在了,这世上还有谁,能保住朕嫡亲的十四弟呢?” 如果可以,他也曾经希望能像十四那样,承欢膝下,言笑晏晏,只不过从来没有如果,他冷眼看着乌雅氏怨恨的神色,并没有一丝后悔或心软。 当做什么都不会得到谅解,当做什么,别人都揣着恶意去看的时候,他还有什么必要,对他们仁慈? 心忽然揪痛起来,不是因为乌雅氏,而是为了胤禩。 若他心中没有自己,那天自己所说的话,至多也就是让他心中有怨,又或诚惶诚恐,何至于伤心到了旧疾复发,双目俱盲的地步? 脑海里蓦地闪过一句诗。 若言离更合,覆水定难收。 胤禛掐紧了掌心,恨不得立时飞到那人身边,再也不离开半步。 忽然之间就没了半分折磨乌雅氏的心思,再刻薄的话,也没了说出口的兴致。 他看着眼前仿佛老了十来岁的生身母亲,淡淡道:“朕的话,太后好好想想,指不定哪天朕高兴了,就会将十四放出来。” “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力跟你争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你若恨我,就冲着我来好了,何必难为他?”乌雅氏犹不死心。 胤禛嗤道:“朕没放他出来,是因为他年少气盛,现在出来,必然不安分,再搅出什么事来,如今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朕去处理,朕不想在他身上浪费精力,跟额娘有何干系?” 说罢转身,走了几步,顿住。 “朕奉劝额娘一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底线,如果您再闹腾起来,十四就不是像现在这般被软禁而已了。” 脚步不再停留,极快地走向门口,抛下乌雅氏一人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雍正二年正月刚过,宫里便传出皇太后卧病的消息,加上当今皇上曾与先帝十四皇子相争,最后以非常手段登上皇位的谣言愈演愈烈,有心人忍不住揣测起这两者的关系。 自胤祥远赴西北之后,胤禩又足不出户,能为胤禛分劳的人一下子少了两个,他镇日除了要处理堆积成山的奏折之外,还要研究胤禩的病情,不多几日,人就瘦了一大圈,仿佛更坐实了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皇上因与太后不和,心力交瘁,连太后也并不支持自己的亲生儿子当这个皇帝。 胤禛看着呈上来的奏报,面露冷笑,丢在一边。 “这谣言倒传得有鼻子有眼,难为他被关得严实,还不忘在外面兴风作浪!” 跪在地上的人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粘竿处的头目本是戴铎和沈竹,只是胤禛见他们知道太多秘密,在登基之后,便将他们发配到四川年羹尧军中,又想个法子,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今的粘竿处裁撤了不少人,已没有当初的规模,但监视个把人,做做小事的能力还是有的。 让谣言失效的办法,无非是用另一个谣言来取代它。 他手指叩着桌面,心中已有了计较。 闭门谢客的廉亲王府那头,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第154章 恳求 院子里冬阳暖煦,透过葡萄架子斜斜铺洒下来。 胤禩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倦意,身体索性也微微歪向一旁,看上去有些慵懒。 旁边弘旺拿了卷书,正侍立一旁。 佟国维忍不住问道:“奴才来得不是时候,不会扰了王爷歇息吧?” 胤禩摆摆手。“佟老言重了,我这把骨头睡久了,倒有些惰了。” “世子爷如今越发俊俏了!”佟国维打量着弘旺笑道。 弘旺谦逊几句,告退离去,举止行径尽是老成。自胤禩出事之后,他更显得懂事不少,隐隐已有了府中主子的做派,这几日正巧赶上快过年,上书房休了假,他便日日待在府里给胤禩念书,连二门都很少出,胤禩说了也不听,只得由着他去。 “佟老莫赞坏了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孩儿。”胤禩嘴角噙笑,看起来心情不坏。 佟国维关切道:“不知道王爷双眼可有起色,奴才认识几个大夫,若是王爷有兴趣,不如叫他们来看看?” 胤禩淡笑:“多谢佟老,宫里的太医也瞧过了,京城里的大夫也请过不少,可都不见起色,主要是我这会儿一闻到药味就受不了。” 胤禛将太医院里最有名的御医都派了过来,甚至命他们长驻在府里,京城里几个有名的大夫则是弘旺请来的,结果苦药一天三大碗当水一般喝,眼睛却不见起色。 以致于现在他听到喝药两个字,脑壳就开始发疼。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许多。 上辈子夺嫡惨败,被囚禁至死,这辈子又重来一次,他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结果却得到了什么? 这些事情本不能深想,一想,回忆便会层层叠叠地压上来,迫得自己喘不过气,眼睛瞎了,正好眼不见为净,他也就把自己当成瞎子那样去活。 两世加起来,也许争与不争,都没什么区别,身边的人注定还是要离自己而去,该走的还是会走,留不住的还是会留不住,当年草原上,活佛曾对他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竟如诅咒一般,一语成谶。 佟国维与他说话时,一边不忘打量他,眼前之人看不见,这份揣摩就越发少了几分顾忌,多了几分思量。 京城里对于廉亲王眼疾和被皇帝贬斥在家的原因,流传的版本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 有说廉亲王想让九贝勒出来,而皇上不准,兄弟反目的。 有说皇上想推行养廉银,廉亲王反对,君臣起了争执的。 有说廉亲王助皇帝登上大位,如今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 更有甚者,还说皇帝与廉亲王爱上同一个女人,皇帝一气之下将情敌打击报复的。 但是这些版本,在佟国维看来,通通不靠谱。 光是他们俩在厅中坐着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两拨补品药材自宫里头送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帝王的殷切问候,这哪里像是兄弟反目,简直是如胶似漆。 只是看廉亲王眉目冷淡,兴致不高,仿佛两人之间,又确实有些事情发生的模样。 “不知佟老此来,可是有要事?” 佟国维回过神,虚咳一声:“王爷可知皇上想对江南李家下手?” 胤禩一怔,随即明白。 先帝在时,素来将江南三大织造倚为心腹,令其坐镇江南,密奏要事,先是太子,后是十四,都看中他们这一点,纷纷收买,与之勾结,孙家倒也罢了,李家曹家却是已然倾向一方,却偏偏不是雍亲王。 直至新帝登基,自然容不下他们,只是当时根基还不稳,加上他们是先帝老臣,处置也需要找些借口,就一直忍到现在,如今想要动手,自然是西北军费所需,也因抓到他们的把柄了。 “罪名是什么?” “亏空国库,数额巨大,尤以曹李二家为最。”佟国维叹了口气,眉间隐见忧色。 他倒不是为了他们可惜,佟家与曹李孙三家本也没什么过深的交情,对方曾经数次送上孝敬,拉拢交情,但也仅止于此罢了。佟国维之所以忧心忡忡,是因为那三家乃是康熙年间甚为显赫的世家,虽为包衣奴才,可堪称先帝心腹之臣,如今皇帝要对他们下手,难免会让其他世勋旧臣兔死狐悲,有所联想。 胤禩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但那一声叹息入耳,也就知他心中所想了。 “皇上是个念旧的人,先帝孝懿仁皇后曾抚育过今上,就冲着这一份旧情,他也不会对佟家如何的。” 前提是佟家安分守己,不要做什么僭越非分之事。 佟国维人老成精,胤禩并不担心他会触怒胤禛,佟家唯一的变数是隆科多,胤禩与他打过的交道不少,自然知道这人野心不小。 年纪轻轻便有拥立之功,加上皇帝嘴里也要尊称他一声舅舅,越发让隆科多有些忘乎所以,假以时日,只怕难免要做出些骄横失礼的事来。 佟国维不知胤禩心中所想,得他这一句话,便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所说,与奴才所想如出一辙,佟家对皇上一直忠心耿耿,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胤禩淡淡一笑:“佟老这话不该与我说,还是亲自呈禀圣上的好,如今我也不过是废人一个,不再过问朝中之事了。” 佟国维摸不清他的话意,只得笑道:“王爷言重了,依奴才看,王爷深得皇上眷爱,皇上必然还会重用王爷的。” “是与不是,都无甚要紧了。”他的语调平淡无波,透出些许萧瑟之意,佟国维本想请他帮忙在御前说项,请帝王对曹李孙三家从轻处置,以免寒了老臣的心,但胤禩一出口,却已堵死了他所有的后话,让佟国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佟老且放宽心,只要佟家一心向忠,就不会有什么事情,不过我这里,以后还是少来的好,免得传出去,说我胤禩没了职务,还在家中私会大臣,就不大好了。” 胤禩面无表情,白净的脸上一派平静。 佟国维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院子门口传来一个带了怒意的声音。 “谁敢说你私会大臣的,朕定不饶他!” 随着声音,披着狐裘的帝王大踏步走进来。 佟国维一惊,也不知道两人的谈话让他听去多少,忙起身见礼。 “奴才不知皇上驾临,还请皇上恕罪!” 胤禛伸手去扶他,脸色和煦。“佟老无须多礼,你能来看八弟,说明你念着旧情,朕又怎会怪罪你?” 佟国维唯唯诺诺,不敢答话,心中惊悸未定。 胤禩也起了身,正想跪拜,却已被一双手按住,不得不又坐回椅子上。 他低声道:“礼不可废。” “礼也是因人而定。”胤禛嗔道,语气里却不见多少怪责,反倒透出一股亲昵。 佟国维耳朵尖,心中更坐实了自己的猜测:这兄弟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如同外头传言那般恶化。 胤禛虽站在那里,心思明显已不在佟国维身上,佟国维知情识趣,行礼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院子里余下两人,胤禛瞥见旁边放着的书本,拿起来翻了几页,兴致勃勃道:“你在看世说新语?朕来给你念。” “皇上日理万机,奴才怎敢因为微末小事而劳烦您。”胤禩慢慢道。 “就算你多久原谅我也没关系,总有一辈子的时间等着我们,只是,总要给我一个开始的机会吧。”胤禛软了声音,不再称朕,语气里带上一丝恳求。 那人便不再说话,神色依旧冷冷淡淡,不见开怀。 胤禛看着他依旧黯淡无光的双目,悄悄敛去眼中的悲色,拿起书,一边念了起来。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此时为了不惊扰身旁的人,又刻意压低,倒不似读着那些魏晋风流,反而像在读朝廷的奏折,分外有种滑稽之感。 只是胤禩却没笑,对方读没一会,却见他将头歪向一侧,双眼微阖,似是睡了。 胤禛停了声音,脱下狐裘给他轻轻盖上,又怔怔地看了半晌,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为他寻找名医好药,只是无论多好的药,用在他身上,都如石沉大海,起不了一丝作用,胤禛却还不死心,甚至派人四处寻访民间偏方,但凡有一丝希望,便绝不放弃。 “会好的……”手指轻轻摸上他合着的眼睛,帝王喃喃道。 见他睡得香甜,胤禛忍不住也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却不敢着力,生怕吵醒他,只是轻轻碰触,也学他一般阖上双眼。 视线一下子黑暗下来,他想象着对方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日常起居,却知道无论如何想象,也难以企及那些痛苦的万分之一,心口不由越发疼痛,痛到揪成一团,眼角酸涩。 脑子里乱七八糟,忽然想起许多往事。 从现在,慢慢追溯到小时候,不知不觉,居然已经有将近三十年的岁月。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自眼眶流了出来,洇染了一片湿润。 他只是维持着低头倚靠的姿势没有动,仿佛想将那说不出的痛楚慢慢流泻出来。 本该沉睡的胤禩却睁开双眼,视线空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雍正二年三月,贝勒允禟被放了出来,移居家中,帝允其自由,允禟及家眷额手称幸,其后不敢再妄论国事,家中财产也捐出大半用于西北军资。允禟经过皇帝首肯,重新开始做些买卖,足迹遍访大江南北,更至交趾暹罗等地。 同月底,查明散布谣言一事与允禟、允禵等人无关,先帝十四子允禵亦被解除软禁,允禵自请前往军前效力,即便身无职务亦肯,帝未准。 雍正二年四月,废太子允礽因自感对先帝不孝,于幽禁处服毒身亡。 作者有话要说:散布谣言的事情不是14做的,而是废太子做的,这里点明一下,因为不是重点,所以就不细写了,俺怎么觉得这章有点沉重……下章的氛围会慢慢好起来的,小曹同学也会出现的,老4你稳住…… 第155章 曲意 胤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下正微微颠簸,仿佛置身车马之中,缓慢行进。 他的脑袋还有些昏沉,弄不明白为什么才睡了一觉,就易了处境。 “醒了?”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他,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一只软垫塞至他背后。 胤禩不想开口,但不得不问。 “这是哪里?” “马车上,带你去找大夫。” 找大夫为何要长途跋涉? 胤禩微微拧眉。“这是出了京?” 胤禛刚想点头,又忆起这人看不见,便道:“嗯,奏报上说江宁有个民间大夫,医术很好,只是云游不定,朕已派人留住他,这便带你去寻他医治。” 既是民间大夫,何不应召入宫? 他没有说话,胤禛却仿佛看出他的疑问,温声道:“怕你在京里待得闷,正好出来散散心,若是能治好,一睁眼就瞧见江南景致,也是美事。” 胤禩倒没想过他还有这般风花雪月的心思,上辈子登基之后,这人就没有再踏出京城半步。 “皇上日理万机,何苦为了奴才一双眼睛四处奔波,若是只想效仿先帝下江南体察民情,奴才目不能视也只是累赘罢了。”胤禩阖了眼,淡淡道。 胤禛从不知道贯来内敛稳重的他说起狠话来竟是如此伤人,话里行间,无不字字如针,戳向他的心口。 只是他没法生气,也无气可生,被那话噎了半晌,只余苦笑。 “朝中的事你无须费心,弘晖也已十四了,早该学着处理政务,有佟国维和张廷玉一干老臣在,出不了什么事的,但凡有些大事的,也会快马送到这里来给朕,你且安心歇息,等眼疾好了,我便陪你走遍江南。” “若是好不了呢?” 胤禛的手一抖,强作无事般笑道:“那大夫据说医术极高,想必大有希望。” “眼伤尚且可治,心伤又该如何?”胤禩面色平静,话语却毫不留情,一反平日隐忍,均是一针见血,咄咄逼人。 身旁陡然沉默下来,良久,他方感觉到身上被盖了一层薄被。 那人轻轻道:“睡一会儿罢。” 胤禩听出他语气中的叹息惆怅,不由一怔,接下去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了,加之先前喝下的药里有些安神的成分,不多一会,他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胤禛轻轻勾住他的手,温暖熟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弯起嘴角。 年轻时他曾心心念念坐上那把椅子,费尽心思也要得到,等真的得到了,才发现这滋味原来并不如想象之中那么好,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纵有生母兄弟妻子儿女,对着自己不是冷言冷语,就是三跪九叩,战战兢兢,每日批阅奏折通宵达旦,刚歇下不过三四个时辰,又得起身早朝,他既不是好逸恶劳之君,也非沉迷美色不可自拔,要说手握生杀大权,可上头还有老天爷,古往今来,又真有哪个皇帝万岁万万岁了? 先帝在位数十年,可谓享尽人间极致的富贵,后宫天香国色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可这又如何,他还记得当时跪在病榻前,瞧见老父空寂茫然的眼神。一个顷刻间便能翻云覆雨的帝王,何至于有这样不快活的神情,那会儿他只以为帝王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现在回想起来,却忽然有些明白,兴许他这一生,什么都唾手可得,太容易得到,所以也从未珍惜,而许多人的曲意逢迎谦卑讨好,也是因着他的身份,他虽然能力卓绝,一生政绩堪称斐然,可他却寂寞。 所以纵然是帝王,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譬如现在。 他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从没有说过那句话,恨不得这人的眼睛从未受伤。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如这般静静地守在他身旁。 笑意忽然在唇间轻轻漾开,带了些许轻快。 是了,他看不见又如何,自己当他一辈子的眼睛,末了奈何桥边,还要与他约定下辈子。 他是男是女,是兄弟或旁人,自己全不在乎。 胤禩,这一辈子,就陪我走下去,好不好。 好不好。 趁着那人沉睡之际,仿佛要确认一般,轻轻勾住他的小指。 若是旁人见到平素冷峻不苟言笑的帝王作出如斯举动,怕要惊悚万分,可此时胤禛低下头,神色却无比认真。 胤禩醒来的时候,发现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也不知做了什么梦,一觉醒来,整个人都汗津津的,右手还紧紧抓着那人的手不放。 赶紧松开,一边撑起身体。 胤禛伸手来扶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倒了杯茶,喂他喝了一口。 胤禩虽然看不见,也不至于连喝杯水都要人服侍的地步,何况自眼盲以来,他并不喜别人拿他当病者一般看待,只是对方手劲很大,显然不容拒绝。 他喝了几口,抿抿唇,表示够了,那人放下茶杯,又扶他坐好,方道:“你想看什么书,朕来给你念。” “皇上当以国家大事为重。”胤禩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还有些未褪的朦胧睡意,神色看起来也不如之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胤禛笑了一下:“那好,朕先处理了这些折子,再来陪你说话。” 胤禩不再言语,只听得落笔翻纸之声悉悉索索,他就算眼前一片漆黑,也能马上想象出那人批阅奏折的模样。 凝神注目,时而眉宇微蹙,时而面色冷然,几乎少有展颜舒眉的时候。 只因这人不务矜夸,最厌别人做些阿谀奉承的表面文章,凡是歌功颂德一派太平的折子,无不被他训得灰头土脸。他还记得去年有个人,是镶白旗的副都统,叫达色的,上了本折子,里头就一句话:奴才达色无奏事。结果被胤禛一顿好骂,让他重写十张,且内容不能有所重复,当时他也在场,两人面面相觑,对这达色皆是啼笑皆非。 情景犹自历历在目,让胤禩回想起来,神情也忍不住微微柔和下来。 “在想什么,这么好笑,能不能说来听听?”那人突然凑过来,呼吸挟着体温一齐靠近,猝不及防,让他稍稍乱了方寸。 “皇上不是在处理政务么?”他微皱起眉头,从未像现在这样懊恼自己看不见,以致于躲闪不及,被他抓个正着。 “碰到些棘手的,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办。” 胤禛见他不搭话,便自顾说下去:“朕收到两份折子,一份是噶礼的,一份是张伯行的,但两人的折子却大同小异,都是弹劾对方。” 胤禩闻言,不由动容。 说起这两人,俱都大有来头。 两江总督噶礼,乃是董鄂氏满洲正红旗何和礼的四世孙,他父亲是顺治宁悫妃的胞弟,而宁悫妃便是先帝哥哥裕亲王福全的生母,所以这噶礼,正是福全的表弟,按理说连胤禛,也该称呼他一声表舅,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早年康熙亲征噶尔丹时,大军受困于草原,粮草不济,噶礼亲自运送中路军粮首达,令康熙喜出望外,记下一功,又因康熙与福全的关系,爱屋及乌,自然对这表弟也爱重有加,早在康熙四十八年的时候,他便已被擢升为两江总督,权势煊赫。 张伯行虽是汉人,却也不遑多让,他是康熙二十四年的进士,历官二十余载,以清正廉洁著称,从山东调任江苏时,沿途万民相送,蔚为壮观,连康熙也赞其为“天下第一清官”。 这样两个人一旦掐上,自然便连身为皇帝的胤禛,也要头疼三分。 自己已决定撒手不管,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过问,诧异之后,胤禩又是一副淡漠神色,不闻不问。 只是那人不但不以为意,又凑过来,鼻息几乎要贴到他的耳朵上,一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容对方挣脱。 “怎么不问问他们为何闹起来,左右你在途中也无聊,就权当听我讲个故事吧。” 胤禩从未听过他用如此低柔到近乎哀求的语调说话,想要拒绝的话也忘了出口。 胤禛见状无声一笑,道:“去年科举是恩科,作不得数,今年方是正科,江南考场向来是重中之重,人才辈出,事儿也不少,朕还记得康熙年间因为乡试就闹出过不少波折,连李蟠和姜宸英也被拖下水,那件事还险些把你牵扯进去,如今张伯行和噶礼之争,也是因乡试而起。” 胤禩心头一动,忍不住道:“前些日子乡试发榜,出了岔子?” 他到过江南,也接触过江南官场,自然知道一团繁花锦簇之下,掩藏的是什么,现在新帝登基未久,正是人心浮动之时,江南科场若是有乱子,只怕整个江南政局也要跟着动荡。 “江苏巡抚张伯行上折,弹劾阅卷官王曰俞、方名合伙作弊,副主考赵晋受贿十余万两,主考官左必藩知情不报,隐匿实情。据说放榜之日群情激愤,竟将财神庙中的财神泥像抬至夫子庙,又将贡院二字改成卖完。” 后面那些话,是胤禛安排在江南的眼线所报,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情况,才越发令人触目惊心,张伯行虽然清介,却也不愿因此将事端闹大,自然不会在折子里写这些事情。 胤禩道:“噶礼的折子呢?” “噶礼的折子,是弹劾张伯行的,说他狂妄自矜,夸大其词,且察审该案时欲穷其狱,私自用刑,导致副主考赵晋冤死狱中,案情毫无进展。” “赵晋死了?”胤禩不自觉坐直了身体,听至此处,方觉得大有内情。 “不错,在我们动身离京的前一天,他就死了,是悬梁自尽的,还留了一封血书,说自己被张伯行屈打成招。” “此案大有可查之处。”胤禩的语调不高,却带了些未尽之意,显得清冷雍华。 对方愿意开口说话,即便说的是朝政,胤禛心中亦是欢喜万分。 “噶礼此人,你看如何?” “在大事上进退有据,调度有方,先帝看重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张伯行虽清介,却难免有些迂,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赵晋既死,还有王曰俞和方名二人,他们之间,必然是有些联系的。” “朕也这么想,待到了江苏地界,你若不累,我们便四处去瞧瞧吧,看能发现什么线索,这次微服出来,如果一开始便亮了身份,怕是会打草惊蛇。” 胤禛知他不喜被看作瞎子,凡事都要与常人无异,此番来江南,两人若想和好,便得先与他谈起公事。 胤禩思忖半天,没想出什么头绪,蓦地忆起两人之间的关系,神色跟着淡下了不少,却看似没有之前那般抗拒了。胤禛看在眼里,当下暗自窃喜,却也分毫不露,只是帮他斟茶递水,放下帝王身段亲自伺候,行止甚为殷勤,毫无尴尬之态。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缓行数日,终于到了江宁地界。 虽则是微服,但因着胤禛二人身份的缘故,还是带了十几名侍卫,连同苏培盛和陆九二人,看起来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出游。 胤禛先下了车,又将胤禩扶了下来,又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进入客栈。 本已迎到门口的店小二不由微微张大嘴巴,他见这一行人打扮讲究,本以为是商贾人家或书香世家的子弟出来游玩,却没想到其中一个还是看不见的。 陆九见他一直盯着胤禩瞧,不由冷哼一声:“我们爷要住店,你们把二楼的客人都清了,这间客栈我们就包下了。”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客人本就不多,掌柜闻言脸笑成了一朵花。 “行行行,几位爷先里边坐,歇息片刻,小的这就去将客人都请走!” 两位主子单独一桌,苏培盛与陆九不敢就座,便侍立一旁,其余侍卫错落分座,十几人正好坐满六桌。客栈虽然大,但这么一行人来到,自然引了不少注目,加上为首两人气宇不凡,不免又让人多看了几眼。 胤禩早就习惯通过声音去辨别处境,此刻人声鼎沸,判断力难免就弱了许多,不由微微皱起眉。 胤禛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见状凑近了些,在他耳旁低声道:“等会儿楼上房间拾掇好了,就可进去休息,我说的那个大夫正巧在江宁城内,明日便带你去找他。” 胤禩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眼睛瞧不见,并没有察觉异样,但在旁人看来,两人身体贴得实在太近了些,一人覆着另一人的手,低首说话又如耳鬓厮磨,看他们的眼神免不了就带了几分暧昧。 清朝有制,官员不允许嫖娼,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男倡小倌的馆子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胤禩年纪虽然不符,但他眉目儒雅清俊,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雍容味道,加上双目俱盲,又多了几分脆弱,自然令人浮想联翩。 胤禛何其敏锐,自然也察觉周遭目光的异样,冷眼一扫,强压下不悦。 苏培盛看出主子不痛快,忙笑道:“爷,楼上厢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若奴才先扶八爷上去?” 胤禛嗯了一声,却不假他人之手,低声询问胤禩几句,两人便起身往楼上走去。 旁人即便想调侃几句,看着两人周围那些侍卫,也有些胆怯,偏生有人管不住嘴巴,就在两人经过的时候,噫了一下嬉笑出声:“这小倌年纪未免也太大了些!” 苏培盛正想叱喝,却不防门口又传来一个声音,大有惊喜之意。 “八爷?!应八!” 第156章 冰消 曹乐友怎么也不曾料想会在这里见到胤禩。 惊愕之后,心头狂喜,他并作几步,走到对方面前,正想请安见礼,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燕豪?”两人曾在云南共事数年,胤禩自然不会错认他的声音,挑了挑眉,朝着曹乐友的方向转过身,又想起自己看不见,心下浮起微微懊恼。 “八爷,您的眼睛……”曹乐友见他被人搀扶着,双目无神,不由吃了一惊。 “嗯,出了点意外,瞧不见了,你怎会在此地?” “瞧不出那模样寻常得很,竟也有点勾人……” 曹乐友正想作答,冷不防方才那个出言轻薄的声音又响起来,侧首望去,却是个年约二十上下的青年,身着锦袍,眉眼轻佻,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正与同桌的朋友闲话,眼角却瞟着胤禩上下打量,他的声音本来不大,但因与胤禩一行人的距离并不远,故而也听了大半入耳。 胤禛杀心顿起,侍卫们察言观色,不过眨眼功夫,刀已架在对方脖子上。 陆九听不得旁人对主子如此污蔑,他寒了脸走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掴得对方晕头转向,半天才回过神。 “让你嘴巴不干不净,今天小爷就帮你老子和娘教训教训你!” “好啊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持刀行凶,你们知道我姐夫是谁么!” 那人捂着脸暴跳如雷,无奈刀剑晃眼,不敢上前半步。 曹乐友原也想过去教训他,却被胤禛的人抢了先机,这才端详起与胤禛同行之人。 他为官多年,早已不是当年只知闭门读书的曹家大少爷,这一观察之下,立时看出对方器宇轩昂,并非寻常之辈,又是这一行人的主子,身份显然极为高贵。 胤禩道:“这等跳梁小丑,犯不着跟他计较,既是久别重逢,不如上楼一叙?” 胤禛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没有将方才之事放在心上,便点头道:“也好,你就是曹乐友?走罢。” 言辞之间,不容置喙,显是惯了发号施令,曹乐友已将他看作王爷一类的人物,自然也就不奇怪,当下答应一声,随着二人上楼,余下两名侍卫将那纨绔子弟一阵好打,赶出客栈。 掌柜看着这一幕,早就愁眉苦脸,可碍于他们人多势众,也不敢吱声。 三人各自落座,曹乐友忍不住道:“八爷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年旧疾了,忽然复发,此番来江南,便是寻医的。”胤禩轻描淡写,一句带过,显是不想多谈,随即又转了话题。“你怎会在此,可是升了官?” 曹乐友见他全然看不见,心中忧急交加,有心多说几句,但仍捺下冲动,先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多得八爷提携,当年在云南待了几年,后来又迁了几处,如今是江安十府粮储道。” 这个官名一出口,倒是引得胤禛对他多看几眼。 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有油水的肥差,胤禩在云南的种种,后来胤禛也曾听他说起过,自然也听过曹乐友这个名字,且知此人颇得胤禩推重,眼下见了真人,只觉得木讷拘谨,毫无出奇之处。 胤禩笑道:“嗬,是正四品了,可谓平步青云,想必政绩卓著。” 曹乐友忙苦笑告饶:“八爷就别取笑我了,我这哪算得上什么政绩,不过是当年在云南跟着八爷做了几桩事情,要说起来还是多亏了您,否则这会儿只怕我还在南宁垦荒呢!” 算你有自知之明! 胤禛腹诽一句,莫名地看他不顺眼。 “这位是……?”曹乐友没有忘记坐在那里的胤禛,这位爷的气势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胤禩道:“这位是当今圣上。” 曹乐友瞠目结舌,也不知是因为震撼,还是见胤禩态度淡漠觉得不可思议。 片刻便反应过来,连忙撩袍子下跪。 “江安十府粮储道叩见吾皇万安!” 胤禛嗯了一声,没喊他起身。“今年漕粮运送可还顺利,江宁府现存粮几何,江宁如今治下又如何?” 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其中有些并不在曹乐友的职责之内,这却是蓄意刁难了。 但这是御前回话,若说不知,便有怠职失察之嫌。 曹乐友被问得一呆,勉强定了定神,一一作答。 语调流畅,虽谈不上详实细致,毫无遗漏,但也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这种人也能让他这个弟弟青睐至此,念念不忘? 胤禛瞧了胤禩一眼,又让曹乐友起身入座。 “这回朕微服出来,不欲大肆张扬,此处你知便可,不必派人来接,既得君臣相聚一堂,也就不必如此拘礼了。” 曹乐友行礼谢过,行止不亢不卑,既无诚惶诚恐,也不惺惺作态。 换了往常,这种人正是胤禛所欣赏的,但此刻也不知为何,他却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曹乐友渐渐放开了些,胤禩曾有过渊源,交情匪浅,此时故地重逢,不免叙起旧来,胤禛在一旁却有些气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只听得胤禩道:“燕豪如今娶妻没有,我记得在云南时,你尚且是孤身一人,若是仍未娶妻,我便来给你做个媒。” 曹乐友脸色一红,呐呐道:“有劳王爷挂心,从前那妾室刘氏,已被我扶正。” 胤禩奇道:“看不出你竟是如此长情之人。” 曹乐友苦笑:“王爷就别打趣我了。” 这个刘氏,还是当年在云南时,胤禩送他的,被曹乐友纳为妾室,后来又诞下一儿一女,曹乐友心中本来就惦记着一个人,子嗣既是有了着落,就更没了娶妻的心思,索性将刘氏扶正,也没再纳过妾。 两人相谈甚欢,胤禛却有些气闷,忍不住打断他们。 “曹乐友,你身在江宁,可曾听说过噶礼与张伯行之争?” 帝王问及正事,他忙收敛神色,恭敬道:“臣确实曾听闻过此事,据说正是因江南乡试而起的。” “这两天平息了一些,但江宁府大牢里仍关着些闹事的举子。”曹乐友叹道,“臣之所以出来散心,也是因为此事,两江总督噶礼噶大人欲再次弹劾张伯行张大人,正找人联名上折,几次派人请臣过府一叙,却是被臣躲开了。” 胤禛皱眉,微沉下脸色。“依你看,张伯行与噶礼二人,为官如何?” “臣到两江地界方才一年,不敢妄下定论,与噶大人也无甚深交,只是由平日里所见所闻,倒觉得张大人是个好官。” “何以见得?” “臣有一次出行,在街上见到张大人被一名衣衫褴褛的小童冲撞,却不仅不怒,反倒将他抱起,还给了他一些银两买新裳,当时张大人并没有注意到臣,但是臣心想,一个能够在平日里也待人以善的人,为官定也不会作假。” 胤禛颔首,他先前还担心张伯行是个言行不一的人,现在瞧来,当初老爷子称他为“天下清官第一”,确实不差。 曹乐友与胤禩多年未见,心中本已甚为思念,但对方是王爷,非奉旨不能出京,他又是地方官,不得随意擅离职守,自云南一别,竟未再见过一面。 他不止一次想起两人在江南初识的情景,不止一次想过若对方不是王爷,而自己也不是曹家大公子,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但终归只是希望而已,那个人的身份,遥不可及,曹乐友甚至觉得自己对他抱着的那点心思,是玷污了对方。 此时此刻,心心念念想了多年的人近在咫尺,可那眼底却映不出他的身影。 曹乐友恨不得能抓着他的手细细询问,偏偏中间隔了一尊大佛,令他动弹不得。 胤禩看不见,胤禛的眼力却好极了,他又如何看不出曹乐友坐立不安的模样。 “曹乐友,你就先跪安吧,时辰不早了,朕与王爷都要安歇了。” 这才刚过晌午。 曹乐友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只能起身告退。 皇帝要说月亮是方的,你也得认了。 曹乐友一走,苏培盛守在门外,忙轻声道:“主子,饭菜备好了。” “端进来吧。” 客栈的饭菜自然不能与宫廷相比,但出门在外讲究不了那么多,胤禛未登基前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娇贵皇子,他只担心方才赶人赶得太急,让胤禩看出点什么来,所以要借由其它事情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虚咳一声,将桌上的菜一一介绍,末了又道:“你喜欢吃什么,若是不合口味,再让他们重做。” 胤禩摇首:“不必麻烦了,皇上不是想出门瞧瞧么,赶紧用完才好动身。” 胤禛笑道:“明天再出去也行,一路行来有些累了,不如先歇息吧。”说着一边亲自将菜夹到碗里递给胤禩。 胤禩自眼疾复发之后,体力大不如前,确实也有些倦意,闻言点点头,低头吃饭,不再多言。 用完饭,陆九服侍他更衣洗漱,早早躺下,被褥柔软舒适,胤禩刚躺下没多久,就禁不住疲倦袭来,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睡了几个时辰。 再醒过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他只觉得有点口渴,喊了一声陆九,却无人回应,只得起身摸索着自己去倒水。 脚刚碰到鞋子,手里已经被塞了个温热的杯子。 胤禩吓了一跳,杯子里的水差点洒出去。 “谁?” “是我。” 胤禛拿了件外衣披在他身上。 “夜里凉,别吹了风。” 胤禩端着杯子,叹道:“皇上何至于此,奴才消受不起。” “别自称奴才,我听着难受。”胤禛也叹了口气,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腕。“我们别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见他垂目敛眉,没有说话,胤禛又低低道:“你若不喜欢在我身上……那往后,由你……可好?” 胤禩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胤禛却只当他默许了,暗自苦笑,咬咬牙,便要伸手来脱他的衣物。 “你不回答,那便是答应了……我来伺候你……” 解着衣扣的手被对方按住。 胤禛抬眼,借着月光,却见对方神色晦暗不明,看似有些咬牙切齿。 “胤禛。” “嗯?”胤禩极少直呼他的名字,自他登基之后更加不曾。 “你出去。” 见对方似乎没有反应,胤禩深吸口气,慢慢道:“你出去。” “小八……”那人回过神来,抱住他,额头抵着他的颈项。“这样不好吗,为了你,我也愿意让步。” 胤禩忽然有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无力感。 “你出去,我要歇息了。” 胤禛拉长着声音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意味深长,就像对方始乱终弃一般。 胤禩的脸色又黑了一些,不知道这个冷厉不假辞色的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做低伏小扮可怜的怀柔手段。 “那你好好休息。” 听着对方脚步渐远,房门开合的声音,胤禩起身摸索着坐到桌子旁边,忡怔半晌,方低低喃念了一句:“胤禛……” “我在。”他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人忍不住寒毛直竖。 胤禩怒道:“你不是出去了么!” 可恨自己看不见,竟被他骗过去。 胤禛无辜道:“你眼睛不方便,我哪敢放你一人在房,总得等你睡下之后再走。” “门口还有陆九他们,我可以让他进来伺候,你放手!”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越发拥紧了些。 胤禩无法,想骂又骂不出口,便任由他这么抱着,连何时在对方怀里睡过去也不知晓。 一宿无梦。 胤禛派人寻到的大夫,祖上原是世代行走江湖的郎中,论医术,兴许比不上太医院里那帮太医,但胤禛听闻他曾治愈不少身有眼疾之人,不由燃起希望,左右现在太医也是束手无策,与其这么耗下去,不如冒险一试。 胤禩自然也不愿自己一直当个瞎子,所以胤禛一说他就同意了,对他来说,宁可冒些险,也好过天天灌那些苦药却毫无起色。 大夫姓宁,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须发皆白,在江宁当地活人无数,还曾为前任两江总督于成龙瞧过病,故而声名远播。 此时他正为胤禩把脉,一边端详他的起色,神情有些沉凝。 “如何?”胤禛不由追问。 大夫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他们非富即贵,语气也多了几分郑重。 “瞧这位公子的情状,仿佛早年双目曾受过伤?” 胤禩颔首,面上虽然镇定,心中却也不乏期盼。“后来调理多年,只是偶尔有些痛感,但前些日子忽然复发,却是完全看不见了。” 老大夫点点头,手在他眼睛上揉按半晌,皱眉道:“当时公子是否急怒攻心,才令旧疾复发?” 胤禛心头一紧,只听得胤禩低低嗯了一声。 老大夫叹了口气:“老朽这里倒有一副药方,是祖传下来的,倒有些符合公子的症状,只是老朽从未用过,也不知效用究竟如何,如若公子愿意冒险一试……” 胤禩打断了他:“我愿一试。” “不行!让人先用……”胤禛的本意是将这药方先用在别人身上,确定没问题了,才能让胤禩试。 只不过他话说了一半,胤禩就已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四哥,无妨的,我不想再当个瞎子了,再坏也不过是如此而已。” 胤禛手一颤,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 第157章 复明 药分内服和外敷两种。内服的药再苦,胤禩都可以忍受,也不过是一碗之间的工夫,但外敷却更像一场煎熬。 一开始是清凉酥麻的感觉,渐渐地开始灼热胀痛,及至后来,微痛变成剧痛,仿佛千万根针刺入眼睛一般,痛得他几乎失声喊叫。 胤禛也曾不放心,让人将药方拿去逐一分析,却都是清肝明目的寻常药材,并无相冲剧毒的东西,他想让胤禩停用,对方却不肯,咬牙坚持了下来。 每日早晚各敷两次,也就是说,一天要经历两次这样的煎熬。 胤禛一边在他背上轻抚,低声道:“你若受不住,我便使人再去找别的方子……” 胤禩双目被一条涂着药的纱布覆着,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显然是在苦苦压抑着痛苦,连说话都似从牙缝里一字一字迸出来:“别,这都坚持了十几日了,但凡有一丝希望,我不想轻易放弃……那大夫也说了,以前也有病患这么痛苦过的,最后都痊愈了……” 他说话极是勉强,手指抓着椅子扶手,仿佛要将骨头嵌进去一般,指节都泛白了,胸口不住起伏,却仍强忍着没有呻吟出声,胤禛看得大是心痛,也不顾忌还有旁人在场,一把握住他的手。 “若是痛了,就抓我的手吧,别忍着……” 胤禩想抽出手来,却被对方紧紧握住,双目的灼痛让他无暇再说什么,只能下意识抓住那只手。 半个时辰后,痛楚渐渐退去,他浑身虚脱,瘫软在躺椅上,抵不住疲惫袭来,沉沉睡去。 胤禛的手背被他掐出几道血痕,却都没有吱声,只拿了毯子盖在他身上,这才起身找那大夫寻些伤药来涂。 “舍弟这眼疾,真能治好吗?” 那大夫正坐在炉子旁边摇着小扇子看火,胤禛走过去问道。 老人没有抬头,只是摇首叹道:“令弟这伤,不惟独是旧疾,也是心绪起伏所致,老朽医得好他的外伤,这能不能痊愈,还得看他自己解了心结没有。” 胤禛脸色一暗,半晌方道:“有劳大夫费心为舍弟诊治,若能痊愈,定有丰酬。” 自胤禩来此求医,他们一行人便下榻在这药庐,本已给了不少酬劳,相处这么多天,老人从他们的行止举动中,也能看出对方非富即贵,闻言忙道:“医者父母心,老朽尽力便是。” 胤禛微微点头,没有说话,显得心事重重。 这边胤禛还在为胤禩的病情而担忧,那头张伯行与噶礼之争,却正是剑拔弩张之际。 巡抚衙门里,张伯行埋首案前,奋笔疾书,正起草着本月的第三份折子。 之前两份,皆被帝王留中不发,只传了上谕过来,斥责他与噶礼,让二人摒弃前嫌,实心办差,莫辜负皇恩。只是到了如今,他们也断然不可能和解,莫说噶礼气焰熏天,不将他这个巡抚放在眼里,就冲着眼下还在大牢里的几名举子,这个折子他也非上不可。 噶礼那边,自然亦是早就看自己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 冷不防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笑语:“张大人这般忙碌,不遂之客前来叨扰。” 张伯行被打断思路,正有些恼怒,抬头一看,却见是江苏按察使曹乐友,不由一愣,继而缓和了脸色。 此时他与噶礼二人争执愈烈,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曹乐友虽没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但他素来官声不错,因而张伯行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恶感。 “原来是臬台大人,有失远迎,怎么下人也没通报一声?” “后进怎敢让张大人相迎,他们说张大人正在衙门,下官便自行进来了。”曹乐友笑道,一边拱手行礼。 “曹大人且稍等请坐,待我写完这几笔便可。” “张大人先忙。”曹乐友点点头,似也不将这点怠慢放在心上,在厅中踱了几步,举目四望,神情甚是悠闲。 张伯行手下未停,转眼间一份弹劾噶礼的奏章已经完成,他凝目扫了一遍,这才搁笔起身。 “不知曹大人今日来,可有何要事?” “要事不敢,只是久闻张大人清名,可自上任以来,诸事缠身,竟也未曾私下来拜访讨教过,今日是特来请罪的。” 张伯行暗自皱眉,他与曹乐友素无深交,对方突然上门,也不知有何目的。 “曹大人年少有为,更曾得与廉亲王共事,本官不才,何言指教二字?” 曹乐友见对方甚为防备,不由笑道:“近来外头风言风语,连下官也有所耳闻,所以来告知大人一声。” 张伯行一怔。“什么风言风语?” “都说张大人与噶大人之间,势成水火,又听说张大人连续上折,请圣上派钦差前来调查江南科考一案,势要将噶大人拉下水不可。” 他语中诸多试探,且称不上友好,张伯行已然沉下脸色。“曹大人这是何意?” 曹乐友本已觉得自己性格与官场钻营格格不入,虽然几年历练有所改进,也还称不上圆滑,却没想到这位巡抚大人,竟比自己还要迂上几分,难怪皇上至今未曾亲自露面,想来也怕张伯行过于耿直鲁莽,坏了正事。 “下官听闻,噶大人纠集了江南三品以上的官员,要联名上奏,弹劾张伯行,所以特地前来向张大人报信。” 对方果然动容。“竟有此事?” “噶礼也曾遣人到下官那里,以宴请为名,欲行拉拢之事。” 张伯行恍然,这才明白曹乐友此行并无敌意,忙拱手道:“曹大人请上座。” 二人分头落座,张伯行又道:“不知如今有多少官员被噶礼拉拢了去,还请曹大人相告。” 曹乐友摇头道:“下官也不甚清楚,只是噶礼势大,又是皇亲国戚,张大人何苦与他硬掐,不若先退一步,再谋后路不迟。” 张伯行哼了一声:“江南一地,岂容他一人只手遮天,当年本官前任,曹大人的前任,江苏巡抚于准于大人,按察使焦映汉焦大人,也都是因着畏惧他的权势,才被他步步相逼,以致于最后被罢免官职,本官虽然人微言轻,却也不惧他权势滔天,江南科考一案,噶礼收受贿赂,令国家选拔人才的大事,成了他一人为所欲为的权柄,此人一日不除,江南安有宁日?” 曹乐友虽觉得他过于固执,却也不得不为这种执着而叹服。 他点点头,忽然起身,正色道:“张伯行接旨。” 张伯行愕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曹乐友又自袖中掏出一小块玉牌,摊在他面前,张伯行一震,忙起身下跪。 “臣张伯行接旨!” “奉皇上口谕,三日之后,巡抚衙门开审江南科考受贿一案,届时由吏部尚书张鹏翮会同噶礼、张伯行三人主审,钦此。” 张伯行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之色,却仍不得不磕头领旨。 “张大人请起。”曹乐友伸手去扶。 “这……曹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伯行迟疑道。 曹乐友笑道:“张大人只管照旨意去办便是,吏部尚书张大人估摸着这两日就能到了,下官还得去噶大人处宣读皇上口谕,就不多留了。” 胤禩早已习惯闭眼与睁眼俱是黑暗的境况,却没料到这次睡醒,居然能感觉到模糊的光线与景物在眼前晃动,虽然依旧不甚清晰,但起码也能瞧得见轮廓。 他捺下心中狂喜,只怕是犹在梦中未醒,闭上眼,复又睁开,如此重复几次,方才确认双目确实有了起色。 正忡怔间,只见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手里还端了点东西。 “陆九?” “诶,爷,您醒了?”陆九也没注意,将药碗放在桌上,走近胤禩,这才发现他定定瞧着自己。 “爷您怎么了?”陆九吓了一跳。“莫不是有哪里不舒坦?” “你今天穿的,可是湖蓝色袍子?” “是啊……”陆九下意识应道,忽地愣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差点一蹦三尺高。“爷您看得见了?” “模糊能瞧见一些。”胤禩嘴角弯起,显是心情极好。 陆九惊喜过度,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在原地打着转。“哎呀这真是,真是大喜事,奴才得告诉万岁……告诉四爷去!” 走了几步,又顿住,拍了拍脑袋。“瞧奴才这记性,四爷不在,那,那奴才告诉苏管家去,让他也跟着高兴高兴!” 胤禩笑吟吟地看着他团团打转,也不制止,直到陆九喳喳呼呼地跑出门去,这才起身走至桌旁,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心中既已没有负担,便连药里的那点苦也不放在眼里,几口喝下,胤禩放下碗,走出屋子。 这会儿正是天蒙蒙亮的时辰,院子里几声清啼,晨曦微照,胤禩瞧着这一切,忽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公子醒了?” 院子里老人正捧了本书,一边在那里捣药,见他出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那头苏培盛得了消息与陆九匆匆过来,见胤禩已能不需搀扶行走自如,不由又惊又喜,激动之下,差点暴露身份。 “八爷,您总算没事了,主子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这些日子以来,胤禛对胤禩的眼疾有多上心,苏培盛全瞧在眼里,对这位帝王手足,越发不敢怠慢。 “主子清早刚出门,要不奴才派人去报个信儿……” “不用了,我又不会不告而别,你们在这里穷激动,也不怕老大夫看了笑话。” 那老大夫呵呵直笑:“哪儿的话,他们也是关心公子,老朽岂会笑话?” 胤禩笑了笑,将苏培盛他们都赶走,在老大夫旁边挑了张凳子坐下,索性与他拉起家常。 “老大夫妙手回春,应八感激不尽,您医术如此高明,怎的不应征入宫,当个太医?” “老朽这哪里是医术高明,能让公子重见光明,也是多亏了祖上的偏方,说起太医,祖上也曾是前明太医,还给永乐皇帝瞧过病,受过嘉奖的,只是后来因故受了责难,祖上被问罪抄斩,有感于此,宁家便立下祖训,让后代不得入宫为官,以免祸延子孙。”老大夫口音带了方言味道,胤禩听得有点吃力,老大夫看了出来,语调便又放慢了一些。 “话说回来,令兄与公子手足情深,实在令人欣羡,昨日令兄曾问老朽,江宁哪间寺庙最为灵验。” 胤禩笑道:“我这兄长信佛喜禅,每到一处,必要去当地最灵验的寺庙上香礼佛的。” 老大夫道:“礼佛不假,但令兄却是为了公子而去的。” 胤禩愣住,竟有些接不上话。 两人正闲聊间,却听得外头脚步声纷沓而至,一人出现在门口,大声道:“把这里统统给我围起来!” 胤禛出门,带走了几名侍卫,只余下四人保护胤禩,然而眼前官兵竟有一百来人,更显得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为首那人正是上回在客栈里被陆九他们打了一顿的纨绔子弟,他看着院子里的人,冷笑数声:“一个也别放跑了,爷今日倒要看看,谁敢跟官府作对!” 第158章 日月 那人话方落音,见院子里无一人有起身之意,不由又多了几分恼怒,指着胤禩道:“来啊,将他绑起来!” 不待胤禩下令,四名侍卫已上前横刀出鞘,挡在胤禩面前,大有他们上前,便格杀勿论之势。 胤禩按住想要说话的老大夫,慢条斯理地起身,打量着来人。 他眼疾刚有些起色,看人视物都不甚清晰,下意识地需要微眯起双眼端详,但在对方看来,却是十足挑衅的动作。 “你身无官职,为何能调动官兵?” 胤禩语调悠然,并不将这群人放在眼里,那人只当他惶恐害怕,不由得意道:“我姐夫,乃是堂堂两江总督,开国元勋之后,当今圣上的表舅,前日你等无知小人,居然敢在客栈……,”他顿了顿,脸色涨红,想是因为那段遭遇过于丢脸,在大庭广众之下实在难以启齿。“今天不把你们都抓回衙门问罪,爷就跟你姓!” 这人姓钮钴禄,叫巴克,亲姐是噶礼最受宠的侧室,平日里仗着姐夫的权势招猫逗狗,噶礼看在其姐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干涉,这阵子他正忙着与张伯行对掐,更顾不上来管这小舅子了。 “跟我姓,我怕你受不起,乖孙子。”胤禩嘴角微弯,似笑非笑,看得来人暴跳如雷。 巴克怒极,恨不得将眼前这人折磨得哭爹喊娘,手一挥,咬牙切齿:“废话少说,把他们都给我拿下!” “慢着!”胤禩只觉得好笑,倒也不生气,只是眼睛不好,看不清来人长相,便又踱前几步。“你是噶礼的小舅子?” “怕了?你现在乖乖跪下来舔着爷的脚趾头求饶,爷兴许还会饶了你一命,怎么你那姘头今天当了缩头乌龟,居然不敢出面?”他口中的姘头,正是那日与胤禩在一起的胤禛。 “放肆!”侍卫断喝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架在对方脖子上。 巴克哪料得对方动作如此之快,胆子又如此之大,在他亮出总督府的名头之后,还敢动刀动枪,一个防备不及,脖子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好啊你们,居然敢在官兵面前动刀,就不怕我姐夫诛了你们九族!”巴克吓得脸色煞白,目光里的恨意足以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 他身后的官兵见到这等阵仗,投鼠忌器,哪里还敢妄动。 一时之间两方对峙,都僵持住了。 “噶礼怎么有你这种不成器的小舅子?”胤禩哂笑一声。 巴克彻底黑了脸色。“我已让人去总督府报信,你再不放开我,到时候抄家灭门,还是轻的了!” “总督府的官兵,只有总督一人才有权调配,你私调官兵,已是重罪,还敢威胁我,噶礼如果够聪明,第一个要治罪的,肯定是你,而不是我。”胤禩嘴角噙笑,浑然没将眼前场面放在眼里。 “刀剑无眼,你若再骂一句,那刀就在你脖子上划一道,骂两句,就划两刀,至于什么时候失血而亡,就看你姐夫什么时候来给你收尸了。” 苏培盛与陆九早已闻声出来,见胤禩饶有兴致,也就闭上嘴,看着王爷在那里戏弄他。 “你敢!” 巴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哪里料到对方胆大包天,竟连一省总督都不放在眼里,可气归气,到嘴的谩骂还真就吞了回去,生怕这群人对他下手。 胤禩站了一会儿,毕竟双目不耐久累,便欲转身折返回屋子歇息,只丢下一句话。 “老苏,这里就交给你了。” “嗻。” 苏培盛看着巴克,笑眯眯对着他后头蠢蠢欲动的人道:“我们爷说到做到,你们若敢妄动,这人可就真的没了。” 巴克忍不住大骂:“你们这帮蠢货,不是去请我姐夫来吗,人呢!” 有人嗫嚅道:“回舅老爷的话,已经去请了,怕是就快到了。” 他还想开骂,却听得外头一声沉喝:“这是怎么回事?” 巴克大喜过望,碍于脖子上的刀,他不敢回头,但一听见姐夫的声音,他一颗心立时落回原地,大喊道:“姐夫救我!” 噶礼虽对这只会惹事的小舅子也谈不上多大的好感,但再怎么也是他董鄂家的人,要处置也该是自己来处置,哪里由得外人这般欺辱。 他并没有注意到苏培盛,只是一眼就瞧见巴克被刀架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模样,不由沉下脸色:“把他们都给我拿下!” 总督府亲兵一拥而上,将苏培盛等人团团围住,又抽刀出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巴克大声嚷嚷:“屋里还有一个!” 苏培盛见状冷笑道:“噶大人好惊人的气魄,好吓人的阵仗啊!” 噶礼一愣,只觉得这声音尖细,却又有些耳熟,这才发现被侍卫挡在后面的苏培盛,定睛一看,不由脸色大变。 以他的身份,自然认得苏培盛,只是宦官一般不得出宫,苏培盛又是御前伺候的,若是他来了江南,那么…… 这么一想,心头便愈是惊涛骇浪汹涌起伏,脸色跟着变幻不定。 那头巴克仍未察觉异状,只以为对方胆怯了,便得意道:“现在是你们自找死路,屋子里那个,爷肯调笑几句,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这等人去做小倌,还不知道在床上叫不叫得出声音来!” “住口!”噶礼沉声喝道,他正怀疑里头那人的身份,却听见巴克出言不逊,恨不得回身给自己的小舅子一巴掌,开始后悔自己来这一趟,若是方才没出现,事后犹可二一推作五,把责任全推在他身上,现在却是来不及了。 “内弟不知是苏公公,多有得罪,万望海涵!”噶礼扯出一抹笑,从袖子里摸到一沓银票,正想上前塞过去。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冰寒刺骨。 “你想让谁当小倌?” 噶礼大惊失色,忙回身一望,只见一人纵马而来,后面跟着十数名侍卫。 那模样,那威势,不是当今天子,又是何人? 只是皇帝此时不正该在紫禁城内吗,怎会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 事到如今,再不能装作不知,噶礼只觉得心头一凉,手跟着一抖,身体已经下意识作出反应,弹袖下跪,匍匐在地。 “奴才噶礼,叩见吾皇万万岁!” 他这一跪,后面的官兵更是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只余仍被挟持着的巴克,站在那里分外显眼,却早已傻了。 胤禛僵冷着脸,也未喊他起身,径自下马走到巴克面前,阴测测道:“你方才说,要让谁当小倌?” 巴克的嘴巴张张阖阖,发不出声音。 噶礼只得磕头道:“奴才罪该万死,竟不知皇上驾到,请皇上降罪!” 胤禛负手而立,看着他跪倒的身形,表情看不出喜怒。“朕原本便是微服,不欲惊动地方,不知者不罪。” 噶礼咬咬牙,又嗑了个响头:“奴才管教不严,内弟无礼,冲撞了屋里那位,实是大不敬!” 他这话里虽是请罪,却也带了试探之意,方才巴克以小倌来称呼屋里的人,可见是男非女,皇帝微服南巡,带了个不明身份的人,这里边就值得商榷了。 胤禛听出弦外之意,面上杀气一闪而过,冷冷道:“里头之人,是朕的亲弟,廉亲王胤禩,爱卿有何异议么?”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屋里随即响起一人声音。 “四哥回来了,噶大人亲至此地,我身有不便,就不出去相迎了。” 噶礼见过胤禩,自然认得他的声音,知晓此番被小舅子连累,不仅大大得罪了廉亲王,连皇帝那里,也未必对自己有什么好印象,不由心头暗骂倒霉,连带将巴克的祖宗八代,也都咒了个遍。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任他巧舌如簧,此刻翻来覆去,也只能认罪罢了。 “起来罢。”胤禛暗哼一声,现在还不想动他。“把你那不成器的小舅子带回去好好管教,至于朕在这里的消息,不要张扬。” 噶礼狼狈起身,连连应是,心里头却有些不忿。 他家世显赫,就算比起旁支宗室,也只高不低,当初诸皇子夺嫡,他从一开始便没看好过四阿哥,谁料得到最后竟是这位登上皇位,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可饶是如此,宗室皇亲里不服新皇的,也不在少数,听说连皇帝生母,也并不待见他,噶礼虽身在江南,这些传闻也不时入耳,久而久之,对这位帝王的畏惧,自然就不如先帝来得深。 胤禛从他表情的变化里,也能看得出一丝端倪来,心头不由冷笑,却是不露声色,甚至略略缓和了神情,又说了几句江南治理有方,他颇有功绩之类嘉勉的话,便让他带着人马回去。 待众人散尽,胤禛进屋,便看见胤禩正坐在桌旁,瞧着自己走进去,目光不再如之前那般黯淡无神,不由一怔,继而喜道:“你看得见了?” 胤禩起身道:“模糊瞧得见一些,但还不能跟以前相比。” 这样的结果,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连老大夫说,如果已经有了起色,那么以后慢慢恢复,直至完全痊愈,也是大有可能的。 胤禛禁不住喜色,走近他身前,又上下端详了半晌,忽而紧紧抱住他。 胤禩本欲推拒,却察觉出对方难以言喻的激动,心下一软,便也任他拥着。 只听得那人在耳畔低声道:“太好了……” 胤禩闻言,心头却有些五味杂陈,却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放入自己手中。 “这是我今早去静安寺求的,他们都说那里的平安符很灵。” 帝王的声音有些低,甚至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羞赧,却微微颤动,似乎有些忐忑,生怕他拒绝一般。 礼佛不假,但令兄却是为了公子而去的。 老大夫的话忽然在心头浮现,胤禩微怔失神。 平安符就这么掂在手心,他现在还无法将那上面的模样纹理看得清晰分明,但那仿佛带着对方余温的感觉,却似要将他灼痛一般,烫得惊人。 三日后,案子如期开审。 主审官有三人,吏部尚书张鹏翮、两江总督噶礼、江苏巡抚张伯行。 受审的有两人,分别是江南科考案阅卷官王曰俞、方名。 主考官左必蕃、江苏按察使曹乐友则端坐一旁听审。 噶礼一反平日笑容满面的模样,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张鹏翮奇道:“噶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兴许是天气有些热了。”噶礼强笑一声,手往额头上一抹。 他确实有点不安,只是这不安的来源并非眼前这些人,而是微服南巡的帝王。 那日之后,胤禛虽已明言不喜被打扰,但噶礼仍旧送了不少东西过去,还亲自去请了两回安,这才作罢。 那头王曰俞、方名已经分别上来,供述陈词,噶礼顾着出神,也没细听他们说了什么,但见张伯行眉头紧锁,想来也问不出要紧的事,心头一松,随之道:“张大人,眼看这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这两人,只怕真是被冤枉了的,中举的士子,想来是有真才实学的。” 张伯行冷冷道:“既是如此,那便传此番中举的前三名来问话。” 他见自己说完,噶礼并无紧张之色,显是早有安排,不由有些紧张,眼角瞥向张鹏翮。 对方却似没有瞧见他们这番暗潮汹涌,兀自半阖着眼,似暝非暝。 果不其然,噶礼闻言笑道:“这是应当,来人,传李肃云,乔咏,高琦三人。” 三人分头被带上来,朝堂上诸人作揖行礼,自不必提,然而无论张伯行如何盘问,三人俱是对答如流,毫无迟疑惶恐之色。 噶礼看在眼里,心下不免冷笑。 却听一直不曾出声的曹乐友忽然道:“诸位大人,不如将被关在牢里的几名举子也带上来对质。” 张伯行心中一动,正想答应,那头噶礼却微嗤道:“你区区一个按察使,在座皆是你的上官,几曾轮到你来说话了?” 张鹏翮不置可否,转而望向噶礼与张伯行二人。 “我奉旨意而来,可也不过是从旁听审,具体决断,还是由二位大人来定。” 老狐狸!噶礼暗骂一声,沉着脸色道:“本督不同意,那几人聚众闹事,如今判决未下,将他们暂且收押,已是便宜了他们,还有何资格来此对质?” 张伯行皱眉道:“下官倒觉得可行,如若这三人当真清白,就算当面对质,也是无妨的。” 正僵持不下,只听门口有人沉声道:“若能水落石出,那便传他们前来对质。”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便见帝王缓步走了进来,身后半步之距,则是廉亲王胤禩。 胤禛在诸人口呼万岁的声中随手挑了旁边的椅子坐下,道:“今日朕与廉亲王亦是来旁听的,时辰不早了,你等只管审案便是。” 他一来,噶礼也不便再阻止张伯行,又传了被关在牢里的几人前来。 谁知那几人刚被带上来,其中一人跪在地上行礼完毕,抬头朝李肃云等人端详片刻,指着他们高声道:“禀诸位大人,这个人不是李肃云。” 张伯行一惊,忙斥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那人叩首道:“不敢欺瞒各位大人,草民见过李肃云,这人有几分神似,但确确实实不是他!” 那三人被他一指,俱都脸色微变,不由自主朝噶礼的方向看去。 张鹏翮看在眼里,惊堂木一拍:“李肃云,皇上在此,你们还不说实话,若敢欺君罔上,便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那三人哪里经受得住这般恫吓,二话不说跪倒在地。 “大人饶命,是,是总督府上的管家,让我们乔装李肃云三人的,不关草民的事!” 噶礼喝道:“竟敢信口雌黄,胡乱攀咬,来啊,先打三十大板!” 张鹏翮淡淡道:“噶大人好大的官威,圣明天子在此,何必急着杀人灭口?” 噶礼脸色一白,看向胤禛这边,欲言又止。 胤禛却并不干涉,由得他们在那里说,时而与胤禩低声交谈,真如看戏一般。 张伯行见噶礼不再阻止,便问那三人道:“你们乔装李肃云三人,有何目的?” 其中一人嗫嚅道:“小的也不知,那管家只让我们事先背好供词便可。” 张伯行瞧了噶礼一眼,让人去传总督府的管家。 不多时,那管家便被带来,原本还是一脸机灵狡诈的模样,却在听张伯行说当今圣上也在这里之后,面色立时难看起来,强忍着害怕不肯死不招认,只说那三人污蔑于他。 那三人见他不认,眼看罪责就要全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急道:“刘管家,你还不认,那日你分明还带我们去红云楼,叫了那里最红的几个姑娘来陪我们,要不就让那几个姑娘来对质!” 管家脸色青白,眼见堂上诸人目光灼灼的场面,还想来个拒不承认,却见胤禩召来侍卫,对他温声道:“看来是你背着你们总督大人私下乱来,既是如此,就只能处置你一人了,照这么看,至少也得是个凌迟的刑罚。” 那人一听差点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饶命,这都是我们家总督大人让小的做的!” “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张伯行喝道。 管家连连应是,这才说起来龙气脉。 原来真正的李肃云、乔咏等三人,确确实实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草包,只因噶礼担心他们当场穿帮,故而才让管家寻来几个模样相似,又能说会道的人,替代李肃云他们上堂,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胤禛会微服来此,更连同曹乐友等人算计了自己。 “那么外头传言,说你家大人收受贿赂,暗中操纵科场作弊的情状,也是不假的了?”开口的是胤禩。 管家身体抖得如筛子一般,已是有问必答。“确实不假,此事主考官左大人,副主考赵大人也知道。” “数额多少?” “约,约有五十万两左右。” 胤禛望向噶礼,冷冷道:“两江总督,皇亲国戚,你不仅让朕失望,也辜负了先帝的厚望。” 噶礼神色灰败,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侍卫很快上前摘了他的顶戴,连同涉案的一干人等,都将由张鹏翮押解回京,交刑部问审。 一桩惊天案子就此落下帷幕,胤禛却并不急着回去,只因胤禩眼疾并未完全康复,还需敷上几回药,他索性便决定多逗留些时日,也好与那人独处缱绻,否则回到京里,势必又是没完没了的奏折政务。 这一日,两人正游走于江宁的大街小巷之间,漫无目的,信步闲游。 胤禛指着不远处一个卖字画的摊子笑道:“那幅画像极了你七岁时送给我的《寒梅傲雪图》,可惜少了几分神韵。” 胤禩凝目望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还记得这件事?” 当年自己死而复生,想必与他相处时,也并非带了十足真心,多半是担心他日后长大成人挟私报复,这才虚与委蛇。 胤禛见他费神苦思,不由柔声道:“自然,这辈子关于你的事情,我几乎都记得。” “到死,也不会忘记。” 胤禩有点不自在,低低说了句话。 “什么?”胤禛没听清,头凑了过来。 “没什么。”没听见就算了,胤禩虚咳一声,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胤禛眉目俱是柔和,笑了一声,脚步跟过去。 我不是没听见,只是想听你再说一次。 最后一次敷药的时候,胤禩有点紧张,因为那老大夫说了,若这次的效果不好,以后怕也就是维持现在的模样,一辈子看东西都处于朦胧不清的状态了。 覆眼的纱布本该在黎明时拆下,胤禛却说要带他去个地方,在那纱布之上,又缠了厚厚一层棉布。 看不见,只能听。 胤禩坐在软轿中,却除了上下微微摇晃的感觉之外,也听不出外头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帘外悉悉索索,一阵声响之后,伸来一只手,将他稳稳扶住。 “到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胤禩便要将棉布扯下,却被那人阻住。 “等等。” 他停下动作,耐性极好地站在那里,直到对方轻笑一声,亲手为他摘下棉布。 “你看!” 他睁开眼睛,循着胤禛所指的方向望去。 足下正是山巅,而远处层峦叠起,云雾翻涌,仿佛仙境。 胤禩看着眼前日月同辉,山河壮丽,身侧那人带着七分期盼三分忐忑的神情瞧着自己,依稀想起许多年前,两人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他背着高烧的自己,往来路走的光景。 那时候,自己从未想过,今生与他,还能有这样的结局。 风清水暖,与君白首。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接下来还有番外,会交代很多正文里没交代的事,敬请期待(*^__^*) 嘻嘻…… 谢谢大家支持,一起陪伴俺,以及文中诸人走过的这半年,写完老4和老8的结局,我却恍惚有种感觉,好像他们历史上真正的结局,本该就是这样的。 最后,很多朋友询问关于出书的事情,这里回复一下,这篇会进行定制印刷,到时候预计会多加一个番外作为福利,费用未定,因为俺连稿都还没校正 -_- 只能说俺尽量不会定得太高,毕竟还要跟编辑同志商量的。 第159章 番外·十四 十四曾经以为,自己是备受眷顾的那一个。 在很小的时候,皇阿玛对他,就远比对其他儿子来得宽容,额娘更是温言溺爱,不曾有过一句训斥。 曾经他引以为豪,并且沾沾自喜,甚至为此看不起同母兄长。 他这个四哥,自幼就从额娘身边被抱走,皇阿玛儿子众多,更不缺他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孤苦伶仃,备受冷遇。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别人的时候,依旧不亢不卑,神色矜持冷傲,仿佛还端着皇后养子的架子。 佟皇后早就薨了,还有谁会护着他? 然而在习惯了攀高踩低,勾心斗角的皇宫里,竟然还有人与他同进同出。 凭什么? 十四的心里,平生第一次有了嫉妒的情绪。 于是他不惜耍了个小心机,自己跳入水中,又谎称是被兄长推落的。 醒来的那一刻,他被额娘紧紧搂入怀里,透过那臂弯的缝隙,瞧见了跪在外头的兄长。 冷硬的面容,抿紧的嘴角,没有一句求饶与软话。 而八哥跪在他身侧,为他求情。 十四眨眨眼,忽然笑了。 你不是自恃身份高贵么,怎么还跟贱籍宫人所出的八哥那么要好。 如果我将他从你身边抢过来,你还会那么高高在上,不肯低头么? 他垂着头,依偎着德妃,嘴上为着兄长求情,心中却偷偷有了算计。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一个执念,就足以影响一生。 渐渐长大以后,少了许多意气之争,却有了新的目标。 他们从小就知道,帝王之位,将来是属于太子的。 而太子,又是先皇后的嫡子,辅政大臣索尼的曾外孙,出身尊贵,堪称天之骄子,他自幼便被皇阿玛手把手地教导,比起其他皇子阿哥,不可同日而语。 可那把椅子,委实过于耀眼诱人,就算储位已定,依旧有许多兄弟涌上前去,如飞蛾扑火一般,死亦无悔。 比如他们的大哥,军功赫赫,曾被君父称为千里驹,可到头来,也只落得一个圈禁的下场。 所以皇父二字,先是皇,后才是父。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即便受宠如他,也不敢贸然去捋胡须。 然而他依旧有些不忿,为什么四哥与八哥可以毫无忌惮地交好,而自己却还需要借骄纵任性的言行来掩饰野心? 终于等来了那一刻。 自己兵权在握,外有皇阿玛宠眷,百官宗室支持,内有额娘坐镇后宫,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是最有胜算的那一个。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两人跪倒在他面前的一刻。 那个他费尽了心思去拉拢,却仍旧对他不冷不热的八哥,若自己登上皇位,定要…… 定要怎样? 俊秀的面容忽然浮现在面前,还有那副永远温文儒雅的气度。 他忽然想起,有一回郊外骑马时,那人不留神,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自己恰好在旁边堪堪搂住他,两人一起摔落在地上。 还记得当时对方温热的鼻息萦绕在颈间的感觉,灼热得近乎烫手…… 十四蓦地一惊,发觉自己居然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思。 再怎么说,那人也是自己的兄长,自己怎会,怎会…… 他没再想下去,手指抓紧了手中让他回京叙职的旨意,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一切。 京城里,那位四哥,充其量也只有九门提督的那点兵马,素来又是做惯了难以亲近的冷面王爷,有谁会站在他那一边?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算不过老天。 皇阿玛明明说要等他回去的,那眼前的漫天白绫又是什么? 本该是百官相迎,为何竟成了兵戎相见的场面? 那人纵马而来,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风尘与倦色,却掩不住那一身雍容气度。 八哥,我也敬你爱你,你就这么不待见我,非得看着我死吗? 他看着他,终是问出这句话。 我也曾真心待你,我也曾竭力亲近你,四哥能给你的,我也可以。 自己不过是晚生几年,为何就得不到他的厚待,一样是兄弟,他怎么就对四哥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狡兔死,走狗烹,若是那人登上皇位,还会待你一如从前吗? 他冷冷而笑,瞧着那人对自己说,十四弟,随我进去给皇阿玛磕头请安吧。 那一刻,他对这人的恨意,远远超过了对四哥的怨怼。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然而最折磨人的,不是一死,而是将你关起来,慢慢消磨你的锐气和青春,最终如同大哥那般,老态颓然,再没半分斗志。 十四望着窗棂上的雕纹,从一开始的愤懑怨恨,到后来,日复一日,他渐渐失望,乃至绝望。 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他,也许是不肯来,也许是不被允许。 他虽能自由走动,可也不过在这方寸之地,连院门都踏不出去。 就在他以为一辈子都要在这里度过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看他。 “皇上万金之躯,来我这小小的院落做什么?” 他看着胤禛冷笑,心下却仍是一颤。 是的,自己在害怕,害怕这人是来赐他一杯毒酒,又或三尺白绫的。 胤禛亦是冷冷回望着他。 明明是同母兄弟的两人,却如宿仇一般,不死不休。 胤禛神色微带讥讽:“还记得你八岁那年,就已经学会用计陷害朕,让朕被皇额娘罚跪,也让她从此对我更加厌弃,如今长大了,却也没长进多少,竟还想起要抢皇位了。” “我既已输给你,便无话可说,皇家之中,哪有什么亲情可言,若不是额娘原本就厌弃你,我那点雕虫小技,又成得了什么事?”十四也回以冷笑。“皇上今日好有闲情逸致,到我这里来忆苦思甜么?” 胤禛冷冷瞧了他半晌,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若不是他,你就等着在这里过一辈子吧!” 十四瞧着他的背影,却是有些迷惑了。 这位四哥来这里做什么,仅仅是为了奚落自己? 没过两天,他竟从那座冷僻的院落里被放了出来,彼时额娘早已病入膏肓,却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说不出话。 再后来,额娘走了,他赋闲在家,渐渐熄了带兵的念头,一门心思扑在府里那几亩薄田上,看看书,写写字,心中纵然还有不忿,却也知大势已去,无可奈何。 又过了些年,嫡福晋完颜氏和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也走了,她们俩斗了那么多年,也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到头来竟是双双抛下他,去了地府团聚。 九哥捐了大半家资,却仍重新做起买卖,走遍了大半个江山,甚至出了海,会过许多毛子,也带回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十哥与十三远赴边关,练兵带兵,又打下策妄阿拉布坦和罗卜藏丹津,越发如鱼得水,不愿回京,可京城里毕竟还有家眷,逢年过节也要陛见叙职,这才偶尔见上几面。 还有八哥。 他不是没听过那些影影绰绰的传言,有时候看见那两人在一起,脑海里也会有所联想,但也仅止于此,他那位四哥威仪日盛,又有谁敢在他面前乱嚼舌根,更何况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家事,又轮得到谁来置喙半句了? 四哥性子冷硬,不擅转圜通融,正因为有了八哥的圆滑手段,刚柔并济,这才有了世人口中争相传颂的雍正盛世。 而到头来,自己竟才是最孤独的那个人。 所以…… 所以有什么恩怨,什么情仇,俱都在那一年一年的岁月里,消磨殆尽,了无痕迹。 人活着,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吗。 他提着鸟笼,背着手,慢慢地往回踱步。 “玛法——!”后面传来糯软童音,清亮而悠扬。 转过身,看着最小的孙子迈着步子撞撞跌跌跑过来,眼前依稀浮现起似曾相识的一幕。 那个时候的他们,犹是年少懵懂,无忧无虑,胖乎乎的娃娃抱着一个坛子,咧着没牙的笑脸对他说,十四弟,蛤蟆,一起玩! 一晃眼,竟也这么多年了。 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张开怀抱,露出宠溺的笑容。 “小心,别摔了!” 第160章 番外·琐事 等你将来老得走不动时,我也背着你走好了。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掌心传来的温暖。 弘旺从小就没了额娘,但他并不觉得孤苦。 胤禩虽贵为和硕亲王,却当爹又当妈,一手将他带大。 除此之外,府中上至张氏,下至管家众人,甚至是幕僚沈先生,待他都是真心的好。 以胤禩的身份,就算三妻四妾,也无人敢置喙,可他偏是除了张氏,和早年被康熙赐下的两名妾室之外,再没有纳过新人。 往后数十年,一直如此。 所以廉亲王府始终只有一个嫡长子,爵位也理所当然地归弘旺继承。 弘旺原是以为阿玛对额娘怀念至深,以致于不愿意让旁的女子再来分享亲王府女主人的位置,这个想法一直维持到他长大成人之后,才渐渐发现也许并不是那么回事。 弘旺小时候喊弘晖,一直习惯了弘晖哥哥地这么叫,后来觉得过于小孩子气,就缩减成一个字,变成哥。 弘晖自然是极高兴的,他原本就将弘旺当成亲生兄弟那般来疼爱。 只是两人逐渐长大,父亲成了皇帝,弘晖跟着迁入皇宫,两人身份有别,加上不再像以前那般相邻而居,一年见面的次数竟还及不上先前的一半。 弘晖很惆怅,只盼着能早点成年出宫开府,到时候他一定要呈禀父亲,选在离廉亲王府不远的地方。 弘晖七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那病来势汹汹,几乎要夺走他的性命。 阿玛与额娘束手无策,只能在那里急得团团转。 后来病却也莫名其妙地好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八叔从云南寄回的药材救了自己的小命,他只记得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手一直被人抓着,还有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哭喊。 就是这个声音,将他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拉了回来。 然后一睁眼,就是弘旺哭累了的小脸。 还有那只无论谁来哄,也不肯松开的小手。 弘旺。 他心头默默念着这两个字,握紧了那只手。 胤禩曾说将来儿子要奉他颐养天年,但那不过是玩笑话,他说完,自己也就忘了。 可弘旺却一直记得,并且很认真地去实践。 他私底下偷偷存了一大笔钱,某日忽然告诉胤禩,惊得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阿玛,我都想好了,再过两年,您就别理朝堂上那些乌七八糟的琐事了,儿子如今也小有家资,您辞了差事在家享福吧,要是想去江南走,又或想去西北看十叔他们,我都陪您去。” 其实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是,省得四伯成天召你进宫,不到半夜也回不来,有时候甚至干脆宿在宫里,害他找不着人。 胤禩扑哧一笑:“不错啊,有长进,旁的那些纨绔子弟镇日只会遛鸟赌牌,廉亲王府世子竟会赚钱了,莫不是得了你九叔的真传,打算同他去做买卖?” 弘旺捺下翻白眼的冲动。“阿玛,我是认真的,我不想见你总被政务所累,用膳的时候,府里都坐不满一桌!” 更不希望四伯来跟他抢父亲! 胤禩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漫不经心道:“唔,好好,你的孝心,阿玛都知道。” 眼睛却盯着棋盘,一边还抓了本棋谱,明显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弘旺无语望天。 这是第几次了? 他与四伯的间接较量,还是以失败告终。 雍正十年,盛世清平,四海晏然。 那一年,怡亲王胤祥与敦郡王允俄在西北与罗刹国交锋,打了场大胜仗,凯旋而归,帝王龙心大悦,又恰逢新春临至,所以下令京城张灯结彩,大肆操办。 那一年的上元灯节,弘晖轻装简行出了宫,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弘旺一道去了西直门外的庙会赏灯游玩。 四处都是人山人海,连平日不被允许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也坐在轿子里,怯生生地掀起一片帘子往外张望。 五彩斑斓的花灯一片连着一片,璀璨耀眼,交相辉映,令人目眩神迷。 弘晖紧紧抓着对方的手,生怕两人走散。 弘旺只是失笑,也不挣开。“哥,我都不是小孩儿了,不用抓得这么紧!” 弘晖不理他,回头看见旁边摊子上买的面具,随手拿起一个。 那是个罗汉模样的面具,两鬓还缀下八宝流苏,做得甚是华丽。 弘旺见状咦了一声,笑道:“这面具做得倒也精巧别致。” 摊主也凑趣道:“公子买个回去送心上人吧,这上元灯节可是一年才一次,错过这一次,也就没个由头互诉衷情了!” “给!”弘晖也不二话,转手塞给弘旺,又丢了银钱在摊子上,拉着他便走。 “哥你没弄错吧,这可是让你送心上人的”弘旺犹自唠唠叨叨,却被弘晖回身一望,话断在半截那里,再也说不下去。 那人目光明澈,温和而醇厚,映着漫天烟火,越发如星子般灿烂。 弘旺直被看得有点不自在。 “没弄错,你喜欢,就给你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周围还很喧闹,可那句话却仿佛能透过重重阻隔传递过来,清晰地送入他耳中。 弘晖见对方似乎愣住一般没了反应,也不再说,拉了他便往旁边馄饨摊子走去。 有些话,挑明了不如装糊涂。 就算不说,对方也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远处,绑满了红线的许愿树婆娑作响,长长的穗子从树枝上垂了下来,裹着许许多多的心愿与祈望。 问君何所求,君当有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临老头,朝夕与君见。 第161章 番外·男宠风波 雍正二年秀女大选时,帝王除了指给宗室大臣之外,自己后宫便不曾再入新人。 在那以后,也不见多个一嫔半妃的。 于是京城里渐渐多了几分揣测和流言。 有说皇后那拉氏善妒的,有说贵妃年氏专宠的,甚至还有说,因为帝王喜爱男色,连带着对女色失去了兴趣。 那些达官贵人,谁家里头没豢养着一两个小倌伶人,简亲王雅尔江阿就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位。 他有个爱若珍宝的外室,模样堪称绝色,却是个男的,这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因他位高权重,性情深沉,尽管众人都在背后嘀咕,却也真没哪个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半点不是,更何况皇上并不过问。 话又说回来,帝王喜欢女色也罢,喜欢男色也好,可每日除了上朝,几乎就待在养心殿,批阅奏折直至深夜,也么见着他真对哪个人上心了。 除了和硕廉亲王胤禩。 胤禛对这个弟弟,可谓上足了十二分的心思。 什么时候冷了,什么时候热了,廉亲王府里的赏赐从来未曾断过,纵然胤禩并未因此恃宠生娇,可那份圣眷,也着实令人侧目。 旁人都说,这雍正朝有三宠,一是远屯西北的怡亲王胤祥,二是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三者,就是这和硕廉亲王了。 胤祥毕竟长年不在京里,而年羹尧因骄纵跋扈,早在雍正二年就已被赐投缳自尽。 余下的,只有胤禩了。 只是帝王对廉亲王的宠爱,在兄弟之情外,似乎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份。 这也难怪,兄弟俩自小一块儿长大,廉亲王又有从龙保驾之功,自始至终,坚定不移地支持他,怪不得皇帝登基之后投桃报李,对廉亲王是独一份的好。 直至那影影绰绰的谣言流传出来,说是帝王与廉亲王有暧昧之情。 谣言是太子命人流传出来的,与这谣言一起的,还有诸如当今皇帝篡位弑母,苛待兄弟之类的话,对比其他内容,帝王与廉亲王的关系显得微不足道,但有心之人,依旧会不自觉地留意几分。 比如皇帝对廉亲王说话时,神情语气明显要柔和许多。 比如廉亲王时常被皇帝留膳,又总宿在宫里,直到天亮才回府。 又比如皇帝虽对其他人不假辞色,却从来没朝廉亲王发过火,甚至连一句冷言冷语也不曾。 但除此之外,旁人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胤禩容貌俊秀儒雅,却绝对与小倌男伶之流搭不上边,莫说他身份尊贵,若真与帝王牵扯不清,岂不成了兄弟乱伦,实在难以想象。 又过了几日,渐渐传出点新的东西,说的是先帝废太子早年在宫闱中的内幕,包括他豢养男宠,通奸先帝嫔妃,其内情之香艳污秽,令人瞠目结舌。 对于众人来说,这等谣言的爆炸力,无疑比皇帝那点捕风捉影的暧昧阴私大上许多,所有人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先帝废太子被废乃至无缘帝位的原因重新被挖出来,为坊间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 “人也死了,皇上这么做……” 廉亲王府的后院花园内,某人轻咳一声,对帝王的任性举动不置可否。 “只要他不惹事,本来也可以放他一马,左右连十四我也没下手,对这个二哥还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可惜他不该将火烧到我们身上来。” 二人独处的时候,胤禛总是习惯自称我,而非朕。 对付谣言的办法,就是用新的谣言盖过声势,虽然这么做,连带先帝的名声,也会受损,但总好过谣言愈演愈烈,终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胤禩本身并非良善之人,这些年修身养性,不轻易动怒,却不表示他会任人欺侮,就算胤禛不出手,他也自然有法子教训允礽,如今这番举动,恰到好处,也无须他亲自动手了。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园中好景处处,枝叶繁茂,繁华绰约,煞是动人,胤禛瞧着他噙笑的模样,忍不住伸出手去,拉过对方,低头吻了下去。 嘴唇温热柔软,鼻息浅淡绵长,这一吻下去,往往不能自制,忍不住想要更多。 胤禩虽是被动接受,但渐渐地也不再抗拒,手扶住他的肩头,两人的气息都有些紊乱,连带着风里都似乎带上一丝暧昧。 胤禛正吻得忘情失控,差点就要伸手去解开对方的衣襟,那人却一把按住他的手,拉开彼此的距离。 “这里是花园……”低哑的声音染上情欲,听得胤禛心头一热。 “也快天黑了,我去与苏培盛说一声,今晚宿在你这里。”胤禛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 胤禩微微皱眉。“这样不妥吧,皇上毕竟……” “这些时日一直忙着国库赈银的事,已有将近三个月没有亲近你了,那后宫里头的女子,我可是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难道你就忍得住?” 某人不满质问,手一路往下,按住他两腿之间的柔软部位,轻轻揉弄。 胤禩惊喘一声,身体往后缩去,却被对方扯住,厮缠之间,纵然再如何克制,那部位毕竟禁不住逗弄,不一会儿便颤巍巍地半挺起来。 胤禛微觉得意,正想趁热打铁,冷不防远远传来一声禀报。 “主子!” 是陆九的声音。 胤禩清醒了大半,欲望也立时疲软下来,他推开对方,整整衣裳。 “过来说话。” 胤禛咬牙切齿地将手从他身上撤离,心里头早就将陆九问候了几百遍。 陆九一溜小跑过来,只觉得帝王看着自己的眼神似要吃了他一般,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却是一头雾水,只得硬着头皮道:“主子,外头有人递帖子拜见,说是山西布政使的堂弟恩绰。” 胤禩略感诧异,仍道:“去把请人进来,我这就去。” 山西布政使那哈克,娶了已故八福晋廷姝的妹妹,算起来还是胤禩的连襟。胤禩与廷姝感情深厚,即便在她逝世之后,与岳丈家也没断了联系,跟那哈克也算熟稔。 因着这关系,他曾见过恩绰两次,当时只觉得其人甚是平庸,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胤禩几句说明了自己跟恩绰的关系,胤禛只对好事被打断表达了极大的不满,连带着对这素未谋面的恩绰也没什么好感。 “臣弟出去招呼客人,皇上……”回去罢? 胤禛捏住他的手紧了紧,咬牙道:“我就在屏风后坐着,不出去吓人,不行吗?” 胤禩虚咳一声,掩下层层笑意。 来的不是恩绰一个,他后边还带了一个人,垂着头羞涩的模样。 胤禩扫了那人一眼,文弱秀美,举手投足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极了那些被精心调教过的扬州瘦马。 只不过这是个男的。 恩绰先是给胤禩打千见礼,满脸笑容。“许久不见王爷,越发龙马精神了!” “你堂兄如何了,可是山西那边有什么事?”胤禩微微一笑,无论对方身份高低,他总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诚意,让人只觉得熨帖,却看不透他的深浅,这便是廉亲王的手段。 “没有没有,堂兄还命奴才向王爷问一声好来着,如今山西风调雨顺,堂兄仕途平坦,亏得王爷打点,堂兄特地嘱咐奴才给王爷送上一点薄礼,聊表谢意。”说罢将手中的锦盒放在旁边桌上。 胤禩瞧了一眼,笑道:“那哈克是个性子古板的,怎么突然想起要送礼贿赂了……你旁边这人,是新收的小厮?” 眼见他提及正题,恩绰精神一振,忙道:“王爷见笑了,这人,是奴才从山西来京的路上买的,看到这伶人容貌还算细致,便送来给王爷把玩一二。” 胤禩端起茶盅,不置可否:“有心了,不过本王府里没处安置,你还是带回去吧。” 恩绰暧昧一笑,带了点隐秘的诡谲,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早就在外头听说王爷素爱男色,故而……” 言下之意,您就别装了,大家都知道您爱这调调的。 涌进喉咙的茶水差点没流入气管,胤禩捂住嘴巴咳嗽了好几声才停下来,那头已经有人从屏风后方大步流星走了出来,阴冷的语气足以媲美腊月寒风。 “恩绰,你是活腻了,还是想去宁古塔放羊?” 对方一见皇帝居然藏匿在屏风后面,早已吓得呆了,二话不说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胤禛犹不解气,将人狠狠申饬一顿,又撤了他的官职,远远地发配到西北军前,给怡亲王效力,这才作罢。 只苦了胤禩,莫名其妙被安上喜欢男色的帽子,莫名其妙被送来一个男宠,又莫名其妙被妒火中烧的某人压在床上,整整一天下不了床。 第162章 番外四·前世 雍正十三年的时候,胤禛生了场大病,情势汹汹,几近险恶,他却毫无知觉,兀自沉睡,将旁人吓得不轻。 他站在一旁,看着七八岁模样的胤禩站在墙边低声抽噎,哭得伤心,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头,谁知手穿过对方身体,终是无法碰触。 胤禩亦看不见他,哭了半晌,远远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小孩儿锦衣玉带,皇子打扮。 他端详打量,认出那是幼时的自己,那会儿小小年纪面容肃穆,看上去少年老成,已有了日后冷面王的雏形。 胤禩见有人靠近,迅速擦干眼泪,低头行礼,轻轻喊了一声四哥。 胤禛亦淡淡点头,也并不问他怎么了,两人甚至没什么交流,便错身而过,渐行渐远。 那头胤禩见胤禛走远,抬起头来,露出怅然羡慕的眼神,单薄身影倍加寂寥。 他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古怪,照理说那时他们早已交好,又怎会如此陌生。 搜遍记忆,也不曾想出过有这么一段。 冥思苦想之际,眼前场面一转,完全变了样。 帐幔低垂,缀满流苏,龙涎香自炉子里飘出来,温暖而旖旎。 这是……毓庆宫? 眼前摆设熟悉而又陌生,赫然正是当年东宫仍有主子时的模样,他一边打量,一边熟稔地穿过那些院门阁室,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都顾着自己手头上的活计,对他视若无睹。 他初时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回到过去,可现在看来,却又似乎不像。 捺下心头异样,脚步踱至太子时常议事的书房,左右也无人看得见他,索性穿过紧闭的殿门走进去。 屋里有两个人,一站一坐。 坐着的,是三十多岁的太子,俊美无俦,意气风发。 站着的,则像极了自己,一身蟒袍补服,冷肃不失恭谨。 “你等着吧,这招一出,保管老八他们手足无措,元气大伤!”太子哈哈大笑,眉眼之间尽是得意。 站着的人跟着微微扬起嘴角,不着痕迹地掩饰眸中的不屑,淡淡附和,提醒对方莫忘了皇阿玛的反应。 太子不以为然:“老四,你太一板一眼了,这样是成不了大事的,上回户部饷银的事情,你为了赈灾,不惜得罪老八那帮人,若不是本宫从中转圜,只怕你现在已经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人垂下头,不言语。 太子面色转为和煦,又亲热地留他用膳。 这不对,一切都不对。 他明明不曾与太子说过这样的话,更不曾与太子这般亲近过,怎会…… 眉头紧紧拧起,眼前两人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他趋前几步正想听得更清楚些,场景一变,又换了模样。 怒容满面的帝王站在乾清宫内,正指着跪伏在他面前的人训斥,眼底露出厌恶之色。 他一震,立时认出跪在康熙面前的,正是胤禩。 眼前场景比之前要模糊许多,连周遭众人的表情也看得不甚清晰,可康熙的声音却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朕这一生,最恨结党营私,可八阿哥,偏偏犯了朕的忌讳,他是缧绁罪人,母家又是辛者库贱籍,何德何能,竟让你们一个两个都举荐他为太子?!此等假仁假义,不忠不孝之子,留之何用?!” 他震惊地瞧着这一切,瞧着胤禩身体微微一颤,按在地砖上的手慢慢收紧,掐入掌心,瞧着康熙继续怒骂,字字诛心,用最恶毒的语言,将那人踩入泥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捱至下朝,帝王早已拂袖而去,殿中闲杂人等,亦散得干干净净,只余下那人依旧跪在地上,动也不动。 他蹲在对方身边,心痛难耐。 胤禛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这些场景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他难以将自己当作旁观者。 一次次地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可仍不由自主地去安慰他,触摸他,虽然对方统统感觉不到。 那人跪了许久,这才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往外面走去。 他不知如何是好,起身便跟上去。 那之后场景未曾再跳转过。 胤禛跟着他回去,看着他关起门独自一人舔舐伤口,看着他与老九和老十商量着如何给太子和自己下绊子,看着他步步为营,费尽心机,却被帝王贬得一无是处,又看着太子两立两废,那人与自己相争帝位,终是输了一筹,屈居人下,看着自己为了折辱他,故意将他封为和硕亲王,又让他去办最棘手的差事,然后借机打压,把那人逼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这并不是自己所熟知的过往,但它残酷得更像一场事实,多少次他忍不住冲上去想要抱住那个人,拥住的却只是虚空。 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无法阻止,只能旁观。 胤禩,胤禩…… 他忍不住蹲下身,手抓着心口,那地方如同撕裂了许多次再也无法痊愈一般,汩汩流着血泪。 如果这是梦境,那么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眼皮微微一动,耳边立时涌入人声,嘈杂而纷乱,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皇阿玛!皇阿玛!您醒醒!” 知觉一旦恢复,便能感觉到喉咙一片滚烫干涩,如被火灼烧过一般。 他用尽力气撑开眼睛,弘晖的身影立时映入眼帘。 “皇阿玛!”弘晖又惊又喜,转头吼道,“太医快来看看!” 太医匆匆上前,跪着帮他把脉,又查看一番,这才说到皇上已无大碍,只需多加休养即可。 “……”朕这是怎么了? 弘晖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忙道:“皇阿玛,您起了热症,昏睡了整整三日三夜!” 说话时,脸上犹有惊悸未退的神色。 胤禛闭了闭眼,勉力环视一圈,却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心下不由一惊,下意识抓住弘晖的袖子。 “……他、呢?” 即便没说名字,弘晖也知他指的是谁,脸上不由浮现起一丝古怪。 胤禛看在眼里,更觉心惊,不顾自己浑身乏力,硬撑着要起身下榻。 弘晖忙扶住他:“皇阿玛要什么,儿臣去拿便是。” “胤……禩……” 自己生了病,他怎么会不在身边,除非…… 除非…… 梦中景象一一重现,胤禛不自觉发起抖来。 弘晖却只当他身上冷,忙将他按回床,又盖上被子。 “皇阿玛稍安勿躁,八叔不在。” “……去哪里了?” 弘晖眼见瞒不住,只得无奈道:“八叔守了您三夜,这会儿乏得不行,儿臣在他用的饭里下了点安神的药,让他好好睡一觉了。” 胤禛一怔,不由端详了儿子半晌,见他不似扯谎,仍是不放心:“朕要去看看他……” “皇阿玛大病初愈,不若等八叔醒了,儿臣再让他过来吧。” 胤禛摇摇头,异常坚持。 弘晖无法,只得喊人来服侍帝王穿戴洗漱,又亲自搀扶着去胤禩歇息的偏殿。 那人正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睡容平静。 胤禛在床边坐下,贪婪地看着他,手不自觉轻颤起来。 “你们都退下。” 他头也不回,听着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方伸出手摸上对方的脸。 幸好是梦而已。 幸好…… 压抑着激动,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辈子,你别忘了这个承诺,不许比我先走。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所有的番外都完结啦,谢谢大家的支持,新坑酝酿中,开坑不会那么快,要存稿……和休息\(^o^)/ ————完————   出书版无责任番外·温泉   每到冬天,帝王都会幸驾汤泉行宫,带上亲信大臣,将重要的军国大事也搬到那里处理,留下大阿哥在京城坐镇。   今年冬季来得特别早,刚至十一月,便已寒风刺骨,屋里放上三个火盆都仍觉得冷,帝王有点受不住,索性将京城丢给大阿哥,带上廉亲王,早早便去了京师西北的赤城堡汤泉。   这处汤泉行宫还是康熙十一年时先帝为了侍奉太皇太后而专门修筑的,胤禛登基之后国库吃紧,他舍不得花大钱修建新的行宫,便在原有基础上修葺一新,以备己用。   汤泉分为几处,其中最大的一处,也是帝王专用的,叫盘龙汤,还有一处是胤禛赐给亲近大臣用的,叫明心汤,山间泉水顺着开凿的明渠流入汤泉之中,另有出水口排水,故此池中四季温泉不辍,堪为胜地。   一路舟车劳顿来到此处,胤禛底子好,倒并不觉得如何累,只是胤禛体恤他,非要让他与自己同泡盘龙汤。盘龙汤乃帝王专属,胤禩又如何肯用,几经推辞不下,退而求其次,跑到明心汤来了,帝王拗不过他,阴谋没有得逞,只好眼睁睁地瞧着自家弟弟远去,心中开始盘算起新的点子。   褪尽衣裳,将整个身躯泡入水中,温热的泉水在四肢周围流动,连带着寒气被驱尽,胤禩先前还不举得劳累,此刻被水一泡,倒有种懒洋洋的疲惫散发开来,禁不住微阖上眼,双手交合靠在池边石阶上,下巴搁在臂弯,闭目养神。   他迷迷糊糊,将睡未睡,只觉得身后的水起了微澜,还以为是冷风吹来,便也不以为意,将身体往水缩了缩,连身形也没挪动。   “可还舒服?”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胤禩唬了一跳,不及反应,背部已经年黏上了一具温热的躯体,彼此不着寸缕,裸程相对,对方手臂环在他腰间,紧紧箍住,不容他退开。   “你别动,朕来伺候你……”那人咬着他的耳朵道,手一边拿捏起他的肩膀,力度适中,一本正经,胤禩无可奈何,只得由着他去,僵硬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卸除最后一丝防备。   那人嘴角扬起狡猾的弧度,手沿着背脊蜿蜒而下,最终停留在臀部两团软肉上面,轻揉慢捏,带上十足的情色意味。   胤禩此时要制止已是不及,对方不知从哪学来的手法,竟是按到一处穴位,让他顿时腰肢酸软,浑身乏力,只能以手臂半撑着身体,半靠在对方身上,任人为所欲为。   “这里是大庭广众……啊!”他咬牙道,未竟的声音因为对方手指探入双臀间的嫩肉洞穴而忍不住呻吟出来。   胤禛笑道:“人都被我屏退了,这会儿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无人来应,只管放心好了。”   一边顺着温热泉水的润滑将手指伸入穴中,慢慢拓展。   胤禩只觉得那处羞于启齿的地方因为泉水而慢慢软化,被手指轻轻抽刺,那种感觉竟分外明显,以至于连前端的欲望也有抬头之势。   他低喘一声,身体不由往前倾倒,想借此避开对方的钳制,不料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意图,冷不防将手指整根没入,惊得他浑身一颤,寒毛直竖。   不待他适应过来,又多加了一根手指。指节微曲,沿着柔嫩内壁敲打,一手又伸向前方,五指牢牢裹住颤巍巍半硬挺起来的器官。   两端都被亵玩的感觉委实过于刺激,胤禩无法抑制微微扬起下巴,角度恰好将颈项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方面前。胤禛一笑,牙齿轻轻咬了下他的耳垂,便沿着耳际往下,在颈窝处吮吻起来。   他抖得越发厉害,几乎语不成句,此时再想伸手去推开对方,却有些力不从心了。   男人身上所有的弱点都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前端已经完全坚挺胀痛起来,那人灵活的手指不住地玩弄抚弄着上面的每一道纹理,指甲甚至轻轻掀开上面的褶皱刺入,又故意折磨他一般放满了动作,身后的穴洞也可以深入三根手指,一吞一吐裹着手指进入,彷佛贪婪得想要更多,他的背部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不住喘着粗气,再无一丝力气。   “啊嗯……”   “喜欢这样吗……”手指抽刺的动作越发快了一些,话语贴着耳畔呢喃。“还是这样?”   手指蓦地抽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比泉水还要滚烫的灼热器官,因着之前被彻底开拓过的缘故,长驱直入,带着不同于以往的粗暴,插了进去。   “啊……”   他低低叫出声,对方却不管不顾,径自缓缓抽刺起来。   一手按着腰际固定,一手玩弄着前面的欲望,两人的身体因为交媾而紧密衔接在一起。泉水的滋润给了这场情事更好的辅助。硕大如铁棒的器官狠狠戳刺,内壁的媚肉随着动作艰难吞吐,乳白色的泉水和旖旎的雾气让两人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更别说水下的情景,但静寂的环境却让对方连彼此的鼻息也清晰可闻,更添了几分情色旖旎。   胤禩从未经历过如此粗暴的对待,只觉得身体仿佛也要被撞得散架一般,身不由己随着波澜起伏而颤抖,那人的动作却越来越快,那种一点点攀上高峰,却因对方而无法释放的感觉几乎让他晕眩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埋在体内的欲望稍稍涨大,又停留了片刻,才终于喷射出来,前端覆在欲望上的手也随之松开,他再也忍不住,跟着吐出浊白液体,随即又与泉水混在一起,了无痕迹。   胤禩喘着气,余韵未退,有些失神地任那人摆布。   却见那人似乎意犹未尽一般,轻轻掰开他的双腿,手指插入方才欲望填进去的地方,因着先前的情事,浊液随着手指动作自穴口处汩汩流了出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让他的身体又是一僵。   胤禛见状笑出了声,“还意犹未尽罢,不若今夜继续?”   胤禩咬牙瞪了他一眼,却终究是威慑力不足,反倒带了点邀请的意味,胤禛与他相处多年,早就摸透了他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当下便又有些蠢蠢欲动,趁着他未出声反对之际,将再度硬挺起来的欲望又埋了进去,一边戏谑着:“看来王爷有些等不及了,那么朕就在这里先把你喂饱吧?”   “……”   —山河日月·温泉篇 完—   番外·河南纪事   午后,天色忽然就变暗,然后很快下起倾盆大雨。   远处绿油油的田地很快被雨水氤氲模糊,一眼望去瞧不太明晰。   七八月的天气依旧炎热,但有了这么一场雨,起码也能稍稍缓解一下几乎令人喘不过起来的窒闷。   今年的年景还算是不错,起码春夏没有发生干旱,雨季也没有发展成洪涝,想必到了秋收时,普通百姓交完佃租之后还能有盈余,足够过个好年了。   不过像今天这种说下就下的雨,对走南闯北,四处奔波的生意人来说是最讨厌的,这意味着他们走到半路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找个地方歇脚,免得货物淋了雨转头就卖不出去。   唯独有一种生意人例外。   那就是像老宋这样开客栈的。   老宋的客栈开在泉安镇。   泉安镇虽小,却是河南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泉安镇外有一条官道,一年到头从来就没少过人,镇上的人时时都能看见外客一波接一波地来,这其中大部分是商队,也有不少读书人,久而久之,泉安镇也跟着热闹起来。   借着地利之便,老宋这间云来客栈生意极好。   但实际上客栈也很简陋,住宿条件更加没法跟京城的大客栈比,但谁让人家地点好呢,尤其是像今天下雨的天气,不一会儿,客栈一楼就被避雨的客人挤得满满当当,连房间都差不多被订下了。   老宋一边拨着算盘,心里乐开了花。   随着雨势越来越大,避雨的客人也越来越多,因为没有位置坐,有些人不得不站到外面的屋檐下去。   老宋没有让伙计赶他们走,因为出来闯荡,为的不过是个生计,大家都不容易,而且客人就算站在那里,大都会叫上一碗茶解渴,这也算是一份收入了,聊胜于无。   “虎子,你去把二楼天字第三间上房的房钱给结了,早上那客人就交代过了,这会儿都快中午了,还没动静,你得去催催,还有客人等着订房间呢……”   他的眼睛盯着算盘,嘴里絮叨了半天,发现旁边的伙计也没个回响,不由皱眉抬头。   “虎子?”   “诶诶!”小伙计回神,扭头看了老宋一眼,又禁不住往回瞟。“掌柜的,好像来贵客了,要不要我去招呼下?”   老宋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愣了一下。   几个人从门外走进来。   为首的是个年轻汉子,腰间挎刀,威风凛凛,他进来之后,先是目光如电冲着周遭环视一圈。   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移开视线,避免与他对上眼神。   紧接着,他略略侧开身体,也不知对走在他后面的人说了句什么,后者微微颔首,那汉子便走了过来。   “掌柜,此间可有上房吗?”年轻汉子问道。   被他这一问,老宋的注意力被迫从他身后那个男人身上拉了回来。   老宋言辞贫乏,诌不出什么文藻华丽的诗词来形容,只觉得这人是他生平仅见的好看。   但这好看,又并非男扮女装的戏子或漂亮女人的那种好看。   到底如何个好看法,老宋说不出来,只觉得对方这气派,这举止,肯定是天生的贵人。   他心里暗想也难怪虎子一直往那里张望,一边笑道:“有有!客官您要几间?”   汉子道:“四间。”   老宋一听就有些为难了:“小店的上房统共也就四间,如今只剩一间了,其余都是普通的……”   汉子想也不想便道:“那就要下那一间,再要三间普通的。”   他从钱袋里摸出银钱,往老宋前面的柜台一放。“定金。”   这定金都跟房钱一样丰厚了!   老宋暗暗咋舌,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几位爷,快请这边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头的雨还一直在下,而且越来越大,瞧这趋势估计是要持续一整夜了。   这间客栈的上房就像它的外表一样简陋,但出门在外,又是在这种地方,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   鄂宁心中很不安。   他头一回跟着胤禩出门,压力很大,一路上担惊受怕,总忧虑胤禩出事,好不容易来到河南境内,眼看就能进入顺天府地界了,一颗总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谁知却遇上大雨,他们不得不在这种地方再逗留一夜。   这种小客栈连他都待不惯,更何况是身份贵重的主子,胤禩没有挑剔什么,甚至不曾表现出不满,鄂宁却总觉得自己没有办好差事,难免沮丧。   他还没到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的年纪,心里这么想,表情上也露了一点痕迹。   晚饭后,胤禩就将他叫到房间里去。   “音如,你今日闷闷不乐,可是为了即将回京见你阿玛而忐忑啊?”廉亲王调侃道。   他刚刚沐浴完毕,因天气炎热,身上便只穿着单衣,不过因为跟鄂宁关系熟稔,倒也没有顾忌太多。   鄂宁的父亲是云贵总督鄂尔泰,胤禩自然知道他那位四哥如何器重鄂尔泰的才干,若无意外,等他们回京的时候,鄂尔泰正好也要进京述职,到时候就正好能够父子团聚了。   “爷就别调笑奴才了!”鄂宁苦笑着摸摸脑袋:“奴才就是觉得差事没办好,回京怕是要被陛下责怪的!”   胤禩笑着宽慰他:“别怕,到时候我给你撑腰,你这一路已经做得不错了。”   鄂宁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那到时候就劳烦爷替奴才美言几句啦!”   皇帝有多看重廉亲王,没人比鄂宁更清楚。   只是廉亲王先前有眼疾在身,好不容易痊愈了,皇帝不愿逼迫爱弟过甚,也由得他从江南一路微服北上,闲游散心,皇帝自己不得不先行回京,结果一到京城就后悔了,信件一封接一封地派人八百里加急递过来,无不催促弟弟尽早回去。   更不必提信件上的行文用语,完全与天子平日的威严迥然而异。他简直难以想象皇帝那样性格强硬冷肃的人,会在信上跟弟弟说“相思欲寄从何寄,见花思你,见雨思你,见月思你,为何不归,情切切,无从寄,盼早归”诸如此般的话。   那些信件鄂宁曾无意间瞄过一眼,而后便坚决不敢再看第二眼,不过廉亲王貌似已经习惯了皇帝这样的语气,照旧继续自己的行程,沿途赏花观月,察看民情,并不因皇帝的催促而加快步伐。   鄂宁还知道,自从皇帝先行回京,廉亲王独自滞留江南之后,便不时有流言传出,说是皇帝与廉亲王兄弟反目,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廉亲王直接被皇帝架空了权力。   这样的谣言殊为可笑,鄂宁心想,若是他们见过皇帝与八王爷兄弟俩书信往来的内容,估计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不过皇帝毕竟远在京城,鞭长莫及,胤禩自己又不忙着澄清,是以这样的流言还真有不少人相信。   鄂宁道:“爷眼疾刚好没多久,大夫千叮万嘱不能晚上看书的,您又忘了?”   胤禩笑道:“就看一会儿,不碍事的,今天白天光顾着赶路了,这一页都还没来得及翻呢。”   鄂宁不满:“您要是这样的话,回京之后奴才就如实禀告陛下了。”   胤禩万分无奈,只得放下书卷,瞪了他一眼:“你别每次都拿他来压我!”   那您别每次都妥协啊!鄂宁好笑地想。   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鄂宁又道:“这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爷今晚还没吃饱罢,要不奴才去外头找点吃的?”   胤禩摆摆手:“算啦,你也知道是小地方,现在又在下雨,哪里会有什么吃的,等明儿进了河南府再……”   话没说完,隔壁便传来一阵说话声。   因为这里隔音不大好,鄂宁和胤禩他们说话就尽量压低了声音,不过隔壁的客人显然还未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一提高声音,胤禩他们就都听见了。   胤禩听了两耳朵,仿佛有什么乡试之类的话题,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示意鄂宁闭上嘴,一边起身走到墙边细听。   从声音上来判断,隔壁应该是住着两个年轻人,还都是准备去祥符参加河南乡试的举子。   一人笑道:“兴庆兄,你这也太胆小了,又想榜上有名,又想不担风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另一人却有些激动:“雨华兄,这事可万万作不得,要是被抓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忽然被人捂住嘴巴。   胤禩伸长了耳朵却听,那两人却已经压低了声音,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他朝鄂宁使了个眼色。   鄂宁一下就看懂了廉亲王的意思,他有些无奈地拱拱手,直接走到窗户边打开窗,然后借力按住窗台往上一窜,上了屋顶,去做那见不得光的勾当了。   胤禩有了消遣,倒也不忙着看书了,而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等他一杯茶喝得快见底,鄂宁也就回来了。   胤禩:“如何?”   鄂宁:“其中一人在教另一人如何在乡试里作弊。”   胤禩挑眉:“他们只是说说而已,还是真打算这么做?”   鄂宁轻咳一声:“奴才觉着,恐怕他们真打算这么做的……”   胤禩:“他们商量出什么法子了?”   自明清以来,考试中作弊手法层出不穷,夹带材料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居然还有人直接将材料裹上蜡丸直接塞入菊穴中的,行径之恶劣直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这些人的下场并不如何,重则丢掉小命,惩罚最轻的,起码也是终身不得再入考场,但这并没有阻止那些不用功读书却把心思花在投机取巧上的人想出更多作弊花招。   科场作弊屡禁不绝,而且一旦被抓到,那就是大案。   鄂宁道:“他们想在考试之后调换其中两名考生的卷子,将他们换成自己的。”   胤禩惊异道:“考试之后卷子会糊名然后另行誊抄,他们如何调换,难不成买通了弥封官?”   鄂宁点头:“正是如此,奴才听其中一人的语气,应该是跟这次乡试的弥封官颇为熟稔,有门路可以走得通。”   胤禩:“那他们又如何知道自己调换的卷子一定能够高中,这样风险岂不是很大?”   鄂宁:“他们好似说了两个人名,奴才听不明晰,好像是嵩阳书院的才子,高中应无悬念。”   胤禩怒极反笑:“真是胆大包天,竟连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   可还真别说,在没法事先得知考题的情况下,这种作弊手法比夹带材料入场要高明多了,因为乡试放榜之后,士子又不能向考官索要试卷来查看,而且平日功课好的人,在考场上却发挥不好名落孙山的,也很常见,只要买通了弥封官,这一切自然就迎刃而解。   但对方自然不会想到,他们随便下榻的一个小客栈,隔壁竟然住着廉亲王。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也活该是他们倒霉了。   但鄂宁却有种不祥的预感:“爷,您不会是想管这件事罢?”   胤禩义愤填膺:“此等罔顾法纪的劣迹,既然被我撞上了,又怎能放过,明日就启程去祥符!”   鄂宁扶额,跟在八爷身边那么久,他哪里还不知道对方是正好找到了一个不想那么快回京的借口!   “爷,陛下还在京城等着您回去呢!”鄂宁有些无语。   “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管我这个闲人,我回去了也只会添乱而已,又帮不上忙,遇上这样危害朝廷的事情,自然要伸手管上一管的。”胤禩面不改色地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总而言之一句话,回京之事延后再说。   鄂宁反对无效,只好妥协,但他很怀疑远在京城的皇帝看到他们延迟回京的信件之后,会是何种反应。   也许……会大发雷霆吧?   不过陛下应该舍不得对廉亲王发火,最后倒霉的肯定还是他。   想到这里,鄂宁就觉得头皮发麻。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古往今来,所有金榜题名的士子,几乎都会发出像孟郊这样的感慨,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饶是平日如何淡定不凡的人,必然也难掩喜悦之色。   与同窗们相互簇拥着前来看榜的程文博正是其中之一。   他在嵩阳书院算得上是名人,几次代表书院在官府主持的文会上夺魁,坊间至今依旧流传着他在一炷香内连续做出两篇花团锦簇的诗文的故事,因而也是这次河南乡试里被认为最有可能得到解元的热门人选。   虽然嘴上谦虚着,但程文博对于这次乡试同样势在必得。   在他看来,即便因为阅卷官的喜好问题而与解元失之交臂的话,怎么说也能拿到一个亚元的。   总而言之,他不认为自己的名次会跌出前三。   除了程文博之外,这回乡试还有好几个实力强劲的竞争者,谁也不敢明说自己一定能够夺魁,但他们对榜单上会否出现自己的名字,无疑是有着绝对信心的。   “乙榜十八名,寇华美寇老爷!”   “乙榜廿三名,覃永丰覃老爷!”   榜单一张接一张地贴出来,并没有严格按照顺序,但总的来说,名次越高的人,肯定越放在后面。   程文博周围被念到名字的俱都喜气洋洋,还有的人开始焦虑不安起来,唯独他信心十足,即便榜上的名次已经被念了大半,也纹丝不动。   “乙榜第七名,佟弘益佟老爷!”   “乙榜第六名……”   “乙榜第二名,陈坚诚陈老爷!”   随着名额逐渐减少,眼看都已经念到第二了,都还未出现程文博的名字,他的脸色慢慢就变了。   只有第一名了……   “乙榜第一名,覃元白覃老爷!”   这,这怎么可能?   程文博的脸色一片煞白,完全无法置信。   周围乱哄哄的,但他已经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张写着第一名的榜单,呆若木鸡。   “子略兄,兴许是方才唱名的衙役漏了你的名字呢,等会儿还会有录入所有名字的榜单放出来,先别着急!”好友叫着程文博的表字,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程文博扯了扯嘴角,像是想扯出一个微笑,却失败了。   录入今科河南乡试所有举子的榜单很快放了出来,程文博不顾一切扑上前去一个个查看,可是无论看了多少遍,他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   许多人都认得这位嵩阳书院的大才子,看他的目光已经带上种种怜悯同情了。   程文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榜归来,又是如何回到客栈的,直到他坐在自己房间里,还恍如梦中,云里雾里。   难道自己发挥得不好?   不,不可能,他记得那些题目并不难,自己也胸有成竹,文章也不剑走偏锋,就算不能得考官青眼拿个第一第二,怎么可能连名字都没上榜?   那到底会是什么原因?   他天资聪颖,少年得意,入学至今一路顺风顺水,深受师长看重,被他们寄予厚望,觉得他这次一定能够考中进士,为书院增光。   谁能料到,他在乡试里就折戟沉沙了?   程文博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   他神思恍惚,也不知坐了多久,心里万念俱灰,不知怎的就神使鬼差摔了手上的茶杯,拿着碎片准备往脖子上一割,一了百了,也免得出去之后还要受尽嘲笑。   碎片触及皮肤,程文博刺疼了一下,有点退缩,想想觉得割脖子太疼,还是上吊比较方便,又接下腰带往横梁上一绕,小心翼翼地比划半天。   还没等他真正下定决心蹬掉脚下那把凳子,就听见窗口处有人道:“你要自裁能不能麻利点儿,哪有你这样想死又怕死的?”   程文博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没料想将凳子给踹了,脖子直接被腰带套了进去,差点就真的一命呜呼了。   就在他死命挣扎之际,一道刀光闪过,断成两截的腰带连人一并摔了下来。   程文博一边呛咳一边害怕地看着这个从窗子外头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看都没看他,径自走到门边,打开门。   “八爷。”那汉子恭敬道。   然后又有一人走进屋子,来到桌边坐下,提起茶壶倒了杯茶,结果举到半空不知想起什么,又放了下来。   程文博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反客为主的举动,连自杀的念头都忘了。   “你们是谁?”   “来帮你的人。”后来进屋的那个人如是道。   程文博跟着书院的师长拜见过本省巡抚、学政,也不算没有见过世面的了,但那些人身上却都没有这样的气度。   若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贵不可言。   对方见程文博只顾呆愣愣地瞧着自己,便笑道:“我叫应八,是个过路人,与你素无瓜葛。不过我知道你是嵩阳书院的大才子,今日却名落孙山,想必心中很不服气罢?”   程文博定了定神:“这与阁下又有何干?”   鄂宁微微皱眉,但胤禩不以为忤,他也不好多嘴。   胤禩笑了一下,将自己在泉安镇那天晚上隔墙听到的话对程文博描述一遍。   程文博呆呆地听着,半晌没有言语。   胤禩便问:“那两人,一个叫雨华,一个叫兴庆,这想必是他们的表字,你可认识?”   程文博深吸了口气,难抑激动:“认识,怎么不认识!陈坚诚字兴庆,寇华美字雨华,都是我在嵩阳书院的同窗!这两个人,一个今科名列第二,一个位列第十八,都在榜上!”   见他大有冲出门去找对方算账的架势,胤禩就道:“你想作甚?”   程文博咬牙切齿:“自然要去找他们当面对质!他二人在嵩阳书院时便仗着家世欺侮同学,学问也大不如我,现在竟然买通了弥封官调换我的卷子,令我名落孙山,这等冤屈,我便是告上京城,也要要回我应得的功名!”   终究是心思有些简单的年轻人,胤禩摇摇头:“你怎么告,证据呢?你怎么知道自己卷子的确被调了,弄不好的确是你自己发挥得差呢?你要告谁?那两个同窗?弥封官?还是主考官?河南巡抚?你一个小秀才,能告这么多人吗?就算那两个人真的贿赂弥封官调换了你的卷子,焉知他们背后就没有靠山?”   程文博被他一连串问题堵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对方道:“你还记得你在乡试上写的卷子么,能否再默写一遍?”   “可以。”程文博点点头,他心中难掩疑虑:“阁下到底是谁?”   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怎会忽然跑来告诉他这一切,还要帮他出点子?   胤禩道:“若我说我与你那两个同窗有仇,你信不信?”   程文博:“啊?”   胤禩笑了起来:“那不就是了,你都不信我随口编出来的谎话,我自然也不愿敷衍你,此事我会尽力帮你,也无须什么报酬,就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你可安心?”   “可是……”程文博有些迟疑,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鄂宁,对方脸上难掩精悍之气,手中那把刀更令他胆寒不已。   这样两个人,怎会无端端帮助自己?   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眼看着那两个人很有可能是偷盗了自己与别人的功名,程文博当然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想要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但他一介书生,又没有门路,除了一层层往上告,还能如何?说不定没等告到学政那里,就已经被人压了下来。   “我需要做些什么?”程文博问。   “先将你在乡试上写的卷子都重新默写一遍。”胤禩道。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去找祥符知府,跟他伸冤啊!”   程文博张口结舌,这,这算是什么法子?他还以为眼前这人从头到尾都胸有成竹,是有什么通天的门路呢!   胤禩笑道:“你看我作甚,再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既有冤屈,自然要按照规矩来,难不成我还能帮你直接将状子递到皇上那里去?”   程文博气结。   无可奈何,他只好按照胤禩说的,先将卷子默写出来。   胤禩一看对方的文章内容,虽说谈不上惊艳绝伦,但拿个前五肯定是没问题的,程文博连上榜都没有,那肯定别有内情。   他让程文博拿着卷子直接去找祥符知府,如果对方不肯受理,再去找巡抚。   程文博依言行事,果不其然,祥符知府胆小怕事,根本不想接下这件事,便推托一番,又说他与阅卷无关,让他去找学政,双方争执一番,胤禩在外头等了半天,才见程文博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幸而他还有秀才功名在身,否则估计就是被打出来了。   “如何?”胤禩问。   “知府大人不肯受理!”程文博怒道:“难道因为乡试不是他主持的,就可以随意推诿么,我总算是知道为何人们总说官场上都是官官相护了!”   胤禩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你以后若是还有机会当官,还要记住你今天这句话才好。”   程文博一愣。   几人来到河南巡抚府前,程文博却有些踌躇:“就这么进去,巡抚大人恐怕不会见我罢?”   胤禩:“那你还想怎么进去?”   程文博:“不如等巡抚大人出来的时候,再拦轿伸冤?”   胤禩:“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   程文博脸红,他听出胤禩的言外之意了,无非觉得自己一介书生,方才还义愤填膺说要告上京城,结果现在就在巡抚衙门面前碰壁了。   “要不,你陪我进去一趟?”他看了胤禩和鄂宁一眼,发现还是胤禩比较好说话。   这个自称应八的人,虽然出现的莫名其妙,来历也语焉不详,但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度,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下意识便觉得对方不是个坏人。   显然,程文博也有这种感觉,所以他会自觉不自觉地去亲近和依赖对方。   胤禩看他勇气并不十足的模样,暗叹了口气:“好罢。”   二人正欲近前,却见一行人从里边出来。   程文博咦了一声,高兴起来:“是巡抚大人!”   胤禩却是脸色一变,转身就要走,但他却忘了自己旁边的鄂宁同样是个显眼的目标,他们几个人站在门前不远,对方眼睛一扫就看见了。   “八弟!”对方喊道。   “……”如果可以的话,胤禩很想装作听不见。   程文博愣愣地看着河南巡抚对那人殷勤备至,又见那人忽然看见他身旁的应八,然后脸色一变大步走过来,将应八紧紧抱住,好像怕他跑了似的。   “我不跑,四哥,松开我罢!”胤禩苦笑道。   “为什么不回京?”那人略略松开他,却是冷着一张脸,足以吓哭小儿。   “我怎么知道你会追到这里来……”胤禩咕哝道。   胤禛闻言,脸色更黑了,他松开拥抱,却还抓着对方一边胳膊不放。   鄂宁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奴才给四爷请安!”   胤禛兴师问罪:“好你个鄂宁,竟然拐带着八爷到处乱跑!”   眼看他要乱撒火,胤禩忙道:“是我让他拐道河南的,不关他的事。”   “回去再教训你!”胤禛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忘在旁人面前给他留面子,音量只有两人能听见。   河南巡抚张大了嘴,他是知道胤禛的身份的,听胤禛称呼那个人为八弟,哪里还会认不出来,连忙也跟着上前请安:“见过八王,咳,八爷!”   他被胤禛瞪了一眼,赶忙将那个王字给缩了回去,心道外头都传言说八爷失了圣眷,可瞧皇上这样,明明是对八爷依旧情重,手足情深胜过民间兄弟多矣,这失宠二字,也不知从何说起,可见以讹传讹,实在言之过谬。   “那个……应兄?”程文博怯生生道。   他在边上看了半天,饶是再不懂世故,也知道胤禩的身份并不简单了。   试想连河南巡抚都需要行礼的人又如何会简单,更不必说他还有个兄长在这里,难道他们是什么王孙公子?   他这边在胡思乱想,胤禩却没有忘记程文博的事情,代他简单给河南巡抚说了一遍。   胤禛在边上听得不耐烦:“陈泽定能秉公处理的,是罢,陈泽?”   “是是是!”河南巡抚哪里敢说不是。“臣,咳,陈泽一定会处理得妥妥当当,替这士子伸冤,将那些胆敢搅乱考场秩序的人给揪出来,八爷请放心!”   胤禩不忘细心交代:“不是要让你一定站在程文博这边,其中是非曲直,你得先调查清楚,不要姑息坏人,也别冤枉了好……”   人字还没说完,他已经被胤禛拽走了。   鄂宁与跟着胤禛出来的便衣侍卫一道远远地缀着,并不敢跟上前听他们说话,胤禛黑着脸没说话,只将胤禩给拉进自己下榻的客栈,一路上了二楼房间,关上门,任由鄂宁他们在外头守着,这才松开手,满肚子的火气还未发出来,看见胤禩揉胳膊的动作,又都泄了气,只化为满腔的心疼。   “我方才太用力了?”他不由分说伸手过去帮胤禩揉捏。   “四哥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胤禩笑叹。   “……”胤禛沉默片刻,“你怎么都不回京?”   “我眼疾方好,回京了又不能帮你处理政事,还不是像废人那样一天到晚都待在府里,不如在外头多走动走动,也好帮你视察民情,这样不好吗?”胤禩的话如同一泓清泉,瞬间就将某人残余的怒气给熄个干干净净。   胤禛还能说什么,他从来就没法对眼前这人发火,仅有的一次火气让他后悔终生,方才生气也不过是因为……   “我想你了。”他一把将对方抱住,动作轻柔许多,却抱得比方才还要紧,直欲将人揉入血肉骨髓。“我在京城很想你,实在受不了,就出来找你了。”   “臣弟知道。”胤禩微微一笑,也回手拥住他。   在胤禛失望之前,又加了一句:“我也很想四哥。”   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却令胤禛的心饮蜜一般。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能令你百转千回,思念缠绵,此生不悔。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