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全本校对】《九重紫》作者:吱吱    【内容简介】:   窦昭觉得自己可能活不长了。   她这些日子总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坐在开满了紫藤花的花架子下摆动着两条肥肥的小腿,白白胖胖像馒头似的乳娘正喂她吃饭……可当她真的回到小时候,人生又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九重紫》,讲述一个重生的故事!      第一章 争执      窦昭觉得自己可能活不长了。   老一辈的人常说,梦死得生,梦生得死。   她这些日子总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坐在开满了紫藤花的花架子下摆动着两条肥肥的小腿,白白胖胖像馒头似的乳娘正喂她吃饭。   有风吹过,垂落的紫藤花蔓挤在一起,累累叠叠的紫藤花籁籁作响,像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小姑娘。   她觉得有趣,笑嘻嘻地跑了过去,抓住一根藤蔓,顺手就揪下了一朵盛放的紫藤花来。   乳娘追了过来:“四小姐,乖,吃了这口饭,七爷就从京城回来了。到时候会给四小姐带很多好吃的,还有好看的鞋袜……”   她看也不看乳娘一眼,避开乳娘伸过来的银勺,又抓住一根藤蔓揪下了朵紫藤花。   耳边就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怎么?四小姐又不听话了?”   乳娘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就转身曲膝朝着说话声的方向行了个福礼,恭谨地喊了声“七奶奶”。   她则捏着紫藤花冲了过去:“娘亲,娘亲……”   少妇温柔地抱住了她。   她献宝般地把手上的紫藤花摊给母亲看。   春日的阳光照在母亲发间的赤金步摇和大红色遍地金通袖袄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母亲的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箔,刺得她眼睛发涩,而母亲的脸,则熔化在那一团金色的光晕里,让她看不清表情。   “娘亲,娘亲……”她强忍着眼中的酸涩,高高地仰着头,想看清楚母亲。   母亲的面孔却越发地模糊起来。   有个小丫鬟跑了过来,欢天喜地地禀着:“七奶奶,七爷从京城回来了!”   “真的!”母亲即惊且喜地站起身来,提起裙子就朝外奔去。   她迈着两条短肥的小腿啪嗒啪嗒地追了过去:“娘亲,娘亲!”   母亲却越走越快,眼看着就要消失在春光中。   她急起来,冲着母亲雀跃的背影大声地嚷着:“娘亲,娘亲,爹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个女人!她会夺了您的正妻之位,逼得您走投无路,自缢身亡……”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至关重要的话反反复复地在她的脑海、舌尖徘徊,就是发不出一点声响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身影渐行渐远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心急如焚,四处乱窜地找着母亲。   白光中,有群争吵不休的大人。   她跑了过去。   一边扒开人群,一边焦灼地问:“你们看见我娘亲了吗?你们看见我娘亲了吗?”   他们都只顾着吵架,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母亲,到底去了哪里?   她茫然四顾。   突然看见一间槅扇上镶满了彩色琉璃的花厅,厅门半掩,好像有人影在晃动。   难道母亲躲在那里?   她欣喜地跑了过去,“吱呀”一声就推开了槅扇。   半截大红色遍地金的湘裙在空中摇晃,裙裾下,露出两只脚,一只脚上只穿着雪白的绫袜,一只脚上穿着大红色绣鸳鸯戏水的绫面绣鞋……   她厉声尖叫着,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入目的依旧是熟悉的八角宫灯,静静地立在墙角,莹莹地散发着明亮又不失柔和的光华。   屋子里悄无声息,大丫鬟翠冷正坐在床头的小杌子上打着盹。   窦昭深深地吸了口气。   原来那尖叫声也是在梦中!   她强压下心底的惊惶不安。   自己这一病,家里人仰马翻,特别是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日夜轮值,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想必是累极了。   窦昭没有惊动翠冷,望着墙角的灯光,情不自禁地想起刚才的梦来。   母亲死的时候她才一岁十一个月。什么也不记得了。要不是后来母亲的忠仆妥娘找到了她,她连母亲到底是怎样死的都不清楚,又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   可见这全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了妥娘的话,想当然杜撰出来的!   窦昭心里就觉得闷闷的,透不过气来的难受,忍不住翻了个身。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和响亮。   翠冷立刻被惊醒,想到自己值夜的时候竟然睡着了,惶恐地喊着“夫人”。   窦昭安抚朝她笑了笑,道:“我口有点渴。”   “我这就给您倒茶去。”翠冷一跃起来,长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窦昭喝了口热茶,问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侯爷回来了吗?”   “刚过子时。”翠冷呐呐地道,“侯爷,还,还没有回来。”显得很忐忑。   窦昭目光不由一沉。   她是重阳节那天去姑姐——景国公世子夫人魏延珍府上赏菊时受了风寒,之后就有些发热。刚开始,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包括窦昭在内。以为请了御医吃几副药就会好的,谁知道几副药下去,病不仅没见好,反而更严重了,十天前竟然卧床不起,家里的人这才慌了神,请大夫,做法事,拜菩萨,闹得鸡飞狗跳的,丈夫济宁侯魏廷瑜甚至让丫鬟隔着屏风支了张榻,每天晚上歇在那里,服侍着她的茶水。   昨天下午,廷安侯家的四爷汪清海来找魏廷瑜,两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了良久,魏廷瑜借口要和汪清海一起出去吃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汪清海字大河,和魏廷瑜同出公卿之家,从小一起长大,都喜欢骑射和蹴鞠,关系特别的好,常常一起结伴打马球、蹴鞠、狩猎、赛马。如果是平时,窦昭肯定不以为意,继续睡她的安稳觉。可就在半个月前,汪清海的岳父、东平伯周少川因贪墨被皇上抄家夺爵,关进了诏狱,他正为岳父四方奔走,她怕魏廷瑜也搅和进去。   “你让二门当值的婆子去外院看看,侯爷是不是歇在了书房。”窦昭担心地道,“如果侯爷不在书房,就跟大门当值的人说一声,侯爷一回来就请他回上房。”   翠冷应声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就急匆匆地折了回来:“夫人,侯爷回来了!”她说着,语气微顿,又补充了一句,“侯爷刚从外面回来,一回来就直奔夫人的上房而来。”   “我知道了。”窦昭挣扎着坐了起来。   翠冷正想帮她重新挽个纂,魏廷瑜已经进了内室。   虽然已过而立之年,魏廷瑜并不像那些和他一样生活优渥的公侯伯卿,或是因酒色掏空了身子而显得精神萎靡,或是因养尊处优大腹便便而显得臃肿痴肥。他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秀雅,动作敏捷,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活力,神采反而更胜年轻的时候,乍眼一看,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   看见窦昭披衣而坐,他诧异道:“你怎么还没有睡?”   窦昭却问:“汪四爷找侯爷什么事?”   “哦!”魏廷瑜目光有些躲闪,“没什么事,就是心中苦闷,找我喝喝酒……”   “侯爷!”窦昭不由拔高了声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魏廷瑜的话,“汪四爷是来找侯爷帮忙的吧?侯爷可曾仔细想过,那东平伯到底是为何下的狱?侯爷若是趟了这滩浑水,惹火上身会有什么麻烦?侯爷就算是不怜惜妾身,可婆婆年纪大了,几个孩儿又还小,侯爷也统统不管吗?”   “你也别总把我当三岁小孩似的。”魏廷瑜笑道,“东平伯不过是酒后说了几句胡话,触了皇上的逆鳞,这才被下了诏狱。别说是我了,就是满京都又有谁不知道?你别担心,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不会拖累你和孩子们的。”语气颇为敷衍。   当今皇上是通过宫变登的大宝,最顾忌别人私下议论这件事。所谓的东平伯酒后胡话,恐怕就因此而起。   十几年的夫妻,魏廷瑜的脾性窦昭了如指掌。   他这么说,窦昭更担心了,非要魏廷瑜给她一句承诺不可:“……凡是与周家相关的事,你都不插手!”   魏廷瑜被她说得怒意渐起,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河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现在有事,我坐视不管,那还是个人吗?”然后讥嘲道,“还好大河没要我去求岳父,要不然,你岂不是要和我死人翻船!”   窦昭的父亲窦世英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詹事府少詹事,官不过四品,却甚得皇上器重,常被皇上召进宫去,给太子和诸皇子筵讲。   听着这诛心之话,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魏廷瑜见了不免心虚,低声道:“你可知道大河找我做什么?”说着,他不禁怒目圆睁,愤然道,“宋墨那狗贼,竟然把周家十三小姐和十四小姐收在了房中!”   窦昭大惊失色:“那周夫人呢?”   “也在府中。”魏廷瑜声若蚊蚋,神色尴尬。   窦昭倒吸了口凉气。   周夫人是东平伯的继室,密云卫指挥使曹捷的侄女,今年不过三十二岁,姿容出色,周家十三小姐和十四小姐是周夫人所出的一对姐妹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未及笄,提亲的人已经踏破了门槛。   “他这样弃德任力,逆行倒施,皇上也不管吗?”   魏廷瑜冷笑:“他弑父杀弟,皇上也不过是罚了他三年的俸禄,免了他的官职,让他戴罪立功。你以为皇上会为了这件事责难他吗?”   窦昭默然。      第二章 分歧      宋墨,字砚堂,英国公宋宜春的嫡长子,母亲蒋氏,乃定国公蒋梅荪胞妹。他出身极为显赫。五岁即请封世子。十四岁时,因母孝期间通房怀孕被御史弹劾,英国公将其赶出家门后而不知所踪。   承平二十年,穆宗皇帝生病,就藩辽东的五皇子辽王在生母万皇后的说项下,回京都探病,发动宫变,射杀元后沈氏所生的太子,软禁皇上,偷天改日,得继大统。   早已成为大家只有在茶余饭后闲聊时才被会记起的宋墨,以新皇心腹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他单枪匹马,提剑闯进英国公府,当着父亲的面斩断胞弟宋翰的四肢,让父亲眼睁睁地看着宋翰血流不止,哀嚎而亡,这才将父亲的头颅砍了下来。手段血腥,行事暴虐,京都哗然。以至于这么年过去了,他的名字还能让京都的小儿止啼。   御史纷纷上书,要求皇上缉拿凶犯,以正视听。   皇上对宋墨略施小惩之后,把他关在了大内的西苑。   六个月后,宋墨进了锦衣卫,成为北镇抚司的一名小旗,从七品。   一年后,宋墨便升到了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   京都的人私下都在传,说宋墨是因为在宫变中射杀太子有功,皇上才对其格外垂青的。   好像为了印证这句话似的,皇上在位十二年期间,不管他是中饱私囊、诬陷忠良、阴制谏官、沽恩结客、恃强凌弱、骄横跋扈还是贪淫好色,宋墨都圣眷不衰,甚至有不少弹劾他的言官被皇上训饬、削官、仗毙。   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件事,窦昭不由气短,可若是任由魏廷瑜这样下去,无疑于螳臂当车,害了全家,甚至是有可能连累亲族。   她喃喃地道:“周家倒了,还有曹家,哪里轮得到你和汪四爷出面?别惹火烧身!依我看,还是慎重点的好……”   没等她说完,魏廷瑜已冷哼一声,不齿地道:“我没你那么多的算计。我只知道,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事我管定了!”   好像她铁石心肠,为了自身安危,对周家母女的遭遇无动于衷似的。   魏廷瑜的态度,深深地刺伤了窦昭。   她冷笑道:“宋墨没有成亲,也没有子嗣,他在刹什海的宅子里美女如云,堪比皇上的内宫,多是那些为了巴结他或是有求于他的官吏所送。我听说过有女子在他家投缳自缢被从后门抬出来的,有女子要削发明志被他送到庵堂的,也有女子因为被同僚或是下属看中被他送人为妻为妾的,还有受不了他的淫威私奔出逃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女子被他大费周章捉回去的。你是不是打听清楚以后再说?”   魏廷瑜如遭雷击,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动弹。   窦昭也不理他,自顾自地翻身躺下。   烛花噼里啪啦响了几声,她听到魏廷瑜在她背后小声地道:“我,我这不是答应了大河吗?总不好反悔吧?再说了,大河还邀了永恩伯他们,又不只我一个人。大家说好了明天一起进宫面圣,到皇上面前告宋墨的御状。要是就我一个人不去……”   窦昭漫不经心地道:“我不是病了吗?”   “是啊!是啊!”魏廷瑜欢喜地道,“我得在家里照顾你!”   窦昭失笑,正想再劝诫魏廷瑜几句,免得他被永恩伯几个人一劝,又改变了主意,翠冷匆匆走了进来:“侯爷,夫人。廷安侯过来了!”   “啊!”魏廷瑜不安打量着窦昭的神色。   延安侯汪清淮是汪清海的胞兄。   “避而不见也不好。”窦昭沉吟道,“他半夜三更来拜访你,可见是有要紧事。你只要一口咬定要照顾我就行了。其他的,什么也不要答应。”   “好!”魏廷瑜得了主意,精神一振,去了外院。   窦昭忙吩咐翠冷:“你快去看看,延安侯找侯爷有什么事?”   翠冷应喏退下。   四更鼓响起时,魏廷瑜欢天喜地进了内室。   “夫人!”他扬眉道,“你猜廷安侯找我干什么?”   窦昭早得了信,但还是配合他笑着问道:“干什么?”   “延安侯不许大河管周家的事,禁了大河的足,又怕我们几个明天照计进宫,带了礼品亲自登门逐户答谢呢!我们是他拜访的第一家。延安侯还说了和夫人一样的话!”   窦昭笑道:“那就好。侯爷也可以安心了。”   “难怪人说,家有贤妻,如有一宝。”魏廷瑜恭维窦昭,“还好有夫人,不然我就闹笑话了。”然后他嘟呶着要把窦昭挤到床的内侧去睡,还虚张声势地大声嚷道:“我要睡在床上,我不要睡木榻。”   这就算是赔礼道歉了。   窦昭笑着让出了床的外侧。   不一会,魏廷瑜发出了小小呼噜声。   窦昭这些日子睡眠不好,被吵得睡不着,想了想,推了推魏廷瑜。   “怎么了?”魏廷瑜迷迷糊糊地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   “侯爷,我有话跟您说。”   “哦!”魏廷瑜应着,半晌才懒洋洋地爬了起来,靠在了床头,打着哈欠道,“你要说什么?”   窦昭吩咐翠冷把魏延瑜的貂毛大氅拿来给他披上,这才缓缓地道:“我想,把葳哥儿的亲事定下来。”   魏延瑜一愣。   葳哥儿是他们的长子,今年十四岁。不仅长得仪表堂堂,而且聪慧过人,行事老成,很得他姐姐魏廷珍的喜欢,两年前就开始话里话外不停地暗示他,想把自己长女采苹嫁给葳哥儿为妻。   一个是济宁侯府的世子,一个是景国公府的嫡长孙女,门当户对,又是表亲,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了。只是每次不管是姐姐、母亲,还是他提及,都被窦昭笑语晏晏地带过,这件事就这样暧昧不清地搁在了那里。   现在窦昭提起长子的婚事,魏延瑜睡意全褪,揄揶道:“姐姐凑到你跟前说,你爱理不理的,现在你主动了,小心姐姐拿乔,给你个软钉子碰。”   窦昭笑了笑,等魏廷瑜高兴劲过去了,这才道:“我想为葳哥儿聘宣宁侯郭海青家的长孙女为媳。”   魏延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嘴角翕翕,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婆婆和丈夫的心思,窦昭又怎么会不明白?   可她也有自己的考虑。   公公是突然暴病而亡的,当时魏廷瑜还不到弱冠之年,没有打理庶务的经验,婆婆性格温和绵柔,外院的事一点也帮不上忙,全仗着魏廷珍的指点,这才度过了最初的慌乱。也因为如此,魏廷瑜也好,婆婆也好,有什么事都喜欢问魏廷珍,由她帮着拿主意,时间一长,魏廷珍在魏家威名日隆,大大小小的事只要她开了口,魏廷瑜和婆婆没有不同意的,以至于在魏家,魏廷珍的话比魏廷瑜和婆婆的话还好使。   窦昭生母早逝,做姑娘时总有寄人篱下之感,最渴望的就是有个自己的家,又岂能容魏廷珍有事没事在旁边指手画脚一番?   刚开始嫁进来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懂,因此很吃了些苦头,暗地里流了不少的眼泪。直到她先后生下二子一女,主持府中的中馈之后又接手了府里的庶务,魏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富足,魏廷珍才略稍收敛了些。   若是和魏廷珍做了亲家,她既是儿子的岳母,又是儿子的姑母,以她一贯强势的行事作派,儿子难道要一辈子被她压在头上?万一是夫妻间有个什么罅隙,岂不连主持公道的人都没有?   她是决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但她也知道,没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婆婆和魏廷瑜是不会赞成她为儿子另选佳媳的。   她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正巧重阳节去景国公府赏菊,景国公府的大姑奶奶和她打趣:“……嫂嫂到底心疼着弟弟,顶着我哥哥,非要把采苹嫁到你们家去。要是依我爹爹的意思,采苹就嫁到靖江侯府去了!”   她这才知晓景国公还有这样的打算。   窦昭当时灵机一动,想到了说服丈夫和婆婆的理由,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和丈夫坐下来详谈。   现在夜深人静,正是说话的时候。   因而见丈夫目瞪口呆,她微微一笑,把景国公府大姑奶奶说的话告诉了魏廷瑜,并道:“景国公府的大姑奶奶不会无缘无故跟我说这些。只怕在采苹的婚事上,姑奶奶和姑爷是有分歧的。这些年姑奶奶帮我们不少,她虽是景国公世子夫人,但景国公府现在当家的是景国公,若是因为我们葳哥儿和采苹的婚事而让姑奶奶被景国公嫌弃,那我们可就难辞其咎了!”   百事孝为先。   儿媳妇若被公公嫌弃,那还有什么好日子过?被休都有可能。   魏廷瑜脸色大变,责怪她:“你要是早些答应这门亲事,也就不会弄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了!现在可怎么办好?”   她帮魏廷瑜出主意:“要不,侯爷和婆婆商量商量?看这件事怎么办好?”   “对啊!”魏廷瑜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有想到!”也顾不得天还没有亮,高声叫了翠冷服侍他穿衣,“我这就去找娘。”   婆婆年纪大了,睡眠短,这个时辰应该早醒了。   窦昭并不拦他,叫了个小丫鬟帮魏廷瑜提灯笼,送他去了婆婆那里。   要是她估算的不错,婆婆得了信,应该会立刻和魏廷瑜一起来找她想办法。   她小睡了一会,被翠冷叫醒。   婆婆和魏廷瑜已经到了。   没等她开口,婆婆已急急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又困惑道,“廷珍怎么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      第三章 苦涩      “姑奶奶话已经说出了口,怎好食言?”窦昭笑道,“正好前两天郭夫人托人给我传话,想和我们家结亲,所以我才想,不如为葳哥儿聘了宣宁侯的长孙女,主动解了这结。也免得姑奶奶得罪了家翁,日子艰难。”   婆婆不住地点头,一改往日的温吞,果断地道:“就照你说的行事。郭夫人和你私交甚好,她家的长孙女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品格、相貌也算得上是万中挑一,配得上我们家葳哥儿。事不宜迟。你这两天就托个人去郭家提亲好了。”话说出口,意识到窦昭还卧病在床,忙改口道,“算了,这件事还是我亲自来好了。你就好生歇着吧,万事有我呢!”然后拉着魏廷瑜回了自己居住的院子,商量着葳哥儿订亲的事去了。   窦昭心中微定,吩咐翠冷:“你去请了世子爷来见我!”   有些事,得和葳哥儿交待一番才行!   翠冷应声而去。   窦昭倦上心头,竟然睡着了。   朦朦胧胧的,听到一番喧嚣。   “……好姐姐,我不是要在这里撒泼放刁,我是担心夫人的病。”胡姨娘尖细的声音刺耳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府里的人都在传,夫人病得快不行了。我就想讨个准信。”她说着,如丧考妣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夫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三爷可怎么活啊!我还不如和夫人一起去了的好……”   魏廷瑜有四房妾室。蕤哥儿四岁之后,她们陆陆续续为魏廷瑜生了四男四女。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窦昭的两个儿子都大了,她并不介意这些妾室为魏家开枝散叶。   这些孩子有出息了,将来也能助葳哥儿和蕤哥儿一臂之力。   这胡姨娘就是头一个生下庶子的。   她那时还年轻,因此很得意了一阵子。   窦昭也不做声,连着帮魏廷瑜纳了两房相貌极其出众,精通百家歌曲、双陆象棋的妾室。   这正对了魏廷瑜胃口。   他日日夜夜与两个新姨娘厮混在一处,哪里还记得谁是她?   胡姨娘这才恍然,只要窦昭愿意,她想让谁得宠就能让谁得宠,想让门庭冷落谁就会门庭冷落!   她遂洗尽铅华,低眉顺目地巴结起窦昭来。   窦昭又给魏廷瑜纳了房擅长琴棋书画的妾室。   几位姨娘知道了窦昭的厉害,从此没谁敢做张做致,乔模乔样。   她们乖顺,窦昭自然不会为难她们。姨娘们四季的衣裳首饰,庶子女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都安排得好好的,比一般大户人家的正室、嫡子女差不到哪里去。几个姨娘定下心来,讨好窦昭,服侍魏廷瑜,生儿育女,家里倒也清静太平。   “姨娘胡说些什么呢?”翠冷恼怒地喝斥着胡姨娘,“怎么总是捕风捉影,说些不搭调的话?侯爷和夫人说了大半夜的话,夫人刚刚歇下,你难道想把夫人吵醒不成?”   “不是,不是。”胡姨娘忙不迭地解释道,“我,我就是伤心……恨不得能替夫人得了这场病……”   她说得情真意切。   窦昭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的。   如果她死了,最多一年,魏廷瑜就会续弦,自有如花美眷和他琴瑟和鸣;葳哥儿是济宁府的世子,已经快定亲了,没有了生母,还有岳家帮衬;至于蕤哥儿和女儿茵姐儿,有葳哥儿这个世子胞兄,也不会吃亏;只有几个姨娘,儿子还小,容颜日渐褪色,没有个依靠!   “就算是这样,姨娘也不应该在夫人的门前大吵大闹。”劝胡姨娘的是管温和又不失严厉的声音,“要是几位姨娘都您你一样,那家里岂不是要乱套了!这大清早的,姨娘应该还没有用早膳吧?不如回屋用了早膳,等会夫人醒了再来……”   是朱氏的声音!   窦昭心头一震。   朱氏是她为长子千挑万选的乳娘,品行纯良,宽厚和善,对葳哥儿比对亲生的儿子还耐心、细致。最难得的是她还很负责。葳哥儿有错,她从不因为自己是乳娘就对其放任自流,总是细细地教导他,督促他改正。以至于窦昭生下次子之后,把蕤哥儿屋里的事也交给了她打理。自己则腾出手来,全心全意地打理着魏府的庶务。   这样做的后果是两个儿子对她虽有敬畏顺从之心,却没有孺慕之情。   窦昭悔恨不已!   先是以荣养的名义将朱氏送到了济宁侯府位于西山的别院,然后亲自照顾两个儿子的饮食起居,过问他们的学业功课,说动魏廷瑜教两个儿子骑射……   但这一切都太晚了。   朱氏行事光风霁月般磊落坦荡,没有任何可让人诟语之处。十岁的葳哥儿和九岁的蕤哥儿不但记事,而且还懂事了。她这样做,不仅没让两个儿子和她亲近起来,反而在她面前更沉默了。   她知道,两个儿子这是在怨她送走了朱氏。   可谁又知道能理解她做为一个母亲与子女生分的痛彻心扉?   或者女人是最了解女人的。朱氏隐隐感觉到自己对她有心结,去了田庄之后,从未曾主动联系过葳哥儿和蕤哥儿,更不要说这样没经示下就私自回府了。   朱氏来干什么?   窦昭思忖着,听见外面一阵低低的惊呼:“乳娘,您怎么来了?田庄到京都的路坑坑洼洼,您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叫府上的马车去接您。”   少年清脆悦耳的声音,是儿子葳哥儿。   自己病后,孩子要侍疾,她心疼孩子,怕过了病气给他们,只让他们如原来一样晨昏定省,这个时候碰到,应该是儿子来给她问安。   他是济宁侯府的嫡长子,从小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加之有魏廷瑜这个先例在前,窦昭对他比一般公侯家的孩子更为严厉,随着年纪渐长,他行事越发稳妥,得到不少长辈的称赞,窦昭为此曾暗暗得意不已。   像个孩子似的大惊小怪,这是她那沉着内敛的长子吗?   窦昭做了一件她自己素来鄙视的事。   她披衣起床,隔着窗棂窥视朱氏和儿子。   或许是怕吵着她,朱氏压低了声音:“……听说夫人病了,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不用担心,我给夫人请个安了就走。”然后问他,“你这些日子可好?我听二爷说,你和景国公府的几位公子去狩猎,打了几只锦鸡?”   葳哥儿很惭愧,不满地喊了声“乳娘”:“表兄打了好几只兔子!”   朱妈妈呵呵地笑:“打了几只免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轻轻掸了掸葳哥儿纤尘不染的衣襟,感慨道:“我们家世子爷长大了,也跟侯爷一样会骑马打猎了,这次打的是锦鸡,下次肯定能像侯爷一样,能打个狍子回来。”   她微扬着下颔,神色间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葳哥儿一愣,然后有些羞涩却满心欢喜地笑了起来,道:“乳娘,您在田庄过得还习惯吗?乳兄可还好?要不要我跟家里的管事说一声,把乳兄调到京都的铺子里来。我现在已经开始帮着母亲协理庶务了。当年乳兄数术比我还好,到铺子里当个掌柜绰绰有余……”   “胡说八道。”朱氏微笑地训斥着葳哥儿,眼底却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慰藉,“府里的事自有惯例和章程,他虽是你的乳兄,可也是服侍你的,你乳兄在哪里当差,自有夫人做主。你是济宁侯府的世子爷,可不是寻常百家的家的孩子,做什么事要多想想才是,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就坏了规矩……”   “知道了,知道了!”葳哥儿不耐烦地应着,却亲昵地挽了朱氏的胳膊,“我好不容易才遇到您,您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对了,上次二弟去看您后回来跟我说,你的手冻了,让我看看……我前天去太医院给您寻了瓶冻疮膏,听说是太祖皇帝用过的方子,很管用。正要给您送去,没有想到您进了府……”   窦昭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不过是冻了手,你就急巴巴地去太医院给她寻了御用之物;我病得快要死了,你可曾亲手给我煎过一碗药!   一股刺痛从胸口漫延开来。   窦昭跌跌撞撞地回了内室,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上床的,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汗水湿透了后背。   她高声叫了翠冷进来:“让朱氏和世子爷进来。”   翠冷见窦昭脸色不好,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去传话。   不一会,葳哥儿和朱氏走了进来。   他们像避嫌似的,一前一后,各自恭谨地站好,一个垂着眼睑喊着“母亲”,一个恭敬地曲膝行礼,称着“夫人”。   窦昭心里凉飕飕的,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了,直接把即将与郭家结亲的事告诉了儿子——反正她就算是避开朱氏,不是大儿子就是二儿子也会把这件事告诉她。   可能是猝不及防,葳哥儿有些茫然,而朱氏则是大吃一惊,随后面露喜色,泫然欲泣。   儿子还没有明白这其中的深意,朱氏却明白过来。   窦昭顿时有些心灰意冷,索性对儿子道:“你乳娘奶了你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传我的话,依旧让朱氏回你屋里服侍,你的乳兄,就跟着回事处的总管当差。”   “母亲!”葳哥儿又惊又喜,想也没想,“扑嗵”跪在了窦昭的床头,重重地给窦昭磕了几个头,“我代乳娘和乳兄谢谢母亲!”眉目间满是兴奋。   朱氏大急,忙去拉葳哥儿:“世子爷,使不得,使不得!”   一个乳娘都知道使不得,难道她精心教养出来的儿子就不知道?   不过是情难自禁罢了!      第四章 重生      窦昭说不清自己是妒忌还是羡慕,血气全涌到了胸口,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只怕自己再多看儿子一眼,就要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来。   “把对牌拿给世子爷。”她吩咐翠冷,“传我的话,以后不仅世子爷屋里,就是二爷、茵姐儿屋里的事,也都由朱氏打点。”   “母亲!”葳哥儿抬起头来,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异样。   “夫人,不可!”朱氏声音凄厉,脸色刹那间煞白。   到底是自己选的人,通透得很。   有她在孩子们身边看着,也可防防那些鬼蜮伎俩。   窦昭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我累了,想歇会,你们都下去吧!”   “夫人!”朱氏含着眼泪“咚咚咚”地给窦昭磕起头来。   葳哥儿不解地望着朱氏。   窦昭再次挥了挥手,背过身去。   “夫人,你放心,奴婢就是舍了这性命,也会好好照看公子、小姐的。”朱氏喃喃地道,再次给窦昭磕了个头,和葳哥儿一起退了下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有种人去楼空后的冷清与孤寂。   窦昭悲从心起。   如果魏廷瑜成器些,肯担负起男子的责任,她一个内宅妇人,又怎么会出头打理魏府的庶务?又怎么会因此忽略了两个孩子的异样?   如果婆婆对两个孙儿多关心一点,不是总想着求神拜佛,两个孩子又怎么会把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朱氏当至亲?   或者,她压根就选错了人?   若那朱氏是个贪得无厌、逢高踩低、粗鄙无礼、喜欢搬弄口舌之人,两个儿子也就不会对她念念不忘了。   但是,她又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呆在儿子的身边、教导儿子呢?   她甚至不知道该怨恨谁好!   每当这个时候,窦昭就会想到早逝的母亲。   她那么小,母亲怎么就舍得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若是生母在世,教导她怎样为人妻、怎样为人母,她是不是就不用吃那么多的苦,走那么多的弯路,孩子们也不会和她离心离德了呢?   这是个无解的答案。   窦昭只觉周身透着股倦意。   她用被子蒙着头,把自己埋在一片漆静中。   朦朦胧胧的,她听见一阵此起彼落的哭声,想睁开眼睛看看,眼睑仿佛千金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又有魏廷瑜在她的耳边小声地哭着“你走了,我可怎么”,一会儿,那声音又变成了郭夫人的,“你放心,葳哥儿是我的孙女婿,我怎么也会保他平平安安的”。   我死了吗?   窦昭努力地争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热炕上,阳光照着院子里的积雪,透过糊了高丽纸的窗户反射进来,屋子里一片雪亮。   一个嘴角长着颗红痣的俏丽少妇坐在她的对面,正陪着她玩翻绳。还有四、五个十至十五岁不等的丫鬟围坐在炕前做着针线。   她们都穿着细布的棉袄、粗布的裙子,或戴了小巧的银丁香,或插银簪,朴素中透着小女孩的兰心蕙质,让人看了不由会心一笑。   屋里的人窦昭一个都不认识,却倍感亲切。   从前在真定县的娘家,到了冬天,她们家的仆妇就是这副打扮。   原来她又进入了梦境。   窦昭嘻嘻地笑,溜下炕,想看看几个小丫鬟在做什么针线,脚却没能够着地,人被挂在了炕边。   几个小丫鬟抿着嘴笑。   俏丽的少妇忙帮她下了炕,嘴里还念叨着:“四小姐要什么?跟乳娘说好了!乳娘去帮你拿。”   原来这个是她的乳娘!   窦昭忍俊不禁。   从前的乳娘是白白胖胖的馒头,这次是娇俏的枝头花,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样子的?   她咚咚咚地朝那些做针线的小丫鬟跑去,突然发现自己变小了很多,往日在她眼中很是平常的桌椅板凳都高大了一倍有余。   哈!这梦做得可真入微!   做针线的小丫鬟都抬起头来,朝着她善意地微笑。   她们之中年长些的在纳鞋底,年幼些的在打络子,个个手法娴熟,看得出来,是惯作这些活计的。   有刺骨的寒风灌进来。   窦昭抬头,看见暖帘被撩起,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屋里的人纷纷起身给那女子行礼,称着“七奶奶”。   窦昭愣愣地望着她。   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中等个子,苗条纤细,容长脸,柳叶眉,樱桃小嘴,穿了件桃红色宝瓶暗纹的妆花褙子,映着她肤光如雪,人比花娇。   这,就是她母亲了!   自己长得可一点也不像母亲。   她个子高挑,曲线玲珑,鹅蛋脸,长眉入鬓,红唇丰盈,皮肤雪白,看人的眼睛略微犀利些,就有股英气咄咄逼人,和父亲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刚嫁到济宁侯府的时候,她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柔顺些,将长眉修剪,画成柳叶眉,半垂着眼睑和人说话,倒能装出母亲三分的娇美来。   母亲笑盈盈地走过来。   她看得更清楚了。   母亲的面孔洁白晶莹,像上好的美玉,没有一点点的瑕疵,好看极了。   她弯腰刮窦昭的鼻子,打趣道:“寿姑,怎么?不认识母亲了!”   寿姑?   是她的乳名吗?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乳名。   泪水猝然而至。   她胡乱地抱住了母亲的大腿。   “娘亲,娘亲!”   哭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哎呀呀!”母亲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她的悲伤,笑着问那乳娘,“寿姑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的就哭了起来?”没有丝毫置疑或是责怪乳娘的样子,显然对乳娘十分的信任。   “刚才还好好的。”乳娘也很诧异,只得道,“或许是看您来了?女儿见到娘,有事没事哭一场。”   “是吗?”母亲把她拎到了热炕上,“这孩子,把我的裙子都哭湿了。”   窦昭顿时呆住。   母亲不是最应该担心孩子为什么哭吗?怎么母亲最担心的是她的裙子……   她,她真是自己的母亲吗?   她瞪大了眼睛。   小脸上还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   母亲“扑噗”一声笑,掏了帕子帮她擦着眼泪,对乳娘道:“这孩子,傻了!”然后温柔地抱了她,亲了亲她的小脸,道:“你爹爹就要回来了,你高兴吗?”眼角眉梢都洋溢情不自禁的欢喜。   窦昭“啊”地一声就要跳起来。   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忘记了!   父母之间当年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细节。不过,据妥娘说,她父亲是去京都参加乡试的时候认识继母的。可怜母亲一无所知,见父亲来信说要在京都游历一番,不疑有他,只是每天在家里翘首以盼,还担心父亲的银子不够使,寻思着要悄悄派了自己的陪房俞大庆给父亲送些银子去使,后来不知怎地被祖父知道了,换来了一顿喝斥,这才做罢。   乡试是在八月,外面已经飘雪,此时应该已进入严冬,父亲还没有回来,但祖父健在,他不可能在外面过年,也就是说,现在告诫母亲还来得及。   可母亲紧紧地抱着窦昭,窦昭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急得她大声叫着“娘亲”。   “寿姑今天是怎么了?”母亲对女儿异于往常的闹腾大惑不解,目光严厉地望向了乳娘。   乳娘神色有些紧张起来:“我陪着四小姐睡到了辰正才起,用了碗小米粥,一个肉包子,一个花卷……”   “我不是说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要先给寿姑喝杯温水吗?”母亲沉声打断了乳娘的话,“你今天早上给她喝水了没有?”   “喝了,喝了!”乳娘忙道,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轻松,“我照您吩咐的,先用被子捂着,给四小姐穿了件贴身的小袄,然后才服侍四小姐喝的温水……”   哎呀!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她跟着祖母在乡下的田庄长到了十二岁,夏天跟着田庄长工的孩子去摸鱼,渴了就喝小河里的水,冬天去山上打麻雀,饿了就烤麻雀吃,还不是好生生地活到了成年。   窦昭摇着母亲:“娘亲……”想告诉她“爹爹要带个女人回来”,话一出口,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好端端的一句话变成了含糊不清的“爹爹……女人……”两个词。   见窦昭开口说话,母亲回过头来,笑望着她,耐心地道:“寿姑,你要说什么?”   “娘亲,”窦昭艰难地道,“爹爹……女人……”这次吐词比较清晰,但还是没有说清楚。   她急得额头冒汗。   母亲眉开眼笑,直接忽略掉了“女人”两个字,高兴道:“原来我们的寿姑也想爹爹了!高升送信回来了,说你爹爹这两天就到,还买了很多过年的烟花爆竹、花灯香烛。是京都的烟花爆竹哦!能绽放出万紫千红的颜色,不要说真定县了,就是真定府也没有卖的……”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烟花爆竹!   窦昭急得不行,索性反复地说着“爹爹”、“女人”。   母亲表情渐凝,正色地道:“寿姑,你要说什么?”   窦昭如释重负,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爹、爹、带、了、女、人、回、来……”   稚声稚气,却清晰响亮。   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母亲脸上露出震惊、怀疑、错愕的表情。   乳娘和丫鬟们则面面相觑,神色惊惶。   屋子里一片死寂。   暖帘“唰”地一声被甩到了一边,一个梳着三丫髻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七奶奶,七爷回来了,七爷从京都回来了……”   “真的!”母亲立刻喜上眉梢,提了裙子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停了下来,想了想,转身回来抱了窦昭,“我们一起去接爹爹!”   看样子母亲起了疑心。   窦昭松了口气,搂了母亲的脖子,大声应着“好”。      第五章 回家      父亲的马车就停在二门口,几个小厮正忙着往里搬东西,父亲穿着宝蓝色菖蒲纹杭绸直裰,披着灰鼠皮的大氅,玉树临风地站在马车旁,正和高升说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浅浅地笑,丰姿俊朗,如清风明月。   窦昭心中微滞。   她知道父亲是好看的。   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微微蹙眉,纵然大笑,眉宇间也带几分无法消融的郁色。特别是静静地望着她时,眼波不兴,如千年的古井,让人心中发寒。   不像现在,年轻、英俊、阳光,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看着就让人暖心。   “寿姑,”父亲的笑脸出现在她的眼前,“爹爹回来了也不喊!”他伸手去捏窦昭的鼻子。   窦昭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避开了父亲的手。   父亲一愣,然后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从身后的马车里拿出一个风车,把风车吹得哗哗作响,然后举到了她的面前:“这是爹爹给你从京都买回来的。好不好玩?”   如果她真是个孩子,会受宠若惊地被这风车吸引,可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那个买了风车哄着孩子玩的人,她哪里会把它放在眼里?   窦昭伸长了脖子朝着马车里瞅。   母亲却红着脸,含情脉脉地望着父亲,似娇似嗔地道:“你人平安回来就好,还给我们买什么东西啊?家里什么都有。”   “那不一样嘛!”父亲从母亲手中接过了窦昭,“这是我给你们特意从京都买回来的。”   母亲的脸更红了,像喝了陈年花雕似的,眼神都朦胧起来。   窦昭斜着身子想拉开马车的帘子,但人小臂短,始终都够不着马车帘子。   父亲察觉到她的意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将她放在了马车上:“你要找什么?”   窦昭不理他,一头钻进了车厢里。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被褥,几本诸如《四书注解》之类的经书随意地丢在被褥上,角落里是个温茶的茶桶,打开盖子,放着个紫砂的提梁壶。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窦昭站在车厢内,茫然四顾。   难道她记错了?   或者是……妥娘说的根本不是事实!   ※※※※※   父亲远行初归,第一件事自然是去给祖父问安。   母亲借口要安排家宴,回了上房,把所有在上房当差的仆妇都叫到了厅堂。   “是哪个混账东西告诉姐儿说的那些腌臜话?自己给我站出来!”她拍着桌子大发雷霆,“要是等姐儿指了出来,那可就不是到外院当差、罚几个月月例的事!我要禀了老太爷,叫了人牙子来,把她卖到那穷山沟沟里,一辈子也别想吃上个白面馒头!”   屋里一片死寂。   桌上的茶盅被母亲震得哐当直响:“好啊!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当我查不出来是不?姐儿这才几岁,话都说不清楚,你们就撺掇着姐儿在我面前胡说八道。这要是姐儿再大些,岂不被你们给教唆坏了……”   窦昭由个小丫鬟陪着,坐在上房内室的热炕上,不时地叹口气。   是她自己的主意,谁会跳出来承认啊!   但窦昭没有为那些仆妇辩解。   她现在是个连话都说不好的孩子,以母亲的认识,“父亲带了个女人回来”这样无中生有的话自然是身边的仆妇教的,她要是为那些妇仆辩解,母亲只会更加怀疑有人居心叵测,那些仆妇就更不容易脱身了。   她问身边的小丫鬟:“你叫……什么?”喉咙还是像堵着了似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小丫鬟受宠若惊,殷勤地道:“回四小姐的话,奴婢叫香草。”   她道:“我要……妥娘!”   小丫鬟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道:“妥娘是谁?”   窦昭傻了眼。   有人高声禀道:“七奶奶,七爷回来了。”   外面一阵响动。   母亲语气略带几分紧张地嘱咐:“俞嬷嬷,你把四小姐屋里的人先带回去。四小姐今天晚上就歇在我这里了。其他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有个苍老的声音恭敬地应“是”。   然后又是一阵响动。   不一会,母亲笑语嫣然地着陪父亲走了进来。   见窦昭傻傻地坐在炕上,父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母亲不好告诉丈夫窦昭受了人教唆,含含糊糊地笑道:“可能是玩得太累了,等会就好了。”   父亲不再追问。   丫鬟们端着水、捧了香胰子进来,母亲服侍父亲净面更衣,窦昭也被丫鬟抱了下去,梳洗换裳,一起去了祖父那里。   祖父住在宅子的西边,因中堂上写了幅“鹤寿同年”的匾额,被称做“鹤寿堂”。   鹤寿堂屋前是水池假山,屋后是藤萝花树,是家中景致最好的地方。   在窦昭的记忆中,她来过两回鹤寿堂。一次是九岁的时候,祖父去世,按祖父的遗嘱,灵堂设在鹤寿堂,她回来奔丧;还有一次是回来参加祖父的除服仪式。   两次都闹哄哄的,她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鹤寿堂。   这次梦中重回,她伏在母亲的肩膀四处张望。   水池结了冰,假山盖着雪,树木已经凋零,藤萝也不过是些枯茎,虽然一片萧索,却因布局雅致,难掩其明瑟。   她不由暗暗点头。   难怪京都的那些老翰林提起祖父都夸他有才情。   只可惜祖父不耐烦仕途,三十岁不到就辞官回乡做了田舍翁。   胡思乱想中,他们到了鹤鸣堂的门口。   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笑吟吟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窦昭望着那美妇,两眼发直。   她怎么会梦到了丁姨奶奶?   要梦,也应该梦见她的祖母才是!   她可是从小跟着祖母长大的。   正想着,丁姨奶奶笑着上前捏了窦昭的小手,对母亲道:“寿姑今天怎么了?怏怏的,也不喊人……”   母亲朝着丁姨奶奶使了个眼色,悄声道:“等会和您说。”   丁姨奶奶会意,笑着抱过窦昭,陪着母亲进了祖父的书房。   窦昭心里乱糟糟的。   祖父年过四旬膝下依旧空虚,嫡祖母做主,给祖父纳了两房妾室。其中一位是丁姨奶奶,一位是祖母崔氏。丁姨奶奶和嫡祖母一样,无出,祖母也只生了父亲一个,他们这一房人丁并不兴旺。后来继母进门,生下了弟弟窦晓,祖母育嗣有功,窦家的人这才改口称她“崔太太”,父亲虽然依旧喊“姨娘”,孙儿辈却称了“祖母”,而丁姨奶奶一直是丁姨奶奶。   嫡祖母过世后,祖父决定不再续弦,由丁姨奶奶主持家中馈,母亲进门,就交给了母亲,丁姨奶奶只打点祖父屋里的事,祖父晚年,一直由丁姨奶奶陪着。而祖母则住在离真定县五十里开外的田庄,只在每年的端午、中秋、春节回来小住几日。   窦昭心里隐约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而她却被蒙在鼓里似的。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的人事。   晚膳的时候,窦昭注意到装菜的碗碟是套玉堂春色的青花瓷,碗碟杯匙一应俱全。   祖父问父亲话的时候,窦昭被丢在了书房的热炕上玩耍。   她看到祖父书案上放着那对马到成功的紫檀木镇纸。   窦昭想了想,踮起脚来,数着墙上挂着的那把龙泉宝剑剑穗上的琉璃珠子。   这些东西,她都曾见过。   当时它们做为祖父心爱之物,被当成了随葬品放进了棺材里。   她还记得,玉堂春色的青花瓷餐具只剩下四个碗、两个碟子、一个杯子、五把汤匙;紫檩木的镇纸只有一个;龙泉宝剑剑穗上的琉璃珠子是五颗。   好像时光倒流,抹去了留在那些物件上的岁月。   再听祖父的话:“……此篇出自《论语·公治长》。你用‘大夫心裕而公,忠于谋也’来破题,又用‘夫裕则齐得失,公则平物我,而子文以为忠矣,仁则吾不知也’来承题,甚好,可见你于‘变式’之法上已深得其中三味……”   窦昭手脚冰凉。   她虽然认识字,但从来不曾读过四书五经。怎能凭空想像出这样的话来?   “娘亲,娘亲!”窦昭心中惊恐万分,她高声地喊着母亲,眼泪不受控制地籁籁落下。   正和父亲说得兴起的祖父沉了脸。   母亲则慌慌张张地从厅堂跑了进来:“公公,我这就带寿姑到旁边去玩。”   她满脸歉意,抱着窦昭出了书房。   丁姨奶奶迎了上来。   母亲是和祖父、父亲同桌用的晚膳,因为今天乳娘没有跟过来,丁姨奶奶先喂了窦昭吃饭,等到窦昭吃饱了,桌上的人也散了,只剩下些残菜剩饭,刚才她正胡乱地用着晚膳。   “这是怎么了?”她摸了摸窦昭的额头,“平日里好好的。难道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窦昭死死地搂着母亲的脖子,感觉着母亲颈窝的温暖,仿佛这样,才能证明她遇到的并不是一群鬼。   “不会吧?”母亲打了个寒颤,迟疑道,“会不会是教唆寿姑的人动的手脚?”   “没事。”丁姨奶奶胸有成竹地道,“就算有人动手脚也不怕,我们是行善之家,大仙会保佑我们平安清泰的。等会我替寿姑在大仙面前求两张表,你在寿姑身上扫两下,然后烧了,寿姑就没事了。”   母亲不住地点头,咬牙切齿地道:“要是让我查出来是谁不安好心,我要扒了她的皮!”   “还好是当着你的面说出来的。要是当着七爷说出来,那可就麻烦了。”丁姨奶奶感叹道,有个小厮跑了进来,禀道:“老太爷、七爷、七奶奶、丁姨奶奶,东府的三爷过来了。”      第六章 窦家      窦昭的祖上,是个家无恒产的挑货郎,机缘巧合,娶了镇上一家商户人家的丫鬟为妻。他用妻子陪嫁的十两银子在真定的北楼村买了一亩二分地,从此在北楼村安家落户,繁衍生息。   这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北楼窦氏的起源。   窦昭的太祖父十岁就在母亲老东家的绸缎铺子里做学徒。十四岁出师,二十岁就成了绸布店的二掌柜。东家想把自己女儿的贴身丫鬟嫁给他,他不想自己的子孙后代一辈子转着东家转,想娶镇西穷秀才的女儿郝氏为妻。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用自己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八两银子做聘礼,娶了郝氏,丢了二掌柜的差事。   他带着郝氏回了北楼村,接过了父亲挑货的扁担,还有父亲一辈子勤扒苦做置下的三十亩良田。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走乡串户。   次年夏天,郝氏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在村头遇到了一个收棉行商。   真定府种棉花。   收棉行商想找个熟悉本地农户的人帮他收棉花。   父亲毛遂自荐。凭着在绸布店苦练出来的本事,眼睛一瞥,就知道棉花有没有掺假,手一拎,就知道棉花有多少斤,还能打算盘会记帐。   夏天过去,除了事先约定的酬劳,收棉行商另外打赏了窦昭太祖父十两银子,并且和他约定,明年这个时候再找他来帮忙。   到了冬天,窦昭的太祖父走遍了真定县的十里八乡。等到了来年的夏天,哪家种了多少棉花,棉花是好是坏,棉户为人是否好打交道,清清楚楚;收棉、过秤、算帐、入库、做帐,丝毫不错。那行商只要摇了扇子坐在树荫下喝茶就行了。   “看样子,有我没有都是一样的,我在这里还要开销住店、吃饭的钱。”行商笑着和窦昭的太祖父商量,“我有个主意。我先预支你一部分钱,你自己收棉花,然后把收的锦花送到我那里,凭棉花的优劣我们结算。你觉得如何?”   窦家就是这样,靠收棉花起的家。   等到了窦昭的高祖父手中,窦家的人把从真定、获鹿、元极、平山、行唐等县收到的棉花贩到江南去,换了江南的丝绸卖到四川,再把四川的药材运往京师变成银子,打了新式的首饰卖给真定府的达官显贵。   窦昭的高祖父只用安安心心地读书,考取功名就行了。   只是他悬梁刺股也只考中了一个秀才。   但这并不妨碍他娶了隔壁行唐县安香村赵举人的女儿为妻。   赵家和窦家可不一样!   人家是有族谱的。   家中虽然只有一百二十亩地,但人家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周穆王时期。而且“赵”还是前朝的国姓,赵家祖上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从旧都卞京搬到这里来的。   安香的赵氏,也是窦昭的外家。   窦昭的高祖父和赵氏成亲之后,生了两个儿子。长子窦焕成,次子窦耀成。   兄弟俩从小就聪慧过人,跟着外祖父赵举人读书,及长,送至京都的国子监进学。   至德十三年,两兄弟同时金榜提名。   哥哥二甲第三名,弟弟二甲三十七名。   窦家至此真正地富贵起来。   之后哥哥考中了庶吉士,留在了翰林院,在行人司观政。弟弟则外放南昌府的进贤县做了一名县丞。   窦昭的高祖父到底福浅,风光了没几年,就驾鹤西去了。   死的时候,两兄弟都不在身边。   两兄弟回乡守制,除服后,回京待缺。   哥哥是庶吉士,曾在行人司呆过,很快就谋了个都察院御史的差事。弟弟蹉跎了大半年,才在哥哥的打点下谋了个云南按察司经历司经历之职。   在弟弟的印象中,云南穷山恶水、瘴雨蛮烟,有官员在赴任的路上就暴病身亡,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若是继续留在京都候缺,一来是他们两兄弟初入仕途,好的差事未必能弄得到手,二来朝官命官三年一升,等他谋个好缺,哥哥只怕早就升了从六品。   他越想越觉得没意思,索性辞官回了真定县。   赵氏的日子过得既体面且舒心,要说有什么足之处,就是两个儿子都在外为官,她怕自己死的时候和老头子一样,没有儿子送终。   窦耀成回乡,她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   反正大儿子仕途顺利,二儿子回来,正好在她面前尽孝,还可以帮着管管家里的庶务。   顶着进士及第光环的窦耀成和窦家的那些先祖相比做起买卖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在京都兑成的银子不再卖饰品,而是做为印子钱,或放给那些穷翰林;或放给了那些刚刚谋了差事外放需要大笔银子应酬和置办官轿官服的七品芝麻官;或是放给回京述职需要请客送礼的封疆大吏。之后随着这些官员的升迁罢黜,窦家开始插手河道的石料、九边的粮草、南江的盐引……   银子像水似的涌了进来,让赵氏和窦焕成眼花缭乱、胆战心惊。   已是都察院右佥事的窦焕成不止一次的告诫弟弟:“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还是藏拙些。”   窦耀成不以为意:“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这也是狐假虎威。你致仕了,这买卖我也就不做了。”   窦焕成却觉得这钱赚得不干净:“南货北卖,挣得好歹也是辛苦钱。你这样,是官商勾结!是发国难财!”   窦耀成冷笑:“大兄这个时候嫌钱脏手了?哥哥要买宋刻孤本的时候怎不嫌钱脏?要资助同僚遗孤的时候怎么不嫌钱脏……”   “你!”窦焕成气得嘴唇发抖。   两兄弟不欢而散。   赵氏看着心里难过,劝窦耀成:“你就听听你阿兄的吧!他在都察院任职,纠劾百司,见得多,他不会害你的。”   窦耀成不想母亲担心,又不愿意向大兄低头,随口道:“您看那些做官的,哪个不争着巴结?不必开口,自有人送吃送喝送银子,还怕送了不收。我和大兄不一样,我一天赚不到银子一天就没吃的。”   赵氏却听了进去。呵呵笑道:“你以为娘老糊涂了。”心里却想着大儿子只有那一点俸禄,每次回来不是孝敬她人参燕窝就是珠宝玉石,大房的媳妇孙子孙女四季的衣裳首饰年年添新的,可见日子过得的确是很不错。大儿子的话说得有道理,但小儿子的买卖做得也不容易。上次去淞江府,为了应酬那些官老爷,喝酒喝得闻到酒味就不舒服。就是这样,小儿子嫌的银子从来也不曾藏私,全都交到了公中,所有的收益都和大儿子均分。   这么一想,就怜惜起小儿子来。   有官身和没官身的就是不一样。   要不然这世上的人为何挤破了脑袋都要做官。   老太太的心偏向了这个每日在她面前嘘寒问暖的小儿子。   而窦耀成断了仕途,买卖有得力的管事相助,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他的心思渐渐放在了享受上。   开始只是呼朋唤友,把酒言欢,后来开始梨园听戏、章台走马。   赵氏知道了劝小儿子:“你是有身份的人,怎能和那些贩夫走卒的女人一个桌上喝酒?不如买几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回来,请了真定府的名角调教,自己养个戏班子,既有颜面,可以解闷,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能热闹热闹。”   有了母亲这话,窦耀成还有什么顾忌?   他玩得越发荒唐。   两兄弟之间的分歧也越来越深。   赵氏看着这样不行,请了娘家的哥哥出主意。   赵舅爷想了想,道:“亲兄弟,明算帐。不如趁着你在的时候把家分了。大家各过各的,也就没什么好说了。”   赵氏沉思良久,痛下决心:“总比我死后闹出分产不均的笑话好。这分家的骂名,我背了。反正我已经是半截进土的人了。”然后把大儿子叫了回来:“……不要再为这些琐事争吵!”   “母亲,这不是琐事。”窦焕成不同意分家,试图说服母亲,“仕途一时荣,文章千万好。家族立世之本不全在举业上,门风万不可缺。有举业,没有门风,守得住本心不被纸醉金迷所惑还好,若是守不住,过惯了好日子突然塌陷下去,比那寻常人家还凄惨;有门风,没有举业,堂堂正正的行事,清清白白的做人,歪风邪气不敢浸,自有福缘。舅舅家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赵氏敷衍道,“是我想分家。我不想再看到你们这样闹腾下去了。特别是你弟弟,十年寒窗苦,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你们兄弟一场,你不照顾他,谁照顾他?可这兄弟也如夫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伤,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你就当是孝顺我,把这个家分了。”   窦焕成在母亲面前发誓:“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不用分家……”   赵氏摇头:“你听我说。你爹爹虽然留下了万贯家财,却不及窦家现在家财的三分之一。我想把家中的财产一分为三,我一份,你一份,你弟弟一份。我跟着你弟弟过,等我去了,我的那一份就留给你弟弟……”   这是要分家呢?还是要分财产呢?   这是母亲的意思呢?还是弟弟的意思呢?   窦焕成不敢多想,他点了头。   赵氏请赵舅爷、当时真定县的县令、两个媳妇的娘家一起做中人,把家分了。   既然母亲跟着弟弟,窦焕成让出了位于真定县的大宅,在县城的东边盖了个五进的青砖瓦房。   从此窦家一分为二。   窦焕成那一支因住在城东,被人称为“东窦”,窦耀成这一支因住在城西,被人称为“西窦”。   窦耀成,就是窦昭的曾祖父。   果如窦焕成所担忧的那样。没几年,窦耀成妻妾争宠,闹出了人命案,又牵扯出很多内院污垢。虽被压了下去,但西窦这一支却伤了元气,窦耀成不到四旬就病逝了,子嗣相继零调,只活下了窦昭的祖父窦铎。   “东窦”却人丁兴旺。   窦焕成有两儿三女。九个孙子,三个孙女,十一个外孙,九个外孙女,其中两个儿子一个女婿都先后中了进士。   他没有忘记自己在母亲面前的承诺,始终对窦耀成这一支照顾有加。   窦耀成去世后,窦焕成把年幼的窦铎接到了自己的身边,帮窦铎管理家产,亲自教他读书进学,看着他成家立业之后,把家产分毫不差地交到了窦铎手中。死后还留下遗嘱:“东西两窦是一家,分居不分宗”。   窦铎对伯父比父亲的印象更深刻。他把窦焕成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和几个堂兄像亲兄弟一样。儿子窦世英出生后,和东府窦家“世”字辈的兄弟一起排了序,以示两家如一家,永不分彼此。   所以窦昭的父亲虽然是独子,却被称为七爷。   而被称为三爷的,则是窦昭二伯祖的长子窦世榜。      第七章 疑惑      听说窦世榜来了,父亲亲自去将他迎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筐桔子。因都是家里人,母亲和丁姨奶奶没有回避。大家见过礼,窦世榜指了指桔子,笑着对祖父道:“是大哥送回来的,我特意拿了点您尝尝。”然后从小筐里掏了个桔子递给窦昭:“寿姑,吃桔子。”   窦昭人还有些呆滞。   母亲戳了戳她。   她喃喃地说了声“多谢”。   窦世榜笑着摸了摸窦昭的头。   祖父就道:“上炕坐吧!我这里有慎行送的大红袍。”   丁姨奶奶立刻转身去了旁边的小茶房沏茶去了。   窦世榜也不客气,上炕盘腿坐在了祖父的对面。   窦昭拿着桔子,安静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眨也不眨地盯着窦世榜。   十年前就已经过世的三伯父,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眼前,还叫她吃桔子!   想她在田庄里的时候,三伯父隔段时间就会去探望祖母,每次去,都会给她带点小玩意,或是时新的帕子,或是漂亮的头花,或是稀罕的吃食,有一次,还送了她一对无锡泥娃娃。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穿着红色描金的小袄,笑眯眯地作着揖,把田庄里的小孩都羡慕得不得了。她把那对娃娃摆放在窗台上,直到她十二岁离开田庄,那对娃娃才被收到箱笼里,随着她从定县到京都,留在了济宁侯府。   那些日子,三伯父的每次到来都如同照在她身上的一缕阳光,让她变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她从来不曾忘记。   窦昭的视线有些模糊,听见窦世榜笑道:“……大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兰哥儿前些日子来信,说入秋到现在,大哥已经犯了三次心绞痛。只因河工未完,不敢有所懈怠。大哥来信,说等过了这些日子,他就准备辞官回家,和小叔一起潜心研究易经。”   祖父哈哈大笑,道:“仕途虽荣,案牍亦苦。谁让他要做官的!”说着,笑容渐薄,正色地道,“他这心绞痛一日比一日厉害,可请大夫看过?”   “江南名医都请遍了。”窦正榜道,“可大家都没有什么良方。只是一味的让静养。大哥是那歇得住的人吗……”   窦昭在一旁听着,思绪却已飘远。   大伯父叫窦世样,是大伯祖的长子。比父亲大三十九岁,比祖父小四岁。他和祖父一样,从小跟着曾伯祖读书,和祖父说是叔侄,实际上情同手足。窦昭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去世。说是为了修河道,累死在了扬州府任知府的任上,事迹还写在祠堂的青石碑上。建武四年,江南发大水,很多河堤都被冲垮了,只有大伯父在任时修的那段河堤安然无恙。大伯父的政绩被重新翻了出来,皇上为此下特圣嘉奖了大伯父。   兰哥儿是大伯父四十三岁上才得的独子,二十一岁就考中了举人,之后却屡试不第。皇上念着大伯父功劳,恩荫他为句容县主薄。他来京都谢恩的时候,在京都的窦氏族人纷纷为他接风洗尘。窦昭因为继母的缘故和窦家的人不近,只派人送了贺礼。   自己要不要提醒三伯父一声呢?   可她说的话三伯父会听吗?   窦昭犹豫着。   丁姨奶奶领着两个丫鬟端着茶点走了进来。   母亲把她放到了地上,帮着丁姨奶奶上茶、摆放点心。   窦世榜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赞了声“好茶”,然后感慨:“这可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   慎行是窦昭的二伯父窦世棋的字,是窦世样的胞弟,比窦世样小八岁,比窦世榜大四岁。他二十六岁就中了进士,之后一直在外做官,在江西布政使的位置上致的仕。   窦昭只听说过这个人,根本就没见过——她在真定的时候,他在外做官;他致仕回乡,她已经嫁到了京都。   大红袍产自武夷,听三伯父这口气,他现在应该在福建为官。   祖父听了哈哈大笑,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关键是个‘靠’,怎比得上你?我们可都指望着你吃饭呢!”   窦家在外做官的多,为了科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贤贤书”的人更多。   窦世榜管着东、西两窦的庶务。   他闻言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表情讪然。   窦昭记起来了。   三伯父不仅和二伯父、四伯父、五伯父一起参加过乡试,还和六伯父、父亲、大堂兄窦文昌、二堂兄窦玉昌、三堂兄窦秀昌、四堂兄窦荣昌一起参加过乡试……好像一直都没能中。   父亲见状端起了茶盅,迭声道:“喝茶,喝茶!”又高声吩咐母亲,“三哥难得来一趟。你去跟灶上人说一声,做几个下酒的小菜,我陪爹爹和三哥喝两杯。”   “不用了,不用了。”窦世榜看了父亲一眼,笑道,“大哥让我给小叔带了几句话。天色不早了,我传了话就要回去了。”又道,“快过年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那也不耽搁这会功夫。”祖父笑道,父亲却拉了母亲,“既然三哥有话和爹爹说,那我们就先回屋了。”也不管母亲的惊讶,推搡着母亲出了鹤寿堂,“三哥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要紧的事。”   母亲释然,又许久没见到父亲了,望着父亲的眼神柔得像藤蔓:“那好。妾身回去服侍相公早些歇了吧!”   “好,好,好。”父亲应着,回头朝着鹤寿堂望了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窦昭顺着父亲的眼光望了过去。   四周静悄悄的,积雪在月色下闪烁着清冷的碎芒,祖父书房里桔色的灯光显得格外的温暖。   窦昭狐疑。   母亲却一无所觉,一路上和父亲说说笑笑地回了上房。   有个两鬓斑白的仆妇迎了上来,行着福礼喊着“七爷”、“七奶奶”。   她的样子很严肃,眼神却很温和。   窦昭一看就心生好感。   母亲把她交给了那妇人:“俞妈妈,今天你带着寿姑歇在暖阁吧!”   俞妈妈微笑着应“是”。   父亲奇道:“寿姑的乳娘呢?”   “她受了风寒。”母亲说着,径直往屋里去,“我怕她过了病气给寿姑。”   父亲只得跟上。   一行人进了厅堂。   父亲和母亲往内室去,俞妈妈抱着窦昭往内室后面的暖阁去。   她还没有等到那个女人,怎能就这样离开母亲!   “娘亲,娘亲!”她在俞妈妈怀里扭着身子。   “四小姐,莫哭,莫哭!”俞妈妈哄着她,回快了脚步,“俞妈妈陪着你玩翻绳,好不好?”   父亲犹豫道:“要不,今天就让寿姑和我们一起睡吧!”   “这……”母亲目光幽怨地望着父亲。   父亲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吩咐俞妈妈:“把寿姑抱过来吧!”   俞妈妈迟疑着,瞥了母亲一眼,见母亲咬着嘴唇没说话,笑道:“七爷一路风尘辛苦了……”   “让你抱过来就抱过来!”父亲不悦。   俞妈妈不再踌躇,把窦昭交给了母亲。   父亲却接手把窦昭抱进了内室。   丫鬟们端了热水、帕子进来服侍梳洗。   母亲服侍着父亲,父亲却逗着窦昭,窦昭紧紧地粘着母亲,乱哄哄的,却有种异样的温馨和热闹,窦昭心里满足又欢快。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窦昭拉着母亲的衣襟躺在父母的中间。   母亲支肘托腮,轻声软语地和父亲说着话:“你还是住在静安寺旁边的胡同吗?保山有没有和你一起?”手越过窦昭,轻轻地抚着父亲的手臂,大红色绣着并蒂莲的肚兜在灯光下鲜艳明丽,雪白丰盈掩不住地露出大半个山峦来,看得窦昭面红耳赤,忙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念道:母亲,我知道小别胜新婚,我不应该破坏你的好事,可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等我帮你把那个女人赶跑了我就走……   父亲闭着眼睛,哼哼了两声,道:“快点睡吧!明天清早父亲还要考我呢!”说着,翻了个身。   母亲的手落空了。   她嘟了嘟嘴。   父亲发出轻轻的鼾声。   屋子里更是寂静。   母亲躺了下来,轻轻地拧了拧窦昭的小鼻子,悄声道:“你这个小坏蛋!”   这样的母亲,真实而不失天真烂漫,惹得窦昭差点笑出声来。   有丫鬟脚步凌乱地跑了进来,隔着帐子禀道:“七爷,七奶奶,丁姨奶奶过来了,说老太爷找七爷有要紧的事,让七爷立马就过去。”   母亲愕然。   睡着了的父亲却骨碌就爬了起来,道:“你说什么?老太爷让我现在就过去?”声音紧绷。   丫鬟应了声“是”。   父亲迟疑了片刻。   母亲道:“那你快过去吧!说不定是与大伯父让三伯父带的话有关系……”一面说,一面坐了起来。   “是啊,是啊!”父亲喃喃地道,掀起被子披衣就下了床,也不理会母亲在身后喊着让他加件衣裳,匆匆跟着丁姨奶奶去了鹤寿堂。   俞妈妈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低声道:“七奶奶,您看要不要派人过去看看?”   “还是不要了吧!”母亲患得患失地道,“万一说的是朝廷上的事就不好了……不还有丁姨奶奶吗?到时候我去问她就是了。”   窦昭心中疑影重重。   丁姨奶奶从进门到离开都垂着头,没有正眼看母亲。      第八章 事发      窦昭有心暗示母亲几句,可想到那边厢房还关着一屋子没有处置的丫鬟、媳妇子就觉得头痛。   她哧溜爬了起来,坐在床上高声地喊着“爹爹”。   要是母亲够聪明,就应该灵机一动,抱着她去父亲。   如若祖父责怪下来,只要把责任往她身上一推,祖父难道还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不成?   可是,她显然高估了母亲的智慧,也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   看见她闹腾,母亲很不高兴地蹙着眉:“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还不睡?”然后吩咐俞嬷嬷:“把姐儿抱下去吧!她吵得我头痛。”   俞嬷嬷歉意地冲着母亲笑,手脚麻利地帮她穿衣裳:“四小姐,乖,俞嬷嬷抱你去找乳娘!你别哭……”   窦昭很想学着那些田庄的村妇朝母亲翻个白眼表示不屑。   母亲怎么这样幼稚?   她要是像母亲,恐怕早就被人吃得尸骨不剩了。   窦昭一把抱住垂在床边的幔帐,哭着喊着要“爹爹”,最终还是被俞嬷嬷强行抱到了内室后的暖阁。   没有了母亲,窦昭也消停下来,蔫蔫地由俞嬷嬷把她放在了炕上。   俞嬷嬷默默地帮她整了整凌乱的头发,看窦昭的目光有些恍惚,低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今天的事有些不寻常?我要去偷偷看一眼,你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要吵闹,好不好?”   窦昭顿时来了精神。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看不出来,俞嬷嬷这样的精明能干。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俞嬷嬷一愣,随后慈详地笑了起来,颇有些感慨地道:“我们四小姐可真聪明,小小年纪,却万事心里都有数。不像七奶奶……”说到这里,她猛地一顿,自言自语地道,“我和个孩子说这些什么什么……”然后转身叫了个丫鬟进来:“含笑,你在这里陪着四小姐,我去鹤寿堂看看。”   含笑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周正,一副温柔稳重的样子。   听了俞嬷嬷的话,她很惊讶,但很快正容应了声“是”,十分伶俐地道:“若是有什么事,我立刻让双枝去叫您。”   俞嬷嬷满意地点头,快步出了暖阁。   含笑和窦昭上了热炕,见窦昭不哭也不闹,沉静得像个大人,她微微地笑,柔声问窦昭:“四小姐,我拍您睡觉可好?”   窦昭摇了摇头。   含笑的笑意越发的浓郁,道:“那我陪您翻绳可好?”   难道她很喜欢翻绳吗?   窦昭摇了摇头。   含笑笑道:“那您想干什么?”   “等……嬷嬷。”窦昭道。   含笑讶然地望着窦昭。   窦昭不理她,拉了个大迎枕过来,靠在上面发呆。   含笑失笑,帮窦昭搭了件薄被。   她是从父亲待母亲的态度中感觉到异样,俞嬷嬷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了不对劲的呢?   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呢?   窦昭沉思着,眼皮子越来越重。   不行,得等到俞嬷嬷回来。   她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妥娘,她到底是怎么人?   窦昭摇了摇头,强行将上眼皮和下眼皮分开。   可几息过后,眼皮又自有主张地垂了下去。   不能睡觉!   睡着了,说不定她就又回去了。   到时候她回到了紫藤花那个梦里去了怎么办?   “含笑,”窦昭使劲地睁着眼睛,“嬷嬷,找!”   “不行!”含笑轻轻地摆手,“我要在这里陪着您。”   “我,听话!”窦昭道。   含笑思忖半晌,见窦昭表情越来越坚定,犹豫道:“好吧,我去看看俞嬷嬷在干什么?”随后叫了双枝进来。   双枝是个脸儿圆圆的小姑娘,她不声不响地陪着窦昭。   不一会,含笑折了回来:“四小姐,俞嬷嬷和夫人去了老太爷那里。”   “哦!”窦昭让含笑去找俞嬷嬷。   含笑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被发现了,奴婢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倒也是。   窦昭是管过家的,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她只能等俞嬷嬷和母亲回来,恨自己为什么会被束手束脚,而不是像在另一个有紫藤花的梦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母亲和俞嬷嬷还没有影子,窦昭的眼皮子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她陷入一阵甜甜的酣睡。   好像只有一瞬间,又好像有千万年,窦昭醒了过来。   她想也没想,就跳了起来。   有人在旁边喊着“四小姐”。   窦昭睁开眼睛,看见了双枝含笑的圆脸。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还在梦里。   她骤然间踏实了,问双枝:“含笑?嬷嬷?母亲?”   “含笑被俞嬷嬷叫去了。”双枝笑着帮窦昭穿衣裳,叫小丫鬟倒了热水进来。   暖阁里热闹起来。   窦昭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她眼睛微眯问双枝:“含笑,在哪里?”   双枝笑道:“在老太爷那里。”说着,眼角余光看见暖帘被撩了道缝,有人朝里张望。   她脸一沉,低声喝道:“是谁在暖帘外面,鬼鬼祟祟的?”   立刻有个小丫鬟去撩了暖帘。   暖帘后的人无所遁形,不安地绞着手指头:“我,我找四小姐……”然后虚张声势地大嚷道,“是四小姐让我帮她打听个人……”   窦昭循声望过去,看见了香草。   她心头微动,高声喊着“香草”。   双枝和小丫鬟满脸困惑,但还是放了香草进来。   香草得意地朝着双枝和小丫鬟扬了扬下巴,狗腿地跑到了窦昭面前,低声下气地道:“四小姐,您说的妥娘,我找到了。”她说完,语气微顿,眼神饱含着某种期翼地望着她。   窦昭微微地笑。   在济宁侯府,这样的丫鬟她见得多了。   为了能出人头地,只要能看到一丝希望,她们就会使出浑身解数地抓住。   她并不反感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做法。   如果大家都安于现状,那生活还有什么奔头?   只不过香草的行事太过浮躁,把希望寄托于一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少了审时度势深谋远虑。但她还是要感谢香草。要不然,她又怎么会有妥娘的消息?   窦昭对双枝道:“赏,香草!”   双枝拿不定主意。   做为主家,四小姐也太……年轻了些!   要不要先去请七奶奶示下呢?   她琢磨着,看见香草眼睛一亮,已曲膝向窦昭行礼道谢,之后凑到窦昭面前叽叽喳喳地道:“妥娘是后院浆洗房的小丫鬟,是七奶奶到大慈寺上香的时候捡回来的,我问遍了府里的人才找到她。您找她有什么事?要不要我帮您把她叫来?她很好说话的。在浆洗房,脏活、累活都抢着做,浆洗房的那些嫂子们都很喜欢她。我一打听,她们就带我找到了妥娘……”   窦昭恍然大悟。   能在母亲或是她身边当差的,都是窦府有头有脸的仆妇,她们又怎么会认识浆洗房的粗使丫鬟?反之,妥娘做为窦府的粗使丫鬟,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并未参与,不过是事后听人说起而已。这也解释了妥娘的话为什么与事实不符……   她眼皮子一跳。   事实!   难道以她的心底,认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成?   那她又在哪里呢?   早先被她忽略的一些想法重新在脑海里旋转,让窦昭心惊肉跳,遍体生寒。   有个小丫鬟冲了进来。   “双枝姐姐,大事不好了。”她神色慌张,如临大敌,“鹤寿堂,闹起来了!”   窦昭心里一突。   双枝已急急地道:“出了什么事?”   “七爷在京都的时候被个女人迷住了,”她脸色发白,“要把那女人纳进门,还请了东府的三爷来说项。老太爷气得半死,拨剑要杀七爷呢!”   “啊!”屋里乱成了一团,“后来怎样了?”   “还好三爷没走,把老太爷给拦住了。”小丫鬟道,“可七爷铁了心要让那个女人进门,大冬天的,跪在雪地里求老太爷答应。结果七奶奶找了去,七爷就求七奶奶。把七奶奶气得半死,不仅没有答应,还哭闹着骂七老爷忘恩负义,连老太爷都插上不上嘴。三爷见了,让大福悄悄地把三奶奶请过来。”   “难怪含笑姐姐被俞嬷嬷叫去后就不见了影踪!”   “那女人难道比七奶奶长得还好看吗?”   “老太爷到底答应那女人进门了没有?”   “那家里岂不是又要多个主家了?”   丫鬟八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没有谁注意窦昭。   窦昭泥塑般傻傻地坐在那里,无比震惊。   她自主持了济宁侯府的中馈、成了当家理事的人之后就一直很是困惑,三伯父作为窦家因管理庶务有方而备受窦氏子弟尊敬的长辈,怎么会隔三岔五地就去田庄探望妾室出身、和窦家人根本没有什么交集的祖母?   原来,他是去探望她的。   妥娘说,母亲是被迫自缢的。   做为帮着父亲说项的三伯母,他心里应该是充满了对她无法言明的愧疚,所以才会如此吧?   窦昭想到了三伯父看她的眼神。   总是慈爱中带着几分怜惜。   还有三伯父死后留下的遗嘱,要把他收藏的几幅前朝的名人字画都留给她。   那时候窦氏还没有分家,三伯父没有私产,留给亲生儿子窦繁昌、窦华昌兄弟的也不过是几方砚台和玉石。   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三伯父特别喜欢自己的缘故。   可见人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听到的也不一定是事实,甚至是感受到的,也不一定是事实。   窦昭哑着声音道:“我要,妥娘!”      第九章 丫鬟      丁姨奶奶进门年余都没有动静,窦昭的嫡祖母非常的着急。偶尔听说窦家田庄有户姓崔的人家,生了八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都活了下来。因为孩子多了养不起,还送了两个儿子给别人家做上门女婿,现在又想用十四岁的长女给三儿子换亲。   窦昭的嫡祖母觉得这是天意,见过崔家的长女虽然人高马大、身材健硕,五官却不失清秀,没有商量窦昭的祖父就花了二百两银子把崔家的长女抬进了门。   十个月后,窦昭的父亲出世。   孩子刚过了百日礼,窦昭的祖父就招了窦昭的嫡祖母去,指了还在襁褓中的窦世英道:“你亲自带这个孩子,不要让那个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崔氏把他给毁了。”   就这样,崔氏被送到了窦家位于东积村那个只有一百多亩地的小田庄,直到她逝世。   所以,从本质上讲崔氏一直是个村妇。   窦昭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崔氏不仅带着她给屋后的菜园子浇水、捉虫、除草,还告诉她怎样管理庄稼,怎样养鸡喂猪……用崔氏的话来说:“学会了伺候庄稼,走到哪里也饿不死!”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窦昭,知道什么时候春播,什么时候秋收,什么时候种菜,什么时候孵鸡仔,甚至可以根据冬天的气候推断来年的天气,不像个世代官宦之家的小姐,反而像个乡绅家的女儿。   她第一次见到妥娘,刚过完十岁的生辰不久。大人们都忙着春耕,祖母和管事去了田头,她和几个丫鬟站在屋前的榆钱树下看村里的孩子摘榆钱芽。   一条毛毛虫掉在窦昭的肩膀上,吓了她一大跳,她又捉了毛毛虫去吓唬那几个丫鬟,大家你推我搡地尖叫着,乱成了一团。   妥娘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发疯似的冲过来追打她的丫鬟,叫嚷着:“她是小姐,是窦家的小姐,你们怎么敢对她不敬?我打死你们,我打死你们……”   想到这些,窦昭有些激动。   继母进门后,服侍母亲的人或因资历太浅而被卖了,或是被继母以服侍过母亲有功劳为由放了籍,或是被打发回了舅舅家,没有人告诉她母亲的事。哪怕是疼爱她的祖母,也不止一次地对她说:“人要向前看,总问那些有什么用?你应该多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想想嫁到济宁侯府后怎么讨你婆婆的欢心才是。”   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恐惧。   母亲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大家都讳莫如深?   继母王氏的贴身嬷嬷胡氏说母亲是因为生了女儿……   那岂不是她害死了母亲?   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被送到乡下祖母这里来的呢?   母亲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讨厌过她?有没有后悔生下了她?   随着年纪的增长,她越发不敢问。   母亲的死,成了窦昭心头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是妥娘告诉了她真相,还在面对祖母责问时反驳道:“我不知道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是王氏害死了七奶奶,王氏是四小姐的仇人,四小姐不能认贼做母!你们这样,不是帮四小姐,是害四小姐,陷四小姐于不孝!”   窦昭至今还记得祖母脸上的震惊之色。   之后祖母什么也没有说,把妥娘留在了田庄。   母亲当年身边服侍的人何其多,可花了八年时间找到她的只有妥娘,为她仗义执言的只有妥娘!   她的性格可想而知。   窦昭现在寸步难行,急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   没有比妥娘更合适的了!   香草闻言不顾双枝的反对,主动帮她找来了妥娘。   妥娘茫然地望着窦昭,拘谨中透着几分紧张,轻声喊着“四小姐”。   这时的妥娘,年轻,红润,目光温顺且羞涩,与窦昭记忆中那个面容憔悴、蓬头垢面的女人是两个人。   窦昭心里酸酸的。   她问妥娘:“你,知道,我吗?”   “知道。”她小声地道,“刚才在路上,香草告诉我了。您是七奶奶的女儿,窦家的四小姐。”   知道她是七奶奶的女儿就好!   窦昭微笑着点了点头,伸了手让妥娘抱,道:“我们,去,鹤寿堂。双枝,带路。”   妥娘毫不犹豫地抱了窦昭,双枝却很犹豫,道:“要是万一……”   “我,要去!”窦昭瞪着双枝。   双枝讪讪然地笑。   一旁的香草忙道:“那我呢?四小姐,我呢?”   人的身边不可能只有一种人,有时候,长处会变成短处,短处会变成长处。   “跟着。”窦昭笑道。   香草欢喜地应“是”,在前面带路。   这下双枝想不去也不行了。   一行人去了鹤寿堂。   有小厮把他们拦在了门口:“老太爷说了,谁也不让进!”   妥娘不安地望着窦昭。   双枝束手无策,就差说“我早就说过”之类的话了。   香草则笑着上前插科打诨地喊着“哥哥”,道:“我们是奉了七奶奶之命,把四小姐送进去的……”然后朝着鹤寿堂挤了挤眼睛,“里面不是闹腾开了吗?我们这才送四小姐过来的。哥哥要是不信,不如先进去通禀一声?”   小厮不再坚持,放他们进了院门。   双枝小声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万一他真的去请七奶奶示下……”   “不会的!”香草笃定地笑道,“我们不敢靠近鹤寿堂,难道他们就敢!”   窦昭暗自点头。   鹤寿堂里传来母亲有些嘶哑而尖锐的声音:“……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要纳妾,为何不直接和我说?要请了三伯向父亲说项,不过是因为你自己也明白你这样做对不起我,有失君子之德,偏又心思龌龊,被女色迷住,想万无一失,用长辈来压我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请了两家的长辈出面好好地说道说道好了……”   “七弟妹,七弟妹,”三伯父求饶道,“纳不纳妾,不过是小事。既你不同意,那就算了。何必要闹得两家长辈不安生,闹得满城风雨让别人看笑话呢?万元,你快向弟妹赔个不是!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请弟妹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万元,是父亲的表字。   母亲安静下来,父亲却小声嘀咕着,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窦昭忙道:“我们,进去!”   这个时候,香草和双枝就有些害怕起来,妥娘则面带毅色地抱着窦昭进了厅堂。   鹤寿堂的人不敢拦窦昭。   “什么人?”进了厅堂,站在门口的丁姨奶奶大声喝道,表情凛然,是窦昭从来未曾见过的。   妥娘缩了缩肩,又很快站直了身子,声音颤抖又不失恭敬地道:“是四小姐,让我抱她进来……”   听到动静,满面寒霜坐在太师椅上的母亲和搓着手团团转的三伯父愕然望过来,面向中堂跪着的父亲则一跃而起,恼羞成怒冲她们喝道:“怎么回事?”   祖父并不在厅堂里。   窦昭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你做错了事,冲孩子发什么火?”她一面说,一面走过来抱了窦昭,然后柔声地问,“出了什么事?”目光犀利地盯着妥娘。   窦昭抢在妥娘前面道:“娘亲,娘亲,我要,妥娘,我要,妥娘!”   母亲想到厢房里关着的那些丫鬟,皱了皱眉。   她没认出妥娘。   把妥娘安排在府里做个粗使丫鬟混口饭吃,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根本就不会记在心上。   有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进来禀道:“三太太过来了!”   三伯父听着精神大振,只想快点把窦昭她们打发了好说正经事:“不过是个丫鬟,寿姑想要她,赏了她就是了。”说着,朝父亲使了个眼色。   父亲立刻道:“这个什么妥娘,就赏给寿姑好了。”   三伯母性情开朗,语言幽默,待人热忱。虽然不是宗妇,但窦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她,有什么事,总喜欢找她帮忙做中人。三伯母突然而至,母亲也猜到几分。   她也想让父亲早点打消纳妾的念头。   反正妥娘是自己府上的丫鬟,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寿姑身边的丫鬟、媳妇都被关了起来,让这个妥娘暂时照顾一下寿姑,等她忙完了这一阵子再好好查查这个妥娘的底就是了。   母亲喊了俞嬷嬷进来:“把这个妥娘安置到寿姑的屋里。”   俞嬷嬷满脸的困惑,看了妥娘两眼,恭声应喏。   这么多人,还有俞嬷嬷,母亲就是想死,也会有人拦着。   窦昭并不担心,拉了拉妥娘的衣袖,示意她回去。   妥娘还沉浸在突然从一个浆洗房的粗使丫鬟变成了小姐贴身丫鬟的茫然不知所措中,恩也没谢,抱着窦昭高一脚低一脚地出了鹤寿堂。   香草和双枝已得了信。   双枝恭喜着妥娘,客气地和她寒暄:“……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当差了。”   香草懊恼地低着头,表情既后悔又是沮丧。   窦昭微微一笑,指了香草对俞嬷嬷道:“我要,香草。”   香草又惊又喜。   俞嬷嬷此时和七奶奶是一样的想法,而且香草本来就在七奶奶屋里当差,知根知底,也不怕她使坏,叮嘱香草道:“既然四小姐喜欢你,你就跟着四小姐吧!记得要好生当差,不要惹四小姐生气……”   香草已经欢喜得嘴都合不拢了。   四小姐屋里的仆妇犯事被关了起来,以七奶奶的脾气,以后肯定不再用了。她得了四小姐的青眼,说不定以后能混个一等的丫鬟呢!   她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俞嬷嬷一转身,她就忙不迭地向窦昭道谢:“四小姐,我一定好好地服侍您……”   窦昭冲着滔滔不绝的香草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鹤寿堂:“你听着,告诉我。”      第十章 母亲      听了窦昭的话,双枝看着窦昭的眼神带着几分惊恐。   窦昭并不在意。   只要母亲和长辈们不起疑心,仆妇们再怎样议论也不过是议论而已。   窦昭指挥妥娘抱自己回了屋。   西窦人事简单,鹤寿堂那边的剑拔弩张虽然让仆妇们很紧张,但还远没有达到惊慌失措的地步。   双枝把妥娘和香草会到窦昭屋里当差的事一说,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放到了她们两人的身上。   有的笑骂道:“香草那小蹄子,到底让她得逞了。也不知道是走谁的路子?”   更多的却是和妥娘见礼,纷纷自我介绍着“我是银杏”、“我是丁香”,又有人问:“姐姐原是哪个屋里当差的,怎么突然就被拨到了四小姐屋里?”   妥娘不惯这样的热情,喃喃地作答。   听说她是浆洗房的粗使丫鬟,大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妥娘见了,更是拘谨。   “好了,”双枝笑着给妥娘解围,“有什么话你们等会再说。现在先让妥娘安顿下来。”然后思忖道,“我和含笑姐姐屋里还有两张床,今天七奶奶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四小姐身边却不能断人。我看,就让妥娘先睡我们屋里,等七奶奶示下了再说。”   妥娘松了口气。   众人也回过神来,或自告奋勇地要去帮妥娘收拾东西,或是主动帮妥娘去铺床。   妥娘一步也不肯离开窦昭:“小姐身边谁服侍?我还是等香草来了再说。”   窦昭微微地笑。   妥娘认死理。   她嫁去济宁侯府的时候,前程未明,没敢把妥娘带过去,等她在济宁侯府站稳了脚想接妥娘过去的时候,妥娘却病逝了。   想到这里,她眼眶微红,轻轻地握了妥娘的手。   妥娘严肃地望着她,郑重地道:“四小姐,您放心,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您的。”说得其他人好像都是坏蛋似的,屋里的人脸色俱是一黑,看妥娘的目光就有些不善,妥娘却毫无所觉,正色地守在她的身边,不为所动。   双枝只好悻悻然地吩咐丫鬟去浆洗房报信,把妥娘歇息的地方收拾出来。   大家分头行事,没有谁再和妥娘搭讪。   窦昭和妥娘则大眼瞪小眼地待在内室。   不一会,香草跑了进来:“四小姐,七奶奶和俞嬷嬷他们回来了!”   却没提父亲。   窦昭心中一沉,问:“父亲?”   香草抹了抹额头的汗,道:“七爷、老太爷、三爷和三太太还在鹤寿堂。”   是在商量纳妾的事?还是在商量怎么让母亲松口?   窦昭有些着急,在妥娘的帮助下下了炕,撒腿就朝外跑。   妥娘和香草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   沉着脸的母亲由俞嬷嬷搀扶着,面无表情走了进来。   “娘亲,娘亲!”窦昭扑了过去。   母亲面色微霁,弯腰抱起了窦昭,亲了亲她的小脸,然后把她交给了身后的含笑:“陪着四小姐玩翻绳去。”   含笑忙抱过了窦昭。窦昭却拉着母亲的衣襟不放。   母亲骤然间变很不耐烦:“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娘还有事,你和含笑玩。”说着,抬眼看见了妥娘和香草,抬手指了两人,“要不,和她们两个玩去。”   窦昭知道母亲现在没有心情哄她,乖乖地由含笑抱着,等母亲和俞嬷嬷进了内室,她从含笑的怀里溜下来,往内室跑去。   值守的丫鬟不敢拦她。   她顺顺当当地进了内室。   母亲正伏在炕桌上哭:“……你都看见了,人还没有进门,他就这样护着,生怕那人受了一点点的委屈。我还能说什么。我就顺了他的意,让那个女人进门好了!我倒要看看,那女人有什么本领,使得什么手段,怎么就把他迷得父母妻儿、名誉气节全都不要了!”   俞嬷嬷目光微闪,低声道:“七爷纳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您看,是不是派个人跟舅爷说一声……”   “不行!”没等俞嬷嬷的话说完,母亲猛地抬头,急急地道,“哥哥开年就要进京参加春闱了,此刻正闭门读书。若是知道我嫁过来不过三年万元就要纳妾,以哥哥的脾气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能为了我的事,把哥哥的前程耽搁了。”又反复地叮嘱俞嬷嬷,“你是服侍我母亲的人,若是其他的事,你背着我干了什么我也不会和你计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件事却非同小可。我们赵家已经有四十年没有出过进士了。若是因你之故惹出什么事端,你就是陷我于不义,让我做赵家的千古罪人!”   俞嬷嬷点头,转过身去拭着眼角的泪水。   舅舅有这么好吗?   窦昭撇了撇嘴,暗暗对母亲道:你直管去打扰他好了。他是丁未科的进士。而且一考取功名就谋了个西北的实缺,带着全家去了任上,再也没有回过真定。   她只在自己成亲的那天见过舅舅一面。   娘亲有舅。辞别亲人的时候,她看在母亲的份上,恭恭敬敬地给舅舅磕了三个头。   舅舅情绪好像很激动,看她的目光给她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错觉。她当时欢喜得不得了,想着舅舅在西北做官,路途遥远,联系不便,继母眼里又只有自己娘家的兄弟,舅舅是读书人,肯定心高气傲,不愿意受这个辱,所以才不登窦家门的。这次舅舅从任上赶来送她,可见心里还是有她这个外甥女的。她甚至打算趁着这次重逢的机会好好地孝敬孝敬舅舅,让他给自己讲讲母亲当年的事。   没想到她前脚出门,舅舅后脚就返回了西北,而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只言片语给她。   如果从前舅舅顾忌继母,那她嫁到了济宁侯府之后他还有什么忌惮?   窦昭怎么也想不明白。   后来舅舅家的大表姐赵碧如随着夫君在京都的任上寓居,曾经拜访过她,让她用三杯茶打发了。   这样的一个人,能指望得上吗?   窦昭怀疑,躲在落地罩的幔帐后面沉思。   母亲既然同意父亲纳妾,难道继母是被扶正的?   可继母每次说起来都称自己是“窦家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轿迎进来的”,听了她这话人也没谁反驳啊!   继母可以遣散母亲的忠仆,可以威胁利诱窦家的仆妇,不可能连真定县那些有头有脸的官太太们也跟着睁眼说瞎话吧!   难道中间还有个女子?   那也不对啊,继母进门有喜,妹妹窦明只比她小两岁七个月……   窦昭越想越糊涂。   含笑走了进来。   “七奶奶,”她小心翼翼地道,“三太太过来了。”   母亲忙擦了擦眼泪,一面吩咐她“快请三堂嫂屋里说话”,一面起身去迎。   三伯母表情严肃地由两个丫鬟簇拥着走了进来。   看见母亲,她眼眶一红,挽着母亲的手上了炕。   屋里服侍的都乖巧地退了下去。   三伯母没等俞嬷嬷上茶已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不劝你,你想哭就哭一场好了。可哭完了,要打起精神来才行,瞧七叔这样子,你以后还有硬仗要打!”   “我知道!”母亲说着,眼泪忍不住又落下来,她没有诉苦,而是歉意地对三伯母道,“三伯那边,还请三嫂帮我说几句话。我是气极了,才会对三伯说那些话的。请三伯看在我年轻,没经过什么事的份上,不要和我一般计较!”   “你这样说,就把我和你三哥见外了。”三伯母也跟着落泪,“说来说去,都是你三哥的不对!要不是你三哥鲁莽,七叔也不会闹出这一折来……”   “这与三伯有什么关系?”母亲抽泣着打断了三伯母的话,“说的是从兄弟,可三伯把万元当儿子似的,万元有什么事找去,三伯还能袖手旁观不管不成?说来说去,还是万元的不是,他鬼迷心窍……我就是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论情份,应该比其他夫妻更好才是。他要纳妾,为何不先与我商量?我不同意,他就跪在雪地里不起来……公公四十二岁才添了他这根独苗,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又把我置于何地?我想想就心寒……”伏在炕桌上又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三伯母抱了母亲,“这人一辈子啊,谁没个沟沟坎坎的?七叔还年轻,难免有糊涂的时候。我也不怕你笑话,你大伯那个人,该是沉稳内敛吧?刚中进士的那会,还不是学着人家出书、纳妾,大嫂当时也气得哭,可再过几年你看,过了那阵轻狂,知道还是家里好,一心一意地和大嫂过日子。大嫂快四十岁的人,竟然添了兰哥儿……可见有的时候,得以柔克刚,不能硬碰硬!”   “三嫂说的我都明白。”母亲听着,坐直了身子,擦着眼泪道,“我是有件事,想求三嫂。”并没有和三伯母继续这个请题。   三伯母有些意外,忙道:“你说,你说。只要我帮得上忙的。”   “那女人既然要进我们家的门,我怎么也要相看相看吧!”母亲道,“我想请三嫂和大嫂到时候作个陪。”   这原本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就算是答应了丈夫纳妾,也要先看看人,若是什么风尘女子或是品行有瑕,做妻子的就算拒绝丈夫的要求也不在“善妒”之列。不比那暴发的商贾,没什么讲究,喜欢就可以带回家。   三伯母恍然大悟:“好,好,好。我这就去跟大嫂说去。”   “那就有劳三嫂了。”母亲说着,站了起来,“我这就跟万元说,让他把人从京都接到真定来。”   三伯母没有接话,笑咪咪地拍了拍母亲的手,道:“七弟妹也长大了!”   语气半是感慨,半是欣慰。      第十一章 继母      窦昭心情复杂。   如果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是继母,母亲想从她的身份上做文章,恐怕会大失所望。   她的继母姓王,闺名映雪,是王行宜之女。   王行宜,字又省,北直隶灵寿县南洼乡人。至德三十六年己丑科进士。初任吏部主事,后升兵部车驾司员外郎。期间蒙古俺答汗数次带兵入侵北部边境,时镇守大同的总兵官长兴侯石端兰请开马市以和之。王行宜上书《请罢马市疏》,力言石端兰“十不可五谬”。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冬庇护石端兰,王行宜弹劾陈冬《五奸十五罪》。永明四年,王行宜被廷杖一百投入死囚牢。因在狱中拒不写悔过书备受折磨而闻名士林。陈冬病逝,经他的师座——内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曾贻芬等人多方营救,永明六年,王行宜改判流放西宁卫。   之后数年,蒙古人依然扰边,马市遭破坏。   承平四年,也就是继母嫁过来的第三年,在曾贻芬的推荐下,王行祖被起用。   先是调任山东新泰县令,后改任刑部主事,礼部员外郎,兵部武先司,半年内连迁四职。   此时离他流放已过去了十年,历经两朝。   其后王行宜一路平步青云,窦昭生病的时候,他已累官至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位极人臣。   王家本是南洼小姓,世代耕读。王行宜出事后,王妻许氏为搭救丈夫,将家产变卖一空。王行宜改判流放后,王家长子王知柄服侍病弱不能行的父亲前往西宁卫,王妻带着刚嫁过来不足月余的长媳高氏,次子王知杓,女儿映雪过日子。因家无恒产,高氏主动变卖了陪嫁,获银三百两,其中三十两用来购得良田四亩用来度日,其他的都用来救济远在西宁卫的王行宜和王知柄的吃穿用度,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有像高家这样深明大义的,也有像王映雪的夫家雷氏那样唯利是趋的。   永明八年,雷氏见曾贻芬被迫致仕,王行宜没有起复的可能,十四岁的王映雪被退了亲。   王映雪一咬牙,索性卖了雷家的聘礼,由高氏的一个陪房出面做起了收购棉花的买卖,这才能支撑起西宁卫这个无底洞,王行宜才能活到被起复。   所以当三伯母告诉母亲,父亲已经派人把那个女人接到了真定,她和大伯母商量后,决定在大伯母陪嫁的庄子里见一见那个女人的时候,窦昭大哭大闹地抓着母亲的裙裾不放手。   母亲强忍着怒意哄着她。   三伯母却瞧着灵机一动,笑道:“这样也好。若是别人问起,只说是带了寿姑到大嫂的庄子里顽耍。”   母亲这才作罢,心不在焉地随着三伯母去了大伯母的庄子。   大伯母早就在二门口等着。   她拉着母亲的手上下打量了母亲一番,点头赞道:“我还怕你应付不来,现在看来,倒是我多心了。”   母亲穿着代表正室的大红宝瓶柿蒂纹的通袖袄,乌黑的青丝梳了个堕马髻,只在髻旁簪了朵由莲子米大小的珍珠镶嵌而成的牡丹珠花,碧绿色翡翠手镯在母亲欺霜赛雪的手腕和大红色袖口间如一汪春水般鲜艳明丽,端庄典雅中不失雍容华贵。   三伯母也赞道:“七弟妹一向会捯饬,今天尤为漂亮。”   母亲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又很快隐去。   她朝着大伯母和三伯母曲膝行礼:“今天的事,还请两位嫂嫂帮帮我。”   “这是自然。”大伯母和三伯母不约而同地推了母亲,看母亲的眼神如同母亲般慈爱,“我们不会任由七叔胡来的。”   母亲神色微定。   大伯母笑着抱了窦昭:“寿姑,大伯母屋后的山茶花都开了,你等会领了丫鬟帮大伯母剪几枝来插瓶可好?”目光却直接落在了跟着她的妥娘和香草身上。   窦昭紧紧搂住了大伯母的脖子:“我要,母亲,要,大伯母,要,三伯母……”哭得震天响,把大伯母吓了一大跳。   母亲忙接过窦昭,又羞又恼地红着脸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几天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一走开,就哭得让人不得安生……”   大伯母听着叹了口气,抚着窦昭的头发:“老一辈的人常说,母女连心。这孩子是个聪明的,知道你心里苦,她害怕呢!”   一席话说得母亲眼泪涟涟,抱着窦昭的手却紧了很多。   “就让她跟着你吧!”三伯母感慨道,“反正她还小。”   母亲“嗯”了一声。   一行人拐过厅堂,去了后院的花厅。   大雪纷飞,枝头的梅花开得正艳。   一个身段优美的女子穿了件玫红色的小袄身姿笔直地站在窗边,和窗外的寒梅相映成辉。   窦昭心中一紧。   是继母!   这个身影,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在祖父和祖母相继去世,三伯父送自己去京都和父亲团聚的时候,她曾这样站在窗边,目光犀利地打量自己;在济宁侯府正式向窦家下聘的那天晚上,她曾这样站在窗边,面沉如水地凝视着自己;在自己把她送过去的婢女让魏廷瑜收房后又让魏廷瑜把婢女送人之后,春节回娘家拜年时,她曾这样站在窗边,紧攥着双手沉默地望着自己;在她想为弟弟窦晓求娶曾贻芬的外孙女被拒绝时,她把自己叫回娘家,曾经这样满面狰狞地站在窗边……   窦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影。   从诚惶诚恐到开怀大笑,她如赤脚在炼狱里走了一遭。   谁又怜惜过自己的伤疼与哀鸣。   母亲的脚步慢了下来。   纷雨籁籁如杨花。   那个身影转过来。   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清澈的目光,山水般钟灵毓秀。   母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怎么是你?王映雪,怎么是你!”   她摇摇欲坠,抱着窦昭的手臂无力往下落,窦昭抱住了母亲的腰才没有被摔下去。   大伯母和三伯母面面相觑,三伯母机敏地窦昭接在了怀里。   王映雪仪态从容地走了出来。   她站在庑廊下曲膝给母亲行礼,轻声地喊着“姐姐”。   “我们赵家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多了位妹妹?”母亲冷笑,虽然极力保持着刚才的淡定优雅,却难掩眉宇间的狼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王映雪垂下眼睑,跪在庑廊下冰冷的青石砖上,表情恭谦又卑微,一如她在窦家长辈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恭敬:“姐姐,我们两家比邻而居,我没有姐妹,姐姐也只有一个兄长,如手足般一起长大,我的脾气姐姐是最清楚不过的。我家虽然落魄,可我也不是那没脸没皮的。高家明知道我家落难,还把女儿嫁过来。嫂嫂和哥哥成亲不足一个月,却主动提出来让哥哥服侍父亲去西宁卫。如今侄儿楠哥儿病重,就是卖了家中赖以为生的四亩良田也凑不出看病的银子。我原想,只要有人愿意,为奴为婢我都认了,不曾想,碰到的却是姐夫。”她说着,重重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大错已成,我无话可话。只能求公子,若是姐姐同意我进门,我定当忘却前缘,尽心尽意地服侍姐姐。姐姐……”她眼角闪动的眼光,“要怪只怪造化弄人,”她又磕了一个头,“我以后定当好好服侍姐姐!”   “哈!”母亲嗤笑一声,目光炯炯地望着王映雪,挑眉道,“要是我不同意呢?”   王映雪微愣,然后自嘲地一笑,道:“那就求姐姐赏我条白绫。”   母亲一言不发,抽下腰间的大红色汗巾丢在了地上,笑着问王映雪:“够不够长!”   王映雪笃定地望着母亲,慢慢地站起身上,嘴角含笑地走到了母亲的面前,曲膝捡起红色的汗巾,淡淡地道了身“多谢姐姐”,转身朝花厅走去。   大雪落在她如漆的乌发间,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是大伯母陪嫁的庄子,若是弄出人命案来,她的名声可就是全完了。   大伯母害怕起来,忙道:“七弟妹,女子是谁?怎么同你认识?”   母亲望着“啪”地一声大门紧闭的花厅,失魂落魄地呐呐道:“她是王又省的女儿,住在南洼……和我父亲曾是同窗,我们两家时有来往……她比我小两岁……我出嫁的时候,她还送我两方亲手绣着并蒂莲花的帕子……我没想到……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难怪万元怎么也不肯说是谁……他们做了圈套骗我上当……”   大伯母和三伯母却吓了一大跳:“王又省,是不是那个因为得罪了陈冬而被流放的王宜行?”   母亲轻轻点头,落下两行清泪。   “七叔怎么这么糊涂?她父亲可是己丑年的进士,和你五伯是同科。”大伯母急得团团转,“不行,我得去跟小叔说一声……”又吩咐三伯母,“你快拦着王小姐,我去叫人来!”   因少年纳妾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花厅内外服侍的仆妇早被大伯母遣散。   三伯母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窦家不怕得罪权贵,却怕背上逼死落魄同年女儿的罪名。   她失声应诺,提着裙子就朝花厅跑去。   母亲静静地站在青石板桥上,任雪花飘飘洒洒地在她身上堆砌,变成个雪人。   陪着她的,只有小小的窦昭。      第十二章 来客      没想到,母亲和王映雪竟然是旧识!   一直以来,窦昭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人为了和男人双宿双栖宁愿舍弃家人,不要名声?   难道男欢女爱真的这么重要吗?   一旦爱驰恩绝,男人抛弃女人回归家庭是浪子回头,那女人呢?   又怎么继续在这个世上立足?   她和母亲坐在中堂后面的小厅里,听着厅堂里祖父训斥父亲的声音。   经验告诉窦昭,做什么事都不要过于高估对手,也不要过于贬低对手。   凭心而论,王映雪不仅精明能干,聪慧机敏,而且善于审时度势,从来都是利益至上,决定了的事从不拖泥带水,十分的果断。   这样一个人,祖父承诺收她为义女,并为她寻门好亲事,由窦家出资,风风光光地把她嫁了。她为什么还要非跟着父亲不可呢?   窦家不是新晋官宦的浅薄人家,以她的身份,窦家是绝对不会答应让她做妾的。母亲是赵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嫡妻,不要说没有过错,就算是有错,为了窦家的颜面,窦家也不会随随便便就休妻。   王映雪来真定的时候就没有仔细想想吗?   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啊!   念头飞转中,窦昭心神一震。   妹妹!   她的妹妹窦明,生于丁未年七月初三。   常言说的好,活七不活八。   也就是说,若窦明是早产,王映雪最迟正月里进的门。   按制,妻子去世,丈夫要守孝一年。也有例外的时候。丈夫出征,妻子去世,家中无人奉养双亲、抚育子女,可以于百日之内续弦。父亲虽然不是将士,但嫡祖母早逝,若母亲……家中无人主持中馈,这一条倒勉强可用。   也就是说,母亲是年前去世的。   可如果窦明不是早产呢?   窦昭忍不住笑起来。   王映雪还要在窦家立足了,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和父亲有私情的。   父亲还想王映雪进门呢,无论如何也不会向人透露王映雪有身孕的事。   这就好比你在和人赌大小,要开版了,却突然发现你的对手身后有面落地镜,他手里拿的什么牌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她顿时热血沸腾。   只要母亲活着,拖得越久,形势对她们越有利!   可前提是,母亲必须活着!   她心情愉快地从桌边的果盆里拿了个金灿灿的桔子递给母亲:“娘亲,吃桔子!”   母亲对着她勉强地笑了笑,接过了桔子,却只是拿在手里呆呆地发愣。   窦昭彩衣娱亲。掰了桔子瓣塞到母亲嘴里,喂给陪着她们坐在小厅里的大伯母、三伯母吃。   大伯母和三伯母为了缓和气氛,笑着逗她。   她叽叽喳喳咯咯地笑。   母亲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晚上,她牵着母亲的衣襟入睡。   第二天,在家的三伯父、六伯父、做为宗妇的大伯母、协理大伯母管家的三伯母一齐拥着东府的二太夫人,也就是祖父的二堂嫂过来了。   祖父的大堂兄、大堂嫂和二哥都已经过世了。   “事情我已经听你的侄儿和侄儿媳妇们说了。”二太夫人身材瘦小,目光却出奇的明亮,这让她看去平添了几分威严,“王家小姐呢?可曾派人前往南洼送信?”   “我让丁氏陪着。”祖父苦涩地道,“南洼那边,已连夜差人去报信了。”然后羞惭地道,“二嫂,这件事都是我教子无方……”   “这些事以后再说。”二太夫人挥手打断了祖父的话,“当务之急是要问清楚他们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二太夫人一语道破关键。   窦昭很是佩服。   祖父愕然,张了张嘴,可能想到父亲在这件事上的荒唐,保持了沉默。   二太夫人吩咐三伯父:“万元和你情同父子,万元那边,你去问。”又吩咐大伯母,“王小姐那边,你去问。”   两人齐齐应声,分头行事。   二太夫人这才朝着母亲招了招手,示意母亲坐到她身边:“没有赵家,就没有窦家。赵家老爷和太太走得早,舅爷年轻脸皮子薄,不好理会这些事,可窦家的长辈还在!你放心,决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窦昭只有一个舅舅,大母亲八岁。母亲是遗腹子,外祖母在母亲十岁的时候病逝,母亲跟着哥哥、嫂嫂长大。外祖母在世的时侯,带着两个孩子度日虽不愁吃穿,却怕丁赋和泼皮上门闹事。那个时候窦家已富贵起来,外祖母因而常带了两个孩子来窦家串门,本就是姻亲,窦家又以宽厚立家,两家越发地亲近,舅舅赵思从小在窦家族学里读书,和窦世英、窦文昌、窦玉昌、窦华昌叔侄关系都非常的好。父母的婚事也就这样毫无波澜地定了下来。   听二太夫人提起已逝的父母,母亲扑在二太夫人怀里哭了起来。   六伯父比父亲大四岁,两人从小一起读书,一起考取了生员,又一起参加乡试落第,此时正在家闭门读书。见母亲哭得伤心,不免有些尴尬,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到小叔的书房里坐?有些话,我们这些做叔伯的听了也不大好!”   二太夫人一眼瞪过去,成声道:“你和万元一起去的京都,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六伯父吓得一缩,忙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要不是您让我早点回来,万元怎么会出惹出这样的麻烦来?”他小声嘀咕着,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二太夫人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六伯父窦世横是二太夫人的老来子,他出生的时候几个兄弟举业上都已有所成就,二太夫人因此对他不像其他几个儿子那样的严厉,正好父亲是独生子,祖父面上严厉,实则溺爱,从兄弟间,两人来往最密切。窦昭记得,父亲搬到京都后,还专给六伯父留了个小院子,六伯父每次进京都宿在父亲那里。两人后来又一起在翰林院任职。父亲擅讲《周易》,六伯父擅讲《左传》,翰林院的人戏称他们为“窦氏双杰”。   母亲一愣。   明白二太夫人这是要帮着六伯父消除嫌疑的,客气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万元自己起了心,六伯父就是寸步不离又有什么用?”   二太夫人脸色微霁,喝斥六伯父:“还不谢谢你弟妹!”   六伯父给母亲行了个礼。   母亲忙着还礼。   窦昭的眼睛闪了闪。   六伯父既然没有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句安慰的话,可见他是站在父亲那一边的。   二太夫人可能也意识到了,起身招呼大家:“我们到后面的小厅坐吧!”   把厅堂留给家中的男子。   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母亲和三伯父扶了二太夫人起身,有小厮跑了进来:“老太爷,济宁侯的管事投了拜贴,说他们侯夫人和我们家七奶奶是姻亲,这次回乡省亲,特来拜会。”   众人愕然。   窦昭更是诧惊。   济宁侯侯夫人,不就是婆婆吗?   婆婆怎么也出来凑热闹了?   “是西留乡的田家姐姐。”母亲欢喜地向众人解释道,“他们家和我们家是卞京旧识,祖上也曾结过亲。只是田伯父官运享通,田姐姐嫁到了京都的济宁侯府,我们两人这才少了来往。没想到她会来看我!”说完,朝祖父望去。   既然有远客来,儿子的事只好先放一放了。   祖父想了想,让那小厮请济宁侯府的管事进来。   济宁侯的管事递上拜匣,客气一番,知道济宁侯夫人行程很紧,定下明天早上巳初来访。   母亲也不管厅堂那边的事,指使着俞嬷嬷打扫尘土,陈设房间,拟定菜单。   窦昭一个人坐在炕上掰指头。   不知道魏廷瑜会不会跟着来?   婆婆说他们小时候见过,难道就是这次?   思忖中,她看见三伯母匆匆走了进来。   她喊妥娘:“抱我,去母亲那里!”   妥娘喜极:“四小姐,您会说话了!”   窦昭愣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吩咐她:“快,赶在三伯母,前面进门。”   “好!”妥娘高高兴兴地应着,抱她去了母亲那里,“七奶奶大喜,四小姐会说话了!”   “哦!”母亲笑着逗窦昭,“说几句给我听听?”   窦昭大大方方地道:“我要去舅舅家,玩!”   母亲呵呵地笑。   窦昭也笑。   到底不是亲兄弟,二太夫人虽然帮着母亲,却更急于让儿子撇清。   这个舅舅到底怎样,总要试一试才行。   三伯母这时进了门,妥娘避了出去,窦昭依旧坐在炕上。三伯母捏着窦昭的小手,低声对母亲道:“问清楚了,都说‘发乎于情,止乎于理’。”   母亲嗤之以鼻。   三伯母嗔笑:“你管他们是真是假!他们这样说了,我们就这样信。既然彼此清清白白的,等王家来的人来了,我们把她交给王家的人就行了。”   母亲点头:“我明白。”   外面传来含笑有些慌乱地声音:“七爷,七奶奶正和三太太说话呢……”话音未落,暖帘“唰”地一下被掀起,父亲面色铁青地走了进来。   “七叔回来了!”三伯母笑着,把母亲拉到了她的身后,“你三哥他们呢?”   “三嫂。”父亲冲着三伯母草草地揖了揖,额头青筋直冒,“丁姨奶奶在小花厅设了家宴,谷秋服侍我换件衣裳就来。”   三伯母有些犹豫。   母亲的手搭在了三伯母的肩头。   “三嫂,您先去吧!”母亲柔柔地道,“三伯他们该等急了。我和万元马上就来。”   三伯母朝着俞嬷嬷使了个眼色,笑着出了内室。      第十三章 吵架      三伯母一走,母亲就朝父亲瞪过去,目光如刀锋般的冰冷,父亲毫不示弱地瞪回来,如困兽般的暴躁。   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   窦昭小小的身影缩在幔帐里,听着父母的互相指责。   “赵谷秋,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嫌我还不够丢脸吗?”   “我要干什么?我还想问问你,你要干什么?纳个罪臣的女儿为妾,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想让窦家百年的清誉、几代人的积累都毁在你的手里啊?你不嫌丢脸,我还要脸呢!”   父亲气得面红耳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这个时候,你不帮我,还在拉我的后腿,请了二伯母来看我的笑话,你是怎样为人之妻的?我的名声完了,你就难道就能好到哪里去了?你别忘了,夫妻一体!你还贤妻呢!还好岳母去得早,要是看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不知道怎样的伤心难过呢?”   “窦世英,你说我就说我,提我母亲做什么?”母亲气得哭了起来,“你还记得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是怎样待你的?你还记不记得成亲前你是怎样跟我说的?你不要脸!想让我帮你掩饰,门都没有!”   父亲一下子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神色间闪过一丝不自在:“我,我又不是有意提及岳母的,你有必要这样得理不饶人吗?我这样,还不是被你逼的。”他说着,想起从前的旧事,又气愤起来,“保山不过是拉我去喝了顿花酒,你就对人家吹胡子瞪眼睛的,人家来我们家,连杯好茶也不给人家上,让我受尽同窗的嗤笑……”他越说越恼怒,“你只知道怪我,怎么不想想你自己!你要是脾气好一点,我至于去找三哥商量吗?”   母亲气得直哆嗦,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你做错了事,还好意思说我!那冯保山是个什么好东西?除了吃喝嫖赌,他还会干什么?年末岁考,提学大人要不是看在大伯的份上,他早就被革了功名,只有你,天天和他混在一起,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父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地道:“那,那你也不能这样啊!”   “你想我怎样?”母亲厉声质问,“敞开大门把王映雪迎进门?我有那雅量,她王映雪有这福气吗?”母亲冷笑,“窦世英,我把话说在这里,世间的女子随便你想纳谁都可以,王映雪想进门,除非我死!”   “你……我……”父亲指着母亲,手臂发抖,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母亲不屑地笑,腰杆挺得更直了。   原来夫妻还可以这样吵架!   这是她那个总摆出副道貌岸然样子的父亲?   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窦昭看得目瞪口呆。   她从来没和魏廷瑜吵过架。   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屑。   父亲垂下了头,低声道:“谷秋,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他语气伤感,“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映雪也是受了我的拖累。要不然,她好好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儿,何苦要受这样的羞辱?况且我和映雪也说好了的,她以后到田庄去住,”他说着,抬起头来,目光中含着几分希冀,“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和保山出去了……”   好!   窦昭差点忍不出从幔帐里跳出来代替母亲回答。   夫妻吵架,还有什么比丈夫主动低头更能说明妻子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   既然王映雪有了身孕,以父亲的为人,肯定是铁了心要纳王映雪进门,不如趁机给父亲一个台阶下,既可以在窦家众位长辈面前表现自己的宽厚贤良,还可以笼络父亲的心,甚至是以后夫妻遇到什么分歧的时候拿这件事拿捏父亲。   这可是一箭三雕的事!   而且破镜重圆,不管有没有裂缝,在别人眼里,总归还是面镜子。   那王映雪恐怕看上一眼就会心如刀绞。   再让王映雪写下卖身契,把她丢到田庄里去。   不管父亲此刻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话,他自己承诺的事,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只要父亲一日不改口,王映雪就得在田庄里熬着。正好让大家看看,王映雪在窦家算是个什么东西!   就算父亲想反悔也不怕。   到时候带着王映雪到各家各户串门去。   你王映雪不是名士之后吗?自甘堕落与人为妾,看你王家到时候有何面目见人!   还有比这更解气的吗?   就算王映雪有天能说动父亲,但母亲有她的卖身契在手,在妻妾的名份在那里,有窦家的这长辈帮着,她还能翻天不成?   窦昭几乎要笑出声来。   耳边却响起母亲尖声的厉叫:“映雪,映雪,叫得可真是亲热!既然你们背着我什么都商量好了,那还找我干什么?‘好好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儿’,窦世英,这话亏你说得出口!清白人家的女儿会自己寻上门给人做妾?清白人家的女儿会恬不知耻地勾引别人的相公?她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这世上只怕没有不清白、不干净的人了!她觉得受了羞辱,那她找个不羞辱她的地方好了……”   窦昭听着急得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能堵着母亲的嘴才好!   吵架和说话一样,要有重点!   这样反反复复地纠缠这些有什么用?   快点把父亲的承诺定下来才是。   只是没等她有所行动,父亲已怒不可遏地大声喝道:“你还要我怎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不就是仗着有长辈为你撑腰吗?你别以为我不敢把你怎样?我是念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   “你要是还念着我们一起长大的情份,你就不会做出这样的龌龊事来!”母亲毫不示弱,表情鄙夷,“我就是仗着家里有长辈给我撑腰,你能把我怎样?有本事你绕过我去把王映雪娶进门啊!”   “你,你……”父亲恼羞成怒,“我,我……我要休了你!”   母亲愣住。   “你说什么?”她脸色唰地一下雪白,“你要休了我!”母亲不敢相信地望着父亲,“你为了王映雪,竟然要休了我……”   话一说出口,父亲也愣住,他不敢看母亲似的别过脸去,小声道:“我好好跟你说,你一定也不通融……”   “窦世英!”母亲气得两眼发红,她大声嚷着父亲的名字,“你给我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等着你的休书!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王映雪那小贱人迎进门!”   父亲很是狼狈,强辩道:“谷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   “给我滚!滚!滚!”母亲把父亲往门外推,“我等着你的休书,我等着你的休书……”她喃喃地道,“啪”地一声甩上了房门。   “谷秋,谷秋!”父亲在外面拍着门,“我没那个意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是无心的……”   母亲靠在门上,泪如雨下,声若蚊蚋:“无心,有时候无心说的才是真话……”   窦昭头痛欲裂,溜下炕拉着母亲的衣角:“娘亲!娘亲!”   母亲蹲下身子,抓着女儿的双臂,抽泣着问她:“你不是说要去舅舅家玩吗?我和你去舅舅家玩,好不好?”   “不好!”窦昭摇头,大大的眼睛灿若晨星,“这是我家,我要呆在家里。过年的时候,去舅舅家!”   母亲愕然,眼泪却落得更急了。   ※※※※※   晚上,俞嬷嬷劝母亲:“……您这个时候和七爷置气,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母亲坐在镜台前,呆呆地望着镜子里那个静水照花般的女子,答非所问地道:“……我小时候,每次来窦家,娘亲都吩咐我不要顽皮,不要惹得窦家伯母和姐姐们不高兴……有一次,佩慈带着我去摘玉兰花,我很害怕,不敢爬树,可想到母亲的话,我还是战战兢兢地爬了上去……佩慈利索地跳下了树,我却蹲在树上不敢下来……眼看着快到晌午吃饭的时候,佩慈急起来,跑到外院去找小厮帮忙……我一个人蹲在树上,叶子毛茸茸的,还有肉肉的虫子在上面爬来爬去的……我想哭又不敢哭,怕把别人引来,害佩慈被打手心……想着就这样跳下去好了,宁愿死了残了,也不愿意被虫子爬……我闭上眼睛,下面有人‘喂’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蹲在树上?’那声音,像小溪里的水,又清澈,又悦耳。我睁开眼睛,看见个少年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我。他的头发像上好的缎子,乌黑光泽,他的面庞,像美玉般莹润,他的眼睛,温和又明亮……我看得发呆。他却扑噗一笑,比园子里的花还好看……我跟他说,我被挂在树上下不来了。他让我等着,转身就找了架梯子来,小心翼翼地把我从树上解救下来……后来我每次来窦府,他都会在那株玉兰树下等我……送我甜甜的豌豆黄吃,还有酸酸的李子,黑黑的橄榄……有一次,是朵珍珠穿成的珠花……我把它放在贴身的荷包里,片刻也不离身……”她转过头来,用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俞嬷嬷,“嬷嬷,你说,那个在玉兰树下等我的人去哪里了?我怎么找不到他了?”   “小姐!”俞嬷嬷捂着嘴哭了起来。   窦昭眼睛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第十四章 婆婆      母亲彻夜未眠,窦昭也一夜没睡。母亲在想什么,窦昭不知道,她整夜都在想魏廷瑜。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婆婆待她一向宽厚,梦到婆婆还说得过去。她怎么会梦到魏廷瑜呢?   她到底是在哪里呢?   窦昭想到自己朦朦胧胧中曾听到的魏廷瑜的哭声和郭夫人的保证……不由就打了个寒颤,紧紧地依偎在了母亲的怀里。   第二天早上,母亲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梳妆打扮一新,去了厅堂。   窦昭抿着嘴,寸步不离地跟着母亲。   婆婆田氏衣饰淡雅而不失华美,笑容温柔,仪态娴静,像开在春日的木兰花,恬淡中透着几分明媚。   窦昭心一沉。   婆婆看上去年轻了三十岁。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太了解婆婆的性情了。   公公活着的时候,待婆婆如珠似玉,婆婆最大的遗憾不过是春日来得太迟,她种在凉亭旁的牡丹花到了四月花期还刚刚只结了花骨朵。   所以公公一走,她顿失主意,人也如那花一样,迅速地枯萎、凋零,失去了生机……何况这样从容明丽过?   她朝婆婆身后望去。   看见只有五、六岁模样的魏廷瑜。   白净的脸庞还带着几分婴儿肥,墨玉般温润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纯粹而干净,透着不容错识的好奇打量着身边的人和事。   感觉到有人望着他,他顺势望过去。见窦昭呆呆盯着他,他扬起小脸,用鼻孔轻“哼”了一声,侧过脸去。   婆婆已一把抱住了窦昭:“这就是你们家小姑娘?长得可真漂亮啊!”她笑容温和亲切,送了条赤金镶宝石的项圈和一对赤金小手镯给窦昭做了见面礼。“不过,你们家小姑娘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可见是像我那妹夫了!”她说着,眼中露出些许调侃地冲着母亲笑了笑。   母亲抿了嘴笑,笑容妩媚,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好像女儿像丈夫让她觉得特别自豪,没有丝毫曾经和父亲大吵大闹过的痕迹。   婆婆招了魏廷瑜过来给母亲见礼。   他规规矩矩地给母亲行礼,举止得体,看得出来,是有人精心指导过的。   母亲很喜欢,送了两本前朝的孤本经书,两方古砚给魏廷瑜,然后拉着他问几岁了,启蒙了没有,平时都做些什么。   魏廷瑜一一作答,吐词清晰,有条不紊。   母亲就露出羡慕之色:“我们家寿姑,到现在还不太会说话。”   “姑娘不比小子。”婆婆温声安慰着母亲,“姑娘家以后是要嫁人的,要娇着养。小子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不严厉些不行。何况我们家瑜哥儿是长子,以后要继承爵位的,就更不能马虎了。”看魏廷瑜的目光就有些心痛。   母亲点头,奇道:“怎么没把珍姐儿带回来?”   “我们家姑奶奶和景国公府的姑奶奶私交甚笃,”婆婆笑道,“她从中做媒,珍姐儿和景国公府的嫡长孙定了亲。我正拘着她在家学女红呢!”又道,“这次原也没准备带瑜哥儿的。只是祖父反复交待,想看看瑜哥儿,我这才把他带在了身边。”   这次田氏回乡,是因为田氏已年过八旬的祖父病危。   “老人家年纪大了,就惦记着后辈。”母亲笑道,“还好他老人家福泽深厚,又挺过了来。”然后道,“珍姐儿定了亲,姐姐也了桩心事。恭喜姐姐了!珍姐儿出嫁的时候可别忘了送份请帖给我。不然我可要埋怨姐姐的。”   “那是一定的。”婆婆笑道,“我们两家是祖辈上的交情,不比其他人。”   母亲眼珠子一转,笑道:“那瑜哥儿定亲了没有?”   “他年纪还小,”婆婆提起儿子眼神平添了三分柔和,“侯爷和我的心思都放在珍姐儿身上,还没考虑他的事呢!”   母亲笑道:“我们家寿姑也没有定亲呢!不知道瑜哥儿是什么时候的生辰?”   婆婆一愣。   窦昭“腾”地一下,脸色通红。   魏廷瑜常说:凭我堂堂的济宁侯,京都怎样的名门闺秀娶不到?要不是看在两家几辈人的交情上,我又怎么会娶了你!   一面说这话,一面涎着脸搂了她上床。   她原来只当是魏廷瑜要面子,想要她顺着他一些……   窦昭并不以为然。   没想到在梦里还记得,可见在她心里还是很在意这件事的。   母亲娇笑,道:“我们大人说话,他们在一旁站着像木桩似的,不如让他们到隔壁书房里玩去!那边也烧了地龙,暖和着。”   婆婆颔首,把魏廷瑜叫到跟前,嘱咐了几句。   魏廷瑜乖乖地点头,顺从地和窦昭一起跟着俞嬷嬷去了书房。   窦昭撇下魏廷瑜,把暖帘撩了条缝朝外瞅。   母亲笑着抬了抬茶盅,示意婆婆喝茶。   “我是看重瑜哥儿小小年纪,却有这样的教养,心里十分的喜欢。若是姐姐不愿意,就当我没有说过。”表情不免露出几分黯然。   “不是,不是!”婆婆歉意道,“瑜哥儿是长子,这件事,要和侯爷商量商量才行……”   “姐姐快别说了!”母亲赧然,笑容尴尬,“是我不知道轻重。”然后拿了桌上的水果请婆婆吃,“来,尝尝这柿饼,是家里自己做的,又甜又糯。看合不合胃口?”   母亲这样强行转移了话题,让婆婆很不安。   “谷秋,”她犹豫道,“要不,等我回去和侯爷商量了再说?”   母亲讪然地笑:“姐姐快别再提了!您也知道我的脾气,说风就是雨的。我就是说说而已……”   婆婆笑起来。   或者是想起了从前的事,她眼神变得越发温和:“你啊,可怎么得了?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毛毛躁躁的!”说着,神色微凝,道,“只要你舍得,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我们两个妇孺在这里说这些不大好,你也要问问妹夫和你公公的意思才是!”   “姐姐!”母亲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我就怕委屈了瑜哥儿!”   母亲这种毫不掩饰的欢喜让婆婆也高兴起来,她笑道:“窦家诗书传家,我怕委屈了寿姑才是真的。”   “哪里,哪里!”母亲说着,转身回房拿了块玉佩递给婆婆,“姐姐,这是我们赵家的祖传之物,您是认识的。我送了瑜哥儿。”   “这……”婆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母亲笑道:“若是两个孩子有缘,你我皆大欢喜,若是没有缘份,我也是瑜哥儿的姨母啊!”   婆婆莞尔,想了想,从手上褪下只羊脂玉的镯子,道:“这是我出嫁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我把它送给寿姑。”接过了玉佩。   母亲喜上眉梢,将玉镯子郑重地放在了自己怀里。   窦昭看得鼻子酸酸的,感觉到有人在拉她的衣服。   “她们在干什么?”身后传来魏廷瑜的声音。   窦昭从魏廷瑜手中夺回衣角,道:“不知道!”丢下他往热炕去。   魏廷瑜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回过神来,噔噔噔地跑了过去,赶在窦昭前面上了炕。   窦昭瞥他一眼,依在大迎枕上心不在焉地咬着蜜冬瓜条。   已经四天三夜了?   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这是在梦中吗?   如果不是在梦中,她又在哪里呢?   窦昭不喜欢这种失控的状态,很烦,偏偏又不愿意离开这个梦境。   不管怎样,就算是梦,帮母亲战胜王映雪,多多少少可以慰藉一下自己。   魏廷瑜一直盯着窦昭。   窦昭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脸涨得通红,道:“这是你家吗?”   窦昭“嗯”一声,继续想自己的心思。   在济宁侯府,魏廷瑜就是一切的中心。头一次被冷落,他愤然不平,大声道:“你们家的茶真难喝!”   俞嬷嬷羞惭难堪。   窦昭抬睑,轻轻地瞟了他一眼,道:“你可以不喝!”   “你……”魏廷瑜小脸气红一阵白一阵,大叫道,“你们家的东西也难吃!”   窦昭懒得理他,喊“妥娘”:“抱我去书案!”   如果这时候出去,以母亲对魏廷瑜的重视,肯定会觉得她和魏廷瑜玩不好,是她怠慢的魏廷瑜,可让她又不愿意委屈自己忍受魏廷瑜的无理取闹,索性分开,等大人们谈完事了,自然会来寻他们。   反正快午膳了,魏廷瑜就是发脾气也不会闹腾很长的时间。   果然,没一盏茶的功夫,魏廷瑜正像斗鸡眼似地瞪着她时,含笑进来请他们去花厅用膳。   窦昭赶快随着含笑溜了。   可能是祖父和父亲已经得了信,魏廷瑜则被小厮抱去了正厅。   窦昭自在地用着午膳。   培养出来的良好习惯使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大方。   婆婆看着不住地点头,道:“不愧是窦家的女儿。”   母亲有些疑惑,但在婆婆的这句赞扬声中兴致高昂,把心中的不确定抛在了脑后。   饭后,魏廷瑜被小厮抱了回来,得了一大堆笔墨纸砚。   窦昭却在心里暗忖。   他们怎么还不走?   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王映雪签下卖身契才行!   要是父亲一狠心,把王映雪养在外面,三年之后,王行宜起复,就更麻烦了。   可怎么说服母亲呢?   她皱着眉,思来想去,都找不到个比较好的办法。   ※   有问题在这里和大家讨论一下。   关于罪臣流放的问题,一般而言,不是涉及到谋逆,是不会株连家族女眷的。所以王行宜虽然被流放,但他的家人还是可以正常生活的,而且朝廷为了照顾士子,还允许流放者的亲戚或是子女在流放之地照顾流放者的起居,但费用得自理。甚至有些被流放的人因为父母年事已高,无亲奉养,有时候朝廷还会免于流放。   大家不要误会王映雪是被什么官卖的,王行宜犯的并不是什么谋逆大罪。   O(∩_∩)O~   ※      第十五章 未遂      如果母亲不是那么情长就好了!   她这样,自己实在是不好办啊!   窦昭深深地叹了口气。   对母亲骤然间涌现出些许异样的情绪。   好像有些心痛,有些怜惜,还有些……羡慕!   心念一起,她吓了一大跳。   心痛母亲的处境,怜惜母亲的不易,这都是人之常情,可她为什么要羡慕呢?   羡慕母亲什么?   曾经拥有的深情?还是母亲在父亲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率性?   窦昭有些困惑,也有些迷茫。   送走了魏氏母子,她坐在热炕上看着含笑和双枝帮母亲卸着钗环。   父亲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谷秋,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   母亲转过身来,纤细如葱的手指绕着鎏金水草纹靶镜柄下垂着大红流苏,眸光幽深,静静地望着父亲。   屋里服侍的丫鬟、媳妇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父亲半蹲在了母亲的身边:“谷秋,映雪……她……她……怀了身孕……”   母亲绕着流苏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   父亲垂着头:“……我只能来和你商量……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让我当做什么事也没有,我,我实在是做不出来……”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母亲轻轻地问父亲,语气平静,手指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绕着流苏。   父亲精神一振,道:“我到了京都,自然要去拜访观澜先生。正好映雪去那里借人参……”他说着,急急解释道,“我当时并没有见到人,只因观澜先生把我当子侄似的,家里的人也没有有意回避我,我是听观澜先生家里的下人说,王行宜的女儿来拜见夫人,说是侄儿生病了,需要喝独参汤,想请夫人帮着买两株百年以上的人参,偏生手中又没有多的银子。你也知道,这样品相的人参,可遇不可求。夫人想尽办法,还贴了些体己钱进去,也只帮着弄了株五十年的人参。我想到那王行宜和五哥是同年,他铁骨丹心,高氏贤明大义,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免有些同情,就让高升去帮着买了两株五十年的人参给她送去。她得了参,特意来谢我……”父亲说着,脸渐渐红了起来,“我知道她是靠着收棉花生意赚的钱,就答应帮她引荐家里的管事,又帮着她弄了些其他的药材……她问我成亲了没有……我一时口快,开了句玩笑话……”他声若蚊蚋,“她为了父亲的事,常和哥哥到京都父执辈那里走动……为人很爽快……告诉我京都有哪些好玩的……又一起饮了些酒……”   母亲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半晌才睁开,问父亲:“她难道一直没有问你是谁?”   “没有!”父亲低声道,“我,我怎么会知道是这样的关系……”   母亲的手“啪”地一下拍在了镜台上,手腕上的翡翠手镯互相撞击着,铮铮作响:“呸!我就不相信她不知道你是谁!这真定府方圆几百里,谁家不是仰窦家的鼻息过日子?她就是不认识你,你说了给她引荐家里的管事,她难道就猜不出来是你?她从小就在我们家走动,我嫁的是什么人,难道她不知道?她对你一无所知,仅凭着两株人参,一句承诺就敢跟你上床?她就不怕遇到的是个登徒子……”   “谷秋,谷秋!”父亲羞愧难堪打断了母亲的话,“她是真的不知道!是事后才想起来的……要不是怀了身孕,她也不会跟我回真定了……”   “你不相信我的话?”母亲的脸阴得像快要下雨似的。   “我信,我信!”父亲连声道,“不管怎么说,她一介女流,遇到这样的事……总之,这件事全是我的错,你就帮帮我吧?”   “你……”母亲咬着唇,原本绕在指头的流苏被拽得笔直。   “谷秋,谷秋,你别生气!”父亲着急道,“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我可真没脸见人了……你就当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帮我过了这个难关吧!谷秋,谷秋……”他目含哀色地望着母亲。   “好!”母亲笑道,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透着股惨淡,“你让王映雪签了卖身契,我就让她进门。”   “这怎么能行!”父亲急得大叫,“你这样,让王家怎么做人?你这也欺人太甚了!不行,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母亲淡淡地道,神色间透着几分疲惫。   父亲有些扭捏:“我们多给些聘礼,不要王家的陪嫁……我看冯保山纳妾的时候就是这样……冯保山说,这跟买妾是一样的,不过为了颜面上好看些,变成了聘礼……要是后悔,聘礼得全数退回的……”   “那岂不是和那些商贾之家娶平妻是一样的?”   父亲一愣,好一会才喃喃地道:“这,这怎么一样?你们在一起生活,窦家的人都知道谁是大谁是小……”   “你倒是什么都想清楚了!”母亲笑道,笑意却未达眼底,“公公不是禁了你的足吗?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这件事我和大嫂他们商量就行了。”   父亲高兴得一跃而起,拉着母亲的手道:“谷秋,这么说来,你答应了!”像个终于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我答应了。”母亲嘴角上翘,反手握住了父亲的手,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快回去吧!小心公公又把你叫去教训一番!”   父亲冲着母亲直笑,温柔地抚着母亲的鬓角:“谷秋,你待我真好!”   母亲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父亲欢欢喜喜地走了。   母亲还在那里笑,只是笑容慢慢变得稀薄,泪水却越流越多。   “娘亲!”窦昭扑在了母亲的怀里。   母亲慢慢地抚着她的头她,低声道:“王映雪是有心的……可能一开始不是有心的,可至少后来是有心的……寿姑,你爹爹不相信我的话,你,相信娘亲的话吗?”   “我相信,我相信!”窦昭不住地点头,眼眶湿润。   “可你相信有什么用啊?”母亲笑,泪水如晨露般晶莹地挂在她白玉无暇的面颊边,“你这个小坏蛋,什么也不懂!”她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我知道,我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窦昭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并不真是个两岁的孩子。   父亲既然把王映雪怀孕的事说了出来,可见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准备孤注一掷了。   “西窦”子嗣单薄,这样做可能会让王映雪背上不媒苟合的名声,但母亲要是坚持不让王映雪进门,却会让窦家的长辈对她有微词,甚至会背上不贤的名声。何况这不媒苟合的名声也不过是在窦家几位长辈的心里而已,为了窦家的颜面,窦家的人是绝不会说出去的,不仅不会说出去,而且听到什么风声还会极力地为王映雪辩护。这样的恶名,对王映雪又有什么作用呢?   王映雪使了手段算计父亲,这么明显的事,以父亲的聪明,却置若罔闻,可见心早就偏了。王映雪这样好的手段,等她进了门,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若是每遇一件事母亲都要这样解释一番,这日子还得有什么意思?   父亲为了让王映雪进门,先是威胁母亲要休妻,后是半跪的姿态蹲在母亲身边求情……   往后,还有多少羞辱在前面等着她呢!   玉兰树下的少年,是母亲心中的梦。   梦碎了,是醒还是沉沦?   窦昭心中一震。   所以,母亲选择了死!   她抬起头来,震惊地望着母亲。   母亲微笑着,落着泪。   目光穿过层层虚空,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寿姑,娘累了,要歇会。”她呐呐地道,“你去找俞嬷嬷玩去吧!”   “娘亲!娘亲!”窦昭抱着母亲的腿,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她再也不会离开母亲一步。   “好孩子!”母亲亲着她的面颊,泪水如冰地落在她的脖颈,冷得让人直打哆嗦,“难怪大嫂说你聪明……果真是母子连心……只有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可我实在是没力气了……你要怪就怪娘亲没用……懦弱无能……娘走了,你还有舅舅……”她颤抖地道,“说不定这样更好……他们欠娘的,都会还给你……免得我们彼此日日折磨,把一点点恩情全都消弥殆尽……让我们都变得面目可憎……”   “不是的,不是的……”窦昭含糊不清地嚷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   母亲紧紧地搂着她,想要把她镶入怀中一样,好一会,才渐渐地放开她,大声喊着“俞嬷嬷”。   窦昭嚎啕大哭,厉声尖叫着“娘亲,不死,娘亲,不死”。   俞嬷嬷愕然,继而哭着跪在了母亲的膝边:“您不如拿把剪子先让我去了的干净……”   “嬷嬷,嬷嬷……”母亲揽着俞嬷嬷的肩膀,“我真的支持不下去了……我在田姐姐面前,还装着夫妻恩爱……我心里像滴血似的……”   “没娘的孩子是根草,”俞嬷嬷环着窦昭,“你要是走了,四小姐可怎么办?旁人再亲,也是隔着肚皮的。老太太去得早,你难道想让四小姐也和您一样吗?”   “母亲,您别走,我听话!”窦昭哭得上气不断下气,“您别走……”   “寿姑,寿姑……”母亲伤心不已。   三个人哭得像个泪人。   窦家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   祖父、父亲,都被惊动了。      第十六章 祈求      王映雪的家人赶来,窦家的人正好和王家人商量王映雪进门的事。   觉得已经没自己什么事的窦昭蹲在后花园可以瞭望整个西窦的玉积亭里对着妥娘耳提面命:“……我要回去了,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妥娘迷惑道:“四小姐要去哪里?”   “你别管。”窦昭怅然道,“夙愿已了,纵是梦幻,也慰平生。我还有我的责任、义务,能走这一趟,已是幸运。你要记住了,千万别离开我母亲,千万别让她做什么傻事。活着,总比死好!”   妥娘郑重其事地点头:“四小姐放心,我记住了。有事没事就盯着七奶奶,不让七奶奶一个人落单。”   窦昭点了点头,伸手想摸摸妥娘的头发,这才发现两人就是并肩蹲着,妥娘也比自己高出一个肩膀。   她讪讪然地笑,回房睡觉去了。   金乌坠,玉兔升,斗转星移,窦昭睁开眼睛,入目的还是那些沉重的黑漆家具和春草笑意殷勤的面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抓起被子就盖住了头,“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睡着了,就能回去了!   可她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她还是在原来的屋子里,还是躺在原来的热炕上。   妥娘问她:“四小姐,您怎么了?快起来用晚膳吧?”   “不,不,不!”窦昭神色慌张,“我要回去。我还没有看见葳哥儿成亲,我还没有安排好茵姐儿的婚事……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丫鬟们个个面面相觑,香草更是尖叫一声冲了出去:“四小姐中邪了!四小姐中邪了!”   父亲、母亲都被惊动了,就是祖父,也由丁姨奶奶扶着,面色凝重地出现在了她的屋子。   “不如请了三清观的徐道长来看看吧?”丁姨奶奶小声地道。   只是话音未落,就被祖父狠狠地瞪了一眼,正要喝斥几句,眼角看见儿媳妇赵氏的眼睛一亮,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窦世英知道父亲最讨厌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见父亲没有吱声,知道父亲已经默许,朝着妻子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要不,就请三清观徐道长来看看?”   赵谷秋抱着因目光呆滞而显得有些痴傻的女儿,后悔不己。   这些日子只顾着和窦世英吵架,却忽视了女儿的日常起居。若是女儿有个三长两短的……她甚至不敢往下想。   “事不宜迟!”母亲道,“不如现在就派个人去把三清观的徐道长请来。”   祖父没有作场。   父亲立刻派人唤高升进来嘱咐了一番。   母亲留下来陪着窦昭。   窦昭睡不着,她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母亲的手。   温暖、柔软、细腻、有弹性……这不是凭空就能想像出来的。   还有糖吃到嘴里的甜味,酥饼掉在炕上的屑子!   难道,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小时候?   那她从前的过往又算是什么?   生产时的痛苦又算是什么?   窦昭非常茫然不知所措。   徐道长在窦家抓住了一只狐狸精。   法源寺的图印方丈说她被怨鬼缠身,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   娘娘庙的法林方太说她被小人诅咒,要点九九八十一天的长明灯才能消灾减难。   母亲和丁姨奶奶甚至背着祖父和父亲请了个跳大神的彭仙姑来家里折腾了一番,窦昭的病才渐渐好起来。   家里的人都松了口气。   母亲丢下家中的琐事,整日整夜地守着她,又怕她寂寞,拨了四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丫鬟陪着她玩,还叫了金匠在家里给她打首饰,请了裁缝在家里做衣裳。窦昭屋里你来我往,比过年还热闹。   窦昭第一次享受这样放纵的宠溺,眼泪都快要落下来。   母亲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寿姑乖,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想让香草陪你玩?”   自从窦昭屋里接二连三地出事,除了因为不嫌弃窦昭中邪,日夜衣不解带照顾窦昭的妥娘,其他的人全都换了,包括刚刚拨到她身边的香草。   窦昭摇头。   母亲想了想,倒了匣子珍珠在热炕上:“好不好看?给我们寿姑做件珍珠衫好不好?”   圆润的珍珠滴溜溜转地在炕上转,流光四溢。   窦昭捧起又撒落,珍珠滴滴答答如雨落。   她做了十五年的侯夫人,也没这样奢侈过。   母亲莞尔。   抱着她去法源寺还愿。   法源寺的图印方丈看见她两眼炯炯有神,劝说母亲为她康复捐资法源寺印一千本《法华经》:“这也是为四小姐祈福!”   母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道:“那就印二千本吧!”   图印方丈掩不住眉间的喜色,朝着母亲双手合十,请母亲到一旁的禅房选件开过光的法器。   母亲抱了窦昭前去。   窦昭选了件背隐白丝的玛瑙挂件。   母亲很高兴,由图印方太陪着观看法源寺刚刚破土动工不久的雁塔,并道:“要是全由我捐资,能不能让菩萨庇护寿姑从此平安清泰,福寿安康?”   “能,能,能!”图印方丈笑得见牙不见眼,“怎么不能?这雁塔原来就是为了像七奶奶这样积善之人祈福的。”   母亲被图印方丈迎到厢房喝茶,讨论怎样建雁塔。   窦昭站在庑廊下,望着大门洞开的大雄宝殿供奉的那金碧辉煌的释迦牟尼,心中涌起股莫名的激动。   她蹬蹬蹬地跑进了大雄宝殿,轻手轻脚地跪在了蒲墩上。   “菩萨,如果这只是黄粱一梦,我求您,让我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她虔诚地伏地,“如果这是前世今生,我求您,能让我安然奉养母亲至天假之年!”   菩萨微笑着俯视众生,安宁、静谧、慈爱、悲悯。   ※※※※※   回到家中,丫鬟玉簪进来禀道:“南洼王家的奶奶过来探望四小姐!”   被母亲抱着的窦昭听着愣了愣。   南洼王家的奶奶,是指王映雪的嫂子吧!   说起来,她对王映雪的两个嫂子高氏和庞氏都不陌生。   高氏的父亲高远征擅长书法,曾与王行宜是同僚,后与父亲窦世英、六伯父窦世横同在翰林院任职。高氏家学渊源,不仅写得手好字,而且四书五经均有涉猎,在丈夫王知柄陪父亲王行宜流放西宁卫的十年间,她主持中馈、奉养婆婆之外,还告诉长子王楠读书启蒙。王楠十五岁中秀才,十九岁中举人,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官宦人家的女眷说起王家的这位长媳,无不翘起大拇指称一声“贤良淑德”。   庞氏闺名玉楼,原是镇上一商户的女儿,生得美艳出众,针黹女红、管家算帐,样样出色。庞父舍不得随便将女儿嫁了,见王知杓年过二十还没有娶亲,既仰慕王行宜的高洁,又羡慕王氏是读书人家,置办了五百两银子的嫁妆,主动和王家结了亲。   庞玉楼先前很瞧不起相貌虽然英俊却行事木讷的王知杓,后来王行宜起复,她这才定下心来和王知杓过日子,把那王知杓哄得团团转,让他往东不敢往西,父亲兄长的话全排在庞玉楼之后。   从前窦昭就是托了她的福,知道了王映雪的打算,才能把弟弟窦晓的婚事给搅黄的。   算算日子,这个时候庞氏应该已经嫁给了王知杓。   只是不知道这次来的是高氏还是庞氏?   窦昭突然有点想念庞氏了。   如果来的是她,以她的贪婪,说不定能做场好戏给王映雪看呢?   窦昭抿着嘴笑,就看见玉簪领着端严娴淑的高氏走了进来。   她顿觉无趣。   高氏已曲膝给赵谷秋行了个福礼:“七奶奶,四小姐可好些了?”   她关切地朝窦昭望去。   窦昭垂下了眼帘。   母亲淡淡地道:“多谢王家大奶奶关心,寿姑已经好了。”然后吩咐丫鬟给高氏端了个绣墩过来。   高氏道谢,身姿笔直地坐在了绣墩上,轻声道:“我出来已经有些日子,眼看着快要过年了,家中不是老就是小,弟妹又刚进门,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我寻思着过两天就回去了。映雪的事,我还是原来的话,我们家既然不用陪嫁,你们家也就不用准备聘礼了。奶奶定了日子,到时候就通知我们一声,虽是路途遥远,我们这些做哥哥嫂嫂的无论如何也会来送她一程的。到时候还请奶奶多准备两桌酒席。”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光明正大。   窦昭愕然。   高氏既有贤德,在王映雪的事上怎么会这样的义正词严?   母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说了句“那我就不送王家大奶奶了”,敷衍之色昭然若揭。   高氏脸色微变,胸脯一起一伏,半晌才平静下来,若有所指地道:“七奶奶,女子何苦要为难女子!我的小姑子我了解,决不是那不知礼仪廉耻的人。你若是心有恨,不妨找窦万元问问,我小姑,也是迫不得已。”说完,面色黯然的转身离去。   母亲见屋里没有了旁人,立刻恢复了本性,她怒不可遏:“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王映雪有今天还是窦万元害的不成?”   窦昭“扑噗”一声,差点笑出声来。   你了解,你了解什么?   你若是了解,十五年之后,为什么不答应让窦明做你的儿媳妇?   要不是窦明的婚事猝然间没有了着落,王映雪又怎么会打魏廷瑜的主意?   不知道王映雪在高氏面前是怎么说的?竟然能让高氏理直气壮地为她出面。   窦昭想到那个比自己小五岁,比窦明小两岁的弟弟窦晓。   可见自己对这位继母的了解还不够深!   窦昭嘴角微撇。   从前她一无所知都能让王映雪灰头土脸,现在她知道以后会发生些什么,智珠在握,难道还怕了她不成?   想到这些,窦昭心头一热。      第十七章 秋扇      母亲是个骄傲的人,既然已经答应了让王映雪进门,就不会在进门的时间这种小事上为难王映雪。   待窦昭的“病”好一些了,她请了大伯母和三伯母过来商量王映雪进门的事,窦昭被打发到院子里和小丫鬟们一起玩跳百索。   四个小丫鬟分别叫萱草、茉莉、秋葵、海棠。母亲喜欢妥娘忠厚,给她取名素馨,和从前在母亲身边当差,现在拨到窦昭屋里的玉簪正好一对,是窦昭屋里的大丫鬟。   妥娘很喜欢这个名字,但“妥娘”这个名字对窦昭有着特别的意义,窦昭还是喜欢喊她做“妥娘”,以至于窦昭屋里的丫鬟一会儿喊她做素馨,一会儿喊她做妥娘,因而闹出了不少的笑话。好在妥娘不在意,不管是谁喊哪个名字,她都应得欢实。   窦昭并不真的是个两岁的小娃娃,自然对玩百索这样的游戏没什么兴趣。   她想到祖父的书房里寻几本关于描写怪力乱神方面的书看看——世间无奇不有,她猝然回到了小时候,宛若重生,肯定还有人和她一样,她迫切地想从那些裨史杂记中寻找到一鳞半爪。   窦昭让妥娘抱着她去祖父的书房。   妥娘立刻丢下手中的百索,抱着她往鹤寿堂去。   绕过荷塘的时候,她看见俞嬷嬷站在太湖石假山旁和个穿着官绿色潞绸袍子的中年男子在说话。   两人遮遮掩掩,形迹可疑。   窦昭沉思片刻,指着荷塘对妥娘道:“我们去那边!”   妥娘不疑有他,穿过九曲石桥,到了太湖石假山边。   俞嬷嬷和那男子已不见踪影。   窦昭藏着疑惑离开了荷塘,迎面却撞到了大伯母和三伯母。   她下地恭敬地给大伯母和三伯母行礼。   大伯母一把抱起了窦昭:“寿姑越来越招人喜欢了!”   “谁说不是。”三伯母笑着摸了摸窦昭的头,“和七弟妹小时候一模一样。”   两人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淡。   “唉!”大伯母可惜地叹了口气,“王映雪的出身摆在那里,她要是这胎生的是男丁,七弟妹再贤淑,恐怕也只能退避三舍了!”   原来她们都知道王映雪怀孕的事了。   窦昭眉角微动。   “这就是命啊!”三伯母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怅然。   或者是觉得两个长辈当着孩子的面这样唉声叹气有点不合适,大伯母强笑道:“我们这是听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七弟妹是平时没遇到什么事,遇到了事,自然就慢慢懂事起来。你看她现在,不是处置得挺好的吗?”   三伯母颔首,亲切地问了妥娘几句话,知道窦昭这是要去看祖父,嘱咐了妥娘几句小心地滑,不要摔跤之类的话,和大伯母出了二门。   窦昭骤然间没有了去鹤寿堂的兴致。她吩咐妥娘:“我们回正屋去。”   妥娘一声不吭地照她的话办事,两人很快回到了正院。   窦昭跑进了内室。   母亲正坐在临窗的热炕上和俞嬷嬷说着话:“……崔姨娘是七爷的生母,二百两银子的聘金,也不算辱没她。至于王家要不要,那是他们的事,送不送,却是我们家的事。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虽然是妾室,可到底也是新人,腊月二十二进门,正好过小年,到了春节,也好到各房去走动走动,认认亲戚。”说着,母亲端起茶盅呷了口茶,继续道,“新房,就设在栖霞院吧……”   “七奶奶!”俞嬷嬷一惊,没等母亲的话说完,失声道,“这怎么能行!栖霞院就在七爷的书房后面……”   母亲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他们隔个北直隶都能搅和到一起去,难道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就能清清白白了?”   俞嬷嬷语塞。   “何况我也懒得看他们那副郎情妾意的样子。”母亲喃喃地道,“我放过王映雪,也放过我自己。”   窦昭几乎要为母亲鼓掌。   正是如此。   天下再大,大不过自己。   自己若是都不心疼自己了,别人凭什么要心疼你?   既然不待见王映雪,何必委屈自己佯装贤良!   她也是过了三十岁才明白这个道理。   窦昭低声对妥娘道:“你等会跟着俞嬷嬷,看看她都去了些什么地方?见了些什么人?”   妥娘点头。   窦昭高高兴兴地扑到了母亲的怀里:“娘亲,后院的腊梅开了,我们去赏梅。”   母亲呵呵笑,亲着窦昭的小脸:“娘亲有事,让妥娘陪你去玩吧!”   窦昭只想陪在母亲身边。   母亲也不嫌她麻烦,一面打点着家里的琐事,一面逗着她玩。   父亲突然过来了,不顾满屋服侍的仆妇,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枚赤金镶碧玉的簪子。   “好不好看?”他讨好地望着母亲,“我特意去真定府让人打的。”   簪身金灿灿,簪头绿汪汪,呈水滴状,如美人腮边的一滴泪。   “好看!”母亲笑着将碧玉簪摆弄许久,吩咐俞嬷嬷收起来,“以后给寿姑做嫁妆。”   父亲讪讪然:“这是送给你的……寿姑的,我以后再给她买就是了。”   母亲抿了嘴笑:“你以后给她置办是你的心意,这可是我的心意。”   “我的还不是你的。”父亲小声嘀咕着,欲言又止。   母亲笑道:“你是来问王映雪进门之事的吧?我刚才已经吩咐下去了……”然后把跟俞嬷嬷说的话重新对父亲说了一遍。   父亲“哦”了一声,并不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又好像有很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   一时间沉默无语。   半晌,父亲不安地站了起来,喃喃道:“你既然有事,那我先走了。”   母亲笑着站起身来:“那我就不送了。”然后喊了含笑,“送七爷!”坐下来低了头打着算盘。   父亲站了一会,见母亲始终没有抬头,眼神微黯,垂头走了出去。   俞嬷嬷喊了声“七奶奶”。   母亲眼角也没有动一下,道:“眼看着要过年了,只怕请人不易。新房那边的陈设,你还要多费费心,帮着催催外院的几个管事。”   “是!”俞嬷嬷无奈地应声退下。   母亲丢了算盘,笑着抱了窦昭:“走,我们去赏梅去。”   窦昭盈盈地笑。   时间是最好的药,不管多痛的伤口,时候长了,都会慢慢结痂愈合。   娘亲,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解您的寂寞,抚慰您的伤口。   窦昭望着母亲白玉般的脸庞在心里暗暗发誓,笑嘻嘻地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去了后院。   ※※※※※   晚上,妥娘告诉窦昭:“俞嬷嬷哪里也没有去,见的都是府里的管事和管事娘子。”   那个男子是谁呢?   窦昭咬着手指寻思着。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她的舅母带着她的大表姐赵碧如来给窦家送年节礼了。   “天寒地冻的,”母亲急急地将舅母和大表姐迎进了内室,亲自扶舅母上炕坐了,接过丫鬟手中的热茶恭敬地递给舅母,“让管事跑一趟就是了,您怎么亲自来了!”   舅母三十出头的样子,穿了件遍地金的宝蓝色通袖袄,并插着对赤金镶玉葫芦的簪子,中等个子,身材微腴,皮肤白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非常的和善。   她朝着妥娘怀中的窦昭拍手:“来,到舅母这里坐。”   母亲把窦昭抱到了炕上。   赵碧如则曲膝给母亲行了个福礼。   母亲搂了赵碧如:“大姐儿又长高了几分,都快赶上我了。”   舅母嗔道:“只长个子不长心,有什么用啊!”   赵碧如羞涩地笑。   此时的赵碧如只有十一岁,手长腿长,皮肤胜雪,已隐约可见成年后的绰约多姿。   母亲携她上了炕,大家围着炕桌吃着点心说着话。   “……你大哥已经连续两次春闱落第,这次卯足了劲要金榜提名,连我和他说话他都不理。”舅母笑道,“我在家里无聊,就带了碧如到你这里来串门。”然后道,“你这些日子可好?”   母亲粉饰太平:“和从前一样。每天忙得团团转,也不知道忙了些什么。”   舅母笑而不语,喝了口茶,对赵碧如道:“既来了,就和你表妹去旁边玩去吧!”   赵碧如细细地应“是”,乖巧地下了炕。   母亲微愣。   舅母道:“我有话和你说。”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母亲应了声“是”,眼中已可见水光。   窦昭想到荷塘旁的俞嬷嬷和穿官绿色潞绸袍子的男子。   出了内室,她甩开赵碧如的手,一溜烟地朝大门跑去。   大门外,那个穿着官绿色潞绸袍子的男子正和窦家的一个管事说着话,他身后是辆平板马车,马车上装着满满一马车的东西,小厮们正川流不息地将马车上的东西往家里搬。   原来那个人是赵家的管事。   窦昭噔噔噔地跑回了二门,遇到了追她追得满头大汗的赵碧如。   “你,你要干什么?”她捂着肚子喘着粗气,“怎么比兔子跑得还快?”   窦昭想到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她优雅地端着茶盅,温和而不失矜贵地笑望着她:“姑母去世后,父亲和母亲原本想把你接到家里来,和我们姐妹做个伴,可你不愿意,当着窦家的人咬了母亲一口不说,还嚷着‘我不去你们家’,母亲只好悻悻然地回来了……”   她当时觉得赵碧如的话如秋天的团扇,让人说不出来的膈应与不合时宜。   可现在……她却有些不确定了。      第十八章 春暖      赵碧如牵着窦昭的手慢慢往回走。   窦昭问赵碧如:“我最喜欢吃什么东西?”   赵碧如愕然,但还是很温顺地道:“只要是甜甜脆脆的东西你都喜欢吃!”   窦昭又问:“你上次来我们家是什么时候?”   赵碧如看窦昭的眼神更是诧异:“立冬的前一天。爹爹让我和妹妹来问姑姑,姑父有没有回来。我们顺道给姑姑送副九寒图,姑姑赏了我们一对珠花。妹妹还陪着你翻了半天的绳。出了什么事吗?”   窦昭摇头。   两家的关系走得如此之近,舅母要接她去和表姐们玩,她为什么会咬舅母呢?   回到正院,屋里服侍的丫鬟们都站在庑廊下,看见窦昭和赵碧如,含笑恭敬地上前给赵碧如行礼,笑道:“表小姐先请到厢房里坐会儿,舅太太正和奶奶说话呢!”   赵碧如困惑地望了一眼正屋的窗棂,柔顺地跟着含笑去了厢房,窦昭却一溜烟地跑进了内室,正好听见舅母愤懑地道:“……简直是岂有此理!他们王家要是敢来人,你什么也不要说,免得低了身价,自有我出面与那高氏理论!”   母亲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哽咽:“嫂嫂,何必!闹得沸反盈天的,反而让那王家的人有了说话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都是万元的不是。”   舅母长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道:“妹妹就是心太软!”   母亲笑,道:“夫妻本是一体,他失了脸面,我面上也一样不好看。嫂嫂的心意我领了,还请嫂嫂回去不要跟哥哥说——不过是纳个小妾而已,难道还要惊动我娘家的哥哥给窦家脸上贴金不成?”   “我知道。”舅母道,“到时候我一个人悄悄过来就是了。”   “多谢嫂嫂。”母亲道,“我倒觉得,这件事越是悄无声息越好。”   舅母点头。到了腊月二十二,果真一个人来的。大伯母问起来,舅母只说舅舅要闭门读书,大伯母也不多问,携着舅母的手去了花厅,和三伯母、四伯母、六伯母等姻亲见礼,又凑两桌马吊,赌起钱来。窦家的女眷上桌的上桌,看牌的看牌,欢声笑语的,十分热闹。   外面也只请了父亲的几位兄长,大家说着话,喝着茶。   王家没有来人。   抬王映雪的轿子直接停在了花厅,穿着粉红色月季花妆花褙子的王映雪由个丫鬟扶着下了轿,在花厅给母亲敬了茶,成了礼。   俞嬷嬷领着王映雪去了栖霞院,花厅里的人打牌的打牌,说笑的说笑,一直闹到了三更,才陆陆续续地散去。   王映雪松了口气。   扶王映雪的丫鬟嘴撅得老高,不满地道:“小姐不该劝大奶奶,您看,这哪里是办喜事的样子?”   “休得胡说。”王映雪皱着眉头喝斥那丫鬟,“我给人做妾,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不成?大奶奶来了,也不过是白白受辱罢了。你以后说话当心点,若是再让我听到这样僭越的话,我立刻送你回南洼。”   丫鬟听着,立刻红了眼睛,曲膝道:“奴婢再也不敢了。”   王映雪还是有些不放心,反复叮嘱丫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老老实实给我呆着,切记不可惹是生非。”   小丫鬟唯唯应是。   有人通禀道:“七爷来了!”   王映雪眼睛一亮。   窦世英快步走了进来。   王映雪忙迎了上去,曲膝行礼道:“七奶奶……知道不知道?”   “知道!”窦世英笑道,“就是她催我过来的。”   王映雪闻言有些激动:“多谢七奶奶全了我的颜面,我以后会把她当嫡亲姐姐般尊敬的。”   “难道从前你没有把谷秋当成嫡亲姐姐啊?”窦世英开玩笑道,“我早跟你说过,谷秋是很贤淑的人。”   王映雪笑容滞了滞,道:“这件事,是我不厚道,我亏欠谷秋姐姐良多,怕她烦我,纵然心里把她当嫡亲姐姐一样,却不知道她是不是把我当嫡亲的妹妹……现在看来,倒是我多心了,我到底不如姐姐那样宽怀大度。”   窦世英呵呵地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王映雪目光微沉,但很快恢复了笑意。   迎了灶王扫了尘,就到了大年三十。   东、西两窦一起回北楼村祭祖。   王映雪低眉顺目地跟在赵谷秋身后,有人的目光落在王映雪身上时,牵着母亲裙子的窦昭就会甜甜地喊“王姨娘”,众人恍然,纷纷夸奖王映雪的模样儿好,俞嬷嬷就在一旁解释:“是南洼王家的姑娘。”羞得王映雪脸皮紫涨。   母亲就喝斥了俞嬷嬷几句,再有亲戚问起王映雪,俞嬷嬷再不也多说。   窦昭只恨自己年纪小。   王映雪感激地望了母亲一眼。   母亲视若无睹,继续和族里的亲戚们说笑。   可王映雪的身份还是传了出去。   春节期间,王映雪躲在家里不愿意出去给亲戚们拜年:“都是正经的奶奶,我跟着,不太合适。”   俞嬷嬷笑着劝道:“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奶奶有王姨娘在身边,一来有个伴,二来也有个服侍茶水的人。”   王映雪十分尴尬,父亲不由皱眉,朝母亲望去:“这可是你的意思?”   母亲低头喝了口茶,淡淡地道:“既然如此,王姨娘就留在家里吧。也免得动了胎气!”   父亲欲言又止。   母亲抱着窦昭出了门。   父亲立刻就跟了过来,低声道:“你这样,只会让亲戚们看笑话。”   “我知道了。”母亲面无表情地道,“等孩子出生了,我要不要跟亲戚们说是早产呢?”   “你!”父亲怒目而视。   母亲已快步上了马车。   父亲跺了跺脚,半晌才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   窦昭把自己埋在车厢里的大迎枕间,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   这种事虽然琐碎,却让人心烦。   好比一只落在身上的跳蚤,你不理,他咬得你浑身痒痒,你要是把他当个事,又说不出口。   父亲不是说要把王映雪送到庄子上去吗?   等过完了年,得提醒父亲一句才是!   窦昭琢磨着,迎来了三岁的生辰。   父亲、母亲、王映雪、祖父、祖母、丁姨奶奶、舅母、几位伯母都送了生辰礼物给她,母亲以寿面回礼;家中的仆妇在院子里给她磕头拜寿,母亲赏了他们每人五钱银子。他们欢天喜地的,比过年还要高兴。   元宵节收了灯,风吹在脸上没有了寒意。   该春耕了。   窦昭在心里道,吵着母亲要去看祖母。   母亲很惊讶:“过年的时候不是见过了吗?”   “没说成话。”窦昭道,“祭祖的时候祖母远远地站着,吃年夜饭的时候祖母一声不吭,爹爹又要我陪着祖父守夜……大年初一我去给祖母拜年,她已经回田庄了。”   “她不是给你留下压岁钱了吗?”母亲笑着从水晶盘子里拿了朵桃花插在了窦昭的丫髻上,“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打鬼主意。”窦昭嘟呶着,心里却道,祖母死后,把田庄留给了她,她安排了得力的人管着田庄,花了很多心血,才能旱涝保收,是她为数不多的颇为得意的几件事之一。   这辈子她虽然没有被送去田庄,可她对祖母、对田庄却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   “过几天再带你去。”母亲见窦昭不高兴,道,“等过几天各个田庄的春耕完了,你父亲会和管事去巡庄,到时候我们和你父亲一起去。”   祖父不喜欢祖母,这在窦家不是什么秘密。为了不触犯祖父,母亲和窦家的人一样,选择了对祖母视而不见。   窦昭想到那个慈蔼的妇人,心里很难过。   母亲笑道:“我带你去舅舅家玩吧?我们有些日子没回安香了。”   窦昭注意到母亲每次说起娘家,总喜欢用“回”字,好像窦氏不是她家似的。这好像也是很多女子的通病。不过,这不包括窦昭。   她嫁到魏家后,只觉得长舒了口气,人都精神了很多,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把窦家当娘家的缘故?   窦昭思忖着,和母亲去了安香。   乡下地方,没那么多规矩。   舅母得了信,领着两个表姐在大门口等她们。   大表姐赵碧如窦昭已经认识了,二表姐赵琇如,今年九岁,三表妹赵璋如,今年五岁。她们姐妹长得都很像,不过赵琇如腼腆,赵璋如活泼,一看见窦昭就拉着她往屋里跑:“彭嬷嬷炒了糖板栗,娘亲说要等你来了一块吃!”   窦昭被她拽得趔趄了一下,只得跟着她往里跑。   妥娘连忙跟了过去。   大家哄堂大笑地进了大门。   赵家在村头,黑漆铜环门进去后左手是马圈,右手是个草棚,堆着板车和家具。左右两间厢房住着几户长工,进了二门,迎面是五间的青砖瓦房,左右是三间的厢房,窗棂上糊着白色的高丽纸,台阶旁是合抱粗的老槐树,干净整洁,宽敞气派。   母亲和舅母刚刚进屋,赵璋如就拉着手端糖炒板栗的彭嬷嬷衣襟闯了进来,还回头催着窦昭:“快点!板栗凉了就不好吃了。”   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好不容易坐定,赵碧如和赵琇如颇有姐姐风范地剥着板栗给窦昭和赵璋如吃。   母亲和舅母则坐在热炕上说话:“算算日子,大哥应该进场了吧?”   “嗯!”舅母有些担心,“要是这次还中不,又得等三年。”   母亲听了沉吟道:“我听俞大庆说,嫂嫂前些日子卖了十亩良田……”   舅母脸一红,低声道:“是年前借下的,我没敢跟你哥哥说,你哥哥去了京都才卖的田,补了之前的亏空……”又快语道,“妹妹不必担心。我还有些陪嫁,只是都上了册子的,怕你哥哥知道了不高兴,所以没敢动。”      第十九章 婚事      母亲很担心娘家的财务状况,窦昭却不以为然地啃着糖炒板栗。   上一世母亲自缢了舅舅都能考中进士,这一世什么事都瞒着他,他轻装上阵,难道还能落榜不成?   只要舅舅中了进士,从前的那些花销自然就都能赚回来!   这板栗应该是放在地窖过了冬的,没有了水份,又是糖炒的,干巴巴的,可有总胜于无——她现在是个三岁的孩子,三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她现在有大把的空闲。   窦昭细细碎碎地咬着板栗,板栗屑子落了一地。   舅母和母亲说起她的婚事:“毕竟只是口头约定,我看你还是和你公公商量商量,请他出面找个体面人和魏家把这件事定下来!”   窦昭咬板栗的动作一顿,过一会才开始慢慢地继续嚼着板栗。   舅母的考虑不无道理。   上一世母亲猝然去世之后,父亲百日之内迎娶了王映雪,舅舅一家则匆匆忙忙去了任上。父亲潜心向学,待母亲孝期过后,他立刻参加了乡试,中了举人,紧接着他又参加了次年的春闱,中了进士,擢了庶吉士,在吏部观政。当时王家已经搬到了京都,王映雪的母亲许夫人惦记着女儿、外孙女和外孙,央求父亲带他们到京都团聚,父亲征得祖父的同意之后,带着王映雪、窦明、窦晓去了京都……谁还记得她和魏家的亲事?   直到祖父、祖母相继去世,她被送到京都,父亲这才惊觉她已经是个大姑娘,到了说亲的年纪,想起和魏家的婚事,派了人和魏家商量。魏家却期期艾艾,始终没有个明确的答复。   窦昭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惶恐不安的心情。   父亲健在,东窦的伯父们不可能收留她,舅舅远在西北,继母从来不曾短过她的吃穿用度,可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她身上时候,却总透着几分阴狠,像噬人的狼,恨不得一口气将她吞下似的,可你再定晴一看,她又已恢复原来的淡定从容,依旧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儿。   常言道:反常即为妖。   她不知道王映雪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每日过得胆战心惊,只怕一个恍惚,就有灭顶之灾等着她。   偏偏祖母临终前告诫她,没有娘家的女人在夫家是站不住脚的,无论如何也要和继母保持面上的恭敬。她听了妥娘的话虽然恨王映雪逼死了母亲,但仆妇间流传着关于她母亲“善妒”、“无子”等种种流言又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恨王映雪。而且王映雪的表面功夫做得好,她就是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王映雪对她有异样,她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又是犹豫又是矛盾,日子如同在油锅上煎似的,有种“天地虽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的感觉。   所以乍一听说母亲活着的时候曾为她定下一门亲事,她竟然升出种“逃出生天”的喜悦,恨不得马上就嫁过去。   这也是为什么当她知道窦明的婚事落空,窦明发誓要嫁入京都名门一洗前耻,王映雪打起了魏廷瑜的主意时,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她从此和王映雪势不两立的主要原因。   当初,她要是不想办法打听到婆婆的行踪,让婆婆和她“偶遇”,魏家承不承认这门亲事还两说。   如果不是她勾起了婆婆的旧情,就算魏家愿意和窦家结亲,嫁过去的恐怕是窦明而不是她了!   窦昭嚼着板栗的动作又慢了下来。   上一辈子是迫不得已,难道这辈子还继续和魏廷瑜纠缠不清?   她想到自己刚嫁到魏家的那会儿正是腊月,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为了讨好婆婆,也为了堵住魏廷珍的嘴,她主动帮着婆婆打理魏府过年的事宜,因为没有经验,加之陪嫁的丫鬟、媳妇子都是王映雪临时指派的,不要说帮忙,甚至连亲近都称不上,她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结果太过劳累小产了。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王映雪让窦明去看她。   窦明碰到了魏廷瑜。   那天阳光明媚,床前官绿色的幔帐挡住了光线,她怏怏地躺在内室镶楠木的架子床上,脸色苍白,了无生气,如搁在博古架上太久落满了灰尘的景泰蓝花瓶,呆板而沉闷。而站在幔帐旁的窦明穿了件藕色杭绸四季如意的小袄,屋内的光线照在她乌黑发间的南珠翠花,散发出莹润的光泽,映衬的眉目如画,人如秋药,看得魏廷瑜两眼发直。   那场景,深深地刺伤了窦昭。   窦明虽然娇小玲珑,风姿绰约,却不是个温婉的人。恰恰相反,因为王家许夫人的溺爱,她不仅高傲,而且脾气很大,行事莽撞,七情六欲都摆在脸上,这也是为什么王映雪一心想把窦明嫁给自己娘家侄儿的原故。   她那天是有意而来,有意如此。   不过是想让魏廷瑜看看,魏家没有答应让她嫁过来,魏廷瑜错过了怎样的美人罢了!   魏廷瑜也不负窦明所望,几次在她面前赞扬窦明温顺可人。   那时她看见魏廷瑜还会心跳如鼓,所以才特别不能容忍吧?   窦昭咔嚓咔嚓地咬着板票,惹得赵琇如惊呼:“快吐出来,那是坏板栗!”   母亲和舅母都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怎么这么馋!”母亲急急地扔掉了窦昭手中的板栗,端了自己面前的茶水让窦昭漱口,“好像从来没吃过板栗似的。”   “孩子哪懂这些。”舅母抱歉地道,“都怪碧如几个没有照顾好寿姑。”然后又训斥了女儿们几句。   母亲自然要拦着。   姑嫂两人自谦了半天,母亲却不敢再让窦昭跟着赵碧如她们了,把她和赵璋如都抱到了炕上玩,亲手帮两人剥着板栗,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魏廷瑜是侯府世子,我怕田姐姐为难,准备先差个人去京都打听打听,再和公公商量这件事。”   “也好!这样稳妥些。”舅母点头,两人的话题渐渐又转移到了舅舅身上,担心他是不是安全到了京都,歇得好不好,会不会金榜提名等等,直到下午酉时,随车的护院来催“天色不早了,再不启程就赶不回去了”,母亲才依依不舍地辞了舅母。   或许是对父亲落第十分地不满,整个春耕期间父亲都在祖父的指点之下练习制艺,不管是母亲还是王映雪,都不敢去打扰,去看祖母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做为小妾,没有亲戚串门,没有朋友来访,没有妯娌走动,后院的日子是很寂寥的。王映雪来给母亲请过安后,常常会借故在母亲的屋里多坐一会。   母亲对她始终淡淡的,常常是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   窦昭觉得母亲还是有点在意王映雪。   要是她,就会把小妾留下来让她给自己讲讲笑话,逗个趣,否则岂不是白白养了个人?   不过,有些事得慢慢来。   窦昭现在所思所虑全是和魏廷瑜的婚事。   好比她的出现让母亲活了下来,原来是续弦的王映雪就成了妾。   她和魏廷瑜的婚事会不会也因此有所改变呢?如果不嫁魏廷瑜,她又会嫁给谁呢?   窦昭很想自己的三个孩子。   春风吹过,草木扶苏,从京都传来了好消息。   她的舅舅赵思会试二甲第五名,赐进士出身。   祖父、父亲都很高兴,但最高兴的还是母亲。窦家给赵家送贺礼的时候,她带着窦昭又回了趟娘家。   这次和上一次不同,赵家披红挂彩,像过节似的,人人脸上都透着喜气。   赵璋如拉了窦昭去自己的屋里,从床板后面摸出个油纸包着的玫瑰酥饼:“是镇上的陈举人家送来的,给你吃,可甜了!彭嬷嬷说,我以后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你想吃就来我们家。”   窦昭望着手中已经碎了半边的酥饼,心里热呼呼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前一世,她甚至不知道赵璋如的名字。   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个酥饼,她决定好好地和舅舅一家相处。   母亲喝了点酒,晚上她们就歇在了舅舅家,第二天一大早才往家赶。   “这下好了,”一路上,母亲嘴角都噙着笑,“我们寿姑也有个进士舅舅了。”   她的表情悠然,显得很舒畅。   窦昭为母亲高兴,她问母亲:“舅舅什么时候回来?”   “还要考庶吉士,”母亲笑道,“最早也要过了五月。”   “那我们是不是还来舅舅家?”   “是啊!”   “我喜欢表姐。”   母亲高兴地捧着她的脸直亲,小声叮嘱她:“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和你表姐她们是最亲的,知道了吗?”   窦昭点头:“比三堂姐还亲。”   母亲不住地点头,夸她聪明,到家的时候亲自抱着她进了二门。   院子里的丁香、玉兰花、芍药、西番莲、紫兰都开了,姹紫嫣红,如火如荼。人行其间,蜂飞蝶舞,暗香浮动。   母亲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今年的花比起往年来开得格外艳丽。”   “是啊!”俞嬷嬷笑得含蓄。   母亲的面孔却冷了下来。   窦昭不禁顺着母亲的目光望过去。   荷塘旁的凉亭里,坐着一男一女。   女的穿了件鹅黄色的春裳,笑颜如花地拿了把团扇,懒懒地依在凉亭的美人靠上,秀丽中透着几分潋滟的风情。   男的清俊隽永,笑盈盈地坐在凉亭中间铺了宣低的石桌前,正对着美人作画,眉宇间有不容错识的欢喜……和满足。   窦昭心中一紧。   母亲已沉着脸,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俞嬷嬷慌忙跟上。   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第二十章 逝水      那天之后,母亲就病了。   窦昭很担心,每天陪着母亲。   母亲笑着摸她的头:“娘亲没事,很快就会好的。你自己去玩吧!”脸色却一天比一天苍白。   父亲来看她。   母亲主动握了父亲的手。   父亲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玉竹般的挺拔。   “我最喜欢你笑的样子了。”母亲把父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每次你望着我笑的时候,我就会想,怎么有人笑得这样欢快,这样无忧无虑?仿佛春日的阳光,让人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   “大夫说你脉象平和,你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父亲红了眼睛,“等你好了,我每天都笑给你看。”   “傻瓜!”母亲抿了嘴笑,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个顽皮的孩子,还带着几分宠溺,“两个人在一起,是因为高兴才会笑。你不高兴,自然就笑不出来了。不必勉强自己。”   父亲一愣。   母亲已笑道:“我就是想你来跟我赔不是,说你离开了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父亲愕然,随后讪讪然地笑:“你不理我,我是很不习惯。”   “我不在你身边,你只是不习惯而已!”母亲笑着打趣父亲,眼神非常的宽容平和,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我还以为,只有我在你身边,你才会笑得那样欢快。原来,别人也能和我一样让你开怀大笑……”   父亲没听清楚母亲说了些什么,他伏在母亲的床头,温声问母亲:“你说什么?”   “没什么!”母亲笑道,“就是有点累!”   “那你少说些话。”父亲握着母亲的手,“我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睡着了再走。”   母亲点头,闭上了眼睛,很快睡着了。   听墙角的窦昭跑出来,将热炕上的小沙包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这算是什么?   和好如初?   念头一闪,顿觉泄气。   不好得又能怎样?   她还缺个弟弟呢!   可为什么像有双手攥住了她的心似的,让她感到胸口闷闷的呢?   窦昭呆呆地坐在炕边。   父亲从内室出来,看见窦昭,他脚步微顿,转身坐到了她的身边:“寿姑,大家都夸你聪明,说你现在能一口气说很长的句子,你说句给我听听?”   窦昭瞥了父亲一眼,低头玩着手中的沙包。   父亲好心情地笑道:“这沙包做得很精巧,是谁帮你做的?”   窦昭还是没有理他。   父亲不以为忤,呵呵笑着抱了窦昭:“走,爹爹告诉你写字去!”   “我不喜欢写字。”窦昭叛逆地道,“我要去荡秋千!”   “好!”父亲笑道,“我们去荡秋千。”   后花园里依旧草木竞秀。   窦昭和父亲荡了会秋千,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母亲这样也许是对的。   主动低头,把父亲笼络在自己屋里……总好过这样冷战下去,连个下的台阶也找不到。   她看父亲就顺眼了些。   “爹爹,要荡高点!”   “好!”   父亲把她荡到了半空中。   她如御风而驰,窦宅的一草一木都在她的脚下放大、缩小。她看见偏院的水井旁有人在洗衣裳,看见丁姨奶奶站在屋檐下喝斥小丫鬟,看见母亲的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人影……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那感觉,非常的奇妙有趣。   窦昭的笑声如珍珠般洒落在玉盘上,清脆悦耳。   父亲也扬眉而笑。   只有妥娘,傻乎乎地跳了出来,拦在窦世英的面前:“七爷,太高了,四小姐会摔下去的,您快把她放下来吧!”   窦世英认出了妥娘,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赤胆忠心!”没有斥责她,而是绕过她,将坐在秋千上的窦昭再次用力地推了出去。   妥娘急得满头大汗。   窦韶享受着妥娘的关心,笑得十分欢畅。   她看见俞嬷嬷急匆匆地从母亲的屋子里跑了出来,站在屋檐的台阶上喊了一声,原本不见踪影的丫鬟、媳妇子潮水般涌了过去又四面逃散,场面显得有些纷乱。   出了什么事?   当秋千再次荡起来的时候,窦昭伸了脖子朝正院望去。   小丫鬟们依旧凌乱无章,俞嬷嬷却不见了踪影。   窦昭心生疑惑,吩咐父亲:“停下来,停下来。”   父亲拽往了秋千,笑道:“原来我们的寿姑是个胆小鬼。”   窦昭不和他申辩,只是脚刚落地,俞嬷嬷就脸色苍白地喘着气跑了过来。   “七爷,”她含着泪,眼睛红红的,一副快要哭出来了的样子,“七奶奶她,七奶奶她……自缢了!”   “你说什么?”父亲睁大了眼睛,笑容僵在他的脸上,“你说谁?谁自缢了!”   “七奶奶,七奶奶……”俞嬷嬷哭着,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七奶奶自缢了……”   窦世英茫然四顾。   看见了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的女儿,这才有一点点的真实感。   “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他喃喃地道,高大的身子骤然间很矮了几分,面如金纸,嘴唇发白,颤抖不停。   窦昭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脑海中如万马奔腾,隆隆响个不停。   母亲为什么还要死呢?   王映雪不是成了小妾吗?   就算她生了儿子,也是庶长子……   母亲为什么还要死呢?   那她回来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窦昭倔强地抿着嘴唇,小小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春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静静地照在一大一小两个泥塑般的人儿身上,只有那秋千,依旧晃动不止,引来数只彩蝶围着它翩翩起舞,一竞芳菲。   ※※※※※   窦昭穿着粗麻孝袍,表情呆滞地跪在灵前,随着唱喝声木然地磕头回礼。   母亲是自缢身亡的,算不得福寿全归,又有长辈在堂,最多只能做五七三十五天的法事。   家里没有主事的人,祖父请了三伯父和三伯母帮着操办母亲的丧事,还把给自己准备的楠木棺材拿出来给了母亲。   来吊唁的人敬了香,不免要问一番死因。   窦家的人对外一律称是暴病而亡,听者无不落泪:“……还不满二十岁呢!”   窦昭的眼圈就跟着红了起来。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母亲虽然是她的母亲,可还不满二十岁呢!   她三十岁才懂的道理,怎么能指望二十岁的母亲就想明白呢?   有些伤,埋在心底,纵然是血肉模糊,表面上也看不出一丝痕迹。   母亲,从来不曾真正地放心,从来不曾真正地释怀吧?   窦昭朝对面望去。   一身素白的父亲面色发青,眼窝深陷,显得非常憔悴。   他正跪在孝盆前,一张张地给母亲烧着纸钱,表情认真又虔诚,仿佛手里拿是一张张符表。   眼睛通红的王映雪走了过来,她并肩跪在了父亲身边,默默地从旁边拿起一叠纸钱,一张张撕开,和父亲一起往孝盆里丢。   “七爷!”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几分哽咽,“你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拖垮的……姐姐的丧事还指望着您操办呢!”   父亲没有吭声,轻轻把纸钱从王映雪的手中抽走,继续烧着纸钱。   王映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跪在那里良久,父亲都没有看她一眼,她眼神微黯,悄然退下。   六伯父走过来挽了父亲的胳膊:“万元,你别这样。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更应该保重才是。”   父亲不肯起来。   在自己的好友和从兄面前,他低声哭了起来:“我和谷秋说好了,要生五男三女……她如今走了,却连个摔灵的人都没有……你就让我给她多烧几张纸钱吧……我心里实在是难受……”   六伯父跺着脚,眼中却泛着水光:“你就是伤心,现在也不是时候啊!”他说着,声音渐沉,“睿甫回来了!他没有参加庶吉士的擢选……”   窦昭抬起头来。   睿甫,是她舅舅赵思的表字。   “算算时辰,他应该就快到了。”六伯父声音苦涩,“等会见了睿甫,你想好怎么说了没有?三哥他们都在小叔的书房。这件事,我们得事先商量个说法才行……”   “说法?什么说法?”父亲喃喃地道,心神显然还游离太虚,“都是我不好……那次俞嬷嬷说她要自缢,我还以为她是为了要挟我……原来她是真的对我伤心绝望了……我却一无所知,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赢了……她说,等着我给她赔不是,说要我承认,我离开了她就过得一点也不好……”他伏在妻子的灵前大哭起来了,“我不知道会这样,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答应过舅兄,会好好照顾谷秋的,会一辈子对谷秋好的……我言而无信……她说我龌龊……一点也没有说错……”   “万元,万元!”六伯父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使劲地拖父亲起来,“这些以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给睿甫一个交待。你不能意气用事。”   父亲摇头,心灰如死地道:“是我对不起谷秋,等我把谷秋的丧事办完了,他想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我吧!”   六伯父气极,喊了两个小厮进来,把父亲架去了鹤寿堂。   窦昭跑了出去。   王映雪正站在灵堂外的玉兰树下望着父亲和六伯父远去的背影发呆。   窦昭喊她:“王姨娘!”   王映雪回过头来,眼角瞥了瞥灵堂外面的仆妇,笑容得体地走了过来:“寿姑,什么事?”语气温柔。   “你很想生个儿子吧?”窦昭抬头,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道,“不过,很可惜,你这一胎生的是女儿!等守完孝,新主母进门,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母亲一样好说话?”   “你……”王映雪悚然,惊恐地连连后退,望着她的眼神仿佛看见了个怪兽。   窦昭很满意。   冷冷地撇了撇嘴,身姿如松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争论      鹤寿堂里正争论不休。   窦昭赶过去的时候,听见三伯父道:“……这件事是由七弟纳妾引起的,怎么也称得上是‘善妒’了。这样一来,赵家也不好说什么。算是顾全了两家的体面。”   她顿时气得发抖。   死者为大!   就算如此,你们也不应该为了推卸责任而让母亲死后还要背负这样一个恶名!   难道你们不知道“善妒”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吗?   母亲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后是这样一番光景,不知道还会不会那样毅然决然地自缢?   难怪前世那些仆妇私下提起母亲都是一脸的不屑!   可见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想办法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可能有希望,有未来。   窦昭撩帘而入。   可惜厅堂空旷宽广,大人们个个心情沉重,门外又有人守着,谁也没想到有人会无声无息地闯进来。   小小窦昭的到来,如飘落在河边的一片叶子,没有激起一个涟漪。   她捏了捏拳头,正要开口,独自一个远远地坐在旁边的父亲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行!不行!”他神色激动地大声嚷着,“谷秋不是这样的人,你们不能这样说她!不能让她死了还背上这样的恶名……”他说着,神色骤然间显得有些颓败,声音也低了下去,“她,她是我害死的……”   窦昭长吁了口气,看见坐在上首的二太夫人脸色一沉,厉声低喝了句“胡闹”,眼角眉梢变得十分冷峻难堪,“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说这样的话?你今年都多大了,说话怎么也不仔细地想想!你是不是想看着赵家和窦家撕破脸、打起来才好?谷秋是你害死的?你倒说说看,你是打她了?骂她了?还是当着外人的面驳了她的颜面?她的死难道就和你纳妾没有一点关系?”   父亲语塞。   “我,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窦昭突然有点明白。   如果不是父亲纳妾,父亲和母亲之间不会闹成这样。说到底,窦家的人还是认为这件事是因王映雪引起的。   若是父亲不承认,这话说不过去。若是承认,却正好坐实了三伯父那句“善妒”的指责!   舅舅是不是因为这样在道理上站不住脚,有苦难言,最后只能忍气吞下这枚苦果呢?   窦昭神色恍惚。   二太夫人的面色却慢慢有所舒缓。   她怅然道:“谷秋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年纪轻轻就去了,难道我就不心疼?”说着,眼眶一红,“可心疼归心疼,却不能因为心疼她就儿女情长……”   “可,可也不能这样说谷秋啊!”二太夫人向来严厉,家里的人都怕她,见她示弱,父亲不敢再顶撞,但还是心有不甘地道,“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您让别人怎么看待谷秋?”   “这话不会传出去的!”二太夫人警告般目光炯然地把在座的人看了一遍,斩钉截铁地道,“法不传六耳。只要我们不说,赵家的人难道还会到处嚷嚷不成?赵睿甫可生了三个女儿。”   “是啊!”三伯父接过话茬劝着父亲,“这句话传出去了,我们面上也无光。睿甫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待人最为赤诚,也是最为认真的。他若是闹起来,你纳妾的事一样会被弄得人皆尽人,七弟妹还不是一样要背上‘善妒’的名声。不如先安抚了睿甫,等七弟妹的丧事过后,你们郎舅再好好地絮叨絮叨,总比这气头上做些冲动的事,说些伤人的话好啊!”说完,朝着六伯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劝劝父亲。   谁知道六伯父却道:“三哥,您别看我,我不赞成这件事!”   满屋愕然。   包括窦昭。   六伯父索性站了起来,道:“我原来不大待见七弟妹,是觉得七弟妹太矫情,但凡七弟有什么事忽略她,她就不高兴,七弟就屁颠屁颠地去给她赔不是,这哪里是个贤妻的样子?可她人都死了,你们这样,就有失厚道了。君子坦荡荡。我们和赵家是几辈人的交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睿甫说清楚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好了。我相信七弟也不是个孬种,”他说着,朝父亲点了点头,颇有点我支持你的意思,“我们无愧于心就是了……”惹得父亲满脸的感激。   窦昭不由叹息。   难怪父亲和六伯父那样的亲厚,六伯父为人磊落坦然,颇有魏晋名士之风。而父亲和六伯父齐名……或者,父亲也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样糟糕!   她的目光落在父亲的身上,不禁重新审视起自己前世从来不曾正眼看过的父亲。   “中直!”三伯父喊着六伯父的表字,窘然地辩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人分三六九等,行事也有高低贵贱,”六伯父不以为然地道,“就算是权宜之计,也不该这样玷污别人的清誉……”   嫡亲的两兄弟起了口角。   “好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祖父开了口,“你们都不要吵了。事情的经过肯定是要告诉睿甫的,可‘善妒’这件事却也是事实!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说到底,还是要用母亲“善妒”来堵住舅舅的嘴。   窦昭挑眉。   毕竟是隔着房头,六伯父不好再说什么,三伯父心里也知道这事做得不厚道,没有一丝的喜色。   “爹爹……”父亲焦急地喊着祖父。   祖父冷冷地“哼”了一声。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升隔着帘子禀道:“赵家舅老爷过来了!”   祖父和二太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二太夫人吩咐三伯父:“你和中直陪着万元去迎迎赵家舅爷!”   三伯父轻叹了口气,和六伯父陪着父亲出了厅堂。   窦昭想了想,追了过去,却被二太夫人发现了。   “寿姑!你怎么在这里?”她急急地吩咐先前被打发到院子里的丫鬟,“把四小姐抱到我这里来!”   窦昭被拦腰抱住。   “放开我!放开我!”她三下两下就挣脱了不敢对她用力的丫鬟,一溜烟地跑了。   窦家的大门洞开,窦昭看见原先在厢房里歇息的舅母带着三个表姐簇拥着个穿着孝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中等个子,长得比女子还要精致的眉目。   虽然过去了十几年,窦昭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舅舅赵思。   她的眼眶立刻湿润起来。   如果当初她不那么刚愎自用,好好地听听大表姐的话,仔细地思量一番,她和舅舅一家也不会一直形同陌路了。   窦昭快步跑了过去。   就看见舅舅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朝着父亲的脸上就是一拳。   父亲被打得有些懵,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白玉般的面颊立刻肿了起来。   “你这混蛋!”舅舅揪着父亲的衣襟朝着父亲又是一拳,“成亲才三年你就纳妾,你眼里还有没有谷秋?有没有寿姑?你这混蛋!”   父亲的脸上又挨一拳。   窦昭惊呼。   三伯父、六伯父、舅母、三个表姐都呼拉一下全围了过去,有的喊“睿甫”,有得喊“爹爹”,有的拉父亲,有的拉舅舅,三伯父干脆站在了舅舅和父亲中间,高声说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舅舅冷笑,指着父亲道:“他算哪门子君子?我和他动口,他听得懂吗?”说着,上前又要揍父亲。   父亲推开了挡在他前面的三伯父,扑通一下跪在了舅舅面前:“阿兄,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谷秋……你打吧!你打吧……我宁愿你打我一顿……”   六伯父脸色发黑:“窦世英,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大丈夫只跪天地君亲师,你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又朝着一旁的家丁喝道,“还不给我把大门关了!”   家丁蜂涌着上前去关门,看也不敢朝这边多看一眼。   舅舅却不齿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挨了打就抵消了自己的过错?窦世英,我告诉你,门都没有……”朝着父亲就是一脚。   父亲跪在那里,硬生生地受了舅舅的一脚。   “睿甫,睿甫,你别这样!”三伯父忙架住了舅舅,“七弟妹尸骨未寒,你们郎舅就打起了,岂不是让人看笑话吗?有什么话好好地说,又不是说不清楚……”   舅舅不理三伯父,问舅母:“寿姑呢?谁看着寿姑?”   舅母忙道:“寿姑在灵堂,她屋里的丫鬟看着她呢!”   舅舅拔腿就朝灵堂去。   窦昭的眼泪忍不住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她站了出来,大声喊着“舅舅”。   赵思望过来,眼眶立刻就红了。   “寿姑!”他紧紧地抱着窦昭,“我们去看你娘!”   “好!”窦昭点头,搂住了舅舅的脖子,第一次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上香,行礼,答谢。   舅甥两人肃穆地完成了祭奠。   赵思把窦昭交给舅母:“你看着她,这种时候大家都忙,最容易出事了。我要去见见亲家老爷。”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父亲呆呆地望着母亲的棺材,三伯父和六伯父却都有些不自在。   “我省得。”舅母抱过窦昭,明了地颔首,道“你去忙你的吧,我会看好寿姑的。”   舅舅爱怜地摸了摸窦昭的头,转身出了灵堂。   舅母哄着窦昭:“走,我们去吃桂花糕去!”      第二十二章 舅舅      舅舅和祖父说了些什么,窦昭无从知晓,但舅舅回来的时候,脸色非常的难看。   “睿甫,”舅母忧心忡忡地迎了上去,“亲家老爷怎么说?”   “他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舅舅冷笑,眼角的余光瞥过热炕,却看见窦昭拿着个绒球坐在炕尾,正睁着一双灿若晨星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他心中一痛,想着那窦铎是外甥女的祖父,窦世英是她的父亲,怨怼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又怕自己的脸色吓着了窦昭,勉强挤出个笑脸,温声问妻子:“孩子们都用过午膳了没有?”   “都用过了。”舅母应着,不由顺着舅舅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窦昭,眼中立刻泛起了些许的水意,“这孩子,好像知道母亲不在了似的。不哭也不闹,我喂她什么就吃什么……从前可是个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主……这以后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舅舅难过地低下了头,道:“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   “你说就是。”舅母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我嫁进门的时候,谷秋才五岁……我们新婚之夜,她非要和我睡,说喜欢我这个姐姐……我把她带到了十六岁,又亲自把她送嫁到窦家,她是我的姑子,可更像我的闺女……她的事,你不用和我商量,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决不会多说一句话。”   “晓蛾!”舅舅感激地握了舅母的手,“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们是夫妻,”舅母耳朵通红,“说这些做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到了炕上,把窦昭抱坐在她的膝上,哄着窦昭,“表姐们都去睡午觉了,你也睡个午觉好不好?睡了午觉,下午才能有精神和表姐们玩。你想不想和表姐她们玩?”   窦昭一直在等舅舅回来。   现在舅舅有话对舅母说,她如果装睡,舅舅和舅母说起来话肯定更无所顾忌。   窦昭轻轻点头,打了个哈欠。   舅母帮她脱了外面的小袄,拉了床被子裹着她,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然后叫了自己贴身的丫鬟给舅舅倒了热茶,吩咐她:“我和老爷有话要说,你在外面看着点。”   丫鬟应声而去。   舅舅和舅母并肩坐在炕上,道:“我想把寿姑接到我们家长住。”   闭着眼睛的窦昭耳朵一动。   舅母没有任何异议,道:“寿姑来了,正好和璋如做个伴。”   舅舅眼底闪过一丝欣慰,沉吟道:“你上次说,寿姑和田姐姐家的儿子订了亲,可有信物?”   “有。”舅母一面拍着窦昭,一面道,“是田姐姐出嫁时陪嫁的一只羊脂玉的镯子。”   “谷秋刚走,窦家应该还没得来及收拾她的东西。”舅舅低声道,“谷秋的东西一向是由俞嬷嬷打点的,你这就派个体己的丫鬟悄悄去找俞嬷嬷,把寿姑的订亲信物拿在手里。”   舅母虽然一愣,但什么也没有问,叫了个丫鬟进来吩咐了一番。   舅舅解释道:“如今谷秋去了,寿姑和魏家的婚事又没正式下聘,只怕到时候会有些波折。我看那窦世英就是个二百五,女人多看他几眼,他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说起父亲,舅舅有些激动,“他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指望他为寿姑作主,还不如指望他早点死!他死了,我们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寿姑的事……”   “你小声点!”舅母忙道,“小心吵醒了孩子。”   舅舅探过头来看了眼窦昭,见她闭着眼睛,松了口气,语气渐缓:“若是以后寿姑能找个好人家,这件事不提也罢。若是没有合适的,有这信物在手,魏家想反悔,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窦昭眼睛涩涩的。   母亲去世了,她成了“丧妇长女”,是无教戒之人,好一点的人家都不会娶这样的姑娘做媳妇。   舅舅,什么都为她想到了……   她突然想起来了。   母亲和婆婆交换信物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在梦中,所以没有在意。实际上,上一世她出嫁前根本就没有看见过什么信物,是新婚之夜,魏廷瑜拿了一块玉佩和一对手镯,说是当年两家的订亲信物。她还以为是父亲交给魏家的。   难道上一世,这玉镯是在舅舅手中不成?   她的心不由砰砰乱跳起来。   耳边传来舅舅带着几分歉意的声音:“晓蛾,我想除了那三十亩祭田,把其他的祖产都……卖了!”   “啊!”舅母惊呼,“为,为什么要卖祖产?”   窦昭也吓了一大跳,眯了眼睛窥视舅舅。   舅舅垂着眼睑,轻声道:“晓蛾,你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可自从嫁给我,不但要伺候瘫痪在床的婆婆,抚养年幼的小姑,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农忙时节,还要到田里去巡田……里里外外,全都靠你……我心里都记得……原想好好读书考个功名,为你挣副凤冠霞帔,让你也能眉扬吐气一回……可谷秋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连唯一的妹妹也不顾……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是我对不起你……”   “没有,没有。”舅母急急地道,眼睛都红了,“你待我很好,我知道,我生了璋如之后,我娘怕你嫌弃我,特意托人从江南买了个漂亮小姑娘让你带回来,你说养不起,怎么也不肯要……”   舅舅有种谎言被戳穿后的狼狈,强硬地道:“是养不起嘛!”   舅母开怀地笑,温顺地附和着舅舅:“是,是养不起。”眼泪却籁籁地落下来。   窦昭的眼泪也差点落下来。   秀雅俊逸的舅舅站在中年发福的舅母身边,不像夫妻,倒像姐弟,而且还是年龄相差至少五岁的姐弟。   可舅舅却始终没有忘本,始终记得舅母的好,从不愿意让舅母伤心。   “说这些做什么!碧如她们再怎么也是我的亲骨肉。”舅舅不自在地道,丢了个帕子给舅母,“快把眼泪擦擦。”   舅母一边笑,一边擦着眼泪。   舅舅就道:“我想进京打点打点,想办法谋个实缺。到时候我们带了寿姑去任上。”说到这里,舅舅的语气有些苦涩,“不过,我算了算,就是卖了祖上的那几亩田只怕也不够……你能不能,”舅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上露出又羞又愧的神色,看也不敢看舅母一眼,“把你的陪嫁借给我……我手头一活了,就立刻还给你……”   “你说什么呢!”舅母嗔怪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当初爹娘给我那么多陪嫁,不就是想我们过得好?只要我们过得好,这陪嫁就尽其所长了,有什么花不得的?若你遇到这样的大事还不跟我开口,我反觉得你和我不是一条心呢!”   窦昭哭了起来。   “寿姑,寿姑,你怎么了?”舅母慌张把她抱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窦昭趴在舅母的肩头,渲泄般地大哭了起来。   上一世,母亲去世,舅舅无力对抗窦家,忍着悲痛去参加了会试,然后拿着舅母的陪嫁谋了个实缺,想带她去任上,她却当着窦家的人咬了舅母一口,还嚷着不和舅母走……舅舅为了自己的妹妹,已经对不起舅母了,若是谋了实缺却不上任,舅舅会因此丢官,那就更对不起为了舅舅付出那么多的舅母了……而且赵家的产业都卖了,不走也不行。   是谁?   是谁教唆着她咬的舅母?   她虽然丧母,但父亲和祖父均健在,她如果激烈地表示不愿意去舅舅家,舅舅也无可奈何。   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她的反抗,等于是狠狠地扇了舅舅和舅母一巴掌!   窦昭直起身子,停止了哭泣,挂满泪珠的小脸上满是坚毅。   她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   舅舅毫无悬念地拿到了羊脂玉手镯,他交给舅母收好:“……谷秋七七之后我就启程,你把家里的事都打点好。等我那边一有了消息,你就借口接寿姑去家里住几天,然后带了她一起去任上。等她及笄,我们再把她送回窦家出嫁。”又道,“岳母和舅兄那里,你先别声张。临走之前去看看他们,等我们安定下来再给老人家写封信赔个不是。”   舅母没有任何的迟疑:“我这两天就开始安排家里的事。”   守在门外的丫鬟重重地咳了一声,高声道:“三爷、六爷!”   舅母低声道:“你去忙你的吧,我会照顾好寿姑的。”   舅舅微微颔首,撩帘而出。   舅母帮窦昭梳头,笑道:“寿姑,以后跟着舅母好不好?”   她表情舒展,语气中透着几分快活,看得出来,对于舅舅的安排,她不仅没有芥蒂,而且还很高兴。   舅母,是个很好的女子!   窦昭眉眼弯弯,笑得甜蜜如糖。   舅母亲了她一口。   赵璋如啪嗒啪嗒地跑了进来:“寿姑,寿姑,我发现你们家桂花树下有窝蚂蚁,我们去看蚂蚁搬东西。”   赵碧如稳重地走了进来,拦着妹妹:“姑姑不在了,你不要乱跑。寿姑还要去灵堂前给姑姑上香。”   赵璋如不懂这些,眨着大眼睛问母亲:“姑姑去哪里了?”   舅母摸了摸女儿的头,有些伤感地道:“姑姑去了南海。”   “哦!”赵璋如会意,“原来姑姑是去看菩萨了。”   赵碧如别过脸去。   舅母把窦昭放在了地上,柔声嘱咐她:“和姐姐们去院子里玩会吧!”   “快点,快点!”赵璋如牵了窦昭的手就朝外跑。      第二十三章 妹妹      小小的蚂蚁排着整整齐齐的队,有条不紊地把吃食拖到洞穴里去。   赵璋如满脸兴奋地朝着窦昭挥手:“快点,快点!”低头把手中的白面馒头捏碎了丢在地上。   蚂蚁立刻围了上来,齐心协力地把碎屑往老槐树下搬。   窦昭慢慢地走过去,蹲在了赵璋如的身边,望着她娇憨的小脸,有片刻的出神。   她想起了女儿茵姐儿。   第一个孩子流产后,不管是婆婆还是魏廷瑜都对自己颇有微词,魏廷珍更是毫不客气地道:“你们窦家也算是世代官宦了,怎么没个懂规矩的?”要从景国公府派个懂得生养的嬷嬷来服侍她坐小月子。   那她岂不是丢脸丢到景国公府去了!   窦昭却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笑着对魏廷珍说是自己不小心,眼睛却往魏廷瑜身上直瞅,指望着他出面帮她拦一拦魏廷珍。谁知道魏廷瑜那个没心没肺的竟然连连点头,极为赞同地道:“姐姐这也是为你好!”   她当时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时正是新婚燕尔,又知道这次是自己做得不对,她气了两天也就消了。   为了弥补婆婆的遗憾,她很快再次怀孕,并于次年元月生下长子葳哥儿,十三个月之后又生下次子蕤哥儿,蕤哥儿三个月的时候,她又一次小产……从此损了身子,看见魏廷瑜就怕,这才将胡氏抬了姨娘。   后来她在魏家站稳了脚跟,两个儿子和她之间都像隔着层纱,怎样也亲昵不起来。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寞,这才冒险生下了茵姐儿。   或许是有了儿子的教训,茵姐儿出生后,她亲自哺育,亲自教养,孩子也因此和她格外的亲,一会没看见她就要高声喊着“娘亲”,让窦昭的心都酥了,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就惦记着给茵姐儿弄一份。   没有了自己的庇护,也不知道女儿怎样了?   念头一闪,眼睛就酸涩起来。   随后窦昭又一愣。   她现在回到了从前,哪里还有什么葳哥儿、蕤哥儿和茵姐儿!   心里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挖空了一大块似的。   她抬起头来,透过半掩的窗棂,看见舅舅正和三伯父在那里争论不休,模样十分的激烈。   窦家势大,舅舅就算是争赢了又有什么用?   想当初,宋墨弑父杀弟,满朝的文武弹劾他,可有皇帝护着,他还不是毫发未伤!   宋墨还有一个堂伯,两个堂叔,按律可以继承英国公爵位,但宋墨一纸奏折,就让皇上夺了英国公这个爵位。宋墨的堂伯和堂叔当时气得暴跳如雷,扬言要杀了宋墨,可当面见到宋墨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舅舅谋个实缺去西北也好。   南方富庶,盯着那里的人多,能去的都是有背景的,因而官场复杂,一不小心就会栽跟头。西北虽然贫瘠,但胜在民风淳朴,人也相对单纯点,未尝不是件好事。   窦昭想到这些,轻轻地叹了口气。   ※※※※※   过了两天,舅舅和舅母就带着三位表姐回了安香,除了逢七的时候来给母亲敬香,并不和窦家的人来往。等到五七做了法事,母亲的棺椁被送往祖坟安葬。   她的牌位会在西窦小佛堂供奉三年,之后安放到窦家北楼的祠堂去。   外面风平浪静,并没有听到关于母亲的任何诟语,反而是舅舅,卖田卖地凑银子去京都求缺的事连窦昭都听说了。   她不由苦笑。   住得近就这点不好,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能知道。   难怪上一世舅舅会失手!   窦家派人送了两千两银子过去,舅舅分文未动地退了回来。   三伯父有些担忧:“睿甫这是把我们家给恨上了。几辈人的交情就这样完了。”语气颇为唏嘘。   祖父却不以为然:“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必唉声叹气的。”   但三伯父还是想补救,派人以高于市面价格二两银子的价钱想把舅母陪嫁的一百亩山林买下来,被舅母拒绝了。   窦昭私底下和妥娘感慨:“舅舅和舅母也太老实了些,要是我,田照卖,人照恨。”   妥娘在灯下给窦昭做袜子,闻言睁大了眼睛:“那岂不是个无赖。”   窦昭愕然,继而失笑:“可见我骨子里还是个窦家人!”   妥娘听不懂。   窦昭也不和她解释,问她:“王姨娘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呢?”   她通过妥娘用着母亲留下来的人,十分顺手。   “和从前一样。”妥娘道,“每天关在屋子里,早早地就歇了,吃饭喝水什么都有身边那个叫琼芳的丫鬟尝过才入口。”   窦昭“哦”了一声。   萱草跑了进来:“素馨姐,素馨姐,栖霞院那边出事了。”   窦昭还是个小娃娃,丫鬟们说话从来不避着她。   妥娘不太关心,敷衍地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谁在王姨娘内室的花觚里放了块麝香,要不是王姨娘身边的胡嬷嬷发现得早,可就要出大事了。”   妥娘望了眼窦昭。   窦昭睁着双大眼睛正听得有趣。   妥娘只好道:“能出什么大事?我听人说,麝香是最好的香料呢!”   “胡嬷嬷说,麝香能让人滑胎。”萱草低声道,“王姨娘不让人说,可胡嬷嬷那么大的嗓门,我们都听见了。”   “哦!”妥娘本来就话少,这个时候更加不会说什么了。   萱草趴在热炕边,意犹未尽地道:“素馨姐,您说,真的有人要害王姨娘吗?前些日子胡嬷嬷也嚷着说有人在王姨娘的饭菜里下毒,可大太太和三太太亲自过来查了半天,不过是黄苓粉罢了。现在又发现了麝香……谁会害王姨娘啊?为什么要害她啊?”   “我怎么知道!”妥娘不感兴趣地道。   萱草十分的失望,说了几句话,就跑去和秋葵她们嘀咕去了。   妥娘望着窦昭。   窦昭道:“王姨娘那边是非太多了,你还是跟丁香的娘说一声,丁香年纪不小了,又定了亲,不如早点接出去。”   妥娘应了声,望着窦昭的目光忍不住露出些许的狐疑。   “唉!”窦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年纪小,有利也有弊。   还好她身边的人是妥娘,要是其他人,恐怕早就吓得撒腿就跑了吧!   不过,王映雪还真沉得住气,这样子都能坚持下去。   要不要再吓吓她?   窦昭思忖着,第二天早上醒来就传出王映雪生了个女儿的消息。   她望着窗外开得正艳的石榴花,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妥娘:“今天几号?”   “五月十二。”   上一世,窦明的生辰是七月初三。   看来这一世,窦明得五月十二过生辰了。   上一世,窦明早产了。   这一世,王映雪会怎么解释窦明的出生呢?   窦昭很期待。   她吩咐妥娘:“你给我换身漂亮的衣裳,我要去看看妹妹。”   妥娘喊了玉簪进来,帮窦昭换了件月白色银条纱的夏裳,陪着她去了王映雪那里。   三伯母和丁姨奶奶早已经到,还有一大堆服侍王映雪的人,把屋里挤得满满的。   窦世英正抱着孩子瞧,看见窦昭,窦世英带着几分郁色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寿姑,这是你妹妹!”说着,蹲了身子,让她看看他怀里的孩子。   皱巴巴的,猴子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窦昭在心里小声地腹诽,但还是笑眯眯地凑了上去:“妹妹好小!”   她说着,看了眼王映雪。   王映雪笑着依在大迎枕上,因为生产的原因,脸色很苍白,却有种纤柔羸弱之美。   见窦昭望过来,她不禁紧紧地抓住了被角。   自从那天窦昭和她说过话后,她就一直避着窦昭。   窦昭微微一笑,问父亲:“我能抱抱妹妹吗?”   “好!”窦世英笑着摸了摸长女的头。   “不行!”王映雪却紧张地道,坐直了身子。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是说,寿姑的年纪还太小,”王雪映急急地解释道,“怕她抱不稳……”   “那我能每天来看看妹妹吗?”窦昭打断了王映雪的话,歪着小脑袋,眨着大眼睛望着王映雪。   “寿姑不和萱草她们玩跳百索吗?”王映雪笑容勉强,“来看妹妹,就不能玩了!”   “妹妹比跳百索有趣多了!”窦昭不假思索地道,然后仰了头望着身边的父亲,“爹爹,我能来看妹妹吗?”   “能!怎么不能!你以后想什么时候来看妹妹,就什么时候过来!”窦世英觉得长女十分乖巧、纯善,他把孩子交给了乳娘,抱了窦昭,“你现在是姐姐了,以后要好好照顾妹妹,知道了吗?”   “知道了!”窦昭大声地道,眉眼弯弯,笑得十分甜美。   窦世英忍不住夸奖女儿:“寿姑真乖!”   窦昭笑吟吟地望向王映雪。   王映雪望着笑得天真无邪的窦昭,心却不断地往下沉。   那天窦昭和她说话时的眼神和表情根本不是个三岁的孩子的样子,而且她果然生了个女儿。   这一切实在是太惊骇、太诡异了!   窦昭就好像,好像披着孩子皮的……什么怪物似的……揭了那层皮,却是个噬人的东西……偏偏其他人却一无所察。   王映雪指尖发凉,看见窦昭哧溜地从窦世英怀里挣扎着下了地,飞快地跑到了乳娘身边,一把就揪住了妹妹细软的胎发。一边揪,还一边道:“爹爹,您看,妹妹的头发没我多!”   乳娘猝不及防,急得不得了,低声哀求窦昭:“四小姐,快松手!”   窦昭不理她,朝着父亲笑。   窦世英走过去,仔细地看了看次女,又看了看窦昭,认真地道:“嗯,是没有你的多!”   窦昭高兴地咧了嘴。   乳娘只好朝着王映雪求助。   王映雪早吓得全身僵直,半晌强忍着露出个笑容,柔声地对窦昭道:“妹妹还小,不能揪头发!”   窦昭在心里冷哼。   她当然知道孩子还小,不能揪头发了。   此时的窦明还没有战斗力,胜之不武,她不会伤着窦明的。   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地吓唬吓唬王映雪罢了。   想当初,王映雪让她有苦难言,现在,她也让王映雪尝尝这滋味。      第二十四章 心思      窦昭笑嘻嘻地放开了窦明的头发,却戳了戳窦明的脸。   王映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道:“妹妹还小,不能戳脸!”声音不免有些尖锐。   窦昭就去玩妹妹的小手。   她一定是故意的!   王映雪气极。   与其背后伤害孩子被大人责骂“顽皮”,不如当着大家的面行事,一句“不懂事”就可以把责任全推脱掉……   赵谷秋生的哪是个孩子,分明是个妖孽!   念头闪过,王映雪就是想保持风度神色间也难掩一丝僵硬:“寿姑,也不能玩妹妹的手!”   窦世英听着心中生出些许的不悦来。   寿姑不过是想亲近亲近妹妹,若是因为不懂事而手脚重了些,孩子自然会不舒服地哭闹。可此时孩子舒舒服服地躺在乳娘的怀里,可见寿姑动作是很小心的。   他觉得王映雪把自己生的孩子看得太重了些,待寿姑有些苛刻。   三伯母和丁姨奶奶也有同感。不过,两人都不好说什么——前者不过是受了窦铎之托临时帮着主持西窦的中馈,这样的家务事不方便插手;后者的身份摆在这里,还轮不到她说话。可这并不表明两人就没有想法和立场。特别是三伯母,她毕竟是正妻。对着赵家的时候,自然要帮着窦家说话。可关起门来,却是极瞧不起王映雪这种靠使下流手段进门的妾室。   她在心里冷哼一声,笑盈盈地上前抱了窦昭,不动声色地把窦昭从窦明身边带走:“傻孩子,可不能顽皮,小心碰坏了你妹妹!”   过犹不及。   王映雪今天已经够紧张的了。   她毕竟只是个三岁的孩子,要是真把王映雪逼急了,万一不管不顾地对她用强可就不划算了!   窦昭笑眯眯地揽了三伯母的脖子。   三伯母赞了她一声“乖”,对窦世英道:“王姨娘这边都安顿好了,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差人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王映雪是昨天半夜发作的,三伯母和丁姨奶奶一直忙到现在。   窦世英连声道谢,和丁姨奶奶一起送了三伯母出门。   王映雪吩咐贴身的胡嬷嬷:“以后不许寿姑靠近姐儿,更不能让寿姑单独和姐儿在一起。”   胡嬷嬷愕然,迟疑道:“这样不好吧?四小姐毕竟是窦府正正经经的嫡小姐,若是能和姐儿玩到一块去,再好不过了……”   “你不懂!”王映雪心有余悸地道,“那孩子……有些邪门。你以后遇到她,也要多留个心眼才是。”见胡嬷嬷有些不以为意,想到自己屋里的事都是胡嬷嬷帮着打点,她略一思忖,把窦昭的话告诉了胡嬷嬷:“……你说她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就知道这些呢?”   胡嬷嬷沉吟道:“或许是,有人告诉她的?”   “不可能!”王映雪道,“赵谷秋已经不在了,家里还有谁会这样的无聊!”   思绪却回到了从前。   她被退婚,赵谷秋却要出嫁了。   家里已经回不起赵家的礼了,母亲不好意思去,让她带了十两银子做贺礼。她觉得太寒酸,从雷家的聘礼中找出一红一黄两匹好绫布,赶着绣了两方帕子带过去。   赵谷秋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悦,没有一点点即将出嫁的担忧和不舍。   大伙儿打趣赵谷秋。   赵谷秋却毫不羞赧地道:“我天天盼着能嫁给他,如今得偿所愿,实在是伤心不起来!”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让她于羡慕中又带着几分好奇。   等到窦家来接亲了,她悄悄跑去观礼。   高大的枣红马驮着一身红衣的新郎官,面如白玉,目若晨星,欢喜的神情挡也挡不住地扑面而来,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底。   再后来,家里的日子越发的艰难,哥哥的婚事没有着落,上门给她提亲的不是死了老婆的鳏夫,就是无业的浪荡子,或是身体有疾的木头……她想起赵谷秋出嫁的那一幕,越发觉得自己不堪,心里就越发悲凉。   直到有一天,镇上的何举人为了他那个年过二十还尿床的傻儿子请了县尊为媒人上门求娶她,她却遇到了窦世英……   他和她想像中的一样,温文尔雅,体贴周到。   她的心止不住砰砰乱跳起来。   与其嫁给那样一个让她看着就想吐的人,不如跟了窦世英。   至少窦世英一表人才,心肠又软,她跟了他,不用担心被始乱终弃,而赵秋谷被哥哥嫂嫂捧在手心里长大,少不更事,不是那阴险毒辣之人,加之西窦子嗣单薄,内院又没有老于事故的婆婆管着,只要她能生下男嗣,好好地教养,求取个功名,以她的出身和教养,就能和赵谷秋分庭抗礼,到时候她和那正经的太太又有什么两样?   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算好了,却不曾料到赵谷秋如此的刚烈!   更没有想到的是,赵谷秋死后她身边反而怪事连连,闹得她每日如坐针毡,惴惴不安,以至于孩子早产,她和窦世英的事也如纸包不住火般的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中……   以后怎么办?   想到这些,王映雪就觉得太阳穴仿佛有一千根针在扎似的。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王映雪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窦昭那双明亮却带着几分讥讽的眸子。   难道,是寿姑?   不会的,不会的!   王映雪摇着头。   她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或者是,赵谷秋指使那孩子干的?   不可能,不可能!   王映喃喃自语。   父亲曾经说过,怪力乱神,都是心神不定的妄念。   胡嬷嬷觉得王映雪的样子像是被吓着了似的,有些难看,忙道:“姨娘,您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知道是谁要害您?”   王映雪神色一凛。   赵谷秋已经死了,她怎么自己吓起自己来!   想到这些,她忙收敛了心神,道:“这种话不要乱说。反正,我嘱咐你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了。千万不要让寿姑和姐儿搅在了一起。”   胡嬷嬷疑惑地点了点头。   窦世英折了回来。   王映雪换上了副温柔的笑容:“三太太和丁姨奶奶走了?”   窦世英“嗯”了一声,道:“寿姑还小,只知道喜欢了就要去摸了摸,抱一抱,你以后别再这样大惊小怪了。”   “我……”王映雪欲言又止。   窦世英从小大到没有受过什么挫折,这样的人只能顺毛摸。   “是妾身太紧张了。”她大方地认错,让乳娘抱了女儿过来,“七爷您看,姐儿的眉毛长得像不像您?”   窦世英仔细地看了看,微笑道:“是有点像。”   王映雪就叹了口气,轻轻地抚了抚女儿稀疏的头发,红着眼睛道:“您不知道刚才有多凶险……姐儿差点不活不下来了!还好有三太太……七爷请老太爷给姐儿娶个乳名吧?让姐儿也沾沾老太爷的福气。”   窦世英点了点头,语气温和:“我知道了。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好生休养,身体要紧。姐儿这边不仅有三伯母派来的人,还有丁姨娘,不会有什么事的!”   王映雪温顺地颔首。   窦世英站了起来:“你也累了,先歇着吧!我回书房了。”   王映雪微愣:“您,您不在这里多待一会?”   “我还有功课没做完,等会再来看你。”   王映雪只得让胡嬷嬷送窦世英出门。   窦世英站在栖霞院的门口,不知道去哪里好。   看见王映雪,他就会想到谷秋是怎么死的。   他就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和王映雪说笑。   那就去父亲那里给次女讨个乳名吧!   窦世英去了鹤寿堂。   窦铎躺在书房的醉翁椅上,手里拿着卷书发着呆。   知道了窦世英的来意,他蘸了笔,写了两个大字:“寿姑就取名叫‘昭’,小的就取名为‘明’吧!”他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窦世英没有说话,让人把写着“明”字的宣纸送去了栖霞院,他则拿着写了“昭”字的宣纸去了正房。   窦昭不在。   玉簪道:“四小姐去了小佛堂。”怕窦世英责怪她没有在窦昭身边服侍,忙解释道,“妥娘跟在四小姐的身边。”   窦世英去了小佛堂。   窦昭一个人坐在小佛堂高高的门槛上,托腮望着母亲的牌位。   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射在屋里,拉得老长。   窦世英眼睛发涩,胸口像被人揍了一拳似的,又痛又闷。   “寿姑!”他挨着女儿坐了下来,“你怎么坐在这里?”   窦世英的声音,温柔如三月的春风。   窦昭转过头来,凝视着父亲:“我想娘亲了!”   她从前不懂母亲为什么要自尽。   母亲看见父亲和王映雪其乐融融地在一起时的心情,应该和她听见魏廷瑜扬赞窦明时的心情一样吧?   女儿清澈澄净的眼睛,倒映着他的影子。   窦世英突然间自惭形秽,有点不敢直视女儿。   既然父亲不说话,窦昭也没兴趣彩衣娱亲。   她的心情十分郁闷。   看到刚刚出生的窦明,她想到了过两年即将出生的窦晓。   自己已经努力挽救了,母亲最终还是自缢了,难道这世间的事是早已注定无法改变的?   前一世,母亲去世,父亲即刻续弦,其后和王映雪生儿育女,母亲的死,对于他来说又是什么呢?   风轻轻吹过,小佛堂庑廊下挂着的铜铃当当作响,悠远而宁静。   窦昭想到身边的这人曾经做过的事,却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她烦躁地站了起来。   耳边却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寿姑,我也想你娘亲,很想……很想……”   然后她看见父亲把脸埋在膝间,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挑唆      回到正房,父亲告诉窦昭写自己的名字。   窦昭前一世跟着祖父请来的一位老儒读过几年《烈女传》、《女诫》,看帐本还可以,学问却谈不上。   看见父亲端正秀丽的小楷,她很是羡慕。   父亲呵呵地笑,弯腰在多宝阁格子底层找了几张描红的纸铺在了书案上,握着窦昭的手告诉她怎样运笔。   含笑进来禀道:“王姨娘那边的琼芳过来,问七爷什么时候过去用晚膳?”   父亲看了看窗外的夕阳的余辉,笑道:“王姨娘在月子里头,五小姐也要静养,我一过去,又要重新摆桌,麻烦得很……我就不过去了,晚膳就在正房和四小姐一起用。”   含笑笑着退了下去。   窦昭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放在心上。陪父亲用过晚膳,含笑移了灯进来,两人又写了会儿字,父亲就在正房内室歇了。   过了两天,冯保山来拜访父亲。   他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剑眉星目,乌黑的头发用羊脂玉簪子绾着,穿了件墨绿色菖蒲纹的杭绸直裰,清雅中透着几分矜贵。   这就是母亲口中那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冯保山?   坐在大书旁案描红的窦昭张大了嘴巴,片刻后才合拢。   冯保山是来找父亲玩的:“……应城家的荷花全都开了。你在孝期,我们也不惊动旁人,就你、我和应城三个,赏赏花,聊聊天,你也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父亲摇头:“天气太热,不想出去。你的心意我领了。”   “这还没进入六月,热什么热?”冯保山说话,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一顿,目光疑惑地望着父亲,“你,你不会是想为赵氏守一年吧?”   父亲没有做声,垂下了眼帘。   “真是这样啊!”冯保山非常没有形象地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半晌,气呼呼地在屋里子转了几个圈,道:“算了,我懒得理你了。我去找中直玩去。”然后“啪”地一声甩着竹帘出了门。   父亲不恼不怒,面色如常地温声喊着“寿姑”,叮嘱她:“不要东张西望,练字!”   窦昭忙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描着红。   整整一个月,父亲都没有踏出家门半步,在家里读书作文章,告诉窦昭写字。   窦明的满月礼因为母亲的孝期,只在家里摆了两桌。   王家送了些小孩的衣饰做为满月礼,没有派人到贺,而做为外家的赵氏,既没有来喝满月酒,也没有来送满月礼。   窦家的人有些尴尬,王映雪则是又气又恼、又羞又怨。   等到蝉鸣匝地的时候,从京都传来消息,舅舅赵思谋了延安府甘泉县县令一职。   前世,舅舅做到了庆阳府知府,正四品。   这一世,舅舅还是谋了西北的缺。   窦昭既为舅舅高兴,心里隐隐又有几分失落。   祖父评价舅舅:“看不出来,还有这样的手段。甘泉县虽然贫瘠,可一去就是主政官,虽然没有入选庶吉士,但起点还是很高的。”   三伯父更为不安:“元吉也这么说。”   元吉是窦昭的五伯父窦世枢,这个消息就是他从京都传回来的。   如三代看穿四代看吃五代看文章一样,窦家几代人的苦心经营的光芒全集中在了窦世枢的身上。   他十三岁进学,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庶吉士在吏部观政,之后从吏部给事中做起,窦昭生病前,已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   是窦家第一个入阁拜相的人。   又因和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王行宜、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的陈荣均是北直隶人,被人戏称“北半边”。   祖父淡淡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倨傲:“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元吉和你一母同胞,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三伯父擦了擦额间的汗,苦笑道:“我这不是因为自己读书少,在进士面前就有些心虚吗?”   祖父大笑。   窦昭则吩咐妥娘清点自己屋里的东西。   看样子,舅母很快就会来接她了。   按照前一世的经验,事情会很快暴露,到时候肯定有番周折,她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父亲笑她:“寿姑小小年纪就知道藏东西了。”   窦昭趁机将父亲书案上的翡翠笔洗抱在了怀里:“这也是我的。”   反正到时候新继母进门,这些公中的东西都会重新登记造册,以便和母亲的陪嫁区别开来,还不如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收起来,混淆视听,变成自己的。   父亲笑得不行,指了自己多宝阁上的两件玉石器皿:“这个喜不喜欢?”   “喜欢!”窦昭不住地点头。   父亲大手一挥:“也给你搬去藏起来!”   窦昭笑得眼儿弯弯如月牙,指了父亲炕几上的锦盒:“我还要那个红色的石头!”   那里面是两方上好的鸡血石,颜色鲜艳,自成山川雾峦的模样,窦昭很喜欢,琢磨着以后找个名家帮着刻方印章。   父亲刮着窦昭的鼻子:“你这个小机灵鬼,那可是爹爹的私藏,你要来干什么?等你嫁人的时候,我亲手雕块闲章送给女婿,当做是你的陪嫁好了。还有几方好砚,到时候一并都给了你。”   窦昭嘻嘻笑,心里却打着鼓:难道还要嫁给魏廷瑜不成?他可不是读书人,只怕那几方好砚给了他也只是收进了库房。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大声的喧哗。   父亲并不理会,把窦昭抱到了书案前的太师椅前告诉她练字:“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按照你的身量给你做套花梨木的书案和椅子,就放在爹爹的旁边,到时候你就可以坐在椅子上练字了。”   话音未落,含笑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七爷,舅太太来了!”   父亲一愣,道:“舅太太来了,有什么好慌张的?”   窦昭心里却隐隐猜出几分来。   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   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又是谁给窦家通风报信的?   “舅太太说,要把四小姐接过去住几天,老爷不答应,让丁姨奶奶出面跟舅太太说。刚说了两句话,三太太赶了过来,不让舅太太把四小姐接回去,还说什么四小姐是窦家的姑娘,没了娘亲还有爹和祖父,没有道理寄人篱下给舅舅抚养的。”含笑神色惶恐,窦赵两家翻脸,最倒霉的就是她们这些陪嫁了。赵谷秋的陪嫁按律是留给窦昭的,窦昭是窦家的女儿,自然归窦家养育。窦昭太小,根本当不了家,做不了主,他们留在窦家,窦家的人不会给好脸色他们看;他们若想回赵家,也得看窦家答应不答应。“三太太还说,四小姐长大以后还要嫁人的,是赵家的表小姐体面还是窦家的嫡小姐体面?赵家要是真为四小姐好,就不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了。舅太太不能因为赵家和窦家有罅隙,为了打窦家的脸,就不顾外甥女的颜面!”她顿了顿,又道:“大太太早得了信,说赵家准备全家都去任上,东西都收拾好了,单等接了四小姐就启程。舅太太却矢口否认。老爷说了,四小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跟着舅太太去安香的……”   窦世英眉头紧锁地打断了含笑的话,吩咐妥娘:“你在这里看着四小姐。”然后对含笑道:“你带我去看看!”   含笑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陪着窦世英出了门。   窦昭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等着人来找她。   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微尘在空中飞舞。   女子细细的说话声温柔如风。   脚步渐行渐近。   竹帘被撩起。   一个穿着淡绿色褙子的女人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柔声喊着窦昭:“寿姑,你舅母来了。我帮你梳洗打扮一番,我们去见你舅母,好不好?”   窦昭定定地望着她,自嘲而笑地喊了声“丁姨奶奶”。   “嗳!”她笑盈盈地应着,喊了玉簪和妥娘,“叫小丫鬟打水进来,我帮着四小姐梳洗一番,换件衣裳,好去见客。”   玉簪忙将丁姨奶奶的话吩咐了下去。   丁姨奶奶帮着窦昭洗脸,一会支使着妥娘递个这,一会支使着玉簪拿那个,两个丫鬟都忙得团团转。   她温声问窦昭:“寿姑想娘亲吗?”   窦昭笑:“想!”   丁姨奶奶道:“那你想见娘亲吗?”   “想!”窦昭高声地道。   “我们寿姑真乖!”丁姨奶奶亲了亲窦昭的面颊,抱着窦昭往厅堂去。   她身边的丫鬟簇拥着她和窦昭,把玉簪和妥娘远远地隔开。   转过那棵亭亭如盖的大槐树,就是厅堂了。   丁姨奶奶轻声地道:“寿姑,你舅母来接你了。你等会千万别和她走,要不然,她会把你卖到老山沟里去的,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娘亲,吃不着桂花酥了,也见不着妥娘、玉簪还有你祖父,你父亲了。”   窦昭点头。   丁姨奶奶有些意外。   没想到寿姑这么好哄!   她笑着摸了摸窦昭的头发:“乖,等会见过了你舅母,丁姨奶奶就带你找你娘亲去,好不好?”   “好!”窦昭应道。   丁姨奶奶转过大槐树,进了厅堂。   如两军对峙,舅母和彭嬷嬷站在厅堂的中间,三伯母和几个陌生的妇人站在厅堂的中堂下。   听到动静,双方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三伯母笑盈盈地朝着窦昭招手:“来,寿姑,到三伯母这里来!”   舅母的笑容则有些勉强。她柔声喊着窦昭:“寿姑,让舅母抱抱!”   丁姨奶奶把窦昭放在了地上,同时在她耳边低声地道:“卖到老山沟里去了每天都会挨打的,快去你三伯母那里!”      第二十六章 临行      窦昭避过舅母,蹬蹬蹬地朝三伯母跑去。   舅母愕然。   三伯母满脸笑容地抱起了窦昭:“舅太太,孩子还太小,什么事也不懂,更离不开常在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要是吓着了可就麻烦了。我看,还是让她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好,您说呢?”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了几分讥讽。   舅母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的,心里却把家里的小丫鬟骂了个狗血淋头。   跟丈夫去任上的真正原因她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说,谁知道却让璋如这个小丫头鹦鹉学舌般地告诉了平时陪她玩的小丫鬟,小丫鬟又告诉了自己的表哥……一来二去,也不知道是谁给窦家通风报信,结果她人还没到,窦家就早摆好了阵式。   他们原本就没有立场把寿姑带走,如今窦家请了真定县几家大户人家的主母做证,寿姑不知道听了些什么,又对她避之不及,这次,恐怕是难以如愿了。   她的眼圈不由一红,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寿姑,舅母来接你去家里玩的。”她做着最后的努力,“你还记不记得璋如表姐啊?她们都在家等着你去玩呢!”   窦昭点头,人却躲进了三伯母的怀里,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畏惧地望着舅母,磕磕巴巴地道:“我想和表姐玩……可丁姨奶奶说了,我要是跟您走,您会把我卖到老山沟去……”   全场哗然。   丁姨奶奶更是满脸慌张地辩道:“我,我什么时候说了这样的话?小孩子家家,不要乱说。”   三伯母的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强露出个笑颜:“寿姑,可不乱说话哦!”   “小孩子说真话。我就说,寿姑平日和我母女般的亲近,怎么今天见了我就要躲?”舅母气得满脸通红,“你们这样糟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小心遭报应!”   有妇人笑着劝道:“都是一场误会,都是一场误会!说清楚就好了,说清楚就好了!赵太太,您远道而来,先进屋歇歇,喝口茶……”   “什么误会?”舅母毫不客气地反击,“有这样的误会吗?我们家姑奶奶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离间寿姑和她舅舅,是不是看上了哪位大户人家的闺女想娶了给我们家姑爷做续弦,怕我们赵家坏了你们两家的好事啊?”   这话说得就有点听头了。   几位主母避之不及,没人敢出面搭话。   舅母见状气势更盛,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也知道,窦家家大业大,跺一跺脚,真定县就得抖三抖。可也不能这样欺负人!”想悄悄地带走寿姑是不可能的了,窦家已经有了防备,就算是能趁着窦家一时不备出了真定县,半路上给窦家的人追上了,他们一样得把寿姑交给窦家的人,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大闹一场,算是给窦家一点颜色,也免得他们以为赵家没人,给寿姑脸色看。舅母打定主意,说话就更尖锐了,“说什么我们想把寿姑带到任上去,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寿姑父亲、祖父都在世,她虽没了母亲,也没有寄养到舅舅家的道理。你们窦家好歹也是官宦世家,读书、做官的不知凡己,连我这妇孺都知道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你们就算是想栽赃陷害,也想个好点的理由……”   窦昭听着大为佩服。   倒打一耙啊!   舅舅那样看重舅母,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伯母已经被骂得面皮发紫,但事到如今,也不服软也不行了。可她代表的是窦家,她若是服了软,岂不是承认了赵太太的指责。   念头闪过,她瞥了眼脸色发白的丁姨奶奶。   如今之计,只能让她去背黑锅了。   反正只是个妾室,上不了台面,做出这样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亲家太太,”三伯母把窦昭交给身后的丫鬟抱了,曲膝给舅母行礼赔不是,“都是我,听风就是雨的,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亲戚的份上,就原谅我这个老姐姐一次。”说完,脸色一板,吩咐丁姨奶奶:“还不快给亲家太太赔个不是!”   丁姨奶奶的脸又白了几分。   让她教唆寿姑的是他们,出了事让她背黑锅的也是他们……可她又能说什么呢?除非她不想在窦家待了。   “赵太太,”她强忍着心中的屈辱,略一思忖,低头含泪跪在了舅母的跟前,“都是我的错!”伏在地上给舅母“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舅母长叹了口气。   明知道这件事丁姨奶奶不过是受命行事,她又能说什么呢?   寿姑年纪小,不能自保,赵窦两家翻脸,受牵连、受迁怒的只可能是寿姑。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只能息事宁人。   尽管如此,她还是对三伯母道:“这女人搬弄口舌可不是什么好事,寿姑还不懂事,放着这样的人在身边,可真让人担心。这件事只怕要和亲家老爷说说才好。寿姑身边,也得放个规矩的人才能让人放心!”   这是要窦家惩罚丁姨奶奶。   三伯母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句“亲家太太说的是”,然后和着稀泥,“看我们,只顾着说话了。亲家太太就要跟着亲家老爷去任上,三、五年恐怕都不会回安香了。相请不如偶遇,正好几位太太来家里做客,我就借着这个机会在花厅里摆上两桌,算是给亲家太太送行了。”一面说,一面上前挽了舅母的胳膊,吩咐身边的丫鬟,“去跟大太太说一声,我要给赵家舅太太送行,请她过来作陪。”   丫鬟急匆匆应声而去。   舅母没有拒绝,笑道:“这一大早的赶过来,还真想讨杯茶喝。”   几位主母中立刻有人接了话茬,笑道:“赵太太什么时候启程?到时候我们也好凑个热闹,给您送送行。”   “就这两天吧!”舅母笑道,“怎么好麻烦郑太太拖步……”   一群人说说笑笑,亲亲热热去了旁边的花厅。   没有人再提及刚才所发生的事。   窦昭从丫鬟的肩头眺望大厅。   无人的大厅,空旷、宽敞、冷清。   丁姨奶奶瑟瑟地趴在地上,如萎蔫的秋叶,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窦昭转过头来,眼底平静无波。   敢被别人当枪使,就要有鸟尽弓藏的觉悟!   ※※※※※   晚上,舅母歇在窦家。   她请了俞嬷嬷去说话。   窦昭不用猜也知道舅母会说些什么。   不外是把她托付给俞嬷嬷。   可惜,母亲嫁进来的时候虽然带来了赵家一半的家财,但与窦家相比,却是微不足道的。   锦帛动人心。   想靠几句话就笼络人,一时尚可,没有比较的时候也可以,可若是时间长了,又有窦家这样的荣华富贵在身边,人不免会迷了心智。   前世所发生的事就是最好的佐证。   她没有兴趣知道。   能找到妥娘,已是幸运。   窦昭安安稳稳地睡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天还没有亮就让妥娘抱着她去了舅母安歇的客房。   舅母还没有起床,听说窦昭来了,她很是意外。   窦昭已跑了进来,手脚并用地往炕上爬:“舅母,舅母,我要和您睡!”   舅母呵呵地笑,把她抱上了炕,用被子裹着搂在了怀里。   舅母身上有好闻的玉兰花香。   她跟舅母道:“舅母,我以后给您写信,好不好?”   舅母讶然。   窦昭笑道:“我知道写信,就是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这样舅母就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舅母紧紧地抱了她:“寿姑真乖!你母亲要是活着,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十分的怅然。   彭嬷嬷就劝舅母:“当着孩子的面,您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不说了,不说了。”舅母笑着,让彭嬷嬷去喊玉簪过来。   窦昭眼珠子一转就明白过来。   “玉簪不在。”她笑嘻嘻地道,“丁姨奶奶要把她许配人。”   舅母神色一紧,温声问她:“丁姨奶奶要把她许配给谁啊?”   “不知道!”窦昭没心没肺地摇头。   舅母想了想,对彭嬷嬷道:“那就叫妥娘吧!”   彭嬷嬷应喏,喊了妥娘进来。   舅母让彭嬷嬷赏了她二十两银子,“四小姐要是有什么事,你就跟俞嬷嬷说,要是俞嬷嬷也办不好,你就请人写封信告诉我。”   彭嬷嬷拿了个小纸条给妥娘:“这是老爷和太太的住址。等会我告诉你怎么念,你背下来。”   妥娘连连点头,贴身收了小纸条,却不肯接受那二十两银子。   “你拿着。”舅母道,“我吩咐过俞嬷嬷,让她以后每个月给五两银子你,这是给四小姐的花销。我知道窦家也会给四小姐月例,但你们手里有些银子,心里总踏实些。再就是遇到什么急事,也得花银子请人去给我们报信。”   妥娘点头,把两个银元宝揣在了怀里。   窦昭依在舅母怀里和舅母说着话。   “我想和表姐玩,可我又不想去安香,”她很苦恼的样子,“娘亲去南海拜菩萨了,要是她回来找不到寿姑怎么办?我要在家里等她。要是爹爹忘了娘亲怎么办?要是俞嬷嬷把娘亲的漂亮衣裳赏给了别人怎么办?娘亲回来就没人和她玩,也没衣裳穿了……”   舅母愣住。   随后激动起来。   “枉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孩子。”舅母捧着窦昭的脸,“叭”地亲了一口,“寿姑说得对,这是寿姑的家,窦家就应该好好地养着寿姑。凭什么要跟着我们偷偷摸摸地去西北,把这个家让给别人作威作福!好孩子,我们不去西北了。过两年舅母就回来看你。要是窦家敢对你有一点不好,我和他们窦家决不善罢甘休。”   窦昭笑眯眯不住点着头。   她从来没想过要和舅舅一家去任上。   这是她的家,她为什么要不战而退,为什么要把本应该是自己的东西让给别人?!   她不会走的。   要走,也是她在窦家呆腻了,想换个地方。   却不是像这样不得已地离开窦家。   窦昭从客房出来,朝霞满天,染红了碧空。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站在屋檐下不,安静地望着天空。   重生这样的事都能在她身上发生,还有什么事是不可以的!   她要选择生活,再也不要被生活选择。      第二十七章 意外      舅母走后没多久,江南那边传来消息,大伯父窦世样病逝了。   家里立刻乱了套。   大伯母受不了这个打击卧病在床,三伯母主持东窦的中馈。三伯父领了二堂兄窦玉昌去扬州料理大伯父的后事,四堂兄窦荣昌协理六伯父管理家中的庶务,祖父好像也老了十岁似的,每天躺在书房的醉翁椅上发呆。   东、西两窦的气氛都很沉闷。   这些却影响不了窦昭。她还是每天看见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往自己住的屋里拖。窦世英笑她:“不去看妹妹了?”   “王姨娘不喜欢我去看妹妹。”窦昭嘟着嘴,满脸的不以为意,眼中却有小小的伤心。   窦世英心头一跳,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地抚了抚窦昭乌黑的头发,低声道:“也好,爹爹告诉你写字。”   窦昭问窦世英:“祖母什么时候来?”   马上要过中秋节了,她希望中秋节的时候能和祖母说上话。   窦世英眉头微蹙,道:“谁告诉你喊崔姨奶奶作‘祖母’的?”   窦昭暗暗叫苦。   祖母应该是在窦晓出生之后才被称“祖母”的,她自懂事起就和祖母生活在一世,记忆中一直称祖母为“祖母”,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她只好含糊地道:“不喊祖母喊什么?”   “要喊崔姨奶奶!”窦世英耐心地教导女儿,“你大伯父病逝了,大家的心情都不好,今年的中秋节恐怕不会大操大办了,崔姨奶奶可能会留在田庄里过节。”又问她,“你为什么想见崔姨奶奶?”   窦昭道:“她们说崔姨奶奶会种田!”   窦世英大笑起来:“不错,你崔姨奶奶很会伺候庄稼,她的田庄,一直是我们家几个田庄里收益最好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有些茫然。   或许,这就是妾生子的悲哀。   窦昭不再和父亲说这些,拉着父亲去书房里练字。   那年的八月十五,大家只是分食了月饼,比起往年又是赏月又是观灯的,冷清了很多。   丫鬟们都在私底下议论:“这孝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到了九月底,大伯父的棺椁运回了真定县。   窦家披麻戴孝,半个真定县都是白色的。   真定县的县令和六伯父、父亲亲自在城门口迎了大伯父的棺椁,祖父和二太夫人作为长辈没有参加葬礼,治丧之事全由三伯父主持。   窦昭见到了乳名“兰哥儿”的九堂哥窦环昌。   他今年十六岁,瘦弱而苍白,在大伯父灵前颤颤巍巍地答谢吊唁之人,转过身却扑到祖父怀里大哭:“爹爹吐了好多血……”   祖父眼里立刻含满了泪水,揽了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他:“好孩子,以后就跟着叔祖父读书。”   窦环昌点头,望着祖父的目光中充满了孺慕之色。   窦昭冷笑。   祖父把父亲教歪了,现在又来祸害大伯父了。   难怪窦环昌考了快二十年的进士也没个影子!   她每天咬紧牙关坚持练三百个大字。   窦环昌却对窦昭非常的友好——家里就他们俩人穿着重孝。   他常把大伯母给他做的好吃的送给窦昭品尝,窦昭对他的态度也渐渐柔和起来。   很快就到了腊月,窦昭的母亲要举行小祥祭礼。   父亲将除服,窦昭还要穿十五个月的孝服。   三伯母上门,和祖父商量给父亲续弦的事。   自从大伯父去世后,大伯母不再是窦家的宗妇,按理应由二伯母主持中馈,但二伯母随二伯父在任上,要打点好了二伯父身边的事才能携子女回乡,家里的事暂由三伯母打理。   祖父问三伯母:“你有没有什么好人家?”   三伯母斟酌道:“大嫂那边有个小堂妹,小时候常来我们家走动,人品、相貌都好,大嫂也有这个意思。再就是城东诸举人家的五小姐和南楼乡陈大人家的孙女,诸小姐性情柔顺,跟着哥哥们读过几年书,诗琴书画都略有涉猎,想必能和七叔叔能说到一块去。陈大人曾做过淞江知府,说亲的这位小姐行三,人我没见过,却素有贤名。其他几家不是家世略差一点,就是出身不太好,是庶出的,我觉得用不着相看。”   祖父点头,对三伯母的办事能力非常的赞赏:“你考虑得很周到。万元是庶出,万万不可再娶庶女。我看就定下诸举人家的小姐吧!大侄媳妇娘家的人,隔得太近了,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陈大人总觉得自己是读书人,行事有些酸儒,这样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多半有些呆板。”   三伯母笑着起身:“那我就跟诸家的人打声招呼。您看您这边派谁去相看为好?”   丁姨奶奶自从在大厅出了丑之后,就称病不出,祖父身边由原来服侍丁姨奶奶的大丫鬟秋芬伺候。   祖父也有些为难起来,想了半天,道:“你帮着拿主意就行了。”   三伯母笑盈盈地走了。   窦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伏在自己的花梨木书案上描红。   这个家里很快就会迎来新主母了,她也得从正房搬出来了。   以后,母亲的气息会在她生活中越来越稀薄。   想到这些,她心里有些惘然。   只是不知道父亲会把她安置到什么地方?   等会回去就让妥娘她们开始收拾东西吧!   西窦现在缺少主持中馈的主母,两家的婚事一旦说定,诸小姐应该会很快就嫁进来。   窦昭放下笔,轻轻地活动着发酸的手腕。   父亲却皱着眉头去了祖父那里。   “我不想续弦。”他目光直直地望着祖父,眉宇间充满了毅然决然的坚持,“我想给谷秋守三年。”   “荒唐!”祖父大怒,“你都几岁了,怎么还不晓事!你可是家中的独子,不想着尽快为窦家开枝散叶,竟然学那些风流浪荡子为妻守制……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祖父气得胡子一撅一撅的,“这件事没得商量!我会尽快让你三嫂和诸家把日子定下来的,你只管等着成亲就行了!”   扒在门缝偷听的窦昭差点跌倒。   明年五月,王行宜就将起复。   王家以后还要在官场上做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做小妾。   如果父亲在明年五月之前续弦,王家要么会把窦明留在窦家,让王映雪大归;要么会送王映雪三尺白绫,逼王映雪自缢;要么把王映雪送到庵堂,古佛青灯了此残生。   若父亲在明年五月之前没有续弦……   前一世,王行宜一直觉得自己亏欠妻子、子女良多,他富贵后只守着老妻过日子,从不沾染女色,对儿女也都十分的爱护,尽己所能地满足他们的任何要求。特别是王映雪,不仅被未婚夫退亲,而且还抛头露面帮着维系家中的生活,耽搁了自己的婚事,因而对窦明和窦晓比自己的孙子还要宠溺。   她要是料得不错,王行宜肯定会想办法让窦家把王映雪扶正。   那王映雪岂不又成了她的继母!   不行,不行!   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父亲必须赶在明年五月之前续弦。   让王映雪滚蛋!   父亲的态度却无比的坚定:“爹,您要是不怕和诸家撕破脸,你就直管和诸家定日子好了。反正到了那天我是不会出现在礼堂上的,诸小姐嫁过来,我也不会理睬她的。”   “你还反了!”祖父脸色涨得紫红,“啪”地一声将手中的茶盅砸在了地上,“你直管不出现,看诸家的小姐能不能进门!”   “爹爹!”父亲突然跪在了祖父的面前,哽咽道,“我以后什么都听您的,您就答应我这一次吧!我知道我是家中的独子,你年过四旬才得了我,就盼着含饴弄孙、家业有承,你就让我再任性最后一次吧!从今以后,我一定循规蹈矩,好好地读书,考取功名,为窦家光耀门楣,繁衍后嗣。爹,您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父亲“咚咚咚”地给祖父磕着头。   那声音,如同敲打在窦昭的心尖,让她心中一窒,有片刻的酸软。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早不为母亲守,晚不为母亲守,偏偏赶在王行宜即将起复的时候!   上一世你不是没等母亲满百日就迫不及待地娶了王映雪吗?这一世为什么要做好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现在她什么都安排好了,父亲却跳了出来!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窦昭又急又气。   耳边传来祖父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你已经为她守了一年……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爹爹,爹爹,”父亲磕着头,声音更响亮了,“我只求您这一件事,我只求您这一件事!”   窦铎望着儿子乌青的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要守,就守吧!不过,明年的乡试得给我考过才行……”   “多谢爹爹,多谢爹爹!”父亲满脸的惊喜。   窦昭脸上冰冷冰冷的,一摸,满手是水。   ※※※※※   没几日,诸家让人带信给三伯母,说诸家五小姐觉得父亲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愿意等父亲三年。   祖父大喜,亲自从库房挑了几刀玉版纸,两方端砚,一匣子湖笔让管事送给诸举人,并赞三伯母看人看得准。   三伯母抿了嘴笑,问父亲:“这八字是对还是不对?”   父亲没有做声,紧绷的神色却松驰下来。   三伯母带着写了父亲生辰八字的庚帖去了诸家。      第二十八章 过年      这样下去,父亲和诸家五小姐的婚事肯定会拖到两年以后,那时候可就说什么也晚了。   窦昭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让两家的婚事加快进度才行。   只是还没有等她拿定主意,春节到了。   按照惯例,大年三十的早上,东、西两窦阖府前往窦家位于北楼乡的祠堂祭祖,中午在祠堂的后院吃团年饭,然后各自回家小团年、守岁。   姨娘是没有资格祭祖的,但一样要去吃团年饭。窦明因为是早产,身子一直弱弱的,很少出门,祖父怕她生病,让王映雪和丁姨奶奶留在家里照顾她。   窦昭一大早就被俞嬷嬷从热被窝里揪了起来。她一边给窦昭穿衣裳,一边吩咐玉簪和妥娘:“今天的人多,你们可千万不要为了看热闹把四小姐给跟丢了。”   俞嬷嬷要准备晚上自家的团年饭,不能服侍窦昭去北楼。   两人纷纷应是。   窦昭不由多看了妥娘两眼。   今天玉簪和妥娘都倒饬一新,换上了衣褶子笔直的蓝绿色茧绸棉袍不说,鬓角还戴了枣红色的绒花,人显得格外的精神。   玉簪从小跟着母亲,母亲本身就是个爱打扮的,她受母亲的影响,走出来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妆容得体的,大过年的,换件新衣裳打扮打扮倒也平常。而妥娘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舅舅家,饥一顿饱一顿的,吃饭穿衣只求温饱,像今天这样仔细地打扮还是头一遭。   妥娘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角,喃喃地道:“是玉簪帮我梳的头,她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大家都穿红着绿的,就我一个人穿素……七爷已经和诸家五小姐定了亲,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有意的,会给四小姐惹麻烦的……”   这话也在理。   她穿孝是守制。可身边的丫鬟也跟着穿孝,有心人不免会生出些别的心思来。   窦昭笑眯眯地点头,说她们“很漂亮”,然后从妆匣里挑了两朵模样朴素的珠花,一朵赏了玉簪,一朵赏了妥娘。   两人都有些意外,犹豫着要不要接受。   一旁的俞嬷嬷笑道:“既然是四小姐赏的,你们收下就是了。戴在头上,别人问起来,也是四小姐的恩典。”   两人不再推辞,笑着互相簪了珠花,服侍窦昭用过早膳,抱着粉团似的窦昭去了鹤寿堂。   祖父和父亲正坐在炕上说话。   窦昭上前行了礼。   窦世英把窦昭抱在自己膝上坐下,温声问她:“冷不冷?”   “不冷!”窦昭摇了摇头,问窦铎,“祖父,祖父,他们说我爹爹要娶诸家的五小姐,是真的吗?”   窦世英脸色微红,窘然地阻止窦昭:“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窦昭睁大了眼睛,不悦地瞪着父亲,“他们说诸小姐是好人,不怕王姨娘生庶长子。”   “啊!”窦世英张大了嘴巴。   窦铎却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随后从炕几前的攒盒里拿了块芝麻饼递给了窦昭,温声问她:“是谁跟你说的这些啊?”   窦昭歪着脑袋啃着芝麻饼,道:“有好多人,大伯母的丫鬟,三伯母的嬷嬷,还有……九堂哥的小厮……”   祖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若有所指地望了一眼父亲。   父亲神色尴尬。   还好有小厮进来禀道:“环九爷过来了。”   祖父笑道:“快让他进来!”   瘦瘦高高的窦环昌快步走了进来。   他恭敬地先给祖父和父亲行礼,然后笑着和窦昭打招呼。   祖父颔首,站起身来:“走吧!”   窦环昌应“是”,上前扶了祖父,不紧不慢地出了鹤寿堂。   他是来约祖父和父亲一起回北楼的。   父亲抱着窦昭慢慢地跟在后面,等彼此拉开一个距离,父亲轻轻地捏了捏窦昭的小脸:“你这个小东西,是来讨债的吧?”举止亲昵,语气无奈。   窦昭嘻嘻笑,问父亲:“讨债是做什么的?”   父亲绷不住笑起来。   一行人出了大门。   三伯父和三伯母昨天就去了北楼准备祭祖的事,和他们同行的除了大伯母和窦环昌,还在二太夫人、六伯父一家、二堂兄一家、三堂兄一家、五堂兄一家。   看见祖父,除了二太夫人,其他人都下车给祖父行礼,因为停了马车而显得有些狭窄的巷子变得拥挤起来。   祖父拉住了五堂兄只有三岁的小儿子,不让他给自己磕头:“天寒地冻的,又没有旁的人,不用这样多礼。有什么话,到了祠堂再说。”   祠堂那边有十几间厢房,四角都放着大火盆,燃了无烟的银霜炭,温暖如春。   “还是小叔心疼人!”二堂兄呵呵笑着。   二太夫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寿姑,到伯祖母这里来!”   窦昭不喜欢这个冷酷的伯祖母,抓着父亲衣袖的手紧了紧。   父亲略一犹豫,抱着窦昭笑着走了过去:“她顽皮得很,您年纪大了,哪里经得她折腾。我看,还是让她跟着我吧?”   二太夫人微愣,望了眼安静地依偎在窦世英怀里的窦昭,笑着点了点头,道:“也好!她没了母亲,你能多亲近她些就再好不过了!”她说着,放了车帘。   父亲有些意外。   那边三堂兄高声喊着父亲:“七叔父,您那边还有位子没有,帮我捎两个丫鬟过去。”   三堂兄子嗣最多,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公中的东西却是按房头分配的,他总是最紧张的一个。   “有,有,有。”父亲抱着窦昭走了过去,“要是挤,你让芝哥儿随我们一起过去吧!”   芝哥儿是三堂兄的长子,今年十一岁,学名叫窦启俊,这家伙后来做了御史,因参倒了长兴侯石端兰而名震士林。五堂伯窦世枢入阁后,他为了避嫌,去保定府做了知府。   而此时他不过是个腿长脚长、声音像鸭公的青葱少年。   知道自己不用和母亲、妹妹挤在一辆马车上,他立刻跳下了自家的马车,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七叔祖父!”窦启俊给父亲行了礼,然后伸手去摸窦昭的头,“四姑姑!”   窦昭身体里有个成年人的灵魂,祖父、父亲摸她的头,她勉强可以忍受,十一岁的侄儿窦启俊摸她的头……她偏了偏头就避开了窦启俊的手。   “咦?”窦启俊有片刻的困惑。   窦世英已抱着窦昭往自己的马车去,一面走,还一面问窦启俊:“听说你前些日子在族学引经据典,让杜老夫子都甘拜下风?”   窦启俊干笑,把窦昭的异样抛到了脑后,紧跟着窦世英上了马车,挨着窦世英坐下,嬉笑道:“七叔祖父不是在家闭门读书吗?怎么连下辈们在学堂上的一些玩笑之举也了如指掌?”   言下之意是指窦世英不够专注。   果然嘴皮子很利索。   窦昭感兴趣地打量着窦启俊。   “每次只知道逞口舌之快,小心祸从口出。”父亲笑道,“难怪你父亲每隔些日子就要去给杜夫子赔礼道歉!”   杜夫子是窦家族学的西席。   窦启俊嘿嘿地笑,用肩膀顶了顶父亲,道:“七叔祖父,跟您商量个事?”模样儿有些痞。   父亲挑了挑眉。   窦启俊笑道:“我和同窗约好了,元宵节的时候时候去真定府看花灯。您支援我几个路费如何?”   父亲笑道:“你父亲可知道?”   “知道,知道。”窦启俊一听有谱,眉飞色舞地道,“他也答应了。不过只肯给我三两银子,还不够买盏好一点的花灯呢!七叔祖父,我们知道您是最大方慷慨的,借二十两银子给我,您再去福方斋买古玩的时候,我帮您打下手!”   “我有小厮,要你打什么下手?再说了,你也未必就有小厮做得好!”   “那,那我给您抄经书。”窦启俊一点也不脸红,眼珠子一转,立刻道,“我知道您要给过世的七叔祖母抄一千卷《法华经》,等七叔祖母大祥的时候烧给她……”   窦昭惊讶地望着父亲。   父亲并没有注意到她,笑道:“抄经书贵在心诚,你帮我抄,算是怎么一回事?行了,行了,二十两银子没有,十两银子倒可以考虑……”   “七叔祖父,十两银子也太少了点!”窦启俊磨着牙,“说出去岂不是弱了七叔祖父的名头!”   “我不知道我还有个‘散财童子’的名头?”父亲不为所动,“你小小年纪,吃家里的,用家里的,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就十两,你要还是不要?”   “要,要,要!”窦启俊怕再说下去连这十两银子也没了。   父亲笑道:“不过,我会跟三哥和六哥说一声的,免得你从我这里要了十两银子又去别处打秋风!”   “七叔祖父!”窦启俊哀嚎着倒在了大迎枕上。   窦世英哈哈大笑,觉得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沉闷突然间消弥了不少。   窦昭看着父亲大笑的样子,心底五味俱全。   前世,她对父亲是有怨气的。   因而从来不曾正眼看父亲。   她总觉得他除了研究他的《周易》就什么也不管……任由窦明嚣张跋扈窦晓惹是生非,任由她,自生自灭!   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   马车车轮骨碌碌的声音夹杂着窦启俊的插科打诨,他们很快就到了北楼。   窦家祠堂前面已疏疏落落停了七、八辆马车,管事、小厮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听到动静,有人飞奔着去禀告三伯父,有的则围了上来,或帮着稳了马车,或帮着摆了脚凳,一时间窦家祠堂门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第二十九章 说话      窦明一下车,就看见了站在人群外的祖母。   祖母和她记忆中的一样,穿了件丁香色素面茧绸袄,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绾了个圆髻,插了根灯笼银簪,戴着对银手镯,神色自若地围着祠堂台阶前那株酒盅粗的腊梅树打着转,如同很多年前,她一觉醒来,正是茫然不知所措之时,抬眼却看见祖母悠闲自在地蹲在田畦里打量着瓜菜的长势,她的心就立刻宁静下来。   祖母!   窦昭眼眶湿润,强忍着才没有大声地喊出来。   祖父和父亲他们被三伯父迎进了祠堂,她则被交给了妥娘和玉簪照顾。   三堂兄六岁女儿跑过来,拉着妥娘的裤腿:“四姑姑,四姑姑,我们去玩翻绳吧?”   上一世,她和自己的这位侄女并没有什么接触,她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窦昭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妥娘把她放在了地上,她一溜烟地跑到了祖母身边。   是喊崔姨奶奶还是喊祖母呢?   窦昭有片刻的犹豫。   她想喊祖母,可又怕旁人听了给祖母惹出事端来。   五堂兄的五岁的小女儿追了过来:“四姑姑,四姑姑!”   祖母听到动静望过来,看见了目光好奇的窦昭。   她笑着半蹲着身子,笑容亲切:“你,你是寿姑?”   窦昭点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祖母微愣,忙上前抱了她:“不哭,不哭!”帮她擦着眼泪,指尖的茧子刮得她有些痛,心里却是那么的踏实。   玉簪跑了过来,神色有些不安地喊了声“崔姨奶奶”,抢也似的把窦昭抱了过去,喃喃地说着:“七爷让我们好好照看四小姐的……”   窦昭不悦。   祖母嘴角闪过一丝苦笑,什么也没有说,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大红色绣着对黄鹂鸟的荷包递给窦昭:“给你当零嘴吃!”说着,快步转身离开。   “祖母!”窦昭忙喊她。   她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顿,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旁的夹巷,去了祠堂的后院。   玉簪忙道:“四小姐您小声点。老太爷不喜欢崔姨奶奶跟七爷、跟您多说话!”   窦昭冷笑,感觉到了深深的羞辱。   既然不喜欢,还和祖母生下父亲……   她想去找祖母,二堂兄的小女儿却拉着她不放:“您得了什么好东西?”说这话的时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跟着的丫鬟深感羞惭,掳了她的腰就往三堂嫂那里走。一边走,还一边红着脸帮三堂兄的小女儿道歉:“四小姐,我们家小小姐就是好奇!”   窦昭失笑,心头的愤懑消弥了不少。   她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小袋桂圆。   祖母曾说过,她第一次吃零嘴,是在她被抬进窦家的那天晚上,祖父和嫡祖母在外面应酬客人,原来在屋里服侍的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因为怕路上要如厕,她起床后就水米未进,又饥又渴,却不敢动弹,无意间在床上摸到两粒桂圆,也不管它是什么,咬了壳就匆匆地塞到了嘴里……所以祖母一直觉得桂圆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每当窦昭生病或是摔跤之类的,祖母就会拿了桂圆或桂圆干哄她。   荷包上还残留着祖母身体的余温。   祖母是不是早早就准备好了这个荷包,一直找机会给她?   窦昭慢慢地剥了个桂圆,轻轻地放在了嘴里。   清甜甘冽,从喉咙滑到心尖。   她挣扎着从玉簪怀里下了地,一溜烟地跑到了后院的花厅。   窦家的女眷都凑在二太夫人跟前说话。   窦昭一眼就看见了独自一个在花厅角落烤火的祖母。   她朝着火盆里丢了个桂圆核。   火盆“嘭”地窜出团火苗,把祖母吓了一大跳,不禁循迹望过来。   窦昭向她招着小手,转身跑到了花厅后面的冬青树下猫了起来。   不一会,祖母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张望。   窦昭站起身来。   祖母望着她宠溺微笑,无奈地摇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   窦昭问她:“您是我祖母吗?”   祖母蹲下来,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不是,我是你崔姨奶奶。”   窦昭心痛如绞,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那过些日子你能让我去田庄玩吗?”   祖母的手微微一僵,半晌才道:“田庄到处是灰尘,不好玩。”   “那我能去看您吗?”窦昭不死心地道。   “我要下地做活,你去看我,我也没空领你玩。”祖母再一次拒绝了她。   她扑在祖母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祖母的脖子。   难道这就是她改变命运的代价?   前一世,两人相依为命的那些温馨从此以后只是她一个人的记忆……   窦昭滚烫的泪水无声地落在了祖母的肩头。   或者,她主动去田庄生活?   不过,去之前怎么也要把王映雪的事解决了!   窦昭在心里盘算着。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   祖母让人给窦昭送来了一麻袋子榆钱芽,说是兼了鸡蛋炒给窦昭吃,可以清热润肺。   这是祖母第一次派人给城里的窦家送东西。   祖父知道后勃然大怒:“谁让她送来的?全给我扔掉,扔掉!”   窦昭得到信后赶来,管事正提着那麻袋榆钱芽出二门。   她上前就抱住那袋榆钱芽:“我要吃炒鸡蛋,我要吃炒鸡蛋。”   管事不敢不扔,又不敢强行把窦昭赶走。   窦昭大吵大闹,惊动了窦世英。   窦世英沉思良久,吩咐管事:“把这袋榆钱芽送到厨房去吧!”   管事松了口气。   窦世英拎着窦昭回了书房。   窦昭以为父亲会和她说什么,结果父亲一整天都在书案前练字,连午膳也没有吃。   王映雪抱了窦明过来。   窦明咯咯笑着去抓窦世英的笔。   窦世英笑着把窦明抱在了怀里。   王映雪柔声问:“七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不要跟妾身说说?”   窦世英沉默半晌,低声道:“没什么事!”   王映雪也不追问,笑盈盈地道:“我记得七爷很喜欢吃我做的油泼面,要不,我下厨给七爷做碗油泼面?”   “不用了!”窦世英怏怏地道,“马上就要用晚膳了。”   “很快就好!”王映雪不容父亲拒绝,一面笑着吩咐乳娘看好窦明,一面风风火火地去了小厨房。   在书房练字的窦昭嘴角微撇。   父亲抱了窦明凑到她跟前:“寿姑,你看妹妹长得漂不漂亮?”   “不漂亮!”窦昭面无表情地道。   父亲愕然。   窦昭板着脸问父亲:“妹妹有我漂亮吗?”   父亲愣住,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道:“没有,没有。我们寿姑最漂亮。”然后把窦昭交给了身边的乳娘,捏了捏她的小脸,道,“你这性子,倒随了你母亲。”说完这句话,像想起什么似的,顿时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道,“你好好练字,我出去走走。”   等王映雪笑吟吟地端着碗面条回来的时候,只看见被乳娘抱在怀里呼呼大睡的窦明。   王映雪脸色微沉。   窦昭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王映雪有太多的机会。   而父亲和魏廷瑜一样,在这种事上都不太靠谱。   如果这时候王映雪要是怀上了窦晓,为母亲守制三年就成了句笑话,和诸家的婚事肯定也会告吹。   等到王行宜起复的消息传来,王映雪有了王家的支持,窦家自会有所权衡——窦家已经和赵家有了罅隙,舅舅又只是个七品的县令,就算窦家不答应王映雪扶正,舅舅也不会感谢窦家一分。而王家则不同,若是窦家顺势承认王映雪,王家对窦家只有感激涕零的份,窦家也会因此在朝中得到一个有力的盟友。   窦家会怎样选择,已是一目了然。   除非王行宜没能起复,或者是,王行宜起复之后没能重用!   窦昭努力地回忆着前世发生的事。   王行宜起复是靠了师座曾贻芬。   如果曾贻芬不推荐王行宜,王行宜自然就没戏了。   可怎样能阻止曾贻芬呢?   窦昭咬着指甲。   她发现,别说她现在是个小孩子,就算她是从前的济宁侯府的侯夫人,也一定没有办法!   窦昭非常的苦恼。   她问窦环昌:“你知道曾贻芬吗?”   窦环昌想了半天,歉意地摇头,困惑道:“你问这个人干什么?”   “我听爹爹说他很厉害,就想知道他是谁?”   “要不,我们去问问芝哥儿?”窦环昌腼腆地道:“他认识的人多,说不定听说过这个人!”   窦昭跟着窦环昌去了东窦。   大人们只当她是来串门的。   二太夫人和大伯母、三伯母、六伯母都赏了她很多好吃的。   窦环昌领她去了书房,让小厮去叫了窦启俊。   窦启俊穿着件粗布短褐,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窦环昌骇然:“你又去做什么了?”   窦启俊嘿嘿地笑,提起桌边的凉水壶先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这才道:“九叔,你别管我去干什么了,你只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窦环昌问他:“你知不知道曾贻芬这个人?”   窦启俊眼睛一亮,道:“你也知道曾贻芬吗?他是五叔祖父的师座,这个人很厉害,历经四朝,三起三落而不倒!他前些日子又被皇上招进了宫,如今做了首辅。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次五叔祖父要挪个地方了……”   窦昭苦笑。   王行宜,恐怕也要挪个地方了!      第三十章 选择      虽然重生,窦昭能影响的,也不过是身边的一些人和事,该来的还是会来。   四月中旬,一直跟着窦世枢在京都读书的窦文昌带回来了一封窦世枢的家书。   窦世枢在家书中不仅说了自己即将擢升吏部侍郎的事,还提到了王行宜的起复,并在信中很委婉地问起窦世英的婚事,说自己和王行宜是同科,曾贻芬被迫致仕,王行宜流放,自己这几年在京中的日子也很不好,窦世英的婚事若是还没有定下来,还是早点定下来的好。如今皇上年事已高,记性一日不如一日,前些日子和内阁集议,突然吩咐小太监宣早已过世五、六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冬来伺候笔墨。现在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是淞江的陈季舟,如果明年他主持会试,还请窦铎和窦世棋早早商议,是否让窦家有资格参加会试的子弟都去试一试。   窦铎接到这封信脸色大变,立刻写了封信给窦世棋,让窦文昌连夜赶往福州,他则带着窦世英去了东窦。   窦昭虽然不知道信的内容,但心里一直惦记着王行宜起复的事,祖父和父亲的异样立刻让她警觉起来,她打发身边的丫鬟歇下,只留下妥娘:“你去跟二门的婆子说一声,若是祖父和父亲回来了,让她立刻来报一声。”   妥娘去二门传了窦昭的话,守在床前做针钱活。   亥时,二门有消息过来。   妥娘喊了窦昭起来。   窦昭穿衣,去了鹤寿堂。   祖父身边服侍的两个小厮机敏地守在门口。   看见窦昭,两人错愕地齐喊“四小姐”。   父亲听到动静满脸诧异地走了出来:“寿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目光却严厉地瞪着妥娘。   妥娘小腿肚子发颤,喃喃半晌不知道该怎么说。   窦昭已笑着扑到了父亲的怀里:“您和祖父去串门,为什么不带着我?”   父亲哑然失笑,抱着窦昭进了屋。   祖父面色凝重地坐在炕头,见他们进来,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道:“你若是能早点成亲,寿姑也有个人管。你看家里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半夜三更的,寿姑还在院子里乱窜。你这样意气用事,除了让你自己心安,还能怎样?一面说自己长大了,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了,一面却还做些不负责任的事。”   父亲唯唯喏喏,有些说不出话来。   窦昭从祖父话里、父亲的态度中看到了转机。   她心情顿时前所未有的明媚,决定恶心恶心祖父:“祖父,我有人管。崔姨奶奶是我祖母。”   祖父脸色铁青,目光刀锋般朝窦昭砍去,偏偏窦昭眨着双大眼睛,笑眯眯地啃着手指头,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他气得浑身发抖,喝斥父亲:“这件事由不得你,明天你三嫂就会亲自去诸家商量婚期,以后你好好读书,内宅的事,就交由诸氏打理。”然后道,“寿姑身边是哪些人在服侍?统统给我打发了。”   父亲道:“是俞嬷嬷在照顾寿姑。这是我答应了舅兄的。”语气有些倔强。   祖父语塞,气得甩帘而去。   窦昭很想提醒他:这可是您的书房!要走也是把我们赶走,怎么您先气跑了?   父亲叹气,抱着窦昭出了鹤寿堂。   四月的夜风还微微有些寒意,皎洁的月光洒落亭台楼阁,静谧如画。   父亲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荷塘边。   “寿姑,你知道吗?你五伯父来了封信,”他喃喃地道,“你五伯父给家里来了封信,王行宜,就是你王姨娘的父亲,要起复了……”   窦昭的心砰砰乱跳,这才知道窦世枢信中的内容。   不愧是未来的内阁大学士,心肠真是冷酷。   她倒吸了口凉气。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五伯父和王行宜既有同科之谊,又利益一致,关系必定十分密切而牢固,王映雪在窦家最大的靠山就是窦世枢,却忘了窦世枢始终是窦家的人,忘了政局的风谲云诡。   荷塘边遍植的玉簪花洁白如玉,在月光中莹莹生辉,散发着馥郁的花香。   父亲和她并肩坐在了荷塘边的石椅上。   “寿姑,你说这都是怎么了?”他愣愣地望着荷塘里才露尖尖角的荷叶,道,“我努力读书,考取功名,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让窦家更加昌盛显赫,为了让窦家的人过得比别人都好吗?可现在,你母亲自缢,我和你舅舅翻了脸,想为你母亲守制三年又不能,还可能把诸家五小姐拖进来,甚至是让你妹妹没有了母亲……我不仅没让身边的人过得安心舒适,反而因为我的缘故让他们处境变得更加艰难,我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已经对不起你母亲,我不能再对不起诸家五小姐,对不起王映雪了……”   父亲忧郁的目光,如那淡淡的月色,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让窦昭心里酸酸的。   父亲,是如此的寂寞,他的心思,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给不懂事的女儿听。   她突然有点同情父亲。   ※※※※※   父亲回到正房就写了封信,天没有亮就让小厮叫了高升进来:“……赶在三太太出门之前送到城东的诸家。”   高升很是意外,但还是照着父亲的吩咐出了门。   中午,三伯母面有难色地从诸家回来。   “小叔父,诸家的人说,赶在端午节之前成亲,太急了。别人听了,还以为他们家五小姐是要去冲喜呢!”   祖父不虞。   只有那些没有把媳妇放在眼里的人家才会做出冲喜这样的事来。   诸家这话说得太不好听。   三伯母也有同感,却叹息道:“也不怪诸家生气,等三年是我们说的,现在赶在端午节成亲也是我们说的。诸家也是大户人家了,不要说这样急赶急地准备嫁妆,就是通知亲朋好友,只怕也来不及。”   “我也知道。只是事急从权,只能这样了。”祖父道,“我记得诸举人有个姐姐嫁到了隔壁新乐县的陈家,要不,请诸家的姑奶奶出面帮着说说?”   “那我用了午膳就启程去新乐。”三伯母没有推辞,立刻道。   祖父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留了三伯母用午膳。   “东、西两窦原本是一家,七叔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是一样的。”三伯母客气了一番,道,“今天晚上恐怕要在新乐过夜了,家里的事我还要安排安排。小叔父不用和我客气,把这件事办好了才最为要紧。”   祖父没有再留她,让秋芬送了三伯母出了二门。   之后不管三伯母搬了谁到诸家去说项,诸家一口咬定了就是不松口。   三伯母急得嘴上都起了水泡,非常的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和大嫂家的小堂妹结亲的。现在就是想换人,也得拿了诸家的退亲书,只怕时间上一样来不及。”   祖父迁怒于父亲,大热天的,让父亲在无树遮阳的前院跪了整整一个下午,以至于父亲的膝盖又红又肿,连走路都很困难,又找了大夫来看病。   这个时候,王映雪的大哥王知柄突然登门拜访。   王知柄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可能是因为这些年生活的艰难,让他看上去像四十岁般的苍老。   他身姿笔直地站在王家的大厅上,有如青松翠苍般的挺拔坚毅。   “我家小妹受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拖累,这才抛头露面做些营生买卖。原来我是不知道,现在既然知道了,我来接了我家小妹回去。”他语气铮铮,“你们家的聘礼我们没收,也没有钱物上的牵扯,你写纸放妾书,你我两家从此揭过,桥归桥,路归路。”   祖父沉默了半天,让人请了王映雪。   王映雪看见哥哥,又惊又喜。   “大哥,您怎么回来了!”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王知柄的胳臂,随即脸色突然一变,上上下下打量起王知柄来了,“是不是爹爹……出了什么事?”一句话未完,眼泪已簌簌落下。   “没有,没有!”王知柄的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忙道,“爹爹受诏任山东新泰县令,写信回家,这才知道你、你入了窦府,爹爹又悔又恨,连扇了自己三个耳光,只说是家里连累了你,让我赶回来,带你回家。”   “您说什么?”王映雪呆呆地望着王知柄,“爹爹,爹爹他老人家,起复了?”   “嗯!”王知柄连连点头,“爹爹他老人家起复了,过些日子就会接了娘和你去任上团圆,你再也不用为家里每天吃什么喝什么伤脑筋了……以后这些事,都交给大哥操心!”   “大哥!”王映雪抓着王知柄的衣袖失声痛哭了起来。   王知柄转过头去,不敢看妹妹的样子,只到王映雪哭湿了他的衣袖,他心情这才平静下来。   “你别哭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王知柄说着,朝祖父望去,“要是窦老爷没有什么吩咐,我们这就告辞了。”   连王映雪换洗的衣裳都不准备要。   祖父自然不能让王映雪就这样走,笑道:“令尊和我们家元吉是同科,也不是什么外人。既然来了,不如坐下来喝杯茶。令妹进门,屋里安排了服侍她的嬷嬷、丫鬟,还添了些东西,我让那嬷嬷、丫鬟收拾收拾,到时候你们连人带东西一并带走好了。令尊刚刚起复,千头万绪,总得一桩桩理顺。王氏能进我们家的门,说起来都是阴差阳错,你总不能让她空着手走吧?别人说起来,也不好听!”   “不用了!”王知柄刚应了一句,耳边就传来妹妹因为高亢而显得有些尖锐的声音:“您说什么?让我跟着您回去,那明姐儿怎么办?她才刚刚三岁!”      第三十一章 偷听      “自然是要留在窦家!”王知柄和窦铎不约而同地道。   “不行,不行!”王映雪摇着头,神色慌张,“她还那么小,我不能把她留在窦家……”   难道带回王家不成?   就算王家答应窦家也不可能答应啊!   王知柄望着一副护犊子模样的妹妹,颇为头痛。   他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乡亲四邻早就在背后议论纷纷了。现在父亲起复,知道他们家的人更多了,到时候不仅仅是小小的南洼乡,恐怕整个真定府的人都会在他们家背后指指点点,父亲面上无光不说,以后孩子们恐怕也难得在南洼乡挺起脊背做人。所以来的时候,父亲就和他商量好了,悄无声息地把妹妹接回去,等父亲安顿好了,他们举家随父亲去任上,以后再也不回南洼了。   他还寻思着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再给妹妹说门好亲事。   把这孩子带在身边算是怎么一回事?   妹妹以后还嫁人不嫁人?   退一万步说,窦家愿意把这孩子让妹妹带走,父亲也答应把这孩子养大,可如果亲戚朋友问起,他们又该怎么解释这孩子的身世呢?   他们原本是怕那些流言蜚语才离开南洼的,若说这孩子是妹妹生的,妹妹的往事就兜不住了,他们这家岂不是白搬了?   想撇清,就只能说是他的孩子或是弟弟王知杓的孩子。   偏偏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说是他的,他这几年都不在家;说是弟弟的,弟媳生了个大胖小子,刚刚满月……难道说是捡的?   这些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但毕竟是自己的家事,不好当着窦铎的面讨论。   王知柄只好低声对王映雪道:“有些事我们回家再商量。”   王映雪不敢跟哥哥回去。   像她这样的情况,大归不是被送进庵堂就是异地远嫁,只怕以后再没有看见女儿的机会。   窦昭还有舅舅、母亲留下来的管事嬷嬷照应,她的女儿却是孤零零什么也没有,她不能把女儿的未来寄托在那个从未曾谋面也未曾打过交道的诸家五小姐手里。   窦世英呢?   王映雪举目四顾。   他怎么不在场?   他心肠一向软,决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女生离的。   “不!”她朝后退了两步,和哥哥拉开了一个距离,望着哥哥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警惕,“不商量好明姐儿的事,我是不会跟着大哥回家的!”她说着,朝站在厅堂门口的琼芳使了个眼色,然后含泪求着窦铎:“老太爷,明姐儿生下来就身子弱,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大夫和那些经年的老嬷嬷都说明姐儿可能活不长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小心翼翼地把她养到了这么大,我怎么能把她随随便便就交给别人?求您看在明姐儿的份上,就让我带着她吧?”   “明姐儿的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呢!”窦铎语气温和地笑道,“儿女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担心明姐儿的心情我们都知道,可明姐儿是窦家的孩子,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你去王家吧?你不是刚到我们家,我们家是怎样一个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你刚进门,就派了一个老成的嬷嬷、两个丫鬟、几个粗使的婆子在你屋里服侍,等你生了明姐儿,除了明姐儿的乳娘和明姐儿屋里服侍的人,又给你添了两个丫鬟……你不用担心。诸家五小姐幼承庭训,性情温和,贤良敦厚,会好好照顾明姐儿的……”   “别人再好,怎比得上自己的生母?”王映雪看着琼芳快步离开了鹤寿堂,心中微安,嘴里却不住地求着窦铎,“求老太爷您就成全了我们母女吧?”   窦铎笑道:“万元也是在他嫡母面前长大的,明姐儿你就不用担心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不愿意让步。   窦昭很快得了消息。   她想了想,对妥娘道:“走,我们去看看爹爹。”   窦昭想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对这件事有什么打算。   妥娘应喏,丢下手中的针线,和窦昭去了窦世英的书房。   窦世英不在书房。   窦昭想了想,去了厅堂后的花厅。   祖父和王知柄在花厅里喝茶,父亲和王映雪在花厅后面的竹丛旁说话。   窦昭朝着妥娘做了个止步的手势,自己仗着人小身矮绕过花厅,躲在竹子后面偷听。   “……不管怎么说,是我对不起你。”父亲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悲伤,“我比你大,又是成过亲的人,就算你倾心于我,我也应该义正词严地拒绝你才是,而不是顺水推舟,做出羞辱你的事,事后还责怪谷秋不愿意帮我遮掩,甚至是因为这件事而对谷秋恶语相加,让谷秋颜面尽失,自缢而亡。”   “不是,不是!”王映雪忙道,“这怎么能怪七爷!是谷秋姐,待人待己都太苛刻……”   “从前我也这么想。”父亲微笑着打断了王映雪的话,“可想起谷秋临死前对我说的那些话……”父亲语气微顿,“我就觉得,谷秋说的还真对。是我自己心思龌龊,做错了事,却只知道一味地责怪别人,指望着别人给我收拾烂摊子……”   “七爷!”王映雪一副不忍父亲责怪自己的样子,“您别这么说。您这么说,我心里更难受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父亲闻言笑了笑,道:“说来说去,谷秋也不可能回来了。”他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个宝蓝色绣着玉兰花的荷包,“这里面有三千两银票,你拿着,跟着你大哥回家去吧!以后若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给我带个信,只要我能做到的,决不会推辞。明姐儿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这不会把她和寿姑厚此薄彼的。你就放心回去吧!别学着那些尖酸妇人,去什么庙里修行,若是遇到好人家,你就嫁了吧!哪天想明姐儿了,悄悄地派人来跟我说一声,我让寿姑带着她去寺里上香或是到五哥家里走亲戚,你远远地看上一眼,也算是全了你们母女的缘分。若是明姐儿长大了,你还想认她,我就把她的身世告诉她……”   原来父亲是要劝王映雪大归啊!   窦昭笑眯眯地望着两人,然后看见王映雪泪流满面地扑到了父亲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了父亲的腰:“我哪里也不去,我就想在您身边,哪怕是为奴为婢我也愿意……”   “你别这样!”父亲动作轻柔地掰开围着自己的手臂,柔声道,“你这样,让王大人怎么办?”他退后几步,看着王映雪的目光透着真诚,“令尊和令兄待你很好,你要珍惜才是,不要再惹他们伤心了……”   王映雪望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眼底浮现出苦楚,问父亲:“是不是因为诸家五小姐?”   父亲愕然:“什么?”   “是不是因为诸家五小姐?”王映雪又问了一句,眼泪顿时纷飞如雨,“你是不是喜欢上了诸家五小姐?我听人说,她相貌十分出众……”   “你想到哪里去了?”父亲失笑,“我从未曾见过诸家五小姐。”   “那你为什么让高升给诸家送信?”王映雪的目光有些逼人。   看来并不只是她一个人关心窦、诸两家的婚事啊!   窦昭支了耳朵。   “你们知道我让高升给诸家送信了?”父亲很惊讶。   王映雪见自己说漏了嘴,心虚地道:“那天晚上明姐儿吵闹不休,我一直哄着她到了天亮,正要上床睡觉,听见丫鬟们说高升奉您之命往诸家送信……”   满口胡言!   窦昭撇了撇嘴。   高升是父亲的心腹,他要是嘴把不住门,父亲早就换人了。   分明是她想办法打听到的!   父亲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地纠缠,坦言道:“我给诸举人送了封信,把我们家的一些事告诉了他,请他等我把家里的事理顺了再提成亲的事……”   “为什么?”王映雪目光如炬地望着父亲,“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她认为父亲是为了她不成?   窦昭冷笑。   父亲则沉默良久,低声道:“映雪,我有我的责任!西窦需要一个继承人,父亲也等着抱嫡孙。我不想把诸家五小姐拖进来,她没有责任承担我所犯下的错误,没有义务一进门就面对这些纷争……”   “我对你来说,是一场错误?”王映雪刹时面白如雪,尖锐地问。   “你不要想歪了。”父亲和煦地道,“我只是希望不要因为我的原因,再伤害到别人!”   “那我呢?我算什么?”王映雪质问着父亲,“你不希望伤害诸家五小姐,难道就忍心让我和明姐儿从此天各一方?忍心让明姐儿从小就没有了母亲?”   “映雪,并不是我心肠狠。”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明姐儿在王家身份不明,她在窦家,好歹也是窦家的五小姐。她现在年纪还小,什么也不记得,养在谁身边就会跟谁亲,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伤心难过……”   “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王映雪低声嚷着,愤愤地把荷包砸在了父亲的身上,“我不要你的银票,我要我女儿。”说完,昂首挺胸地转身,进了花厅。   父亲苦笑,摇着头跟着进了花厅。   窦昭望着地上的荷包,寻思要是自己把这三千两银票据为己有,不知道会不会连累那些在花厅里当值的丫鬟、小厮们。      第三十二章 异样      窦昭最终还是把那荷包捡了起来。   好歹是三千两银子,可以买一千多亩田或是一座四进的宅子呢!   要是被谁捡了去,只怕眨眼的功夫就会连人带银票都不见了。   与其给别人,不如给她。   她打开了荷包。   里面全是一百、二百甚至是几十两的面额,见票即兑的那种。   父亲想的还挺周到的。   窦昭把银票重新放回荷包,就听见花厅里传来一阵哭闹:“哥哥,你们这样逼我,还不如给我三尺白绫让我自缢算了,也免得我牵肠挂肚,生不如死……”   那就给她三尺白绫好了!   窦昭腹诽着。   当初母亲不是如她所愿给了她一条汗巾,结果她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王行宜怎么生了这样个不知道廉耻的东西?   真是有辱他一世英名。   花厅里传来王知柄低沉的声音,含含糊糊,听不清楚。   窦昭寻思着要不要再听听壁角,结果看见花厅的槅扇一动,父亲陪着王知柄走了出来。   她忙躲到了一旁的太湖石后面。   父亲劝着王知柄:“……你也不用着急上火,事情来得这么突然,她可能一时接受不了。这样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个结果。今天你先回去,让她的嫂嫂们来看看她,看她还有些什么想法,我们到时候再坐下来商量。只要窦家能办到的,一定尽力满足她。”   王知柄脸黑黑的,听到这话额头上冒出几根青筋来,沉声道:“窦七爷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妹妹是要讹你们家的银子不成?”   “你不要误会。”父亲声音温和,“我只是想,你虽说是她哥哥,但毕竟男女有别,又分开了这么多年,她有什么心事恐怕也不好说给你听,不如缓两天,等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再做打算。”又道,“她要是舍不得明姐儿,随时可以来看看她。只是明姐儿年纪小,怕就怕到时候有什么话传到明姐儿的耳朵里,让那孩子难受。她要是同意,让明姐儿拜她做了干娘或是干姨都也可以。等明姐儿懂事了,再把当年的事告诉明姐儿也不迟。不过,具体怎样个说词,能不能这样,还要请你们家帮着拿个主意,我一切依照行事。”   一席话说得妥贴又诚挚,让王知柄脸色大霁。   他仔细地打量了父亲一眼,道:“没想到你做事这样沉稳厚道,倒是我小瞧了你。”   父亲汗颜,支吾道:“天色不早,我就不留你了。等下次过来,我请你喝茶——我那里还有二堂兄从福建捎来的大红袍,颇值得一尝。”   王知柄满意地走了。   父亲擦着额头的汗水,转身朝着窦昭躲藏的太湖石喊道:“还不快出来?太阳这么大,小心晒着!”   窦昭笑嘻嘻地走了出来,道:“我躲得好好的,爹爹是怎么发现我的?”   父亲笑着指了指窦昭头上的金环。   早知如此,就应该扎头绳的。   窦昭在心里嘀咕着,想到那三千两银子,亮出手里拎着的荷包笑道:“爹爹,我捡了一个荷包……”   不要说她现在只有五岁,就是她十五岁,三千银子想不着痕迹地私藏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摊开,光明正大地据为己有。   父亲笑道:“原来是被你捡了去。”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拿那个荷包。   窦昭手一晃,把荷包藏在了身后:“是我捡到的,就是我的。”   父亲一愣,笑道:“可这荷包是我的。失主找来了,你难道还想赖不成?”   “那您得谢谢我。”窦昭道,“要分我一半。”   父亲忍俊不禁,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这都是跟谁学的?”然后打开荷包,从里面挑了张十两的银票给她,“给你的谢礼。”   “不行,不行,”窦昭和他来混的,瞅着那一百两、二百两的抓了一把在手里,“这些都是我的……”   正说着,祖父走了出来。   父亲有些慌张地把银票全塞进了荷包。   祖父皱了皱眉,道:“这是做什么呢?”声音很冷淡。   “没事,没事。”父亲连忙道,“寿姑的荷包松了,我帮她挂上。”   啊!   窦昭忍不住咧了嘴笑。   这银票是父亲的私房钱。   所以连祖父也要瞒着。   祖父不悦地道:“这些丫鬟、婆子做的事,你一个大男人,跟着掺和些什么?”然后道,“你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父亲应喏,招了妥娘过来,指着窦昭低声说了几句话,和祖父去了鹤寿堂。   窦昭笑眯眯地往正房去。   妥娘一路上盯着她腰间的荷包,每逢过桥穿径她的脸色就紧一紧,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四小姐,您小心点,您小心点”,恨不得把那荷包捧在手里。   窦昭问她:“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妥娘不住地点头。   窦昭从荷包里翻了张十两的银票:“赏给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妥娘的脸色发白,“小姐快收起来吧?要是被人看见揪了去,我就是死一百回也赔不起啊!”急得都快哭起来。   窦昭叹气,将荷包递给了妥娘:“你我帮收起来吧!”   妥娘应了一声,小心地将荷包揣进了怀里,一直用手捂着装荷包的地方回到了正屋。   晚上,父亲回到屋里,问她:“荷包呢?”   窦昭从床头的档板里抱了个匣子出来:“在这里。”   父亲哈哈大笑。   窦昭趁机把匣子放了回去。   父亲叫了俞嬷嬷进来:“四小姐屋里多了三千两银票,你登记在册。”   俞嬷嬷脸色大变,不安道:“这么多的银子,放在四小姐屋里,妥吗?”   父亲一向大手大脚惯了,不以为意地道:“没事,三千两银子而已。”   俞嬷嬷不好再说什么,窦昭却笑弯了眼睛。   这银子,她还有大用处呢!   第二天傍晚,王映雪的嫂嫂们来了。   姑嫂三人关在屋里说话。   高氏是个严肃的妇人,说起话来也不怎么客气:“这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打算就直说吧!”   庞氏坐在墨漆描金的绣墩上,姿态悠闲地喝着茶,一双杏眼却精明无比地把王映雪屋里的陈设扫了个遍。   玫瑰红的湘被,景泰蓝的花觚,丁香色漳绒坐褥,官绿色的茧绸帐子,还有手中官窑的粉彩茶盅,没有一万两银子,恐怕是布置不起来吧!   难怪她不想走。   庞玉楼抿着嘴笑了笑,听见她的小姑哽咽道:“要是我带了明姐儿回去,爹爹可答应?”   “你若是觉得好,我就替爹爹做主答应你了。”多年艰辛生活让高氏从一个只知道顺从的女子变成了个处事果断的人,她沉声道,“若是别人问起,就说是亲戚的孩子,父母双亡,没人照顾,由我收为养女。所有的官文你大哥都会想办法办妥的,你不用担心。”   现在当务之急是把王映雪接回去。   王映雪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她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唇,道:“可这样一来,到底是养女……”   高氏闻言心痛如绞。   那个纯真善良、高洁如兰的王映雪哪里去了?   难道贫困的生活就真的这么可怕?   自己也是千金小姐,嫁入王家后主持中馈,伺候婆婆,照顾小姑,抚育子女,想到出嫁前父亲“君子当安贫乐道,恬于进取”的教导,她就能静下心来做好自己的本份。   可王映雪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雷家退亲的时候?是她开始营生养家的时候?还是自己怜惜她一时失足瞒着良心为她出面的时候?   高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出身商贾的庞氏却眼睛珠子一转。   她是从小听着算盘珠的响声长大的,王映雪的言下之意她怎么听不懂?何况她平日最是烦这个嫌弃她出身、总把她和大嫂高氏相比较的小姑。因而有些看戏不怕台高地笑道:“小姑这话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家现在不同往昔,给人家做妾是不能的。要不,让爹爹出面跟窦家说说?把诸家的婚事退了,把你扶正算了……”   “你别乱说,小心让窦家的人听见了笑话。”高氏忍不住喝道,心里暗暗后悔没能顶住婆婆的说项,带了庞氏来窦家。   “大嫂,您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庞玉楼懒懒地道,“合着您是王家的媳妇,我就不是王家的媳妇了?您是高门大户,我比不得。可我是王家落魄的时候嫁进来的,贫贱不能移,也未必就那样的上不得台面。”   出身大家的高氏遇到出身市井的庞玉楼,颇有些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因此如果不是什么原则上的大事,高氏通常都会忍让庞氏几分。   王映雪流露出不想离开窦家的意思,这就是原则上的大事了。   高氏耐着性子道:“你也不是那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谁家会随随便便就把妾室扶正的?”   庞玉楼当然知道,只是不想让那高氏压过自己一头,嘟呶道:“我们镇上的陶秀才不就把妾室扶正了吗?”   “那是因为陶秀才正经娘子病逝了,那妾给他生了唯一的儿子,陶秀才娘家兄弟写了同意书,认了那妾做妹子,”高氏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道,“那能一样吗?”   “不就是儿子吗?”庞玉楼朝着王映雪眨了眨眼睛。   王映雪顿时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庞玉楼看着有些不对,低声道:“怎么?明姐儿都一岁多了,又是乳娘带着,你身上还没有动静吗?”   “二嫂胡说些什么?”王映雪的脸上有些挂不住,道,“七爷说了,要为赵谷秋守三年的。”   “啊!”庞玉楼张大了嘴巴,望着王映雪嘴角翕翕,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高氏则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人,遇到得却不是时候。      第三十三章 不知      窦昭当然不知道王映雪姑嫂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她被父亲窦世英拉了去钓鱼。   六月的真定,天气还是很热的,但马车跑起来,有风从竹帘穿过,还是让人感觉很舒适的。   父亲的随从高升这次充当了车夫。他一边赶着车,一边和父亲说着话:“……还是两年前和您一起去钓了鱼的,山上的野葛又粉又甜,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野葛。不过这次去的不是季节,只怕吃不上了。”   “不过山上有半坡野艾蒿,”父亲微笑道,“到时候摘点回去做艾叶茶或是煮艾叶粥,清热解火,也不错啊!”   窦昭望着只有三个人的马车,奇道:“爹爹为什么不带几个小厮、丫鬟,到时候也有人帮着做事啊!”   高升呵呵地笑,专心地赶着车。   父亲则摸了摸她的头,没有作声。   好象她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窦昭心里有些犯嘀咕,再一看,这路边的景致怎么这么熟悉!   她扒在车窗上朝外望。   密密匝匝的蜀黍地仿佛一望无际,几户小巧的农家小院点缀其间,远处油绿色的山丘此起彼伏,偶尔道路两旁全是郁郁葱葱的杨树。   这,这不是去祖母田庄的路吗?   窦昭错愕地回头朝父亲望去。   父亲还以为她是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惊,笑着指了蜀黍地:“看见那黄色的须须没有,那就是蜀黍。等会我让高升下去看看,要是熟了,就掰几个我们带着去山上烤着吃。”   高升再次呵呵地笑。   窦昭不置可否。   马车很快上了条岔路,穿过一片蜀黍地,朝个小山丘驰去。   莫名的,窦昭松了口气。   这片蜀黍地是朗家种的,祖母的田庄在郎家的隔壁,界碑是块人高的青石,刻了大大的窦字。   不一会,马车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高升拴了马,手提肩扛地拿着钓鱼的东西跟在他们身后。   绕过棵老松树,窦昭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   这是条位于郎家和窦家交界之处的小河,河水清澈透明,河床很浅,里面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每到六月,河里的一种像梭子似的小银鱼就会在河边食青草。她常和农庄上的孩子挽了裤脚下河网鱼。   河对岸是个斜坡,品字型长着三株野桃树,每到春暖花开时,桃花盛开,娇嫩如粉,十分的漂亮。等到夏天,野桃树会结了小小的青桃,又苦又涩,根本不能吃。这个时候,他们就会跑到野桃树旁的洼地去摘野菜。珍珠菜、黄秋葵、酸浆草,南苜蓿……春天的时候采了嫩叶做菜,夏天的时候采果实卖到真定的药铺,换几个铜子补贴家里,总能换来大人的一声称赞,赏两文钱买零嘴吃。   她自然不用为了零嘴去做这些,不过她走到哪里身边都带着两个像小尾巴似的丫鬟,两个丫鬟或是摘了野菜或是采了野果,她就分给同伴,时间长了,大家越来越喜欢和她一起玩。   父亲怎么也知道这个地方?   窦昭脑子有些打结,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和父亲站在了小溪边的大槐树下。   高升则在大槐树下支开胡凳,摆上凉茶。   父亲带着窦昭在大槐树下的胡凳坐下。   高升则选了水草丰盛的地方站好,拿出鱼杆,挂上鱼饵,开始钓鱼。   这就是父亲所谓的钓鱼?   窦昭有些张口结舌。   父亲却悠然地喝着茶,还叮嘱她:“不要跑到太阳下面去,小心晒伤了皮肤。”   窦昭无聊地望着对岸的青桃子。   风吹过,树枝哗哗作响,青桃随风晃动。   父亲笑道:“那桃子又苦又涩,吃不得。等来年开春,我让人到真定府给你买了京都的水蜜桃回来吃。”   连这个都知道!   窦昭瞪大了眼睛。   那边高升已经钓了一条小鱼起来。   他将小鱼丢到小桶里,笑道:“照今天这样,七爷和四小姐晚上有鱼吃了!”   父亲笑道:“今天我们去保山家蹭饭吃去!”   高升有些奇怪地“哦”了一句,但并没有多问。   窦昭却没有顾忌,道:“我们为什么要去冯家蹭饭?”   父亲犹豫了片刻,笑道:“王姨娘的嫂嫂们过来了,他们家今非昔比,又和五哥有些渊源,按理说,我应该好好招待招待的,可王姨娘毕竟是妾室,我出面招待名不正言不顺的。待我们在你冯伯伯家用过晚膳再回去,她们也应该回南洼了。”   难怪大热天的出来钓鱼!   窦昭恍然。   父亲笑道:“走,我们去山坡上看看!”说着,抱着窦昭就爬到了坡顶。   放眼望去,祖母的宅子历历在目,窦昭甚至能看见站在前院和仆妇说话的祖母。   窦昭十分惊讶。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祖母好像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似的,一直望着他们。   窦昭回头。   父亲目不转晴望着祖母的宅子,表情认真。   窦昭脑子里“嗡”的一声。   原来,父亲一直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对祖母的思念。   她从来不知道!   父亲,还有什么秘密呢?   窦昭思忖着,耳边传来父亲喃喃的自语:“我九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是娘亲亲生的,我就是想知道,生我的是个怎样的人?我不想让娘亲伤心,可想到她这么多年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田庄,我又觉得心里很难受……”   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前一世她才被送到田庄的?   那天父亲对王映雪说,他需要一个嫡子。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前世才有的窦晓?   前一世,父亲只有两个小妾,却很少在小妾屋里过夜,她以为是因为父亲喜欢王映雪的缘故,可现在看来,父亲当时正值壮年,父亲和王映雪却只生了窦明和窦晓两个……   她很想问问父亲。   可这些今生都没有发生过。   她心里乱糟糟的。   ※※※※※   高氏的心里也乱糟糟的。   她知道庞氏这个人心眼多,说话行事没有规矩,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有想到的是,小姑竟然还一脸的意动。   她忍不住怒火中烧,厉声喝斥庞氏:“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样说,也太……”她想说“太无耻”,可想到以后还要在一个屋里进出,无奈地改口道,“太过份了!”   庞玉楼看见高氏变了脸心里就高兴,说起来话夹枪带棍毫不含糊,“大嫂,我不像您,读过圣贤书,说起话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只知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小姑落得如此下场,到底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现在家里略有些起色了,怎么,就嫌小姑丢人,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们做得出来,我可做不出来!我知道,这人要知道好歹。当初小姑一个姑娘家,为了家里的营生抛头露面的时候哪个人不在背后对我们家指指点点的,那个时候你们怎么不跳出来讲什么礼义廉耻啊?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要靠着小姑吃饭……”   高氏不由瞥了眼王映雪,就看见王映雪正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她顿时如坠冰窟,心里都透着几丝冷意。   “你给我住嘴!”高氏厉声喝道,打断了庞玉楼的话,“靠自己的劳作吃饭,天公地道,何惧那些小人的那些流言蜚语!窦七爷已经定亲,你却为了私心去破坏窦诸两家的婚事,行事卑劣,人人皆可唾弃,怎可相提并论……”   庞玉楼冷笑:“什么是私心?什么是公心?想吃好穿好过好日子就是私心?把自己的东西全给别人就是公心?小姑是相貌不及那诸家五小姐?还是出身不及那诸家五小姐?何况当初是那窦世英骗小姑说他没有成亲,小姑这才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怎么就不能扶正?怎么就不能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大嫂你可别忘了,你是王家的人。当初小姑是为了你的儿子求药才遇到窦世英的!”   高氏脸色发白,胸脯剧烈地起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姑,这件事我支持你。”庞玉楼坐到了床头,立刻换了副温柔如水的模样,安慰着王映雪,“别人既没有吃你的又没有喝你的,说你不好,那是应该的。可那些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还道貌岸然地在那里指责你的人,比那外面的人还要狠毒……”   “二嫂!”王映雪哭着,靠在了庞玉楼的肩头。   “别哭,别哭。”庞玉楼掏出帕子帮王映雪擦着眼泪,“你听我的,我保证让那诸家乖乖地退婚……”   高氏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睁开,神色平和了许多。   她柔声喊着“映雪”,道:“当初的事,是大嫂对不起你,我跟你赔个不是。我嫁到王家这么多年,说是我在主持中馈,实际上没有你,这个家我根本撑不下去。你一向聪明,有些话不用大嫂说,你也应该明白。妾室扶正,是要赵家写一份同意书的。窦家和赵家搞得这样僵,赵家怎么可能会写同意书?而且窦家的态度你也看见了,要是有意把你扶正,诸家不同意婚期的时候就正好可以趁机和诸家解除婚约了,怎么会等到这个时候?何况那诸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窦家不可能为了我们得罪诸家。父亲虽然起复,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而已。以后该怎么样,你要好好想想才是。”   王映雪伏在庞玉楼肩头,细声道:“大嫂,从前你不是总告诉我,有些事,要试试才知道吗?”   高氏被堵得透不过气来,最后说了句“你再仔细想想吧”,拂袖而去。      第三十四章 混乱      高氏走出门,她的乳娘立刻迎了上来,看见她脸色铁青,乳娘心中一跳,急急地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疯了,疯了!”高氏气得直哆嗦,“她们全都疯了!”说话间,已把院子瞅了一遍。   院子里悄无声息,屋檐下的大红灯笼照在台阶旁盛开的玉簪花上,玉簪花都平添了几分的明丽。   她是大家出身,院子里看不到人就并不代表院子里没有。   “你去叫了车夫,赏他一两银子,”高氏吩咐乳娘,“我们现在就启程回南洼。”   马车和马车夫都是同村李举人家的,李举人听说王行宜起复后强行借给他们家用的。原来说好了明天晚上回去的,现在要人家车夫连夜赶路,打赏是少不了的。   乳娘知道事情有了变故,但她是从高家出来的,懂规矩,什么也没有问,喊了马车夫,借口说家里有急事,先行离开了窦家。   路上,他们碰到窦家的马车。   乳娘“咦”了一声,笑道:“可能是窦家七爷回来了!”   言下之意是不是要打个招呼。   高氏却拉了乳娘,吩咐马车夫:“不要停!”声音有些急促。   两辆车错身而过。   高氏长长地吁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现在哪还有脸和窦家的人打招呼!”   乳娘这才凑到高氏的耳边悄声道:“怎么了?”   高氏生下来就由这乳娘照顾,后来又跟着她在王家苦熬了十年,于高氏像亲人一样,她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乳娘听得目瞪口呆,着急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想到高氏连夜往南洼赶,拉了高氏的手不停地嘱咐她,“您和大爷成亲第十九天大爷就跟着老爷去了西宁卫,说起来,您和大爷之间只有恩,没有情,您可不要犯糊涂,这是他们兄妹的事,您劝劝也就罢了,千万不要一个人在那里硬顶着。老太太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这些年要不是您,王家怎么买得起田,姑奶奶怎么做得了生意?您待老太太比亲娘还要亲,可老太太说起家里事来,总要把姑奶奶放在您前面。庞氏不情不愿地嫁了进来,家无余财的时候尚瞧着你不顺眼,仗着二爷对她千依百顺,非要和你争个高下,现在老爷起复了,她还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呢!可别到时候让全家人都瞧着您不顺眼。”   “做娘的都心疼女儿,我娘还不是心疼我。”高氏无力地辩了两句,道,“我之所以要赶回去,就是想说服大爷请公爹出面,强行地把小姑接回去。不然让庞氏这样搅和下去,就算是把小姑接了回来,只怕到时候也会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那可就丢死人了!”神色有些无奈。   乳娘不住地点头:“您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   那边窦昭看见辆马车从身边过去,不由回头望了一眼。   这半边街都是西窦的宅子,谁这个时候从这里经过?   念头闪过,听见高升道:“七爷,好像是王家的马车。”   窦世英一愣,随后释然道:“可能是有什么事要和王知柄商量,我们装着不知道就行了。”   高升笑着应了声“是”,马车直到进了二门才停下。   管家、小厮纷纷上前,管事更是笑道:“七爷,六爷酉时就过来了,一直在书房等您等到现在。”   窦世英抱着窦昭就去了书房。   窦世横正悠闲地坐在醉翁椅上看书,旁边的小几上摆放着茶水、瓜果。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朝着父亲说了句“回来了”,道:“你又去钓鱼了?”语气自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书房的主人。   父亲笑着没有做声。   六伯父欲言又止。   父亲轻声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知道就好。”   两人像打哑谜似的,很快转移了话题。   “你找我什么事?”父亲道,“一直等我等到现在,连留个条子都不行?”   “就是想问问你参不参加今年的乡试了。”六伯父给父亲倒了杯茶,“要是去参加乡试,这就要准备启程了。”然后揪了揪窦昭的发梢,笑道,“小尾巴,跟着你父亲去钓鱼了?冯伯伯家的饭菜好吃不好吃?”顺手给了她一杯茶。   看样子,六伯父不仅知道父亲偷偷去看望祖母的事,而且连父亲去看过祖母之后就会找冯保山谈心的事也心知肚明!   窦昭客气地喊了声“六伯父”,回了声“好吃”,端着茶盅安静地坐在那里喝茶。   父亲很犹豫:“我去了,寿姑怎么办?内院没个主事的人,我有些不放心。”   六伯父不以为意:“把她送我那里去,让你六嫂帮忙带着。”   “到时候再说吧!”父亲还有些迟疑。   六伯也不催促,指了指书案上几大卷书籍:“今年新出的时文,五哥让人带回来的,家里进了学的一人一份。”   父亲道:“这么说来,五哥是打定主意让我们家中了举的人都去参加会试了?”   六伯父笑道:“子君说他不去。他怕中个同进士回来!”   子君是二堂兄窦玉昌的表字,他后来还就真的中了个同进士,因怕被人嗤笑,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仕,最后在家帮着三伯父管理窦家的庶务。   父亲哈哈大笑,吩咐丫鬟喊了妥娘过来,让妥娘服侍窦昭回去睡觉,自己则和六伯父看起时文来。   窦昭努力地回忆着前世的事。   父亲和六伯父一起去京都参加乡试,一起中了举人,然后就留在了京都,直到第二年的六月才回来。会试父亲是二甲第十三名,六伯父却名落孙山。   她记得父亲的师座是当时的内阁大学士何文道,他做了二十年的内阁大学士,先后主持过两届会试,经历两朝,是官场中有名的不倒翁。反而是陈季舟这个名字,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过,她嫁的是勋贵之家,认识的文人有限,没有听说过也是很正常的。   想到这里,她猛地坐了起来。   窦晓是庚戌年,也就是明年三月十六出世的,他做满月的时候,正好传来父亲金榜题名的消息,王映雪后来常拿这个说事,以此证明窦晓是如何的有旺家之运。   算算日子,王映雪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怀的孕。   她有些心浮气躁,却什么也没有做。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她就是拦得了一次,难道拦得了两次、三次不成?   窦昭想到了母亲。   就算那次她没有死成,看见王映雪怀孕生子,恐怕一样会做傻事吧!   窦昭怒其不争,可更多的,却是心痛,心痛母亲的痴情。   她在床上翻了半天才混混沌沌地睡着。   第二天醒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庭院里的树叶被洗得碧绿,透着股清新的味道。   妥娘领着茉莉和海棠给窦昭做冬袜,玉簪冲了进来。   “外面的雨好大!”她拧着湿透了的裙裾对妥娘道,“我等会要给俞家嫂子送点丝线过去,你把上次四小姐赏你的杭绸挑线裙子借我穿穿,我回来就还给你。”   俞家嫂子,是大家对俞大庆媳妇的称号,俞大庆是俞嬷嬷的儿子。   妥娘有些不悦,道:“俞家嫂子要用丝线为何不自己买?你这样拿四小姐屋里的东西送人情,小心七爷知道了发脾气。”   玉簪恼羞成怒,嗤笑道:“只要你不说,七爷就不会知道。”又道,“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怀里揣了十两银子就以为自己是有钱人了!七爷可是窦家的爷,三千两银子,说给四小姐就给四小姐,几根丝线而已,说不定你去说,七爷看见我是受了前头奶奶之托照顾四小姐的,还会赏我几匣子丝线呢!你舍不得裙子就直说,用不着拿了四小姐的名头作贱我。”   茉莉吓得躲在墙角发抖,海堂却不甘示弱地道:“那我们就去七爷面前说去,看七爷是赏你几板子还是赏你几匣子丝线?”   “小贱人,你还反了天了!”玉簪上前就扇了七岁的海棠一耳光,正准备反手再给海棠一耳光的时候,妥娘冲上前捏住了她的手使劲一拽,玉簪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倒在地。   “你再动手试试!”妥娘横眉怒目地盯着玉簪,“我立马告诉七爷去。”   玉簪想着妥娘是浆洗房的粗使丫鬟出身,怕吃眼前亏,狠狠地瞪了妥娘一眼,“哐当当”甩着帘子出了门。   茉莉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素馨姐,你快给玉簪道个歉吧,她肯定是去俞嬷嬷面前告你的状去了。”   妥娘却冷冷地一哼,倔强地道:“我行得正,坐得直,明明是她打人不对,凭什么让我给玉簪道歉!”   “可是……”比海棠大一岁的茉莉很是担心,“俞家嫂子是俞嬷嬷的儿媳妇……”   “儿媳妇怎么了?”海棠不服气地道,“儿媳妇就更不应该拿四小姐屋里的东西了。”她支持妥娘,“素馨姐,上次东府那边的二太太从福建回来的时候,特意让人给四小姐送了些福建的特产过来,我看见玉簪把那些零嘴每样捡了两件送去了俞家嫂子那里。要是七爷问起来,我给你作证!”   她们把窦昭当成不懂事的孩子,玉簪打人,海棠告状,并没有避着窦昭。   窦昭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就是没有当家主母的麻烦。   不过,玉簪不能再留在她屋里了,上行下效,会带坏她屋里的小丫鬟们的。   至于俞嬷嬷,暂且先看她如何处置这件事吧!      第三十五章 处置      俞嬷嬷很快就带着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过来。   玉簪垂头丧气地跟在她们身后。   俞嬷嬷先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训斥了玉簪一顿,表扬妥娘一番,然后问妥娘几个:“她还拿了些什么给大庆的媳妇?”   妥娘是个直肠子,什么针头线脑的事全说了,海棠还在一旁补充,把个俞嬷嬷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待她们说完,已是勃然大怒,吩咐身边一个姓霍的妈妈:“你去把大庆的媳妇找来。”   霍妈妈犹豫了一会,还是出了门。   俞大庆的媳妇穿着件茧绸夏衫,戴着鎏金的耳环,市侩外露。她一看这架势就把责任全推到了玉簪的身上:“……她说要认我做干姐姐。这干姐妹之间互相馈赠些东西也是常事,何况都是些小东西,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道竟然是玉簪背着四小姐偷偷拿的。”说着,拔腿就要跑,“我这就把她送给我的东西都还回来。”   “你给我站住!”俞嬷嬷冷着脸喝斥她,“七爷把内宅的事托付给我,那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体面。你不要仗着是我的儿媳妇,就在这府里胡作非为……”   窦昭无意再听下去。   她只要知道俞嬷嬷对这件事的处置结果就知道俞嬷嬷对这件事的态度了。   窦昭回了内室。   茉莉立刻跟了过去。   窦昭铺了宣纸练字,茉莉在一旁磨墨。   外面喧闹了一阵子,也就安静下来。   妥娘和愤愤抱怨不停的海棠撩帘而入:“……玉簪竟然只被罚了两个月的月例,照窦家的规矩,这样的人是要当着众人打了板子撵出府的。还有俞家嫂子,她早就扬言说不想在窦家当差了,俞嬷嬷现在免了她的差事,不让她进府,说不定正中她的下怀呢!”   妥娘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只要照顾好四小姐就行了。你以后也要机灵点,别让人再占四小姐的便宜了。”   海棠连连点头。   窦昭却是听着笔锋一顿。   前世,她用的是田庄和崔家的人。   他们跟着她从真定到济宁侯府,最后能站在她身边的,都是对她忠心耿耿、机敏通透的人。   这一世,她还准备用原来的旧人。只是她年纪还小,贸贸然把这些人招在身边,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还不如等个二、三年,她就是有什么让人生疑之处,一句“早慧”就能搪塞过去。   她压根就没有指望母亲的这些人,想着前世王映雪是她的继母,清理后院,打压拉拢,是每个继室都会干的事,而她那时候懵懵懂懂不懂事,又没有个胞弟撑腰,母亲身边的人看不到希望,时间长了,有了自己的打算,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理解归理解,却并不代表她就能原谅。   因此窦昭有点放任自流的味道。   只要大家能把这两、三年糊弄过去,在她的人接手之前,她愿意睁只眼闭只眼的,全当是感谢她们服侍过她母亲。   可现在看来,却是她的错。   俞嬷嬷一家不过是仆妇,那俞大庆的媳妇凭什么扬言不想在窦家当差了?   不过是借着帮母亲打理庶务中饱私囊瞧不起在窦家当差的这点银子罢了。   她心里顿时烧起股无名之火。   母亲去世的时候,俞嬷嬷哭得痛不欲生,她相信俞嬷嬷对母亲的感情,但想到俞嬷嬷对玉簪、对自己儿媳妇的处置,她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说不定,前世王映雪能拿捏住母亲的人,就是因为抓住了俞大庆的把柄也不一定。   想到这些,窦昭放下笔,吩咐妥娘:“你把那个描了牡丹花的匣子拿过来。”   妥娘去拿匣子,窦昭问茉莉和海棠:“你们可分得清什么是蜜腊?什么是黄玉?”   两样东西都是黄色的。   茉莉和海棠都有些惊讶。   四小姐很少和她们说话的。   沉默片刻,茉莉摇了摇头,海棠迟疑了几息的功夫,也摇了摇头。   就知道会这样!   窦昭眉头微蹙。   母亲猝然去世,内宅乱了套,这些新进的小丫鬟都没能得到足够的指导,而她的年纪又是个致命伤,她就是有心用她们,她们也无法胜任,何况在这个家里,她除了妥娘,谁也不信任!偏偏妥娘还是跟了她之后才勉强认识了几个字,这样一来,能读会写的玉簪就成了她屋里管事丫鬟的不二人选。   妥娘拿了匣子过来。   窦昭拿出放在匣子里的一叠礼单。   前世的经历养成了她大胆却谨慎的行事作派,她习惯性地把礼单都收了起来,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仆妇们若是有了异心,最直接有效的手段是阳奉阴违,东西不上册,偷了根本就不知道。   她屋里吃穿用度都是公中的,帐册在三伯父那里。母亲的东西舅母亲自督促上的帐,父亲那里一本,舅母手里一本,俞嬷嬷手里一本。玉簪唯一能动的就是这些日子她得的赏赐了。   看样子,她只能自己清点这些赏赐了。   说起来,她都有十几年没有干过这种事了。   “你们都散了吧!”窦昭对妥娘等人道,“别让玉簪闯进来就行了。”   妥娘应喏,去了外间。   和茉莉跟在妥娘身后的海棠走到门口却停住了脚步。   “四小姐,您是不是要清点东西?”她忐忑不安地道,“我祖母曾经服侍过老太太,我们家有几件老太太赏赐的旧物,我祖母常拿出来擦拭……”   窦昭道:“那你就过来帮忙吧!”   海棠兴高采烈地应了,坐在旁边帮窦昭清着东西。   窦昭略一指点,她就立刻学会了分辨什么是玛瑙,什么是琥珀。   多历练历练,将就着也能用了。   窦昭在心里暗暗点头。   其间有窦世英身边的小厮过来禀道:“七爷说他这几天和六爷有事,让四小姐自己练字。”   窦昭正好也不想见父亲,点头让茉莉打赏了小厮几个铜子,继续和妥娘他们找东西。   到了下午,清点出少了一支鎏金镶石榴石多子多福簪子,一串沉香木佛珠。   窦昭吩咐妥娘:“你去跟俞嬷嬷说,让她把这两件东西找回来。”   妥娘气得跳脚,道:“玉簪的胆子也太大了。只有千日捉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我看这事应该跟七爷说一声……”   “不用了。”窦昭道,“东西找回来就行了。”   妥娘见窦昭这么说了,只好放过玉簪,拿着礼单气呼呼地去了俞嬷嬷那里。   窦昭另有打算。   玉簪之所以这么大的胆子,还不是因为欺她年纪小,而俞嬷嬷管着内宅的事务。   这件事捅到父亲那里,以父亲的为人,最多把玉簪打几板子赶出去,哪里会想那么多。   好像男人都是这样的,对内宅的那些勾心斗角都看不见似的。   她还不如自己想办法。   窦昭和海棠收拾着东西,萱草跑了进来。   见屋里只有她们三个人,她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我告诉你们,栖霞院那边打起来了!”   窦昭愣住。   茉莉和海棠已迫不及待地道:“出了什么事?萱草姐,你快说说!”   萱草很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为这件事妥娘平日里没有少说她。见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她很有些得意,道:“刚才王姨娘的大哥和大嫂来接她,她不回去,王姨娘的大哥就给了她一耳光,打得王姨娘半边脸都肿了。王姨娘的二嫂就说王姨娘的大嫂心肠狠毒,怂恿着王姨娘的大哥打王姨娘,王姨娘的大嫂气得和王姨娘的二嫂吵了起来,王姨娘又抱了明姐儿要寻死……”她啧啧地道,“那边可热闹了,七爷不在家,老太爷只好过去劝架。”   “不会吧!”茉莉和海棠齐齐惊呼,“你怎么知道的?”   萱草得意洋洋地道:“何止是我,丁姨奶奶身边的婉儿,七爷身边的青海,都躲在那里看热闹呢!青海还被老太爷给逮了个正着,还好他机灵,说是七爷走的时候交待过,栖霞院有什么动静就过去看看,老太爷又急着赶去栖霞院,他这才蒙混过关,被老太爷派去东府那边找七爷去了。”   窦昭张口结舌:“王姨娘当着老太爷的面,就这样和自己的大哥大嫂吵了起来?”   萱草连连点头。   窦昭冷笑。   见过蠢的,还没有见过比王映雪更蠢的。   上一世她怎么就把王映雪当成了对手?   她吩咐萱草:“那你再去看看还有什么热闹?”   这话正中了萱草的下怀,她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跑了。   那边直到掌灯时分才消停。   萱草感慨道:“……王姨娘那么漂亮温柔的一个人,没想到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   茉莉和海棠不由把她团团围住,就连窦昭也“哦”的一声,非常感兴趣地听她往下说。   萱草就把王映雪如何哭诉自己被雷家退婚时的痛苦,如何的感激大嫂能嫁到王家来,如何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以后就算是吃糠咽菜也不能少了大嫂和侄儿的一口粥,自己这些年在外面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又是如何的艰难……直把王知柄和高氏说得哑口无言。   “她二嫂好厉害啊!”萱草后怕地道,“不仅帮着王姨娘说话,还把七爷,老太爷一起都骂了。说什么要去告七爷和老太爷,让七爷做不成官,让老太爷颜面扫地……把老太爷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王姨娘的二嫂还让自己身边的嬷嬷去把自己娘家的兄弟都叫来,说要和窦家打官司呢!”   窦昭哈哈大笑。   庞玉楼,一向都这么可爱!      第三十六章 暂居      当天晚上,王知杓和高氏歇在了窦家。   窦昭并不关心这些,她一直等着妥娘回来。   “俞嬷嬷说,明天一早她就把东西送过来。”妥娘回来得有点晚。   窦昭松了口气,吩咐妥娘:“把我们平常惯用的东西都收拾收拾,过几天我们可能要去东府的六伯父那边住几天。”   “为什么要去六老爷家住?”妥娘张大了嘴巴,“是不是因为王姨娘在家里闹腾得不像话?”   连她都知道了,可见窦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听说了。   窦昭笑道:“不是。是父亲要去京都参加乡试,怕我没人照顾,可能会送我们去六伯父那里住些日子。”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举业最大,父亲肯定会去京都参加乡试。   前一世丁姨奶奶很成功地离间了窦昭和舅母,她安然无恙地呆在窦家,由窦世英帮着养老送终。这一世,她失去了管理内宅的权力,窦昭也没了长辈的照拂,在祖父不待见祖母的情况下,六伯父的提议正好为父亲解难,她十之八九会被送到六伯父家暂居。   窦昭也愿意去六伯父家暂居。   六伯母姓纪,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人,她的祖父纪年是己丑年的状元,祖上还曾出过一位帝师,一位阁老,是江南屈指可数可数的官宦世家。   二太夫人当年就是看中了六伯母的家世,仗着二伯祖做御史的时候曾经给过纪年方便,涎着脸为六伯父求来了这桩亲事。   相比纪家而言,窦家此时不管是声望还是财力都远远不如,何况那江南人家过日子本就比北边的人精细,六伯母嫁进来以后,二太夫人在这个儿媳妇面前颇有些珠玉在侧的感觉,说话、行事都有点顾忌。   好在六伯母大家出身,大方沉静,并没因为下嫁而倨傲,不管是对婆婆还是妯娌小姑都恭逊有礼,加之六伯母进门有喜,先后诞下两个儿子,一来二去,六伯母就成了二太夫人的心头肉。   前世,窦昭和这个六伯母接触不多。   但她出嫁前,父亲却请了六伯母告诉她闺房之事。   她还记得,六伯母临走前拉了她的手低声嘱咐她:“记住了,你嫁人之后最要紧的是生儿子,其次是奉承婆婆,至于丈夫,你只要在他面前保持颜色常新就行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剥开妇言妇德的面纱这样直白地向她讲述为妻之道。   窦昭非常地震惊。   可震惊之余,她不免仔细地思索六伯母的话,而且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觉得有道理就越照着行事。   前一世,她忙得自己的事无暇顾及旁人,此时回想起来,她不禁对六伯母和六伯父之间的关系十分地好奇。   加上她还有事要求六伯母,不免有些期待着去六伯父家暂居的事来。   ※※※※※   第二天中午,庞家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人。   或许是已经决定了让纪氏照顾窦昭一段时间,或许是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好,下午,窦世英就亲自把窦昭送去了东府。   二伯母和六伯母在二门迎接他们父女。   窦昭不由打量起六伯母来。   纪氏此时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白净娟丽,乌黑的青丝绾了个纂儿,插两根金包玉的簪子,藕荷色的夏衫,白纱裙,通身再无其他饰物,十分的素雅。   她笑着上前抱了窦昭。   窦昭闻到若有若无的蔷薇花香。   这香味她识得。   并不是寻常的薰香,是大食来的蔷薇花露,五十两银子一小瓶,价比黄金,而且只有京都最大的几家商行有售。   二伯母则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对窦世英道:“你也和我们一起去见见太夫人吧!”   女儿要麻烦东府的女眷帮着照料,窦世英谢了又谢,一行人去了二太夫人那里。   二太夫人屋里的布置很简单,却件件古朴大方,低调中透着奢华,让人想起放置古玩的库房,没有什么生气,处处透着冷意。   这屋子和二太夫人倒很相配。   窦昭想着她对母亲的冷酷无情,在心里腹诽道。   行过礼,二夫人抓了把糖给窦昭,然后问窦世英:“听说王家闹得有些不像话?”漫不经心的口气中透着几分严厉。   窦世英红了脸,低声道:“我很快就会处理好的。”   二太夫人道:“你马上要去参加乡试了,我看这件事就让你二嫂出面帮你和王家的人交涉吧?”   是命令的口吻,而不是询问。   窦世英赧然点头。   二太夫人满意地“嗯”了一声,望向窦昭时就换上了一张慈爱的笑脸:“来,寿姑,到二伯祖母这里来!让二伯祖母看看你有没有长高?”   窦昭觉得二太夫人像千年老妖似的,祖父去世后又十年,她才去世。   她无意和二太夫人亲近,听到二太夫人的招唤,并没有走过去,而是拉着六伯母的手大声地道:“我今年都五岁了,自然长高了。”   声音清脆响亮,让众人怔愣之余大笑起来。   二伯母凑趣道:“二婶,您失算了!您应该先把糖拿在手里再喊寿姑过去的。现在您手里什么也没有,寿姑怎么会跑到您哪里去?”   大家又是一阵笑。   二伯母站起身来,对窦世英笑道:“你就放心把寿姑交给六弟妹好了,我们都会帮你照看她的。时候不早了,我和你回去看看吧?真定一巴掌大,这样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窦世英摸了摸女儿的头,叮嘱了她几句“听话”之类的话,然后和二伯母回了西窦。   二太夫人则仔细地询问了六伯母怎样安置窦昭,这才放她们离开。   六伯母带她去给大伯母问安。   做为和二太夫人一样的孀居妇人,她就住在二太夫人隔壁的院子。   悄无声息的宅子,青色的帐子,黑漆家具,松荫遮了外头的阳光,大伯母憔悴的面孔雪般的惨白。   窦昭想起她从前笑语殷殷的样子,很是唏嘘。   大伯母微笑着将窦昭抱在了怀里,让丫鬟端了瓜果糖食进来招待窦昭:“没事就来看大伯母。”   窦昭笑眯眯地应了。   六伯母和大伯母闲聊了几句,就带着窦昭辞了大伯母。   出了门,晒着外面的太阳,听着嘈杂的蝉鸣,窦昭莫名地就松了口气。   六伯母温柔地问她:“累不累?”   窦昭摇头。   六伯母笑道:“那好,我们去给你三伯母问安。”又哄着她,“给你三伯母问过安,我们就回去吃冰镇西瓜,好不好?”   窦昭笑着点头。   三伯母和六伯母比邻而居,她们进去的时候三伯母正在训斥刚过弱冠之年的七堂兄窦繁昌:“……你能和启俊比?他能问得倒先生,你呢,你是被先生问倒……”   他是三伯母的长子,在窦繁昌之前,三伯母生了三个女儿。   见纪氏和窦昭进来,这话当然也就训不成了。   窦繁昌笑容尴尬地和纪氏、窦昭打了个招呼,悻悻然地走了。   三伯母抚着额吩咐丫鬟上了茶点,然后和六伯母抱怨道:“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好不容易生了两个儿子,大的二十岁了还不晓事,天天只知道玩,小的倒是聪明,可就是不喜欢读书,让他读书就像要他的命似的……”   在窦昭的记忆中,三伯父的两个儿子在读书上还就真没什么出息。   窦繁昌中了秀才之后就一直在读书、科举,落第,窦华昌年过三旬时转行做起了古玩生意,窦昭还介绍了几个重量级的客户给窦华昌。   六伯母安慰着三伯母:“他年纪还小,未定性,娶了媳妇就好了。”   窦繁昌和自己的表妹定了亲,婚期定在了明年的三月。   三伯母叹气:“但愿如此!”   六伯母带着窦昭告辞。   三伯母送她们到门口,抬头却看见三伯父神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寿姑过来了!”他远远地笑着,朝着六伯母拱了拱手,喊了声“六弟妹”,道:“我有要紧事见娘,晚上你们过来吃饭吧?算是我给寿姑接风!”   三伯母忙道:“是啊,是啊!你们到我们这边来用晚膳吧!”   东窦本是二房住在一起,除了节气、祭祀,平时各家吃各家的。   他们请的是窦昭,纪氏没有客气,笑着应了,然后抱着窦昭回了屋。   纪氏的乳娘王氏已经将窦昭的东西和丫鬟都安顿好了,见窦照脸晒得通红,喊了妥娘,一起服侍窦昭洗了个温水澡,又帮着窦昭拍了冰片粉,换了身白纱小衫,戴了银项圈和银手镯,这才领着她去见纪氏。   纪氏也洗了澡换了衣裳,两个丫鬟正一左一右地给她摇着扇子。   她拉着窦昭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盈盈地点头,抱着窦昭上了炕:“这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随手拿了把扇子,一面帮窦昭打起扇来,一面吩咐王嬷嬷:“今天我们去三伯那里吃饭,要是六爷赶得回来,就让他去三伯那里,要是赶不回来,你们就单给六爷做晚膳。”   窦昭猜六伯父肯定是和父亲去了她家。   王嬷嬷笑着应是。   有个桃眼杏腮的丫鬟走了进来。   王嬷嬷一见,立刻把屋里服侍的几个丫鬟都带了下去。   那丫鬟接过六伯母手中的扇子,帮窦昭打着扇,低声对六伯母道:“三爷接了五爷的信,说是陈季舟被迫致仕,曾阁老推荐何文道何阁老主持这次的会试。五老爷在吏部侍郎任上甚得曾阁才的器重。太夫人听了,立刻让人带信给西府的老太爷。我过来的时候,送信的人刚刚出门。”   六伯母“嗯”了一声。   丫鬟就去撩了帘子,王嬷嬷和几个服侍的丫鬟鱼贯着走了进来,原来干什么的继续干什么,要不是那个丫鬟还在帮窦昭打着扇,窦昭还以为她刚才是在做梦呢!   六伯母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窦昭汗颜。   情不自禁地想起刚才听到的话来。   曾贻芬逼走了陈季舟,而五伯父得曾贻芬器重,这是好事啊!为何二太夫人一听就急急地把祖父叫了过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十七章 夜语      一轮明亮的满月孤寂地挂在天空,皎洁的月光水银般地泻下,庭院里到处是斑驳的树影。   纪氏坐在临窗的炕头,望着睡着了的窦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说话间,顺手将垂落在窦昭腮边的几缕青丝拂在了窦昭的耳后。   从三爷窦世榜家出来,她又带着窦昭去给几个侄媳妇问安,回来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洗漱了一番,窦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王嬷嬷正坐在床边给窦昭打扇,听了这话不由朝窦昭望去。   屋里没有点灯,月光下的窦昭粉妆玉琢,红红的小嘴微微翘着,流露出一丝笑意,好像做了什么美梦似的,让人看了立刻软到心底去。   “是啊!”王嬷嬷情不自禁地道,“七奶奶怎么就舍得丢下四小姐就这样去了!”   纪氏没有做声。   王嬷嬷继续道:“说来说去,都是王姨娘不好。明明是故交旧识,还要沾惹七爷,这让七奶奶的颜面往哪里搁啊?不怪七奶奶要走这条路。”   “她并不是因为脸面上过不去才自缢的。”纪氏听着,怅然地道,“是她把七叔看得太重了。就算不是王姨娘,换了别的女子,哪怕是个低贱的娼妓,只要能得七叔的欢心,于她都是天崩地裂般的事,宁愿死也不愿意看到。却不曾想她这一走,孩子怎么办?扶养她长大的娘家兄弟怎么办?她这样,简直就是亲者痛仇者快,唉,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她有个母亲帮她拿主意或是有个闺中蜜友说说话,事情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丧妇长女不娶’,不是没有道理的。只苦了寿姑,以后怕是日子艰难!”   王嬷嬷不以为然:“不是说四小姐和济宁侯府的世子爷订了亲吗?”   “不过是口头说说罢了。”纪氏感慨道,“要是魏家真的想认了这门亲事,赵氏死的时候就不会只派了个管事来了。”   王嬷嬷有点替窦昭担心。   “我们还是别在背后议论这些事了。”纪氏道,“婆婆那边,散了没有?”   她早就发下话去,二太夫人那边一散,就立刻禀了她。   王嬷嬷忙起身道:“我去看看!”   纪氏颔首,接过王嬷嬷的扇子帮窦昭打着扇。   王嬷嬷探了消息回来:“说还没有散。”   纪氏眉头紧锁,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王嬷嬷犹豫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纪氏轻声道:“婆婆只怕正为七叔的婚事和西府的老太爷在争执!”   王嬷嬷愣住。   睡着的窦昭翻了个身。   纪氏轻轻地拍了拍窦昭,见她没什么动静,这才低声道:“曾阁老踢走了陈季舟,举荐了何文道,这说明什么?说明曾阁老已经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她的声音冷静而理智,比洒落在窗台上的月光还要清冷,“曾阁老已过耳顺之年,身体、精力大不如前,最多能撑个五、六年。到时候谁来接曾阁老的手呢?”她语气微顿,“要是我猜得不错,王行宜应该已擢升至六部京官了。”   王嬷嬷想了好一会,脸色突变:“您是说,王姨娘,要扶正?”她声音都颤抖起来。   纪氏点了点头,表情严肃而冷峻:“我婆婆这个人,最是见机。这次西府的老太爷要头痛了。”   王嬷嬷呆了半晌脸上的震惊之色也没能消弥。   她喃喃地在那里自言自语道:“曾阁老被迫致仕后,曾阁老的门生都受了冷落,只有五老爷尚能自保。曾阁老起复之前,他们都依附在五老爷身边……现在王行宜起复了,如果只是个小小的县令也就不足为道,可半年之内升到了六部京官,那就是也很得曾阁老的器重了……五老爷再厉害,却没有王大人的名声,照这样下去,到时候不免要吃亏……要是把王姨娘扶正了,那王家就欠了窦家一个人情,王大人肯定不好意思跟五老爷争这个党首,说不定,还要帮着五老爷争党首……可王姨娘的人品太差了,这样的人就算能生儿子恐怕也教不好……那西府可就全毁了……老太爷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她说着,猛地摇头,“不对,不对,连我都能想明白的事,太夫人和老太爷肯定也知道,太夫人凭什么说服老太爷答应把王姨娘扶正啊?”她想不明白。   “所以我才担心啊!”纪氏长长地吁了口气,目光落在了窦昭的身上,“我怕六爷好心办了坏事!”   王嬷嬷不解。   “现在西府那边的确有点乱,寿姑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我看着也心痛。”纪氏徐徐地道,“六爷让我照顾寿姑,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原是件好事,可现在形势大变,如果太夫人以此为由,让我帮着教养西府的长孙……当年窦家的家产是平分的,后来又一起经营,七叔一个人就能得窦家一半的产业,有几个人能看着不动心?不要说王家的人了,就是窦家的人,说不定都要眼红。到时候我们可就里外不是人,家无宁日了!”   “那怎么办啊?”王嬷嬷急道,“若是真让您带西府的长子,那王姨娘是生母,总不能一年四季不让她看一眼吧?我只要一想到要和她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打交道,我心里就腻味。何况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她能养出什么样的好东西来!可别到时候把我们家的蕙哥儿和芷哥儿带坏就糟糕了。六太太,要是太夫人跟您说这件事,您可千万不能答应啊!就是四小姐,”她朝窦昭望去,“我看也不能留——您就说天气太热,身子骨不舒服,把她送到太夫人那里,谁愿意带谁带去,反正也不会少了她的吃穿。”   蕙哥儿和芷哥儿是六房的长子和次子。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纪氏不悦道,“她又不是小猫小狗,喜欢的时候就养着,不喜欢的时候就随便丢在哪。她可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可是……”王嬷嬷踌躇道。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纪氏打断了她的话,道,“就算我猜对了,这件事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诸家的婚事要给个交待吧?赵家舅爷那里要讨个同意书吧?王行宜那里要想办法让他领情吧?”   “也是哦!”王嬷嬷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不说别的,诸家在真定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窦家不说出个三六九来,诸家断然不会同意退亲的。”   “你恰恰说错了。”纪氏笑道,“这三件事里,最容易,最简单的是和诸家的婚事。你想想,先前诸家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说七叔和小妾之间有些事没有理顺,三嫂找了那么多人说项,诸家就是不同意五月里成亲,可见诸家是心疼女儿的人家。若是知道王家闹得这样凶,定然舍不得让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女儿受这样的罪,不用窦家去提,诸家就会主动退亲的。”她说着,喝了口茶,“最难的却是让赵家舅爷同意把王姨娘扶正。”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赵家舅爷此时只怕恨死了窦家,要不是顾忌着寿姑,只怕杀了窦世英的心都有。窦家不去求那扶正的同意书则罢,若是去求,肯定是求不到的。求不到不说,恐怕还会趁机弄些让窦家脸上无光的事出来。”   “那老太爷有什么伤脑筋的?”王嬷嬷笑道,“到时候只说赵家舅爷不答应将王姨娘扶正,另行再娶就是了。太夫人难道还能逼着赵家舅爷写同意书不成?”   “说不定这正中了太夫人的下怀!”纪氏说着,目光再次落在了窦昭的身上,“太夫人不能逼着赵家舅爷写同意书,却能让赵家舅爷在西北永远不能挪窝。山高水长,除非赵家舅爷不做官回来和窦家打官司,否则有窦家撑腰,王姨娘就光明正大地能顶着继室的名头生儿育女。可如果赵家舅爷辞官回来和窦家打官司……一个没有了官身的人,你说,他能打得赢窦家吗?不仅打不赢,多半还会倾家荡产,一贫如洗。就算是子孙聪明,也无力再供养其读书入仕……”   王嬷嬷打了个寒颤:“太夫人,这也太,太狠了点吧!”   “这未必就全是太夫人的主意,”纪氏透着气,“我们家这位五伯,说话总喜欢说一半,留一半。”   王嬷嬷同情起窦昭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还好四小姐不懂事,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你以为寿姑有好日子过啊!”纪氏爱怜地摸了摸窦昭的头,“你如果是寿姑,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王姨娘是害死赵氏的凶手,你会怎么做?”   “我肯定是要为生母讨个公道的。”王嬷嬷想也没想地道。   “就是。”纪氏的声音幽长而低沉,仿佛把旧胡琴,悲凉而苍茫,“赵家舅爷不写同意书,就这样和窦家对峙着。若是王行宜一心一意追随五伯则罢,若是王行宜三心二意,等寿姑长大了,窦家只要告诉寿姑真相,寿姑若是嫁得金龟婿,说服夫婿帮她出头,一纸状书告到官府,王姨娘名不正言不顺,立刻可以把她从云端打落泥沼;若是寿姑嫁了个平凡普通的人家,窦家这么多子弟,总有人会站在寿姑那边吧?一样可以让王姨娘由妻成妾……寿姑递了这纸状书,七叔一个‘以妾为妻’的罪名逃不了。不递这纸状书,寿姑只怕是意难平……果真到了那一步,王家是锥心之痛,窦家是疥癣之症,别人只会说窦家顾及同僚的情面,王家却是养女不教……再说了,七老爷毕竟不是东窦的人……”   “我们老太爷怎么把您嫁到了这样一户人家!”王嬷嬷脸色发白,炎炎夏季,她竟然觉得骨子里都凉飕飕的,“我们纪家可没有这样的事。”   “哪家高门大户不是外面看着繁华似锦,里面千疮百孔?”纪氏道,“你不过是不知道纪家的事罢了。”   王嬷嬷默然。   有小丫鬟禀道:“六爷回来了!”   纪氏朝王嬷嬷使了个眼色:“千万不要在六爷面前透了口风,让他高高兴兴地去乡试了再说。”   “老奴省得。”王嬷嬷沉声道,跟着纪氏出了门。   内室悄无声息,安宁静谧。   月光照在窦昭的脸上,眼角的水珠如滚落在昙花花瓣上的夜露,晶莹剔透,如梦似幻。      第三十八章 纪氏      窦昭托腮趴在窗台上,看着天空一点点地泛白。   进来服侍纪氏起床的丫鬟们吓了一大跳,低声惊呼道:“四小姐,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纪氏被惊醒,忙撩了素色白纱帐子:“寿姑,你醒了怎么也不叫醒六伯母?”说着,她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昨天晚上,她和窦世横说了大半夜的话,确定了王行宜的擢升。   正酣睡的窦世横也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地道:“昨天晚上是谁值夜啊?怎么寿姑醒了也没人知道?”然后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还好寿姑听话,这要是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可怎么向七弟交待啊!”他数落着纪氏。   值夜的是那个杏眼桃腮的丫鬟,名叫采蓝,是六伯母身边的大丫鬟。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原本和她一起睡在碧纱橱的窦昭就不见了踪影。   “是奴婢当值。”她战战兢兢地立在纪氏的床头,“奴婢睡糊涂了,没有发现四小姐醒了。”   六伯父歇在六伯母屋里时她能在夜里当值,多半是六伯父的通房丫鬟。   窦昭思忖着,笑嘻嘻地道:“我悄悄下了床,采蓝姐姐不知道。”   采蓝如释重负,望着窦昭的目光比昨天柔和了不少。   纪氏训斥了采蓝几句,让她下去歇了。   丫鬟们进来服侍纪氏、窦世横和窦昭洗漱。   纪氏就道:“要不这几天你睡书房吧?晚上我也好安排寿姑的丫鬟当值。”   六伯父有些不悦,道:“我后天就启程了。”   纪氏脸色微红。   六伯父道:“要不,让寿姑和蕙哥儿们睡在一起?”   蕙哥儿是六伯父的长子。   “那怎么能行!”纪氏反对,“寿姑刚过来又搬地方,她会害怕的。”   “那你说怎么办?”六伯父有些不耐烦。   窦昭很想说我不害怕,我想要间单独的屋子,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装着听不懂的样子任丫鬟们给她穿衣。   “那我跟你去书房好了。”六伯母小声地道,“先让寿姑在正房安歇。”   六伯父就喊了丫鬟:“去问问,西府的老太爷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晚上,直到他们歇下了二太夫人那边还没有散。   丫鬟应声而去,六伯母另一个大丫鬟叫采菽的指使着媳妇子摆早膳,两个浓眉大眼的孩子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大的是蕙哥儿,学名窦政昌,今年九岁,小的乳名芷哥儿,学名窦德昌,今年七岁。   窦昭瞥了一眼窦德昌。   前一世,窦德昌是窦家的异类。   别人读书的时候,他到处闯祸;别人成家的时候,他拐了纪家大归的表姐;别人立业的时候,他早在翰林院里养蝈蝈了,是京都城里有名的顽主。   给父母行过礼后,窦德昌不顾恭立在旁的哥哥,撒着娇儿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纪氏宠溺地笑着,把小儿子从怀里拉开:“都已经上学了,可不是小孩子了,小心四妹妹笑你。”   昨天他们已经见过面了,还一起去了三伯父家吃饭。路上,窦德昌偷偷地揪她的辫子,被窦政昌狠狠地瞪了一眼才作罢。   他不以为意,冲着窦昭喊了声“四妹妹”,又嬉笑着依偎在了母亲的怀里。   纪氏哭笑不得。   窦昭侧过脸去。   她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那边六伯父问起窦政昌的功课:“先生昨天讲了些什么?”   窦政昌毕恭毕敬地道:“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作何解?”   窦政昌道:“人不知我,于我无损;我不知人,则贤愚不分,善恶无别,足以败事败身。”   六伯父满意地点了点头,望向窦德昌。   窦德昌乖巧地站直了身子。   尽管如此,六伯父的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他沉声问道:“先生昨天都讲了些什么?”   “苏明允,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他答得飞快,一看就知道读熟于心。   “作何解?”   “我们可以到了二十七岁再读书也不迟。”   六伯父“啪”地一声拍在了屋子上,脸色铁青。   窦政昌则低了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窦德昌求助似的朝纪氏望去。   纪氏的脸色比窦世横还要严峻。   窦德昌缩了缩头,乖乖地道:“苏明允,名苏洵,号老泉,眉州眉山人……”   六伯父面色微霁。   先前六伯父派去问事的丫鬟回来了,禀道:“太夫人那里一直没有散。”   六伯父愕然,对六伯母道:“我去看看!”   “先用了早膳再去吧?”六伯母道,六伯父已摆了摆手,匆匆出了门。   窦政昌、窦德昌兄弟的表情都松懈下来,窦德昌更是三下两下窜到了椅上,还朝着窦昭招手:“四妹妹快来,今天有韭菜盒子。我们家厨娘做的韭菜盒子可好吃了。她是我娘从宜兴带来的,她做的韭菜盒子和祖母、三伯母她们做的都不一样,你肯定没吃过。”   六伯母是南方人,用不惯炕桌,六房吃饭都用桌椅。   “你怎么像个猴子似的,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纪氏笑着喝斥他,把窦昭抱放在了桌前的圈椅上,又怕窦昭不习惯,指了个丫鬟专门扶着窦昭。   窦德昌冲着母亲做鬼脸。   纪氏和窦政昌都哈哈地笑。   用早膳时大家虽然都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但都笑盈盈的,气氛很好。   用完膳,兄弟俩恭敬地给母亲行礼告退,去了族学。   纪氏则带着窦昭去给二太夫人问安。   窦昭望着一路参天的大树,想着昨天晚上听到的话。   再过两个月,王行宜将擢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甘肃巡抚,负责马市之事。一年后,蒙古人进犯,王行宜击退蒙古可汗鲁都,俘获战马五千匹,杀敌三万余人,晋陕西抚巡。   之后王行宜多次击退蒙古人,功战赫赫,王知杓因此被荫封密云卫四品指挥佥事。   而她的五伯父,还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苦苦挣扎,直到七年后曾贻芬病逝,他才在何文道的支持下进入内阁,掌管吏部。可相比王行宜,他在声望不止差了一星半点,以至于资历比王行宜老,管的堂部比王行宜重要,排名却一直在王行宜之下。   这一世,她的重生打破了既有的轨道,事情会不会又有所不同呢?   窦昭微笑着,和六伯母一起止步于二太夫人门前。   二太夫人面前最得力的柳嬷嬷朝着六伯母使眼色:“太夫人有事和西府的老太爷商量,今天就免了几位太太、奶奶的晨昏定省。”   六伯母和碰到一起的二堂嫂一家笑着离开了二太夫人居住的院子。   二堂嫂悄声问六伯母:“您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六伯母摇头,道:“你要是听到了什么音,记得跟我说说。”   “那是自然。”二堂嫂笑着点头,朝窦昭伸出双手,“来,寿姑,给二堂嫂抱抱。”   窦昭从六伯母怀里挪到了二堂嫂怀里,两从说了会话,六伯母牵了窦昭的手:“我们还要去大嫂那里问安,等会再去你那里串门。”   二堂嫂笑着应好,和她们在东跨院那株百年的桂花树下分了手。   六伯母抱着她慢慢地朝自己居住的方向走去。   窦昭有些奇怪。   六伯母突然停住了脚步。   跟在她们身后的丫鬟顿时都站定不动。   六伯母只身抱着她去了不远处的水榭。   “寿姑,”她把窦昭放在水榭铺着水磨石方砖的地上,蹲下身来,神色严肃地望着窦昭,轻声问道,“你想不想读书?”   窦昭愣住。   六伯母的那位探花祖父,是文坛鸿儒。六伯母家学渊源,不仅精通音律,而且写得一手好定,据说有时候还会和六伯父讨论制艺之技。江南的男女大防胜于北方,家中精通文墨的千家闺秀都是跟着自己的母亲或是嫂嫂、姑姑读书,只有那些新晋之家才会请了老儒做西席。   难道六伯母想教她读书不成?   从前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字不如那些读了书的大家闺秀好,昨天听了六伯母的话,她才知道自己和那些真正有学识的女子差得远了。   如果能跟着六伯母读书,就再好不过了。   她使劲地点了两下头。   纪氏笑起来,目光柔柔的,温声道:“好孩子,你要记住了,人从书里乖。”   她是可怜自己被人当成了棋子还要对那些摆布她的人感激涕零吧?   窦昭心里涩涩的。   她们回了屋。   几个婆子正等着六伯母示下。   六伯母却没有理会。   她仔细地看了看窦昭的描红,吩咐采菽:“你把我书房里那本《茂松阁》法贴拿过来。”回头看见窦昭睁大了眼睛望着她,笑道:“《茂松阁》法帖是我姑姑当年写给我的,比较适合女孩子练习,你先照着描红,下午我再仔细地告诉你怎样运笔。”   把父亲的那套全否定了。   窦昭讪笑。   六伯母这才让等在庑廊下的婆子进来禀事。   窦昭则被采菽带去了纪氏的书房。   那书房靠墙的俱是一人多高的书架,密密麻麻垒满了诗书,只在书房的正中放了张大画案,两把圈椅。   画案旁摆了个极大的旧磁缸,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画卷,画案上则摆了个旧磁筒,插了一大把用过的笔,边上一个镶莲纹的珐琅盒子,颜色艳丽,做工精致,却放着块用了大半的旧砚,一小截指头般粗细的黑墨横在砚上。   窦昭坐在画案前,未曾磨墨已闻见淡淡的茉莉香。   她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   宜兴纪氏,不愧是耕读传家的百年大族,仅就这陈设,就不知道比二太夫那里要高出几个档次,难怪二太夫人在六伯母面前有些心虚了。      第三十九章 连环      采菽笑着帮窦昭将描红的纸蒙在法贴上,然后拿了把扇子在一旁轻轻地帮她打扇。   “采菽姐姐,”窦昭笑道,“天气这么热,你去歇着吧!这里有妥娘服侍就行了。你在这里,我写不出来。”   采菽抿了嘴笑,道:“那好,我就在门外候着,您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窦昭笑眯眯地点头,低声吩咐妥娘:“你到门口看着,有人来就咳一声。”   妥娘颔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书房门口,支着耳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窦昭抽出一张纸,给舅舅写了封信:“……二太夫人说,要是把王姨娘扶正,王姨娘的爹就不会和五伯父争党首了。您要是不写同意书,就让我长大以后去告王姨娘。”   不过几句话,她没什么手劲,写了快两炷香的功夫,还好字迹尚算工整。   用细沙吸了墨,窦昭将纸折成了个小纸条,然后朝妥娘招着手,悄声问她:“你还记得彭嬷嬷要你背的地址吗?”   “记得。”妥娘小声地背了一遍。   窦昭很是欣慰,把纸条交给妥娘:“等会你去找六伯母告假……”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妥娘。   妥娘不住地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会闹起来的。”然后指着小纸条提醒她,“四小姐,送一次信要十两银子。您写个小纸条他们也算一封信,您写十张纸他们也算一封信,您不如多写几个字吧,这样算起来也便宜些。”   窦昭忍俊不禁,随后感慨地道:“要是舅舅还不明白应该怎么办,只知道一味地和窦家、王家置气,我写得再多也没有用,还不如就此把他摘出来,免得让那些自以为是的狡诈小人得意。”   妥娘听不懂。   “你只要照我的吩咐行事就行了。”窦昭笑道,“其他的,就不用担心了。”   妥娘小心翼翼地将纸条贴身藏好,服侍窦昭用过午膳,照窦昭的吩咐向纪氏告假:“小姐让我回去把她惯用的兰草枕拿过来。”   纪氏让采菽去叫辆马车陪她走一趟。   “不用了,不用了。”妥娘忙道,“就这一会的功夫,我走过去就行了。”百般地推辞。   纪氏起了疑心。   只是她一向不愿意多事,笑着点了点头,抬头却看见满头大汗在那里写字的窦昭。   小小的脸热得通红,却依旧照着她嘱吩的坐得笔直,认真仔细,丝毫不见半点的懈怠。   刹那间她心中一软。   若是芷哥儿,只怕早就扑到她怀里撒娇了。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就是再苦再累,也只能忍着吧?   她一改往日的脾气,等妥娘一转身,立刻叫了个叫采薇的丫鬟过来,低声道:“去,看看这个素馨要干什么?”   采薇应声而去。   纪氏就坐在窦昭身边看着她描红,不时告诉她应该注意些什么。   写完两张大字,纪氏让采菽端了绿豆汤进来:“寿姑,歇歇,消消暑。”   窦昭也有些累了,坐在那里正和纪氏喝着绿豆汤,六伯父回来。   六伯母还没来得及问候一声,六伯父已沉声道:“屋里服侍的都站到外面的院子里去。”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瞬间只剩下窦世横、纪氏、窦昭。   这时候,做孩子的好处就显现出来。   六伯父不以为意地摸了摸窦昭的头,径直对六伯母道:“诸家请了周学正出面,要退还七弟的庚帖,母亲和小叔还在屋里僵持着,三哥让我先去看看情况,晚膳你们就不要等我了。”   这么快!   窦昭讶然。   六伯母也很吃惊,道:“诸家什么突然说要退亲?”   “王家的二奶奶庞氏纠集了娘家的兄弟到诸家去闹事,诸举人丢不起这个脸,闭门不出,等庞家的人一走,他连夜去州里请了周学正过来。”六伯父说着,叹了口气,“周学正和诸举人是好友,看样子,诸举人是铁了心要退亲了。”   “那你快过去吧!”六伯母皱了皱眉,“能不退亲,就最好不退亲。不然王家会更闹腾。”   “我也是这么想的。”六伯父道,“我已经派了管事去找庞老爷,他要是再这样不知深浅地闹下去,以后别想在北直隶做生意了。”   六伯母显然也赞同六伯父的主意,道:“你小心点,别让人抓住把柄就是。”然后又叮嘱了六伯父几句,送六伯父出了门。   窦昭慢慢地喝着绿豆汤,看见六伯母送走六伯父之后,在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呆,这才回屋。   “寿姑,想不想和我去串门啊?”六伯母问她,采薇却折了回来。   “六太太,”她小声禀道,“素馨回了西府,和四小姐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玉簪吵了起来,听那口气,好像是她要把四小姐屋里的东西全部清点一遍,玉簪说她多管闲事,她说玉簪是贼。两人就打了起来……我没敢多留,赶紧赶了回来。”   只说让她去闹一番,借机把玉簪偷东西的事告诉纪氏,没想到玉簪这么大的反应,两人竟然还打了起来。   不过,妥娘身板有劲,玉簪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加上妥娘是陪她来东府的人,俞嬷嬷就是知道了也不敢把妥娘留在西府,更不要说处罚妥娘了,否则玉簪偷了自己屋里的东西讨好大庆媳妇的事就会露馅。   仆妇欺负到主家头上来了,同是主家的东府太太们、奶奶们为了杀鸡给猴看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到时候就不是打几板子撵出府的事了。   窦昭并不担心。   纪氏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脸色大变,道:“这件事你不要做声,素馨一回来你立刻来禀了我。”   采薇应声退了下去。   纪氏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拿了本《三字经》出来,开始告诉她背诵。   夕阳西下的时候,妥娘回来了,还装模作样地拿了个兰草枕头。   纪氏单刀直入问妥娘:“你和玉簪打架,俞嬷嬷怎么说?”   妥娘喃喃半晌,一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   纪氏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沉吟道:“这件事我不好插手,不过,你可以写信给寿姑的舅母,让寿姑的舅母请我们府里的随便哪位太太帮着管管,我想我们府里的人都不会坐视寿姑被这样欺负的。至于玉簪,你明天一早就跟俞嬷嬷说,四小姐惯用自己的丫鬟,这两天我又要帮着六爷收拾箱笼,让她过来帮把手。我自有主意。”   妥娘见事情果然如窦昭预料的一样,心中实在欢喜,忍不住咧着嘴笑了起来。   纪氏看着也跟着笑了起来,道:“你是个忠厚老实,我很喜欢。以后只要你一如既往地好好服侍寿姑,自有你的好日子。”   妥娘觉得现在她过的就很好,但能得到六太太的赞赏,还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她连连点头,笑得更灿烂了。   纪氏见太阳下了山,想着窦昭在家里关了一天,就牵了她的手在院子里遛弯,信手指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告诉窦昭都是些什么。   二堂嫂和三堂嫂、五堂嫂一起来看窦昭。   纪氏正吩咐丫鬟摆瓜果,窦政昌和窦德昌下了学,白净高瘦的窦环昌和阳光四射的窦启俊也跟了过来。   “我们是来看四妹妹(四姑姑)的。”   纪氏把两人好好地夸奖了一番。   三堂嫂脸上有光,拉着儿子笑得合不拢嘴。   窦环昌则笑容温柔地和窦昭打着招呼:“四妹妹,你住得可习惯?东府好不好玩?”   窦昭无意和他们拉关系,佯装着腼腆的样子笑了笑。   东府的小一辈都在六房吃的晚饭。   晚上,六伯父没有回来,祖父却赶了回去。   第二天中午,传来了诸家和窦家解除婚约的消息。   窦昭并不觉得可惜。   一个女人,仅仅凭着这个男人愿意为妻子守制三年就觉得他是个好人,可见见识也十分有限。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没有去想其中深层次的原因——母亲在她的心中,是个如水般纯粹、如火般刚烈的女子,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比她的母亲更至真至纯,更不是谁能取而代之的。   窦昭问着妥娘的去向。   采蓝笑着告诉她:“素馨和王管事去了真定州,明天下午就回来了。”   按照窦昭的推测,纪氏知道这件事之后,肯定会悄悄地帮她,为了不引起窦家人的注意,她多半会托付纪家在真定府的商铺帮着送信,而王管事正是纪氏的陪房。   她嘴角弯弯。   玉簪忐忑不安地挽着个包袱跟着采薇走了进来。   窦昭正在描红,纪氏坐在窦昭身边,像没有听见禀告似的,眼皮子也没抬一下,一边帮窦昭打扇,一边低声细语地夸窦昭的字写得好,就这样把玉簪晾了大半个时辰,待窦昭描完了红,纪氏亲自帮窦昭净了手,又端了丫鬟们送上的莲子汤喂了窦昭几口,这才道:“你是服侍四小姐的玉簪?”好像这时才看见她似的。   玉簪两腿站得直哆嗦,热得汗透衣襟,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听见纪氏的问话,忙道:“回六太太的话,奴婢正是玉簪。”态度十分的恭谨。   纪氏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下去吧”,然后满脸笑容地舀了勺莲子汤递到了窦昭的嘴边,耐心温柔地哄道:“我们寿姑真乖,一碗莲子汤都快吃完了!”   东府里的太太们什么时候和七奶奶的关系这么好了?   七奶奶都不在了,还把四小姐捧在手心里当成宝似的。   玉簪看着,有半晌的茫然。   已有丫鬟上前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角:“还不快退下去。”   她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出了内室,耳边传来不知道谁低低的讥讽:“不是说服侍过前头的七奶奶的吗?怎么我看着呆头呆脑的,莫不是混水摸鱼混进去的?”      第四十章 敲山      窦昭看着纪氏的一举一动,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她刚进侯府的时候,没少给魏家那些管事妈妈或是管事们这样的脸色看。   玉簪一个因机缘巧合才上位的小丫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场面?   无所事事地被晾在一旁,听着纪氏身边丫鬟的冷嘲热讽、看着纪氏身边婆子的冷眼的玉簪决定去找妥娘。   没想到妥娘不在!   她见住在妥娘隔壁那个穿着绿裳的丫鬟面相和善,问道:“姐姐,您知道四小姐身边的素馨去哪里了吗?”   那丫鬟正对着妆镜在戴耳环,闻言道:“玉簪和王管事去了真定州。”   玉簪愣住。   丫鬟收起妆镜,笑着走了过来,道:“你是新来的?我怎么瞧着面生。王管事是我们太太的陪房管事,我们太太吃不惯北直隶的饭菜,纪府的老太太就常让纪家的铺子给太太送些东西过来。王管事要去州里给太太拿东西,正巧前几天玉二奶奶娘家的侄儿、侄女过来走亲戚,太太见四小姐很喜欢邬家七小姐的玩偶,素馨又是四小姐跟前最讨四小姐喜欢的,想来知道四小姐的喜好,就让素馨跟着王管事去州里纪氏的铺子里挑一个。她明天下午应该可以回来了。”   玉簪妒忌得两眼发红。   纪氏在真定州的铺子还卖西洋的玩意。大庆媳妇去过一次,花了二十几两银子买了个小小的鎏金胭脂盒,上面画着个西洋的美人,大庆媳妇当成宝贝似的藏着,过年的时候才拿出来显摆显摆,还说以后要是发了财,怎么也要好好地再去逛逛。   素馨竟然能由六太太的陪房管事陪着去逛纪氏的铺子,那纪氏铺子的伙计们看在六太太的面子上,肯定会对她迎进奉出的,比起大庆媳妇来不知道要威风多少倍。   她怎么就交了这样的狗屎运呢?   说来说去,她哪点比得上自己?不过就是会巴着四小姐不放而已……   玉簪想着,脑子里灵光一闪。   对啊,素馨那个呆头呆脑的都能讨了四小姐的欢心,凭自己的机灵,四小姐还不是手到擒来?   想到这里,她朝那丫鬟道了声谢,把包袱丢在了妥娘屋里,自己打水洗了把脸,匆匆去了正房。   纪氏正带着窦昭站在树荫下,指使着小丫鬟采凤仙花:“……用小碗捣碎了,加点明矾,放一夜,明天就可以给我们寿姑染指甲了。”她说着,蹲下身来托起窦昭的小手。   带着婴儿肥的小手白白嫩嫩的,肌肤仿佛吹弹欲破,小小的指甲精致秀气,摊开了,手背上就出现了几个小窝,纪氏心里软得滴出水来。   玉簪忙上前给纪氏和窦昭行礼:“六太太,四小姐!”   “哦,你过来了。”纪氏语气和蔼,相比刚才的冷淡,简直是天壤之别,玉簪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忙应了声“是”,讨好地道:“奴婢看着素馨不在屋里,想着四小姐身边缺人,放下包袱就赶了过来。”   纪氏点头。   窦昭则朝着她笑了笑。   玉簪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人人都说东府的六太太为人和善,刚才可能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正好让自己碰到了。   有小丫鬟捧了装着凤仙花的琉璃盅过来:“六太太,您看行吗?”   纪氏面露犹豫,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玉簪立刻殷勤地道:“六太太,从前我们奶奶在的时候,我常帮着摘凤仙花。”一面说,一面去拨弄着琉璃盅里的凤仙花,“您瞧,这个就嫩了些……”   “看样子你还真有几分眼力。”纪氏笑着赞了她一句。   玉簪心花怒放。   挑好了凤仙花,纪氏带着窦昭回屋。   玉簪连忙跟上。   三伯母过来了:“六弟妹,忙啊!”   站在门口和纪氏打招呼,并不进去。   纪氏看了窦昭一眼,犹豫片刻,吩咐那小丫鬟:“领了四小姐屋里去。”然后整了整鬓角,笑着朝三伯母走去。   窦昭和小丫鬟、玉簪进了屋。   小丫鬟把琉璃盅放炕桌上,笑着对站在炕边的窦昭道:“四小姐,我去把装明矾的罐子拿过来,您站在这里不要动。”又拜托玉簪,“姐姐看着点四小姐。”   “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玉簪满脸笑容。   小丫鬟蹬蹬蹬地跑去了后面的套间。   玉簪蹲下来和窦昭说着话:“四小姐,你想不想去荡秋千?你让素馨回府,我就带你去荡秋千,还每天都和你玩翻绳、丢沙包,好不好?”   窦昭懒得理她。   玉簪自顾自地说了半天窦昭都没有反应,她很是无趣,又因为前先站了半天,此时一直蹲着,起身的时候腿有点发软,手就扶在了炕桌上,炕桌一翘,“哐咚”一声翻在了炕上,搁在炕桌上的琉璃盅骨碌碌从炕上落到地上,“叭”地一声碎成了几块,里面装着的凤仙花瓣也散落得到处都是。   她一下子傻了眼。   “怎么了?”听到动静的小丫鬟抱着个景泰蓝的小磁罐就冲了进来,看见摔破的琉璃盅吓得脸都白了,“怎么会这样?”   原本立在庑廊下的丫鬟也都冲了进来。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玉簪的身上。   “不是我,不是我!”玉簪下意识地否定,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掠过站在一旁的窦昭,她顿时如抓到了根救命草,“是四小姐……对,是四小姐失手打翻的!”   ※※※※※   纪氏脸色铁青,吩咐采蓝:“去请了西府的俞嬷嬷过来。”   屋里服侍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见王嬷嬷打了个手势,纷纷松了口气,鱼贯着退了下去。   纪氏这才发起脾气来:“这个玉簪,死不足惜!”   她先抑后扬,就是想让玉簪得意之下出错,好找个借口教训玉簪,谁知道她还没有下手,玉簪就做出这等龌龊事来。   “也难怪素馨和她打了起来。”王嬷嬷也颇为感慨,但还是劝着纪氏,“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四小姐还不知道要吃多少暗亏呢!”   纪氏想起窦昭那软软的小手,眼眶微红,轻声道:“寿姑呢?”   “采菽和采蓝陪着四小姐在院子里摘凤仙花呢!”王嬷嬷笑道,“玩得可高兴了。”   纪氏眼底就有了几分笑意,踌躇道:“你说,把寿姑养到我屋里,怎样?”   王嬷嬷眼皮子一跳,道:“三太太过来,就是和您商量这事?”   纪氏沉默半晌,微微颔首。   王嬷嬷倒吸了口冷气,道:“我们能不能不管这件事?”   ※※※※※   采蓝过去的时候,俞嬷嬷正焦头烂额。   栖霞院吵成了一锅粥,诸家的人又赶过来说要退亲,庞家的人狐假虎威地在那里使唤这个指使那个,偏生老太爷和七爷都不见了踪影,她不过是个妇仆而已,哪一件、哪一桩是她能够当家作主的?那些管事、管事妈妈能躲则躲,能推则推,都把她推上前,偏生她背着七爷的托付,想避都避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安抚了这个安抚那个,总算是没有出什么事。好不容易等老太爷回了府,东府的六太太又差了人让她过去。   别人叫她,她都可以推辞,四小姐如今在东府的六房,六太太叫她,她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她抚着额问来禀告小丫鬟:“说了是什么事吗?”   小丫鬟摇头:“只说是让您快点过去。”   俞嬷嬷只好交待了霍妈妈几句,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东府。   迎她的是王嬷嬷。   王嬷嬷并没有直接把她领去正房,而是请她到一旁的耳房坐了。   “老姐姐,”她拉着俞嬷嬷的手道,“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事情急,我们太太也不会请了姐姐过来。”她把玉簪的事告诉了俞嬷嬷,“……不过是打碎了东西,最多被我们太太教训一顿,可她却栽赃到了四小姐头上,可见她平日有多嚣张。要不是顾着前头奶奶的名声,我们太太当时就要发作她了……”   俞嬷嬷还没有听完,脑袋“嗡”地一声。   她就知道会出事!   府里的那些丫鬟婆子见大庆媳妇没有把四小姐放在眼里,就有样学样,跟着张狂起来,特别是像玉簪这样眼皮子浅的,简直就有些不知所谓了。   归根到底,这全是儿子惹出来的祸。   可儿大不由娘。   她主内,儿子主外,有些事等她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她教训了儿子几次,开始儿子只是听着,后来索性和她顶起嘴来:“我们是前头奶奶的人,不管是谁做了七爷的填房都容不下我们,还不如趁着现在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知道儿子说得有道理,可她服侍了赵、窦两家的人一辈子,离开了赵、窦两家,她还能去哪里?   儿子道:“你放心,我不会动四小姐的东西,只不过是借着赵、窦两名义,借着四小姐的银子做几桩买卖,等积攒些本钱和声誉了,您就借口年纪大了,我们求新太太一个恩典,让我们回老家去。那新太太只怕高兴得要笑起来,哪里还会阻挡?”   如今六太太对她不满,这件事只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俞嬷嬷有些惶恐地抓住了王嬷嬷的手:“十个手指有长短,我现在按下了这个就浮起来了那个,头都是晕的,还请姐姐告诉我该怎么做!”   “姐姐也是主家身边的老人了,仔细想想,自然就有了主意。”虽说这么说,王嬷嬷却笑道,“玉簪这样的丫鬟我见得多了,是个不省心的,留在身边总是个祸害。”然后带她去见了纪氏。      第四十一章 震虎      纪氏也只说玉簪不合适留在窦昭身边服侍,让她另换个丫鬟过来。   俞嬷嬷知道,这是纪氏逼着她处置玉簪。   西府的那些丫鬟、婆子之所以巴结奉承她,不就是想从她手里捞点好处。结果犯了事她不仅没办法把人保下,还要亲手惩戒这些曾经阿谀奉承过她的人。   以后谁还会靠过来?   但她若是装作没听懂,六太太会不会觉得失了颜面,把这件事捅到二太夫人那里呢?   想到二太夫人,俞嬷嬷就不禁心里发寒。   先把眼前这个难关过了再说吧。   俞嬷嬷咬了咬牙,把玉簪领了回去,当着众人的面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二十板,直打得她皮开肉绽,进气多,出气少,想着老太爷不知道正为什么暴跳如雷,谁靠近谁遭殃,因而怕玉簪死了触了老太爷的霉头,一面请了大夫过来给她用药,一面让人给玉簪找户人家嫁了。   “最要紧的是嫁得远远的,”她嘱咐媒人,“也不要她的赎身银子,我们还倒送十两银子的嫁妆。”   这样好的事,媒人自己动了心:“我有个远房的亲戚,是个挑夫,在淮安漕运上谋生,刚死了老婆,若是能成,还有几封茶叶的谢礼。只是年纪有些大,有两个儿子……”   俞嬷嬷才不管那些,只要能把人远远地弄走,多的一句话没有问,就应了这门亲事:“我去跟七爷说一声。”   媒人欢天喜地坐在那里一面喝茶一面等着。   窦世英在鹤寿堂,俞嬷嬷赶过去的时候却被拦在了门外。   “老太爷正和七爷说事,”小厮与她小声地道,“吩咐了谁也不许打扰。”   俞嬷嬷就站在院子里等。   书房中,躺在醉翁椅上的窦铎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疲倦而憔悴。   “万元,这次你一定要考个举人回来!”他手背搁在额头上,挡住了眼睛,低沉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和愤懑,“现在的窦家,已不是你伯祖父当家时的窦家了,你想保住家业,就要争气。知道吗?”   窦世英直直地站在那里,没有作声。   窦铎猛地坐了起来,暴躁地大声喝斥道:“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窦世英平静地应着,问道:“王家的事,您准备怎么办?”   窦铎冷笑,森然地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西窦有我,就不会任东窦搓圆捏扁!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去参加乡试就行了。”然后大声道:“谁在外面当差?”   “是小的杜安。”   “你去请了王家的大爷过来。”   杜安应声而去。   窦铎回头对沉静地站在那里的儿子道:“你回去收拾行李吧,明天一早就启程去京都。”   窦世英恭敬地向父亲行了个礼,出了鹤寿堂。   俞嬷嬷急急地迎了上去,把去东府的事说了,最后道:“……六太太的意思,这样的人是留不得了,为着从前奶奶的名声,最好还是远远地嫁了。”   她怕再生波澜,把纪氏搬了出来。   窦世英错愕,半晌才道:“既然是六太太的意思,你就按着六太太的意思办吧!”   俞嬷嬷得了话,急急地去回了媒人,当天晚上就一副门板抬了玉簪出去。   而窦世英在原地呆立半天,吩咐身后的高升:“你去帮我收拾东西吧,我去趟六爷那里,看看寿姑。”   高升忙道:“那您早去早回,明天一大早还要祭拜祖先。”   窦世英点了点头,去了东府。   窦世横正在收拾要带到京都去的书卷,书房里有些狼藉,见窦世英过来,和窦世英到厅堂里坐下。   “寿姑和你六嫂去老二媳妇家串门去了,”他给窦世英倒了杯茶,道,“看时辰应该快回来了。”   窦世英轻轻地说了声“麻烦六嫂了”,端着茶盅沉默良久。   窦世横笑道:“怎么了?嫌家里烦?”   窦世英淡淡地一笑,答非所问地道:“六哥,诸家要退亲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给诸家说好话?”   窦世横有些意外,半是玩笑半是调侃地道:“你的名声已经够差的了,要是再被诸家退亲,以后恐怕找不到什么好媳妇了。”   窦世英听着想了想,突然展颜一笑,眉目舒展开来,如一副缓缓打开的画卷,有种自然写意的流畅与随意。   窦世横看着一愣,窦世英已抬了抬端着茶盅的手,笑道:“六哥,我敬你一杯。”   “哟!”窦世横压下心底的异样,笑道,“你这又是为哪一出?”   “就是想跟六哥说一声‘多谢’!”窦世英嘴角噙着笑,目光却认真又郑重,让窦世横微微有些惊讶,正想问他出了什么事,外面传来一阵嬉笑声。   “是寿姑回来了。”窦世横道,和窦世英一起出了耳房。   大红灯笼照得院子一片红彤彤的,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纪氏和窦昭走了进来,纪氏低着头,不知道和窦昭说了句什么,窦昭仰着脸,望着她咯咯地笑,耳边坠着的小小赤金丁香忽闪忽闪的,像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子般顽皮可爱。   窦世英鼻子一酸。   如果谷秋还活着……不知道有多高兴!   他不由蹲下身,张开手臂冲着窦昭喊了声“寿姑”。   窦昭抬头,看见剑眉星目的窦世英。   她静静地站在纪氏的身边,徐徐地喊了声“爹爹”。   窦世英的笑容僵在脸上,手臂仿佛托着千斤力,慢慢地垂落下来。   纪氏忙推了推窦昭,笑道:“你爹爹明天就要走了,他今天特意来看你的。”   窦昭佯装不懂,曲膝给窦世英行礼,脆生生地和父亲道别:“爹爹一路平安!”   窦世英失笑。   自己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他笑着上前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寿姑在六伯母这里,要听话,知道不?”   窦昭笑嘻嘻地点头。   窦世英给纪氏行礼:“寿姑就请六嫂多多费心了。”   纪氏忙还礼:“七叔客气了。寿姑乖巧懂事,我们都很喜欢。”   窦世英笑着告辞。   窦世横送他。   被窦世英拦住:“明天大家都要起早,就不用这么客气了。”   窦世横是个爽快人,笑着朝窦世英挥了挥手:“那我们明天见。”   和纪氏并肩而立,望着窦世英离开。   清风明月下,繁枝婆娑,窦世英的背景孤单而寂寥。   窦昭扭过头去,啪嗒啪嗒地跑进了内室。   ※※※※※   高氏站在栖霞院东厢的台阶上,玉簪花浓郁的香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从正屋隐约传来庞氏娇滴滴的笑声,仿佛针尖刺在她的心上,是那么地令人难以忍受。   她顿时心浮气躁,忍不住在院子里打起转来。   自己怎么就和庞氏做了妯娌?   见过不要脸的,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自己的脸都给庞氏丢光了。   想她从小到大行得端、走得正,不管什么时候都堂堂正正毫不畏惧,何曾像现在这样,走路都要看着脚尖……   高氏气呼呼地在庑廊前站定。   不管王知柄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明天一早就回南洼,然后带着儿子去京都看望父亲,再也不趟这滩浑水。   王知柄丢得起这个脸,她可丢不起这个脸!   拿定了主意,她心中略微好受了些,就看见一个黑影从旁边的树林拐了过来。   她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是丈夫王知柄。   他低着头,高一脚低一脚的,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不知道窦家老太爷跟他说了些什么?   高氏思忖着,想到昨天自己劝王知柄不要住在窦家,随便到哪里窝一夜都行,王知柄不听,结果今天早膳的时候,窦家的丫鬟看他们的眼神就像他们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她硬是一口气堵在胸口直到了下午才渐渐散去,高氏就不想理睬丈夫。   她转身回了厢房。   王知柄望着从半开的房门内泻出来的昏黄灯光,不由苦笑。   他何尝不知道他们住在这里言不正名不顺,可若是他不住在这里,庞氏没有人压着,谁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泼皮事来?   也不知道这门亲事是谁做的媒人,这哪里是在给他们家做媒,这简直是在害他们家。   偏生他弟弟又懦弱无能,被这个弟媳掐得死死的,他一个做大伯子的,总不能越过弟弟去管弟媳吧?   王知柄头痛欲裂地进了屋。   高氏一句话也没有和王知柄说,默默地打了水给王知柄洗漱。   王知柄知道自家的事让妻子受了委屈,十分过意不去,拉了妻子衣袖,故作高深地道:“你知道窦老爷叫我去是为什么事吗?”   高氏敷衍地道:“什么事?”   “窦老爷问我,是想让爹做个名流青史的贤臣?还是想让爹做个昙花一现的诤臣?”   高氏骇然:“窦家老太爷都对您说了些什么?”   “说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王知柄迟疑了片刻,把赵谷秋的死告诉了高氏。   高氏面白如雪,捂住胸口,嘴角微颤,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地道:“会,会不会,弄错了?”却猛然间想起有一次婆婆说是故旧人家嫁女儿,没有钱随礼,不想去。还是她当时当了自己的一根金簪子才让王映雪去喝的喜酒……心里却已经信了几分,眼泪就忍不住扑扑落下来:“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我也没有想到。”王知柄的眼睛也红了,“窦老太爷说,他要不是钦佩父亲的为人,是决不会让映雪进门的。原来只当是照顾旧识的女儿,却没想到惹出这样的祸事来。映雪想什么,窦老太爷清楚,可窦老太爷也说了,出了赵氏这件事,赵家是绝对不会答应扶正映雪的。你也知道,没有赵家的同意书,就算是窦家承认映雪,也是没有用的……”   不知道为什么,高氏听了这话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祸水东引”这句话来。      第四十二章 反应      第二天用过早膳,王知柄向窦铎告辞:“……家父只嘱咐我把妹妹接回去,有些事情还不知道,我要跟父亲说一声才好。”   在西北的那些年,王知柄不仅服侍父亲的饮食起居,尽了做儿子的责任,还帮着因在狱中倍受折磨而不能长时间伏案写字的父亲整理书籍,抄写邸报,书信旧友,把幕僚该做的事也做了,早就习惯了父亲交给他去办一件事,他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管把事情漂漂亮亮地完成就是了,而不是遇到困难就向父亲诉苦或是抱怨甚至是称功。   王映雪的事也是如此。   他以为虽有波折,但最终还是能把妹妹带回去。   可现在,事情早已偏离了方向,他已没有办法做决定。   窦铎笑道:“那是应该。”   亲自送王知柄到了门口。   转身却听到王知柄的小厮向王知柄低声禀着谁来了。   王知柄听了脸色微变,急匆匆往外走。   窦铎心中一动,悄声吩咐杜安:“你去看看!”   杜安应声而去。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才回来禀道:“来的是王大人的一个随从,听那口气,好像是说王大人要到什么甘肃去做官了,让王大爷立刻启程前往西安……”   窦铎腾地一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难道,皇上要禁止马市了?”他皱着眉头,望向了栖霞院的方向。   与此同时,二太夫人也得到了消息。   她摩挲着手中的笺纸,沉思了半晌,叫了贴身的柳妈妈进来:“天天呆在家里也没意思,我们去六太太那里串串门。”   柳妈妈忙笑着应是,帮着二太夫人捯饬了一番,安排好近身服侍的丫鬟、婆子,扶二太夫人上了小竹轿,亲自打了把青绸桐油伞,去了纪氏那里。   纪氏正和王嬷嬷说着体己话:“……边关马市有利有弊,曾阁老新晋,就算想禁了边关的马市,按理应该徐徐图之才是,否则一个不慎,就可能全盘皆输,未免太急了些。”又道,“不过这招也走得妙。人人都知道王大人是铁了心要禁马市的,那些下面的人纵然反对,想到王大人的决心,想必也会思量一二,想必很快就打开局面,这马市想要禁,还真得就王大人不可。”   听说二太夫人过来了,两人都很意外,互相使了个眼色,纪氏带着王嬷嬷笑吟吟地迎上前去。   二太夫人眼睛扫了一圈,笑道:“怎么不见寿姑?”   纪氏眼皮子微跳,笑道:“蕙哥儿已经开始学《论语》了,芷哥儿跟着我读了两天书,上学没几天,《三字经》已经快学完了,比起族学里同龄的孩子都要快很多,不免有些翘尾巴,我寻思着一时还好,长此以往,只会骄傲自满,得想个法子暗暗挫挫他们的锐气才行,”她说着,挽了二太夫人胳膊,“寿姑那里,不免有些照顾不过来,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看她先前跟着七叔每天练字,就找了本法帖,把她拘在家里练字,一来遵了西府那边的规矩,二来也免得她乱跑,省得碰到哪里或是撞到了哪里我没办法向七叔交待。”   二太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把窦昭放到了一边,仔细地问起两个孙儿的学业来。   纪氏一边服侍二太夫人在厅堂坐下,一边把两个儿子在学堂的事讲给二太夫人听,把个二太夫人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不停地拍着纪氏的手:“都是你教得好,都是你教得好。”然后叹道,“我们窦家这么多的儿媳妇、孙媳妇,要说比你会说话的,有;要说比你会服侍丈夫、孩子的,也有;可要说比你会管教孩子的,你若自谦是第二,却是没人敢自称是第一的!”说得纪氏满头冷汗,自己本想从这滩浑水里拔出来,不曾想三言两语的,又被二太夫人绕了进去。心里明白的,知道二太夫人这是给她搭台子,到时候好把西府那边的孩子送到她身边教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自认为是江南名门之后,傲慢张狂,没有把窦家的这些媳妇、孙媳妇看在眼里。   若是以后两个儿子都比别人早早地就金榜提名了也就罢了,若是有哪家的儿子在蕙哥儿和芷哥儿之前中了进士,冷嘲热讽的话只怕听也听不完。   她一时间不知道婆婆这是在抬举她呢,还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   好在二太夫人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打转,说是要去看看窦昭,由一大群人簇拥着去了书房。   窦昭正坐在画案前练字,虽然有妥娘和采蓝帮着打扇,小脸还是红红的,鼻尖全是汗。   感觉到有人进来,她还是把最后一笔写完,这才抬头打量。   见是二太夫人,她笑着将笔交给了旁边服侍的小丫鬟海棠,由妥娘抱着下了太师椅,给二太夫人行了礼。   二太夫人呵呵地笑,对身的人道:“看这小人儿,这才跟着六太太过了几天,就规规矩矩的像个小大人似的了。”   旁边的人都跟着哈哈地笑。   纪氏的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窦昭则似笑非笑地望着二太夫人。   前世,父亲懵懵懂懂地娶了王映雪,两家成了姻亲,五伯父为了得到王行宜的支持,成了王映雪在窦家最大的靠山,她成了个让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绊脚石,她若想平平安安地长大,最好别惹王映雪的眼,所以她被送到了田庄和祖母生活。这一世,王映雪成了父亲的妾室,五伯父为了让王行宜俯首让路,就要利用她对付王映雪,她成了窦家的香饽饽,为了拿捏她,所以二太夫人就要把她养在东府,养在眼前。   一生一死一念间,人生却颠了个个儿!   真是让人说不出来的可笑。   ※※※※※   七月中旬,父亲和六伯父顺利抵达京都,各送了封平安信回来。   而远在延安府甘泉县的赵思,也接到了外甥女窦昭的一张纸条。   他气将纸条揉成了一团狠狠地丢在了地上:“窦家欺人太甚!我倒要看看,我不写同意书,他们两家怎么结亲家!”   赵太太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看着被丢在书房正中纸团,俯身捡起,慢慢地展开,摩挲着抚平了放在了丈夫的书案上。   “我刚问过送信的人了,”她给赵思倒了杯茶,柔声道,“窦世英去京都参加乡试了,把寿姑托付给了六太太照看,他们是纪氏铺子里的伙计。”   “你是说?”赵思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那张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纸条上。   “寿姑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笔都拿不稳,”赵太太道,“怎么会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赵思的目光顿时变得明亮而犀利起来:“你是说,这信封是六太太借寿姑的笔写的。”   “是不是,现在还不知道。”赵太太斟酌地道,“我只是觉得这几句话大有深意。”   赵思冷静下来,坐在了书案前,将只写了短短几行字的纸条迎着日光举了起来……   ※※※※※   王行宜中等个子,狱中的酷刑、十年的流放,让他华发早生,憔悴苍老。   此时他穿了件粗布葛衣站在花圃前,若不是双目开合间神采奕奕,他看上去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农夫。   “窦铎,”他喃喃地道,“他这是在逼我……赐死映雪啊!”   王知柄骇然,吓得惊出一身冷汗来。   “爹爹,”他高叫道,“您不会……”   王行宜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我王行宜是有女不教,可他们窦家难道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说映雪害死了赵氏,映雪是顶撞了赵氏?还是在赵氏的碗里投了毒?不愿意映雪进门,她咬着牙不答应就是了,难道映雪还能绕过她进窦家的门不成?既然答应了映雪进门,那赵氏就应该谨守妻妾之道,该管的管,该罚的罚,该赏的赏,偏偏又做出这等的姿态来。难道那窦万元纳个妾她就要死一回吗?到底是那窦万元害死了赵氏还是你妹妹害死了赵氏,我看只怕还两说。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她可是你妹妹,是供你吃,供你穿,帮你照顾妻儿的妹妹!”   王知柄噤若寒蝉。   王行宜却依然怒气难消,道:“映雪若是有错,该怎样就怎样,我这个做父亲的绝不推诿,我也能保证映雪不推诿,可他窦铎如果想把赵氏之死栽到映雪头上,我也是绝不会答应的。”   王知柄不由苦笑,道:“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映雪这样,总归是有些不妥当……”   “文蔚,是我对不起你们!”王行宜喊着长子的表字,神色突然间颓然,“你自幼聪明伶俐,却到今天连个秀才的功名也没有;你弟弟从小在众人的白眼中长大,胆小懦弱,没有主心骨;你妹妹小小年纪为了营生抛头露面,怎比得上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千金闺秀心思单纯?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他别过脸去,怕儿子看到他湿润的眼眶,“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为了自己,害了你们!”他说着,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如鹰地盯着王知柄,“你们若是有什么错,我愿意千倍万倍地补偿别人,可若是想让我为了自己的虚名置你们于死地,那就让他们先取了我的性命吧!”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花圃里。   王知柄“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的跟前,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爹爹,不与您相干,是我们不争气,丢了您的脸……”      第四十三章 改弦      王行宜的手,重若千斤地搭在了王知柄的肩上。   有小厮在花圃外探头探脑的。   王行宜脸色微沉,自有股凛然之气:“什么事?”   小厮战战兢兢地跑了过来:“大人,有个姓杜的,说是真定窦家的管事,他们家的五老爷和您是同年,他奉他们家老太爷之命给您送了封信来。”   “难道是窦振之。”王知柄困惑地道。   振之是窦铎的表字。   “应该是他。”王行宜冷笑,“他不是说映雪害死了他的儿媳妇吗?血仇不共戴天,不知道他找我们有什么事?”说着,命令那小厮,“把信拿过来。”   小厮一路小跑着拿了信过来。   王行宜看了一眼,把信递给了儿子。   王知柄满腹狐疑地接过了信,一目十行,很快就读完了:“窦振之竟然要您和他们家的管事一起去求赵睿甫同意将映雪扶正?”他完全摸不清楚状况,半天反应不过来。   王行宜嗤笑一声,对儿子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的吧?”   王知柄不知道。   王行宜无奈地叹了口气,耐心地教导儿子:“窦家如果诚心不想把映雪扶正,不要说庞家去闹了,就是映雪赖着不走,他们也能强行地把人架了送走。事情拖到今天,不过是窦家有自己的打算罢了。你回来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有点拿不准,现在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多半是窦元吉看着恩师重用于我,怕我抢了他的风头,想用映雪扶正这件事卖我个人情。结果窦铎和赵家的人都不同意。那窦铎不仅不同意,还希望通过你激怒我,让映雪死,给窦元吉来个釜底抽薪。”王行宜说着,连连冷哼了数声,这才道,“但窦振之突然改变了主意,把责任推到赵家人的身上——不是他不同意,而是赵睿甫不同意。”他沉吟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东窦和西窦只怕是面和心不和,窦铎之所以临时变卦,不过是因为西窦只有窦世英一根独苗,又无举业,势单力薄,看着我现在做了甘肃巡抚,想和我们家结亲,借我之势联手对付窦元吉。”   王知柄看父亲的目光充满了钦佩,诚服地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王行宜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映雪,真的害死赵氏?”   王知柄错愕。   王行宜已高声道:“窦振之信上说,他已两次派人与赵睿甫协商映雪扶正的事,赵睿甫都避而不见,想请我会会那赵睿甫。不管那窦振之是想绕过窦元吉让我承他这个人情,还是想让我看看他为了映雪扶正的事花费了多少精力,或是想向我证实赵氏之死确与映雪有关,还是想用我的官威压着那赵睿甫同意,你都代我走一趟吧,顺便看看那赵睿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一时的失言。   王知柄颇为犹豫:“爹爹,窦家一面说是妹妹害死了赵氏,一面又看在爹爹受曾阁老器重的份上要把映雪扶正……凉薄寡义……不是可交之人啊……妹妹日子未必有好日子过……”   他吞吞吐吐地望着父亲。   “我知道。”王行宜不齿道,“我倒要看看,他们都想算计我些什么?”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至于映雪那里,再帮我劝劝她,把这些利害关系都讲给她听,她若还是执意要和那窦世英在一起……她的苦,就只能她自己吃了……”   意思是不再帮她。   王知柄惊讶地望着父亲。   “公正公平易,不偏不移难。”王行宜喃喃地道,“我虽然盼着她能过得好,却不能代替她过日子。有些事,还得她自己能明白。”   王知柄重重地点了点头:“爹爹,我知道了。我去见过那赵睿甫之后,立刻启程去真定。”   而当二太夫人知道窦铎私下联系了王行宜,请王行宜帮着说服赵思同意将王映雪扶正的事时,已是九月中秋,桂子飘香、菊黄蟹肥之时,与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窦世英、窦世横双双桂榜有名。   窦府上下欢天喜地,窦铎更是兑了一箩筐承平元年的铜钱,派了两个管事站在自家的门口,遇人就发,整个真定县的人都涌到了西窦的门口。   纪氏亲手给窦昭梳了个丫髻,戴了珍珠发箍,换了身大红色十样锦的妆花夹衫,眼里流淌着挡也挡不住的笑意,问她:“寿姑高兴吗?”   所有的事重新经历一遍,再高兴的事也会少了几分惊喜。   但她还是按着自己的身份笑盈盈地答了句“高兴”。   纪氏“啪”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牵了她的手:“走,我们去给你伯祖母道喜去,给你讨个红包。”   窦昭笑眯眯地点头,和纪氏去了二太夫人那边。   只是她们刚撩帘而入,就听见内室传来“哐当”一声碎瓷的声音,接着就传来了二太夫人怒不可遏的咆哮:“他这是什么意思?怕我们把她外甥女害死了?三十岁,他怎么不说让我们保她活过五十岁?”   纪氏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忙拉着窦昭去了大伯母那里。   窦昭很好奇二太夫人说的是谁,又是什么事让她发这么大的火,但她不着急,六伯母应该很快就能弄明白,她只要一直呆在六伯母身边就行了。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犯愁。   随着她的年纪渐长,这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消息恐怕也没几年享受了。   在大伯母那里喝了盅茶,她们回了屋。   站在庑廊里的采蓝也跟了进来。   她先看了窦昭一眼,这曲膝给纪氏行礼,才低声道:“五老爷来信,说是赵家舅爷答应将王姨娘扶正了……”   “啊?”六伯母大吃一惊。   窦昭却是松了口气。   看来舅舅并不是有勇无谋之辈。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想干让谁干去,犯不着把自己给拖下水。   前一世,舅舅为她付出的太多了,这一世,她宁愿自己受些委屈,也不想舅舅重蹈前一世的覆辙。   王映雪想扶正,那就把她扶正好了。   前世,王映雪还可以勉强装作进门得喜,这一世,她进门五个月产月,就算是扶正,那些正室自持身份,也不会和她交往。而窦明的婚事,只怕比上一世更艰难。   “不过,”采蓝又看了窦昭一眼,“赵家舅爷却提了两个条件。一是四小姐的婚事,王家不得插手。二是将西府的财产划一半给四小姐做陪嫁,王家拿到扶正同意书之日起,即由专门的管事打理四小姐的陪嫁;若是四小姐三十岁之后去世,陪嫁由四小姐自行处置;若是四小姐三十岁之前去世,有子嗣,陪嫁则留给子嗣,没子嗣,四小姐的陪嫁将做为赔偿,归赵家所有。”   “你说什么?”六伯母倒吸了口冷气。   采蓝再次看了窦昭一眼,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这样?”六伯母头痛道,“赵睿甫也真敢想啊!”   窦昭却早就傻了眼。   怕王家随便把她嫁了,她能理解;可分西窦一半财产……不要说是祖父了,就是东窦的二太夫人只怕也不会答应。   难怪二太夫人叫嚣着什么“五十年”了!   不过,她很快就从茫然中清醒、冷静下来。   窦家能提要求,舅舅为什么不能提条件?   和窦家把王映雪扶正的要求一样,舅舅提出来将西窦的财产分给她一半做陪嫁同样的匪夷所思,可你窦家能做得出来,凭什么舅舅就想不出来?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   有这样意识的舅舅,才能自保,才能不被窦、王两家给生吞活剥了!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弯成了个愉悦的弧度。   这件事,就让窦家的人去伤脑筋吧!   纪氏青葱般的手指就点到了她的额头:“傻丫头,还笑!你知道不知道你舅舅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她叹道,“你舅舅,放弃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一心一意只求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嫁个如意郎君,你以后,可要好好地孝顺你舅舅才是!”   窦昭不住地点头,甜甜地道:“我长大了也会孝顺六伯母的。”   她说的是真心话。   前一世,要不是临出嫁前听了六伯母那席话,她肯定会走更多的弯路。只可惜前一世的六伯母在她眼里是个待人温和有礼骨子里却始终透着几分疏离、冷淡的窦家媳妇,她无意热脸去贴人家的冷脸作贱自己,她和六伯母的关系,也始终停留在见面点头微笑上。   这一世,尽管她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儿,六伯母却不在乎她是否记得自己的好,不仅细心照顾她,还帮她谋划着以后怎么在群狼环伺的窦家生存下来……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这份恩情,她永远都不会忘的。   六伯母哪里会想到这些,她笑眯眯地道:“哎哟,我们寿姑的嘴可真甜。”   窦昭却看得出来,六伯母很高兴。   晚上,六伯母和王嬷嬷说着悄悄话:“……我一直担心赵睿甫会和王、窦两家硬碰硬,现在看来,我们都小瞧了赵睿甫。三叔父背着五伯找王行宜,就是想把这个球踢给赵睿甫——不是我不同意将王映雪扶正,是赵家从中做梗。现在赵睿甫干净利落地又把球给踢了回来——不是我不同意将王映雪扶正,是窦家舍不得银子。三叔父这次也算得上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不是。”王嬷嬷笑道,“听说老太爷气得两眼一黑,当场就闭过气去。要不是杜安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三老太爷,三老太爷恐怕要一头栽进荷花池子里了。不过,我们太夫人砸完了茶盅倒是高兴起来,还陪着兰哥儿说了半天的话呢。”   “那是,”纪氏笑道,“照我说,要是我们太夫人再通透些,就应该出面劝三叔父答应赵睿甫的条件。反正那些银子不给寿姑也轮不到东府,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赵家,还可以恶心恶心王映雪,你不是要扶正吗?那就拿出西窦的一半财产送给赵谷秋的女儿。要是那王映雪知道了,恐怕今天晚上被子都要蹬烂了。”      第四十四章 快刀      什么事情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那消息就会像长了翅膀似的,关也关不住地到处乱飞。   不过一夜的功夫,窦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有人暗地里骂王映雪是祸根,有人指责赵思异想天开,有人盘算着自己的利益,还有的人看戏不怕台高,等着看笑话。可不管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谁都不愿意做第一个说话的人。一时间,原来热热闹闹的东窦突然间沉寂下来,院子里除了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走动之外,各房各屋的人都不知道猫到哪里去了。   窦昭有些幸灾乐祸,纪氏却带着她去了西府。   “你祖父病了,”给她换衣裳的时候,纪氏告诉她,“我们去看看你祖父。”   当着赵家作出一副王家现在官大势大,非要把王映雪扶正,我也没有办法的姿态;当着王家却是一副我虽然不满意王映雪,但事已至此,为了两家的颜面,我还是会想办法让王映雪扶正的样子。想两边讨好,左右逢源,现在却变成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怕是急病的吧?   她腹诽着,和纪氏进了鹤寿堂。   窦铎戴着青色的网巾躺在床上,面色很差,丁姨奶奶在一旁服侍着。   听说窦昭来看他,他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   丁姨奶奶神色尴尬。   纪氏倒了杯茶示意窦昭端给祖父。   窦铎嗯了声,转过身去。   窦昭端着茶盅,眨着眼睛回头望着纪氏。   纪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上前两步揽了窦昭的肩膀,笑着安慰她:“祖父病了,精神不好,你把茶水放到小几上就行了。”   窦昭听着,小心翼翼地去放了茶盅。   窦铎依旧不理不睬。   纪氏就笑着对丁姨奶奶道:“既然三叔父歇下了,我们就不打扰,先回去了,明天再过来探望。”然后客气地朝着丁姨奶奶颔首,牵着窦昭的手出了门。   路上,窦昭看见庞氏的身影在花树间一闪而过。   她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上了马车。   庞氏一路急行回了栖霞院。   王映雪瘦得厉害,神色怏怏地在给窦明做秋衣。   哥哥来了又走了,说了些她从前从未曾想到过的事。   她之所以到今天还能安然无恙地住在栖霞院,说白了,不过是因为父亲起复,她娘家有力罢了。   如果父亲因为她的事受了牵连……王映雪有些不敢往下想。   可若是她就这样带着窦明回了王家,她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王映雪只要一想到温柔体贴的窦世英,就心痛如绞,只盼着这日子能拖一天是一天……如若能等到窦世英回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见庞氏进来,她勉强朝着庞氏笑了笑:“二嫂走得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吗?”   庞氏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坐到她身边低声地道:“我刚才看见窦昭了!”   王映雪不由“啊”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昨天晚上她们已经听说了赵思的条件,王映雪觉得赵思疯了,庞氏却两眼发光,一个晚上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你别慌,”庞氏笑道,“看样子,窦昭是跟着六太太来探病的。”她说着,“啧啧”两声道,“你别说,窦昭长得可真是漂亮,仅脚下那双缀着珍珠的绣鞋最少也得十几两银子。他们窦家可真是有钱。”   王映雪很不喜欢她二嫂看什么东西都以银子的多少来论好坏。   可她又不好说她。   这些日子,她的事多亏有二嫂帮助,她总不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上和二嫂较真吧?   “映雪,你拿定主意了没有?”庞氏见王映雪不说话,心中微哂,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哪有这么好的事?“你可别说我这个做嫂子的没提醒你,没有赵家的同意书,公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待在窦家的,你也不想你哥哥嫂子侄儿都因此而抬不起头来吧?你扶正了,好歹还能得那一半的家财;你要是回去了,窦家的财产可是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了。”   “我自己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王映雪不悦道,“我只是觉是窦老太爷肯定是不会答应这件事……”   “这是后话。”庞氏挤兑着王映雪,“你就说你想不想扶正吧?”   王映雪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这是听评书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啊!”庞氏道,“得,是我多管闲事。我这就回南洼去,你的事,我也再不管了!”   王映雪猛地抓住了庞氏的衣袖。   庞氏不由挑了挑眉,笑起来。   ※※※※※   窦昭和纪氏刚下马车,就看见采蓝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六太太,”她曲膝行礼,小声地道,“五爷和六爷、七爷一起回来了!”   窦昭和纪氏都大吃一惊,纪氏更是神色凝重:“知道三位爷是为什么回来的吗?”   “不知道。”采蓝摇头,“只听说五爷请了几天假,就和六爷、七爷一起回来了。”又道,“七爷已经回了府,六爷刚刚被太夫人叫了过去,太夫人还嘱咐,您要是回了府,立刻过去一趟。”   纪氏沉思了片刻,问:“除了我和六爷,还有谁?”   “还有三爷和三太太。”   纪氏又思索了一会,道:“我知道了。”把窦昭交给了妥娘和采菽,“你们照看好寿姑,等我回来了再送寿姑回府。”   两人齐齐应是,抱着窦昭回了纪氏的宅子,纪氏则带着采蓝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的院子里悄无声息,服侍的丫鬟、婆子都屏气凝神地立在院子中间。   见了纪氏,立在正屋台阶前的柳嬷嬷忙迎上前来,一面笑着陪纪氏进了屋,一面声若蚊蚋地道:“五爷一回来就和太夫人在内室说了半天话,出来就让请几位过来。”   纪氏见再走两步就是内室了,朝着柳嬷嬷使了个眼色就笑着由柳嬷嬷撩帘走了进去。   大家早已坐定,就等着她来。   纪氏忙上前给众人行礼。   二太夫人呵呵笑道:“不必多礼,又没有外人。”然后指了窦世横身边空着的绣墩,“挨着中直坐吧!”   纪氏笑着坐了下来,却趁机飞快地瞥了眼三太太。   三太太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看不出表情。   “大家都到齐了!”和二太夫人并肩而坐的窦世枢笑着开了口,“我这次回来,是有要紧的事请三哥和六弟帮忙的。”   他是个典型的窦家人,身材高大挺拔,皮肤白皙细腻,眼睛明亮有神,说话沐如春风。   窦世榜忙欠了欠身。   窦世枢就道:“王行宜在甘肃查禁马市之事,偏偏又出了王氏这件事,如果他被弹劾,会让曾阁老变得很被动。王氏的事,必须快刀斩乱麻。我有个想法,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看可行不可行?”他语气微顿,目光在哥哥嫂子、弟弟弟媳的脸上缓缓而过,“赵睿甫提出让三叔划拨一半财产给寿姑做陪嫁,我想三叔是决不会答应。因而我大致估算了一下,现在窦家的财产一半是东府的,一半是西府的。东府的又分为六份,其中大房、二房和四房占了一半,三哥、我和六弟占了一半……”   纪氏听到这里已隐隐知道窦世枢的打算,她心中砰砰乱跳,不由朝二太夫人望去。   二太夫人坐得笔直,目光沉稳。   她又想到采蓝的话。   看样子,五伯已经得到了婆婆的支持!   纪氏睃了窦世榜一眼。   窦世榜微张着嘴,显然也隐隐猜道窦世枢接下来会说什么。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依旧如刚才那样认真听着窦世枢的话。   再看丈夫。   满脸的不以为意,显然已经知道窦世枢会说些什么了。   纪氏叹了口气。   耳边传来窦世枢的声音:“……我们三房加起来,正好是西府一半的财产,达到了睿甫的要求。如果三哥和六弟妹同意,我想把我们三房应得的那份财产划给寿姑好了。至于三哥和六弟的损失,请三哥和六弟给我点时间,由我打个欠条,慢慢的还。”   他的话音刚落,没等三房和六房有所反应,二太夫人已道:“若是你们有急用,也报个数字给我,我还有些贴己银子,贴补这家里三、五年的开销还是拿得出来的。”   窦世榜最敬重的就是自己的母亲,何况这是为了自己胞弟的前程。   他没话说。   只是他也不好表态,免得六弟和六弟妹觉得他多事。   窦世横本就有“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爹娘饭”的志气,而且他回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只怕纪氏觉得委屈,不由朝纪氏望去。   窦世枢什么都盘算好了,她能说反对吗?   她朝着丈夫点了点头。   窦世横沉声道:“我同意。”   窦世榜本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见大事已定,再无顾忌,道:“我也同意。”随后又觉得这气氛有些压抑,故作语气轻快地道,“我们也不用五弟打什么欠条,娘的体己银子呢,还是留给自己打赏那些孙子、孙女,这日常的嚼用不管是我还是六弟,都是拿得出来的。要是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天,我自会带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去京都找五哥的。”   窦世枢微微地笑,笑容亲切而真诚:“三哥放心,我定当倒履相迎!”   窦世横哈哈大笑。   二太夫人由衷地高兴,脸上的褶子仿佛都少了几道:“好,好,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能这样,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你们放心,只要有你五哥的一口,就有你们的一口。我把话说在这里,老五,你当着你哥哥嫂子、弟弟弟媳发个誓……”   “不用,不用。”三太太此时也反应过来,满脸笑容地道,“这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是我们家的事,怎么能让五弟一个人担着?”然后调侃道,“娘,您这么说,可是挑拨我们兄弟妯娌间不和!”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二太夫人像笑像吃了长生果似的,“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窦世枢就笑着站了起来:“既然如此,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已经请了兰哥儿、大嫂、二嫂了们去花厅里说话。这个时候,想必他们都已经到了,我们也一起过去吧!”      第四十五章 同意      窦昭目送六伯母离开,心里却想着五伯父请假的事。   五伯父是吏部侍郎,他请假,会向谁请?   当然是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兼师座的曾贻芬了。   哈!   窦昭忍不住笑起来。   不知道王行宜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赶回京都向同是他师座的曾贻芬解释一下为什么五伯父要请假?   妥娘看着窦昭莫明其妙地就笑了起来,诧异地喊了一声“小姐”。   “没事,没事。”窦昭笑得更欢快了,她摇着采菽的胳膊,“采菽,我要回家,我要见爹爹!”   “可六太太吩咐过了,等她回来再送您回府。”采菽很为难。   窦昭不管,一个劲地要回去。   她现在还是孩子,吵闹任性都是正常的。   采菽没有办法,只好叫了个小丫鬟去请纪氏示下。   纪氏在花厅。   她望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二太夫人,又望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兰哥儿、大嫂和二嫂,心情有些微妙。   而二太太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窦世枢、窦世样、三太太、窦世横和纪氏,却心中充满了愤怒。   说什么商量,老三、老五、老六这一母同胞的三兄弟早商量好了,她们这三房却是赶鸭子上架,之前根本不知道二太夫人把他们叫过来是为什么,怎么商量?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这个道理她是懂的,可就这样为被迫为西府收拾残局,她却怒意难消。如果她反对,以老五的心性,只怕早就有一大堆道理在那里等着她,她说得过老五吗?一个不慎,还可能给众人留下她趋利避害、不敢担当的印象,她是窦府的宗妇,以后在窦家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二太太看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脸色苍白,眼睛浮肿,表情却很平静。   这个做了十几年宗妇,现在又死了丈夫、孩子还小的孀居妇人有自己的打算。   叔伯兄弟里,老五窦世枢的前程最好,兰哥儿以后还要靠这位五叔帮衬,他们是万万不能和窦世枢翻脸的。   大爷在世时,在江南任官多年,他们颇有些积蓄,不说这些,就算东府分一半的财产给寿姑,其他的六房平分留下的一半,节省些,也足以够他们过两、三代人了,何必为了钱闹得不好看。   只要有人,还怕没有钱!   不过二房的儿子最多,如果自己提出来六房共摊,只怕二房会不答应。   好在她现在卸下了宗妇的责任,这些事也就不用自己出头了。   大太太紧紧地抿着嘴。   二太太怨念丛生。   早知这样,她当初就不应该听二太夫人的话跟着丈夫去任了。   为了让儿子们能好好读书,又怕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她把四个儿子全都留在了真定。如今除了长子窦文冒跟着老五在京都读书、历练,次子窦玉昌、三子窦秀昌还有从兄弟中排行第五的四子窦广昌则在家中族学里上学。文昌已过而立之年,却还只是个秀才;玉昌书读得虽好,但比起两个叔叔窦世横、窦世英却又差了很多;秀昌就不用说了,早早的成了亲,儿子倒是生了好几个,可读起书来还不如自己的儿子芝哥儿;广昌也就比秀昌强得一点点……   想到这些,她把心一横,笑道:“四弟怎么说?”   窦家的四老爷窦世杼在举人的功名上止步不前,前几年终于断了金榜提名的念头,经窦世枢的推荐,在就藩信阳的皇长子信阳王府上做了名长史,听说很得信阳王的喜欢,前两年举家搬到了信阳。   窦世枢听着,犹豫半晌,从衣袖中掏出封信来示意丫鬟递给二太太:“这是四哥给我的回信,我原先觉得有些不妥,所以没拿出来……”   二太太在心里把窦世枢骂了一百遍。   信阳离京都千里之遥,我口一开你就能拿出老四的信……你若不是早有预谋,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大厅里!   心里却明白,大势已去!   老四早就和老五串通一气……   她不用看信,已经知道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但她还是忍不住打开了信。   果然,窦世杼不仅同意窦世枢对东府的财产分配,而且还建议寿姑的嫁妆由六家平摊。   二太太索性把信给了大太太。   大太太看着嘴角就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二太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就听见大太太笑道:“四叔倒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看就照着四叔说的办好了。这并不是哪一家一房的事,这关系到五伯父的前程,窦家的兴衰。”   “我先前没把四哥的信拿出来,就是怕两位嫂嫂误会。”窦世枢听着忙笑道,“这件事认真说起来,都是我没有处理好,才会有今天的局面。两位嫂嫂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事既然是我决定的,就由我来担着吧?总不能把大家都拖下水。”   二太太还要说什么,二太夫人已笑道:“这件事,他先和我商量过,我也是同意的。你们就不要再争了,就这样决定了。”二太夫人拍了板,吩咐柳妈妈:“你去跟窦管事说一声,让他把西府的老太爷请过来,就说我有要紧事和他商量。”又对窦世榜道,“你一向管着两家的庶务,这几天就抽空把帐目整理整理,到时候赵家来人,也好商量着到底把哪些产业划到寿姑的名下。”   窦世榜忙站起身来恭谨地应“是”。   请纪氏示下的小丫鬟看了这等阵势,哪里还敢凑上前去,跑回去只说没办法奏到六太太跟前去。采菽只好不停地哄着窦昭。   正好柳嬷嬷出来传话,见状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   采菽忙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柳妈妈。   柳嬷嬷是二太夫人贴身的老仆,就是窦世枢,也要给她几分面子。若是平时,她关心地问过几句也就算了,决不会把事揽到自己身上去的。可想到刚才花厅里发生的一切,以她对窦家五爷的了解,只要是窦五爷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西府的这位四小姐在她心目中的份量也就骤然间直线上升,到了一个让人不能不重视的地步。   她不禁笑道:“我奉了太夫人之命,正要请窦管事往西府走一趟。不如让窦管事送你们过去,你们给六太太留个口讯就是了。骨肉至亲,哪有不想念的?也不怪四小姐吵着非要回去不可。”   有了柳嬷嬷的话,采菽胆子也大起来,叮嘱了身边的小丫鬟几句,和妥娘一起陪着窦昭回了西府。   高升正指使着小厮在搬窦世英的箱笼。   见窦昭回来了,忙上前行礼。   窦昭问他:“我爹爹呢?”   高兴笑道:“七爷去了栖霞院。”   窦昭转身想走,略一思忖,让海棠陪着采菽,自己带着妥娘去了栖霞院。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趾高气扬地站在院子里指使着丫鬟、婆子端茶倒水的庞氏。   窦昭绕道往窦世英的书房去。   栖霞院后院的角门,斜对着窦世英的书房。   角门虚掩着,无人看守。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栖霞院的后院。   栖霞院后院种着几株木兰,花开的时候,灿若霞锦,所以这院子才取名栖霞院。   窦昭在内室后面的暖阁里听父亲和王映雪说话。   “……我只是个平凡普通的男子,自私地想过得快活一点,想把从前的事都忘记,”说话的是父亲,“可每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谷秋是怎么死的,心里像刀扎一样难受……映雪,我们都重新开始吧!”   王映雪愣住:“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映雪,难道你还不明白?”窦世英神色复杂地望着王映雪,喃喃地道,“如果我们在一起,除了名分,其他的,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暖阁里的窦昭气得咬牙切齿。   什么叫做重新开始?   什么叫除了名份,其他的什么也给不了?   一个女人,你愿意给她一个名份,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她再也听不下去,气呼呼地从暖阁里出来,径直去了栖霞院的前院。   庞氏像壁虎似的,正趴在窗棂上偷听,她的丫鬟在一旁望风。   窦家的仆妇远远地站在庑下廊角,神色里都带着几分鄙夷。   窦昭静静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庞氏。   庞氏的丫鬟突然间发现了窦昭。   她脸涨得通红,不停地拉着庞氏的衣角:“二奶奶,二奶奶……”   “别吵!”庞氏不耐烦地道,“你一说话,我就听不见了!”   “不是,”那丫鬟在窦昭的目光中急得都快在哭出来,“是四小姐,窦家的四小姐过来了……”   “谁?”庞氏回头,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窦昭。   “哦,原来是四小姐啊!”她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襟,整了整鬓角,笑道,“四小姐,您怎么来了?是谁陪您来的?”   前世今生,窦昭都佩服她的自说自话。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却冲了出来。   “寿姑?”窦世英张口结舌地望着女儿,“你怎么过来了?你不是在你六伯母那里吗?谁带你过来的?”一面说,一面四处张望,看见妥娘,面色一沉,正要开口教训,窦昭已道:“是采菽陪我来的。”说着,转身就朝外走,“我等会还要跟着窦管事的车回去呢!”   这个地方,她一刻钟也不想呆了。   “你慢点!”窦世英在后面追着女儿,“我和你一起去给祖父问安……”   跟着出来的王映雪站在台阶上,看着窦氏父女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      第四十六章 一半      窦昭是坐着自家的车回的东窦。   车上,窦铎问儿子:“元吉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刚才窦管事在场,他不好深问,只知道窦世枢回来了,而且猜测窦世枢多半是为了赵家提出的条件而来,但他想不通窦世枢回来有什么用——赵家提出这样的条件,分明就是为难他,为了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赵睿甫拿不到西窦的一半财产,是决不会答应写同意书的。赵睿甫胜券在握,不可能因为窦世枢的几句话就放弃;他不可能因为窦世枢的几句承诺就把西窦的一半财产划归窦昭;王家更不可能在没有赵家同意书的情况之下让王映雪继续呆在窦家。   他想来想,这都是个死局!   窦世英直言道:“五哥把这段时间家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   说完,再无二言,以至于窦铎空等了半晌,只好又道:“那元吉是怎么对你说的?”   “五哥说,舅兄的要求合情,但不合理。”窦世英道,“可谷秋出了这样的事,舅兄气愤难消,要求窦家补偿寿姑,换个位置,我们恐怕做得更过份。如果不是正好赶上王大人巡抚甘肃,我们三家完全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说话,重新商定一个赵家觉得合理、您也能接受的数目,甚至是完全不答应舅兄的要求,由王大人将女儿接回去,想必王大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可现在时机不对,赵家无所谓,朝中大事却拖不得——王大人若是被弹劾,只怕再也无人有这样的威望和魄力查禁边关马市了,皇上想安定西北也成了空谈,曾大人也会再一次面临着被迫致仕的危险。五哥让我劝劝你,为大局着想,请您三思而后行。”   窦昭撇嘴。   前世,王行宜最终也只是关闭了边关的马市,并没有能禁止马市的交易。   朝廷不让,难道那些九边的总兵们就没有办法了?五军都督府的那些都督们都吃什么?喝什么?   说到底,马市难禁,是因为马市是整个西北武将们的私库,这也是为什么王行宜反对开马市的主要原因。而石瑞兰飞扬跋扈,御史们始终都参不倒他,也是这个原因。这已不是单纯的开不开马市的问题,而是涉及到文官和武将之间的明争暗斗。最终窦启俊能参倒石瑞兰,还是因为新皇登基,决定将边关马市掌握在自己手里,派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韩谓兼任陕西行都司监军,常驻西安,负责边关马市……   窦铎冷笑:“我们又不用靠着东府吃饭,大局?关于我们什么事?我们哪有那样的见识。”   还在为被二太夫人僵在东府一天一夜而气恼。   抱怨了还不解气,又指了窦昭:“她要是个儿子,不要说一半的家产,就是全部的家产给了她,我也欣然允诺。可你让我把祖宗留下的产业让个丫头片子带到别人家去,我宁愿整个窦家都跟着曾贻芬一起倒霉。”   窦世英闭口不言,只是轻轻地摩挲着窦昭的头,好像在安慰她不要害怕似的。   三人一路沉默着到了东府。   五伯父亲自在大门口迎接他们。   “小叔,”他彬彬有礼,“本应该过去给你问安,可这不是私事,也要听听大嫂和二嫂她们的意思,我就先公后私了。等过了这件事,我再到府上去给您赔不是,听您的教诲。”   五伯父开门见山地笑着,目光坦荡,态度诚恳,让祖父挑不出一点的毛病,满腔的闷气只能硬生生地压在心底,面色不虞地由五伯父陪着去了正厅。   窦世英把女儿交给了妥娘:“乖,一边玩去。爹爹等会去六伯母那里接你。”   窦昭点头,等祖父和父亲都进了厅堂,她在外面转了一圈,找了个机会又溜了进去。   五伯父正在说话:“……所以我想来想去,寿姑的陪嫁,就由我们东窦出吧!”   “你疯了!”祖父和父亲都难掩惊愕,特别是祖父,脸色铁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西窦的一半产业是多少钱?这可是祖宗留下来的!”他说着,朝二太夫人望去。   二太夫人低头喝着茶,面无表情,好像刚才儿子送出去的不是她这一支应得的全部祖产,而是她手里端着的霁红瓷茶盅。   “我知道!”五伯父温声道,神态暖如春色,“祖宗辛辛苦苦地留下了偌大一份财产,不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后代子孙的日子越过越好?如果这份产业反成了累赘,我们放弃也无所谓。世上之事,有德者居之。我相信,就算我们舍了祖宗的产业,有我,”他的目光逐一地落在了在座的每个窦氏子孙的脸上,“有兰哥儿,有芝哥儿,我们的日子只能越过越兴旺,越过越昌盛。”   窦昭不由暗暗点头。   兰哥儿是大房的,芝哥儿是二房的。   自己的这个五伯父,难怪能进内阁,不说别的,就凭这手滴水不漏的说话功夫,也不是常人能及的。   窦铎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窦世枢,可真能想,真能干啊!   难怪他会接手这件事。   难怪窦家这么多子孙里,只有他的官做得最大!   他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一样的狠。   东窦四分一的产业,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想到这里,窦铎不由眉头一皱。   等等……自己的儿子要把小妾扶正,自己放着大把的银子不用,却要自己的侄儿们帮着出钱……老五这哪里是不要祖上的产业,他这是在要挟他,这是在赤裸裸地要挟他!   窦铎顿时红了眼。   他绝不能让老五得逞!   窦铎朝几个侄儿、侄儿媳妇望去。   大太太垂着眼帘,手指不停地拨弄着紫红色的小叶檀佛珠。   二太太端容坐在那里,如神龛里祖先的画像。   平日里未语先笑的窦世榜此时也是正襟危坐,满脸的严肃。   只有窦世横,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显得有些不着调。   窦铎问窦世横:“你也同意?”   “我也同意。”六伯父坐直了身子,正色地道,“我本不赞成把王氏扶正,但现在王氏扶正已成了定局,让寿姑有些体己银子傍身,我觉得挺好。睿甫这次总算做了件靠谱的事。”他说话从来不含糊。   窦铎冷笑:“那好,你们出钱给赵睿甫吧!反正我是一分钱也不会拿出来的。”   你想给我添堵,好,我看你们怎么下台。   谁知道窦世枢听了笑着长吁了口气,整个人仿佛如释重负般地轻松起来,道:“我还担心小叔不同意……既然如此,三哥,就麻烦你把账簿搬出来,我们当面把财产划分清,也让小叔心里有个数!”   窦世榜立刻拿了一大摞账簿进来:“小叔,我觉得,既然是给寿姑的陪嫁,还是应该以田亩和房屋为主。”他说着,找出其中的一本账簿,翻开后摊到了窦铎的面前,“你看,这是我们在行唐的一个田庄,有二千多亩,都连在一起,每年也有三、四百两银子的收益。再就是曲阳的田庄了,也有一千五百多亩,每年能收三、四百两银……”   窦铎虽然不管庶务,但并不表示他不看账簿。   窦世榜指的这几个地方,都是东府的产业。   难道他们真的准备用自己的银子贴补窦昭?   窦铎眼底闪过浓浓的困惑。   窦世枢微微一笑,对窦世榜道:“三哥,这个以后你再和小叔慢慢协商。当务之急是要写个契约——大家都同意寿姑的陪嫁由我们六房共同平摊,口说无凭,总得有个凭证吧?”   “看我,”窦世榜笑道,“忘了你还要赶回京都了。”他回头问窦铎,“小叔,这契约您看谁写合适?”   “不是说你们三房合担的吗?”窦铎奇道,“怎么又由你们六房平摊了?”   窦世枢笑道:“我原意是由我们三房拿出来的,可大嫂和二嫂、四哥怎么也不同意,我想了想,有大嫂、二嫂他们帮衬,我也更有底气些,就答应了。”   窦铎额头顿时冒出汗来。   他只有一个儿子。   得罪二哥一支他不怕,还有大哥那一支。   这从兄弟也和那内阁一样,利益之下,今天你拉拢了我打击他,明天我拉拢了他打击你……分分合合,不过就是那回事。   可现在,他为了保住自己的产业,让另外六家共同受损,这就好比是把另外六家绑到一根绳子上联合起来对付占了他们利益的自己,东府六房的任何一家都永远不可能和他们这一房走到一起,他们这一房将彻底地被孤立。   不要说万元此时不过是个新晋的举人,就算他是个进士,难道不要选择官?难道不要候缺?难道仕途中就没有个为难的时候?   窦铎思忖着,窦世榜已三下两下写好了文书。   “小叔,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如果没有,我们就把手印了吧!”   不过是张薄薄的笺纸,窦铎拿在手里,却觉得有千斤重。   他到现在还不相信窦世枢会把自己的钱拿出来。   可眼前的这纸文书却又让他不能不相信。   一旦指印按下去,事情就再也无法收拾了。   窦铎想着,额间的汗就落在了文书上,渐渐洇开,像一滴泪。   有黑影在他眼前一晃,手中的文书突然被人抽走。   “我知道爹爹是怕我不同意。”窦世英把契约撕得稀烂,然后揉成一团丢在了墙角,“五哥不用多说了,寿姑是我女儿,陪嫁理应由我出,这一半银子,我答应了。”      第四十七章 盘算      晚上,被留在东府的窦昭睡在六伯母内室的碧纱橱里,怎么也睡不着。   西窦的一半财产,就这样归她了?   她脑海里反复地浮现出父亲将文书揉成一团时那温文中带着坚毅的样子。   窦家四分之一的产业,父亲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俞大庆不过管了母亲那么点陪嫁,母亲一死,就有了别样的心思。她一个五岁的稚童,谁会忠心耿耿地帮她打理这些产业而在锦帛面前能不动心?   要不要联系崔家的人呢?   前一世,她十二岁。   这一世,她还懵懂不知。   窦昭已经经历过太多,早已不敢用金钱去考验一个人的心性。   而在碧纱橱的另一边,纪氏也没有睡。   她在想今天的事。   有心和丈夫说几句贴己的话,转头却看见丈夫酣睡的脸庞。   千言万语就这样堵在了心里。   她轻手轻脚地披衣起床,先去看了看“睡着”了的窦昭,然后一个人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   现在的窦昭,好比个襁褓中的婴儿手里拽着袋金元宝,虽然金元宝可以保证她衣食无忧,可她却无力保管,只会让觊觎它的人生出抢夺之心。   这对窦昭来说,弊大于利吧!   纪氏想到她熟睡时静谧的面孔,写字时认真的表情,还有偶尔眼中闪过的一丝狡黠,突然间心痛不己。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难道就让她这样毁了不成?   她不由朝自己婆婆居住的方向望去。   至于送走了窦铎父子的二太夫人,正和次子窦世枢在内室说着悄悄话。   “要是你三叔最终也不答应分西窦一半的财产给寿姑,你难道真的准备把老三、老六应得的那一份连同你自己的一起送给寿姑啊?”   屋里服侍的仆妇已被遣散,屋里只有二太夫人和窦世枢两个人。   窦世枢笑而不答,亲手给母亲沏了杯茶。   二太夫人又气又急,嗔道:“你啊,也太急进了些!还好今天有万元顶了一杠子,要不然,这件事看你怎么收场?”   “我也没想到。”窦世枢坐在了母亲的对面,“万元比起从前来,稳重多了。”又道,“家里的事,还要请您多多费心,我明天一早就回京都去了。”   “我省得。”二太夫人说着,唏嘘道,“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我看那王行宜未必就会领你这个情,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件事闹成这样,全是你没有尽力的原因。”   “娘,”窦世枢失笑,“您觉得,我能和王又省吃到一个碗里去吗?”   二太夫人微愣。   窦世枢就道:“我们窦家,到我这代,已经是第三代了吧?”   自从窦家有人进学以来,窦世枢是第三代。   二太夫人点了点头。   “可不管我们家出了多少个举人、进士,只要没有人入阁拜相,就始终只是个平常的官宦人家,在官场中名声不显,在朝廷里说话无力,”窦世枢说着,脸色渐肃,五官也都如刀刻般分明起来,“而我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看到了这样的前景,有可能哪天自己的画像会挂在窦家北楼的祠堂里,名字会写进窦家家谱的首页,您说,我能放弃吗?我会放弃吗?”   二太夫人坚定地道:“那自然是不能!”   “王行宜,选择了给房师做了先锋,整整十年,他自己在西北餐风宿露,妻子儿女穷困潦倒,”窦世枢眼睛微眯,犀利明亮的眼神如刀锋一闪,“如今,他好不容易重返仕途,所受的委屈房师都会补偿他,您说,他会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让自己所受的苦难毫无代价吗?”   “不能!”二太夫人若有所思。   “既然我们两个人都不可能退让,我又何必讨好他呢?”窦世枢微笑道,“而且现在的局面对我们更有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连家务事都理不清,竟然要我们家花这么大原力气为他收拾残局,房师对他,恐怕要重新估量估量。”   “不错!”二太夫人精神一振,“一个连家务事都管不好的人,又怎么能让人放心地把朝中大事托付给他呢?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就算我们闭口不谈,迟迟早早也会传到你的那些同年、同僚们耳朵中去的。做官的,谁不想再进一步?就算是曾大人对他青眼有加,恐怕也会有人不服。”她说着,笑起来,“这样看来,我们要多谢那庞氏这么一闹才是,否则事情还走不到这一步。”   “不过,让王氏这样的女子进门,终归是有些不妥。”窦世枢沉吟道,“就怕下辈们有样学样,坏了窦家的家风。我看,西府那边的事,您要多多留意才是——三叔家里已经久无人主持中馈,想必要做的事很多,寿姑最好还是养在我们府上好些,还有王氏生的那个女儿,如果也能接到您身边来长住,那就最好不过了。”   二太夫人很鄙视王氏,连带着也就不喜欢窦明,道:“我们现在和你三叔翻了脸,如果仅仅是为了教养她,我看就算了吧!”   “但她总归是窦家的姑娘,”窦世枢道,“若是嫁到别人家言行有失,丢得还是我们家的脸。”   二太夫人无奈地颔首。   窦世枢又嘱咐:“寿姑得了西府一半产业的事,还请您叮嘱家里人,不要乱说话。”   二太夫人不解。   窦世枢含蓄地道:“我怕有人打寿姑的主意。”   二太夫人明白过来。   西窦的一半财产,是多少银子?   谁家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子孙几辈子都可以不事生产,躺着吃睡着喝就行了。   “总得给寿姑找个和我们家亲近的人才行。”二太夫人思忖道。   “若是她的心向着东府,那就更好了。”窦世枢见母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底充满了笑意,“这两天赵太太会拿了赵大人的同意书回来。赵太太毕竟年轻,她有什么事,您就帮衬她一把,免得分割财产的事又生出什么波折来——我们既然答应了赵家的条件,何不做得漂亮些?”   二太夫人却诧异窦昭的舅母来得这样快。   窦世枢含笑道:“我一得到消息,说睿甫要西窦一半的财产给寿姑做陪嫁,就知道他的意思,立刻就派人去了趟甘泉县,也是怕夜长梦多,三叔临到要把财产交出来时候又反悔了。”   “还是你考虑得周详。”二太夫人望着温文尔雅,却自信飞扬的儿子,忍不住连声称赞。   窦铎的悔意,要比窦世枢预料的来得快。   回到家中,他拿起书案上的笔洗就朝窦世英扔去。   窦世英不躲不闪,等父亲发完了脾气,静静地道:“我明天会和五哥一起回京都……”   “你还嫌今天不够丢脸?”窦铎气得打断了他的话。   “我还要参加明年的春闱。”窦世英道,“想让五哥帮我介绍个老翰林帮着讲讲制艺。”   窦铎顿时气遏,随后又道:“也好,等你春闱回来再行扶正之礼,正好可以把那王氏晾一晾。”   何必如此?   窦世英想劝父亲几句,想到父亲的怨怼,想到自己不可能不去参加春闱,他欲言又止。   窦铎却提着儿子说起制艺来。   父亲两人一问一答,渐渐说到天空中泛起鱼肚白。   窦世英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回去梳洗后,重回鹤寿堂陪着父亲用了早膳,等高兴过来禀箱笼已经装上了车,窦铎把儿子送到了大门口。   父亲两人正说着话,呼啦啦一大群人敲锣打鼓地朝他们涌来。   窦铎皱了皱眉,刚叫了声“杜安”,对面人群中已传来一声男子高亢的哭喊:“窦家老太爷,都是我那兄弟不懂事,冲撞了您,我们兄弟三人给您负荆请罪了。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和我们计较,原谅则个。”   窦家的人大吃一惊,齐齐朝那群人望过去。   只见人群中间走着三个穿着丁香色绸裤的男子,赤着上身,背着荆条。   这不是那庞氏三兄弟吗?   杜安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窦铎却是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厉声问身边的人:“他们来干什么?”   “不……不知道。”小厮道,“我这就去问问。”还没等他跑到庞氏三兄弟面前,庞氏三兄弟已推金山倒玉柱般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大街街心。   “窦老爷,我们给您磕头了!”说完,“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额头上很快一片青紫。   “出了什么事?”   “这三个人是谁啊?”   也有人认出庞氏老三庞锡楼的:“这不是隔壁灵寿县的庞三爷吗?他可是灵寿县有名的泼皮,没想到也有今天?不知道庞家是为什么事得罪了窦家?”   看热闹的街坊四邻议论纷纷,还有庞家的人不住地向众人解释:“我们家三爷有眼不识金镶玉,得罪了窦老太爷,这是来赔礼道歉的。”   “活该!”人群中传来解恨的唾弃,“他庞一霸也有今天!”   “庞家老太爷应该狠狠地治治他才是。”   “肯定是庞一霸敲诈到窦老太爷的头上来了!”   说什么的都有。   窦铎气手指发抖。   庞玉楼的二哥庞银楼听着不免有些得意,低声对大哥庞金楼、弟弟庞锡楼小声地道:“怎么样?听我的不会错吧!那天小弟若是亲自去找诸家的麻烦,今天我们怎么下台?这家长里短地扯皮,最忌把人一棒子打死不留余地了。你们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有多个心眼才行!”      第四十八章 清算      庞玉楼有三个哥哥,分别是庞金楼、庞银楼、庞锡楼。   庞金楼能干,两个弟弟还是懵懂无知的时候就已经把庞家的铺子抓在了手里;庞银楼精明,知道自己在庞家的铺子里帮忙也讨不了好,哄了庞父私底下拿了体己银子给他,自己开了个茶楼;庞锡楼从小就是个混人,喜欢拳脚,在县里的武馆里学了几招,铺子里的事他插不上手,又不愿意像庞银楼那样低眉顺眼地服侍人,每个月只落得干巴巴的那几个月例,吃了没有喝的,喝了没有吃的,索性和武馆里玩得好的几个师兄弟做起了收帐放债的营生。   窦世枢一听就知道庞氏兄弟要干什么。   为了巴结上王家,他们迫不及待地给王家当了刀使。现在王家要和窦家结亲了,他们又怕因为先前的所作所为被窦家记恨,而被王家放弃,干脆演起了负荆请罪的戏文——我都已经当着左邻右舍的人低头认输了,你们王、窦两家总不能把我们一棒子打死吧?   尽管心里明白,但庞氏兄弟对时局的准备把握,当机立断的果敢和不顾名声的厚颜无耻还是让窦世枢有些意外。   他无意再插手西府和王家的事,但对庞家这么快就得到了窦、王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有些不悦。他若有所指地对带着家中女眷为他送行的二太夫人笑道:“也不知道庞家怎么突然间就前倨后恭起来?”   二太夫人把儿子的话在心里转了转,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她笑道:“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   意思是自己会去追查这件事的。   窦世枢就笑道:“不知道七弟那边还会闹腾多久,宫大人还在驿站等着给我送行,我就在驿站等七弟吧!正好还可以和宫大人说说话。”   宫大人是真定县新上任的父母官。   窦世枢虽不是窦家的族长,可他是窦家官位最高的人。现在有人在窦家闹事,按理说窦世枢应该前去调解才是。但想到庞家兄弟是为什么和西府生的罅隙……二太会人不禁在心里嘀咕,难道让她堂堂正三品的儿子去过问这种破事不成?她自然是希望儿子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越好。   她忙不迭地点头,道:“虽说你已官至三品,可现官不如现管,家里的事还得靠宫大人照应,千万不可心生骄纵得罪了宫大人,让宫大人等你,那就更不应该了!”说完,催了窦世枢快去见宫大人。   窦世枢想了想,道:“六弟,你带着六弟妹和寿姑和我一起去驿站吧?”   窦世英不过来了,窦昭却不能不给窦世英送行。窦世枢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让窦昭更亲近东府的人,窦昭和西府的接触当然是越少越好。   纪氏则是不想窦昭卷到这些大人们的纷争中去。   她抱着窦昭笑盈盈地望着窦世横,一副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可以抱着窦昭启程的样子。   窦世横觉得这毕竟是东府的事,如果窦世英有需要,自会让管事来求助,如果窦世英没有需要,他也不应该贸贸然地前去助阵。见妻子望着他,他笑着抱过窦昭,道:“寿姑,我们跟着你五伯父去见识一下真定县的驿站好不好?”   窦昭咯咯地笑。   她才懒得理会王、窦两家的破事。   窦德昌也吵着要去,却被二太夫人指使着柳嬷嬷把他拦腰抱住:“你爹和你娘有要紧的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窦德昌委屈地嘟着嘴。   窦世横和纪氏都不理他,带着窦昭上了马车。   宫县令是个和窦世枢年纪差不多的男子,相貌堂堂,气宇不凡,他自称是辛丑科的进士,比窦世枢低四科,对窦世枢非常的尊敬。   窦世枢的态度很谦和。   众人见过礼,宫县令、窦世枢和窦世横在驿站的厅堂说话,纪氏回避,带了窦昭在驿站的后院里看花草。   直到晌午,窦世英才赶过来。   他团团地给窦世枢等人行礼赔不是。   窦世枢不以为意,向窦世英介绍宫县令。   宫县令夸着窦世英一表人才:“不愧是谢堂子弟。”   窦世枢和窦世英一番谦逊过后,宫县令设宴给窦世枢、窦世英送行,窦世横作陪。   窦世横决定在家读三年书后再去参加春闱,这次只有窦世英跟着窦世枢去京都。   这和窦昭记忆中的一样。   在后堂用饭的纪氏见端上来的菜多油多酱,只捡了几件清淡的菜喂着窦昭:“忍着点,回去六伯母给你做荷叶汤喝。”   窦昭从来不挑食,吃完了菜又吃了一个馒头,心满意足,昏昏欲睡,什么时候回了东府都不知道。   下了马车,采菽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六爷,六太太,安香的赵太太从甘泉回来了,正陪着太夫人说话。太夫人让您和六太太一回来就带着四小姐过去给。”   窦昭和窦世横、纪氏都大吃一惊,窦昭更兴高采烈地道:“我舅母来了?是什么时候的事?谁陪着她一起回来的?”   采菽忙道:“来了快一个时辰,刚太夫人屋里用的饭。赵太太一个人回来的,此时应该和太夫人在宴息室喝茶。”   窦昭拉着纪氏的手:“我们快去!”   纪氏呵呵地笑,抱了窦昭:“先给你洗把脸,换身衣裳,免得你舅母抱得满身尘土。”   窦昭讪讪然地笑,跟着纪氏盥洗后去了二太夫人那里。   舅母比起在安香的时候瘦了些,人却精神了很多。   她扑到赵太太怀里喊着“舅母”,又问她:“舅舅可好?三位表姐可好?您怎么突然回了真定?”一句接一句,言词恳切,惹得舅母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两、三年不见,我们寿姑突然就变成了大姑娘,知道问候人了。”   二太夫人笑道:“这大半年寿姑都跟着她六伯母——她六伯母你是知道的,出身江南的名门,最最贤德不过的一个人了,平日里到哪里都带着她,为了晚上照看好她,还把她安排在自己的碧纱橱里歇息。你就不用担心了。”   语气中带着几分夸张,赵太太听着心中生疑,抬睑看见窦昭的小脸粉白可人,过了一个夏天,连个蚊叮虫咬的印痕都没有,想来那位纪氏的确是把窦昭照顾得很好,人家称称功也是人之常情。   她曲膝就给纪氏行了个礼:“让六太太费心了。”   纪氏连忙回礼。   心里却琢磨着二太夫人的话。   看样子婆婆还是想让她帮着西府带孩子!   窦昭也听出点音来。陪着舅母在东府的客房安顿下来,她对舅母道:“……伯祖母问我喜不喜欢六伯母,还问我要不要让六伯母永远陪着我!”   赵太太不想见西窦的人,二太夫人留她在东窦的客房歇息,她立刻就应允了。   听了窦昭的话,她只留了彭嬷嬷在身边,然后拉着窦昭的手认真地问她:“那你喜不喜欢六伯母?”   “喜欢!”窦昭笑道,“她给我买好看的木偶,给我做新衣裳、新袜子,晚上给我打扇,还给我染指甲。”说着,她把小手伸给赵太太看,“舅母,好不好看?”   赵太太听着心里无比酸楚。   这些本都应该是谷秋做的事,现在却由个堂伯母做了出来。   彭嬷嬷就在一旁小声地道:“若是表小姐能跟着那位六太太也不错,总比在王映雪面前做小伏低的好。”   “呸!”舅母愤愤地道,“任她也敢给寿姑脸色看!”心里却知道彭嬷嬷说的有道理,“谁养大的像谁,东府里就是随便找一个也比那王映雪要好。不过,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太夫人是什么意思,我还要仔细看看。有了西窦一半的财产作陪嫁,寿姑可不是从前的寿姑了。”   彭嬷嬷听着就叹了口气:“老爷这招也走得太险了些,我真怕表小姐被养歪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太太也叹气,“我们也没有想到窦家竟然真的会同意。”她语气微顿,又道,“当时老爷接到寿姑她五伯父的信时就说糟了,还说,寿姑她五伯父这个人从不打诳语,既然让我们拿了同意书赶回来,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让寿姑的祖父答应我们的条件……果不其然。还好我们也是做了两手打算的,老爷把县里的钱谷师爷带了过来,否则就凭我们这几个妇孺,哪里弄得清楚窦家到底有多少钱?哪些田庄的收成好?哪些铺子赚钱?他们要是拿那颗粒无收的田庄糊弄我们,只怕我们也难以发现。这几天我们就好生生地和窦家的人磨磨牙,让那汤师爷也好暗中把窦家的财产摸一摸,免得我们两眼摸黑,任窦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寿姑白白担了个‘分了西窦一半财产’的名声。”   正说着,有小丫鬟隔着帘子道:“亲家太太,西府那边高升媳妇领着几个丫鬟、婆子过来给您问安。”   高升是窦世英贴身的小厮。   赵太太由奇怪:“就是来问安,也应该是俞嬷嬷来给我们问安,她来凑什么热闹?”   自从赵谷秋去世后,赵家对西窦的人都非常的反感。   鼓嬷嬷劝道:“还是见见吧!喜欢就听听,不喜欢就不听嘛。”   赵太太点了点头。   鼓嬷嬷去领了高升的媳妇过来。   高升的媳妇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妇人,模样儿周正,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她有些腼腆地给赵太太和窦昭行了礼,然后从怀里掏出封厚厚的信来:“这是七爷走的时候特意叮嘱我家那口子让我带给您的。”   窦昭听了不由一愣。   父亲早就知道五伯父的安排吗?   她伏在舅母的肩膀上,想看看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第四十九章 分割      窦世英在信里先交待了玉簪出嫁的事,然后把自己准备将哪些田庄、房舍划分给窦昭长长地例了一大串,最后问赵太太:“……如何还有什么异议,您可以和六爷商量。”   把这件事托付给了窦世横。   赵太太拿着信不由皱眉,问彭嬷嬷:“你看,窦世英的话能相信吗?”   窦昭也满心的狐疑。   “能不能相信不好说。”彭嬷嬷沉吟道,“可若是让汤师爷照着去查查这些田庄、房舍的底细,肯定比我们这样瞎子摸象要节省时间。”   赵太太颔首,把窦世英的信誊了一份交给了彭嬷嬷:“你把这个给汤师爷送去。”   汤师爷接到单子,连夜和人去查实,赵太太则每天领着窦昭或和二太夫人聊天,或去探望大太太,或和纪氏喝茶……不像是来和窦家协商窦昭陪嫁之事的,反而像是来走亲戚的。若是有人问起,也只说“老爷请了人来帮着订契约,这些我不懂,请的人还在路上”。   分的又不是东窦的财产,扶的又不是东窦的亲戚,东窦的人自然是谁也不急,趁着赵太太在家里做客,二太夫人待赵太太又十分的热情,二堂嫂和三堂嫂趁机怂恿着二太夫人请说书的女先生到家里来说书。二太夫人得了次子的暗示,寻思着若是赵太太也同意将窦昭养在东府,这件事就好办了,因而不仅请了说书的女先生在家里说书,隔了几天还请了个戏班子在家里唱戏,并把真定县富绅之家的主母都请了来作陪,家里人来人往,语笑喧填,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倒把王映雪、庞氏等得惶惶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汤师爷那边有消息过来,说窦世英列的这几处地方都是极好的,特别是位于清苑县南街、北街的房舍,临街是铺面,全连成了片,占了两条街的一半还多,每年仅租金就有一万多两银子。   清苑县是保定府的府城,南街又是清苑县最繁华的正街。   赵太太不由感慨:“我知道窦家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   彭嬷嬷笑道:“这次多亏了王家。”   赵太太再不待见王家也忍不住笑起来。   第二天将汤师爷引见给窦世榜。   窦世榜领了汤师爷去窦铎那里商定窦昭的陪嫁。   窦铎已有准备,拿了厚厚一撂纸出来:“这些给寿姑。”   汤师爷看了看,笑道:“我们家大人的意思,表小姐乃女流之辈,不会经营,这些榨油坊、竹器铺子什么的,就不要了,还是多要些田舍。”说完,把和赵太太商量好的单子递了过去。   窦铎看过后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似的,冷冷地瞥了窦世榜一眼。   窦世榜受了这无妄之灾,忍不住拿起汤师爷写的单子,顿时就在心里骂起来,这是谁给赵家报的信?几处坐着数钱的营生都在这里面。   难怪三叔会瞪他了。   可这真不是他干的!   他有些欲哭无泪。   却也只能陪在一旁继续熬着。   两家磨叽了十来天,赵家放弃了一些田产,接手了几个作坊,西窦也让出了几处房产,事情大致就这样定了下来。   赵太太封了几个金元宝,十匹新式的妆花尺头,还有些珠花头饰去拜访三伯母:“……这些日子麻烦了三爷了。以后寿姑的事,还要请她三伯多多帮衬帮衬。”   看着眼前快一千两银子的东西,三伯母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又多了些。   从三房出来,赵太太去了二太夫人那里。   “您看,孩子这么小,什么也不懂。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照我们老爷的意思,还是想请了孩子的叔伯兄弟帮着管理这份产业。”   二太夫人眼睛一亮。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窦家有像窦世枢那样早早就金榜提名的,也有像窦世榜这样考到了年过四旬还只是个秀才的。若是让窦家的人帮着窦昭打点产业,好歹是份营生,说出去也好听。   可让窦家的人管,赵家能放心吗?   她想起那个让她气得吐血的“年过三十”的条款。   “只怕窦家的人管不好。”二太夫人含蓄地道,“辜负了赵太太的一番美意!”   “怎么可能管不好!”赵太太笑道,“现在帮着打点的,本就是窦家的人。好在寿姑得的都是些田庄房舍什么的,生意上的是我不懂,可这田里的事却很清楚。遇到个丰年,多收几斤,遇到个灾年,少收几斤,不过这多多少少的,以十年为期,均下来每年也有个数字。照我看,不如就取近十年的收益为准,算算每年的收益是多少,以后就以每年的收益为准,多的呢,由管事的先收着,年成不好的时候拿出来贴上。要是连着十年都是好年成,那肯定是菩萨要酬谢他的辛苦,自然是要全归他的。”   “啊!”这下子连二太夫人也坐不住了。   那一半的产业太大了,就算是多出一点点,也不是个小数目。   她喊了几房的媳妇商量这事。   大太太笑着在一旁听——兰哥儿不可能放弃举业去帮人打理庶务。   三房的孩子还小,没有经验,除非窦世榜暗中管起来,不然没这能力。   四房在信阳,五房在京都,六房只有个窦世横。   算来算去,这事只可能落在二房的头上。   纪氏不由暗叹一声。   不知道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真是厉害!   窦昭毕竟是窦家的姑娘,她还要在窦家生活,出嫁以后还要靠窦家的这些叔伯兄弟帮衬。而赵家因为赵谷秋之死和窦家闹得很不愉快,现在还分了西窦一半的产业,窦家已经有人在私底下抱怨赵家多事,赵家人口简单,不说别的,只要二太夫人一句话,窦家把从前管着窦昭陪嫁的那些管事、伙计全抽回来,那边就要乱套,赵家根本就没有能力、也没有人手能在很短的时间接手那些产业。如今赵太太提出让窦家的人帮窦昭打点产业,又开出了如此丰厚的条件,谁接手管理窦昭的产业,谁就和窦昭拴到了一条绳上,成了窦昭在窦家最牢固的帮衬。若是这个人出自二房,二太太又是窦家的宗妇……窦昭在窦家的日子就更容易了。   她瞥了一眼二太太。   二太太眼底闪过砰然心动的明亮。   赵家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纪氏笑道:“我们家六爷今年刚中了举人,一心一意惦记着参加春闱。蕙哥儿和芷哥儿还要人照料呢,这件事我们这房就不参与了。”   大太太听了也忙表态:“明天开春兰哥儿就要下场了,每天勤读到半夜,我们恐怕是有心无力。”   三太太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道:“我们三爷管着窦府的产业,不要说他每日忙得团团转,就是避嫌,也不方便帮着寿姑管理产业。”   二太夫人问二太太:“你的意思呢?”   二太太当仁不让,道:“老大跟着五叔在京都,老二、老三、老五都在家,能不能从他们之中选一个。”   “也好。”二太夫人笑道,“你决定了,就来跟我说一声,我也好给赵太太一个交待。”   这也算是对二太太在窦昭事件中支持儿子的报酬。   二太太心知肚明,回屋后就招了儿子、媳妇商量此事。   窦昭知道后,选了三堂兄窦秀昌。   前一世,大堂兄一直跟在五伯父身边,后来五伯父为大堂兄走了荫封这条路;二堂兄一直考中了同进士才罢休;三堂兄和五堂兄和她都没有什么来往,但她记得三伯父去世后,三堂兄一直帮着二堂兄管理窦家的庶务,可见三堂兄在这方面还是当堪重任的,而且,三堂兄的长子窦启俊,是“启”字辈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她在和舅母聊天的时候说:“……三伯母骂七堂哥,说他读书还不如芝哥儿。”   赵太太立刻就记在了心里,让人去打听窦启俊。   等到二太夫人请舅母过去商议的时候,舅母在三堂兄和五堂兄之间选了三堂兄:“……秀三爷年长些,又是几个孩子的父亲,想必更沉稳些。”   二太太无所谓,都是她的儿子。   窦秀昌一家却欢天喜地。   对于靠月例吃饭的他们来说,有了额外的一份收益,孩子们就能吃得好一点,穿得体面一点。   就是窦铎,也没有办法反对。   他和窦秀昌的父亲,也就是窦昭的二伯父罗世棋的关系非常之好。   窦秀昌非常顺利地接管了窦昭的陪嫁,舅母也将同意书交给了二太夫人。   忙完这些,已是冬至,家家户户吃饺子。   舅母和窦秀昌商量:“您不如也把寿姑母亲留给她的产业一并管起来吧?王氏就要进门了,俞嬷嬷继续留在西府也不太好,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她荣养,儿子、媳妇都脱了藉,也算是服侍了我们家姑奶奶一场。”   若是别人,多半会顾忌这样一来会不会让人误会自己刚接手窦昭的产业就铲除异己,可窦秀昌是窦家正经的爷,怎么会在乎那些仆妇说什么?   “行啊!”他毫不在乎地答应了,“反正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舅母遣人召了俞嬷嬷过来说话,让俞大庆下午就将帐目交给窦秀昌。      第五十章 帮忙      事情来得太突然,俞大庆当了老婆的一些首饰才勉强把帐目做平了。   窦秀昌安排了窦账府房的查账,见账实相符,让俞大庆划了押。舅母送了二百两银子的仪程,还有一些瓷器、屏风等赏赐,选了个吉日,摆了酒席为俞嬷嬷一家送行。   真定县里就传出窦家七爷要娶新妇了,前头七奶奶的贴身妈妈荣养,窦家赏了很多银子给她养老。   俞嬷嬷的马车出城门的时候,就有人悄悄地丈量马车碾出来的印子深浅。   后来窦家就有人听说俞嬷嬷一家回乡的路上遇到了强盗,不仅财物被洗劫一空,而且俞嬷嬷受了惊吓,不几日就去世了。俞大庆也被砍伤,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却落下了残疾,从此生活不能自理……   而舅母见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向窦府的女眷辞行:“……寿姑她舅舅还等着我回去过年,寿姑就拜托您们了。”   不管是二太夫人还是几位太太,都高兴地应喏了。   待送走了舅母,窦家开始准备过年。   赵谷秋去世后,西府那边的年事都由窦世榜夫妻打理,今年因为有窦昭的事隔在中间,冬至节请窦铎过来吃饺,窦铎都以天寒地冻、身体不适为由推了。窦世榜有些拿不准,特意请二太夫人示下。   二太夫人去了西府:“……虽说同意书拿到了手,但没有举行仪式,王氏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我看,今年不妨让她跟着老三媳妇帮个手,也算是学学怎么主持中馈,明年过年,我们两家就各过各的吧!”   窦铎淡淡地应了。   王映雪被叫到三太太身边帮忙。   她自然是喜出望外,想着自己初经这事,既不能太过寒酸,也不能太过华贵,将头发整整齐齐地绾了个圆髻,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茜红色玉堂春的妆花褙子,只在耳朵上戴了枚赤金一点油的耳丁,打扮得干净利索又谦和得体地去了东府。   三太太正在和管事的妈妈对账,见她进来只是抬头说了声“你来了”,就让丫鬟端了个绣墩给她:“你先在旁边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再问我。”说话间,已有管事的妈妈、体面的大丫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小小一间厢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王映雪小时候在京都住过一段时间,也曾随着母亲到些高门大户走动,那些人家过年也像现在似的。她不以为忤,温声说了句“三太太您忙您的,不用管我”,坐在了绣墩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看着三太太示下。   有管事的妈妈账目不对,和三太太争辩:“西府赵家舅太太过来的时候,家中连着开筵席,茶酒的开销也跟着比往日要多……”   王映雪听到“西府”两个字,立刻竖了耳朵。   “比往日多是正常的,”三太太道,“可比往日多出三成来,是不是太多了些?”三太太说着,翻着账,“你看,这是六爷中举时家里的开销,你再看赵家舅太太过来时的……”   “六爷那个时候还是仲秋,赵家舅太太却是过了冬至才走,冬至一过,这鸡鸭鱼肉都涨了价……”   “冬至之前,各个田庄不是要送东西过来吗?”三太太不为所动,“怎么你们还到外面去买?”   “赵家的舅太太可是从仲秋住到了小雪。”管事的妈妈急得嘴角冒泡,见王映雪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又很是面生,只当她是哪个管事的媳妇,一面和三太太说着话,一面指了王映雪:“去,给我倒杯茶来!”   “我?”王映雪愕然,朝三太太望去。   三太太却和那管事妈妈像斗鸡似的互相瞪着。   王映雪再看三太太的丫鬟、婆子,没一个做声的,只好慢吞吞地起身去给那管事妈妈倒了杯茶。   可心里到底愤懑难消,她悄悄地问小丫鬟:“这管事妈妈是做什么的啊?”   “你说窦妈妈啊,”小丫鬟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笑道,“她是我们窦管事的老婆,人最耿直不过,从前是太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就是我们府上几位爷见了,也要给她几分体面的。”然后好奇地问她,“你是哪个房头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是新晋的管事娘子吗?”   王映雪后悔自己穿得太朴素,第二天梳了个堕马髻,戴了翡翠大花,穿了件葱绿色的妆花小袄,艳光四射。   进来禀事的人都笑着朝她点头,问三太太是什么人。   “是东府的王姨娘。”   那些人再看她,就多了几分好奇,几分探索,甚至隐隐有几分不屑,吃饭的时候那些丫鬟婆子三三两两地朝她望过来,她一转身,那些人就发出一阵暧昧不清的嬉笑。   王映雪又羞又恼,后悔自己穿得太打眼,一整天如坐针毡般地过去了。   回到栖霞院,胡嬷嬷告诉她:“二太夫人打发柳嬷嬷把明姐儿接了过去。说是快过年了,您要跟着三太太学管家,明姐儿没人照顾,正好抱过去和四小姐做个伴。”   窦明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王映雪,王映雪如被割了肉似的,这个时候了,又不好再去东府把人接回来,埋怨胡嬷嬷:“你怎么也不打发人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回来的时候抱了明姐儿回来。”   胡嬷嬷在心里道,谁知道东府没人知会您啊!   可这话却不敢说,只得诚惶诚恐地认错。   王映雪一会儿担心窦明离开了她不习惯,半夜里吵闹不休;一会儿担心二太夫人屋里的人趾高气扬,对窦明照顾不周;一会儿又担心窦昭欺负窦明,翻来覆去,一夜未睡,第二天大清早梳洗了一番就去了窦铎那里。   “我去东府了。”她恭谨地向窦铎交待自己的去向,然后以一种随意的口吻笑道,“二太夫人把明姐儿接了过去,说是让她和寿姑作个伴,您看,我们什么时候把寿姑和明姐儿接回来好?”   这件事二太夫人给窦铎打过招呼,窦铎心知所谓的“忙”是借口,二太夫人这是看不上王氏,怕她把孩子教坏了,而他则不是想看见这两个丫头片子——一个分了他一半的家产,一个是奸生子,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见心里就烦。又想着王氏要不是这么闹一场,正正经经地娶进了门,再给他添个孙子,有个王行宜这样的外祖父,走到哪里也不含糊,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偏偏天不顺人愿……他连带着看见王映雪也很烦,语气不善地道:“你先把你自己的事做好了,不要净操些瞎心。家里乱成这个样子了,你让两个孩子往哪里站?”   王映雪话没有讨到反而受了一顿喝斥,心里十分委屈,咬着唇去了东府。   到了中午,三太太留她一起用午膳,并问她:“你可有什么不懂的?”   她原想去二太夫人那里看看窦明的,三太太留她,她怎么好拒绝,以小辈的身份站在一旁服侍三太太用午膳,见三太太问她,她笑道:“我看家里的事都是旧例,找本从前的账目看看,想来能事半功倍。”然后谦逊道,“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还请三太太指正。”   “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三太太笑道,“一看就懂,一点就透。不像我那会,什么也不懂,看了半天也没有记住。后来还是三爷告诉我,我这才摸到了些门路……”对她倒是很和气。   王映雪就陪着三太太说话,到了下午,又陪三太太去了库房清点过年的贮藏。   忙完,已到了亥时。   她的丫鬟琼芳过来回话:“二太夫人那里戌正就下了钥匙。”   王映雪疲倦地回了西府,翌日又跟着三太太去了几家寺院,送了明年的香火钱。   这样今天这事明天那事地忙了几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七、八天没有见到窦明了,也没有人告诉她窦明怎样了。她急起来,隐隐觉得东府的人是故意的,丢下了清点了一半的库房,她去了二太夫人那里。   丫鬟、婆子倒没有拦她,笑盈盈地把她迎了进去。   纪氏和窦昭都在。   见她进来,纪氏笑着点了点头,倒是窦昭,亲亲热热地喊了声王姨娘。   王映雪上前给二太夫人行了礼。   二太夫人戴了个灰鼠皮的兔儿卧,斜斜地歪在临窗热炕的大迎枕上,手里拿着个番莲纹掐丝珐琅的盒儿,笑着问她:“怎么,老三那里歇下了?”   别说此时三太太正忙得焦头烂额,就是三太太没事在家歇了,当着二太夫人的面,王映雪也不敢说啊!   “三太太忙得脚不沾地的,”她撇清似地忙道,“是我想着有几天没见着寿姑和明姐儿了,特意来过来看看。”   二太夫人听着,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邬家过来送年节礼,邬家的五少爷和七小姐也过来,我让她们带着明姐儿过去串门了。”   邬家,是指玉二奶奶的娘家。   王映雪闻言心下稍安。   玉二奶奶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的祖父曾做过县令,叔叔邬松年如今在翰林院修撰,邬家的五少爷和七小姐是指邬松年的长子邬善和长女邬雅。   念头闪过,王映雪又心生狐疑。   那邬善今年七岁,邬雅四岁,和窦昭的年纪也差不多,为何明姐儿去了窦昭却没有去?      第五十一章 规矩      王映雪正寻思着这话该怎么问才好,那边二太夫人已笑呵呵地朝着窦昭招手:“来,到伯祖母这里来!”   窦昭笑嘻嘻地躲在纪氏的身后。   纪氏则轻轻地推了推窦昭。   窦昭不为所动。   纪氏只好笑着对二太夫人道:“这孩子,也不知道随了谁?买东西的时候这个那个都要念到,送东西的时候却腼腆起来。”   “这样好,这样好!这样实在。”二太夫人不以为忤,依旧转身从炕几个下摸出个印着大红色五蝠临门图样的纸匣子递给窦昭,“这是你五伯父差人从京都带回来的带骨鲍螺,拿去吃吧!”   王映雪大吃一惊。   带骨鲍螺是江南名点,据说是用乳酪做成的,玉液珠胶、雪腴霜腻,没有半点乳酪的腥味,号称人间至味。   她在京都的时候听过那些高门大户人家的孩子吹嘘过,却从来不曾见过,更不要说品尝了。   纪氏也有些惊讶。   带骨鲍螺做工复杂,江南会做这个的也不多。或者是应了物以稀为贵这句话,太夫人非常喜欢吃这个,窦世枢只要有机会就会给二太夫人弄些。这次过年,窦世枢也不过捎回来了两匣子,没想到太夫人竟然赏了一匣子给窦昭。   她忙对窦昭笑道:“寿姑,这可是你五伯父孝敬你伯祖母的,一共只有两匣子,你还不快向你伯祖母道谢。”   窦昭很意外。   带骨鲍螺,前世她在延安侯汪清淮家的家宴上吃到过,当时汪家太夫人轻描淡写下隐隐透出的得意还曾被魏廷珍私底下嘲讽了一番。   她不过是陪着六伯母去纪家铺子拿东西,看到满街置办年事货的人,觉得自己也应该给六伯父一家买点什么东西才是,又怕厚此薄彼反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才人人一份,买了一大堆小东西回来。   给二太夫人的,就是她手里拿着的西番莲纹掐丝珐琅的小盒子。   不曾想二太夫人赏了一匣子带骨鲍螺给她。   她虽然不喜欢二太夫人,却不会因此随意曲解她的善意。   窦昭笑着上前给二太夫人道谢,笑眯眯地接过了匣子。   二太夫人笑着颔首。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二太夫人,玉二奶奶领着邬家的少爷、小姐来给您请安了。明姐儿和仪姐儿也一道过来了。”   “快请他们进来,快请他们进来。”二太夫人迭声道。   邬家在新乐,窦家在真定,同朝为官,两人也称得上是同乡。只是邬松年这个人比较孤傲,加之一个在翰林院,一个在吏部,两人虽是姻亲,但来往并不密切。后来窦世枢不得意,邬松年反而常请了窦世枢去家里喝酒,两人这才越走越近。二太夫人因此特别地看重邬松年的两个孩子,这也是为什么邬善和邬雅常到家里来做客的缘故。   前世,窦昭只听说过邬善的名字。   他擅长书画,和窦德昌是知己。窦德昌拐了纪家的表姐后,是邬善陪着他在纪、窦两家奔波,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仅说动纪、窦两家承认了这桩婚事,还把桩丑闻变成了一时的佳话。   窦昭对此印象很深刻。   她一向觉得能舌灿莲花颠倒黑白的人都不是个简单的人。   因而当一大群人簇拥着几个孩子走进来的时候,她好好地打量了其中唯一的男孩子邬善两眼。   邬善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来。   窦昭就朝着他礼貌地笑了笑。   邬善回了她一个笑,和所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七岁小男孩一样,他的笑容干净又真诚。   窦昭不由在心里感慨。   再过十年,不知道这些孩子都会变成什么模样?   已经三岁的窦明却是一进门就看见了低头站在一旁的母亲。   她又惊又喜,挣扎着从乳娘的怀里下来,高声喊着“娘亲”,冲过去抱住了王映雪。   王映雪脸色微变,声音急促地低声道:“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窦明吐了吐舌头,娇憨着喊了声“姨娘”。   二太夫人、纪氏和玉二奶奶都是经过事的人,一听就知道是王映雪教窦明当着别人喊她“姨娘”,背着人却让窦明喊她“娘亲”,顿时眉头俱是一蹙。   如果是从前,二太夫人早就训斥起来,现在窦铎正气恼窦世枢压着他分了一半财产给窦昭,有些事情东府倒不好插手了,但这并不表示她就能容忍这种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明姐儿,”二太夫人正色地喊着窦明,“柳嬷嬷是怎么教你的?”   窦明忙放开了母亲,跑到二太夫人面前,恭恭敬敬地给二太夫人和纪氏行了福礼。   二太夫人“嗯”了一声,对王映雪道:“明姐儿是不是规矩了很多?”   这话很有些听头。   王映雪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刚才女儿的称呼出了问题,但当着二太夫人的面前,正经的孙媳妇都没有说话的份,何况她一个身份未明的妾室?   她不敢多说,忙恭谨笑道:“明姐儿能在您面前学规矩,那可是她的造化!”   “你能这么想最好。”二太夫人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王映雪的恭维,道,“明姐儿就留在我身边吧!”   王映雪错愕。   二太夫人已转过脸去对窦明道:“还有你姐姐呢!”再也没看王映雪一眼。   窦明倒不是成心不给窦昭行礼,她长年生活在王映雪身边,除了王映雪,就再也没有什么管头,到了二太夫人这边才开始学着给长辈行礼,不过她年纪还小,分不清尊卑,还只停留在年纪大的人就行礼,年纪轻的只需要喊姐姐或是哥哥。   她乖巧地喊着窦昭“姐姐”,像给二太夫人那样给窦昭行礼。   窦昭还了礼,吩咐妥娘将刚才二太夫人打赏她的带骨鲍螺用水晶碟子装了:“……不知道邬家哥哥和妹妹会来,我就借花献佛,大家一起尝尝伯祖母的好东西。”   一席话说得满屋生春,丫鬟们或找碟子或拿箸,气氛立刻热闹起来。   二堂嫂更是笑道:“还是我们六婶婶有学问,寿姑跟了您几天,连‘借花献佛’这样的话都会说了。”   纪氏心里很是诧异,但她娘家的侄儿纪咏不过比窦昭大两岁,却已经学完了《三字经》,她倒没觉得特别惊奇。   “你看我们家的芷哥儿,我教了七年,也没见他有这样的心,”她谦虚道,“可见这是一个好孩子。”   “你们也都不用在我面前说客气话。”东西毕竟是二太夫人的,窦昭能拿出来给邬氏兄妹吃,二太人不仅觉得窦昭大气,而且倍觉得有面子,她笑容满面地道,“我们寿姑呢,不吃独食,是个好孩子;我们芷哥儿呢,小小年纪就知道用功读书,也是个好孩子。”说着,抱了邬雅,“我们雅姐儿,又乖巧又听话,也是好孩子。”   大家都笑。   仪姐儿很不满意,嘟了嘴道:“我呢?我呢?”   “哎哟,把我们仪姐儿给忘了,”二太夫人笑道,“我们仪姐儿也是个好孩子。”说着,像想起什么似的,朝着窦明道:“我们明姐儿也是好孩子!”   仪姐儿捂了嘴笑,很满意的样子。   窦明则跟着仪姐儿笑。   被冷落在一旁的王映雪心里又酸又涩。   二太夫人身边这么多的孩子,有出身好的,有聪明的,有利害的,她的明姐儿才三岁,东窦又一向没将西窦放在眼里,明姐儿在二太夫人身边能讨什么好去?   她一心一意想着怎么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来。   二太夫人存心要教训王映雪,安排了得力的婆子、丫鬟照顾窦明,还特意从世仆中找了几个和窦明年纪相当的孩子陪她玩。   孩子就是孩子,没几天功夫,就不嚷着找自己的乳娘了。   大年三十窦家的人回北楼祭祖,跟在三太太身边的王映雪好不容易瞅了个机会找到了窦明。   窦明正和仪姐儿几个站在灶前等着新熬出来的麦芽糖。   听到有人喊“明姐儿”,几个孩子都回过头来,仪姐儿还问:“这是谁啊?”   窦明迟疑了片刻,踌躇地道:“她是我姨娘……”   仪姐儿立刻拉窦明的手,道:“不过是个姨娘,理睬她干什么?我们走开了,就抢不到麦芽糖了。”   窦明还有些犹豫,仪姐儿不高兴了:“那好,你走吧!走了就再也不要和我玩了。”窦明闻言忙道:“好吧,好吧,我和你一起抢麦芽糖。”   仪姐儿高兴地笑了:“等会我和你一起去找寿姑玩。六伯母那里,有很多窝丝糖。”   窦明听得直流口水,扭了头对王映雪道:“姨娘,我等会和你玩。”   王映雪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庞氏来给她拜年的时候,她忍不住向庞氏抱怨。   庞氏不以为然,道:“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向窦家叫板,他们想养着明姐儿,你就让他们养着好了。正好趁着这机会好好地养养身子,想办法生个儿子。”又道,“七爷应该回来了吧?”   王映雪脸色微红,赧然道:“还早呢!”   却把庞氏的话听了进去,悄悄请了个大夫,开始调养身子。   到了四月份,京都那边传来消息,窦世英中了二甲第十六名,入选庶吉士。      第五十二章 拒绝      前世,父亲春闱二甲十三名,今生,是第十六名,没有上一世的成绩好。   是不是因为这一世王映雪的事牵扯了他更多的精力呢?   窦昭胡乱猜想。   二太夫人却很遗憾。   她对窦世横道:“万元的运气真好!如果你今年也去参加春闱,说不定也能金榜提名。”   自从出了王映雪的事之后,窦世英在窦家人的眼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能之辈。他虽然考中了进士,擢选了庶吉士,但二太夫人还是觉得他靠的是运气而不是才学。   有这种想法的,窦家并不只二太夫人一个人。   窦世横不免有些恼怒,道:“万元读书向来聪明,只是没有像别人那样读死书,死读书。有谁单靠着运气就能考过了会试、殿试又选了庶吉士的?”   二太夫人默然,但心中却始终不以为然。   窦铎则是喜出望外。   他将喜报张贴在了自家的大门上,享受着行人仰视的得意与自豪的同时,写了封信给王行宜报喜。   王行宜的日子却过得有些苦闷。   去冬今春,他先后几次击退了蒙古人的进犯,在西北,威望一时无二,房师也很高兴,皇上甚至提出让他任陕西巡抚,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下来。   他怀疑是因为上次窦世枢回乡的事让房师觉得他还不够沉稳,还需要磨练两年。   王知柄嘟呶道:“早知道这样,当时您就应该赶往京都跟曾大人解释一番的。”   “事实俱在,一解释,我们就落了下乘。还不如就这样,让大家都知道我王行宜磊落坦诚,敢做敢当。”   话虽如此,他还是写信给自己在京都最好的朋友,同时又是曾贻芬女婿的翰林院侍讲郭颜:“……家贫至此,女儿失足,每每想起,泣不成声。万幸归于北楼窦氏七子,嫡妻病逝后,有意将女儿扶正,我虽觉不妥,但想起女儿受我不教之苦,纵是苦胆,我亦甘愿饮之。”   现在看来,这封信虽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效果并不是很明显。   想到这些,王行宜不由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吩咐儿子:“就把日子就定在这个月吧!”   扶正和娶亲不同,不用采征纳名,也不用下聘订期,在家里摆上几桌酒,请了亲戚,让妾室穿了代表正室的正红色吉服给来喝酒的亲戚敬酒,重新定下名份即可。   王知柄应喏,代父亲回了封信,盖上了王行宜的私章。   窦铎将日子定在了五月二十二。   窦昭压根没准备给王映雪磕头敬茶喊母亲。   她让妥娘给祖母带信,说要去看祖母。   祖母那边迟迟没给回信。   窦昭手里有银子,让妥娘悄悄地雇了辆车:“……吩咐车夫五月二十二日的卯时在西府后面的巷子口等,那个时候三堂嫂正好带着东府帮忙的人过去,王映雪的正日子,她不能随意出门,丁姨奶奶、胡嬷嬷都会出面接待三堂嫂等人,我们就趁着那个机会走。”   妥娘点头,道:“我帮小姐收拾箱笼。”   “收拾什么箱笼?”窦昭道,“只贴身带几张银票和几两碎银子就行了。到时候安顿下来再回来搬箱笼也不迟。”   妥娘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窦世英回来了。   给六伯父带了几坛董酒,给六伯母带了几匣子京式点心,给窦政昌、窦德昌兄弟带了几方砚台,窦昭和窦明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玩偶。   窦明欢喜得不得了,抱在怀里不放手。   窦昭觉得这个玩偶还没有六伯母送给她的精致,道了声“多谢”,让妥娘收了。   长女懂事却疏离的样子,让窦世英有些难受。   给二太夫人问过安后,他专程来看窦昭。   窦昭正在纪氏的指导下描红。   见窦世英折了回来,纪氏借口去给窦世英沏茶,把书房让给了窦昭父女。   窦昭从书案后面走出来,直直地站在那里对窦世英道:“二十二日那天,我想去看崔姨奶奶。”   窦世英愣住。   窦昭目不转睛地望着窦世英的眼睛。   屋子里静寂如空。   良久,窦世英声音有些嘶哑地问女儿:“为什么?”   “我不想叫一个姨娘做母亲。”窦昭正色地道。   窦世英沉默了半晌,说了句“知道了”,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窦昭没有琢磨父亲的想法。   如果父亲同意她去祖母那里,对她而言,不过是事情变得简单些;如果父亲不同意,她也一样能达到目的。   就凭祖母给她送的那袋子榆钱芽,她笃定只要她到了田庄,祖母就会收留她。   窦世英神情有些恍惚地回到了家中。   高升在门口等他。   “七爷!”他上前给窦世英行着礼,低声道,“崔姨奶奶刚才差人来报信,说她病了,想让四小姐去田庄陪陪她。”   窦世英非常意外,忙道:“送信的人呢?”声音紧绷,显得有些慌张。   “我留了他在厨房里吃饭。”高升道,“老太爷,没有答应。”   窦世英“嗯”了一声,匆匆去了厨房。   昏暗的厨房里,崔大正捧着碗呼拉拉地吃着面条。   他是崔氏的大侄儿,今年刚刚二十岁。   “七爷,”他丢下了碗筷站了起来,神色比较拘谨,喃喃地道,“崔姨奶奶说,要是遇到了七爷,就跟您说一声,她没什么事,就是想把四小姐接过去住几天。”然后强调,“住几天就送回来!”   在窦世英的心目中,崔姨娘是个非常好强的人。自从父亲把她送到了田庄,她就再也没有主动和窦家的人说过一句话,更不要说插手窦家的家务事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困惑,对崔大道:“那好,你今天晚就在这里歇了,明天一早护送四小姐去田庄。”   崔大“哎”了一声,咧了嘴笑,笑容憨厚。   眼睛好像被刺痛了般,窦世英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他去见了窦铎。   窦铎正兴高采烈地摆弄着一盆文竹,看见窦世英,他放手中的喷壶,笑容更盛了:“见过你二伯母了?”   “见过了。”窦世英道,“我还碰到了崔大。”   窦铎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让他住下了,”窦世英像没有看见一样,语气依旧温和地道,“明天一早护送寿姑去田庄。”   “咚”地一声,喷盆被掷在了地上,水溅得四处都是,有几滴落在了窦世英的衣角。   窦世英毫不在意,道:“爹爹,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我只请了十天的假,为了赶路,有两天都没有合眼了,我先去睡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吧!”弯腰行礼,退了下去。   窦铎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   窦昭知道祖母“病”了,心里很愧疚。   她知道,如果祖母真的病了,父亲的表情不会这样轻松。祖母完全是为了她才装的病。   窦昭给菩萨上了三炷香,求菩萨保佑祖母长命百岁。   窦世英听着女儿的喃喃自语,很是震惊,半晌才道:“你,你是不是……”   望着女儿稚嫩的脸庞,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好。   王映雪一旦成了她的继母,就会占了大义,她若是继续装聋作哑,只会被王映雪摆布。   窦昭决定慢慢地露点锋芒,逼迫王映雪对她的事退避三舍。   所以见窦世英起了疑心,她索性道:“是我请崔姨奶奶接我去田庄的。”   窦世英张口结舌。   窦昭懒得理他,指使海棠把她很喜欢的那尊福禄寿禧的瓷像装进箱笼。   那瓷像寓意喜庆,颜色艳丽,祖母肯定会喜欢。   她又去看了给祖母的桂圆干。   个顶个的又大又甜。   窦昭满意颔首,赏了办事的小丫鬟几分碎银子。   小丫鬟喜出望外,谢了又谢。   窦世英看着眼前这个沉稳大方,淡定从容的女儿的,里升起股怪异之感。   女儿好像剑兰,本应养在温室里精心照料,慢慢长大。可突然间,她被丢到了一场急风骤雨中,只好随着身边的野草一起在暴风雨中挣扎,并在挣扎中很快长高、长大……而自己,就是那场急风骤雨……   “寿姑,”他问窦昭,“你想不想回家?”   他想让女儿重回温室。   “不想。”窦昭很干脆地道,“那个家里乱七八糟的,看着就让人心烦,我还不如跟着六伯母、崔姨奶奶两边住着。”   窦世英语塞。   父女俩一路无语地到了田庄。   祖母站在路边翘首以盼。   看见父亲,她的眼眶湿润起来。   “听说你中了进士,”祖母笑道,“你真行!”   父亲微微地笑,一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的模样。   祖母低头和窦昭打着招呼:“寿姑。”   那慈爱的表情,曾伴着窦昭度过了无数个漆黑的长夜。   窦昭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籁簌落下。   “崔姨奶奶,”她抱住了祖母,“桂圆干,很好吃!”   祖母一愣,随后紧紧地抱住了窦昭。   ※※※※※   祖母的田庄,和记忆中的一样。   绿油油的庄稼,平整的土路,村头合抱粗的老槐树树冠如伞,坐着三三两两的妇人,说说笑笑地做着针线活,还有几个孩子在一旁打闹。   看见有人进村,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打量着。   窦昭亦盯着那些人看,想在其中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不过很可惜,前世今生时隔二十几年,这些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陌生。   马车很快在祖母的青砖瓦房前停了下来。   一个干净利索的妇人上前撩了车帘,祖母亲自抱着窦昭下了车。   铺着青石的院子,糊着白纸贴着窗花的窗棂,还有牲口棚里安安静静地嚼着青草的小马驹,都是这样的熟悉,只是墙角少了一株她亲手种的李子树。      第五十三章 田庄      祖母和父亲见面,并没有话题可以说,祖母只是不停地朝着父亲手里塞着瓜果点心:“……这是从城里李记炒货店买回来的……这是家里自己种的,我春季的时候特意肥了一遍,结出来的瓜又香又甜,城里就是有卖的,也没有这个新鲜……”   父亲讪讪然地笑。   这些东西他都不喜欢吃。   他是由嫡母养大的,除了天然的血缘关系,在生活习惯、饮食爱好和生母没有半点的相同,但他还是接过把瓜子在手里慢慢地磕着。   祖母也感觉到了父亲的不自在,她笑容里掠过几分窘然,道:“你什么时候来接寿姑?”问完,又觉得这话不妥,补充道,“我是说,我没读过书,也不懂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寿姑偶尔到我这里来玩还行,长时间住在我这里,恐怕要耽搁了她。”   父亲道:“等我那边安排好了,我就来接寿姑。”说着,想到这也算是有了共同的话题,又道,“我也觉得她跟着王氏不太好,那边的六嫂为人很好,和寿姑也投缘,我还要在京都呆几年,寻思着还是让她跟着六嫂。”   祖母点头:“这样也好!我听人说,六太太是江南的大户人家出身,有时候二太夫人都拿不准的事也会去问六太太,却又人人夸赞,可见六太太这人是很有本事的,寿姑跟着她,多多少少也能长些见识。”说话间就提到了父亲的嫡母,“……你若不是在她跟前长大,哪有今天?”   父亲低了头笑,道:“母亲待我是极好的。”   “我知道。”祖母道,“有次我偷偷去瞧你,见太太正拿着竹条打你的手心,一边打,还一边问,‘还敢不敢?’你含着眼泪说不敢了。可太太一放下竹条,你就冲着太太做鬼脸,还问太太,‘可不可以出去玩了?’……从那以后,我就真正地放心了。”   窦世英和窦昭都不知道这件事,听得有些目瞪口呆。   祖母就感慨道:“若是太太能多活几年就好了!”   父亲眼睛一红。   祖母忙笑道:“看我,说这些做什么?你难得来一趟,中午就留在这里吃饭吧?我让人把那只老母鸡杀了……”   “不了,不了。”父亲忙道,“家里还有一堆事,我得早点回去。等过几天再来看您。”   祖母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挽留的话,道:“那我送你出去吧!”   父亲没再拒绝,祖母牵着窦昭的手送走了窦世英。   村里的人都好奇父亲的身份,躲在门后或是墙角地打量着父亲,也有仗着和祖母关系好的,挑了空无一物的竹筐迎面走来,佯装偶遇的样子笑着给祖母弯腰行礼:“东家,有客来?”   整个村子的人都靠帮祖母种田为生,在窦家,祖母是上不了台面的,可在这里,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祖母腰杆挺得笔直地“嗯”了一声,再无其他的话。   窦昭从前听崔大的媳妇说过,祖母刚到田庄的时候,说什么话的都有,崔家的人为祖母抱不平,祖母却把人给拦住了,还说“咱们都做了,还不让人家说说”,态度坦然,既不对那些巴结奉承她的人另眼相看,也不对那些说过她坏话的人刻意为难,好坏全凭谁的庄稼种得好,时间长了,有时候年成不好,祖母还会减免了他们的租子,哪家孩子想读书,她会出钱资助;哪家的孩子想找个铺子当学徒,她也会想办法安排。祖母渐渐赢得了这些人的尊敬。后来崔家和田庄上的一些人最终决定跟着前途未明的窦昭去京都,完全是看在祖母的份上。认真地说起来,窦昭是受了祖母余荫的。   上山打鸟,下河摸鱼。   明媚的五月,窦昭把记忆中的田庄生活重温了一遍。   可她到底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了,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就累得动动胳膊都全身酸痛。   妥娘急得直问祖母:“怎么办?”   “多动动就好了。”祖母笑道,“她这是动少了。”然后拉了窦昭,“走,和我去给瓜秧抓虫去。”   窦昭不想去。   妥娘自然是护着她。   祖母笑道:“她是姑娘家,现在不好好劳作,这身子骨怎么能长得结实?以后怎么生儿育女?你看那富户人家的小姐,那么多难产死的,就是因为怀了孩子就不动,生怕有个三长两短的损了子嗣,结果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你再看我们庄户人家,有几个难产的,只有养不活的!”说到这里,祖母无限唏嘘。   窦昭想起自己的前世……还真就像祖母说的,身体虽然受了损伤,却没有因此而香消玉殒。   人生重来一次,若不好好地珍惜,前一世的优势未必就会无缘无故地降临到你的身上。而你若是因此而错估了自己,将是件很可怕的事。   她挣扎着从炕上起来,有气无力地道:“我跟着您去捉虫。”   祖母满意地笑。   妥娘、海棠、秋葵、茉莉、萱草,还有祖母的那个仆妇,就是那个扶祖母下马车的红姑,像串粽子似的跟在她们的身后。   她们这次是去捉样子最好看的青虫。   海棠几个吓得尖声厉叫,就是妥娘,也脸色大变。   窦昭咯咯地笑,找了双筷子,见着一个逮一个,不一会就装了满满一碟子青虫。   她吓唬海棠:“等会用油炸了吃!”   海棠扶着墙狂吐起来。   祖母呵呵地笑,喝斥窦昭:“再不许说这样的话。”   红姑却赞道:“真不愧是东家的孙女。”   祖母脸一沉,道:“这次我就当是没听见,要是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你就回自己家去吧!”   红姑吓得脸色发白。   祖母道:“没有规矩怎么能成方圆!四小姐年纪还小,你们说什么,她就以为是什么,等她回到窦家,说法又不一样,你让她听谁的?只会苦了孩子。”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且她祖父一直嫌弃她父亲出身不好,她若是再出什么差错,只会让她祖父更嫌弃她父亲。”   “东家,都是我不好。”红姑说着,曲膝就要跪下去请罪。   祖母一把携起她:“我也不过是窦家的一个小妾罢了,和你半两对八斤,你也不用这样,只是以后说话要小心点。”   红姑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窦昭看着,想起了窦明。   同样的一件事,祖母和王映雪的反应截然不同。   前世,她一直觉得窦明比她幸福。   这一世,她重新审视自己,第一次觉得自己比窦明幸福。   前世,窦明有个处处维护她的母亲,只要她想,王映雪就会为她争取,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和作出怎样的牺牲,却养成了窦明飞扬跋扈的性格,可一旦失去了王映雪的庇护,她除了大嚷大叫,乱发脾气,什么也不会,好好的一桩姻缘,被她弄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她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知道一味地指责别人。   自己虽然没有了母亲,却有个疼爱她的祖母。用最朴实方法,言传身教地影响着她的人生,让她能在逆境中不绝望,在顺境中不骄傲,学会了怎样保护自己,怎样去争取幸福。   她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顿时心中再无怨怼。   甚至有些感激送她来田庄的父亲。   前一世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因此而得益。   突然间,窦昭心中涌起海阔天高的云舒云卷。   她诚心地跪在小小的观世音神龛前,衷心地感谢她对自己的眷顾。   一旁的海棠就小声地问着妥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声音带着哭腔。   妥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想回去,我明天就跟崔姨奶奶说,把你一个人送回去。”   海棠畏缩在旁边不敢说话。   窦昭忍俊不禁。   她已经见过前世帮着自己管田庄的崔大了,还没有见到后来济宁侯府鼎鼎大名的回事处管事、号称“百事通”的崔十三,还有帮她管铺子,原名叫赵狗剩,后来改名叫赵良璧的大管事,贴身的大丫鬟甘露、素绢……   但这些都不急。   窦昭在想妥娘的婚事。   前世,妥娘被卖到了一户姓李的人家做媳妇,男的比她大十多岁,是个残疾。妥娘嫁过去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又三年,村里走瘟疫,丈夫和孩子都死了,婆婆说她克夫,要卖了她。   她连夜逃了出来,想到窦家讨口饭吃。   走了一年,她才走到真定,听到的,全是关于母亲不好的流言。   她这才愤然找到了自己。   也是因为这样,她身体亏损得太厉害,三十七岁就病逝了。   这一世,妥娘留在了窦家,还改了个文雅的名字叫“素馨”。   可翻过了年,她已经二十岁了。   在窦家,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嫁了,但因为是自己最喜欢的大丫鬟,家里的长辈都装作不知道似的,任她默默地在自己身边服侍。   窦昭拜托祖母:“您帮妥娘找个人家吧?玉馨都嫁了。”   祖母哈哈地笑,说她“人小鬼大”。   这就是祖母和窦家那些人的区别。   如果是窦家的人,恐怕第一句就会问她“是谁让你说的这话”。   祖母从不恶意地去猜测别人的心思,她觉得,就算是妥娘的意思,妥娘的这种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应该给于重视。      第五十四章 旧人      祖母观察了妥娘一段时间,见妥娘人为忠厚老实,心里生出几分喜欢,倒真心想为她说门好亲事。因而没事的时候就带着窦昭在村里转悠,会到适龄的小伙子不免会多看两眼,多问两句,没几天,村里的人就说,窦家七爷托了祖母给他找个实诚可靠的随从,祖母和窦昭再出门的时候,就会不时遇到带了儿子和她们偶遇的人。   祖母啼笑皆非,却又不好说是为什么,只好不停地解释“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   大家自然是不相信的。   就在这个时候,窦明遇到了赵良璧。   赵家和崔家是亲戚,可具体是什么具体,她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那天,他们正在院子里用晚膳,赵良璧的父亲双手拢袖,佝偻着身子,慢悠悠地走进了院子,八岁的赵良璧,垂着头,怏怏地跟在父亲身后。   “他大姑,”赵良璧的父亲远远的就站在了那里,黑瘦的脸上挤出略带殷勤的笑容,“您吃饭呢?”赵良璧则蹲在了门口。   祖母忙放下了碗,喊了声“三哥”,热情地招呼他:“吃过饭没有?添点吧!”然后喊了丫鬟端凳子,添碗筷。   赵良璧的父亲连连摇手:“我们已经吃过了,已经吃过了!”然后望着窦昭道,“这是四小姐吧?长得可真是白净,像年画上的人似的。”   祖母呵呵地笑,吩咐丫鬟上茶点。   赵良璧的父亲就冲着赵良璧吼道:“狗东西,蹲在那里做怎?还不快过来给四小姐和你大姑磕头!”   赵良璧阴着张脸走了过来。   “这是?”祖母困惑地望着赵良璧的父亲。   “他大姑,”赵良璧的父亲讪讪然笑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您也知道,我那婆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三百六十天躺在床上,庄稼地里的那点收成还不够她吃药的。狗剩,我们实在是养不活了。听说窦七爷要找随从……”他满脸恳切地望着祖母。   祖母愣住。   窦昭也愣住。   上一世,赵良璧在她十岁的时候才出现。那时候,赵良璧的母亲病逝,赵良璧的父亲决定和人到福建去做木工,把十三岁的赵良璧托付给了祖母,赵良璧九岁的妹妹则送人做了童养媳……这一世,因为妥娘的缘故,他提前五年出现在了田庄。   命运会不会因此而被改变呢?   窦昭思忖着。   就听见赵良璧的父亲吞吞吐吐地道:“我也知道,狗剩这样子,又没长相,又没人才,窦七爷肯定是瞧不上眼的,可看在我们是亲戚的份上,您就帮着说句话吧……”   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话,别别扭扭地站在旁边的赵良璧已大声地道:“爹,我跟您说过多少回了,越是亲戚,大姑越不会把人介绍到窦家去的,您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赵良璧的父亲非常生气地踹了他一脚:“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呆着去。”又换了脸讨好的笑脸对祖母道:“他大姑,您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我知道,您是怕有说您占了窦家的便宜……”   “大姑,”被踹到一旁的赵良璧高声打断了父亲的话,“我爹养活不了我的,你把我留在田庄吧?我什么活都能干,您给碗饭吃就行了。”   父亲怒视着儿子,儿子毫不示弱地瞪着父亲。   祖母笑起来,道:“三哥,您要是信得过我,就把孩子交给我好了。到窦家当差肯定是不行的,但能管吃饱穿暖。”   赵良璧的父亲还要说什么,赵良璧已大声应“好”。   祖母快刀斩乱麻,安排赵良璧父子下去歇了,又吩咐红姑:“三哥他们肯定还没有用晚膳,寿姑在我这里,我怕她嫌三哥他们脏,也没敢留他们吃饭。你这就去厨房给他们做一大碗肉片面,肉片要多,七分肥三分瘦,厚厚的码在面上,知道了吗?”   红姑笑着点头,去了厨房。   第二天一大早,赵良璧的父亲提着祖母给的一篮子烙饼回家去了,赵良璧不用人吩咐就把院子前前后后都扫了个干干净净,放下扫帚,又去割草喂马。   窦昭在屋里练字,心里却想着崔十三。   回事处,只有公卿之家才有这样一个地方,专司各府的应酬和平时的迎来送往。若是官宦人家,则由经年的幕僚负责,而官宦人家的幕僚,多是落第的秀才或是举人……如果这一世她没有嫁入济宁侯府,崔十三的前程又在哪里呢?   上一世,崔十三可是崔家的主心骨。   如果崔十三最终不过是留在家乡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农夫,那崔家的未来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自己要不要帮帮崔十三呢?   又该怎样帮他呢?   窦昭低头沉思。   外面传来赵良璧的甜甜的声音:“姐姐,这茶壶有些重,我帮您提进去吧?”   “你看你的手,脏死了。”说话的是海棠,“这茶壶要是让你给提进去了,我们家小姐还能喝吗?”   “那,那我去洗手去。”赵良璧噔噔蹬地跑走了。   窦昭再看见他时,他剪甲缝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整个人都变得清爽起来。   他手脚麻利地帮海棠她们收拾屋子。   海棠问他:“院子扫干净了没?”   “扫干净了!”   “小马驹喂了没有?”   “喂了!”   “草割了没有?”   “割了。”   这事些都变成了赵良璧的责任。   他捡到了窦照写坏的字,正看了反看,满脸羡慕地道:“四小姐写得字可真漂亮啊!”   海棠几个掩了嘴笑:“你认识?”   “不,不认识。”脸皮厚得你说什么他都能和你笑嘻嘻的赵良璧第一次又羞又愧脸色通红。   窦昭心中一动。问他:“你想不想识字?”   他的脸庞都亮了起来:“想,当然想。”说着,神色又黯淡下去,“不过,我爹没钱。”   “那我教你认字吧!”窦昭笑道,“你要是学的好,我跟祖母说,送你去学堂。”   赵良璧抓住了窦昭的衣袖:“四小姐,您说话要算话。”   窦昭抿了嘴笑。   以后不知道会怎样,但从识字开始,从读书开始,总会比前世的路要容易些吧!   从那以后,赵良璧就每天做完了事趴在正屋的庑廊下写字。   祖母知道后,让人去真定城挑了一两筐描红纸回来,亲自动手裁了放在堂屋的神龛下面,谁要用,谁就拿。   难怪田庄里的人感谢祖母的好。   窦昭仔细地思索着祖母的所作所为。   很快到了二十二日。   窦昭和平常一样,一大清早起来和祖母在菜园子里转了一圈,摘了些瓜果回来,洗个澡,用了早膳,开始练字。   真定县城西头的窦家虽没有张灯结彩,但上下人等都换上了新衣裳,看着让人精神一振。   纪氏看着时辰不早了,去了二太夫人屋里,见二太夫人还歪在炕上听贴身的大丫鬟读《五侠演义》,笑道:“还是您稳得住。我怕耽搁了时辰,早早就换好了衣裳。”   二太夫人笑着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们是平辈,西府又人西单薄,是得去凑热闹。我年纪大了,又是孀居,人家的好日子,不吉利。我就不去了。”然后吩咐大丫鬟,“去我匣子里头的那赤金镶青玉的福寿簪子拿出来,用匣子装了,请六太太带过去。就算是我的贺礼了。”最后一句,是对着纪氏说的,“明姐儿呢,就让她留在我这里,等万元回了京都,再来接明姐儿也不迟。”   这样一来,寿姑和明姐儿岂不都不用给王氏磕头敬茶?   纪氏见二太夫人语气虽然轻描淡写,目光冷若冰霜,知道二太夫人这是铁了心要给王映雪下马威,她不想牵扯进去,笑着接过匣子,出了门。   那边大太太早就妆扮好了,正要清点给王映雪的见面礼,听说心腹的大丫鬟说二太夫不去,还说“孀居”之类的话,想了想,叫了小丫鬟进来卸钗环,只留了对东珠珠花做见面礼,让大丫鬟托二太太一并带过去。   三爷横世榜和三太太在受了窦铎之托帮着打点家里的事,见东府女眷过来,忙上迎接。   领头的二太太笑道:“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都带了见面礼过来。”   三太太是极机敏的人,眼神一瞥,就知道哪几个人没来,也不多问,笑着和大家去了花厅,男宾则在前面的正厅坐下。   到了吉时,王映雪头戴攒珠累丝金凤,身穿大红吉服,光彩照人地由三太太这个全福人扶着和窦世英祭拜了祖先,酒过三巡,众人移到花厅坐下,窦世英和王映雪敬茶,认亲。之后王映雪被扶回了栖霞院,窦世英等人则去了鹤寿堂。   二太太等人只坐大花厅里喝茶聊天。   三太太只好求助似的望着六太太。   按道理,她们这些女眷应该去新人屋里说说话,算是给新人暖房。   六太太只当没看见。   她可不想出这风头。   三太太没办法,喊了二堂嫂:“我们去看看王氏。”   二堂嫂是个随大流的,笑着应好,三堂嫂、五堂嫂等和几个有体面的嬷嬷一起去了栖霞院。   这个时候,二太太才道:“怎么王氏还住在栖霞院?”   “是七爷的意思。”自有西窦想巴结二太太的丫鬟答话,“说正屋那边还留着从前七奶奶和四小姐的东西,四小姐去田庄上侍疾了,这一时半会来不及收,等过些日子四小姐回来了再说。”   二太太“哦”了一声,等三太太几个回来,借口太夫人那边没人服侍,打道回府了。      第五十五章 进门      栖霞院里,大红的喜烛噼啪爆出一朵烛花,王映雪的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满脸怒容地站在屋子中间,“东府凭什么事事都要压着西府?我已经是万元正正经经的妻子了,她凭什么还把明姐儿留在她屋里不放?”   “太太,您小声点,小声点!”胡嬷嬷忙提醒她,目光在周围睃了一眼,见没有旁人,这才低声道,“现在还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七爷还需要五爷帮衬,您刚刚扶正,又没有儿子傍身……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我知道!”王映雪神色微缓,“要不是这么想,我今天就不会忍气吞声了。”   胡嬷嬷松了口气,笑着岔开了话题:“今天可是您的好日子,时候不早了,七爷差不多也该来了,不如我服侍您把妆卸了,再喝盅百合莲子汤……”   王映雪赧然。   琼芳抱着个匣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七太太,这是今天收的见面礼,您看放哪里好?”   说起这个,王映雪又是怒火中烧。   窦氏膏梁锦绣,平日打赏体面的仆妇都是绫罗绸缎,金环银簪,二太夫人等人的见面竟然均是些金镶玉簪子这样普通的饰物,一副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还藏着掖着不成?”她的声音有些尖锐。   琼芳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不仅没得了赏,反得了一顿训斥。   胡嬷嬷忙朝着琼芳使眼色,笑着安慰王映雪:“窦家可不是乍富人家,越是这场面上的事,越是低调内敛,您也不要小看这些东西,说不定个个都是有些年头有讲究的物件呢?只是我们今天没空,等哪天闲下来了,太太拿出来再仔细瞧瞧。”   自从赵谷秋去世之后,西窦就没有了主持中馈的人,几年下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各怀着各自的心思,加之前些日子又被窦昭分走了一半的财产,那些原本一心一意巴结她的人也有些开始等待观望,这个时候,府里只怕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盯着栖霞院,她要是有丁点的异样,恐怕就会被无限地夸大……不如就着这个说法顺势下了台阶!   王映雪想着,轻轻地“嗯”了一声,正想再教训琼芳两句,有小丫鬟禀道:“高升过来了!”   屋里的人俱是一愣。   王映雪狐疑道:“请他进来!”   高升站在内室的梅花纹槅扇外,声音温和而恭谨地道:“七太太,七爷说,今天太晚了,他就歇在正房,让您也早点歇了,明天卯正去给老太爷请安,辰正三太太会过来,把西府的对牌交给您,让您别迟了。”说完,拱手作揖退了下去。   王映雪张大了嘴巴半晌也没有合拢,随即脸色涨得通红,眼泪也在眼眶里打着转:“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找借口,何必说时辰太晚?现在才戌初……还歇在了正屋……岂不是让我白白遭人笑话?”   胡嬷嬷也感觉到了窦世英的异样,她迟疑道:“太太,要不要我去看看?”   “不用!”王映雪一咬牙,道,“我亲自去请。”   进门的第一天,窦世英就歇在了别处,她以后在窦家怎么抬得起头来。   胡嬷嬷陪着王映雪匆匆去了正房。   窦世英已换了家常的衣裳,正在画案前写字。   看见王映雪,并不惊讶,而是淡淡地笑着说了声“你来了”。   望着灯光下窦世英英俊的面庞,在路上就想好的那些责问突然间烟消云散了,她有些不安地整了整衣袖,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今天很累了吗?怎么一个人呆在正房里写字?”一面说,一面走了过去,鼻子里闻到了由窦世英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意,她笑道,“七爷喝了多少酒?怎么满身的酒气?妾身让人给您送碗醒酒汤来吧?”一面说,一面挽了衣袖要帮他磨墨。   窦世英阻止了她:“我这边有高升服侍,你去歇了吧,明天还有你忙的。”声音比窗外吹进来的晚风还要和煦,人却低下了头,心无旁骛地继续写着他的字。   拒绝的意思这样明显,让王映雪羞红了脸,可她从来不是个等候的人,她思忖半晌,猛地上前侧抱住了窦世英的腰。   “万元……”眼光下,她目光柔得能滴得出水来。   窦世英身子一僵,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笔,温柔,却又十分坚定地将绕着他腰身的手臂一点点地掰开:“映雪,我说过,除了名份,其他的,我都给不了你……你也是知道的……我们相敬如宾不好吗?”   他转身,墨如点漆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表情是如此的认真。   王映雪愕然。   她当然知道……可她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千里相思,怎如暖玉在怀……   窦世英大步走了出去。   窦府的玉簪花已经开了,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骤然间想起自己和谷秋成亲的时候。   也这样的天气。   玉簪花肆意怒放,在月光下晶莹如玉。   妻子声音清脆地喊“万元”,问他“我漂不漂亮”……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了,只记得妻子又惊又喜地扑到他的身上,像团火似的在他心上烧了起来……耳边是妻子银铃般的笑声:“他们都说我不害臊,可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嫁给你嘛!”娇娇憨憨的声音,透着不庸置疑的欢喜和满足……   花香是如此的浓烈,犹如开到荼尽时的颓败,让人心悸又恐惧。   他拔腿朝外跑去……   轰隆隆一声雷响,雨哗哗地落了下来。   ※※※※※   窦昭被身边的动静惊醒,朦朦胧胧中听见祖母吩咐红姑的声音:“……看看马棚里的马驹有没有受惊吓?厨房的窗户有没有关?柴房里的稻草也要捡一捡,免得被雨水溅湿了。”   红姑打着哈欠应喏着,披衣走了出去。   祖母回头,看见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的窦昭,笑着轻轻地拍了拍她:“寿姑不怕,崔姨奶奶在这里呢!”   窦昭反而醒了过来。   她望着屋梁,有片刻的茫然。   外面传来“啪啪啪”的拍门声,响彻院落。   祖母惊愕,住在西厢房的长工刘四海已拿了根闩大门的木棍走到了大门前。   “是谁?”他警惕地问。   “是七爷。”外面的人高声道,“快开门。”   刘四海忙丢下手中的木棍,“吱呀”一声开了大门。   窦世英和高升冒雨走了进来。   “出了什么事?”披衣站在正房门口的祖母顾不得大雨,急匆匆地迎了上去。   “没事,没事。”窦世英的衣裳已经被淋得湿透,仲夏的天气虽然炎热,但夜晚的雨水淋在身上还是很凉,他的嘴唇有点发白,“我来看看寿姑。”   祖母眼底露出深深的怀疑,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吩咐婆子烧水,让红姑去隔壁富户朗家借两件换洗的衣裳来。   等父亲收拾干净的时候,雨势更大了,天阴沉沉的,仿佛无法承受重量,随时会坍塌似的。   窦昭坐在炕上,昏昏欲睡,脑袋像钓鱼似地一点一点的。   她对父亲的出现不以为然。   半夜三更的,下着这么大的雨,一不小心就会伤风感冒甚至是暴病而亡,还拖累得你去拜访的人家兵荒马乱地帮你找到换洗的衣裳、安排热水茶点……幼稚、任性,这么不体贴人,哪里像个做父亲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不管父亲和王映雪有怎样的矛盾,这样如同落荒而逃似地跑了出来,太软弱无能了。   父亲却没有这样的自觉性,他笑着揉着窦昭的脑袋,柔声问她:“你在田庄还住得习惯吗?”   “习惯!”窦昭偏过头去,打掉父亲的手,“大家都待我很好。”   窦世英望了望屋里粗糙简单的陈设,觉得长女有点没心没肺。   他站在炕前沉默良久。   窦昭很想睡觉,父亲不作声,她只好道:“爹爹,您不睡觉吗?”   窦世英没有做声,过了一会,他慢慢坐在了窦昭的身边,沉声问她:“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窦昭讶然,脸色渐正。   “我还记得你母亲。”他喃喃地道,眼角有水光闪动,“她嫁给我的那一天,手上戴着个祖母绿的戒指,黄金的托,做成海棠花的模样……”   窦昭别过脸去,悲伤慢慢地从心底溢了出来。   ※※※※※   父亲天没有亮就走了,窦昭望着雨后澄净如水的天空,有片刻的怔愣。   伤感过后,人更有勇气去面对生活中的那些不如意吧!   她回到屋里练字。   赵良璧殷勤地帮她收拾书房。   她对赵良璧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赵启璧既高兴又担心。   高兴的是自己不用叫狗剩了,担心的是怕窦昭一时兴起,给他取个类似于狗剩的名字……以后改都不能改了!   “‘良璧’如何?”窦昭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是美玉的意思。希望你做人像美玉般美好、谦逊。”   赵良璧喜出望外,拿着窦昭写了他名字的那张纸到处显摆。   不过一天的功夫,田庄里的人都知道狗剩叫赵良璧了。   祖母也夸这个名字取得好,还说过几天带她到庙里玩,可惜父亲的假期完了,他来接窦昭回去,并告诉祖母:“您有什么事,可以让人带信给六哥,我在京都的时候,他会照顾您和寿姑的。”   祖母点头,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她一个人在田庄生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有什么事,她相信她以后有什么事也不会找到窦家去。   窦昭却向父亲提要求:“我能不能把赵良璧带回去?”   父亲问赵良璧是谁?   祖母把他的来历告诉了父亲。   父亲听说赵良璧这个名字是窦昭帮着取的,点了点头:“那就带回去吧!”   就这样,赵良璧提前出现在了窦家。      第五十六章 端午      承平八年,窦昭九岁,六伯父窦世横杏榜有名,得中二甲三十六名,去年九月,大伯父家的九堂兄窦环昌中了举人,这也算得上是双喜临门,全家人都喜出望外,特别是二太夫人,她的三个儿子有两个是进士,恰应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句话,二太夫人决定端午节的时候大肆庆祝一番。   窦昭这几年都住在东府,盛夏的时候则借口避暑去田庄和祖母住些日子。   五堂嫂家的仪姐儿来找窦昭:“您说我们要不要做几个荷包?”   端午节,有做了荷包装艾叶等送人的习俗。   “你和淑姐儿商量就是了。”窦昭笑道,“我总是随你们。”   她既不是东窦的人,又不愿回西窦,她把自己当成寄居在窦家的客人,因而对谁都客客气气,对谁都平和有礼,又有钱应酬那些亲戚、打点那些仆妇,窦家上上下下说起她,无不翘大拇指的。   淑姐儿是三堂嫂家的长女,也就是窦启俊的妹妹,比仪姐儿大两个月,比窦昭小两个月。   仪姐儿就感慨道:“要是五姑姑还在就好了!”   五姑姑,是窦明。   王映雪进门后,二太夫人还是把窦明留在身边。窦明渐渐和王映雪疏远起来。承平七年,王行宜依旧在陕西巡抚任上,王家却搬到了京都。王映雪没有办法,只好写信给自己的母亲许夫人,许夫人借口思念外孙女,派了人来接窦明去京都小住。祖父答应了,二太夫人没办法再留的道理。算一算,窦明已经在京都呆了大半年了。   仪姐儿一向和窦明玩得到一起去,反而觉得窦昭太过精明,和窦昭走得不近。   前世的经验告诉窦昭,你不可能让所有的人喜欢,既然如此,就更不应该去讨好那些不喜欢你的人。   她淡淡地笑道:“要不你写封信给窦明,看她什么时候回真定?”   家里只有仪姐儿发现窦昭喊窦明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她有一次半开玩笑半是质问的当着二太夫人的面提及,窦昭的解释是:“喊明姐儿,别人还以为她和你们是一辈的。”   可为什么不能喊妹妹呢?   她想问,却被自己的乳娘拉了拉衣襟,回家里后乳娘就悄悄告诉她:“七太太是妾室扶正的,四小姐是嫡小姐。”   仪姐儿不以为然。   妾室生的怎样?   难道就不是窦家的小姐?   窦家只有外做官,妻子又不能跟过去的才会纳妾。   因而她很好奇:“为什么我们家只有七叔祖的妾室生了孩子?”   乳娘支支吾吾地道:“那是因为只有七叔祖没有儿子。”   她总觉得乳娘还有什么话没有告诉她,只是当时邬雅过来了,她高兴地跑去见邬雅,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不过,邬雅不太喜欢和窦明玩。她总说窦明木木的,傻傻的,像脑袋少了根筋似的。但她也不喜欢和窦昭玩。她觉得窦昭为人倨傲,不好相处:“……我有什么好东西,六伯母立刻买给她,她又做出副无所谓的样子,把淑姐儿也给带坏了。”   淑姐儿从前总是抱着邬雅的玩偶、靶镜、牙梳睁大了眼睛求邬雅:“给我玩会。”自从她拿了窦昭的东西不还,窦昭也不要她还之后,淑姐儿眼里就只有窦昭,有什么体己的话也只跟窦昭说,她们要说窦昭什么不对,她一定第一个跳出来为窦昭辩护。   邬雅说:“她们家挺奇怪的,一个跟着六太太住,一个跟着太夫人住,她们母亲一个人守着偌大的一个西窦,既不管孩子了,也不跟她父亲去京都……反正,她们两姐妹我都不喜欢。”   窦昭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个孩子之间的说复杂又不复杂,说不复杂还挺复杂的关系,可她并不放在心上——等她们长大,想法又会不同。   她去了三堂兄那里。   大表姐赵碧如已经十八岁,舅母写信给她,说大表姐订于八月十二日出阁。   她想给大表姐送点贺礼。   三堂兄笑呵呵地问她:“你准备送些什么?”   窦昭拥有西窦的一半财产,但每笔超过十两银子的开销都需要帮她管理产业的三堂兄同意,为此她很不习惯,也很苦恼,把赵良璧塞给了三堂兄。三堂兄见他姓“赵”,还以为他是窦昭外家的亲戚,因此格外的照顾赵良璧,而赵良璧向来是个惜福的人,扎了脑袋跟着那账房的学,不过一年的功夫就能打手好算盘了。   不知道什么赵良璧才能有能力坐上账房总管的位置?   她思忖着,笑着请三堂兄帮着拿主意。   三堂兄沉吟道:“我们送些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你看怎样?其他的东西,舅太太多半早已备齐了。”   窦秀昌毕竟出身窦府,眼孔颇大,只要合理,一、二千两的银子在他眼里不算大的开销。   窦昭连连点头,托了三堂兄去办这件事。   出来的时候遇到淑姐儿。   她拉了窦昭:“二姐说做五毒荷包,我有新样子,四姑姑要不要?”   前世她和几个堂姐、侄女的关系都很冷淡,这一世淑姐儿却像个小尾巴似的总喜欢跟着她。   “行啊!”窦昭笑道,“我到时候让海棠来找你的大丫鬟拿。”   妥娘两年前嫁给了崔四,前几天刚刚生了个儿子,还没有满月。她屋里的事则交给了海棠。   淑姐儿点头,悄悄告诉她:“阿七又来了。”   阿七是邬雅的小名。   窦昭不以为意,笑道:“快过端午节了嘛!”   淑姐儿叹气,道:“五姑姑回不回来?”   她是个甜姐儿,和身边的人都玩得好。   “你很想她啊?”   “是啊!”她嘟呶道,“我们想跳人双的百索,人数不够。阿七又不愿和丫鬟们一起玩。”   窦昭从来不和她们玩这些。   她笑道:“那是因为她们家同龄的姐妹很多。”   淑姐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窦昭回了六伯母处。   她现在大了,自然不能继续住在六伯母内室的碧纱橱里,四年前,她被父亲从祖母的田庄接回来之后,就住在了正院的西厢房,窦政昌和窦德昌住在东厢房。   刚刚踏进正院的大门,她就听到西厢房“轰”地响起一阵大笑。   窦昭宛尔。   既然邬雅来了,又怎么少得了邬善?   和前世一样,邬善和他同年的窦德昌非常投缘,每次来都住在窦德昌处,因而与和窦政昌、窦启俊关系也都非常的好。   定是几个人在一起吹牛!   她正准备进屋,对面的厢房门突然打开,邬善和窦德昌几个一起走了出来。   “四妹妹!”他和窦昭打着招呼,耳朵微红。   窦昭客气地朝着他点头:“邬四哥过来了。”   她随着窦德昌兄弟称呼邬善,又和窦政昌几个打了声招呼。   邬善就问窦昭:“我们准备出去给六叔买件贺礼,你要不要我们给你带什么?”   他随着窦家的子侄辈称呼窦世横。   “多谢你,”窦昭笑道,“我已经准备好给六伯父的贺礼了。”   是她从前从父亲那里搜刮来的一块青田石。   上面雕着个骑马的猴子,寓意马上封侯,正好送给六伯父雕枚印章。   邬善笑道:“我妹妹也来了,正在和我堂姐说话,你碰到她了吗?”   这不是废话吗?   如果她也在二堂嫂那里,二堂嫂怎么会放她走?   窦昭还是笑着回答:“阿七也来了,我还没有碰见她呢!”   邬善又道:“十二说端午节你们家要请人来唱戏,是真的吗?”   窦德昌排行十二,大家都喜欢叫他十二。   窦昭笑道:“既然是十二哥说的,想必确有其事了。”   邬善道:“可惜我那个时候已经回新东了。”   “总有机会看到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邬善很向往地道,“听说这次请了周清芬来唱戏……”   话就像那藕,明明已经切断了,他又能连上去变成藕断丝连的局面。   窦昭耐着性子听他把一句话说完,歉意地朝他笑了笑,道:“邬四哥有事忙去吧!我马上要去趟太夫人那里。”   邬善顿时脸色通红,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起来:“四妹妹快回屋去吧,我们也要出门了。”   窦昭进了屋。   身后传来窦政昌不解地声音:“你怎么每次遇到四妹妹都那么多的话?”   邬善嚷道:“不是你说我的话太少了吗?”   “我是说你每次遇到仪姐儿她们总是‘哼哼哈哈’的……”   “我是长辈,总得有点长辈的样子吧?”   “行,这次我们就让你摆足长辈款,”说话的是窦启俊,“这次我们买东西你付账……”   “你们这是敲诈……”邬善和他们嘻笑着,声音渐渐远去。   窦昭笑着摇头。   少年人,总是充满了朝气,生机勃勃,让人看了精神都跟着振奋起来。   到了端午节那天,二太夫人果然请了周清芬来唱大戏。   戏台搭在窦家北楼的祠堂前,方圆十里的村民都携家带口地前来听戏。   窦昭跟着六伯母陪二太夫人在祠堂旁的厢房里喝茶。   王映雪进来给二太夫人问过安,她朝着窦昭招手:“寿姑,上次我让琼芬送去的菊花酥好吃吗?是宫中赏赐给我父亲的,明姐儿特意让人送了一匣子回来,说是要让姐姐尝尝。”   “原来是宫中赏赐的,难怪我瞧着那样子和市面上的大不相同。”窦昭微笑道,“我就孝敬了太夫人。”说着,朝二太夫人望去。   二太夫人笑眯眯地拉了窦昭的手:“还是我们寿姑有心。”   王映雪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这几年窦昭把王映雪交给二太夫人收拾——她才懒得和王映雪计较。   有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语无伦次地道:“太夫人,太太,不好了,三老太爷他老人家不好了……”      第五十七章 祖父      祖父正陪着新来的真定县父母官鲁大人看戏,小厮们端了福橘饼、丰城脯等点心上来,祖父原准备吃块福橘饼,因眼睛一直盯着台上,竟然抓了颗咸花生就丢在了嘴里,等发现吃错东西的时候,咸花生已经卡在了嗓子眼里咳个不停,旁边的人忙端了茶让祖父润喉子,谁知道越喝咳得越厉害,最后一口气堵在了那里闭过气去。   窦昭坐在窦铎的床头,望着昏迷不醒的祖父,心中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怅然。   上一世,祖父入殓之后她才回到西窦,那个时候已经是八月份了,她又是懵懂的年纪,初入西府,慌张、惶恐、不安,哪里还知道问祖父的死因。   难道这一世祖父也是昏迷三个月之后就会去世?   父亲很快从京都赶了回来,同行的,还有窦明。   她和在东窦的时候有了很大的区别。人显得活泼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她一下车就高声地喊着“高升”:“我给仪姐儿、淑姐儿他们带了很多东西回来,你小心点,把东西都送到我屋里去。”   她的屋里?   她的屋里在哪里?   是二太夫人那边的暖阁?还是王映雪给她安排的东厢房?   暖阁,在东府。东厢房,她一天也没有住过。   高升有些为难。   窦明已不满地大声嚷道:“你个狗奴才,小心我告诉父亲把你给卖了。”   窦昭闭上了眼睛。   事情还是毫无逆转地重新回归了原来的方向。   她出门喝斥着窦明:“高升是服侍父亲的人,就是有错,也轮不到你发落。你若是胆敢再说这样的话,我先把你拎到柴房里关三天。”   窦明从小就怕这个对她有些冷漠的姐姐,闻言不由表情微瑟,但她很快就克服了心中的恐惧,道:“我,我又不是有意的。”但声音小了下去,到底不敢和窦昭顶嘴。   窦耀成很喜欢享受,早早就在京都静安寺旁边的胡同里买下了一幢三进的宅子。那宅子虽然不大,但布置得花团锦簇,陈设器皿无一不精致,住着十分舒服。   血缘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不管是窦铎还是窦世英,都和他们祖上窦耀成一样喜欢舒适。   在京都的时候,窦世英就住在那里。窦明虽然也在京都,但他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不方便,何况王许氏看见窦明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又听了女儿的话,知道窦世枢和自己的丈夫不和,总觉得东窦是想借此压着西窦,会把窦明给养废了,心疼得不得了,窦明到了京都,她对窦明就像眼睛珠子似的,自己的孙子全都靠边站了,一心一意只疼着这个外孙女,窦世英去看过窦明几次,见她面色红润,身边一大堆丫鬟、婆子服侍,片刻也不愿意离开王许氏,却和他有些陌生,知道王家待她不错,他也落得个轻松,和窦明一个住在静安寺胡同,一个住在柳叶巷胡同,父女俩接触并不多。   见窦明这样待高升,窦世英心中不悦,但因没有和女儿在一起的经验,他一时愣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现在窦昭出面,而且窦明熄了火,窦世英不由松了口气。   而王映雪见窦明受了窦昭的训斥而窦世英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知道窦世英这是向着窦昭,怕窦明因此不如窦昭得窦世英的喜欢,忙笑着出来打圆场,对窦昭道:“你父亲和你妹妹都惦记你祖父的病,风尘仆仆地从京都赶回来,又急又累,难免脾气大些,说话有些不周全。”又对高升道,“把五小姐的箱笼都搬到栖霞院的东厢房吧?”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再进东府。然后对窦世英道,“七爷一路辛苦,妾身已经吩咐灶上的婆子烧了热水,您先去梳洗一番再去探望父亲吧,免得让父亲也沾染上了尘土。”   窦昭在心里冷笑,想着:你亲娘都不管你,我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难道还多嘴多舌地管头管脚不成?遂也不多说,回了祖父的卧室。   丁姨奶奶自从祖父病后就一直不眠不休地在祖父床前服侍,两天前终于挺不过去也病倒了,祖父身边如今由丁姨奶奶身边的大丫鬟秋芬主事。   看见窦昭进来,她忙恭手立在了一旁。   窦昭吩咐她:“我父亲回来了,最多三炷香的功夫就会过来看祖父,你让丫鬟们准备些茶水,然后把给祖父看病的大夫请过来,父亲恐怕有话要问他。”   自从窦铎倒下后,窦昭就回了西府,住进了一直空着的正房,平日只在祖父床前待疾,家里的其他事,一应仍由王映雪打理,只有来了诸如像二太夫人这样的长辈探病时,她才会出来应酬几句,偶尔也会指使丫鬟或管事的妈妈做些事,却事事都在点子上,全是王映雪没有想到的或是疏忽的,渐渐的,家里有头有脸的丫鬟、管事妈妈在她面前行事都多了几分谨慎。   秋芬恭敬地应是,派了丫鬟、婆子听差。   不一会,盥洗完毕的窦世英和窦明由王映雪陪着走了进来。   窦昭退到一旁,将床头的位置让给父亲。   窦世英握了窦铎的手,眼眶瞬间就红了起来。   秋芬进来禀道:“四小姐,大夫过来了。”   窦昭轻声对父亲道:“您有什么事就问大夫吧!”   窦世英知道是女儿的安排,感激地看了女儿一眼,心中大慰,觉得把长女交给纪氏抚养是件再正确不过的事了。   大夫细细地给窦世英解释着窦铎的病情,大意是如若过了七月还没有醒,家里就应该准备后事了。   这个判断还是很准确的。   窦世英听着哭了起来。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悲伤起来,大家都跟着抹眼泪,就是窦昭,也跟着落了几滴泪。   父亲在祖父床边支了张榻,亲自帮祖父擦背洗澡、端屎端尿、喂水喂药。   窦昭按自己平日的作息时间陪着父亲,中午依旧小睡一会,晚上到了亥时就回房休息,卯时过来帮父亲照顾祖父,在祖父昏迷、父亲呆坐的时候就在心里默默背着新近跟着六伯母学的《论语》。   窦明毕竟只有六岁,哪里耐得住,在屋里呆一会就扭来扭去的。   父亲嫌她闹腾,让王映雪把她交给二太夫人照看,王映雪哪里敢,又不能把二太夫人的用意跟父亲说,只好把窦明带在身边,一面主持府里的中馈,一面照顾窦明,窦明又在京都带了很多真定州都没有的小玩意回来,不时要招了仪姐儿和淑姐儿过来玩耍,祖父这边就有点顾不过来。   来探病的二太夫人见了,就对父亲提议:“你看,要不要把崔姨奶奶接回来侍疾?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小叔正正经经的妾室,是你的生母。”   父亲自然是愿意的。   窦昭却不愿意。   凭什么祖父好生生的时候就把祖母丢在田庄里任其自生自灭,现在病得不能动弹了,就把祖母接回来服侍祖父?   她插言道:“不如再等些日子……丁姨奶奶管着祖父屋里的事,是祖父的心愿……若是实在不行了,再派人去接崔姨奶奶也不迟。”   对二太夫人来说,这些都是小事。   “也好!”她点了点头,问起祖父的病情来。   父亲事后满腹的狐疑问窦昭:“你不想接崔姨奶奶回来吗?”   他以为窦昭是这个家里和自己生母最亲近的人,没想到提出反对的也是窦昭。   等祖父要咽气了,窦家的人就算不同意她也会把祖母接回来,却不是这个时候!   窦昭在心里想着,却道:“总要先跟丁姨奶奶商量一声,何必把崔姨奶奶接来受别人的闲气。”   父亲再无二话。   窦昭却叫了赵良璧:“崔十三这些日子有没有找你?”   崔十三这个时候十四岁,过了县试,正在县学里读书,他和赵良璧前世是好友,这一世私交也很好。因为祖母不愿意沾惹窦家,崔家的人从来不和窦家的人打交道。他们两人都在县里,窦昭猜测崔十三肯定会悄悄来找赵良璧,虽然她一次也没有发现过。   赵良璧顿时像炸了毛的猫似的跳了起来:“您,您怎么知道的?”眼神有些惊惧不安。   窦昭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自然不会和他解释什么,而是肃然地道:“你立刻叫崔十三来见我。”   她知道,崔十三是个有能力、有野心、有毅力的人,他平生最大的夙愿就是让崔家改门换第,成为耕读传世的诗礼大家。   重生就有这点好,省去观察、考验等很多功夫,想用谁直接提了就用。   赵良璧吓得脸色发白,一溜烟地跑了。   下午,他领着崔十三从侧门进了西窦。   窦昭问崔十三:“你想不想让崔姨奶奶堂堂正正地从窦家的大门走进来?”   崔十三眼睛一亮,看着窦昭目光却还是带着些许的警惕。   窦昭吩咐他:“你这些日子住到崔姨奶奶的田庄去,我会让赵良璧给你带信的。我让崔姨奶奶来,你再护送崔姨奶奶过来。可若是没有我的口讯,谁去接崔姨奶奶,你也要把崔姨奶奶给我拖住了。你能做得到吗?”   崔十三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迟疑地道:“您,想干什么?我们崔家,可不想给人当枪使!”   窦昭为祖母抱不平,不愿看见祖母被窦家的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不屑地望着崔十三,“崔姨奶奶是我父亲的生母,她难道就没有资格踏进窦家的大门?至于崔姨奶奶来了之后是想留在窦家还是想回田庄,我想就是二太夫人出面也拦不住她吧?”   那眼神,刺伤了崔十三,但他还是沉思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八章 丧事      祖父是八月十二日丑时逝世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昏迷不醒,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父亲哭得不能自己,全靠东窦的人过来帮着小殓。   窦昭静静地站在庑廊上,听着父亲的哭声,想着祖母。   三年之后,祖母也会去了。   她能不能做些什么,让祖母能多活两年呢?   祖母是去后院给瓜秧浇水的时候突然倒在田里的……祖母的身体一向很好,谁也没有想到……   王映雪走过来,用吩咐的口吻对窦昭道:“寿姑,这几天会有很多人来吊丧,你妹妹不懂事,母亲只有靠你了。你帮着看着点灶上的事。”   祖父的丧礼,亲戚朋友、乡亲近邻都会来祭拜,她见自己这些日子行事有法有度,是怕自己在丧礼上出了风头,得了那些长辈的青眼,以后更加没办法制约自己吧?   窦昭挑了挑眉。   “母亲?”她用一种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映雪,“太太是不是忙糊涂了?您什么时候改姓赵了?祖父刚去,报丧的日子都没有定就有人来吊丧?太太是不是从来没有主持过丧事,不懂这些?如果真不懂,就请了三太太来帮忙吧!祖父是进士及第,窦家在北直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到时候恐怕有祖父的故旧前来送祖父最后一程,若是弄出笑话来了,窦家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至于灶上的事,如果现在管厨房的管事妈妈拿不起,就换个人吧!”说着,她喊了海棠,“去请高升过来。”自从王映雪扶正,祖父不管内宅,窦昭又长年住在东府,内宅管事的即便不是王映雪的人也是不敢得罪她的人。高升是父亲的人,在前世的记忆中,他只忠于父亲一个人,只要父亲没有明确地表示,做为父亲的女儿,高升会等同父亲一样的尊敬,就像他尊敬窦明一样。   王映雪已脸色大变,沉声道:“寿姑,我不知道东府的太太们在你面前是怎样说的,可你总归是西府的人……”   窦昭打断了她的话:“太太,我看有些事你自己要考虑清楚才是。祖父这才刚死,别以为自己头上就没人管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正说着,高升过来了。   窦昭打住了话题,刚把王映雪的话说了个开头,王映雪已急急地道:“我这几天忙糊涂了,说话不免急躁了些,寿姑不要放在心上……”   要怪只能怪王映雪的运气不好。   窦昭正为祖母的事烦心,王映雪这样挑衅她一番,还在她面前自称是什么“母亲”,她铁了心要收拾王映雪,也不管王映雪在一旁说什么,径直将话说完,并道:“……太太没有管家的经验,这个时候若是闹出什么笑话来,西府恐怕要被别人说一辈子。家里的人事你都熟悉,如果没有能当大任的人,就把这几天的筵席包给外面的酒楼饭馆,真定县找不出这样的人,就去真定州找,别人知道了,不会想到是我们家没人,只会说我们孝顺,要热热闹闹地把祖父送上山。”又道,“这个时候,最忌自家人乱套,你就多担待点,若有什么纰漏,就把事情先压下去,等把祖父的事办完了再说。”   她不知道真定有没有专给人做红白喜事的铺子,但她在做侯夫人的时候,京都有很多这样的铺子,而且还有几家规模做得相当大。   高升猜到是王映雪想给窦昭下马威,但窦昭的提议太让人心动了。   不要说真定,就是北直隶,也没有哪家这样大手笔地给老人送终的。所谓的死后哀荣,看的就是子嗣的孝心和本事。这件事如果办好了,只会对七爷的前程和名声有好处。   他立刻道:“我这就去办这件事。”说完,果断地转身,看也没看王映雪一眼。   窦昭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说了声“高管事暂且留步”,问王映雪:“太太还有什么事没把握的?现在说出来,我和高管事一起帮你想办法。如果等到丧事的中途有什么事出了差错,那个时候每天要接待来吊唁的人,恐怕我们也会有心无力。”   高升果就站定,恭身等着王映雪说话。   王映雪气得心头发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窦昭就冷笑着看着她。   她只得咬牙切齿地说了声“没有了”。   窦昭笑道:“那就好!太太不要过两天又想起什么事没办就好。”沉稳大方地转身离去。   高升自然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道理,朝着王映雪揖了揖,自去找那能包筵席的酒楼饭馆不提。   王映雪扶了胡嬷嬷的手,直嚷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胡嬷嬷却担心窦家的那些仆妇。   因七爷一直没有吩咐把正房清理出来,前头七奶奶和四小姐还有些东西留在那里,老太爷也不发句话,太太不好贸然地搬进去,加上东府又一直压着西府,以至于那些仆妇对太太也少了应有的尊敬。她们好不容易才把那些人给压下去,四小姐这样一番举动,会不会让那些仆妇又不安分起来?   如果能让七爷说句话就好了!   她在心里感慨着,嘴里却劝着王映雪:“太太,大局为重。”   “我知道。”王映雪点头,问道,“我娘家谁来吊丧?”   窦铎不能进食的时候她就差人给母亲王许氏报了信,希望娘家能派了得力的人来吊唁,这样也有利于她在窦家站稳脚跟。   胡嬷嬷低声道:“老太太说,让大爷和大奶奶来。”   王映雪皱了皱眉,道:“二嫂不来吗?”   这种场面,只有二嫂庞玉楼能明白她的心意。   胡嬷嬷道:“要不要我给二奶奶带个信去?”   王映雪说了句“快去”,就看见一个面生的小厮四处张望了一下,飞快地闪身进了窦昭歇息的厢房。   她心中一动,指了那小厮低声对胡嬷嬷道:“你派个机灵的人盯着那小厮。”   胡嬷嬷应声而去。   赵良璧进了厢房,小声禀道:“崔姨奶奶已经知道窦老太爷病逝了,她等会就会赶过来。”   窦昭奇道:“这边给崔姨奶奶报信了?”   “没有。”赵良璧道,“崔姨奶奶说,不知道是不知道,知道了,怎么也得来上炷香……”   “那是自然。”窦昭道,“可怎么来、什么时候来却是有讲究的。她老人家不在乎,可看在别人眼里就不是那回事了。你跟崔十三说声,让他拦着崔姨奶奶。窦家的人什么时候去接崔姨奶奶,他什么时候再陪着崔姨奶奶过来。窦家的人要不是去接,就不来。”   “崔十三也这么说。”赵良璧很是苦恼,“说有些架子,该端的时候就得端,不然会让人瞧不起的,还以为老太爷去世了,崔姨奶奶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来了……可崔姨奶奶说,谁想说让谁说去,她非要来不可。”   “你们想办法拦着。”窦昭笑道,“崔十三一定有办法的。”   赵良璧只好去给崔十三回话。   府里人人都知道王映雪想为难窦昭反被窦昭将了一军,厨房里管事的人可能会被窦昭一锅端了。   一时间西府里人心惶惶,丫鬟、婆子在窦昭面前都战战兢兢的,比在王映雪前面还要恭谨。   窦昭不管这些,看着到了中午,去了鹤寿堂的厢房服侍二太太和几位长辈用午膳。   第二天清早,窦世榜亲自去接了祖母过来。   丁姨奶奶拉着祖母的手,哭得格外的伤心。   窦昭的表情就有些怪异。   前世,祖父去世的时候窦晓已经有五岁了,三伯父将她们从田庄里接了回来,丁姨奶奶见到祖母的时候,虽然双眼红肿,却只是淡淡地和祖母打了个招呼就帮着王映雪待客去了。   她阻止了母亲的第一次自缢,虽然没有能阻止第二次,却让事情有了很大的偏差。   窦晓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   祖父至今也没有看见念念不忘的嫡长孙出生。   祖母至今也还是崔姨奶奶。   丁姨奶奶前世靠上了继母王映雪,这一世,由妾室扶正的王映雪自顾不暇,她又在窦昭的事情上扮演了那样的一个角色,随着父亲的当家,等待她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只得寻求祖母的同情和怜悯。   从最后一点上来讲,窦昭觉得这种改变还是让她挺高兴的。   可她能不能想办法延长祖母的元寿呢?   哪怕只是短短的几个月或是几年,让她和祖母能多相处一段时间呢?   祭拜过祖父,婉拒了丁姨奶奶,窦昭把祖母安排在了西窦的客房。   祖母拉了她的手,有些惭愧地道:“我原以为我早点来,能帮一帮你,现在看来我不拖累你都是好的了。”   没有了祖父这个公公,还有祖母这个庶婆婆,王映雪就得以待庶母的礼仪敬着祖母,就别想为所欲为,她完全可以说服祖母在西窦住下,甚至是利用祖母来压制王映雪。   可窦昭不想把祖母扯进来。   祖母一生都不想和窦家扯上关系,如今已到晚年,她希望祖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   “您为什么这么说?”她拧了帕子给祖母擦脸。   祖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就像你要我等窦家的人来接我一样。我只想着我和你祖父毕竟生了你父亲,他去世了,我也该来祭拜祭拜他……其他的却没有多考虑。”   窦昭笑道:“那您肯定也不愿意住在窦家了?”   “这又不是我的地方。”祖母笑道,“我住不习惯。”   “等祖父的葬礼过去,我就送您回田庄吧!”窦昭笑道,“不过,您就不用总待在田庄上了。要是想我或是父亲了,就让崔十三送您过来住几天。”   “这样也好。”祖母笑道,“不过,还是你们去我那里住几天吧!”   窦昭凝视着祖母微微地笑。   父亲还要守孝三年,祖母会不会因此而永远只是“崔姨奶奶”呢?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第五十九章 吊唁      小殓后第三天,窦家向亲戚朋友报丧,一时间窦家人声鼎沸,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窦世英、王映雪、窦昭、窦明做为孝子、孝媳、孝孙在灵前答谢,家里的事全交给了高升。   伺候茶水的,陪侍吊客的,管理孝账的,甚至是打云板捧香纸的都去他那里示下,他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不过是这几年陪着窦世英在京都增长了些见识,办起事来又用心,比西窦的其他人更沉稳、可靠而已,一番忙碌下来,顾此失彼,颇有些力不从心。   窦昭就不时在旁边指点他两句,他没几天就摸清楚了门道,行事越发的稳妥,东窦的一些老管事见了纷纷夸奖他“能堪大用”,高升这才松了口气,再看窦昭的时候,眼光不免有些不一样。   这正是窦昭的打算。   三年的孝期,她肯定得住在西窦,她需要一个有力臂膀。   过了两天,王知柄和庞玉楼来吊唁。   大伯和弟媳妇,这样的组合很奇怪。   王知柄解释道:“楠哥儿她娘有了身孕,因是头几个月,年纪又有些大,受不得奔波,正好弟妹有些日子没见着小妹了,檀哥儿又惦记着表姐,我就带着他们一起过来给老太爷上炷香。”   王檀,是庞玉楼的长子,比窦明小一岁。   或者是两人在京都柳叶胡同的时候就玩得很好,王檀一进屋就拉着窦明的手不放,喊着“明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家?都没有人陪我玩。”   窦明道:“我要给祖父守孝,守完孝了就去京都看你。”   王檀就道:“那你快点守完孝,到时候我让爹爹领着我们一起去大相国寺吃羊肉面。”   窦明不住地点头。   庞玉楼就推了儿子一下,指了窦昭道:“还不快叫大表姐!”   王檀长得像庞家的人,白皙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比姑娘家还要漂亮、清秀。   他甜甜地喊窦昭“姐姐”。   窦昭还记得自己上一世在蔷薇花旁撞到他跪在窦明的脚下苦苦地哀求窦明:“好姐姐,大哥心里只有他那个表妹高明珠,他就是娶了你,也不会对你好的。我不一样,我从小就喜欢你,你若是嫁给了我,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   可惜,窦明目光似春水般柔软、缠绵,仿佛能把人溺死,看王檀的眼神却透着算计。   她娇笑道:“那我要你当着外祖母的面说要娶高明珠,你敢不敢?”   王檀说了。   王家的人只当高明珠在王楠、王檀兄弟间暧昧不清,她再无做王家媳妇的可能。   高氏宁愿和离也不愿意让窦明做她的儿媳妇。   王楠再也没有和窦明说过一句话……   窦昭再看见王檀时,心里就对他充满了怜悯。   她朝着王檀淡淡地笑。   庞玉楼就将儿子推到了窦昭的面前:“你们表兄妹,得多多亲近亲近才是!”   窦昭没有做声。   窦明却跑过来拉了王檀:“我们去和仪姐儿、淑姐儿一起玩。”   王檀嘻嘻地应“好”。   庞玉楼瞪了儿子一眼,道:“你好好在这里呆着。”   王檀不敢动弹,可怜兮兮地望着窦明。   窦明哭起来:“我要和檀哥儿一起玩,我要和檀哥儿一起玩!”   窦世英直皱眉。   王映雪不悦地看了庞玉楼一眼,哄了王檀和窦明:“好了,好了,不哭了,仪姐儿和淑姐儿都在花厅,你们去找她们玩去吧!”   王檀和窦明手牵着手去了花厅。   庞玉楼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笑着对窦世英道:“我娘家的两个侄儿修哥儿和昆哥儿也过来了,想进来给姑爷问个安。”   窦铎去世,庞玉楼的三个哥哥都亲自来吊唁,却不知道她娘家的侄儿也跟了来。   来者是客。   窦世英没有拒绝。   庞寄修是庞金楼的儿子,今年十五岁,庞昆白是庞银楼的儿了,今年十二岁。两个孩子都长得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若不是一个目光太过飘忽,一个目光太过精明,倒也是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庞玉楼就给两人介绍窦昭:“这是你们的大表妹。”   两人给窦昭行礼。   窦昭无意应酬庞家的人,淡然地点了点头,没有还礼,显得有些孤傲。   窦世英没有想到庞玉楼的两个侄儿这么大了,见庞玉楼这般行事,心中不喜,自然不会觉得窦昭失礼。   他冷淡地和庞寄修、庞昆白寒暄了两句,就带着窦昭去了灵堂。   王映雪将庞玉楼拉到了一旁的耳房,低声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庞玉楼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也知道,我娘家的哥哥们如今还在灵璧县做生意,一心想搭上窦家,听说四小姐和修哥儿、昆哥儿年纪相当,就有了求凰之意。我也知道,修哥儿和昆哥儿配不上四小姐,可不管我怎么说,他们也听不进去,反而怪我从中做梗。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两个侄儿带了过来,看能不能得了姑爷的青眼。”又道,“不过,我仔细想想,如果四小姐嫁到了庞家,对你也好啊——我嫂嫂就成了她的婆婆,我就成了她的姑奶奶,她总不能忤逆长辈吧!”   “你难道忘记了?王家不能插手窦昭的婚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庞玉楼不以为然,“我们又不是直接给四小姐订婚?”   王映雪心头一跳:“你是说?”   “要是四小姐自己相中了呢?”庞玉楼捂了嘴笑,“赵家又没有说四小姐不能嫁给庞家的人!”   那窦昭有什么好,二嫂要这样费尽心机地把她娶入庞家……   念头一闪而过,王映雪想到了窦昭的陪嫁。   她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涩晦不明。   如果窦昭嫁到了庞家,这份产业就是庞家的了。   虽然二太夫人下了封口令,可当年当事的这些人心里却是清楚的。   王映雪再看庞玉楼的时候,就多了几分警惕。   她可真有心计啊!   王映雪想着,窦世英正在和邬家来吊唁的人说着话:“……走得太突然了,大家都没有想到……翰林院那边,我报了丁忧,正好在家里好好地读些书……”   跟在伯父身边的邬善悄悄地递给了窦昭一个荷包:“你节哀顺变!”   可这与荷包有什么关系?   她不解望着邬善。   邬善趁着大人们没注意低低地道:“是我在大方寺求的平安符。”声音急促,耳朵通红。   窦昭微微一愣,笑着说了声“多谢”,言辞恳切、真诚。   邬善眯着眼睛笑,耳朵红得更厉害了,之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邬家伯父身边,再也没看窦昭一眼。   窦昭隐隐感觉到邬善对她的心意,不由陷入了沉思。   ※※※※※   七七过后,祖父葬在了北楼的窦家祖坟里,家里的客人也渐渐散去。   庞玉楼和王映雪商量:“能不能让修哥儿和昆哥儿在窦家的族学里读书。”   王映雪不喜欢庞玉楼的贪婪,不想帮这个忙,但又怕自己以后有什么事要求庞氏,因而不愿意和庞氏翻脸,她把这件事推到了窦世英的身上,窦世英觉得两个孩子看上去都比较世故,有些不喜,把责任推到了三伯父身上:“……一直是三爷管着的,也不知道去族学里读书有些什么要求,你不如去问问三爷好了。”   两人答应得都很勉强。   庞玉楼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并不放在心上,提了八色礼盒亲自找到了窦世榜。   窦家族学在真定州都颇有名气,常有亲戚朋友的孩子来窦氏族附学。   窦世榜二话没说就应了。   就这样,庞寄修和庞昆白进了窦氏族学,很快就认识了窦政昌、窦德昌、窦启俊等人,偶尔还会想办法跟着他们回东府吃饭,只是一次也没有碰到窦昭。   庞昆白忍不住向父亲抱怨:“根本就没有用。”   庞银楼拍了儿子一巴掌:“你老子我做了十几年生意,也就赚下了两、三万两银子,人家那么一大笔银子,你想得来全不费功夫,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然后又教训他,“你给我争气点,窦家的银子不仅你大伯父盯着,就是你姑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可别到时候让王檀那小子得了便宜,你哭都哭不出来了。”   “真的?”庞昆白非常的惊讶,“王檀比窦家四小姐要小四岁?”   “小四岁怎么了?”庞金楼道,“庞寄修还比四小姐大六岁呢!”   庞昆白闭上了嘴巴。   庞寄修比庞昆白沉得住气,他花了大把的银子请人调查窦昭未果后,不仅认真地跟着窦家族学的西席杜夫人读书写字,还极力交好窦氏族学里的人。   窦启俊等人被人巴结奉承惯了,并未把这些放在心上,庞寄修却因此从窦启俊几个人的随从中打听到窦昭每年的夏天都会到田庄去住些日子。   第二年的夏季,他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听说窦昭启程去了田庄,他就邀窦政昌等人去乡下玩。   窦政昌几个都不愿意去:“晒死人了,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玩的?”说这话的时候,窦德昌正端着碗冰镇酸梅汤。   庞寄修也觉得没什么好玩的,只好道:“我们能下河摸鱼啊!”   “我在塘边垂钓还不是一样的。”窦政昌懒懒地道。   邬善过来了。   窦政昌给他们引荐,奇道:“我还以为你端午节会来,结果你端午节没来,这么热的天却跑了过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第六十章 守制      邬善道:“我端午节时随着母亲去京都探望父亲,想着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们,这不,一回来就跑到你们家来串门了。”然后又道,“六叔父如今在刑部观政,端午节的时候还一起吃了粽子。”   窦世横也考取了庶吉士。   窦德昌忙道:“我爹爹可好?”   “挺好的。”邬善笑道,“我瞧着好像比在家的时候还胖了点。”说完,眼珠子一转,表情狡黠道:“我还有件好事要告诉你们……”尾音拖得长长的,卖着关子。   窦德昌不理他。   窦政昌却笑道:“什么好事?莫非是你要去京都?”   “这怎算好事!”邬善不以为然地道,“我现在在家里不知道多逍遥快活,若是到了爹爹的眼皮子底下,每天不练五千个大字休想搁笔。”   庞寄修咂舌:“这么多!”   邬善这才笑道:“从明天起,我也要到你们窦氏族学来读书了!”   窦政昌几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突然要到我们家来读书?”窦德昌奇道,“伯母舍得你离家吗?”   邬善的母亲是续弦。邬松年嫡妻早逝,没有孩子,邬松年考中了进士才续娶了邬善的母亲毕氏。毕氏也是官宦人家出生,年轻的时候发誓非举人不嫁。出阁时已二十有三,又过了三年才生下邬善,因而对两个孩子格外的疼爱,为了让邬善能跟着自家的举人伯伯读书,宁愿留在家乡也不愿意跟着邬松年去京都任上。   “家父有腿疾,”邬善道,“现在年纪大了,走路都有些不便。母亲很担心,想去京都照顾父亲,又放心不下我。正好端午节的时候在五叔父家遇到了六叔父,六叔父说若是父亲放心,可以让我跟着你们一起读书,由六婶婶照顾。父亲和母亲都觉得好,五叔父又写了封信给太夫人。这次母亲来,就是送我来读书的。”   他们这才知道邬太太也来了。   “这敢情好,这敢情好。”窦政昌笑呵呵地笑道。   窦德昌却一把搂住了邬善的脖子:“你这家伙,终于落到我的地盘了!”   邬善哈哈地笑,拱手作揖,佯作出求饶的样子:“大侠,手下留情!”   大家哄堂大笑。   窦启俊和胞弟窦启泰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这是干什么呢的?”两人笑道。   庞寄修忙将邬善要在窦氏族学读书的事说了。   窦启俊和窦启泰闹着要邬善请客。   邬善大手一挥:“今天见者有份。”   庞寄修家是开茶楼的,傍上了王家之后,又开起了酒楼、当铺。他自幼在这些地方厮混,家里又养了群闲帮,吃喝玩乐他最拿手。闻言立刻道:“就去景福春,他们那里每到夏季就会做河鲜冰碗,莲子、藕、菱角、鲜鸡头米都是自家河塘里种的,普通的鸡头,都是等老了才采来挑担下街吆喝着卖,卖不完往药铺一送,刚刚壮粒的鸡头,不但不出份量,药铺也不收,所以谁也舍不得采,景福春冰碗里的鸡头却是越嫩越好,不惜工本,煮出来是浅黄色,再配上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底下用嫩荷叶一托,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不要说吃了,看着就让人心畅神怡……”   炎炎夏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几个人已经开始流口水。   窦启泰忙道:“我去叫了四哥来。”   启字辈里,窦启俊行五,窦启泰行六,行四的是窦启光,窦玉昌的次子,邬善是他的表叔。   按血脉,邬善与窦永光是最亲的。邬善请客,怎么能少得了他?   窦政昌去禀了太夫人。   毕氏是个白净丰腴的妇人,面如银盘,笑起来非常和善。   她有些担心。   二太夫人笑道:“不要紧,有芝哥儿跟着,又在真定县,不会有什么事的。”   窦启俊去年中了秀才。   毕氏心下稍安。   二太夫人让管事安排了几个老实可靠的家丁陪着窦政昌等人去了景福春。   景福春的掌柜见是窦家的人,忙将最好的雅间让了出来,亲自在一旁介绍菜单,又有庞寄修插科打诨,气氛活跃得很。   上河鲜冰碗的时候邬善道:“我们明天去田庄看四妹妹吧?”   雅间里的嘈杂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邬善目光闪了闪,疾声道:“这么热的天,听说崔姨奶奶的田庄上什么都有,我们借口去看四妹妹,到田庄去钓鱼、泅水、吃新鲜的荷叶饭……多有意思啊!总好过这样天天被关在家里。”   庞寄修的心砰砰乱跳,就听见窦德昌咧了嘴笑:“好主意!我们去崔姨奶奶那里泅水去。”   窦启光除了读书,哪里也不去。今天要不是邬善请客,他肯定不会来。   望着外头刺目的阳光,连他都心动了,何况是其他人。   “那就这么决定了。”窦启俊道,“你们谁去禀了太夫人,反正我是不能去说的,我去说,这事准得黄。”   众人忍俊不禁。   “我也不能去说。”邬善道,“我母亲还要在窦家住好几天。”   “那我去说吧!”窦启光踌躇道,“就怕太夫人不答应。”   “四哥是老实人。”窦启泰嘻笑道,“四哥要去说,太夫人肯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窦启泰一说,太夫人立刻应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田庄。   窦昭正伏在案上给祖母画新式的鞋样子,听到动静,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崔姨奶奶拦了众人:“不许下河,就在院子里歇歇,我让人给你们做荷叶饭吃。”   几个小子谁坐得住啊,扑腾扑腾地就要下河。   眼看着拦不住了,窦昭把跟过来的随从叫了进来:“你们都去河边上守着,每隔几步站一个人。”又叫了红姑,“去村里找几个善泅的守在河边,一天给一两银子的工钱,若是几个爷都平安无事,完了每人再赏二两银子,若是有人溺水,救一个人给二十两银子。”   红姑立刻去村里找了几个身强体健的汉子。   窦政昌几个见有人守在旁边,玩得更加肆无忌惮。   庞寄修瞅了个空悄悄上了岸,只说是累了,要到屋里去讨口水喝。   那些家丁自然不会防备。   庞寄修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寻思着是直接进屋还是站在槅扇大开的窗棂前喊一声——他知道怎样和那些倚门卖笑的欢场女子打交道,却不知道怎样让一个只有十岁的女童对他倾心,特别是这个女童身价不菲,不论是家势还是金钱他在她面前都没有任何的优势的时候。   敞开的窗棂里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我妹妹最喜欢,我想四妹妹肯定也会喜欢,就让随身的小厮也买了一瓶。你闻闻好不好闻?”   庞寄修忙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   只见炕几上放着个鸡蛋大小的琉璃瓶子,鎏金的瓶盖,琥珀色的瓶身,华丽中透着奢侈。   他骇然。   这可是西洋的香露!   他忙朝里张望。   看见了邬善那张还带着几分童稚的笑脸。   他妈的,他这才几岁,就知道打女人的主意了!   难怪他要来崔姨奶奶的田庄玩!   庞寄修腹诽着,就听见窦昭道:“多谢邬四哥了,这香露很好闻。”然后落落大方地收下了香露,问起邬善去京都的情形。   “京都不愧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不仅人烟繁阜,物华天宝,而且街道宽敞,能并行四辆马车……”邬善兴奋地向窦昭讲着京都,窦昭微笑地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思绪却飞得老远。   明年夏天的时候最好能找个借口把祖母接到窦家去住些日子,这样祖母就不用大清早地起来给瓜秧浇水了,也许就可以避免猝然而亡。   这次来田庄就把甘露和素绢带回东府吧!   还要去看看妥娘,听说她和崔四过得很好,崔家的人也很喜欢这个老实本份的媳妇,她现在已经在崔家站稳了脚根……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窦昭惦记着河里的那群人,忙从窗棂里伸了脑袋喊着红姑:“出了什么事?”   红姑一手拿着刀,一手提着鸡,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急急地道:“我去看看。”   窦昭催着邬善:“你也快去看看吧!”   邬善“哦”了一声,跑了出去。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红姑回来了。   “小姐,还好您让我找了几个善泅的汉子站在河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心有余悸地道,“光少爷不会泅水,和泰少爷打闹的时候脚一滑,溜到水里去了……要不是河边的人眼疾手快,光少爷差点起不来。”   窦昭吁了口气,由衷地道:“希望他们有了这个教训能不再来泅水了。”   红姑迭声应是。   一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草草地在田庄里用了晚膳就回了窦府。   晚上祖母指着炕桌上的玫瑰香露问:“这是哪里来的?”   “邬家四哥送的。”窦昭坦然地道,“说是去了京都,带回来的礼品。”   祖母拿在手里观看了好一会,一言不发地放在了原处,径直去歇了。   过了两天,窦启俊来拜访窦昭:“多亏那天四姑姑安排了人手,否则肯定会出事。”   他虽是晚辈,年龄却是最大的,又是里面唯一有功名的人,如果出了什么事,他的责任将是最大的。   “不过是小心行事罢了。”窦昭笑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窦启俊还是郑重地向窦昭道了谢。   又过了几天,邬善和窦启光来向窦昭道谢:“这件事是我提议的,要是老四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见堂姐!”   窦昭只好又谦逊了一番。   邬善打着道谢的旗号又来了几次。   祖母每次都留他吃饭,细细地问他家里的事。有一次,窦昭还听见红姑跟祖母道:“毕氏是有大志向的人,待人温煦有礼,十分的宽和……”   觉察到祖母的意图,窦昭有些啼笑皆非。      第六十一章 姐妹      几个上次来泅水的男孩分批地给来窦昭道谢,包括庞寄修在内,而窦家的长辈却没有出现,窦昭知道他们怕被长辈责备,几个人商量着把这件事给隐瞒了下来。   窦昭觉得这样也好。   事情发生在祖母的田庄,窦家的人对祖母又有偏见,说不定会把责任推到祖母的身上。   她吩咐红姑:“若是还有人来泅水,你就照我说的那样去村里找几个人在河边守着。有备无患!”   红姑迭声应喏。   窦昭去看过妥娘后,请祖母帮她找几个丫鬟带回去:“……我那边没有一个得力的人。”   祖母想了想,喊了四、五个适龄的小丫头。   窦昭认出了甘露和素绢。   此时两人一个叫二丫,一个叫招弟。   窦昭留下了她们两个,改了名,亲自教她们两个人规矩。   和前世一样,甘露机敏,学什么东西都非常快。素绢沉稳,做什么事情都很周到。前世,素绢管着自己的箱笼,甘露跟在自己身边贴身服侍。   窦昭暗暗点头。   进了八月,西府派人来接窦昭。   窦昭劝祖母:“您和我一起回去吧?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我不习惯住。”窦昭已经数不清楚祖母是第几次拒绝她了,“你别让我不自在。”   窦昭只好又吩咐红姑,不要让祖母一个人,不要让祖母那么早起来去浇菜园子,不要让祖母中午的时候去巡田……林林总总,啰嗦了半晌才启程。   红姑就对祖母道:“四小姐是真心想孝敬您,您这样,会让四小姐伤心的。”   “你知道些什么?”崔氏不悦道,“寿姑如今还住在正房呢,我去了,住哪里好?”   红姑默然。   窦昭回到家里,洗漱了一番,去给父亲问安。   窦世英住在书房,窦明跟着王映雪住在栖霞院。   她去的时候,窦世英正躬身打理着院子里的菊花,王映雪拿了个装了剪刀等物的托盘在一旁服侍,窦明则躺在庑廊下窦世英的醉翁椅上吃着桂花糕。   看见窦昭,她侧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窦世英满脸笑容地朝着她直招手:“回来了,崔姨奶奶可好?用过饭了没有?”   “崔姨奶奶挺好的。”窦昭说着,朝王映雪点头,喊了声“太太”,然后瞥了一眼父亲精心养着的几株菊花,笑道,“没想到您这几株菊花竟然都挂了蕾,中秋节的时候应该可以开吧?”说着,弯腰抚了抚其中的一株,“这是不是墨菊,可以开出黑色菊花的那种?”   “你怎么认出来的?”父亲奇道。   窦昭忍不住笑起来,指了花盆:“您用绘了玉兰花的羡阳瓷盆养着。”   父亲也笑起来,伸手从王映雪捧着的托盘里拿帕子擦了擦手,和窦昭往屋里去:“东跨院里真的只种几株银杏树?”   窦昭的高祖父起这宅子的时候,窦焕成和窦耀成刚刚成家立业,他盼着家业兴旺,子孙昌盛,盖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院子。宅子传到窦铎手里,除了中路的厅堂和正房,西边的鹤寿堂和前面的书房、栖霞院等院子还住着人,东跨院全都空着,几十年下来,保养得再好也透着股腐朽的味道,窦世英闲在家里没什么事做,就寻思着孝期过后把东跨院推倒了重起。窦昭却觉得到时候父亲去了京都候缺,这件事不是丢给留在家里的王映雪,就是有可能是王映雪跟着他去了京都,把事情丢给自己。丢给自己,自己实在没兴趣;丢给王映雪,以王映雪的眼光,还不知道要起成什么样子,还不如保持原样不动,因而建议父亲只把东跨院修缮一番,重新种几株花草树木。   窦世英听了窦昭的想法觉得女儿好像在营造方面很有天赋,不时拉了窦昭讨论东跨院的修缮之事,写写画画了快一年,还没有一点动工的迹象,这让窦昭更加肯定自己阻止父亲重造东跨院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   路过庑廊时,窦世英停了下来,喊装睡的窦明:“你姐姐回来了!”   窦明只得睁开眼睛,怕被窦昭看出来,还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做出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含含糊糊地喊了声“姐姐”。   窦昭全当没看见,笑道:“我给你带了些新鲜的枣子回来,等会海棠会送到你屋里去的。”   窦明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曲膝行礼,给窦昭道谢。   窦世英看着很满意地“嗯”了一声,和窦昭进了书房。   窦明就跳了起来,拉着王映雪道:“娘,娘,您看窦昭,是什么态度?见到您既不行礼,也不问安……”   王映雪别过脸去,声音哽咽地道:“谁让我是填房呢?”说着,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虽已没有了泪水,眼睛却红彤彤的,“明姐儿,你爹爹最喜欢你姐姐乖巧懂事了,你以后要跟你姐姐多学着点……”   “她休想!”窦明咬牙切齿地道,不知道是说休想她向窦昭学得乖巧懂事,还是说窦昭休想讨了父亲的好。   王映雪暗叹了口气。   这些年不管她怎么讨好窦世英,窦世英都油盐不进,只是一味地敷衍她,但对两个女儿却是十分的疼爱。她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把窦明推上前,希望窦世英看在窦明的份上能待她好一点。   窦明话说得狠,可真的想和窦昭别苗头的时候,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听身边的丫鬟议论,知道母亲想让窦昭在祖父的丧事期间管着灶上的事,结果窦昭一句话,灶上从管事的妈妈到摘菜的小鬟都给撵了出去,现在灶上的那帮人全看窦昭的眼色行事,只要窦昭往哪碗菜里多夹了几筷子,第二天全家人都得跟着她吃这碗菜。   窦昭还跑到三堂哥那里去要银子,说母亲四季的赏赐太少,她要拿自己的银子打赏身边的丫鬟、婆子,闹得二太夫人叫了父亲去问话,结果弄得现在母亲一拿到外院拨进来的银子,第一件事就是结算窦昭屋里丫鬟、婆子的月例,以至于窦昭屋里的丫鬟、婆子个个趾高气扬的,根本不把府里的其他丫鬟、婆子放在眼里,窦昭一句话,府里的丫鬟、婆子跑得比什么都快,就差摇着尾巴在窦昭身边打转了。   她想到这里就气得不行,冲着身边的丫鬟嚷着:“我要去找仪姐儿玩!”   府里的人自然不敢拦她。   立刻套了马车送她去了东府。   仪姐儿正在屋里换衣裳,几个丫鬟围着她团团转,淑姐儿则抱着个木偶坐在堆满了衣裳的炕上等着仪姐儿。   见窦明进来,仪姐儿拉着窦明道:“你看我这身衣裳怎样?”   月白色的银条纱夏衫,葱绿色的马面裙上镶着绣青竹的襕边,耳朵上戴了朵小小的赤金丁香。   窦明不由睁大了眼睛:“窦昭也有这样的衣裳和首饰。”   仪姐儿顿时脸色通红,强辩道:“她什么时候有件这样的衣裳,我怎么不知道?”   淑姐儿也道:“五姑姑看错了。四姑姑的赤金丁香送给我了。四姑姑的马面裙是水蓝色的,绣着玉兰花。”   这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了个颜色,变了个花样而已。   仪姐儿却道:“是啊,是啊,我怎么会和四姑姑穿一样的衣裳。”   窦明目瞪口呆。   淑姐儿已不耐烦地道:“二姐,你还要多久?我都等你快半个时辰了。”   “好了,好了。”仪姐儿说着,最后在镜台前照了照,对窦明道,“阿七来了,我们要去六伯母那里,你去不去?”   她们都去,她当然也只能去啦!   窦明闷闷不乐道:“阿七来了,你们去六伯母那里做什么?”   “阿七过了中秋节就会和邬太太去京都了。”仪姐儿道把前因后果讲给窦明听。   窦明听着精神振奋,道:“京都可好玩了。到处都是人……”   三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去了纪氏那里。   不仅毕氏在,邬善和邬雅兄妹俩也在。   她们恭敬地毕氏行礼,和邬氏兄妹互相见礼。   毕氏还是第一次见到窦明,笑着问道:“这位是?”   “是七叔的次女。”纪氏道,“乳名叫明姐儿。”   “原来是明姐儿。”毕氏笑盈盈地点头,让身边的丫鬟赏了窦明一块玉牌。   仪姐儿、淑姐儿和毕氏第一次见面,也得了这样的一块玉牌,因此并不在意。   窦明却觉得毕氏很喜欢自己,不然也不会赏东西给她了。遂笑着对六伯母道:“我姐姐也回来了!”   六伯母温柔地笑道:“我知道。她刚才差人给我送了些新鲜的鸡蛋和瓜菜。”   窦明气馁。   窦昭好像从来没有出错的时候!   仪姐儿牵了邬雅的手:“邬祖母,我想邀了阿七姑姑去院子里玩。”   毕氏望着窦明,有片刻的犹豫。   纪氏忙道:“明姐儿原来是养在二太夫人屋里的,后来七叔回来守孝,才接了回去。”   毕氏听了笑道:“可不要跑远了,也不要到处乱钻,仔细磕着、碰着哪里了。”   仪姐儿几个连声应是,跑了出去。   窦明远远地跟在后面,想着邬雅的母亲。   她能感觉到毕氏是因为她才不愿意让邬雅和她们一起玩的。   可是为什么呢?   母亲说她养在二太夫人那里是寄人篱下,很可怜,为什么邬雅的母亲听说她养在二太夫人屋里后反而答应了让邬雅和她们一起玩呢?      第六十二章 三年      晚上,窦昭过来给六伯母请安。   纪氏正和毕氏坐在庑廊里乘凉。   “这是七爷的长女吧?”毕氏笑望着窦昭,目光中多了几分看窦明时没有的好奇,“长得可真是漂亮。”   “邬太太过奖了。”窦昭落落大方地笑着,和毕氏应酬道,“怎么没看见阿七?”   邬太太笑道:“她和明姐儿几个去太夫人那里去了。”   窦昭笑道:“太夫人那里总有好吃的,也不怪我们都惦记着。”   “正是,正是。”邬太太和窦昭说了几句话,窦昭见礼仪已到,又没有机会和纪氏说话,就起身告辞了。   采菽送她出门。   迎面碰见邬善。   窦昭笑着和他打招呼:“邬四哥怎么一个人?”   邬善笑道:“他们几个都在水榭那边商量着给庞寄修送行。”   窦昭奇道:“送行?”   或者是应了那句“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对手”那句话,窦昭对庞家的事比对自家的事还要清楚。   前世庞寄修也在窦家族学里读书,取得了秀才功名后就继承了家业,把当铺、药铺之类的生意全都盘了出去,专心做酒楼,依靠王家的势力,分店一直开到了京都,成为在京都商界颇为知名的人物。   这一世他怎么突然要离开窦家?   邬善就朝着身边服侍的人使眼色。   窦昭和他身边的人都远远地避开了。   邬善这才小声道:“杜先生说,庞寄修年纪大了,但底子太薄,这两年蕙哥儿、芷哥儿、老四几个都要下场,他又不能分心为庞寄修单独开课,这样下去会耽搁庞寄修的学业,推荐庞寄修去州里的精云学舍读书,又说庞昆白读书不用功,考核月月居末,最好是请个西席先生在家里专门教导。”   窦昭抿了嘴笑。   前一世,她对庞家的印象是灵活而不拘小节,今世却觉得庞家的脸皮之厚,身姿之低,完全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能不打交道还是不打交道的好。   不过,这样一来,庞家就算是想赖在窦家族学也没有办法了!   可见庞家在王映雪扶正之事上的一番闹腾让窦家对其伤透了脑筋。   她笑着问邬善:“你不下场吗?”   邬善和窦德昌同岁。   邬善摸着脑袋:“我也要下场的。不过不如有十一哥有把握。”   想到前世邬善就是进士,窦昭笑道:“你应该也能过县试。”   邬善霎时红了脸,喃喃地道:“你,你真的觉得我能行……”望着她的眼睛充满了希冀,好像她说他能过县试他就必定能过似的。   窦昭汗颜。   前一世,她对邬善真没什么印象,根本不知道他是哪年中的进士,更不要说县试、府试了。这一世他要是没中,邬善岂不是要空欢喜一场?   可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十一哥和十二哥都说你的书读得好,我想你应该能行的。”希望他县试顺利。   邬善就冲着她咧了嘴笑,十分欢快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窦昭顿时有种自己说错了话的感觉。   她忙转移了话题:“庞寄修什么时候去精云学舍读书?”   “过了中秋节就去。”邬善笑道,“我们准备在景福春给他送行……”   两人站在院子中间你一句我一句的,毕氏抬头,从半开的窗棂间看见去而复返的儿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窦昭,不知道说了什么话,窦昭微微一笑,儿子咧了嘴跟着笑,傻呼呼的,全然不见平日的半分聪慧机敏。   她心中一跳,眼角的余光朝纪氏望去。   纪氏正在嘱咐小丫鬟:“……把夏天酿的梅子酒取出来,送一坛给老太太,送一坛给寿姑,其他的送到茶酒司去,中秋节家宴时拿出来用……”   毕氏松了口气,和纪氏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了,回到客房就叫了儿子贴身的大鬟过来:“四少爷和西府的四小姐很熟吗?”   大丫鬟一愣,斟酌道:“四小姐跟着六太太长大的,四少爷和十一爷、十二爷说得到一块去,常到六太太屋里找十一爷和十二爷玩,偶尔会碰到四小姐。和四小姐倒比和窦家其他的小姐要熟悉得多。”   毕氏看这丫鬟慎重的样子,更是起疑。   把儿子身边服侍的都问了个遍,香露的事也被问了出来。   毕氏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扶着贴身嬷嬷的手去了儿子的厢房。   没踏进院子,就听见了儿子朗朗的读书声。   毕氏愕然。   儿子虽然聪明,却从不是个刻苦用功的。   待进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不见个人影。   毕氏不由放轻了脚步。   儿子的读书声停了下来,响起小厮的声音:“四少爷,您歇会吧!时辰不早了,往日这个时候您都歇下了……”   “我过两年要和十一他们一起下场,”邬善笑道,“要是十一他们都过了,我没有过,寿姑只怕会觉得我愚笨不堪的。”   小厮还要劝他。   他笑道:“无论如何,也要比窦家的人考得好才行。”   毕氏听着无声地笑起来,低声对那贴身的嬷嬷道:“我们回去!”脚步轻快地出了儿子的院子,嘱咐贴身的嬷嬷,“今天的事,不要四少爷知道。”   贴身的嬷嬷连声应喏。   那边纪氏却有些担心,问王嬷嬷:“邬太太那边,都说了些什么?”   王嬷嬷把毕氏怎样叫了邬善身边的人问话,又怎么吩咐不让人传出去的事都告诉了纪氏。   纪氏表情松懈下来。   王嬷嬷笑道:“您可是觉得那邬家四少爷和我们家四小姐……”   纪氏笑道:“邬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却也世代诗书,礼仪传家。邬大人和邬太太又都是那品行高洁之人,寿姑命运多舛,若是能嫁到他们家,必能得邬大人和邬太太的庇护,总比远嫁京都让人放心得多。”   王嬷嬷知道纪氏指的是济宁侯魏家,因而笑道:“三老太爷逝世,那魏家连三牲祭品都未送,这桩婚事多半是不成了。”   “不成更好。”纪氏笑道,“等寿姑出嫁的时候,有他们后悔的。”   王嬷嬷想起窦昭那厚厚的陪嫁册子,“扑哧”笑了起来。   主仆说了半天的体己话。   待过了中秋节,庞寄修突然来拜访窦昭。   窦世英眉头紧锁,问王映雪:“他来做什么?”   王映雪也摸不着头脑,忙道:“妾身去看看是什么事!”   不一会转回来,捧了个雕红漆的匣子进来:“说是多谢上次寿姑的救命之恩,他要去州里的精云学舍读书了,特送了件礼品酬谢寿姑。”   窦世英打开匣子,里面是个鎏金的万花筒。西洋的玩意,价值千两。   王映雪看着两眼发红,强笑道:“您看要不要找寿姑来问问?”   窦世英想了想,道:“我去问问。”   亲自去了正房。   窦昭把万花筒拿在手里把玩好一会,悄声将他们去田庄泅水的事告诉了父亲,并道:“……我还收到了芝哥儿的一本《冷香堂》画谱,邬四哥的一方寿山石,不过是庞寄修的东西要更稀罕点。”又叮嘱父亲,“这件事您可千万别说出去,他们好不容易才瞒过了大人,若是从我嘴里说了出去,以后只怕避我如虎。”   窦世英呵呵地笑,保证道:“决不告诉其他人。”又道,“崔姨奶奶那天岂不是被吓坏了?”   “嗯。”窦昭笑道,“男孩子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我怕他们明年还去那边泅水。您看要不要想个法子把崔姨奶奶接到家里来住几天?”   窦世英道:“是应该把崔姨奶奶接回来住几天。另外,到了明年的夏天也跟太夫人提一提。”说着,调侃道,“明年才传到大人的耳朵里,他们应该想不到是你说的吧?”   窦昭咯咯咯地笑。   王映雪站在正房的庑廊下,心里乱得像开了锅似的。   庞寄修就不时地送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来,而且个个价值不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时间一长,窦昭心生疑惑,却怎么也想不通庞寄修为何如此,暗中对庞寄修生出几分警惕,他送来的东西也另置了箱笼存放,叮嘱素绢收好钥匙:“不可遗失一件。”   素绢不敢马虎,将箱笼的钥匙用红绳串了挂在脖子上,日夜不离身。   到了十一月,给祖父举行了禫祭,又过一个月,除了服,正好过年。   东、西两窦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热闹非常。   邬善送了一盏兔子灯给窦昭,庞寄修则送了盏八仙过海的彩色琉璃走马灯。   那灯呼啦啦地转动,闪光着璀璨地五彩的光芒。   窦明看了稀罕得不得了,怂恿着淑姐儿:“你不说姐姐待你最好吗?你向姐姐借来玩几天。”   窦昭第一次拒绝了淑姐儿,道:“这是别人送的,不好再转赠给你。你若是喜欢,我让人给你买一盏。”   “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想借着玩几天。”淑姐儿脸儿涨得通红回了东府,嗔怪窦明不该让她去要灯,“你明知道那是别人送给四姑姑的,你还让我去。”   窦昭嗤笑道:“从前那些东西哪样不是别人送她的?她怎么没说‘不好转赠’,分明是不想给你。你要不到灯,冲我发什么脾气!”   淑姐儿气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仪姐儿就训斥她:“你天天惦记着四姑姑的东西,拿了还不还,若不是四姑姑自持是长辈,不好和你计较,谁还会这样纵容你?你做错了事不知道反省,别人说几句就嚎啕大哭,也不怪五姑姑要瞧不起你!”      第六十三章 风波      淑姐儿在窦昭那里碰了壁,被窦明嘲笑了一番,如今又被仪姐儿训斥,心里又急又气,推开身边的丫鬟就朝外跑。   迎面却碰到了海棠。   “淑姐儿,”她笑盈盈地淑姐儿行礼,身后的小丫鬟手里还提了盏四美迎春的琉璃走马灯,“我们家四小姐说,那八仙过海的走马灯卖完了,只得了这盏四美迎春灯,您先拿着玩,等来年,四小姐一早就让人去买。”   淑姐儿心里这才好过了些。   可大宅院里的事,到底瞒不过去。   五堂嫂问仪姐儿:“要淑姐儿向寿姑要灯,真是明姐儿的主意?”   “应该是吧?”窦明怂恿淑姐儿要灯的时候,仪姐儿并不在场,她有些迟疑地道,“淑姐儿虽然有些没脑子,可她惯向四姑姑要东西,若是自己的主意,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犯不着赖到五姑姑身上去。”话说到这里,她好像这才察觉到,奇道,“五姑姑自打从京都回来,人就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话里话外总是京都如何的好,她外家如何的好……”   这让仪姐儿隐隐有些不舒服。   五堂嫂听着皱眉,叮嘱女儿:“她毕竟是长辈,你以后遇到她要恭敬些。有事没事别总拉着她,要玩,就找淑姐儿玩——你和淑姐儿才是一辈的。”   仪姐儿年纪越长,性子越好强,偏生她的父亲却是昌字辈里最无能一个,窦明在她面前不时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早就让她心生不悦,母亲的提醒又让她意识到那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小丫头还是自己的姑姑,是自己遇到了应该要向对方行晚辈礼的人,心里不免有些悻悻然,无精打采地应了声“知道了”。   那边三堂嫂在喝斥淑姐儿:“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别人要你去偷太夫人的东西,你是不是也去偷?还好遇到的是寿姑,若是第二个人,会怎么说你?你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拿了东西竟然不还。我原先只当你年纪小,大些就懂事了,谁知道你却是越大越不知道轻重,别人不给,你竟然还心生怨怼……哭,就知道哭!现在知道丢脸了,早先干什么去了?”又吩咐淑姐儿屋里的管事妈妈,“把她从寿姑那里顺来的东西给我清出来,我亲自给寿姑还回去。”   东西太多,时间太长,连淑姐儿都不知道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窦昭的了,气得三堂嫂直捶炕:“我怎么就养了你这样一个不上心的!”   窦启俊三兄弟下学回来吓了一大跳,一个安慰母亲,一个问妹妹出了什么事,最小的窦启顺眨巴着眼睛道:“四姑姑可不是这样的人,你们也不用小里小气地还什么东西……”   屋里四双眼睛全都朝他瞪去。   他忙道:“上次你们去田庄……”   窦启泰一个箭步上前就捂了幼弟的嘴巴,一面把他往外拖,一面笑着朝母亲和妹妹点头哈腰:“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会坏了妹妹的名声;往小了说,会坏了我们家和四姑姑的情分,我和弟弟这就去请了父亲回来……”   三堂嫂和淑姐儿满脸的怀疑。   窦启俊只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沉稳地道:“五弟说的有道理,这件事还是与爹爹商议商议为好。”   体贴可靠的长子都这么说了,三堂嫂疑惑尽消。   门外的窦启顺却扒开哥哥捂着自己的手不服地嘟呶道:“我又没有说错。你们上次闯了那么大的祸,四姑姑可一声都没有吭,还帮你们打掩护,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我们闯了大祸你还到处嚷嚷?”窦启泰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不是怕别人不知道啊?”   窦启顺蔫了。   窦启泰道:“走,我们去找四姑姑去。”   “不是说去找爹吗?”窦启顺奇道,“找四姑姑干什么?”   “你这傻子。”窦启泰气得恨不得打弟弟一巴掌,“这么一闹,现在府里的人恐怕都知道。若是四姑姑肯出现帮妹妹说句话,这些东西就是四姑姑打赏给妹妹的,那又不同了……”   这下窦启顺听懂了,不住地点头,连车也没坐,两兄弟一路小跑地去了西府。   窦昭听了沉思了半晌。   说起来,这件事她也有错。   每当她看到淑姐儿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就两眼发光的时候,她就会想到女儿茵姐儿,顿时心里就会一软。想着不过是些小东西,淑姐儿喜欢拿走就是了。却没有仔细想想这件事对淑姐儿的名声会有什么不好的。   “我跟你们去趟东府。”窦昭换了件衣裳,跟着两兄弟去了三房。   三堂嫂见了她又羞又愧。   窦昭没等她开口,已笑道:“三堂嫂莫非是要我也把淑姐儿的东西还回来?”   窦启俊几个一愣。   窦昭笑道:“你们只看到我送给淑姐儿的东西,却没有看见淑姐儿送给我的东西。”她说着,长叹了口气,佯作出副后悔的样子道:“年前淑姐儿还送了我一个荷包,我瞧着好看,戴了去给太夫人请安,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落哪里了,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你可让我拿什么还给淑姐儿啊?”   三堂嫂知道窦昭这是在为女儿解围,喊了声“寿姑”,眼圈一红。   窦昭趁机扶了三堂嫂的胳膊,示意窦启俊几个带淑姐儿退下去,然后和三堂嫂并肩坐在了炕上,诚恳地道:“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错。要不是我这样惯着淑姐儿,淑姐儿也不会得寸进尺了。可若说淑姐儿因此就养成了不好的习俗,我却不这么看——她为什么不拿别人的东西,单单拿我的东西?可见她心里还是有亲有疏,知道轻重的。”   做父母的,没有不偏心的。   窦昭这话说得妥贴,三堂嫂听着就像大冬天的喝了杯热茶似的,面露感激之色:“我也觉得淑姐儿不是有意的。”   生了淑姐儿之后,三堂嫂又接连生了四子窦启远,五子窦启安,哪有时候照顾淑姐儿。   窦昭笑道:“这误会解开就好。不然我这个做姑姑的也难辞其咎。”   话既然说开了,气氛也就好起来。   窦昭和三堂嫂说了半天闲话,这才告辞。   不过事后她却仔细地问了问淑姐儿的月例,知道她不是银子不够用,而是月例一拿到手里就赏了这个赏了那个,手里没有余银,看到什么好东西自己没钱买,就只好拿窦昭的了。窦昭就告诉她怎样使唤丫鬟,怎样储蓄银子,还告诉她怎样开源节源,带了她去田庄里转悠,告诉她怎么管理田庄,淑姐儿后来成了个理财的高手。这当然都是后话。   三堂嫂去了太夫人那里。   她要为自己的女儿正名。   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她感慨道:“……本是窦明惹出来的祸,寿姑却没有一句责怪她的话,把错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到底是七婶婶的亲闺女,流着安香赵氏的血脉。”   二太夫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待三堂嫂走后,骂了一句“自做孽”。   而邬善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过了元宵节。   他像烙饼似的在床上翻几个晚上,实在是忍不住了,拉了窦德昌:“你陪我去西府向七叔父借本书吧?”   窦德昌还很懵懂,最后迷上了古玩,天天和窦启俊往古玩店里跑。   “什么书?我们家没有吗?”   邬善诓他:“一本写金石收藏的书,我不记得名字了,在你们家没有找到,想去七叔父那里看看。”   窦德昌立刻来精神:“把伯彦叫上,我们一起去。”   窦启俊今年及冠,五伯父赐他表字“伯彦”。   邬善窃喜,三个人去西府。   窦世英正指挥着人修缮东跨院,听说邬善来借书,清了手脸,换了件衣裳,在书房见邬善和窦德昌、窦启俊。   “伯彦这些日子都在读什么书?”   窦启俊去年乡试落第。   “重读《四书注解》。”说起了正经事,他在窦世英面前还是很恭敬的。   窦世英点了点头,道:“也不要总盯着《四书注解》,《春秋》、《史记》也要多读。”   窦启俊笑道:“五叔祖也是这么说,还问我想不想去国子监看看。”   “哦,”窦世英笑道,“那你怎么说?”   “听说京都藏龙卧虎,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两人说起举业上的事来,窦德昌听得津津有味,邬善的一双眼睛却骨碌碌直转,却连个丫鬟的人影都没有看见。好不容易窦世英问完了话,放他们去了书房,窦德昌和窦启俊又缠着他问到底是什么书,他只好东扯西拉地帮着找书,忙了快半个时辰也没能摆脱这两个家伙,邬善渐渐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书房外面突然传来窦昭清朗的声音:“不是说爹爹回书房了吗?又跑哪里去了?”   邬善霎时通体舒畅,顾不得窦德昌和窦启俊就在身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四妹妹!”目不转睛地望着窦昭,“你怎么过来了?”   “是邬四哥啊,”面对一个和她儿子差不多的男孩子,又是通家之好,窦昭很难时刻谨守男女大防,她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借本书。”邬善说着,扬了扬中的书,有心想把话说得婉转些,可这样说话的机会却是稍纵即逝,他不得不把握时机,“我不知道你喜欢走马灯,要不我就送盏走马灯给你了。”   窦昭讶然,看见邬善漆黑,又透着无比认真的眸子。      第六十四章 戳穿      这一刻,邬善的心意无所遁形,让窦昭不得不肃然面对。   重生后,她偶尔也会想到自己的未来。   是重新开始?还是继续嫁给魏廷瑜?   嫁给魏廷瑜,把所有的事再重新经历一遍,虽然没有什么惊喜,可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重新开始,不管看上去多么花团锦簇的姻缘,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自己再嫁一个人,未必就一定会比和魏廷瑜在一起更好。   想来想去,都是一团乱麻。   直到有一天,西窦的一半财产划归到了她的名下,而且舅舅和窦家约定,她三十岁以后可以任意处置这一半的财产。   她突然间心中一动。   上一世,她不嫁人就没有出路。这一世,她有舅舅可以依仗,有银子可以傍身,有窦家的矛盾可以利用,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   就这样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偶尔挽回一下前世遗留的憾事不好吗?   刹那间,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新天地,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前途也似乎变得明晰可见。   邬善的好意,她很感激,却不会接受。   只是此时不是拒绝的时候。   一是邬善并没有把话挑明,拒绝的话无从说起;二是邬家的规矩很大,邬家的长辈未必愿意邬善娶她这样的一个女子进门,邬善到时候是放弃还是坚持还不好说,自己这样早早地就跳了出来,不免有自作多情的嫌疑,让人觉得可不可能笑。   既然邬善这个时候提到了庞寄修送给她的那盏走马灯,不如就索性借着邬善给庞寄修传个话吧,也免得那庞寄修像只蚊蝇似的,没事有事就跑过来“嗡嗡”两声,让人烦不胜烦。   “谁说我喜欢走马灯了?”窦昭笑道。   “可我听他们说,”邬善望着窦昭因坦荡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有些不确定起来,“你得了盏走马灯,淑姐儿向你要你都舍不得给……”   窦昭笑起来,道:“说起来,都是你们惹的祸。”   邬善诧异。   窦昭道:“因为上次泅水的事,庞寄修隔三岔五地就送些东西来向我道谢,这走马灯就是他送我的。我们两家虽是姻亲,却是道不同不为谋,我怎么好受了他的东西?想退回去,又没个退的地方,只好把他送的东西都收起来,哪天找个机会还给他——若是把他送的东西转赠给了其他人,到时候拿什么还给他?”   邬善听着,就情不自禁地咧着嘴笑了起来:“四妹妹说得在理。”然后急急地道:“不如我帮你还给庞寄修吧?”   “怎好麻烦你!”窦昭暗示他,“我还是托了伯彦帮我还给庞寄修吧!”   她不希望邬善误会自己拒绝庞寄修与他有关,也怕邬善把事给办砸了,反而连累着她名声受损,若是因此而闹出什么风波来就更麻烦了。伯彦好歹名声在外,今年已及弱冠,又有前世的干练印象,比十三岁的邬善办事更让她放心。   邬善却像没有听懂似的,忙道:“不麻烦,不麻烦,我帮你去还吧!”   窦昭就望着他微笑不语。   邬善顿时满脸通红,声若蚊蚋:“那,那我去跟伯彦说一声。”竟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他这样完全没明白自己的拒绝,窦昭更不想让他扯进来,正想说几句厉害的话让他死心,窦德昌和窦启俊并肩走了出来。   “我就纳闷,你怎么一去不复返了,”窦德昌笑道,“原来碰见了四妹妹。”   窦启俊年长些,又刚刚定了亲,刚才久翻不到要找的书已经起疑,现在再看邬善那面红耳赤的模样,他隐隐有些明白,不禁朝窦昭望去。   窦昭却是一脸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异样。   他一时间有些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来。   邬善本就心虚,被窦德昌这么一说,就越发的慌张了,撇清似地忙道:“四妹妹有事求我们……那庞寄修常借口上次泅水的事给四妹妹送东西,说是谢礼……”有些口不择语起来。   窦政昌和窦启俊立刻脸色大变。   特别是窦启俊,深知这件事一个大意就有可能会害了窦昭一辈子,忙道:“邬四舅快快打住,有些话不能乱说的。”   邬善一个激灵,马上反应过来,悔恨自己说话不假思索,不敢看窦昭一眼。   窦启俊哪里有功夫注意这些,忙道:“十二叔,麻烦你到门口看着点。”然后低声问窦昭,“到底怎么一回事?除了送东西,他还送了些别的什么没有?东西都是由哪些人送进来的?这些人可靠不可靠?”   窦昭见他一开口就问到了点子上,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把事情的经过一一跟窦启俊说了,最后道:“我没有直接接手,除了些小东西,倒没有其他的什么。只是这件事我不好跟别人说……”   “我知道。”窦启俊脑筋转得很快,他脸色阴沉地道,“那个庞寄修,和你继母是姻亲。这件事你不要管了,就装着不知道的,我来处置。”   窦昭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姑息庞寄修。   她只是一时没弄明白庞寄修的用意。   还是邬善的出现提醒了她。   有些事,不仅要靠前世的记忆,还要相信今世的直觉才行。   窦昭连连点头。   窦启俊让窦德昌和邬善先回去,自己去见了窦世英。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窦世英铁青着张脸和窦启俊去了正房,问窦昭:“东西呢?”   窦昭让素绢开了箱笼。   窦世英看了一眼,叫了两个小厮进来,抬着箱笼跟窦启俊走了。   屋里只留下窦昭和两个面面相觑的丫鬟。   窦世英气得在屋里直打转转,良久才质问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窦昭道:“我不想吵吵闹闹地让人看笑话。”   窦世英眼眶微红,袖子一甩,朝门外走去。   窦昭喊着“爹爹”:“您是想去找太太说这件事吧?若是太太说,事已至此,不如让我嫁给庞寄修……”   “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窦世英暴跳如雷。   窦昭冷笑:“庞家倒没吃熊心豹子胆,可人家敢不要脸地闹腾。”   窦世英微滞。   窦昭道:“这件事,您就让伯彦帮着处置吧,我相信他能处置好。”然后道,“您什么时候去京都?我想在您去京都之前把崔姨奶奶接过来和我做伴。”   窦世英愕然。   窦昭道:“东府那边有个邬善,我不方便再住在六伯母那里;这边太太当家,谁知道庞家会使出什么龌龊的手段,田庄人心纯朴,路不拾遗,连个护院都没有,更不安全……”   “不用了。”没等她说完,父亲已额头冒着青筋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好生生地在家里住着,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你半分。”说完,甩袖而去。   窦昭对父亲的处事能力很怀疑,决定不管父亲答应不答应,他若是去了京都,她用这件事做借口让祖母搬进来住一段时间,也许可以让祖母逃过一劫。至于说庞寄修,他若还敢打她的主意,她自有办法收拾他。   不一会,窦明被两个婆子送到了正屋。   窦明一下地就提着裙裾就往外跑。   窦昭一个眼神,自有丫鬟拦了她。   她张牙舞爪地朝窦昭扑过来:“都是你,都是你!是你挑唆着爹爹和娘亲不和!”   送窦明来的婆子立刻拦住了窦明。   相比王映雪和窦明,家里的仆妇更在乎窦昭的感受。   窦昭吩咐海棠:“让她抄十遍《女诫》,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放出来吃饭。”   海棠应是,两个婆子在窦明的叫嚣声中将窦明架到了后面的暖阁——窦昭吩咐过,不许王映雪和窦明进她的书房。   窦昭随手拿了本书,靠在临窗的大迎枕上看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窦世英满脸不悦地走了进来。   看见窦昭在看书,他道:“明姐儿呢?”   “在暖阁里抄书。”窦昭站起来,给父亲沏了杯茶。   窦世英喝了两口热茶,神色微霁,去看窦明。   窦明一边哭,一边抄着《女诫》,海棠捧着瓜果和两个婆子在旁边服侍。   窦世英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暖阁,拉了窦昭:“走,我们去看看那两株银杏树种在哪里好?”   窦昭陪着窦世英去了东跨院。   晚上王映雪笑容僵硬地服侍窦世英父女用晚膳。   抄完了十遍《女诫》才被放出来的窦明一看见王映雪,立刻扑到了母亲的怀里,一面含泪喊着“娘亲”,一面偷窥窦世英和窦昭的表情。   窦世英面无表情,窦昭视若无睹。   窦明的心不断地往下沉,聪明地将告状的话给咽了下去。   王映雪抱了抱女儿,笑容勉强地低声吩咐窦明坐好,帮她盛了碗肉丝面。   窦世英铁了心不和王映雪说话。   用过晚膳,他和窦昭下围棋。   窦昭才不想卷入他和王映雪之间的纠葛里去,下了一盘,就打起哈欠来:“让高升来陪您下吧,我要去睡了。”她掩着嘴,含糊不清地告退,回了屋。   海棠一面服侍她洗漱,一面低声地道:“七爷问七太太,庞寄修给您送灯的事七太太知道不知道,七太太说知道,七爷就把七太太喝斥了一顿,七太太很委屈,说东西是送给您的,她哪里敢拦?七爷就说七太太和庞家沆瀣一气,七太太气得哭了起来,五小姐听到动静跑了过去,七爷就让两个粗使婆子把五小姐送到您这里来了……”   “好了,我知道了。”窦昭不感兴趣地应着,上了炕。   这种事,果然还是交给窦启俊更让人放心。      第六十五章 后果      发生了庞寄修这件事之后,父亲的目光一下子转移到了内宅,他开始事无巨细地过问家中的一些琐事。可惜家里有窦昭坐镇,王映雪打理,他问来问去也没有问出什么能让他插得上手的事,气馁之余,他开始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东跨院的修缮上,原本初夏就应该完成的营造,一直拖到了仲夏还在继续,倒惹得窦启俊没事就往西府跑,和父亲蹲在树荫下讨论梁上画什么彩画,门前立什么石雕,每次都说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王映雪不免嘀咕:“父亲说京都工部和刑部都还有缺,他已经写信给在工部和刑部任职的好友……时不待人,您是不是给父亲回个话。”   窦世英不以为然,一面喝着冰镇绿豆汤看着图纸,一面心不在焉地道:“不管是去工部还是刑部,总得经过吏部。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自有主张。”   靠岳父,在别人眼中是吃软饭;靠族兄,那是应该的。   王映雪不好再多问,就算是窦昭,也以为父亲早和五伯父商量好了,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兴致勃勃地听父亲和窦启俊讨论怎样借景,怎样堆垒假山,一副要把东跨院建成江南庭院的架势。   高升来找窦昭:“短短五个月,已经花了六万两银子。”   窦昭问他:“家里可因此而捉襟见肘?”   “那倒不至于。”高升小声道,“也花得太快了点,去年一年的收益都没了。”   “等他花光了西窦的储蓄你再来跟我说。”窦昭淡然地,“你总得让他有点事忙吧?”   高升苦笑。   窦昭望着院子里和父亲勾肩搭背的窦启俊,突然间眼睛酸涩。   母亲去世已经九年了,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九年。   养子不教父之过,养女不教母之过。如果有个儿子,父亲会不会行事稳重些呢?   念头闪过,窦晓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浮现在她的心头,她顿时一阵腻味,决定还是不管这件事。   可没想到,六月底,五伯父来了一封信,问父亲为何不上京候缺,还道,祖父已经去世,父亲应该支应起门庭来。这世间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窦家的人更应该紧紧地抱成一团才是,父亲不应放弃十年寒窗苦的艰辛。然后还隐晦地问起父亲的子嗣来,说,若是王映雪不育,他可以托五伯母留心,给父亲纳房身世清白的妾室,这样一来,等到将来儿子入仕,父亲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乡做老太爷了。   父亲惊得一身冷汗,连夜回信给五伯父,说纳妾之事就不烦他操心了,候缺的事却提也没提。   窦昭这才知道父亲不去京都候缺完全是自己的主意。   她有意堵父亲:“您若是放心不下太太和窦明,大可带着她们一起去京都,我正好把崔姨奶奶接过来,让她老人家也享几天清福。”   父亲竟然认真地考虑道:“你说的有道理。不如我们一起去京都,把家里的事全交给崔姨奶奶帮着照看。”   和王映雪在一个宅子里同喝一口井里的水三年,已是窦昭的极限,让她继续和王映雪搅在一起?想都别想!   “我去京都,庞家的人恐怕更有借口到我们家走动吧?”   窦世英哑然。   窦昭趁机问起妾室的事:“……您身边也应该有个人照顾日常起居了。”   做为父亲,窦世英怎么好和女儿讨论这个问题。   他红着脸喝斥窦昭:“胡说八道些什么?是谁告诉你的这些?”   “五伯父不是在信里写了吗?”窦昭坦然而大方,“西窦总不能没有个儿子吧?”   父亲能为母亲孤身九年,再多的怨气,窦昭都消了。   窦世英赧然道:“你也看见了,我哪有时间天天盯着内宅?如果再纳一个人进门,不是糟蹋别人吗?再说了,就算是生下了庶长子,谁来教养?你看明姐儿,都成什么样子了!”   窦昭默然。   四月底庶吉士散馆,六伯父窦世横去了行人司,成了天子近臣。二太夫人十分的高兴,端午节的时候资助县衙办灯市,还把真定县略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了家里来听戏。窦世英做为窦家的两榜进士,自然少不了他。   他带着一家人去了东窦。   不知道怎的,窦明和郎家只有七岁的八小姐打了起来,还把人家八小姐的头发揪落了一缕……事后,不管窦世英怎么问窦明,窦明的嘴巴紧抿,像紧闭的蚌壳,一句话也不说,郎家的八小姐也只知道哭,窦世英没有办法,只好亲自登门道歉,到今天也没有弄清楚窦明为什么和郎家的八小姐打架。   窦昭却觉得王映雪应该知道。   不仅王映雪知道,估计东窦的女眷大部分都知道。   诸家的五小姐,最后嫁给郎家的十五爷。   窦明和郎家的八小姐一言不合争了起来,郎家的八小姐跳起来就骂窦昭是“小娘养的”……   窦世英说到这里不禁后悔起来:“早知道你这么懂事,应该把你妹妹交给你带。现在却晚了,你今年已经十二岁,过两、三年就要出嫁了……”   窦昭听得冷汗直冒,想到家里没有个男丁到底行事不方便,笑道:“您要是现在给我添个弟弟我就帮您带,妹妹就别指望我了。”   窦世英讪讪然地笑。   窦启俊来找父亲。   窦昭奇道:“咦,怎么不见十一哥和十二哥?”   窦启俊嘿嘿地笑,道:“他们明年都准备下场,现在个个在家悬梁刺股呢!”   窦昭咯咯地笑。   窦启俊和父亲去了东跨院。   王映雪接到了母亲许氏的信,说几年未见窦明,非常的想念,想接窦明去京都外家住些日子。   她去找了窦世英商量。   窦启俊就跑到书房和窦昭说话。   “我们过几天要去趟庞家。”他说着,朝窦昭眨眼睛。   窦昭愣住,忙道:“你们去做什么?”   窦启俊哈哈地笑,道:“你猜?”   心急如焚的时候,窦昭最讨厌猜来猜去的,想也没有想,径直道:“我猜不出来。”   窦启俊有些失望,道:“庞寄修要成亲了。”   窦启大吃一惊。   窦启俊狡黠地笑道:“庞寄修不是想找媳妇吗?我们几个觉得这种事情凭己之力太单薄,所以发动家里的兄弟姊妹帮庞寄修找了一个。这不,人家一眼就瞧中了庞寄修,纳吉纳征不过到三个月就完成了……”   窦昭一听就知道这其中有故事,忙笑:“快说,不然下次来再也没有冰镇绿豆水喝!”   窦启俊见左右无人,促狭地低声笑道:“灵璧县的陈捕头家,世代为胥,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生得膀大腰圆,从小跟着陈捕头习武,等闲之人不得近身。那陈氏年过二十还没有说亲,不曾想庞寄修去人家家里开的炒货店买东西,竟然偷偷地摸陈氏的手,那陈氏知道庞寄修还没有成亲,立刻就对上了眼,不仅任他摸,还要请了媒人去庞家提亲。说,与其嫁个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宁愿嫁了庞寄修……他们庞家不是无赖吗?可人家陈家却是泼皮,脚踏黑白两道。陈家早发出话来,庞寄修不娶可以,只要把两只手卸下来给陈氏赔个不是,这件事就可以算了……”   窦昭忍不住哈哈大笑,问窦启俊:“是谁摸的陈氏?”   “当然是蔻哥儿。”窦启俊大义凛然地道,“难道我们还会坏了那陈氏的名声不成?”   蔻哥儿是七堂哥窦繁昌的长子,今年只有五岁。   窦昭笑得不行。   知道这陈氏是趁机赖上了庞寄修。   她问窦启俊:“‘你们’是哪些人?”   窦启俊左顾右盼,就是不说。   窦昭也不追问,想到庞家的无耻嘴脸,觉得这桩婚事还是挺相配的。   吃晚饭的时候,她说给窦世英听。   窦世英和王映雪都有些惊讶。   “到时候我们也要随份礼才是。”窦世英道。   窦昭笑盈盈地点头。   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吭声的窦明却突然大声地问窦世英:“我们什么时候去京都?”   窦世英眉头微蹙,温声道:“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窦明霎时激动起来,“砰”地一声将筷子甩到了地上,大声地嚷起来:“我要去京都外祖母家!我不要住在这里!我不要呆在真定……”她说着,眼泪籁籁地往下落。   一旁的王映雪别过脸去,眼眶里也满是泪水。   窦世英气得直哆嗦,第一次对窦明板了脸:“你不要忘记了,你姓窦,不姓王!这是你家,你不呆在自己家里,你想去哪里?”   王映雪欲言又止。   窦明把碗一推,噔噔噔地跑了。   窦世英冷眼望着王映雪,道:“从明天开始,让她跟着二太夫人学规矩。还和别人打架,我们窦家还从未出过这样的小姐!这些毛毛糙糙的毛病不改掉,哪里也不准去!”   王映雪顿时脸色大变,道:“七爷太不通人情了。我母亲不过是想念明姐儿了,想接明姐儿去住几天,七爷这么说,好像我们王家要和窦家争女儿似的……父亲什么都为您打点好了,您爱理不理的,我们王家哪点对不起您了,您要这样给我和明姐儿脸色看……”说着,含怨带怼的瞪了窦世英一眼,转身离开了厅堂。   厅堂里只剩下窦世英和窦昭两个人。   窦世英瘫坐在了太师椅上。   窦昭却身姿笔挺,举止优雅地继续吃着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第六十六章 做伴      窦明开始不吃不喝弄绝食。   窦世英来和窦昭商量:“你说怎么办?”   长女虽然年纪小,但说话时那种成竹在胸的口吻往往能给他无比的信心。   窦昭也不知道怎么样对窦明更好。   留在二太夫人身边学规矩,就免不了那些冷言冷语;去京都王家长住,上一世,窦明就是被许夫人养歪的,最后还搭上了王楠。   她头痛道:“要不您问问太太。她是窦明的生母。”   有王映雪在,谁也不好插手,就算是为了窦明好,母子天性,最终说不定还会被窦明记恨。   窦世英犹豫着。   有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见窦世英在,又要蹑手蹑脚地退下去。   窦世英喝道:“什么事?”   小丫鬟求助似地望着窦昭。   窦昭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事要瞒着窦世英的,朝那小丫鬟颔首。   小丫鬟喃喃地道:“七太太在收拾箱笼,说是要带五小姐去京都。”   窦世英勃然大怒,匆匆而去。   窦昭喊了海棠进来:“拿上我前几日做的针线,再给我换件衣裳,我们去看看九堂嫂。”   今年二月,窦环昌娶了淮安黄氏的女儿。   这门亲事是大伯父在世时定下的,黄氏的祖父和大伯父是同年,黄氏有一个族叔,如今在大理寺任寺正。   黄氏和窦环昌同龄,相貌温婉,性情敦和,做得一手好女红,深得大伯母的喜欢,大伯母不止一次地当着窦家众人的面称赞自己的媳妇。   同是江南嫁过来的媳妇,大家不免把她和纪氏相比较。   纪氏娴静,黄氏温柔,都透着江南水乡的雅致。   二堂嫂自我调侃道:“把六婶婶和九弟妹一看,我们这些人都成了烧火婆子了。”   纪氏和黄氏自然要谦虚一番,不过两人也因此而走得很近,连带着黄氏对窦昭也比其他人亲近。   前些日子传出黄氏怀了身孕的消息。   窦昭就想到她那里去躲一躲——大伯母孀居,黄氏坐胎还没有满三个月,等闲不会有人去打扰大房,那里最清静不过。   有人做伴,又是极懂事、体贴人的窦昭,黄氏自然是倒履相迎。   窦昭在大房混到了下午,用过了晚膳,才回到西窦。   一进门,就看见马房的小厮正蹲在那里敲打着车轮。   窦昭暗暗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父亲已经同意窦明去京都了。   以她上一世的经验,王许氏只要是见着了窦明,就会留窦明在王家长住下去的。   她回到正屋,父亲正满脸不高兴地拿着本书在那里发呆。   “听说你去集馨那里了。”窦世英和女儿打着招呼,“怎样?可有收获?”   集馨是九堂哥窦环昌的表字。   “九堂嫂告诉我怎么绣小鸟的眼睛,”窦昭笑着进屋换了件衣裳,梳洗了一番,和父亲坐在临窗的炕上说话,“我觉得和画画的技巧差不多,难怪六伯母的那个姑姑还绣长画画。”   一席话说得窦世英心情好了很多,说起窦明来:“……京都的繁华景致大人都爱,何况是孩子。你要不要和窦明一起去京都住些日子?”   然后让她给王家的人行晚辈礼?   还是免了吧!   窦昭笑道:“她舍不得她的外祖母,我舍不得我的崔姨奶奶。”   窦世英失笑,思索半晌,试探地问她:“你和崔姨奶奶在家,会不会害怕?”   窦昭立刻高兴起来。   看样子,父亲准备和王映雪、窦明一起去京都了。   或者是因为没有了怨恨,她现在的心态很平和,不像上一世,看见父亲和王映雪、窦明、窦晓在一起就怒火中烧,气得半死。   她此刻心里只有祖母。   “这么说来,您同意我把崔姨奶奶接回来住一阵子了?”窦昭笑吟吟地问父亲。   “我什么时候不同意了?”窦世英笑道,然后神色开始有些沮丧,“我只是觉得没有崔姨奶奶,庞家也一样不敢上门。”   所以才赌气不去京都候缺?   窦昭有些啼笑皆非。   好在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和父亲争论,问起父亲什么时候起程。   “后天吧!”窦世英笑道,“明天我们去接你崔姨奶奶。”   窦昭笑着连连点头,和父亲商量:“东跨院不是刚刚修缮了一番吗?不如让崔姨奶奶就住在东跨院的清爽轩吧?那里树木葱郁,最凉快不过。”   “走,”父亲兴致勃勃地起身,“我们去看看。”   两人晚饭也没有吃,一起把清爽轩转了个遍,哪里做内室,哪里做宴息室,哪里放箱笼,哪里睡丫鬟……都一一安排好了,这才回正房,翌日一大清早套了马车往田庄里去。   和王映雪一起收拾箱笼的胡嬷嬷有些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您看这事……”   王映雪听着心情立刻变是浮躁起来。   她知道赵谷秋的死是窦世英心里的一个疙瘩,可逝者已逝,这活着的人总要继续过日子。原以为时间长了,自己再小意曲从,这疙瘩自然也就解开了。   谁知道却事与愿违。   这么多年过去了,窦世英不仅没有忘记赵谷秋,而且和自己渐行渐远,再不复从前的亲密。   机会从来都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就像窦明的伤心一样。   在真定,在窦家,窦明嫡庶不明,她,永远是个小妾扶正的继室。   想到这些,她不由咬了咬牙。   她和窦世英必须重新开始。   京都是个外省之人如过江之鲫的地方,谁也不清楚谁的底细。他们去了京都,窦世英入朝为官,又有窦世枢这样的族人,王氏这样的亲戚,他们完全可以在京都定居,不再回真定,而窦明也可以在京都快快活活地长大,清清白白地嫁人。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王映雪低声地对胡嬷嬷道,“七爷正值壮年,我们就是回真定,至少也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崔姨奶奶难道还能活到那个时候不成?”   最终能不能长住京都,王映雪还没有十分的把握,不敢把话说满了。   胡嬷嬷想想也是,笑了起来:“倒是老奴多虑了。”   “哪里,”王映雪握了胡嬷嬷的手,真诚地道,“这些年若不是有你在我身边,我哪能支撑得下去。”   “太太可折煞老奴了。”胡嬷嬷连声不敢。   主仆说着,心情都有些激动,胡嬷嬷虚扶着王映雪进了内室,就看见窦明抱着个大迎枕,目光呆滞地坐临窗的大炕上,屋里收拾东西的丫鬟、婆子来来去去,她却视若无睹。   王映雪心里“咯噔”一下,忙上前搂了女儿:“明姐儿,明姐儿!”   窦明回过头来,光彩也一点点地回到了眼眸中。   王映雪吁了口气,引了她说话:“你要不要去看看还有哪些东西要一并带去京都的……”   “什么也不要!”窦明的声音非常的高亢,显得特别尖锐,“外祖母都会买给我的,我什么也不要!”   王映雪眼睛一湿,抱了女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   祖母请窦世英到堂屋里坐下,亲自给他沏了杯茶,困惑地道:“你要接我去城里住些日子?”   窦世英有些尴尬,含蓄而委婉地将庞寄修和邬善的事告诉了祖母。   祖母呵呵地笑,道:“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寿姑长得漂亮,性情又好,以后有你头痛的时候。”然后很爽快地吩咐红姑收拾东西,事情顺利得让窦世英和窦昭都有片刻的怔愣。窦昭更是在心里暗暗感慨,祖母听到庞寄修的用心都能笑而对之,不知道是赤子纯心呢?还是看破了世事?   回到真定,不过酉时。   王映雪在二门迎接祖母和窦世英、窦昭。   窦世英问:“明姐儿呢?”   王映雪忙道:“她有些不舒服,像是中了暑的样子,我给她喝了点藿香正气露,她刚歇下。想等会再给她请个大夫来瞧瞧。”   祖母听了就要去看窦明。   王映雪忙道:“天气热,您赶路辛苦了,还是先歇会,免得把您也给热病了。”   祖母想了想,哂然一笑,不再坚持,跟着窦昭去了清爽轩。   清爽轩院墙上爬着藤萝,台阶旁长着厚厚的苔藓,石畔边开着不知名的小花,野趣丛生。   祖母非常的喜欢。   晚上,窦昭就搬了过来和祖母同住。   海棠悄悄跟她说:“七爷在训斥太太和五小姐。”   他们想怎样闹腾就怎样闹腾去,只要不打扰到她的生活。   “不要告诉祖母。”窦昭嘱咐海棠。   海棠点头。   窦昭高声喊着甘露,让她把镇在井里的西瓜切了。   ※※※※※   第二天,父亲辞别祖母和二太夫人,回北楼祭了祖,带着王映雪和窦明去了京都。   晚上,二太夫人请祖母过去用晚饭。   祖母问窦昭的意思:“你说我过去还是不过去?”   上一世都是祖母像座山似的挡在她的前面,这一世换她为祖母遮风挡雨,窦昭觉得非常新鲜,又隐隐有担当大任的压力与自豪。   “我陪您一起过去。”窦昭笑道,“家里的亲戚总是要打个招呼的。喜欢就多来往,不喜欢就少来住。横坚我们住在两处。”   祖母听着有道理,和窦昭一起过去用晚膳。   席间只有大伯母作陪,大家用过饭,吃着瓜果说了些从前的旧事就散了。   祖母很喜欢,安安心心地在清爽轩住下,每天早上起来围着假山走七、八圈,直到满头大汗才歇下。   窦昭看得胆战心惊,每天陪着祖母走路。   开始是祖母走两圈她走一圈,渐渐祖母走一圈她也能走一圈了。开始满身的酸痛,举手抬足都吃力,渐渐地人清气爽,动作轻敏。   祖母看了不住地点头:“看这小脸,红红的,看上去多精神啊!”   窦昭抿了嘴笑。   到了秋天,她发现春天做的马面裙都吊了起来,露出鹅黄的绫鞋。      第六十七章 挽回      祖母笑着唠念着我们寿姑要做新衣裳了,窦昭却抱着祖母泪流满面。   夏天过去了,祖母还好生生地在她的身边。   是不是说,只要努力,有些事就能改变?   窦昭想到庙里去上香。   祖母笑道:“那就去大慈寺好了,那里的斋菜不错。”   一整个夏天,窦昭都在家陪着她,没有出过门。她以为窦昭是在家里关久了,想出去顽耍。   大慈寺是座庵堂,母亲生前礼佛就常去那里。   窦昭自然是笑着点头应允。   和祖母一起看着黄历挑了个日子,她派人提前告知了大慈寺的主持,带了贴身的丫鬟、婆子、家丁,前呼后拥地去了大慈寺。   大慈寺古柏参天,苍树环绕,景色清宜。主殿佛香阁供奉着一尊高约丈余的千手千眼观音,金箔贴身,在香炷的映照之下,煌煌璨然,满殿生辉。   窦昭和祖母诚心俯拜,磕了三个头。   出了大殿,风过树林,籁籁生爽。   主持请了窦昭和祖母到殿后香房坐下,说了会闲话,就有知客师傅来问斋席摆在哪里。   “就摆在这里吧!”祖母自幼就被教导有事自己动手,因而最怕麻烦别人。   知客师傅笑着应声而去。   海棠却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崔姨奶奶,四小姐,政十一爷、德十二爷和四少爷、五少爷、六少爷,还有邬家的四爷听说您在这里礼佛,特意过来给您问安。”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祖母听了呵呵直笑,欣然请他们一起用斋饭,“……也没有别人,不嫌弃的话就一起用午膳吧?”   海棠笑着去传话。   窦政昌几个笑嘻嘻地拥了进来,给祖母行礼,和窦昭打招呼,七嘴八舌地谢谢祖母的赐饭,厢房里你未说完我开口,热闹得像集市。   窦昭就问窦启俊:“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大慈寺?”   这里可是庵堂。   窦启俊笑道:“我们去大方寺看了日出的,想着大慈寺的斋饭好吃,就准备在这里蹭顿饭,谁知道您们也在这里。”   大慈寺受窦家供奉,虽然男女有别,但窦家的子弟路过,无论如何也会赠一席斋饭的。   窦昭哈哈地笑:“可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窦启泰称功道:“要不是我催你们早点回来,怎么可能遇得上四姑姑。”   窦德昌就朝着邬善挤眼。   邬善却一改往日在窦昭面前的聒噪,沉默地退了一步,好像要把自己湮没在人群中似的。   窦昭愕然,随即心里又隐隐有几分明白。   邬善此时还是少年心性,敦厚纯善,那天猝不及防之下不假思索地挑明了庞寄修的意图,到底对她不利,觉得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再见她,不免心中羞愧,有些不敢面对。   清楚了邬善的心思,窦昭开始有些不安。   认真地说起来,这件事与邬善没有任何关系。是她,想赶走庞寄修,又想让邬善死心,才做下这一箭双雕之事……   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邬善,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念头一起,窦昭不由打量起邬善来。   只见他穿了件竹叶青的杭绸直裰,乌黑的头发用根湘妃竹做的簪子绾着,腰间玄色的宫绦上挂了玉通体润白的玉佩,人比去年长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原本清秀的面庞少了孩童的稚气,多了少年的锐利,像早春的小树苗,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枝叶舒展,长大了。   窦昭不禁十分感慨。   而邬善见窦昭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禁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么多人站在窦昭的面前,她还能注意到自己。喜的是他做出了那样的事窦昭还愿意理睬自己。   也许,事情并不想他想象的那样严重……   邬善思忖着,就想上前和窦昭说几句话,谁知道还没有等他开口,窦昭已笑着喊他:“邬四哥,原来十一哥他们是去你家打秋风了!”   大方寺在新乐县。   邬善顿时激动起来。   窦家三太爷去世的时候,他曾在大方寺求了枚平安符送给窦昭。   “没有,没有。”他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没有去打秋风,倒是我,天天住在六婶婶家里,六婶婶给我安排的吃穿用度都一如十一哥和十二哥……”   窦德昌听了哈哈地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倒承认我是你的十二哥了!”   邬善脸涨得通红。   他比窦德昌大三个月。   除非是跟着窦昭排行,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他喊窦德昌做“哥哥”。   窦启泰不明所以,凑过来急急地追问道:“邬四舅为什么脸红?这又是什么典故?”   邬善不怕别人笑话,但怕窦明知道了嫌弃自己轻佻。   他急得直跳脚,口不择言地嚷道:“窦十二,你要是敢乱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把你的事说出来……”   “喂,喂,喂!”这下轮到窦德昌着急了,“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   “这与君子、小人有什么关系?”窦政昌茫然地望着胞弟,奇道,“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没有,没有!”邬善和窦德昌不约而同的齐声道,“没有什么事瞒着你们。”   窦政昌不相信。   祖母哈哈大笑。   这些孩子如早起初升的太阳,充满了生气,让人看着就觉得精神抖擞。   窦德昌、邬善只会让她觉得有趣。   “好了,好了,”她笑着吩咐红姑摆箸,“时候不早了,你们再不坐下来,斋菜就凉了。”   窦德昌、邬善大眼瞪小眼地并肩坐了,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吃不言,寝不语。   窦、邬两家的孩子幼承庭训,午膳在只听到轻轻的碰瓷声中结束。   红姑带着海棠、秋葵沏了大慈寺自炒的茶叶进来给大家清口。   祖母就问起窦启俊的功课来:“……难不难?先生讲得懂不懂?后年是不是还要下场?”和家中长辈的考教完全不一样,虽然问题浅白,却透着浓浓温情。   窦启俊开始还只是礼貌地应着,慢慢地就端容敛色,语气中充满了恭谨,如同在答二太夫人的话一样。   窦昭莞尔。   耳边传来邬善轻若晓风的声音:“那天的事,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地道,语气急促。   “你说的是哪件事?”窦昭故作不知地小声回着他的话。   “就是庞寄修的事……”邬善踌躇了片刻,声音有些沉重,“我一直给妹妹赔个不是……”   “你说的是那件事啊!”窦昭笑道,“我为什么要怪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怎么把那样的事告诉家里的人,说起来,我应该谢谢你才是……”   邬善张大了嘴巴。   窦昭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邬善的嘴角就抑制不住地翘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显得傻傻的。   窦昭强忍着笑意别过脸去。   邬善笑得更欢畅了。   坐在他们对面的窦德昌盯着他们直瞅。   窦昭就问邬善:“十二哥做了什么事?被你当成把柄抓在了手里。”   邬善望着窦德昌嘻嘻直笑:“他和人斗鸡,赢了陈家六公子的一千两银子。”   窦昭吓了一大跳。   邬善忙道:“你别担心,我没有跟着他一起赌博,我只是借了一百两银子给十二作本钱。”   这真给点颜色就开染房。   她不过是觉得邬善既然没有表明态度,她没有必要和邬善做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平日里该怎样还是怎样的好?谁知道邬善立刻就跳到了什么“你不要担心”的份上去了。   窦昭顿时觉如坐针毡。   早知这样,就不应该和他多说一句闲话的。   窦昭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正襟危坐着听祖母和窦启俊说话。   邬善却误会她是在生气了,十分的后悔,把两人的对话想了又想,觉得不管自己怎样的解释又难逃嫌疑,只好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窦昭,盼着窦昭能转过脸来,他也好给窦昭再赔个不是。   窦昭被邬善这样看着,一举一动都仿佛在炎夏的日光之下,说有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她不由想起自己前世的经历。   怎么前世从来就没有人这样对待过自己?   若是自己前世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还会嫁给魏廷瑜吗?   心顿时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胡思乱想起来。   那边祖母听着窦启俊的话,击掌先赞:“你这个孩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世人都说读书好,可没有个好身体,那些书里写的东西怎么记得住?三天三夜的科考又怎么熬得过去?少年的时候就应该到处走走,到处看看,既能知道经济,也能知道稼穑,等年长些,再沉下心来读书,写出来的文章才能言之有物,做官才知道为民做主……”   “正是,正是。”窦启俊兴致勃勃,仿佛找到了知己,滔滔不绝地和祖母道,“我每每看到那些当县令的离开了谷粮师爷就不知道今年的收成是多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那岂不是授人以柄?官威何在?所以我决定用一年的时间走遍真定,摸清楚真定一共有多少地?有多少农户?每年的收成是多少?税赋是多少?”   祖母就冲着窦昭道:“寿姑,狗剩现在在干什么?他从小在田里长大,这些事都熟,人又机灵,不如让他暂时跟着伯彦好了……”   窦昭忍不住在心里直嘀咕。   人家狗剩现在已经叫赵良璧了,好不容易从账房一个打杂的爬到了二等管事,成了窦家最年轻、最有前途的管事,眼看着就要放出去做掌柜了,您竟然让他给伯彦做随从,我的那些铺子以后靠谁帮着打理啊?      第六十八章 遇见      “这种事得找个能写会算的人吧?”窦昭笑道,“狗剩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看还不如让崔十三帮着伯彦打打下手,他不是在县学里读书吗?”   她知道,祖母不喜欢崔家的人沾上窦家的事,怕别人说崔家得寸进尺,占窦家的便宜。可相比赵良璧,崔十三更合适。   何况她今生决定不再嫁人,总得给崔十三找条出路吧!   祖母听了,果然很犹豫。   窦启俊是个十分灵活的人,脑筋一转就明白过来,知道窦昭这是想抬举崔家的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就这样好了。”他笑道,“还要麻烦四姑姑这两天差个人把崔十三领到我那里去。过了重阳节,我就要着手这件事了。”   窦昭笑着应了。   祖母再反对,就显得小家子气了。遂不再提这件事,大家说起去大方寺看日出的情景:“……半夜被锣鼓声惊醒,竟然有人带了戏童在大殿前唱《韩蕲王》,我们和寺里的师傅、香客一起观看。天色发白时,又和那人一前一后到大方寺双雁塔观看日出。只是等我们下塔的时候,那人已不见踪影。若是能结交一番就好了。”   窦启俊非常的遗憾。   邬善却不以为然:“那人衣饰华美,携童带妓,我看不是什么好路数,不认识也罢。”   窦启俊却道:“那人语言诙谐,谈吐高雅,举止洒脱,我看是个性情中人。”   “好了,好了,何必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伤了和气。”窦政昌出言相劝,笑道,“我们明天还去法源寺吗?”   窦昭奇道:“你们去法源寺做什么?”   窦政昌道:“法源寺里有株百年的老桂,去年雷火被毁,听说近日又生出新枝,我们想去看看。”   窦昭大笑:“前几日伯彦当着我父亲吹牛,说你们都在家悬梁刺股,原来是用来应付大人的?”   “前些日子的确是在家里读书。”邬善忙道,“这几天杜夫子出门访友去了,放了我们七天的假,我们这才四处逛逛的。”   窦昭很羡慕。   祖母道:“那我们明天也去法源寺吧!”   “法源寺建在山顶,”邬善忙道,“从山门到大殿有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您明天若是要去,我明天给您雇顶滑轿吧?”   “不用,不用。”祖母笑咪咪地道,“不过是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罢了,我还爬得动。”   窦启俊等人不免将信将疑,第二天还是叫了两顶滑轿跟着。   窦昭跟着祖母一口气爬到了山顶,邬善几个还在转角处喘着粗气。   她不由大笑。   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悦耳的声音让含笑等在大殿前的图印方丈也不由多看了窦昭两眼。   旁边就有人“咦”了一声。   窦昭不禁循声望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不远处的柏树下站着个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如冠玉,一双眸子又清又亮,穿了件青竹色遍地锦的直裰,头上簪着白玉簪,腰间坠着荷包、玉佩、香囊、折扇等物,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风姿照人。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童,都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均长得眉目清秀,透着股浓浓的书卷气,让人不敢轻视。   见窦昭望过来,他微笑着拱手行礼,气度雍容。   窦昭不由微微地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祖母却有些不悦。   图印忙道:“昨天接到贵府的书信时这位公子已经歇下。”   言下之意是不好将人赶出去。   好在祖母并不是苛刻之人,笑着点了点头,揭过不提,和窦昭站在一旁等着窦启俊等人。   那位公子就问图印方丈:“不知道那株枯枝重发的百年老桂在什么地方?”   原来他也是来看那株桂树的。   窦昭支了耳朵聆听。   “就在大雄宝殿的后面。”图印方丈笑道,“我这就让人带檀越过去。”   公子道了声谢,和两个童子跟着知客师傅去了后殿。   窦启俊等人弯身扶腰地爬了上来。   “崔姨奶奶每天伺弄庄稼,我认输。”窦德昌道,“可四妹妹每天不是坐在炕上绣花就是伏在书案前写字,怎么也爬这么快?”   窦昭得意地笑:“你以为做针线、写字就不用力气?”心里却感激祖母每天拉着她走步。   窦德昌几个当然不相信。   窦昭笑道:“那你们到底去不去看桂树?刚才已经有人在我们前面去了大雄宝殿后面。”   “谁啊?”窦政昌几个议论纷纷,“能和我们想到一块去,可见也不是个俗人。不如邀了他一块午膳。”   他们自带了窦府厨娘做的素菜上山。   邬善道:“还有四妹妹呢?”   众人顿是气馁。   窦昭也觉得有些败兴。   窦启俊道:“四妹妹再跟着我们出来,不如打扮成小厮的模样好了。”   窦昭心动,飞快地瞥了祖母一眼。   祖母好像没有听到似的,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打量着一株青松。   窦昭恨不得上前紧紧地抱住祖母。   他们一行人去了大雄宝殿的后面。   枯萎的老树枝桠中间生出一枝新芽,枝叶碧绿,生机盎然,用木栏栅围着,已生出点点的嫩黄色的花蕾,并不见一个人。   “你不是说有人赶在了我们前面吗?”窦德昌边四处张望着边问窦昭。   窦昭也满腹困惑:“你若不相,可以问崔姨奶奶。”   图印方丈就笑道:“可能是从旁边的小径下山去了。”   窦昭这才发现大殿旁边有条小径。   这人也算是有礼了。   她心里暗忖,和窦政昌等人听着图印方丈讲着这树的来历。   ※※※※※   连着两天在外游玩,祖母虽然精神依旧很好,但窦昭还是很担心,没有参加第三天的游湖,而是和祖母歇在了家里。   祖母踌躇道:“真的让崔十三跟着伯彦啊?”   “不过是打个下手。”窦昭笑道,“又不是要投靠他!”又道,“伯彦志向远大,崔十三能和他牵上关系,以后对他也有好处。”   祖母还要说什么,窦昭已笑道:“伯彦每个月不过五两银子的月例,崔十三跟着他,到底是谁帮谁我看还未必。”   窦氏的子弟,成了亲后月例才会涨到二十两。   祖母呵呵地笑起来。   窦昭就叫了崔十三进府,把这件事跟他说了一遍。   崔十三的眼睛当时就亮了起来,问什么时候去见窦启俊。   窦昭叫了个丫鬟去看窦启俊在不在家,留了崔十三和祖母说话。   不一会,丫鬟来回话:“五少爷去游湖还没有回来,不过交待了下面的人,说若是崔十三来了,就让他等一会,他晚膳前定会回府。”   窦昭想着崔十三毕竟是祖母的侄儿,这件事又是自己提出来的,送佛送上天,不如自己陪着崔十三走一趟,那些仆妇见了,就算想给崔十三脸色看,也要先掂量掂量,她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六伯母——父亲走的时候,她正跟着六伯母学画画,因为担心祖母,就停了学业。如今已经入秋,课业也要渐渐恢复过来才是。   她带着崔十三去了东府。   二门当值的婆子一见是窦昭的马车,一路小跑着就迎了上来。   “四小姐,您可一个夏天都没有来了。”她殷勤地帮窦昭放了脚蹬,“可把我们府上的几位太太、奶奶想坏了。”说着,一眼看见了崔十三,见他穿着身细布道袍,不像小厮的模样,立马谄媚地笑道,“哎哟,这位小哥是谁啊?”   窦昭朝着微微地笑了笑,言简意赅地道:“他是崔十三,五少爷请他过来帮帮忙。”   婆子眼睛微瞪。   崔?   西府崔姨奶奶的娘家人?   “我说是谁呢?长得一表人才,原来是崔家的小哥。”婆子奉承地道。   窦昭已笑着走了进去。   崔十三跟在她身后,悄身地道:“平时看你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你在窦家混得还挺不错的。”   窦昭笑着没有做声。   她能得到二太夫人的器重,谁敢不巴结奉承她?   可惜她无意整顿西府,不然在西府称王称霸,日子一定过得比现在更逍遥——西府不知道有多少人捧着西府的碗奉承着东府的人。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   不如提早将祖母的田庄接管过来,她也可以安置一些人在那里。   前世,她和甘露、素绢从小一起长大,虽有主仆的名份,却情同手足,祖母过世后,更是相依为命,苦苦挣扎,才有了之后的局面。可这一世,她在东窦长大,找到甘露和素绢的时候,她们都已略谙世事,虽然做起事来不用她操心,可不管她和两人如何亲昵,两人对她始终谨守着主仆的名份,有时候她的话说深了,两人还会流露出些许的惶恐,哪还有前世的亲密?   有得必有失!   思忖间,到了三房。   三堂嫂亲自在门口迎接她。   “你怎么过来了?”她笑盈盈地牵了窦昭的手,“不是说要陪崔姨奶奶吗?有什么事差人来说一声就是了,还亲自跑过来了。”   “是伯彦交待的。”窦昭简略地把来意说了,笑道,“淑姐儿呢?”   “和仪姐儿跟着九弟妹在学女红呢!”三堂嫂笑着,和窦昭在正房临窗的炕上坐下,“她们两个也不小了,二太夫人说,家里有现成的师傅,何必去请外面的人?未必就有九弟妹这样的技艺。”   窦昭略一思考才听懂。   仪姐儿、淑姐儿和她同年,今年都十二岁了,按着大户人家的规矩,应该说亲了。      第六十九章 菊宴      窦昭仔细地回忆着仪姐儿和淑姐儿的婚姻。   前世她们两个都嫁给了读书人,好像一个姓孙,一个姓吴,但两人都功名不显,仕途上没什么建树。   不知道是哪两户人家?   她思忖着,去了六伯母处。   纪氏也正为窦昭的课业头痛。   她对窦昭道:“读书、写字都急不得、也急不了的事,每天读半个时辰的书,写半个时辰的字,自然会日渐精进。我倒发愁你的女红针黹、管家算账。黄氏眼看着就要生了,总不能叫你也过去凑热闹。你跟着我学做针线,虽比得不那些针线上的人,可这居家过日子的缝缝补补却也不用求人,只是管家算账,不能纸上谈兵,最好还是跟着二嫂学——她主持中馈,经的事多,你跟在她身边才能学到东西,我这里毕竟遇到的事少,就是想告诉你,也没有实例,就怕我越说你越糊涂。”   六伯母事事都为她打算,窦昭很感激。   只是她情况特殊,六伯母担心的,恰恰是她最擅长,而且根本不用学的。六伯母觉得她可以慢慢来的,恰恰是她最缺乏,也是她这一世最希望学好的。   她笑道:“我看还是先好好读书吧!您不是说,人从书里乖吗?我书读好了,等到要学针线管家的时候,肯定能事半功倍。”   对于窦昭带着几分天真的乐观,纪氏只能在心里苦笑,想到她那几年跟着自己的时候也曾摸过针线,遂道:“我看不如这样。你每天辰正过来,读一个时辰的书,写一个时辰的字,下午未正到酉初学做针线,管家的事,等开了年之后我看仪姐儿、淑姐儿是怎样打算的,你们三个在一块儿做个伴。”   窦昭可不敢在纪氏面前拿针线,她就是想模仿仪姐儿他们,也模仿不出那种初学者的歪斜针脚,一准要露馅。   “不如上午跟着您读书写字,下午我在家里练习针线。”窦昭笑道,“西府也有针线很好的仆妇。”   纪氏同意了。   窦昭开始每天早上往返于东、西两窦。   没几天,窦世英有信回来,说他候了翰林院检讨之职。   祖母问窦昭:“检讨是做什么的?”   窦昭只知道这是七品小官,笑道:“大概像县衙里的胥吏一般。”   祖母笑道:“难怪你祖父不愿意为官,他也曾做过翰林院的检讨。”   二太夫人却对窦世英能到翰林院去很满意,笑道:“和中直又到一块去了,两兄弟,以后也有个照应。”   纪氏就趁机说起窦昭的事来:“……听说仪姐儿、淑姐儿都跟着黄氏学针线,她也想去。我见黄氏不方便,没有答应。家里的孩子都渐渐大了,有些事也要早做打算,要不到时候就让寿姑跟着仪姐儿和淑姐儿一起学规矩,您看如何?”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二太夫人说着,问起九月初九重阳节的事来,“……我寻思着还是要请了各家的主母来家里赏赏菊。这重阳节不赏菊,哪里像重阳节?”   纪氏不好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但窦昭从小跟着她长大,她没有女儿,一直把窦昭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养着,琴棋书画都有涉猎,虽谈不上精通,应酬文人雅士却也不至于怯场,眼看着在针黹女红上点拨一番,再学些管家的本事就功德圆满了,偏生找不到好的人指点。女人最终还是要擅于管家,闲情雅致都是锦上添花,不学着管家,从前的那些辛苦岂不是白费了?   她犹不死心,顺着二太夫人的话笑道:“去年七叔的墨菊拔了头筹,听说今年比去年开得更好,您看要不要搬过来应应景?”   窦世英走后,他的花房交给了窦昭。   二太夫人笑着点头,道:“一事不烦二主。这花去年是你帮着借的,今年也依旧由你去搬吧!”   纪氏笑着应了。   却有点摸不清楚二太夫人的意思。   若是想抬举窦昭,让窦昭跟着二太太身边学着管家,顺水的人情为何不做?若说想压着窦昭,却又搬了窦昭养的墨菊做花魁,真定县的主母们恐怕都要知道窦昭了。   王嬷嬷知道纪氏为着窦昭的事去见二太夫人了,见她回来却神色恍惚,心立刻跟着悬了起来,紧张地道:“怎么了?太夫人都说了些什么?”   纪氏接过王嬷嬷捧上的热茶喝了一口,这才把见二太夫人的经过跟王嬷嬷说了一遍。   王嬷嬷心惊道:“难道太夫人想把四小姐留在家里不成?”   “那倒不至于。”纪氏道,“就算是太夫人想,也得留得住才行。”   王嬷嬷想了想,沉吟道:“您还记不得我们府上的十三小姐,嫁的时候跟过去的都是九太太的人,结果十三小姐想和姑爷……都得看嬷嬷们的脸色,十三姑爷一气之下索性抬了身边的通房做了姨娘。十三小姐害臊,不好意思说,要不是那位姨娘生下了庶长子,家里有谁知道这件事!”   纪氏顿时脸色大变,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半晌才冷静下来。   她吩咐王嬷嬷:“你给我磨墨,我给中直写封信。”   王嬷嬷犹豫道:“六爷性子急,您何不给七爷写封信?”   “七爷身边有王氏,”纪氏无奈地道,“只怕事情没办成,我反成了众矢之的。”   王嬷嬷不由叹了口气。   窦昭不知道纪氏的担忧,早上听纪氏讲完了《诗经》,下午练了一个时辰的字,然后陪着祖母在东跨院里散步。   她商量祖母:“六伯母说,讲完了《诗经》,我就不用去她那里读书了。”   祖母很高兴,道:“那你岂不是把书都读完了?”   “书怎么能读得完。”窦昭笑道,“只不过是六伯母说,《史记》、《左传》这样的功课,非大儒不可开讲,她从前也不过是跟着哥哥们听祖父讲过一遍,照本宣科可以,若是授课,却不敢。”   祖母很可惜。   窦昭道:“您说,我们请个老儒在家里教我怎样?”   祖母有些迟疑:“你父亲怎么说?”   “若是您同意了,我就写封信给爹爹。”窦昭笑道,“要不然,只怕二太夫人那边就通不过。”   “我就吃亏在没有读过书。”祖母沉声道,“你跟你父亲写信吧!他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回田庄,难道他们的手还能伸到田庄去不成?”   当初祖母搬到田庄去的时候,祖父就写下了契纸,把田庄送给了祖母做为养老田,祖母去世后窦家才能收回来。   窦昭高兴得不得了。   她就知道,不管她做什么,祖母都会无条件地支持她。   窦昭拉着祖母回屋给父亲写了封信。   刚刚放下笔,秋葵进来禀告,说纪氏过来了。   窦昭和祖母忙迎了出去。   纪氏不住地给祖母赔不是:“哪能让您迎出来!”   祖母却笑道:“寿姑自小得您照顾,我们都感激不尽。您若是和我客气,那就太见外了。”   自纪氏嫁进来,虽然每年都能见到祖母,也会笑着客套两句话,对祖母却不了解。直到窦昭要把祖母接到家里来住,纪氏这才差人仔细地打听了祖母的为人,放心地让窦昭陪着她。因而说了几句闲话,就说明了来意。   祖母听说是借墨菊,立刻热情地陪纪氏去了花房:“您看什么时候要?提前一天我就让人给您搬过去——这花花草草的晚上要受了露水才长得好。”   纪氏笑道:“寿姑的花种得这样好,是受了您的指点吧?”   “是寿姑这孩子聪明。”祖母说着,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我从前告诉她用鲞骨引火蚊,她看着花枝不长,就知道在花枝旁丢两块鲞骨,我都没有想到!”   纪氏呵呵地笑。   祖母就指了花房里开得正艳的剪秋纱、雁来红、老少年:“您看这些花,开得多好啊!”然后要送一盆秋海棠给纪氏,“走到哪里都是菊花,破破颜色。”   纪氏看那海棠娇柔粉嫩,层层密密地开在翠绿色的叶片之间,未经风雨已有种楚楚可怜之色,十分惹人喜欢。   她心中一动,道:“寿姑,你这里还种了些什么?”   窦昭到了京都之后就再也没有事过稼穑,嫁到济宁侯府后,每逢心中烦躁不安的时候,就喜欢莳花弄草,曾经亲手养出过二色牡丹,这些寻常的草花对她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她笑道:“您是为了重阳节的菊宴吗?我这边还有盆建兰还在花期,虽然是寻常品种,但摆在厅堂里迎客倒也看得过去。”   纪氏不禁睁大了眼睛打量窦昭:“没想到你还会种花?”   窦昭汗颜,忙道:“不过是胆子大,不怕麻烦,今年种不好,明年再来而已。”   “能屡败屡试,已是极好。”纪氏不停地赞扬窦昭,听得祖母心花怒放,非要把用紫砂盆种的一株茶花送给纪氏:“……听说能开出各种颜色的花来。”   纪氏骇然:“十八学士?”   窦昭谦虚地笑道:“去年才移栽过来的,还没有开过花,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出十八朵来。”   纪氏忙吩咐抬盆的粗使嬷嬷:“你们小心点!”又问窦昭,“怎么养?”   “最好放在镶琉璃的窗棂前,每两、三天视土的湿润程度浇水,水不可积陈,澄上一两天最好,”窦昭说着,就觉得有很多的事都需要交待,干脆道,“我每天早上不是要去您那里上课吗?到时候我帮您照看就是了。”   “那最好不过了。”纪氏喜笑颜开,“我正好跟你学学怎样照顾这十八学士——家祖最喜欢茶花了,我宜兴的娘家,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茶花,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茶花的品种不一样,花期不一样,窦昭听着就能想像出其盛况。      第七十章 求助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奇妙。   窦昭自认为看透世情,为人冷漠;纪氏谨言慎行,行事缜密,又是长辈,受窦世英委托照顾窦昭,在窦昭面前不免要正身率下,两人之前关系虽好,却称不上亲密。可自从得了那盆十八学士的茶花后,纪氏再看窦昭,就少了几分长辈对晚辈的矜持,多了几分志趣相投的亲昵。   每次授完课,她总会留窦昭说几句话:“这十八学士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上次爹爹修缮东跨院的时候,派人到江南采买花木,有人拿了这十八学士重金兜售,我瞧着是真的,就买下来了。”前世,她身边都是喜欢赏花、簪花的人,却没有谁喜欢种花,这一世,窦昭好不容易遇到个也对莳花弄草感兴趣的人,她很喜欢谈论这些,“我还托他给我找了两株六角大红,一株赤丹,一株粉丹,一株茶梅。”又道,“六伯母喜不喜欢建兰?我还让他帮我寻几株实生苗来。”   “你还会养建兰?”纪氏杏目圆瞪,“你怎么会养建兰?”   窦昭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我不会养兰。不过,我在爹爹的书房里看到过一本兰谱,觉得很有意思,就想照着那上面的方子试着种几株建兰,看能不能成。”然后娇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说不定能养出窦氏建兰呢!”   前世,她最喜欢建兰,特别是素心建兰,觉得它花容端庄秀美,素雅高洁,又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能养活,略微用些心,甚至能开两、三季花。   纪氏很想看看这本兰谱,话到嘴边,又忙咽了下去——兰花名贵,在一些世代养兰的人家里,养兰的技巧如传家的手艺,甚至是传男不传女的,谁知道西窦的这本兰谱是怎么得来的?与其不顾廉耻地从不懂事的窦昭那里窥视西窦的兰谱,还不如让窦昭送自己几株兰花。   “我等着你的窦氏建兰。”她笑道,“只是到时候可别忘了送几株给你六伯母。”   窦昭见纪氏不再追问养兰的事,舒了口气,连声保证:“一定,一定!”   纪氏和她去看那两株还在花期的建兰:“你是怎么让它一直开到现在的?”   窦昭再不敢卖弄,笑道:“我就是试着将它养在了暖房里,没想到能一直开到现在。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能开这么长的时间,我派了得力的丫鬟每日照应,记录下每日的变化,应该能找到缘由。”   纪氏大为赞叹:“从前只知道你读书用心,没想到你养花也能这样下功夫。”   “反正都要花功夫,何不尽心尽力地做到最好?”窦昭笑道。   纪氏不住地点头,赞扬之色溢于言表。   有小丫鬟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六太太,四小姐,环九奶奶生了。”   窦昭和纪氏都露出惊喜的表情,异口同声地问那小丫鬟:“生了个小姐还是少爷?环九奶奶可平安顺利?”   小丫鬟忙笑道:“环九奶奶生了位公子,母子平安。”   两人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念完,又觉得有趣,不禁相视而笑。   纪氏建议窦昭分一盆建兰给黄氏做贺礼:“是长房长孙,到时候肯定很多亲友去道贺。说不定淮安黄家也会来人。江南爱兰的人比较多。”   窦昭有些意外。   纪氏一向低调,可这些日子却一反常态,事事都把她推到前头去。   她直到晚上临睡前听到海棠嘀咕“四小姐冬衣恐怕要全部重做”时才明白过来。   自己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她最终送了几匹锦缎作贺礼。   纪氏怒其不争,暗暗自省,觉得是自己把窦昭教成了这个样子。   王嬷嬷就笑道:“四小姐这才是宠辱不惊,太太应该高兴才是。”   “是啊!”纪氏沮丧地应道,“可她越是如此,我就越是舍不得让她就这样被埋没了。”   九九重阳节窦府花宴时,她一直把窦昭带在身边,偶尔会让她给德高望重的长辈沏个茶,递个帕子什么的。   窦昭明知道纪氏在干什么,但生性好强惯了,实在是做不来那自毁声誉的事来,只好笑盈盈地接受那些长辈“稳重大方”、“聪明伶俐”之类的称赞,仪姐儿和淑姐儿和她相比,就显得一个太过浮躁,一个太过木讷。   二太夫人在一旁但笑不语。   柳嬷嬷就低声道:“您看,要不要请六太太去帮忙看看那菊山扎得妥不妥——六太太是江南来的,肯定比我们见得多。”   二太太很不高兴,但纪氏是她的儿媳妇,就算是最贴心的老仆,她也不想让纪氏在柳嬷嬷面前没脸。   “这是寿姑的本事,”二太夫人瞥了柳嬷嬷一眼,道,“要怪,就怪那些人没把仪姐儿、淑姐儿教好。”   柳嬷嬷忙低头应是。   二太夫人扶着三堂嫂的手去了筵请的花厅。   平时都是由六伯母扶着二太夫人的。   窦昭见纪氏水波不兴的面孔,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   如果说她从前不知道二太夫人的用意,今天目睹了二太夫人和纪氏之间不见烟火的剑拔弩张之后,她隐隐猜到几分。   王家不能插手她的婚事,赵家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把她嫁到西北去,父亲毕竟是男子,她的婚事多半还是会求了东窦帮忙。而二太夫人明显的不想让她抢了仪姐儿和淑姐儿的风头,不想她嫁出去的样子。   想到记在她名下的西窦的那一半财产,她也是做过宗妇的人,很能明白二太夫人的考虑——与其拒绝踏破门槛的媒人得罪了人,还不如把静悄悄地把她嫁给对窦家有利的人,或者是把她留在窦家,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哄了她把名下的财产分给窦家的子侄。   好在虽然二太夫人有她的张良计,她也有自己的过墙梯。却不必让纪氏夹在她和二太夫人之间左右为难。   送走了客人,窦昭请二太夫人帮她说项:“……我想像六伯母那样,做个学识渊博的人,六伯母也说好。因而我写了信给父亲,请他同意让我继续读书,请个西席在家里坐馆。父亲到今天还没有回信,我怕太太从中阻拦……”   二太夫人看了眼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的纪氏,笑道:“你年纪还小,正是读书的时候。你放心,这件事有我做主,王氏不会说什么的。”   窦昭高兴地向二太夫人道了谢。   纪氏叹着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亲自送她上了马车。   二太夫人不想张扬,没等窦世英回信,已吩咐窦世榜悄悄给窦昭找个先生:“……不能是真定附近的人,学问一定要好,要能让寿姑有兴趣一直学下去。”   窦世榜不解:“寿姑又不用去考状元。”   二太夫人道:“我们花了银子难道还请个不学无术之人回来不成?让别人知道了窦家的颜面何在?窦家族学的名声何在?”   可也不必请个不知根底的人回来吧?   窦世榜在心里嘟呶着,却不敢多问,恭声应“是”,找了几个可靠的管事帮着给窦昭找西席。   尽管如此,窦昭相貌出众,举止大方,稳重得体的名声还是传了出去。   很快就有人家来说亲。   二太夫人以“年纪太小,最少也要等到及笄”为借口全推了。   祖母听着有些担心,私下对红姑道:“及笄,是不是太晚了?适龄的公子只怕都已经定了亲。”   红姑宽慰祖母:“我们寿姑这样漂亮能干,还怕找不到好婆家。真定县没有,难道京都还没有吗?”   “这倒也是。”祖母安下心来。   窦昭知道了暗暗好笑。   好像没有一个人提及魏廷瑜。   若是能想个办法从舅舅手里拿回当初的信物就好了……这样一来,她和魏家的婚事就算是彻底告吹了。   窦昭想起自己的儿女。   好像永远存留在记忆里,还是十四、五岁模样。   她的心情骤然间就低落下来。   去纪氏那里上学的时候窦昭怏怏地靠在车厢里的大迎枕上。   走得好好的马车突然在喝斥声中猛地停了下来,窦昭和海棠、秋葵等人一个趔趄,滚成了一团,外面就传来一个女孩子清亮又带着几丝颤抖的声音:“窦小姐,求您救救我爹爹!”   窦昭听得心中一颤。   既然说是“救”,肯定很危险。   安分守己的百姓能有什么危险?   素不相识,她无意揽事,吩咐海棠:“让车夫快点赶路,别耽搁了功课。”   海棠忙将窦昭的话传给车夫。   车夫扬鞭就要赶路。   拦车的小姑娘却双臂大张,站在巷子中央不让。   车夫只好小声地劝那个小姑娘:“我们家小姐还未及笄,自己的事都要家里的长辈做主。你有什么冤情,直接到衙门前击鼓就是了,我们小姐能帮你什么忙?”   小姑娘倔强地站在那里。   跟车的婆子跳下去拉那小姑娘。   小姑娘却纹丝不动。   婆子脸色涨得通红,喊人帮忙。   车夫和另一个跟车的婆子都下了车。   小姑娘朝着窦昭的马车直嚷:“四小姐,我求求您了,我爹是被冤枉的,他们说我们通匪,可我爹根本主就认识那么个人,我爹的朋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都是我帮着沏茶沽酒,我爹的朋友我都认识。四小姐,我求求您了!”说着,她“咚咚咚”地给窦昭磕起头来,任三个大人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第七十一章 相逼      坐在马车里的窦昭满腹疑惑。   窦家在真定很显赫,上门求助的人如过江之鲫,而独木不成林,窦家想在此牢牢地扎下根,繁衍生息,不仅要结交当地的官吏和四邻八乡的富绅,还要应酬那些泼皮、闲帮。等闲之事找上门来求助,只要不损害窦家的利益,窦家都是能帮则帮,不能帮的,也会送些银两给对方应急,这才有了如今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自己不过是个深闺弱质,这小姑娘既然有冤情,不找当家理事的三伯父,不找常在外行走的三堂兄,找自己做什么?   如果不是这小姑娘所言不实,就是这件事窦家不方便插手。   她吩咐海棠:“不要理睬,我们回府。”   难道有人堵她,她就一定得停在这里和人对峙吗?   海棠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景,早吓得瑟瑟发抖,撩开帘子高声吩咐了车夫一声,就朝窦昭靠过去。   窦昭看了不由暗暗叹气。   上一世的旧人都联系上了。再过几年,崔大管着她管田庄,赵良璧帮着她帮买卖,外院的事,她可以放下心来,可这内院的事……甘露和素绢不能和她心贴心,海棠几个又不堪大用,只怕还得费些功夫。   想到这里,就听见拦车的小姑娘道:“四小姐,我给您磕头了,求求您救救我爹爹吧!我给您立长生牌,我做牛做马地报答您……他们说,只要窦家愿意担保我爹爹没有通匪,我爹爹立刻就能放出来了……求您跟鲁大人说句话……”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让人听着恻然。   窦昭皱眉,对海棠道:“让她别哭了。你领着她去见三伯父。”   海棠应声下了车。   小姑娘却死死抱着车辕不放手,道:“我求过三爷了,可三爷说,这件事证据确凿……我爹爹明明就是被冤枉的……都是单杰那个死胖子,想纳我姐姐为妾,我姐姐不同意,他就诬陷我爹爹,逼我爹将我姐姐卖与他……四小姐,我没骗您!我要是骗您,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不,就算是我说了一句假话,都让我死后不得投胎转世……”   竟然立下这么恶毒的誓言!   窦昭不由动容。   不管这个小姑娘的父亲是否被诬陷,至少在这个小姑娘的心里,她父亲是清白无辜的。   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做子女的因孺慕之情始终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品德高洁的正人君子,可实际上,他们却是无恶不作的卑鄙小人……   不知道为什么,窦昭突然想到了窦世英。   她顿时有些气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对被挡在车帘外的小姑娘温声道:“你说你父亲是被诬陷的,又说我三伯父说你父亲的事‘证据确凿’,你让我相信谁?”   小姑娘一愣,随即语气急促地道:“四小姐,是不是我能找到证据,您就能帮我父亲做保了?”   这个小姑娘举一反三,倒十分的机灵。   可惜连三伯父都说她父亲的事“证据确凿”,恐怕不是那么好办的!   窦昭沉吟道:“单杰是谁?”   “是真定州单老爷的独子。”小姑娘忙道,“单老爷从前做过淞江知府,他们家很有钱。我爹爹是开武馆的,有个弟子陈晓风在单老爷家里做护院。去年我爹做寿,陈晓风来给爹爹祝寿,单杰闲着无事,也跟着来了。我爹爹好酒好菜地款待他,他却看中了我姐姐。我爹爹怎么会答应让姐姐给人做妾?单杰觉得被泼了面子,正巧真定州有户人家被抢了,他就诬陷那抢匪是我爹爹的朋友,还说那匪人抢劫,是我爹爹通风报信,事后也是我爹爹安排车马让那人逃脱的。我爹爹知道冒犯了单杰,把家里的祖产都卖了,凑了三千两银子送给单杰,单杰收了银子却不认账,非要我爹爹将我姐姐送与他做妾不可。我爹爹怎么舍得让我姐姐给单杰做妾?当着那么多的人给他磕头认错他都不答应帮我爹爹说句话……”小姑娘哭起来,“四小姐,我真的没骗您!您要是不相信,可以随便找个人去真定州打听,大家都知道这件事……隔壁的陈大爷说,鲁大人从前做过真定县的父母官,窦家肯定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我就悄悄跑了来,谁知道窦三爷却不愿意出面。”她说着,又跪在地上给窦昭磕起头来。   窦昭面色微沉。   那单老爷既然做过淞江知府,窦家肯定和他有来往。   难怪三伯父不愿意管。   窦昭心里已隐隐有几分相信。   她两世为人,前世还是在京都生活,不知道听说过多少冤假错案,可这样欺男霸女、逼良为妾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   同为女子,她十分的气愤。   窦昭让海棠把小姑娘扶起来,沉吟道:“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小姑娘不安地道:“窦三爷不愿意帮我,我只好打听哪些人能在窦三爷面前说得上话。就有人提到您。说您不仅端庄秀美,沉稳大方,而且为人敦厚,最愿意帮人。不仅窦家的太夫人爱若掌珠,就是几位太太也都十分的喜欢,我就想请您帮个忙……”她喃喃地道。   窦昭皱眉。   这说的是自己吗?   她怎么觉得自己冷心冷肺的,油瓶子若不是倒在了她面前挡了她的道,她扶都不会扶一下……   不过,三伯父不愿意出面,可见这件事对窦家还是有点影响,她可不能仅凭着几分热血就把这件事给揽到自己身上来。   “你可知道,你就算找到了我,我恐怕也没有办法帮你。”窦昭说着,掀开车帘,露出张犹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   那小姑娘站在海棠的身边,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皮肤微黑,浓眉大眼,身材结实,穿了件丁香色的细布夹衫,乍眼一看,像个男孩子。   不知道她姐姐长得一副什么模样?   窦昭脑中念头一闪。   那小姑娘已跳了起来:“你,你怎么这么小?”   “您”也换成了“你”。   窦昭反而奇怪起来:“你来找我的时候,就没有打听清楚吗?”   小姑娘讪讪然地道:“我听他们说起你都很敬重的样子,还以为你已是及笄了……”说着,她精神一振,道:“四小姐,您要是自己不方便出面,能不能请窦家的长辈帮我爹爹在窦三爷面前说句话啊?我可以再去找窦三爷。”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忙道,“我这次去见窦三爷就不空着手了,而是把四小姐说的证据请个讼师写好了带给窦三爷,窦三爷看了,说不定会改变主意呢!”   小小年纪,难为她如此的灵敏,一事不成,立刻再想个点子,抓住机会就不放。   窦昭不由暗暗称赞。   这让她想起自己刚到济宁侯府的时候,眼看着春季只落了两场雨,怀疑京都会有旱灾,想到宣宁侯郭海青的舅兄在漕运总督府当差,三番两次上门拜访郭夫人,说动了郭夫人和她一起做粮食买卖,赚了一大笔,这才有了阻止魏廷珍插手济宁侯府庶务的底气。   她对这小姑娘生出几分同情来。   “你爹爹叫什么名字?”她问小姑娘,“你们家的武馆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爹爹姓别,名大勇,字刚毅。”小姑娘道,“武馆就开在我家里,在城东的东巷街,叫别氏武馆,您进城一问就知道了。”又补充道,“我叫素兰。”   窦昭就指了海棠:“你到时候找她就行了。”   别素兰闻言顿时喜出望外,不大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月芽儿,忙拉了海棠的手甜甜地叫姐姐,问海棠叫什么名字。   那喜悦的情绪,不要说窦昭了,就是跟车的婆子们都感觉到了。   别素兰恭敬地给窦昭磕了三个头:“四小姐,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都不会忘记的。”   窦昭朝着她微微地笑,回了西府,然后让人传了赵良璧过来,道:“你去趟真定州,打听一下别氏武馆的事,尽快地给我回话。”   赵良璧应喏退下。   窦昭若无其事地去了六伯母去,却意外地见到了邬善。   他笑着解释道:“夫子讲的有些不明白,这两天正自己在家里琢磨呢。四妹妹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   她为了避开邬善,特意选了他去上学的时间来六伯母这里上课。   “遇到了点事。”窦昭笑道,“明年邬四哥就要下场了,不知道准备得怎样了?”   “还行吧!”邬善笑道,很自信的样子。   两人又说了两句闲话,邬善回了东厢房。   在纪氏那里用了午膳,歇了个午觉,纪氏和窦昭一起回了西窦。   窦昭找人买的建兰原生苗到了,她这些日子忙着处理兰苗。   纪氏帮她打下手,小心翼翼地将晒软了的兰根种到盆里。   祖母在一旁观看,顺便打了水给她们洗手。   大家说说笑笑,又去看了那几株长势喜人的茶花,直到天黑,纪氏才起身告辞。   一直等在外面的赵良璧这才进来给窦昭回话:“……单杰放出话来,只要别刚毅愿意把女儿卖给她为妾,他立刻出面担保别刚毅。别刚毅却是死活不肯,听说已经被打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我特意换了身衣裳去牢里看了看,传言不虚。我看要是没有人担保,他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窦昭眼底闪过一丝愤然,道:“别刚毅和那个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七十二章 插手      “别刚毅从前在京都做过教头,太太死后,带着两个女儿回了真定州。”赵良璧婉转地道,“他是真定州的人,住的宅子、家里的田庄,都是祖产。”   兔子不吃窝边草。不管在外面怎么横的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都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做人,不然失去了根基,就不过只是片浮萍罢了。   别刚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事的。   或许是别刚毅的事让赵良璧也颇有些感触,他唏嘘道:“说起来,别家姊妹也是可怜人。小小年纪母亲就病逝了,别刚毅是个粗人,又怕委屈了女儿,故而不愿意续弦,姊妹俩也没有个照顾的,缝联补缀,摩锅洗镬,全都靠自己跟着街坊邻里学的,大些了,还要照顾别刚毅。要不然那别家大姐怎么就会入了单杰的眼呢?”   窦昭决定插手这件事。   她无言颔首,端了茶盅。   本应该退下的赵良璧却神色犹豫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窦昭挑眉。   赵良璧踌躇半晌,吞吞吐吐地道:“我还打听到一件事……别刚毅出事后,特别嘱咐要瞒着别家大姐,前几天别家大姐还是知道了,绞了一缕头发供在了母亲的牌位前,要去给那单杰做妾,还是隔壁的陈大爷看着不对劲,强行将别家大姐留了下来……四小姐,您……”他哀求地望着窦昭,一副希望窦昭能帮忙的样子。   窦昭讶然。   没想到别家两姐妹都是个遇事有主见的人。   她道:“你别急,我禀了祖母就去见三伯父。”   赵良璧见窦昭连夜去见窦世榜,惊讶之余很是感激,道:“天色不早了,我反正也要回东府,我陪着您一起过去吧!”   十四岁的赵良璧如今还在东窦的账房里当差,等到十六岁才有机会放出去做二掌柜。   他要是不知道结果,恐怕今天晚上都睡不着吧?   窦昭笑着应了,去禀了祖母。   祖母听闻此事对单杰深恶痛绝,连声催她:“快去!快去。”又道,“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若是你三伯不答应为那别刚毅担保,你跟我说,我和郎家还有几分交情,到时候我请郎家的人出面给别刚毅担保。”   窦昭更有把握了,连声应“是”,就去了东窦。   窦世榜已经睡下,听说窦昭求见,吓了一大跳,披衣趿鞋就跑了出来,焦急地道:“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反让窦昭一惊,暗暗后悔自己来得太晚,打扰了三伯父休息。   她把别素兰半路拦车的事告诉了三伯父,然后道:“那单家可曾派人来打招呼?或是放出什么话来?”   “那倒没有。”窦世榜知道了窦昭的来意,长吁了口气,道,“只是那单杰心胸狭窄,脾气暴躁,行事鲁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原也这么想。”窦昭笑道,“不过既然求到我面前来了,又是件救人的善事,眼睁睁看着不管总不大好。既然那单家没有派人来打招呼,又没有放出什么话,三伯父不如出面为那别家担个保吧!就算是单家问起,我们也可以推脱干净。”   “可整个真定州都知道别刚毅是因为得罪了单杰才入的狱,”窦世榜不太愿意出这个头,“我们略一打听就能知道。事后推脱,不过是掩耳盗铃,我们和单家的嫌隙恐怕还是难以避免。”   “如果是这样,那窦家就更应该出面才是。”窦昭笑道,“不然遇到那鸡蛋里挑骨头的,不是会说我们窦家怕了单家,单家做出这等龌龊之事窦家都不敢出面;就是会说我们窦家和那单家一样,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们窦家几辈人积攒起来的好名声可就这样完了。”   窦世榜严肃地考虑着这件问题。   窦昭有些感慨。   家族声誉,何尝不是个沉重的负担。可有时候,它又会变成一把伞,庇护着那些在伞下避风躲雨的人。   窦世榜决定和二太夫人商量商量再作决定。   窦昭道:“听说那别刚毅伤得很严重,活不了几天了,可别到时候我们保也担了,他却不在了,白白得罪了那单杰。”   窦世榜听着有道理,哪里还坐得住,换了件衣裳就和窦昭去了二太夫人那里。   二太夫人眉头直蹙,问窦世榜:“单杰是个怎样的人?”   窦世榜把什么暴躁鲁莽又说了一遍。   二太夫人眉头蹙得更紧了。   窦昭却明白二太夫人的用意。   二太夫人这是怕单家有杰出的晚辈,到时候把这过节记到了窦家头上,若是为了个无亲无故的别刚毅得罪人,未免得不偿失。   她笑道:“听说那单杰是独生子,不学无术,就依仗着单老爷从前的威名过日子呢!”   二太夫人就道:“寿姑的话有道理。我们这样不做声,那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和单家同流合污呢!”   也就是说,同意为别家担保。   窦昭忙起身向二太夫人行福礼,道:“多谢太夫人成全!”   二太夫人笑呵呵地道:“我们家寿姑这敦厚的名声只怕会更响亮了!”   “这也是托了太夫人的福。”窦昭和她寒暄几句之后,窦世榜站了起来,“那我明天一大早就安排人去给别家担保吧?”   二太夫人点了头,窦昭和窦世榜方告退出了二太夫人的屋子。   窦昭朝一直等在门口赵良璧笑着了点头。   赵良璧的嘴立刻咧到了耳根。   祖母也等着窦昭,焦急地问她怎么样了。   窦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祖母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天刚刚亮,窦世榜指派的管事就去了真定州,当天下午,别刚毅就被放了出来。   别素兰连夜赶过来道谢:“……本来爹爹和姐姐都应该来的,不过爹爹伤得很严重,姐姐要照顾他,就让我先来了,等过几天,爹爹伤好些了,我们再来给您磕头谢恩。”   “我小小年纪,可当不起你们的大礼。”窦昭笑道,“你们要是想我长命百岁,就不要为难我了。”然后让素绢将早就准备好的二百两银票递给别素兰,“你们家刚遭大难,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你也不要和我客气,等以后有了钱,再还我就是了。”   别素兰连声笑着称“是”,眼角却噙着泪水,大大方方地接过了银票,赶回了真定。   不过两天,别素兰又来见她,说是别刚毅请她前往真定州一趟:“……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她说着,眼圈发红,“爹爹这几天粒米未进,喝药都用灌的,我好害怕。”说完,像想到什么事似的,嘴唇都有些发白起来。   窦昭觉得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不想再和别家有过多的交往,因而笑着婉拒道:“我让海棠随你去吧!有什么话,让她带给我也是一样的。”   别素兰很失望。   祖母看着不忍,把她拉到一旁道:“你还是去一趟的好。素兰不是说他爹喝药都得用灌的吗?说不定那别刚毅有什么遗言要交待。”   “那我就更不应该去了。”窦昭道,“他要是让我帮他报复,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了?”   祖母道:“那就更应该去——若是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以后别家姊妹的事,你就再也不要管了。”   窦昭叹气,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怕到时候我脱不了身啊!”话虽如此,但祖母的话也有道理,她还是去了真定州。   别氏武馆早已卖给了别人,买主是别刚毅的朋友,当时买武馆也是为了救急,别刚毅出狱后,依旧住在别氏武馆,不过在他的坚持下从正房搬到了后面的柴房。   别素兰红着眼睛跟窦昭解释着。   窦昭点了点头,打量着别氏武馆。   不过两进,但前院非常的阔大,铺了青砖,可以轻轻松松地容下百来人,是开武馆的好地方。   九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别家的先祖为人厚道,砌柴房的时候也是用青砖砌的,因而柴房虽然简陋,却能遮风挡雨,恩泽了别刚毅。   别刚毅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地躺在门板搭成的床上,盖着厚实的靓蓝色粗布被褥,瘦得皮包骨,粗大的骨架依稀显露出从前的健硕。   见窦昭进来,坐在门板前的男子立刻站了起来。   窦昭的目光却落在门板前那个拿着空碗的少女身上。   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沉香色夹袄,虽两眼红肿,神色憔悴,却皮肤白净,眉目清丽,难掩其秀美。   窦昭错愕。   如果这就是别素兰的姐姐,难怪那单杰要起歪心眼了。   不过,这两姐妹的差别也太大了些吧?   好像知道窦昭的心情似的,别素兰挽了那女孩子的胳膊,与有荣焉地对窦昭道:“四小姐,这是我姐姐素心。”   别素心已猜到来人是谁,慌忙放下手中的空碗给窦昭行礼。   窦昭笑着说了声“不必多礼”,走了别刚毅的床前。   床边的男子悄声让到了一旁。   窦昭瞥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穿着件旧色的粗布玄袍,袖口打着补丁,却很干净,鬓角花白,清瘦矍烁,目光清明,竟然是位气质儒雅的老者。   窦昭一愣。   别素心已上前轻声喊着“爹爹”。   别刚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窦小姐。”他声如刀锯,吃力地绽开一个笑容,“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窦昭看着心里一酸,泪水猝然聚在了眼眶中。   别刚毅已望向站在一旁的男子,喊了声“陈大爷”。   窦昭这才明白过来。   这老者原来就是指点别素兰找上窦家、阻止了别素心自卖的人。      第七十三章 所求      大家都朝陈大叔望去。   陈大叔表情踌躇。   别刚毅看着眼神微黯,又艰难地喊了声“陈大叔”,语气诚恳,带着几分乞求。   陈大叔闻言轻轻地叹了口气,温声对窦昭道:“窦四小姐,这么远把您请过来,别馆主是有要事想和您商议。但他现在伤势严重,说话很吃力,想委托我来和您说,不知您意下如何?”   窦昭有些惊讶。   在来的路上,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早已打定主意,如果别刚毅的要求合理,看在别素兰的份上,她再出手帮一把也无妨;如果别刚毅的主意不合情理,无论别刚毅如何哀求,她都不会含含糊糊应承下来的。   她只是没有想到别刚毅会托付其他的人来和她说事。   可见别刚毅对这位陈大叔是如何的信任了!   她顺着别刚毅喊了声“陈大叔”,笑道,“您但说无妨。”   陈大叔面色微凝,对别氏姐妹道:“素心、素兰,你们上街去买点菜,等会也好整桌酒席招待窦四小姐。”   竟是要支开两姐妹。   别素心和别素兰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浓浓的担忧,但两姐妹略一思忖,还是顺从地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窦昭想了想,也遣了身边服侍的。   陈大叔看着,眼底就流露出一丝暖意。   “不瞒窦四小姐,别馆主的情形,很不好。”他轻声地道,“而单杰这个人,心胸狭窄,傲慢自大,别氏父女虽然得您相助侥幸逃过了这一劫,以单杰的为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还有下一次。别太太是家中的独女,父母已逝,别馆主虽然有个族弟,但已出五服,但此次别馆主被陷入狱,别馆主的族弟畏惧单杰之势,别家二姐上门求助,别馆主的族弟竟然闭门不见,”他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原来温和的面容骤然一端,露出几分与其年龄、气质均不相符的义愤填膺来,“比我等比邻而居之人还不如,实非可托之人!”   窦昭不由点头。   陈大叔面色微缓,道:“别馆主怕他去后别氏姐妹无人可依,又落入那单杰之手,”说着,他站了起来,神色恭敬地双手抱拳朝着窦昭低头弯腰行着礼,“还请窦四小姐仗义解难,收留别氏姐妹。”他直起身,目光炯炯地凝望着窦昭,好像要看到窦昭心底去般的炯然有神,“窦四小姐的大恩大德,别氏姐妹定当永记在心,终身不忘。”   窦昭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张大了嘴巴,望着这位被称为别馆主称为“陈大叔”的老者久久无语。   这人是干什么的?   先说别馆主的病情博取她的同情之心,然后愤怒地说起别馆主的族弟的势利冷漠,让她气愤之余生出和他同仇敌忾之心,再提出来将别氏姐妹托付给她,有了之前的同情和认同,她自然会欣然同意。   真是厉害啊!   窦昭忍不住仔细地打量他。   笑容温雅,目光诚恳,的确很有说服力。   可她怎么照顾别氏姐妹?   她今年才十二岁!   上有二太夫人,下有父亲,旁边还有一大堆的叔伯婶娘。   窦家和别家非亲非故,她又凭什么让太夫人和家里的人答应?   “陈大叔,”窦昭笑道,“您应该知道,单家和窦家是故交吧?”   陈大叔眸子一凛。   “单杰之事因为不占道理,所以单家没有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说。”窦昭淡淡地道,“窦家乃是真定首善,别馆主求到窦家,窦家在不知道别、单两家的纠纷情况下帮别馆主做了保人,就算是单家怀疑窦家不齿他所为,也不能说什么,旁边的人也都可以装糊涂,于单家颜面无损,单、窦两家依旧可以你来我往,如同没有发生任何事的。可若是收留了别氏姐妹,这层窗户纸就捅穿了,单家脸上不好看不说,只怕还会有人说窦家盛气凌人,不把旧僚放在眼里吧?”   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老者。   陈大叔心神俱震,好不容易才强压下了心底的激荡,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来。   他一世飘零,知天命之年才在这三教九流出没的东巷街定居下来。别刚毅为人坦荡赤诚,豪爽开朗,见他孤身一人,不仅主动帮他解决不少难事,而且还常拉了他喝酒,说些市井趣事给他听,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让别氏姐妹给他送一份。他手无缚鸡之力,无以回报,别刚毅出事后,只能帮着出出主意。   关于窦家的人事他都曾仔细打听过。只知道这位西窦的嫡小姐在窦家地位特殊,和她接触过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他就知道她不简单,这才指点别家二姐去找她,算着她不管是欺世盗名为了声誉,还是真正温柔敦厚的善良之辈,听了别家二姐的遭遇十之八九都会帮忙。   她的确帮忙了。   如今别馆主却要把别氏姐妹托付给她。   他不同意。   别氏姐妹都是坚强柔韧而又心底纯善的好孩子,怎能低眉顺目地去服侍别人?   可若不托付给窦家小姐,又能托付给谁呢?   又有谁能让单杰打消祸害别家大姐的念头呢?   除了窦家四小姐,以他们现在认识的那些人,还真找不出第二人。   他不得不考虑如果窦家四小姐拒绝……这才使了些手段,想让别氏姐妹有个依托。   不曾想,这位窦四小姐年纪虽小,却冰雪聪明,虽然对别家的遭遇心生怜悯,对单杰的行为愤然不满,紧急关头却依旧淡定从容,冷静自制。   北直隶的人都说北楼窦氏厚积薄发,几代经营,人才辈出。之前他还有些不以为然,现在见识了窦家四小姐行事,他才心服口服,不由泄气地想:难怪他事事精明最后却落得一事无成,别刚毅粗俗疏落却朋友满天下,遇难之时不乏朋友相助,就凭他这份识人的本领,自己就已远远不及的!   陈大叔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随后心中凛然。   自己不会坏了别刚毅的事吧?   他顿时不安起来。   “窦四小姐,”他心中虽然急切,但语气却很平常,道,“听说令尊、令堂和令妹都去了京都,却独独留下你一人在真定?”   窦昭望着笑容中满是笃定的陈大叔,眼睛微闪,掠过刀锋般的雪光。   陈大叔的笑容越发从容起来。   “我还听说,窦四小姐的母亲是续弦,而窦四小姐自生母去世后,就一直养在东窦的六太太屋里。如若窦四小姐能收留别氏姐妹,我想,东巷街这一带的人肯定会对窦四小姐的善举赞不绝口的,时候长了,说的人多了,窦四小姐肯定能得个扶危济困的好名声,到时候恐怕就是窦家的二太夫人也要对窦四小姐另眼相看吧?等窦四小姐到了说亲的年纪,这真定方圆百里的媒婆岂不是要把窦家的门槛都要踏破?窦四小姐,您说,我的话在不在理?”   陈大叔的话让窦昭突然想到了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听到纪氏和王嬷嬷说体己话。   也是这样,通过一些小小的细节,抽丝剥茧,把支言片语还原成了事情的经过。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走一步,看三步吧?   她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看着陈大叔的目光熠熠生辉。   重活一世,她最缺的是什么?   是个能帮她谋划算计的人。   这个陈大叔,正是她想找的人。   一时间,窦昭心中充满了斗志。   她要把这个人收在麾下,为己所用。   窦昭笑道:“不知先生怎样称呼?”   这是种正视的表现。   陈大叔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凝声道:“在下姓陈,名波,字曲水,号越川。”   “越川先生,”窦昭道,“您可知道,我继母乃陕西巡抚王又省之女?”   陈曲水有些意外。   他不是意外王映雪的身份,他是有些摸不清楚窦昭说这话的用意。   “我的五伯父和王又省是同年,”窦昭淡然地道,“自从王又省两年前生擒了蒙古可汗图木尔之后,声望已达顶点,满朝文武无人望其项背,让他入阁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可您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不能如愿以偿吗?”   陈曲水嘴角微翕,欲言又止。   窦昭抿着嘴,了解地笑了笑,道:“我五伯父和王行宜好比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各凭手段地抢肉吃,可如果有外人想抢他们吃饭的碗,他们就能联合起来一起对付那个外人了。不然这碗打碎了,他们可就全都没吃的了?可若是他们有谁想独占这个碗,就得先把那些觊觎这碗的人打得不敢伸手了,才有可能互相厮杀。我想,如果没有十年,恐怕他们都没有这个胆子抢这个碗吧?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越川先生,您说,我的话在不在理?”   陈曲水脸色微变。   不错。   现在窦家四小姐处境微妙而尴尬,可只要王、窦两人没有分出胜负,不管是王家也好,窦家也好,都不可能为难这位四小姐。而以目前情况来看,她一开口窦家就立刻保了别刚毅出来,可见她在窦家不仅高枕无忧,而且游刃有余,根本不需要利用名声来保护自己。   他望着窦昭的神态多了几分郑重。   屋里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窦昭和陈曲水不禁朝别刚毅望去,就看见别刚毅大口地喘着粗气,直直地望着窦、陈两人。      第七十四章 收留      “你们,你们别争了。”别刚毅声音干涩地道,“你们都是为我的事……不值得……”他说着,将目光移向窦昭,“四小姐,我知道这件事让您挺为难的,可我没有其他可托之人……她们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曾经答应过她,会好好地照顾两个孩子的……”他眼角开始闪动着水光,“我不能把孩子往火炕里推……”   窦昭听着,忍不住心头酸楚。   “我不求别的,只求我走后,这两个孩子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别刚毅像风箱似的,声音里夹杂着呼哧呼哧地呼吸声,“我也知道,窦家不是寻常人家,可这两个孩子,都乖巧听话,不会给您惹什么麻烦的……”   “我知道,我知道。”窦昭忙走了过去,坐在了刚才陈曲水坐的地方,低声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让她们认了我亲生祖母——也就是西窦的崔姨奶奶娘家的人做干亲,到时候让她们两姐妹搬到崔姨奶奶的田庄去住,那是窦家的产业,受窦家的庇护……”   陈曲水不由错愕。   刚才这位窦家四小姐还推三阻四的,怎么转眼的功夫就改变主意了呢?   窦昭早在陈曲水提及别氏两姐妹的身世时就有心想帮她们一把,免得明珠暗投,被单杰这种人羞辱。她只是不喜欢陈曲水把她当成无知小儿般的算计,这才有意和陈曲水斗斗嘴而已。   “这么说,您同意了?”别刚毅又惊又喜,望着窦昭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之情。   窦昭笑着点头。   这世上有几个父亲能为了孩子,而且还是两个女孩子能做到别刚毅的份上!   就凭这一点,她也应该帮帮别氏姐妹。   “如果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让她们跟我住在西窦。”她道,“横竖这几年家里都没有人,她们姐妹去了,正好和我做个伴……”   别刚毅却摇头,道,“我知道小姐是好心,可窦家家大业大,四小姐上有长辈,下有兄妹,她们两姐妹就这样跟过去了,说她们两姐妹占窦家便宜的闲言闲语多,说四小姐流言蜚语只怕也不会少。您救了我们全家,我应该好好报答您才是。可惜我身子骨不争气,不仅没能报答您,还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哪还能让您再受委屈……”他说着,喊了声“陈大叔”,咧着干枯的嘴唇笑了笑,道,“您是有学问的人,字也写得好,我就请您给她们姐妹写份投靠文书吧……”   “别馆主!”窦昭和陈曲水两人齐齐惊呼,又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写投靠文书,名不正,言不顺。”别刚毅无视他们的惊呼,道,“与其让她们姐妹不上不下地就这样跟着四小姐,还不如定下名份,她们也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是僭越,于四小姐和她们,都有好处。”   窦昭默然。   别刚毅的话不无道理。   人有的时候就怕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努力错了方向。   签了卖身契的,生不归祠,死不归宗,婚配、生死都由东家做主。写了投靠文书的,则是“义仆”,东家不能将他们出卖,他们既可以自己婚配,也可以有私产,只是要不加害、谩骂东家,就算是触犯了律法,也和平民一样的处置。虽然两者有所区别,可不管怎样,写了投靠文书之后,和东家就有了“主仆”的名份,到底是服侍人的事。   她想到刚才陈曲水支了别氏姐妹出去,沉吟道:“素兰她们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别刚毅的回答不出窦昭的意料,“可她们两个都是脚踏实地的孩子,只要能清清白白地做人,我想她们肯定愿意跟着四小姐的。”   陈曲水道:“还是先问问她们两姐妹的意思吧?”   窦昭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别刚毅就请了陈曲水把两个女儿叫进来。   别素心和别素兰自然是无比震惊。   她们猜到父亲可能是怕自己死后她们姐妹无依无靠,想把她们姐妹托付给窦家四小姐,却没有想到父亲会让她们写投靠文书。   别素兰还有些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别素心想到那几日父亲入狱的日夜煎熬,想到单杰的无耻嘴脸,想到妹妹的四处奔走,又看到眼前父亲死不瞑目的担忧,她把心一横,跪在窦昭的面前,对陈曲水道:“陈大爷,您就帮我们姐妹写份投靠文书吧!”   窦昭伸手携她。   她却跪而不起,还拉了愣愣站在旁边的别素兰一起跪在了窦昭面前:“四小姐,我知道窦氏乃富贵之家,想投靠的人不知凡几,哪里还用得着像我们这样写投靠文书的。您能收留我们,全是您可怜我们姐妹没个去处,我们姐妹不是那不知道感恩戴德的人。若能跟着您进府,以后定当好好服侍您,受您屋里的嬷嬷们管理,和众位姐妹好好相处……”说到这里,已泪流满面。   别素兰大哭起来,她膝行着爬到了别刚毅的面前喊着“爹爹”。   别刚毅抚着小女儿的头,豆大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眶里无声地滑入鬓角。   屋里的人都哭了起来。   赵良璧撩帘窥视,也跟着鼻头一酸,用衣袖抹起眼睛来。   良久,屋里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   窦昭红着眼睛对陈曲水道:“那就请陈先生写份投靠文书吧,也好让别馆主安心。”   陈曲水不再说什么,见别家没有笔墨纸砚,回家去写了别氏姐妹的投靠文书送了过来。   窦昭对别刚毅道:“这文书就放在素心手里,你好好养病,能不用到这文书就是最好的了。”话说到最后,压下心头的悲伤露出个爽朗的笑容,“到时候有什么事,我也不会撒手不管的。”   “多谢四小姐。”别刚毅知道窦四小姐这是在安抚他,但窦四小姐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对两个女儿的未来又多了一分踏实。   窦昭喊了赵良璧进来,指了他让别素心认人:“这些日子他都会在真定州窦家东街的粮油铺里,你若是有什么事,就让他去办。”   别素心忙曲膝向赵良璧行了个福礼。   赵良璧没想到窦昭会把他突然安置到窦家的粮油铺里,那是东窦的产业,因而愣了愣才给别素心行礼,显是有些手忙脚乱的。   窦昭又说了些让别素心好好照顾父亲之类的话就起身告辞了。   陈曲水和别素心送窦昭出门。   窦昭走到前院,停住了脚步,她先是吩咐海棠把事先准备的二百两银票给别素心:“不要让你父亲担心,大夫出诊,只管买了好药给你父亲用,如果要人参,跟赵良璧说,让他帮着去买。”   别刚毅能多活几天,对他们姐妹来说,也可以少些遗憾吧?   窦昭不无感慨地想。   别素心什么话也没有说,含着眼泪给窦昭磕了三个头,接过了银票。   窦昭望向了陈曲水:“我那里还缺个西席,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兴趣?”   陈曲水愣住。   窦昭笑着吩咐赵良璧:“陈先生能不能屈就教我,就看你了。”   言下之意是让赵良璧想办法请动陈曲水。   赵良璧满脑子想着刚才窦昭的话里——真定州的粮油铺子,也不知道三爷会不会答应?哪里还有心思认真思索窦昭的话,忙躬身行礼应“是”。   而陈曲水来说,窦昭让一个仆人来请他去做西席,这对他来说是种莫大的耻辱,可他又注意到窦昭说的是“我”,而不是西窦或是窦家。   他心中一紧,等窦昭走后,好好地查了查窦家的事。   不查还不知道,一查,他顿时满身的冷汗。   窦家四小姐,是运气太好?还是灵心慧性,是个不出世的天才呢?   他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   窦昭当然不知道这些,但她知道,对于陈曲水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贸贸然地就答应做谁家的西席,她丢出了“我的西席”这个诱铒,就想看看陈曲水会不会感兴趣。   她回到真定之后,先去见了三伯父,要把赵良璧安排到真定州的粮油铺子。   赵良璧有能力,窦昭又不是让赵良璧去做粮油铺子的大掌柜,窦世榜没有道理为这点小事得罪一个名下有四分之一窦氏财产的人。   然后她去见了崔十三,一是让他帮忙查查陈曲水这个人,二是让他留心有没有人查自己。   崔十三却觉得她行事有些鲁莽:“为何不先查清楚了这个人再请七爷帮您把人请回来?”   人虽然落魄了,却还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可见是个性情高傲的人。   那样做只会换来陈曲水直截了当的拒绝。   窦昭笑而不答,去见了祖母。   祖母听了别家的事很是唏嘘,趁机教导窦昭:“所以说人要学会惜福。”   窦昭连连笑着称是。   祖母私底下又让红姑给别氏姐妹送去了五十两银子和一些吃食。   窦昭全当不知道,坐在临窗的大书案前拿着崔十三送来的纸笺发着呆。   陈曲水乃真定州无极县人,十五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了举人,之后十年屡试不第,家中一贫如洗,妻子和唯一的儿子相继病逝,他谋了个坐馆的差事,提前支取了银子才得以安葬了儿子,之后他没了音讯,据说是在京都坐馆,五年前买下了东巷街别家武馆隔壁的两间小屋,在真定州安顿下来。   这期间的十几年他都去哪里,干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窦昭抿了嘴笑。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海棠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双手捧着封信,:“小姐,七爷来信了,说是给您找了个西席先生,这两天就会到。”      第七十五章 坦诚      窦世英给女儿请的西席姓姜,名礼,字有恭,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举人,曾在内阁大学士——也就是窦世英的师座何文道家做过十五年的西席,因年老体衰精力不济请求辞馆回乡,被窦世英说动,到窦家坐馆三年。   “……窦修撰说,是个女童,也不拘学什么,知道些大道理就行了。”姜有恭言词客气,语气里却透着倨傲,“又有窦侍郎说项,我碍于脸面不过,虽然知道自己才疏学浅,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窦家仅京官就有三个,他只好以官职相称。   窦世榜连声道谢,请了杜夫子出面相陪,又亲自安排姜有恭在西窦的外书房住下,拨了两个小厮、两个丫鬟、两个粗使的婆子给他用,请了窦昭出来给姜有恭礼了行,定下了开课的日子,这才回了东窦。   二太夫人问儿子:“这人如何?”   窦世榜苦笑:“学问倒是一等一的好,可这脾气……也不知道留不留得住?”   二太夫人皱眉。   窦昭则是气得想骂人。   父亲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呆着,这个姓姜的哪里是来给她做西席的,分明是来敷衍了事的!   明明已是耳顺的人了,还在谨守什么男女大防,讲课的时候要支个屏风将自己和窦昭隔开,还动不动就说他在何阁老家如何如何。讲课的时候也不管窦昭听不听得懂,自顾自地坐在那里讲,讲完就走人,仿佛窦昭是个榆木疙瘩,他讲得再好窦昭也没办法领会,他讲得再差窦昭也不知道,因此课讲得十分勉强,偏偏窦世英许了他一年一百两银子的束修之外,还有一年四季的衣裳各两套。   不过欺她是女孩子罢了。   正好那天窦启俊在家,姜有恭给窦昭讲《孟子·滕文公下》,窦昭叫了崔十三过来,请窦启俊以“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作了一篇制艺,第二天早上放在姜有恭的案头。姜有恭先是匆匆地瞥了一眼,随即“咦”了一声,拿起来细细地读了半晌,问窦昭:“这是谁作的?”   窦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是学生戏作。”   姜有恭“嗤”一个声,把文章丢到了一旁,然后借着《滕文公》给她讲起妾妇之道来。   窦昭一声不吭,每天上学下学,一刻种也不耽搁。   陈曲水听说窦家七爷给女儿从京都请了位西席,不由哈哈大笑,写了封信给窦昭,说承蒙她看得起,他决定即日起就前往真定县,在窦家坐馆。   窦昭将陈曲水安置在田庄。   陈曲水看着马车绕过真定县城往郊外的田庄驰去,难掩惊讶,问来接他的赵良璧:“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赵良璧笑道:“自然是崔姨奶奶的田庄了!”又怕陈曲水不明白,解释道,“崔姨奶奶早就发下话来,这田庄是要留给四小姐的,七爷也答应了,以后这田庄就是四小姐的了。”   陈曲水默然。   难怪窦四小姐说请他给她自己做西席。   莫非窦四小姐早就知道窦七爷会给她从京都请个西席回来?   他原只是想小小地为难一下窦昭,让窦昭知道,窦家未必就轮到她说话,许诺,也是要讲实力的!   现在看来,自己的这点调侃之意在窦家四小姐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窦家四小姐为什么要找个讲经史的西席呢?   陈曲水第一次认真思考窦昭找他的目的。   窦昭请了一天假,在田庄的宅子门口迎接陈曲水。   陈曲水没有看见大人,有些诧异。   窦昭只当没看见,笑着将陈曲水请到早已准备好的书房。   三间的青砖瓦房,一明两暗。东边是内室,后面带个暖阁;西边是书房,后面带个套房。门前种着一株海棠,一株杏树,屋后种着一片竹子。青砖铺地,高丽纸糊窗,黑漆家具上摆着青花瓷的茶盅,宋白瓷的花觚里插着一高一低两枝大红芙蓉花,却有股清怡之气扑面而来。   陈曲水顿时眼睛一亮。待端起茶盅,见那茶水汤色灿黄,香味清雅,喝到嘴里,滋味醇厚,回甘悠久,竟然是今年秋天刚上的铁观音,喜悦之情跃于眉上,高声赞了声“好茶”。   窦昭微微一笑。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   陈曲水半世坷坎,还能被一片景,一杯茶打动,可见其真性情。   她低头喝了口茶,让铁观音甘鲜的味道在心肺间打了个滚,这才笑道:“不知先生以后有何打算?”   陈曲水眉角微扬,似在询问她的用意。   窦昭也不隐瞒,坦然地道:“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东巷街少了别馆主,只怕非陈先生久居之地,我欲请先生在田庄住下,随时请教学问,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陈曲水目光微凛。   窦四小姐的话是有深意的。   他刚到东巷街的时候,曾遇闲帮敲诈,若不是别刚毅出手,他哪能毫发无伤地脱身!   陈曲水想到了大限在即的别刚毅和即将投靠窦昭的别氏姐妹,隐隐有些动心。   他早已认命,现在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走完余生。   而且他还有些放心不下别氏姐妹,希望能报答别刚毅这些年对他的照顾之情。   陈曲水沉思良久,正色地问窦昭:“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知道窦四小姐为何执意要请坐馆先生在家讲经史?”   既然有些事要托付给陈曲水,有些事还是开诚布公的好。   这是窦昭用人的原则。   “我的事,陈先生想必都打听清楚了。”她沉吟道,“从前我很肯定,王氏既然已经为妾,窦家为着名声,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扶正的。结果我错了。曾贻芬的起复,王行宜的得势,五伯父的野心,王氏不仅被扶正,我,也成为了王、窦两家较量的棋子。”说到这里,她端起茶盅来慢慢地喝了一口,声音也显得有些黯然,“我常常想,年幼时我无力挣扎,现在我已经长大了,难道还要继续过着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不成?而且最多十年,王、窦两家就会分出胜负,到时候我又将何去何从呢?”   前世,王行宜和窦世枢只用了九年,就分出了胜负。   这一世,虽然情况有变,但谁又能保证窦世枢一定能改变历史,成为赢家呢?   前世,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草芥尚被王映雪嫉恨,这一世,她名下有西窦一半的财产……   窦昭放下茶盅,茶盖和茶碗轻轻撞击,响起清脆悦耳目的碰瓷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从前,我只知道窦家待我不好,王氏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她声音清亮,“现在我才看清楚,庙堂虽远,可一个小小的风浪打过来,都会演变成惊涛骇浪,倾刻间就能让我陷入灭顶之灾。从前我只盯着身边的一些人和事,看着风生浪起也不知道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更不要说如何躲避了……”   前一世,她直到做了侯夫人才慢慢了解到庙堂和内宅的关系。这一世,王、窦两家的恩怨让她有了更深的体会。她受闺阁女子身份的限制,注定只能通过其他的人来了解外面所发生的一切,这让她萌生了找一个人来做她的眼睛替她观察的想法,陈曲水无疑是她目前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了。   陈曲水恍然,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不,不,不。”窦昭笑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保住我现在的所有,不被人窥视,不被人觊觎,不被人利用,不被人出卖,不被人摆布……而已。”   陈曲水不解,含蓄地道:“可四小姐今天所拥有的一切,不就是窦家给的吗?”   “陈先生可能还不知道,”窦昭含笑地望着陈曲水,“王氏扶正之前,我舅舅替我作主,西窦将一半的财产划到了我的名下作为陪嫁,目前由东窦二房的三堂哥帮我打理。”她将赵、窦两家的协议告诉了陈曲水。   豆大汗珠从陈曲水的额头滴落。   他住的地方是东巷楼,泼皮闲帮的聚集地,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半点风声。   这说明什么?   他骇然睁大了眼睛。   有人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会对哪些人有好处?   “窦四小姐,”陈曲水自诩是个冷静的人,此时也忍不住用手擦了擦额头,“你的处境……实在是……堪忧……”   “这就看你怎么看,怎么想了。”窦昭不以为然,轻松地笑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好事有时候可以变成坏事,坏事有时候呢,也可以变成好事。把那笔财产握在手里,再培养一批能顶得上事的人,我们大可黄鹤楼上看翻船,不管是王家赢了还是窦家赢了,他们恐怕都奈何不了我吧?”她朝着陈曲水盈盈地笑着,“我与其是想请陈先生做我的西席,不如说是想请陈先生当我的老师,教我如何避凶趋吉,过上舒心畅快的小日子。”   如果窦昭是个男孩子,陈曲水肯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可窦昭是个女孩子……   他犹豫道:“不知道窦四小姐订亲了没有?”   窦昭笑道:“我没准备嫁人!”   陈曲水愕然。   窦昭笑道:“窦家人丁兴旺,我目前已经有十一个侄儿了,而且以后还会越来越多,我又何必嫁人?”   嫁了人,她会生儿育女,是某一个人的妻子和母亲,能依靠的只有丈夫和儿子;不嫁人,她永远是窦家的姑娘,能依靠窦家所有的人,选择更大!   “但是……”陈曲水没有办法赞同,“你总不能一辈子孤孤零零的吧?”   她已经结过婚,已经生儿育女,不过如此。   但这些事,窦昭没办法向人解释,她只能说:“目前为止,这是最好的办法吧?天下的事哪有一成不变的呢?等我们站住了脚根再说吧!昂首挺胸地活着,可比嫁人更重要。”      第七十六章 商定      天下的事哪有一成不变的。   窦昭的这句话陈曲水很有体会。   十五岁的时候,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举人的功名前止步;三十三岁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连个幕僚也做不好;五十六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泯然众人,孤单寂寞地老死在东巷街那间矮小逼仄的屋子里,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搬到这个宁静详和的小村庄,在风雪交夹的天气里,坐在窗扇上镶着玻璃,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起喝着六安瓜片。   “这么说来,那些财产虽然在您的名下,您却不能动用?”喝了口茶色清澈的茶水,陈曲水问道。   “除非我远嫁,”窦昭笑道,“管事需要随我到夫家去,不然换人就会得罪二房。”   “太可惜了。”陈曲水叹道,“我仔细看了您名下的财产清单,店铺分布大江南北,如果能定个章程,这些铺子的掌柜和伙计假以时日就会成为我们的耳目,到时候天下间发生的事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窦昭听得心中一惊,笑道:“做生意的人未必就擅长斥侯,斥侯未必擅长做生意,要找两者兼顾的人,太难了,而且恐怕维系起来怕也花费甚巨,得不偿失。”但陈曲水的话也提醒了她,她沉吟道,“所以我想,我们能不能在窦家的产业之外另做一门生意,资金不要太大,最好是能开分店,从京都到真定——我们需要盯着王又省以及京都的动向,免得有什么事,我们反应迟缓,变得很被动。”   陈曲水想了想,道:“我发现小姐祖上是靠放印子钱起的家……”   窦昭脸色微红。   陈曲水忙道:“小姐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如果想知道京都的动态,最好的办法是做一门与那些堂部的大人们能随时说得上话的生意,而堂部的那些大人们无一不是读书人,我看我们不如开个笔墨店,兼着卖些时文、官绅录、同年录等等,”说到这里,他怪异地一笑,道,“若是有人需要,我们也可以借些银子给他们临时周转周转,您看如何?”   窦昭认真思考起来,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可让谁去管这个笔墨店呢?”她思索道,“赵良璧年纪太轻,镇不住,何况窦家的人一直误以为他是赵家的人,猜测他可能是我舅舅的耳目,因而有什么事都会跟他说一声,我才能随时知道那边的情况,我也有心让赵良璧跟着那边窦家经验老道的管事们多学些本事,万一哪天和窦家翻脸,也有人帮着主持那边的大局,不至于手忙脚乱被人拿捏。他是万万动不得的,至于其他的人……崔大不行,崔十三我准备让他跟着窦启俊……”竟然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或者,不是找不出来,是她一直没能敞开心扉,在这一世里找几个信得过的人。   陈曲水道:“小姐好像很信任秀三爷?”   “他们家需要银子,”窦昭道,“而且他们家的男孩子最多,要是家里有了分歧,能说话的人也相对的多一些。”当然,主要原因是窦启俊,十五年之后,他的锋芒直逼窦世枢,她思忖着,如果窦世枢没能斗过王行宜,要不要支持窦启俊和王行宜斗呢?   从前她不敢想,可现在,她在外事上有人帮忙,说不定可以试试。   不是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吗?   窦昭想着,就听见陈曲水道:“小姐,不管是家里也好,庙堂上也好,能让别人臣服的,不一定是那个说话声音最大的,而是那个说话最有份量的。您既然打定主意要依靠家里的侄儿,我们不如从现在开始就在您侄儿里面挑几个重点交往……”   “那这件事就麻烦陈先生了。”她挑选的人是窦启俊,不过,这一世和上一世有了很大的改变,多挑几个到时候对她更有力,正好也考考陈曲水的眼力,窦昭笑道,“我从小在东窦长大,这些人在我看来个个都很好,只怕难得不偏不倚。”   窦氏是怎样的一个家族?   前前后后出过十个进士,就是江南的那些百年传世的旺族也不敢小视,他能在窦氏的子弟里挑选支援的人,陈曲水早已冷却的心又开始砰砰砰地跳起来,仿佛即将迎来一个热火朝天的夏日。   “好。”他毫不迟疑地道,“我过几天把人选交给您,您看哪些合适,哪些不合适。”   窦昭很满意,道:“我看这样好了。我们就开笔墨店,大掌柜找个正经的生意人,二掌柜,就由崔十三担任好了。他主要的就是结交朝中贵人,然后把京都的一些事及时地反馈给我们,”说到这里,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种事他最拿手,也最喜欢了。”   转了一个圈,最终崔十三还是回到了她手里,不过从让人尊敬的济宁侯回事处的大管事变成了一个小小商铺的二掌柜,如果他要是知道前世今生,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陈曲水迟疑道:“要不要写投靠文书?”   “不要!”窦昭几乎是尖锐地回答。   前世,崔家怕她为难,主动写了投靠文书,崔十三随她进了济宁侯府,忠心耿耿地扶辅她,却不时被魏廷珍耻笑,这是她心里的痛。   “如果崔家的子孙还有人想投靠我们,”但她也冷静地道,“就让他们写投靠文书。”   陈曲水欣慰地点了点头。   窦昭冒着风雪回到了西窦。   秋葵神色焦虑地在二门等她:“姜先生说,您要是再不回来上课,他就要辞馆回乡了。”   “那就让他辞馆回乡好了。”窦昭冷淡地道,“你给我打热水,我要洗个澡,然后陪崔姨奶奶说说话。”明确地告诉秋葵她今天依旧不会去上课。   秋葵不敢违逆,照着窦昭的吩咐服侍她盥洗。   姜有恭坐在书房里,等到掌灯也没有看见窦昭,气得拿书的指尖都发白了,他让小厮给窦昭传话:“眼看着要到春节,老夫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回乡了,想早几天闭馆,回乡过年。”之后也不等窦昭的回话,径直吩咐小厮、小丫鬟帮他收拾东西。   窦昭让海棠送了二十两银子的程仪:“山高路远,开了春,正是化雪的时候,先生留在乡里含饴弄孙就是了。”   姜有恭当时就摔破了一个茶盅。   既然撕破了脸,海棠也不客气,一面往外走,一面用姜有恭能听得到的声音嘀咕道:“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那个茶盅是官窑新出的粉彩,一套就要十两银子,还是读书人呢,怎么一点眼力也没有。”   那些来服侍的小厮、丫鬟、婆子也变了脸,做起事来拖拖拉拉的,两天的功夫还没有把东西收拾好,大冬天的,端来的饭菜不是冷的就是太咸太油,让人难以下咽。   姜有恭自从到何府坐馆,何曾有这样的待遇。   他一日也待不下去了,在外面找了两个人帮着收拾行李,自己雇了辆车回了老家。   等回到家中,他这才想起应该给何文道和窦世英写封信。   只是等他的信送到何府的时候,何文道已得了窦世英亲自上门道歉:“……小女才学浅薄,姜先生讲的十之八九听不懂,加之是弱质女流,无法坚持每日上学,不敬之处,还请姜先生多多包涵。我已着人送了五百两纹银的程仪给姜先生。”   何文道十分不安,又给窦世英推荐了一个:“此人在制艺上平常,不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画也是高手,教令爱些怡情养性的东西倒是十分的合适。”   窦世英连连道谢,写了信回去给窦昭:“这次万万不可再将人气走了。一次是别人的错,二次、三次难道也是别人的错?有些事不用太认真,就当是家里养了个闲帮。”   这是父亲该说的话吗?   她有闲帮做什么?   窦昭把信丢到了一旁。   祖母招了她过去:“快过年了,别家那边又没个亲戚,一定很冷清,你让人带些年事货去看看他们。再就看看能不能把别家武馆买下来。能死在祖宅里,到了黄泉见到见先人,也不至于蒙羞。”   窦昭正气着窦世英,看着天气刚霁,带了甘露和素绢去了真定州。   甘露和素绢这一世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见窦昭闭目养神,一路上都悄悄撩了车帘朝外望,交头接耳地说着体己话,十分的快活。   到了别家,她们在门口遇到了陈曲水,他大包小包的,也是来送年事货的。   别氏姐妹十分的感激,忙将窦昭和陈曲水迎到了柴房,别素兰则在旁边的厨房招待甘露、素绢喝茶。   别刚毅已经昏迷不醒,他能拖这么长的时间,全仗着能用好药,而这些买药的银子,大半都是窦昭给的。   她将别氏武馆的地契交给了别氏姊妹。   别氏姐妹顿时哭了起来。   窦昭笑道:“你们要感谢那位刘子壮才是。”   刘子壮就是那个在别刚毅困难之时买下别氏武馆的人。赵良璧想赎回别氏武馆的时候,他二话没说,照着原价买给了赵良璧。   别氏姐妹不住地点头,甘露和素绢好奇地望着她们。   别素兰去做饭的时候,甘露就在一旁帮着烧火,悄声问起她怎么回事来。   外面传来年轻男子高亮的声音:“师妹,我来看看师傅。”      第七十七章 进府      一听到那个声音,别素兰抄起砧板上的菜刀就冲了出去,对着院子里提着两刀腊肉的褐衣男子就是一通乱砍。   “师妹,师妹。”褐衣男子慌张地喊着别素兰,却身轻如燕,任别素兰怎么砍也难以沾到他的衣角。   别素心走了出来,低声喝住妹妹“还不快快住手”。   别素兰收起菜刀,委委曲曲地站在了姐姐身边,嘟着嘴低声道:“都是他!要不是他,爹爹怎么会被关到牢里……”说着,眼圈一红,用衣袖擦起眼睛来。   褐衣男子又羞又愧:“师妹,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我,我就是来看看师傅他老人家,然后给你们送点东西。”说着,将两刀腊肉放在了一旁的石凳上,又从怀里抱出个鼓鼓的靓蓝色粗布钱袋放在了腊肉旁,扭头就走。   “陈师兄,你等等。”别素心上前拿了钱袋,“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爹爹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肉我们收下了,钱你拿回去。你家里也不宽裕,还有伯母幼妹要赡养,我们怎好使你的银子。”说着,就将那钱袋抛给了陈师兄。   陈师兄手忙脚乱地接过钱袋,一言不发地放在地上扭头就走。   别素心捡起钱袋,几步就追上了陈师兄,让陈师兄把钱带走,陈师兄执意不肯,这个要把钱袋往那个的衣袖里塞,那个用手肘拦了不让塞,你来我往,就动起手来。   陈师兄迅捷有力,动作却如流水般自然流畅,别素兰轻巧翩跹,仿佛飞花落叶,两人腾挪转跃间煞是赏心悦目。   早在别素心推门而出的时候屋里的人也跟着走了出来,此时站在屋檐下观看,不由得都瞠目结舌。特别是窦昭:“没想到素心还会功夫,”她喃喃地道,“我看她白白净净的,素兰身材壮实,又有把力气,还以为只有素兰是跟着别馆主习了武的……”   陈曲水笑着:“她们两姐妹都跟着别馆主习过武,别馆主说过,女孩子学两手功夫,纵然是夫妻打架,也能占了先手,不至于吃亏。要不然那单杰何必要利用官府的势力逼别馆主低头呢?”说着,想到了别家的遭遇,不由长叹了口气。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窦昭也跟着叹了口气。   陈曲水上前两步,大喝了一声“住手”。   两个人迅速分开。   窦昭这才发现那个陈师兄英气勃发,相貌不俗。   他上前几步,朝着陈曲水行礼,恭敬地喊了声“陈大叔”,看样子和陈曲水很熟悉。   陈曲水看了一眼他衣袖里垂下的一截钱袋络子,笑道:“别馆主的事,你虽有识人不清之过,但也不要过于自责。归根到底,还是那单杰太过卑鄙无耻。你如果心中不安,得闲的时候过来帮她们姐妹做些粗活就是了,不必送钱,你家中也不宽裕。”   陈师兄脸涨得通红,道:“我已从单家辞工,开了年就会跟陈瘸子走镖,恐怕这几年都不会在家……”   别素心脸色微变,道:“你要跟陈瘸子去关外走镖?你知不知道陈瘸子走的是什么镖?跟他去的没几个能活着回来的,你可是家中的独子!”说着,她手如电掣般地将钱袋从陈师兄的衣袖里揪了出来,“难怪你突然有钱了……”松开钱袋络子,露出白花花的四个银元宝。   “不是跟着陈瘸子,”陈师兄窘然地辩道,“是跟着其他的人……”   别素心却不让他糊弄过去,端色道:“不是跟着陈瘸子,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你跟陈瘸子签了几年生死契?”说着,神色一肃,道,“陈师兄,我们若是知道你送给我们的钱是你的卖命钱,你觉得我们能安心吗?”   陈师兄低下了头,喃喃地道:“我知道……我没别的本事……师傅说过,不许以武犯人,我除了会些拳脚功夫,其他的,都不会……”   别素心索性告诉他:“爹爹已经将我和妹妹托付给了窦家四小姐,师兄不必为我们担心。”   “托付给了窦家四小姐?”陈师兄呆住,随即失声道,“托付?怎么个托付法?”   别素心含蓄地道:“投靠四小姐。”   “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陈师兄听了急得面红耳赤,“师傅怎么能让你们去给人做奴婢!”   别素心怕窦昭多心,忙看了她一眼,见窦昭了然地对她微笑,这才放下心来。   那边陈师兄已大嚷道:“师妹,你不能去,你,你……要不你嫁我算了,我娘会好好照顾你和小师妹的,我也会好好保护你和小师妹,再也不让人觊觎你们……”   满院子的人都张口结舌。   窦昭忍不住在腹诽。   这个陈师兄,看上去也有二十二、三岁了,怎么这么天真,以为女子成了亲就没有人动歪脑筋了!说不定那单杰见别素心嫁的是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更要折腾折腾呢。要不京都的一些勋贵子弟怎么会以勾搭上了有夫之妇为荣呢?   别素心尴尬得不行,别素兰直接跳了起来:“陈晓风,你发什么疯?我姐姐才不会嫁给你呢!你连我姐姐都打不过……”   原来这个人就是陈晓风啊!   窦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脸霎时红成了一块布,“我,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还是陈曲水帮他解围:“婚姻乃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吧!”   陈晓风不敢看别氏姐妹一眼,扎着头跟陈曲水进了柴房。   别刚毅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看上去像死了似的。   陈晓风给别刚毅磕了头。   别素心显然有些担心陈晓风剃头挑子一头热闹得她下不了台,等陈晓风给父亲磕了头后,郑重地向他引茬窦昭:“这是窦家的四小姐,爹爹能出狱,全仗着四小姐在家里的长辈面前给爹爹说话,爹爹才得以脱险,爹爹又怕那单杰不死心,依旧来纠缠,就把我们姐妹托付给了四小姐。四小姐心地纯厚,有心保我们姐妹周全,这才收留了我们两姐妹。”   陈晓风先前就看见了窦昭,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穿戴简单却气度不凡,令人不敢小视,不知道是别家的什么人,因而别素心和陈曲水没有引荐,他也不敢多看,此时不由望了过去。   只见窦昭长眉入鬓,小小年纪,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灿若寒星,姿容逼人,如珠玉在侧,让他自惭形秽,嘴角翕翕,满腹的心思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窦昭本意是帮别氏姐妹,如果别素心和陈晓风互相有好感,撮合了这桩姻缘也无妨,到时候让陈晓风随便做个什么小买卖挂在窦家的名下就行了,倒不一定非要别氏姐妹进府给她端茶倒水。   她临走的时候就问别素兰:“陈晓风和你们家很熟吗?”   别素兰“嗯”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地道:“他爹从前也是拳师,他七岁的时候去世了,我爹可怜他,就收了他做徒弟,还推荐他去京都做教头,他怕他走了母亲和妹妹没人照顾,就去了单家做护院。唉,要不是他去单家做护院,又怎么会惹出这些事来?”很苦恼的样子。   窦昭莞尔,道:“从前你们关系很好吧?”   别素兰点头:“他就像我们的哥哥一样……”话音一落,她瞪大了眼睛,“四小姐,您不会是要给他和我姐姐做媒吧?你可千万别答应他!我爹爹说,他就是个愣头青,做事想到一撤是一撤,要不然,我爹爹早把姐姐许配给他了!”   窦昭有些意外。   不过,既然别刚毅觉得不好,想必那陈晓风确实有不合适别素心的地方,她自然不会自以为是。   “你放心好了,以后你们姐妹嫁人,我都听你们自己的。”   别素兰红了脸。   窦昭回到家里,先去给祖母问安,说起了去别家的事,祖母听得津津有味:“那别素心还会拳脚功夫?你到时候领来给我看看!”十分好奇。   一向对窦昭心生敬畏而在窦昭面前谨小慎微的甘露听到祖母提及别氏姐妹,忍不住笑道:“别素兰也会功夫。”   “是吗?”祖母的兴致更高了,道:“她们长什么样?是不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   而甘露和素绢见窦昭笑盈盈地坐在那里听着,都放开了胆子,一个笑道:“您见了就知道了?”一个道,“保管让您吓一大跳。”   叽叽喳喳的,活泼开朗了很多。   这才是她们原来的性子。   窦昭感慨道,觉得自己把她们带去倒是对了。   用过晚膳,她去了三堂哥那里。   “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做些小买卖。”窦昭把从真定州带回来的香粉给了淑姐儿,和三堂哥、三堂嫂在宴息室里喝茶。   三堂哥听了不禁和三堂嫂交换了一个眼神,三堂嫂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四妹妹想做什么生意?谁帮着打点啊?”   窦昭当做没看见,笑道:“我看见我们家每年要用那么多的笔墨纸砚,就想开个卖笔墨的铺子,至于谁来打点,还没有想好,到时候请三伯父帮着介绍个大掌柜好了。”   看来是窦昭自己突发奇想,并不是谁挑唆了她插手产业上的事。   三堂哥松懈下来,笑着问她:“要多少银子?”   “一万两应该够了!”窦昭笑道。   窦秀昌吓得手一抖,手中的茶水泼在了衣衫上。      第七十八章 生意      送走了窦昭,窦秀昌立刻去了窦世榜那里,把窦昭要开笔墨铺子的事告诉了窦世榜,并道:“若是钱不多,本又都是四妹妹的,我不过是帮着看管而已,可她开口就是一万两,我怕她被人诓骗,偏偏这话我又不好直说,怕四妹妹多心,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可这真要是被人诓了,我可怎么向窦、赵家的人交待啊?别人还以为是我从中做手脚,贪了四妹妹的钱。”   “寿姑怎么突然想到要开铺子?”窦世榜闻言很意外,但他经历的事多,稍一思忖就有了对策,笑道,“寿姑不可能亲自去选铺面、订笔墨,你让管事的人到你手里报账不就行了。”   “对啊!”窦秀昌附掌,“我怎么没有想到!万一是有人打四姑姑的主意,也不至于一下子全亏进去,那些帮四姑姑管事的人也能混个脸熟,有什么蛛丝马迹或许能早点发现。”   窦世榜笑着点头。   窦秀昌把窦世榜的意思委婉地传到了窦昭的耳朵里。   窦昭笑笑没有说话。   西窦的一半产业,也不是那么好管的!   她请窦世榜帮她请个大掌柜。   窦昭名下产业的大掌柜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都做得好好的,她何必乱动。而大掌柜又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从学徒到伙计到掌柜到大掌柜,没有二十年的历练是不可能的,不管是谁家花二十年培养出了一个大掌柜,都轻意不会让他离开,而不管谁在一个地方呆了二十年,成了大掌柜还要另谋高就,这其中肯定有问题了,并且你想打听都很难打听到真实的情况。   与其费尽心机还不知道会找个怎样的人,不如直接从窦家找一个,知根知底,忠心可靠。   窦世榜笑道:“你要做多大的规模,还要找大掌柜?我看,找个掌柜就差不多了。”   “既然向三伯父开了一次口,自然是要最好的了。”窦昭娇笑道,“我不管三伯父用什么法子,反正我的铺子年后就开张,到时候我只管来要人,要不然,我就把您在京都钱庄的大掌柜揪到真定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窦世榜捏着胡须哈哈大笑,几经筛选,从家里的掌柜里给她找了一个:“……叫范文书,八岁做学徒,今年才三十二岁,已经是积芬阁的二掌柜了。”   积芬阁是窦家在京都的古玩店。   窦昭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是做笔墨的,好歹也算得上搭边,那就他吧!”   窦世榜只能摇头。   这样的人还嫌弃,难怪家里的那些大、小掌柜一听是窦昭在要人,都不愿意去。   宝剑赠名士。窦昭哪里知道能做到掌柜是多少的不容易。   他只好许诺范文书:“若是铺子倒了,我让你到积芬阁南京的分店做大掌柜。”   范文书苦笑。   大掌柜是这么好做的?   他也要拿得起啊!   离开古玩界几年,到时候就算是回到积芬阁,自己少了那几年的见识,只怕眼力大不如前。何况窦家四小姐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过几年不知道会嫁到哪里,可窦三爷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交了账册,佯装出副满面笑容的样子去西府。   甘露就嘀咕道:“不是说给个大掌柜吗?”   “你就知足吧!”窦昭笑道,“窦家一共有几个大掌柜?我们这点家当,人家根本就瞧不上眼。”她本就留了余地让三伯父和她讨价还价的。   甘露讪讪然地去领了范文书进来。   窦昭见他中等身材,五官周正,未语先露一团和气,一副典型的生意人模样,先生三分好感,把事情略略地交待了一下,就让他去找三堂哥拿银子。   范文书愣了半晌。   总店在京都,之后五年,要在真定和京都之间开十家分店。但规模有多大,资金有多少,除了他还有哪些人,一律没有交待。   “四小姐还有什么吩咐?”他恭谨地道。   “我只有这个要求,其他的,你是掌柜,你看着办就行了。”窦昭笑着,“哦”了一声,道,“你还有个二掌柜,姓崔,名十三。他明年九月才能来铺子帮忙。”   范文书退下去之后立刻打听崔十三。   窦家的那些管事和掌柜都是人精,立刻全都知道了。有人笑道:“原来四小姐是要抬举崔姨奶奶的娘家人,范文书,你这可是陪太子读书啊!”   “陪太子读书无所谓,”范文书郁闷地道,“就怕太子不懂装懂,指手画脚。”   众人笑道:“你一个卖古玩的,难道就懂笔墨了?”   崔十三也在问,不过是问窦昭:“您让个古玩店的卖笔墨,还让我去给您当二掌柜?”   和崔十三争辩,窦昭前世就不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直截了当地道:“这是崔姨奶奶同意了的。”   “您唬弄我吧?”崔十三眼珠子转了转,道,“那我去找崔姨奶奶问一声。”   窦昭老神在在地喝茶。   崔十三泄气。   窦昭就问他:“伯彦那边怎样了?”   “我们发现了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事。”崔十三闻言眉飞色舞,“西平那边有个村里的人一起悄悄地开了二百多亩荒地,六年了,都没有被人发现。还有曲阳桥,鱼鳞册上记着只有两百亩良田,可看那村势,好像不止两百亩……”   窦昭骇然:“这都让你们发现了。”忙叮嘱崔十三,“你可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我知道。”崔十三不以为然地道,“你断了别人的财路,别人就要断了你的活路。这些轻重我还是知道的,不过是您问起来,所以我说给您解解闷。”   窦昭想到窦启俊那个家伙是御史出身,哪里能放下心来,趁着过去给六伯母请安的时候,拐到三堂嫂那里交待窦启俊。   “四姑姑就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只凭满腔热血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你不过只比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个两、三岁好不好。   窦昭心里腹诽着,起身告辞。   路上遇到邬善和窦政昌。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表情都有些沮丧。   窦昭走上前去和他们打招呼。   两人吓了一大跳,勉强笑着和窦昭说了几句,就匆匆去了学堂。   窦昭满心困惑,但也只仅仅困惑了一下,还不至于赶上去追问。   回到家里,看见祖母和甘露、素绢几个都在擦眼泪。   “寿姑,那个别刚毅过世了。”祖母红着眼睛,“两个小姑娘家的,懂什么?你还是差个人过去帮帮忙吧!”   窦昭心里有些闷闷的,让人带话给在真定的赵良璧,让他帮着别素心、别素兰姐妹料理丧事,又邀了陈先生,第二天一起去了真定州。   别氏武馆已挂了白,很多人进出,有孔武有力的男子,也有身材瘦小的老者,还有几个刚去送了鱼的小贩,大家都神色沉重,或送了三牲祭品,或只是拿了副挽联,到灵堂给别刚毅上香,看得出来,别刚毅的人缘关系很好。   管事送上了祭品,窦昭上了三炷香,在灵前答谢来客的别素心陪着窦昭去了正房。   “小姐,”她人很憔悴,给窦昭沏了杯热茶,“天气这么冷,您派个人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又道,“等父亲过了头七,我就和妹妹进府。”   进了府,就要守窦家的规矩,大过年的,她们俩姐妹总不能穿孝吧?   “还是等别馆主过了七七,开了春,你们再进府吧!”窦昭道,“也不急在这一时。”   别素心感激地向窦昭道谢。   外面有人喊着“开席了”。   窦昭不由望过去,就看见赵良璧和陈晓风正忙着帮别家招呼客人。   窦昭微微地笑了笑,没有留下来用饭,提前回了真定。   二太夫人正在和窦世榜说话。   “二掌柜是崔家的人,”二太夫人沉吟道,“可总店在京都……难道她要和王家打擂台不成?”二太夫人困惑道,“可当初是她自己不去京都的……或者,她是不肯向王家的那些人磕头认亲?”   窦世榜也是这么想的,他问母亲:“那您说现在该怎么办好?”   “有什么不好办的?”二太夫人笑道,“银子是寿姑的,她想给家里多谋份收益,这是好事,我们要帮她才是!”   曾贻芬因为王行宜没有处理好家事,差点被人抓住把柄,冷了王行宜好几年,可王行宜的运气太好了,在陕西屡战屡胜,就是皇上,提起来也赞了一声“不错”,朝中的位置只有那几个,你曾贻芬的人立了这样的功劳你都不提拔,可也不能挡着别人提拔。到时候好位置都被别人占了,对曾贻芬来说,也是个打击。   窦世榜也知道弟弟的处境。   他笑道:“范文书来找我,说看中了京都南大街翰林胡同的一个铺面,寿姑的意思是想买下来,正好我们在那里有个两间的绸缎铺子,因为格局有点小,生意一直不愠不火的,我看不如就卖给寿姑好了。他们做个笔墨铺子倒挺合适的。”   “你做主就行了。”二太夫人笑着,转移话题,问起过年的事来:“都准备得怎样了?”   “都准备好了。”窦世榜笑道,“今年田庄上的收益很好,比往年多送了四千斤粮食过来了。”   二太夫人笑盈盈地点头,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四小姐过来了。”      第七十九章 拜见      “今天怎么想到来看伯祖母?”二太夫人笑盈盈地拉着手问窦昭,二太夫人屋里当值的几个大丫鬟都或端了瓜果,或端茶水,或端了点心,都笑容可掬地招待着窦昭。   窦昭朝着几个大丫鬟点头打招呼,把到真定州给别刚毅上香的事告诉了二太夫人:“……送佛送到西。我看着别家的两位大姐无依无靠的,就答应了那别刚毅,若是他病逝,就让他的两个女儿投靠我。之前那别刚毅还好好的,这件事就没有声张,不吉利。”   东、西两窦的产业还在一块儿管着,并没有正式分开,二太夫人是窦家地位最高的女性,给她打一声招呼,既是礼节,以后别素心、别素兰姐妹在内宅行走,也会少些麻烦。   二太夫人有些意外,沉吟道:“你父亲可知道?”   窦昭笑道:“先给您说一声,您同意了,我再跟父亲说一声也不迟。还有六伯母那里,人进了府,只怕还要请六伯母帮着讲讲规矩。”   二太夫人听了就很满意了,她笑道:“这是好事,是积福的好事,我有什么不同意的?就照你说的,等到那别刚毅满了七七,就让那两个小姑娘进府吧!到时候你领了我看看。”   窦昭笑着应“是”,和二太夫人说了些闲话,就起身告辞了。   “先是要自己开铺子,然后把崔家的人安置到了铺子里,现在又收了两个‘义仆’,”窦世榜问母亲:“您看这事……”   二太夫人用茶盅盖拂着茶盅里的茶叶,淡淡地道:“不管是谁撺掇的她,一间铺子,几个人只怕满足不了她,还会有后招,我们也不要心急,暂且看看再说。”   窦世榜恭谨地点头。   窦昭去了纪氏那里。   邬善被家里人接回去过年了,太阳暖洋洋地晒在院子里,窦政昌一个人由贴身的小厮服侍着在院子里写春联。   这是从窦焕成那辈传下来的规矩。   窦焕成六十岁时致仕回家。在别人看来,他少年中举,子孙满堂,耳顺之年依旧耳不聋眼不花,是个有福之人。因而每到春节,就有很多亲朋故旧来求春联,想沾沾窦焕成的福气,求个好兆头,窦焕成本是个热心乡邻之人,自然是有求必应,自备纸墨为别人写春联。时间一长,来求春联的人越来越多,窦焕成精神不济,两个儿子、三个孙子都帮着写春联,后来发展到窦家的子弟只要字练到了小成,就可以在春节的时候给乡亲们写春联,这也成为窦家子弟学业是否有成的一个重要标志。   去年窦政昌、窦德昌兄弟俩就有资格写春联了。   窦昭奇道:“十二哥呢?”   窦政昌满头大汗,趁抬头答话的空当拽了块帕子擦着额头:“四妹妹来得正好,快帮我去找找芷哥儿——我们两个今天要写四百幅春联呢?我一个人怎么写得完?”   那汗也不知道是急出来的还是热出来的?   窦昭笑道:“等我去给六伯母请了安就帮十一哥去找人?反正十一哥也不帮在这一时。”   正屋暖帘一晃,采菽笑着走了出来。   她曲膝给窦昭行了个礼,笑道:“太太说好像听到四小姐的声音,我们还都道是太太听错了,没想到真是四小姐来了。”一面说,一面转身掀了暖帘请她进去,“崔姨奶奶可好?四小姐上次送给我们太太的水仙和腊梅全都开了,满室的清香,太太不知道多喜欢呢!”   因为纪氏的缘故,六房的丫鬟、婆子都很尊敬崔姨奶奶。   “她老人家挺好的。”窦昭说着,和采菽进了厅堂,迎面就看见了自己上次送来的两盆腊梅,黄色的花朵晶莹剔透,像上等的黄玉雕成,清冷而幽静。   内室的暖帘大开,采蓝服侍穿了桃红色宝瓶纹妆花褙子的纪氏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她只披了件青莲呢的斗篷,握了她的手嗔道:“这孩子,也不多穿点。手冷冰冰的。”叫丫鬟把自己的手炉拿给窦昭,然后和窦昭进了内室:“我正要去你那里。”然后问道,“你们那边的年事货可准备齐全了?”   “有崔姨奶奶,自然是早就准备齐全了。”窦昭笑着,和纪氏上了炕,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一跟纪氏讲。   纪氏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收留了她们姐妹,于你的名声有好处,这样的事,你以后要多做才是。纵然一时收进来的人不省心,过了那风头,也有办法打发出去。不必担心。”又道,“至于铺子,开始倒贴几千两银子也无妨,只要你出嫁之前能保本就行了。我们也不图那个收益。”   倒全图名声了。   窦昭汗颜。   纪氏呵呵地笑,问她:“二太夫人那里,你可曾亲自去禀一声?”   “先去的二太夫人那里,才来的您这里。”   “那就好。”纪氏笑道,“年纪大的人,最忌讳小辈不把她放在眼里,你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多跟二太夫人说。”   窦昭早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笑吟吟地点着头。   等她从纪氏的屋里出来,窦德昌已经回来了,正埋头和窦政昌一起写春联。   “十二哥是从什么地方溜回来的?”窦昭看着阳光和煦地照在他们身上,过去帮他们磨墨,随便也晒晒太阳。   “我去茅房了。”窦德昌道,“哪也没有去。”   真的?   窦昭朝窦政昌望去。   窦政昌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怒气,却道:“他早回来了!”   这家伙搞什么鬼?   这些日子都神神叨叨的。   不过,有窦启俊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窦昭在心里嘀咕着回了西府。   过了元宵节,别刚毅也过了七七。别氏姐妹收拾了一番去了西窦。   甘露和素绢忙过来帮她们收拾东西。   窦昭见她们虽然没有着红,却也没有戴孝,道:“东府那边的二太夫人规矩有点大,其他的你们倒不用太在意。”   当时求窦昭帮忙的时候陈曲水曾打听过窦昭,她们对窦家的情况也有些了解。   别素心和别素兰连声应喏,两人换了月白色细布小袄,去了崔姨奶奶那里。   崔姨奶奶先是拉着两人的手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指了别素心对窦昭道:“长得这么标致,哪里像练过拳脚的人。”又拉了别素兰:“这孩子,长得可真好!”语气十分的真诚。   窦昭抿了嘴笑。   祖母喜欢身板结实的孩子。   别素兰却有些受宠若惊。   她和姐姐站在一起,别人都是夸姐姐长得好,从来没有人夸过她。   虽然是第一次打交道,但别素兰立刻喜欢上了祖母。   别素心也觉得祖母和蔼可亲,她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来之前的一些担忧全都烟消云散。她将别氏武馆的钥匙交给窦昭:“……您是为了让我爹爹走的时候能有个地方,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如今爹爹的后事已经办好,这宅子也应该交还给您了。”   窦昭是以别刚毅的名义赎回来的,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这宅子,但别素心表明放弃那间宅子,还是让她挺欣慰的,她收回了钥匙。   祖母就小声说她:“那是人家的祖宅,你就送给人家好了,你也不缺那点点的银子。”   窦昭笑道:“肯定是要还给她们的,却不是这个时候。”   祖母还要问,窦昭已道:“好了,好了,您快去换件衣裳吧,等会妥娘和崔四要带着孩子来看您。”   因为祖父的原因,崔家的人都是过完了年才来给崔姨奶奶拜年,如今崔姨奶奶虽然搬进了窦家,崔家的人已经习惯了,依旧是过完了年才来给崔姨奶奶拜年。   祖母笑得十分欢畅,窦昭趁着崔家的人还没有到,领着别氏姐妹去见二太夫人。   二太夫人问了几句话,见两姐妹对答有礼,不卑不亢,很满意,嘱咐了几句要好好服侍窦昭的话,每人赏了根喜上梅梢的银簪,就端了茶。   窦昭又带着两人去了六伯母那里。   六伯母那里满院子人,大家或抬着箱笼,或抱着瓷瓶,或拎着些小玩意,川流不息地往东厢房去。   别素心和别素兰吓了一大跳。   窦昭笑道:“是邬家的四爷回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邬善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四妹妹,你过年可好啊?”他朝着窦昭作揖行礼。   窦昭笑着还了礼:“挺好的!邬家的老太君可还好?”   邬善的曾祖母还活着。   “挺好,挺好。”邬善笑着,叫着贴身的小厮,“把我从家里带的那副沉香木围棋拿过来。”然后对窦昭道,“那围棋子上刻着罗汉,衣饰鲜明,栩栩如生,十分的有趣,四妹妹肯定会喜欢。”   他经常送些小东西给窦昭,窦昭把它们都收在箱笼里。   她笑着道谢,指了别氏姐妹给他认识。   他打赏了两块水头极好的翡翠玉牌给别素心和别素兰。   别素兰高兴得不得了,把玉牌藏在了自己箱笼里,还对别素心道:“那邬公子好大方啊!这玉牌只怕值四、五十两银子。”   别素心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没有做声,心里却想着邬善看窦昭的眼神,可谓是片刻也不离,只是不知道这邬善和四小姐是什么关系,看着十分和善……   正想着,甘露推门而入:“素心姐,有个叫陈晓风的,说是你的亲戚,有事找你。”      第八十章 喜悦      别素心在窦家外院的门房见了陈晓风。   陈晓风垂头丧气地问别素心:“你真的投靠了窦家四小姐?”   别素心笑道:“这种事,难道我还哄你不成?”   陈晓风半晌未语。   别素心道:“若是师兄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我这些日子正跟着东府那边的六太太学规矩。”然后道,“窦家人多口杂,家里多的是世仆,我们姐妹这么大了才进府,本来就打眼,要是大家听到我们以师兄妹相称,只怕会对我们姐妹更好奇了,以后我还是称师兄做大哥吧!”又问,“陈大哥什么时候跟着陈瘸子出关?若是家里有什么事,可以让伯母差人跟我们说一声,窦家四小姐为人很好,我们可以抽空去看看伯母。”   听她这么说,陈晓风就更惭愧了:“我跟着陈瘸子出关,也是图他出的银子多,想帮衬你们一下。现在你们都有了依靠,母亲又不愿意我离家,陈瘸子那里,我已经辞了。”   别素心“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   陈晓风和别素心都望了过去。   就看见两辆风尘仆仆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停在了西窦的门口,管事杜安撩帘,扶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下了马车。   那男子中等个子,面白无须,穿了件宝蓝色的团花直裰,有股读书人的文雅。   他抬头打量着窦家的大门,杜安则在一旁介绍:“这就是我们老爷的祖宅了。宋先生请!”   被称为宋先生的男子笑了笑,随着杜安进了府。   那边窦昭已经得了信,说窦世英新给她请的西席宋先生到了。   窦昭让高兴去安置宋先生。   高兴是高升的弟弟。窦世英去京都的时候,高升随行服侍,家里的事原本准备交给服侍过窦铎的杜安,可王映雪却觉得杜安办事精心妥贴,想让杜安也跟着去京都,提出让杜安堂哥杜宁做总管。家里的仆妇成群,提携杜安,也是因为杜安在窦铎身边服侍过。窦世英对这种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想也没想就点了头。窦世英还没有走,窦昭就借口自己的田庄上缺管事,将几个忠于王映雪的管事踢到了自己的田庄做管事,另外提拔了新人管事。窦世英走后,窦昭又事事都吩咐在窦家管门房的高兴去办,立刻就把杜宁给架空了,没多时,又借口那几个管事不懂田庄上的事,把人打发回家闲了起来。   窦家就是扫院子的仆妇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没人敢吭声,只是遇到窦昭时态度更殷勤了,笑容更谄媚了。   杜宁也不敢说窦昭,只敢在醉酒后大骂高兴:“……他是个什么玩意?连账本都看不明白,还做总管,不要把人大牙都给笑掉了!”   窦昭知道后传出话来:“我说谁行他就行,不行也行;我说谁不行他就不行,行也不行!”听得西窦上上下下的人胆战心惊,就有有心人把这话传到了东府,二太夫人听了直皱眉,私下里说窦昭狂妄自大了,原本想帮窦昭一把的,结果袖手旁观地保持了沉默。又有人把这话传给窦昭知道,窦昭只当没听见,私下里告诉高兴怎样抓大放小,高兴一丝不苟地照着窦昭的话做,虽然做事拘泥,但一年多了,却也没出什么大错,倒让二太夫人很是惊讶地“咦”了一声。   高兴去了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折了回来。   “四小姐,”他恭恭敬敬地禀道,“杜管事回来了,宋先生由杜管事陪着呢!”   窦昭挑了挑眉。   不知道这杜安回来做什么?   她问高兴:“是你自己回来的还是杜管事让你不要插手这件事?”   高兴老老实实地道:“是我插不上手,又觉着应该跟四小姐说一声,就回来了。”   窦昭道:“既然如此,你就传我的话下去,宋先生的事,你们都不要管。”   高兴知道所谓的“不要管”是什么意思,踌躇道:“可宋先生是七爷给您请的西席,万要是像那个姜有恭似的被气跑了……”   “关我们什么事?”窦昭奇道,“不是杜安在招待宋先生吗?宋先生被气跑了,我爹也应该找杜安算账吧?”   高兴想一想,觉得窦昭这话在理,憨厚地笑了笑,把窦昭的话吩咐下去。   杜安那边立刻连个递帕子的人都没有了。   他气得暴跳如雷,把杜宁叫来狠狠地训了一顿。   杜宁委屈地道:“我早跟你说过,你应该留在窦家……”   “放你的狗屁!”杜安忍不住道,“四小姐再厉害,过几年也是要嫁人的。我就是再殷勤,七爷喜欢的还是从小服侍他长大的高升。”然后叹道,“要是四小姐是个公子,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一心一意巴结着四小姐过日子就行了!”   “可要是得罪了四小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起来就把你给打发了。得罪了太太,还可以求四小姐,到四小姐的田庄或铺子里去当差……”   要是四小姐没有得到西窦那一半财产,她还横得起来吗?   杜安在心里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   杜宁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杜安狠狠地瞪了杜宁一眼,道:“怎么办,你想办法找几个人来把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再说。”又道,“这次太太让我回来,是有要紧的事办,家里的事你暂时不要管了,到时候听我的差遣就是了。只要这件事办成了,以后你就是西窦名符其实的总管了。”话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杜宁连连点头,把自己在窦府当差的老婆、侄女、侄儿都叫过来帮忙。   宋先生也是惯在大户人家走动的,带了自己的一个族侄宋炎随身服侍,见这情景不由暗暗后悔,对族侄道:“先前只说家里有个女公子要学些诗琴书画怡情的学问,谁知道这家的人事这样的复杂。唉,要不是有事求何大人,我怎么会来这里坐馆?”   宋炎不过十五、六岁,为人却很沉稳,笑着安慰宋先生道:“伯父不必沮丧,您只管教那位女公子就行了,难道他们还能少了我们的吃穿用度不成?再不济,我们把今年教完了明年不再教就是了。何大人那边,也能有个交待。”   宋先生点头。   那宋炎和杜安的侄儿一起帮着扛箱笼。   到了晚膳的时候,窦世榜受了窦昭之托给宋先生接风:“七叔祖不在家,失礼之处还请宋先生海涵。”然后把宋氏伯侄请去了景福春。   结果是杜安的晚饭没着落,气得杜安抓了高兴的衣襟就要打。   自有旁边的人把两人劝开。   偏偏高兴还憨憨地道:“家里的饭菜都是有定数的,你回来不去给四小姐问安,四小姐不知道,没有吩咐下来,灶上也没有办法。你还是去给四小姐问个安吧!”   窦家每天泼那么多的剩饭剩菜,难道就多了他一口?   杜安气得面孔发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到来时太太的吩咐,只好乖乖去给窦昭问安。   二门的婆子却把他拦在了门外,皮笑肉不笑地道:“杜管事,小姐如今大了,不比从前,您再进内院,不太合适。您有什么事,我们帮您通禀一声就是。”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时辰,连个板凳都没得坐的,杜安的腿都站麻了才有小丫鬟来回话:“时候不早了,四小姐请杜管事明天一早过来说话。”   杜安忍不住问:“四小姐刚才在干什么?”   那小丫鬟抿了嘴笑:“四小姐刚才在给花剪枝呢!”   把杜安又是一顿气。   窦昭才懒得理杜安,她让甘露几个赶着做了几个荷包,然后去大慈寺给窦政昌、窦德昌、窦启光、窦启泰和邬善几个今年参加童子试的每人求了个万事如意符装在荷包里送了过去。   窦政昌几个都让身边的丫鬟带了几句感激的话,只有邬善,送了一匣子荷叶李的白扇面过来:“过些日子花开了,四妹妹正好可以画几个扇面送人。”   窦昭莞尔,不禁心动。   待宋先生讲完了《孟子·万章上》中的“娶妻如何,必告父母”,她问宋先生:“我从前跟着家中的长辈习过花鸟,想画几幅扇面,先生可否教我?”   除了第一天有些不和之音外,窦家很平静,窦昭在功课上也很认真,宋先生对此都很满意。   他笑道:“你先画个初稿,我帮你看看。”   窦昭欣然应喏。   宋先生名怀,字与民,精通杂学,为人也比较散漫,可能是江南人的缘故,没有因为窦昭是女孩子而有所怠慢,窦昭有什么听不明白的问他,他常常会引经据典讲上一大堆,窦昭听得津津有味,常常是说着说着不知道原来要问的是什么了。这几天看着春风吹到脸上,他还告诉窦昭做了个风筝。像现在这样窦昭主动要学什么,他的兴致更高。   窦昭回到家里就找了些扇面的画册临摹。   县学里传来消息,窦政昌、窦德昌、窦启光、窦启泰和邬善都通过了县试,到了四月,几个人又都通过了府试,六月,除了窦启泰,其他人都通过了院试,特别是邬善,院试时考了案首。   窦家族学名声大振。   邬太太带着邬雅特意从京都赶了回来。      第八十一章 邬善      邬太太对窦家非常地感激。   儿子能取了案首,一来是儿子聪明,刻苦攻读了,二来也说明窦家没有亏待儿子,对儿子和窦家的那些子弟一视同仁,仅这份胸襟,用邬松年的话来说“就应该结为通家之好才是”。   窦家的人也非常地高兴。   这些年来窦家族学求学的人不少,可功课名列前茅的都是窦氏子弟,那些天资过人的寒门子弟不免心里嘀咕,如今出了个邬善,势必有更多的人来求学,窦家族学也能挑选到更多的青年才俊培养,这对窦家来说,是一笔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巨大财富。   窦世枢为此事专门派了个幕僚和二太夫人、窦世榜商量这件事:“……把住在族学周围的几家都迁走,将族学扩大一倍,请几个名儒来教学,学生却不必急着多招,要保证窦家族学里出来的大部分都能考中秀才。”   二太夫人连连点头,由窦世榜具体操办此事,二太夫人则在窦家门口搭了戏台,请了京都的戏班子来,连唱十出戏,整个六月,真定县如同过年,热闹非常。   窦家的后院却绿意匝地,隐隐传来的锣鼓声和哄然的叫好声让这方天地更显静谧。   晒成了个黑炭的窦启俊在窦政昌的书房里大发雷霆:“……简直真是败坏朝纲!一群蛀虫!尸位素餐!”   他的声音惊动了庑廊下的画眉鸟,吓得它扑扑地扇动着翅膀。   窦德昌则眨了眨眼睛,递了碗冰镇的酸梅汤给窦启俊:“消消暑吧!”   窦启俊接过酸梅汤,一饮而尽。   冰凉的汤汁让他顿时火气大减。   他坐在了窦德昌对面的太师椅上,倾身对窦德昌道:“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南沟那边,竟然有六百多黑户躲在那里开荒,多半都是青壮年。六百多啊!还好这几年风调雨顺,若是灾年,那些人没吃的了,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甚至是会引起民变的!”   窦启俊说着,打了个寒颤。   再看自己的几个好友,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窦启俊不由长叹了口气。   和他们说这些干什么?他们也不懂。就算是懂,也未必有自己的体会和感触。   他顿时觉得怏然,无精打采地问他们:“你们以后有何打算?”   院试结束了,他们也可以放松放松了。   屋里坐着的窦政昌,窦德昌,窦启光、窦启泰都感觉到了窦启俊的情绪,可窦启俊刚才否定了把这件事告诉县太爷的建议,大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现在他转移了话题,窦政昌忙将话题接了过去:“父亲写了信回来,让我们先歇个夏,过了中秋节去京都见识一番,再顺便拜访几位前辈。”然后他问窦启光:“你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去?”   这是要为他们参加会试做准备。   窦启俊暗暗点头。   窦启光却连连摇头:“我不去,我和杜夫子说好了,他以后单独指导我制艺。”   窦启泰听着“唉”了一声,无限向往地道:“我倒是想去,只可惜我爹说了,我要是考不中秀才,哪里也不准去?”   他的话音刚落,屋子里就响起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声音:“你们要去哪里?”   众人回头,就看见邬善穿了件象牙色素面杭绸直裰容光焕发地走了进来。   屋里的人齐齐“哦”了一声,七嘴八舌地喊着“邬案首”,语气促狭。   邬善实在是太高兴了,不以为意地笑眯眯地点头,四处作揖:“承让了!承让了!”   “你这家伙!”窦政昌忍不住哂笑,“一点也不谦虚!”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邬善“唰”地一下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摇了两下,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窦政昌对面的太师椅上,对窦启俊道:“天气这么热,外头又吵,我们去大慈寺吃斋菜去吧?”脸上竟然露出几分期盼。   窦德昌不屑地“嗤”了一声,道:“大慈寺的斋菜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去景福春吃冰碗。”   窦政昌几个连连点头。   只有窦启俊,紧紧地盯着邬善,慢条斯理地道:“想吃斋菜啊?令堂可同意你去?”   今天唱的这出《四郎探母》,就是邬太太点的。   他的语气极其冷漠,看邬善的目光炯炯有神,透着几分犀利,窦政昌几个俱是一愣,不由安静下来。   “我中了案首,就是希望母亲能同意我去大慈寺吃斋菜,”邬善轻轻地收着折扇,笑容从脸上一点点地褪去,表情变得严肃而认真,“如果母亲不同意,我早想好了七、八种说服母亲的说辞。好在母亲同意了。”他说着,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而且越翘越高,最后咧着嘴笑了起来。   窦启俊哼了一声,道:“你有把握你母亲同意了?”   邬善笑得欢畅:“当然!”   窦启俊面色微缓。   看得窦启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吃个斋菜而已……还用得着舅奶奶同意吗?”   窦政昌若有所思。   窦德昌,眼睛珠子骨碌碌直转,透着几分狡黠。   邬善就笑着对窦启光道:“我是觉着,既然要出去玩,不如把四妹妹几个也一起请出去玩……”目光却看着窦启俊。   “哦!”窦启光恍然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您是想把四姑姑她们一起请去吃斋菜,所以才选了大慈寺,才要禀了舅奶奶。若是舅奶奶愿意带着四姑姑和几位妹妹一起去,那不更好了!”   “正是这个道理。”邬善无比灿烂地笑道,笑容比外面的夏日还要耀眼。   而邬雅却气得嘴巴嘟得老高,她愤愤不平地道:“既然是去大慈寺吃斋菜,寿姑能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去?哥哥太偏心了!不过是在窦家住了两年而已,对窦家的人竟然比对我还要好,我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说着,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太气人了!”   “好了!”邬太太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她低声地喝斥了邬雅一声,沉声道,“你也知道你和你哥哥是一母同胞的,他在窦家住了这几年,肯定欠了别人不少人情,你跟着母亲在京都好吃好喝的,还好意思责怪你哥哥?天气太热,我精神有些不济,你也去歇个午觉吧?等会还要去给二太夫人问安,你小心失礼。”   邬雅红着眼睛,委委屈屈地给母亲行礼,退了下去。   邬太太霎时颓然地靠在了身后的大迎枕上。   邬太太贴身的毕嬷嬷慌张地喊了声“太太”,担忧地道,“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老奴将那藿气正香水滴几滴在茶水里?”   “不用了。”邬太太抚着额,想到刚才儿子那倔强的面孔,太阳穴隐隐发疼,“你也看见了,他刚才那副样子,好像我要是不答应,他就要和我拼命似的……那窦昭除了漂亮还有什么好?”   毕嬷嬷笑道:“这世上哪有不喜欢漂亮的人?这已经是顶好的一桩了。”   邬太太愣住,半晌才道:“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他小小年纪就知道指了佛堂墙上画的头陀说色即是空,怎么轮到他的时候,就全都变了呢?窦家自然是很好的,可那王氏,太不堪了,难道让我和她做亲家不成?那么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啊!”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毕嬷嬷劝道,“四少爷也说了,他悬梁刺股地考了个案首回来,就是希望您能让他得偿所愿。以后四少爷还要考举人、考进士,若是四少爷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刻苦功读,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何尝不知!”邬太太眼里闪过一道寒光,“要不是看着那孩子还老实本份,我岂能容他这样胡来!可世上哪有不走娘家的人……”   “太太,”毕嬷嬷笑道,“难道六太太不是四小姐的娘家人?难道我们姑奶奶不是四小姐的娘家人?”   邬太太默然。   毕嬷嬷道:“和娘家的人不亲,自然就亲婆家的人了。您膝下只有四少爷一个,有个和您贴心的儿媳妇不好吗?”   “那倒也是!”邬太太颔首。   有小丫鬟禀道:“太太,西府那边的四小姐差了身边的大丫鬟过来,说十一少爷、十二少爷几个要去大慈寺吃斋菜,也请了四小姐和东府的仪小姐、淑小姐,四小姐就想请我们家七小姐也一道出去走走,特意过来问太太和七小姐的意思。”   “哦!”邬太太眉角高高挑了起来。   毕嬷嬷忙笑道:“太太,怎样?我们四小姐到底是在窦家六太太跟前长大的,可不是孟浪之人,规矩着呢!”   邬太太“嗯”了一声,忍不住就笑起来,对那小丫鬟道:“你去问问七小姐,若是她想去,”说着,看了毕嬷嬷一眼,“你就陪着她一起去吧!”   毕嬷嬷笑着应“是”,出了厅堂。   外面一个目光灵活的小厮急急迎了上来,低声道:“太太怎么说?”   毕嬷嬷露出个略带几分傲然的笑容:“跟四少爷说,老奴幸不辱命!”   小厮喜笑颜开,奉承道:“难怪人人都说嬷嬷是太太眼前的第一红人,没有嬷嬷办不到的事!”   毕嬷嬷脸色一沉:“小兔崽子,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撕了你那张嘴!”笑意却忍不住从眼底溢出来。   “小的再也不敢了!”小厮嘻嘻笑,“小的这就去禀告四少爷。”一溜烟地跑了。      第八十二章 游玩      夏天的大慈寺,古树盎然,清风爽朗,却无论如何也比不得窦家的后院安静秀致,可对窦品仪这样一年也难得出门几次的闺阁小姐而言,却是处处好玩,处处充满了妙趣。   她拉着邬雅指了不远处的一块假石道:“你看,像不像个正等着梳妆的姑娘?”   邬雅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道:“那是灵璧石,小块的用来作摆设还好,这竹林边却应该放太湖石才好!”说完,目光又落在了走在她们前面的窦昭和窦品淑身上。   两个人正嘀嘀咕咕地说着悄悄话,多半是窦品淑在说,窦昭在听,偶尔窦昭回答她两句,她就咯咯地笑,像个不谙世事的七、八岁小姑娘。   真是没心没肺!   邬雅在心里嘟呶着。   窦品仪有些不高兴了:“邬雅,你这是怎么了?一整天都板着个脸,说什么你都要冷冷地回两句,你若是瞧不起大慈寺这样的乡下地方,直管说就是了,这样没一句好话,真是让人败兴!”说着,甩开了邬雅的手。   “哎哟,我不是生你的气。”邬雅忙补救般地拉了窦品仪的手,却又不好说是在嫉妒窦昭,只得道,“我就是觉得天气太热,这样走来走去的,汗透衣襟,很不舒服。”   “还好吧!”窦品仪望了望头顶郁郁葱葱的枝叶,“我怎么觉得这里比家里要凉快多了?”   “或者是我太怕热了吧!”邬雅敷衍着,忙转移了话题,“我在京都,遇到了你五姑姑。”   “真的?”窦品仪对京都一直很向往,她父亲窦广昌既没有帮着家里做事,也没有个功名,她去京都的机会很渺茫,因而听说是京都发生的事,她立刻兴致勃勃地问道:“她怎么样了?”   “我是在何阁老家娶媳妇,和母亲去吃喜酒时遇见她的。”邬雅道,“她住在她外祖母家,个子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了,说话秀声秀气的,一笑两个梨涡,和何家的姐妹都玩得很好,遇到我,也规规矩矩地打招呼,看样子还不错。”   窦品仪愣道:“七叔祖父的宅子不是在静安寺胡同吗?她怎么住在她外祖父家?她母亲呢?没和她住在一起?”   “听说王老夫人很喜欢她,”邬雅道,“非要把她留在身边不可。她母亲样子有点憔悴,看上去精神不太好。”说着,和窦品仪附耳道,“我听席间有位夫人说,她生不出儿子,还不让你七叔祖父纳妾。”   窦品仪吓了一大跳。   邬雅忙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知道,我知道!”窦品仪连连点头,“我娘要是听到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会把我活活打死的。”   邬雅松了口气。   窦品仪望着前面正和窦品淑观竹的窦昭好一阵犹豫:“七姑姑,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四姑姑?”   “告诉她干什么?”邬雅连忙阻止,“要是她告诉了你太祖母怎么办?”   也是。   窦品仪点头,再看窦昭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同情和怜惜。   窦昭却没有注意,一路上和窦品淑说着闲话,爬上了大寺慈后面盖了座八角凉亭的小山丘。   窦政昌他们几个早到了,十来个八、九岁的童子正在那里或收拾着石桌石凳,或烧着红泥小炉,或摆弄着笔墨纸砚、围棋双陆。   见窦昭拖着窦品淑进了凉亭,邬善看着被两个粗使婆子搀扶着还落在半路的邬雅和窦品仪,微笑着递了个天青釉的荷叶杯过去:“你尝尝看,大慈寺主持收藏的陈年梅花雪水。”   窦昭不接,笑道:“你给我喝了,你们拿什么煮茶?”   邬善回头看了一眼正凑在一起说话的窦政昌等人,朝着她眨眼睛,低声道:“一杯而已,他们不知道的。”   窦昭忍着笑,却被身边的窦品淑一把夺去了荷叶杯,嗔道:“你们推来让去,旁边还站着个嘴里冒火的呢!”说完,小口小口地把那雪水给喝了,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道,“真舒服!”   邬善和窦昭面面相觑,忍不住笑起来。   笑声惊动了窦启俊,他快步走了过来:“你们笑什么呢?”   邬善朝着窦品淑使眼色,道:“没什么,没什么,淑姐儿说了句笑话。”   窦品淑望着手中空空如也的杯子,冲着窦俊启嘻嘻地笑。   邬雅和窦品仪终于爬了上来,邬雅看见哥哥脸上那温柔的笑,心里直冒酸水,娇嗔地喊了声“哥哥”:“我好累啊!”   “所以我让你不要来啊!”邬善毫不怜香惜玉地道,“四妹妹每天都绕着东跨院走好几圈,还帮着崔姨奶奶除草捉虫,你怎比得上四妹妹?”   邬雅气得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   窦昭忙出面打圆场:“我们都渴了,茶水还没有烧好吗?”   邬善家的童子端着个茶盅小跑过来:“好了,好了,四小姐,好了!”抬头看见邬雅等人,愣了愣,又端着茶盅跑了回去。   众人看着不解。   他又拿了几杯茶端着小跑了过来,满头大汗地说着“少爷,小姐,请喝茶”。   大家哄堂大笑。   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窦昭几个女孩子坐在凉亭铺了竹席的美人靠上喝茶,窦启光对着远处的山丘丛林画着画,渐渐地,窦政昌和窦品仪几个都被吸引过去。   邬雅正寻思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就见哥哥走了过来。   “四妹妹,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他坐在了邬雅的旁边,“我这个月月底会和母亲、阿七一起去趟京都,可能要过了年之后才能回来,你有没有什么书信或是东西让我带给七叔的?”态度磊落,自然大方。   窦昭笑道:“平时家里常有人去京都,也没什么特别要带过去的。”   邬善道:“那有没有什么让我带回来的呢?京都的大相国寺、白云观每逢庙会,天南地北的人都会汇聚到那里,什么东西都有卖的。”   “我想不起自己缺什么,”窦昭笑道,“要是想起来了,再让邬四哥带也不迟。”   邬善就问:“我听六婶婶说,你在缸里种荷花,怎么种?能活吗?”   说起自己喜欢的东西,窦昭的笑容显得格外的明快,声音也变得柔和而充满了耐心:“我种的是睡莲。你见过吗?它和荷花很相似,不过荷花的叶子和花都露出水面,睡莲却是浮在水面的,在江南很常见,我们这边种的少一些。我也是今年刚刚试着种种……”   “真的吗?”邬善睁大了眼睛,“还有这样种花……”   坐在他们中间的邬雅突然“腾”地站了起来,指着邬善就是一通噼里啪啦:“我们家后院就种着两株睡莲,其中一株还是白仙子。你没见过吗?你把白仙子给弄死了,祖父发脾气,还是太祖父护着你,只让你抄了十遍《三字经》,你,你敢说你不认识什么睡莲!”   凉亭内外顿时静若万古,只有风吹过衣襟的猎猎声。   “我真不知道那是睡莲!”邬善的目光如泉水般清澈见底的澄净,“你说的那不是子午花吗?”说着,他恍然地拍着脑袋,望着窦昭道,“难道你说的睡莲就是子午花?”   窦昭实在是忍不住,转过身去无声地大笑起来。   邬雅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转身就朝凉亭外跑去。   邬善忙追了过去,在一棵大树下拉住了妹妹,肃然地问道:“你为什么看窦家四妹妹不顺眼?”   “我,我……”邬雅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我才是你妹妹!”说着,大声地哭了起来。   邬善错愕,半晌才掏出帕子帮邬雅擦着眼泪,温声道:“傻妹妹,你什么时候不是我妹妹了?你不仅是我妹妹,而且还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可不能因为你是我妹妹,我在任何时候都只能对你好,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又道,“你看,你回来,我很高兴,专程让人给你从真定州纪氏的铺子里带了块西洋的挂表回来,我没有给窦家四妹妹买吧?那是因为你喜欢。窦家四妹妹喜欢那些笔墨纸砚的,我就给窦家四妹妹买了一匣子白扇面,我没有给你买吧?”他说着,取下腰间挂着的折扇打开,“你看,人家四妹妹还给我和芷哥儿几个每人送了把折扇,你呢,我送了你那么多好东西,你可什么也没有送我!”然后喝道,“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这样,我以后只送四妹妹东西,再也不送你东西了。”   邬雅泪眼汪汪地望着邬善:“真,真的?”   邬善严肃地道:“真的!”   邬雅低了头。   邬善道:“快去给窦家四妹妹赔个不是。”又自言自语道,“我送你那么多东西,你送给了我什么啊?可四妹妹呢,我送她一件小小的东西,她都知道回赠我……还说我对你不好……你小时候闯祸哪次不是我帮你背黑锅啊!你怎么越大越不讨人喜欢了……”   邬雅就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想着哥哥从前对自己的好,倒把对窦昭越来越浓的嫉妒消减了不少。   窦启俊见邬氏兄妹走了过来,笑道:“好了,好了,别在这里看热闹了,吃西瓜去,再不吃,都要晒得和外面的石头一样烫了。”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窦德昌用冰镇了两个西瓜带上山。   窦品仪和窦品淑心中还有困惑,可在窦德昌几个人的说笑声中也没多想,大家或坐在石桌前,或坐在美人靠上等着吃西瓜。   邬雅红着脸,走到窦昭面前小声地说了句“都是我不好,不该乱发脾气”。   窦昭惊讶地抬头,看见了邬善闪闪发亮的眼睛。      第八十三章 婚事      少年的心,宛若水晶,纯粹而透明,带着无畏的真诚与勇气坦然奉献在窦昭的面前。   窦昭感慨万分,突然间有些不敢直视。   她站起来,微侧着身子挡住了那道目光,笑盈盈地对邬雅道:“自家姐妹,不用这样客气。”然后和善地问她,“你喜欢下围棋还是下双陆?我们不如来下盘棋吧?”   邬雅长长地透了口气。   她刚才太失礼了,在场的又都是哥哥的知交好友,不要说哥哥的那番话打动了她,就是哥哥什么也没有说,为了挽回哥哥的颜面,她也应该给窦昭赔礼道歉才是。不过窦昭在她的心中一向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她也做好了被窦昭奚落或是冷嘲热讽一番而绝不回嘴的准备,没想到窦昭竟然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我喜欢下双陆。”她笑着点头,窦品淑忙凑趣似的叫丫鬟摆了棋盘,支肘托腮地在一旁观战。   邬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肩膀却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行啊!从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他回头,看见窦启俊站在他的背后。   “我说过,我会把事情办妥的。”邬善笑着,笑容越发的耀眼起来。   他们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窦家。   门外挑在竹杆上的大红灯笼将四周照得通明,戏台的戏班已换了一个,戏却依旧在唱,听戏的人潮把窦家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窦启俊等人从侧门进了府。   邬善护送妹妹去了客房。   邬太太坐在厅堂前铺着凉簟的罗汉床上等着他们。   见一双儿女回来,笑着问他们:“今天好玩吗?”   邬雅开心地点头:“我在后山的凉亭里下棋,十二哥还给我画了幅画像。”然后让丫鬟将画像拿给邬太太看。   “像吧?”她娇笑着挽了母亲的胳膊。   画中的女子穿了件嫩黄色的夏裳,簪了朵雪白的玉兰花,亭亭如玉地站在太湖石旁。   邬雅指了那太湖石,道:“这就是六婶婶屋后的那块太湖石。”   “嗯!”邬太太赞赏地点头,“画得真好。”   “十二哥说,等过两天得了闲,再帮我一幅春景,一幅秋景,一幅冬景,正好凑成一年四季……”邬雅叽叽喳喳地说着,邬善直到走出客房也没能和母亲说上一句体己的话。   他郁闷不己。   邬太太则是眉头紧锁:“为了窦家四小姐,把自己的妹妹也教训了一顿?”   毕嬷嬷忙劝道:“当时窦家的几位少爷、小姐都在场,七小姐的声音也的确高了些,四少爷也这是顾全大局……”   一句话没说完,邬太太已挥手示意她退下去。   毕嬷嬷不敢多说,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邬太太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虽说这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天下的父母又有哪个不希望子女过得幸福美满?   她想到儿子从小就喜欢往窦昭跟前凑,却直到得了案首才跟她说这事,坚韧隐忍都是为了这一天,他这是铁了心要娶窦昭啊!又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由得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窦昭自然不知道邬善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回到家中,洗去身上的尘埃,她去给祖母问安。   祖母早让人做了绿豆汤用水桶浸在井里,忙吩咐红姑给窦昭盛一碗,并道:“那寒冰太冷了,吃多了不好,还是用井水浸过的温和些。”然后坐在窦昭的身后帮她打着扇,问她,“邬家的七小姐也去了,你们有没有一起下双陆?”   窦昭知道祖母的心意,可她已立志不嫁人。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不想祖母伤心,因而笑道:“我们玩不到一块去。她和仪姐儿更对脾气些。”   祖母“唉”了一声,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窦昭脑海里浮现出邬善的面孔。   她摇了摇头,浮光掠影很快散去。   窦昭躺在散发着青竹芳香的凉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邬太太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内室。   来问安的邬善和邬雅吓了一大跳,忐忑不安地喊着“娘亲”。   “没事。”邬太太揉了揉太阳穴,道,“是外面太吵了。”   戏已经连着唱了三天三夜了。   邬善乖巧地给母亲按着太阳穴。   母亲却道:“不用了,你有什么事就去忙吧!这里有阿七陪着我就行了。”   邬善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笑着应是,朝着毕嬷嬷使了个眼色,出了厅堂。   邬雅笑嘻嘻地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邬太太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你也去找你的小姐妹玩吧!娘要再眯一会。”   邬雅带着丫鬟去找窦品仪了。   邬太太站起身来,对毕嬷嬷道:“走,我们去六太太那里坐坐去。”   毕嬷嬷一惊:“您,您找六太太什么事?”   邬太太看着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害怕什么?我自己的儿子迷上了人家,难道我还要找人家理论不成?你们合着伙地算计我,难道就不能让我去探探六太太的口风?要是窦家四小姐已经订亲了,我们还请了媒人上门说和,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又道,“如果窦家四小姐的婚事太夫人能作主就好了,也免得我和那王氏打交道。”   毕嬷嬷听着大惊,哪里还想到其他,连声奉承着邬太太:“这也是我们四少爷知道,天底下最疼爱他的就是我们太太了,所以才敢这样胡来,要是换了别人,我们四少爷哪里会这样低声下气……”   “行了,行了。”邬太太挥手打断了毕嬷嬷的话,笑道,“你也不用帮他说话,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冤枉啊,太太。”毕嬷嬷当然看得出来邬太太不是真的生气,嬉皮笑脸地和邬太太凑趣,“老奴哪里敢?家和万事兴,不过是想太太和少爷不要生隙罢了,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   两人边说,边去了纪氏那里。   纪氏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立了半院子。   邬太太“哎哟”一声,喃喃地说了句“来得不巧”,转身就要走,却被撩帘而出的采菽看见。   她忙喊了声“邬太太”,笑道:“我们太太刚好说完事,我给您通禀一声吧?”   邬太太说了声多谢。   采菽进去禀了一声,纪氏出门来迎接邬太太,满院子的丫鬟、婆子也都散了。   邬太太自然不会去问纪氏出了什么事,待丫鬟们上了茶点,两人寒暄了几句,邬太太委婉地问起自己来的目的来:“……昨天和秀三奶奶说起来才知道仪姐儿已经订了亲,四小姐比仪姐儿只小几个月吧?这侄女都订了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四小姐的喜酒?”   纪氏是什么人,立刻听出了邬太太的言下之意。   她望着邬太太那隐隐含着几分期待的眸子,心里涌起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境况。   邬家是知根知底的,比远嫁到济宁侯府不知道强多少!   只是窦昭的情况特殊,不管邬太太听到了些什么,有些话却不应该从她的嘴里说出去。   纪氏立刻有了主意。   她笑着喝了口茶,含糊地道:“您也是知道的,寿姑的生母不在了,她的婚事恐怕还要问问她舅舅的意思,所以就这样耽搁下来了。”   邬太太得了准信,心中大定,端起茶盅来连声夸“好茶”,和纪氏说了几句闲话,就起身告辞,去了二堂嫂玉二奶奶那里。   “您想娶寿姑为媳?”玉二奶奶听到邬太太委托她给邬善提亲,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邬太太微微有些不悦。   窦昭固然有不好的地方,但她既然已经开口为邬善求娶窦昭,做为邬家嫁出去的女儿,玉二奶奶就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而玉二奶奶在看见邬太太坚定地点了点头的时候,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婶婶怎么突然相中了窦昭?   难道是她婶婶这几天在窦家做客,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虽然当年二太夫人下了封口令,说是为了窦昭的安全,不让人谈论这件事。若是窦昭有个三长两短,谁走露的风声谁负责,是生是死窦家都不会管的。可窦家人多口复,窦昭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人走露了风声也是有的……   念头闪过,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她的这个婶婶向来清高,不遇到这种事罢了,若是遇到了这种事,肯定会躲得远远的,更不要说托她为儿子提亲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阵兴奋。   如果窦昭能嫁到邬家去,那邬家财力倍增,邬家的人虽然不会打窦昭的主意,可有这样个有钱的亲戚总归是好的,她们这些嫁出去的姑娘在婆家脸上也光啊!   玉二奶奶不由笑道:“没想婶婶竟然相中了寿姑?”   窦昭如果嫁到了邬家,就是邬家的儿媳妇了。邬善爱慕窦昭的话是万万不可以说的,知道的,说是两情相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授受不清!   窦昭的名声受损,邬家的脸上也无光!   邬太太笑道:“是我这几天在你们家做客,见寿姑小小年纪,行事却十分的稳妥。你也知道,善儿性子柔和,我就想找个能管得住他的。”   这件事,只怕还得二太夫人点头。   玉二奶奶笑道:“那我先问问太夫人的意思吧?”   邬太太闻言喜道:“不用跟王氏说吗?”   玉二奶奶笑道:“寿姑毕竟是西府那边的,由太夫人出面问问七叔父的意思更好。”   “也是!”邬太太笑道,“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能亲上加亲,我也高兴啊!”玉二奶奶笑道。   送走了邬太太,她去了二太夫人那里。   而纪氏则去了西府。      第八十四章 暗涌      窦昭上课去了,祖母笑着把纪氏迎进了屋。   纪氏让红姑给她找几盆适合摆放在厅堂和客房的花草:“也不拘名贵品种与否,好看就行!”   红姑笑着应是。   纪氏把祖母拉到了后院葡萄架下的石桌旁坐下。   “我是来找您的。”她把邬太太来找她的事告诉了祖母,“……邬家人口简单,小有恒产,邬大人和邬太太也都是实在人,最难得是的邬善对寿姑用心良苦,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邬太太又亲自来问,颇有诚意,我觉得这门亲事不错。若是您也觉得好,我寻思着要不要请寿姑的舅母回来看看人,到时候也好把婚事定下来。”   祖母在知道了纪氏的来意时已经笑得两眼眯成了一道缝,此时纪氏问起,她连连点头:“自然是要请寿姑的舅母回来看看孩子,她舅母是有眼光的人,看人不会有错的。”又道,“邬善这孩子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寿姑若是嫁了他,不会吃亏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纪氏笑道,“不过,您暂时可别跟寿姑说,还不知道寿姑的舅舅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我知道,我知道。”祖母笑眯眯地道,正好看见红姑指使着几个粗使婆子搬了几盆花进来,忙道,“要是别人问起,我就说你是来搬花草的。”   纪氏笑道:“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窦昭最信任祖母,自然不会在祖母身边安插什么人,听说纪氏来搬了几盆花树,还傻傻地问:“够不够,若是不够,让他们再来搬就是了。”   邬善却是时刻关注着母亲,知道玉二奶奶去了二太夫人那里,他欣喜若狂。母亲一回到客房,他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又是捶腿又是打扇地奉承着邬太太,惹得邬雅在一旁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哥哥又想向娘亲讨什么?娘亲,您不能太偏心了。哥哥有的,我也要有!”   一席话把邬善说得呵呵直笑。   邬太太啼笑皆非,一指点在了女儿的额头中间:“你这孩子,乱嚷嚷些什么?什么叫哥哥有的你就要有?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总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以后你嫂嫂进了门,你也这么和你嫂嫂说话不成?”   “有了嫂嫂,我当然不会这样和哥哥说话喽!”邬雅嘟着嘴道,“这不是还没有嫂嫂嘛?”话音刚落,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娘亲,难道哥哥要娶嫂嫂了?”然后大声地叫起来,“不行,不行,哥哥要是娶嫂嫂,一定要我喜欢的人。要不然她不让我回娘家怎么办?”   “越说越不像话了!”邬太太佯装恼怒地拍了女儿一下。   邬雅吓得缩了缩肩,躲到了毕嬷嬷身后。   屋里的人看了哄堂大笑。   在二太夫人那里的玉二奶奶却笑得有些勉强。   “……当初发生的事,你们都最清楚不过了。”二太夫人拉着她的手叹着气,“寿姑的婚事,只怕我们窦家也做不了主。若是别人来求亲,我肯定怀疑他是冲着寿姑的陪嫁来的。可求亲的既然是邬家,先不说邬大人的为人品性,就凭我们两家的交情,这也是门顶好的亲事,我是乐见其成的。可现在,赵家防我们像防贼似的,我们若是还插手寿姑的婚事,只怕到时候会……”说到这里,二太夫人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玉二奶奶何尝不知?   可那是西窦的一半财产。   如果邬太太不提也罢,可现在邬太太分明是看中了窦昭,怎么都要争一争吧?   她不愿放弃,道:“那您说,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她把球抛给了太夫人,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道,“我之前不知轻重,已经答应了婶婶……总得把这话说圆满吧?”   二太夫人望着玉二奶奶那貌似无辜的表情,怒火中烧。   不知道该怎么好?   恐怕是早就打定主意了吧?   原来看邬家还挺不错的,没想到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想娶窦昭,那也要看看你们邬家有几斤几两才行!   既然有一个动了,只怕接下来几家都会想心思。   得想办法早做打算,防微杜渐才是。   现在和玉二奶奶撕破了脸,打草惊蛇,恐怕会把其他几家都得罪了,到时候群起而攻之,自己未必能压得下去。   二太夫人想到这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笑容多了几分温和,道:“你也不要着急,这说亲说亲嘛,就是要说,没有几个回合哪能定下来?何况万元在京都,赵家舅爷在西北,那就更急不得了。”说着,语气一顿,“好在邬先生不是别人,你七叔祖也认识,我先给你七叔祖写封信,等他答应了,再和赵家的舅爷商量。你既是窦家的媳妇,又是邬家的姑奶奶,邬太太那边,你好好向她解释解释,别把亲戚得罪了。”   这正是玉二奶奶来的目的。   她欣然道谢,去给邬太太回话。   二太夫人沉着脸,喊了窦世榜过来。   “你给老五写封信。”她把邬家求娶窦昭的事告诉了窦世榜,“他若是觉得这门亲事可行,我们再跟老七商量也不迟。”   窦世榜听母亲这口气,并不看好邬家,他不由道:“我看那邬善小小年纪却学识过人,行事内敛又机敏善变,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那就又有何用?”二太夫人苦笑道,“等他有能力帮元吉的时候,元吉和那王行宜早已分出胜负。”   窦世榜默然。   二太夫人吩咐他:“你派个体己的人去送信,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信是给京都七爷的,在信封外面再套个信封,写上万元的名字。”   窦世榜应喏。   玉二奶奶果如二太夫人所想,派了个人盯着送往京都的信,直到亲眼看到写着“窦万元亲启”五个字的信封,这才放下心来。   那边纪氏托了纪氏铺子的伙计给赵思送了封信过去。   而作为当事人的窦昭和邬善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风谲云诡却一无所知——窦昭这些日子跟着宋为民在学弹琴。宫商角徵羽,认得她头大如斗。邬善则春风得意马蹄疾,看见谁都是一脸的笑,趁着还有几天逍遥日子,和窦政德几个去了趟保定府,并且给窦昭带回来了个打着如意结的大红色琴穗。   和窦昭一起跟着宋为民学琴的宋炎嘴角微抽,别过脸去。   的确有些浮华,但邬善不以为意,他怀里,兜着大红色刻丝的荷包,里面装了个小小的同心结金钗,仿佛燃烧着的火焰,让他胸口发烫。   那才是他想送给窦昭的。   窦昭拿着大红琴穗,望了望站在自己面前笑得有些傻的邬善,又望了望陪着邬善一起过来却远远地站在水榭外面像根木桩似的窦德昌,满头的雾水,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大家都知道,却只瞒着她一个人似的。   她把大红的琴穗交给了身边服侍的别素心,笑着向邬善说了声多谢。   有小厮远远地跑过来。   “十二少爷,四小姐,”他满头大汗,“六太太让您们快点回去,纪家的表少爷来了。”   水榭的人都愣住。   “纪家的表少爷,谁啊?”窦德昌茫然地道,“纪家和我同辈的有二十几个呢!”   小厮擦着汗:“是纪家的十六少爷。”   窦德昌吓了一大跳:“什么,是纪咏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和谁一起来的?”那样子,如同碰到了债主似的。   这下轮到窦昭和邬善好奇了。   “怎么了?”邬善问他:“这个纪咏和你有过节吗?”   “没有!”窦德昌咧着嘴,牙痛似的,“我只是久仰大名而已。”   窦昭则道:“我也要去吗?六伯母让我也去?”   小厮连连点头:“六太太是这么交待的。”   窦昭望着窦德昌。   窦德昌拖拖拉拉的,一副不愿意回去的样子。   窦昭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肃然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没事,没事,”窦德昌说着,不由挺直了身子,“我们快点过去吧,免得让客人等。”那表情,如刺秦王的荆轲,带着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邬善不由和窦昭交换了个眼神:“我陪着你们一起过去。”   窦昭点头,窦德昌却连声道着“不用了”,对邬善道:“你回来还没有去给伯母请安呢,你先回去看看伯母吧,等会我们再聚。”   邬善看了窦昭一眼,把窦德昌拉到了一旁,低声地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欠了那个纪咏的钱?我屋里还有四百两银子,你如果要用,先拿去,不够我再想办法。”   “没有,真没有!”窦德昌有些哭笑不得,道,“自从上次斗鸡我赢了那个姓何的王八蛋之后,就把养的铁将军送了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做出那种食言之事,你应该相信我才是。”   邬善将信将疑:“斗鸡的事我相信你。可你为什么怕纪咏?”   窦德昌脸色微变:“我没有怕纪咏,我只是不喜欢见这个人。”   邬善还要说什么,在旁边大大方方偷听的窦昭轻轻地咳了一声。   就算是知己,也各人有各人不想说的秘密。   她笑道:“十二哥,你等我一会,我去换件衣裳,和你一起回府。”   窦德昌点头,眉头却紧紧地蹙成了一个“川”字。      第八十五章 纪咏      窦家大门口依旧人潮汹涌,开了侧门的夹道却很安静,停了两辆黑漆平顶齐头的马车,挂着湘妃竹的帘子,有几个面生的健仆在卸箱笼。   那箱笼呈琥珀色,半新不旧,却木纹流畅清晰,四角包青铜云纹,看上去古朴沉静,透着几分厚重。   “真是奢侈,竟然全部用的是花梨木。”窦昭听见走在身边的窦德昌小声嘀咕着,她不由抿嘴一笑,多看了两眼。   搬箱笼的健仆年长的不过二十七、八,年轻的十八、九岁,神色肃穆,动作敏捷,偌大的箱笼抬在手上,脸不红气不喘,一看就是习过武的。   在外行走,身边带着习过武的随从,这在大户人家并不稀罕,可像眼前这样高矮胖瘦都差不多,衣饰打扮都一模一样的,却很少见。   的确很奢侈!   他难道不怕有人打劫吗?   窦昭笑着,和窦德昌、邬善绕过花厅,去了六伯母那里。   黑漆如意门大开,青石甬道特别的干净,好像用水洗过了似的,挂在屋檐下的鹩哥扑哧扑哧地扇着翅膀,旁边的石榴树开得艳丽似火。   丫鬟、婆子屏气凝神地垂手静立在庑廊里,动也不敢动,看见他们进来,朝着他们眨眼睛。   “看见没有?”窦德昌在窦昭耳边道,“我们家来的不是表少爷,是皇帝!”   窦昭扑哧一声,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和窦德昌、邬善一前一后地进了厅堂。   窦政昌垂手恭立于纪氏身边,纪氏和一个穿着月白色细布道袍的少年并肩坐在镶着云母石的罗汉床上,正笑容满脸地拉着那少年的手说着话。   听到动静,两人都抬起头来。   纪氏的笑容特别的灿烂,仿佛从心底流淌出来似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与她平时的内敛低调截然不同,让窦昭很是意外。再看她身边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虽然身材高挑,相貌俊朗,却也寻常,只是他含笑而坐,表情恬淡宁静,一双眸子却流光溢彩,灿若星石,给人一种“他虽然看起来性格温和,可你若怠慢了他,他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感觉,这种自相矛盾的气质,让人见之难忘,甚至有种想一窥究竟的好奇。   窦昭暗暗心惊。   这应该就是那个纪咏了。   她突然想到在法源寺见到的那个美少年。   一个,两个……竟然比她前世见到的还要多。   窦昭不禁瞥了一眼窦德昌。   窦德昌和邬善都瞪大了眼睛望着纪咏,显然没有想到纪咏是这样出色的一个人物。   那边纪氏已热情地招呼他们:“邬善也来了!芷哥儿、寿姑,快来见过你们的十六表哥。”   纪咏微笑着站了起来,举止优雅地朝着几个人行礼:“在下宜兴纪见明,纪咏。”   纪咏已经有表字……他不过和窦德昌差不多的年纪字……只有在举业上特别优秀的少年才可能由长辈或是师座提前赠与表字,难道这个纪咏在课业上很出色吗?   窦昭曲膝还礼,就见纪氏笑盈盈地指着邬善道:“这是邬翰林家的公子,今年北直隶院试的案首。”然后指了纪咏,“我娘家的侄儿,乙卯年南直隶乡试的解元,当年他十三岁。”   十三岁的解元!   她前世怎么没有听说过?   难道这世有了什么变化?   她虽嫁的是勋贵之家,但状元或是名臣的名字还是听说过的。或许是这个人长大之后资质平平?   窦昭思忖着,感觉窦政昌和窦德昌的脸色都有点发青,就是邬善,笑容也变得勉强起来。   纪见明好像一无所知,或者是,他早已习惯了别人这样的表情,淡淡地笑道:“姑姑过奖了,我不过是侥幸罢了。”然后很快转移了话题,向窦政昌和窦德昌拱了拱手,笑道,“早就听说窦家的表哥和表弟喜游历,见识广博,这次我到真定,只怕要打扰两位了。”   窦政昌和窦德昌听了忙拱手还礼,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纪氏已笑道:“都是自家人,你也不用给他们两人脸上贴金,他们两个,就是喜欢玩,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只管问他们就是了。”   窦昭就看见窦政昌和窦德昌露出十分的尴尬神情。   她心中一动,想到前世自己教训儿子时的口吻,也是这样,夸奖别人,贬低儿子,结果儿子不要说向别人学了,一听到那人的名字就会远远地躲开。   窦昭心里隐隐有点明白。   窦政昌和窦德昌都不是那心胸狭窄之人,看六伯母的样子,只怕没少在儿子面前夸奖纪咏贬低两人,以至于两人还没见到纪咏就先对纪咏反感起了。   以后一定要引以为戒!   窦昭告诫自己。   等纪咏和邬善寒暄了几句之后,纪氏把窦昭拉到了自己的身边,笑道:“这是你窦家表妹,家里排行第四,在我身边长大的,如同蕙哥儿、芷哥儿一样,和我最亲,你也见见。”   纪咏大方地看了窦昭一眼,笑着喊了声“四表妹”。   窦昭很感激纪氏。   她定是觉得自己没有嫡亲的兄弟,能结交些像纪咏这样的姻亲,她以后也能有个依靠。   窦昭很诚心地喊了声“纪表哥”。   大家坐下来喝茶。   纪氏继续和纪咏说着话。   听那口气,纪家分内五房外八房,仅嫡系子孙就有近百人,不知道比窦家复杂多少。   难怪纪氏嫁到窦家后能举重若轻了。   窦昭听得直咋舌。   不一会,就有小丫鬟过来禀道:“太夫人在绿茵阁设宴,给表少爷接风洗尘,叫了几房的少爷、小姐一起作陪。”   绿茵阁在窦氏正厅旁边,只有达官显贵来了,才会打开绿茵阁的槅扇。   纪氏红光满面,领着他们往绿茵阁去。   路上,窦德昌小声地和邬善嘟呶:“这么厉害,怎么不继续会试考个三元及第啊!跑到我们家来显摆什么?”   窦昭紧紧地抿了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绿茵阁里,不仅昌字辈在家的人都到了,就是启字辈的,在族学上课的全都来了,用十二扇黑漆镙钿立屏隔着,女眷坐到了西边的小厅,纪咏由窦玉昌陪着,和其他人坐到了东边的大厅,热菜一上,赞扬纪咏的话就不断地飘进西厅,相比之下,邬善的案首好像变得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邬太太母女也在座,她不动声色,低声向玉二奶奶问着纪咏,在得知纪咏十三岁就了中解元之后,她不得不对纪咏另眼相看,等到纪咏过来敬酒,在众女眷夸奖纪咏人才出众时,她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好奇地问同桌的纪氏:“这样的才情相貌,只怕说媒的人把门槛都踏薄了吧?”   纪氏与有荣焉地笑望着被二太夫人拉着不放的纪咏,呵呵地笑道:“家祖不想见明那么早成亲。”委婉地承认了很多人跟纪咏说亲。   众人纷纷点头。   秀三奶奶更是道:“这样的人才,就是换成了我这个愚钝的,也要细细地给他挑门好亲事才是。”   大家笑了起来,话题转到了刚刚嫁进来的戚氏身上。   她是窦启俊的妻子。父亲戚宝成是隔壁曲阳县的大地主,和窦秀昌是同窗好友,家里出了好几个秀才,也算是耕读世家。   威氏相貌清丽,性情也温婉,进门就帮着秀三奶奶管着几个弟妹,颇有长嫂风范,得到了家中长辈的一致称赞。她家中有个小她五岁的胞妹,上次来家里做客的时候被广五奶奶看中,想给自己娘家的侄儿保媒,大家少不得一阵问。   邬太太静静地坐在一旁喝着茶,望着纪咏走出西厅的背影眼神微黯,轻轻地叹了口气。   窦昭看在眼里,没有作声。   接下来的几天,窦政昌和窦德昌兄弟带着纪咏走遍了真定县。   窦昭却忧心忡忡地在家里服侍着祖母的汤药——不知怎地,祖母染了风寒,咳得厉害,连吃几副药都不见好转。   东窦那边的人听说了,都过来探病。   纪氏也带了纪咏过来。   “他略通医理,”她解释道,“让他给崔姨奶奶把把脉,我们心里踏实些。”   窦昭连连点头,请纪氏姑侄进了祖母的内室。   纪咏给祖母诊了脉,看几个大夫开的药方,笑道:“没事,就是普通的风寒,吃几副药发发热就好了。你们太急了,这个大夫的药刚吃了两剂不见好就立刻换个大夫,反而把她老人家的病给耽搁了。现在这个大夫开的药方就很好,照着吃几副应该能痊愈。”   祖母被窦昭限制躺在屋里休息,好几天没下床,身子骨都僵了。听了纪咏的话,和纪氏开着玩笑:“我说我没事,寿姑非不相信。我看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太太都是这样给折没的。”   大家哈哈地笑。   窦昭汗颜。   她一直担心着祖母的寿元。   只是这话却不能告诉别人。   她低垂着眼睑。   纪咏就道:“四表妹,这熬药也是很有技巧的,我来帮崔姨奶奶熬副药,你派个小丫鬟看着,以后就照我教的给她老人家熬药。”   窦家又不是那暴发户,怎么会不知道怎样熬药?   不过纪咏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她也不好意思直接反驳,而且纪咏是客,人家是看情面来给崔姨奶奶诊脉的,不能当寻常的大夫看待,他虽然说让她派个丫鬟跟着就行了,她怎能真的就派个丫鬟跟着?窦昭少不得亲自陪着他前往熬药的小耳房。   进了耳房,纪咏却站住了脚。   他温声地问窦昭:“我看你刚才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我姑姑和崔姨奶奶说?”      第八十六章 田庄      窦昭惊讶地望着纪咏。   没想到他这样的细心!   纪咏促狭地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帮你保密,决不告诉我姑姑。”   窦昭也笑起来。   她斟酌道:“崔姨奶奶的身子骨一向都很好。可两年前,她去菜地里摘瓜,突然倒在了菜地里,要不是身边有人服侍,只怕是……”   纪咏听了沉吟道:“你把当时大夫开的药方给我看看。”   窦昭只好歉意地道:“当时崔姨奶奶住在田庄,等我们知道,把崔姨奶奶接到县里来的时候,药方早就不知去向了。”   纪咏背着手在耳房里走了几圈,道:“我依稀记得有这样一个药典,说一个身体强健的农妇,没有任何征兆地骤然暴毙,和崔姨奶奶的病征很像,最后诊断是风热邪气,侵袭肌表……”   窦昭精神一振,道:“可有什么疗法?”   “心静平和,饮食有度。”纪咏道,“要以养为主,食疗为辅。”然后道,“崔姨奶奶平日都喜欢吃些什么?太过油腻的东西对她不好,还有,不要惹她生气,最忌大喜大怒。”   窦昭一一答了。   纪咏又和窦昭去了一趟厨房,把祖母不能吃的东西都挑了出来,两人忙了半个时辰才回屋。   纪氏望着他们空空如也的手,奇道:“你们熬的药呢?”   糟糕,把这件事给忘了!   两人面面相觑,但窦昭立刻想到了“打翻碗”之类的借口,只是还没有等她开口,纪咏已道:“那熬药的方法是我从书里看到的,一直没能派得上用场,这次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用,谁知道还不如寻常的办法,药全都给熬糊了。”   纪氏和祖母哈哈大笑。   窦昭却在心里嘀咕着:这样一个人,前世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呢?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自己忽略了什么?   一时间,她对纪咏为何没有继续参加会试好奇起来。   纪氏悄悄告诉她:“我这个侄儿,人还不会走就会说话了,没力气拿笔就已经会背文了。祖父爱若珍宝,亲自教他读书写字,他也不负祖父所望,小小年纪已有文名。正因如此,他对世事却一窍不通,衣食住行都离不开身边服侍的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即文章。祖父说,他这样的性子,读书还行,若是入仕,只怕连那小吏也不如。何况我们家既出过帝师也出过阁老,已是人人侧目,这状元的名头,不要也罢。让他出来历练历练,学会了人情世故再去做学问,文章才会有豪情,才会有侠气,才是真正的好文章。”   窦昭半信半疑,道:“我看纪表哥很好啊!”   就是对身边服侍的丫鬟、小厮也很和气,还帮她给崔姨奶奶诊脉。   纪氏却被这样一句话给问倒了。   她期期艾艾了半晌才喃喃地说了句“你以后就知道了”,然后问起崔姨奶奶的身体,把这件事给揭了过去。   窦昭越发对纪咏感兴趣。   就在这个时候,高兴兴高采烈地来禀告她:“杜安说,他明天就回京都了。”   杜安是奉王映雪之命回来帮着王家处理留在南洼的家产的。   高兴当时就奇怪了:“王大人如今已是封疆大吏,难道连个帮着管理产业的人也没有?”   “强龙不压地头蛇。”窦昭淡淡地道,“杜安生在真定,长于真定,八岁就到了府里当差,去京都时已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了,交际广,人脉宽,由他帮着,定能比别人多卖两文钱。”   高兴最信服窦昭,过了几天派了个机敏的小厮打听,王家那几亩良田果然卖了个极高的价钱。高兴直咋舌:“四小姐真厉害!”又提防着杜安为了帮杜宁向他使坏,每日战战兢兢,生怕闹出什么事来,还好杜安忙得很,偶尔帮杜宁支支招,他有窦昭做靠山,没谁敢明面上和他对着干,那些招术都没什么用,西窦的一切事务依旧井井有条地掌握在他的手里。   窦昭算着杜安也该回去了。   再呆下去,京都只怕没有他立足的地方了。   高兴道:“大小姐,您看我要不要给杜管事送行?”   “送什么行?”窦昭淡淡地道,“他来的时候给我们打招呼了吗?既然他用不着你接风,当然也用不着你送行了!”   高兴连连点头。   窦昭吩咐他:“你给我准备马车,我明天去田庄。”   高兴笑道:“陈先生回来了?”   陈曲水对外的身份是窦昭笔墨铺子里新聘的账房,平日住在田庄,每个月去趟京都,和范文书对账,窦昭因此常去田庄向陈曲水了解京都铺子的情况,实则是向陈曲水请教功课,询问京都发生的事。   “是啊!”窦昭笑着,想起京都的铺子。   范文书虽然没有开笔墨铺子的经验,可他有能力,到京都不过一个月,他就借着窦家的关系把各种关节都走通了,开业三个月,铺子就扭亏为平。   窦昭开铺子原不是为了赚钱,现在铺子的生意做起来了,她也不是小气的人,跟范文书约定,年终如果盈利,他可以分一成。   范文书喜出望外,对铺子里的事更上心了,陈曲水每次去对账,他都热情款待,对陈曲水感兴趣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帮了陈曲水不少的忙。   不知道这次陈先生又带了什么消息?   窦昭思忖着,去禀了祖母一声,第二天一大早带着素绢、别氏姐妹和几个护院去了田庄。   陈曲水早沏了一壶碧螺春在等她。   窦昭捧着杯汤色碧绿清澈的茶水,忍不住赞了声“好茶”。   陈曲水听着,笑着为她续了一杯茶,道:“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小姐。”   窦昭挑了挑眉。   陈曲水道:“月初,令尊奉旨召对,得了嘉奖。”   不管父亲的为人如何,他的学问却是不错的。   窦昭不以为意。   陈曲水深深地看了窦昭一眼。   到现在为止,他都看不清楚眼前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说她不懂事吧,她却能做出诸如给范文书分成、聘自己为西席等寻常男子都做不出来的事,你说她懂事吧,她却对父亲升迁、家族荣誉这些能提高她身份的事毫不关心。   窦昭问起陈曲水功课来:“我上次看书里写道:圣人之道,去智去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圣人之所以称为圣人,不就是有着比常人更多的智巧吗?怎么反而说‘智巧不去,难以为常’?”   她跟着宋为民学习琴棋书画,跟着陈曲水学习经史。   陈曲水知道窦昭这是不想再谈论父亲的事,自然从善如流,笑道:“圣人只需要谨修所事,待命于天即可,若是以机智和巧诈而失其要,则难以持续天道……”他细细地给窦昭讲着什么是以法制国。   窦昭支肘听着,兴致勃勃地和陈曲水讨论:“这倒有趣!它和我们管理内宅是一个道理——府里有惯例,万事只要遵循惯例,就不会出什么大错,可偏偏有人仗着小聪明想自行其事,坏了规矩,结果上行下效,整个府里的风气都坏了。”   陈曲水听得额头冒汗,道:“这怎么能与管理内宅是一个道理呢?这是治国之道。”   “修身养性治家齐国平天下。”窦昭笑道,“家不治何以治国?可见这道理是相通的。”   陈曲水想想,还真有点道理,不过窦昭的格局有点小,这与她是闺阁女子不无关系。   他不由哂笑,道:“若是小姐拿了这套治家,倒也是极好的。不过,法理不外乎人情,一味的讲究规矩而不通人情,也未必是件好事。”   “可见还是在于应用之人。”窦昭想到纪咏。   或者这就是纪家老太爷让纪咏出来游历的目的!   两人越说越热烈,素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小姐,不好了!崔姨奶奶晕倒了!”   窦昭脸色大变,心慌意乱地站了起来,厉声道:“出了什么事?”   “刚才府里的刘万赶过来,说崔姨奶奶正和红姑说着话,不知怎地,两眼一闭,就晕倒了。”素绢说着,泪盈于睫,“高管事忙派了他来给小姐报信,说让小姐快回去。”   怎么会这样?   纪咏不是说只要好生静养,就不会有什么事吗?   窦昭心神不宁,吩咐素绢让人套车,又叫素心喊了刘万进来说话:“高管事可请了大夫?大家怎么说?”   刘万满头大汗,满身的尘土,一摸脸上一道黑印子:“我来的时候铜铃正奉了高管事之命去请大夫,红姑还支了秋葵去请六太太。”   窦昭心中微安,匆匆辞了陈曲水,带着丫鬟、护卫往家里赶。   别素心脸色发白,却握着窦昭的手不停地安慰她:“吉人自有天相,崔姨奶奶不会有事的,她老人家待人那么和善,菩萨会保佑她老人家的……”   窦昭有心结,听着这话,眼泪忍不住籁籁落下。   眼前猝然一阵天翻地转,她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身下却始终像垫了个垫子似的,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只是耳朵嗡嗡作响。   车厢外传来窦家领头的护院的惊恐之声:“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北楼窦家的马车?你们想干什么?小心被官衙缉拿……”   有人拉着窦昭:“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窦昭头昏沉沉的,却听出那是别素兰的声音,心里更像明镜似的。   他们的马车翻了,有人对他们意图不轨!   “拦的就是窦家的马车,”有男子阴森森地道,“被官衙缉拿,那也要你们有那个命去报官才行!”   马车外响起一阵打斗声。      第八十七章 劫持      窦昭昏头昏脑地想站起来,耳边却传来素绢的痛呼声,她这才发现马车已经翻了个个儿,自己坐在车顶上,别素心蹲在她的身边,正紧张地望着她,别素兰则趴在车窗朝外张望,身后是因为疼痛缩成了一团蜷在角落里的素绢。   “小姐,您没事吧?”别素心又担心地问了她一句。   “我没事。”窦昭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别素兰回过头来,忐忑不安地道:“姐姐,怎么办?那两个拿三截棍的十分厉害,还有一个拿着刀,护院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看看!”窦昭爬到了车窗前。   围攻他们的七、八个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面目不善,除了两个拿三截棍的和拿刀的,其他人都被窦家的护卫砍翻在地,窦家的护卫也伤了六、七个人,只留领头的和另两个身手矫健些的还在苦苦支撑着,只是眼看着就力不能支要被打倒在地。而给他们驾车的马车夫则被甩到了离马车不远的小沟里,脸扎在水沟里,一动不动,显然已是凶多吉少。来给她们报信的刘万则哆哆嗦嗦地躲在路边的灌木丛中不敢动弹。   窦昭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此时正值太平盛世,真定县不要说土匪,好多年都没有出过人命案了。这群人点了名要劫窦家的马车,显然是有备而来,只是不知道他们要打劫的是窦家的马车呢?还是她窦昭的马车?如果是对窦家还好说,她不过正好撞在上,自有二太夫人和窦世榜尽心周旋。如果是冲着她来的……他们又是为何而来呢?   如果是为了财,舅舅不会害她,窦家也不希望她被害。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勒索!   窦昭顿时大汗淋漓。   如果这些人只是想发笔横财,管着窦家庶务的三伯父和常在外行走的三堂兄名声在外,他们要打劫,也应该打劫三伯父和三堂兄才是。   怕就是怕这些人是受人指使!   而知道她名下有大笔财产而又能知道她行踪的,只有窦家的人!   二太夫人不过是她的堂叔祖母,三伯父不过是她的堂伯父。   这个人会不会影响二太夫人和三伯父放弃对于她的救助呢?   这群劫匪已死伤过半,他们会不会一怒之下杀她泄愤呢?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离窦昭这么近。   她问别氏姐妹:“你们有十足的把握能护着我杀出去吗?”   别素心和别素兰互相望了一眼,都面露犹豫。   窦昭想了想,一咬牙,道:“素心,陈晓风不是在给人家当护院吗?你立刻去找他,把这边的情景告诉她,我悬赏一万两银子,让他找人来救我们,然后你再回去看看崔姨奶奶怎样了?派人通知窦启俊,说我被抢劫了。素兰,你悄悄溜下马车,想办法缀在后面,看看他们会把我藏在哪里。一路上只要他们没有伤到我的性命,你都不要出手。到时候你们在这里碰头。素绢,你连我都跑不过,让你走,可是害你,你就跟着我吧!”   素绢紧紧地抱住了窦昭的胳膊。   别素心和别素兰却喊了声“四小姐”,齐齐地道:“我们怎么能丢下小姐自己走?要是那些劫匪伤着您哪里了可怎么办?还是让我们护着您杀出去吧?就算是丢了性命,我们也会保小姐平安的。”   “还是照我的计划行事更有保障些。”窦昭下了决心,“趁着那三个人被拖院缠着,你们快点溜走。”   别素兰还有些犹豫。   别素心却一把拽住了妹妹,道:“小姐,我听您的。可若您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姐妹也决不会独活。”说完,不等窦昭开口,转身就溜了出去。   窦昭叹了口气。   但愿窦家的人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很快,外面传来两声凄厉的叫声,车帘被一把撩开,刀疤脸提着血淋淋的大刀朝里喝道:“谁是窦家四小姐?给我出来!”   想的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窦昭极其害怕,手脚发软,又被那鲜血刺激的恶心欲吐,恨不得有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那个刀疤脸的目光已落在了窦昭的身上:“你给我出来。”说着,伸手就将窦昭拎下了马车,道:“还有人呢?”   她的脚边,窦家的一个护院正抱着肚子在哪里呻吟,鲜血不停地从他的指间涌出来。   两世为人,窦昭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刀疤脸就吩咐那两个拿三截棍的:“把马车扶起来,把我们的兄弟拉走。”   窦家领头的那个护院躺在地上吃力地道:“你,你们是谁?还不快快放开四小姐!还能有个活路……”   那个拿三截棍的上前朝着窦家领头的护院就是一下,窦家领头的护院翻了翻白眼,晕了过去。   窦昭发现,窦家的护院都还活着。   有个劫匪朝着车里看了一眼,道:“没时间了,再拖下去会被官府发现的。只要窦家四小姐在我们手里就行了。”说着,窦昭后颈一阵巨痛,她失去了知觉。   ※※※※※   窦家门前的戏已经散了,只留下满耳的余声。   邬善走进窦政昌和窦德昌的书房里,看见窦德昌和纪咏正在下围棋,窦政昌在一旁观战。   纪咏执白,窦德昌执黑,两人势均力敌、各有得失,算得上棋逢对手。   邬善一喜。   就见那纪咏拿起桌边的折扇扇了几下风,淡淡地对窦德昌道:“再让你两子。”   窦德昌的脸色顿时纠结了起来。   邬善不由叹了口气,笑道:“十二,我后天就起程去京都。”   三个人都抬起头来。   邬善就轻轻地咳了一声,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请大家去法源寺赏花。”   纪咏奇道:“法源寺有什么奇花?”   “不过是株老桂树罢了,没什么稀奇的。”邬善笑道,“只不过去法源寺的话,我的妹妹、四妹妹、淑姐儿和仪姐儿都可以跟着去热闹热闹。”   纪咏点头:“那就算我一个!”   邬善邀窦德昌:“我们去跟四妹妹说说吧?看她哪天得闲。”   窦德昌早就不想下这棋了,闻言笑着起身:“好啊!我和你一起去吧。”   窦政昌觉得自己没办法独立面对纪咏的强大,笑道:“我也一起去。”   纪咏看了看窦德昌,又看了看窦政昌,眼底飞逝过一道狡黠,道:“那我也一道去吧!正好给崔姨奶奶把把脉。”   邬善和窦氏兄弟面面相觑,只好带着纪咏去了西府。   他们刚刚下了马车,邬善就看见窦昭身边那个叫素心的丫鬟神色慌乱地坐一辆雇佣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忙道:“素心,你怎么不在四妹妹身边服侍?”   别素心回头,强笑着给邬善几人行了礼,转身就朝里走:“我还有事要去见崔姨奶奶……”   “站住!”纪咏脸色一沉,大声喝道,“四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是敢有一句谎言,我立刻叫人牙子来把你给卖了!”   别素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邬善瞪了纪咏一眼,温声道:“素心,你别害怕,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四妹妹遇到了什么麻烦,想帮帮你们……”   别素心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窦昭生死未卜,她早就六神无主,乍地听到邬善的温声细语,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四小姐……四小姐被人给劫走了!”   “你说什么?”邬善几个脸色大变。   别素心索性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邬善等人。   “快,快通知三伯父,让他去救人!”窦政昌脸色煞白地道,被邬善和窦德昌给拉住:“这件事,不能声张。”邬善的目光如万年的寒冰,“得找自己的人去救!”   别素心听着,心中稍安。   “那就用我的人吧?”纪咏摇着折扇,笑吟吟地望着邬善等人。   邬善和窦德昌交换了一个眼神,毅然地应了声“好”。   纪咏叫来了自己的随从,一马当先地跃上了马背。   邬善和窦氏兄弟愕然。   纪咏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三人:“难道你们不准备亲自去吗?”   窦德昌嘴角微抽,道:“去,怎么不去!”在纪咏随从的帮助下坐到了马鞍上。   纪咏吩咐随从:“和表少爷共乘一骑,不然表少爷掉下来了,我唯你是问。”说着,扬鞭朝着城门外飞奔而去。   窦德昌不由大声地抱怨道:“这家伙,还有什么不会的?”   纪咏的随从均垂下眼睑,装作没有听见。   ※※※※※   窦昭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半新不旧的罗汉床上,身上衣饰完整,她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素绢睡在她的身边,屋里没有其他的人。   她坐起身来。   头还有些晕,但没有大碍。   她认真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只有阵阵风吹树叶沙沙的声。   窦昭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将窗棂推开了一道细缝。   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青石铺地,种了一排杨树,树杆已有酒盅粗细。院子东边放了个石碾子,一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正在石碾子旁啄着小石子,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竟然是个典型的农家小院。   窦昭寻思着要不要趴在门缝里看看,就听见隔壁的堂屋传来劫匪的声音:“他奶奶的,没想到窦家的护院这么厉害,当初说好了只是把人打昏,现在却伤了人,我们的兄弟也都挂了彩,也不知道他认账不认账?”   另一个声音阴森森的,道:“他要是认账,我们拿了银子就闪人;他要是不认账,哼哼哼,我们就把这件事告诉窦家。你就等着收银子好了。”      第八十八章 惊愕      窦昭的心砰砰乱跳。   这个“他”会是谁呢?   刀疤脸的喝斥声传过来:“去看看四小姐醒了没有?”   窦昭吓了一大跳,忙爬上了罗汉床在素绢身边躺下。   “那种娇滴滴的小姐,我那一记手刀至少能管两个时辰,”有人一面嘀咕,一面朝这边走过来,“你们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   窦昭闭着眼睛,放松身体,装睡。   视线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屋里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咔嚓”一声,门又被锁上了。   窦昭松懈下来,发现自己额头全是细细的汗。   不知道别素心找没有找到来救她的人?   也不知道别素兰有没有把她跟丢或是被发现?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敲昏。   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自己后悔也来不及。   这次的决定太冒险了!   千头万绪,让她心乱如麻。   屋里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咯吱”声。   窦昭惊恐地循声望去,就看见窗扇被撬开一道缝,别素兰动作轻盈灵巧地从窗外翻了进来。   她心里一阵激动,忙坐了起来。   别素兰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低声道:“小姐,陈大哥他们在外面,只等我们出去,他们就动手。”   他们要提前把自己救出去,是怕动起手来那些劫匪拿她做人质吧?   窦昭犹豫地看了眼素绢。   如果自己不见了,那些劫匪会不会对素绢下手呢?   别素兰顿时没有了主意,悄声道:“外面有两三个劫匪巡守,我没有办法把素绢也带出去。”   窦昭想了想,亦悄声道:“我和素绢躲在屋里,你通知他们动手。”   别素兰不同意。   窦昭道:“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别素兰也无计可施。   窦昭摇醒了素绢。   素绢人是恍惚的,睁大了眼睛就要尖叫,还好被别素兰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窦昭低声地把情况跟素绢说了一遍,最后道:“我们躲到罗汉床下去。”   四小姐在生死攸关的时候都想着自己。   素绢眼眶一红,鼓起勇气道:“四小姐,您和素兰走,那些人不会为难我的。”   “这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窦昭不悦地道,“若是因此而耽搁了时间,我们岂不都要陷于险境!”   素绢低下头去,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素兰也不再说什么,推开窗扇四处张望,寻找溜出去的机会。   窦昭和素绢躺到了罗汉床下。   素兰又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屋里静悄悄的,窦昭和素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外面不时传来劫匪说话的声音,让屋里的气氛越发的紧张,窦昭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打颤。   等候中,时间就变得非常漫长,或许已经过了几炷香的功夫,或许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窗扇“吱呀”地又被推开,这次翻进来的除了素兰,还有陈晓风和一个身材健硕、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   “小姐。”素兰蹲在罗汉床旁朝床下张望,“陈大哥说,若是保不住您,就算是把那几个劫匪碎尸万段也没用。”然后指了那个中年男子,“这是段大叔,和陈大哥一起做护院的。段大叔的身手可好了。您和素绢就躺在罗汉床下,等林大叔他们把人给捉住了,您再出来。”说完,站起身来护在了罗汉床前。   陈晓风和那个段大叔则一右一左地站到了门边。   不一会,外面响起打斗声和喝斥声。   刀疤脸惊恐地道:“你们是哪条路上的?我们是灵寿县刑大爷手下的,不要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回应他的是更加激烈的打斗声。   房门“啪”一声被撞开,刀疤脸提着刀冲了进来,看见一个面黑的陌生小丫鬟站在床前,他愣了一下。   就这一下,那个段大叔已身如鬼魅般地勒住了刀疤脸的脖子,反手扭住了刀疤脸拿刀的手。   刀疤脸“哎哟”一声,慢了段大叔一步的陈晓风狠狠地踢在了刀疤脸的肚子上。刀疤脸脸色发白,刀“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两腿无力,人就软了下去。要不是段大叔还勒着他的脖子,他只怕早就瘫在了地上。   段大叔狠狠地“呸”了一声,嗡声嗡气地道:“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不过是些下三滥的东西!”对刀疤脸的身手很不以为然。   “这北直隶有几个人比得上段大叔啊!”素兰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帮窦昭和素绢从罗汉床下爬了出来。   “多谢这位壮士了。”窦昭朝着段大叔福了福,问陈晓风,“这是哪里?”   陈晓风道:“灵寿和真定交界的一个小田庄,离您的田庄有大约二十几里地。”   灵寿县?   王映雪的老家。   窦昭心中一动。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停了下来,响起一阵时高时低的呻吟声。   有人笑道:“不过是几个小角色,亏陈晓风还说得像是遇到了过江龙似的。”   有人笑着答道:“慎重些总是好的。”又道,“把这些人都绑了起来,看雇主怎么处置再说。”   窦昭等人一直紧绷着的心弦这才松了下来。   她对陈晓风道:“你派个人跟素兰去我的田庄,找陈先生,让陈先生把我许诺的一万两银子先支付给你。”她还有事要麻烦陈晓风这些人,爽快些把酬金付了,别人干起活来也有劲些。   陈晓风听素心说只要救出了窦昭,就有一万两银子的酬劳,他还以为是窦昭急得失了方寸,并没有当真,但想着要是把窦昭救出来,一、两百两银子的酬劳肯定是有的,因此约人的时候也只许了一百两银子,此时乍闻真的有一万两银子的酬劳,又惊又喜,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是那段大叔,也磕磕巴巴地问窦昭:“窦小姐,真,真的有一万两银子的酬劳?”   “我年纪虽轻,说出来的话却有一句是一句,决不食言!”窦昭淡淡地道,眉宇间却透着刚毅之色,让人不能不信服。   他们一共来了二十几个人,就算是陈晓风占大头,平均下来,一个人也有几百两银子,他给人当护院,一年不过二十两银子罢了。   “我去告诉兄弟们一声!”段大叔激动地道,抽了那刀疤脸的裤腰带将他像绑粽子似的死死地绑了起来,“多谢小姐!”   刀疤脸仿佛这时才清醒过来似的,他愤然怒吼道:“庞昆白这个王八蛋,竟然敢坑我们!他说你不过是个被父母丢在乡下无人管束的小丫头,你竟然能拿出一万两银子来!他只许了老子一百两银子的酬劳!老子要捅了他……”拼命地挣扎着,想挣开段大叔的辖制,段大叔的手却刚劲有力,像铁箍似的,让他动弹不得。   庞昆白!   竟然是他!   窦昭满脸的震惊。   她请求陈晓风:“请陈护院再帮我个忙——帮我审审这个人,看看他和那庞昆白都些什么苟且?”   他们不过是出了身汗,就轻轻松松地得了人家一万两银子。现在人家不过是让他们再帮点小忙,不要说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是举手之劳,就是有点为难,看在那一万两银子的份上,他们也不会拒绝的。   陈晓风立刻应了。   那刀疤脸却大叫起来:“窦小姐,我说,我告诉您,只要您把我们放了,我把什么都告诉您。”又道,“我们也是上了那庞昆白的当,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们也不过是拿人钱财给人消灾的份上,您就别和我们一般计较了……”   窦昭无动于衷。   如果他们劫持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会如何呢?   她对陈晓风道:“还请陈护院帮我审审。”   陈晓风点头。   那段大叔却十分欣赏窦昭的干净利索,主动把刀疤脸给提了出去。   素兰看着窦昭因躺在罗汉床下沾了满身的灰尘,要去打水服侍窦昭梳洗。   窦昭道:“素心呢?”   素兰道:“姐姐怕误了救小姐的时辰,把接头的地方告诉了陈大哥,自己先回了府。”   窦昭点头,有些担忧地道:“也不知道祖母怎样了?”   素兰安慰她:“他们是为了劫持您,肯定是在扯谎了!”   “但愿如此吧!”窦昭感慨道。   素兰和素绢打水进来服侍她净了面,重新梳了头。   陈晓风求见。   他的神色有些奇怪,低声道:“刑老六交待,说是得了庞昆白的指使把您劫到这里来,然后庞昆白再装作偶尔遇见的样子把您救出去。事成之后,除了那一百两银子,庞昆白还许诺把他们送到陕西行都司去当小旗……”   陕西行都司,王行宜的地盘。   窦昭目露寒光:“为什么不在劫持的当场救人?要把我安置在这里?”   “刑老六也不知道。”陈晓风道,“庞昆白只说让他守在这里,他自然会来救人,到时候刑老六装作不支的样子败走就行了。”   “那庞昆白没有说什么时候来吗?”窦昭蹙了蹙眉。   “没有。”   窦昭低头沉思,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道:“陈护院,一事不烦二主,这件事恐怕还是要麻烦你们。”   这属于扫尾,他们拿了人家的银子,自然要负责的。   陈晓风笑道:“请小姐吩咐。”   窦昭就低声对陈晓风说了一通话。   陈晓风先是愕然,然后神色渐敛,表情严肃地不停地点头。      第八十九章 打人      暮色四合。   位于灵寿县和真定县交界的一个普通农庄的正屋里,燃起了如豆的灯光。   一个穿着宝蓝色织金团花直裰,腰垂折扇香囊,手执马鞭的少年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身后跟着六、七个孔武有力的随从,不慌不忙地穿行于田垄之上,如春日带着随从郊游的富家公子般悠闲自在,毫不在乎夏日的暑气,最后停在了农庄前。   “陆老四,你去问个路。”衣饰华丽的少年高声喝道,声音里隐隐透着几分得意和兴奋,“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口也渴了,你顺便帮我讨杯茶喝。”   “好嘞!”一个獐鼠目的中年男子高声应着,啪啪啪地拍着门。   “谁啊?”穿着蓝色粗布短褐的断眉男子粗声吼着,打开门,探出了脑袋,随即脸色一变,满是惧畏:“四,四哥!”   陆老四皱了皱,朝他使着眼色,高声道:“请问这里是哪里?我们家公子迷了路,想讨杯茶水喝。”又急促地低声道:“装着不认识的样子!”   断眉男子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这里是王家庄。”声音打着颤,脸色也有些发白,“你们,你们进来吧!”说着,吱呀一声打开了大门,飞快地退到了一旁。   陆老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面低声嘀咕“这个王小六,见鬼了”,一面屁颠屁颠地跑去向那少年禀告:“公子,这里是王家庄,就在灵寿的东边,离县城不过四十几里地。”   少年公子傲慢地“嗯”了一声,下了马。   几个随从簇拥着他进了院子,正好看见刀疤脸带着几个人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两帮人对了面,少年公子停住了脚步,刀疤脸却是一阵哆嗦,飞快地睃了眼身后的壮硕男子,急急地迎了上去。   陆老四低声问他:“人呢?”见他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正气的陌生人,不由微微一愣,狐疑道,“这是你的人?”   刀疤脸胡乱地点头,指了指东边的内室:“窦小姐在里面。”声音打着颤。   陆老四闻言一阵激动,心里的那一点点困惑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低声说了句“依计行事”,然后就大声嚷嚷起来:“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灵寿县庞家的人,我们家公子就是庞五公子,你们竟然让我们在院子里喝茶?你们是不是疯了?”然后对庞公子高声抱怨道:“那个李秀才真不是东西,公子可怜他街上卖字为生不能温饱,不时地接济他一二,谁知道他却不知道进退,这次明着是为了答谢公子大恩邀您去家里饮酒,实则是想把妻妹许您为妾。要不是公子您坐怀不乱,只怕就着了那李秀才的道。可也把您一顿好气,骑着马一通乱跑,迷了路,要不是老十有机敏,我们哪里能找得到您?又怎么会受这闲气?”   叫嚷声中,少年公子退后几步,由一个护卫紧紧地跟着,坐到了石碾子上。   东边的内室突然传来一阵拍打窗棂的声音。   少年公子和那些跟着他的随从都精神一振。   站在刀疤脸身边的陆老四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捅进了刀疤脸的胸口。   刀疤脸怔怔地望着陆老四,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为,为什么?”他咯咯地道,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在衣襟上,留下点点污渍。   “你可是劫匪!”陆老四得意洋洋地笑着,把捅进刀疤脸胸口的匕首使劲地搅了搅,这才飞快地退到了那些随从的身后。   那些随从如狼似虎地朝着刀疤脸身后的人扑了过去。   刀疤脸的随从中就有人喊着“庞昆白,你竟然想杀人灭口”冲了过来。   双方激斗在了一处。   少年公子庞昆白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几个随从可是他从西北找来的亡命之徒,寻常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可能是刀疤脸的死把他的那些随从吓坏了,自己的随从一上场就控制住了局面,但随着双方交手,刀疤脸的那些随从很快就清醒过来,开始强力地反抗,又仗着人多,两个打一个,一时间竟然和自己的人打了个平分秋色。其中一个身材特别健硕的还一拳打在了自己随从的胸口,发出一阵嘎嘎的骨裂声和悲惨厉叫声……   刀疤脸的手下怎么会有这样厉害的人?   庞昆白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   他吩咐身边的随从:“快,把窦小姐救出来!”   随从应喏,和陆老四绕过院子中激斗的人群,朝正房疾奔而去。   中间有人出来阻拦。   随从仗着武艺高超闯了过去,陆老四却被两个人缠住打翻在地。   “窦小姐,”随从见又有人拦了过来,索性跑到了正房的东窗棂下,“咯吱”一下扯下了半副窗扇,“我们是庞公子的人,我们是来救您的!”   窗扇砸到了赶过来阻止随从的人身上,窗户里露出窦昭表情清冷得近乎冷酷的面孔。   随从一愣。   一支带着红缨的飞镖插在了随从的喉头。   大红的缨穗随力颤抖着。   随从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瞠着窦昭,半晌,身体才轰然一声倒下。   院子里打斗的人都望了过来。   庞昆白的随从都错愕地朝庞昆白望去。   庞昆白“咦”地一声,站直了身体,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悠闲自在。   “窦家四表妹,”他脸色阴沉地大声道,“我是庞家的庞昆白,我是来救你的!”   “是吗?”窦昭笑了笑,笑容在暮色里有着说不出的讥讽和嘲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庞家是灵寿县首富,庞家的五公子怎么可能带着一群鬼魅宵小突然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农庄?你分明是冒名顶替!段大叔,帮我把这些人全部都拿下,我要送到官衙去审讯。如果他们胆敢反抗,立刻打死,都了算我们窦家的!”   这些人身手非常的好,先前因为顾忌到这些人是庞家的随从,段大叔等人并不敢全力反击,又怕被这些人砍伤,有些束手束脚的。现在有了窦昭的这句话,段大叔等人顿时感到全身轻松,高声地应了声“是”,毫不客气地揍了下去。   局面立刻发现了变化。   庞昆白的人开始左支右绌,连连败退。   庞昆白看了一眼目露寒光的窦昭,认真一想他进门后刀疤脸等人异样的举止,立刻意识到事情败露了。   他拔腿就朝门外跑去。   却被段大叔一把揪住了后领。   段大叔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庞昆白杀猪般地大叫起来:“我爹是庞银楼,我姑姑是陕西巡抚王大人的儿媳妇,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指头,我杀了你全家……”说着,反手朝着段大叔的肚子就是一拳。   当然,庞昆白的花拳绣腿打在段大叔身上也不过是挠痒痒似的,但段大叔却头皮发麻。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像庞昆白这样的卑鄙小人,还就真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段大叔,你不必听他咋呼。”窦昭清冷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他要是陕西巡抚王大人的亲戚,正好,把他拿下后送到京都我五伯父那里,让王大人给我们窦家一个交待。我们可不能让人给骗了!”   是啊,怎么忘了这一茬!   窦家小姐明明知道是谁还敢让他们把人打得不能自理,肯定是有她的依仗。自己不过是个护卫,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最不济到时候拿了钱跑路,凭自己的身手,还怕混不到口饭吃?何况他早就瞧这些拿他们不当人看的富家公子不顺眼了……   “小姐,我们听您的。”段大叔嘿嘿一笑,朝着庞昆白的肚子就是一拳。   庞昆白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像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站在窦昭身边负责保护窦昭的陈晓风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安地道:“小姐不会是真想把庞公子打死吧?庞公子可是庞银楼的独生儿子,就怕到时候庞家决不会轻易的善罢甘休……”   窦昭淡淡地道:“这里有庞家五公子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马车翻了,我借了这田庄落脚,遇到了劫匪,穷凶极恶,我的护卫失手把人给打死了。庞家要找我算账,那也得先把庞昆白为何要劫持我的事解释清楚吧?”   陈晓风苦笑,道:“我只怕这件事闹腾起来会坏了小姐的名声……”   “坏了我的名声?”提起这件事窦昭就满肚子的火,她冷笑着打断了陈晓风的话,“庞昆白让人把我掳到这里来,为何一定要等天黑后才佯装偶遇地救我脱险?不过是想借口天色太晚,让我留宿田庄,造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实,他再大张旗鼓地来求亲,让窦家不得不把我嫁给他而已。如果不是我身边有素心和素兰,只怕早已被他得逞!名声?能诛杀庞昆白,名声算什么?正好给那些觊觎我的人一个警告!”   陈晓风默然。   如果窦昭真是十三、四岁的,满心羞涩地等着嫁人的闺阁小姐,她为着自己的名声,慎之又慎,也许会选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时先放过庞昆白,伺机再雪洗前耻。可她两世为人,已决定不再嫁人,迟早会变成世人眼中性情古怪孤僻之人,她又何必忍气吞声地放过庞昆白呢?   不过,庞昆白有句话她非常的喜欢。   我的姑姑是陕西巡抚王行宜的媳妇……   窦昭不由露齿一笑。   耳边隐约有雷鸣般的马蹄声传来。   陈晓风耳目却窦昭更灵敏,他当然也听到了。   他脸色大变。   马匹是军中管制之物,寻常的权贵人家养个几匹也就罢了,可像这样突然出现这么多……   难道是庞昆白请动卫所的人?      第九十章 哗然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陈晓风的脸色有些难看:“小姐,恐怕我们有麻烦了——那庞昆白多半是悄悄从卫所借了兵来帮忙……”   做都做了,难道他们束手就擒庞家就会放过他们不成?   窦昭怒火更灼,道:“你们可有把握把人留下?”   陈晓风迟疑地说:“我们都是白身……”   也就是说,他们有把握把人留下来,只是拘泥于那些人的身份而不敢。   “那就把人全给我留下来!”窦昭杀伐果断地打断了陈晓风的话,“他们既然这样胆大包天,我们有什么可害怕的?如果能把那些人都留下,官匪勾结,王行宜就算是陕西巡抚,也一样兜不住!”她说着,转身朝外走去,“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调动卫所的人帮庞家做私事?”   看着窦昭胸有成竹的样子,陈晓风心中稍安。   也许对他们来说陕西巡抚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大官了,而窦家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呢!   窦家小姐年纪轻轻,遇事不退,就凭这份豪气,就值得他们帮着打这一架。   只可惜窦家小姐是个小姐,若是个公子该有多好啊!   他感慨着,跟窦昭出了堂屋。   院子里,段大叔等人都面面相觑地站在那里,表情非常的凝重,庞昆白和他的随从全都瘫软在了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地痛苦呻吟着。   见窦昭走了出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窦昭的身上。   “大家不用担心!”窦昭身姿笔直地站在台阶上,神色从容,不怒而威,淡淡地道,“不管是谁来,勾结劫匪,那都是流放三千里的罪行。我也说过了,出了事,全都算窦家的。各位壮士等会只管把人留下来就行了。”   话虽如此,但窦昭是女子,年纪又太小了,还是有很多人面露踌躇,倒是那段大叔,见此情景道:“事已至此,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大家越是犹豫不决,动起手来就越是畏惧,越是畏惧,就越不可能把那些人留下来。如此一来,只怕我等的性命堪忧,还请各位兄弟齐心合力,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大不了我们跑到关外去躲几年。”然后调侃道,“窦小姐既然都出了那么多酬金,我想也不会在乎再赏我们几两银子的安家费了。您说是吧?窦小姐。”   这个段大叔在他们之中好像很有威望。他的话音一落,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来,表情也放松了。   “那是自然。”窦昭笑着,把各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那段大叔见窦昭还挺重视他的话,自告奋勇地组织大家严阵以待。   马蹄声风卷残云般地停在了门前,“哐当”一声,门板倒下来,数名青衣护卫闯了进来。   窦昭一愣。   这不是纪咏的那些随从吗?   纪咏的随从也愣住。   不是说窦家的小姐被人劫持了吗?   可窦家小姐好生生地站在那里,身边站满了身强力壮的护卫,脚下趴着痛苦呻吟的伤者……这哪里像是被劫持了,反而像是仗势欺人地把人打了似的……   窦昭忙喝“住手”。   有人急切地分开青衣随从闯了进来:“出了什么事?你们愣着干什么?四妹妹呢?”声音虽然焦虑,却难掩斯文。   那是邬善的声音。   窦昭突然间觉得有些感动。   邬善却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安然无恙的窦昭,不明白为什么她身边突然出现了这么多面生的护卫,更不明白她一个弱质女子,怎么能够毫发无伤地脱险……   “什么了?”跟在邬善的身后的窦德昌和纪咏也挤了进来,看见院子里的情景,也傻了眼!   ※※※※※   “……当时慌慌张张地,只想着要快点去搬救兵,怕素心和家里的人不熟,找人耽搁了时间,她的师兄又是做护卫的,这才让她去找的陈护卫。其他的倒没有多想。”窦昭的对面坐着邬善和纪咏,左手边站着素心、素兰和素绢,右手边坐着窦德昌。事情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院子已经打扫干净,还没有断气的庞昆白和他随从被关押在了堂屋,陈晓风领着段大叔等人在院子里巡守,纪咏的随从去请大夫还没有回来,趁着这个机会,她把事情的经过讲给窦德昌、邬善和纪咏听,“……实在是恼火,这才吩咐陈护卫他们给这些劫匪一个教训的……谁知道庞昆白却与那些劫匪认识,他嚷着他是谁的时候,我自然是不信的,还以为是那些劫匪的阴谋诡计。谁知道竟然真的是庞昆白!”她叹道:“还好十二哥、邬四哥和纪家表哥及时赶到了,不然那庞昆白被打死了,事情就麻烦了。”   心里却抱怨他们为什么不晚来片刻,到时候只怕是神仙也救不了庞昆白,又埋怨段大叔等人为何不再使点劲,索性将庞昆白打死算数。   在外面巡守的段大叔却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他不由在心里嘀咕:这是谁在骂我?还好自己听到庞昆白大嚷大叫的时候就留了个心,没有一拳将那个混蛋打死,不然现在可麻烦了!不过,那个混蛋皮开肉绽,全身的骨头都断了,不养个三、五年休想能自己走路,更不要说去碰女人了!   念头闪过,他又有些得意洋洋。   总算能无所顾忌地教训一下这种色痞了。   他揉了揉鼻子,昂首挺胸地继续巡着防。   内室的窦德政和邬善想到庞昆白那面目全非的样子,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愣愣的,半晌没有说话。   还是纪咏道:“那些劫匪两死两伤,庞昆白的随从也死了六个,不知道窦家表妹有什么打算?”   他望着窦昭,目光闪闪发亮。   窦昭心里奇怪。   自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纪家的这位表哥不是想着怎样帮她善后,反而流露出一副看戏不台高,兴致勃勃的样子啊!   她想到六伯母的话……   难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窦昭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要交给官府处置了——出了人命案!”   纪咏连连点头,正色地道:“窦家表妹说的对,这样大的事,是得交给官府处置才是。”   “不行,不行!”邬善像被火烧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厉声道,“若是交给了官府处置,难道还让四妹妹出堂做证不成?而且窦家在真定,庞家在灵寿,如果交给官府处置,势必要去真定州去打官司,若是因此让四妹妹名声受损,还不如私了。”   窦德昌也反应过来,接着邬善的话道:“不错,他们庞家怎什么东西?暴发户而已!决不能让这只过街老鼠坏了四妹妹的名声!”   “看来两位表弟对处理这样的纠纷没什么经验。”纪咏笑望着窦德昌和邬善,说话的口气却流露出经验丰富、高两人一筹的优越感,“窦家世代官宦,窦五爷又在吏部任侍郎,庞家一个白丁,凭什么和我们争?我们报了官,真定州的知府大人肯定会先把风声压下来,斟酌了窦五爷的意思再做决断。这样一来,我们既可以从人命案中脱身,又可以和知府大人交好——我们毕竟是在知府大人的辖区,就算是没把他放眼里,这面子还是要给他的。至于窦家表妹的名声,我们只要一口咬定当时我们几个人在一起,难道他们还能硬生生地说窦家表妹是单独被劫匪掳走的不成?就算庞家想要栽赃陷害,难道我们不会辩驳吗?”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可为什么听着就是有些不对劲呢?   窦德昌和邬善点着头,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狐疑,两人都想再仔细问问,纪咏已挥手道:“你们听我的准没错!到时候我来给四妹妹做证。”   对啊!   纪咏可是个举人。   有纪咏作证,难道鲁知府还能不相信?   两人在对身份的盲从中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纪咏说着,嘴角微翘,露出个愉悦的弧度高声喊着随从“王普”:“你拿了我的名帖去报官。”   窦德昌和邬善这才惊觉。   他们还没有和大人商量这事呢!   “慢着!”窦德昌脸色有些阴沉地大声喝道,“纪表哥,这件事关系到窦家的声誉,我看还是先跟长辈们说一声再去报官也不迟……”   “听我的准没有错。”纪咏说话间已挥了挥手,那个叫王普恭敬地给窦德昌行了个揖礼,立刻退了下去,根本没有给窦德昌继续说话的机会,“我从前在家里时也曾帮家祖处理过一些庶务,这关系到四妹妹的名声和窦家的声誉,我不会乱来的。”说着,他开玩笑地道,“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不要说我祖父了,就是我姑姑都会揭了我的皮。你们就放心好了!”   真的吗?   窦德昌和邬善怀疑地望着纪咏。   而因在心里抱怨了一通而平静下来的窦昭却惊讶地望着纪咏。   纪咏要干什么?   绕过家中的长辈,直接把这件事给捅破,让窦家为了自家的颜面不得不帮她收拾残局,让庞家就算搬出了王行宜也只能咽下这枚苦果,这本是她的打算,怎么纪咏叹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   窦昭打量着纪咏。   纪咏却对着她回头一笑。   笑容温和,带着几分饱学之士的睿智,又带着几分小孩子天真的狡黠,如矛与盾,怪异,又那样的和谐,让人印象深刻。      第九十一章 捅破      窦昭看不透纪咏。   纪咏却趁着胥役们满头大汗地清点尸首,查看伤者的时候低声问她:“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窦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在等待官府来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对外的说词商量好了,窦德昌和邬善坚持要窦昭先走,有什么事由他们应对就行了。但窦昭怕事情有变,把陈晓风等人牵扯进来,要留在现场,等官衙的勘状写好了再离开。   看庞昆白那些随从的下场,陈晓风等人肯定对庞昆白留了下手。   庞昆白是死不了了!   王家要是不帮庞昆白出面,她应当如何?王家要是帮庞昆白出面,她又应当如何?她去田庄的时间虽然有迹可寻,却并不固定,听素心说,祖母一切安好,所谓的突然昏迷,不过是骗她出庄的谎话而已。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杜安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王映雪知不知道庞家的打算?   五伯父现在有没有能力和王行宜撕破脸?   如果五伯父选择了继续隐忍,她怎么做才能把利益最大化?如果五伯父有能力抗衡王行宜,又会发生些什么?   窦昭心里千头万绪,纪咏突然问她,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纪咏朝着她眨眼睛,若有所指地道:“我说,你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庞昆白吧?”   原来是想问这个!   窦昭眼也没眨一下,正色地道:“他和我是姻亲,我若是认出他来,不管怎样也会留几分情面,怎么会一棍子把人打死!”   “是吗?”纪咏笑着,神色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不相信”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目光炯炯如夏日,仿佛能把人照得纤毫毕现,窦昭要不是两世为人,只怕早就败下阵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受到了如芒刺在背的不安。   有些事,就算彼此亲眼所见,宣之于言却会落人口实。   窦昭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纪咏的神态却变得温和而谦逊起来。   窦昭讶然,就听见背后传来邬善关切的声音:“四妹妹,你怎么站在院子里面?夜深露重,你还是先到马车里歇会吧?今天的事你不必担心,我和十二,”他语气一顿,加上了纪咏,“还有见明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马车里有点闷,我出来透透气。”窦昭笑着转身,见邬善虽然和她说着话,目光却落在纪咏的身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深深的戒备。   他也对纪咏有戒心吗?   窦昭思忖着,就看见纪咏的随从护着一顶小轿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   “应该是大夫来了。”纪咏笑道,站在那里不动。   邬善想了想,有些无奈地迎了上去。   邬善还是太年轻啊!   窦昭在心里感慨着,上了马车。   素绢担心地问:“陈护卫他们不会有事吧?”   “会有什么事?”没等窦昭开口,素心已笑道,“陈大哥他们去灵寿县谭家庄给谭举人的父亲拜寿的,因天色太晚,抄了小路,恰好看到有人打劫,出手相助而已。难道拔刀相助还做错了不成?”   “是我错了。”素绢喃喃地道,面露愧色。   “什么错不错的?”素心笑着,挽了素绢的胳膊,“那是防着外人的,若是在家里,我们姐妹还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素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和素心靠得更近了。   前世素绢也是这样的老实,所以窦昭让她管着自己屋里的衣裳首饰、箱笼库房。   这一世有了素心,看样子自己多了个能统管内宅的人。   以后自己也就能少操些心了。   窦昭满意地笑了笑,低声地问素心段大叔是什么人。   素心笑道:“段大叔上公下义,和陈大哥一起在郎家做护院。不过陈大哥是普通的护院,这段大叔却是领头的,身手很厉害的。”   “那谭举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给谭举人的父亲拜寿的借口,是段公义说的。   “灵寿县谭家庄的谭举人上其下林,字云深,因与‘麒麟’同音,又身形魁梧,性情豪爽,人送绰号‘坐地龙’。”素心道,“谭家世居灵寿,据说家中子弟都有一身好功夫,前朝末年,真定匪患连连,敢打劫谭家的人都有去无回,潭家庄很有名,江湖上的人路过真定都要往谭家庄投帖。后来天下太平,潭家庄渐渐名声不显,只有真定州的一些老派拳师才知道潭家庄。段大叔的祖上据说就是谭家庄出来的,他每年初一都会去谭家庄拜年。这次谭家老爷子做寿,也给他下了帖子。”   窦昭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谭家庄分明是以武传世的百年大族。   她是真定的人,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可见有很多事未必重生的人就都知道。   窦昭想到了纪咏。   他以后到底会遇到什么事呢?   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素心将帘子撩开一道缝。   “小姐,”她的神色有怪异,“陈大叔他带着窦家的护卫陪着三老爷和三爷一起过来了……”   窦昭微微一笑。   她虽然有钱,每年却只有一千两银子的例钱。不要说一万两现银,就是一万两银票她也没有,更不要说是陈曲水这个假账房先生了。   她不相信窦家的人,所以让素兰带人去向陈曲水要那一万两的酬金。   既是向陈曲水通风报信,也是想看看陈曲水应变和办事的能力。   现在三伯父和三堂兄出现在了这里,至少可以肯定,那一万两银子的酬金有了着落。   “四妹妹呢?四妹妹呢?”   嘈杂鼎沸声中,三堂兄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尖锐。   素心撩了车帘:“秀三爷,我们小姐在这里!”   窦秀昌抖动着这几年越养越肥身体跑了过来。   “你没事吧?”他擦着满头的汗水,杭绸直裰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露出身上一圈一圈的肥肉,“是谁不长眼睛,竟然敢打劫窦家的人?怎么官府的人和纪公子、邬公子、十二弟都在?”   窦昭只关心那一万两银票。   她抬起头就看见了紧跟在三堂哥身后的陈曲水。   陈曲水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她的意思。   窦昭松了口气。   和纪咏交头接耳了半晌的三伯父丢下纪咏,满脸阴沉地走了过来。   “寿姑,”他低声道,“你先回去。这里有我和你三堂兄就行了。”   又惊又吓地忙活了半天,窦昭也觉得累了,反正这件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   她犹豫道:“只是我许诺给陈护卫他们的酬金……”   像陈晓风这样的人,走正道,就是护卫、镖师、教头,走歪道,就是地痞流氓、闲帮打手甚至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既然已经许了一万两银子的酬金,出的又是窦昭的钱,窦家犯不着为此而得罪人。   “我带过来了。”窦秀昌忙道,从怀里换出个黑漆描金的小匣子,“这是一万两银票。”他交给了陈曲水。   窦昭道:“那就麻烦陈先生把银票交给陈护卫。”然后对窦世榜道,“三伯父,陈护卫是行侠仗义,您是不是跟官府说一声,让他们先走?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们窦家。”   窦世榜想了想,道:“也好。人多口杂的,先把这些走江湖的都打发走。”   窦秀昌忙去和官衙交涉。   窦昭招素兰上了马车,对窦世榜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目光却在陈曲水的身上停了停。   陈曲水会意,等窦世榜去安排护送窦昭的马车,他上前几步低声道:“等这边的事完了,我会和几位爷一起回窦家的。”   窦昭点头,由纪咏的护卫护送进了城。   窦家另有管事在城门口等她,见到她的马车立刻迎了上来,急急地道:“快,去东府,太夫人还在等四小姐呢!”   窦昭问素心:“崔姨奶奶知道我的事了吗?”   “我只是抓着红姑问了一声,没敢跟她老人家碰面。”素心道,“红姑那里我也嘱咐了,只说您有事,太晚了,要在田庄过一夜,明天下午再回来。”   “嗯!”窦昭赞赏地看了素心一眼。   马车骨碌碌地,很快在东窦的二门口停下。   柳妈妈和纪氏身边的王嬷嬷都在二门口等。   见了窦昭,纷纷上前拉着她的手打量,见她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神色自然,俱是齐齐地透了口长气,迭声催着她去见二太夫人:“太夫人急得眼都红了,把三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三伯父管家,所以挨了骂,祖母和她住在一起,是长辈,恐怕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吧?   窦昭猜测着,说了声“让她老人家担心了”,和柳嬷嬷、王嬷嬷去了二太夫人那里。   纪氏正在二太夫人门前失魂落魄地打着转,见到窦昭,一句话没说,先哭了起来:“这是谁做的孽,要让你受这苦!菩萨什么不一道雷把她给劈死!”   窦昭从来没有听到过纪氏骂人。   她顿时红了眼圈,喊了声“六伯母”,语气里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诧异的委屈。   纪氏更是伤心,恨恨地道:“庞家是个什么东西?以为攀上了王行宜自己就是陕西巡抚了!说他们是暴发户还抬举了他们,踩他们一脚我都还嫌脏了脚的东西,竟然敢打你的主意!这次不好好收拾收拾他们,他们还以为我们窦家怕他们呢!”说着,拉着她的手进了厅堂。   看来大家都是明白人,一听说这事涉及到庞昆白就知道庞家是什么打算。      第九十二章 气愤      二太夫人阴着脸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手里的沉香木念珠拨得噼啪直响。   看见窦昭和纪氏进来,她的脸又阴了几分,指了身边的锦杌让她们坐下,沉声问窦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窦昭把对纪咏说过的事情经过重新对二太夫人说了一遍。   纪氏听了气得脸色发青,没等二太夫人开口,忍不住道:“先前听三伯差了人回来报信,以为那庞昆白是个混人,所以想出这等法子。竟然是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这分明是……”引诱两个字她当着窦昭说不出口,道,“分明是欺负寿姑年纪小不懂事。要不是寿姑临危机变,岂不让庞家得逞了?”说到这里,她这才惊觉二太夫人还没有说话,忙道,“娘,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这太欺负人了!”   那庞昆白分明打着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从劫匪手里救下寿姑,借天色太晚留寿姑在田庄住一夜,然后借口为了寿姑的名节向窦家求亲。就算寿姑再不喜欢庞家,再不愿意嫁到庞家去,有了救命之恩,又有了同处一室的借口,寿姑也只好嫁过去。时间长了,有了孩子,庞昆白再小意服侍,寿姑自然会和他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到时候就算是窦家和赵家想阻止,寿姑看在丈夫、孩子的面上,只怕也会把产业交给庞昆白打理,庞家也就能名正言顺地霸占寿姑的产业了。   二太夫人脸色黑漆漆的,却道:“你们怎么不先跟家里的人说一声就去报了官?”   当然是怕你们和王家私底下交易!   窦昭道:“因出了人命案,纪家表哥、十二哥和邬四哥才决定报官的。”   “你是说,这件事与见明也有关?”纪氏瞪大了眼睛。   反正纪咏的背景深,窦家不敢随意得罪,不如帮窦德昌和邬善做做挡箭牌!   窦昭点了点头。   纪氏面露窘然。   二太夫人有些意外,但如窦昭所料的,没再追问下去。   窦昭现在装小姑娘,做出一副又惊又恐的样子,道:“太夫人,我身边要不是有素心和素兰,要不是带了她们两人出门,恐怕就回不来了!我想求太夫人一件事,请您无论如何也要答应我!”说着,拿了帕子擦着眼泪。   如果是其他人这样冒犯窦家的人,二太夫人早就吩咐下去寻个由头丢到衙门里乱棍打死了。可涉及到王行宜,她觉得把庞昆白就这样简单地处置了未免有些浪费——当初赵家答应王映雪扶正,条件之一就是王家不得插手寿姑的婚事。庞昆白是王家的姻亲,就算王家想否认也不可能。   她不由沉吟道:“你说!”   “求太夫人帮我查查到底是谁泄露了我的行踪!”窦昭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二太夫人。   二太夫人立刻答应了:“就是你不提,我也会查的。这种卖主求荣的东西,查到一个打死一个,不管是谁的人都一样!”十分气愤。   “我还想多请几个护卫。”窦昭道,“我可是怕了。您都不知道,庞昆白的随从身手有多厉害,要不然我怎么没认出他来呢?何况那庞家既然起了这样的心,难保其他人没有这样的心思,我可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事了。就算是威慑,我也想请几个高手护卫。”   二太夫人想到了邬家。   “行!”她没有犹豫,道,“你到时候和你三伯父、三堂哥去商量这件事。”   窦昭起身向二太夫人道谢。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招兵买马了。   柳嬷嬷进来禀道:“三老爷那边有信过来。”   看样子三伯父不时将田庄发生的事报给二太夫人知道,难怪二太夫人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让他进来说话。”二太夫人道。   一个十二、三岁,看上去十分机灵的小厮跑了进来给二太夫人行了礼,禀道:“太夫人,大夫说,庞公子伤势严重,恐怕要送到真定州去医治才行。三老爷让我问您,是不是要通知庞家的人?”   “通知他们。”二太夫人果断地道,“敲锣打鼓地让他们来领人,让真定州的人都知道他们生的这个儿子是个什么孽物!”   小厮飞奔而去。   二夫人想着要尽快把这件事告诉窦世枢,打发了窦昭下去休息:“……太晚了,你就在你六伯母屋里歇了吧!那边的事你不用担心,你三伯父自然会处置好的。”   窦昭也不想这个时候回去吓着祖母,去了纪氏那里。   睡前纪氏拉着窦昭的手很仔细地询问着纪咏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表情显得有些紧张。   窦昭不解,但还是不偏不倚地一一作答。   纪氏听了,表情忪懈下来,吩咐丫鬟服侍窦昭洗漱,又在内室里点了一炉安息香,让窦昭好好地休息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或者是这炉香起了作用,或者是之前太过紧张,窦昭很快就睡着了,连个身都没有翻,早上醒来,半边手臂都是麻的。   纪咏、窦德昌和邬善已经回来了,正在吃早餐。   窦德昌和邬善顶着两个黑眼圈,一看就知道昨天晚上没有睡,而纪咏却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   他怎么这么好的精神?   窦昭在心里嘀咕着。   纪氏向她说起之后的事来:“……庞家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庞昆白打劫了你们,反说是你们仗势欺人,把庞昆白打成了重伤。如今庞银楼护送庞昆白去了真定州求医,庞金楼去了京都,庞锡楼则聘了胡举人做讼师,要和我们家打官司。”说到这里,她冷冷地笑了一声,安抚窦昭道,“刑老八还有个手下活着,那个手下愿意过堂指证庞家,到时候我倒要看看那庞家还有什么话说!”   窦昭点了点头。   要打官司,那也要先等窦世枢和王行宜表明了态度才打得起来。   她问:“可查出来是谁泄露了我的行踪吗?”   “还没有消息。”纪氏道,“柳嬷嬷借口家里丢了东西,连夜带着人去了西府。”她有些担忧,“怎么也得把这个人找出来才行,不然你处境堪忧!”   一直坐在旁边听她们说话的纪咏却突然道:“要不要我帮你查?”   没等窦昭说话,纪氏已急急地道:“见明,你是客人!”   纪咏不以为然,道:“我既然碰到了,怎么能不管?”   纪氏阻止他:“这事自有长辈做主。”   看着姑侄俩要吵起来的样子,窦昭忙打着圆场:“多谢纪家表哥了。柳嬷嬷既然已经过去了,还是让柳嬷嬷先查查看吧!若是柳嬷嬷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查到什么,纪家表哥再出手也不迟!”   纪咏点头,低头喝了口茶。   纪氏惊讶地看了纪咏一眼,又有些奇怪地看了窦昭一眼,欲言又止。   窦昭没有注意。   她想着陈曲水。   一天一夜,不知道他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她不想纪咏插手这件事。   他的态度太暧昧。   用过午膳,窦昭打道回了西府。   祖母还不知道这件事,但对柳嬷嬷过来盘查家里的仆妇有点不悦:“毕竟西窦的事,就算是要查,也要等你回来再查才是。”   “这也是怕时间拖久了失去了痕迹。”窦昭安慰了祖母半晌,出门就看见陈曲水站在门口。   他朝着窦昭自信地一笑。   窦昭知道他有所得,心中顿时一安。   两人边走边说。   “……报信的人是刘万,不过他已经死在了打劫的现场……我查到杜安昨天在灵寿县一家叫平安的客栈歇脚,已经让陈晓风去请他了……柳嬷嬷要一个个地查,进展很慢,恐怕今天不会有什么结果。”   去京都又不经过灵寿县。   “那我们就帮着柳嬷嬷指点一下迷津吧!”窦昭笑道,“这件事还是由二太夫人出面更好。”   “行啊!”陈曲水也很赞同,道:“我觉得小姐还是应该再多请几个身手高超的人当护卫才行,就怕有人再打您的主意。”   “先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窦昭笑着,把从此以后她每年可以领一万两银子的例钱告诉了陈曲水,“不如请陈晓风他们如何?”她说了几个自己当时留意的人,这其中也包括了段公义。   陈先生笑道,“四小姐的眼光真好,我这就去办这件事!”   很快,柳嬷嬷就从刘万的屋里搜出了五十两雪花银。   二太夫人很是不满:“继续查,一定要把那个收买刘万的人给揪出来!”   晚上,陈晓风把杜安带了回来。   杜安见到窦昭时神色狼狈,嘴里直嚷着:“四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赶尽杀绝,也要给小的一个理由才是。”   窦昭大笑,道:“赶尽杀绝还要给你一个理由?”然后吩咐陈曲水,“把人交给二太夫人。”   杜安愣住,道:“你,你不审问我?”   “我审问你,你会说吗?”窦昭鄙视道,“何况你说不说有什么区别?只要让二太夫人要相信你与这件事有关、王映雪与这件事有关就行了。你说不说有什么要紧的!”   杜安顿时傻了眼。   窦昭回了屋。   素心追了过来:“四小姐,东府那边接到了京都五老爷的信。”   如果是为了庞昆白打劫的事,应该没这么快吧?   窦昭问:“知道说了些什么吗?”   素心抿了嘴笑,望着窦昭的目光透着几分促狭:“五老爷说,如果窦、邬两家能再次结亲,再好不过。还说,邬家门第清白,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您嫁过了去不会吃苦的。”      第九十三章 拒绝      窦昭骇然。   她以为窦家会先解决她和魏家的婚约,没想到他们就这样直接把魏家撇到了一边。   嫁给邬善?   是谁的主意?   他们不是一直想拿她的婚事做文章吗?怎么突然改变了卦?或者是邬松年的公职有了什么变化?   窦昭问素心:“这消息可靠吗?”   按道理,五伯父的书信不应该这样容易就打听到的。   素心见窦昭听闻喜讯既没有半点羞涩也没有半点喜悦,表情一怔,不解地望着窦昭,声音不由低了下去:“这门亲事是邬太太亲自找的三奶奶,现在五老爷也答应了,八九不离十,消息就传了出来……”   窦昭不由皱眉。   是自己太大意了。   从提亲到许诺,应该有些日子,自己却一无所觉。   她要找陈曲水商量商量这件事。   窦昭起身,沉着脸去了书房。   ※※※※※   二太夫人也很不高兴。   她背地里向纪氏述苦:“……说什么危难之交,只要不是和王家亲近的人家就行了。可寿姑明明可以嫁得更好,为什么非要嫁到邬家去?”   “五伯自有五伯的考虑,恐怕信中说不清楚。”纪氏知道的时候脸上笑开了花,此时有些敷衍地应付着二太夫人,“好在邬大人和邬太太品行高洁,邬家四少爷又是我们亲眼看着长大的,为人敦厚纯朴,和寿姑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总比嫁个陌生人的好。而且五伯说的话也有道理,寿姑好歹嫁了个和我们家亲近的人,要是嫁了别人,难保不被王家给拉拢过去。”   二太夫人犹自嘴硬:“寿姑从小就和王家的人不亲近……”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纪氏笑道,“寿姑就算是再不喜欢王家的人,总不能忤逆丈夫吧?要不然庞家怎敢做出‘英雄救美’事来?”   二太夫人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道:“那你就去回邬家一声吧?趁着邬太太还没有回京都,把八字过了。”   屋里突然响起个清朗的笑声:“这是谁要订亲啊?不知道能不能讨杯喜酒喝?”   纪氏和二太夫人回头,就看见纪咏正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事情既已如此,多说也没有用,反而让邬家知道了心里不舒服,还以为自家瞧不起他们,平白让两家生隙。   二太夫人念头闪过,呵呵地笑道:“是你四表妹和邬善,他们两个要订亲了!”   纪咏愕然,脑子里立刻闪现出窦昭端庄飒爽的面孔和邬善温和无害的笑容。   这两个人倒是很相配啊!   不过,相比之下好像窦昭更像男孩子多了些刚毅而邬善更像女孩子多了一些柔和。   他想到当自己赶到田庄时看到的那满地呻吟的男子和面目全非的庞昆白。   不知道窦昭和邬善在一起的时候是怎样一副景象?   纪咏越想越觉得有趣。   他问二太夫人:“他们什么时候订亲?要不要我帮着送什么东西?我记得我姐姐出嫁的时候,就让我帮她搬的嫁妆,三天回门,也是我去接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虽说已经是个举人了,可到底是小孩子,一听有热闹就有点按捺不住。   二太夫人看着,眼神柔和了几分,笑道:“那是迎娶和回门,现在他们只是对八字,暂时没什么让你帮忙的。你要是有心,过两年来真定喝他们的喜酒。寿姑还没有弟弟,到时候你这个做哥哥的帮着搬嫁妆也是一样。”   “好啊,好啊!”纪咏高兴地道,“到时候太夫人别忘了给我们家下个帖子,我人不管在哪里,一准赶过来。”   “一定,一定!”二太夫人笑着,两人闲聊了半天,二太夫人渐渐接受了窦昭既将嫁给邬善的事,心情好了很多,留在纪氏这里用了晚膳才回去。   窦昭约了邬善明天早上在纪氏的院子里见面。   她想要在交换庚帖之前跟好好跟邬善谈谈,若是能和邬善好说好散最好,若是不能,只好用些强硬手段。   她实在不想让邬善恨她。   陈曲水则劝窦昭:“小姐还是三思而后行。邬公子这人实在是不错,如果能成就一番良缘,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至少邬善不会影响窦昭的决断。   窦昭苦笑:“我实在是不想再陪着一个男孩子成长了,而且还不知道长大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曲水不懂。   窦昭也不解释,翌日做了寻常的打扮,去给祖母问安。   祖母可能也听说了这件事,笑盈盈地不住地打量她,还道:“我们寿姑成大姑娘了,真是越长越漂亮。”然后让红姑拿了个红漆描金的匣子给她,“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头面,现在送给你。”   窦昭暗暗在心里着急。   还好自己快刀斩乱麻地约了邬善,这样要是再拖几天,局面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笑嘻嘻地问祖母为什么要送东西她,又做出一副非常喜欢的样子将那套赤金镶着南珠的头面收了,还道:“送给我了就是我的,您可不能后悔啊!”   祖母非常的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窦昭这才去了六伯母那里。   她前几年就住在这里,纪氏到今天还将她曾经居住过的西厢房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直到如今她偶尔也会在这里过夜,这里就像她的第二个家似的,没有人诧异她的到来。   和纪氏聊了半天花草,又陪着纪氏绕着檐前屋后走了一圈,邬善过来了。   窦昭大大方方要邬善帮她画幅扇面:“……就像上次你帮三堂嫂画的那幅一样。”   邬善红着脸看了眼纪氏。   纪氏笑道:“去吧,去吧!蕙哥儿他们的书房有现成的笔墨。”   邬善敬意应是,去了窦政昌的书房。   窦昭像从前一样跟过去瞧。   纪氏坐在炕上算着这几个月的账。   采菽低声道:“您看,要不要派个人跟过去?”   “不用。”纪氏头也没抬,道,“那样反而着了痕迹,不好。”   采菽笑着应是,抬头却看见东厢房南面作书房的房间窗棂大开,不管是正房、厢房还是从院子中经过的人都可以看见正埋头作画的邬善和在一旁帮邬善磨墨的窦昭。   他们的神色是那样的坦荡,举止是那样的磊落,采菽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顿时羞红了脸。   纪氏抬头,看见书房里的两个人,暗暗点头,笑着低下头去,继续算着她的账。   来给纪氏问安的纪咏啧啧了两声。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一个温文尔雅,一个英姿爽朗,看上去倒挺像那么回事的。   他进了正房。   给纪氏请过安,笑着指了指书房里的两个人道:“姑姑,您也不管管?”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纪氏佯作不悦的样子训斥着他,“他们光明正大的,我为什么要管?”   “算了,算了,横竖总是我的不对。”纪咏说着,摸了摸鼻子,笑着站在了纪氏的身后,帮纪氏捏着肩膀,“姑姑,您就这么看好四表妹和邬善啊?我瞧着那邬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居家过日子,比这些做什么?”纪氏不以为然地道,“要紧的是适合——我看寿姑和邬善就挺合适。”   纪咏点头,眼睛珠子却骨碌碌直转。   那边窦昭正和邬善说着话:“婚事我听说了,只是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   原来她知道了!   邬善的脸上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隐约听到什么不想早嫁人的话,忙慌慌张张地道:“我,我也不想那么早……我要参加乡试,桂榜题名了再……我,我不会委屈你的……你放心好了……你在家里多呆几年,等想……的时候再……”   他期期艾艾的,平时那样坦然的一个人扭捏得像个小姑娘,让窦昭一阵不忍,原本想好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才硬起心肠低声道:“我有婚约的!”   “啊?”邬善张大了嘴。   窦昭道:“我的事,你应该听说过。我娘亲去世之前,曾给我订下一门亲事,信物还在我舅舅手里。但我伯父他们好像不满意这桩婚事,一直也没有和那家人走动……但我心里却惦记着这件事……我不能嫁给你!”   邬善脸上的红润一点点地褪去,最后变得和纸一样苍白,手里的笔“啪”地一下落在了扇面上,刚刚画好的一树虬梅霎时变成了一团墨迹。   “邬四哥。”窦昭真诚地道,“我一直把你当亲哥哥一样,以后的嫂子一定比我会贤惠百倍的。”   她干巴巴地安慰着邬善。   邬善垂下了眼睛,一动不动,像个泥塑。   窦昭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先走了,邬四哥以后保重。”   “你,等等。”就在她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邬善声音嘶哑地道,“要是,要是那家人……一直没来提亲,我,我等着你……”   邬善是她两世为人遇到过对她最温和的人。   如果没有上一世的经验,她会义无反顾地嫁给邬善吧?   可惜,她的心已千疮百孔,这样轻柔如粉色的情意她欣赏,却没办法冲动。   窦昭轻轻地摇了摇头,道:“邬四哥,多谢你,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更改。”   邬善闻言身子一晃,“扑通”一声跌坐在了身后太师椅上。   窦昭径直出了书房。   ※   大家不要猜了,纪咏既不是重生的也不是穿的……   ※      第九十四章 后续      窦昭从窦政昌的书房走出来,迎面碰到了纪咏。   他笑着问窦昭:“怎么?要走了?也不多呆一会。”说着,眼睑轻抬,朝书房瞥了一眼。   非礼毋视,非礼毋听。   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窥人隐私?他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还是举人呢!   窦昭心中不悦,淡淡地朝着他点了点头,去了纪氏屋里。   纪咏回头,就看见邬善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他喊了邬善一声,邬善却“啪”地一声关上书房的窗扇。   纪咏皱了皱眉,想了想,跟着窦昭进了纪氏的屋子。   窦昭正在向纪氏告辞。   纪氏拉了她的手,笑得十分慈爱:“以后有空就来陪六伯母坐坐。”好像以后看不到她了似的。   窦昭心里涌起一股愧疚。   六伯母待她如母,她却辜负了六伯母的好意。   “只怕到时候要吵得您赶人。”她和六伯母开着玩笑。   纪咏却笑吟吟地问她:“不是说求了邬善帮着画扇面吗?扇面呢?”他上下打量着她,“不会是邬善不会画吧?要不要我帮你画一副?我画画也还可以,师从江南名士周六一呢!”   窦昭只觉得头痛,看在六伯母的份上,却不好把话说得太失礼,笑道:“邬四哥说他画好了让小厮送到西府去。”   “是吗?”纪咏还要说什么,纪氏已语带警告地喊了他一声,“见明,你不是说过两天要去泰山看日出吗?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还有什么没带的?”   纪咏撇了撇嘴,不再说什么。   窦昭看见纪氏脸上掠过些许的无奈。   她忙站起身来:“六伯母,那我先回去了。您要的茉莉花,黄昏的时候我让他们给您送过来。”   “麻烦寿姑了。”纪氏笑着,让身边的大丫鬟采菽送了窦昭出门,然后忍不住对纪咏道,“祖父是怎么对你说的?让你‘少说多看’。你可不要让祖父伤心才是!”   纪咏闻言嘟呶了声“我知道了”,但还是忍不住道:“您不觉得,那个邬善没有一点风度气质,根本就配不上寿姑吗?这是谁做的媒啊?简直是乱琴弹嘛!”   纪氏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胡说些什么?人家配不配得上,与你有什么关系?”   纪咏没有吭声。   纪氏表情缓和下来,柔声道:“有时候事情不能看表面,你不要急着下结论。”   纪咏“哦”了一声,恭敬地向纪氏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纪氏望着侄儿青松般挺拔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窦昭这边则吩咐素兰:“你这几天多往东府走走,一旦听到什么消息,就立刻来告诉我。”   素兰人小鬼大,十分的机灵,从前她不方便在东府安插自己的人,有了素兰,消息灵通多了。   素心犹豫道:“小姐,您这样,要不要和崔姨奶奶商量商量?或者是,和京都的七老爷商量商量也行啊……”   她也觉得邬家是门好亲事。   窦昭只好找了个借口道:“邬家和我五伯父的关系密切,而我五伯父却想着拜相入阁,要和王行宜争。我只想安安逸逸地过日子,不想掺和到这里面去。”   素兰歪着脑袋:“可是,如果五老爷能赢呢?外面的演义都说,有从龙之功就能做宰相。我们这个时候帮了五老爷,五老爷以后肯定会对小姐很好的……”   没等她把话说完,就被姐姐素心在头上敲了一下:“要是五老爷输了呢?我们不想别人的,别人也不想我们的。就像小姐说的,我们谁也不帮,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再说这种投机取巧的话,小心我罚你站桩。”   素兰吐着舌头抱住了窦昭的胳膊。   窦昭想到了女儿茵姐儿,被责怪的时候也这样抱着她的胳膊撒着娇,不由笑起来,揽了素兰的肩膀。   素心嗔道:“小姐,都是您,把她给惯坏了!”笑意却一直从眼睛里溢到了嘴角。   窦昭哈哈地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记不清楚儿女们的五官了,记忆深处,只留下一个人或娇憨或恭谨的模样。   她望着窗外,眼泪猝然而至。   素兰和素心面面相觑,素兰更是缩了缩身子。   窦昭擦着眼泪:“没事,没事,就是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来!”   素兰就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荷包,拿了一块桂花糕出来,小心翼翼地道:“小姐,这是姐姐买给我的,我想爹爹的时候,吃块糕就好了。您也吃一块,就不会想从前的那些事了。”   窦昭含着眼泪放了一块桂花糕在嘴里,笑道:“真好吃!”   素兰笑了起来,笑容像阳光般的灿烂,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霾。   素心则侧过脸去,抹了抹眼角的水光。   窦昭打起精神来,道:“我们去找陈先生去,我让他把陈晓风和段公义请来给我做护院,也不知道他办得怎样了?这身边没几个人,出门总是有点不放心。还有,那一万两银子的例钱,也得早点要到手,免得到时候把人请来了没银子安置他们。”   素兰咋舌:“还给银子?小姐不是给了他们一大笔酬金吗?”   “酬金是酬金,工钱是工钱,怎么能一样?”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回了东府。   祖母正在整理箱笼,翻翻这个也摇头,翻翻那个也摇头。窦昭笑着问她:“您这是要做秋衣还是做冬衣?”   红姑在一旁抿了嘴笑。   窦昭突然明白过来。   祖母这是在给她准备添箱的东西。   她额头冒出细细的汗来,拉了祖母就去了外面的厅堂。   祖母呵呵地笑,吩咐她:“你帮我给你父亲写封信,让他想办法从江南找几个裁缝和绣娘过来,我们好好地做几件新衣裳穿穿。”   不用这么大的阵势吧?   看着祖母兴致勃勃的样子,窦昭还是应了。   就当是逗她老人家高兴好了!   祖母就和她说起哪家铺子的鞋子好,哪家铺子的假髻好,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却让窦昭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暖意。这样说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甘露进来禀道:“陈先生请小姐去趟书房!”   “那你快去吧!”祖母忙道,“只怕是铺子里有什么事?”   应该是为了请护卫的事。   窦昭也不点破,去了书房。   陈曲水果然是为这件事找她:“陈晓风等人都是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不过都提出要做完这个月,等到东家找到了人接手才能来,只有段公义,说这两天就可以过来了。我就打听了一下,说是当初段公义去郎家做护卫,是郎家的老太爷请过去的,后来郎家的老太爷去世了,郎家现在的当家人就觉得段公义的例钱有点高,几次想减下来,因碍着他是服侍过老太爷的人不好开这个口,段公义早就想走了,只是他有个老娘瘫痪在床,既要他服侍也要钱用药,他找不到比郎家护院更好的差事了,不敢开这口。我去找他,他大松了口气,主动提出来比郎家少拿五两银子,我看着他是个来了就能上手的,比郎家多开了五两银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要……”   窦昭沉吟道:“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他娘子前几年过世了,”陈曲水道,“没留下一儿半女的,这几年老娘的病花光了积蓄,一直钱没再娶。”   “那就买个丫鬟去服侍他老娘。”窦昭道,“这丫鬟的月例由我们出。”   陈曲水笑着应了,窦昭又问起案情的进展:“庞锡楼要和窦家打官司,鲁大人接了状纸没有?”   “接了。”陈曲水笑道,“不仅接了状纸,还留庞锡楼在后衙喝了顿酒,劝庞锡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个庞锡楼也好笑,听了鲁大人的话,竟然说不是自己要打官司,是他二哥要他帮着打官司。让鲁大人不要生气……”   庞家的人比她想像的还要有意思。   窦昭扑嗤一声笑,托了陈曲水:“这件事就麻烦您帮着多留意了。”   陈曲笑着应了,接下来的几天他给新来的护卫安排住的地方,打听庞昆白的病情,探听京都那边的反应,忙得团团转。   纪咏定下了去泰山的日子,挨着房头向窦家的人辞行,自然少不了和他同样住在窦家客房的邬太太那里。   邬太太满面笑容地留了纪咏喝茶。   纪咏也不客气,坐在了邬太太下首,问道:“这几天怎么没有看见邬贤弟?”   他住在东府东边的客房,邬善跟母亲和妹妹一起住在西边的客房。   邬太太笑道:“我们过两天要启程去京都了,或是怕他父亲考他的功课,他这几天一直关在屋子里用功,挑灯学到半夜,谁也不让打扰。今天要不是芷哥儿,只怕是敲不开他的门——他和芷哥儿出去了,说是有几个同窗要给他送行。”   纪咏听了笑道:“也不怪邬贤弟的人缘好,他倒是个豪爽的性子,那天要不是他,我们还找不到那个田庄呢!”   邬太太一愣,问:“什么田庄?”   纪咏笑容微滞,但很快就恢复过来,笑道:“哦,我们那天一起出去玩,迷了路,是邬贤弟帮着认的路。”然后端起茶盅,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大口地喝了几口茶。   邬太太心中生疑。   送走纪咏后找了邬善身边的小厮盘问。   小厮虽然得了邬善的叮嘱,但他不敢瞒着邬太太,很快就将窦昭被劫持的细节竹筒倒豆子般的全交待了。   邬太太闻言脸色大变,反复问那小厮:“你们去的时候,那个庞昆白已经被打得半死?而四小姐却毫发未伤,身边还满是面生的护卫?”   小厮发誓:“太太,我不敢骗您。我若是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邬太太做了个不要再说的手势,低声吩咐小厮:“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否则乱棍打死。”   小厮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厅堂。      第九十五章 反悔      原本定于六月底启程的邬太太将行程提前了几天。   玉二奶奶给婶婶送行,提及邬善和窦昭的婚事:“……您看我怎么跟太夫人说好?”   这门亲事是邬太太主动提起的,现在窦家答应了,按道理,邬太太在离开真定之前应该把这件事定下来,就算不交换庚帖,至少也要有句准话。   邬太太淡淡地道:“当时也不过是问一问,这件事还得我们老爷同意才行。”   玉二奶奶愕然。   邬太太回避般地垂下了眼睑,低头喝了口茶。   二奶奶顿时气得脸色发紫。   她虽然是邬家的姑娘,可更是窦家的媳妇。   当初是她这个婶婶一片诚意,她这才去二太夫人面前讨了这个好,她婶婶突然变了卦,这让她以后如何在窦家立足?   “婶婶,我们也不是外人,”二奶奶半晌才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哑声道,“您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我总得给太夫人和我婆婆一个交待才是。您大概还不知道吧?寿姑名下,有西窦一半财产的陪嫁,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盯着呢!要不是邬家和窦家是姻亲,要不是叔叔和五叔父是至交好友,窦家未必答应这门亲事……”   邬太太听得一愣。   窦昭名下有西窦一半财产的陪嫁?   难怪气焰如此的嚣张,敢把庞昆白打得半死了。   这样的女子,那就更不能让她进门了!   不然以后谁管得住?   说不定他们邬家还会背上个贪图媳妇陪嫁的名声。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满道:“你叔叔和我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窦四小姐有那多的陪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难道是怕我贪她的陪嫁不成?还好你今天把这件事说出来了,要是等到两家过礼,我们邬家出得起聘礼吗?你这哪里是在做媒,你这是在丢你娘家人的脸!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家的这位四小姐,不过是被人打劫,就把人往死里打,还是姻亲呢,这样的人我儿子可消受不起!我还怕哪天得罪了她,她连我这个做婆婆的都不放过呢!”   二奶奶不知道细节,闻言非常的诧异,但还是强辩道:“婶婶怎么这样说话?四妹妹和十二叔他们被人打劫,不反抗,难道还把脑袋伸过去任别人砍不成?”   邬太太只当她她是为着婆家说话,冷冷地道:“我也没说不让她反抗,可总有个底线吧?她一个女子,明明已占了优势,还得理不饶人……”她正说着,竹帘“哐当”一声响,邬善面如金纸地从外面闯了进来。   “娘亲,四妹妹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几天的功夫,他眼窝深陷,人如枯草似的,早没有了从前的奕奕神采,“打庞昆白,是我们几个的主意。他为人太猥琐,不教训教训他,我们实在是不甘心……”   “你不是在书房里读书吗?跑出来做什么?”邬太太看着儿子,目光前所未有的严厉,“我正和你堂姐说话,这里有你插嘴的地方吗?你跟谁学的,一点规矩也不懂!还不快回房去!”说着,高声喊着毕嬷嬷,“你们是怎么服侍少爷的?怎么让他到处乱跑……”   婶婶分明是指桑骂槐。   二奶奶脸色大变。   邬善也忍不住高声喊了声“娘亲”,道:“您用不着责怪毕嬷嬷,全是我的错。我这就回房读书去。”他说着,并没有立刻就回房,而是踌躇片刻,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的面前,“娘亲,”他眼角眉梢流露出毅色,哀哀地求着邬太太,“您,您就答应了我和四妹妹的婚事吧?我求您了……”说着,“咚咚咚”地给母亲磕起头来。   邬太太和二奶奶都勃然变色。邬太太更是大声喝道:“邬善,你要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他不过是不死心罢了!   四妹妹不是要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如果窦家答应了他们的亲事,就算那家人来提亲,他也可以争一争吧?   邬善泪眼模糊,不停地磕着头,好像只有这样,心里的痛才会少一点。   二奶奶轻轻地叹了口气,上前去携邬善:“你快起来!”   邬善却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二奶奶的衣袖:“堂姐,您就帮帮我吧……”   他的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脸上被母亲狠狠地搧了一掌:“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君亲师,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给你母亲和堂姐下跪,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给我起来!”说着,胡乱地拉着邬善。   邬善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望着二奶奶。   二奶奶不忍看他的眼神,别过脸去,低声道:“事已至此,就算四妹妹嫁过来,你觉得,合适吗?”   邬善听着眼神顿时一黯,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光了似的,呆呆地被母亲拉了起来。   二奶奶不想再趟这淌浑水,起身告辞。   不过半个时辰,西客房发生的事就传到了纪氏的耳朵里。   她勃然大怒,道:“邬家想干什么?以为我们窦家是他邬家下饭的一碟菜吗?想怎样就怎样!这件事我要去太夫人那里问个清楚才是。”   二太夫人也很生气,正歪在炕上闭目养神,由柳嬷嬷用美人捶给她棰着腿。   “强扭的瓜不甜,不成也好。”她劝着纪氏,眼里却寒光四射,“刚才还把子君的媳妇臭骂了一顿。可那有什么用?邬太太既然瞧不起寿姑,寿姑就是嫁过去恐怕也讨不了什么好。你若有心,以后帮她多多留意,给她找门比邬家更好的亲事才是。”   纪氏看着二太夫人眸中不时闪过的清冷,知道二太夫人这是恨上了邬太太,十之八九以后会找邬太太的麻烦,遂不再说什么,起身告退,想到前两天崔姨奶奶还派人来问她能不能帮着从江南找两个绣娘来给窦昭绣嫁衣,她心里一阵酸楚,吩咐采菽:“让人备车,我要去趟西府。”   窦昭也已得了消息,她以为是邬善在邬太太面前说了些什么,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莫名地掠过一阵淡淡的怅然。但她很快就把这丝怅然抛到了脑后,和陈曲水说着刚刚得到的消息:“……二太夫人已经认定杜安是受了王映雪的指使了?”   “是啊!”陈曲水笑道,“三老爷不仅给五老爷写了封信,还给令尊也写了封信,刚刚派人快马加鞭送往了京都。”   窦昭沉吟道:“以我五伯父的为人,肯定会抓住这件事向王行宜发难。王行宜这几年虽然战功赫赫,但将在外,虽然君命有所不受,可这军饷粮草、抚恤行赏之事却少不了六部的堂官帮忙,五伯父在京都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这个时候,王行宜决不敢和五伯父翻脸。如果我是他,肯定会低头认错,许诺五伯父些什么……”她说着,笑了起来,“我担惊受怕的,好事总不能让五伯父一个人都得了吧?肉我们估计是吃不上的,可未必就没有汤喝?不如让让庞家赔我们一万两银子算了……不,两万两银子吧!为了庞昆白,我可是拿出了一万两银子悬赏!反正庞家的人走出去个个趾高气扬的,脑门顶上像写着‘我有银子’似的,那我们就好好地敲他一笔好了!”   陈曲水呵呵地笑。   窦昭吩咐素心:“帮我磨墨,我要写封信给我父亲,这种事让他去跟五伯父开口最好不过了。”   素心笑盈盈地帮窦昭备好了笔墨纸砚。   窦昭给父亲写了信,然后说起段公义的事来:“我已经跟三伯父说过了,以后段老太太需要什么药材就让服侍她的丫鬟到窦家的生药铺子里去拿,记在我的账上就行了。”   昨天段公义正式成为窦家的一名护院。   陈曲水笑着点头:“如此甚好!”   窦昭又问了问笔墨铺子的生意,这才回了内院。   祖母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了似的,看她的目光也不时闪现出些许的怜悯。   窦昭暗暗称奇,出了东跨院,她问甘露:“到底怎么一回事?”   甘露低着头,喃喃地道:“是六太太来过了,说邬家明天就启程回京都……”   这么说来,祖母是为她的婚事不成而伤心了。   窦昭颇为无奈地吁了口气。   ※※※※※   邬善走的那天,下了一阵小雨。   雨湿漉漉的,把树叶冲洗得格外碧绿。   窦昭在花房里给冬青树剪了一天的枝叶,直到傍晚窦德昌来拜访她:“邬四说,你曾托他画过一副扇面,让我帮他送过来。”   她洗了手,让素心把扇面收进了箱笼。   窦德昌惘然地道:“你不看看画的是什么吗?”   “画的是什么有什么关系?”窦昭用帕子仔细地擦着手,淡淡地道,“还是收起来的好。”   窦德昌默然。   没几日,纪咏从泰山回来,听说邬善走了,他摇着扇子哈哈地笑了两声,吩咐随从备车,他要去西府。   纪氏紧张地拦着他:“你要去干什么?”   纪咏睁大了眼睛:“我给四妹妹带了一支成了形的何首乌,这也不行?”   纪氏窘然地讪笑。   纪咏扬长而去。   见到窦昭问她:“听说你和邬善的婚事告吹了?你也不用伤心,他这种人,软绵绵的,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你以后一定能遇到更好的!我正好寻了支何首乌送你,你补补头发。”   他这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打击自己?   窦昭听了气得脑门直抽,咬着牙道:“纪家表哥是不是听错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和邬四哥订过亲?”   纪咏张大了嘴巴,半天才闭上。   窦昭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第九十六章 回来      到了六月中旬,庞昆白打劫的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原本庞玉楼还想为侄儿说两句好话的,但因为杜安的缘故,她和王映雪坐实了教唆之名。王许氏自然不会承认这件事与王映雪有关,错的都是儿媳妇,她女儿不过是被骗而已,要休了庞玉楼。王知杓带着两个儿子王檀、王杉跪在王许氏的屋前为妻子求情,王许氏这才改了口,让庞玉楼在自己跟前立规矩,庞玉楼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每天殷勤地服侍着婆婆,只盼着早点把这阵风头过了再说,哪里还敢提庞昆白一句。   窦世英怒不可遏。   他丢了一本《女诫》给王映雪,让她在屋里抄录,什么时候抄完了一千本,什么时候才能出房。然后将内宅的事务交给了高升的媳妇打理,变相地剥夺了王映雪管家的权利,并选了日子,准备把王映雪送回真定老家,交由二太夫人管束。   王许氏大惊失色。   王映雪膝下无子,是她的一块心病。   如果王映雪被送回了真定,以王映雪的年纪,那岂不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儿子了!   她亲自向窦世英求情。   窦世英不为所动,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   王许氏没有办法,去求窦世枢。   窦世枢笑道:“这是七弟的家务事,我一个做哥哥的,实在不好插手。”却又向王许氏暗示,“不要说是我了,就是寿姑给七弟妹求情,说只要庞家赔两万两银子就算了,七叔都不予理会……”   王许氏眼睛一亮。回去后就逼着庞家赔窦昭两万两银子。   庞家哪里拿得出这笔银子。   王许氏冷笑:“那就把你们家姑娘领回去。这样败家的东西,我们家可供不起!”   庞玉楼气得跳脚,派了体己的管事去游说三个哥哥:“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了王家这棵大树,我们就是有再多的银子也保不住。”   庞金楼怂恿庞父:“家里的祖产自然是不能变卖的。二弟的酒楼、茶馆、三弟的钱庄、当铺,怎么也值个两万两银子,若还不够,把我们家的杂货铺做抵押,再借些银子——有了杂货铺,那些钱庄才敢借银子给我们,我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杂货铺子是庞金楼的产业。   庞父不住地点头,也不管庞银楼和庞锡楼同意不同意,直接找人盘了出去,凑了两万两银子,送到了西窦。   庞银楼和庞锡楼踢了庞金楼家的大门,追着他打。   庞寄修的妻子陈氏抱着肘在一旁嘿嘿地看戏。   庞寄修气急败坏,朝着陈氏吼道:“你还不敢帮着把二叔和三叔拉开!要是我爹有个三长两短的,我立刻休了你。”   陈氏根本不怕。   庞寄修每天不说两遍休妻就不痛快。   她拖着庞寄修衣领回了屋。   “就庞昆白做的那点事,窦家没有把他打死已是手下留情了,你还想让我帮你们打架?想得美。”陈氏不齿地道,喊了丫鬟收拾箱笼,“你和我回娘家去住几天,等这件事了了再回来。”   庞寄修拂袖而去。   却被陈氏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从门边拎到了堂屋中间。   “我和你说正经的,你要听进去才行!”陈氏板了脸,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睛透着凶光,“立刻跟我回娘家去住几天。我娘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说挺想女婿的。”   打又打不过,骂人家可人家也不在乎。   庞寄修直跺脚。   陈氏嘻嘻地笑,挟持着庞寄修出了房门。   庞银楼的老婆正躺在前院蹬仰窝:“庞金楼你这个王八蛋,你挑唆着爹把我们家的铺子卖了,我们拿什么给昆白看病啊!可怜我的昆白,像个活死人一样了……”   庞寄修急了,指着庞银楼的老婆对陈氏道:“你看!”   “有什么可看的。”陈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死了就死了,他这种人,活着也是浪费米粮布匹,白占地方!”   庞寄修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氏抬手将他塞进了马车里。   她的丫鬟跳上车辕,扬着鞭,马车骨碌碌地驶出了庞家。   窦昭自然是不愿意王映雪回来的。   眼不见心不烦!   她让素心给庞家的人传话:“这两万两银子是赔给我们的,若是想让我在父亲面前帮她说好话,让他们再拿五千两银子来。”   庞家叫苦连连,却不敢不应,找放印子的借了五千两银子送过来。   窦昭写了封信给父亲。说内宅没有女主人会惹人说闲话,既然现在是高升家的主持中馈,还是把王映雪留在身边,以后让她少在亲戚间走动就是了。而且自己实在是不想和王映雪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窦世英却是铁了心要把王映雪晾起来,他同意将她留在京都,却提出让窦明回真定,由窦昭管教。   窦昭不答应。   窦世英直接将人送了回来。   十岁的窦明眉目清婉,身材纤细,已隐隐露出几分身弱柳扶风般的娇柔。只是此刻她雪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大大的杏眼中仿佛有团火在烧,像朵带刺的玫瑰而不是临水而开的水仙。   “你别以为我喜欢你回来,”窦昭坐在正房厅堂的太师椅上,淡淡地道,“你要怨,就怨庞家好了,用不着冲着我发脾气。”然后指了指栖霞院的方向,“你以后住在西跨院,我把杜宁拨给你使唤,你想什么折腾都行,只要不闯到我的正院和打扰到东跨院的崔姨奶奶就行了。”说完,她站起身来,“走吧,我带你去给崔姨奶奶问安!”   姐姐冷漠的眼神,从容的举止,还有那种世事尽在掌握中的绝对自信,让窦明霎时间有种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让她不敢妄动但也生出噬心的忌恨。   “你凭什么指使我!”她忍不住捏着拳头尖叫,口不择言地道,“她不过是个姨娘罢了,你休想我去给一个姨娘问安!”   窦昭站定,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一个嬷嬷打扮的妇人忙上前捂了窦明的嘴:“四小姐,您,您不要见怪,五小姐这是气糊涂了。不,她不是气您,是气老爷……”她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来。   窦昭认得她。   前世,她是窦明去京都之后,王许氏给她找的管事嬷嬷。姓周,和许家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她对窦明很忠心,把窦明屋里的事管理得妥妥贴贴的。   没想到今生又见面了。   她笑了笑,对在周嬷嬷怀里挣扎的窦明道:“你不要自取其辱。这一次,我只罚你在花厅里跪半个时辰,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就让你到北楼祠堂的院子里跪两个时辰。你要是不相信,就试试看!”   窦明瞪着她。   窦昭吩咐周嬷嬷:“你把她放开。这可不是王府,这里是窦家。上有伯祖母,下有侄女。我如果不教训她,她这样张牙舞爪的,只会坏了自己的名声,把自己弄得无人理会。”   周嬷嬷连连点头。   窦昭就听见她低声地劝了窦明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慢慢地松了手。   窦明果然不再作声。   窦昭和她去了祖母那里。   都是她的孙女,祖母看见窦明很高兴,拉着她的手不住地问她路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让红姑把屋子里好吃的东西都搬出来给窦明吃。   窦明压根就不喜欢窦家,更瞧不上祖母的吃食,可看见窦昭笑盈盈地站在一旁却目露威慑,她勉强地敷衍着祖母。   祖母看着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让窦明回去休息之后对窦昭道:“你父亲把她送回来,多半是不想王氏把她养歪了,有些事,你这个做姐姐还要多多担待才是。”又劝她,“今生是姐妹,来世未必是姐妹,这也是你们的缘分。”   窦昭很想说她已经和窦明做了两世的姐妹了……但她不想祖母担心,还是恭敬地应喏。   祖母就笑着抱了抱窦昭,道:“我就知道我们寿姑是个大度、明理的好孩子!”   “她也这么觉得。”窦昭道。   要不然,她刚才说话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念头闪过,她哈哈地笑起来,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回到屋里,窦昭把家里的大小管事都叫到了花厅,把家里的人事重新分配了一下。   家里灶上的、浆洗房的、马房的、轿房的甚至是值夜的婆子全都一分为三,东跨院的人服侍崔姨奶奶,正院的人服侍她,西跨院的人服侍窦明。东跨院和正院的人由高兴管,西跨院由周嬷嬷管,包括公中的开支也是如此划分的。   周嬷嬷非常的惊讶,犹豫地喊了声“四小姐”,就被窦明挡住了话题:“你是祖母给我的人,有什么担当不起的?”然后又对窦昭道,“算你识相!”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窦昭说话。   满屋子的仆妇都面露惊恐地低下了头,一时间屋子里落针可闻。   窦昭端起茶盅,用茶盅盖轻轻地拂着浮在茶盅上面的茶叶,手上的翡翠镯子叮叮作响,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擂鼓,气氛压抑而沉重。   “窦明,你的膝盖疼不疼?”窦昭轻声问她,“你是不是还能再跪半个时辰?”   窦明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之色。   给祖母请过问安,窦昭就让她去花厅里罚跪,她不以为然,却被窦昭身边的一个丫鬟强拽到了花厅里,跪了半个时辰,她到现在膝盖都还隐隐作痛。   “窦明,”窦昭道,“我把你当妹妹,让家里的仆妇把你当小姐,可你若是不尊重这份尊重,我也可以把你当成是陌生人,家里的仆妇也不必敬着你了。”   窦明望了窦昭身后的素心一眼,噤若寒蝉。      第九十七章 碰见      窦昭私底下摇头:“以后还不知道要给她收拾多少烂摊子呢!”   这样的话素心自然是不敢搭腔的。   她服侍窦昭换了件衣裳,然后陪着窦昭和窦明一起去了二太夫人那里。   二太夫人看见窦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来了”。   或者是小时候被二太夫人管束过,窦明在二太夫人面前表现的十分乖巧,恭恭敬敬地喊着“伯祖母”,问二太夫人腰酸的毛病有没有好一点,她这次给二太夫人从京都带了一种膏药来,据说对腰酸特别的有效云云,硬是把冷着脸的二太夫人说得满脸是笑。   窦昭看了在旁边暗暗撇嘴。   窦明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只要她喜欢,就能让小猫小狗都喜欢她,可要是脾气来了,就是天王老子也照样地闹腾。   二太夫人就拉了窦明的手问她这几年都读了些什么书,针黹女红如何。   “跟着大舅母读了《女诫》、《烈女传》和《孝经》。”窦明笑容甜美,“针黹还没有开始学,但我喜欢弹琵琶,大舅母就请了个师傅教我,这次她也跟着我一起回了真定。”   算她聪明,没有提外祖母。   若是她敢提王许氏,二太夫人恐怕当场就要翻脸。   说起来,二太夫人在窦家当老祖宗当的时间长了,忌妒之心日盛,听不得旁的声音,容不得旁的人了。   窦昭思忖着,就听见二太夫人对她道:“寿姑,你的针线好,明姐儿既然回来了,针线上的事,你得好好指点指点她才是。”接着又夸了那几本书选得不错,说了一大通妇德的重要性,让窦明眼底的阴霾越来越深,直到脸上闪过一丝不耐时,纪咏来了。   看见窦氏姐妹,纪咏有些意外。   看见纪咏,窦氏姐妹也有些意外。   只有二太夫人,喜形于色,朝着纪咏连连招手:“这个时候,你不和蕙哥儿、芷哥儿在屋里歇凉,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来,到我身边来坐。”不仅随手拿了柄团扇亲自帮纪咏打扇,还催着丫鬟快点端碗冰镇的绿豆汤进来,像是自己的亲孙子来了似的热络,不由让窦明恻目,强忍着才没有问这是谁。   纪咏这家伙实际上也挺会讨老太太们喜欢的。   他从泰山回来,给二太夫人带了块石头,石头上的纹理乍眼一看像个寿星翁牵了头梅花鹿,二太夫人高兴得不得了,专程让人用紫檀木做了个架子,把石头供在了自己的小佛堂里。   窦昭望了一眼小佛堂的方向,二太夫人已指了窦明道:“见明,你还没有见过明姐儿吧?这是我们家老七的次女,一直跟着老七在京都,今天才回来。”又对窦明道,“这是你六伯母娘家的侄儿,你就随着寿姑喊纪表哥吧!”   纪咏大方地给窦明行礼,儒雅谦逊,如翩翩佳公子。   窦明曲膝行礼,显得有些惊讶。   纪咏是来辞行的:“……曾祖父有个好友在保定府,这次出门,曾祖父曾嘱咐我去拜访。”   二太夫人忙道:“怎么不过些日子再去?这几天正是最热的时候。”语气中满是关切。   “我准备过了中秋节和蕙哥儿、芷哥儿一起去京都。”他笑道,“我有几年没见到伯父和父亲了,又正好可以随着蕙哥儿和芷哥儿一道去拜访拜访姑父。”   窦昭从纪氏那里听说过,纪家目前入仕的有六个人。除了纪咏的伯父在工部任侍郎,父亲在通政司任右通政,还有几个堂伯和堂叔都外放各地,或是做知府,或是做按察使,或是做布政使,前程都不错。这本应该是窦家最大的助力,但因纪、窦两家政见不同,纪咏的伯父也有意宣麻拜相,两家反而走得不太亲。但能有这样并驾齐驱的姻亲,彼此间却也不免互相高看一眼,并不影响两家私下的交往。   “去京都看看也好。”二太夫人笑呵呵地说着,吩咐贴身的嬷嬷去拿些藿香丸、仁丹之类的药丸给纪咏:“天气太热,带在路上用。”   纪咏连声道谢。   二太夫人还不放心,拉着他的手这啊那啊地嘱咐了半天。   待到回去的时候,窦昭发现窦明悄悄地问二太夫人身边的丫鬟:“纪家表哥好像很得伯祖母的喜欢?”   “那是当然了。”那丫鬟满脸的艳羡,“您别看纪家表少爷年纪小,可人家是南直隶的解元郎呢!太夫人怎么能不喜欢?”   窦昭发现窦明的眼睛闪了闪。   每当她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来。   重活一世,难道窦明的目标会从王楠转移到了纪咏身上?   她一直认为,窦明未必多喜欢王楠,不过是因为王楠是人人称道的青年才俊,前程远大,最得王家的重视,却喜欢上了气质高华的高明珠,她心有不甘而已。   窦昭还记得前世王楠趴在高明珠棺材上无声痛哭的情景……   如果窦明因为纪咏的出现而转移了视线,未必不是件好事!   相比王楠,纪咏有主意多了。   窦昭思忖着,和窦明在二门口分了手,一个去了东跨院,一个去了西跨院。只是她刚刚踏进院子,就看见三、四个被分配在了西跨院的管事嬷嬷正围着红姑说着什么,见窦昭进行,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   “四小姐,您还是让我们到东跨院来管事吧?”   “是啊,四小姐。我们都想到东跨院来做事,就算是不管事,当值也行啊!”   窦昭冷冷地问她们:“五小姐是当着其他的人甩脸色给你们看了?还是不问青红皂白地惩罚你们了?”   几个管事嬷嬷都低下了头。   “这样的话,我再也不想听到。”窦昭训道,“你们万事只要照着规矩来,就没人能为难你们。可若是你们不守规矩,挑三拣四,到哪里当差也都是一样的。”   几个人战战兢兢应是。   窦昭昂首进了祖母的屋子。   红姑欲言又止。   窦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不管怎么说,她也是这个家的主子之一,我要收拾她就收拾她,还用不着让这些迎高踩低的人作贱她。”她说着,语气微顿,继续道,“而且这样,最容易把家里的风气带坏。”   想当初,她在济宁侯府管家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把这风气扭转过来。   红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想左了。”   窦昭揽了红姑的肩膀:“不是你想左了,是你的心向着我。”一句话把红姑说得眼泪都出来了。   几个人笑嘻嘻地进了祖母的内室。   ※※※※※   窦明只带了十几个箱笼回来。照她的想法,等这阵风头过去了,母亲自然会想办法让她回去的,她用不着带那么多的东西,因而栖霞院的陈设之类的都是从前的东西,没什么好收拾、整理的,周嬷嬷带着人不过半个时辰就将院子布置好了。   待到窦明洗漱一番后,周嬷嬷见半空中只留太阳的余辉,庑廊下凉风阵阵,她搬了个锦杌出来,在庑廊下帮窦明擦头发。   “窦家的景致可真漂亮。”她委婉地劝着窦明,“你一个人住一个跨院,可比在京都的时候宽敞多了。多好啊!”   在京都,窦明住在王许氏内室后面的暖阁里。   “京都居,大不易。”窦明是不允许任何人说一句她外家不好的,“真定是乡下地方,自然地大院宽了。”   周嬷嬷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你就当是来这里消暑的,闲着没事和婉娘弹弹琵琶,读读书,要不就到处走走,多逍遥自在啊!”   婉娘是教窦明弹琵琶的师傅。   这个窦明倒没有反驳。   等周嬷嬷去给她张罗晚膳的时候,她悄悄地吩咐贴身的大丫鬟季红:“你帮我打听打听纪家表哥的事。”   季红笑着应了。   窦昭立刻得了消息。   她对素兰道:“你留神着她就是了,别让她做出什么乱七八糟让人笑话的事来。”   素兰笑嘻嘻地点头。   窦昭就跟宋与民商量,以后每天早上抽出半个时辰给窦明讲《论语》。   在别人家坐馆,通常都要教两、三个,甚至是七、八个学生,给小的上完了课再给大的上课,在窦家坐馆,他只用教窦昭一个,又没有举业上的要求,早就闲得发慌,能再添个学生,正好打发时间。   “那就每天早上给四小姐讲完了再给五小姐讲吧!”宋与民立刻就答应了。   窦昭知道他每天还给宋炎讲一个时辰的课,道:“会不会耽搁宋炎的功课?”   宋炎父母早亡,虽然吃百家饭,却囊萤映雪,一心向学,宋与民可怜他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又看重他家境贫寒志气不馁,这才把他带在身边的。   “没事。”宋与民笑道,“我下午给他讲课也是一样。”说到这里,他迟疑道,“有件事,我倒想求求四小姐……”   窦昭忙道:“求不敢当,您是我的老师,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尽管这样,宋与民还是想了想才道:“宋炎年纪不小了,一直跟着我读书。我于诗琴书画上小有所成,但这制艺八股却是……”他嘿嘿地笑道,“我自己都没能金榜题名,更不要说宋炎了——我想让宋炎到窦氏家学里附学,不知道四小姐能否帮着跟三老爷说一声?”   窦氏家学本就希望纳天下英才而教之,何况宋炎为人品行端正,就凭这一点,足以让杜夫子答应了。   “术业有专攻。宋先生喜欢诗琴书画,所以举业上没有花心思而已。”窦昭恭维了宋与民几句,承诺明天一早就去跟三伯父说这件事。      第九十八章 挑拨      宋炎去了窦氏族学附学,宋与民负责教窦昭和窦明,每月初一、十五休息一天,先给窦昭讲完诸子,再给窦明讲《论语》。   窦明倒也老老实实地跟着宋与民上课。只是她底子薄,除了每天早上的功课,下午回去还要练五百个大字,几天下来就叫苦不迭。   周嬷嬷不停地鼓励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您看四小姐,管事嬷嬷们还在打算盘,四小姐已经算出是多少钱了……”   窦明瞠着周嬷嬷:“算账和写字有什么关系?”   周嬷嬷忙安抚她道:“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就是觉得四小姐什么都会,五小姐这么聪明,应当也能像四小姐一样,什么都会才是。”   窦明没有做声,但也没有再叫写字苦了。   因为庞昆白事件,陈曲水走到了明面上,他住进了窦府,帮窦昭管着生意上的事和新招进来的护卫,高兴管着西窦的事务和内院的管事嬷嬷等人,杜宁沦落到了给周嬷嬷打下手的地步。高兴自认为自己是窦昭的人,很快和陈曲水走到了一起。杜宁在杜安因盗窃被送官,没能熬住棍刑死了之后,早成了惊弓之鸟,哪里还管什么事,周嬷嬷又是初来乍到,独木难支。西窦虽然一分为三,但人人都得看窦昭的眼色行事,窦昭又有了每年一万两的例钱,手中有钱有人,行事反而比从前更加方便了,她的目光也从东、西两窦转移到了京都的政事上。   “曾阁老今年应该快七十了吧?”她问陈曲水,“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几年?”   前世她没有留心过这些事,不知道曾贻芬到底是哪一年去世的。   陈曲水道:“四小姐料得真准!我昨天刚刚得到消息,说京都传出‘曾贻芬身体不适,可能要致仕’的话出来。”   “就看五伯父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了。”   前一世,曾贻芬去世前王行宜已经回了京,好像是在兵部任侍郎,这一世,因为王映雪的关系,他被滞留在了陕西巡抚的位置上。   窦昭沉吟道:“现在的兵部侍郎是谁?”   陈曲水道:“顾燕京。”   窦昭思忖道:“能不能给王家递个话?就说,原来曾阁老是想提携王行宜为兵部侍郎的,但因为王氏的事被叶世培抓住了把柄,所以曾阁老只能妥协,支持顾燕京做了侍郎……”   在她的记忆中,叶世培和曾贻芬是老对头,当年曾贻芬致仕,就是他的手笔。要不是曾贻芬去世后没多久他也去世了,叶世培又没有很强硬的弟子,王行宜和窦世枢能不能入阁还难说。   禁止马市,是文官和武将的争斗,所以叶世培不会拖曾贻芬的后腿,但现在,涉及到了两位阁老门下弟子的三品大员之争,王行宜的事就可以拿出来说了。   陈曲水思考道:“这话不能乱说,稍有不慎,还可能适得其反……”   “那就试试从这方面打听打听,”窦昭道,“应该能找到些和这件事相关的说法。”说着,她笑起来,“就算是没有,我们也可以让它有嘛!”   “那倒也是。”陈曲水笑道,“如果王家的人认为是王映雪阻碍了王行宜的前程,我想,就算是王许氏,也只怕会对女儿生出几分怨怼之情。何况王映雪嫁进窦家之后一直没能在窦家站住脚跟,还惹出一大堆麻烦事来。”   “釜底抽薪,我觉得这样比较干净利落。”窦明笑着点头,问起了铺子里的事。   陈曲水道:“只有京都的铺子大致是收支平衡的,其他几个铺子都略有亏损,总计有二百多两。”   “这也算不错了。”窦昭笑道,“等到九月,伯彦的事也该忙完了,你得要准备些银子给崔十三放印子。”   “早已经准备好了。”陈曲水和窦昭说着自己的计划,素心隔着帘子禀道:“四小姐,纪少爷过来了。”   纪咏?   他来干什么?   窦昭和陈曲水把事情说完,去了花厅见纪咏。   纪咏问她:“我去保定府,你可有什么东西让我带的?”   她又没去过保定府,哪里知道有什么东西带?   但窦昭还是笑着向他道了谢:“没什么需要带的。祝纪家表哥一路顺风!”   纪咏听了笑道:“那我就随便帮你带些东西吧!”   他的笑容温和有礼,可不知道为什么,窦昭总觉得他好像在打什么主意似的,让人心里不踏实。   “不用了,不用了。”窦昭连声推辞。   纪咏笑而不答,起身告辞。   窦昭送他到花厅门口,却感觉有道视线紧紧地盯着自己。   她回过头,看见了站在柳树下的窦明。   窦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和一大群簇拥着她的丫鬟、婆子消失在了柳树成荫的曲折幽径中。   窦昭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去花房伺弄了半天的花花草草,见自己种下几株昙花都含苞待放,约了六伯母过来赏花。   六伯母提议:“不如办场赏花宴吧?”   祖母附和:“对,对,对,难得昙花一现,把几位太太、奶奶都请过来,反正家里多的是地方。不能总让东府那边招待我们,我们也要回个礼嘛!”   自从窦昭和邬家的婚事不告而终之后,窦昭的婚事就成了她的一块心病,生怕窦昭因此而被耽搁了,见到有机会让窦昭显摆,她极力地想凑成。   窦昭见祖母兴致勃勃,想到她平日也没个地方去,笑道:“好啊,那就开夜宴吧!”   六伯母听着也来了兴趣,三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终于把赏花宴的事定了下来。确定宴请的客人,派人下帖子,清理库房的陈设,安排赏花宴的菜单和服侍的丫鬟、婆子,西窦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热闹过了,从管事的嬷嬷到下面的大丫鬟,大家都没有底,窦昭举重若轻,信手拈来,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得井井有条,毫不费劲,让准备亲自过来帮忙的纪氏看得目瞪口呆,直问她“是谁帮你出的主意”。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窦昭不以为意地道,“每年过年那么大的动静,看也要看会了。”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聪慧。   纪氏笑眯眯地不住点头,道:“你能这样事事用心就好,也免得我替你担心。”说完,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打趣道:“我要告诉你三伯母,说你说她是猪跑!”想把这件事给岔过去。   窦昭知道她的心思,笑着和她凑趣:“要是三伯母问起来,我可不承认。”   纪氏哈哈大笑。   到了赏花宴那天,还是忍不住提前跑了过来,见到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天夜晚花美酒醇菜肴精致,请来的伶人唱的是《荆钗记》中的“钗圆”一折,就连不情不愿出席赏花宴的窦明也听得眼泪汪汪,不时地和仪姐儿、淑姐儿交头接耳一番。   而陈曲水听着远远传来的丝竹声,想着从京都传来的消息,直到天色发白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慌忙爬了起来,问随身服侍的小厮:“四小姐到了花厅吗?”   窦昭上完课后,会在花厅里待半个时辰,处理家务事。   小厮一面打了洗脸水进来,一面笑道:“四小姐早到花厅了!”   陈曲水心中一松。   可随即他一愣。   早年他曾在福建巡抚张楷手下任幕僚,就是对着张楷,也不曾有过这样紧张的心情……难道是因为昨天听到的消息吗?   他在屋里呆坐了片刻,估计窦昭要回内院了,匆匆去了花厅。   花厅外面遍植垂柳,盛夏季节,柳树葳蕤,碧枝万千,随风而动,让人看着心生清凉。透过四开的窗扇,陈曲水看见穿了件月白色条纹棉纱衫的窦昭正在和高兴说话。   她的身姿笔挺,目光平和,光洁的额头和入鬓的长眉给人一种睿智的感觉,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就知道她是个十分聪慧,意志坚强的人。   就是比她大很多的男孩子,也不如她吧?   陈曲水想着,进了花厅。   高兴正兴高采烈地讲着昨天的赏花宴办得如何如何的好,东府的那些人是怎样称赞的。   窦昭微笑地应着,夸奖了高兴几句“办事得力”,高兴乐颠颠地走了。   陈曲水正了正色,沉声道:“四小姐,可能事情真的如您所说。曾贻芬原是想保王行宜做兵部侍郎的,可因为王行宜不能修身齐家,曾贻芬只得答应叶世培让顾燕京当了兵部侍郎。”   “哦!”窦昭来了兴致,“我让你给王家递话的,可把话递过去了?”   事情虽然发生了偏差,可大致上不会太离谱。   窦昭对未来更有信心了。   “已经把话递过去了。”陈曲水道,“王许氏把王氏叫过去狠狠地训斥了一番,据说王氏是哭着离开王家的,不仅如此,连带着庞氏被旧事重提,王许氏禁了她的足。”   窦昭展颜一笑。   陈曲水忍不住道:“四小姐,难道您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要不然怎么知道顾燕京的事有内幕……”   “不,我不知道。”窦昭笑道,“我不过是觉得王行宜战功赫赫却始终在陕西巡抚的位置上不能动弹,反而让声望、资历都不如他的顾燕京走到了前面,有些奇怪罢了。”      第九十九章 记恨      窦昭的语气有些急促,这让陈曲水很怀疑她话的来源。   难怪是五老爷跟四小姐说了什么?   但他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种关于庙堂之事,窦世枢怎么可能跟自己还没有及笄的侄女说什么?   他有些困惑。   窦昭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语气太急,敷衍的味道太浓,不由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心太虚,底气不足啊!   她只得言简意赅地道:“人都说多智而近妖……有时候想的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陈曲水想想也对。   要不然四小姐也不会向自己解释了。   说起来到是自己多心了。   陈曲水在心里把自己嘲讽了一番,问起窦昭将来的打算:“王家那边,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这件事暂时先放一放。”窦昭觉得,火已经点着了,要是煽得太急,说不定会把火苗给煽灭了,不如放一放,让它慢慢地烧起来再添点柴什么的,这把火可能会烧得更旺。因而道,“留心一下曾贻芬的身体,如果能把王行宜留在陕西就再好不过了。”   谁能入阁,虽然皇帝的意愿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那种越级提拔毕竟是少数。只要王行宜一直留在地方上,他入阁的希望就很小,何况还有很多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如果这样还是让他顺利地入阁了,那只能说是他运气太好,是天意了。   陈曲水道:“您的意思是……让我们联系上五老爷?”   “我五伯父肯定对这件事早有打算,”窦昭委婉地道,“我们就是想帮他,也没这个资格和能力,主要还是多探听些情况,若有变故,我们不至于过于被动。”   “明白了。”陈曲水笑了起来,“我也想办法让范文书和总店的人多接触的。”   窦昭笑着点头。   陈曲水接连去了两次京都,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先是有人告王行宜冒领军功,后又有人告王行宜贪墨军饷。”坐在花厅里,喝着冰镇的绿豆汤,他的声音中都透出几分惬意来,“皇上虽然都留中不发,却派了心腹太监彭乾任陕西行都司监军,可见对这件事还是有些芥蒂的。以至于曾贻芬前几日提请擢升王行宜为大理寺正卿,皇上都没有同意。”   看样子曾贻芬最终还是最中意王行宜。   窦昭道:“我五伯父有什么动静没有?”   “跟曾贻芬和从前一样,”陈曲水道,“不过和何文道走得更亲近了些。”   窦昭喃喃道:“若是能让纪咏的伯父纪颂提前出局,说不定纪家那边会支持五伯父……”   陈曲水一愣。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没想到四小姐已摸到了官场上的门槛!   可知道是一回事,实施却又是另一回事。就好像那些封疆大吏门下的幕僚,想法再好,没有了那些封疆大吏的支持,不过是空中画饼罢了。   他忍不住提醒窦昭:“四小姐,就算是曾贻芬和叶世培亲自出手,也未必能让纪子容这样的人提前出局……”   纪颂,表字子容。   “我知道啊!”窦昭笑道,“我就是想想而已。”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京都那些在常年泡在茶馆里闲帮,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做起来却是根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   时间就这样慢悠悠地到了八月初,期间窦世英来过两封信,问窦明的情况。窦昭一一作答:“跟着宋先生读书,书法大有长进……每天练一个时辰的琵琶……隔三岔五地去东府给二太夫人问安,很得二太夫人的喜欢,中元节的时候,二太夫人特意叮嘱,让她也跟着一起去法源寺上香……淑姐儿订了亲,姑爷家姓吴,平山县人,祖上曾出过进士,比淑姐儿大三岁,在窦氏家学里读过书。窦明绣了对并蒂莲花的枕头送给了淑姐儿。”   窦世英很满意。   他叮嘱窦昭:“她若是不听话,你直管教训她。如果她敢顶撞你,你就告诉她说是我说的。”   不管这话是谁说的,最后被记恨的也只会是她。   窦昭没有理会窦世英。   纪咏回来了。   他送给窦昭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沉甸甸的,素心接过去的时候差点失手。   窦明在一旁笑道:“纪家表哥送我姐姐什么东西?这么沉?莫非是金银宝石不成?姐姐快打开看看!”   纪氏狠狠地瞪了纪咏一眼,觉得纪咏既然要送窦昭东西,就应该送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的,也免得有人胡乱猜疑,说些不着调的话。   纪咏却哈哈笑道:“我送你姐姐一件好东西,五小姐若是好奇,不如打开看看。”   窦昭听他那口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想阻止窦明,转念想到窦明的任性,索性由着她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装着对铁球,明光铮亮,有婴儿的拳头那么大。   屋子里的人全都愣住。   纪咏笑着将那对铁球拿在手里运转起来。   铁球的声音时高时低,清脆悦耳。   “很有意思吧?”他笑吟吟地望着窦昭,“每天无事的时候这样转一转,可以强身健体,四妹妹就不用绕着院子走步了。”   这是女孩子用的东西吗?   窦昭气结。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多谢”,让素心收了起来。   纪咏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刚才的愉快,向纪氏展示着他从保定府带回来的一匹蜀绣:“……青蓝色的织纹,带着几丝大红,过几天冷了,姑姑正好做件斗篷,肯定很好看。”   纪氏笑盈盈地收下了。   然后是给崔姨奶奶的桃木簪,给二太夫人的金镶玉镯子,给大太太的佛珠……   窦明不由愕然,道:“纪家表哥,我的呢?”   纪咏想了想,笑道:“我也给五小姐带了东西回来。”说着,吩咐身边的小厮:“把那个‘梅花’箱笼里的大绒绢花拿出来。”   小厮应声而去。   窦明娇嗔道:“为什么给我的就是大绒绢花。纪家表哥真是偏心!”   纪咏笑道:“我只带了这些东西回来。要不,你和你姐姐换换?”   窦明想到那对铁球,立刻道:“我才不换呢!”   纪咏叹道:“那就没办法了,我不知道你不喜欢绢花,下次我再送你点别的。”很是无奈的样子。   窦明瞥了眼纪氏,不再说什么,甜甜地笑着向纪咏道谢,让身边的丫鬟接了绢花。   窦昭见那绢花虽是绒做的,却做得栩栩如生,花上面还歇了支蝴蝶,一对触须颤颤巍巍的,十分有趣。   窦明就笑着看了姐姐一眼,将让季红帮她把绢花戴在了头上。   过了几天,窦昭和窦明来给二太夫人问安的时候,发现纪家略有头脸的大丫鬟、嬷嬷们头上都戴着绒布绢花,不过是颜色不同,歇在花上的虫子不同而已。   窦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抓住一个丫鬟就指了她头上的绢花问道:“这是什么?”声音非常的尖锐,把那丫鬟吓了一大跳,忙道:“是纪公子送的。”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妥,惊慌地道,“纪公子在保定府买了很多的绢花回来,见人就赏一朵。奴婢给纪公子端茶,纪公子也赏了我一朵,还有二太夫人屋里的彩云,给纪公子端瓜果,也得了一朵……”脸色已吓得发白。   窦昭见窦明气得嘴都歪了,忙将那丫鬟支走了:“没事,五小姐就是问一问,你去忙你的吧!”   丫鬟如脱虎口般地一溜烟跑了。   窦昭低声警告窦明:“这是二太夫人的院子,你如果不想被禁足,就把脾气压一压。”   窦明冷冷地“哼”了一声,脸色半晌才平静下来。   窦昭说纪咏:“你没有给窦明带礼物就算了,也不用这样羞辱她!”   纪咏却理直气壮地道:“我本来就没给她带东西,她当着我姑姑的面讨东西,我只好敷衍了事了,难道这也怪我?谁会当着别人要东西啊!”   窦昭无语。   “好了,好了。”纪咏笑道,“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决不会和她计较,这样总可以了吧?”然后道,“四妹妹,那铁球好玩吗?我听人家说,凡是上京经过保定府的,都会买了那铁球送人……”   窦昭喊了声素心。   素心笑眯眯地从腰间的荷包拿出了那对铁球,骨碌碌地转了起来,动作流畅自然,声音如浅唱低吟的小曲。   纪咏讪讪然笑了笑。   窦昭拂袖而去。   窦明从此把纪咏恨上了。   八月十五的家宴,纪咏那桌头顶的大红灯笼骤然自燃起来,大家都惊慌失措,唯恐避之不及,只在纪咏,稳当当地坐那里,没等管事、小厮奔过来,就一杯茶泼过去,淋湿了灯笼灭了火。   又过了几天,窦明身边的一个小厮不见了。   窦明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晚上,有人在西窦后巷的毛厕发现了他——他被人五花大绑,脸上抹上了墨,嘴里塞了臭袜子,被插在毛厕粪缸的角落里,头上还挂着不少黄白之物。   窦昭脸色铁青,问窦明:“到底怎么一回事?”   窦明不作声。   窦昭冷笑道:“你不说也可以,下一次说不定就轮到你了……”   没等她的话说完,窦明尖叫起来:“我不过是让人给他的马下几颗巴豆,他就这样心狠手辣……”   窦昭想到那几匹毛发光泽、高大健壮的骏马。   这还不算什么吗?   窦昭沉声道:“谁告诉你往马料里不可以放巴豆的?”   窦明一愣。   窦昭的目光已刀锋般寒光一闪。   窦明不由退后几步,低声道:“是,是檀哥儿!”      第一百章 再见      窦明上一世怎么就没有嫁给王檀呢?   这两个人倒是很相配!   “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两个表哥那样让着你……”窦昭把窦明教训了一顿,然后禁了她的足,“你这几天好好地在家里呆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去宋先生那里上课。”   或者是怕了纪咏的手段,或者是纪咏的态度让她震惊,窦明一句也没有说,乖乖地呆在自己屋里读书、写字,哪里也没有去。   窦明身边的丫鬟、婆子、小厮等人也都老实了几分。   窦昭就说纪咏:“打一顿就是了,你这样也太过分了。”   “你们女孩子家不都怕脏吗?”纪咏朝她眨着眼睛,“我觉得这样效果更好。”   窦昭不由皱眉:“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行事没有一点规矩……”   “啧啧啧,”纪咏厌恶道,“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讲规矩了,我看着你处置庞昆白的手法干净利落,还以为你是个爽利人,倒是我看错了你。”   反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窦昭懒得和他多说,转身去了纪氏那里,直到纪咏要和窦政昌、窦德昌兄弟一同进京的时候,她才露面和纪咏说了声“一路平安”。   纪咏冷笑,没有理睬她,笑吟吟地和窦三爷等人道别,坐着他那辆看似古朴实则奢华的马车离开了窦家。   窦明立刻活了过来。去宋先生那里上课,跟着婉娘学弹琵琶,一闲下来就练字,常常跟着窦昭去给二太夫人请安,遇见仪姐儿和淑姐儿也有说有笑,嘴巴甜甜的。本是姑侄,仪姐儿和淑姐儿又都快要出嫁,待人也就比从前宽容多了,仪姐儿甚至和窦明去了一次大慈寺听法,遇到了郎家的八小姐。小时候不懂事,才会肆无忌惮地学着大人说话。如今都长大了,窦明笑盈盈地和郎家八小姐打招呼,郎家八小姐也就不提从前的那些旧事,和仪姐儿、窦明寒暄了几句。   窦昭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窦明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总是好的。   转眼立了冬,窦昭和祖母忙着将家中的花花草草都搬进暖棚里过冬,窦明终于忍不住了,冲着周嬷嬷直嚷嚷:“娘亲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我的好小姐,”周嬷嬷只得不停地安抚她,“这眼看着要过年了,当着二太夫人、崔姨奶奶的面,总不能把您接到京都去吧?你别着急,我想等到开春的时候太太就会来接您了。”   窦明这才安静下来。   从衙门里领了新历回来,窦家开始准备过年,崔十三的事也完了,正式向窦启俊辞行。   窦启俊很舍不得他,遗憾地道:“可惜我没个好前程给你,要不然你留在我身边我好啊?”   崔十三是个很圆滑的,所以没有太多的原则,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窦启俊的敬重。他笑道:“那我就先祝您能金榜题名,到时候我来给您做个门子。”   窦启俊哈哈大笑,豪气地道:“做个门子岂不委屈了你,怎么也得做个刑名师爷或是谷粮师爷啊!”   “那我还先得回县学去再读几年书才行。”崔十三和窦启俊说笑了几句,辞别了窦启俊,和一直在门外等他的素兰去了窦昭那里。   窦昭给了他一千两银票:“范文书在京都经营得不错,你就代表我给京都那些常年照顾我们生意的主顾们去拜个年吧!”   崔十三回去和父母团聚了两天就启程了。   他前脚刚走,纪咏、窦政昌和窦德昌后脚就回来了。   窦昭奇道:“纪见明不回家过年,跑到真定来干什么?”   素兰笑道:“管他回来干什么,他又不会到我们西府来过年。”   “说得也是。”窦昭笑道,“我只是看见他就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多眨了两下眼睛没注意到,他就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素兰哈哈大笑,低声问窦昭:“四小姐,您说,纪家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让他去考进士,让他出来历练的?”   “未必。”窦昭笑道,“像他这样读书好又好动的人多着呢,并不是什么大碍,只怕纪见明还有什么事我们是不知道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这样担心了。”   素兰不住地点头。   素心见她说起话来越来越没大没小的,喝斥她:“还不去把小姐的热水提进来。”   窦昭道:“有粗使的婆子,用不着她去。”   “小姐您也太惯着她了。”素心道,“她天生一把子好力气,那粗使的婆子哪有她稳当。”   素兰一面去提水,一面嘀咕:“可小姐说了,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我可是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凭什么要我去提水?”   素心不说话,瞪她一眼。   她立刻低下头,乖乖地出了房门。   窦昭忍不住笑起来。   若是没有素兰的活泼,她的日子肯定会少了很多的欢笑。   她问素心:“别馆主的周年快到了吧?我放你们姐妹三天假,你们回去好好地祭拜祭拜别馆主,尽尽子女的孝心。”   素心眼圈一红,哽咽着向窦昭道谢。   等她们走出房门,却看见赵良璧正和甘露说着话。   他十分的能干,不过短短的一年,已经升了粮铺的掌柜,窦秀昌几次提出来让赵良璧回来给自己帮忙,窦昭还想让他在窦家铺子里多呆几年,不仅仅是学做生意,还要学着怎样做人,一直没有答应。   赵良璧也沉得住气,脚踏实地做着他的掌柜。   这一点也是前世窦昭最看重他的地方。   见窦昭和素心走了出来,他脸色微红,迎上前给窦昭行礼。   窦昭莞尔。   前一世,赵良璧娶的就是甘露。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窦昭温声问他,“铺子里年终盘点了?”   “还要等两天。”赵良璧恭谨地道,神色越发显得赧然,道,“我想着过几年是别馆主的小祥,您当时嘱咐我要帮着别家的两位姐姐办好别馆主的后事,我就特意过来跟别家两位姐姐说一声的——我已经把小祥的祭品都准备齐全了,到时候我会帮着两位姐姐祭拜别馆主的。”   素心和素兰都眼里含着泪,曲膝行礼说着“多谢”,并道:“四小姐放了我们姐妹三天假,不敢劳赵掌柜大驾。”又道,“祭品用了多少钱?我们也好给银子你。”   “没多少,没多少。”赵良璧红着脸道,看也不看素心一眼。   窦昭心中“咯噔”一下。   她看了一眼素心,又看一眼赵良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   窦家的侧门排了一溜的马车,纪咏的随从和箱笼最为醒目,还有两个面生的大汉站在石鼓前指挥着几辆堆着箱笼的马车直接往侧门里拉。   也不知道这次纪咏又买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   窦昭思忖着,去了纪氏的院子。   纪氏的院子里只有几个小丫鬟在跳百索,见窦昭过来了,忙收了百索,笑嘻嘻地跑了过来:“四小姐,您找太太吗?纪家的表少爷和两位少爷从京都回来了,太太陪着几位少爷去给太夫人请安了。”   既然过来了,那自己也去凑凑热闹吧,免得二太夫人知道自己过来却没有去看她而暗生埋怨。   窦昭转身出了纪氏的院子,抬眼却看见前面夹巷走出几个人来。   她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走在前面的是纪氏。她身后跟着个面如冠玉,穿着锦红色遍地金直裰,簪着碧玉簪,腰间坠着荷包、香囊,奢华中透着矜贵的少年。   看见窦昭,他也很吃惊,眼睛微瞠,眸子显得格外的清亮。   竟然是在法源寺后面遇到的那位锦衣公子!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再看纪咏,和那少年并肩而行,穿了件真青色布袍,神采飞扬,自信从容,丝毫不见局促,倒是跟在他们身后的窦政昌、窦德政兄弟,原本也是两个英俊挺拔的少年,却被这两个人硬生生地逼成了路人。   窦政昌和窦德昌也太倒霉了!   窦昭暗暗嘀咕着迎了上去。   纪氏一见她就欢畅地笑了起来,给她引荐锦衣公子:“……何阁老的幼子,名煜。按辈份,你还要称他一声小师叔。”   窦世英是何文道的弟子,何煜自然也就比窦昭高了一辈。   窦昭讶然。   他竟然是何文道的儿子!   难道五伯父和何文道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成?要不然他的儿子怎么会在将近年关的时候出现在了窦家?   她曲膝行礼,喊了声“小师叔”。   何煜微微揖手还礼,笑道:“当时法源寺的时候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小姐,竟然能健步如飞,没想到竟然是窦师兄的女儿!”一派长辈的气度。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他的人齐齐惊讶,异口同声地问着窦昭。   窦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纪氏呵呵笑道:“这也是缘分。”   “是啊!”何煜应着,众人一起随着纪氏进了院子。   在厅堂坐下,丫鬟们上了茶点,纪氏留何煜多住几天,窦昭这才知道,原来何文道的老家在安阳,这次何煜是受父亲指派回乡祭祖,路过真定,两拨人在路上遇到,结伴而行,何煜就顺道来给二太夫人问个安。   祭祖不派长子派了幼子……也不知道何家这其中有什么故事?   窦昭想着,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就听到纪咏道:“四妹妹,何兄在路上听十二说大慈寺的斋菜是真定的一绝,很想去尝尝,你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吧?”      第一百零一章 恍惚      纪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一丝笑意都没有,窦昭甚至能感受到一丝的讥讽。   他是对自己上次说他“不守规矩”的话耿耿于怀吧?   没想到他心眼这么小,是个睚眦必报的。   窦昭笑道:“你们要去大慈寺吃斋菜啊!我就不去了,快过年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呢!”   她的回答显然让纪咏很不满,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冷笑。   窦昭全当没看见,和窦政昌、窦德昌兄弟说着话:“五伯父、五伯母、六伯父他们可好?我爹爹可有什么话带回来?”   窦政昌答着话:“五伯父、五伯母都安好,十嫂快要生了,五伯母盼着十嫂能生个女儿,先开花,后结果。爹爹嫌五伯父那里太闹,九月份搬到了静安寺胡同和七叔同住,休沐时爹爹去大相国寺旁淘古玩,七叔就去天宁寺听人讲佛法,我爹爹长胖了一圈,七叔还和原来一样……”   从兄弟中排行第六的窦博昌是五伯父的长子,排行第十的窦济昌是五伯父的次子。窦博昌娶的是太常寺少卿郭逊的女儿;窦济昌娶的是翰林院学士蔡弼的女儿。这两位堂嫂前世她见过几次面,没什么交情,今生则是一次都没有见过——蔡氏是进门就有喜,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五伯母怕她受不了路途颠簸动了胎气,接着她又连生两胎,都不方便回乡祭拜祖先。郭氏进门四年都没有动静,她倒是能回乡,可有蔡氏在前面,她却不好回来。   窦昭听了窦政昌的话这才知道她有了身孕,想到前世生的是个女儿,之后再无所出,前面有强势的妯娌蔡氏,后面有连生了四个儿子的白姨娘,就算她的父亲最后升至都察院左都御史这样的正二品大员,她平生也没能在窦家大声地说句话,她心里顿时生出股怜悯来,笑道:“原来十嫂就要生小毛头了,那我给小毛头做几件小衣裳让人带过去吧?”   “好啊!”窦政昌笑道,“父亲让我们过了年之后和母亲再去趟京都。到时候四妹妹和我们一起去吧?”   和六伯母一起吗?   窦昭不由朝纪氏望去。   纪氏眼角眉梢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急急地问窦政昌:“这是你父亲说的吗?”   窦政昌点头:“是啊,父亲还让我给母亲带了封信回来,刚才急着去给祖母问安,还没来得及给您。”   纪氏闻言笑容更盛,朝服侍窦政昌、窦德昌进京的王嬷嬷瞥了一眼。   王嬷嬷笑着点头。   纪氏止不住地欢喜起来。   她对窦昭道:“你也有些年没见你父亲了吧?这次就和我们一起进京吧?我们到时候住在纪家在京都的玉桥胡同里,最多住上半个月就回来了……”   也就是说,用不着和王映雪见面,也可以不去拜访王家的人。   窦昭不想回京都。   济宁侯府离玉桥胡同不过三条街的距离。   她无意再遇见旧人。   “我还是不去了。”她笑道,“窦明还在家呢……”   纪咏突然冷冷地道:“你是要照顾窦明还是不想住到纪家的宅子里去?”   她就算不想住进纪家的宅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窦昭只当没听见,继续笑着和纪氏道:“还有崔姨奶奶,最喜欢吃五花肉了,我要是不盯着,谁也拦不住。”   纪氏只当她是实在不愿意和王映雪碰面,心中怅然,不再为难窦昭,笑着把这话揭了过去:“京都物华天宝,你想要什么?我到时候帮你带!”   窦昭想到素兰喜欢吃窝丝糖,也不和纪氏客气,笑道:“那就劳烦您帮我带两包窝丝糖回来……还有馥香斋的八大件,带上个十盒八盒的,我好送人……林记的蜜饯也要带些回来,梅子、杏子、橄榄,冬瓜瓤……每样都带两包回来。”   “你也不怕把马车压坏了!”纪氏呵呵地笑,心中却掠过一丝困惑。   窦昭从来没去过京都,她怎么对京都的土仪如数家珍?   难道是窦明在她面前显摆过,所以她才特意点了这些?   纪氏心里淌过一丝心痛,拉了窦昭的手:“不过你放心,我会一样不落地帮你把东西都给拉回来的。”   除了冷着脸的纪咏,大家都哈哈大笑。   窦政昌更是难得地和窦昭开着玩笑:“四妹妹,你要不要衣裳首饰?我听人说,京都东大街都是卖这些的,我还没去逛过。你不如也让娘给你带几件衣裳首饰吧,娘少了搬东西的人,肯定会让我们兄弟跟着一起过去的……”   屋里的气氛十分的温馨融洽。   尽管如此,窦昭对纪咏的置若罔闻,纪咏对窦昭的冷峻面容还是给这份暖流平添了丝诡异的味道。   何煜看了看窦昭,又看了看纪咏,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十三岁的解元,纪家的嫡支,父亲夸了又夸,知道他进京,还专程在家设宴款待他。   学识渊博,谦和文雅,如冬日之日,温煦暖人,不管是学问还是风仪,都倍受京都士林盛赞的纪见明纪咏,竟然会因为窦家的这位小姐对他视若无睹而气极败坏,说出去谁会相信?   何煜嘴角微翘,低下头来喝了口茶,脑海里却闪过他第一次见到窦昭时的情景。   晨曦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细细的汗珠晶莹剔透,如露珠般璀璨,脸蛋红扑扑的,眼眸明亮有神,整个人像朵恣意盛放的花儿,比漫天的霞光还要耀眼。   他心头不由闪过一丝恍惚。   何煜不由自主地拿窦昭和家里的几位姐妹作比较。   何家从前朝起就显赫一时,到了今朝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煊赫一方。论起衣食住行,少有人家能他家和比肩,家中的姐妹也都格外娇贵,春兰秋菊,各有风采。可和窦昭相比,总好像少了些什么。认真地说起来,窦昭虽然漂亮,却也称不上是绝色;衣饰大方,却也称不上匠心独具,甚至比不上纪咏——他身上那件看似普普通通的真青色布袍,纹理匀细坚洁,仿佛带着层绒,那是嘉定特产的斜纹布,素色也要三两银子一匹,染成了真青色,只怕比他身上的这件遍地金还要贵,这才是那些家有底蕴的世家子弟惯常的打扮,只是他不喜欢这样的装腔作势,不屑为之罢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窦昭身上却有股他那些姐妹没有的气质。   就像她不想搭理纪见明,她就可以不搭理他,不勉强,不敷衍,不佯装。可他的姐妹中,有温婉的,有刚强的,有聪慧过人的,有善于审时度势的,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心中再不喜欢,怕被父兄责怪,怕失去母亲的喜爱,不管怎样委屈,也会应付一二,没人能像她这样理直气壮地,坦诚率真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   念头闪过,他心中微震。   他的姐妹们,更像一尊插花,一副佳画,虽然让人赏心悦目,却始终少了几分生命力,窦昭却像一棵树,一丛竹,挺拔葳蕤,顺着四季更替,自生自零,恣意自然,无人能撼。   “四小姐,”何煜突然打断了窦政昌的话,很诚恳地邀请窦昭,“你明天不如暂时丢下琐事和我们去大慈寺吃顿斋菜如何?忙里偷闲,更有乐趣啊!”   窦昭当然是婉言推辞。   没有拒绝了纪咏却答应何煜的道理。   纪咏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何煜脸上逝过失望之色。   窦昭想着窦政昌他们赶路辛苦,进了门连和纪氏说两句体己话的功夫都没有,遂起身告辞:“我去给二太夫人问个安,随便也看看九堂哥家的铭哥儿。”   铭哥儿是窦环昌的儿子。   纪氏想到家里还有何煜这个贵客,叮嘱了她几句“有空就过来玩”之类的话,让采菽送了她出门,然后和何煜说了几句闲话,就各自散了,回房休息不提。   她却和王嬷嬷关在内室说话。   “你看到韩家的小姐了没有?”纪氏难掩眉宇间的喜悦和好奇,“性情如何?长得怎样?”   窦政昌今年十七岁了,早过了说亲的年纪,纪氏不大瞧得上北直隶的姑娘,一心一意想从纪家的姻亲中给他找门亲事。   湖州韩氏是她的嫂嫂,也就是纪咏母亲的娘家,也是世代官宦,不仅出过进士,还曾出过状元和榜眼,也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而且和他们纪氏世代通婚,关系十分的亲密。   她几次写信求嫂嫂帮着给窦政昌做个媒,她嫂嫂因没有见过窦政昌,每次都很委婉地拒绝了。这次窦政昌和窦德昌进京,实际上是去给韩氏相看的。   纪氏乍听窦政昌说窦世横让她开了春带着两个儿子再去京都一趟,就知道这门亲事有着落了,这才迫不及待地拉了王嬷嬷问情况。   王嬷嬷抿着嘴笑,曲膝叉手给纪氏福了福:“恭敬太太就要做婆婆了。”然后笑道,“难怪您将这件事托付给了七舅太太,七舅太太办事真是没话说!介绍的韩家十小姐,性格温柔敦厚不说,长得十分端庄,待人处事更是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我还曾私下打听了一下,据说韩家十小姐自幼痴迷书法,一手馆阁体写得比韩家的公子还好,只是女红上不大精湛。可七舅太太说的也对,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我们这样的人家,精通不精通女红都不打紧,打紧的是能帮扶丈夫,教养儿女……”   纪氏不住地点头:“嫂嫂这话说的不错。人无疵不真,我最怕那十全十美没有一点毛病的人,这样的完人通常都是装出来的……”      第一百零二章 春联      在回西府的马车里,窦昭显得有些沉默。   素心和素兰都回真定州为父亲举行周年祭去了,跟在她身边的是比较活泼的甘露。   她笑着问窦昭:“四小姐,您怎么了?”   “哦,没什么事。”窦昭心不在焉地道,“我在想从前的一些事。”   四小姐这才几岁,还从前的事呢?   从前能有什么事?   甘露学着纪氏屋里的丫鬟抿了嘴笑。   窦昭根本没有注意到甘露的异样,想着自己的心思。   上一世,六伯母就是在自己十四岁的时候进的京,而且很快在静安寺旁的猫儿胡同买了个二进的宅子给窦政昌成了亲。   窦政昌娶的是六伯母嫂嫂娘家的侄女,姓韩,江南大户人家出身,主持中馈略有不足,学问却十分好,窦政昌每写一篇制艺都会和这位十一嫂讨论,后来窦政昌成了闻名遐尔的制艺大家,只要是他点评过的时文,立刻畅销南北,夫妻两人志同道合,十分恩爱。   也正因为如此,六伯母为了照顾六伯父和窦政昌夫妻的生活起居,之后就一直寓居在了京都,直到她重生前都没有回真定。   难道她这就要和六伯母分别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一酸,眼中差点落下泪来。   连着几天,窦昭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祖母只当窦昭累了,嘱咐她多休息:“……横竖只有三个人过年,就是缺点什么、少点什么也不要紧。”   窦昭嘻嘻地笑,趁机偷懒,把事情交给回府的素心打理,自己躲在屋里做针线活。   她这一世是决不会再回京都了,六伯母若是寓居在了那里,两人以后恐怕再难有见面的机会。六伯母像母亲一样照顾她好几年,如今远行在即,她想亲手给六伯母做几件衣裳聊表寸心。   家里就有了她身体不适的传言。   窦明在窦昭门前徘徊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转身走了。   窦昭轻轻地摇了摇头,心里涌起淡淡的失望。   她从来觉得人性本善,可惜窦明运气太不好。   先是碰到了王映雪,拿着她来对付父亲,多了些许的功利,少了几分母亲的慈爱;后是碰到了王许氏,一个把她当成个宠物养着,只知道溺爱,不知道对她未来负责的人;现在跟着自己——自己并不是个擅长教养孩子的人,前世自己的三个子女就是佐证……她的苦就只能她自己吃了!   东府那边听到消息,纪氏立刻赶了过来。   窦昭只好安慰她:“……不过是天气冷,想多睡会!”   纪氏见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知道她不是敷衍自己,笑着和她闲聊了几句就打道回府了。   尽管如此,二太夫人还是派了柳嬷嬷过来探望,二太太、三太太则亲自来了,二堂嫂、三堂嫂带着仪姐儿、淑姐儿、大太太的儿媳黄氏、窦繁昌的媳妇、窦华昌的媳妇和窦启俊的媳妇戚氏一起来的,热热闹闹,把内室挤得没个落脚的地方。   窦昭只得不停地解释自己并无大碍,不过是偶觉身体疲累,但窦世横还是派了身边的管事送了药材过来。   继续这样下去,只怕连窦秀昌、窦玉昌都要派人来探病了。   窦昭不得不尽快“痊愈”了。   惹得别氏姐妹私底下笑个不停。素兰更是道:“我可知道皇上不好做了——皇上若是哪天想偷懒不上朝,先不说后宫的那些妃嫔了,就是内阁的那几位相爷,也要把皇上吵得不得安生。”   素心也开她玩笑:“可见这‘忙里偷闲’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窦昭见她们姐妹心情都很好,开玩笑道:“别馆主的小祥,赵良璧到底有没有帮得上忙?”   别氏姐妹回去的时候,赵良璧拿着她从前给他发的鸡毛当令箭,说什么“这原是小姐叮嘱过的”,别氏两姐妹都是女流,外面的事交给他跑腿就行了,跟着别氏姐妹一块去了真定州。   素心和素兰不知道是没有看出赵良璧的心思还是压根就没有明白窦昭话里的意思,落落大方地笑道:“怎么没有帮上忙?置办祭品,安置酒宴,招待来客,多亏了赵掌柜。”反倒让窦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前世没有别氏姐妹,赵良璧和甘露顺顺利利地结成了夫妻,两人相敬如宾,倒也让羡慕。今生赵良璧却遇到了素心。   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变化呢?   窦昭有些茫然,也有些期待。   纪咏派了贴身的小厮子上给她送了两支五十年的老参:“我们家少爷说,将人参切片,每日临睡时含一片,能安神补气。”   纪家真不愧是百年的豪门,别人有钱都买不到的圣品,他就这样随手送给了她。   窦昭真心道了谢:“跟你们家少爷说一声,多谢他的人参,我已经好了。”想想这是能救命的药材,并没有推辞,让素心收了起来,打赏了子上两个上等的封红。   子上恭敬地道谢。   窦昭就问他纪咏是在窦家过年还是回宜兴。   “原来我们家老太爷是想让我们家少爷在京都和两位老爷一起过年的,可我们家少爷说京都不好玩,就跟着表少爷来了真定。”子上口齿伶俐,说起话来条理清楚,“等开了春再和我们家姑奶奶一起回京都。”   那就等过年的时候送他件回礼好了。   只是这人什么也不缺,不知道送什么好?   窦昭正为难着,纪咏派人请窦昭过去帮着写春联:“……我原本不过是闲着无事,帮个忙。也不知怎地,这个那个的都说有事,五百副春联,全丢给了我!你既然好了,就过来帮帮忙吧!不然这春联要写到什么时候去!”   这是窦家子弟的责任,关她什么事?   就算是写不出来,也轮不到她出头。   可想到那两支人参,窦昭决定还是走一趟。   正要出门,高兴来禀:“何公子明天要启程回安阳了。”   窦昭问他:“东府送了多少银子的程仪?”   “五百两。”   “这么多!”窦昭很是意外,她看窦家的账册,最大一笔程仪的支出也不过三百两,她做侯夫人那会更少,二百两。   看样子窦家不遗余力地要巴结何家啊!   她吩咐高兴:“那就照着东府也送五百两的程仪好了。”   高兴高高兴兴地让人抬着银子跟着窦昭去了东府。   他去客房给何煜送程仪,窦昭则去了纪氏那里。   何煜正在内室看书,听见外面厅堂窦世英家来给自己送程仪的人对着自己身边的管事一口一个“四小姐说”,心里不由暗暗奇怪,忍不住出了内室,问来人:“你们府里是四小姐主持中馈吗?”   “那是当然!”高兴一向以窦昭为荣,恭谨地道,“七老爷和七太太在京都,家里的事全由我们四小姐做主。我们四小姐是很能干的!府里上下人等的吃穿用度,家里的买卖、各房的应酬,哪一样能少得了我们四小姐?平时还要跟着先生读书写字。这不,纪家表少爷的春联写不完,还特意请了我们四小姐过去帮忙。”最后感慨道,“要不我们七老爷怎么把五小姐送了回来交给我们四小姐管教呢?”   听得何煜一愣,道:“写春联是怎么一回事?”语气里有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高兴忙将窦家的这项传统说了一遍,还反复地强调:“……不分年纪,只要字写得好的窦氏子弟,都可以帮着写。”   何煜“哦”了一声,让贴身的小厮打赏了高兴两个上等的封红,自己回内室发了半天的呆,这才吩咐贴身的小厮:“给我换件衣裳,我也应该去给纪公子道个别才是。”   小厮忙恭敬地应了,给何煜换了件大红的纻丝直裰,簪了根金簪,又帮何煜在腰间挂上香囊、荷包等物。   何煜突然想到纪咏。   那家伙肯定又是一件布袍。   他吩咐小厮:“不用金簪,用那只青铜簪。”   小厮忙重新帮他簪了簪子,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去了纪咏客居的院子。   纪咏不在家。   他的随从告诉何煜:“我们家公子在姑奶奶那里。”   何煜失笑。   自己怎么萌生出窦昭在纪咏这里的念头?   他又去了纪氏那里。   进门就看见纪咏正向窦昭抱怨:“……这是谁订的破规矩?我们纪氏立家百年也没有这样的事!写春联就能和邻里和睦了吗?我看还不如过年的时候打赏几个铜子更让他们感激涕零……”   打赏铜子,那是商贾之家干的事好不好!   窦昭没好气地道:“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我们家可曾有人说你们纪家的不是?”   纪咏没有作声。   窦昭犹不解气,故作困惑地望着他:“你真是纪家的孩子?会不会是抱错了!”   气得纪咏直跳脚:“你想帮就帮,不想帮就走人,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多话?”   是说她搬弄口舌吧?   这可是七出之罪。   窦昭自然不会让他给说过去,道:“你是不是又在我们窦家人面前显摆了?要不然怎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有事?我们窦家每年都给乡邻送这么多的春联,却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人写不完的。可见这人再聪明、再能干也不能犯了众怒……”   “窦昭!”纪咏咬牙切齿地塞了一支笔给她,“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不写!”窦昭把干脆利落地把笔丢在了书案上。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不仅看见了一副富公子派头、正朝着他们微笑颔首的何煜,还看见了急匆匆赶过来的宋炎。   “四小姐,”他擦着额头的汗,有些胆怯地道,“我帮着纪举人写春联,这合适吗?”      第一百零三章 何煜      窦昭叫了宋炎来当枪手,而且还这样明目张胆,纪咏和何煜都傻了眼。   “怎么?不行吗?”窦昭对他们的反应视若无睹,慢悠悠地道,“反正都是代写,找谁不是一样?何况宋炎的字比我的字写得好多了。”   能帮着才高八斗的少年解元纪见明纪咏先生写春联,宋炎早已激动得面色通红。此时听了窦昭的话,不由得朝窦昭投去一记感激的眼神,激动不已地大声道:“纪举人,我的字虽然没有四小姐说的那样好,但我会很认真地写的……”   谁知道纪咏却毫不客气地道:“既然没有四小姐说的那样好,你凭什么帮我写春联?”   宋炎非常难堪地僵在了那里。   窦昭气得脸色发白,冷笑道:“人家不过是谦虚,说些客气话,你倒当真了。”她喊宋炎,“既然纪先生这里不需要人帮忙,我们就先回去吧!”   何煜在一旁眯着眼睛笑。   纪咏顿时脸色发青,对宋炎道:“站住!你先写两个字我瞧瞧!”   宋炎望了望窦昭,又望了望纪咏,显得很是为难。   窦昭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秀才见到了举人都如同儿子见到了爹,何况是没有功名的宋炎。   人是自己找来的,总不能丢下不管吧?   窦昭笑着对宋炎道:“那你就写几个字给纪举人瞧瞧。”然后做出副争强好胜的模样道,“可别让纪举人把我们给瞧扁了!”把刚才的尴尬给掩了过去。   何煜眼睛一亮。   宋炎连声应“好”,有些怯弱地走到了书案前。   纪咏看着脸色微煦,跟了过去。   拿起笔,宋炎就完全镇定下来,像变了个人似的,眉宇间流露出刚毅之色,下笔稳健有力,一手颜楷写得庄重端正,颇有功力,连纪咏都“咦”了一声,收起了一脸的不以为意,正色地在旁边端看。   何煜看了窦昭一眼,也走过去观看。   窦昭朝着纪咏撇了撇嘴。   宋炎放了笔,恭敬地站到了一旁,请纪咏鉴赏。   纪咏站在原地,背着手很随意地瞥了一眼书案,问他:“会做对子吗?”   他神色端穆,语气淡然,透着强者为尊的居高临下,窦昭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有了几分少年得意的举人模样。   “请先生赐教!”宋炎惴惴不安地严阵以待。   纪咏朗声道:“天寒梅骨傲。”   院子里的人均睁大了眼睛。   这么……烂俗的对子?   何煜“扑哧”一声轻笑,道:“对个‘雪尽马蹄轻’如何?”眼底闪过一丝戏谑。   纪咏冷冷地瞥了何煜一眼。   何煜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宋炎却低了头仔细地沉思起来。   窦昭也不由端容以待。   纪咏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应该出这样浅显的对子才是。   对什么内容才符合他的心意呢?   风暖草心香?   这也太简单了些。   窦昭猜测着,就听见宋炎胆战心惊地对了句“春暖万物苏”。   “行了!”纪咏道,“你就用这张书桌,写完两百幅春联就可以完事了。”   宋炎长嘘一口气,满脸欢欣地应“是”,快步走到书案前开始裁纸,生怕慢了一步就丢了这个差事似的。   窦昭苦笑。   何煜却错愕道:“这对子是不是对得太平淡了些?”   纪咏不客气地道:“又不是金銮殿上召对,我出个‘孔子孟子老子’那些人能听得懂吗?衢街闾巷,过年图个吉利喜庆就行了。”   何煜脸色微红。   宋炎连连点头,显然为自己猜对了纪咏的心思而兴高采烈。   纪咏趁机道:“很多人平时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的人为何入场的时候屡屡落第?就是不知道主考官到底要考他些什么……要他写八百字,偏要写上八千字,就算是字字珠玑又如何?所以说这天下最容易的就是制艺了,照着套路写,决不会出错……”口气大得很。   听得何煜窘然。   宋炎则非常的震惊,看纪咏的眼神赤裸裸地流露出崇拜。   窦昭见这里没自己的事了,和纪咏、何煜几个打了声招呼,准备去纪氏那里坐一会,刚走了几步,就看见东书房的窗扇开了道缝,窦德昌在窗后朝着她招手。   她不动声色,进了书房。   窦德昌瘫在椅子上道:“四妹妹,你平日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也被纪见明给诓来了?要不是你搬了宋炎来帮你,我只好出去帮你给他写春联了。”   “纪举人又干了什么事?”窦昭调侃道,“大家怎么对他一副避之不急的样子?”   “也没什么。”窦德昌沮丧地道,“我们几个在那里写对联,启光开玩笑地对了幅‘伯鱼子思子上,开元天顺章和’,被纪见明嗤之以鼻,说还不如对‘老子儿子孙子’……启光给气跑了……我们都说不过他……”   伯鱼、子思、子上分别是孙子的儿子、孙子和玄孙。开元、天顺、章和则是开国皇帝太祖和第二任皇帝太宗、第三任皇帝仁宗的年号。   窦启光这幅对子不过是为了奉承皇家有千秋万代永保社稷之意,被纪咏毫不留情地嘲笑一番,自然有些受不了。难怪纪咏刚才说什么“孔子孟子老子”,原来还有这个典故。   “这个纪见明,说话也太毒了些。”窦昭道,“刚才他出对子考宋炎的时候,把何公子也嘲笑了一番,还好何公子没有和他一般见识,不然肯定要和他当场吵起来。”又道,“我先前看何公子裘衣锦带的,还以为他只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他还挺沉得住气的。”   “你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窦德昌不耐地道,“你可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我的?”   窦昭讶然:“不是说你们在路上碰到的吗?”   “什么啊!”窦德昌有气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那是对长辈们的说词。他就是那个在大方寺半夜唱大戏,后来斗鸡又被我赢了五百两银子的家伙——就为了那五百两银子,他给黑白两道都递了话,要不是我那几个月在家读书,早就被他逮到了。所以我一出门就被人盯上了,否则他不会和我们一起启程了。”   窦昭想到自己第一次碰到他的情景,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只是这情况与自己推测的很不相符,她之前还以为是五伯父想巴结何家,何煜和窦德昌等人才结伴而行的。   她不由问道:“他为何要找你?总不至于为了那五百两银子吧?我看他不像是这样小气的人啊!”   “他是不在乎那五百两银子,可他丢不起这个人啊!”窦德昌恼火地道,“觉得败在我的手下没面子,要重新赢回去,一洗前耻。可我已经不斗鸡了……我明年还想参加乡试呢!他开始不信,后来倒是勉强相信了,可是他非要我把从前与和斗鸡的那只铁将军卖给他。我早送人了,拿什么卖给他?他就缠着我不放,非要我帮他养只和从前的铁将军一样厉害的鸡不可……偏生这件事又不能让爹爹和娘亲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斗鸡取彩,非让我去北楼跪祠堂不可!”   “这倒也是。”窦昭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窦德昌叹道:“可惜邬善不在这里,不然把这件事推到他的身上,爹爹和娘亲哪里还会责怪我!”   邬善啊!   他们的关系一向很好。   给窦德昌背黑祸,想必他不会在意。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不过几个月没见,那个人仿佛已是远久的记忆了。   窦昭默然地喝了口茶。   窦德昌讪讪然地道:“我,我不是故意提他的……”   “没事。”窦昭道,“亲事不成,也不至于就反目为仇。邬善为人很好,对你很好……”前世还帮着你娶媳妇,什么坏事都一并承认。她不由劝道,“十二哥不应该为了这些事就和邬四哥疏远才是。”   “难怪邬善看重你。”窦德昌不由动容道,“四妹妹胸怀坦荡,巾帼不让须眉。”   窦昭大笑,道:“我最喜欢听好话了,不管十二哥说的是真是假,我都欢欢喜喜地收下了。”十分的率真。   窦德昌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他站起身来:“走,我也帮着他们去写春联去,总不能让宋炎一个人在那里顶着纪见明,他身子骨还单薄了些。”   只怕宋炎觉得是享受而不是苦难。   窦昭笑着也跟着站了起来:“那我去和六伯母说话去,我有些日子没见到六伯母了。”   窦德昌摇头:“你们这些姑娘家,你昨天还差人给娘亲送了几盆腊梅来了,你忘了?”   “我又没来!”窦昭很珍惜能跟纪氏亲近的时光。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屋子。   晚上,窦昭和陈曲水商量这件事:“……只怕我们判断有误,说不定那何文道这个时候并不想太早地掺和到阁老之争里去。”   “也有可能。”陈曲水对这个消息也很看重,“何文道虽然是曾贻芬推荐入阁的,可何家一向是自成一派,谁的事也不参与,这也是何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屹立不倒的缘故。”   窦昭点头,道:“何家的事也查一查才好——何煜是幼子,何文道怎么会派了他回乡祭祖?”   “我知道了。”陈曲水应着,下去安排人手查何家的事。   过了腊八节,京都有消息过来:“何文道少年及第,娶的是他师座的女儿。他对这位夫人十分地敬重,两人共生了六男三女,无异生之子。何煜乃老蚌生珠,比何家大爷小了二十二岁,何大人和何夫人爱若眼珠。这次回乡祭祖,本安排的是何家的大爷,只因何煜吵着要来,临时改成了他。”      第一百零四章 提亲      窦昭讪然笑道:“我的疑心越来越重了!”   陈曲水不以为然:“不是小姐的疑心重,而是我们现在不过是依附在窦家这棵树上的藤萝,没有自己的渠道去接触那些核心的东西,只能通过观察一些细枝末节来推测事情的发展,从而避免那些能影响我们的事情……”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面色端凝地道,“四小姐,承蒙您的厚爱,家里的事没有瞒着我,我多多少少也能看出点您的困境。我知道您想自强自立,可您有没有仔细想过?这种事,没有十年的功夫是不可能的。”   “我不仅想过,而且还知道我们的路有多艰辛。”窦昭点头,“我是女流之辈,不可能自立门庭,必须依靠窦家,这是一难。我不准备出嫁,没有子嗣,这就注定了我的直系里不可能出进士,没有进士,在政治上就只能依附别人,这是二难。我名下虽有大量的财产,每年却只有一万两银子的例钱,虽然开了个笔墨铺子,又有范文书这样的人帮忙,没有五年的功夫难以闯出名堂,而且就算是做到了北直隶第一,它的收益相比我们的支出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我们要养一帮能随时帮我们打探消息的人,这是三难。这些连我都想得到,先生必定比我看得更远更深。”她真诚地道,“所以陈先生答应帮我,我嘴上虽然没说,但心里是十分感激。”   陈曲水忙揖了揖手:“惭愧,惭愧!老朽才疏学浅,没能给小姐帮得上忙。”   “先生不必谦虚。”窦昭笑道,“没有您老,我们也没有今天的局面。”她目光坚定而明亮,语气平静而无畏,“可我不能因为有难处就放弃,总要试一试才行!”   陈曲水肃然地点头:“正是小姐说的这个理。”   他看中窦昭的正是这一点。   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都不放弃。   他那颗早就心灰意冷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   一个人,只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有勇往直前的勇气,不管过程有多曲折艰难,但最终等待他的,必将是丰硕的果实。   他就怕窦昭会中途放弃。   两人的话题非常的严肃,屋里的气氛不免有些凝重。   窦昭不喜欢这种氛围。   她笑着给陈曲水打气:“您看现在,我的年例不就从一千两涨到了一万两,还请到了像段公义、陈晓风这样的高手来保护我,这要是放在从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人的一生还长着,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我们要有信心才是。”   陈曲水大笑,放下心来:“行!只要小姐有信心,我就是拖着这老弱残躯跟着小姐走这一遭又何妨!”   窦昭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以茶代酒敬陈曲水。   陈曲水一饮而尽。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没几天,崔十三从京都回来:“好了,你说的那几个人我都去拜访过了。”他狐疑地道,“你真的让我去京都的笔墨铺子当二掌铺啊?我可是什么也不懂?你是不是让我先在窦家的铺子里学两年?而且那我看那个范文书做得挺好的,根本不用再添个二掌柜。”   至于范文书对他热情中隐隐流露出来的戒备如果是从前,他肯定会不服气地和他斗一斗,可自从跟着窦启俊看过那流民雇农的生活之后,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觉得范文书这样做是人之常情,他不仅能够体会,而且能够理解,不必大惊小怪,在范文书没有任何错误的时候和范文书去较真。   窦昭没有做声,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茶盅青绿色的釉纹,低声道:“十三,你听说过我母亲的事没有?”   崔十三一愣,回避般地垂下了眼睑,轻声道:“没有!”   “你说谎。”窦昭笑道,笑声清越悦耳。   崔十三很狼狈。   窦昭悠然地道:“王家势大,我现在惹不起,可不代表我以后也惹不起。我让你去做二掌柜,不是让你插手笔墨铺子的生意,是想让你去京都结交一些能给我们提供庙堂之事的官吏。”   她向崔十三交底。   崔十三脸色大变:“你想报复王氏?”然后急急地道,“我不参与这事……”   真是世事无常啊!   窦昭自嘲地笑了笑。   前世对她最忠心的人,这一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她。   “报复王氏?”她不紧不慢地端起了茶盅,“你未免太看得起她,也太小瞧我了。”   崔十三愕然。   “我要报复她?”窦昭悠然地呷了口茶,冷酷地道,“我只要劝父亲纳个妾,生个庶长子由我教养,再找个人引诱窦明,她就完了!还用得着我报复?”   “那,那你要干什么?”崔十三面白如纸地跳了起来。   不错,她说的一点都不错。   王氏进门这么多年都没能给人丁单薄的西府生下男嗣,窦昭完全可以通过二太夫人甚至是崔姨奶奶向窦世英施压,让窦世英纳妾,而王氏因为失去了主母的权利,再把年幼的庶长子交给端庄沉稳,大方持重的长女抚养,合理又合理。而现在西窦从上到下全是窦昭的人,想坏了窦明的名声,那简直是易如反掌,根本就不需要动脑筋……   念头闪过,崔十三望着窦昭寒霜般的面孔莫名地灵机一动,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不由骇然地道:“难道你,你想自立门户?”话一说出口,他立刻又自己否认了自己,“不,不,不可能……”   崔十三,一向都是那么机灵。   窦昭长叹了口气,问他:“为什么不可能?”   崔十三想也不想地道:“因为你是女人……”   “崔姨奶奶不也是女人。”窦昭笑道,“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崔十三脑子顿时有点糊,不禁低头思考,渐渐地,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逐渐形成:“你是说,在窦家占一席之地,让窦家不得不尊重你……”   “你想不想跟着我一起干?”窦昭笑而不答,邀请他,“这样,崔家就有能力培养子弟读书,说不定几十年上百年以后,会成为第二个窦家!”   崔十三两眼发着光,不过片刻,他就斩钉截铁地说了句“干”。   窦昭在心里暗暗赞许,低声道:“你这次去京都,最主要的是想办法悄悄地放印子钱……”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崔十三。   崔十三听着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到了最后,已是热血沸腾。   “四小姐,您就看我的吧!”   这是他第一次尊称窦昭为“您”。   窦昭只当没听见,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崔十三却道:“那,那您为什么不用那些手段对付王氏?”   窦昭沉默了半晌,沉声道:“做人,要有底线!”   崔十三默然,静坐了好一会,起身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窦昭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慢慢地喝着茶。   王映雪,她做错了事,就得受到惩罚,王家不管,自己会管的。   但不是现在。   子嗣什么的,只会让她伤心难过,但不会让她后悔、绝望。   窦明,前世对不起自己。   这世却没有做错什么。   自己不能因为她没做过的事而去报复她。   这是自己做人的原则。   她并没有骗崔十三。   窦昭侧过脸去。   透过玻璃窗扇,她看见几个小丫鬟正在院子里堆雪人。   小丫头们那欢快神色让她有些紧绷的神色徐徐地舒展开来。   陈曲水由素心陪着,匆匆地走了进来。   窦昭有些惊讶,高声地吩咐守在外面的丫鬟:“请陈先生和素心直接进来。”   小丫鬟应了声“是”,不过几息的功夫,陈曲水和素心撩帘而入。   见屋里没有其他的人,素心又撩帘出去了,陈曲水则面色沉凝地朝着窦昭揖了揖。   “出了什么事?”窦昭的神色也不禁跟着沉重起来。   “何公子,不,何家正式向窦家提亲!”陈曲水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五老爷和令尊都已经答应了。”   窦昭心神俱震,大惊失色地道:“两家正式交换庚帖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东窦那边可曾得到了消息?”   “还没有正式交换庚帖。”陈曲水脸色并不见轻松,“此事是两天前发生的。何家请了翰林院学士蔡弼向令尊提亲。令尊虽然没有一口答应,但为了这件事曾和六老爷一起专程去商量五老爷,之后令尊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我们现在打着五老爷的旗号能利用军中的驿道传信,东府那边还不知道这件事。”   窦昭强忍着才没有腹诽父亲几句,但她心里也明白,在这件事上父亲并没有什么错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家门第显赫,何煜相貌出众,又是家中得宠的幼子,父亲答应这门亲事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   “等等……”她道,“何大人是我父亲的房师,按道理,何煜得称我父亲一声师兄,他们怎么会向我们家提亲?”   五伯父正殚精竭虑地拉拢何家,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倒有可能。父亲从来都没有什么主见,被五伯父说服也有可能,但何家不应该会犯这样的错误才是!   “好像是何公子在家里吵闹不休,”陈曲水道,望着窦昭的表情有些怪异,“何大人和何夫人没有办法,只得答应。”      第一百零五章 一箭      陈曲水言下之意,是说何煜看中了窦昭,所以强求父母为他提亲。   窦昭顿时头大如斗。   自己和何煜也不过是数面之交而已,他怎么就突然非要娶自己不可呢?   她对陈曲水道:“先生如何看待这件事?”   陈曲水犹豫数息,斟酌道:“何家虽然显赫,照我看来,若是小姐嫁人,何公子却不是良人。”   窦昭扬了扬眉。   陈曲水很冷静地分析:“何大人比五老爷年长十岁,年事已高。何家的大爷是癸丑年的进士,如今正在工部观政,育有三儿一女;三爷是壬子年的举人,育有一儿一女。等到何公子要立业的时候,何家能留给他的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对于窦家而言,何家的可贵之处在于何家的政治资源。   可对于窦昭来说,何家的不足之处也在于何家的政治资源。   何文道这个时候可以帮窦世枢,却帮不了以后的窦昭。   他的长子和三子已举业有成,等到何煜长大成人需要帮扶一把的时候,同是嫡子的大爷和三爷早已站稳了脚根,瓜分了何文道的政治资源;他们又各有子嗣,到时候与其帮着自己的这个幼弟站稳脚跟,还不如把自己手中的政治资源留给自己的儿子,何煜现在看着风光无限,实则前途有限。而相比何文道,窦世枢年富力强,曾贻芬死后,他很有可能入阁,而且窦昭和窦世枢有着天然的血亲关系,不比在何家,窦昭不过是众多媳妇中的一个。她想出头,就得讨好何夫人,可讨好了何夫人,就有可能得罪何家的大太太和三太太。想左右逢源……有这精力,还不如把功夫花在窦世枢的身上,至少窦世枢看在窦昭名下西窦的二分之一财产的份上现在就已经对窦昭另眼相看。   他们何必扬短避长,放弃自己的优势呢?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窦昭轻轻地颔首,道,“而且我还有点顾忌。何大人和何夫人明明知道何公子此举不妥,却还是不顾辈分之差向窦家提亲,可见何大人和何夫人对何公子的喜爱。我若是嫁了过去,未必能和何公子过得好。一旦何家觉得得不偿失,恐怕我的日子会更难过。实在是太浪费精力了。”   “四小姐言之有理。”陈曲水松一口气。   窦昭虽然说过不想嫁人,可他做为一个经历沧桑的人,却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觉得窦昭还小,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何家突然向窦昭提亲,他既担心窦昭一时迷失在何家的显赫名声中,又怕窦昭看中了何煜的好相貌。现在见窦昭依旧冷静理智,他老怀大慰,道:“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可行不可行?说出来您参考参考。”他慎重地道,“五老爷那边估计是指望不上了,可毕竟七老爷才是您的亲生父亲,只要七老爷坚决不答应,五老爷总不能逼着七老爷应允了这门亲事吧?我觉得我们可以分两步走,一是请人到七老爷那里说项,让七老爷知道,这门亲事除了对窦家一时有助益之外,对您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以七老爷这些年对四小姐的爱护,我想七爷肯定会仔细思量的。而这个说客的人选,最好莫过于六老爷了!”   六伯母马上就要进京了。   窦昭笑道:“您是想让我说服六伯母?”   “正是。”陈曲水道,“六老爷一向敬重六太太,且和七老爷是知己,由六老爷这个和五老爷一母同胞的兄弟出面,可谓是事半功倍。”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而且纪家若是知道了何、窦两家这个时候要结亲,恐怕也会有点自己的想法。说不定我们可以混水摸鱼,全身而退呢!这就是第二步了,把纪家也给拖下水。”   窦昭哈哈笑起来:“女嫁从夫,我六伯母不会这么糊涂的,您与其打我六伯母的主意,还不如从我们的纪举人身上下手!”   “那也行。”陈曲水自认不了解六太太,从善如流地道,“那我们就给纪举人递个信好了。”   窦昭就沉吟道:“先生的话也提醒了我。我想肯定不止一家希望阻止这个时候窦、何两家联姻。我们不妨利用一下济宁侯魏府。”   “济宁侯魏府?”陈曲水有些不解。   因为窦、魏两家都没有把这桩婚事当回事,他并不知道窦昭和魏家的关系。   窦昭把当年的事讲给了他听。   陈曲水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   窦昭笑道:“到时候我只说若想让我嫁到何家去,得先把我母亲当年给魏家的信物拿回来。我想这件事就算是何大人不在乎也希望窦家能早日和魏家把话说清楚吧?”   陈曲水思考了一会,有些顾忌地道:“照您这么说,魏家并不热衷于这门亲事,到时候令尊要求魏家退还信物,魏家肯定不会犹豫……”   窦昭笑道:“您也不用给我脸上贴金,魏家何止是不热衷,根本就是不愿意。”   陈曲水尴尬地笑。   窦昭倒毫不在乎,道:“如果我们只是想要回信物,魏家自然求之不得。可我们要回信物却是为了和何家结亲,只怕魏家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这倒是。”陈曲水说着,兴奋起来,“如果我们谋划得当,说不定能很顺利地推了何家的亲事,而且还能要回魏家的信物。”   肯定能行。   以她对魏廷珍的了解,魏廷珍会拿着窦家的这个把柄大闹一场,然后扬眉吐气地把婚事退了。   “这样还有一个好处。”窦昭胸有成竹地微笑,“我的婚事搞出了这样的风波,三、五年,甚至是七、八年都可能没有合适的人家前来提亲,就算是有不知道内情的闯了进来,有何家在那里竖着,二太夫人十之八九也会觉得不合适,不了了之了。”   “就照着四小姐说的行事。”陈曲水来找窦昭时的沉重和担忧一扫而光,他高兴道,“我这就去安排。”   窦昭亲自送陈曲水出了二门。   回来的路上,素心一直悄悄地打量着窦昭。   窦昭很喜欢素心的稳重与细心,笑道:“怎么了?”   “没事。”尽管是这样回答的,素心还是忍不住道,“四小姐,您以后会不会后悔?”   “不会。”窦昭笑道,“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自然就不会后悔了。”   素心稍稍心安。   到了第二天,东、西两府的人都知道何文道的幼子何煜看中了窦昭,回到京都后就央了父亲到窦家提亲,窦家五老爷欣然应允。   崔姨奶奶极为后悔:“就是那个漂亮的后生?早知道这样,我应该见上一面才是的。”   二太夫人一边派了人与京都的窦世枢联系,一面欣慰地和六太太道:“这才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嘛!还好当初没有邬家结亲,否则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六太太笑着应是,心里并不十分赞同二太夫人的话。   她私底下对王嬷嬷道:“我倒不求寿姑嫁得多显贵,要紧的是夫家人口简单,家风清白,对寿姑一心一意地爱护。何公子太幼稚了,我有些担心……”   王嬷嬷道:“那我们是不是该提醒七老爷一声?”   纪氏迟疑道:“可要是我看错了何公子呢?岂不是耽搁了寿姑!说起来,这门亲事还是那何公子自己相中的呢……”   只觉得左也为难,右也为难,患得患失,两天都没有睡好。   窦昭自然不知道纪氏为她担惊受怕,早写了信让陈曲水连夜送给父亲,要父亲从魏家把信物要回来。又给远在西北的舅母写了封信,把这件事告诉了舅母,免得舅母不知道内情,到时候为人所乘。   想当初舅母听到她和邬善的事,知道这媒是六伯母保的,高兴得不得了,丢下舅舅和表姐们,收拾行李准备直接进京相看邬善,谁知道她还没有启程,她和邬善的事就黄了。舅母当时伤心了很久,连着写了好几封信给祖母和六伯母,过年的时候还专程差了人来给六伯母问安,一是感谢六伯母为她的婚事操了心,二来也是求六伯母继续帮她关留意一门好亲事。   这些点点滴滴都藏在她心里,她只有找机会再报答了。   纪咏来拜访她。   窦昭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却又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她在花厅招待纪咏。   纪咏一言不发,像头次见到窦昭似的,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窦昭早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任他打量,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等他打量完,还问他:“你看完了?”   纪咏很认真地回答她“看完了”,然后皱着眉问她:“你为什么要说我‘不规矩’?”   没想到这件句话让他如此的耿耿于怀,事隔大半年还要问个明白。   窦昭也就很认真地回答他:“我觉得,一个人可以标新立异,独立特行,那是名士风流。可若是因此打扰到别人,让别人觉得难受,那就是傻大憨的讨人嫌!”   “你骂我!”纪咏的脸立刻阴得随时可以下雨。   “你是这样的人吗?”窦昭问他。   他额头冒着青筋,阴森森地反问窦昭:“我是这样的人吗?”   窦昭不是为了让他难堪才这样说的,因而真诚地道:“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霸道了。比如说那次写春联,启光一心想科举入仕,他是真心希望皇上千秋万代,盛世永昌,可你偏偏把启光嘲笑了一番。他又没碍着你什么事,你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第一百零六章 邬家      窦昭的话,让屋子里一片死寂。   她不由轻轻地咳了一声,想再劝纪咏几句,谁知道她还没有开口,就听到了纪咏的一声带着不屑和轻蔑的冷嗤:“有些人自己没什么本事,却总是责怪别人对他不客气,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了!”语气虽然少了他讥讽人时的咄咄逼人,说出来的话却一样的尖酸刻薄。   得,算自己说错了话,认错了人!   窦昭决定以后自己再也不对牛弹琴了。   她问纪咏:“你找我有什么事?”态度就冷淡下来。   纪咏不以为意,摸了摸鼻子,悠悠地道:“你是不是很不想嫁给何煜?”   窦昭心中一跳,不动声色地道:“你何出此言?”   “要不然你怎么会算计我呢?”他慢条斯理地道。   窦昭心中顿时掀起千层浪,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没有跳起来,但脸色已经控制不住有些难看。   纪咏笑眯眯地点头,心情好像非常的高兴,悠然地道:“不过呢,看着我们亲戚一场的份上,这次我就帮帮你好了。”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窦昭骇然。   纪咏已起身出了花厅。   窦昭不由抚额。   这个纪咏,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纪家受长辈宠爱、受下辈景仰的精英,不要说像他这种能分享纪家资源,享受纪家昌荣的人了,就是六伯母,也会在这个时候分清主次,坚定不移地站在她儿子赖以生存、她死后能得到祭祀的窦家,而非生她养她的纪家,他怎么可能舍弃了纪家来帮她?   这就好比是出卖自己的利益一样!   可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的言词、举止虽然常常让人气得狠不得吐一口血,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从不曾食言过……   或者,他只是来嘲讥自己的?   窦昭仔细回忆着刚才的蛛丝马迹。   除了提到窦启光时他讽刺了自己几句之外,其他的时候他表现得都挺正常啊!   难道他是来向自己示威的?   那他又何必说什么要帮她的话……也不像啊!   窦昭坐在那里摇头。   纪咏突然去而复返。   “对了,”他咧了嘴笑,笑容灿烂的十分刺眼,“我还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你的那个账房真不错,不过呢,比起我来就差多了。你以后有这种事不妨和我商量,我准保比他好用。”   窦昭绷不住脸色铁青。   纪咏却像看到了什么久盼的奇观,满足地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窦昭忙高声喊着“素心”:“请陈先生过来,我有要紧的事和他商量。”   ※※※※※   邬家在京都的寓所位于城北安定门附近的崇敬坊方家胡同。   它北边是国子监和文庙,南边有座开元寺,西边是安定门大街,闹中取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外地来京的士子大都喜欢在这附近租赁寓所,崇敬坊的房价一直居高不下。   邬家的这座宅院却是早年前祖宗买下的。二进的小小宅院,种着西府海棠和石榴树,庭院中间是架葡萄藤,青花大鱼缸里几尾金鱼正摆着尾巴在水草间游曳,处处洋溢着富足安逸的居家气氛。   邬太太和女儿坐在庑廊下的美人靠上做着针线活,听着从西厢房传来的朗朗读书声,眉头不自觉地蹙成了一个“川”字。   邬雅抬头,又看见母亲满脸的惆怅,不解地道:“娘亲,您这些日子到底怎么了?为何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然后和母亲调侃道,“我这么听话,是不是哥哥又做了什么错事?您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爹爹,帮您把哥哥教训一顿!”   “傻孩子。”邬太太不由摸了摸邬雅乌黑的青丝。   翻过了年,女儿也有十四岁,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儿子自从经历了那件事之后就不怎么说话了,原本和她总是有说有笑的,现在母子之间的对话全是一成不变的“饿不饿”,“不饿”;“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没有”;“睡得可好”,“好”……她和丈夫说起儿子的异样,丈夫却觉得这是好事:“善儿长大了,持重沉稳起来。”   她只好把在窦家发生的事告诉了丈夫,却不敢提儿子一句,只说是自己相中了窦昭。   “荒唐,荒唐!”丈夫听后勃然大怒,“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商量我?他们家的四小姐不比其他的闺阁小姐,当初王家的那个女儿扶正,窦赵两家曾有言在先,四小姐的婚事王家不得插手,生怕四小姐受了王家或是窦家的委屈。你以为元吉就很好插手不成?他能答应你,背后还不知道是怎样周旋的,你一句不适合就推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这样让元吉情何以堪?竟然到了这个时候才告诉我……我得去给元吉赔个不是才行!”然后瞪了她一眼,高声道,“你也给二太夫人写封告罪信。人家为了你的一句话,只怕腿都跑断了!”   想到这些,邬太太就觉有个榔头在她脑门上钉似的,嗡嗡作痛。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咬紧牙关不答应儿子才是,也免得闹出之后的那些事来。   窦元吉虽然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她却不相信他们真的没有一点想法,倒不好像从前那样常常去窦家走动了。   她正思索着,小丫鬟来禀,说邬大人下了衙。   邬太太整了整衣襟,和女儿迎了上去。   邬松年五十来岁,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看见乖巧的女儿,他眼中不由流露出暖暖的笑意。   “善儿呢?”书声停了下来,院子里就安静下来。   “刚才还在读书呢!”邬太太的声音刚落,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听到动静的邬善走了出来。   “爹爹!”他恭敬地给邬松年行礼,举手投足间已少了年轻人的锐气,多几分沉淀后的内敛。   邬松年不住地点头,笑着问起他的功课来。   邬善一一作答。   两人就这样站在院子里讨论起学问来。   邬雅拉了拉母亲的衣襟。   邬太太找了个机会打断了父子俩的话,笑道:“……等会用了晚膳有的是时间。”   邬松年对儿子的功课很满意,笑着进了正房。   邬善嘴角虽翘,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跟着父亲进了屋。   邬太太不由叹了口气。   服侍丈夫梳洗过后,她不由问起丈夫来:“你不是说今天蔡大人请喝酒的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邬松年笑着摇头:“别提了——老蔡去给人做媒了!”   “做媒?”邬太太不禁大为诧异,“他怎么会去给人做媒?谁这么大的面子,竟然请得动他?”   蔡弼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可为人也是一等一的势利,若不是蔡弼和窦世枢是亲家,他们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蔡弼来往的,即使是这样,没有什么事邬松年也不会轻易登蔡家的大门。   “是何大人。”邬松年道,“他想为他们家的幼子求娶窦家小姐,请了蔡弼做媒人。”说完,又道,“听蔡弼那意思,好像是何大人怕窦家不答应,所以请了他出面,让他无论如何也说成这门亲事。”   邬太太眼皮直跳:“窦家的小姐?排行第几?”   “我怎么好打听得那么详细?”邬松年道,“元吉从兄弟七个,家中应该有好几个侄女才是。”   “侄女?”邬太太错愕,“那岂不是差着辈份?”   “是啊!”邬松年皱了皱眉,“要不然怎么会请了蔡弼出面!一来他和窦家是姻亲,有什么事好说话;二来除了蔡弼,又有几个人能想得出那些鬼点子,引经据典地把这件事给说圆了。”随后颇有感概地道,“看样子何家对这门亲事是志在必得。这也是元吉的运气——如果曾阁老致仕,有了何阁老的鼎力相助,元吉入阁已无悬念。”   邬太太心里霎时像沸了的水似的翻滚起来。   丈夫不知道窦家有几位小姐,她却一清二楚。   窦家适龄的侄女,只有窦昭一个人。   她念头闪过,就听见儿子失声惊呼道:“难道是寿姑不成?”   夫妻俩不禁朝邬善望去。   看见儿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   夫妻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听到女儿邬雅大声驳斥道:“怎么可能是寿姑?她在真定乡下长大,何家怎么会知道她?肯定是窦明!窦明不管怎么说也是王大人的外孙女……”   “不错,不错。”邬善像回过神来似的,额头间虽沁满了汗珠,人却像突然鲜活了起来般喜出望外地道,“寿姑和济宁侯府的魏家有婚约,肯定不是她,肯定不是她……”   邬松年却脸色大变,他凝声喝道:“非礼毋视,非礼毋听,非礼毋言。别人家的事,我们不要在背后议论了。你们都先下去吧!我还有话和你们的母亲说。”   邬善和邬雅退了下去。   邬松年的脸色更凝重了,问邬太太:“你说的四小姐,是不是就是这个寿姑?”   邬太太点头。   “何家要娶的,恐怕就是这个寿姑了。”邬松年沉声道,“今天蔡大人就是去了济宁侯府。”   “你说什么?”邬太太震惊地道,“这不可能!那窦昭都已经和别人家订亲了,何家怎么还会娶她?难道没有了窦昭,何家就娶不着媳妇了?”心里却酸甜苦辣,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何家门第显赫,不可能是为了巴结元吉才去娶他的侄女。”邬松年说着,自己也觉得可笑,背着手在屋里打着转,“何煜是幼子,娶妻娶德……只怕那位四小姐……不简单!”邬松年想到这里,语气里不由平添了几分埋怨,“当初的事,你应该先和我商量商量的。妻好一半福,我们家人丁不旺,窦家子侄众多,如果能娶了窦家的小姐,我们善儿也好有个帮衬……”   邬太太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躲在父母窗前偷听的邬善却像被抽空了力气般顺着雕着西番莲的墙裙滑坐在了地上。   跟在邬善身后行事的邬雅咬唇望着哥哥,眼里一片阴霾。      第一百零七章 前夫      窦昭听到何家委托了蔡弼帮着窦家去济宁侯府拿回她定亲的信物时,非常的惊讶。   按理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何家就算是不愿意放手也应该保持沉默才是,为什么会冒着名誉受损的危险帮窦家出面呢?他们是看中了自己还是看中了窦世枢?或者,何文道和窦世枢已经达成了什么协议,急需这桩婚事做掩护?毕竟在上一世,窦世枢就是得到了何文道的支持才进的内阁。   她大胆地假设:“会不会是何煜和他的大哥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陈曲水眼神一凝,肃然道:“您别说,要是真的如此,那这件事就解释得通了。”   何文道知道自己死后何煜不可能得到家族的鼎力支持,正好他又看中了窦昭,何文道索性把这个最宠爱的幼子托付给窦世枢,然后力挺窦世枢入阁,而对于何文道来说,不过是在阁老之争中提早表明了态度,虽有风险,但却不足以动摇根本,又解决了几个孩子之间的矛盾,可谓是一举数得。   他担心道:“只怕这件事会有麻烦。”   “哪件事能没有麻烦?”窦昭乐观地笑道,神色轻松,“我们朝着这个方向把何家的事打听清楚了再说。再就是魏家那边,也要派个人盯着。蔡弼这个人……”她很想说“我是知道的”,但考虑到她现在的身份,她语气顿了顿,这才道,“我好像听说他的口才非常了得,就怕何、窦两家宁愿补偿魏家也要拿回信物,魏家的大姑奶奶比较势利,我们要防着她一手才是。”   陈曲水没有疑心。   窦昭胸有沟壑,事关她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想办法打听到魏家的情况这很正常。   “我这就去安排。”陈曲水做事雷厉风行,让窦昭非常地欣赏。   她喊住了陈曲水,道:“纪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窦昭没有把纪咏那句“看在我们是亲戚的份上,这次我就帮帮你”的话告诉陈曲水,她下意识地认为这句话太荒唐,就是自己说出来陈曲水恐怕也不会相信,或者只是把它当成热血少年的一时冲动。   陈曲水道:“暂时还没有什么消息。”心里却琢磨着自己要不要亲自去趟京都。   何家的事要不是四小姐及时看出了点端倪,只怕他们到现在还摸不着边,更不要说有所发展了。   每当这个时候,陈曲水就深深地感觉到没有人手的痛苦。   他正要和窦昭商量,素心表情有些怪异地走了进来:“四小姐,有两位公子自称有事路过真定县,特来拜会七老爷。其中一位公子自称姓魏,是济宁侯府的世子爷,另一位自称姓汪,是廷安侯府的四爷……”   魏廷瑜和汪清海!   窦昭睁大了眼睛。   陈曲水也被吓了一大跳,看了一眼有些发呆的窦昭,急急地道:“人在哪里?他不知道七老爷在京都吗?”   “我们说了,”素心的表情越发的怪异了,“可魏公子说,若是七老爷不在家,拜见家中哪位长辈都可以。他只是过来问个安而已……”素心也猜到了魏公子的身份,她踌躇道,“您看,要不要请崔姨奶奶出面帮着招待招待?”   怎么把他给招过来了?   她就知道,如果他们之间的婚事若是风平浪静则罢,若是闹出点什么热闹来,第一个跳出来瞧热闹的就有可能是魏廷瑜!   “不用了。”以她对魏廷瑜的了解,他要是看不到自己,肯定会想办法赖在窦家不走的,与其到时候让魏廷瑜闹出什么笑话来,还不如由她出面打发了魏廷瑜。窦昭吩咐素心,“你请两位公子到花厅里坐,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这不大好吧?”陈曲水委婉地道,“家里的庶务不全由三老爷打点吗?我看不如请了三老爷过来陪客。”   不管怎么说,这位济宁侯世子爷也有可能成为窦昭的丈夫,他就不能让窦昭在魏廷瑜面前坏了形象。   窦昭知道陈曲水在想什么。   她根本不在乎。   魏廷瑜就算是瞧不起她,只要她愿意,就有办法嫁给他。他就是再看重自己,只要她不愿意,就能把这桩婚事搅黄了。   她对他比对任何人都有把握。   魏廷瑜根本就不是问题!   但她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引起别人的怀疑。   “那就请陈先生陪我去见见客人吧!”窦昭道,“他若是没什么事,请陈先生作陪,设宴款待他们一番,送上若干程仪,把人送走就行了。若是有什么事,还请陈先生领了他们去三伯父那里,让他们和三伯父商量去。”   这样也行!   总比让崔姨奶奶出面的好。   就怕她老人家像相孙女婿似的,越看越满意,最后把四小姐糊里糊涂地嫁了——四小姐的婚事,这两年都快成崔姨奶奶的心病了。她老人家昨天找到他,问四小姐到底嫁给何家好还是嫁给魏家好。   “四小姐既然不嫌弃老朽人寒酸,老朽就陪四小姐走一趟吧!”陈曲水谦虚道,和窦昭去了花厅。   魏廷瑜正和汪清海打量着花厅里的陈设。   “看见没有?”汪清海用手肘拐了拐身边的魏廷瑜,指着长案上插着迎春花的天青色花觚道,“是汝瓶。”又指了多宝阁格子上放着的一对通体洁白无暇的珊瑚盆景,“有两尺高。只怕京都的玉宝轩也没有这样好品相的珊瑚……你岳家可真有钱啊!”   “胡说些什么?”魏廷瑜正盯着花厅外的那几丛株子看,除了他认识的紫竹、方竹,斑竹、楠竹之外,还有好几种竹子他闻所未闻。听了汪清海的话,他转过头来,想到窦家派人去他家讨要当年的订亲信物,狼狈地道,“我们还是小时候见过,人家认不认识我还两说呢!”   汪清海就打趣他:“哎哟,还是青梅竹马的……”   陈曲水见这两个少年都长得一表人才,行为举止却这样轻挑,心里很是失望,轻轻地咳了一声。   两人不由端容回头。   就看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袍的清瘦老者陪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走了进来。   那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肌肤胜雪,长眉入鬓,一双眼睛寒星般熠熠生辉,透着胸有成竹的自信从容,把两个见惯了温柔乡里柔弱美人的魏廷瑜和汪清海看得两眼发直,汪清海更是羡慕地对魏廷瑜道:“真漂亮啊……你走狗屎运了,还不快把人娶回家……千万别把那玉佩还给了窦家……”   魏廷瑜身子一抖,清醒了过来。   他急急地朝着窦昭作揖行礼,道:“在下魏廷瑜,我们小时候见过一面,不知道窦家妹妹还记得我不?我有事路过真定,特意前来拜访。既然长辈们都不在家,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看望窦家妹妹。”说着,推搡着汪清海就要走。   汪清海和陈曲水都被魏廷瑜突如其来的举止弄得摸不着头脑。   陈曲水瞥了一眼表情依旧平静的窦昭。   汪清海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他只得匆匆地朝着窦昭行了个礼,跟着魏廷瑜出了花厅。   陈曲水望着汪清海歪歪斜斜的背影,很是不满。   “四小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位汪四爷举止轻佻,谈吐粗俗,绝非什么沉稳持重之辈。”他不好评价魏廷瑜,只好说汪清海,“把当年订亲的信物从魏家拿回来也好。”   窦昭却是早就习惯了魏廷瑜的冒失。   她在想魏廷瑜。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见到魏廷瑜。   她还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相比她印象中的魏廷瑜,现在的他还是个面带稚气的少年,她很难把他和那个英俊的中年男子联系起来。   她还沉浸在再见面的震惊中,说起话来有些漫不经心:“您放心好了,我要是想把信物拿回来,多的是办法。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过些日子再说吧。”   陈曲水却觉得事情不像窦昭说的这样简单。   窦昭好像对魏廷瑜有种别样的情愫……好像特别的包容,特别的忍耐似的。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但更明白此时不是和窦昭说这的时候。   陈曲水选择了徐徐图之。   他笑道:“这样也好。我们先解决了何家的事再说。魏家人口简单,总比何家要容易对付得多。”   窦昭点头。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事情和政治挂勾,就会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魏家是闲散的公卿,没这个资格,也不敢参与其中。   而魏廷瑜和汪清海一走出窦家的大门汪清海就拽住了魏廷瑜:“说来看看窦家小姐有什么能耐让何家不要名声也要娶进门的是你,见到人却一声不吭地跑了出来的也是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交待,你以后休想我陪你出门!”   魏廷瑜朝四周看了看,见窦家的门子都坐在门后说闲话,巷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他这才拉着汪清海朝前走了两步,低声道:“我姐姐说,如果何家愿意帮我姐夫早点得到世子之位,她就同意将玉佩还给何家。何家已经答应了……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成了没有……我姐姐说,她要看到朝廷的封诰才会将玉佩给何家……”      第一百零八章 魏家      景国公张佩的夫人袁氏生长子张原明的时候差点难产而死,张原明生性木讷,长大以后又痴又肥,袁夫人看着就觉得心烦,更喜欢次子张继明和幼子张续明,因而张原明已经二十有六,景国公府还没有立世子,这不仅让魏廷珍很不安,而且让张继明和张续明也很不安。景国公府看着花团锦簇的表象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汪清海是廷安侯府的四公子,又和魏廷瑜交好,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他闻言沉默下来,轻声问魏廷瑜:“那你准备怎么办?”   魏廷瑜道:“所以我要快点回去找我爹啊!”   汪清海精神一振,道:“你是说……”   魏廷瑜的面孔霎时涨得通红:“总不能让,让窦小姐被退婚吧?到时候她可怎么活啊?”他磕磕巴巴地道,神色有些扭捏。   汪清海哈哈大笑,使劲地拍了拍魏廷瑜的肩膀,把魏廷瑜拍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我就知道,魏兄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不会就这样畏畏缩缩地跑回去的。走,我陪你去跟老侯爷说。”   魏廷瑜点头,揽了揽汪清海的肩膀,两人上了马,扬鞭而去。   花厅里,窦昭还在和陈曲水说话:“……您可曾仔细想过,窦家和魏家退亲,为何自己不出面,却让何家出面?”   陈曲水也想过这个问题,他慎重地道:“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六老爷和七老爷都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五老爷不想为此破坏了兄弟间的情份,只好把这件事丢给何家,对六老爷和七老爷可以说是为了让何家知难而退;对何家又可以有个交待,两边都不得罪。而最大的原因实际上是因为五老爷此时正是角逐阁老的关键时刻,容不得有半点闪失,特别是在德行上不能有任何的污点被对手抓住——五老爷之所以能和王行宜争,就是因为五老爷这些年来行事端方,急公好义,倍受同僚称赞……”   窦昭不住地点头,笑道:“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才是!”   “机会?”陈曲水不解道:“什么机会?事情已经闹开了,魏家总不至于把信物还给何家吧?那他们成什么了?卖妻求荣,魏家以后还如何在勋贵圈子里立足啊!”   “什么事都不要说得这么绝对。”窦昭道,“别的事我可能不知道,魏家的事我却一清二楚。这个时候的济宁侯府,早已远离庙堂和皇家良久,落魄成了二、三流的勋贵之家,不仅需要权臣支持其得到优渥的差事来支应门庭,而且还需要大量银钱来支撑日渐窘迫的用度。”说着,她语气顿了顿,提起了张原明:“……他既是嫡,又是长,而且早到了请封世子的年纪,这件事对何家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有了魏廷珍帮着说项,以魏老侯爷和夫人对她的疼爱,十之八、九会魏家会同意魏廷瑜拿了张原明请封世子的事和何家讲条件的。”   陈曲水不禁扬眉,心中更是瞧不起魏家。道:“四小姐的意思是?”   “我想请先生您亲自去趟京都,找魏老侯爷好好地说道说道。”窦昭笑道,“不管是为了颜面还是利益,把信物留在魏家都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我五伯父也有可能成为阁老,我又有大笔丰厚的陪嫁。”说完,她又调侃地道,“还可以趁机帮我五伯父正正名——不是我们窦家要退这门亲事,而完全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魏家对这门亲事不理不睬的。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儿。窦家总不能自己找上门去吧?”   陈曲水却有些犹豫,道:“要把你名下有多少产业告诉魏家吗?”   “那倒不用。”窦昭笑道,“我怕到时候脱了不身。我毕竟是窦家的女儿,陪嫁比一般人家丰厚些也是正常的。”   她想到前世自己嫁入魏家时魏廷珍看到她嫁妆时满意的表情。   陈曲水会意,笑道:“我一定把这过错扣到魏家的头上去。”   ※※※※※   从景国公府出来,魏廷瑜非常沮丧。   姐姐魏廷珍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我知道,这样有点对不起窦小姐。可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你姐夫若是得不到世子之位,我和你姐夫可就连活路都没有了——你看见哪朝哪代的太子被废了还能好生生地活着的?你就当是帮帮姐姐吧!姐姐站稳了脚跟,以后也可以帮衬你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记起姐姐出嫁前的一天,他去给母亲问安,看见母亲躲在屋里偷偷地哭。他问母亲为什么哭,母亲却抱着他让他发誓,以后一定要对姐姐好,姐姐若是在夫家被人欺负,一定要为姐姐出头。   他当时以为母亲是舍不得姐姐出嫁,现在看来,姐姐之所以嫁给姐夫,多半是为了帮衬家里。   他们家从前也曾显赫过。   听父亲说,从前曾祖父在的时候,他们家每逢年节时气都能得到宫里的赏赐,可现在,除了清明和春节家里能得到宫中的一些例行赏赐之外,其他的节气却是什么也没有的。不比隔着他们家两个胡同的长兴侯府,就元宵节都会有花灯赏下来。   每次他们姐弟由父亲带着出去游灯会回来,姐姐都会望着挂在长兴侯府大门口的宫灯沉默良久。   魏廷瑜低着头下了马车,看见门口停了辆黑漆平顶齐头的马车,挂着靓青色的粗布帘子,拉车的枣红色大马虽然矫健,但车身上没有任何代表爵位或是官品的标志。   他有些奇怪地进了大门。   门房的管事郑礼屁颠颠地跑了过来。   “世子爷,”他朝着魏廷瑜使着眼色,“真定窦家来人了!”   郑礼娶了母亲从前的贴身丫鬟秋玉,秋玉如今又做了魏廷瑜的管事嬷嬷,郑礼因此总觉得自己在魏廷瑜面前比其他的仆人更有体面。   “啊!”魏廷瑜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道,“窦家来的是什么人?”   关于退亲的事,窦家从来不曾有人露过面。   “是窦家的一个账房先生。”郑礼殷勤地道,“听说他从前是窦家七老爷的幕僚,窦家七老爷进京的时候,他奉命照顾留在真定老家的窦家四小姐……”   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个幕僚。   魏廷瑜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郑礼看着眼珠子直转,又道:“听说他是为了窦家四小姐的婚事来的。很会说话。老侯爷本来不想见他的,可他进门就问窦四小姐身价几何?把侯爷惊出了一身汗,只好招见了他……”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廷瑜一把抓住了衣襟,连声地问道:“那个账房先生现在在哪里?”   郑礼忙道:“在书房!在书房和侯爷说话呢!”   魏廷瑜丢下郑礼,一溜烟地跑到了书房后面的暖阁。   进门却看见母亲神色凝重地由秋玉陪着坐在暖阁的大炕上,书房里的话一清二楚地回荡在暖阁里。   田氏见儿子不声不响地就闯了进来,嗔怪地瞥了他一声,朝着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魏廷瑜早在进门的时候就放慢了手脚,此时更是蹑手蹑脚地坐在了母亲的身边。   “……你想威胁我不成?”父亲气极而笑。   “侯爷此言差矣。”另一个声音舒缓温和,应该就是窦家的那个账房先生了,“这么多年了,魏家既从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窦家送过年节礼,又不曾让世子爷前往真定府拜见七老爷,如果窦家有此意,大可直接应了何家的亲事,何必非要索回当年我们家太太赠与世子爷的玉佩?”他说到这里,好像是要给济宁侯一个思考的时间似的,语气微顿,道,“我们家七老爷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四小姐是长女,自幼冰雪聪慧,东府的二太夫人十分的喜欢。前头的赵七太太去世后,二太夫人怕我们家老爷对四小姐疏于照顾,特意将四小姐接到了东府。之后七老爷游宦京都,二太夫人舍不得四小姐,强行把四小姐留在真定,交由了六太太,也就是翰林院学士窦世横、宜兴纪家的五姑奶奶教养,我们家七老爷怜惜四小姐年幼丧母,自己又不能亲自照顾,因而对四小姐格外地宠溺。要不是四小姐感念生母的恩情,不想生母失信于人,以我们家二太夫人、七老爷的意思,早就为四小姐另配良缘了,何必派了我们来和魏家商量信物之事?威胁之言就更谈不上了!”   魏廷瑜不由颔首。   书房里却一片沉寂。   那个账房先生又道:“实不相瞒,我来之前,我们家二太夫人曾把我叫去反复地叮嘱,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当初赵七太太赏给世子爷的玉佩拿回去,说窦府有十二位少爷,却只有五位小姐,下一辈的姑娘就更少了,断然没有让人这样轻视的份。可我来之前四小姐也把我叫去,跟我说起当初侯夫人对从前的七太太是如何的情深意重,让我一定要问清楚,魏家到底是否准备履行前约,如果不是,再将玉佩要回也不迟。一边是二太夫人,一边是四小姐,让我好生为难。”说着,他的声音骤然间变得冷峻起来,“谁知道我刚进京都就听人说,济宁侯府把自己的媳妇卖了个好价钱……”   “这是哪个混帐王八蛋在那里造谣中伤!”济宁侯怒吼着打断了陈曲水的话,“要是让我逮住了,不剥了他的皮才怪!”   陈曲水望着不过四十来岁已显老态的济宁侯,在心里鄙视了他半晌,依旧咄咄逼人地道:“我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勃然大怒,这才逼问侯爷到底有何打算?事到如今,我还是要为我们四小姐问一声,侯爷到底有何打算?他们何家比起我们窦家来,不过是多了个现成的阁老,我们窦家却有五个进士入朝为官,他们何家给得起的,我们窦家未必就给不起。您又何必这样羞辱我们四小姐,羞辱我们窦家!我们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那玉佩您卖给谁不是卖,还不如卖给我们窦家……”      第一百零九章 来迟      济宁侯听了脸涨得通红,色厉内荏地辩道:“看陈先生的样子,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听风就是雨呢?那几年不过是孩子们年纪都还小,我们家又只有瑜哥儿这一根独苗,不要说去真定了,就是去西山,他母亲也不放心,因而疏于走动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些事?”   却始终不提魏窦两家的婚事。   陈曲水如果说来时还对魏家抱着什么希望,那此刻也如石沉大海,连个水泡都不曾冒了。他不用装目光也如利箭般寒光凛冽:“侯爷恐怕言不由衷吧?我可是听说了,若是何家帮您的女婿请封了世子,您就把和窦家的定亲信物交给何家——我们家五老爷,可是吏部侍郎!”   内阁大学士不过五品,六部尚书正二品,为了提高这些大学士们的品阶,通常都让这些大学士们兼六部尚书衔,而且谁任哪一部的尚书,就分管哪一部的事务,但这些大学士们又不可能天天在六部坐班,于是各部的左侍郎就成了实际上具体管事的人。   赏封勋爵,则由吏部稽勋清史司管。   济宁侯闻言心里一颤,心里把蔡弼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什么外面的人决不会知道的,窦家的这个账房先生怎么就知道了?既然窦家的账房先生都能知道,张继明和张续明断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张继明和张续明原先不过是在他们的老子张佩面前佯装兄友弟恭罢了,现在张原明首先打破了家丑不外扬的规矩借助外力请封世子,只会让张继明和张续明找到借口明目张胆地和张原明争夺世子之位,就是张佩,也无话可说。   张继明娶的是长兴侯的侄女,张续明娶的是宁德长公主的外孙女,哪里是小小的一个济宁侯府可比?   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济宁侯府丢了面子是小,若因此而鸡飞蛋打岂不是两头落空?   他只能硬着头皮矢口否认:“绝没有此事!陈先生如果不信,我们可以去何家对质!”   你堂堂一个侯爷,竟然想和我一个如同仆人的账房先生对质……   陈曲水一想到窦昭竟然和这样的人家有过婚约就不禁为窦昭抱不平。   他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怒火,佯装出副面色大霁的模样,感叹道:“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何家请的什么人到府上说项,府上用的是什么茶招待他都一清二楚,由不得我不信啊!”   济宁侯强忍着才没有从衣袖里掏出帕子擦拭额头的汗,而陈曲水已话锋一转,语气真诚又略带几分歉意地道:“不过呢,这件事也的确是我欠考虑了。景国公府的大爷和您再亲,那也是女婿,别人家的儿子,难道还能祭祀魏家的祖先不成?您自然是要多替世子爷打算,只有世子爷好了,济宁侯府才能兴旺发达,贵府的姑奶奶才能借助娘家的力量帮姑爷请封世子——这岳父帮姑爷,不管说到哪里,都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就是张家的两位爷有什么不满,那也怨不得别人,谁叫他们的妻族不得力呢!侯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啊!何家想帮着张原明请封世子,是决不可能绕过窦家的。既然如此,何不就和窦家结了亲。以现在的形势来看,既可以得个耿直守诺的名声,又可以堂而皇之地插手张家的事,一举两得,可比和何家打交道风险少很多。   他不由点头:“先生说的有道理。”   “倒也不是我说的有道理,是侯爷当局者迷,我们这些旁观者清。”陈曲水一改刚才的犀利,谦虚地道,“侯爷可曾仔细想过,那景国公精明强干,如果贵府的姑爷如此的不堪,为何景国公府直到今日也未请封世子?”   他想到窦昭跟他提及张原明时说的一些话,顺势而用。   济宁侯却是心中一动。   “如果老朽猜得不错,景国公心里肯定还是属意贵府姑爷为世子的。”陈曲水娓娓地帮济宁侯分析,“不过是碍着夫人和几个儿子,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罢了,否则哪里还用这样拖着!贵府的姑爷若是以静制动,什么也不做,说不定事情还会有转机。可若是借了外人之势强行插手景国公府的事,景国公肯定是容不得,那些亲族也会不服气,甚至会有人有样学样,不择手段地各显神通,到时候景国公府可就乱成一团麻了……”   济宁侯再也坐不住,一下子跳了起来:“不错,不错!景国公经常跟我说过,我们家姑爷事孝至纯,就凭这一点,就足以担当景国公的世子爷了……不过是袁夫人常和国公爷吵闹不休,让国公爷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若是国公爷和袁夫人一样的心思,景国公府早就立了世子爷了,哪里还用等到今天……姑爷不动则罢,若敢私谋世子爷之位,以国公爷的性子,是决容不下姑爷的……”   书房后面就传来妇人嘤嘤的哭泣之声。   陈曲水只当没听见。   济宁侯则朝着陈曲水躬身行了个揖礼:“多谢先生教我!大恩不言谢。”   “侯爷折煞老朽了。”陈曲水低头还礼,嘴角却高高地翘了起来。   ※※※※※   位于京都最中心的南熏坊,与六部衙门、翰林院、詹事府等比邻而居的纪宅,从外面看上去不过粉墙灰瓦开两扇黑漆广亮门,寻常得很。可走进去了才知道,三路三间五进的宅,占了玉河胡同的三分之一。   坐在纪宅东南角那座玉兰花飘香的书房中,纪咏望着手中的便条,嘴角不由地高高翘起,弯成了个愉悦的弧度。   用景公国世子之位交换与窦昭的订亲信物。   还不错。   窦昭好歹值个世子的爵位。   他吩咐贴身的小厮子上道:“你带上我的名帖,我们去趟济宁侯府。”   子上难得见到纪咏这样高兴,就大着胆子笑道:“我们去济宁侯府干什么啊?我们和那些勋贵之家又不熟……”   纪咏立刻翻了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子上吓得一个哆嗦,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忙叫了丫鬟服侍纪咏更衣,自己去纪咏的书房拿了张名帖,差人套了马车,陪着纪咏出了门。   路上,他们遇到几个士子打扮的年青人。   看见纪咏,那些人远远地就给他让出条路来。   纪咏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视而不见地扬长而去。   子上却认出了领头的是十二老爷家的敏少爷,其他的几个都不认识,应该是敏少爷国子监的同学。   他朝着敏少爷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就听见那群人中有人不满地道:“这就是你家那位少年得志的解元郎?也太倨傲了些吧?我等虽学识不如他,可也未必就没有金榜题名的那一天……”   子上听见敏少爷笑道:“介元兄您误会了。我这位从弟不是倨傲,而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懂这些人情世故。莫说你和他是初次见面了,就是相识已久,有些日子没见,他也说不定会忘了你长得什么样。为此我这位从弟没有少闹笑话,我们家里的人都习惯了,你若是和他交往久了就知道了,他从小就不会认人……”   还好是遇到了敏少爷,这要是遇到了愚少爷,别说帮公子解释了,他不挑唆着别人找公子的麻烦就是好的了。   子上快步追上纪咏出了大门,正想在纪咏面前为敏少爷说两句好话,却看见一辆围着青布的黑漆马车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车上下来的是纪咏的父亲纪颀。   他四十来岁,穿了正四品缀云雁补子的绯色官服,相貌英俊,神色温和,显得很文雅。   纪颀笑着问儿子:“见明,你这是要去哪里?”   纪咏眼也没眨一下,道:“我要去玉宝轩看看有没有好一点的砚台。”   “钱够吗?”   纪咏理也没理,直接上了马车。   子上忙帮他答道:“够了,够了!”   纪颀不以为忤,点了点头,嘱咐着他们“小心点”。   子上连连点头,匆匆给纪颀行了个礼,爬上了马车。   纪颀看着他们的马车驶出了带桥胡同,这才进了大门。   ※※※※※   济宁侯府在城西的玉鸣坊,延安侯府、长兴侯府、兴国公府都在这里开府,本朝的开国功勋多在那里开府,因此玉鸣坊也被京都的人戏称为“富贵坊”。   纪咏在济宁侯府门口碰见了刚从府里出来的陈曲水。   他很意外。   陈曲水更惊讶,上前给纪咏行礼。   纪咏却道:“你怎么来了?四小姐呢?”   陈曲水笑道:“四小姐在真定,差了我来济宁侯府办点事。”   纪咏眉头直皱,拉了陈曲水一边说话:“四小姐派你来办什么事?”   陈曲水笑而不答。   纪咏脑海里浮现窦昭平静得近乎睿智的面孔,心里隐隐有种不妙之感。   他冷哼一声,道:“你别以为我打听不到。你告诉我,不过是让我少费些工夫罢了。”   陈曲水客气地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纪公子不要为难我。”   纪咏啧啧地冷笑,道:“没想到福建巡抚张楷是个软骨头,他的幕僚却是忠勇之士。”   福建巡抚张楷在倭寇攻打福州的时候弃城而逃,被福建总兵——定国公蒋梅荪斩于剑下,头颇挂在福州的城墙上示众三日,朝野皆知。   陈曲水脸色大变,神色顿时变得非常冷峭:“那就只有烦请纪举人自己去打听了。”说着,甩着袖子登上了旁边的一辆马车,骨碌碌地走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两难      纪咏望着远去的马车,脸色阴沉。   子上心里直打鼓。   公子长这么大从来不曾被这样无视过,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法子整治这位陈先生?   不过,这位陈先生好像是窦家四小姐的人。   窦家四小姐也很厉害,装聋作哑,硬生生地把那个庞昆白打得半死,庞家不能喊痛不说,最后还倒赔了窦家四小姐两万两银子。要是她知道公子把她的人给整了,不知道会不会找公子算账?   公子的个性虽然强悍,可每次遇到了窦家四小姐就像火碰到了水似的,任你火势有多旺,她三言两语就能把公子浇个透心凉,让公子半天都缓不过气来。   如果窦家四小姐和公子起了争执,会不会殃及他这只小虾米啊?   子上正痛苦地琢磨着,有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从侧门走了出来。   他朝着纪咏行礼:“纪举人,我们家侯爷请您到花厅奉茶。”   纪咏倨傲地朝他点了点头,背着手,率先进了济宁侯府的大门。   那管事一愣,急急地跟上,赶在了他的前面带路。   魏家的花厅绿意盎然,窗外有树干碗口粗的紫荆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屋里的陈设却像个过了花季的少妇,涂脂抹粉也掩饰不住陈旧沧桑。   纪咏撇了撇嘴,挑了张看上去比较新的太师椅坐下。   丫鬟们上了茶点。   管事陪着济宁侯走了进来。   互相见过礼,分主次坐下后,济宁侯呵呵笑道:“纪举人真是少年有成啊!不知道纪举人找我有何事?”他态度亲切,笑容和蔼,如同一个对下辈关爱有加的长者。   纪咏心里却已打了几个转。   他原本是想利用窦家的沉默说服魏家留下当年和窦昭订亲的信物,改和窦家谈条件,这样既可以达到为张原明请封世子的目的,又可以在道义上占住脚,让魏家名利双收。没想到在济宁侯府门口遇见了陈曲水。   别人可能会被陈曲水唬弄,以为他不过是窦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账房先生,却瞒不过他——这两年,他一直被窦昭所用,窦家的人别说支使他了,就是想请他帮着出个主意,以陈曲水的傲气,那都是不可能的。   他来济宁侯府,肯定是奉了窦昭之命来解决信物之事的。自己虽然不知道陈曲水是怎样和魏家说的,但看陈曲水的表情,以他的能力,显然已经达成了目的。   自己再来见济宁侯就根本没有必要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甚至不愿意回家等探子的消息就这样贸贸然地闯了进来。   他想知道陈曲水都和济宁侯说了些什么?魏家是决定像他想像的那样把信物还给窦家,然后等到风头过去的时候再悄无声息地和窦昭把亲事退了?还是突然发现窦昭不仅能干,而且还有大量的陪嫁,完全可以支撑起这个落魄的鬼侯门,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向窦家提亲?或者是,还有什么他没想到的事情发生……   就像他压根也没想到窦昭会派陈曲水来拜访济宁侯府,因而也没有派人注意真定那边的动向。   如果他今天没有遇到陈曲水,恐怕还在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中而沾沾自喜吧?   他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纪咏忍不住心里抱怨了一句。   窦昭不是应该乖乖地坐在家中等着他为她把这件事摆平的吗?她怎么一声不吭地跳了出来,把他的安排、部署都破坏了不说,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差点栽了个跟头……   他好多年都没有遇到这种事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   难道他们不是一个阵营的吗?   他早说过了,这件事会帮她解决的。她是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还是压根就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想想都让纪咏心浮气躁,对济宁侯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好颜色。   他淡淡地道:“我刚才在贵府门口碰到了窦家的账房陈先生,他一向在真定照顾窦家的四小姐,突然出现在了京都,想必是为了当年贵府和窦家四小姐的婚事。我也听说贵府准备用当年订亲的信物和何家交换景国公世子的爵位,所以来拜访侯爷,想知道侯爷最终是准备将信物还给窦家还是交给何家……”   济宁侯的脸霎时就黑了。   魏家是准备把信物还给窦家还是交给何家,关他屁事!   自己不过是看在他是纪家子弟的份上才好心招待他的,他倒好,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小小年纪就窥人隐私,有才无德,就算是中了状元也只能在宦海里挣扎做个穷翰林罢了。   “纪公子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济宁侯毫不客气端起了茶盅,屋里服侍的小厮高声喊着“送客”。   纪咏自然不会等到有人来撵他。   济宁侯端起茶盅的时候就站了起来,没等小厮喊出“送客”两个字已冷冷地道:“我家和窦家本是姻亲。承蒙窦家的二太夫人看得起,今年留了我在窦家过年。又见我要回京都与父亲团聚,怕窦家的几位伯父让窦家四小姐受了委屈,特意托付我仔细地留意京都的动静,若是窦家的几位伯父力所不及,家中的几位长辈又瞒着不让她老人家知道,嘱咐我悄悄跟您说一声,如果您这个时候把信物留在魏家,等风声过了,她老人家愿意出重金购回……”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济宁侯的嗓子就像被堵住了似的,目瞪口呆地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他的确是看不上窦家那位“丧妇长女”窦四小姐,如果照着这位纪举人所说的,用信物换一大笔银子,魏家就立刻能摆脱目前的窘境,也就有银子打点宫中的那些内侍为儿子谋个好差事,魏家很快就能振兴起来。只是女儿……如果照着那位陈先生所言,就得娶了窦家的四小姐,虽说能得笔嫁妆,也能帮衬女儿,可到底受制于人……真是左右为难啊!   要是有个两全齐美的方法就好了。   念头闪过,他心中一动。   何必这么急着做决定呢?   现在何家想要那块玉佩,窦家想要那玉佩,甚至是窦家的二太夫人也背着儿子私底下有自己的打算。常言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为何不等一等,拖一拖再说,指不定能卖个更好的价钱呢!   只是不知道这纪家是不是真的和窦家是姻亲,得好好打听打听才是。   拿定了主意,济宁侯精神一振。   纪咏一看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心里闪过一丝鄙视,猝然间为窦昭难过起来。   她母亲都给她说的是门什么破亲事!   这要是嫁过来了还能有个活路啊!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窦昭嫁进来!   纪咏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听着那济宁侯装腔作势地道:“我们魏家是跟着太宗皇帝南征北战,这才在太庙中挣得一席之地。我们子孙虽然不才,却也从不曾忘记老祖宗的功勋,不敢做下那有辱祖先的事。窦家既然和我们家交换过信物,这桩婚事岂能说变就变……”   他口若悬河之际,先前领纪咏进来的那个管事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了花厅的门口。   济宁侯微皱眉头,打住了话题,不悦地道:“什么事?”   那管事忙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点头哈腰地道:“侯爷,大姑奶奶回来了……”   济宁侯一愣。   那管事就凑在济宁侯耳边说了一通话。   纪咏不屑偷听,可子上支着耳朵却听了个明白。   “也不知道是谁给大姑奶奶报的信,说您决定把玉佩留下,大姑奶奶抱着孩子哭了回来,说活不下去了,夫人正和大姑奶奶抱头痛哭,谁劝也不听。世子爷在一旁看着,让我赶紧来找您,说您要是再不去,夫人和大奶奶就要哭得闭过气去了……”   济宁侯非常疼爱自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而且现在出了这样的变故,也应该好好女儿解释一番才是。   他顿时坐不住了,匆匆和纪咏说了几句客气话,再次端茶送客。   纪咏也不多说,起身出了花厅。   济宁侯急匆匆去了内院。   子上就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了纪咏。   纪咏道:“我在马车里等你,你跟着济宁侯去看看。我瞧着他那样子就是个软骨头,就怕被女儿一哭一闹的,又改变了主意。”   子上张大了嘴巴:“去,去内宅……”   “你怕什么?”纪咏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济宁侯府这么大,他们家现在连平日的嚼用都捉襟见肘,不可能有足够的仆妇打理庭院。你只要绕开那些主要的庭院就能顺利地进入内院。就算是被人认出来了,你就说是我还有事找侯爷,结果你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个人,迷迷瞪瞪地就走到了那里……”   子上还能说什么,照着纪咏的吩咐偷偷地尾随着济宁侯溜进了内院。   路上果然没碰到什么人,还看到一些偏僻点的宅院野草丛生,显得很荒凉。   又被少爷说对了。   他嘟呶着,畅通无阻地到了正院,从后院翻了进去。   丫鬟、婆子都在正房的庑廊下立着,他贴在后窗户上听,济宁侯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了过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顾着你弟弟,也不可能丢下你不管……这件事你听我的,准没错……我还能害你不成……”   子上悄悄地折了回去,在垂花门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一个婆子拦了他:“你是干什么的?我怎么没见过?”   “我是外院扫地的。”子上急中生智地道,“刚才看见垂花门前没人,就在这里晃了晃。”   “怎么会没人?”婆子百思不解。   子上已一溜烟地跑出去,叫嚷着“我要回去当值了”,出了济宁侯府。   纪咏问他:“怎样了?”   子上把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学给纪咏听。   纪咏点头,问子上:“京都什么酒楼最好,我要请何煜喝酒!”      第一百一十一章 酒楼      何煜整了整身上月白色竹叶纹的杭绸直裰,这才下了马车。   抬头看见黑漆烫金底的醉仙楼三个字,右角一个小小的印章,刻着“清溪散人”四个古隶,那是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林观澜的别号。   随身的护卫走了过来,小声地示下:“公子,要不要我跟着……”   “不用。”没等护卫的话说完,何煜就打断了他的话,“纪见明不是那样的人。他要是想害我,多的是办法,用不着找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酒楼。”   “是。”护卫应声退下,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帮着将马车停放在了酒楼旁的广场上。   何煜带着贴身的小厮进了醉仙楼。   纪咏的随从子息正在大厅里等着何煜,见他进来,上前笑着行礼,请他上三楼:“我们少爷正在沧海阁等着何公子。”   沧海阁是醉仙楼最好的雅间,占了整个醉仙楼的一层,想在那里吃顿饭,没有两、三百两银子不能启齿的,而且还要预定。   何煜轻笑。   这个纪见明,摆这么大的排场,到底要干什么?   有人过来给何煜打招呼。   他也是这里的常客。   何煜心不在焉地应酬着,想到那天写春联时,纪咏看窦昭的眼神。   炯炯发亮,仿佛燃烧着一把火。   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但很快,他就把这丝让他觉得不安的情绪抛在了脑后。   娶为妻奔为妾。   姻缘之事,自然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何煜心中微安,含笑踏上了楼梯。   纪咏背着手站在窗扇大开的窗前,窗扇上镶嵌的掐丝珐琅彩绘玻璃映衬着他一身青莲色的细布直裰,越发显得身材高大挺拔。   说起来,这个纪见明也是个人物。   何煜在心里嘀咕着。   纪咏已转过身来,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神色冷漠地朝着他打了声招呼:“你来了!”   何煜淡淡地点了点头,闲庭信步般潇洒地走到了窗边,“唰”地一声打开了折扇,虚摇了两下,然后笑着指了醉仙楼对面一间人头攒动的铺子,道:“纪兄是第几次来醉仙楼?对面那家姚记炒货的糖炒花生很不错,来醉仙楼喝酒的人都要买上一包。醉仙楼怎么做也不如人家的好吃,几次想把人家的方子买过来也都没能如愿。京都的人都说,是醉仙楼成就这家姚记炒货……”他语气里带着本地人特有的优越感,想把纪咏的气势压下去。   纪咏闻言嘴角一撇,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笑容,吩咐子上:“去,给何公子买包姚记炒货的糖炒花生来。”   子上应声而去。   纪咏转身,挥拳打在了何煜的面门上。   何煜避之不及,“哎哟”一声捂住了脸,趔趔趄趄地撞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太师椅纹丝未动,茶几上摆着的茶盅茶壶却“叮啉哐啷”地落在了地上。何煜又“哎哟”一声去扶被太师椅扶手顶得快要折断了的腰,也顾不得脸了,大家这才发现他满脸是血,让人看根本看不清楚伤在了哪里。   早在纪咏挥拳的时候跟着何煜上楼的两个小厮已大叫着“公子”朝纪咏扑过去,一旁突然窜出了七、八个大汉,不仅伸手就将何煜的小厮给制住了,而且还早有预谋地拿出两块白布将两个小厮的嘴给堵了起来。   “私人恩怨,你们不许插手!”纪咏很不厚道地对两个小厮喝道,挥拳又朝着何煜欺过去。   飞鹰走马久了,何煜的身手也变得比较灵活,他一个翻身躲在了太师椅的后面,高声地喊着自己的护卫,却并没有撕破了喉咙喊“救命”之类的。   纪咏在心里冷笑。   世家公子就有这点好,就是生死关头还要顾着面子。   他追上去,抓起何煜的衣襟,朝着何煜的腹部就是一拳。   此时何煜已经反应过来了,刚才纪咏打在他脸上的那一拳让他的鼻子巨痛,眼睛发酸,视线有些模糊,纪咏抓着他的衣襟时,他本能地曲膝朝着纪咏的下身撞去。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地上,又不约而同地爬起来朝对方扑过去……扭打在了一起。   纪咏和何煜年纪相仿,一个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一个身娇肉贵、锦衣玉食,打起架来倒也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好在醉仙楼的客人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三楼打得叮啉轰隆,也没人出来瞧热闹,最多有几个奉了命的小厮在楼道口探头探脑的。   等到何煜的护卫哗啦啦闯进来的时候,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何煜的护卫要救主,纪咏的护卫早得了吩咐,不许有人插手,自然要拦,双方噼里啪啦地也打了起来。   紧跟着何煜护卫赶过来的大掌柜一看,也不知道该拉谁好——两人都是世家子弟,纪公子是举人,是读书人、斯文人,肯定不会是他先动手;何公子看上去有些纨绔,为人却十分的豪爽,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再一看,双方的护卫打得火热,酒楼的保镖想插手也插不进去。得,他索性吩咐二掌柜的:“把门关了,他们叫我们,我们再进去。”   二掌柜会意,亲手关上了沧海阁的大门。   何煜见自己的人到了,心弦一松,推开纪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才开口说话:“他妈的纪咏,打人不打脸,你这王八蛋,竟然打老子的脸!”   纪咏也打累了且达到了目的,不再追打何煜,和何煜一样坐在了地上,喘着气道:“你能打别人的脸,我就不能打你的脸?”   “我他妈的打谁的脸了?”何煜胡乱擦着脸上的血,忿忿不平地道,“你不要含血喷人!”   “我含血喷人?”纪咏刚刚因打了何煜两拳而平复的心情立刻又激动起来,“窦家四小姐和魏家都已经有婚约了,你却从中插一脚,弄得人家窦四小姐现在里外不是人,被人指指点点的,差点就抹了脖子!”   窦家四小姐抹脖子?   这不可能!   何煜直觉得这样认为,可见纪咏言之凿凿,他毕竟和窦昭不过只是见了几面,又有些不敢肯定起来。   纪咏见状趁胜追击:“你不就是想找个靠山吗?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你就不能有出息点?要靠着个女人和你哥哥们斗……”   何煜刹时羞得耳朵都红了,强辩道:“你胡说什么?窦家四小姐人很好的……”   “那是,”纪咏鄙夷地道,“国子监门前两株古柏也不错,你怎么不搬回家去?”   “你……”何煜恼羞成怒,“窦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纪家帮着出头啊?”   “我可不像你,除了是何阁老的儿子就没有其他什么身份了。”纪咏傲然地道,“我是宜兴纪见明。纪家关我什么事?我想过问一下就过问一下,我不想过问,他们也就是个路人。”   真是狂妄!   何煜张口结舌,却不知道怎地,突然对纪咏起了结交之意。   他喃喃地道:“我要是想靠女人,多的是,犯不着一定是窦家的四小姐,我没有为难她的意思……那魏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咏见何煜言辞诚恳,知道他服了软,口气也就和缓下来:“我也知道,我不是过气气你罢了。那魏家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破破烂烂的,窦昭要是嫁过去了,只怕先就要做牛做马地帮他们家填补亏空,比起你们家来是天壤之别。可问题是窦昭一心惦记着亡母的遗命,你总不能妄顾她的意愿吧?”说着,他长叹了口气,怅然地道,“她幼年失母,战战兢兢地在继母手下讨生活,还要看东府那些长辈的眼色,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再这么一闹腾,你想想,她还能有个好啊!不说别的,就是那些内宅妇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给淹死。”   何煜低了头,半晌无语。   他是舍不得放弃窦昭吧?   纪咏看着,在心里把何煜骂了一千遍,心头的无名之火这才略减,道:“你倒是说句话啊!现在魏家决定既不把信物还给窦家也不交给你们何家,价高者得……你是不是还嫌闹得不够热闹啊?到时候你爹觉得划不来,拍拍屁股走人了,窦昭怎么办?她做了什么?不就是他爹做了你爹的门生,就惹了个瘟神不能脱身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大不了我以后帮你对付你的几个哥哥好了……”   何煜一咬牙,问纪咏:“要是我退出来,窦家四小姐就会嫁给魏廷瑜吗?”语气里犹带几分不甘,没有询问纪咏会怎样帮他对付哥哥,只想知道窦昭的将来。   纪咏没来由心的里一阵不舒服,道:“她自然是嫁给魏廷瑜啦!难道还会嫁给别人吗?”   “好!”何煜大声地道,“这件事我认了!”倒也干脆利落,颇有男儿的豪气。   ※※※※※   此时陈曲水已回到了真定,他站在窦昭花房里,望着眼前一株含苞欲放的牡丹花有些担忧地道:“如果魏家来求亲,难道小姐真的要答应这门亲事吗?”   窦昭用喷壶洗了洗山兰细长的叶子,答非所问地道:“我让您给济宁侯送的药材,他们收下了吗?”   “收下了。”陈曲水道,“不过我看那济宁侯的样子……好像很平常似的……”   窦昭临行前让他带了两株三十年的人参送给济宁侯,他以为这两株人参大有深意,结果济宁侯不过是笑着道谢让人收了起来。他还以为济宁侯没有意会到窦昭的用意,特意提了几句,反而让济宁侯露出几分不屑。   “带到了就行了。”窦昭放下了喷壶,漫不经心地道,“至于用不用得上,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谜团      窦昭的话像是在打哑谜似的,陈曲水猜不出来是什么用意,自尊心又不允许他不认真思索就去问窦昭,这个话题也就揭了过去。   送走了陈曲水后,窦昭却站在正屋的庑廊下发了一会呆。   前世,济宁侯是承平十三年的五月初九突然病逝的。   她是在承平十五年的八月十九日,也就是济宁侯除服之后,田氏去开元寺给丈夫做法事的时候“偶遇”田氏的。   现在已是承平十三年的三月,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一个多月后,济宁侯就会病逝,魏廷瑜需守制三年,这桩婚事自然就会拖下来。   三年以后,谁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她并不担心。   接下来的几天春雨绵绵,窦昭忙着照顾她那几株牡丹花。   陈曲水给她带来个消息:曾贻芬病逝了。   “内阁终于空出个位置来了。”窦昭笑请陈曲水在暖房里的石桌旁坐下,亲自沏了碧螺春,笑道,“不知道谁会成为首辅?也不知道哪位侍郎能入阁?京都这几天注定有人夜不成寐啊!”   陈曲水笑着接过窦昭递过来的茶水,分析道:“叶世培和姚时中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戴建有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汪渊支持,也有可能。”   窦昭惊讶道:“原来那戴建是有汪内侍支持的……”   陈曲水听窦昭称汪渊为“汪内侍”,比她还要惊讶,道:“您怎么知道汪渊?”   她怎么会不知道汪渊?   前世辽王夺宫,汪渊是先帝的心腹太监,最后竟然安然无恙。辽王登基后,他虽然没再做秉笔太监,却成了慈宁宫的大总管,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江氏就据说是因为得罪了汪渊被皇上所厌恶,最后江氏的两个儿子也被养在了她的死对头贤妃齐氏的名下。汪渊又最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公公”,所以不管是内命妇还是外命妇,只要遇到了他都会尊称他一声“汪内侍”。   窦昭也是叫顺了口。   她只好故作不知地道:“我看书上都说这些人是‘内侍’,就用了这个称呼。”又怕陈曲水继续追问下去,忙转移了话题,“叶世培不是次辅吗?现在曾贻芬去世了,他应该接任首辅才是,您怎么说他只是有可能?那姚时中和戴建又是什么人?”   这些都是陈曲水很感兴趣的话题,而且窦昭的解释也说得通,他也就不再多想,笑道:“按道理说,曾贻芬走后理应由叶世培接任首辅。不过曾贻芬在世的时候,对他打压得很厉害,因此在几件比较重要的政事上他都背了黑锅,威信受损,加上他年事已高,精力有所不济,这些都有可能让他与内阁首辅失之交臂。   姚时中是从户部给事中做起来的,是有名的计相。皇上这几年为自己大修陵寝,借了户部不少银子,江南又发了两次大火,税收锐减,南边剿倭的军饷粮草却是一分也不能少,国库吃紧,也许皇上会让姚时中任首辅,解决国库空虚之事。   至于戴建,汪渊能把从潜邸之时就服侍皇上的大太监丁谓赶到陕西去做督军,你就可想而知这个人有多厉害了。据说戴建让自己的侄儿娶了汪渊的养女,和汪渊做了儿女亲家。这个人有才学、有能力、还不要脸,说不定会曝个冷门呢!”   如果是别人,肯定会怀疑陈曲水的推断,可窦昭是知道汪渊厉害的,倒觉得陈曲水的话有道理。庙堂看似威严,实际上什么样的荒唐事都有可能发生。辽王做了皇帝之后,还曾封隆善寺的主持圆通法师为礼部侍郎,为他专司礼佛之事。隆善寺也因此被敕封为大隆善护国寺,从此香火鼎盛,由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寺一跃成为第一大古刹……有一次她无意间听到皇后娘娘向太后娘娘委婉地抱怨,说圆通法师怂恿着皇上把金銮殿上的金瓦赐给大隆善寺盖座大殿宝殿,皇上竟然没有反对。太后娘娘当时气得大骂圆通法师是“纪贼”……   想到这里,窦昭心中一惊,顿时脸色大变。   圆通法师俗姓纪,字明鉴,号不二。   难道纪咏……不,不,不可能!   圆通法师她曾见过两次。   他身材高大,面容白皙,五官俊逸,不仅笑容亲切温和,而且言谈举止谦和大方,与他交谈,让人有如春风拂面之感,哪里像纪咏,说话尖酸刻薄,行为举止倨傲无礼,一脸的精明外露……可若是除去这些……纪咏装模作样的时候,还真就和那圆通法师有点像……   窦昭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打翻了手边的茶盅。   “四小姐,您怎么了?”陈曲水勃然变色,他以为窦昭是在想谁能入阁的事,“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窦世枢能否入阁,关系到王行宜的升擢,也就关系到他们之后在京都的部署。   “没什么,没什么!”窦昭喃喃地道,“我想起从前的一些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到这里,她猛地问陈曲水,“您可知道纪见明的号是什么?”   她实在没办法把纪咏和那个和尚联系在一起。   陈曲水一愣,道:“这个我还真没有注意到。要不要我帮着打听打听?”   纪咏不声不响地就把他给摸了个底朝天,他却一无所知。当时他虽拂袖而去,可若说他心里一点震荡也没有,那是自欺欺人,他也很想知道纪咏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样一副让人心悸的手段?   窦昭连连点头,心中五味俱全:“您最好还能查查他在宜兴的事……”或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陈曲水颔首。   窦昭想到了六伯母的欲言又止,又想到纪咏的肆意妄为……   难道纪咏真的就是那个圆通法师?   一时间,不管是陈曲水还是窦昭,都没有了继续谈话的心情了。   ※※※※※   而远在京都的窦世英却脸色有些难看地大步从窦世枢的书房里走了出来,伫足在书房外的葡萄架下长长地吁了口气。   窦世横跟了出来,笑道:“怎么?舍不得寿姑?”   “是啊!”窦世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不仅要伺奉公婆,还要操持家务,她还那么小,哪里会这些啊!”   刚才魏家请了媒人正式向窦世英提亲。   窦世英有些犹豫。   难道就这样把女儿给嫁了?   他跑来商量窦世枢。   窦世枢却笑道:“那你想怎样?来个雀屏中选?你可别忘了,何家知难而退,全是因为窦、魏两家有约在前,现在何家不再提结亲的事,你该不会准备和魏家一拍两散吧?到时候我们怎么跟何家交待?”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窦世英道,“我就是不想这么早把寿姑嫁了,也不知道那个魏廷瑜是个怎样的人……”   “当初你们不是去打听过了吗?不管是六弟还是六弟妹都觉得不错。”窦世枢忍俊不禁,道,“再说了,定亲又不是成亲,定了亲,还要准备嫁妆,过两、三年再出嫁也是常事,我想魏家那边也想得到。你总不能把寿姑一辈子留在家里吧?”   话虽如此,可他心里就是觉得别扭,哼哼哧哧地和窦世枢说了两句话,见窦世横过来了,他就起身告辞了,没想到窦世横却追了出来。   “走,去我那里喝酒去。”窦世横约莫着猜得出窦世英的心结,拉着他往自己家里去。   自己家里冷冰冰的,窦世英也不想回去,他和窦世横去了猫儿胡同。   路上,他问窦世横:“你找五哥什么事?是不是和入阁的事有关?”   他有点担心因为窦昭的婚事让何、窦两家反目。   “没什么大事。”窦世横道,“我听说五哥回来,过来看看他。”这几天窦世枢都在曾家帮忙。又道,“你也不要多想,这路得自己走,靠谁也是靠不住的,我想五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要不然当初五哥也不会答应让何家出面去魏家把玉佩拿回来了。”   窦世英点头,两人进了垂花门。   纪氏正指挥着丫鬟、婆子摆饭,见两人进来,忙叫了丫鬟打水服侍他们净脸冼手,又叫了婆子去通知厨房加菜。   窦世英也不客气,换了件窦世横的衣裳出来用午膳。   见窦政昌和窦德昌都不在,他笑道:“他们两兄弟去哪里了?”   纪氏帮窦世英盛了碗汤,笑道:“去了玉桥胡同。”   湖州韩家来了几个人相看窦政昌,住在玉桥胡同的纪家。   窦世英就问起窦政昌的婚事来:“什么时候定亲?”   纪氏满脸笑容:“看了几个日子,都在六、七月间,已经让人拿去和韩家的人商量了,应该这几天就会有回信了。”   窦世英就怅然地道:“还是娶媳妇好啊!”   窦世横就朝着纪氏使了个眼色,纪氏立刻明白过来。   想到寿姑就要出嫁了,她心里何尝好过!   “魏家虽然没落了,可好歹是堂堂正正的侯府,魏家又只有魏廷瑜这一个儿子,早早就请封了世子,”她劝着窦世英,“田氏脾气又好,那孩子相貌英俊,性情开朗,待人厚道,虽说现在还有些浮躁,可现在的年轻人又有几个不浮躁的?我们寿姑是个聪明人,等以后成了亲再慢慢地教,他渐渐地也就会稳重起来。”   窦世英慢慢地点头。   两人都没有提到魏家的经济——窦昭名下的财产已经足够他们挥霍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雨      窦、魏两家交换庚帖的消息传来之时,真定正下着大雨。   雨点如豆,哗啦啦倾盆而下,转瞬间让真定县成了水泽之地。   窦昭站在庑廊下,大雨落在青石砖上溅起的水花很快浸湿了她的裙摆。   披着蓑笠、穿着木屐的素心穿过重重雨帘走了进来。   “小姐,您还是回屋歇着吧!”她一面劝着窦昭,一面小心地将蓑笠脱下,交给了身边的丫鬟,生怕一不小心让蓑笠上的雨水打湿了窦昭的衣裳,“外面雨太大,暖房那边我照您吩咐的收拾好了,还派了两个老成的嬷嬷在那里值夜,您就放心吧!”   窦昭怎么能放心?   春雨贵如油。   可这春雨要是总这么下下去,庄稼只怕就要被沤死了。   她抬头望了望乌鸦鸦的天,蹙着眉头进了屋。   陈曲水冒雨而来。   “小姐,我看天气不对,田庄那边是不是要派个人去看看?”他的脸色很沉重。   “先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窦昭说着,天空一亮,划过一道闪电,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东跨院和正房这两年都翻修过,西跨院和鹤寿堂那边只怕还要派个人去看看有没有哪里漏雨的。”   陈曲水见窦昭心里明白,放下心来。   红姑撑了桐油纸伞扶着崔姨奶奶过来。   “陈先生也在这里啊!”她和陈曲水打着招呼,眼里满是深深的担忧,“寿姑,这雨太大了,田里的庄稼怕是要受不住,我得回去看看!”   “那怎么能行!”窦昭和陈曲水不约而同地道,“要去也是我们去,怎么能让您去!”   把大家逗得笑了起来,气氛突然间变得温馨。   “你们去能有什么用啊?”祖母道,“你们又不懂农事,去了也不过是走马观花,还是我去吧!”然后吩咐寿姑,“你给我准备辆马车,要是田里的庄稼真的遭了殃,等雨停了,还要想办法让大家抢种点玉米,不然今年没有收成,就是我们免了他们的租子,这日子只怕也过得十分艰难,还得准备些粮食借给他们过冬,否则要饿死人的。”   窦昭是没有经过荒年的人,陈曲水荒年的时候也没吃过什么苦,都没有祖母的体会深刻,自然也就没有祖母那样的迫切,因而一个劝道:“这么大的雨,你要是受了风寒怎么办?我派个管事去看看就是了。”另一个道,“崔姨奶奶不必担心,真定这几年风调雨顺,如果真的遇到涝灾,县里、州里都会想办法的,再不济,朝廷也会派人赈灾,您不必太担心。”   崔姨奶奶直摇头,坚持要回田庄看看。   窦昭没有办法,道:“那我亲自去一趟吧!”   崔姨奶奶自然不同意:“你一个小姑娘家,去了能顶什么事?”   窦昭这几年如何对待崔姨奶奶,陈曲水是看在心里的,他笑道:“如果您不放心,我陪着四小姐走一趟吧?说不定这雨马上就停了!您车马劳顿,只怕四小姐在家里也不安心。”   这样也好!   窦昭在心里思忖着,和陈曲水左一句右一句,说得祖母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同意让陈曲水陪着窦昭去田庄看看。   素心忙通知陈晓风和段公义等人护送,素兰则督促马夫套好了马车,甘露和素绢一个准备着路上的茶水吃食,一个准备着雨具,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等服侍陈曲水的两个小厮赶过来,他们一行人披蓑打伞走进了雨中。   在垂花门前,遇到了去给二太夫人请安回来的窦明。   两个护送窦明回来的婆子忙曲膝给窦昭行礼,谄媚地喊着“四小姐”,殷勤地问着:“这么大的雨,您这是要去哪里?要不要老奴们护送一程?”   窦昭认出她们是二太夫人身边服侍的人。   没想到窦明能讨了二太夫人的欢心。   她有些欣慰地瞥了窦明一眼,让素心各赏了两个婆子一个封红。   两个婆子谢了又谢。   窦明却被窦昭那一眼瞥得满脸通红。   她想到自己冒着这么大的雨过去给二太夫人请安,二太夫人也不过是对自己比平日颜色略好些,不像窦昭,说是雨太大,派了个婆子给二太夫送了些莲子粉、茯苓膏什么的,二太夫人脸上顿时像笑开了花似的,还对柳嬷嬷道:“这孩子,虽然没了母亲,到底是个有福气的,没了邬家有何家,没了何家有魏家,还是圆了她母亲的心愿做了世子夫人。”   “就是,就是!”柳嬷嬷那个老东西还在一旁讨好地道,“以后就是侯夫人了,正一品呢,是我们家姑娘里面头一份啊!”   窦昭又听不见,犯得着这样巴结奉承吗?   她一口气忍到进门,又看见到了前呼后拥的窦昭。   不像她出门只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而是护卫开路,丫鬟贴身服侍,旁边还跟着个跑前跑后的账房先生,像是哪家的管事公子出巡似的,不,一般人家的管事公子出巡也没有这样的排场。   窦明忍不住讥讽道:“姐姐马上是做侯夫人的人了,有什么事怎么不吩咐身边的护卫、管事,再不济,也可以指使丫鬟、婆子,怎么还要亲自出马?莫非是和魏家的婚事又黄了?可姐姐也不至于使唤不动家里的仆妇啊?我们家的仆妇不是一向很敬畏你的吗?”   这是窦氏姐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外人论长短。   陈晓风等人静默如山。   二太夫人屋里的两个婆子则是倒吸了口冷气,心里直道倒霉,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件差事?难怪东府的人都说西府的五小姐沾不得,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宁可被柳嬷嬷责骂也要躲得远远的。   窦明身边服侍的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周嬷嬷更是急得满头是汗,也顾不得尊卑了,压着窦明向窦昭赔不是:“哪有这样和姐姐说话的!”   窦明梗着脖子不低头。   窦昭轻笑:“没想到我们家还出了个强项令,我不成全你岂不可惜了?”说着,径直出了垂花门。   陈晓风等人一声不吭地尾随着窦昭从窦明面前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好像她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窦明气得满脸通红,等窦昭的人都走了,她小声问周嬷嬷:“‘强项令’是什么人?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嬷嬷也不知道,迟疑道:“要不您问问宋先生?”   窦明点了点头。   马车里,甘露好奇地问窦昭:“小姐,您难道要扣了五小姐的月例?”   窦昭要身边的丫鬟都跟着读书,素心几个都知道这典故,强项令董宣为人耿直清廉,而且家境贫寒。   “月例是府里的规矩,她犯了哪条哪款是要扣月例的?”窦昭淡淡地道,“不过是府里有规定,姑娘及笄还没有出嫁的,每月有十五两银子的香粉钱,未及笄的,只有二两银子的香膏钱。”她对素心道,“你以后要记得跟高兴说一声,五小姐今年才十一岁,哪里就用得上香粉钱了!还有教五小姐琵琶的婉娘,她既不是我们府上请的,高升又没有特意嘱咐过,婉娘的束修、四季的衣裳也不应该由我们出才是。”她现在关心的是雨势,是田里庄稼的收成,是那些农户的生计,哪里有空理会窦明的挑衅?“我发现这样的小事还很多,素心,以后这些事你要多留意才是,免得坏了府里的规矩。”   五小姐这样当着众人的面不给四小姐面子,四小姐不小惩一下四小姐,以五小姐的性子,以后还不知道要惹出怎样的大麻烦来。   四小姐看上去对五小姐很严厉,实际上对五小姐还是很爱护的。   素心笑盈盈地应是。   窦昭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撩了车帘朝外望。   田里白茫茫一片,只看见几根冒出来的麦穗随风摇摆。   风吹着树枝哗啦啦响着,雨点打在车顶上“啪啪”像是落冰雹。   等到了去田庄的路口,路已经泞泥不堪,马车走上去恐怕就会陷在其中。   段公义毫不犹豫地道:“解了马,我们几个把马车推进村去。”又对陈曲水道:“委屈先生在这里等会,我进村去借头骡子驮您进村。”   陈曲水摇头:“不用了,我走着进去就行。我还有行李在田庄里,到时候换双鞋就成了。”   大风大雨的,段公义也不和陈曲水客气,折了根酒盅粗细的树枝递给陈曲水:“先生用来作拐杖吧!”然后和陈晓风他们前拉后推地把马车拽进了村。   村里各家的劳力都站在屋檐下望着越下越大的雨发着愁,看见窦家的马车进了村,都欢呼起来,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顶在头上就围了过来。   “咦,是四小姐啊!”   “崔姨奶奶怎么没有回来?”   “四小姐,这可怎么办啊?这小麦眼看着就要收了。”   “是啊,四小姐,我们要不要挖口子放水啊?”   大家七嘴八舌的。   “四小姐就是为这事来的。”段公义见状大吼一声,“这又是风又是雨的,等四小姐安顿下来,会叫大家来商量这件事,你们不要急,先让四小姐进屋歇会。”   众人立刻让出一条道来。   窦昭在素心等人的簇拥下进了正屋。   留在田庄的几个婆子有的烧热水,有的抱干净的被褥、坐垫,不一会,窦昭就干干净净地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喝着热茶,和村中几个年长的农户讨论着怎样度过难关。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投宿      窦家的田庄地理位置极好。   它东边是条由北向南的小河,西边是片比它地势低些的良田。雨水少的时候,可以引河灌溉;如果遇到这样的涝灾,把最南边的口子挖开,积水就会顺势流到郎家的田庄去。   “不能挖口子!”窦昭想到来时看到的情景,道,“整个真定都成了水泽之乡,就算是挖了口子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何况这种断人口粮的事,为之不善,容易引起两家的纠纷——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和郎家的田挨在一起,这么多年都没有起过争执,不能因为这件事被郎家的人指着脊梁骨骂。”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村中年长且有威望、又懂农事的老人家,之前大家还怕窦昭年幼,为了给祖母一个交待而强行让他们挖口子或是抢冬苗,此时听了窦昭的话,不由齐齐松了口气。   冬小麦肯定是颗粒无收了,现在就看怎样善后了。   几个人默默无语地望着窦昭。   窦昭也明白他们的心思,道:“我来的时候崔姨奶奶曾反复地叮嘱我,说大家都是跟了她老人家几十年的庄稼把式,不管这雨什么时候停,能不能赶种上秋玉米,今年的租子就免了。大家回去后也跟各家各户说一声,安心过日子,不用太担心。”   大家的表情俱是一松,纷纷称赞崔姨奶奶菩萨心肠,称赞窦昭心底纯厚,不停地说着些感谢的话。   窦昭看着时候不早了,端茶送客。   陈曲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四小姐,京都那边有消息过来,皇上下旨,任命梁继芳为内阁首辅。”   窦昭微微一愣。   她对梁继芳这个人有印象。   辽王宫变之后,他撞死在了金銮殿上。   她当时只是个内宅妇人,关心的都是家中的柴米油盐,事后听人说起,也不过是叹息了两声,对这个人并不了解。   但他能撞死在金銮殿上,应该是个风骨铮铮之人吧!   她请陈曲水在一旁坐下。   陈曲水叹道:“没想到最终是他做了首辅。这下可爆了冷门,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   窦昭道:“他是什么来历?”   如果和五伯父有些关系,五伯父入阁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地增加。   陈曲水颇有些唏嘘地道:“他是壬辰科的进士,考中庶吉士后在刑部观政,之后一步一个坎,从刑部给事中一直升到了刑部侍郎,是前都察院左都御史潘图昌的门生。潘图昌和叶世培不和,曾贻芬被叶世培逼得不得不致仕,为了恶心叶世培,他力挺梁继芳入了内阁。梁继芳有自知之明,虽然入阁十几年了,却唯唯诺诺,从来不曾拿过什么主意。这次他能入阁,也是因为叶世培年事已高,姚时中和戴建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让皇上心中不悦,索性让梁继芳做了首辅。”说到这里,他怅然地长叹了口气,“这就是运气啊!”   窦昭心中一动。   梁继芳是壬辰科的进士,算算年纪,也应该是五、六十岁的人了,陈曲水和他差不多的年纪,他落魄成了幕僚,而梁继芳却贵为首辅,怎能不让他感概?   想到这些,她安慰陈曲水:“我看未必!别人我不知道,就说您给我提到这几个人——叶世培自不必说,能把曾贻芬逼得致仕,其手段谋略非比寻常。戴建背后有汪渊支持,而姚时中竟然能和他斗个旗鼓相当,可见也不是等闲之辈。那梁继芳手下有这么多厉害人物,他能不能镇得住还是两说!”   陈曲水听了脸色果然好了很多。   每个人都有伤心之事啊!   窦昭微微一笑。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陈曲水起身告辞,素心检查了门房,素兰则在屋里点了驱虫的艾香,甘露放了帐子,服侍窦昭歇下。   雨下得越发大起来,哗啦啦像水从天下泼下来。   窦昭躺在床上,有种置身舟中的错觉。   她想着纪咏,怎么也睡不着。   他到底是不是那个圆通法师呢?   心里却隐隐觉得,像他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除非夭折,否则不可是无名小足。而纪咏可没有半天夭折之像,十之八、九就是那个连汪渊都要礼让三分的圆通法师!   可他为什么要出家呢?   他那么倨傲自大到甚至有些狂妄的人,不可能是被迫出家的。   是喜欢佛法?还是看破了红尘?或者兼而有之?   有传言曾说他怂恿着皇上出家。   如果纪咏就是圆通法师,他还就真做得出这种事来!   想到这些,窦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禁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   外面隐约有什么动静。   她心中一惊。   自从被庞昆白劫持,窦昭对这种事就特别的敏感——如果不是庞昆白过于贪心想人财两得引诱她,她又怎么能全身而退?   “素心!”她起身撩了帘子,“你去看看,我好像听什么声音!”   素心也听到了,所以窦昭喊她的时候她已经推醒了躺在她身边的素兰,待窦昭开口时她已经披衣下床。   “小姐,您别担心。”她安慰着窦昭,“我这就去看看。”   窦昭点头。   素兰坐到了床边,打着哈欠道:“小姐,有段大叔和陈大哥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的话音刚落,素心折了回来:“小姐,是有人投宿。”   “有人投宿?”窦昭皱了皱眉,看了看长案上的记时辰的漏斗,“这个时候来投宿?对方有几个人?是做什么的?”   素心迟疑道:“一位少年公子,说是行商,带着个账房先生和四、五个随从……”   她说着,窦昭仿佛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   她不禁毛骨悚然,道:“那是什么声音?”声音绷得紧紧的。   前世里有段时间,窦昭经常无缘无故地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直到生了茵姐儿,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那啼哭才没有再在她的耳边响起。   在素心的心里,窦昭冷静、理智、坚韧、顽强,不管什么时候都大方得体,淡定自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像现在这样的窦昭,如同一个受惊的孩子,满脸的惶恐。   她忙抱住了窦昭,声音情不自禁地变得温柔起来:“是那位公子,还带了个襁褓中的婴儿,说是他的庶弟,庶母病逝,他奉父亲之命顺路送庶弟回家。”   窦昭立刻镇定下来,她坐直了身子,想了想,道:“你服侍我穿衣,我去看看。”   素心有些犹豫。   窦昭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   她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素心略一踌躇,道:“段大叔说,那位公子年纪虽轻,却脚步轻盈,看似悠闲却端凝坚定,举手投足更如那高山流水般流畅自然,分明是习过什么特殊的武技。而他身边的几个护卫相貌平常,却个个沉稳内敛,进退有度,滂沱大雨中丝毫不显混乱,其中一个更是如宝剑藏匣般,一眼瞥过来,眸子里都透着森森杀气,绝对是个顶尖高手,这样的人,在京都做个禁军都头都绰绰有余,又怎么会委身做了商贾之家的护卫?还有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不到百日,头都抬不起来,却随兄远行,难道他家里的人就不怕他经不起颠簸夭折了?再就是随行的乳娘,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皮肤白皙,双手柔嫩,一看就是从来没有做过重活的……这些人穿着打扮十分普通,可气度却骗不了人,处处透着诡异,段大叔让我们小心点,紧闭门户,不要随意进出。今天晚上由他和陈大哥亲自巡夜。”   窦昭神色微凝。   素兰却打着哈欠调侃道:“说不定人家是对私奔的小夫妻呢!段大叔也太小心了些。”   “又胡说八道!”素心喝斥着妹妹,“小心驶得万年船。像段大叔这样才能让人放心!”   素兰吐了吐舌头。   窦昭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似的,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她下了床:“我要去看看。”语气非常的坚定。   素心思索了半晌,反复地对窦昭道:“那您一定要跟在我身后。”   窦昭点头。   素心服侍她穿了衣裳,又拿了件蓑衣给她披上,这才撑了桐油伞,陪着窦昭穿过回廊,到了前院。   两辆黑漆马车和几匹马停在院子中间,陌生的护卫正冒着大雨将油布搭在马车顶上,那么大的雨,那几匹马却纹丝不动地站那里。   段公义正陪着个少年站在东厢房的庑廊里,望着庭院中忙活的护卫说着话。   那少年背对着她,天色太暗,看不清楚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服,中等个子,略显清瘦的身材挺拔如松,猿背蜂腰,线条十分优美。   他身边那个文士打扮的男子却正好面朝着她的方向。   他年约四旬,相貌平常,一双眼睛却比星子还要明亮,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看见窦昭,他低头对那少年说了句话。   少年和段公义等人纷纷扭头朝她望过来。   天空中突然炸起一道闪电,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少年那乌黑的眉毛,深邃幽静的眸子,略显苍白的面孔,精致到无暇的五官都一一映入她的眼帘。   窦昭觉得自己好像被那道闪电击中了似的,耳中轰隆隆巨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有人慌乱地喊着“四小姐”,用一双温柔而坚定的手扶着她的肩膀。   “宋墨,”她惊恐地喃喃自语,“我怎么会遇到了宋墨?我是不是眼花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尘      窦昭认识宋墨。   此时的宋墨虽然年纪尚轻,身型面貌也都还很青涩,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时候宋墨已经“名”满京都,妥娘病逝,她已经在济宁侯府站稳了脚跟,可莫名的,她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带了五岁的女儿悄悄前往真定奔丧。回京的途中遇到大雨,马车陷在了泥泞中,轮毂断了,她们只好歇在村里的一户乡绅家中。   她当时疲惫不堪,身上的某一部分好像也随着妥娘的死而消失不见了,一点点风吹雨打就让她无力抵抗,靠在主人家腾出来的内室的临窗大炕上闭目养神,一睁眼,却不见了茵姐儿。   她心急如焚,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披了件披风就出了门,一路寻到前院的抄手游廊,正好遇到了同样遇到大雨来投宿的宋墨。   他正蹲在前院的庑廊下认真地听着茵姐儿说话:“……它就叫狗尾巴草,你看,它像不像狗尾巴似的摇来摇去?”   大雨倾盆而下,如一道道水帘,将庑廊和抄手游廊分划成了两个世界。   他穿着了件玄色的粗布深衣,衣裳的四周镶了白色的粗麻,通身不见一件饰物,古朴典雅。细致白皙的面孔如上了釉的白瓷,在暗淡的光线中散发着雍容淡雅的光泽,幽墨的眸子仿佛明亮的宝石,熠熠生辉。   重甲在身的护卫林立在院子里,沉默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任雨水涮洗着身上的盔甲。   茵姐儿稚嫩的声音如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清晰地回荡在院子里面。   他倾耳聆听着茵姐儿的童言稚语,仿佛天下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不仅如此,他还不时地点头附和着“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她当时就惊呆了,想也没想地做了手势制止了丫鬟、婆子的呼叫声,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女儿因激动而两颊通红的面孔,因快活而闪闪发光的眸子,不忍发出半点声响,仿佛那样都会破坏了眼前唯美的画面,会让她遗憾不已。   “我和娘亲去给妥嬷嬷奔丧,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女儿眨着大眼睛问他。   他笑着用手拨了拨女儿手中举着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像喝醉了酒似的左右摇晃。   “我去祭拜我妹妹!”   “你为什么不带着你的女儿?我娘亲走到哪里都带着我!”   “我没有儿女。”   “你为什么没有儿女?每个人都有儿女。”   “我就没有儿女。”他轻轻地抚着茵姐儿的头发,动作是那样的轻柔,仿佛茵姐儿是个易碎的瓷娃娃,眼底却闪过浓浓的悲怆,“并不是每个人都配为人父母的……”他说着,突然展颜一笑,笑容如夏日般璀璨夺目,让院子都亮了几分,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茵姐儿的肩膀,温柔地道:“好了,快回你娘亲那里去吧,小心她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茵姐儿用力地点头,蹬蹬蹬地沿着庑廊朝后院跑去。   他静立在那里,目送着茵姐儿的身影消失在了庑廊的转角这才转过身去,面对着满院的护卫背手而立,肃杀之意顿时弥满整个庭院,让窦昭不由打了个寒颤。   有身着大红色正三品锦衣卫蟒服的男子神情敬畏地疾步穿过重甲林立护卫,卑微地单膝跪在他的面前,低眉顺眼地低声禀着话,她这才惊觉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连忙轻手轻脚地往后院退去。   她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却不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朝内院急行。   直到第二天早上,乡绅的太太战战兢兢地告诉她,昨天晚上神机营都指挥使宋大人曾在他们家做短暂的停留,她这才知道那个形貌昳丽的美男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宋墨。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但他倾听女儿说话时的认真表情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她有时候也会想,难怪那么多女人明知道他声名狼藉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他也有对人好的一面。   有时也会猜测,那天他到底发现了自己没有?   还会想他去祭拜的那个“妹妹”是谁——英国公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又遇见了他。   窦昭揉了揉因一夜没睡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脸,问素心:“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先是惶恐不安,然后是惊慌失措,接着一夜未眠,素心看着心里像被猫抓了似地坐立难安,也跟着一夜没合眼,听到她问话,素心立刻起身看了看漏斗,道:“才寅时,小姐您再睡会吧!”   窦昭坐起身来:“反正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然后问起投宿的客人,“他们走了没有?”   “哪里走得了!”素心说着,帮窦昭撩了半边的帐子,用丹凤朝阳的鎏银挂勾勾了帐子,“雨越下越大了,院子里都能游鸭子了。”   窦昭竖了耳朵听。   雨点依旧像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瓦。   她想到自己有一次路过英国公府,合抱粗的古树树冠如伞,郁郁葱葱地从班驳的墙头舒展开来,虽然败落,却依旧古意盎然,浓郁匝地,静若千古。   她吩咐素心:“你去跟段公义、陈晓风说一声,那些人想干什么就让他们干,尽量做到礼数周到,不要和他们起什么冲突,恭恭敬敬地把人给送走。”   素心一愣。   窦家可是豪门大户,四小姐也不是怕事的人,可四小姐此时的口吻却透着退避三舍的惧意。   她想到昨天晚上窦昭煞白的面孔。   难道四小姐看出了什么?   这帮人的来历连四小姐都不敢得罪?   窦昭自然看出了素心的困惑,可她不能说。   英国公府位于城北的教忠坊一条胡同,占据了整个一条胡同,英国府在那里开府百余年,盛眷不衰,老京都人都称那里为英国公胡同,反而很少知道它的原名一条胡同。宋墨弑父杀弟之后,附近二条胡同和剪刀胡同的人据说常常在半夜三更听到哀嚎声,有点家底都纷纷搬了出去,明明是京都颇为中心的一处地方,却渐渐荒芜,成了那些下九流之人居住之地,就是这样,也没人敢往空无一人的英国公府里钻,大家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煊赫一时的英国公府一日日败落坍塌。   窦昭自认自己惹不起这样的人。   “你别问,只管照我的吩咐行事。”她反复地叮嘱素心。   素心肃然应喏,出去告诉段公义,回来的时候面露犹豫,低声道:“四小姐,陈先生好像也一夜没睡,刚刚我出去的时候,他贴身的小厮还问我您醒了没有,说是陈先生已经让他来看过好几次了。”   窦昭有些意外。   难道陈先生也看出什么来了不成?   陈先生对自己的过去虽然讳莫如深,但通过这两年的接触,听他点评起朝堂人物头头是道,她也知道陈先生为人不简单。   窦昭忙道:“请陈先生到厅堂里奉茶。”   素心应声而去。   甘露过来服侍她梳洗穿衣。   素兰一面在旁边帮忙递着汗巾袜子之类的小东西,一面低声和窦昭说话:“四小姐,您说,来我们家投宿的那位公子是什么人啊?他长得可真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是去什么地方做生意……”   窦昭望着素兰盛满向往的眸子,“扑哧”一声笑,调侃道:“我把你送给他做侍女好了!”   “不要,不要。”素兰立刻跳了起来,不满地嘟呶道,“小姐又拿我开玩笑。我就是觉得他很漂亮,让人看了挪不开眼睛,可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去给他做侍女啊!我又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窦昭只觉得有趣。   京都不知道有多少贵妇人喜欢在私底下议论宋墨,可如果大庭广众之下谁提起宋墨,她们一个个又正襟危坐,如同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似的,还不如素兰大方坦然。   甘露笑着骂素兰:“你也知道小姐是在和你开玩笑啊?那你管他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素兰嘻嘻地笑,讨好地递了根簪子给甘露,由甘露帮窦昭插上。   窦昭微微地笑。   自从庞昆白的事之后,甘露、素绢和别氏姐妹的隔膜立刻消除了,她们之间说话做事如姐妹般亲昵,窦昭屋里的气氛也变得温馨而热闹。   陈先生眼下有重重的青色,神色凝重,面容显得格外的憔悴,看得出来,他昨天夜里也辗转反侧没有休息好。   他请窦昭遣了屋里服侍的丫鬟。   “四小姐,我们恐怕惹上麻烦了。”陈曲水沉声道,“那群人来历不简单,我怀疑那少年公子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宋墨。”   他一语道破天机,窦昭吓了一大跳,凝声道:“您怎么看出来的?”   陈曲水沉默半晌,低声道:“承蒙小姐错爱,一直未曾问我不在真定的那几年去了哪里……”他说着,眼底露出几分凄苦之色,“那几年我在福州,给福建抚巡张楷做幕僚。”他猜到窦昭可能不知道张楷是什么人,强忍着羞耻感解释道,“十三年前,倭寇围攻福州城,张大人弃城而逃,被福建总兵——定国公蒋梅荪生擒,斩于剑下。按例,像我们这些张大人的幕僚私吏是要一并处死,以儆效尤的。可蒋国公说,大敌当前,当精诚团结,一致对外,只要不是主犯,都有戴罪立功的机会,把我等放了,要我等和巡抚衙门正式官吏一样,戴罪立功。”      第一百一十六章 蒋家      窦昭闻言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陈曲水苦笑。   弃城而逃,不顾黎民死活的懦夫!罪人!   任何人知道了他的经历都会对他嗤之以鼻吧?   他不由低下了头,喃喃地道:“小姐,我年事已高,每逢刮风下雨膝盖都会酸痛难忍,恐怕不能再伺奉小姐左右,等这雨停了,我就回真定去……”   厅堂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窦昭既没有出言挽留,也没有顺水推舟地让他离去,压抑的沉静,让屋外的落雨声就越发的清晰可闻,厅堂显得更加静谧。   陈曲水惊讶地抬起头来,看见窦昭呆呆地坐在那里,两眼发直。   他不由心中骇然,高声喊着“四小姐”:“您,您这是怎么了?”   窦昭心神恍惚,根本没听清楚陈曲水说了些什么。   她正努力地回忆着从前的事。   前世,蒋家出事没多久,英国公夫人就病逝了,还在孝期,宋墨被赶出了英国公府不知去向。   这些她都没有经历过。   宋墨比她小一岁。   她那个时候满心只想着如何嫁入济宁侯府,对除了济宁侯府之外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直到她嫁入济宁侯府,进入了京都的勋贵圈子,这才断断续续地听说了当年的一些事。   定国公府以军功立府,子弟通常一满十四岁就会被丢到军营中去历练,因此升官发财手握重兵的不在少数,可默默无闻死在战场上的更多。为了保证子嗣昌盛,蒋家有广纳姬妾的习惯,而且嫡庶之间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都一起跟着师傅学习武艺,到蒋家族学里读书,只看谁有带兵的本事,这一点,颇受京都豪门诟病。可也正因此如此,蒋家名将辈出,姻亲遍布大江南北。   蒋梅荪是第六代定国公。他有兄弟十二人,成年的只有五人。永明三年,他奉命镇守福建,除了五弟蒋柏荪因年幼留在京都之外,二弟蒋竹荪、三弟蒋兰荪,四弟蒋松荪都跟着他南下。   永明八年,蒋竹荪战死沙场,皇上追封他为清海侯。   在蒋梅荪任福建总兵的十八年里,他战功显赫,几乎把沿海的倭寇剿灭一空,以至福建、浙江一带的私船白天都不敢下海,弄得南边那些贩私货的大商行、富绅都叫苦不迭,因此得罪的人不知凡己。可他偏偏又和几位内阁大学士都交好,不管都察院的御史们怎样弹劾他,他都能安然无恙,圣眷不减,渐渐的,也就没人去触这个霉头了。   可那次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御史弹劾蒋梅荪杀良冒功、养寇自重,皇上接到折子后不仅下旨问罪,还要锦衣卫把蒋氏兄弟押解到京都的大理寺审讯。   更蹊跷的是,蒋梅荪、蒋兰荪兄弟在回京的途中受刑而亡,蒋松荪刚被关进大理寺就畏罪自杀了,蒋家之后也被满门抄斩。   据说蒋家太夫人梅氏在接到圣旨之后,趁着锦衣卫抄家的时候,带着蒋家的女眷包括一个三岁、一个两岁的孙女,全都服毒自尽。   菜市口问斩的时候,只有蒋家的男人而没有女人。   之后的十数年间,福建倭寇再无人能抗,屡屡出现上岸屠城之事。   京都人每每听到这样的事都会摇着头叹息一声“如果定国公还活着就好了”。   辽王登基后,为蒋家平了反。蒋梅荪的画像进了忠祠,被先帝赐给大长公主宁德的定国公府也被收了回来,辽王还特意招了宋墨去问蒋家还有没有什么人活下来。   宋墨却回答说蒋家再无后裔。   坊间却一直有传闻,说蒋梅荪的幼弟蒋柏荪有一遗腹子尚在人世,当年蒋家出事,被蒋家的忠仆悄悄地抱走,养在了衢街闾巷。   宣宁侯夫人郭氏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还曾笑道:“既然是满门抄斩,锦衣卫的人肯定是要清点人数的,不要说蒋柏荪的儿子了,就是贴身的小厮、有头有脸的管事也不会少一个。那些市井之徒就是喜欢编造这些,让人觉得好人就一定有好报……”   算算时间,宋墨是承平十四年被赶出家门的。   再往前推,英国公夫人应该是在承平十四年夏天……也有可能是春天或是承平十三年的冬天去世的……   蒋家应该是在承平十三年出的事。   现在是承平十三年的四月……   窦昭跳了起来。   也就是说,蒋梅荪被下旨问罪有可能就在此时!   窦昭想到那个还不满百天的婴儿。   她顿时满头大汗,问陈曲水:“陈先生,您说,会不会是定国公出了什么事?”   陈曲水被窦昭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忖道:“应该不会吧?定国公这个人看似粗犷,实则细腻,什么事都在他的心里。他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若是出事,应该有消息传出来才是。现在我们可什么也没有听说,而且定国公和曾贻芬私交非常的好……”   他说到这里,不由神色一僵,朝窦昭望去。   窦昭也正朝着他望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惊呼道:“现在曾贻芬死了……”   是的,现在曾贻芬死了,内阁正是新旧交替之时,几位阁老自遐不顾,哪里还有空理会远在福建的蒋梅荪?   如果谁和蒋梅荪有积怨,此时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难道定国公真的出了事?”陈曲水额头也冒出细细的汗来,“那,那个孩子……”   “托孤!”窦昭说着,长长地透了口气。   只有托孤,才可能行事这样隐秘,才可能让英国公世子宋墨轻车简从,亲自带着高手一路护送。   她努力让心绪慢慢地平静下来,冷静地道:“现在我们只有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随后抬头望了一眼屋顶,喃喃地道,“希望这雨快点停下来,就是不停,也下得小一点。”   他们为了赶路,就会早点启程。   陈曲水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望着窦昭,轻声地道:“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窦昭眉头紧锁,认真地听他说话。   “你注意到宋世子身边站的那位青衣文士没有?”陈曲水艰难地道,“他姓严,名云,字朝卿,曾是定国公麾下最得力的幕僚之一,我离开福建的时候,听说他被定国公的妹妹——英国公夫人瞧中,要去给自己的儿子做了西席,我就是认出了他,才猜测那少年公子是英国公世子爷宋墨的。”   窦昭明白过来,忙道:“那人认出了你没有?”   “当年严朝卿是定国公前面的红人,而我不过是张楷的众多幕僚之一,但此人心思缜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曾因此而受命掌管总兵府文书。”陈曲水坦诚地道,“我当时一看见他就急急地退回了房间,不知道他看见了我没有。”   ※※※※※   宋墨也没有睡。   屋里没有点灯,他站在窗扇大开的窗前,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表情平静。   一阵风刮过,如线的雨水被吹散,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气。   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在离宋墨三尺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恭声道:“公子,您小心别淋着雨了。要不要我把窗子关了?”   宋墨没有理会他,问道:“严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那人正要回答,突然侧着耳朵倾听,接着露出一个笑容,道:“公子,严先生来了。”   宋墨点头,回身坐到了旁边的太师椅上。   严朝卿和一个相貌有些憨厚的男子浑身湿透地走了进来,衣角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铺了青砖的地上。   “公子。”两人朝着宋墨行礼,宋墨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示意他们坐下说话。   瘦小的身影丝毫不受夜色的影响,手脚麻利地为两人各斟了杯茶,然后又无声无息地退到了黑暗中。   宋墨语气淡然地问:“查到了什么没有?”   严朝卿和同来的男子对望了一眼,不由都露出了带着几分苦涩的笑容:“公子,这次只怕我们有麻烦了!”   宋墨神色安详地望着两人。   和严朝卿同来的男子道:“我们遇到了张楷手下的一个幕僚。”然后把蒋梅荪和张楷的恩怨说了一遍,“此人姓陈,名波,字曲水,号越川。他通晓文书典章,擅于识人断人,兼之言词锐利,有张仪之才,当年张楷出兵攻打度边五十郎,就是此人出面说服浙江抚巡安道源出兵相助的。他如今在这户人家做账房先生。”   “你们能确定吗?”宋墨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肃然之色。   “能!”严朝卿很肯定地道,“徐青带着我在他的门外趴了快半个时辰,而且他一直很不安,不停地派小厮打探窦家四小姐醒了没有,好像有什么话要和窦家四小姐说似的,想来也认出了我们。”   宋墨沉默了半晌,轻声地道:“有个外家功夫练到了登峰造极的护卫,还有个做过张楷幕僚的账房先生,加上十几个身手不凡的随从,这位窦家四小姐,还真不简单。徐青,”他笑着吩咐和严朝卿同来的男子,“你好好盯着这宅子,不要让人进出。”又对严朝卿道,“明天我们恐怕还要在这里滞留一天,先生早点歇了吧!”   严朝卿和徐青神色一紧。   他们的行踪已经泄露,公子此言就是要杀人灭口了。   徐青犹豫道:“他们一共有二十几个人……”   “就更要慎重了。”宋墨不为所动,语气轻淡。   两人不再说什么,齐声应是,退了下去。   宋墨视黑夜如无物,从容地穿过屋子里的陈设,撩帘进了后面的暖阁。   暖阁里只点了盏如豆的油灯。   五官柔和的乳娘和衣曲身躺在婴儿的身边,听到动静立刻就警惕地坐了起来,看见是宋墨,她松了一口气,柔声喊了声“公子”,就要起身下床。   宋墨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吵醒了孩子,然后弯腰轻轻地摸了摸孩子乌黑的头发,笑道:“孩子还好吧?”笑容十分的温和,在灯光下是如此安宁详和,让人看了心立刻就踏实起来。   乳娘点头,笑容绽放:“小公子很听话,不哭也不闹。”说到这里,她想到为了保守秘密而投缳自缢的孩子生母,眼中不禁噙满了泪水。   “不用担心,”宋墨安慰温声她,“我们很快就到了。”   乳娘用力地点了点头,看他的目光充满了信任。   宋墨身姿挺拔地走出了暖阁。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主意      清晨,雨一直在下。   窦昭和陈曲水坐在厅堂的黑漆彭牙四方桌前用早膳。   绿油油的小白菜,黄灿灿的炒鸡蛋,还有一碟十香酱瓜,一碟蒸鱼干,一碟炒双冬,一碟什锦菜,两碗粳米粥,大白馒头、鲜肉包子、葱油烧饼都用小竹篮装着,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两人却相对无言,毫无食欲。   段公义大步走了进来。   “四小姐,”他表情凝重,“我发现宅子四周能进出的地方好像都有人监视似的……”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察觉到不对劲,“会不会是那位投宿的客人惹了什么麻烦?您看我们要不要和他们说说?这要是真打起来,我们总得知道为什么吧?否则岂不是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陈曲水望向窦昭。   这件祸事是由他引起的,他原想趁着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向窦昭请辞。   窦昭却道:“只怕已经晚了——就算他们之前没有认出您来,您一直派小厮来询问我的动向,恐怕也引起他们的注意,既然他们猜出了您的身份,与其急急地撇清,还不如就呆在田庄里。他们的目的是将那孩子悄无声息地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们能看出他们身边有高手护卫,想必他们也能看出我们的护卫身手不弱。如果双方起了冲突,他们虽然身手好,但我们人多,这里又是我们的庄子,他们未必就能全身而退。您还是呆在田庄里更安全些。为此就要请辞,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谁这一生不会碰上个坑坑坎坎的,我们一起迈过去就是了。”   还有句话她怕说了让陈曲水更内疚。   事已至此,就算他走了,以宋墨的性格,只怕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未必就能把他们撇清。   陈曲水却被窦昭的一席话说得语塞,或者说是感激更贴切些。   若论辩才,能说得过他的人并不多,可在窦昭盛情之下,他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他深深地给窦昭行了个揖礼,不再说什么,和窦昭一起静观其变。   现在听了段公义的话,窦昭心中一惊。   难道真的有什么人追了过来?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照理说,连他们都发现有人窥视,宋墨不可能不知道才是?   她问段公义:“梅公子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宋墨投宿时,自称姓梅。   这是他外祖母的姓氏。   段公义迟疑道:“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梅公子一共只带了一个账房,一个管事,两个车夫,四个护卫,再就是乳娘和孩子。乳娘和孩子,还有梅公子、账房、管事、车夫都在,四个护卫却不见了踪影。您说,会不会是梅公子也发现了什么,把人给派了出去……”   窦昭和陈曲水脸色大变。   如果宋墨真的发现了强敌,应该想办法祸水东引,让他们帮他抵挡一阵子,他带着孩子和护卫趁机开溜才是,怎么会主动迎敌?双拳难敌四手。他身边的护卫身手再好,毕竟人数有限,他不可能和那些人硬拼……除非,窥视他们的就是宋墨的四个护卫?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窦昭的心砰砰乱跳,脑海里浮现出“杀人灭口”四个字。   陈曲水则失声道:“我们不过是恰逢其事,他们不会这么狠吧?”   他就是这么狠!   窦昭在心里暗暗腹诽。   他连他亲爹和胞弟都能杀,你、我在他眼里又算得上什么?   段公义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却能感觉到窦昭和陈曲水的紧张情绪。   他迟疑地问了一句他不应该问的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如果监视这座宅院的人真是宋墨的人,他们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动手是再所难免的。   与其让段公义他们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不如把事情的真像告诉他们。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一起,未必就不能商量出个脱险的好办法来!   想到这些,窦昭把宋墨等人的来历,和陈曲水之间的恩怨一一告诉了段公义。   段公义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四小姐,您们会不会弄错了?”他喃喃地道,“定国公,那可是抗倭的大英雄,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福建要不是有他镇守,那些倭冠早就上了岸。福建那一带的百姓家家户户都给他老人家立了长生牌,早晚给他老人家烧香,求菩萨保佑他老人家出入平安,长命百岁呢!朝廷怎么可能把他老人家给捉起来?这不是陷害贤良吗!福建沿海一带的倭寇怎么办?”他说着,在厅堂里打着转,连道了几声“不行”,然后很认真地对窦昭道:“四小姐,那个孩子如果真是定国公的后人,我们不能和梅公子做对,这会被江湖人戳脊梁骨的!要不,我们护送这孩子离开真定吧?这样梅公子就不会怀疑我们了,您觉得如何?”   窦昭张口结舌望着他,没想到段公义是这样的反应。   要是她的护院都是这么想的,她还怎么和宋墨对抗!   与此同时,她又不由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提前把这件事告诉了段公义,要不然两军对峙,他要是中途反戈,那可就有得瞧了。   窦昭强忍着太阳穴传来的隐隐抽痛,提醒他:“梅公子要是真的这么好说话,他只需悄悄地找到陈先生就行了,何必把整个宅院都监视起来呢?”   段公义朝陈曲水望去。   一向果断的陈曲水竟然也踌躇起来:“四小姐,要不,我去找梅公子谈谈?定国公虽然杀了我的主翁,可民族大义当前,他却是没有错的。我虽庸碌,这些是是非非还是能分清楚的……”   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也许对别人有用,对宋墨却是绝对没用的。   窦昭不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拿什么取信于梅公子?”   陈曲水默然。   梅公子是堂堂英国公府的世子爷,而他不过是一个浪迹市井的落魄文人,人家凭什么相信他说的话?   他的保证对英公国世子爷来说又有什么份量呢?   窦昭见状又问:“如果梅公子只相信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呢?”   段公义和陈曲水都低下了头。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看这样好了,”窦昭语气微缓,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们先礼后兵!陈先生去和梅公子谈谈,如果谈得好,那自然是皆大欢喜。段护卫那里,还请对梅公子的身份暂时保密,你是忠肝义胆之人,其他人却未必,若是因此走漏了消息,岂不是害了定国公?如果陈先生那边谈不拢,我们也不能引颈受戮、任人宰割不是?你跟大家提个醒,让大家打起精神来,防着梅公子他们先动手。”   如果是别人,她有的是办法脱困。   可这个人是宋墨。   她只要一想到他上一世的狠辣,心里就如同一阵冷风吹过,凉飕飕的,不敢轻易和他翻脸。怕就怕自己一时赢了他,但坏了他的正事,他事后会和她算帐——她自认没有英国公的脖子硬。   窦昭长长地叹了口气。   既不能把他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泄露出去,又要保全自己,那就只能和宋墨徐徐图之,想办法取得他的信任。   段公义不住地点头,觉得这样他们在道义上也对得起定国公了,道:“小姐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千万别把他们的身份说出去。”窦昭再次嘱咐他。   “我一定把这话烂在肚子里。”段公义保证了又保证,这才退了下去。   陈曲水没有动。   窦昭的话如一瓢冷水浇在他的头上,他平静下来,反复地想着这件事,觉得窦昭的话很有道理。等段公义走后,他沉声道:“小姐,只怕梅公子不会相信我们……”   他肯定不会相信他们。   但这却是一种友好的姿态。   窦昭道:“我们做了我们应当做的,梅公子领不领情,那就是他的事了。”   陈曲水明白过来,心情顿时轻松起来,道:“我这就去见梅公子。”   窦昭点头,送了陈曲水出门,却并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站在庑廊下深深地吸了口气。   潮湿的空气卷进胸腑,带来丝丝的凉意,让她的脑子也变得清醒几分。   如果他要动手,应该会在雨停之前吧?要不然雨一停,村民都出来了,他的行踪就会暴露……   他应该不会屠村吧……   ※※※※※   宋墨饶有兴趣地看着乳娘给孩子喂水。   等孩子喝完了水,他伸出手去:“来,给我抱抱。”   乳娘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了宋墨的怀里,告诉他怎样托着孩子的头。   严朝卿走了进来:“公子,陈曲水要见您。”   “那你就和他谈谈吧!”宋墨头也没抬,照着乳娘告诉他的姿势抱住了孩子,然后笑着挨了挨孩子的小脸,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背。   严朝卿立刻明白过来。   公子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再更改。   谈不谈,谈什么,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恭敬地应“是”,退了出去。   宋墨漆墨的眸子温柔地望着孩子,轻声地道:“你放心,你会安安稳稳地长大,然后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平安顺遂地生活下去的……”   他的声音如春风轻柔和煦,孩子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打了个嗝,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动手      陈曲水看见严朝卿走了进来,心里一阵失望。但他还是强忍着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恭敬地朝着严朝卿行了礼。   严朝卿彬彬有礼地还了礼。   两人分宾主坐下。   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轻手轻脚地给他们上了茶。   陈曲水见这男子虽然模样极其普通,举手投足间却沉稳大方,不由多看了两眼,这才笑着和严朝卿寒暄道:“不知严先生可还记得老朽?在下姓陈,名波,字曲水,曾承定国公大义,有不杀之恩。如今年迈,寄身北楼窦氏七老爷府上任了一名账房先生。没想到真定县久雨不晴,我们家七老爷在京都游宦,家中的太夫人担心田里的庄稼,我们小姐事亲至孝,不忍太夫人大风大雨地出门,好说歹说,这才把太夫人劝住,说服了太夫人代她老人家过来看看,太夫人见我年纪最长,就指了我陪小姐一起过来,有事也有个能使唤的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了严先生。   当时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想着自己落魄至此,哪里还有脸再见故人?但又想到当年定国公对我的恩重如山,我却一直没能报答他老人家,心中又十分的不安,如果能和当年的故旧说说心里的羞愧,也是个缘分。因此冒昧前来,打扰之处,还请严先生多多见谅!”   他这话里,表达了好几层意思。   一是说自己并没有忘记定国公的不杀之恩,并对此十分的感激。二是告诫严朝卿他们,窦昭是北楼窦家的小姐,她来田庄是给家里的长辈打过招呼的,示意严朝卿不要乱来,否则会惹上北楼窦家的。三是说他现在穷困潦倒,为了糊口,只好在窦家做了个账房先生。他之所以能陪着窦家的小姐来田庄,完全是因为他的年纪最长,不用避嫌,并不是窦家对他另眼相待,暗示严朝卿窦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四是说明了自己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希望严朝卿不要揭穿他的身份,他也不会对窦家的人提及他们的身份来历。   严朝卿一个字也不相信!   当初倭寇败退,定国公心慈,允许张楷的手下自行选择去留,这个陈曲水是第一个离开福建的人。   既然田庄上的这位四小姐这样受窦家太夫人重视,大风大雨的,派个管事来田庄里看一眼就是了,何需她亲自走一趟?   陈曲水自称只是个普通的账房先生,他又为何在见过窦家四小姐之后才来拜会公子?   他所谓的不会将公子的身份来历透露给其他人,那就更是个弥天大谎了——窦家四小姐若是对公子一无所知,他又怎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他根本无意和和陈曲水多说,反正公子已经做了决定,说什么都不过是浪费口舌罢了。   “陈先生言重了。”严朝卿因此笑得十分宽容、亲切和敷衍,“都是些陈年旧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说起来,我们异地相见,的确是缘分。当年的事我还历历在目。我记得那年的秋天特别热,过了八月十五还摇着扇子。倭寇围攻福州城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和定国公正在院子里吃新上市的秋梨……”   他矢口不提今天的事。   陈曲水的心如被水浸过似的,慢慢沉了下去。   ※※※※※   半个时辰之后,严朝卿送走了陈曲水。   他去了宋墨的内室。   宋墨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低头在看一张舆图,给陈曲水奉过茶的人此刻正低眉顺眼地站在宋墨的身后,安静得仿佛旁边多宝阁架子上的一尊木雕。   听到动静,宋墨抬起头来,淡淡地问道:“人走了?”   “走了!”严朝卿把两人之间说了些什么一一禀给宋墨听。   宋墨微微颔首,道:“不用管他们了。”然后问身后的人:“陆鸣,你去看看施安回来了没有?”   陆鸣应声而去。   严朝卿目露困惑。   宋墨笑道:“我准备今天晚上亥时动手。”   严朝卿目光一凝。   相貌憨厚的徐青走了进来。   “公子!”他朝宋墨抱拳行礼,“窦家巡行的护卫突然都被叫到了前院,整装待发,好像要离开的样子。”   “哦!”宋墨挑了挑眉,笑着瞥了严朝卿一眼,道:“没想到那位陈先生的动作这么快,审时度势,倒也是个人才。”说着,他想了想,下了炕,“走,我们去看看——他们到底准备怎么离开?”   能进出宅院的地方他都派了人把守。   两人齐齐应是,陪着宋墨出了厢房。   雨势丝毫不减,噼里啪啦地打在屋瓦、树叶、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水气。   窦家的护卫披蓑戴笠,正簇拥着个同样披蓑戴笠,不过脚上比他们多一双木屐的少女匆匆地往外走,那位称号绝不把他们行踪告诉任何人的陈曲水则打了把桐油伞紧紧地跟着那少女的身边。丫鬟、婆子一个不见,显然是丢卒保车,准备全力护送这位窦家的四小姐离开田庄。   宋墨不由嗤笑一声,喊了声“窦四小姐”。   少女扭头望过来。   斗笠下,一张雪白的面孔,长眉入鬓,目光璀璨,柔美中透着几分英气。   他微微一愣。   严朝卿已做了个手势。   四面的屋顶上如鬼魅般各冒出了一个男子,他们都背着重重的箭袋,手上拿着只有军中才有的弓驽,牢牢地锁定了庭院中的人。   陈曲水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弓驽能把百丈之内的人射个对穿。   “小姐,”他提醒窦昭,“小心那些弓驽!”   段公义也嗡声嗡气地道:“小姐,您快躲到我的背后来!”   窦昭点头,却朝着宋墨站的东厢房走了几步,朗声问宋墨:“梅公子,您欲意何为?”   窦家的护卫哗啦啦移动着脚步,重新把窦昭围在了中间。   宋墨见窦家的护卫进退有序,不由露出几分赞赏的目光。   “窦小姐,风大雨急,”他笑道,“我只想请窦小姐回房去。”声音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寒彻入骨。   窦昭仿佛气极,大声道:“梅公子,我好心好意让你们投宿,你却恩将仇报,要置我于死地,岂是君子所为?”   宋墨不由冷笑。   这位窦四小姐看上去挺聪明的,没想到竟然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来,他想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真是可惜了那样一副好相貌。   “窦四小姐此言差矣!”他突然间意兴阑珊,道,“我不过是想请窦四小姐回屋,何来生死之说?还请窦四小姐不要误会才好。”说着,做了个手势,空中立时响起刺耳的裂帛之声,几支羽箭“锵锵锵”地钉在了离大门最近的几个护院的脚下,惊得几个护院连连后退,挤向身后的人也跟着朝后退,簇拥着窦昭的队形被打散,场面显得有些混乱,要不是有段公义护着,窦昭差点被撞得跌倒。   “梅公子,你太过份了!”窦昭气得面颊通红,大声道,“你怎么能乱杀无辜?”声音中已带几分哽咽。   宋墨懒得再多看一眼,他冷冷地道:“窦四小姐既然有一副菩萨心肠,又何必伤及无辜?白白让那些护卫送了性命?还请窦四小姐回屋!”   “你……”窦昭气得直跳脚。   宋墨却不为所动。   僵峙间,院子里突然想起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小姐!”素兰突然从一旁的冬青树后面钻了出来,一溜烟地跑到了正屋的庑廊下,“奴婢幸不辱命!”   她抱着个孩子冲着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等人大惊失色,冲出了东厢房的庑廊,窦家的护卫已如重重峦嶂隔在了他们和正房之间,窦昭也在段公义和陈曲水的护卫下跑回了正房的庑廊。   她接过孩子,轻轻地拍哄着,嘴里发出轻柔、明快却不知道所谓的音调,孩子很快就安静下来。   宋墨站在雨中,任雨水打在脸上,脸色铁青,跟在他身后的严朝卿等人的面色更是一片灰败。   乳娘从屋里冲了出来。   “公子,有人抢走了孩子……”她嘶声裂肺地喊着,脸上满是泪水。   宋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乳娘捂住了嘴巴,无声地哭泣着,抬头却看见了对面正房庑廊下正哄着孩子的窦昭,惊骇地张大了眼睛。   “窦四小姐,”宋墨盯着窦昭,声音极其着凛冽,“我们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您看如何?”   窦昭微微地笑,眸子仿佛比更才又璀璨了几分:“梅公子,我也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   ※※※※※   厅堂里点着百合香,淡淡地飘浮在空中,和湿润的空气混合在一起,有种沉闷的感觉。   宋墨换了身干净的莲青色素面直裰,带着严朝卿和陆鸣,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窦昭抱着孩子坐在厅堂上首的太师椅上,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在陈曲水和段公义。   窦昭朝着来者点了点头,客气地笑道:“梅公子,请坐。”   宋墨瞥了一眼孩子。   孩子好像睡着了,很安静。   他坐在了窦昭的下首,严朝卿和陆鸣立在他的身后。   素兰手脚敏捷地给他们奉茶。   宋墨不禁看了素兰一眼。   就是这个婢女进屋抢走了孩子。   真没有想到,窦家四小姐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他抬起头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女孩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谈判      眼前的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肤光如雪的秀美面孔上两道入鬓的长眉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豆青色素面交领右衽夹衫沉稳大方,黄绿色缠枝花的镶边又透着几分活泼,乌黑的头发简单地绾了个纂,耳朵上戴了赤银玉兰花坠粉色珍珠的耳环,小巧而精致。乍眼看去,这不过是个闺训有方的大户人家小姐,可她眉宇间流露出来的那种镇定从容、洒脱坦荡,却绝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所能拥有的。他长这么大,只在当今皇后万氏和母亲蒋氏身上见到过,可她又怎么能和母仪天下的皇后以及身后站着整个定国公府的母亲相比呢?   宋墨想到她身边高手如云的护卫,想到堪比张仪的幕僚,还在那个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抢走孩子的婢女,心里隐隐又有些明白。   窦昭微笑着任他打量,心里却在琢磨着他带来的两个人。   自己带了陈曲水和段公义,是因为前者是自己的智囊,后者身手最好。他带了严朝卿和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严朝卿自不必说,难道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子是他那边身手最好的一个不成?她还以为是段公义说的那个所谓的“宝剑藏匣”了。   看来她得重新评估宋墨的实力!   不知道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和段公义谁的身手更好一些?   如果他冲了过来,也不知道段公义能拦他几招?   想到这里,窦昭用眼角的余光朝旁边瞥了一下,见素兰手抱着托盘神色戒备地站在她身边,她不由心中微定,听到宋墨笑道:“这百合香浓而不腻,要是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京都大相国寺秘制的天府宣宝吧?”   既然是谈判,友好亲切的气氛必不可少,从恭维对方开始从来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你有求于一个陌生人的时候,从他身边值得称道的小事情开始,找一个让对方感觉到愉快的话题,很容易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为接下来准备提出来的要求做铺垫。窦昭在做侯夫人的时候就已经练就了这桩本领。   她打起精神,微笑着和宋墨寒暄:“梅公子真是见多识广,这正是大相国寺的天府宣宝,是家父特意从京中捎回来的。这几天天气潮湿,木犀、茉莉的味道清雅,百合香的味道重厚,用木犀或是茉莉香更好,只是我常年住在城中,偶尔才会陪着家中的长辈来田庄小住几天,家里只上次过年时来用剩的半盒百合香,只好暂且先将就将就。地方简陋,还请梅公子多多包涵。”   这就开始告诫自己了!   这个女子果真十分的聪明!   宋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窦昭的脸上打了个转。   “窦四小姐如此谦逊,倒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了。”他笑道,“说起来,这全是一场误会——贵府的账房陈先生曾在弃城而逃的福建巡抚张楷麾下任过幕僚,之后定国公念其不是主犯,任其去留,陈先生又是第一个离开福建的,之后他又将我们的行踪告知了窦四小姐。我等不知其意,不免惴惴不安,却也不曾想过要伤害窦四小姐,不过是不想暴露行踪,想在离开之后把窦四小姐留在田庄一些日子。我也知道,江湖之中藏龙卧虎,远非我的这些护卫可比,只是我们随身带着军中的弓驽,几个护卫又都是使驽的好手,好歹也能占些优势。否则刚才的那些羽箭也就不可能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贵府几位护卫的脚下了,我也不会下令让他们射驽了。”言辞十分的恳切。   段公义听着不住地点头。   窦昭却在心里腹诽。   难怪你被赶出英国公府之后很快就在辽王府混得风声水起了,就凭着这手睁眼说瞎话、颠倒是非的本领,已是无人能及了。   “的确是场误会。”她不仅脸上丝毫不显,而且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顺手拍了拍熟睡的孩子,道:“陈先生既然泄露了公子的行踪,自然是宁可杀错也不可放过的了。可若是雨停了,久雨逢晴,村中的老老少少都会出来晒太阳,公子人手不足,屠村之事只怕有些吃力,而且这么大的案子,不仅会惊动县衙和州衙,还会惊动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甚至是大理寺,这对公子来说太不利了。还不如趁着下雨,杀人灭口更干净利落、简单可行。不过公子的话也提醒了我,您为什么不把我们强行留在田庄一些日子,等你们走远了再放了我们?自京都南下,通常都会经过真定,等我们去报官,您已如飞龙在天,如鱼归大海,等官衙找到您家中时,只怕您早就什么都安排妥当,就是锦衣卫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墨开始还悠然地微笑,听到这里,笑容渐敛,眼角眉梢慢慢透出几分凛冽。   窦昭却犹不解恨,索性妙目圆瞪,“哎哟”一声,佯作骇然地失声道:“难道公子托孤之人就在这真定附近不成?”说话间,眼底已闪过一丝冷意,“皇上挑选顾命大臣还要考虑再三,窝藏朝廷钦犯之子,那也不是普通人敢做的。既然这托孤之人不能轻易更换,那就只能把我等斩尽杀绝啰!”   纵然像陈曲水、严朝卿这样老谋深算,经历丰富,七情六欲等闲也不会上脸的人闻言都忍不住露出惊骇之色,更不要说段公义和陆鸣了——两人望着窦昭,呆若木鸡。   屋子里一片死寂。   宋墨则像被一拳击中的釉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纹。   他脸色铁青地瞪着窦昭,目光如刀锋般寒气逼人,让窦昭头皮发麻,可她已无路可退,只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想想,”她故作轻松地笑道,“公子带了一位账房先生,嗯,账房严先生已经在这里了;两位管事,一位面目憨厚,刚才还在公子的身边,别一位应该就是站在严先生旁边的这位了;四个护卫,刚才拿着弓驽威胁我的就是他们了;一个乳娘,现在应该在公子内室后的暖阁无声地哭泣;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睡在我的臂弯里,人都到齐了。可是你们是坐着马车来的,而且还是两辆马车……虽说赶马的车夫最为卑贱不过,通常都睡在马棚里,可不管怎样,他们到底是公子的人,这两个如今都去了哪里呢?”   宋墨额角冒着青筋,瞪着窦昭的目光平添了几分毫不掩饰的犀利。   窦昭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高声喊着“素兰”:“你刚才去抱小公子的时候,可曾见到公子的车夫?”   “是不是车夫我不知道。”素兰配合着窦昭,大大咧咧地道,“他们不知道那暖阁的后窗是能从外面打开的,我翻窗进去的时候,有个傻大个子正背对着我守在暖阁的门口,我一记手刀打昏了乳娘,悄悄拿出段大叔给我的那个浸了麻沸散的什么暴雨梨花针给了那家伙一筒,把他打得满身都是针,他瞪了我两下就倒在了地上。”说到这里,她冲着段公义抱怨道,“段大叔,您不是说若被那个针射中了,就是一头牛也会一声不吭地倒下去,那家伙倒下去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见我抱着小公子跳出窗的时候还闷吭了两声,您这什么针也不太好使啊!”   大家的目光全都落到了段公义的身上。   段公义刹时觉得自己好像被千万盏明灯照着似的,骤然间大汗淋漓,又想到自己对付的是定国公的遗孤,掩饰不住心虚,惊慌失措抓起衣袖一边胡乱地擦着汗水,一边喃喃地解释道:“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只说是子孙防身保命的,几十年都没用过,可能是不太灵了……”   素兰嗔怪道:“段大叔,您怎么能给我那么不靠谱的东西?要是那东西失效了,我岂不是要被那傻大个给捉住了?我被捉住是小,要是坏了小姐的大事,我们恐怕都会性命不保!”   “那是,那是!”段公义的汗流得更多了。   严朝卿却深深地看了笑容安逸、神态悠闲地坐在那里的窦昭一眼。   原来这个计谋是她想出来的!   他还以为是陈曲水的主意呢!   素兰这样一番插科打诨,肯定让宋墨气得够呛。   窦昭自然乐于相见。   但也不能让素兰把话给扯远了。   她适时地继续道:“素兰你看到的应该是两个马车夫里的一个……那还有一个去了哪里呢?”窦昭猜测道,“难道他去给托孤之人报信去了?”话音一刚,她立刻惊恐地道:“段护卫,我们的人都去了哪里?梅公子白天之所以占尽优势却不动手,肯定是觉得人手太手,有点冒险,派了那马车夫去向那托孤之人求援,说不定早已和那托孤之人约定了动手的时间……这可就麻烦了!”   陈曲水、段公义、严朝卿等人都大惊失色。   只有宋墨,端起茶盅,微低着头静静地喝了几口茶。   可他端着茶盅略有些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他愤怒的情绪。   窦昭所恃的,不过是怀中的这个婴儿。   她曾是个母亲,又怎么可能真的去伤害这个婴儿呢?   她所恃的,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而已。   想要让宋墨正视她,她只有继续挑衅宋墨。   “唉!”窦昭叹了口气,“公子在明我在暗,就有这点不好——我知道公子带了几个人,公子却不知道我们有几个人。不知道我的另一个婢女走到了哪里?要是有大批人冲进田庄烧杀抢掠的时候,她能不能从真定州赶回来!”   宋墨抬起头来,表情严肃而端穆,目光冷静而理智。      第一百二十章 谈话      窦昭望着刚才还气得手直发抖的宋墨转眼间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成大事者,都有大毅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繁华面前不迷失,在孤独的时候能坚守。   宋墨今年只有十三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壮志凌云、睥睨天下的年纪,她不仅让他铩羽而归,颜面尽失,而且还故作姿态地狠狠嘲讽了他一番,换成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恐怕都受不了,他却能在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里抛开荣辱得失,审时度势,重新正视自己所面临的一切。   这样一个可怕的人,自己在与他为敌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吗?   这个孩子就是宋墨的软肋。   宋墨之所对他们动了杀心,也是为了保证这个孩子的去向不被人泄露。   她若是道破他们的身份,宋墨还有何顾忌可言?   鱼死网破,以段公义等人的心态,他们又有几成胜算呢?   何况在上一世,定国公府虽被抄家问斩,夺了爵位,可英国公府却一如往昔,圣眷不衰。   除非她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宋墨之后消灭所有的证据,否则,杀人偿命,她相信英国公一定很愿意为宋墨报仇。   她有这个能力吗?   所谓的让素心报官,不过是一种威慑宋墨的手段,而不是柄能攻击他的利刃。   她知道,她相信他也是知道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宋墨又让窦昭心中多了几分说服他的把握——以他的理智,应该能判断出他们之间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的局面。   而现在,她已经向他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实力,他也开始重视她,到了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窦昭脑子飞快地转着,没等宋墨开口,已肃然地道:“梅公子,我有话想单独和您说!”   宋墨微微有些惊讶。   厅堂里只有八个人。   都是彼此最信任的,她还要单独和他谈,她到底要和自己说什么呢?   念头闪过,窦昭已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她一面朝西屋的书房走去,一面吩咐段公义:“段护卫,还请您和素兰守在门口,不管是谁,也不允许靠近书房一步。”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很重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且这件事很冒险,她表面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实则心里七下八下的很是不安。   陈曲水和严朝卿都是在封疆大吏身边做过幕僚的,特别是严朝卿,原是定国公的心腹,又陪着宋墨一同护送那个孩子,能得到蒋、宋两家人的信任,可见很不简单。   她想的再好,毕竟只是纸上谈兵;宋墨再厉害,毕竟还少了些见识。如果能得到这两人的相助,成功的几率将更大。   宋墨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吩咐赵鸣:“你留在这里帮段护卫守门。”   和窦昭对峙,对他是很不利的。   出门时母亲曾经反复地告诫他,江湖之中,藏龙卧虎,让他千万不要大意,凡事多和严先生商量。他却因一路走来算无遗漏,渐渐把母亲的话抛在了脑后,这才大意失荆州,不仅被这位看似普通大家闺秀的千金小姐困在真定县这座小小的田庄里,而且还让孩子和这些跟随他的壮士陷入了险境。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让施安去搬救兵了。   按原来的计划,亥时他们将一起动手。   如果对方没能查觉到田庄的异样而动起手来,这位窦四小姐为了保住性命,肯定会把官府拖进来。若是侥幸对方查觉到田庄的异样而等候观望,万一雨停了,那些村民出来走家串户,他们的行踪就更难掩饰了。   难道他还真的下令屠村不成?   那和那些倭寇又有什么区别?   何况这位窦家四小姐明明知道他是谁,却一直称她为梅公子,分明留有一丝余地,不想和他们翻脸。   他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和窦家四小姐谈一谈,说不定能找到解铃之法。   陈曲水和严朝卿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   四人各据一方,面对面地坐下。   素兰上了茶水,悄声退下,关上了书房的门。   窦昭开门见山地道:“定国公我一向很景仰,我父亲和两位伯父都在京都为官,却不曾听到定国公出事的消息,现在定国公怎样了?”语气真诚又坦率。   宋墨再次对窦昭刮目相看。   孩子的去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定国公府的未来——如果定国公府能逃过此劫,孩子自然会安然无恙;如果定国公府大祸临头,做为定国公府唯一的血脉,孩子的行踪自然也就关系到了孩子的生死。   这位窦四小姐的确不简单,开口就抓住了事情重点。   可她值得信赖吗?   宋墨不禁望向窦昭的眼睛。   他这才发现,窦昭的眼睛很漂亮。   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仿佛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子,任那云雾阴霾,也无法遮挡住它的光芒,让人看着顿时勇气倍增。   他垂下了睡睑,端起茶盅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   严朝卿看了宋墨一眼,见他没有反对,道:“有御史弹劾定国公杀良冒功、养寇自重。我们得到消息,皇上勃然大怒,要锦衣卫押送定国公回京都大理寺审讯。我们却找不到幕后推手。我们夫人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正巧蒋五老爷瞒着蒋太夫人偷偷新收的一个外室有了身孕,快要临盆了,夫人就作主把她藏了起来。三天前,宫中有旨下来,定国公、蒋参将、蒋同知都被问罪,蒋五老爷被锦衣卫审讯。夫人进宫,却什么事都打听不到,怕事情会更糟糕,命我陪同世子爷将这个孩子交给蒋五老爷的一个好友收养。”   宋墨的三舅任参将,四舅任同知。   难怪他们都没有听到任何的风声。   窦昭道:“也就是说,圣旨刚刚下来,英国公还在福建,这只是未雨绸缪啰?”   说得他们好像在杞人忧天似的。   严朝卿沉吟道:“皇上这个人,对你说话越客气,心里越是气愤;对你说话越是随意,心里越是不在意。”又怕窦昭听不懂,委婉地解释道,“我们夫人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的关系一直都很好,这次夫人进宫向皇后娘娘求情,皇后娘娘却对此事一无所觉,还特意去问了皇上。皇上却说,定国公在福建时间长了,又位高权重,难免会有人眼红。福建海风蚀人,这次把定国公叫回来,定国公正好可以趁机休养生息几年……”   在所有的公卿贵勋之家中,英国公府有点特别。   他的祖上宋武和太祖皇帝是结拜兄弟,后来又跟着太祖皇帝起兵,战死在了沙场。宋武的遗腹子宋功被太祖皇帝收为了养子,还被赐了国姓。建国后,太祖皇帝论功行赏,封宋功为英国公,想到宋武只有这一个儿子,特意下旨恢复了原姓。   因而英国公府和皇家的关系特别的密切。   太宗皇帝想要废太子的时候,是英国公劝的太宗皇帝,保住了太子。   仁宗皇帝想废了皇后改立自己的宠妃王氏的时候,是托了英国公说服的太后。   武宗皇帝穷兵黩武折腾光了国库又折腾光了自己的小金库,也是英国公背的骂名,在淮安都转运盐使司运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让武宗皇帝终于可以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   可以说,在辽王登基前,历任的英国公都是皇上的心腹、宠臣,甚至比那些皇亲国戚更受皇上的信任。如果英国公夫人进宫都打听不到任何事,那这件事有多严重,就可想而知了。前世也证明,英国公夫人的担心是非常有道理的。   但窦昭想到前世宋墨说蒋家再无后嗣,不由问道:“谭家靠得住吗?”   所有的人都骇然地望着窦昭,宋墨脸上再无刚才的轻松写意。   “你是怎么知道的?”严朝卿不禁问道,声线紧绷。   窦昭讪笑。   虽然早就决定不把自己陷得太深,没有到自己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她实在是太为怀里的这个婴儿揪心了!   前世,宋墨回答辽王的时候说“蒋家再无后嗣”。   “我毕竟是真定本地人,”窦昭只得硬着头皮道,“仔细想想,有实力收养这个孩子的,也只有谭家庄了。此时定国公的事只是被问罪,不免有些担心,所以多问了一句。”   “窦四小姐不仅冰雪聪明,而且深谋远虑。”严朝卿叹道,语气真诚,“托孤之人,是蒋五老爷亲自指定的……”言下之意是他也不太了解这个人,也有些担心。   “如果谭家都信不过,那就没有信得过的人了!”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宋墨却语气轻淡、言简意赅地打断了严朝卿的话。   严朝聊头颅微低。   窦昭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想到严朝卿话里话外全是英国公夫人蒋氏,却一句也没有提到英国公,把话题重新转移到了定国公身上:“定国公的事,英国公怎么说?”   严朝卿含蓄地道:“现在情况不明,英国公就是要出面帮着说项,也得言之有物才是。”   让妻子去试探皇家的口风,他再见机行事。   如果不是知道前世发生了什么事,窦昭会觉得英国公宋宜春的行事再正常、再正确不过了,可从后续来看,英国公显然少了些什么。   两世的怀疑在她心中激荡,窦昭却一句话也不能透露。   那些事,今生并没有发生,而且和前世相比,今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地改变。比如说,前世这个时候,宋墨虽然在真定,她却在京都,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而这一世,她掌握了主动权,保住了祖母的性命,因而留在了真定,遇到了宋墨,又因请了陈思水做幕僚被宋墨围困在了田庄……之后会发生什么,谁又敢保证呢!   她肃然整容,正色地道:“我想托孤应该只是令堂计划的一部分,关键是怎样让定国公脱险,不知道令堂对此有什么打算?”   严朝卿瞥了宋墨一眼,见宋墨抿着嘴没有说话的意思,道:“不知道窦四小姐有何高见?”望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笑意,显然觉得她说这话有些自不量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出谋      窦昭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间流露出来的自信让她显得顾盼生辉,光彩照人。   “我看史书的时候,觉得皇上最怕大将拥兵自重了。”她淡淡地道,“定国公被弹劾杀良冒功、养寇自重,这罪名应该很重吧?”   这个,读书人应该都知道吧?   严朝卿笑道:“的确是有点麻烦。”语气敷衍。   窦昭仿佛没有感觉到似的,缓缓地道:“寻常的人受了冤枉,都会向青天大老爷哭诉,讲事实、摆证据,或找了左邻右舍的来给自己做证。”   严朝卿一愣,朝宋墨望去。   就看见原本正用指头摩挲着茶盅盖子的宋墨突然停了下来,而窦昭清越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若是官吏明断,自然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若是官吏糊涂,只怕是吃了板子还要受委屈。何况皇上并不是那断官司的人!”   两人不由侧耳聆听。   “天子再圣明,也有自己的私心。”窦昭淡淡地道,“往往说你忠君爱民,你就是忠君爱民;说你包藏祸心,你就是包藏祸心。”   这话说得……   严朝卿不由用衣袖擦了擦额头。   宋墨却悄然间坐直了身子,一直盯着窦昭的双眸骤然间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目光都明亮起来。   窦昭的注意力全放在严朝卿的身上,对此一无所知,依旧不紧不慢地道:“韩信居功自傲,兵权尽失,已经没有了谋反的可能,吕后就杀了他。萧何一手掌控汉王的钱粮政务,却求田问舍,汉王就不疑有它。王翦领倾国之兵出征,屡屡派使者向秦王索要财物田产,秦王就哈哈大笑。可我却听说定国公勤政爱民,廉洁奉公,是国之栋梁,朝中股肱,不知道可有此事?”   严朝卿望着窦昭,满脸的震惊。   定国公被问罪,大家都觉得定国公很冤枉,夫人已联系定国公从前的一些部属准备为定国公喊冤。   也有人提出来过和窦昭一样的建议,只是夫人觉得这样不但有辱定国公的名誉,而且万一圣上真的相信那可怎么办?   这个提议很快就被其他的声音淹没。   难道他们真的想错了?   皇上在意的,根本不是御史弹劾了定国公些什么,定国公又做了些什么,而是定国公声誉日隆之后,会对皇上怎样?对朝廷怎样?   如果那些为定国公喊冤的奏折递了上去……   想到这些,他像数九寒冬喝了碗凉水,浑身都透着寒意。   宋墨却低头沉思起来。   小时候,母亲常带他回娘家。他最早的记忆就是自己站在蒋家的练武厅和表哥表弟们一起推石碾子玩。   大舅被问罪,母亲心急如焚,不仅奔走在内宫深苑,而且还频频联系各勋贵之家。因他最为敬佩大舅,母亲怕他参与其中,让人误会这是父亲的意思,连累父亲被皇上问罪,让大舅连个遮风挡雨的人也没有了,这才决定让严朝卿陪着他护送五舅的孩子南下。   他们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   他原来准备把孩子交给了五舅指定的人就回京煽动朝野为几个舅父鸣冤的……   宋墨望着被窦昭夺去的孩子,却有些犹豫起来。   大舅年轻的时候,曾做过皇上的贴身侍卫。大舅是什么人,难道皇上还不知道?   怎么会轻易就听信了御史的弹劾,对大舅问罪呢?   或者,他应该再仔细琢磨琢磨这事?   陈曲水望着窦昭含笑不语的面孔,满是错愕。   在宋墨和严朝卿来之前,她曾为了这件事和他商量过,说解决僵局的唯一途径就是向宋墨递投名状。   这一点他是认同的。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们想向宋墨递投名状,那也得看宋墨接受不接受、需要不需要啊!   所以他当时提出为互为人质:“……我代表小姐去京都,他们可以派个人跟在小姐身边,到时候冒充护卫就行了。反正这些护卫都是您请的,多一个少一个东窦也不知道。只要小姐能顺利回到窦家就安全了。”   他们总不至于对窦家动手吧?   就算是跟在小姐身边的那人想伤害小姐,那也要看小姐身边的护卫答应不答应。   窦昭却道:“如果定国公府被满门抄斩了呢?”   那个孩子就成了蒋家唯一的血脉。   只怕她就算是躲到天涯海角宋墨都会杀了她。   他愣住,半晌才喃喃地道:“应该不会吧?”心里却明白,如果不是到了生死关头,英国公夫人又怎会将蒋五老爷的骨肉送给他人抚养,而且还派了自己的儿子亲自护送……   可窦昭的这样假设也太惊人了!   他不禁道:“就算如此,定国公府高手林立、谋臣如云,英国公进得宫廷,出得朝堂,他们都无能为力的事,我们又凭什么力挽狂澜呢?”   窦昭笑笑没有做声。   陈曲水却知道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想到窦昭做事虽偶会冒进,却不失缜密细致,他没有追问。   没想到,她打的却是这样的主意!   虽然这个建议很简单,大家也都想得到,可关键却是应该怎么选择!   能让定国公这样的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被问罪,已不是单纯的有罪没罪的问题,而是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上上下下的关系,甚至连英国公府也找不到幕后的推手,可见其水之深,就是他这个在权谋中浸淫了大半生的人都不敢随意启齿,何况她一个从未曾走出过真定县的小姑娘……   想到这些,他就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但愿四小姐是对的!   不然这阵腥风血雨的只怕连她自己都要卷进去,性命堪忧!   沉默中,恐怕只有窦昭是最笃定的那一个。   前世,每当人们提及定国公时,就会提起福建百姓在定国公死后为蒋家上的万言血书。   既然这种方法都行不通,那就只能换一种方法了。   也许会有所改变。   而严朝卿觉得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得把这种可能尽快地告诉夫人,让夫人尽快地和府中的幕僚好好地商量商量,拿个主意才行。   他有种时不待我的恐慌,不由急急喊了声“公子”。   只是严朝卿的话音还没有落,沉默不语的陈曲水突然站了起来,跟着高声地喊着“公子”,揖礼道:“现在我们还能对外说小姐看着你们行踪可疑,以为你们是拐了哪家大户人家的孩子出逃的,而公子见我们人多势众,个个身手不凡,还以为落入了贼窝,小姐要救孩子,公子要逃离,这才生出一场误会。可要是等增援的人来了,这件事只怕就不好遮掩了。不如我随您进京,您再派个人跟着我们小姐回真定。等接孩子的人来了,我们把孩子直接交给对方就是……”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宋墨和严朝卿的变化。   既然有了变化,那就快点把四小姐送回窦府!   他决定往这件事上再添一把柴,适时地站了出来……   窦昭有些惊讶陈曲水的果断,只是他话已经说出了口,她不好再说什么。   可宋墨不是普通人,他到底会不会接受,她心里没底,不由朝宋墨望去。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宋墨的身上。   ※※※※※   大雨如注,天空黑沉沉的,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似的。   离窦家田庄不远的树林里,两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男子正站在坡眺望窦昭的田庄,他俩一个身材魁梧,一个身材匀称,身后还静默地站着三十几个穿着黑色水靠、用黑布蒙脸的精壮男子,远远地望去,像一个个被烧焦了的木桩。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像蚱蚂般敏捷地跳到了那个身材匀称的男子身边,恭敬地禀道:“六爷,我联系上公子的人了。不过情况有些不妙——孩子被劫持了,公子、严先生正在和对方交涉。”   “怎么可能!”身材魁梧的男子惊愕地抬头,露出张周正但毫不出奇的面孔,“是谁劫持了孩子?”   “是屋主!”男孩子道,“听说看护孩子的人被暴雨梨花针给打中了,大家正帮他拔针呢。”   身材匀称的男子很感兴趣地“咦”了一声,奇道,“现在还有人手里有这东西?那屋主是谁?”   男孩子瞥了身材魁梧的男子一眼,低声道:“是窦家的田庄,好像是遇到了四小姐……”声音越来越低。   身材匀称的男子吓了一大跳,急声道:“怎么会是窦家四小姐?这么大雨,她不在家里,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男孩子被问得有些哭笑不得,道:“这就是四小姐的田庄啊!久雨不晴,四小姐担心田里的庄稼……”   然后身材魁梧的男子就发现身材匀称的男子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他不由道:“你们和那窦四小姐有旧?”   “不认识。”身材匀称的男子脸色有些发青,声音嘶哑地道,“不过窦家四小姐侠肝义胆,道上有兄弟被人诬陷,就是窦家四小姐帮着洗脱的罪名,后来那兄弟伤势过重死了,也是窦家四小姐出钱出力帮着安葬的,还收留了那兄弟的家眷,我们道上好多兄弟都是冲着窦四小姐的侠义去窦家做的护院,还有一个是我师门的人……”他说着,咬了咬牙,道,“我们事先说好的,你们有什么恩怨你们自己解决,我们只在外面帮你们看场子。可现在关系到窦家四小姐……还烦请您给公子禀一声,就说我谭某人不才,想给窦家四小姐做个和事佬……”   身材魁梧的男子傻了眼。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送走      施安一走进田庄就看见自己的人蹲在屋脊上,端着驽,神情紧张地注视着下面的动静。   窦家的护卫则团团将正屋围住,如人肉城墙似的挡住了通往正房的路。   他们神色同样很紧张,有个家伙还不安地握了握手中的齐眉棍,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看见施安,陈晓风上前几步,喊了声“站住”,抬着下巴睨视着他:“梅公子的人?”语气中带着些许的嘲讽。   施安不由低低地骂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在骂谭家庄的人临阵倒戈,还是骂这事太窝囊——他连个动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输了,还得恭恭敬敬地给窦家的护卫抱拳行礼:“在下是梅安,还请这位大哥帮着通传一声,在下有要紧的事禀告梅公子。”   梅安是他对外的称呼。   陈晓风打量了施安一眼。   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个去搬救兵的家伙了。   看样子已经知道屋里的情况了。   没有头脑发热地强攻,而是单枪匹马地来请梅公子示下,也算是个忠肝义胆的好汉了。   施安给了陈晓风一个好印象,陈晓风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就和缓了很多,想着窦昭无意和梅公子为敌,他略一思忖,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传一声。”   施安忙说了声“多谢”。   陈晓风并没有靠近厅堂的门扇,而是站在台阶上禀了一声。   不一会,素兰撩了帘子:“小姐说,请梅安进来。”   施安闻言心中一跳。   难道公子失去了自由?   想到来时谭家庄的那个家伙扯了身边一个护卫的黑巾把自己的脸给包上了,还说什么“我们家和窦家世代为邻,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实在是不想和窦四小姐的人碰面”之类的话,他心里就一阵烦躁,进屋的动作不免就大了些,谁知道却惹来了那个小婢女的一阵白眼。   这都算他妈的什么事!   想当年,他在江湖中排名也能排前一百,不,前五十了,后来虽然投靠定国公做了贴身侍卫,可也是响当当的一名总旗,现在却被个丫头片子瞧不起、当贼看!   想到这里,他压下心头的无名火停在了书房门外,隔着葱绿色镶着宝蓝色襕边的杭绸软帘恭谨地喊了一声“公子”。   “进来吧!”公子的声音如往昔般温和中带着几分冷清,但这不仅没能安抚施安,反而让施安更加忐忑。   越是事情紧急,公子就是越从容镇定。   情况肯定非常的糟糕。   施安打起精神来应了声“是”,挺着腰杆走了进去。   公子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严先生坐在公子的下首,对面是个年逾花甲的儒雅老者,屋里还有个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样子,肌肤胜雪,长眉入鬓,目光湛然,抱着个孩子,嘴角含笑地坐在那里,柔美中透着几分端庄,表情娴静,竟然有种莫名的庄严之相,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位应该就是窦家的四小姐了!   难怪谭家庄的人不想见她!   要是自己,恐怕也不好意思向这样一个女孩子下手吧!   念头闪过,就听见公子提醒般轻声地喊了他一声。   他忙收敛了情绪,上前几步,附耳低语,把谭家庄众人的反应说了一遍。   宋墨难掩心中的惊讶。   谭家庄可不是普通人家,桀骜不驯,自成一派,要不是蒋家和他们有几辈子的交情,五舅既和谭举人交好,又得了谭老太爷的青睐,如何不是这孩子可能是蒋家唯一的血脉,谭家庄决不会出手帮他的。窦四小姐能得到谭家庄的敬重,恐怕不仅仅是扶危济困、收留孤幼这么简单吧?   他望着窦昭的目光中划过一道流星般璀璨的光芒。   “窦四小姐,”宋墨突然站了起来,左手负背,右手攥拳弯肘置于腹间,态度随意而优雅,一向冷清的面容也露出几丝笑意,像冰雪消融春回大地般的温煦,“既然如此,就烦请陈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陆鸣,”他喊着身材瘦小的男子,“你这段时间就留在窦家,负责保护窦四小姐。”   谭家庄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怎么立刻就改变了立场?   严朝卿和陆鸣俱是一愣,但都很快掩饰住了心中的震荡,陆鸣更是恭声应“是”,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给窦昭磕头,行了大礼。   让你留个人监督我,你倒好,把身边身手最好的一个留了下来,这是保护我还是随时准备杀人灭口呢?   窦昭在心里把宋墨骂了个千儿八百遍,脸上却不显不露,笑着请陆鸣起来,喊了段公义进来,让他领了陆鸣下去安顿食宿、差事。   你不让他保护我吗?总不能白吃粮食不干活吧?窦家的护卫干什么,他就得给我干什么?   窦昭在心里腹诽着,笑着把孩子交给了宋墨:“这孩子,长得可真好!这才抱了一会,手都软了。”   宋墨望着她,目光炯然,一语双关地笑道:“这孩子是有点沉手,也不怪窦四小姐抱不动!”   窦昭很想回他一句,但想到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格,立刻改为了奉承,笑盈盈地道:“所以这孩子还是梅公子抱着更合适些。”   宋墨眼神闪烁,将孩子交给了严朝卿,步履轻快地走了出去。   严朝卿等人忙给窦昭行礼,匆匆地出了门。   窦昭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素兰不理解窦昭的畏惧,瞪着眼睛道:“枉费我还觉得他是个好人,谁知道他竟然连小姐都要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金玉其外败絮其内,道貌岸然……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他那副好皮囊给欺骗了……”   陈曲水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有这力气骂人,还不如快点去跟我的小厮说一声,让他帮我收拾行囊,看样子接孩子的人来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出发了。反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我就跟着他们一起走了,说不定能多看出些什么,等到翻脸的时候也多几张底牌。”又叮嘱窦昭,“您看段公义他们就知道了,定国公这一问罪,只怕众多侠客义士都会出动,真定是北上必经之路,我会跟段公义说一声,让他管好这些护卫,小姐不管有什么事都忍一忍,不要出门,免得无端端惹了什么麻烦。崔姨奶奶那里,您也不用担心,有红姑服侍着,好生静养,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济宁侯府这门亲事虽不尽人意,可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小姐聪慧过人,想必早有了对策……”事事都想到了,一副交待后事的口吻。   窦昭眼眶一红,打断了他的话:“您放心,我这法子定然会奏效,您也会平安回来的!”她不想让这份伤感漫延,笑着和陈曲水商量:“他派了好手监视我,我们难道就没有人了?您去京都,让段护卫从这些护卫里挑个身手最好的人给您做随从,那梅公子若是敢克扣您的吃穿用度,您就让他给我送个信,我们让那陆鸣也缺衣少食,决不让这位梅公子专美于前!”一番话说得陈曲水哈哈大笑,既欣慰又怅然地叹了口气。   欣慰的是窦昭把他当成自家人一样,怅然地是窦昭被自己连累,不得不卷入营救定国公的风波里——如果她的计策没被采纳,这投名状也就算是白递了。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   如果她的计策被采纳了,奏效了,宋墨也不过是不再追究彼此间的恩怨;没有奏折,定国公府的遭遇恐怕会算在窦昭的身上,他做为人质,肯定是性命不保,窦昭也将面临危险。   不管怎么算,他们都是吃亏的一方,他又怎能不感慨万千。   窦昭望着宋墨的车马消失在雨帘中,也感慨万千:“终于把这尊瘟神给送走了!”   之前奉命趁着窦昭佯装突围把宋墨等人吸引过去时悄悄溜出田庄的素心看见了信号,从藏身的草垛里钻出来,梳洗打扮一番后,从妹妹叽叽喳喳的话里中已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她却笑不出来,她很想问问陈先生是不是真的会平安归来,可看着窦昭微带几分疲惫的面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素兰几个只知道自家小姐打败了那个梅公子,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凶险,闻言捂了嘴笑。   窦昭就拍了拍手,笑道:“我们也该走了,还不快去收拾东西去?”   几个小丫头笑嘻嘻地散了。   素心却忧心忡忡地问窦昭:“小姐,真的有人敢在半路上害定国公?”   梅公子临走时,她听到小姐反复地嘱咐,让梅公子派人暗中保护定国公,免得定国公被宵小所害,还提到什么矫制矫诏,当时梅公子脸色微白,急急地上了路。   “但愿没有。”窦昭长叹口气,心情变得低落起来,“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素心不由抬头望了望天。   她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势已小,一片金光透过黑鸦鸦的云层照亮了天际,太阳仿佛要破云而出了似的。   窦昭叫住了正指使着马夫套车的段公义:“回到府里后,你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买些人参、燕窝之类的,代我去拜访拜访谭家老太爷,只说多谢他老人家维护四乡安宁,以后乡亲间若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定当鼎力相助。”   如果谭家庄参与进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局面。   谭家庄的人没有露面,段公义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内幕,但窦昭备了重礼拜访谭家老太爷,他这个做徒子徒孙的也觉得脸上有光。   他高声应了一声,亲自将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套上了缰绳。      第一百二十三章 青鸟      窦昭望着正屋前两株高大的玉兰树,恍如隔世。   她笑着对素心道:“走,我们去看看崔姨奶奶去。”   素心一颗紧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她笑着拉住了窦昭:“好小姐,您还是先梳洗梳洗再去吧!您看看您现在这个样子,只怕崔姨奶奶看见了又要担心了。”   窦昭低头,看见丁香色的绣鞋上沾了好几个泥点子。   她不禁失笑,由甘露服侍着洗了个热水澡,绞干了头发,这才换了身衣裳去了祖母那里。   红姑早得了信,撑着伞在门口等。   见着窦昭,笑盈盈地曲膝福了福,问起田庄的事来:“怎样?庄稼还有救吗?”   “只能指望秋玉米了。”窦昭说着,和红姑进了正房。   祖母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听着话音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问了各家受灾的情况,怎么处置的,村里人都说了些什么。   窦昭一一作答,宋墨的事自然是只字未提。   祖母把窦昭夸奖一番:“……没想到你在农事上这样有天赋!这件事也处置得很好,等雨停了,你记得跟陈先生说一声,每家每户发十斗玉米面,先把这几个月度过去了再说。”   “陈先生有急事,去了京都。”这是和陈曲水事先商量好的说辞,“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受过一个朋友的恩惠,如今这朋友遇到了难事,陈先生赶了过去帮忙,恐怕要到秋天才能回真定。”   祖母不疑有他,只是担心陈曲水走得这么急:“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寿姑,你应该给你父亲写封信,就是帮不上忙,有个熟人,胆子也大些。”又问她,“你送陈先生程仪了没有?陈先生身边是谁在服侍?他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您要多照应着点。”   祖母待人真诚实在,没有一丝虚伪。   窦昭在心里感叹着,笑道:“您就放心好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不会委屈了陈先生的。”   实际上的确走得急,又因为是和宋墨一起走的,陈先生孤身上路,身上只带了窦昭等人七拼八凑的十两碎银子和二十两银票,还好留了几件衣裳在田庄,要不然连换洗的衣裳都成问题。   宋墨理应承担起陈先生的吃穿嚼用才是。   窦昭气愤地想着,还是担心陈先生受了委屈,段公义去账房支银子的时候,她吩咐段公义:“想办法给陈先生送一千两银票去。”   她在京都住了十几年,深知京都居,大不易。   段公义应了,听了窦昭的吩咐按照谭老太爷的喜好买了些补身体的药材之外,还买了几幅字画、几本古藉送到了谭家庄。   谭老太爷已年逾古稀,听说窦昭派了人来看望他,拂着齐胸的雪白胡子呵呵直笑,对孙子谭举人道:“这位窦四小姐有点意思。”   谭举人只在一旁陪着笑。   谭老太爷就问起那孩子。   “孩子我让人连夜抱去了保定府,乳娘我让梅公子带了回去。到时候只说十八家的生了对双生子就是了。”谭举人道,“如果蒋家能度过这一劫,把孩子要回去了,就说那孩子夭折了。要是度不过这一劫,我让十八他们过两年再回来,到时候孩子都两、三岁了,就算是差几天也看不出来。要是真有人看出什么来,就拿一个顺产一个难产说事,也能搪塞过去——并不是所有的双生子都长得一模一样。”   谭家老太爷满意地点了点头,手捻胡须感慨道:“你们总怪老祖宗立下来的规矩挡了你们的前程,可你看蒋家,倒是荣华富贵,烈火烹油,结果怎样?还不是一锅给人端了!连自己的骨血都保不住……”   谭举人顿时老脸一红,低声道:“爷爷,蒋家的事,我们真的不管?”   “世间万物,一啄一饮,皆由天定。”谭老太爷叹道,“我们就算想管,能管得着吗?若是能死了他一个,换来全家的性命,倒也死得不冤枉。”   谭举人想起那个大碗喝酒,击剑纵歌、睨视天下的身影,觉得视线突然有些模糊。   ※※※※※   窦昭也在想孩子,不过她是在想前一世这个孩子到底是生是死。   如果当初多留意些宋墨的事就好了!   她也好决定和谭家交往到哪种程度。   有这样一只猛虎比邻而卧,又有几个人能安生睡觉?   无知者无畏,要不是宋墨,她怎么知道谭家?   真是伤脑筋!   窦昭狠狠地朝手中的李子咬去,李子咔嚓一声,被咬走了一半。   素兰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四小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她眨着不大的眼睛问窦昭,“您想先听哪个?”   窦昭递了个李子给她,道:“先听坏消息,再听好消息。”   素兰嘻嘻笑,道:“坏消息是——王大人被弹劾,说他什么强买强卖,不修私德,纵容子女仗势欺人……”   她还为是定国公被人弹劾了呢!   窦昭有点失望,道:“都说他们干了些什么了吗?”   “没有。”素兰笑道,“不过听说被骂得挺惨的,连皇上都下旨问话了。”   窦昭撇了撇嘴,道:“那你所谓的好消息就是我五伯父做了内阁大学士啰?”   “您怎么知道的?”素兰睁大了眼睛。   “这还不容易。”窦昭意兴阑珊地道,“如果是其他人弹劾王行宜,肯定会把他的罪状一条一条地列下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扣些大帽子,说些笼统的话,肯定是怕把窦家也牵扯进去。既然连皇上都下旨问话了,不管这些事是真是假,内阁为了避嫌,肯定不会让他入阁了。你又说有个好消息,不是我五伯父做了内阁大学士还能是什么?”   “小姐,你好厉害啊!”素兰满脸的佩服。   “什么厉害不厉害的。”窦昭不以为然地道,“你要是像我这样,也会和我一样厉害的。”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小姐这样的啊!”素兰羡慕地望着窦昭道,“小姐怎么晒也晒不黑,我就是躲在屋里也养不白。”   窦昭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素心端着一碟洗好了的桃子撩帘而入,喝斥着妹妹:“你又胡说了些什么?”   “没有,没有。”窦昭摆着手,让素兰吃桃子,“这两个消息你是听谁说的?”   素兰道:“是六老爷差人回来报的喜。东府那边已经开始打赏了。扫地、擦桌子的小丫鬟、小厮每人十个承平元年的铜钱,三等的丫鬟、婆子、媳妇子每人一百,二等的二百,一等的三百,有头有脸的管事和管事嬷嬷是一两银子,我亲眼看见三老爷的随从抬了银子回来!”   在官场上,早一天中进士,晚一天中进士,早一天入阁,晚一天入阁,都是论资排辈的重要依据。   这的确是件值得庆祝的事。   她吩咐素心:“等东府的人给我们报了喜,我们也照着东府一样的打赏。”   素心笑着去准备铜钱、银子去了。   东府那边报喜的人过来了。   “去给五小姐说一声。”窦昭叫了甘露和素绢进来帮她收拾打扮,“我们得过府去给二太夫人道个喜。”   素兰主动跑去通知窦明。   回来悄悄地跟窦昭道:“我跟五小姐一说,五小姐就哭起来了。我就说,这大喜的日子您要是红着两个眼睛,只怕二太夫人心里会不高兴。五小姐气得朝我丢了一个茶盅,我一闪,茶盅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就跟周嬷嬷说,这茶盅是官窑新出的斗彩,一套茶具十二两银子,这摔碎了一个,这套茶具就用不成了,只怕库房的管事嬷嬷不好交代,您不如在外面买一套补上……”   甘露和素绢就在一旁捂了嘴笑。   窦昭无奈地摇头。   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很喜欢与人争斗的,何况是素兰这个活泼到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   “你们都比她年纪大,和她争这个气做什么?”窦昭教训她们,“以后再不许说这样的话。”   甘露和素绢齐齐应是,素兰却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梳妆打扮好的窦明由周嬷嬷陪着走了过来。   窦昭见她脸上光洁红润,看不出任何异样,暗暗点了点头,一起去了东府。   每个人脸都上都洋溢着掩盖不住的喜气,见着窦昭和窦明不停地道喜,奉承的话像流水似的往外直淌,比过年的时候还热闹。   等进了二太夫人的厅堂,窦昭这才发现窦家的人都到齐了。   二太夫人正和二太太商量着怎样庆祝。   见窦昭过来了,忙招了她到身边坐,问她:“这大戏是唱十天好,还是唱十五天好?”   上次家里出了三个秀才,连唱了十天的大戏。   窦昭笑道:“我看家里人围着吃顿饭好了。唱戏,未免太喧嚣了些。”   不过是刚刚入阁就这样大肆庆贺,不免有些张狂,像那暴富人家似的。   大家俱是错愕。   二太夫人沉思了片刻,一抚掌,道:“还是我们寿姑通透。就这么定了,家里人一起庆贺庆贺就算了。”   二太太也反应过来,再看窦昭的时候,就多了几分郑重:“你六伯母去了京都,家里就少了一个帮衬的人,寿姑你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这几天就过来在帮我整几桌酒席吧?”   这对别的闺阁女子来说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可对她这个可以指导别人怎样主持中馈的人来说,那就是去帮忙。   她才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我什么也不懂,还是让几位堂嫂帮您吧!”窦昭笑着拒绝了,“这雨刚刚停下来就出了大太阳,我那边的花房可遭了殃,这几天要盯着那些丫鬟、婆子把我的花房整理出来,不然今年成活的那株双色牡丹只怕是难逃一劫了。”   二太夫人不懂养花,可她知道能养出一株双色牡丹意味什么,毫不犹豫地放窦昭回了府。   等窦家吃过庆祝宴,京都那边传来消息,王行宜被调任云南巡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报信      陕西,乃中原腹地,陕西巡抚,统领八府、二十一州、九十五县,辖陕西都司、行都司四十九卫、二十五所;云南,乃西南边陲,云南巡抚,统领十九府、四十州、三十县、八个宣慰司、四个宣抚司、五个安抚司,辖云南都司二十卫、二十四所。   这能一样吗?   窦昭笑盈盈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地吃着樱桃。   淑姐儿过来看她。   窦昭忙叫甘露沏壶碧螺春来:“过些日子新茶上市,到时候再请你过来喝茶。”   “新茶年年有,”淑姐儿对此不感兴趣,目带希冀地望着她,“您说,十一叔订亲,我们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去京都看看?”   窦昭不感兴趣,却鼓励淑姐儿去见识见识——她明年就要出嫁了,以后出去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家里有谁去?”她问淑姐儿。   淑姐儿忙道:“四哥、五哥、六哥、七弟……他们都去。”   有窦启俊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窦昭笑道:“只要三哥和三嫂同意,你去京都的费用都算我的。”   淑姐儿欢天喜地,拉着窦昭的手不放:“四姑姑待我最好了!”又涎着脸非要她一起去不可,“我一个人,爹爹和娘亲肯定不答应,又没个说话的人,行程投店也不方便……”   窦昭摇头:“你要是担心三哥和三嫂不答应,我去帮你说项。”   “四姑姑也没有去过京都吧?我听人说,京都可好玩了,禅院又多,每隔几天就有庙会,白云观那边专卖古董,大相国寺前门多是卖各式首饰,还有条街叫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卖江南的鞋袜。四姑姑,您就和我一起去嘛!就当是陪我的……”   态度过分的殷勤了。   窦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   淑姐儿讪讪然地笑。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绷不住了,娇笑道:“好嘛,好嘛,我说就是了——是六伯母,十一叔订亲,她老人家很想您去,说是邀请了您几次,您都拒绝了。纪家表叔就和十一叔、十二叔打赌,若是他能把您请去,十一叔就把供在书房上头的那个碧玉荷花的笔洗给他纪家表叔,十二叔则把那幅赵伯驹的山水图送给纪家表叔……”   窦昭又好气又好笑:“你又得了他什么好处?”   淑姐儿赧然:“纪家表叔答应送幅仇英的仕女图给我。”   “赶情我就值一幅图!”窦昭和她开着玩笑。   “哎哟,我不是个意思!”淑姐儿急起来,“我也想四姑姑一起去京都见识见识嘛!”说着,突然间有些伤感起来,“我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京都了。”   “胡说!”窦昭笑道,“人的一生还长着,什么时候都不要把话说死了。要是哪天伯彦他们中了进士,像五伯父、六伯父那样留在了京都,你难道不能去串门?”   两人正说着话,甘露冲了进来,见淑姐儿在,忙收敛了情绪,笑盈盈地给淑姐儿曲膝行礼。   淑姐儿知道甘露有话对窦昭说,可她哪能就这样无功而返呢?借口要挑两盆花带回去,领着身边服侍的出了门,想着等会儿再好好劝劝窦昭,纪家表叔的画是小事,要紧的是六叔祖母看着四姑姑肯定会很高兴,就留了个小丫鬟在正院:“四姑姑的事一忙完,你就来告诉我。”   小丫鬟是常随淑姐儿在西府走动的,笑着应是,找窦昭屋里的小丫鬟去玩去了。   淑姐儿去了窦昭的花房,自有婆子殷勤地给她介绍,她挑了一盆大红镶白边的仙客来,一盆含苞待放的夏娟,又喝了两杯茶水,吃了几样点心,那小丫鬟还没有来。   她又催了身边的大丫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大丫鬟去了半炷香的功夫才折回来,她看了一眼花房里服侍的人,淑姐儿会意,出了花房,和她站在大柳树下说话。   “是京都王家的二公子,给五小姐捎了封信,说王大人调任云南,王家老太太一听,急得闭过气去。又把七太太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把七太太气得直哭。五小姐就嚷着要去京都探望外祖母,陪七太太,谁也挡不住。四小姐没有办法,让人守在栖霞院,说这就写信给七老爷,只要七老爷同意,立刻送她回京都。”   淑姐儿奇道:“王大人的官运不好,与七太太有什么关系?”   御史弹劾只说王家,却没提王映雪扶正的事,窦世枢又借着这次机会入了阁,有心人仔细想想就会会心一笑,淑姐儿长在深闺,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丫鬟就更不知道了,笑道:“或者是心里不痛快,叫了闺女回去喝斥两句?”   淑姐直皱眉,道:“四姑姑此时只怕也没心思和我说什么了,我们先回去吧!”然后去了窦昭那里。   窦昭正在给父亲写信,和淑姐儿寒暄了两句,把她送到了二门。   淑姐儿回到家里,母亲正和裁缝商量给她做去京都的衣裳,她想到窦昭伏案疾书的样子,心里突然酸酸的,待裁缝走了,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三奶奶听着心里不喜,道:“这件事原是七叔父做得不对,寿姑也不过比明姐儿大两岁,再沉稳,也只是个小姑娘,又不是一个母亲生的……这几年真是难为寿姑又吓又哄的,没出什么大事。”想想,又怕那边闹出什么事来,打发了女儿,去了二太太那里。   二太太拉着她往二太夫人那里去:“那边只有两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在家,这件事还得老夫人拿个主意才好。”   祖母从来都不是正经的长辈。   二太夫人听了冷笑:“我们窦家原来是在给王家养闺女!她想回去也使得,让她和她那个娘一起回去!”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   二太太忙出来打圆场:“怪只怪家里没有个主事的人。七叔到今天也没个继承家业的,我看不如帮七叔找个清白人家出身的女儿过去服侍,让那王氏回来主持中馈。”   “这倒也是个主意。”二太夫人思忖道。   二太太忙道:“我看这人还得在亲戚里头找才好,知根知底的,这相互间也好走动。”   二太夫人颔首。   二太太就和二太夫人讨论起谁家的女儿合适起来,那模样,倒像是有备而来。   三奶奶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喝茶。   这几年他们帮着寿姑管理产业,日子渐渐宽裕起来,眼红的人不在少数。七叔父那边没有儿子,就算是分了一半给寿姑,那剩下的也是一大片产业,何况寿姑出嫁不用再备嫁妆,窦明最多也就照着公中的惯例多给一点,也不怪有人惦记。   两人正说得热闹,柳嬷嬷沉着脸走了进来:“太夫人,西府的四小姐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济宁侯病逝了。”   “啊!”屋里的三个人都目瞪口呆,还是二太太最早反应过来,毛遂自荐地道:“寿姑是没有过门的儿媳妇,照理应该送份祭礼过去,她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懂这些,我过去给她帮帮忙。”   前所未有的热忱。   二太夫人考虑到这些从前都是三太太的事,也没有多想,道:“你和老三媳妇一起过去吧!”   三奶奶想着三太太也去,再多自己一个想必二太太也不会多心,亦道:“我也跟着一块过去瞧瞧吧!”   “行!”二太夫人道,“济宁侯府只有魏廷瑜这一个儿子,老侯爷一走,他就要当家理事了,府上少了主持中馈的人,魏家定会派人来商量婚期,你们把老三叫来,这件事还得他去应付。”   两人齐声应喏,一面派了人去请窦世横,一面回去换了身衣裳,叫上三太太,一起去了西府。   和济宁侯病逝的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陈曲水的一封书信。   他已随宋墨平安抵达京都。宋墨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宅院在英国公府的西路,三间五进,出门就是英国公府的侧门,通往剪子巷,剪子巷朝南是英国公府胡同,朝北就是因座落着顺天府学而得名的府学胡同,走过了府学胡同,就是安定门大街了,进出十分的方便。他被安置在了宋墨宅院花园东北角的一个三间带退步的小宅子里,宋墨派了两个小厮服侍他的日常起居。他没事的时候常和两个小厮聊天,知道宋家人丁不兴,英国公宋宜春是独子,一个堂兄宋茂春、两个堂弟宋逢春和宋同春都没有出五服,其中逢春还是一个祖父的。宋宜春和宋茂春都只有两个儿子,宋逢春有一儿一女,宋同春只有一个儿子。或者是嫡长孙的缘故,宋墨生下来就很得祖母——原两广巡抚陆宗源的女儿的喜欢,越过儿子把自己的陪嫁全赠给了宋墨这个孙子,宋墨在广东有十三间商行,一万多亩良田……最后委婉地告诉她,前几天英国公夫人进宫给定国公求情之后,现任通政使陆宗源的次子陆复礼上书为定国公喊冤。   窦昭心火蹭蹭直冒,“啪”地一下把书信拍在了书案上。   到底还是人轻言微!   定国公死了不要紧,要紧是定国公死后那些倭寇怎么办?福建的黎民百姓怎么办?宋墨有权有势还有钱,和她算起账来什么办?   所以当魏家人提出让她百日之内出嫁时,她不禁喝斥道:“我们窦家又不是破落户,没有拿了自家的姑娘去给别人家贴金的道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死讯      济宁侯府来传话的妇人四十来岁,穿了件莺背色妆花褙子,头上簪着鎏金簪子,手上戴着碧玉镯子,白白胖胖,看上去像殷实人家的主母。   窦昭记得她。   她夫家姓金,大家都称她金嬷嬷,是魏廷珍的乳娘,也是魏廷珍最信任的人。   在前世的时候,她只看魏廷珍的脸色行事,这一世自然也不会例外。   想必这是魏廷珍的主意了!   窦昭冷笑,说起话来就更不客气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济宁侯府不是请了媒人去和我父亲商量,却派了个下人来告知我们家的长辈,莫非是瞧我们窦家不起?或是觉得我们窦家女人都没见识,软弱可欺?”她大声地吩咐陪着金嬷嬷过来给她问安的柳嬷嬷,“你去告诉魏家的人,他们不要脸,我们窦家还要娶媳嫁女,可丢不起这个人!这门亲事他们想结就结,不想结,就把当初我母亲送给侯夫人的玉佩还回来,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断然没有百日内成亲的道理!”看也没看金嬷嬷一眼,仿佛屋里没这个人似的。   金嬷嬷听着心头一紧。   大奶奶就是担心窦世枢入了阁,窦家的身份、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怕窦家四小姐嫁过去之后会作张作乔,这才提出热孝里结亲的,没想到窦家四小姐竟然这样的泼辣。   先是派了丫鬟去二太夫人那里问,是不是魏家来人了。既然对了面,她不好不来给窦四小姐问安。可刚进门,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窦四小姐就骂开了,让她措手不及,进退两难。   看这位窦四小姐的行事,难怪大奶奶会担心。   这要是真嫁过去,只怕就是大奶奶也管不住啊!   她不禁道:“四小姐误会了!我们家夫人、大奶奶并没有轻瞧窦家的意思,只是侯爷病逝,家里乱糟糟的,素闻四小姐有贤名,这才想早日把四小姐娶进门,早日为四小姐请封侯夫人,家里的事也好早点交给四小姐。我们世子爷又没有其他的兄弟,这家产还不全都是世子爷的,这家里的开销、嚼用还不是用在世子爷和四小姐您的身上……”   只是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窦昭不屑地打断了,“这位是谁啊?怎么一副能当家作主的模样?”   金嬷嬷何曾被人这样轻怠过,脸色涨得通红,解释道:“老身姓金,是景国公府大奶奶的乳娘……”   正是因为知道才得理不饶人,要是别人,我还不和她一般见识呢!   打了狗,自然会惊动主人。   窦昭腹诽着冷哼了一声,道:“这就奇了,怎么景国公府的大奶奶管起济宁侯府的事来了?这地济宁侯府的规矩呢?还是景国公府的规矩?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金嬷嬷也有些吃不消。她辩道:“我们家大奶奶也是关心娘家的兄弟……”   柳嬷嬷可看清楚了。   敢情四小姐这是要给魏家一个下马威啊!   金嬷嬷既然能奉了魏家之命来给窦家传话,不管她是济宁侯府还是景国公府的人,肯定在魏家都是数得着的体面人,四小姐迟早要嫁到济宁侯府去的。她开始还以为窦昭把金嬷嬷引来是想笼络金嬷嬷,没想到四小姐根本就没有把魏家放在眼里。   这样也好,免得魏家还以为窦家没人了呢!   热孝里结亲,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如今五老爷入了阁,虽然去管刑部了,可五老爷在吏部为官多年,人脉却没有断。济宁侯府的那位世子爷不管是想承爵还是想谋个好点的差事,都离不开五老爷的提携,就算是四小姐厉害了些,难道他们还敢给四小姐脸色看不成?   不过,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把平日里落落大方的窦昭和此时横眉怒目的窦昭联系在一起,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在旁边装聋作哑,听窦昭把那金嬷嬷狠狠地羞辱了一番,这才朝跟来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那丫鬟找个借口把她们叫走。   能跟在柳嬷嬷身边的自然都是人精。   那丫鬟不动声色地悄然退下,在外面转了一圈,然后神色匆忙地穿过正院,请窦昭的丫鬟帮着通传一声:“二太夫人还有话要问魏家来的那位嬷嬷,特意让我过来请那位嬷嬷过去说话。”   金嬷嬷这才灰头土脸地退了下去,拉了那小丫鬟问:“不知道二太夫人有何事要我过去说话?”   小丫鬟望着柳嬷嬷嘻嘻地笑。   柳嬷嬷含蓄地笑道:“金嬷嬷去我那里歇歇脚吧!用过了午膳再去给二太夫人请个安也不迟。”   金嬷嬷恍然,连声道谢,悄悄地塞了两个大封红给柳嬷嬷。   柳嬷嬷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金嬷嬷在窦昭这里受了一肚子的气回去不提,宋墨安置在窦家的陆鸣听说窦昭和济宁侯世子有婚约,忙写了封信悄悄地送回了英国公府。   宋墨拿着信去了严朝卿那里。   “您怎么看?”他把信递给严朝卿。   严朝卿一目十行,看过信后长长地松了口气:“既然是魏家妇,自然要为济宁侯府做打算。”   言下之意是窦昭为了夫家不可能与英国公府作对。   “我也是这么想的。”宋墨颔首,“这样一来,事情倒好办了。”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窦昭雪白的面孔、入鬓的长眉,不禁道:“有谁认识济宁侯世子吗?”   严朝卿目露赞赏。   窦四小姐既然要嫁到济宁侯府去,如果世子爷能和济宁侯世子交好,这对窦四小姐也是一种威慑——她肯定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知道在田庄里发生的一切。   “济宁侯前几天病逝了。”所有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的。他随时关注着京都各种消息,现在宋墨问起来,他立刻就能答得上话,“我们家和他们家早几辈还有些交情,这几辈已没有走动了,并不曾接到报丧。济宁侯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世子魏廷瑜,老侯爷的七七过后,魏家应该就会申请承爵的事了,有窦家五老爷帮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女儿嫁给了张宗耀,可以通过张家认识魏廷瑜。”   张原明,表字宗耀。   宋墨突然又有点不想见魏廷瑜。   他沉吟道:“这件事到时候再说吧!”   严朝卿也觉得这件事不能急——济宁侯府不过是个勉强支撑的破落户,英国公府却是圣眷不衰的煊赫之家,两家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原本毫无交结,宋墨突然和魏廷瑜亲近起来,只怕会引起很多人的猜疑。   得制造个水到渠成的机会才行。   两人说起朝中的事来:“陆大人的折子被皇上留中不发,真是让人有些担忧。”   陆家和蒋家没有什么关系,和宋家是姻亲,陆宗源的三子陆知礼尚了宁德长公主,外孙女嫁给了景国公三子张续明,让陆复礼上书,有投石问路之意。现在皇上什么也不说,留中不发,倒让他们不好继续让人上书了。   宋墨顿时心中有些烦躁,道:“不如兵分两路,也找人弹劾大舅,看看皇上的反应?”   “只怕夫人不会同意。”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严朝卿面色一黯,“夫人不忍定国公白玉有暇!”   宋墨皱了眉头。   严朝卿贴身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见宋墨在,竟然连礼都忘记了行,满脸是泪地嚷道:“定国公他老人家,说是受刑过重,不治身亡……”   “你说什么?”宋墨脸色顿时煞白,一把抓住了小厮的肩膀,小厮只觉得肩膀像被铁钳给夹住了,马上就要碎了似的,痛彻心腑,却不敢吭一声,忙道,“刚刚从福建传来消息,说国公爷被锦衣卫行了刑,又连夜赶路,无人治疗,国公爷伤势过重……已经不治身亡……”   “锦衣卫不过是负责押送国公爷回京,”跟过来的严朝卿已失声斥喝道,“国公爷又没有被定罪,他们凭什么动刑?徐青呢?施安呢?不是让他们俩带人暗中保护国公爷的吗?他们在干些什么?”   “徐青他们赶到的时候,国公爷已经受了刑,”小厮道,“这次锦衣卫出动的全是卫中精锐,等他们和三老爷联系上的时候,国公爷已经……第二天就去了……三老爷和四老爷也受了刑。三老爷说,是因为有江湖中的人来劫狱,所以锦衣卫才有借口对国公爷下死手的,让我们千万不要喊冤,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还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宋墨觉得胸口好像有团火在烧,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耳朵中全是咕噜咕噜的水沸声,就是严朝卿和小厮的对话也变得模糊起来。   他慢慢放开了小厮的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娘亲可知道?”声音冷静而理智,从容而镇定。   小厮望着宋墨,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惊骇,直到严朝卿严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这反应过来,急急地道:“我们,我们没敢跟夫人说。”   宋墨伸出手,手掌白皙细腻,指腹间却有薄薄的茧:“拿来!”   小厮茫然了片刻才明白宋墨指的是什么,忙将怀中的锦囊拿了出来。   “我去跟我娘亲说。”锦囊被宋墨紧紧地攥在了手心,他不紧不慢,步履从容地走出了严朝卿的厢房。   严朝卿突然间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宋家      英国公府的上房位于英国公府的中路,是座五间四进的院子,前面是英公国府的前院、正厅和花厅,后面是个带佛堂的小花园,从宋墨居住的颐志堂出来,穿过一道种着翠竹的斜巷就到了。   他走进院子,看见身材高挑,秀雅端丽,眉宇间若有若无地透着刚强和傲气的母亲正神色有些茫然地站在台阶上望着院角的香樟树发呆。   宋墨手中的香囊霎时如团燃烧着的火焰,灼热炙人。   这株香樟树是母亲二十岁生辰时,大舅从福建送来的,当时不过人高,现在已经齐檐了。   “你来了!”蒋氏笑着和儿子打着招呼,坐到了葡萄架下的石凳上。   葡萄藤才刚刚抽芽,春日明媚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蔓照在她的脸上,原本乌黑亮泽的青丝里竟然有了几根银丝。   宋墨心头酸楚,趁着丫鬟给他们端茶倒水的时候走到了母亲的身后,笑着按住了母亲的肩膀,亲昵地道:“娘,您都有白头发了,我帮您拔了吧?”   蒋氏抿了嘴笑,望着儿子手中长长的银丝,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地道:“你都要娶媳妇了,娘也该老了!”   任宋墨再沉稳内敛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他顿时脸色通红,赧然地喊着“娘”。   儿子难得的窘迫取悦了蒋氏,她笑着问宋墨:“你在真定遇到的那个姑娘有多大?”   能让儿子吃瘪,可见是个胆大心细、聪明伶俐的丫头。   “您问这个干什么?”宋墨的脸更红了,不依地嚷道,“人家已经订了亲!”   话音一落,母子俩人俱是一愣。   风吹过葡萄架,嫩绿的芽儿在春风中颤颤巍巍地晃动。   宋墨尴尬得不行。   母亲不过好奇问问,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更不自在了,道:“严先生建议我和魏廷瑜结交,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正想着怎么跟宗耀说一声,想办法和这个人认识认识。”   蒋氏意味深长地笑。   她心里有点可惜,却知道再说下去不免有辱姑娘家的清誉。   宋墨脸上却挂不住了,左顾右盼地道:“爹爹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他去了三公主府。”她顺着儿子转移了话题,“你爹不敢请太子出面,怕连累了太子,想请三公主去探探皇上的口气。”说到这里,她情绪低落下去,“我已和闵先生商量过了,皇上既然对保你大舅的折子留中不发,那就请那些从前跟过你大舅的人上折子弹劾你大舅……只是平日里走的太近的不好出面,免得皇上起了疑心……怕就怕皇上已经有了主意,不管我们怎么做也是徒劳无功的……”   三公主恩荣是元后沈氏所生,皇上的嫡长女,备受皇上的宠爱。   驸马石祟兰是长兴侯石端兰的胞弟,和英国公是发小,关系非常的好。   可这样有用吗?   还不如打点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汪渊呢!   宋墨想着,胡乱地点了点头。   气氛突然间就变得沉闷起来。   宋墨捏了捏掌心的锦囊,半晌才鼓起勇气喊了声“娘”,低声道:“我有话跟您说……”   “什么?”蒋氏抬起头来,眼底还有残留的茫然,显然没有听清楚儿子刚才说了些什么。   宋墨吸了口气,正想把刚才的话对母亲重新说一遍,谁知道母亲已精神一振,正色地道:“我想为你求娶你二舅家的含珠表姐,你觉得如何?”   他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抿紧了嘴唇。   蒋氏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声音因为理智而显得有些淡漠:“我知道,你从小和你四舅舅家的撷秀表妹玩得好,可你撷秀表妹却是庶出。我们蒋家虽然不在乎,可你父亲却是个极重嫡庶的人,首先你父亲那一关就通不过。你二舅走得早,只留下了你表姐这一点血脉,别的表姐妹好歹还有父兄照拂,只有她,自幼失怙,孤苦伶仃没个依靠……”   宋墨微垂着头。   含珠表姐喜欢的是在蒋家习武的大舅母家娘家族侄尹挚。   外祖母、大舅母都知道。大舅母为此把尹挚丢到了大舅的军营,还跟他说:“我们蒋家的姑娘不嫁孬种,你想娶含珠,就拿军功来做聘礼。”   尹挚走的时候,送给含珠表姐一支金簪,就是央他递给含珠表姐的。   可生死面前,这些儿女情长又算什么呢?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层阴影。   “婚姻大事,本就应该由父母做主。”他轻轻地道,柔和仿如拂面的春风,“我听母亲的!”   从小就有主见,从不听人摆布的儿子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深深地刺痛了蒋氏,让她想说的话都戛然而止,若有所失。   感受到蒋氏的伤感,宋墨握住了母亲的手:“娘,我没觉得委屈。”他安慰着母亲,“含珠表姐也很好,上马能弯弓,下马能草书,她要是嫁过来,母亲也有个做伴的……我会跟爹爹说,是我看中了含珠表姐的,这样他就不会反对了。”他说着,朝着母亲展颜一笑。   那笑容,璀璨而明亮,仿佛初升的太阳,不带一丝的阴霾。   蒋氏的眼泪籁籁落下。   这些都不值得掉眼泪!   宋墨抿了抿嘴,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锦囊拿了出来:“母亲,这是徐青刚刚送来的……”   蒋氏错愕,心中有股不好的感觉,宋墨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急急地抓过了锦囊。   薄薄二指宽的一张便条,却重若千斤。   蒋氏看了一遍,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遍,这才抬头望着儿子,脸色已是一片苍白:“是真的吗?”声音嘶哑,目光显得有些涣散。   宋墨狠下心点了点头。   蒋氏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一阵嬉闹声渐行渐近,次子还有些稚嫩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快点,快点!我要给娘亲看看!”   她定下神来,接过长子递来的帕子,慌忙地擦了擦眼泪。   宋墨也坐直了身子。   等拿着把弓箭的宋翰跑过来的时候,母亲和哥哥正优雅地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喝茶。   他拉着母亲的手撒着娇:“娘亲,娘亲,您看,您看!”   跟过来的小厮跪在地上,将手中大红的漆盘高高地举起来。   漆盘里放着一只肥硕的锦鸡,箭斜斜地插在锦鸡的背上,露出雪白的箭羽。   “我比哥哥还要厉害吧?”宋翰得意洋洋地望着哥哥,“哥哥十岁的时候跟着五舅去狩猎,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打到呢!”   他今年十岁,比宋墨小三岁。   蒋氏勉强露出个欢颜,称赞着小儿子:“嗯,我们天恩比哥哥厉害多了!”   天恩是宋翰的乳名。   尽管心中很是悲伤,但宋翰有些天真烂漫的话还是让宋墨心里轻快了不少。   这应该是家中后花园里养的那只锦鸡了。   弟弟连给他特制的弓都拉不满,怎么可能射得这样深?   多半是被那帮小厮赶到他面前,然后对着锦鸡射下去的。   也有可能是那帮小厮早就把这只锦鸡射杀了,等到弟弟朝着草丛里乱射一通,他们再屁颠屁颠地跑去把这只已经藏在草丛里的锦鸡给揪了出来……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无意让弟弟失望。   “是挺不错的!”宋墨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宋翰更加得意了,他指着漆盘中的锦鸡大声地吩咐小厮:“把它拿到灶上去,让灶上的婆子今晚加菜。”   小厮点头哈腰地捧着漆盘退了下去。   他紧挨着母亲坐下,小大人般地伸了个懒腰:“今天可真累啊!”   蒋氏和宋墨都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宋翰眼珠子一转,猛地跳下了石墩,道:“娘,我要回去换身衣裳。”   “去吧!”蒋氏还有大事和长子商量,笑着吩咐了宋翰身边服侍的媳妇丫鬟几句,待次子的身影消在了门口,她的笑容也慢慢消失。   “天赐!”她一开口眼中就水光闪动,“闵先生知道了吗?等会我去你那里,和闵先生、罗先生、严先生一起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声音平静无波,已经冷静下来。   闵先生是大舅的幕僚,大舅出事后,他从福建赶过来的。   罗先生却是大舅留在家里的幕僚,帮着五舅处理家中的庶务。   严先生虽然曾经做过大舅的幕僚,但早年跟了他,算是英国公府的人了,大舅的事,还是以闵先生和罗先生为主。   母亲没有崩溃,宋墨很骄傲。   他恭敬地应是,和母亲说定了商谈的时辰,退了下去。   蒋氏手脚发软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宋墨却看见弟弟躲在门口合抱粗的桧柏下朝他招手。   他笑着走了过去。   “哥哥,”宋翰担忧地望着宋墨,小声地道,“大舅是不是要下诏狱了?”   虽然自己和母亲都瞒着弟弟,但大舅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弟弟又十分聪颖,想必已经知道,再瞒下去只会让弟弟觉得被愚弄,不如告诉他实情。   “少听人胡说八道。”宋墨略一思忖,道,“大舅现在只是被问罪,说清楚就没事了。”然后笑道:“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下诏狱的!”想调节一下气氛。   宋翰仔细打量着哥哥的神色。   哥哥挑了挑眉,目光中带着几分兴味。   他不由脸色一红,一溜烟地跑了:“我知道了!”   清脆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让宋墨露出一丝微笑。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抢种      一场大雨,让整个真定州都有不同程度的受灾,其中受灾最严重的是真定县和灵璧县,几乎颗粒无收。知府鲁大人专程上门拜访窦世横,商量着真定州救灾的事。窦家自然义不容辞。原来准备去京都参加窦政昌订亲仪式的窦启光、窦启俊等人都留了下来,听候鲁大人的派遣,帮着处理灾后事宜。   没有亲人陪着,淑姐儿当然也去不成京都了。   她嘟囔着“运气真不好”,去了窦昭那里。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窦昭换上了白纱对襟衫和焦布比甲,耳朵上戴着小小的银紫荆,干净利落。   她让甘露给淑姐儿沏了壶梅坞龙井。   淑姐儿闭上眼睛,感受着茶香在唇齿间萦绕,满足地道:“明前的龙井啊!四姑姑这里都是好东西!”   窦昭大笑,问她:“想不想我去田庄——这几天田庄里播种玉米,我要去看看!”   “没正也没事干,”淑姐儿性格开朗,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走,我们去田庄!”   窦昭忍俊不禁,却也喜欢她这性子,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田庄的人都在忙着播种,牛在“哞哞”地叫,小孩子在田梗上叽叽喳喳地追逐嬉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   淑姐儿瞠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窦昭想到她即将嫁入的吴家是平山大地主,笑着问她:“我找几个熟悉农事的妇人来陪你转转吧?”   淑姐儿明白她的意思,有些羞赧起来。不过,她在窦昭面前向来坦诚,想了想,不仅落落大方地应了,还让窦昭给她推荐几个人:“……他是家里的老四,嫁过去虽然不会主持中馈,可也不能一问三不知,让公公婆婆和妯娌们笑话。娘让我带两房陪房过去,一房要会管铺子的,一房要会管田庄的。管铺子的,爹爹那里有知根知底的;管田庄的却有些拿不定主意,偏偏他们家又是耕读传世,还是四姑姑帮我介绍妥当点。”   窦昭喜欢这样,有什么事大家敞开了说,能帮就帮,不能帮就说清楚,彼此都省事。   “我回去问问红姑。”她笑道,“田庄里的人,她最熟了。”   她总不能说自己很熟悉吧?   淑姐儿红着脸道了谢。   下午,她们正准备和两个妇人在村里转转,上次下雨的时候被窦昭请来问话的几位老者前来求见。   “那你先去转转。”窦昭打发了淑姐儿,在堂屋里请了几位老人家喝茶。   “大家都感念崔姨奶奶的恩德。”几位老人恭敬地窦昭行了礼,七嘴八舌地道,“虽然她老人家减了大家的租子,可我们也不能尽占便宜,大家都卯足了劲想种好这季玉米,到时候多多少少也能给东家补点粮食。”   这就是庄户人家的朴实了。   窦昭笑着问了问田里的事,见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由暗暗点头,然后和淑姐儿汇合,一起在村里逛了逛,趁着天色还早,回了真定县城。   她留了淑姐儿用晚膳。   淑姐儿也不客气,用过膳去给崔姨奶奶请安,听崔姨奶奶讲了半天的农事活这才起身告辞。   素心进来禀道:“下午接到了陈先生的一封信。”   五月中旬,定国公的死讯传来,朝野震惊。接着弹劾定国公什么“欺男霸女”、“私吞军饷”之类的折子像雪片飞。蒋兰荪和蒋松荪被以最快的速度押解进京。   前一世,蒋兰荪和哥哥蒋梅荪一起死在了福建,而这一世,蒋兰荪虽然双腿、双臂都被打断,已是奄奄一息,进气多出气少,但最终还是坚持回到了京都。倒是前世回到了京都蒋松荪,在途经保定府的时候因伤势过重死了。   据说皇上勃然大怒。   但蒋兰荪和蒋柏荪还是被关进了诏狱。   接着收到父亲的来信。他喝斥窦明,如果她不好好听姐姐的话,就让她跟着二太夫人学规矩。   窦明偷偷地哭了好几天,悄悄地给外祖母许氏写信,请许氏向父亲说项,允许她回京都。   五月底,许氏给她回信,说家里的人都在为王行宜的出行做准备,让她好好地待在真定,等把家里的事忙完了,再帮她到父亲面前说项。   窦明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人一下子蔫了。   六月初,新任云南巡抚的王行宜平了两小股苗乱,得到了皇上的嘉奖。   窦明又精神起来,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这真是一个乱糟糟的初夏!   窦昭叹着气,坐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拆了陈曲水的信。   蒋家被夺爵。五岁以上的男子被流放铁岭卫,女眷和五岁以下的男童贬为庶民,除了保留原籍的祭田和祖宅外,其他的财产均被抄没。   最后附带了一个小消息:魏廷瑜很顺利地承了爵,如今已是新晋的济宁侯了。   窦昭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在想蒋家的事。   流放铁岭卫!   那是辽王的藩地。   从今生所发生的一切来看,蒋家的男子或是被关押起来,或是跟着蒋梅荪在福建,蒋家的幕僚只好找身份、地位最高的英国公夫人蒋氏求助,蒋氏也确实尽己所能地为蒋家四处奔走。   前一世,蒋家被满门抄斩,蒋氏很快病逝,宋墨被赶出了家门……   这一世,蒋家五岁以下的男童和女眷都活了下来,而且还能回到老家休养生息,蒋氏应该不会那么早就病逝,宋墨也就不会被赶出家门了。   可现在,没有了宋墨,却送去了一个蒋家!   难道这就是命运?   窦昭头痛欲裂。   也不知道蒋家到底有多少男子在这场浩劫中活了下来?   她将陈曲水的信收在了床头档板的一个黑漆匣子里。   至少现在在谭家庄的那个孩子不是蒋家唯一的血脉了。   宋墨对她的警戒应该也能消除了吧?   不知道那个陆鸣什么时候走?陈先生又什么时候能回来?   到了六月中旬,庄稼都种下了,满地绿油油的玉米苗,长势喜人。   鲁大人老怀大慰,说要奏请朝廷给窦家表功。   二太夫人忙让窦世横到州府里打点。   窦昭却在家里接待了魏廷瑜的乳娘田氏。   “……上次的事,侯爷觉得很对不起四小姐。”她满脸的歉意,态度十分的恭谨,“大姑奶奶原本是一片好心,却不曾想办错了事。侯爷特意让我代他给您赔个不是。我们夫人也喝斥了我们大姑奶奶,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还请四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原谅我们大姑奶奶的无心之举。”   窦昭非常的惊讶。   她没有想到魏廷瑜会替姐姐向她道歉!   这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魏廷瑜变得和上一世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窦昭满心困惑,客气送了田嬷嬷,百思不得其解。   陆鸣前来求见。   窦昭希望他是来辞行的,没想到他却道:“四小姐,我们家公子投宿田庄,想见小姐一面!”   窦昭眼角直跳。   他要见她干什么?   她不是已经表了忠心吗?   现在蒋家也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还有她什么事啊?   窦昭笑道:“我不方便出门见客,但你们家公子远道而来,我也不好怠慢了你们家公子。这样吧,我让素心去见你们家公子,有什么事,你们家公子直接让她转告我就行了。”   陆鸣站在那里不走:“还请四小姐去见见我们家公子吧!我们家公子原本想登门拜访,就是怕四小姐为难,这才悄然在田庄投宿的。”   怎么忘了这一茬?   现在蒋家的事尘埃落定了,宋家没有受一点影响。他要是公然登门拜访,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二太夫人解释宋墨的来历,而且以宋墨的为人,他完全干得出这种事来……   “既然如此,我就找个机会去见见你们家公子好了。”窦昭笑着应了。   却让宋墨等了两天。   “让您久待了,”她进门就朝着宋墨道歉,眉宇间却毫无愧色,“家里有事,一时走不开。”   “没关系!”穿着月白色细布道袍的宋墨负手站在东厢房的庑廊,望着她淡淡地笑,眉梢眼角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却让他看是去多了几分亲切,少了初次见面时的冷漠,显得更加俊朗,“田庄安宁静谧,我正好在这里休息几天。”他说着,和窦昭进了正房的厅堂。   一个眉目清爽的小厮指使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东厢房搬了一大堆东西进来。   他这次带的不是上一批人,窦昭一个也不认识。   “这是?”她不解地望着宋墨。   “家母特意命我来向窦四小姐道谢。”宋墨微微地笑,有着月光般的宁静柔和,“这次要不是窦四小姐鼎力相助,蒋家恐怕连这点根基也保不住!”他唏嘘着,表情颇为伤感。   窦昭没想到蒋氏会让宋墨来给她道谢。   不过,她怎么敢领这样的大功!   “梅公子言重了。”窦昭忙道,“我不过是照本宣科、纸上谈兵罢了。没有令堂的决断,没有贵府幕僚们的谋划,”她临时决定把眼前这位杀神也给带上,又加了一句,“没有梅公子相助,蒋家怎么可能脱险?令堂太客气了,倒让我羞愧不已。”   宋墨嘴角含笑地听着,表情却好像在告诉她,你尽管客气好了,我一句也不相信。   窦昭不免觉得无趣。   宋墨这才道:“本来应该早点来的,我外家的事想必陈先生已经都告诉窦四小姐了吧——这些日子我一直忙着帮外祖母和几位舅母收拾行李,舅舅和表兄们流放铁岭卫,那里是辽王的藩地,从前我和他也有几分交情,只是他离京已久,这关系要续上也还要找人帮着从中说项,乱七八糟的忙着,就耽搁到了现在。些许薄礼,是我母亲的一份心意,还请窦四小姐笑纳!”      第一百二十八章 道谢      笑纳?   窦昭当然要笑纳。   她不笑纳,如果让宋墨误会她不识抬举,从而把她记在了心里,她觉得自己只怕睡觉都会不安稳的。   “恭敬不如从命。”她笑盈盈地起身朝着宋墨福了福,“还请公子代我向令堂说声‘多谢’!”   “窦四小姐不用客气。”宋墨微笑,白玉般的面孔在微暗的厅堂里越发显得明净润泽。   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看他!   窦昭在心里嘀咕着,笑着看宋墨的随从捧着东西进进出出。   他到底带了多少“薄礼”来啊?   看着堆成小山般高的礼盒,窦昭有些头痛。   但她打定主意不和宋墨多说一句话——不说不错,多说多错,谁知道哪句话会触了他的逆鳞,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也不用伤脑筋去猜测宋墨的反应,反正他们一个在京都,一个在真定,等这件事平息了,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窦昭从容不迫地坐在那里喝茶。   尽管宋墨觉得用眼角的余光瞥人是种懦弱而无礼的表现,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窦昭。   能在他面前这样镇定自若的人,还真是……很少见!   他想到了那个阴雨天。   她璀璨的眸子,胸有成竹的自信笑容……   她是怎样办到的?   自己幼承名师,所以才能比一般的人都冷静自制。   她不过比自己大一、两岁的样子,养在深闺,从未曾出过真定县……还有大舅那件事,她怎么就想到了要自污?不要说外祖母、母亲了,就是父亲和家中的幕僚也不敢肯定哪条计策能奏效……   宋墨突然间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充满了好奇。   她跟谁读的书?   陈曲水真的只是她的账房吗?   还有,她的父亲和继母在京都,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却跟着她生活在真定,她的继母真的像对外界宣称的那样,因为身体不适,无法主持中馈,所以才把她和妹妹托付给东窦的二太夫人照顾的吗?   她身上好像有很多的谜团!   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的一切。   宋墨不由道:“我来的时候,我外祖母,就是梅夫人,她老人家也让我代她向你说一声‘多谢’,谢谢你救了蒋家的女眷。”   窦昭讶然。   她猜到宋墨回去后会跟他母亲说这件事,却没有想到蒋氏会把这件事告诉梅夫人。   宋墨看着,莫名就觉得心里很高兴,好像小时候回答对了先生的问话而得了母亲的赞扬似的。   他笑道:“母亲看着你的计策奏效,心里非常的高兴。跟我外祖母说,发现了一个女诸葛。只可惜时机不对,否则定要敬你一杯薄酒,想必也是一段佳话。”他说着,笑容渐渐淡了一些,“我来的时候,外祖母还让我带话给你,说,本应该好好谢谢你的,可她老人家是无福之人,怕连累了你,就不给你添麻烦了。”他神色变得有些苦涩起来,“你可能还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外祖母一听说大舅去世了,就让人准备了毒药——如果家中的女眷被流放,最后不是成为官妓就会成为军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那些人还会嚷着这是谁谁谁家的女眷来招揽客人,越是地位卑贱的人,越是喜欢……”说到这里,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语气再次凝噎。   他们可能从来没想过会被满门抄斩吧?   辽王登基后,有好几家曾经显赫一时的勋贵之家被满门抄斩。   这种事情还是太祖皇帝的时候发生过。   几乎全京都的人都跑去看热闹。   她曾听那些仆妇说过。   人太多,侩子手砍头砍到最后,刀卷了刃,手也没劲了,有时候要砍好几刀才能把人砍死,被砍的人血肉糊涂自不必说,在旁边等着行刑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甚至是怀着身孕的媳妇这样悲惨地死去,大多数人都会崩溃。有些还会不停地给行刑官磕头,甚至嚷着要揭发自己父兄的罪行,只求能给个痛快,人的负面情绪全表现出来,不要说尊严了,就是起码的道德底线也没有。   如果她是梅夫人,也会领着全家的女眷自尽的。   “你别说了!”一口浊气堵在窦昭的胸口,她瞪着宋墨,“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喜欢听!”   是啊!   自己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呢!   宋墨不免有些骇然。   或者是因为自己心里也有一口气。   忙着帮外祖母、舅母、表姐妹们收拾行囊的时候尚不觉得,等闲下来,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望着窦昭嫌弃的表情,突然觉得她瞪着自己的样子非常的漂亮。   大大的眼睛明亮又有神,长眉微蹙,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是的,是不耐烦。   不是害怕,不是惊恐,也不是怀疑,是正如她所说的,因为不喜欢而不耐烦听这些。   坦然,率真,毫不畏惧……所以在形势那样恶劣的情况之下,她还能冷静理智地谋划,还能算无遗策逼地他束手就擒。   难道在他的心里,他早就认定了她是个不会被自己吓倒的人?   宋墨看窦昭的目光变得异样起来。   窦昭顿时心里“砰砰”乱跳。   宋墨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又或是想到了什么与她有关的事?   不管是哪一种,她真心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   窦昭问他:“你吃过午饭了吗?”   宋墨微微一愣。   这个话题转得既生硬又突兀。   他不禁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太阳。   好像晌午还有大半个时辰。   他想到和他说话的是窦昭,倒没有觉得这句话问得很蠢,因而语气委婉地道:“田庄里的饭菜都很好吃!”   管它好吃不好吃,她只是不想陪在这里听他继续说蒋家的事了。   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容易脱身。   窦昭笑着起身:“梅公子是贵客,难得来一趟,真定比不得京都物产丰富,好在田庄的食材新鲜,我去跟厨房里说一声,做几样时令小菜梅公子尝尝。”正好可以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把人质交换回来,“如果陈先生在这里就好了。”她叹了口气,道,“也可以陪着公子说说话或是下下棋,免得公子一个人在这里无卿。”   宋墨不知道是没有听懂她的话,还是压根就没准备把陈曲水放回来的意思。闻言目光闪了闪,笑道:“无妨。这田庄的风景秀丽,入目皆画,可观赏的地方很多。”   不愧是以后圣眷二十年不衰的权臣。   从正厅望出去,院子里一左一右地植着两株高大的银杏,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这也叫风景秀丽?   这就是所谓的睁眼说瞎话吧!   窦昭腹诽着,面上却不动山不显水,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转身去了厨房。   她在厨房里磨蹭了到快要午膳的时候才回到厅堂。   厅堂的一角堆满了宋墨的“薄礼”,宋墨正站在书房临窗的琴案前逗着琴案上养的一缸金鱼。   “你回来了!”他拍了拍手,坐在了琴案前的太师椅上,悠闲自在得好像是在自己的家。   真是自大啊!   窦昭在心里嘟呶着,笑着招呼他:“可以吃饭了。”   宋墨“哦”了一声。   甘露打了水进来给他净手。   素绢布箸。   他看了一眼甘露和素绢,问窦昭:“上次那个从余简手里抱走孩子的丫鬟叫什么?”   “叫素兰。”窦昭道,很想问问那个余简身上的针都拔出来了没有。   宋墨点了点头,坐到了桌前,见只有一副碗筷,奇道:“你不用午膳吗?”   那岂不是自找罪受?   窦昭笑道:“我在厨房用膳即可!”言下之意是两人不方便同桌吃饭。   宋墨笑道:“不用这么麻烦吧?”   窦昭坚持。   宋墨不再说什么,见一道汤翠绿可爱,舀了一勺。   只是汤一入口就有种怪怪的味道,他不由皱了眉头:“这是什么?”   “是黄秋葵汤。”窦昭笑道:“田庄山上的野菜,能清热解毒,可以治恶疮、痈疖。天气热,你又风尘仆仆地从京都赶过来,吃点这个,对身体有好处。”   宋墨点头,一口一口地把汤喝了,乖得像个孩子。   窦昭窘然。   她原来是想整整宋墨的……   窦昭落荒而逃,在厨房旁的小耳房用了午膳,喝了茶,定了定神,这才去了厅堂。   宋墨手边放着杯茶,正望着窗外的银杏树发着呆。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笑道:“院子里为什么要种两株银杏树?”   窦昭的目光就顺着望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她笑道,“好像从我第一次到田庄的时候,这两株银杏树就在这里了。也不知道是谁种的?”   “我们家也有很多这种说不清楚的事。”宋墨语气轻松,一副要和窦昭长聊的样子,“我们家花园里有座小山,叫翠云岭,翠云岭不远处有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上爬满了各式的藤萝,叫垂青樾。翠云岭和垂青樾之间竟然建了一堵城墙,叫什么‘榆关’。看上去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是我们家哪位老祖宗心血来潮干的事?”   “是吗?”窦昭敷衍他。   宋墨凝视着她。   一双幽静的眸子波澜不兴,仿若千年的古井。   窦昭心里发寒,强笑道:“怎么了?”   宋墨沉默了一会,道:“你很怕我吗?”   窦昭直觉地想说“不怕”,但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和宋墨划清界线的好机会,略一沉思,坦然地道:“是!我有点怕你。”   “是因为我要杀你吗?”   不是。   是因为你亲手杀了你父亲和你的胞弟。   可现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没办法做为证据。   “是!”她只得这样回答。   宋墨垂下了眼睑,声音显得有些低沉:“我很抱歉!”语气非常的诚恳,“如果是这样,我向你赔不是。”他抬睑,表情严肃而认真,“我郑重地向你道歉。”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说话      宋墨昳丽的面庞还带着几分稚气,窦昭甚至能看清楚他唇上细细的绒毛,眼前的人,远非她记忆中那个身材高大矫健,气度大方雍容,表情沉稳内敛的男子。   她脑海里浮现出他拿着勺子喝汤的样子。   先抿一抿嘴,然后一口气喝下。   再不喜欢,也不抱怨。   他现在,还只是个少年。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那就放下心中的芥蒂,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少年那样的对待他吧?不要让他为了那些他没有做过的事负责。那对他也是一种不公平!   放下心理包袱的窦昭笑得坦然:“我原谅你了!”但她也不会因此就忘记他是个怎样的人,“那你能不能把陈先生先回来?他年纪大了,经不起太多的颠簸,而且我身边也需要他帮着打点!”   “需要一个做过三品封疆大吏幕僚的人帮着打点?”她的笑容,平和而宽容,隐隐带着几分温柔,让宋墨的心也跟着温和起来,他喜欢这种说话的氛围,因而笑道:“看来这件事很麻烦,你不如说给我听听,我也很会帮人出主意的!”   那就不用了吧!   “我开了间笔墨铺子,”窦昭半真半假地道,“多亏有陈先生相助,陈先生去了京都,我这边都乱了套了。”   “你想攒嫁妆吗?”宋墨笑道,“我帮你介绍一笔生意怎样?做好了,可以长期合作,而且账期很好。”   窦昭睁大了眼睛。   宋墨好像不是那种热心肠的人吧?   他怎么突然想到给自己介绍生意?   他们之间没有这个交情吧?   可显然宋墨不这么想。   他的笑容更盛了:“顺天府学、国子监,每年都会印很多时文、闱墨,我家正好有个放了籍的家伙在顺天府学里做杂役,到时候让你铺子里的掌柜去找他就行了。”   她要和他桥归桥,路归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而不是和他继续牵扯不清。   窦昭哭笑不得,直接拒绝了他:“我看还是算了,这件事太麻烦了,我的铺子只卖些现成的笔墨。”   “既然做了,就要做得最好才行。”宋墨一副教训的口吻,而且不容她辩驳,径直走到了书案前面,道:“我给你写封信,你到时拿着我的信去找他就行了。”然后将那人的姓名、长相都告诉了她。   窦昭只得道谢,叫了甘露进来帮他磨墨,却被宋墨拒绝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那你就自己来好了。   她可没为陌生人劳心劳力的习惯。   窦昭坐在一旁喝茶。   屋子里就响起磨墨声来。   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仿若石磨推碾,悠然自如,丝毫没有滞涩之感。   这得多大的力气才啊!   窦昭不由轻“咦”一声,望了过去。   宋墨轻松地站在书案前,捏着墨锭的手白皙细腻,指节修长,手腕轻轻地转着圈,滴在砚台里的清水渐渐染上了颜色。   窦昭想到了他走路的样子。   也是这样带着几分随性,却又那样的自然。   他到底是像段公义说的那样习过什么特别的武技呢?还是从小培养出来的礼仪呢?   窦昭越看就越觉得他举止优雅,赏心悦目。   心里止不住地好奇起来。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会弑父杀弟呢?   这样一个明珠般的人物,怎么就沦落为辽王的刽子手呢?   宋墨前世那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做为父母的”的话久久地回荡在她的心尖,渐渐凝成了一根刺。   “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墨已经写好了信,他拿着已经封好的信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道,“在担心什么呢?”   “没,没担心什么事。”窦昭忙收敛了心绪,忙拿了信封仔细地端详。   他写的是馆阁体。   敦厚凝重,透着股厚实感。   窦昭把信封拿近了看。   没错,就是敦厚凝重,给一种踏实的感觉。   一个人的字和他的品性怎么会相差得这么离谱?   她望着宋墨,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墨对她的异样却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躺到了书房里的醉翁椅上,闭上眼睛,双手自然地放在腹部,吱呀吱呀地摇了起来。   夏日的午后,四周静谧无声,风吹过树枝的哗啦声和醉翁椅摇动的吱呀声唱和着,显得安静详和,让人昏昏欲睡。   室内却突然响起宋墨的声音:“我来之前,刚刚安葬了我的表姐。”   窦昭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我表姐闺名叫含珠,是我二舅的遗腹女。”他依旧闭着眼睛,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温柔的暖意,“她比我年长三岁,性情最是温柔敦厚,不仅做得一手好针线,而且还习得一身好武艺,家中的姐妹都爱戴她。她常常笑着对我说,天赐,你长大了千万不要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就欺负女孩子。”   窦昭不由坐直了身子。   看见宋墨眼角泛起一滴水光。   “我大舅母娘家的族侄尹挚武艺高超,为人豪爽,最难得的是并不鲁莽。”他的声音里隐约带着几分哽咽,“他们互相爱慕。我外祖母和大舅母都乐见其成。只是我表姐自幼失怙,由我大舅母养大,我大舅母怕委屈了我表姐,把尹挚丢去了福建,想他能谋个一官半职,到时候也能让我表姐风光大嫁。”   “尹挚走的时候,托我送给我表姐一支并蒂莲花的金钗。”   窦昭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大舅被问罪,我母亲只怕表姐没人照拂,想让我娶了表姐。   我父亲本不同意的,但看着蒋家好像要满门遭难的样子,拧不过我母亲,勉强答应了。   六天前,我三舅和五舅他们被押往铁岭卫,皇上恩旨,允许我外祖母去探望。我们这才知道,尹挚为了保护大舅,两个月前已经被锦衣卫打死了。当天晚上,她就用尹挚送给她的那枚金钗刺喉自尽了……”   窦昭牙齿打着颤,只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竟然全是水。   她忙背过身去,掏了帕子擦着眼泪,不由暗暗庆幸自己平日不怎么敷粉,否则这样子只怕不能见人了。   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回头却落入一双深沉如水的眸子里。   宋墨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   他也有很多心思无处可说吧!   窦昭叹息着,真诚地道了声“节哀顺变”,忍不住问起梅夫人来:“老家那边的祖宅还能住人吗?蒋家功勋赫赫,只怕得罪的人也不少,就算是能平安无事地回去,回去之后怎么办?只怕还要拿出个章程来才好。”   现在蒋家已贬为庶民,如果有人要寻仇,满门妇孺,那可真是一拿一个准。   “我就是为这件事忙了好几天。”宋墨像没看见窦昭眼圈发红似的,聊家常般地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外祖母深知这道理,所以在她老人家当家的这几十年,买了不少祭田不说,把祖宅也翻修了好几次,老家但凡官府要乡绅出钱出力的事,蒋家从来都不曾推诿。圣旨下了之后,外祖母松了口气,说不仅家中的嚼用够了,若是紧一紧,还可以往铁岭卫送些银子。我也是担心有人寻仇,把身边几个贴己的护卫都送了过去,让他们以后就在蒋家当差。以他们的身手,就是遇到了土匪打劫,一般的土匪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遇到了雷霆一击,再多的计算又有什么用?   窦昭不禁为上一世的梅老夫人感叹,道:“土匪有什么好怕的?怕就怕是锦衣卫冒充土匪!”   宋墨只是笑,眼睛却比外面的日头还要耀眼。   一看就早有安排。   窦昭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能把他当成个十三岁的少年看待啊!   不过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融洽起来,说了几句话,窦昭就起身告辞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府了。您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了。”   那些“薄礼”也不敢带回去,让人锁在了田庄的库房里。   宋墨倒也没说什么,送窦昭到了大门。   窦昭上了马车心里还在嘟呶:这到底是我家还是你家啊?   回到家里这才记起来,自己怎么就忘记和宋墨说定陈先生回来的日子?   正后悔着,留在家里的素兰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四小姐,”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您刚走,纪公子就来了。他都在家里等你一天了。一直追问我您去哪里了?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可顶不住了!”   窦昭愣住:“他怎么来了真定?六伯母呢?也跟着回来了?”   “六太太没回来。”素兰鼓着腮帮子道,“纪公子说天气太热,到真定来避暑。给二太夫人问了个安就直接奔我们这里来了,还问鹤寿堂如今有人住没有?那边有个池塘,凉快些。他想借鹤寿堂住些日子。”   窦昭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好像又开始刺疼起来。   她问素兰:“纪公子问我去了哪里,你是怎么答他的?”   “我看纪公子那架势,不管您在哪里他都要找去似的,”素兰嘟着的嘴都可以挂个油瓶子了,“我只好跟他说您去了州里,还说,您嘱咐过我们,下午就回来。这才把他给安抚住。如今他正在崔姨奶奶那里给崔姨奶奶讲佛经呢!”      第一百三十章 避暑      窦昭踏进祖母的宴息室时,纪咏清朗的声音正激昂地回荡在空中:“……您看,佛经上是这么说的,可那些香火鼎盛的禅院中又有几个人做到了?他们的心思全用在怎样财源广进上了,这和世俗的商贾又有什么不同?您大可不必每年都捐那么多的香火钱,最后还不是都被他们昧着良心私用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祖母和站在祖母身后的红姑瞠目结舌地望着纪咏,表情有些呆滞。   “纪表哥!”窦昭忙打断了纪咏的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六伯母可好?十一哥、十二哥可好?两家可曾商量好了婚期?”   纪咏望了望外面的日头,诧异地道:“你去州里做什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答非所问,却让祖母和红姑如释重负,祖母更是如遇救星般地高声道:“寿姑,你可回来了?纪公子给我们讲了一天的佛法,想必已是口干舌燥了,你们喝过了茶,一起去见二太夫人吧?柳嬷嬷今天来找过你好几次了,想必已经等急了。”竟然一副急于送客的模样。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窦昭不由朝红姑望去。   红姑悄悄地指了指纪咏,道:“纪公子想参加明年的春闱,嫌京都太闹,宜兴太远,又听说鹤寿堂藏书颇丰,在整个北直隶都是屈指可数的,就求了五老爷,想在鹤寿堂暂住些日子。七老爷说,这件事还得问问您。二太夫人就差了柳嬷嬷过来请您过去商量这事,柳嬷嬷来了几次都没有找着人,纪公子等不及,就先过来了,一直等您等到现在……”   对纪咏这么好?   难道五伯父入阁之后决定拉拢纪家?   纪咏诡计多端,他若是打定了主意要住进来,你越是拦着,他越觉得有意思,越是要想尽办法住进来,她哪有这个时间、精力应付他?况且家里的长辈都同意,她不同意,岂不是把人都得罪光了?还不如就让他搬进来好了。   “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窦昭笑道,“自祖父去世,鹤寿堂就一直空着,难得纪表哥用得上。父亲做主应了就是,何必要商量我?我这就去回二太夫人一声,也免得她老人家一直惦记着这事。”   纪咏听着眼睛眨了眨,什么也没有说,喝过了茶,向祖母道了谢,他和换了身衣裳过来的窦昭并肩出了垂花门。   “听说陈先生上京访友去了?”在上马车前他突然道,“你怎么也没有给七叔父写封信?京都人烟繁复,他又久不去京都,有个人照应一下总是好的嘛!”   “陈先生说,是他私人的事,不好惊动了父亲和伯父他们。”窦昭笑道,“我总不能自作主张吧?”说着,上了马车。   纪咏挑了挑眉,上了自己的马车。   二太夫人与其说是去找窦昭商量,不如说是告知她:“你从小跟着你六伯母长大,亲若母女,纪公子是你六伯母娘家的侄儿,也就是你的表兄。他举业在即,家里又有这样便利,没有道理不方便自家亲戚的。你们姐妹若是觉得不方便,不妨一起搬到崔姨奶奶那边去住。”   既然你们长辈都这么说了,我就更不能有什么异议了。   窦昭在心里嘀咕着,笑道:“鹤寿堂本就有直通外面的角门,没什么不方便的。您看纪家表哥什么时候搬过去?我也好吩咐人把鹤寿堂打扫打扫。”   二太夫人对窦昭的态度很满意,看了纪咏一眼,意思是问他什么时候搬进去。   纪咏在二太夫人面前倒是端庄守礼,谦谦如玉,沉吟道:“要不我今天就搬过去吧?也免得这边还要打扫客房。好在我也带了几个人来,清扫之事,表妹就交给我好了。”   二太夫人含笑颔首:“那就这样好了。”又拉了纪咏的手嘱咐他:“你若是缺什么、少什么的,直管来跟我说。”   纪咏目不斜视,恭敬地道:“太夫人言重了。我听姑母说,表妹将西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想必难得惊动您老人家。”话说到最后,已带着几分笑意。   二太夫人闻言微愕,施即呵呵笑道:“那也是你姑母教得好。”   纪咏笑而不言。   屋里服侍的人都奉承地跟着笑起来。   窦昭也抿了嘴笑。   这个纪咏,平日里虽然时不时出点状况,让人觉得有些不着调,可在大事面前却从不含糊。   她心里对纪咏生出一份感激之情。   从二太夫人屋里出来,她忍不住问他:“你可有号?”   “暂时还没有。”纪咏不以为意地笑道,“等我想好了,第一个告诉你。”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圆通法师呢?   窦昭有些苦恼,但这种事急也没有用,只好把它抛到脑后和他寒暄:“怎么突然想到要参加明年的春闱?不是说老太爷有意让你多磨练几年的吗?”   他撇了撇嘴,道:“发现还是考中了进士比较方便。”   窦昭哈哈地笑,道:“你又准备干什么不着调的事?”   纪咏眼眸微闪。   他就知道,她会这样问他!只不过他没想到窦昭会笑着问他,在他的预料中,她应该会面无表情,目露讥讽,不屑地睨视他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那天他陪着窦政昌去舅舅家做客时珠帘后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和少女压低了嗓子的嘻笑,再看窦昭如此坦然而明快的笑容,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如云般舒展起来:“你说,和氏璧有没有可能成了始皇帝的陪葬品?”   他不会是想去挖始皇帝的墓吧?   窦昭不由大怒:“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坏人祭祀,是有损功德之事……”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纪咏比她的反应还大,“我不过是想好好地研究一下秦历,怎么就坏人祭祀、有损功德了?”   窦昭无语。   纪咏大步流星地从她身边越过,嘴角却忍不住越翘越高。   窦昭无力地叹气,素心来禀她:“梅公子已经悄悄地离开了田庄。”   但那个陆鸣还留在窦家!   窦昭默然。让素心管理鹤寿堂的琐事,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素心:“千万别让他把鹤寿堂拆了,我们还帮着他搬砖运石。”   素心神色狐疑,显然有些怀疑她的话。   窦昭深深地叹息。   为什么她遇到的一个、两个都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呢?   她不理他,他却找上门来。   “喂,你那个账房,到底干什么去了?”纪咏闯进花房,问正在给花浇水的窦昭,“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知不知道他那个朋友叫什么?”   窦昭抬睑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了句“我不知道”,又继续低下头浇花。   纪咏眉头紧锁,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水壶:“我竟然找不到这个人!”   窦昭闻言暗惊。   纪咏难道发现了什么?   要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对陈先生这么感兴趣?   想到纪咏那妖孽般的聪明,她有些慌张,为了掩饰这种情绪,她故作生气地从他手中夺过水壶,不以为然地质问道:“你以为京都是你家啊?你想找谁就能找到谁啊?”心里却砰砰乱跳。   纪咏却重新把壶来从她手中夺走,想了想,把水壶放到了窦昭伸手拿不到的地方,这才正色地望着她道:“你知不知道那个陈波是什么人?上次我见他行事十分的老到,就派人仔细地查了查他。他从前做过福建抚巡张楷的幕僚,当年倭寇围攻福州,张楷竟然弃城而逃。这种背信弃义之人,你不能相信他……”   窦昭松了口气。   “我知道他从前做过张楷的幕僚。”她真诚地道,“当年的张楷位高权重,这种攸关生死的事,陈先生一个小小的幕僚,怎么左右得了他?陈先生一直为此羞愧不己,所以才会定居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东巷街。我们总不能因为他一时的过错就把人一棒子打死吧?”   “他如果真心悔改,我也不会戳穿他的身份。”纪咏眉头锁得更紧了,“问题是他当着你说去京都访友,实则不见了踪影……”   他的话却让压在窦昭心头的大石头落了下去。   还好宋墨做事慎密,不然以纪咏的性格,如果发现了陈先生的异样,肯定会好奇地追查下去……那可就麻烦了!   她突然发现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也是种负担。   素兰拿着封信冲了进来,看见纪咏,她不由神色微敛,一副十分忌惮纪咏的样子。   这家伙又干了些什么?   窦昭朝着素兰招手:“谁的信?”   素兰忙道:“陈先生的信。从京都来的。”   纪咏愕然,伸手就去拿信,却被窦昭早一步抢到了手里。   “这可是给我的!”她暗暗警告纪咏。   纪咏却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道:“我这不是怕你上当受骗吗?”   窦昭不理他,回到屋里,让素兰在门口守着,这才展信阅读。   宋墨已解除了陈曲水的禁令,而且对他放松了警惕,他有什么事问身边的小厮,小厮也有问必答,不像之前三缄其口,陈曲水因此发现,蒋家在京都的消息网竟然是掌握在宋墨的手中,他决定借口要拜访窦世英、窦世横等人,在京都多呆些日子,看能不能利用宋墨手上的人打探一些朝廷的情况再回来。   这岂不是与虎谋皮!   窦昭把陈先生的信烧了,亲眼看着素兰把灰烬埋在了花圃里,这才回屋给陈曲水写了封信,让他早日归来,不要贸然涉险。   她从不敢小视宋墨。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朋友      宋墨走进母亲的屋子时,蒋氏正低声和个媳妇说着什么,听到屋里服侍的丫鬟纷纷娇声喊着“世子爷”,她知道儿子从真定回来了。   “见着窦四小姐了?”遣了屋里服侍的人,蒋氏亲手给儿子沏了杯茶。   “见着了。”宋墨忙起身接过茶盅,“窦四小姐让我代她向外祖母和您道谢,说若是有机会来京都,定当登门拜访。还送了些回礼给您,我让陈核交给了霍嬷嬷。”   霍嬷嬷,是蒋氏的乳娘。   陈核是这次跟着宋墨去田庄送礼的小厮。   蒋氏听说窦昭还给她备了回礼,十分的高兴,笑道:“走,去看看窦家四小姐都给我带了些什么东西。”   宋墨陪着蒋氏去了一旁作库房的耳房。   不过是些绫罗绸缎,虽然都是上品,却也寻常。   宋墨道:“窦四小姐没想到外祖母和母亲会让我亲自登门道谢,又因这件事瞒着家里人,临时差人去真定州买了几块好料子,还让我跟您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您不要见怪。”   蒋氏摸着妆花布料上凸起的缠枝花图案,感慨道:“什么好东西我没有见过?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宋墨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和母亲往外走。   蒋氏却腿一软,若不是宋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差点摔倒在地。   宋墨大惊失色:“娘亲,您怎么了?”   “没事,没事。”蒋氏笑着安抚儿子,面色却难掩苍白。   “娘亲!”宋墨忙搀着母亲回了屋,又张罗着御医过来给母亲把脉。   正在三公主府和驸马石祟兰赤脚席地坐在水榭里石刻流杯渠旁喝酒说话的宋宜春得了信,当即匆匆赶了回来,正好碰到了宋墨送御医杨峦出门。彼此都熟得不能再熟了,宋宜春也不客气,把刚要出门的杨峦又拽了回来,一行去了宋宜春的书房。   “我夫人怎样?”宋宜春担心地道。   “没什么大碍。”杨峦道,“郁气攻心,吃几副散气的方子就好了。”   宋宜春叹了口气,道:“自大舅兄出事,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你不如加几味能安心定神的药材。”   这很简单。   杨峦笑着应“好”,重新给蒋氏开了方子,宋墨这才又送了杨峦出门。   宋宜春则去了上房。   蒋氏面色憔悴地倚着床头半躺着。   见宋宜春进来,丫鬟们恭谨地曲膝行礼,喊着“国公爷”,蒋氏也声音虚弱地喊了声“国公爷”。   “你现在感觉怎样?”宋宜春目不斜视地走到了床前,仔细地打量着蒋氏的面色,道,“我刚才遇到杨秀山了,他说你没什么事,吃几副安神养气的药就好了。”说着,坐到了床边,握住了蒋氏放在薄被上的手,“嗯,指头还有点凉,你自己要多注意些。我们都不年轻了,可不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逞强了。”   杨峦,字秀山。   蒋氏抿了嘴笑,道:“三驸马怎么说?”   宋宜春这次去三公主府,主要是想通过石祟兰和辽王说上话。   “我出了面,瑞芳还能说个‘不’字?”宋宜春拍着胸道,“你就放心好了,三舅兄他们到之前一准有信回来。”   蒋氏神色就松懈下来,感激地对宋宜春道了声“多谢”。   “老夫老妻的了,说这个做什么?”宋宜春说着,面露犹豫。   蒋氏笑道:“既然是老夫老妻的了,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的?”   宋宜春干笑了两声,低声道:“现在岳母他们都已经平安无事了,含珠也去世了,我看天赐的婚事……”   蒋氏明白丈夫的意思,笑道:“自然是由你做主。”   丈夫能在蒋家生死关头勉强同意宋墨娶含珠,已经是情深义重了,现在蒋家落魄了,宋家虽然不需要媳妇帮衬扶持,可娶个被贬为庶民的罪臣之女,而且是长媳,宋宜春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当初与其说他是勉强同意了,不如说他是迫不得已暂时答应而已。   现在蒋家的危机已除,而且含珠也死了,宋、蒋两家没必要也不可能再联姻。   喜色浮现在宋宜春的眉宇间。   外面珠帘乱撞,宋翰跑了进来。   “娘亲,娘亲,您怎么了?”他扑到母亲的床前,这才看见父亲,忙站直了身体,恭敬地给父亲问安。   宋宜春欣慰地“嗯”了一声,但还是训斥道:“师傅是怎么告诉你的?你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进退有序了……”   宋翰嘟着嘴,泪汪汪地望着母亲。   蒋氏忙道:“好了,好了,他还小,再大些就知道了。”然后忙转移了话题,道,“我这几天累得很,七月份的租子还请侯爷帮着收收吧!”   英国公府有十六座御赐的田庄,和官衙一样,每年的夏秋两季收租子。这个时候,各个田庄的庄头就都回英国公府盘点。   “行啊!”宋宜春爽快地道,“反正有总管,我在旁边当个泥菩萨就行了。”   他不懂这些。   蒋氏忍俊不禁。   宋墨拿了药回来,见屋里一片喜气祥和,给父母行了礼,问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宋宜春忙道:“你母亲让我帮着算夏季的租子,我还要帮你的舅舅们打点辽王,我看这件事就交给你好了。洪先生不是夸你算术学得好吗?正好,帮着家里管管庶务。”   宋墨很是意外,朝母亲望去。   宋宜春却像怕宋墨反悔似的,急急地道:“这件事就这样定了。”然后道,“我去库房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适宜送给辽王的。你有什么事就跟天赐说吧!”最后一句却是对蒋氏说的。说完,起身就去了库房。   蒋氏叹气,对儿子道:“不过是走个过场,你这些日子跑东跑西的连个安稳觉都没睡过,你舅舅那边也没什么事了,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去找玉哥儿他们玩去吧!”   玉哥儿大名叫顾玉,是云阳伯顾全芳的嫡长孙。顾全芳的嫡妻宋氏,是宋宜春的姑母。两人成亲不到一年宋氏就病逝了,没留下子嗣,后来顾全芳虽然续娶了宣宁侯郭海青的堂妹,和宋家却一如宋氏在世时一样地走动,连带着宋家和郭家也亲近起来。   顾玉的母亲是万皇后的胞妹,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他和宋墨同年,长得清秀娟丽,像女孩子似的,性子却十分的跋扈,一言不和就能和人打起来,而且还不准身边的随从动手帮忙,非要亲自上阵。他打了别人还好说,别人要是打了他却不好交待,为此不知道惹出多少祸事来。万皇后心疼妹妹留下的这唯一的骨血,把他当心尖子似的,事情闹大了还会亲自出面帮他求情,满京的官宦之家都拘着子弟避着他走,时间一长,就得了个京都小霸王的绰号。   有别有用心的人怂恿着他去惹宋墨。   宋墨在京都也是个比较特别的人。   据说宋宜春对他十分的严格,家中同时请了好几个大儒教他学问,除了诸子百家、诗琴书画,还要学天文历法,算术骑射。他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几乎从不出门,认识他的人都很少,没见过宋墨的人都喜欢在背后叫他“英国公府的书呆子”,见过宋墨的人通常都会保持沉默。   实际上那个时候宋墨已经被蒋梅荪丢到战场上去练过胆子,他看顾玉如同大人看小孩,根本不当一回事,对顾玉的挑衅自然是视若无睹。   顾玉在皇家家宴上动了手。   宋墨毫不客气,在万皇后的求饶声中把顾玉打成了猪头。   那时候辽王还没有就藩,唯恐天下不乱地在旁边帮宋墨喝彩。   太子满头是汗,拉了宋墨再去拉顾玉,结果两边都不买他的账,急得他直喊侍卫,这才把他们分开。   万皇后搂着顾玉哭,蒋氏就搂着宋墨哭。   皇上只好当作没看见,称自己喝多了,要去休息。   谁知道顾玉却从此服了宋墨,天天跑到英国公府找他玩。   宋墨哪有时间陪他,把他晾在一旁不理。   他嬉皮笑脸的不以为意,像牛皮糖似的跟着宋墨,宋墨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次还被宋墨丢到井里差点淹死,被人拉起来之后什么也没跟大人说,继续跟着宋墨。   宋墨这才正眼瞧他。   让自己身边的护卫,也就是被段公义称为匣里藏剑的徐青告诉他习武。   顾玉马步一蹲就是两炷香的功夫,手脚发拌也不喊一声苦。   宋墨见了,就让严朝卿告诉他读书。   蒋氏欲言又止。   宋墨冷笑:“郭家玩‘捧杀’就玩‘捧杀’,可竟然算计到英国公府来了,这件事可不能就这样随便了了。我原本准备好好和郭家算算这笔账的,但看在顾玉的面子上就算了,这个梁子让顾玉自己去解好了。”   蒋氏不再说什么。   不过两、三年功夫,顾玉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待人谦和有礼,说话言之有物,而且豪爽大方,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去。   万皇后不止一次在蒋氏的面前夸奖宋墨。   宋墨偶尔让顾玉给他办办事,两人吃吃喝喝了几回。   蒋氏见儿子难得有个同龄的玩伴,顾玉又迷途知返,倒也常鼓励儿子和顾玉出去走走。   “他除了飞鹰走马还有什么事?”宋墨笑道,“我还不如帮您盘点田庄的账目呢?好歹是家里的庶务,多学着点总不为错。”   蒋氏这些日子殚精竭虑,最后哥哥们还是相继去世了,她嘴里不说,心里却暗暗自责,觉得是自己害了哥哥们,要是早点听那个小姑娘的劝告,也许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再多想想,精神就恍惚起来。   长子是宋、蒋两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子弟,她对他很放心。   “这个家迟迟早早都是你的,既然你有兴趣,那你就学学怎么盘点吧!”蒋氏笑着让人把对牌拿给了宋墨。   宋翰偎在母亲的身边,笑道:“那我陪着母亲。”   蒋氏欣慰地摸了摸次子的头。      第一百三十二章 见面      宋墨帮着母亲盘点家中田庄交来的夏季租子,没打算去找顾玉,顾玉却自己找上门来。   “天赐哥,你的事都忙完了?”蒋家出事,宋家施以援手义不容辞,顾玉进宫找了几次姨母,万皇后告诫他不要乱来,还告诉他,宋家肯定要上下打点一番,让他这段时间不要找宋墨,省得看到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反让宋家的人对他心生罅隙,如果宋墨有什么事要他帮忙,自会找他的。他这才没有像从前那样隔三岔五地来串门。   现在蒋家的事已告一段落,他自然也就没有忌讳了。   “差不多忙完了。”宋墨和他去了隔壁的宴息室,“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顾玉最初是跟着宋墨的人习武读书的,他的改变让人刮目相看,云阳伯亲自来宋家道过谢之后,将顾玉领了回去,请了人在家里教顾玉。   “我说我要来看看你。”顾玉毫不客气地坐到了罗汉床上,从床几上拿起个苹果就“咔嚓”咬了一口,嫌弃道:“这是哪来的果子?怎么这么难吃?”随即高声喊着自己的小厮“白雀”,“去家里把前两天我从宫里顺来的那筐梨子搬来。”回头对宋墨道,“新上市的秋梨,外面还没得卖的,不怎么甜,水份倒还挺足,比你这干果子好吃一点点。”   这家伙吃喝玩乐是祖宗,宋墨也懒得和他计较,叫了个小厮随白雀去云阳伯府搬梨子。   顾玉就斜着身子低声问宋墨:“辽王那里,还没有联系上?”   宋墨道:“我爹和三驸马在议这事。”   顾玉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道:“照我说,根本不用伯父出面,我和你去趟辽东就是了。就凭你我两人住那里一站,他现在是王爷又怎么样?要是不给我们面子,照样打他个鼻青脸肿,谁怕谁啊?”   宋墨也是这么想的。   可父亲跑前跑后的,他又不好驳了父亲的面子,就是母亲也说:“难得你父亲这样上心,你就让他试一试。横坚那边有你外祖父的几个部下,你舅舅们过去,他们多多少少也会照顾一二。你多留心就是了,万一你父亲那边没有消息,你再亲自去趟辽东也不迟。你舅舅他们恐怕要在路上走一、两个月,不比你快马加鞭,能在他们前头赶到辽东。”   这话却不好当着顾玉说,只道:“这事是能用拳头解决的吗?你可别忘了,下旨的是皇上!”   “是啊!”顾玉皱着眉头,“就连我姨母也奇怪了,说皇上从前可不是这样多疑的人。”他说着,左右瞧了瞧,见四下无人,声音却压得更低了,“皇上昨天突然指着我姨母问,你是谁?怎么跑到我宫里来了?”   宋墨心中一跳,忙朝四周看了看。   早就听说皇上记性不好了,可连皇后都不认识得了……   “这话是谁跟你说的?”他声音有些紧。   宋墨一向有点冷漠,顾玉没有听出来,道:“当然是我姨母说的啦!我姨母忧心忡忡的,说现在不过是不认识人,要是阁老集议的时候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可就糟了!”   万皇后这是借着顾玉给他们家传话吧?   宋墨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这些日子也收敛一点。”转移了话题。   顾玉缩了缩脖子,道:“我也这么想!”然后叹道,“还是辽王那家伙聪明,明明可以不用去藩地,却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太子整天被皇上挑刺。”   宋墨笑道:“玉不琢不成器。皇上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这种爱不要也罢。”顾玉摆了摆手,对这个话题也失去了兴趣,道,“这账目什么时候能看完啊?景国公终于请封张宗耀为世子了,他们家请了广联社的曾楚生在家里唱戏,我们到时候去他们家听戏吧?”   圣旨下来,张家人肯定要庆祝一番的。   宋墨听着心中一动,想到了张原明娶的正是济宁侯府的魏氏……   他不动声色地道:“还请了些什么人?”   “不知道。”顾玉从来不关心这些,请谁来他都不怕,他都没什么顾忌,“来来去去总不是那些人。”   “行啊,到时候你来叫我吧!”   顾玉高高兴兴地走了。   宋墨跟专司各府应酬的回事处说了一声,到了那一天,拿了张家送来的请帖,和顾玉去了景公国府。   两家都是国公府,按制布置,格局大小都差不多,只是英国公府进门就是正厅,后面是上房,花园在东路,日常起居在西路。而景国公府则进门是花园,正厅在西路,后面是上房,日常起居在东路。他们去西路给景国公请了安后,直接去了花园。   戏台早就搭好了,还没有到开唱的时候,旁边山房里的赌局却早就开始了,人声鼎沸,喧嚣嘈杂,不时传来几声哄然的喝彩声,倒显得戏台这边有些冷清。   顾玉笑道:“肯定是张季贤设的局!”   张续明,字季贤。是宁德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婿,和宋墨是一表三千里的亲戚。   宋墨笑道:“我看你不是来听戏的,是来赌钱的。”   顾玉嘿嘿笑,和宋墨耳语:“钱多人傻,我不和他们玩几把赚点零花钱也是个傻子!”   宋墨失笑,却拉了他:“今天是张宗耀的好日子,我们怎么也要和正主儿道声贺吧?你陪着我去见了张宗耀再说。”   像这样的赌局输赢不过千把两银子,顾玉还没有放在眼里,他要想赌,自会去京都最大的赌坊,和扬州来的盐商、广东来的行商赌,但这里大家身份差不多,钱虽赌得小,但另有一番乐趣,他也很喜欢在旁边跟着观观战、起起哄。不过既然宋墨来了,他当然是要陪宋墨的。   过赌局而不入,顾玉拉了个小厮问张原明在哪里。   今天来的都是贵客,小厮忙殷勤地道:“我们家世子爷的舅弟济宁侯和延安侯家的四爷过来了,因是孝期,济宁侯见过世子夫人就要回去了,我们世子夫人就请了世子过去说两句话,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宋墨嘴角含笑,猜着张原明肯定是会送魏廷瑜出门的,和顾玉慢慢往垂花门去。   顾玉心中纳闷不已。   张原明比他们年长十多岁,为人又很木讷、胆小,根本和他们玩不到一起去。瞧宋墨这样子,却是专为他而来。   他不由低声问宋墨:“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宋墨知道顾玉很聪明,但他反应这么快,还是让宋墨微微有点惊讶。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反而让顾玉不好再问下去。   走到垂花门前,他们正好遇到张原明送了魏廷瑜和汪清海出来。   看见宋墨和顾玉,三个人都愣在那里。   魏廷瑜和汪清海是不认识,张原明是没有想到。   还是宋墨主动和张原明打招呼,三个人这才回过神来。   张原明忙向宋墨、顾玉引见魏廷瑜和汪清海,可话一说出口,这才想到魏廷瑜已经是侯爷了,应该向他引见宋墨和顾玉才是,可宋墨和顾玉却一个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一个是万皇后的外甥,魏廷瑜就算已经是侯爷了,若论尊贵,只怕和这两位也无法相提并论……   见宋墨和顾玉神色平静,他这才释然。   魏廷瑜和汪清海却没想这么多。   英国公世子,那是个和他们相隔十万八千里,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顾玉,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京都小霸王。前者是以他们的身分和地位不可能有交集,后者是以他们的为人和品性不屑于打交道。但此时遇到了,两人忍不住打量起宋墨和顾玉来。   宋墨穿了件玉带白的直裰,腰间坠着了个香囊和一块羊脂玉的玉佩,精致的眉眼如山峦迤逦,平静的眸子如潭水深幽,气度高华,举止优雅,这样一个本应该让人望之即心生好感的美少年,嘴角含笑地站在那里,却如高山流川,沉静中带着股泰山压顶般无坚不催的气势,让人隐隐生出几份忌惮。齿白唇红的顾玉站在他的身边,如浩瀚的夜空和明亮的星子,光彩完全被宋墨所掩盖。   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宋墨也在打量魏廷瑜和汪清海。   魏廷瑜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了件月白色的细布直裰,因为戴着孝,袍角缀了块巴掌大的麻布,剑眉星目,高大挺拔。汪清海比魏廷瑜大一、两岁的样子,穿了件宝蓝底紫色团花的直裰,鼻直口方,面色微黎。难得的是两人都目光清澈,一看就是那种受过良好教育,一帆风顺长大的人。   宋墨和魏廷瑜寒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了济宁侯和汪四爷。戏还没有开锣,怎么不多坐一会再走?听说今天是请了广联社的曾楚生唱戏——他自得了喘哮之后就很少亲自登台了,景国公府能把他请来,十分难得。两位何不听了戏再走?”   他的声音温和,语气亲切,让张原明受宠若惊,忙道:“是啊,这样的机会不多,你们何不听了戏再走?”   能和英国公世子爷结交,魏廷瑜何尝不知道机会难得,可他正在守制。   犹豫半晌,他还是面露遗憾地婉言拒绝了:“多谢英国公世子爷的好意,只是我正在守制,实在是不方便久留。若有机会,我来做东,请英国公世子爷聚聚。”神色虽然有些拘泥,但几句话倒也说大方得体。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赌钱      宋墨听了魏廷瑜的回答,暗暗点头。   他一面和魏廷瑜等人往外走,一面和魏廷瑜寒暄:“你平时都有些什么消遣?”   魏廷瑜恭谨地道:“平时在家读书、写字,也没有什么消遣。”又客气地问宋墨,“不知道英国公世子爷平时都有些什么消遣?”   张原明听得满头大汗。   哪有这样说话的?   宋墨可是英国公世子。   没等宋墨回答,他已急急地在一旁补充:“我这内弟喜欢骑射!平时常在宣武门外的护城河边遛马!”   京都居,大不易。并不是每家的宅院都能跑马的。   “哦!”宋墨一听来了兴趣,略一思索,对顾玉道:“要不我们明天和济宁侯一起去护院河边遛马吧!”   顾玉哪里还看不出来宋墨这是有意要亲近魏廷瑜,他断然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好啊!”他高声笑着,对魏廷瑜道,“那我们说好了,明天卯初,不见不散!”   魏廷瑜和汪清海愕然,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忐忑。   张原明还以为是魏廷瑜投了宋墨的眼缘,闻言大喜,忙替魏廷瑜答道:“到时候一定去!”   宋墨微微颔首,神色矜贵又从容,让人顿生珠玉在侧之感。   魏廷瑜和汪清海不由愁眉苦脸。   汪清海索性拉了拉张原明的衣袖。   张原明只是从小不受母亲袁夫人的喜欢,样子又憨厚,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轮不到他开口说话,这才给人一种痴呆木讷之感,实则并不愚蠢。   他悄然慢下了步伐,和宋墨、顾玉渐渐拉开了一段距离。   汪清海立刻凑了过去:“姐夫,我们哪能和英国公世子爷、京都的小霸王相比……到时候只怕会丢丑!”   既然是遛马,少不得要跑上一圈。   魏廷瑜的坐骑是匹很普通的山东枣红马,他的坐骑则是四年前他的父亲延安侯赏的,早已老迈……   张原明一听就明白过来,他想了想,低声道:“这件事你别担心,送走了英国公世子,我们回头再仔细商量。能够和英国公世子结交,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汪清海何尝不明白,忙不迭地点头。   谁知道宋墨和顾玉把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口。他们没有办法,只好上车围着景国公府绕了一圈,又重新回了景国公府。   张氏兄弟的关系非常错综复杂,张原明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在自己内宅的书房等着魏廷瑜和汪清海。   “我已经让人从我家马棚里寻了两匹上好的蒙古马给你们,你们这就把马牵走。”他低声嘱咐两人,“今天下午你们就去护城河那边试试马,有什么不妥的,立刻差人来告诉我。一定要给英国公世子爷和顾玉留个好印象。”随后又嘱咐两人,“你们要记住了,明天你们是陪客,不要逞强和英国公世子、顾玉争个什么胜负,陪着他们开开心就行了,知道了吗?”   蒙古马是最好战马之一,有这样一匹坐骑,魏廷瑜对明天的遛马满怀信心。   “姐夫放心。”他笑道,“他们两个小孩子,身份又尊贵,我们怎么也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的。”   “你想和他们一般见识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啊!”汪清海听着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英国公世子最少也能拉三石的弓,他的坐骑叫‘飞度’,是匹乌孙马,据说可以日行千里,是定国公送给他的十岁生辰礼物。宋家还有好几匹胭脂马和焉耆马,其中最有名的是红玉、浮云、赤电、绝尘和平山。我们家的那匹绝群,就是借着宋家的一匹胭脂马育的种,和宋家的红玉是由同一匹母马孕育而成。”   别的他不知道,可汪家的绝群,却是他亲眼见过的,高大健壮不说,跑起来风驰电掣,让他羡慕不己,曾在心里暗暗许愿,哪一天也要想办法弄一匹像绝群这样的好马。   魏廷瑜干笑。   张原明趁机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以后凡事要多留个心眼才是。”   他这个姐夫待他很好。   魏廷瑜忙恭声应“是”。   张原明又叮嘱了两人几句,这才将两人送出了门。   宋墨正和东平伯周少川的幼子周谨平、永恩伯冯建安的嫡长孙冯治、广恩伯世子董其在扯牌九。   桌上已经堆了一大堆碎银子和银票,最少也有两千两。   顾玉、张续明等一帮勋贵子弟围在赌桌旁观看,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周谨平二十来岁,五官周正,只是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让人觉得他这人很狡猾,有些靠不住。   他摸了摸手中的牌,望了一眼神色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随意看了看手中的牌便扣在了桌上的宋墨,又望了眼脸色铁青的冯治和面色凝重的董其,再次摸了摸手中的牌,将手中的四张牌丢了出去,高声道:“我不跟了!”   两张和牌,一张六点,一张五点,可以扯出一副双鹅、一副虎头。   双鹅仅次于至尊宝、双天等牌,排在第五。   看牌的一片哗然。   冯治的脸色更难看了,眼里仿佛可以喷出火来:“你他妈的双鹅都不跟,你是软蛋啊?”   周谨平冷笑:“宋大已经连开了三把至尊,我还没有看见丁三,你有本事你跟,我可跟不起。”   “我也不接了!”他的话音刚落,董其也把自己的四张牌给甩在了桌上。   一张天牌、一张杂五、一张梅花、一张红头,可以扯出一副七点,一副十点。   还是没有看见杂三。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冯治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一会才狠狠地把牌丢在了桌上:“我也不跟了。”   他是两张梅牌、一张地牌、一张杂九,可以扯出一副双梅,一副地王。   双梅论大小排在第六。   周谨平轻哼了一声。   冯治平勃然大怒,正要说什么,宋墨突然站了起来,笑道:“前面应该开席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然后指了指桌上的碎银子和银票,“难得和大家聚一聚,我要是就这样走了,只怕等会要被你们灌得酩酊大醉,这些银子我还给你们得了,你们等会可不能借这事灌我的酒了。”   众人意想不到,不由一阵欢呼,纷纷上前拿回了自己的银子。   张续明则笑着和宋墨、顾玉出了山房。   冯冶望着宋墨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而同样望着宋墨背影的董其,则是若有所思。   刚才长兴侯的旁支——一个父亲在上林苑当差的家伙不知怎地看见了顾玉,嚷道:“顾玉来了,快把顾玉叫进来赌钱!”   谁都知道顾玉名下有他生母的陪嫁,每年有两、三万两银子的收益。   几个和顾玉相熟的人跟着哄笑,主动请缨把顾玉拽了过来,只是没想到英国公世子宋墨也跟了过来。   大家和宋墨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宋墨一直是个让他们眼红的人——家中只有两兄弟,从小就被立了世子,没有萧墙之祸;家境富足,名下还有私房,有花不完的银子;任何时候都是那么的优雅贵气,偏偏肚子里还真有点货……   他就听到冯治和周谨平耳语:“又来了个有钱的!”   周谨平还有些犹豫。   冯治道:“怕什么?现在可没有定国公这号人家了!”   周谨平想了想,低声道:“干了!”   接着怂恿他:“想当年,你们家的私船可是被定国公给抄的,想不想赚点回来?”   他当然不会上当。   可当他看见宋墨的手就那么自然地搭在太师椅大红色遍地金的褡椅上,莹润的白和猩猩的红,有种耀眼到极致的美的时候,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好”。   没想到宋墨竟然会赌钱!   不过半个时辰,大家都输得脸色发白。   他敢肯定宋墨出了老千的,可怎么看也看不出破绽来。   “他妈的!”董其耳边传来冯治的叫嚣,“竟然是对杂五和地高九。”   董其不由望过去。   四张牌被冯治丢在桌子中间,白月色的象牙牌面,七个红点大咧咧,像是在嘲笑他们的怯弱似的。   “有什么了不起的!”冯治恨恨地道,“小心皇上连他们家也一起给端了!”   山房里还滞留着几个人,听到这话纷纷像鸟兽散般地出了山房。   董其望着桌上剩下的几张银票,慢慢地拿过来揣进了怀里,徐徐地道:“怕就怕皇上心里还念着蒋家的旧情,要不然,怎么会留下蒋家的祭田、祖宅和几个不满五岁男丁……”   冯治愕然。   董其已出了山房。   他看见宋墨和顾玉向张续明告辞。   张续明殷勤挽留,见两人去意已决,亲自送两人出了门。   “天赐哥,”顾玉愤愤不平地道,“那个周谨平和冯治……”   宋墨抬手,做了个不要再说的动作,淡淡地道:“跳梁小丑,不足为患。”心里却明白,蒋家出了事,就有人想借着他出风头了。   顾玉虽然强咽下了这口气,神色间却难掩愤懑。   ※※※※※   第二天,宋墨几个在宣武门外的护城河边碰头。   魏廷瑜和汪清海骑着张原明送的蒙古马,宋墨和顾玉骑的是两匹普通的蒙古马。   两人有些意外。   宋墨也不解释,一边坐在马背上信马由缰地任马随意地在堤边吃草,一边和魏廷瑜说着闲话,家里有几口人,都是什么性格,什么时候启的蒙,第一任先生是谁……   清晨的护城河,空气清新,绿意盎然。   魏廷瑜和宋墨越说越投机,最后连自己什么时候断的奶都告诉了宋墨。   天下间怎么有这么傻的人!   顾玉翻着白眼,和汪清海跟在宋墨和魏廷瑜的身后,像两道影子似的。   直到太阳升起来,宋墨才和魏廷瑜告辞,约了三日后再见。   回到家中,陈核小声对宋墨道:“陈先生好像在查什么似的,让小厮帮他把近二十年的官绅录都收集起来,说是想看看。”   既然进了府,他什么事能瞒得过自己?   他这么做的用意何在呢?   不知道这件事与窦昭有没有关系?   还是仅仅是他想看看?   宋墨沉吟道:“先不要打草惊蛇。让那两个小厮好生服侍陈先生。”   陈核应诺,退了下去。   宋墨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似锦的繁花,沉默良久。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秋围      窦昭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有点杞人忧天。   纪咏每天卯时即起,亥时才歇。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偶尔会在鹤寿堂的院子里转一转,连鹤寿堂的门都不曾出过,更不要说闯什么祸了。   或者正是因为他对学问这么认真,所以才会小小年纪就考中了解元的吧?   窦昭猜测着,不时嘱咐素心多多留意纪咏的饮食起居,尽量给他一个比较舒适的环境,这样也利于他举业。   纪咏很快感到了待遇的变化,开始要求素心:“我不喜欢吃鸡皮,以后烧鸡,把皮都去掉。”又或是挑衅:“白菜怎么会有梗?”   这些都是小事,素心一一满足。   有一日纪咏摇着扇子去了法源寺。   窦昭甚是奇怪。   素心皱着眉道:“纪公子说快到中元节了,他要去找图印方丈论论佛法。”   出去散散心也好!   窦昭笑道:“他还有这闲功夫?”   被窦昭派去服侍纪咏的小丫鬟有口无心快嘴地道:“纪公子每天在屋里研究佛法,说这次去法源寺,定要把图印方丈说得哑口无言,跟着他还俗不可!”   让图印方丈还俗?   窦昭愕然,道:“他这些日子难道没有读《四书五经》吗?”   小丫鬟哪里分得出来,只知道纪咏每日伏案几个时辰:“嘴里常念着什么嘛呢,什么大自在之类的话。”   窦昭气倒,吩咐素心:“以后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有没皮的母鸡吗?”   素心也很气愤,觉得他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心意。   结果纪咏在法源寺住下了,据说每日跟图印方丈讲法,把附近圣寿寺、舍利寺、崇因寺、洪济寺,甚至是隔壁灵璧县的大方寺等几家禅院的长老都吸引了过来,法源寺热闹得像办庙会似的,窦家做什么菜饭于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难道这个家伙真的是圆通法师?   窦昭忍不住地想。   他没出家之前要引诱人家的长老还俗,等他出了家,又要引诱着皇上出家,这还真就符合他的性格。   只是不知道前一世是谁让他出的家?   或者,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像他这么能闯祸的家伙,想必纪家也会对他的事三缄其口吧!   她接到了陈曲水的来信。   他在信中写道,纪咏还没有号。但他从小就很聪明,读起书来一目十行,宜兴无人能及,小小年纪就有神童之称,纪家对于他寄于了很大的希望,因而上上下下都对他十分地宠溺,他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到了今天。要说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就是特别的顽皮,别的孩子最多上树掏个鸟窝,下河摸个鱼虾之类的,他却是看了《山海经》就要去登天台山,读了《出师表》后就要做木牛流马,听了徐福带着五百童男童女去蓬莱求仙的故事,就在家里炼丹,差点把纪家给炸了。   那时候他才九岁。   纪老太爷打又舍不得,骂又没有用,左右为难,只好禁了他的足,又和纪咏约法三章,只要他能考取进士,以后他想怎样就怎样。但在没有考取进士之前,要按部就班地在家里读书写字做学问,哪里也不能去。   他欣然答应,花了三年功夫就考中了举人,人虽傲气,却也稳重多了。纪老太爷这才放心让他带了护卫、小厮四处游历,为的就是让他见识一下世俗红尘的悲欢离合,能有颗悯人之心……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窦昭不由额头冒汗。   纪家老太爷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给了纪咏怎样的承诺啊!   ※※※※※   宋墨用一副杂五赢了董其一副双鹅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都。   蒋氏走进颐志堂的时候,宋墨正在练习射箭。   他身若青松,手若磐石,拔箭、引弓,发箭,动作矫健有力,一气呵成。   蒋氏不由“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儿子手中的弓箭上。   弓身乌黑,样式古朴,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弓臂上绕着粗粗的牛筋,弓弦却细若发丝,闪着暗哑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此弓绝非凡品。   “你怎么把你大舅送给你的射日拿了出来?”她的目光扫过弓身,仿佛看到的是已逝兄长的面容,声音都柔和了几分,“你平时不是说这弓太打眼了吗?”   宋墨从描金箭壶里抽出一只雕翎箭,“铮”地一声射中了靶心,这才缓缓地放下弓,轻声道:“这张弓比较随手……我得保证随心所欲才行。用这张弓更有把握!”   什么叫随心所欲?   蒋氏微愣,正想问个仔细,见宋墨已将手中的弓交了一旁服侍的陈桃,并接过了陈核递上的帕子,一面擦着汗,一面道:“您怎么过来了?您今天可好些了?”又道,“天恩呢?他不是说陪着您的吗?怎么没见他的人影?”   “我哪有那么娇贵?”蒋氏道,“我不过是一时太过劳累,如今吃了杨御医的药,又休养了这几天,早就好了。”   宋墨扶着蒋氏在一旁老槐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天恩去了学堂。”蒋氏接过儿子亲手奉上的茶,笑盈盈地道,“我又没有什么大碍,总不能为了我耽搁了天恩的课业吧?”说到这里,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由面露几分迟疑。   宋墨笑望着母亲,耐心地等着母亲说话。   蒋氏斟酌再三,这才委婉地道:“我听说张宗耀承袭世子的时候,张家请了广联班来唱戏?”   宋墨大笑,直言道:“娘亲,您是想问我和董其赌钱的事吧?您放心,我知道分寸。”说着,他笑容渐敛,“我若允文戏武,朝野称赞,皇上只怕想起来就寝食不安;可我若是事事推不上前,皇上又会觉得我太窝囊。这中庸之道,的确是天下第一难事。”   蒋氏不由沉思。   宋墨陪坐在旁边静静地喝着茶。   风吹过树梢,沙沙做响。   宋墨的思绪飘得有点远。   他想到前几天陈核跟他说的:“陈先生在查云南抚巡王行宜。”   王行宜是窦昭继母的父亲,他为什么要查王行宜呢?   自己要不要好好查查窦昭呢?   念头一起,立刻被他压了下去。   朋友贵在相知,自己若是去查窦昭,那他们之间又变成什么了?   可这个念头为何如此的诱人呢?   他有些不安地喝了口茶,却不知道怎地,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小心点。”蒋氏拍着儿子的背,心痛道,“你练箭,是不是为了过些日子的秋围?”   皇上每年会在秋季举行狩猎,勋贵之家都会选了十五岁以上的子弟随行,皇上也可趁机考核他们的骑射,以此来提拔人才。   宋墨生下来没几天就被封了个世袭的四品佥事,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开始参加春秋两季的狩猎,不过直到九岁的春天才真正开始参加狩猎骑射。   第一次参加秋围,他骑马得了第二,射箭得了第五,勋贵子弟中,他排名第一,是所有参赛者中年纪最小的,也是这几十年来勋贵子弟获得最好成绩。   皇上十分的高兴,觉得勋贵之家后继有人,赏了他一座五十亩地的小田庄。   他的风头盖过了前三甲。   接下来的两年他都得了第一。   太宗令——皇上的叔父裕王喝多了曾在皇上面前嘟呶:“我看不应该再让英国公世子参加骑射的比赛了,免得坠了其他子弟的士气。”   皇上也喝得有些多,听了之后哈哈大笑,却将腰间一块和田玉的玉佩扯下来丢给了宋墨,还道:“宋墨,给我把他们都死死地压在后面!”又高声对在座的王公大臣道,“谁能比过宋墨,朕赏他一个金吾卫副指挥使。”   听到母亲问起,宋墨点了点头,沉声道:“皇上到底对我们家怎么想的,要试试才能知道!”   蒋氏听着顿时眼眶微湿:“都是娘亲连累了你们!”语气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娘亲,您说的是什么话!”宋墨忙揽住母亲的肩膀,“您只看到我现在的艰难,怎么不想想大舅在的时候带给我的荣耀?不说别的,就是我这张弓,还有飞度、身边的护卫……”   蒋氏心中大慰。   “娘亲再不可说这样的话了。”宋墨轻声对蒋氏道,“有三舅在,最多十年,蒋家就会东山再起,我们要帮着舅舅他们打气,帮他们重回朝堂才是,可不能说这样的丧气话。”   蒋氏重重地点头,眼泪却忍不住簌簌落下。   ※※※※※   过了八月十五,风吹在身上就冷了起来。   今年秋狩的围场设在了怀来。   宋墨他们到达的时候,皇上的亲卫已扎好了营帐。   太子打着喷嚏走了过来:“天赐,你今年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找把好一点的弓?”   他比宋墨大十二岁,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有着双和皇上一样的浓眉及高挺的鼻子。他每到秋天就喷嚏不断,到了围场就更厉害了。秋围对他来说不是乐趣,而是在受罪。   在宋墨看来,他的性格有点绵柔,像个教书先生而不是个太子。   跟着太子身边的是太子的表弟、会昌伯十六岁的世子沈青。   他调侃宋墨:“金吾卫副指挥使,五万两银子一个啊!”   皇上说“出谁要能赢了宋墨,就赏他一个金吾卫副指挥使”的话之后,他们这些人就曾在私底下开玩笑,不如贿赂宋墨,让他在秋围上输给自己……   宋墨笑道:“赢了我容易,问题是这赛场上不止我一个人啊!”   沈青气馁。   太子呵呵地笑,对宋墨道:“你别管他,他这几天绞尽脑汁就想着怎样在秋围上得个名次。若是那名次那么好得的,你们又何必扬言五万两买宋墨输……”正说着,有人慢慢地走了过来,恭敬地给太子行礼:“殿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比试      宋墨循声望去,看见了广恩伯世子董其。   他身材修长,相貌英俊,戴着凤翅盔,穿着件青织金云纻丝裙襕鱼鳞叶明甲,全副戎装,倒也颇为威武。   太子望着他身上的盔甲,奇道:“你这是……”   他微微垂首,恭谨地道:“臣今年也参加秋围的骑射。”   董其在金吾卫里领了个闲差。   太子点了点头。   沈青笑嘻嘻地围着董其打量:“你这身盔甲不错。”   沈皇后出身寒微,沈家是因外戚封侯。京都的勋贵子弟都没有把沈青放在眼里,沈青因而也不大和那些勋贵子弟来住。但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宋墨——他待人有些淡漠,待谁都一样,沈青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另一个就是董其——他八面玲珑,与谁都交好,沈青和他的关系也就比一般人要好很多。   “这是我特意从田州订制的,”董其笑道,“你要是喜欢,赶明儿帮你订制一副就是了。”   广西田州所产的盔甲,素来都只供军中的,沈青想要弄一件很麻烦,但对其父在五军都督府任右军都督,分管广西卫所的董其来说,却是件易如反掌的事。   沈青闻言一喜,毫不客气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太子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蹙。   和沈青说说笑笑,好像并没有注意太子的董其却笑道:“我这可是打了我老爹的旗号私下偷偷订制的,你到时候千万别说漏了嘴。”   太子听着面色果然好了很多。   顾玉看着撇嘴。   宋墨瞥了顾玉一眼。   顾玉立刻又恢复了之前的恭敬。   只有沈青,什么也不知道,盔甲还没有到手就在那里发着愁:“那我怎么说好?”   顾玉望了望天。   董其促狭地笑道:“就说是从宋大那里顺的。”   太子、沈青和顾玉都不由愣住。   宋墨却淡淡地说了句“可以”。   他一本正经的,硬生生地把个场面弄得无比严肃,没有了一点调侃的味道。   沈青不由呻吟:“天赐,你就不能随意点?难怪别人都叫你宋大。”   太子呵呵地笑。   一群衣饰华美的年轻人穿过正要巡防的军士队列结伴而来。   他们都是勋贵之家的子弟,因为秋围,没有平日那么的拘泥。   众人纷纷给太子行礼。   太子温声和他们寒暄着。   每个人的名字都记得,每个人的情况都了解,谈话的内容包括了“听说你们家太夫人摔伤了腿,好些了没有”、“在金吾卫当差还习惯吗”、“成亲的日期定了没有”……每个被问到的人都一副如沐春风的表情。   宋墨就看了顾玉一眼。   顾玉冲着宋墨嘻嘻笑。   大家簇拥着太子去了太子的营帐。   宋墨的帐前只剩下了宋墨、顾玉和董其。   三人鼎足而立。   七、八个穿着胖袄挂着锁子甲腰配大刀的年轻军士朝这边走过来:“这里是英国公世子爷的营帐吗?我们是五军营左哨和右哨的,今年奉召参加秋围的骑射,特来拜会英国公世子爷。”说话的人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董其的身上,“早就听说英国公世子爷乃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董其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要说什么,有人边高声喊着“宋世子”,把董其的声音压了下去,边走了过来:“您好像比去年又长高了一点。今年我老殷没资格参加秋围的骑射了,带了几个后辈末学来给您打声招呼,您可小心了,别把皇上的金吾卫副指挥使给输了!”   说话的人身高八尺,浑身的横肉,走起路来一抖一抖的,壮得像头熊似的,他声若洪钟地哈哈大笑着,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因为踌躇满志而神采飞扬的年轻人。   此人名叫马友明,是宣同总兵马毅超的儿子,在神枢营当差。四年前,秋围他得了第一,结果九岁的宋墨却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这个头名被孤零零地撇在了一边。第二年,他以一箭之差输给了宋墨,再次被人无视;第三年,他仍旧屈居第二。   他今年升任神枢营副将,怎么还好意思和这些没有实职的年轻人争名次?   看见顾玉,马友明嘿嘿笑道:“小姑娘,你又跟着世子爷来看热闹了!”   顾玉气得脸都歪了,跳起来就骂,满嘴污言秽语,把这些军营里摔打惯了的汉子都听得目瞪口呆。   马友明全当没听见,径直上前给宋墨行了个礼,揪出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道:“世子爷,这小子叫姜仪,是登州卫指挥使的儿子,家学渊源,我们神枢营就指望着他和您拼一拼了!”   马友明的人哗啦啦上前给宋墨行礼。   宋墨还了礼,朝着姜仪笑着点了点头。   先前跟董其说话的人顿时有些呆滞,过了片刻才睁大了眼睛望着宋墨:“你,你就是英国公府世子爷?”   宋墨点头。   马友明已揽了宋墨的肩膀:“我们难得见一次,去你营帐里喝酒去。”目下无尘地从董其身边走了过去。   五军营的人顿时炸了锅。   “怎么会这么年轻?”   “真的假的?瞧他那样子,细皮嫩肉的,只怕从来没有做过重活,怎么会得了第一的?”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董其脸色阴沉沉得像快要下雨似的,悄悄地离开了宋墨的营帐。   ※※※※※   接下来连着两天的狩猎宋墨都只是在一旁观战,直到第三天的骑射比赛开始,他这才换了戎装出现在校场。   宋墨的坐骑飞度是匹千里马,先天就占了优势,以超出第二名三个马身的成绩毫无异议也毫无悬念地夺得了马术的第一名。   射箭比赛开始,他做为去年的第一名排在了最后一轮出场。   没想到另一头站的是董其。   他沉静地朝着宋墨微笑着点头,目光却凛冽如霜。   宋墨笑了笑,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射箭上。   很快,内侍吹响了牛角号。   比赛开始。   一开始,宋墨很稳,箭箭中靶。可越到后来,他的失误越多,还有支箭堪堪地射在了靶子上,略一恍神只怕就会脱靶落空。   看台上的人都不由地“咦”了一声,坐直了身体,神色紧张地注视着校场,这其中也包括了皇上和英国公、广恩伯。   宋墨可能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状态不好,他没有继续射下去,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才开始张弓满弦。   之后的几箭都射得很好。   尽管如此,两项成绩累加,宋墨只排在了第二。   排在第一的是董其。   他是继宋墨之后,这么多年以来在秋围中第二个取得骑射比赛第一名的勋贵子弟。   排第三的是姜仪。   姜仪望着宋墨,很替他惋惜——宋墨只输了董其一箭。   而董其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眉宇间难掩其意气风发,耳边又响起父亲的话:“……从前我不让你参加秋围的骑射,是因为你没有击败宋墨的把握,与其给宋墨锦上添花,不如韬光养晦,等候时机。这次蒋家出了事,宋墨不可能不受影响。能否夺魁?能否一举击败宋墨?就全看你自己了!”   现在,自己终于站在了宋墨的前面。   看台上却传来皇上气极败坏的咆哮:“把宋墨那个小兔崽子给朕拎进来。他是怎么比试的?朕闭着眼睛都能比他射得好……”   宋墨被叫了进去。   “臭小子,你这些日子都在家干什么?”皇上的声音震耳欲聋地回荡在校场上,“你知不知道你把朕的金吾卫副指挥使给输了?”又道,“听说你还学会了赌博?秋围在即,你不好好在家里准备,跑去跟一帮乱七八糟的小子厮混些什么?你要是再不把事当个事,朕就把你的腿给打断了,把你丢到旗手卫去给朕牵马,不,丢到丰台大营去……”   校场内外一片寂静。   皇上会骂太子、骂辽王、骂汪渊,甚至会骂皇后娘娘,却从不骂内阁大臣,侯伯公卿,可这次,却骂了宋墨。   所有人的目光,都艳羡地落在了宋墨的身上。   董其脑子里糟糟,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既然宋墨犯了错,皇上真想罚他,为怎么不把他丢到西北大营去?   丰台大营,不知道有多少勋贵子弟削尖了脑袋都进不进去。   这是惩罪还是恩宠?   自己得了第一名又有什么用?   此时皇上关心的、诸位王公大臣眼中的,却依旧是宋墨。   ※※※※※   回来的路上,宋宜春和儿子同坐一辆马车。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先商量我?”他又急又气,面孔涨得通红,“要是皇上以为是我教唆你去试探皇上的,我们父子今天还能走得出怀来吗?你今年也有十三岁了,怎么还像个三岁的孩子似的,一点都不懂事啊!”   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他是那种别人说几句话就会心浮气躁的人吗?   宋墨只能朝着父亲歉意地笑。   他把自己当大人,谁知道在皇上眼里他还只是个孩子。   宋宜春叹了口气,道:“以后再也不可如此了,知道吗?你舅舅们出了事,我们理应帮忙,可也不能把自家给搭进去。什么事,都要有个度。还好皇上没有生气。若真有圣旨下来,能去丰台大营谋个实缺,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一路啰啰嗦嗦回了英国公府。   刚踏进上房的门,就听到了蒋氏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蒋氏遇事一向刚强。   宋宜春和宋墨都神色一紧,快步进了上房。   蒋氏伏在贵妃榻上,哭得气若游丝,贴身服侍她的丫鬟和媳妇子也哭得伤心欲绝。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眼泪落得更急了:“三哥他,他病逝了!”   如晴天霹雳,直轰得宋墨耳朵里嗡嗡作响,半天才听清楚周遭的声音。   号称智囊的三舅去世了,没有了薪火相传的人,留下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五舅,蒋家怎么办?那些随着三舅一起流放铁岭卫的年轻子弟,又该怎么办?   恍惚中,他听到父亲略带几分犹豫的声音:“你看,要不要让天赐去一趟辽东?借口奔丧去会会辽王,请他对五弟多关照关照?”   蒋家五岁以上的男丁都被流放到了铁岭卫,其他的人都跟着梅夫人回了老家,不知道有没有人去拜祭……   蒋氏感激地望着丈夫,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六章 着迷      蒋兰荪的死讯,是陈曲水传给窦昭的。   他在信中不无遗憾地道,蒋家以后将会很艰难。   窦昭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家族得以传承,是因为有长辈的言传身教,薪火相传。   蒋柏荪做为幼子在京都侍奉梅夫人,不仅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而且从来没有离开过京都。他的哥哥们在福建与人浴血奋战的时候,他却在京都锦衣玉食;他的哥哥们在和朝堂上的阁老们斗智斗勇的时候,他却在肆意纵情,声色犬马,否则,也不会在外面偷偷地养外室了。   现在有经验、有见识、身受重伤却以无比的毅力坚持到铁岭卫的蒋兰荪病逝了,从来不曾上过战场、没有见识过战争残酷的蒋柏荪却活了下来。蒋家在他的带领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传承中断,这个家还能重新站起来吗?   窦昭并没有陈曲水那么多的伤感。   前一世,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的谋划部署,全被碾成了齑粉,没有发挥任何的作用。这一世,蒋家得以保全一部分人的性命,从此退出杀戮场,做一个普通的富户,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只担心宋墨。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迟迟不把陆鸣招回去。   自己是因为陈先生的缘故装聋作哑,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若说是对自己不放心,可蒋家的事早已告一段落,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   想到这些,窦昭心里就有些烦躁。   明年自己就要开始全心全意地着手和魏家退亲的事宜了,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和宋墨这样耗着。   窦昭把信收了起来,吩咐素心:“你去跟车夫说一声,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启程去田庄。”   今年的冬小麦颗粒无收,玉米却大获丰收,田庄里的人一商量,派了几个长者来和祖母商量,玉米他们不缴租子,留着做口粮,下季种的冬小麦全部都归窦家所有。   玉米不管怎么做都粗糙得难以下咽,小麦却不同,磨成面粉,做馒头、面条都是很好吃的。   这是田庄雇农的一片心意。   祖母十分的感动。   这几天正是冬小麦播种的时节,她老人家决定和窦昭一起去田庄看看。   祖母精神抖擞,穿了件沉香色素面细棉褙子,脚上是方口青布鞋,鬓角略带几根银丝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绾了个圆髻,通身没戴一件首饰,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看见窦昭,老人家的兴致更高了。挥着手:“走,我们去田庄!”又道,“天天只能在院子里莳花弄草的,把我可憋坏了。”   窦昭歉意地笑,心里却道:若是能保住您老人家的性命,这不孝的罪名我愿意背了。   大家说说笑笑地往二门去,迎面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的纪咏。   他不知道从哪里拉了大半车的书,正差遣着贴身的随从搬下车。   “崔姨奶奶,四妹妹。”一般的情况下,他谦逊有礼,亲切随和,人见人喜,“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自从他在祖母面前说什么寺庙的主持都是些贪得无厌的虚伪小人之后,祖母见他如见妖魔,避之唯恐不及。可今天阳光下的纪咏笑容俊朗,目光真诚,又让她不免在心里嘀咕:难道夏天的讲佛会上有菩萨显灵,也把他收做了弟子?因而没有像往常那样怕纪咏拉着她再说些有辱菩萨神灵的话转身就走,而是和他打了个招呼,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从哪里弄回来这么多的书?让鹤寿堂的小厮做个记号才行。到时候也好还回去!”   书是十分贵重的东西,纪咏不过是借了他们家的宅子读书,总不能把人家的书也留在这里吧?   纪咏咧了嘴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像贝壳似的闪着光泽,莫名的,窦昭生出股不妙之感,耳边就传来了他清朗的声音:“这些书都是佛经。”   窦昭明显地感觉到祖母的身子一僵。   “上次和图印方丈辩法,说到《般若心经》所说的五蕴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此’,我问他,既然十二处与十八界中的眼、耳、鼻、舌、身五根与色、声、香、味、触五境都是色,那为何地、水、火、风也是色?他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知道他过些日子肯定会来请教我,我准备好好跟他讲讲什么是十二处、十八界……”   “哦!”祖母的语气就变得有些干巴巴起来,“纪公子真是厉害,什么都懂!我们要去田庄看看,纪公子请随意!”带着红姑匆匆上了停在二门外的马车。   窦昭就低声地警告纪咏:“小心考个同进士回来!”   纪咏挑眉,悄声回她:“你以为我是你二堂兄?”   “说大话的人通常看别人都是满面的轻蔑,”窦昭毫不客气地道,“等你金殿传胪之时再大声嚷嚷也不迟。”这些日子竟然还有出家人来窦家拜访纪咏,和纪咏谈佛论道一说就是好几天,她不喜欢纪咏把家里弄得像寺庙,“西窦是家宅,可不是你的私庙。”   纪咏这才明白窦昭恼火什么,他不由瞪大了眼睛望着窦昭:“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把那些方外之人拉入红尘……”   “人家是明镜本非台,何处惹尘埃。”窦昭冷笑道,“何来的红尘世俗之说?”   纪咏神情震动,望着窦昭半晌无语。   窦昭还要陪着祖母去田庄,见纪咏没有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到了田庄,大家都在抢播,抬头和祖母打声招呼又低下头去劳作。   祖母原是庄户人家出身,不仅不以为意,反而很高兴大家都一心忙着抢播。   有个因年事已高不用下田的老农陪着在田里转了一圈,窦昭和祖母回了宅子。   洗了手,净了脸,换了身衣裳,红姑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崔家庄那边派了个小后生过来给祖母请安:“……说好些日子没有看见您了,想请您回去住两天。”   祖母不免意动。   窦昭看了就笑着怂恿祖母:“我们过几天再回去就是了。”   祖母想到自己娘家还是一口锅又炒菜又烧水,茶里都浮着层油,想了想,借口这边田庄没人看着,自己走开了有些不放心。   窦昭哪里想得到这些,殷勤地劝道:“平时田庄不也交给管事在打理,有什么不放心的?您有七、八年没回娘家了吧?这次难得回去一趟,我这就让人准备些糖果吃食什么的,到时候您也好打赏那些孩子们。”   “那你留在田庄吧!”祖母趁机道,“田庄里的人把这一季的庄稼都给了我们,我们总得有个人在这里照看照看,不然大家做起事来也没有劲啊!”   “行啊!”只要祖母开心,窦昭倒无所谓,让人准备了祖母回娘家的东西不说,还扯了几块尺头让带给妥娘:“给她儿子闺女做衣裳。”   妥娘去年又生了个女儿,过年的时候还曾特意抱给窦昭看,请祖母给那孩子取了个名字叫“长青”,寓意长长久久的。   红姑把东西收了,第二天一大早陪着祖母去了离这里二十里开外的崔家庄。   窦昭早上在田庄转了一圈,下午闲着无事,和贴身的丫鬟、宅子里几个粗使的婆子一起整理院子里的花草。   她这一世亲手种下的李子树叶子已由绿转黄,眼看着就要凋谢了。   窦昭笑道:“赶明儿在这里种枝茶梅。叶子树凋落了茶梅花开。这也算是四季不败了。”   素兰嘻嘻笑。   窦昭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她不由凭着感觉望过去,就看见了墙外骑在马上的宋墨。   窦昭杏目圆瞪。   宋墨却冲着她笑了笑。   窦昭顿时头大如斗。   既然彼此照了面,按道理应该请他进来坐坐才是。可若是真的请他进来坐坐,她又怎么向身边的人解释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呢?可若是不让他进来坐坐,以宋墨的脾气,多半是受不了这样的怠慢的,到时候若是惹出什么事端来反而更麻烦。   她不由飞快地睃了眼四周。   有几个婆子正直起腰朝这边望过来,显然已经发现了宋墨。   算了,先请他进来再说吧!   窦昭思忖着,正想开口相请,宋墨却抢在她之前开了口:“在下有事路经贵庄,想讨口水喝,可否行个方便?”   他的声音低哑暗沉,好像非常的疲惫的样子。   窦昭这才发现他满身尘土,一副赶了几百里地的样子。   祖母去崔家庄,把服侍她的人带走了。这几个婆子原是庄上农户家的,临时抽来帮忙的,有着庄户人家的爽快,看着他画般的人物,哪里还有不方便?没等窦昭说话,已纷纷道:“方便,方便!庄户人家,别的没有,茶水还是能敞开了喝的。”又道,“哥儿是哪里人?这是去哪里?”   窦昭只好保持沉默。   素心、段公义几个倒是认识得宋墨,可他们是怎么认识宋墨的,想想就让人心寒。这种情况之下,他们怎么好开口?   宋墨笑着道谢,眼睛却瞄着窦昭:“那就多谢了!”眼角微微向上倾斜,衬着一双水光浮影般的眸子,漂亮得让人心悸。   看得窦昭心中一跳。   宋墨已下了马,墙头只余几根不安分地探出头来的爬山虎藤蔓,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   宋墨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跟着四、五个随从,其中一个就是上次来给窦昭送礼的,她听见宋墨喊他陈核,另外几个则不认识。   他到底有多少护卫?   窦昭在心里嘟呶着。   听说家里没有长辈,她仿佛看到宋墨的目光像划过天际的流星般闪过一道璀璨的光芒。   “原想在这里借宿一夜,”他遗憾地道,“这可如何是好?”眉头微蹙,十分为难的样子。让几个婆子看着善心大发:“又没有别人,哥儿只管住下就是了。”   在他们看来,宋墨这样一个面目精致的少年,哪能是坏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临行      仲秋的中午,太阳还是火辣辣的,照得人身上有些燥热。   窦昭觉得背心里都冒出汗来。   她看了一眼还有些凌乱的庭院,笑道:“大家先去用午膳,下午再收拾也不迟。”   窦家是提供三餐的。   几个婆子笑嘻嘻地道了谢,由甘露领着去了厨房。   素绢打了水给窦昭净脸,洗手。   水略带几分凉意,让窦昭舒服地长透了一口气。   用过午膳,小憩了片刻,她站在庑廊下望着庭院思索着怎样布置。   身后突然传来宋墨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呢?”   窦昭并不奇怪。   这个人既然能想办法住进来,自然有办法和她说上话。   “我想在院子里种几株花树,”窦昭看也没看他一眼,一直打量着院子,“这样到了冬天,也不至于院子里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荒凉。”   宋墨没有做声,而是站在庑廊的另一头,和她一样,静静地望着院子。   风吹过银杏树,金色的叶片飘落一地,让即将到来的寒冬仿佛也显得多了一丝暖意。   “我三舅,病逝了……”他很突兀地道,“病逝在了铁岭卫……”他的声音不急不徐,好像斟酌良久才说出来似的,语气很郑重,“我五舅在我大舅的余荫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八大胡同在哪里他一清二楚,家里有多少仆妇他却一问三不知!”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蒋梅荪才把蒋家在京都的信息网都交给了宋墨呢?   “我们谁也不敢告诉外祖母。”宋墨的声音如往常一般的清越,但此刻透着几分茫然,让人感觉到他的情绪很低迷,“爹爹让我借口去祭拜三舅,到辽东走一趟,和辽王打声招呼,让他帮着照顾我五舅和几位表兄弟……可前几天秋围,我只得了第二,把皇上的金吾卫副指挥使给输了……皇上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还扬言要把我丢到丰台大营去……男子十五束发。但皇上素来是不管这些的,严先生怕皇上真的下圣旨让我去丰台大营,建议我在家里闭门思过,借此也可以看看皇上的反应。   我这两天应该就会启程去辽东了……”   宋墨虽然语气不详,但窦昭做了十几年的侯夫人,对勋贵之家的日常起居很了解,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   蒋家出了事,皇上还这样地恩宠宋墨;而上一世,宋墨却是身败名裂、灰溜溜地离开京都的。   正如严先生所说,这个时候,最好是在家闭门思过,去辽东,并不是个好的选择。英国公和蒋氏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那边是弟弟,可这边却是儿子。   窦昭忍不住朝宋墨望去。   宋墨正愣愣地望着院子里的银杏树,脸上有着无法掩饰的伤感和落寞。   不错,正是伤感和落寞。   就像上一世,他半蹲着和女儿说话时的神情。   那个时候,他位高权重,身边美女如云、侍卫如林。   他还是感到孤单。   这一世,他风华正茂,圣眷不衰,名满京都。   他还是一样地感觉到孤单。   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和成熟稳重的男子,在窦昭的眼中渐渐叠合成了一个人。   或者,从来都没有人真正了解过他。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是歌舞升平还是繁华落尽,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窦昭心中无端端地一疼。   她高声地喊着“宋墨”,道:“我在后院种了很多的菊花,现在正是花季,我准备在院子里搭个菊山,你帮我搭把手吧?”   “什么?”宋墨错愕。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理直气壮地使唤过他。   可莫名的,他又感觉到一种率直的亲切。   “我说,你帮我把后院的菊花移种到花盆里去。”窦昭的声音清脆悦耳,让人想听不清楚都难,“然后把花盆搬到前院来,搭个菊山。”   她慢条斯理地又说了一遍。   ※※※※※   合抱粗的陶瓷花盆在宋墨手里不值一提,可如果满满地装上土,再种上一株高大的开满了杜鹃花的杜鹃树县又不能伤及它的花叶时,搬动起来就有点吃力了。   宋墨忍不住道:“不是说移栽菊花吗?怎么又要搬杜鹃树?”   “如果仅仅是把菊花摆在圆锥型的架子上就叫做菊山,杨进台凭什么称大师?”窦昭头上搭了块蓝布头帕,蹲在花田里挖菊花,她头也不抬,悠悠地道。   宋墨为之气结。   他的一个护卫见状就要上前,却被陈核拦住。   他狠狠地瞪了那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不要乱来。   静默地站在一旁的素心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看见。   倒是跟着窦昭一起在花田里劳作的婆子心痛宋墨,“哎哟”地道:“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就知道没做过事,快放下,快放下!我们来搬就行了。”   “他一个后生,难道还不如你们?”窦昭抬起头来望了宋墨一眼,又低下头去挖菊花。   宋墨咬牙切齿,照着窦昭的吩咐搬完了杜鹃搬茶花,搬完了菊花搭木架,太阳偏西的时候,已是浑身上下汗水淋漓。   心里的那股狂戾之气却一扫而空。   他愣在那里。   窦昭,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心中有难解的愤恨,所以才借口要搭菊山,用劳作让自己发泄心中怒火的吧?   宋墨垂下了眼睑。   听到三舅病逝的消息,他心里好像有头暴戾的野兽,上窜下跳得几乎让他撕心噬肺,可他不能露出一丝的异样。   娘亲等着他去安慰,爹爹等着他拿主意,弟弟等着他开导,严先生等着他做决断……   他原来只是想围着护城河跑一圈,就像从前一样,等心中的怒气消了,也就好了。谁知道等坐骑渐渐地跑不动的时候,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去真定的驿道上了。   京都早已遥不可及。   陈核惊惧地问他:“世子爷是回京都,还是在前面的驿站住下?”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在驿站住下,明天回京都。”   但翌日清晨,他在头脑非常清楚的情况下却选择了继续一路南下。   是不是他的心里早已认定:她不仅冰雪聪慧,值得信赖,而且有颗包容、坚韧的心,不管他的行为有多离经叛道,不管他的话有多骇人听闻,她都不会被他左右,更不会被他吓倒,而是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去处置。   就像他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她既没有问他为什么来,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仿若他是天上舒卷的白云,山间流淌的溪水,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根本不用问什么,而她,相信他自有他的道理!   宋墨朝窦昭望去。   她正在吩咐那几个婆子摆弄花草。   天边的晚霞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箔金,有种如幻境般的光彩。   他这才发现她有双完美的杏眼,就像母亲养的那只波斯猫一样,眼角还微微有些上挑。当她睁大了眼睛的时候,纤细的睫毛卷曲着向上翘起来,把她的眼睛衬托得分外明亮,分外澄净,却又始终带着几分冷艳的妩媚。   宋墨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详和,安宁,踏实。   有一个能让自己畅所欲言的人,真好!   他抬起头来,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   仲秋时节还带着几分暖意的空气在鼻尖萦绕,让人的心都跟着暖了起来。   ※※※※※   天还没有亮,宋墨就起了床。   一下午辛苦的劳作,不仅让他胃口大开,连吃了两大碗面条,而且倒头就睡,一夜安眠,连身都没有翻一个。   就像被甘露滋润了干涸的禾苗一样,他神清气爽,心情前所未有的平和。   他吩咐陈核:“留下十两银子,我们启程回京都。”   陈核愕然,道:“您还没有用过早膳呢!”   “路上买点干粮吧!”宋墨淡淡地道,“辽东那边等不得了。”   陈核恭谨地应“是”,吩咐了随身的护卫,给了守门的婆子十两银子,一行人悄然地离开了田庄。   他们走的时候,窦昭已经醒了。   寂静的早晨,一点点的声响都会显得格外的清晰。   她听着他们开门的声音,听着他们牵马的声音,听着他们和婆子小声说话的声音,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周遭复又渐渐安静下来。   窦昭用被子盖了头,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开始睡回笼觉。   ※※※※※   祖母在崔家庄住了三天,回来的时候拉了一车东西。其中还有妥娘为窦昭绣的几方帕子,几条汗巾。   红姑道:“她说她这几年只顾着照顾孩子,手都生了,别的东西不敢做。这几方帕子和汗巾您要是觉得好用就用,不好用来赏人好了。”   窦昭笑着点头。   祖母问她:“我不在的时候,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窦昭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就是大家都盼着今年的冬小麦有个好收成,准备立冬那天在城隍庙里祭土地公,求土地公保佑下半年风调雨顺。”   “是吗?”祖母困惑道,“怎么陈三的媳妇说前几天有个年画一样的后生在我们家投宿呢……”   窦昭不动声色地道:“是有个人投宿来着,还帮我干了点活。至于人长得怎样,我还真没有注意。”   祖母不再说这件事,去田里看了看,又在田庄住了两天,和窦昭一起回了县城。      第一百三十八章 妒忌      真定县城人声鼎沸,马车刚驶进城门,窦昭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喊:“快去东窦领赏钱啦!”   祖母大吃一惊,连声问红姑:“领什么赏钱?”   窦昭乍听也有些奇怪,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见祖母询问,笑道:“估计是伯彦中了举人。”   “是哦!”祖母听着高兴起来,催着红姑,“快去问问!”   马车停了下来,红姑随便拉了个路人寻问。   “窦家的五少爷中了举人,太夫人派了人在门口打赏,去晚了就没了!”说话的人匆匆交待了一句,撒腿就跑。   “哎哟,这可真好!”祖母喜上眉梢,“窦家又要出大官了!”对这个轻怠她多多的人家没有半点的怨怼。   窦昭不由紧紧地握住了祖母带着茧子的手。   如果没有祖母,前一世的她或许会变成一个尖酸刻薄,整天只知道恨天怨地的人吧!又怎么可能丢开窦家的种种不是去过自己的好日子呢?   回到家,窦昭准备了些笔墨纸砚做贺礼,和窦明一起去了东府。   窦启俊的母亲三奶奶穿了件崭新的宝蓝色如意纹的杭绸褙子,脸上笑开了花,团团转着应酬来道贺的女眷。   窦明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窦昭告诉她:“你不想来就别来,多的是借口。既然来了,就给我高高兴兴的。”   窦明娇憨地笑,凑到窦昭的耳边,低声地道:“那天晚上,我看见纪咏去找你了!”语气却十分的恶毒,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窦昭退后两步,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女孩子。   “窦明,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大家不用矫情地遮掩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她沉声道,“你如果愿意,当然也可以日日盯着我过日子,只要我赞同的,你都反对;只要我反对的,你都赞同。甚至是为了让我不痛快,让自己低贱如泥。可我却不会因为你而改变什么。这一点,你要记好了!如果你觉得纪咏找我的事有损我的闺阁清誉,你可以站在西窦的大门口去嚷,我保证,我决不会拦着你。”   窦昭依在庑廊的栏杆上,豆绿色绣着鹅黄色柿蒂纹的湘裙撒在地上,姿态随意之极,却有种漫不经心的轻蔑扑面而来,像把利剑狠狠地扎在了窦明的心上。   “你别得意!”她忍不住威胁窦昭,“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着求我!”   威胁是建立在实力之上的。   如果说这句的人是宋墨,她可能会瑟瑟发抖吧?   念头闪过,窦昭哑然失笑。   如果是宋墨,他肯定不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来吧?   他会直接做到,让你哭着去求他。   她的神色突然间有些恍惚。   京都到辽东快马加鞭也有月余的路程,所以辽东总兵三年才回京述职一次。皇上既然训斥宋墨,可见对他还是恩宠有加的,若是突然间想起他来下旨召见而他又不在京都……可真是件让人头痛的事啊!   站在窦昭对面的窦明气得心尖直哆嗦。   窦昭竟然轻视她至此!   她很可笑吗?甚至连应酬都懒得应酬她一下吗?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让窦昭后悔的!   窦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扎得她的手掌生痛。   ※※※※※   东窦的后花园,荷花已残,桂花余香,贴梗海棠冒出蕾来,一景过去还有一景。   女眷们嘻嘻哈哈地在花厅落了座,纷纷恭贺已育有一子,如今正怀着身孕的戚氏有福气。   戚氏红着脸,不停地道谢。她的胞妹小戚氏嫁给了五奶奶的侄儿,此时和五奶奶并肩而坐,眉眼间笑意盈盈,显然很为姐姐高兴。   七堂哥窦繁昌的长子蔻哥儿在花厅外探头探脑。   窦昭悄悄地朝着他招手。   她上一世和三伯父走得近,连带着和三伯父家的两位堂兄窦繁昌、窦华昌两家也很熟,蔻哥儿更是她看着长大的,自然感觉到亲切。   蔻哥儿满脸兴奋地贴着花厅的槅扇跑到了窦昭的身边。   “四姑姑,”他稚声稚气地道,“安源哥让我给他找支香……”   窦昭一听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门外一直在放挂炮,孩子们淘气,常常会捡了那些没有炸开的炮竹用香烛点了玩。因挂炮的信子比一般的炮竹都短,常常会有孩子炸了手或是伤到了其他方了,特别的危险。大人通常都不让孩子玩这些。安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肯定不是窦家的孩子,十之八、九是窦家姻亲的孩子。他们定是看着蔻哥儿年纪小,又是窦家的孩子,所以怂恿着他向大人讨香烛。   “那些被人丢在地上不要的炮竹有什么好玩的?”她怎么能让蔻哥儿跟着这群人玩,哄着他道,“赶明儿四姑姑给你买一大堆炮竹就是了。今天有新鲜的秋梨,四姑姑给你削梨子吃,等会让素兰陪着你去林子里看鸟,好不好?”   蔻哥儿的口水立刻流了下来。   他乖乖地坐在窦昭脚边的小杌子上吃梨子。   小戚氏看了就低声问五奶奶:“四姑姑说人家了没有?”   为了表示亲热,她跟着她姐姐称呼窦家的众人。   她的小叔父到了说亲的年纪。   五奶奶是知道的,闻言不由哈哈大笑,道:“你可说晚了一步,我们家四妹妹,可是要做侯夫人的!”   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窦昭已经定了亲,她并不忌讳有人看中窦昭,反而觉得这是窦昭的荣耀——姑娘家嫁了人,就会如同珍珠变鱼目,耀眼的也只有这几年。因而声音特别的大,满花厅的人都听得见。   小戚氏这话问得是可进可退,倒也不尴尬,又是个聪明人,凑着趣儿直道“恭贺”。   窦昭向来不是扭捏之人,笑而不语,大大方方地随她们议论,众人就更无所顾忌。   “我们四妹妹也是个有福气的。要不是自小和京都的济宁侯定了亲,恐怕就要嫁入阁老府了。”二奶奶自从为邬家保媒不成,一直是块心病,如今有机会在众姻亲面前为窦昭正名,她自然是不遗余力,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比五奶奶小,“当初何家的人听说四妹妹早就定了亲,可是惋惜了好长时间。”   三奶奶娘家的嫂子就仔细地打量着窦昭,点着头道:“四小姐的耳垂又大又饱满,是个有福气的。”   “那是当然!”三奶奶和窦昭的关系不一般,当然要抬举窦昭,笑道,“你们是不知道啊,老济宁侯去世的时候,他们家姑奶奶派了人来,说要百日之内迎娶,把我们太夫人气得,直嚷着要退了这门亲事。谁知道这话音还没落地,济宁侯就派了自己的乳娘来,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还直说是因为家里没有主持中馈的人,并不是想怠慢四妹妹。然后中元节送莲灯,中秋节送粽子,重阳节送菊花,没有一个节气落下来的,我看倒是真心实意地想快点把四妹妹娶回去才放心的样子。”   大家都掩了嘴笑,神色间均露出或多或少的羡慕来。   窦昭却暗暗叹气。   前世今生,魏廷瑜喜欢的,始终是她的颜色。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困惑。   男人不喜欢女人的颜色还能喜欢什么?   难道还让他和你做知己不成?   话虽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明白,可想想正经夫妻一场,最后还是会因色衰而爱驰,又有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顿时有些兴味阑珊起来,抬头却看见了独自坐在荷塘边的纪咏。   他穿了件青莲色直裰,呆呆地坐在青石长凳上,秋日的阳光透过已快凋零的桂花树枝投在他的身上,形成了一片变化莫测的斑驳光影,让他冷漠而颓然,看上去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纪咏,从来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出了什么事呢?   窦昭不由暗暗猜测。   而坐在她身边的窦明心里却像揣了把火似的。   她死死地咬着唇,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来。   不就是要嫁给一个侯爷,大家用得着这样巴结她吗?   那侯爷不过只有个闲差,是能帮着窦家的子弟谋个一官半职?还是能帮着五伯父在内阁里说话?   这些妇人,每天只知道针头线脑的,没有一点见识!   何况她还没有嫁进去。   说不定哪天出点什么意外,这门婚事就会黄了呢?   窦明眼底掠过一丝讥讽,就看见柳嬷嬷请大家移驾到二太夫人那里去,说是二太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设宴招待大家——这宴请的费用就是二太夫人的体己银子了。   众人少不得又恭喜三奶奶和戚氏一番。   三奶奶和戚氏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倒不是差这点银子,而是二太夫人拿了体己银子为侄孙庆祝,体现了二太夫人的喜悦和爱护之情。   一群人又说说笑笑地往二太夫人那里去。   时刻注意着窦昭的窦明就发现窦昭渐渐落到了众人之后,在她们拐过紫藤架时,窦昭突然不见了。   窦明在心里冷笑,停下来折了几枝紫藤花,见众人已走远,她匆匆往花厅去。   中途,她看见了站在荷塘边的纪咏和窦昭。   “你怎么坐在这里?”窦昭调侃着纪咏,“难道是因为我们家出了个少年举人,纪表哥不能像从前那样风头无二,所以有些失落了?”   如果是平时,纪咏听了这话会立刻跳起来毒舌地反击到她毫无招架之力,可今天,纪咏却只是抬头望了她一眼,语气怏怏地道:“我正在算账。”      第一百三十九章 算账      窦昭听得发愣,隐隐有种多此一举的感觉——他纪咏是什么人,用得着人同情吗?一时的安静,也不过是为了制造更多的喧嚣罢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慢慢地算好了。”她扭头就走,“我还有事,先走了。”   “喂,喂,喂!”纪咏却拉住了她的衣袖,“你这人,脾气怎么这么坏?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听都没听完,扭头就走!”立刻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   窦昭为之气结,甩着衣袖,道:“你不是在算账吗?我站在这里岂不是会打扰你……”   “没有,没有!”纪咏忙道,松开了手,请窦昭一旁坐,“我正想找你商量商量。”   窦昭见他没事,哪里还有心情听他胡言乱语,道:“有什么话回去了再说,二太夫人宴请女客,我也要过去凑热闹。”   “哦!”纪咏点头如捣蒜,“那你快去,我们晚上再好好合计合计这事。”   在这些事上他一向很有分寸。   窦昭转身离开。   太湖石假山后面露出窦明的半张脸。   到了晚上,窦昭和纪咏在花园里碰面。   大红灯笼的光照在纪咏的脸上,让他的眉目更显俊朗。   他扳着指头数道:“我今年十六岁,明年中个进士,十七岁;庶吉士三年散馆,二十岁;然后到六部观政,三年以后混个从七品的右给事中或是詹事府主薄厅主薄、太仆寺主薄厅主薄之类的,就二十三岁了;再三年,升个七品……这样算下去,我要升到正二品,最少也得五十三岁!”他说着,打了个寒颤,“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考进士一点也不划算!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中举之后立刻参加春闱的,好歹也能节省几年,五十岁的时候做到正二品。”   窦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没好气地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   前一世倒是以圆通法师的身份不到三十岁就做了礼部侍郎,正三品。   “我也正在苦恼,”纪咏说的是苦恼,眼睛却亮晶晶的,看不出一点苦恼的样子,“你说,有没有什么捷径能让人不用这样苦苦地熬资历?”   能!   出家当和尚!   念头闪过,窦昭瞪大了眼睛。   难道上一世,纪咏就是因为这样才去当和尚不成?   可那也得有足够的运气遇到个因为圈禁了自己父亲,杀死了自己哥哥而问鼎大宝,每日寝食不安,因而开始特别信奉佛教的皇上才行啊!   她觉得自己的额头好像在冒汗。   要是知道他前世是什么时候出的家就好了!   窦昭掏出帕子来擦了擦额头,道:“听说梁青是四十三岁入的阁,孙怀四十四岁入的阁,王箕四十六岁入的阁……”   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家伙继续出家当和尚吧!   六伯母每次提起来他来的时候,不知道多高兴,多荣耀!好像他就是纪家的希望,纪家的未来似的。怎么也要哄着他考个进士之类的再说。   “我就知道,这话只能跟你说!”纪咏听着,兴奋地一掌拍在了窦昭的肩膀上,窦昭身子一沉,肩头立刻火辣辣地痛起来。   她不悦地喝道:“你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纪咏连声道歉,一弯腰,从石桌下面摸出一大卷纸来。   他把纸卷摊开来,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道:“我把近百年的内阁大学士的履历全都列了出来,你看看!”   灯光昏暗,窦昭哪里看得清楚。可她要是不陪着纪咏疯,纪咏还不知道要祸害谁去?至少她不会轻易被纪咏所蛊惑。   她吩咐素兰去点盏灯来。   素兰应声而去。   纪咏却迫不及待地介绍起那些名人来:“……梁青是因为做过仁宗皇帝的师傅,仁宗皇帝一登基,就把他从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提到了正二品的礼部尚书,皇上有六位皇子,最小的今年也有十三岁了,我就是想弄个从龙之功,也有点晚了……这个不行!孙怀是因为显宗皇帝要整治官吏,他正好有刚直不阿、清正廉明有名声,皇上才让他做了刑部尚书,可在此之前,他在琼州做了整整十二年的县令,我可不想为了当个尚书就跑到琼州去晒太阳……这个也不行!王箕是仁宗皇帝还是太子时,太宗皇帝要废了仁宗皇帝,王箕在都察院御史的时候曾上书为仁宗皇帝辩护,仁宗皇帝登基后,提擢他做了吏部尚书……”他说着,摸着下巴沉吟道,“王箕这一招倒可以试一试——当今皇上虽然有些喜怒无常,但总的来说还是个仁君,对御史的弹劾什么的也能容忍,不过若是想让皇上和太子之间有罅隙,这件事有点难度……”   窦昭已经听得大汗淋漓。   有这样求官的吗?   他是不是太自大了些?   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事都要照着他的意愿行事!   “你是只想出名?还是想做官?”她问纪咏,“或者是要给家里人一个交待?”   “这有什么区别?”纪咏两手一摊,道,“想出名,自然得做官,做了官,也算是给家里一个交待了。我寻思着,得想办法四十岁以前做到尚书,这样还有三十年我就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别人也不会因我特立独行而觉得我匪夷所思了……”   窦昭实在是忍不住了,斜睨着他:“你敢肯定你能活到七十岁?”   “人生七十古来稀。”纪咏大言不惭地道,“我怎么也得活个差不多吧!”又道,“不过,我觉得我最少也能活到八十一。”   窦昭觉得自己和他生气真是白费表情,道:“这都是以后的事,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考个前三甲吧?考不中进士,你说的这些都是白搭。”   “我也这么觉得。”纪咏很认真地点头,“但比起谋划怎么做才能最快成为正二品大员,考进士只是件小事。”   窦昭气极而笑,道:“那你做佞臣或是奸臣好了!”   “这也是条路哦!”纪咏严肃地道,“我还真没有往这上面想。看来多一个人商量果然就多一条路啊……”   窦昭语凝。   纪咏哈哈大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窦昭望着这样的纪咏,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纪咏忙道:“四妹妹,你别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怕我胡来。可这世上的事真的是很无聊,我要是不自己给自己找点趣事,只怕会被闷死。”话说到最后,已有几分唏嘘。   窦昭哼道:“所以说‘人皆生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嘛!”   “不错,不错!”纪咏抬手就朝窦昭的肩膀拍去,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把手缩了回去,大声道,“就为四妹妹这一句话,也应当浮一大白。”然后又不无遗憾地道,“你怎么是个姑娘家?要是个小子该多好!”   窦昭已经懒得理会他了。   花园的南边就传来了一阵喧哗。   纪咏站起身来。   窦昭也有点奇怪。   素兰去拿个灯,怎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两人正在那里张望,就看见窦明搀着祖母,在一大群丫鬟媳妇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窦明的贴身丫鬟季红和红姑在前面提着灯,素兰手捧着盏宫灯,委委屈屈地跟在祖母的身后。   窦昭冷笑。   纪咏更是额头青筋直冒,咬着牙低声对窦昭道:“上次我看在她是你妹妹的份上,这次你不要怪我不给你面子!”   窦昭没有做声。   桌上摊着的一大堆写着字的纸给了纪咏借口:“……找四妹妹问问,有没有这些人的生平?”   祖母和善地点头,道:“有什么话白天说就是了。天色太晚,夜风又大,小心把灯给烧着了。”   两人齐齐应喏。   在窦明得意的目光中,祖母让窦昭扶着她回了屋。   只是刚一进门,还没等窦昭开口说话,祖母已道:“我知道,纪公子虽然喜欢胡闹,却是赤子心肠,你更是事事心中有数,你们俩人断然不会做出什么让大人们操心的事。只是明姐儿既然找了我来,她就可以找第二个人,你们总归是要避避嫌。以后有什么事,就到我屋里来说。”   祖母的信任让窦昭眼眶微湿。   她恭敬地应是,服侍祖母睡下了才离开。   窦明却一直在外面等她。   看见窦昭出来,她笑语殷殷地喊了声“姐姐”,道:“您说,我明天要不要也跟二太夫人说说?”   “说吧!”窦昭笑道,“刚才纪表哥跟我说,上一次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和你一般计较,这一次,他谁的面子也不看了。”   窦明脸色微白,色厉内荏地道:“他还敢倒打我一耙不成?”   窦昭微微一笑,和她擦身而过。   接下来的几天窦昭一直被祖母叫去做针线,纪咏则乖乖地呆在鹤寿堂读书,窦明跟着婉娘学弹琵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素兰不免有些嘀咕:“纪公子到底有什么打算?”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素心告诫她:“这是小姐和纪公子的事,你不要从中搅和。”   素兰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趁着变天,主动请缨去给纪咏换厚被褥,悄悄地打量纪咏。   纪咏当做没看见。   素兰抓耳挠腮,最后只能沮丧地给纪咏曲膝行礼,准备退下去。   纪咏这才慢腾腾地道:“你放心好了,我正在想什么事能让你们五小姐一辈子都后悔不己!”      第一百四十章 斗法      纪咏的那句话是当着所有来给他换被褥的丫鬟们说的,自然很快就传到了窦明的耳朵里。   她冷笑,闭门不出,吩咐周嬷嬷和季红:“以后只要是送到我这里来的东西,全都要细细地查看,确定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再送到我的手里。我就不信了,我不出门,不随意吃喝,他还能要了我的性命不成?”   周嬷嬷和季红原本担心着窦明要和纪咏硬碰硬,此时见窦明小心应对,不由松了口气。吃穿用度都要过了她们的手才会被送到窦明面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她们就在给窦明送来的秋衣里发现了一根针,在饭菜中发现了腹泄的药,在屋里发现了一条蛇,两只老鼠。   窦明不屑地轻笑:“不过如此!”   素兰则失望至极:“说得自己好像很厉害似的,结果也只会这些雕虫小技!”   素心厉声喝斥妹妹:“你还想怎么样?我看纪公子很有分寸!这样无伤大雅地闹腾一番,让五小姐受些磨难也就是了。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四小姐这个做姐姐的也难辞其咎。”   “所以说,还是把五小姐送回京都的好。”在自己的内室,屋里又只有她们俩姐妹,素兰说话也就没有了顾忌,“我就是不喜欢五小姐总是把四小姐当仇人似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素心叹道,“我们听四小姐的吩咐就是了。”   素兰点头:“不然还能怎样?纪公子又指望不上!”   纪咏确实有些指望不上了。   窦启俊中了举人之后,决定再接再励,参加明年的春闱。   窦家的几位进士都游宦在外,唯一一位留在家里的同进士说自己学识浅薄,不能耽搁了他的前程,不愿意指点他制艺,他想到江南一向比北方文风鼎盛,纪咏又是比自己高二届的南直隶解元郎,遂拿了自己的文章来向纪咏请教。   纪咏绝顶聪明,对那些有迹可循的东西更是有着别人望尘莫及的天赋,不过廖廖几句话,就让窦启俊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加之他没有那些老儒的酸腐,窦启俊问什么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窦启俊受益匪浅。窦启俊开始还只是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后来就天天来,再后来,干脆就住在了纪咏的隔壁……   他哪里还顾得上戏弄窦明!   这也是大家乐于见到的结局。   西窦慢慢地恢复了原来的宁静,窦明也开始每日跟着婉娘练琵琶。   眼看着就要立冬了,家里的人都在准备立冬的祭祀,季红却悄悄地跟窦明道:“二表少爷身边的尚儿悄悄跑了来,说有要紧的事要见您。我怕被四小姐看见,让他暂时躲在了柴房。”   窦明吓了一大跳。   这两年京都有什么事都是王檀给她通风报信,这次却派了自己的小厮过来……   她琵琶也不练了,催着季红把尚儿领进来。   尚儿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眉目清秀,穿了件丁香色的粗布衣裳,打扮得像个乡下小子,不等窦明开口,他已哭着跪倒:“表小姐,求求您救救我们二少爷吧?”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王檀像庞玉楼,性情活泼,小孩子,活泼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可坏在就坏在他上面还有个少年老成的王楠,他的活泼就变成了顽皮。为此他没少被母亲责骂、祖母喝斥。   听尚儿这么一说,窦明想也不想地问道:“他又闯什么祸了?”   尚儿抹着眼泪道:“老爷请同年给大少爷写了份推荐大少爷去国子监读书的文书,二少爷不知道那文书那么重要,一下子给弄脏了……表小姐,”他又哭起来,“二少爷真不是有心的……可老夫人让二少爷跪祠堂不说,还要把二少爷送到老爷那里去……谁劝也不行……表小姐,您就救救我们家二少爷吧……听说云南那边都是些蛮夷,还人吃人……”   “活该!”窦明骂道,“谁让他不长眼睛的!”   “表小姐!”尚儿闻言傻傻地望着窦明,连哭都不敢哭了。   窦明倒也不是真的恼火这个表弟,见状道:“我就是想给他求情也不行啊——我在真定,他在京都!”   尚儿眨着眼睛,道:“是于二送我来的。”   于二本是灵璧县的一个泼皮,因为投靠了庞锡楼而巴结上了庞玉楼,被庞玉楼带到了京都。   既然是于二送尚儿来的,可见这是二舅母的主意哦!   不过,去京都……   念头闪过,窦明微微一愣。   去京都啊!   她做梦都想去京都!   那里有疼爱她的外祖父,有时刻转着她转的王檀,还有漂亮的娘亲……   窦明抑制不住的激动起来。   到时候了不起被爹爹骂一顿,说不定还能留在京都呢!   窦明不由大声道:“你们打算什么办?”   尚儿道:“大慈寺是庵堂,到时候表小姐去庵堂上香,我们的马车在寺院后面的小道上等您。”   窦明越发觉得这是庞氏的主意了。   她想了想,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天我就去大慈寺上香。”   尚儿欢天喜地地走了。   窦明把这事告诉了季红。   季红很担心:“要是四小姐知道了……”   “那又怎样?”窦明挑衅地道,“爹爹可是把我交给了她的。”   季红默然。   窦明就悄声叮嘱她:“这件事不要告诉周嬷嬷……窦昭肯定会派几个护院跟着我们的,到时候你帮我打掩护,等我回了京都再来接你们。”   季红愕然:“您不要我随身服侍吗?”   “去京都不过三、四天的路程,有尚儿服侍,于二跟着,有什么好担心的。”窦明不以为然,“要是去的人多了,窦昭肯定会很快就察觉的。”   而且,她还需要季红帮她打掩护。   季红想想也有道理。   第二天,窦明跟窦昭吵着要去大慈寺上香。   窦昭还以为窦明是前些日子受了纪咏的气现在要发泄,没有放在心上,让段公义派了几个护院,陪着窦明去了大慈寺。   窦明在大慈寺上过香之后,就借口有些劳累,去了旁边的厢房休息,几个护院不好跟着,坐在外面的院子里闲聊。窦明又支开了周嬷嬷,换了件寻常的粗布衣裳,从厢房后窗翻了出去,偷偷摸摸地上了大慈寺后院的那条小道。   尚儿和于二果然驾着车在小道旁等她。   他们匆匆上了车,离开了大慈寺。   等周嬷嬷发现窦明不在了,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她吓得脸色发白,等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啪”地给了季红一耳光:“那于二一个大男人,就算是避嫌,你也不能让小姐一个人跟着他们才是。”急急地叫了护卫,要去追窦明,却被季红一把抓住,求道:“嬷嬷,小姐也不过是想回京都。”   周嬷嬷一阵犹豫。   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妥,咬着牙叫了护卫,不过已是下午了。   几个护卫大惊失色,一面沿着大慈寺的小道追,一面派人回去禀了窦昭。   窦昭气得心角发痛,找了段公义来:“……快马加鞭,无论如何也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五小姐。”   段公义知道厉害。   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大小姐,身边没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带着个小厮,跟着个男人夜行几百里,传了出去好说不好听。   他朝着窦昭抱了拳,转身就退了下去。   窦昭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就算王许氏要把王檀送到云南去,这也是为子孙成材的正经事,高氏劝不住,庞氏劝不住,难道窦明去了就能劝得住?   窦明有时候就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窦昭不由暗暗地叫了声“不好”。   如果尚儿说的全是谎话呢?   她一时间冷汗淋漓。   可如果于二说的是谎话,又有谁会下这么大功夫算计窦明呢?   要让于二和那个尚儿背叛王家,是要付出足够多的代价的,特别是像于二这种市井出身的泼皮,惯会见风使舵……   想到这里,她不由朝鹤寿堂的方向望去。   应该不会吧?   窦昭觉得是自己太多心了。   把窦明骗到京都去正合了窦明的意,这算是什么吓唬?   她舒了口气。   但如果不是吓唬呢?   窦昭被自己骤然而起的想法给吓着了,只觉得头昏目眩,两腿发软,扶着身边的茶几才没有跌坐下去。   “快,快!”她满头大汗地喊着素心,“把段护卫找来!”   素心看她脸色不对,急匆匆地找了段公义来。   窦昭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想了想,这才道:“如果于二要拐了五小姐离家,会往哪里去?”   段公义还以为窦昭发现了什么,听着脸色霎时比窦昭的还难看。   他上前几步,低声道:“那于二从前常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只是不知道他会把人交给谁——若是王老七,就会卖到扬州的勾栏院里去;若是唐三,就会卖到京都去……”   窦昭刹那间心里凉飕飕的,说话都带着颤音:“你快去查查!”   段公义应声而去。   素心忙倒了杯热茶给窦昭,安慰她道:“段大叔是地头蛇,哪里都熟,五小姐不过走了四、五个时辰,应该还没有出真定,肯定很快就能把五小姐找回来的。”也知道窦昭担心什么,道:“纪公子虽然喜欢捉弄人,却从不伤人性命,又是读书人,肯定不会做这种事的,您就放心好了!”想想又道,“若是您不放心,不妨问问纪公子。公子一向心高气骄,如果真是他做的,他不会不承认的。”   “怕就怕不是他做的!”粉彩茶盅透出来的暖意温暖了窦昭的手,让她紧绷着的心弦也跟着有所松动,“他做事向来标新立异,已是人人侧目,我们总不能因此出了点什么事就往他身上扯吧?”   心里却始终觉得有根刺横在那里。      第一百四十一章 惊骇      窦明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不禁有些后悔。   没想到这马车这样的简陋,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带了季红一起出门的。   她不由撩开了车帘:“于二,我们要多久才能到定州?”   “快了,快了!”赶车的于二回过头来,对着窦明谄媚地笑了笑,“我们这是走的小路,要是走大路,他们轻骑快马,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   “哦!”窦明情绪有点低落,缩回了车厢。   晚上,他们在一户农家借宿。   肮脏破旧的家具,干硬的、散发着霉味的被褥,水面上还浮着烟灰的茶水,让窦明觉得自己无法下脚。   她躺在炕上,闭上眼眼,努力不去想自己身在何处,思绪就渐渐地转到了外祖母家。   大舅母看见自己肯定又是一通教训,二舅母就会护着自己,外祖母……从前对自己真是疼到心里去了,可自从外祖父被人弹劾之后,外祖母对自己好像就没有从前那么好了。是因为窦家没有帮忙的缘故吗?自己这次去了,外祖母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宠爱自己呢?   窦明心里七上八下的,辗转反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或者是在陌生的地方,她睡得并不安稳,无端端的突然惊醒过来。   窗扇紧闭,清冷的月光从屋顶的明瓦里射进来,落下一方皎洁。   外面好像有人在说话。   窦明不由支了耳朵听。   “……不行,最少也得五十两银子……不说别的,就她身上那件玫红色西番莲纹的妆花褙子就能当五两银子……还有她耳朵上戴的那对猫眼石的耳珰……”   窦明顿时毛骨悚然。   她今天穿的就是件玫红色西番莲纹的妆花褙子,戴了对猫眼石的耳珰!   窦明本能地感觉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十分不妙。   她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身子软绵绵的,也顾不得穿鞋,套了双袜子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   门破破烂烂的,根本就关不严,站在门前轻而易举地就可以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情景。   堂屋没有点灯,敞着门,月光从门外照进来,可以清楚地看见于二的影子。   他正和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站在堂屋里说话。因为光线的原因,两个人都看不清楚面貌,只能勉强地分辨得出那男子的身材特别魁梧,站在那里,厚实得像座铁塔似的;女的身材圆滚,耳朵上的金耳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像双噬人野兽的眼睛,让人觉得瘆得慌。   “既然那些东西你稀罕,你可以拿去。”女的说道,声音有些嘶哑,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狠,“我只要人!十五两银子,多的一个子也没有!”   “莫二姑,”于二不满地低声讨价还价,“您这也给的太少了点。那丫头可是个千金小姐,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她骗到手的。您看我这又是雇车,又是打点的,您总得让我捞回点本钱吧?您这价也出得太低了点……您好歹给我加点……”   那莫二姑冷笑:“她今年都十一岁了,已经记得事了。给你十五两银子,还是看在我们当家的和你的交情上,要是别人,三两银子我都嫌多了……”   听到这个份上,窦明哪里还不明白。   什么二表弟坏了大表哥的荐书,什么让她去向外祖母求情,全都是假的!   这个于二,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要把自己给拐卖了。   她心里霎时烧起熊熊烈火,推开门就想把于二大骂一顿,可当她的手搭在了门闩上,粗糙的门闩扎伤手指传来的刺痛却让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得逃!   趁着于二还没有发现,她得赶紧逃走!   等脱了困,不管是窦家还是王家,伸根指头就能捏死他。   窦明咬着牙,顾目四盼。   屋里只有一个窗子,还通往外面的正院。   她立刻决定从窗子逃走。   手脚发软地上了炕,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抽了窗扇的闩子,打开了窗扇,外面的棂子却是钉死的,任她如何地推拉,都纹丝不动。   完了,完了!   窦明坐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   那个莫二姑不就是要钱吗,自己许给她钱不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又有了盼头,人也有劲了。   她跳下炕,啪地一声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三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笑盈盈的,一团和气。   听到动静望过来,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窦明很害怕,可从心里冒出来的怒火却驱散了她心中的胆怯:“于二,你这个背主求荣的东西,你竟然敢哄了我把我卖人,我外祖父知道了不把你五马分尸也要把你千刀万剐,你就等着在官府衙门的大牢里烂掉吧!”又嚷道:“莫二姑,你不过是为了求财。我许你五百两银子,不,一千两银子!你把我送回去,我让我外祖父好好感谢你。你知道我外祖父是谁吗?他是云南巡抚王又省。我伯父是文华殿大学士、刑部尚书窦元吉,我爹爹是翰林院学士、詹事府府丞……”   “啧,啧,啧!”莫二姑笑着打断了窦明的话,挪动着圆滚滚的身子走了过来,月光下,一双如豆的小眼睛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没有一丝暖意,“小姑娘,没想到你出身这样尊贵,脑子却这么不好使。”她说着,朝着于二咧开抹着厚厚大红口脂的大嘴皮笑肉不笑地道,“于二,你这事做得不地道。只说是个千金小姐,却没说是个熟人。你可真是让我难做!”   原来笑眯眯的于二此时显得有些畏畏缩缩起来,急声辩道:“二姑,我不是成心不告诉您——刚才我们不是只顾着谈价钱了,有些事还没来得及说嘛……”   “于二,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窦明听着忍不住骂道,“尚儿呢?他是不是和你一伙的?亏我二表哥对他那么好,我二舅母这样信任你,你们竟然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来,你们就不怕天打雷霹吗?”   “表小姐,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于二不以为意地嘻笑道,“要怪,只怪你运气不好。我这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两人争吵间,那莫二姑却退了几步,冲着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使了个眼色。   那男子仿佛没有看见似的,突然上前几步靠近了于二,一言不发,掏出把匕首就捅进了于二的胸口。   于二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男子,然后又慢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莫二姑的身上。   窦明这才反应过来。   她尖声厉叫。   只是那声音还没有逸出喉咙,就被莫二姑一把捂住了嘴。   窦明拼命地挣扎。   莫二姑的手却像铁钳似的,让她不管怎样挣扎也挣不脱。   “于二,要怪,只怪你运气不好。”她阴森森地道,把刚才他说窦明的话还给了他,“我们求财,可不是求气的。这位小姐来头这样大,我们可吃不下。只好委屈你们做对私奔的同命鸳鸯了。”   于二死死地盯着莫二姑,眼中流露出不甘、愤怒、绝望……可那眼神最终也敌不过魁梧男子手中的匕首,渐渐失去了光彩……   莫二姑吩咐那男子:“还有个叫尚儿的,应该也在这附近,让兄弟们快去找找,不能留下活口。”说着,掏出块帕子堵住了已经无力挣扎的窦明的嘴,然后把她丢在了地上,“把于二搬到炕上去,找个人把这女的奸了,丢在于二身边,做出被逼奸杀人的样子。”   “不!”窦明嘶声裂肺地哭着,发出来的声音却像小猫叫似的,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看见那身材魁梧的男子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平静地应“是”,脚步轻快地走出去的时候,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扯出嘴里的帕子,跪爬着抓住了莫二姑的裙裾:“你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她不要死前还受那样的凌辱!   莫二姑退后几步,把裙裾从窦明的手中抽出。   “窦小姐,这就是你的命啊!”她叹息着,充满了悲悯的味道,却更让人觉得惊悚,“谁让你自报家门的呢?你要只是个普通富户人家的小姐,我们至于要这样兵戎相见吗?说起来,我这次损失大了!做了你,我们这三、五年恐怕都要东躲西藏的避风头了,生意也做不成了,还得啃老本……”   她像个市井婆娘谈家常一个样的唠叨着,那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二姑,那小子躲在草垛里,说是于二让他在那里放风,我已经把他丢到后面的井里了。”   “笨蛋!”莫二姑怒不可遏地骂道,“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看过私奔还带着小厮,结果主人死在了屋里,小厮落进了井里的吗?还不快把尸体捞出来!”又道,“天快亮了,你赶紧叫个人进来把事办了。”   魁梧的男子被训得像个儿子似的,却一点脾气也没有,乖乖地应“是”:“我这就去办!”   莫二姑面色微煦。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两人俱是一愣。   外面传来男子洪亮粗犷的声音:“莫二姑,人还在不在你手里?有人好说话,没人,你就等着和你的姘头王老七一起上法场吧!”   是段公义!   是段公义的声音!   窦明泪流满面,呜呜呜地叫嚷着。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盼望听到段公义的声音。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感谢段公义的出现。   而莫二姑和那魁梧男子却脸色大变,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第一百四十二章 善后      窦明脸色苍白,两眼发直地坐在床上,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周嬷嬷抱着她失声痛哭。   窦昭站在窗前,冷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自从窦明被段公义救回来之后,她就变成了眼前的这副模样。   如果庞氏行事堂堂正正,窦明又怎么会误会于二是庞氏派来的?又怎么会落入于二那破绽百出的圈套里呢?   可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   她们总喜欢玩那些阴谋诡计,结果反被那些阴谋诡计趁虚而入。   这算不算是善泅者溺于水呢?   思忖中,素心急步走了进来,低声禀道:“小姐,段护卫来了!”   窦昭看了窦明一眼,转身走出了内室。   大家都没有发现窦明的手指微微地动了动。   厅堂里,段公义正恭敬地给窦昭行礼:“四小姐,我已经照您的吩咐把人交给了官府。鲁知府说,这件事他一定会秉公处理,决不会让那王老七和莫二姑乱说话的。请您放心。”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轻快——如果不是因为在窦家做护卫,鲁大人堂堂两榜进士、四品知府,哪里会那样客客气气地和他说话?这让他有种光明正大的感觉,比拿多少银子更让他觉得踏实。   “有劳段护卫了。”窦昭感激地道,问起莫二姑来,“她可交待了些什么?”   段公义苦笑:“说了等于没说——于二在灵璧县的时候就和王老七私交甚密,这次只说是在王家犯了事,缺银子,半路上拐了个千金小姐想换几两银子使使。那个叫尚儿的小厮也被杀了,想要知道于二抽什么风,或者去京都能打听到些什么。”   “这件事只怕还要麻烦段护卫走一趟。”窦昭沉吟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是能把外面的流言蜚语压下去,可家里的长辈那里却不能不交待一声。五小姐这个样子,也不太合适留在真定。我准备让素心代我去见见我父亲,还是让窦明回京都去,顺便把这件事也跟王家说说。一来是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二来也要让他们知道,五小姐之所以上当受骗,就是因为信了于二的话,让他们以后行事大方一些,不要总是像上不了台面似的,说句话也要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   段公义本是个胆子大的,又有了在鲁大人那里的经历,对去云南巡抚家拜访坦然了很多。   他沉声应“是”,想到窦昭待他非常的敬重,护卫方面的事从来都是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每个月拨给他十两银子的应酬开支也是从不查账,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也是交给他,对他有知遇之恩,待窦昭也就更真心诚意,少了些主仆间的尊卑,多了些朋友间的爽快,他遂提醒窦昭道:“素心毕竟是个小姑娘家,王家的人会听她说吗?”   窦昭笑道:“不是还有二太夫人吗?”   段公义不解。   窦昭笑道:“我暂且卖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押着个面如死灰的丫鬟走了进来。   段公义知道窦昭这是要处理内宅的事了,忙起身告退。   季红木木地跪在了地上。   窦昭道:“忠心侍主是件好事,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是非不明,善恶不辨。还好今天五小姐找回来了,要是没找回来,你准备怎么办?窦家不能再留你了,等会牙婆来了,你带上你的东西跟她走吧!”   季红一愣,眼泪随即唰唰地落了下来。   “多谢四小姐,多谢四小姐!”她“咚咚咚”地给窦昭磕着头,“多谢四小姐不杀之恩!”   出了这样的事,如果换成是其他人,自己恐怕早就被乱棍打死。   现在好歹捡了条命啊!   窦昭挥了挥手,示意两个粗使婆子押着季红去见牙婆。   两个粗使的婆子会意,曲膝行礼,推搡着季红离开了栖霞院。   周嬷嬷眼睛红肿地从内室走了出来。   她跪在窦昭的面前,又羞又愧:“四小姐,我知道,我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也没脸再服侍五小姐了。只求四小姐能给五小姐找几个安分守纪的人在身边服侍,五小姐就是想做什么,也做不成……我一辈子都感激四小姐。”说完,给窦昭磕了三个头。   周嬷嬷和那些丫鬟、婆子不一样。她是窦明的乳娘,对窦明有哺育之恩,而且她没有卖身契,只有雇佣文书,若是在雇佣期间要走,不过赔几两银子就行了。她之所以一直这么任劳任怨地照顾窦明,是真心把窦明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窦昭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嬷嬷还是留下来吧!我看窦明吓得不轻,只怕一时半会都要养着,她是你从小奶大的,有你在她身边,她能也好得快一点。”   周嬷嬷错愕。   窦昭道:“不过,窦明身边的其他人却要换一换才好。我会和崔姨奶奶商量,看这事到底怎样办好的。”   周嬷嬷这才回过神来。   “四小姐,难怪别人都夸您是菩萨心肠!”她抹着眼泪道,“您大人大量,不和五小姐计较,这是五小姐的福气啊!”   “福气什么的不敢当。”窦昭淡淡地道,“我只盼着她经了这一件事,能长长记性,以后行事不要总是先想着那些邪门歪道,要往正道上想,往正道上走。爹爹不让她回京,她想回去,只管想尽办法去求爹爹,求她外祖母,却不该这样不清不楚地跟着别人私自回京。要不是她存着这点念想,那于二又怎么能哄了她上当?”   周嬷嬷连连点头:“四小姐教训得是。我以后会慢慢跟五小姐说的。”   两人正说着,大夫过来了。   因那大夫已年过五旬,又是从小在窦家走动的,窦昭没有回避,等大夫给窦明诊了脉,窦昭请大夫到花厅里坐下,仔细地问了病情,将方子交给甘露去拿药,亲自送大夫到了二门,之后去了祖母那里,但没敢把窦明被拐的事告诉祖母,只说是窦明吵着要去京都,栖霞院那些服侍的人竟然帮着她在外面悄悄雇了车马,要不是周嬷嬷告诉她,窦明只怕就偷偷地跑回京都了,因此才要处置栖霞院的人。   窦明因不太瞧得起祖母,平日不过是隔三岔五的来给祖母问个安,应个卯,还不如去二太夫人那里去得勤。加之窦昭特意嘱咐隐瞒,祖母并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叹惜窦世英造孽:“……好生生一个孩子,被他养得不成样子了。”又嘱咐窦昭,“你是做姐姐的,就是她有什么错,你也要好生生地教她才是,不能让她放任自流。”   祖母世事通透,早就看出窦昭对窦明一直以来都是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她虽然觉得这样不好,可窦昭是在她跟前长大的,又从小就和她亲近,她不自觉地就有些偏袒窦昭,有些事也就装聋作哑当是不知道的。   窦昭心里也明白,颇为敷衍地笑着应是——不是她不想管,而是窦明父母俱在,轮不到她管。但这次,她下定决心把窦明送回京都去,也许遂了窦明的心愿,窦明会乖顺些。   从祖母屋里出来,她开始整顿栖霞院的人。   西窦又是请大夫,又是放人卖人的,东窦这边很快就察觉到了异样。   二太夫人叫了窦昭过去说话。   窦昭涨红着脸把窦明的事告诉了二太夫人,并道:“……这样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只好拖一天是一天。”   二太夫人气得差点闭过气去,二太太和柳嬷嬷掐了半天的人中二太夫人才顺过气来。   “孽障,孽障!”二太夫人骂道,“我就知道,他们王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又问窦昭,“可查清楚了那个于二为什么要拐窦明没有?”   也不喊明姐儿了。   窦昭把查到的都告诉了二太夫人,自己打算让素心去拜访王家人的事也说了。   二太夫人连连点头,拍着窦昭的手道:“好孩子,真是难为了你!说来说去,都是你父亲惹的祸……”   子不言父过。   二太太忙在一旁干咳了几声。   二太夫人也察觉到失了言,忙转移话题安慰了窦昭半晌,还问窦昭有没有什么为难的,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直管来找她。   窦昭拿到了尚方宝剑,自然是谢了又谢。   二太夫人就道:“不过,素心身份卑微,又是个小姑娘,让她去跟王家的人说不合适,我看这样好了,我写封信给你五伯父,让柳嬷嬷陪着素心去京都见你五伯母,这件事,就交给你五伯母去处理好了,你毕竟是做姐姐的,而且没有出阁,别把自己牵扯了进去。”   窦昭正等着二太夫人的这句话。   二太夫人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擅于审时度势。   当初她为了儿子可以在曾贻芬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和自己的小叔子僵峙一天一夜,力挺扶正王映雪;等到王行宜有可能和儿子竞争内阁大学士的时候,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寒碜王映雪。现在,五伯父入了阁,王行宜从陕西巡抚变成了云南巡抚,正是她要报从前在王家人面前“忍辱负重”之仇的时候了,王家的仆人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她要是不趁机把王许氏踩得抬不起头来她就不是窦家的那个二太夫人了!   就像她一直记得邬太太似的——窦世枢一入阁,她遇人就说邬善之所以得以考中案首,全是因为窦家族学的杜夫子给邬善开小灶的原因,而杜夫子之所以给邬善开小灶,是因为当初窦世枢落难的时候,邬松年曾经请窦世枢喝过一顿酒的缘故。   窦世枢变成了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而在儿子一考中案首之后就和窦家渐行渐远的邬家,则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偏偏邬太太还不能辩解,更不能像从前那样领着儿子、女儿常常去窦家串门。      第一百四十三章 指认      接下来的几天,窦昭把精力放在了窦明身上。   大夫看过了一个又一个,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窦明却还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不说话,不理人。   周嬷嬷急得直哭:“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   窦昭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已到了京都的段公义派人送信来,说王檀根本没有弄坏王楠的推荐文书,而于二的确是犯了事——他和人赌博输了银子,怂恿着尚儿偷了王檀的古董笔洗卖,被王家的人发现了,把他和尚儿一起赶出了王府。   线索又断了。   窦昭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太太、三太太和几位在家的堂嫂、侄儿媳妇都过来探病。   窦明被拐的事对窦家的声誉影响太坏,二太夫人、二太太和窦昭几个早就统一了说法,不管是谁问起,都只说是窦明闹着去京都找她母亲,窦昭不答应,她就和窦昭生闷气,半夜三更躲在花园子里吓唬窦昭,谁知道却把自己给吓着了。   她这个样子,不管是谁看了都要帮着出出主意,或介绍哪个名医,或推荐哪个道长,可东窦的女眷们不知道是相信了二太夫人的说辞,觉得这不过是件不值得关注的小事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家纷纷都只安慰窦明好好静养,却没有一个帮着窦明出主意的,那暧昧的态度,好像都不过是碍着亲戚的面子来走个过场似的。反倒是窦昭,不时被这个那个的拉到一旁说体己话,或被喊着“傻孩子”,或被喊着“傻妹妹”,道:“这事你可扛不住,快跟你父亲说一声,把明姐儿交给她母亲才是正经!”   窦昭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说段护卫已经护送柳嬷嬷和素心去了京都。   说话的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均反复地叮嘱她:“这次不管你父亲说什么,你都不能再把明姐儿接在手里了,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窦昭不住地点头,向给她提点的人道谢。   好不容易应付完东府的亲眷,到了立冬日。   窦昭把早就准备好的菊花、金银花赏赐给府中的各人,大家煮了汤,沐浴扫疥。   整个府第都飘荡着菊花和金银花的香味。   周嬷嬷也一早帮窦明沐浴,又看见天气晴好,想着窦明这些天一直窝在屋里,禀了窦昭,和新拨过来照顾窦明的媳妇方升家的并几个大小丫鬟拿着坐垫、捧了茶水点心、锦杌等,扶着窦明去了后花园。   一面走,还一面告诉窦明:“这是金缕梅,这是广玉兰,这是石榴树……这广玉兰春天的时候开花,石榴树呢,要到夏天才开花,开完了花,还结石榴……”絮絮叨叨地,把窦明当个懵懵懂懂不知事的孩子。窦明呢,木木的,仿佛这些全然与她无关。   方升家的满脸的怜悯,带着小丫鬟服侍窦明在湖边的水榭歇下。   周嬷嬷就吩咐几个小丫鬟:“你们去玩吧!”   方升家的迟疑道:“这妥当吗?”   她们都是新进府的,听说从前的人就是因为服侍窦明不力才被窦昭打发出去的,进来的时候又跟着家中的管事妈妈学了快半个月的规矩才被拨到栖霞院来,大家循规蹈矩地照着管事妈妈说的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   “从前五小姐可喜欢热闹了。”周嬷嬷怅然地道,“你们欢欢喜喜的,五小姐在这里看着,说不定想起从前的事,病能有点起色。”又道,“四小姐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刻板的人,是从前栖霞院的那些人有过失,四小姐才换的人。你们要是不相信啊,可以看看四小姐身边的人,哪个不是欢天喜地一脸的笑?”   方升家的想想也是,笑着吩咐下去。   几个小丫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窦昭当初选她们服侍窦明也是希望栖霞院的气氛能活泼些,都不是什么心思重的孩子,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看着花园子里铺着彩砖的小径,一蓬蓬盛放的茶花,郁郁葱葱的老树,渐渐就放开了手脚,你和我斗草,我和你看花,欢声笑语,一派热闹,把被窦启俊缠了几天,借口要出去走走,坐在不远处的太湖石假山旁边的纪咏和窦启俊给惊动了。   窦启俊拉着纪咏登上了假山上的凉亭,正好看见几个小丫鬟笑嘻嘻地闹成了一团,他不由道:“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惹得纪咏直翻白眼,道:“你看有哪一个是千娇百媚似春莺的?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一句话没有说完,突地“咦”了一声,往山下走去。   “您去干什么?”窦启俊急急地追了上去,就看见几个丫鬟簇拥着窦昭朝水榭走去。   “四姑姑!”窦启俊喊着窦昭。   窦昭回过头来,看见是窦启俊和纪咏,笑了起来:“纪表哥和伯彦也在园子里来散步啊?”   窦启俊笑道:“这几天天天读书到半夜,难得好天气,出来走走。”然后看见了坐在水榭里的窦明,道:“五姑姑的病好些了没有?”   “暂时还没有什么起色。”窦昭情绪有些低落。   纪咏却不以为然地道:“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她娘!就算是她娘,也不能天天把她拴在裤腰带上吧?”   窦昭苦笑:“爹爹把她交给了我,我总归是有责任的。”   窦启俊也道:“法理不外乎于人情。从法学上讲得通,从儒学上讲不通。”   “所以儒家乱法,崩坏朝纲。”   “这样说未免太武断。若是人人都只守法不讲人情,那些为民除害的义士岂不都要被判罪?”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情可讲,才有漏洞可钻。为民除害是官府的事,与那些江湖人士何干?”   窦昭不由打趣纪咏道:“纪表哥,好像你也是儒生哦!”   纪咏撇了撇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窦启俊和窦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三个人一起进了水榭。   周嬷嬷等人忙上前行礼。   窦昭问她们:“五小姐今天怎样?”   “还好。”周嬷嬷含蓄地道,“早上吃了半个包子,一小碗梗米粥。中午吃了几片春笋,几个肉丸子,小半碗面条。”   窦昭点头。   窦启俊就笑着和窦明打招呼:“五姑姑,您可还认得我?”   窦明木然地坐在水榭旁的美人靠上,呆呆地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窦昭轻声道:“她现在不大理人。”   窦启俊理解地点了点头。   纪咏却毒舌地道:“我看她挺好的嘛!能吃能喝的,还不闹腾,比从前看着顺眼多了。”   “纪公子!”周嬷嬷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沉声道,“请您口下留情。”   纪咏冷笑:“难道我说的不对?像她这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能这样好生生地待在家里不生事闯祸,是她的福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是所有的事只要窦、王两家的人出面就能摆平的!”   窦昭和窦启俊默然。   周嬷嬷却眼睛一红,哑声道:“就算如此,纪公子也不应该这样说我们五小姐才是!她才多大点……”   “三岁看老。”纪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周嬷嬷的话,“她是个什么德性,你还不知道?她有今天,你难道能撇得清?别出了事就赖别人,也不想想自己……”   “纪表哥!”窦昭不悦地喊了他一声。   “算了!”纪咏挥了挥手,一副不和周嬷嬷一般见识的模样,“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懒得理你!”   周嬷嬷脸涨得通红。   窦明突然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转过脸来。   窦明、窦启俊、周嬷嬷和方升家的忙跑过去,焦急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周嬷嬷更是把窦明搂在了怀里,哽咽道:“明姐儿,明姐儿,您这是怎么了?”   自从被段公义救回来之后就神情呆滞的窦明却猛地指了纪咏,尖声厉叫道:“就是他,就是他害得我,是他指使的于二……”   众人满脸的惊骇,除了窦昭和窦启俊之外——前者低垂着眼睑,后者面色冷峻。   “五姑姑,话是不能乱说的!”他沉着脸道,“你说纪公子害了你,你有什么证据?”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窦明凄厉地叫喊着,“于二说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只得罪过他,只有他会害我……”   窦启俊听着这完全没有理智的话,直接无视窦明的叫唤,而是满脸歉意地给纪咏赔不是:“五姑姑可能被吓得有些糊涂了,还请纪公子多多海涵!”   纪咏目露讥讽地瞥了窦明一眼,扬长而去。   窦启俊匆匆地对窦昭说了句“纪公子性情高傲,这件事我会和他好好解释的,您不用管了”,拔腿就追了上去。   “是他!就是他!”窦明目眦欲裂地冲着纪咏的背影嚷着,对着周嬷嬷又是挠又是踢打的,想挣开周嬷嬷去追纪咏,“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五小姐,五小姐!”周嬷嬷急得满头大汗,方升家的也上前帮忙。   窦昭却走到了水榭旁,站在美人靠前远眺。   纪咏和窦启俊说着话,消失在了曲径中。   晚上,她去找纪咏:“如果段公义没能及时追上窦明,会怎样?”   纪咏笑道:“给她个教训而已,实际上你根本不用管她。”   并没有明确地回答她有什么安排。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窦昭不由紧了紧斗蓬。   纪咏却道:“喂,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要怪只能怪她运气太差,遇到了我。不过,如果不是遇到了我,就变成你的运气太差了……”   “我知道。”窦昭低低地道,“灯笼从半空中落下来,很可能烧坏你半边脸,你就再也没机会入仕了;吃了巴豆的马如果突然腿软,你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落得个半身不遂……花园里那次,如果她得逞,我们可能会身败名裂。”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纪咏的眼睛,“所以我没有指责你。可我也希望你做事,能给人留一线生机。”      第一百四十四章 噩耗      纪咏听着勃然大怒:“我凭什么给她留一线生机?她中了我的圈套,是她蠢;她想算计我,也要有这个能力才行!什么引火上身,在马料里下巴豆,这些都是我五岁的时候就玩的不要了的!还窥视我们行踪,请了长辈来……我要是她,直接模仿你的笔迹写封信给我,然后让柳嬷嬷发现就行了,还用得着兴师动众地喊上一大堆人?她没本事,你竟然怪我!我有什么错?你还帮她说话!说来说去,不过因为她是你妹妹罢了……”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窦明之所以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是因为窦明无能。   他愤怒的,是自己为窦明说话。   窦昭突然明白纪家老太爷为何要纪咏出来历练了。   在纪咏的心中,没有对错,只有你我。   所以他睚眦必报。   明明知道窦明被拐会面临着怎样的下场,却毫不在意。   他太聪明,太自负,世间万物、礼仪道德全都不放在眼里。   别人做错了事,至少还会忌惮鬼神或报应,可纪咏什么都不怕。   他是真正的肆无忌惮!   这样的人,书读得越多,知道的越多;知道的越多,破坏力就越大。   纪家老太爷不过是想让纪咏通过感受红尘喧嚣中的悲欢离合让他的心中多一点悲悯之心而已。   可很显然,前一世,纪家老太爷失败了!   纪咏以方外之人的身份挑战世俗规矩,披着袈裟做了三品大员;他怂恿皇上出家,不过是要度不可度之人,做成前人从来没做成的事,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手段罢了。   “不是。”望着激动的纪咏,窦昭打断了他的话,“不是因为她是我妹妹,而是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变成一个和窦明一样的人!”   她的声音平静理智,带着一点点的痛心,让纪咏愣住。   “你那么的聪明,那么的能干,”窦昭认真地望着她,“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做什么都比别人好。别人要琢磨半天的事,你不假思索就做到了,你理应比所有的人都优秀,都出色才是!可你看你现在,和方外之人斗法,和窦明论长短……你再看看伯彦,他花了一年的时间走遍了真定,希望能尽己所能让黎民百姓生活的更好些!他也许不如你聪明,可他做的事却比你做的更有意义!纪表哥,”她的表情真挚,“你应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而不是拘限在这内宅里。以你的聪明才智,你一定能成为一个造福黎明百姓,让后辈景仰的人!”   纪咏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气氛压抑而沉重。   纪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这话教训的味道是不是太重了些?   窦昭思忖着,露出个俏皮的笑容,道:“到时候我就可以跟我的后辈们说,纪见明纪咏,是我的表兄哦!当初他考进士的时候,还曾借住在我们家读书呢!”   纪咏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拂袖而去。   “唉!”窦昭摇头。   素兰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小姐,五小姐闹着要来找纪公子。”   窦昭顿时心头冒火,恼道:“她又要干什么?”一面说,一面快步朝栖霞院去。   素兰几个连忙跟上。   栖霞院灯火通明,周嬷嬷紧紧地拦腰抱着在那里正上蹦下跳的窦明,苦口婆心地劝她:“五小姐,您别闹了,闹开了,那天的事就包不住了,您以后可怎么做人啊!四小姐这几天为了您的事,忙里忙外,忙前忙后的,人都瘦了,您就是看在四小姐的面子上……”   “我凭什么要看她的面子?”窦明听着,越发的暴躁,嘶吼道,“她明明知道是纪咏害了我,还包庇纪咏,她把我当妹妹了吗?包不住就包不住,大不了一死!”   “周嬷嬷,你放开她吧!”不知道什么时候,窦昭已进了内室。   她站在门口,冷冷地望着窦明:“她不过是仗着现在回了家,要是闹过了头,窦家的人不会坐视不理,纪见明不敢把她怎么样而已。她既然要去找纪见明,就让她去吧!不过,我的话说在前面,你不给我面子,我也用不着给你面子。这次哪怕是纪见明要把你按在湖里溺死,我也会袖手旁观的。”她说着,目光从内室服侍的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至于你们,有谁帮着她胡作非为,从前栖霞院服侍的那些人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丫鬟、媳妇们立刻面如土灰,瑟瑟缩缩地挤在了墙角。   窦明瞠着窦昭,仿佛要把窦昭生吞了一般:“窦昭,你别以为我不敢!”   “你敢!”窦昭神色平静,好像窦明是在叫嚷着不吃青菜似的,“我知道你敢,所以我让周嬷嬷放开你。反正你谁也不在乎,贴身的丫鬟季红帮你,被卖了,你再换一个丫鬟好了;周嬷嬷护着你,那是她心甘情愿的,死了也是活该……”   “你胡说,你胡说!”一向在窦昭面前强横的窦明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胡说了吗?”窦昭反问,“季红哪里去了?你再问问周嬷嬷,要不是我,她还能站在这里?一个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维护不了的窝囊废,也就配在家里横行。你若真有本事,就别连累身边的人啊,自己去找纪见明算账去!”说着,吩咐素兰,“你传了我的话下去,把大门关了,五小姐想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可如果有人要帮五小姐,哪怕是帮着五小姐递了一根针,立刻拖下去乱棍打死!”   周嬷嬷把窦明抱得更紧了:“五小姐,五小姐,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窦明发狠地掰开了周嬷嬷的手,冲了出去。   周嬷嬷立刻追了上去。   窦昭一把拦住了周嬷嬷:“你难道还想害她一次?”   周嬷嬷失声痛哭。   窦明凭着心中的一腔怒火一鼓作气地冲到了鹤寿堂。   可当她站在鹤寿堂门口的时候,却犹豫了。   一路上,遇到她的人果真都对她视而不见。   莫二姑那冰冷如霜的小眼睛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双臂抱胸。   有小厮从鹤寿堂出来:“公子这是怎么了?不吃不喝地傻躺在醉翁椅上,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跟老太爷交待啊!”   “没事。听说从前公子要做长生不老丹,整整一年都没有迈出厢房一步,还不是好好的!”   窦明忙躲到了一旁的大树后。   两个小厮说说笑笑地从她身边走过。   她蹲在了树下。   看着夕阳西下,四周渐渐被黑暗笼罩。   夜风好像能吹到人的骨头里。   窦明冷得发抖。   没有人来找她。   月色如华,天空中疏疏落落地挂着几颗星子。   “窦昭,纪咏,我要让你们好看,我要让你们好看……”窦明双手握拳,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   有个黑影猛地从旁边的花圃里窜了出来,落在了她脚边。   她厉声尖叫,逃也似的朝栖霞院跑去。   黑影被吓了一大跳,弓着身子“喵”了一声。   鹤寿堂和栖霞院都安静下来。   素兰长舒了口气:“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做点别的事了!”   立了冬,就要开始准备冬至节的祭祀了。   仆妇们要舂年糕,弄扁食,窦昭则需要亲手做鞋袜奉给长辈。   一时间大家都忙了起来。   段公义和素心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窦昭和素心在内室说话。   “七老爷气得不得了,没等我退下去就把手中的茶杯给砸了。柳嬷嬷更厉害,阴一句阳一句的,句句都说王家没教养,教不好女儿连仆妇都教不好。王老太太听了差点闭过气去,王家的二奶奶就跳出来和柳嬷嬷吵,柳嬷嬷带去的那个马骏家的毫不示弱,和王家二奶奶对骂,”素心咋舌道,“我平时看马骏家的待人挺和气的,没想到口齿这样的伶俐,难怪柳嬷嬷要带了她去!要不是她,我们这边还就真没有能接上王家二奶奶话的人。后来还是王家的大奶奶出面,一面劝王老太太不要和柳嬷嬷一般见识,一面喝斥柳嬷嬷上下不分,没有尊卑,几句话倒是说得十分漂亮,只可惜柳嬷嬷奉了二太夫人之命,存心就是去吵架的,说起话来也毫不客气,三言两语就把王家大奶奶的话堵在了嘴里,偏偏王老太太还嫌王家大奶奶说话绵柔,不让王家大奶奶插手,王家大奶奶在一旁干着急。堂堂巡抚私邸,比我们真定县的大街还不如,骂得那叫个响亮热闹,也不知道隔壁的人家听不听得见?”   这也是在窦昭的预料之中。   窦明毕竟是窦家的小姐,把事情闹开了对窦家也没有好处,但就这样放过王许氏二太夫人心里肯定不愿意,派了几个厉害的婆子去寒碜寒碜王许氏,给王许氏添添堵,也让自己解解气。   不过,王许氏选择了和柳嬷嬷她们对骂,还是让窦昭有点意外。   前一世,窦昭没少和王许氏打交道。   在她的印象中,王许氏还是个比较注重自己形象的人,可见这次是真的急红了眼。   但这些都不是她关心的事,她只关心父亲窦世英的反应。   窦昭问素心:“你可把我的话带给了我爹爹?他是怎么说的?”   “七老爷很为难的样子,”素心道,“说把五小姐交给别人他不放心,我就把二太夫人那天和您说的话告诉了七老爷,七老爷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我快回来的时候才把我叫了进去,说让我们过了冬至节就把五小姐送到京都去。不过,我听高总管说,七老爷好像请了个从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准备好好地教教五小姐规矩。”   这样也好!   窦昭点头。   素兰笑盈盈地跑了进来:“段护卫来了。”   段公义临行前,她曾悄悄嘱咐段公义,让他找个机会和陈曲水见上一面。   窦昭立刻起身,去了厅堂。   段公义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显然是梳洗了一番才来见她的。   厅堂也没有别人,窦昭直接问起他来:“陈先生现在怎么样?”   “陈先生一切安好。”段公义肃然道,“刚开始他去哪里还有人拦着,自从蒋家的事尘落定之后,只要不是梅公子的书房、内室、宴息室、账房这些要害的地方,陈先生都可以自由进出。”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道,“不过,英国公夫人十月二十六日病逝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遇难      英国公夫人,宋墨的母亲,病逝了!   窦昭有片刻的恍惚。   前一世,宋墨的一切转变,就是从他母亲病逝开始的。   可那个时候,蒋家被满门抄斩,极力营救母兄的蒋氏在自责和悔恨中多思多虑,郁结于胸,缠绵病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这一世,蒋家妇孺保住了性命,男丁被流放,虽说蒋兰荪去世了,蒋家可能失去了东山再起,重返庙堂的机会,但后嗣还在,蒋夫人在蒋家的支柱蒋梅荪和战将蒋松荪去世的时候都挺了过来,之后也一直好好的,现在她成了蒋家最大的后援,照理说这个时候她应该更坚韧才是,怎么突然间就病逝了呢?   难道之前就有先兆?   只是他们没有机会发现。   但宋墨不可能不发现啊!   蒋氏既然把托孤这种大事都交给了宋墨,可见平日对这个长子的器重,宋墨又是那种心细如发、缜密周全之人,他不可能没发现。   如果蒋氏有异样,宋墨又怎么会来给她送谢礼!   还有,上一世宋墨是因为母孝期间与丫鬟通奸成孕被御史弹骇的。   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正是懵懵懂懂不懂事的时候,又一直娇生惯养地长大,出了这样的纰漏也是有可能的。窦昭不过是有点奇怪英国公对这件事的反应,但定国公被定罪,英国公为了讨好皇家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纵然英国公曾经有错,但在宋墨做世子的那些年里,他对宋墨是宠爱有加的,宋墨最后却弑父杀弟,而且是用那种血腥的手段,这才是窦昭对宋墨非常的忌惮原因。   试想,一个人连自己父母的错误都不能原谅,可见他的为人有多偏激,心胸有多狭窄!   可这一世,她和宋墨有了结交,对宋墨有了重新的认识。   十三岁就能逼得她只好用诡计抢孩子才有机会坐下来说话的少年,就算是母孝期间和丫鬟通奸受孕,但全面掌握着蒋家留在京都的信息网的宋墨,怎么可能会让事情发展到被御史弹劾的地步?   窦昭是做过侯夫人的人。   勋贵之家重长子更甚至官宦之家。   官宦之家以科举光耀门楣,长子未必就一定是读书最好的那个人,可子弟中一旦有谁能科举入仕,他就掌握了在这个家里的发言权,甚至有些会重新开宗立派,从原宗祠中脱离而去。家族的兴衰常由此而来。   勋贵之家却不同,爵位只有一个,只要你是嫡支的嫡长子、嫡长孙就有资格继承,哪怕你像张原明那样,木讷肥痴得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喜欢,但只要你不做错事,父母也没有办法随意剥夺你的继承权。而且你要是能干,还可以去谋个差事;不能干的,就顶着爵位混吃混喝等死好了。反正有俸禄可拿,不过是多少而已。   这样一来,嫡长子、嫡长孙延绵子嗣的责任就非常的重要了。   他们生育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是这个家族的荣耀能否继续下去的保障。   男子十五束发。宋墨今年十三岁,他是长子,而且还是请了封的世子。   窦昭生了魏葳之后,田氏怕她不懂,都曾反复地嘱咐过她,男子过早接触男女之事会让其精元早泄,不利于以后的生育,在魏葳十五岁之前,屋里服侍的丫鬟最好是那种老成持重的,千万不可让魏葳被人勾引了。甚至每当有丫鬟被拨到魏葳屋里服侍的时候,田氏都会把人叫去,威胁利诱一番,不过是谁要是和魏葳有了首尾,那就是狐媚子,不要说母凭子贵了,连人带孩子一块打死,丢到乱坟岗上去。如果听话,等魏葳满了十五岁,自然会为她们做主之类的。   连济宁侯府都知道的道理,英国公府不可能不知道。况且蒋氏又是个明白人,对宋墨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不可能不管束宋墨屋里的丫鬟……宋墨怎么就会做出了那种事的呢?   不想还不觉得,一想,处处是漏洞,处处是疑点!   窦昭顿时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她却全无防备的慌乱!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生是否会一一重演?   这个时候,宋墨在哪里?   窦昭不由急急地问段公义:“梅公子可回来了?”   出于习惯,他们谈话的时候,一直称宋墨为梅公子。   她隐隐有种感觉,以宋墨的为人,既然走的时候曾来向她辞行,回来的时候肯定也会差了人告诉她一声的。   果然,段公义道:“梅公子还没有回来。不过,听说已经让人去报信了。”   莫名的,窦昭心里咯噔一下,心弦紧紧地绷了起来。   “那英国公夫人是怎么死的?”她急急地道。   段公义和素心都感觉到窦昭的情绪不对,她听闻了英国公夫人的死讯之后,好像特别紧张,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惶恐,这有点像她第一次见到宋墨时的反应。   素心想到当时若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扶了四小姐一把,四小姐差点就两腿发软地一个趔趄了!   段公义则奇怪,自己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英国公夫人是病死的,怎么四小姐还问是怎么死的?还能有什么死法?   但窦昭既然问了,他总得回答吧!   他想了想,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找到梅公子府上的时候,门前已是白花花一片,全是来吊祭的人。我趁机溜了进去。听陈先生说,蒋兰荪去世的消息传到府上的时候,夫人就有些不舒服。梅公子走后没几天夫人就病了,御医进进出出的,夫人的病却不见起色,国公爷和二公子都在夫人床前侍疾,连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惊动了,皇后娘娘还亲自来探过病,可这病就是不好,拖了一个多月,就不行了。”   全无异样,可听着为什么心里越发觉得不安了呢?   送走了段公义,打发了素心,窦昭推开了书房的窗扇。   大红灯笼把院子里照得通红,一阵刺骨的寒气涌了进来。   窦昭却觉得精神一振。   宋墨又是什么时候被赶出家门的呢?   她不由暗暗后悔。   当时为什么不多留心一下?   现在也不至于忧心忡忡了。   窦昭叹了口气。   就看见素兰提着盏红纱灯笼匆匆地穿过院子朝这边走过来。   “怎么了?”窦昭没她走近,就在窗口和素兰打招呼。   素兰草草地曲膝给她行了个礼,没有应答,撩帘而入。   窦昭不禁心中一沉,把屋里服侍的都遣了下去。   素兰在旁边等两个丫鬟出了门,这才走到了窦昭的身边,低声道:“陆鸣要见您!现在!”   此时二门已落了锁,窦昭一般是不见外人的,陆鸣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辰要求见过窦昭。   窦昭心里砰砰乱跳起来,忙道:“快让他进来!”   素兰“嗯”了一声,神色凝重地走出去,不一会,就带了陆鸣进来。   陆鸣给窦昭行过礼之后,站在厅堂里不说话。   素兰立刻遣了屋里服侍的,关上了厅堂的槅扇,守在了门外。   陆鸣上前几步,悄声道:“蒋三爷去世,严先生奉公子之命去濠州探望梅夫人,梅夫人担心公子身边没有使唤的人,让徐青跟着严先生一起回京。路上,他们遇人袭击。徐青身负重伤,严先生肩头也中了一箭,却始终无法摆脱追杀。严先生设了个声东击西的局,和徐青躲在了您的田庄,想请您帮着给英国公府送个信,让人来接应。”   窦昭的感觉很不妙。   先是蒋氏去世,接着是严朝卿和徐青被追杀。   这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知道是谁追杀他们吗?”她问着,脸色不由地沉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陆鸣的脸色也很难看,“对方如跗骨之蛆,怎么也甩不掉,就算被徐青活捉,也立刻咬碎牙齿服毒自尽,是豢养的死士。严先生担心对方在进京的途上伏了重兵,不敢再继续前行,只能报信去府里派人接应。”   窦昭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坐在那里用指尖轻轻地敲起桌面来。   陆鸣大气也不敢出。   认真地说起来,窦家四小姐和英国公府非亲非故,还和公子有罅隙,又是一介女流,就算是袖手旁观也是正理。他们的要求的确有些过份。   但对方既然敢对严先生和徐青动手,而且能让徐青受伤,能让严先生摸不清楚来路,可见其厉害。只怕早就把他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是公子的随从,如果有心,认识他不难。   严先生怕他被人认出来,这才不得已向窦四小姐求助的。   他正琢磨着,窦昭突然脸色大变,高声叫着“素兰”,道:“快去请了段护卫来!”   段公义是窦家护卫里身手最好的一个。   陆鸣闻言也脸色大变,忙道:“四小姐,您这是?”   窦昭没有理睬他,而是双手紧握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显得有些烦躁。   段公义很快被叫了进来。   他的头发还有些凌乱,显然是被从床上叫醒的。   窦昭也不管这些了,问段公义:“你说,你是趁机溜进国公府的,外院还好说,梅公子住的地方应该守卫森严,而且陈先生身份特殊,你怎么能顺利见到陈先生?”   段公义有些茫然,道:“国公府太大了,我原本就准备先从后门装成搬菜运煤的仆人混进去再随机应变的,因而穿了件和国公府仆人一模一样的衣裳,见有人送祭品,我就装成国公府的家丁上前帮忙。来祭拜的人很多,那些门子什么的根本顾不过来,那些护卫好像也被叫去帮忙了,遇到的几个不过是寻常的巡卫,倒是垂花门前的几个婆子让我费了番功夫。好在陈先生正在院子里莳花弄草,我很快就找到了陈先生……”   “不可能!”没等段公义的话说完,陆鸣已失声尖利地道,“府里账房、回事处、马房……都是各司其职的,不可能把护卫叫过去帮忙!要是能这样随意调动,府里岂不早就乱了套……”   说到这里,除了段公义,屋里的人都一脸的铁青。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雨      与此同时,远在京都的陈曲水却被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惊醒。   他悚然而起,听到哗啦啦的,雨从天落。   原来是下雨了!   他捂着胸口,半晌心情才平复下来。   在英国公府的这些日子对陈曲水来说真可谓是枕戈待旦——虽然前些日子宋墨解除了他的监禁,可对他来说,一日不离开英国公府,一日就如同身在虎穴。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   雨越下越大,狂风吹动着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床头的安息香的香味飘浮在空中,却给人一种祥和安宁之感。   陈曲水不由微笑。   这个松萝,什么时候点起了安息香?   是怕他睡不好吗?   宋墨派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来“服侍”他。一个叫松萝,一个叫武夷,都是茶的名字。松萝活泼,武夷沉稳,但两个人都很机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说。吃穿用度,十分周到,还略通文墨,奉承他的时候都言之有物。让他不时感慨英国公府的煊赫——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这样的两个小厮来,没有百年的积淀怎么做得到?   他想起书房的窗户没关。   书房最怕湿气了。   陈曲水喊当值的小厮:“松萝!松萝!”   没有人答应。   陈曲水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是因为奉命行事的缘故,还是英国公府的规矩如此,平时两个小厮从不曾离他左右,而今天他竟然唤不到人?   他暗暗奇怪,眼角的余光落在一件白布孝衣上。   这是一个叫曾五的家丁送来的。   英国公夫人去世了,英国公府的人都得戴孝。   他向曾五解释:“我只是暂时客居于时,穿得素净些就是了。”   曾五翻了翻白眼,不齿地道:“你既然吃英国公府的,喝英国公府的,就得守英国公府的规矩。别以为你是严先生的知己就可以与众不同。就是严先生回来了,也得戴重孝。”   陈曲水是借口与严朝卿有旧住进来的。   他当然不会为这个和曾五一般见识,默默收下了孝衣。   曾五趾高气扬地朝外走,一面走,还一面嘀咕道:“不就是个借口和严先生认识,哄了世子爷,跑到我们府里来骗吃骗喝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敢在老子面前拿乔,把老子给惹火了,老子到国公爷那里去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鄙视。   陈曲水只能苦笑。   英国公府不止一个人这样看待他。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他从一旁的高柜里找了件袍子披在身上,去了书房。   四扇冰裂纹的支摘窗在白天敞开的时候让书房里亮敞透气,可此时,关起来却有些麻烦。   陈曲水正要收了支架,就看见松萝头顶着片芭蕉叶朝这边跑了过来。   他想到了自己屋里的那支安息香,心中一动,躲在了窗后。   很快,庑廊下就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一直走到了内室旁的耳房。   那是松萝和武夷的睡房。   这么晚了,他去了哪里?   陈曲水思忖着,从窗后走了出来。   有人冒雨朝这边跑过来。   陈曲水定睛一看,竟然是武夷。   他和松萝一样,径直去了耳房。   陈曲水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寻常。   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贴着耳房的门听着里面的动静。   “你快点把湿衣服换了,小心被陈先生发现了。”   武夷的声音虽然小,但在这样的夜晚却听得十分清楚。   “真倒霉!怎么遇上了这么大的雨!”松萝小声嘀咕道。   武夷却问:“你打听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打听到。”松萝的声音显得有些沮丧,“只知道是国公爷亲自嘱咐那王细来抓的人,至于是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只能等世子爷回来再处置。”他说着,语带困惑地道,“好奇怪,现在府里的那些护卫,好多我都不认识,反复地盘查我的身份,要不是遇到了谢护卫,我差点回不来!从前有新进的护卫都会由人带些日子,把府里的人认个七七八八了才会让他们巡防。可这一次,四个人里,我只认识谢护卫一个……”   “所以我觉得不对劲嘛!”武夷的声音显得很担忧,“陈桃哥是世子爷近身服侍的,世子爷不止一次地夸奖他小心谨慎,连自己的体己银子都交给了陈桃哥管,陈桃哥到底犯了什么事呢?还有文护卫,世子爷走的时候曾当着我的面跟他说,世子爷去辽东的这日子,让他多看护点我们的院子,还说,让我有什么事就去找他,可我找了他好几趟都没有找到人,他到底在干什么……”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陈曲水忙回了房躺下。   不一会,松萝走了进来。   “陈先生!陈先生!”他小声地喊着陈曲水。   陈曲水哼唧着翻了个身。   松萝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屏风外临窗的大炕上躺下。   陈曲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陈桃他认识,正如武夷所说的,是个很细心的年轻人,沉默寡言,又擅于察颜观色,以他的性格,做个贴身随从再合适不过了。   他能犯什么事呢?   不知道窦昭怎样了?   有段公义和陈晓风在她身边,她应该很安全。   那天的事真是惊悚,要不是小姐当机立断,他们恐怕都会死在田庄吧?   可惜,却要嫁给魏廷瑜!   那个没脑子的,也不想想他和宋墨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都相差甚远,那宋墨凭什么礼贤下士地和他结交?   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廷瑜呢?   田庄的事肯定不能告诉他,四小姐认识宋墨的事就得重新编个理由。可谎言就像个大雪球,会越滚越厚的。   陈曲水叹着气,听了一夜的雨。   第二天早上,雨势小了很多。   武夷笑着对他道:“我有事要去找文护卫。陈先生能不能放我一天的假?”   陈曲水想到昨天晚上武夷和松萝的对话,不动声色地笑道:“你去吧!我身边有松萝就行。”   武夷谢了又谢,欢天喜地地出了门。   他直到中午才回来,用过午膳,他说要再出去找文护卫:“……没找到人,或者出去有什么事去了?”   这位文护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是个虬须客,没有成过家,一个人住在英国公府东府那边的群房。   下午,武夷依旧没有找到文护卫。   曾五撑着把伞,陪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过来。   他向那男子介绍:“这院子里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位老者,是个落魄的秀才,是严先生的知己,被世子爷收留了,就住在这里。另两个服侍这秀才的小厮。一个叫武夷,原来在颐志堂的书房扫地;另一个叫松萝,原来在颐志堂里照看花草,后来拨到这里来看院子,顺利帮这陈秀才担个吃食、奉个热水什么的,倒也能派上用场。”他说着,叫陈曲水:“喂,你过来,拜见常护卫,他老人家以后就是颐志堂的护卫了,你们以后眼睛放亮点。”   陈曲水惊骇万分。   在宋墨不在的时候,颐志堂竟然要换护卫?   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曲水不敢流露半分,忙上前给那个常护卫行礼。   常护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陈曲水心神震荡。   这男子一双大手像蒲扇似的,粗糙有力,拇指上戴了个玉板指。   他曾在定国公麾下见过这样的男子。   他们都是射箭的高手。   常护卫出了房门,由曾五撑着伞陪着在院子里转悠。   他停下来的地方,都是院子的要地。   如果在那里布置了弓弩,整个院子都在射程之类。   陈曲水冷汗淋漓,强忍着才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   但等那个常护卫和曾五一走,他立刻叫了武夷来,道:“世子爷留下来了几个护卫?你可知道他们这几天都在干什么?”   武夷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颐志堂换护卫,怎么能不通过世子爷?   他虽然不知道陈曲水的来历,但却知道陈曲水是被拘禁在这里的。   能被世子爷这样看重,想必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出于慎重,他没有告诉陈曲水宋墨留下了多少人,只是告诉他:“几个护卫我都没有看见人影。”   宋墨去了辽东,宋墨的首席幕僚严朝卿去了濠州,身手最好的徐青留在了蒋家。颐志堂防守空虚,陈桃还被关押了起来,其他的护卫也不见了踪影……等宋墨回来,颐志堂早就落入他人之手……   调虎离山,釜底抽薪。   是皇上对付镇守边关的那些大将军们惯用的手法。   那对付宋墨的人又是谁呢?   陈曲水脑子里隐隐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却又让他没办法相信。   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呢?   有什么理由让那人这么做呢?   陈曲水突然间感到自己的脑袋好像有点不好使似的。   他不由对武夷道:“我想写封信回真定,你能不能帮我送出去?”   陈曲水常会写信去真定,都是由武夷帮着送去邮驿的。   武夷应“好”。   自从世子爷答应陈曲水可以随时寄信回去之后,那些信都是由严先生看过的。   这次,严先生不在,他也可以帮着看看。   陈曲水写的都是些什么院子里的花开了,今天国公府来了新护卫,面目陌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认清楚之类家长里短的话。   但颐志堂戒严,信没有送出去,武夷被反复盘问,要不是他机灵,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陈曲水倒吸了口凉气。   如果宋墨出了事,他住在宋墨的颐志堂,会不会把窦四小姐牵扯进来?   她一个女孩子,本来就不容易,如果因此而失去了窦家长辈的欢心,她该怎么办?   陈曲水咬了咬牙,低声吩咐松萝:“以我的经验,这雨最迟半夜就会停下来,你能不能利用这雨天溜出府去——夫人去世,他们不是派人给世子爷报信了吗?世子爷肯定会从安定门进城,你到安定门外守着,想办法截住世子爷,把家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松萝脸绷得紧紧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哗声。   “世子爷回来了!世子爷回来了!”   那声音如浪涛般一层层地在英国公府散开,击打在陈曲水的身上,让他脸色一白,跌坐在了太师椅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孽障      宋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在回程行至兴隆时接到母亲的病逝的消息。   六天五夜,他日夜兼程,急驰而归。   身边的护卫全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只有余简跟了上来。   跳下马背的那一瞬间,他两腿一软,要不是余简和门口当值的管事扶了他一把,他可能就跌在了地上。   “世子爷,世子爷!”满耳都是含着哽咽的声音,带着看到他回来的喜悦和如释重负。   宋墨眼中噙满了泪水,沿着一路飘荡的祭幛朝灵堂奔去。   “哥哥!”在灵前答谢的宋翰一身麻服扑在了宋墨的怀里,“你怎么才回来?”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抱怨。   “是哥哥不好!”宋墨抱住了弟弟,眼泪从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溢出来,“都是哥哥不好……回来晚了……”   宋翰大声哭起来:“哥哥,哥哥!”   宋墨牵着弟弟走到灵前跪下。   “娘亲,我回来了!”他满脸是泪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   旁边有人过来:“天赐,把孝服穿上。”   是大堂哥宋钦的声音。   宋宜春对家里的人都很照顾。给大堂兄宋茂春在上林苑林衡署谋了个佥书的差事,过了几年,想办法把林衡署的署正给挤走了,让宋茂春做了署正。堂弟宋逢春则在崇文门课税司任副使,另一个堂弟宋同春在内库乙字库任副使。林衡署署正好歹还是个正八品,崇文门课税司副使和内库乙字库副使则不入流,可架不住油水丰厚啊——那林衡署岁办进贡果品,崇文门课税司掌收进京酒税;内库的乙字库属于兵部,各卫所胖袄、战鞋、军士裘帽都归它管。虽说官小位卑,可他们都是宋氏族人,就是侍郎、少卿们见了也要给几分薄面,上峰有了什么好处也不会少了他们的份,又有祖上留下来的田产,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舒服。   所以宋宜春在宋家的威信很高,说是一言九鼎也不为过。   宋钦比宋墨大七岁,去年春天成的亲。   成亲之前,宋茂春带着儿子来见宋宜春,希望宋宜春能给儿子谋个好差事,却被宋宜春训斥了一通:“鼠目寸光!敬之已经通过了府试,眼看着就能取得禀生的资格,应该把心思全放在读书上才是!如果他能考个秀才,我就是在皇上面前也能说得上话,不给他谋个正常七品的营缮所所正,也得给他谋个正八品的卫所知事吧!那前程可比你强多了!总不能像你一样,一辈子做个不入流的胥吏吧!如果敬之没这运气,三十岁之前还没有考中秀才,到那时候再给他谋个差事也不迟。”又道,“我们家人丁单薄,更要抱成团才是。天赐就是有三头六臂,身边没有血亲相助,也是枉然。你们不要小富即安,能让孩子们往上迈一步,就要想尽办法让孩子们多迈一步!”   宋茂春感激涕零,谢了又谢。   就是宋钦也十分的感激,觉得二叔待自己十分的真诚。   本就把宋墨和宋翰当自己家兄弟一样的他待宋墨和宋翰就更亲近了。   蒋氏去世,是宋家的大事,好比是大厦倒了半边,宋家的人都来帮忙,宋钦更是当仁不让,头七那几天几乎没有合眼,这两天才睡了个囫囵觉。   宋墨表情呆滞地任宋钦帮他穿了孝衣。   宋钦见宋墨瘦得厉害,神色疲惫,不由去搀他:“你先去洗把脸吧!二叔一直在上房里的内室,你也要去看看才行。”   宋钦的弟弟宋铎正好从外面走进来。   他比宋墨大四岁。和所有的次子一样,他的性格比较活泼。   看见宋墨,他喊了声“天赐”,亦道:“你快去歇歇吧!逝者已逝,你得好好保重才是。后面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呢!”   宋墨没想到他会说出“逝者已逝”这样的话来,要不是心中太沉痛,说不定会扬眉一笑。   看两位堂兄的样子,都满脸倦色,知道这些日子两人帮了不少忙,他抓住宋铎的肩膀望着宋钦说了一句“多谢”。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宋钦谦逊道。   宋墨点了点头。   宋翰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哥哥,我要跟你一起去。”   母亲的死,一定让这个八岁还想要和母亲一起睡的弟弟很害怕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想到父亲在母亲的房里,弟弟要是走了,连个答谢的人都没有,只得狠了狠心肠,低声对宋翰道:“娘这里不能断人,我马上就来!”   宋翰含泪点着头,反复地叮嘱哥哥:“你一定要快点来哦!你一定要快点来!”   “一定!”宋墨摸了摸宋翰的头,正要回颐志堂,迎面碰到了父亲贴身的随从吕正。   “世子爷,”他看到宋墨就抹起眼泪来,“您可算是回来了!这几天国公爷不吃不喝的,把我们都急死了。听说您回来,让我带您去上房呢!”   宋墨想到宋钦的话,没有犹豫,立刻跟着吕正去了上房。   宋宜春盘膝坐在上房内室临窗的大炕上,屋内的陈设如蒋氏生前,甚至镜台上的胭脂水粉都如蒋氏习惯的样子陈设着,一把蒋氏惯用的象牙镶金缕花的梳子还随意地搁在台面上。   宋墨眼眶一红,视线都有些模糊起来,耳边却响起父亲有些干涩的声音:“你回来了!事情办得怎样了?你母亲生前就惦记着这事呢!”   “见着辽王了。”宋墨恭敬地给父亲行了礼,在父亲的示意下坐到了父亲的对面,“辽王早就知道了蒋家的事,三舅父伤势恶化后,还是辽王帮着请的大夫——倒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宜春微微颔首,叹了口气,道:“要是你母亲生前听到这个消息该有多好啊!”又道,“你等会到你母亲灵前禀给她听。”   宋墨应喏。   宋宜春打量了风尘仆仆的儿子一眼,道:“还没有吃饭吧?我让灶房给你弄点吃的。你也梳洗梳洗,你母亲最爱漂亮了,她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不知道有多伤心!”   宋墨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吕正过来服侍他洗澡沐浴,之后有丫鬟来禀,说膳食已照国公爷的吩咐摆在了上房的内室。   “国公爷肯定是想找您说说话!”吕正黯然道,“国公爷这些日子心里不好过啊!”   宋墨听了更是伤心。   内室临窗大炕的炕桌上摆了几道素菜,一大盘馒头,一大海碗的素面。   “快吃吧!”宋宜春坐在儿子身边,看着儿子虽然速度很快,但动作依旧带着几分优雅从容地吃着饭菜。   “一晃眼,你都长大了。”他感叹着,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我也老了!”   宋墨没有做声。   他并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人。不由地想:如果天恩在这里就好了。天恩最会逗人开心了。从小到大,只要有天恩在的场合,就不冷场。   他静静地用着膳。   宋宜春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儿子用膳。   屋子里静悄悄只听见瓷器轻轻撞击的声音,把这屋子衬得更显静谧了。   等宋墨吃完,丫鬟们打了水来给他净手,端上他惯用的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宋宜春望着宋墨,神色有些复杂,依旧没有开口。   宋墨耐心地等着,安静而从容。   宋宜春眼中就闪过一道异色。   他沉声道:“你还记得你娘身边的大丫鬟梅蕊吗?”   “记得。”宋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母亲身边的大丫鬟,但他还是很坦然地回答了父亲。“她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   “你母亲去世后,我准备过了七七,就把服侍过你母亲的人都放藉,”宋宜春说着,端起了茶盅,眼睑微垂,目光落在了浮在茶中那如小舟般的绿色茶叶上,“可就在二七的晚上,梅蕊突然在你母亲灵前撞柱自尽了。”   宋墨脸色微变。   “还好当时是在傍晚,人不多,吕正也处置得当,这件事才没有被传得沸沸扬扬。”宋宜春道,“我把你母亲屋里服侍的人全都拘了起来,”他说到这里,猛地抬起了眼睑,望向宋墨的目光如利剑般的锋利,“你猜,吕正发现了什么?”没等宋墨回答,脸色已变得铁青的宋宜春接着说道,“那丫鬟竟然怀孕四个月,已经显怀了!”   “这怎么可能?”宋墨失声道,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孩子显然不是父亲的。要不然,以母亲的性子,临死之前肯定会有所安排,父亲也大可不必跟他交待,更不必这样的愤怒。   母亲虽然御下甚严,或者是受了蒋家的影响,并不是个古板刻薄之人。梅蕊要是看中了谁,以母亲对她的喜欢,她大可直接跟母亲说,不必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   孩子是谁的呢?   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了,母亲的名声肯定会受到非议的。   他目光一闪,射出一道寒光,耳边却传来父亲的声音:“吕正去搜了她的屋子,在她的屋子里发现了几匹今年江南织造新上贡的尺头,还有几件做工精美的饰品,其中一块玉佩,用上好的和田玉精心雕琢而成,四面雕着云纹,中间是只展翅的大鹏……”   宋墨愕然。   他出生时,祖父曾送给他一块这样的玉佩!   据说是宋家的老祖宗传下来的。   宋宜春已暴跳如雷:“孽障!你做的好事!”一巴掌就朝宋墨扇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质问      宋墨本能地偏过头去,避开了宋宜春扇过来的那一掌,不由自主地道:“爹爹,怎么可能是我?”   不知道是因为儿子做的事让宋宜春太气愤,还是儿子躲开了那一巴掌,宋宜春怒不可遏,大声喝道:“孽障,你还敢狡辩!”说着,一指脚下,“你给我跪下!”   宋墨微愣,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杏芳亲口承认,看见你和梅蕊厮混;陈桃证实,那玉佩就是你的东西,而且是在你去辽东时不见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说不是你做的!”宋宜春气得直哆嗦,“你三岁的时候,我请了教头告诉你习武;你五岁的时候,我请了翰林院的大儒为你启蒙……就是你弟弟,我也没这样费过心血。我和你娘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功夫,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还好你娘走了,要是你娘还活着,岂不是要被你给气死!你这不孝的东西,英国公府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   陈桃……   怎么会?   不可能!   宋墨震惊地望着父亲。   杏芳是母亲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他和母亲身边的丫鬟接触得不多,诬陷他还有可能。可陈桃,是他的奶兄,是他乳娘的次子,陈桃和胞兄陈核五岁即进府服侍他,这次去辽东,近身服侍的是陈核,谁都有可能背叛他,陈桃怎么会?   静静地听着父亲的喝斥,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直到父亲的怒火告一段落,他这才低声道:“爹爹,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您想想看,那玉佩虽比不得府里的其他东西,可到底是老祖宗的随身之物,是我百日时祖父当着众多亲戚朋友的面送给我的,我就是再糊涂,也不可能把它送给一个婢女!那岂不是堂而皇之地告诉别人我和她有私情?何况我身边从来不曾断过人,做了什么事,一问就知,就算是陈桃记不清楚了,还有严先生,还有余简他们……”   “你还好意思提!”宋宜春却一声冷笑打断了宋墨的话:“你可知道杏芳是怎么说的?”他骤然拔高了声音,大声道,“她说梅蕊不敢不从,知道事情一旦败露,她将死无葬身之地,又怕你事后不认账,这才趁着和你欢好的时候偷拿了块玉佩,原准备是向你母亲求情的,谁知道你母亲突然病逝,她怀孕四个月,我又要把她许配人,她知道纸包不住火了,惊恐之下,这才撞柱而亡的……”他说着,一掌拍在了炕几上,蛮横地道,“今天的事你说什么也有没用,我要替你死去的母亲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他高声喊着粗使的婆子,“把世子给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这上房当差的都是蒋氏的人,几个婆子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宋宜春拿起手中的杯盅就砸了过去:“狗东西,我就指使不动你们!”   宋墨只得对几个婆子道:“父亲代母亲教训我,本是应该。”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几个婆子这才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低声说着“世子爷,得罪了”,一面将宋墨架起来。   宋宜看着大怒,道:“就在这里打,给我就在这里打!”   几个婆子望着宋墨。   宋墨点了点头。   几个婆子这才拿了春凳过来。   宋墨趴在了凳子上。   一个婆子上前,低声说了句“世子爷,您忍着点”,然后拿起丈长竹棍打起来。   她们是内院的粗使婆子,平日里最多不过是奉蒋氏之命打打丫鬟,对宋墨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何况她们有意放水,打在宋墨身上,更是不痛不痒。   宋宜春看着气得满脸通红,上前一把推开几个婆子,夺过那婆子手中的竹棍朝着宋墨就是狠狠地一下,屋里这才发出了第一声闷响。   宋墨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宋宜春犹不解恨似的,一面打,一面骂:“你这孽子!无法无天了!这要是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议论你死去的母亲?可怜她一生好强,从来不曾输过别人……”   宋墨听着,眼前一片水光。   父亲一向不擅长处理家务事,母亲病逝,又冒出这种事来,父亲怕是气糊涂了,他要打自己出气,就让他打好了。   他乖乖地趴在那里任父亲打。   噼啪、噼啪一通乱打,何止二十板。   宋墨咬牙忍着。   白色的绫裤上浸出血来。   婆子们骇然。   有仗着曾经得蒋氏青睐的婆子低声劝道:“国公爷,不能再打了!再打,世子爷要受不住了!”   宋宜春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似的,他看着儿子绫裤上的血,愣了愣,“啪”地一下丢下了竹棍。   宋墨和几个婆子都松了口气。   谁知道宋宜春却一下子撩开了内室的暖帘,朝着外面喊着“护卫”。   屋里的人都露出错愕的表情来。   这里是上房,是蒋氏的内室,护卫是不能进垂花门的,内院自有她们这些婆子巡夜。   可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宋宜春声音一落,就有几个身材魁梧的护卫走了进来。   宋宜春指着宋墨道:“把他给我拖院子里去,狠狠地打!”   这几个人,宋墨一个都不认识。   他心中一动,想起身,却觉得全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爹爹……”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   父亲却像没有看见似的,几个护卫则眼疾手快干利落地上前用拇指粗的牛皮筋将他绑了起来,动作无比的娴熟,一看就是惯做这事的人。   “爹爹!”宋墨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习的是内家养身功夫,还只是略通一二,虽不如外家功夫看上去那样的雄武,但等闲人却休想动得了他,而他现在,不仅全身松软,而且真气乱窜,显然已不受他的控制。   几个婆子也感觉到了异常,瑟缩成了一团。   宋墨沉下心来,想把体内的真气凝聚起来。   几个护卫将他抬了出去,外面早已准备好另一张春凳,立在春凳旁的两个护卫手里拿的也不再是竹棍,而是用来杖责充军之人的杀威棍。   宋墨盯着父亲。   宋宜春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吩咐几个护卫:“给我打!”   棍子落在宋墨的身上,宋墨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挪了位。   很快,他额头上就冒出细细的汗。   “爹爹!”此起彼落的“噼啪”声中,宋墨强撑着抬起头来,问站在庑廊下的父亲:“为什么?”   宋宜春的目光冷如千年寒冰:“孽障!你做的好事,还敢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宋墨问父亲。   他的目光望向屋檐下的鸟笼。   那个食水小罐是用白玉雕琢的,是他五岁时,父亲送给他的。   望向墙角那株石榴树。   那是他八岁的时候,父亲和他一起亲手植的。   望向在寒风中微微摆动的秋千。   那是弟弟三岁的时候,父亲和他一起给弟弟做的。   “为什么?”宋墨问父亲,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香樟树旁,有他曾经用过,现在送给了弟弟的鞠球;葡萄架上,还留着他为牵引藤蔓而系上的红绳……   “为什么?”他激动地大声地问父亲。   父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宋墨看着父亲,意识和视线却都开始慢慢地模糊起来,时间好像漫长得让人无法忍耐,又短暂得仿佛只过去了刹那。   耳边依稀传来父亲冷峻的声音:“把他给我拖到内室好生看管着。”   落在身上的棍子停了下来,父亲的话却比棍子更疼地打在了他的心上:“吕正,你去请大老爷、三老爷和四老爷来,就说宋墨德行有失,我要开祠堂!”   开祠堂!   宋墨软软地趴在春凳上,全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打断了似,痛不欲生的感觉让他的意识开始有点恍惚。   开祠堂吗?   下一步是什么?   先请旨废了他的世子之位?还是把他逐出家门?   眼里的泪早已干涸,宋墨仍然艰难地抬着头,固执地问:“为什么?”   白色的光,绿色的影,刺眼的红色,暗沉的褐色,交叠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光影。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您要,您直管拿去好了。可为什么要这样?”他看不到他要找寻的那个人,“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啪!”的一声,他被丢在了内室烧着地龙的石砖上。   安息香甜甜的味道飘浮在暖暖的空气中,让人昏昏欲睡。   宋墨咬着舌尖,努力地让思绪集中起来。   他不能睡!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不怕死。   人迟早会死。   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   虽然他现在的死轻于鸿毛……可他还是不想死!   既然别人不告诉他为什么,那他就要自己找出答案来。   宋墨挣扎着想爬起来。   可他一动,口里就涌出腥热的血。   他受了内伤!   原来,父亲是真的想要他死啊!   宋墨笑。   他一寸寸地朝前挪。   前面是临窗的大炕。   他就是死,也不会卑躬屈膝地死!   宋墨经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在想余简,想陈桃。   他们恐怕都遇难了。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让余简和那些护卫一起返程的。   也免得白白多丢一条性命。   好在陈核没有跟着回来。   乳娘只有他们兄弟俩,陈桃去了,还有陈核能帮着养老送终。   不过,上房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人来,可见父亲早有安排。   得想个办法通知他们才是。   能逃就逃了吧!   宋墨喘着粗气,靠在了临窗大炕旁。   对面茶几上景泰蓝花觚里插着的两株白色木芙蓉开得正艳。   可他知道,养在花觚里的花,开得再好,过几天也会凋零。      第一百四十九章 跑路      此时,在颐志堂的陈曲水却神色焦急地在屋里转着圈。   松萝支肘在旁边坐着,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要被陈先生转花了。   他忍不住道:“陈先生,您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   陈曲水闻言停下了脚步,却答非所问地道:“武夷还没有回来吗?你再去看看!”   颐志堂突然换了护卫,他们都被拘在了颐志堂,哪里也不让去,连饭菜也是由婆子送到门口,再由门口的那些护卫送进来的。只说是家里丢了贵重的东西,正在查找。可世子爷回来不过半个时辰,门口的那些护卫就都不见了,他们也可以自由进出了。   陈先生却急得不得了,忙派了武夷去找世子爷,还说,务必要把府里的异样告诉世子爷。   可武夷已经去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有回来。   被陈曲水这么一问,松萝也有些担心起来。   他应声去了大门口。   四周静悄悄的,整个颐志堂好像都没有什么人似的,倒是前面灵堂传来的阵阵喧哗,时隐时现的,映衬的这院落更显安静了。   松萝很想去找武夷,可一想到他被派来服侍陈先生之前严先生对他们的叮嘱,他又很快把这个念头按了下去。   看样子,陈先生和他想的一样,觉得府里发生的事很蹊跷,应该尽快告诉世子爷。   “武夷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他一边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地道,“世子爷回来了,肯定会先去见国公爷,然后到灵前守孝的,应该很好找才是!难道武夷遇到了什么事?”   而被松萝认为和他想法一致的陈曲水此时却推开了书房的窗户,望着因被雨水冲洗过而显得格外青翠的树叶,陷入了沉思。   半个时辰之内就英国公府就恢复了原样,也就是说,结果已出来了。   宋墨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按道理,有心算计无心,又是血脉至亲,宋墨必输无疑;可这个人太狠辣了,说不定让他死里逃生也不一定。   当务之急是要知道胜负。   如果宋墨失败了,他肯定会被清算,虽然自己平时很慎重,和四小姐来往的书信之类的看过就烧了,从不保留,英国公府的人也把他当成了个混吃混喝的落魄文士没放在眼里,可以严朝卿的为人,十之八、九曾嘱咐过松萝和武夷一些话,若是松萝和武夷向英国公府的人透露些什么,让他被英国公府的人注意到那就麻烦了。   如果宋墨掌握了主动权,他最好还是乖乖地呆在这里不要动——他们不过是无意间撞破了他的行踪,他就要把田庄上的二十几口人全部灭口,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在他危难的时候逃走了,说不定会连四小姐一块恨上,那更麻烦!   是留在这里还是趁着英国公府混乱之时溜出府去,就看武夷能不能见到宋墨了。   想到这些,他不禁暗暗有些后悔。   要是当初蒋家之事尘埃落定时脱身就好了。   思忖间,他看见松萝一个人回来了。   他难掩失望之色。   松萝忙安慰陈曲水:“武夷说不定顺便去打听消息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陈曲水点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话,武夷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陈曲水眼睛一亮。   松萝却高兴地站了起来:“武夷,你见到世子爷了吗?”   “没有!”因为一路急走,武夷的声音有些喘,道,“世子爷一回来就被国公爷叫去说话了,到现在也没有出来。神枢营副将马友明来给夫人上香,大爷去请世子爷出来答谢,被吕正拦在了门外,说,世子爷一路赶回来给夫人奔丧,有六天五夜没合眼,国公爷怕世子爷吃不消,所以把世子爷留在上房好好睡一觉,让大爷帮世子爷应付过去。还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国公爷和世子爷有要紧的事商量,谁也不许打扰。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传出去说世子爷不孝。”   大爷就是宋墨的大堂兄宋钦。   “是这样啊!”松萝一直紧绷的神色松懈下来,露出欢喜的笑容。   陈曲水决定跑路。   一个人骑马跑了六天五夜,那不还得倒头就睡啊!别说宋家的那位大爷进去看一眼,就是在旁边放鞭炮只怕也吵不醒,用得着把人拦在外面吗?   他打发了松萝和武夷,把屋里自认为会留下什么破绽的地方全检查了一遍,将当初窦昭托段公义送来的一千两银票揣在了怀里,一边想着四小姐做事真是周到,一面拿了几两碎银子放在了荷包里,等着天色微暗,想着在花园里转一转,前院就应该到了用晚膳时候,宋家会安排酒席宴请那些来祭拜的人,那时候最混乱了,正是脱身的好机会,他打开了内室的槅门,笑着对站庑廊下说话的武夷和松萝道:“既然世子爷没事了,我也就放心了。这雨后的天气真好,正好出去走走!”   冬雨过后的天气冷嗖嗖的,哪里好了?   武夷和松萝困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着陈曲水朝颐志堂的小花园走去。   ※※※※※   宋墨可以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   也许用不着麻烦父亲开祠堂,自己就会死吧?   他眼睛有些发花。   对面白色的木芙容变成了一团白影,让宋墨想起母亲光洁如玉的脸庞。   母亲肯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死在她的房里吧?   想到这里,宋墨莫名地心中一动。   母亲,也是死在了这间房里。   这是宿命?   还是巧合?   他狠狠地咬着自己舌尖。   白色木芙蓉恬静地开放在蓝色的花觚里,有种安祥的美。   外面传来霍霍的脚步声,父亲略带几分歉意的声音夹杂在其间:“为了孽子,把几位都惊动了,真是惭愧,惭愧……”   来得还真快!   想必是父亲派了马车去接来的。   宋墨眼底浮现出一丝讥讽。   大伯父宋茂春带着困惑的声音传了进来:“天赐,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几天不是有个丫鬟撞柱死了吗?”父亲低声道,“她是夫人的贴身婢女。我原来还以为她是忠心侍主,准备让夫人收了她做义女,然后一同葬在宋家的祖坟里,谁知道那婢女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什么?”四叔父宋同春声音惊惶,“一尸两命,这可是大凶,万不能让她葬到我们宋家的祖坟……”   “老四,听二哥怎么说!”三叔父长年吓唬那些进城的商贾,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官威,“既然二哥发现了,肯定不会再让她葬到我们宋家的祖坟里了。你不要总是不等人把话说完就开口。”   四叔父小声地嘟呶着,隔得太远,宋墨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但可以想到他的表情,肯定是又委屈,又无奈。   他不由又笑了笑。   伯父和两位叔父依附父亲生活,父亲要开祠堂,难道他们还会反对不成?   宋墨不想听。   可外面的声音自有主张,时断时续地传到他的耳朵里来。   “不就是个婢女吗?天赐能看上她那是她的福气!死了就死了,用不着开祠堂吧?”   “蒋家的事皇上不是已经盖棺定论了吗?而且秋围的时候皇上还特意把天赐叫过去教训了一顿。您都不知道,我们库房税课司的人有多羡慕我!”   “真的,天赐手里有定国公留下来的人?这是好事啊!我们正好可以捡了这个漏啊!反正定国公府都没有了,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我们,天赐好歹是定国公的亲外甥。”   “御史弹劾也不能不讲证据地乱弹劾吧?那个婢女不是撞柱死了吧,让那个叫杏什么的婢女也撞柱死了吧!正好,可以让二嫂收她为义女,让她到地底下去继续服侍二嫂!”   ……   三个人,却好像有七、八张嘴似的,吵得宋墨耳朵里嗡嗡作响,头痛欲裂。   他微微地笑。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眼帘不受控制地垂落下来。   不行!   他还不能死!   宋墨狠狠地咬了咬舌尖。   视线清晰了一些。   可这清晰很短暂,他眼前再次模糊起来。   六天五夜的急驰,一顿杀威棍……他的身体已到了极限。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宋墨冷哼一声,再次睁开了双眼。   白色的木芙蓉正对着他盛放。   他发现那花蕊是淡黄色,乍眼一看,好像是全白的。   为什么要插白色的木芙蓉?   这个时候也是茶梅的花期。   大红色的茶梅,艳丽似火却又优雅超逸。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面孔。   白玉般的脸庞,入鬓的长眉,明亮的杏目,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睿智而飒爽。   像茶梅。   明明那样优雅,偏偏给让人觉得艳丽。   明明应该骄傲,却平和率直。   不知道她种的花开了没有?   宋墨轻轻地念了一句“窦昭”,在心里道:我还知道你的乳名叫寿姑……   他笑。   昳丽的五官如初升的朝阳,温暖而和煦。   而他眼前,却是一片漆墨。   ※※※※※   宋宜春脸色铁青地望着他的三位堂兄弟,一言不发。   宋茂春忙拉了拉坐在他下首的宋逢春。   宋逢春不再说话。   宋同春也沉默下来。   三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宋宜春,脸上充满了恭敬。   宋宜春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   他干咳了一声,肃声道:“我打算开祠堂把宋墨逐出宋家,你们怎么说?”   “二弟你是族长,自然是你说了算。”宋茂春忙道。   宋逢春也迫不及待地道:“天赐的确太让人失望了!”   “二哥做什么决定我都同意!”宋同春道。   宋宜春难道露出一丝笑容:“既然如此,那我们明天辰正开祠堂,大哥和三弟、四弟不要迟了。”   “一定准时来,肯定不会迟的。”   三个人急忙表态。   宋宜春站了起来:“那我们明天再碰头。”   “好,好,好!”   三人鱼贯着出了厅堂,又不约而同地在庑廊下站住。   白色灯笼的光照他们的脸上,他们不由自主地彼此打量,然后回避着对方的目光,这个说还有点事你们先走,那个说我要和儿子一起回去,分头各自出了英国公府。   宋宜春阴沉着脸进了内室。   屋檐下的白色灯笼的光透过玻璃窗扇照进来,地上有一道墨褐色的印子,却不见了宋墨的踪影。   宋宜春睁大了眼睛。   茶几上白色的木芙蓉无声地开放,青色的帷帐静静地垂落,屋子里的安息香甜蜜而幽长。   屋子里宁静无声。   宋墨,不见了。   “来人!”宋宜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内室,朝着外面的护卫咆哮着,“快来人!”   英国公府隔壁的二条胡同,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抬着一抬青色粗布帷幕的官轿,轿帘上垂着正二品大员才能用的饰金银色螭龙图案的绣带,朝着安定门大街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苏醒      青帷官轿慢悠悠地走到了顺天府学胡同前。   两个护卫打扮的人悄无声息地跟随在了官轿后面。   抬轿的人视若无睹。   过了顺天府学,一个管事打扮的人从屋檐下窜出来,走在了轿旁。   待上了大街,提着灯笼的仆人出现在轿子的前方。   此时,这官轿才算是有了二品大员轻车简从的模样儿。   大红灯笼上,写着个硕大的“窦”字。   黑暗中,无比的显眼。   巡夜的衙役看见,不仅没有上前盘问,还主动地避让到一旁。   轿子进了京都最有名的风月场所之一——翠花胡同。   几个衙役彼此挤眉弄眼,露出男人间心照不宣的艳羡。其中一个更是感叹道:“看来阁老也一样啊!”   其他几个嘿嘿地笑,要多委琐就有多委琐。   轿子里的人并不知道。   如果此时有人一直跟着他们就会发现,轿子摇摇晃晃地在翠花胡同里转了一圈之后,外面的帷幕变成了宝蓝色,轿帘上饰金银色螭龙图案的绣带也不见了。   等轿子出了翠花胡同,绕了半个城,在安定门大街不远处鼓楼下大街的一间挂着“窦记笔墨”招牌的铺子前停下。   提着灯笼的仆人忙上前撩了轿帘。   一个穿着青色棉袍的老年文士下了轿,一面轻轻地敲着笔墨铺子的大门,一面喊着:“范掌柜!”   ※※※※※   宋墨看见自己站在了一大片浓雾里。   凄迷的浓雾一层层地卷起,让他看不清来时的方向,找不到前行的路,不知道身处何方。   他茫然地走在雾里。   湿冷、腻滞,带着刺骨的寒意。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他突然间停下了脚步。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他继续朝前走,如同穿过重重的薄纱,走过了一重还有一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为什么?   他问。   没有人回答。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雾越来越浓。   为什么?   他对着前方大声喝斥。   浓雾好像也害怕他的怒火,在他的喝斥声中向两边散开。   他看见有人挑着盏灯笼走在他的前面。   灯笼在浓雾中散发出莹润、皎洁的光芒。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   他一阵兴奋,心里立刻变得安宁、镇定、从容起来。   可那些浓雾又很快地聚在了一起,而且比之前更厚重,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到一点灯光。   屈辱、愤怒,化成了不甘,如滔天的洪水把他淹没。   他向四周大声吼着“为什么”。   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浓雾散开又聚拢,聚拢又散开。   莹莹的灯光时隐时现地出现在他的前方。   那灯光化为他心中的一股执念。   “轰隆”地一声,迷雾骤然间散去,眼前出现了片朦朦胧胧的金黄色光影。   温暖而平和,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   雀鸟围绕的青绿色铜灯上,燃着一团桔色的火。   身边有人长透了口气:“世子爷,您终于醒了!”   他循声望去,看见了陈曲水清瘦而儒雅的脸。   “这,这里是哪里?”他目露讶色,发现自己趴在床上,试着动了动身子,却手脚僵硬,没有力气,于是飞快扫视了四周一圈。   逼仄的空间,糊着白色高丽纸的窗棂,简单的黑漆家具,没有第二个人,像是下人住的耳房。   陈曲水一面端来了加了蜂蜜的温水喂他,一面道:“这里是四小姐开的笔墨铺子。您一直昏迷不醒,我们只好把您先带到这里来了。”   窦昭!   竟然是窦昭救了自己!   宋墨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四小姐怎么知道我出了事?”   “严先生和徐青被追杀……”陈曲水把严朝卿托陆鸣向窦昭求救的事告诉了宋墨。   宋墨抿着嘴,眼中闪过一缕寒光,手渐渐攥成了拳。   陈曲水端着小碗,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正准备跑路,却遇到带着陈晓风几个翻墙而入的段公义,他已经从段公义那里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不由地道:“当时小姐就觉得很奇怪。如果这件事是针对蒋家的,用豢养的死士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杀两个既不是蒋家血脉,又不是蒋家亲族的人,太不合情理了。然后四小姐一问陆鸣,这才发现您身边几个重要的人都不在京都,隐隐觉得这件事是针对您的,就连夜让段公义带着几个身手最好的护卫赶了过来。没想到……”陈曲水想到自己看到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宋墨时的惊骇,不由暗暗庆幸,“还好四小姐没有迟疑,不然……”   不然,自己就是保住了性命,也会被逐出家门吧!   宋墨脑海里浮现出窦昭带着几分飒爽英气的秀丽面庞。   父亲要杀了自己。   而差点被他杀了的窦昭,却救了自己。   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他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陈曲水却看着心惊,想起窦昭托段公义带给他的话。   一定要激起宋墨的斗志,不能让他心灰意冷之下选择随波逐流!   他目光一闪,道:“可惜我们人手不够,不然余护卫和陈桃……只怕已经晚了……”遗憾地叹着气。   宋墨没有作声,勉力地想支起身体。   陈曲水忙上前帮他,他却做了个不用的手势,道:“还请陈先生代我谢谢段护卫和陈护卫等人。至于四小姐……”他语气微顿,眼底流淌出丝丝的暖意,柔和了他的面容,“大恩不言谢,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陈曲水心中一喜。   看来宋墨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坚强多了。   他忙道:“愧不敢当,不过是照着小姐的吩咐做事罢了。”   宋墨没再纠结于这些事,而是问陈曲水:“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目光冷静,语气理智,显露出一派镇定、从容的大家风范。   “六个时辰!”陈曲水答道。   也就是说,现在是第二天的巳时。   父亲约了伯父和两位叔父辰正开祠堂,现在他人不见了——如果他只是英国公的长子,做为族长的父亲提议,长辈们没有异议,他在不在都一样,立刻可以把他从宋家家谱上除名。可他不仅是英国公府的世子,还有个世袭的四品佥事之职,要把他逐出门,就意味着要废世子,就意味要上折得到皇上的允许,然后去吏部备报,没有听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皇上根本就不会同意。这也是为什么父亲会建议第二天再开祠堂的原因。   为了万无一失,想必父亲还有些事要提前准备。   现在他被人救走了,他不在场,不要说把他驱逐出家门了,就是之前的种种算计恐怕都要落空了吧?   现在,父亲一定很头痛吧?   宋墨觉得锥心地痛。   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气氛也随着寂静变得越来越压抑。   直到陈曲水都快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宋墨才悠悠地睁开了眼睛,道:“我的伤怎样了?”   他感觉不到疼痛。   陈曲水迟疑了一会,低道:“您的伤势太吓人了,我们又不敢请大夫,段公义就给您用了他师门的疗伤药,不过,最好还是尽快请御医帮着瞧一瞧……”   那药里应该有麻沸散!   宋墨淡淡地道:“现在不是看御医的时候。让段护卫再给我几颗药吧。”   “这……”   “我知道。”宋墨道,“我的伤这么重,能让我感觉不到痛,这药肯定霸道,而且可能会有副作用。但总比丢了性命强吧?”他风轻云淡地看着陈曲水。   陈曲水看着宋墨的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敬佩之色。   六天五夜不眠不休的疾驰,伤筋断骨的殴打折磨,丧母的悲痛,父亲的绝情,都没能消磨他的心志,一清醒过来就开始了解自己的处境。   意志之坚,实属罕见!   再过几年,何愁不能支起一个门户?   想到这里,他就更奇怪英国公的行径了。   这么优秀的长子,他为什么要放弃呢?   这念头刚一闪过就被陈曲水压在了心底——英国公府是显赫百年的勋贵世家,水深着呢,不是他们这些人能碰的。   他微微点了点头。   宋墨眼中闪过一丝宽慰。   他轻声问陈曲水:“你能帮我送几封信吗?”   陈曲水好不容易才压住了心里的狂喜,用和平时一样温和的声音道:“四小姐说了,世子爷的吩咐,如同她的吩咐。”   实际上,窦昭的原话是:“如果能及时救出宋墨,你们就赶快让宋墨联系他信任的人。他如果托你们跑腿帮着送个信什么的,你们帮帮也无妨,如果是其他的事,你们就说人手不够,有心无力。千万不要搅和进去!我们救他的性命已经仁至义尽了,犯不着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但他觉得,既然已经决定帮宋墨了,不如做得更漂亮一点。   宋墨嘴角微翘。   四小姐……   ※※※※※   看见陈曲水从耳房里出来,段公义和陈晓风立刻迎了上去,低声问道:“怎样?”   陈曲水扬了扬手中的信。   段公义咧着嘴笑了起来。   陈晓风也松了口气。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他们为了搭救宋墨花了那么多的功夫,如果宋墨还不为自己找条出路,那也太没意思了。   段公义这才打了一个哈欠,疲惫地道:“我负责送哪几封信?送完了,我也好去睡一觉。”   他风尘仆仆地从京都赶回真定,刚洗了个澡,又日夜兼程地赶到了京都,早就累得不行了。   陈曲水忙道:“你们去休息吧!不过是去送几封信,又不是要去打架,我和崔十三就可以了。”然后把宋墨要药的事说了。   段公义沉默了半晌,道:“世子爷的话也有道理。大丈夫宁愿站着死,不愿意跪着生。”去了耳房。   陈晓风和陈曲水齐齐叹气。   陈曲水去找崔十三安排送信的事。   陈晓风想了想,跟了过去:“陈先生,我和您一道去吧!我不像段大叔,几天之内连续两次从真定往返京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无功      宋宜春站在上房的庑廊下,看着院子里四处乱窜的护卫,只觉得全身发冷。   宋墨竟然失踪了!   他是从哪里逃走的呢?   又是谁救了他呢?   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派个人在屋里守着的。   可他这个儿子,足智多谋不说,而且巧舌如簧,即便他真的派人守在屋里,说不定也会被他策反了。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常护卫面色阴沉地走了过来。   “国公爷,”他抱拳行礼,“什么也没有发现!”   “什么也没有发现?”宋宜春顿时暴跳如雷,“难道他还能飞了天不成?”   他的话刚说出口,两人皆精神一振,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起急急地进了内室。   内室的顶棚,有几块承尘很明显的有被掀开过的痕迹。   “快来人!”宋宜春面露惊喜。   不一会,常待卫就领着几个人爬上了上去。   “国公爷,”很快,常待卫从顶棚上伸出头来,“屋顶的瓦被揭开了,还有铁爪留下来的痕迹——有人从东边的小巷爬了进来,救走了世子爷。”   东边小巷,旁边就是颐志堂。   宋春宜目光一凝,沉声道:“把颐志堂给我围起来!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常待卫带着人去了颐志堂。   宋宜春却颓然地坐在了内室临窗的大炕上。   现在怎么办好?   他原本准备把宋墨打个半死,然后就这样把他在内室晾一晚,等到明天早上开祠堂,再把他赶出家门……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来劝,但他只要拖延几日,就算是最后把宋墨接了回来,以宋墨的伤势,只怕也活不了几日,根本不用上书皇上。   如果宋墨被人救走了,这条路就行不通了。   他之所以能顺利地擒了宋墨,完全是因为有心算计无心。等宋墨缓过气来……   宋墨十岁的时候就曾上阵杀过倭寇!   宋宜春不禁打了个寒颤。   该死的蒋梅荪,都是他,把自己的儿子教成了这样!   这哪是他宋宜春的儿子,简直就是他蒋梅荪的儿子!   他在屋里暗暗诅骂着自己已经去世的大舅兄,有护卫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国公爷,二爷来了。”   宋翰!   宋宜春很是意外,想了想,道:“让他进来吧!”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宋翰红着眼睛跑了进来,见屋里只有父亲一个,忙拉了父亲的衣袖:“爹爹,我要大哥!我一个人守着娘亲,我害怕!”说着,大声地哭了起来。   宋宜春不禁皱头紧锁,大声地喝斥着次子:“你都多大了?遇到事就只知道哭!你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知道帮爹爹做事了,难道你就不能学着点?”提起长子,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娘把你给惯坏!”说着,一把将儿子甩到了一旁,“你再哭就给我去跪祠堂去!”显得很不耐烦。   宋翰愣愣地望着父亲,嘴张得大大的,震惊得忘记了哭泣。   从前,父亲虽然会喝斥他,但不会表现得像今天这样讨厌他。   宋宜春看着心里更烦了,大声地喊着护卫:“谁带二爷过来的?”   护卫忙道:“是二爷身边的梨白。”   “把她给我叫进来!”宋宜春脸色铁青地把梨白教训了一顿:“……你要是再看不住二爷,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梨白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不停地给宋宜春磕头。   宋宜春抬脚就朝着梨白的心窝踹了一脚:“还不给我滚!”   梨白痛得额头都冒出冷汗来,揽着被吓傻了的宋翰狼狈地逃出了内室。   宋宜春这才觉得心里好像舒服了一点。   他问护卫:“常护卫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那护卫十分的机灵,立刻道:“我这就去看看!”朝着宋宜春抱了抱拳,飞快地出了内室。   宋宜春长吁了口气,坐下来喝了口茶。   宋墨应该藏在颐志堂。   他身边几个能用得上的人要么不在京都,要么被拘了起来,就算还有几个平时对他忠心耿耿的,可也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人物,早被他派人看管起来了,而且就凭他们,也没有能力把宋墨救出府去。就算是救出了府,也没有地方安置宋墨……   念头闪过,他不由坐直了身子,暗暗叫了声不好,背心里沁出一层冷汗来。   自己怎么把顾玉给忘了!   如果宋墨逃出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向顾玉求救,也只有顾玉那个二百五会不管不顾地收留宋墨。   “来人!”他喊着,一个护卫恭谨地走了进来。   宋宜春吩咐他:“你立刻派个人去把云阳伯家的大公子顾玉给我监视起来。”话音未落,又觉得不妥,改口道,“不,派四个人去!远远地跟着,一旦发现世子爷,立刻就派人回来禀报。”   护卫应声而去。   宋宜春心中稍安,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这件事来。   除了顾玉,还有谁有可能收留宋墨呢?   张续明、陆家,或者是那个什么神枢营副将马友明……他到底都交了些什么狐朋狗友?   宋宜春心里像火烧似的。   常护卫忐忑不安地赶了过来:“国公爷,没有看见世子爷的踪迹。不过,颐志堂一个叫陈波的幕僚不见了,我们还在东墙院上发现了铁爪的痕迹。”   “什么?”宋宜春霎时面白如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声音都变了。   常护卫暗暗奇怪。   怎么国公爷有些害怕世子爷的样子?   他快速地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宋宜春呆若木鸡,一下子瘫坐在了炕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一副惊慌失措无计可施的样子,以至于常护卫见他在那里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这句话,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宋宜春拿个主意出来。   常护卫只好低声道:“国公爷,您看,我们要不要把服侍陈波的两个小厮拘起来问问?”   “要……要,要!”常护卫的话让宋宜春回过神来,他仿佛被点醒了似的,忙道,“不仅要好好审审那两个小厮,颐志堂的其他人你们也都要好好审一审,还要派人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在胡同里进出。”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道,“还有陈桃那里,也要好好打听打听,看宋墨平时都和哪些人来往,那些人也要派人盯着,说不定宋墨会去投靠他们……”说着,又满脸懊悔地道,“算了,陈桃那里就不用问了,问也问不出什么,说不定还会引起那小子的警觉,觉查到宋墨跑了出去,乱说一通,把我们引上了歧路。”   常护卫想到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却一声不吭的陈桃,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宋宜春在屋里转起圈来。   他时而双手紧握,时而各攥成拳,直到天色发白,丫鬟们进来请他盥洗,他这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了。   宋宜春慌乱地喊着常护卫,吩咐那丫鬟:“快去把他给我找来!”   丫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紧张地放下了洗漱用具,告知外面守着的护卫把常护卫找过来。   “怎么样了?”宋宜春急急地问,“那两个小厮说了些什么?”   一天一夜未眠,常护卫脸上冒出了青色的胡碴,神态因而格外的憔悴:“两个小厮只说是奉了严朝卿之命去服侍陈波的。陈波和昨天一样,用过晚膳之后在院子里转了转,之后又说要去前院看看热闹,让他们俩人不要跟着,他们就在书房里收拾打扫,等到亥时陈波还没有回来,两人在院前院后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正奇怪着,我们就找去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宋宜春勃然大怒,“给我用刑,我看他们还说不说!”   “用了。”想到那两个小厮一用刑就又是哭又是嚎,可问他们什么却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虽然和陈桃的一声不吭截然不同,却同样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常护卫就从骨子里透出浓浓的疲惫,“两人一口咬定不知道陈波去了哪里!”   宋宜春“啪”地一声将茶盅砸在了地上,他英俊的面孔因为扭曲而显得狰狞,喝道:“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再不说,就给我全都打死!还有那个陈桃,他要是还说那玉佩不是宋墨的,就给我一起打死!”   常护卫低声应喏,正要退下去,被派去监视顾玉的护卫走了进来:“国公爷,刚才西大街古玩店的陈掌柜奉世子爷之命,给顾公子送了封信,说是世子爷要见皇上,请顾公子帮着疏通疏通,能尽快被召见。”   西大街古玩店,是宋家的铺子。   常护卫听着不由停下了脚步,身后传来英国公气极败坏的怒吼:“你们难道都是饭桶吗?还不快去把世子爷给捉回来的!”   那护卫小声地辩解道:“我们已经问过陈掌柜了,陈掌柜说,是府里马房的小厮何三让他送的信——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世子爷也不在他铺子里。”   “一群笨蛋!”宋宜春气得暴跳如雷,“你们还不快点把那个何三给我绑起来!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国公爷!”那护卫硬着头皮道,“何三出府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饭桶,饭桶,全是饭桶……”宋宜春正跳脚大骂着,被派去监视顾玉的另一个护卫回来了,看见屋里的情景,他小心翼翼地禀道,“国公爷,顾公子坐着轿子往宫里去了。”   宋宜春眼神凶狠地瞠了过去:“那你们还不把人给我挡住!”   两个护卫低着头,虽然没有说话,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凭什么拦顾玉的轿子!   宋宜春也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把宋墨骂了一通:“……全交的是些牛鬼蛇神!”然后又骂宋翰:“……除了吃喝,什么也不会干!”   要是宋翰大几岁,就可以帮他去拦顾玉了。   屋里的人都缩着身子,好像这样,落在自己身上的怒火就会少一些似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反击      常护卫看着,突然萌生出自己是不是跟错主子的念头。   还好宋宜春发了一通脾气之后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他吩咐护卫:“给我准备车马,我亲自去找顾玉。”   护卫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又有不明情况的丫鬟进来禀道:“国公爷,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和两位少爷都过来了,已经在花厅里等了两个时辰了……”   宋宜春顺手一个茶盅砸了过去,丫鬟被砸得懵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一下,直到宋宜春走近了,那丫鬟才眼中泛起泪水,匆匆去给等在花厅的宋茂春等人报信。   宋逢春忙把身边服侍的丫鬟都赶了出去,凑到宋茂春的身边低声道:“大哥,您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宋茂春看了两个儿子宋钦和宋铎一眼。   长子板着个脸,次子的眉头就一直没有松开过。   他知道宋宜春的意思。   将宋墨逐出宋家的理由根本就不充分,昨天晚上宋宜春把他们找去不是商量他们,而是让他们在开祠堂的时候统一说法,不要出什么纰漏。老三和老四家的孩子都还小,没有资格参加这种事,只有自己的两个儿子年纪相当。他的责任非常重大了,得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不要乱说话。谁知道他把事情的经过一说,两个儿子都竭力反对,大儿子的意思是他们不应该参与到这件事里来:“……虽然不知道二叔父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可天赐又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也不能这样红口白牙乱说话。”二儿子的态度则更明确:“这事是二叔父做得不对,您当时就应该劝劝二叔父的!”以至于他好说歹说,最后拿出了做父亲的威严,这才勉强把宋钦和宋铎弹压了下去,却对两兄弟在开祠堂的事上是否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支持宋宜春没有半点的把握。   听说宋宜春急急地出了府,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回答起宋逢春的语气也就不像宋逢春那样透着几分紧张了。   “多半是天赐的事出了什么意外。”他低声道,“我们得派个人去打听打听才是。”   宋茂春说这话的时候,宋同春凑了过来,他闻言立刻道:“大哥,我去看看。”   宋同春因是老幺,又因和宋宜春是一个祖父的,总觉得自己和宋宜春关系比别人都要好,在英国公府有点大大咧咧的。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有人愿意主动出面,宋茂春和宋逢春自然是乐见其成。   几个人不敢走,在花厅里焦急地等消息。   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声。   这种情况下,一点小小的动静都会让人风声鹤唳,何况这喧器声越来越大,好像直朝上房而去。   宋茂春和宋逢春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跑出了花厅。   他们看见面色苍白如雪的宋墨正神情凛冽地带着群护卫模样的人穿过正院进了垂花门。   “天赐!”宋茂春的脸色一下子比宋墨还要苍白,“国公爷不是说天赐已经被他绑了起来吗?”他神色惨淡。   “出了什么事?”宋逢春道,满脸惶恐。   紧随其后的宋钦和宋铎也脸色凝重,宋铎更是道:“难道天赐要去找二叔父算账?”   宋钦一听急了起来:“我去看看——不能让天赐和二叔父起冲突,否则一个忤逆就足以将他逐出家门!”   宋铎连连点头,道:“大哥,我和你一起去。”   “这是你们能管的事吗?”宋茂春忙上前阻挡,两个儿子已经拔腿朝垂花门跑去。   宋茂春一跺脚,跟了上去。   宋逢春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几个人却被拦在了垂花门前。   “世子爷说了,家里来了盗贼,”四个跟着宋墨一起进来的彪形大汉守在门口,刀已出鞘,“为了不伤及无辜,所有的人不得入垂花门。”   太平盛世,朗朗乾坤,皇城根下,竟然有盗贼跑到一等世袭英国公府来偷东西,说出来谁会相信?   这就如同宋墨会逼奸婢女一样经不起推敲。   宋茂春等人的表情都变得怪异起来。   上房传来一阵刺耳的兵器撞击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声惨叫和慌乱的喊叫:“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敢跑到英国公府的内院来杀人……”   杀人!   事情发展到了杀人的地步!   宋茂春等人不由两腿一软,惊惶不安地寻思着是不是应该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一个极其粗暴的声音像惊雷般在他们的耳边炸开:“你他妈的,老子正想问你是谁呢?你倒问起老子来了!那你就给老子听好了,老子是英国公府世子爷麾下的护卫,奉世子爷之命,前来擒贼!你说你是英国公府的护卫,我们世子爷怎么不认识你?你还敢冒充英国公的护卫,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声音响过,宋茂春就看见守在垂花门前的一个护卫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   他一个哆嗦,拉着两个儿子就往外走:“这不关我们的事,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回去,快回去!”   宋钦和宋铎再也没有和父亲坚持的勇气,趔趔趄趄地被宋茂春拉着离开了垂花门。   宋逢春和宋同春哪里还敢停留,慌不择路地跟着宋茂春父子离开了英国公府。   而此刻,垂花门内一片恐慌。   偏僻的墙角、假山的洞坞、美人靠的下面……都躲着瑟瑟发抖的仆妇们,宋宜春留下来的护卫除了几个身手特别好的还在负隅顽抗想冲出重围之外,其他的不是跪在地上高举着佩刀喊着“饶命”,就是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惶然惊惧地嚷着“我们不是盗贼,我们真是英国公府的护卫”,正在和宋墨的护卫交手的谢护卫更是骇然地道:“你们到底是谁?!怎么使的是鸳鸯刀?”   鸳鸯刀是定国公为了对付那些流窜上岸的倭寇而专门创制的。   围攻谢护卫的人嘿嘿地笑,下手更狠了。   宋墨对周遭的纷乱视而不见,和紧跟在他身后的陈核径直走进了上院后罩房最东边的一间。   夏琏忙作揖让开。   两人一眼就看见了屋子正中那具被打得已经认不出面目的尸体。   陈桃……   宋墨顿时眼角湿润,身子微顿。   陈核已一个箭步从宋墨的身后跃了过去。   “弟弟!”他伏在陈桃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夏琏看着不忍地别过脸去,半晌才回过头来,低声劝着陈核:“你节哀顺变!”   他是那次随着宋墨前往真定的护卫之一,这次他随宋墨去了辽东,因为宋墨急着赶回来,余简身手比他好,随着宋墨一起回了京都,他则领着护卫紧随其后。就在他们疾驰至离京都不到二十里的时候,他遇到了陈曲水派来给他示警的人,之后又遇到了手执宋墨亲笔信的陈晓风……   宋墨面无表情,慢慢地走了过去。   原本守在厢房里的两个护卫畏缩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救饶。   宋墨沉默地望着陈氏两兄弟,轻声地问夏琏:“找到余简了吗?”   “找到了!”夏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还有无法掩饰的悲怆,“不过,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   宋墨点头。眼中只有一点点尚未干涸的水份,残留在了他的眼角,没有了温度。   他柔声道:“都杀了吧!”   夏琏一怔,道:“都,都杀了?”   两个护卫睁大了眼睛瞪着宋墨,满脸的惊骇,一时间忘记了磕头求饶。   宋墨点了点头,看也没看那两个护卫一眼,闲庭信步般从容地出了厢房。   “家里进了贼嘛,”他淡淡地道,“失手杀死了几个人,这也是常事。”   夏琏低头恭声应“是”。   宋墨朝关押着上房的丫鬟、媳妇、婆子的厢房走去。   身后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哀号声。   宋墨推开厢房门,丫鬟、媳妇和那些婆子都哭着朝宋墨涌过来。   “世子爷,救命啊!”   “世子爷,您可回来了!”   却被守在厢房里的护卫把她们拦在了离宋墨十步的距离。   宋墨扫了厢房一眼。   都是些三等或者不入等的丫鬟、婆子,母亲身边服侍的谢嬷嬷和几个大丫鬟都不在。   照宋墨的吩咐,一进上房就控制住了这个关押着仆妇的厢房的护卫之一立刻上前禀道:“世子爷,夫人病逝之后,没几天谢嬷嬷也病了,被国公爷送去了田庄休养。夫人身边的四个大丫鬟,梅蕊在夫人死后撞柱而亡,杏芳、竹君、清李几个前两天被国公爷叫去后就没再看见……”   宋墨低垂着眼睛,半晌才吩咐那护卫:“派个人去把谢嬷嬷接回来。”   也许,已经晚了,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他走出厢房,有护卫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世子爷,我们在颐志堂发现了两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厮,他们一个叫武夷,一个叫松萝,说有要紧的事要禀告您,我让人把武夷带过来了。”   父亲既然要对付他,肯定不会放过颐志堂的众人,何况这两人是服侍陈曲水的。陈曲水不见了,两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听说两人还活着,宋墨心里有些激动,忙点了点头。   武夷是被人扶过来的。   “公子!”他哭丧着脸,看了看周围的人。   严先生交待过,陈先生的事除了他和世子爷,不能跟第三个人说。   他谨记着严先生的嘱咐。   宋墨单独见了他。   “陈先生不见了!”武夷急得快哭了,“那天快下午酉时,陈先生说要在院子里走走,松萝在屋里收拾东西,我象往常一样站在台阶上看着,不曾想一眨眼,陈先生就不见了。我和松萝找了大半夜都没有找到……”他说着,跪了下去,“世子爷……”哭了起来。   宋墨不由微微一笑,道:“不见了就不见了吧!倒是你们两人,忠心可嘉,下去好好养伤吧!”   他柔和的声音不禁让武夷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陈先生不见了,世子爷好像很高兴似的!   难道之前他猜对了?   陈先生是世子爷的对头,虽然被世子爷捉了回来,但一直不愿屈服于世子爷,世子爷也拿他没有办法。这次府里大乱,他逃了出去,世子爷正好找了个台阶下?   武夷摸不清头脑,混混沌沌地跟着护卫退了下去。   宋墨额头沁出细细的汗。   他从怀里掏出个很普通的、像走江湖卖大力药丸的瓷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鲜红如血、莲子米大小的药丸子,吩咐身边的人:“给我倒杯水来。”   护卫不明所以地倒了杯水来。   宋墨服下药丸,感觉人好多了。   走进来的夏琏看到,脸色大变,疾步上前,忧心忡忡地道:“世子爷,您要不要歇歇?”   “不用!”宋墨挥了挥手,淡然地道,“那些护卫,都清理干净了?”   “有几个逃了出去……”夏琏愧疚地低下了头,“我已经派了人去追……”   “不用了!”宋墨笑道,“总得给我父亲留几个使唤的人吧?”然后道,“把尸体都给我堆在正院的中间,我们在颐志堂等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他掸了掸衣襟,显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即发      望着正院中央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尸体,宋宜春胸中一滞,“哇”地一声,把早上吃的那点东西都吐了出来。   和谢护卫一起逃出去的几个人此时也夹杂在宋宜春随身的护卫中间,他们都脸色发白,有的和宋宜春一样呕吐起来,有的则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还有的暗暗后悔,应该想办法躲一躲。只有常护卫,看上去还比较镇定。   可那也只是表象。   他的心里一片冰凉。   完了,完了!   难怪顾玉那么好说话!   原来是世子爷的调虎离山之计!   如今英国公府已经落到世子爷的手里了吧!   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被两个护卫搀扶继续在那里呕吐的宋宜春身上。   国公爷……做事优柔寡断,十之八、九是指望不上了。好在这英国公府到底是国公爷的,这护卫死了,还可以再招募,他们还有英国公府豢养的死士,并不是全无反击之力的。只是国公爷和世子爷毕竟是父子,国公爷不能随意要了世子爷的性命,世子爷也不能以下犯上。这件事闹大了,国公爷固然颜面尽失脸上无光,世子爷身上也逃不脱一个忤逆的罪名,所以世子爷才会趁着国公爷不在府里的时候把这些忠心于国公爷的护卫全都杀了。   只要世子爷还有所顾虑就好!   英国公府毕竟是国公爷的。   常护卫心中稍安,上前向宋宜春抱拳行了个礼,低声道:“国公爷,您看,是不是尽快把这些尸体都处理了……”   听说是一回事,落了眼是另一回事。时间长了,被外人看到就不好了。   “逆子!逆子!”宋宜春失魂落魄地骂着,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常护卫的话有道理,只得点了点头,并道,“你去办这件事——抚恤什么的,都好说。”   有这句话就好办了。   常护卫松了口气,恭声应“是”,又道,“您看世子爷那里……”   “那个孽障,他还想怎样?”宋宜春跳着脚,眼底却闪过一丝惊慌,“他杀了这么多的人,我没有把他绑了交给顺天府就是好的了,他还想怎样……”却没有拿出个章程来到底该怎么办。   常护卫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国公爷对世子爷……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他只好道:“世子爷既然敢杀人,想必还有后手。您看,要不要先想个对策?”   “对策?”宋宜春茫然道,“什么对策?”显然心里是糊涂的。   常护卫低声道:“要不要通知孟护卫带几个人来?再就是世子爷那边……不知道国公爷有什么打算?这兔子急了还咬人,如果世子爷不管不顾了……除了顾玉,三公主也常常出入宫闱……若是世子爷通过他们跑到皇上面前去告御状,就算皇上不喜世子爷忤逆,只怕也会过问几句,到时候怎么说,国公爷要早拿主意才好!”   他的话虽然说得委婉,宋宜春却听明白了。   孟护卫,负责管理英国公府的那些死士。   现在他们只剩些残兵败将,如果不尽快把孟护卫手里那些身手高超的人调过来,宋墨万一借口家里有盗贼继续杀戮,他们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对手。   再就是这件事怎样收场?   若是决定收拾宋墨,宋墨被逼急了肯定会去找皇上哭诉,他就必须拿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宋墨失德;若是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就得想办法尽快把这件事平息了。   想到这些,宋宜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万皇后母仪天下之后,曾有小人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说太子不孝。皇上勃然大怒,说,教子不严父之过,教女不严母之过。难道你是在指责朕不成?把说这话的几个人全都拖到菜市口斩了。事后还曾对他恨恨地道:“……这些人不过是欺负太子自幼失恃,朕最恨这种事了!”   皇上对沈皇后十分的敬重,沈皇后病逝后五年,才续立了温柔敦厚的淑妃万氏为皇后。   蒋氏刚刚去世。   宋墨要是去皇上面前告御状,他拿不出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恐怕在皇上面前不好交待!   “你说的得对,你说的得对!”宋宜春擦着额头的汗水,忙吩咐常护卫,“你快通知孟护卫把他的人都带过来……”至于宋墨那里怎么办,他抿着嘴,表情晦涩。   能够成为宋宜春的心腹,常护卫自有其过人之处。   有些话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宋氏父子的关系,就属于能说不能做。   他可以提醒宋宜春,却不能插手他们父子之间的事。   常护卫恭谨地给宋宜春行礼,派了个人去通知孟护卫,然后带着几个护卫去处理那一堆犹如赤裸裸的挑战书似的尸体去了。   正院的血腥让宋宜春觉得整个英国公府此刻已成了修罗场,他由几个护卫护着,在轿厅旁原来给轿夫、马夫们打尘的厢房里歇脚。   掌灯时分,孟护卫带着二十几个护卫赶到。   这些护卫明显对处理尸体比常护卫等人有经验,有了他们的帮忙,当传来“咚——咚咚”三更鼓时,如果忽略满地水渍中隐隐透着的血腥味,忽略仆妇们战战兢兢的神色,英国公府勉强算是恢复了正常。   ※※※※※   盖着被子穿着单衣趴在床上的宋墨笑吟吟地望着趴在他床边的宋翰:“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   宋翰在哥哥身边扭着身子:“哥哥,我要和你睡!”   “不行!”宋墨笑道,“我现在疼死了,你要是半夜碰到了我的伤口了怎么办?”   宋翰听着,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哥哥的手,道:“下次爹爹要是再打哥哥,我就去帮哥哥求情!”   “好!”宋墨笑容温柔,再次道:“快去歇了吧!”   陪着宋翰一起来的梨白就笑着上前牵了宋翰的手,道:“二爷,我们不要耽搁世子爷歇息养伤了。”   梨白从前也是蒋氏身边的大丫鬟,因为性子平和又沉稳持重,这才让她做了宋翰的大丫鬟。   她一早就陪着宋翰待在位于上房东边的灵堂里。   宋墨冲进来的时候就派了得力的人守在灵堂的四周。   她知道出了大事,一直哄着宋翰守在灵堂里。   宋墨把熙志堂清理干净后,立刻让梨白送宋翰过来,只说是自己惹了父亲生气,被父亲打了一顿,自己的护卫和府里的护卫起了冲突。   宋翰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多问。   听梨白说宋墨也要休息了,他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着梨白退了下去。   夏琏端了碗墨漆漆的汤药进来。   颐志堂从前近身服侍过宋墨的人都被打得不能动弹了,能动弹的都是些三、四流的人物,夏琏不敢把熬药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别人,只好自己动手。   宋墨接过药一饮而尽,问夏琏:“父亲的人把外面都收拾干净了?”   “是!”夏琏正应着,眼睛红肿、神色憔悴的陈核走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碗粥。   宋墨看着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让你回去陪陪乳娘吗?你怎么还在这里?这些事有人做……”   “世子爷,”陈核没有争辩,只是将粥放在了一旁的杌子上,低声道,“武夷和松萝都挺不错的,等他们两人的伤养好了,我再回去看我娘也不迟。”又道,“世子爷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照您平时喜欢的,在粥里放了些山药,您尝尝!”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倔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坚持。   宋墨不再说什么,趴在床边喝粥。   被派去找谢嬷嬷的护卫回来了。   “世子爷,”他低着头,“谢嬷嬷十天前已经去世了……说是不小心从台阶上踏空了,折断了脖子,当场就去了……”   宋墨顿住。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调羹里的白粥,任那微弱的热气扑在自己的脸上。   良久,他才默默地继续将粥全吃了下去,吩咐夏琏:“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我母亲身边的几个大丫鬟找到!”   他们一直没找到那几个丫鬟。   夏琏肃然应是,把宋墨托付给了陈核,退了下去。   宋墨又开始写信。   宋宜春却坐立不安地在屋里打着转。   这是一个机会。   一旦失去,就再难遇到。   可如果坚持下去,皇上面前又该怎么说呢?   他正在头痛,常护卫过来了。   “国公爷,”他低声道,“二爷如今在颐志堂!”   两个儿子本就十分的亲近,宋墨怕宋翰受到惊吓,接去颐志堂,这很正常。   宋宜春一时没明白常护卫的意思。   常护卫只好上前一步,悄声道:“国公爷,要是世子爷对二爷不利,那……”   宋宜春听得眼皮子一跳。   他怎么没有想到?   宋墨把英国公府的护卫杀了,还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把尸体摆放成了那样,他已经不是自己原来熟悉的儿子,他已经成了第二个蒋梅荪!   宋宜春倒吸了口冷气,道:“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国公爷还是想想怎么和世子爷御前对质吧!”常护卫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他已经和宋墨结下了生死之仇,一旦宋墨成为英国公,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宋宜春问他:“你有什么好主意?”   这种事,得那些熟悉典籍的文士才想得出来,他怎么知道?   常护卫硬着头皮出了几个主意,都被宋宜春否定了。   隐隐地传来四更鼓响。   宋宜春一咬牙,吩咐丫鬟:“去,把陶先生请来!”   陶先生名持,字器重,是他最得力的幕僚。   他原本想请他帮着想个万全之策的,结果陶器重满口的之乎者也,把什么晋文公、汉武帝都拿出来说了一遍,说得他心头冒火……不曾想,最终还是得请他帮着善后。   这些武人虽然听话,却像狗肉,始终上不了正席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使者      宋宜春那边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宋墨的耳里。   “陶先生吗?”宋墨嘴角露出一丝略带讥讽的笑,吩咐夏琏,“你派人把这几封信送出去。”   有给三公主的,有给陆家的,也有给景国公府三爷张续明、神机营副将马友明等人的。   夏琏应声而去。   宋翰由梨白陪着来给宋墨请安。   “哥哥,你好好在家里养伤,”他很懂事地道,“我去给母亲守灵。”   宋墨沉吟道:“还有三天,就是母亲的三七了吧?”   宋翰点头。   治丧以七日为期,逢七必祭。   宋墨是长子,应该由他主祭。   如果他真如父亲所愿被打得不能动弹了,母亲三七,作为长子,他竟然不在场,那些亲戚朋友会怎么想?   宋墨冷笑,温声问宋翰:“你用过早膳了没有?”   “用过了。”宋翰乖巧地道,“早上吃的素炒什锦、酱茄瓜、素馅包子还有一大碗面条。”   平时蒋氏问他,他就是这么回答的。   宋墨听着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他打发了梨白,低声对宋翰道:“娘亲死的时候我都不在家,你给我讲讲母亲的事,好不好?”一副孺慕之情。   宋翰不疑有他,抹着眼角哽咽道:“你走后没多久娘亲就病了。开始只是怏怏的没有力气,渐渐的就不能下床了。父亲请了杨秀山来给娘亲瞧病,但吃了他的几副药都不见好转,父亲就换了黄中立,结果娘亲的病越发的重了,正恰皇后娘娘来探望娘亲,推荐了任祟明。娘亲又改用任祟明的方子,还是不好,父亲做主,又换成了杨秀山……”   黄中立和任崇明都是名动天下的大国手,一个是惯给皇上看病的,一个是惯给皇后娘娘看病的,黄中立还是太医院的院正,若是杨秀山的方子有什么问题,两人不可能毫无察觉,父亲也不可能同时让三个御医都按他的意志来开药方。   也就是说,母亲是真的生病了……   宋墨思忖着问宋翰:“娘亲病了,是谁在床前待疾?”   “是我。”宋翰道,“竹君和清李轮流帮娘亲熬药,我在床边服侍。”说到这里,他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抿着嘴笑了起来,“原来娘亲和我一样怕苦,每次喝药,如果不加很多的冰糖,就要吃饴糖。”说着,眼眶里蓄满泪水,“每年过春节,娘亲都会亲手给我做新衣裳,还会给我金豆豆做压岁钱的……”   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宋墨也眼角湿润。   他用帕子帮弟弟擦着眼泪:“好了,天恩,别哭了!以后哥哥给你金豆豆做压岁钱,让……”谁能代替母亲给宋翰做新衣裳呢?他又没有娶亲……脑海里就突然浮现出窦昭蹲在花田里挖菊花时的神态。   大方,自然,荣辱不惊……如果换成是她,她会怎样安抚弟弟呢?   宋墨没来得及细想,这个念头就一闪而过。   他哄着宋翰:“哥哥让梨白给你做新衣裳,好不好?”   “我不要新衣裳!”宋翰抽泣道,“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宋墨神色黯然,默默无语地给宋翰擦着眼泪。   宋翰哭了一会,心情慢慢平和下来,他对宋墨道:“哥哥,我以后再不要新衣裳了,也不要金豆豆了。”   几句话说得宋墨心中更是酸楚。   他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手。   两兄弟默然相对半晌,宋墨才轻声道:“娘亲临死之前,可曾嘱咐过你什么?”   宋翰摇头:“母亲临终前,已经不会说话了!”   宋墨愕然。   母亲一生坚强,就算临终前不能说话了,之前缠绵病榻,也应该有所安排才是。不可能一句话都不嘱咐他们兄弟俩就这样走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由勃然大怒,尽管他知道不应该当着弟弟的面发脾气,极力地把这种情绪压在了心底,可他目光中迸射出来的愤懑还让是宋翰吓了一大跳。   “那天,天气好,谢嬷嬷带着丫鬟,做了,做了很多桂花糕……”他磕磕巴巴地道,“爹爹陪娘亲坐在庑廊下赏菊,我跑去帮谢嬷嬷端桂花糕,回来的时候,爹爹和娘亲都板着脸,不说话,娘亲勉强吃了一口桂花糕,就说天气有点冷,让梨白带我回去换件衣裳……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有话要说,不想让我听见。我走到半路,就折了回来……谢嬷嬷和娘亲身边服侍的都站在院子里头……我趁着谢嬷嬷不注意的时候跑到了庑廊上……娘亲和爹爹在吵架……吵得好厉害!我还没有听清楚,就被谢嬷嬷一把抱到了葡萄架下……谢嬷嬷还叮嘱我,娘亲和爹爹吵架的事,谁也不能说……”他说到这里,惊恐地望着宋墨,“哥哥,我谁也没有说!”   仿佛一个巨浪打来,把宋墨浇了个透心凉。   他知道这个时候弟弟很需要安慰,可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草草地摸了摸宋翰的头,他沉声道:“后来呢?”   “后来我被梨白带回了屋,”宋翰垂着头,眼泪籁籁地落在了他青色的蝠头鞋上,“再后来,清李来叫我,说母亲不行了,让我快去……我跑过去的时候,看见母亲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他伏在了宋墨的床头,呜呜地哭得不能自己,“父亲上前去,却被母亲一把推开……”   宋墨眼前一片模糊。   原来母亲是在和父亲吵架之后吐血而亡的!   是什么事让母亲和父亲之间有这么大的分歧?   会不会与舅舅们有关?   他仔细地思量了一番,否定了这个想法。   舅舅们的事已经有了定论,并没有伤害到宋家的利益。母亲是个明白人,就算是当初舅舅们遇难时父亲没有尽力帮忙甚至是敷衍了事,母亲也不会因此而责怪父亲——父亲代表英国公府,英国公府一向唯皇上马首是瞻,母亲分得很清楚,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气得吐血身亡。   那这件事与自己被陷害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是什么事能让父亲去谋害自己精心培养的长子呢?   如果能知道母亲和父亲为什么起争执就好了?   现在,谢嬷嬷不在了,那几个大丫鬟就成了关键!   母亲和父亲吵架的时候,她们几个虽然立在院子里,但宋翰说母亲和父亲吵得很厉害,她们应该多多少少能听到只言片语。还有陷害自己逼奸的,也是这几个大丫鬟。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关联,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现在他做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写了几封信给三公主等人,请他们帮着他疏通关系,尽早地见到皇上,父亲如果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御前那一关未必就过得去。这一点,相信父亲也是很明白的。要不然,父亲也不会在强制他不成的情景下急急地招了陶器重前往。   一旦父亲决定妥协,为了不被抓到把柄,父亲肯定会把那些用来陷害他而投靠父亲或是被父亲收买的“证人”灭口。   到时候他只要派人紧紧地盯着父亲的那些手下,就可以找到那几个大丫鬟的下落了。   想到这里,宋墨觉得有必要再叮嘱自己的属下几句。   安慰了宋翰一通之后,他喊了几个护卫护送宋翰和梨白去了灵堂,然后叫了夏琏进来,吩咐他派专人负责找蒋氏身边的几个大丫鬟。   夏琏恭声应“是”,有护卫进来禀道:“陶先生求见!”   宋墨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淡淡地说了句“不见”。   屋外的陶器重仿佛早已知道了答案似的,没等那护卫转身,已高声道:“世子爷,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那些护卫您杀就杀了,也应该消消气了。再过几天就是夫人的三七了,死者为大,您总不能让夫人走了都不安稳吧?我这次就是奉了国公爷之命,来和世子爷商量夫人三七祭祀之事的。世子爷心里就是再气、再怨,看在夫人的面上,也把这几天过了再说。您觉得如何?”   宋墨听着只觉剜心的痛。   事到如今,父亲还要利用他对母亲的敬重……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才稳住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变调。   “你进来吧!”宋墨对着窗外的那个身影淡然地道。   陶器重忙恭敬地朝着宋墨的内室行了个礼,这才走了进来。   “陶先生请坐!”宋墨已经恢复了从前的云淡风轻,让护卫给陶先生上茶,道“颐志堂的仆妇都带着伤,只好委屈先生了。”   “哪里,哪里!”陶器重忙欠了欠身,恭谨地道,“说起来,这件事都是小人作祟,国公爷受了蒙骗,您也受了冤屈……”   “这么说来,父亲已经觉得是他做错了啰?”宋墨淡然地打断了陶器重的话,目光灼灼地盯着陶器重的眼睛。   陶器重没想到宋墨这样的犀利,他不由苦笑。   如果他承认是英国公错了,接下他们就得对宋墨割地赔款;可如果不承认英国公有错……他想到来时一路见到的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想到宋墨送出去的那几封信,想到昨天堆在院子中央的那些尸体,想到把宋翰团团围住的护卫……   他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只好喃喃地应了一声“是”。   “既然如此,”宋墨似笑非笑地望着陶器重,“那就请父亲维护我作为世子的尊严,把那些小人的头颅割下来以儆效尤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条件      陶器重骇然地望着宋墨。   如果英国公把对他忠心耿耿、因为执行了他的命令而被宋墨迁怒的护卫都杀了,以后谁还敢为英国公卖命?   但与宋翰相比,这个要求又变得有些微不足道起来。   他沉吟道:“能让二爷回上院歇息吗?”   宋翰一直跟着父母住在上院。   原来如此!   宋墨暗暗在心里自嘲。   父亲之所以这么快就妥协,怕自己拿宋翰来威胁他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   在父亲的心里,自己不过是个无情无义、连手足也不放过的无耻之辈罢了!   或者,失望到了极致,也就没有了期望。   宋墨的心突然变得很平静。   他漠然地道:“母亲逢七,我来主祭;七七发引,我来打幡。”   这样一来,从前的种种都变成了笑话。   宋墨重新成为被英国公承认的继承人,父子之间的矛盾也将会被淡化,甚至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误会”就可以揭过,英国公也就不可能去追究宋墨的杀人之罪了。   这对英国公来说肯定是很难受的。   可来日方长。   当务之急是要确保宋翰的安全——国公爷只有这两个儿子,他已经和长子势同水火,若是再失去了次子,难道还让国公爷从堂兄弟那里过继儿子来继承英国公府的爵位不成?   这对于向来重视传承,对能成为英国公而倍感骄傲的国公爷来说,恐怕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吧?   陶器重想也没想,就替宋宜春答应了:“世子爷是长子,理应由世子爷主祭、打幡,难道还有别人能替代您不成?”   只怕从今天起,父亲就会日日夜夜地想着怎样让宋翰取代他吧?   宋墨并不害怕,他在心里冷笑数声,道:“从今以后,英国公府的事我不管,但颐志堂的事英国公府也不要管!”   自从大舅出事,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他需要时间梳理大舅留给他的那些人手,也需要时间了解父亲陷害他的真正原因。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解除他的危机。   陶器重和宋墨想的一样。   死了那么多的人,英国公府需要时间消化这种损耗,需要降低别人的关注,短时间内的安宁是非常有必要的。   “是雄鹰就要让他翱翔九天。”陶器重笑道,“世子爷大了,也应该学着掌管国公府的事务了。从颐志堂做起,是最好不过了。从前国公爷还是世子爷的时候,也是从管理颐志堂开始的。”   “是吗?”宋墨浅浅地笑,“既然如此,母亲七七过后,就请父亲把母亲的陪嫁分给我和天恩吧!”   陶器重一愣。   宋墨已道:“父亲正值壮年,想必很快就会续弦。在新人进门之前把母亲的陪嫁交给我们两兄弟,也是为了显示父亲没有私心;天恩有了母亲的陪嫁傍身,跟着父亲在上院过日子,我也放心些。”   夫人进门时有近万两银子的陪嫁,这些年又经营有道,粗略地算算,至少也应该有三、四万两银子的样子。   宋墨和宋翰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又都没有成亲,夫人的陪嫁由国公爷管着无可厚非,宋墨怎么会想到要分夫人的陪嫁呢?   不过,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并不过份。   主要是国公爷还正值壮年,两个儿子也都没有到娶亲的年纪,英国公府又没有主持中馈的人,英国公府必然是要续弦的。如果续弦,提前把夫人的陪嫁分给两个儿子,恰恰是尊重夫人和夫人所生的两个儿子的表现。特别是宋墨。身边早有掌管太夫人陆氏陪嫁的人,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什么纰漏,把夫人蒋氏的陪嫁交给他在外人眼里也算是顺理成章的事。   而听宋墨的口气,是要等分了夫人的陪嫁之后才会把二爷交给他们……   陶器重笑道:“分财产是件很琐碎的事,只怕一时半会没有结果……”   他徐徐地道来,观察着宋墨的表情,颇有些试探宋墨的味道。   宋墨更觉得腻味。   既然宋翰那么重要,父亲又何必在乎母亲的那一点陪嫁?   他水波不兴地听陶器重把话说完,道:“那就慢慢分好了。反正我们兄弟俩都不急。”   陶器重这样就很肯定宋墨的想法了。   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笑道:“世子爷身体违和,我就不打扰了。待我回了国公爷,也好安排三七的祭祀。”   宋墨已经提了自己的要求,至于父亲答不答应,什么时候答应,那就看谁更沉得住气了!   他微微颔首,让护卫送了陶器重出门。   有护卫来禀:“杨太医来了。”   宋墨找杨秀山给他看病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想向他打听母亲的病情。   杨秀山见了他的伤惊讶得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一回过神来就急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宋墨早想好说辞,半真半假地道:“母亲去世,父亲心情不好,我心急如焚地赶回来,怪父亲没有早日给我报信,顶撞了父亲,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   “这也打得太厉害了些!”杨秀山连连摇头,让宋墨把黄中立也请来,“他家祖传是看骨伤的。”   宋墨正想着怎样给父亲施压,杨秀山给出了个好主意。   他从善如流,立刻让人去请黄中立,然后和杨秀山说起母亲的病来。   “主要还是心情郁结,”杨秀山叹道,“这种心病,还得心药医。”   他是常在英国公府走动的,知道宋墨和母亲非常的亲近,本想说宋墨当时应该守在蒋氏身边的,但想到宋墨的伤,又把这句话给咽了下去。   黄中立还没有到,顾玉提了一大堆的药品、补品先到了。   看见宋墨的样子,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秀山也常给云阳伯家的女眷瞧病,和顾玉相熟,两人寒暄几句,杨秀山就很有眼色地借口要去写药方,将地方让给了顾玉。   顾玉待杨秀山一离开,就阴沉着脸坐在了宋墨床前的锦杌上:“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我尽量把伯父留几个时辰?”   以心换心,以后只怕还需要顾玉帮着他牵制父亲。   宋墨没有隐瞒,把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顾玉神色大变,惊呼道:“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宋墨表情显得有些苦涩,“如果我能找到原因,也许就能解开这个结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玉面露嘲讽,“人人都当我是傻瓜,我却知道,敢当着我姨母教训我的人,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他说着,神色一肃,森冷地道,“天赐哥,你说吧,要我干什么?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什么以下犯上,不孝忤逆,一概不问,就这样站在了宋墨这一边。   宋墨顿时眼睛湿润,半晌才道:“暂时没什么要你帮忙的。”把和陶器重的谈话告诉了他,“……先把伤养好,然后想办法自保,查清楚父亲为何要如此待我。孝期过后,再谋个一官半职。”   入了仕,宋宜春就不可能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对待他了。   顾玉点头,道:“你放心。孝期之间,我会隔三岔五就来看看你。不仅我自己来,还会偶尔带一两个在京都颇有影响的勋贵子弟一起来,也会不时在姨母和皇上面前提到你的。”   “多谢!”宋墨很是感激。   “哎哟,说这些做什么?”顾玉脸色微红,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这样郑重地向他道谢,而且还是他非常尊重的宋墨,“我也帮不上大忙。”   时间最是无情。三年守制过后,谁知道皇上还记不记得他。有顾玉帮着时常在皇上、皇后面前提提他,孝期过后,就算父亲想阻止,他也有办法谋个差事。   “这对我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宋墨再次向顾玉道谢。   “我们别说这些了。”顾玉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道,“你这边缺不缺护卫?我身边还有两个身手不错的,是姨母赏给我的,你若是要,我就送给你好了……”   那是皇后娘娘送给顾玉的保命符,要不是有这两个护卫,单凭他,怎么可能在藏龙卧虎的京都城里闯出“小霸王”的名头来!   “不用了。”宋墨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我还有舅舅留下来的人。”   “我怎么把这给忘了!”顾玉拍着脑袋,又道,“那你要不要银子?我没多少私房钱,不过,我有很多没有上册的古董字画,到时候可以拿出去当了,怎么也能凑个万把两银子。”   “都不需要。”宋墨心里暖暖的,“你自己留着用吧!”知道他是诚心实意,又道,“我如果需要,再向你开口也不迟。”   顾玉不住地点头:“那你一定要记得跟我说!”   “一定。”宋墨笑着,有护卫进来禀告:“黄太医来了。”   顾玉忙代宋墨将黄中立迎了进来。   黄中立五十来岁,身材十分高大魁梧,乍眼看上去像个武夫,虽然粗壮,可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却十分的灵巧。   他给宋墨把了脉,然后摸了摸宋墨受伤的地方,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外伤好说,养个三、五个月就能痊愈,可这内伤……”   顾玉吓了一大跳:“怎么?治不好了吗?”   “也不是。”黄立山道,“没有三、五年只怕好不了。”   顾玉长舒了口气:“能好就成!你只管说要用什么药吧!不行我就向皇后娘娘讨去。”纨绔之气立现,让宋墨忍不住笑着摇头。   偏偏黄中立也是个有脾气的,绵里藏针地笑道:“用的全都是些些寻常的药材,就是需要用无根之水煎服,有些麻烦。”   无根之水,就是雨水。   这一年四季下雨总是少数,特别是京都这样气候干燥的地方。   顾玉喃喃道:“难道要搬到江南去住?”   宋墨知道这是黄中立在调侃顾玉,却也被顾玉的一片赤诚感动,笑道:“下雨的时候用桶接着就行了。”   “我怎么没有想到!”顾玉哈哈大笑。   宋墨却心中一动。   三年前,皇上曾赏给他一座小田庄,就在离京都不到六十里的大兴。   也许,那个地方可以用得着!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定      不几日,京都迎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远在四百里开外的真定,也是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前几天有田庄的管事来送年事货,敬上了两张雪貂皮,做比甲少了点,镶裙边又怪可惜的,窦昭思来想去,决定给祖母做个风领,再做顶挖云秋香色的昭君套,正好过年的时候用。   天气冷,也没有什么事,甘露几个就陪着窦昭坐在内室临窗的热炕上做针线。   素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小姐,”她朝着窦昭眨了眨眼睛,笑道,“前几天田庄送来的账目有些不对。”   甘露几个一听,立刻退了下去。   素心这才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小姐,是陈先生让人送回来的。”   窦昭有些紧张地接过了信。   事情已经过去八、九天了,京都那边却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过来,她看似悠闲,实则心里时时惦记着,晚上常常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窦昭情不自禁地长长松了口气。   在旁边忐忑不安地关注着她的素心见了,表情也不由得跟着松懈下来,旋即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容:“小姐,段护卫他们,是不是都平安无事了?”   窦昭点头,示意素心将旁边的羊角宫灯点起来。一面烧着信,一边悄声道:“梅公子那大势已定,三七的时候主持了蒋夫人的祭祀,陈先生和段护卫他们过几天就会回来了!”   素心这样沉稳的人,听说陈曲水他们很快就能回来,也禁不住欢喜雀跃:“这就好,这就好!”   窦昭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道:“你去跟陆鸣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素心欢天喜地地去了。   窦昭却望着烧成了灰烬的信纸发了半天愣。   宋墨果然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   父亲要陷害他,他一样的会奋起反抗。   自己派段公义和陈晓风等人连夜赶去营救宋墨,这个决定很是冒险。   可她只要一想到前世宋墨的遭遇,就无法坐视悲剧再次重演。   不过,英国公为什么要陷害自己的长子,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窦昭都没有找到答案。   前世,蒋家被满门抄斩,蒋氏缠绵病榻,不久之后就与世长辞。宋墨刚失舅父,又逢母丧,想必心神俱疲之余,心中也有些许的怨怼之情,他不可能,也没有心情和精力去关注身边的事,这才让英国公有了机会从容布置,以被御使弹劾的方式拉开谗害宋墨的序幕。而这一世,蒋梅荪等人虽然被害,可梅夫人等妇孺却活了下来,宋墨为了保护蒋氏族人,不仅没有因为蒋梅荪等人的死而消沉,反而更积极地融入到京都的贵族圈中,甚至为了试探皇上的用意,有意输了秋围的骑射比赛,重新确定了他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   名声在外的宋墨,对英国公来说犹如烫手的山芋,最终只好选择了在宋墨奔丧回来的那一刻突然发难……自己的示警,英国公的无奈,都给了宋墨一线生机。   有时候,身份也是一种束缚。   这次他能够顺利脱险之后,希望保住了世子之位的他,能够不像前世那样的疯狂。   窦昭幽幽地叹了口气。   黄昏时分,陆鸣来向她辞行。   他一言不发,先跪下来给窦昭磕了三个头:“四小姐,您的大恩大德,不仅世子爷,就是我们这些人,也都不会忘记的!”然后道,“世子爷受了伤,需要人照顾、帮衬,但身边人手不足,严先生和我商量,准备今天晚上连夜赶回京都。徐青的伤势太重了,只怕还要麻烦四小姐让他在田庄多养几天。”   陆鸣来窦家小半年,一直对窦昭很尊敬,却不像现在,尊敬中带着几分恭谦,显得很有诚意。   也许是因为自己救了宋墨的原因吧!   “你起来说话吧!”窦昭思忖着,道,“田庄里也没有别的人,你就放心让徐青在那里养伤好了。”然后让素心送了他五十两银子的程仪,“你们一路上要小心。我的人还没有回来,没办法护送你们回京都。”   陆鸣没有客气,把银票揣在了怀里:“这里离京都不过五、六天的路程,既然大局已定,国公爷这个时候想必没空理会我们,我们应该能够平安到达。”   窦昭也是这么想的,叮嘱了几句,她端茶送走了陆鸣。   甘露进来禀道:“小姐,高兴回来了!”   一个月前,高升奉窦世英之命来接窦明回京都。   窦昭派了高兴随行。   她在厅堂见了高兴。   “小姐,一路上很顺利。”高兴的身上还残留着雪花融化后的水渍,一看就知道他还没有落屋就先来见窦昭了,“七老爷还把我叫去问了小姐的很多事。”他咧着嘴笑,窦世英这样关心窦昭,显然很看重长女,他很为窦昭高兴,“让我带了很多京都的特产回来,说是给小姐过年的。”   窦昭向他道了声“辛苦”,让素心去清点东西,问了问父亲的身体。   “七老爷很好。”高兴笑道,“每逢休沐都会去庙里和大师傅们讨论佛法,大家都夸七老爷佛法精深,连我们都跟着沾了光。”他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张平安符,“这是我去大相国寺玩的时候,那个知客和尚福德知道我是北楼窦家七老爷的人,特意送了我一张主持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符呢!”   窦昭愕然,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当年,大相国寺的主持福德方丈和大隆善护国寺的圆通法师是京都最富盛名的两位禅师了,一个能把死人说活,一个能把活人说死;一个相貌堂堂,一个仪容出众。每年中元节的法会,大相国寺前和大隆善护国寺前就会挤满了去听佛法的妇人,据说等到两寺收香钱油的和尚抬着功德箱出来的时候,铜钱就会像雨点一样地落下来。   现在,大相国寺未来的主持还在做知客,但已经知道打点窦阁老家亲戚的下人了。如果纪咏就是那个未来的大隆善护国寺的主持圆通法师……他暂住在窦家鹤寿堂,正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   是不是命中注定的人,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已经有了交集?   窦昭越想越觉得纪咏十之八九就是那个圆通法师。   不过,纪咏这些日子到底在干什么呢?   自从那天他拂袖而去,她没有理他,他也没有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窦昭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纪咏,外面突然传来甘露的声音:“纪少爷……”话音刚落,就转为了惊慌,“您这是要干什么……”   只见暖帘一晃,纪咏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他只穿了件青色的锦袍,头顶和肩膀还有落下的雪花,要不是他的表情异常的严肃,她只怕就要皱着眉大声喝斥他一番了。   “小姐!”紧跟在纪咏身后的甘露委屈地望着窦昭。   窦昭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下去奉茶,然后淡淡地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道:“纪表哥,请坐!”   纪咏好像根本没有觉察自己有什么不妥似的,他点了点头,没有坐下,而是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淡漠地道:“我决定了,明天就启程去京都。在顺天府学那边租个宅子,闭门读书,参加明年的春闱。”   他来势汹汹,窦昭根本没有想到他是来告诉自己他接受了自己的劝勉,不由得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那很好啊!”她神色如常地道,“我在这里先祝贺纪表哥能够心想事成,金殿传胪!”心里却很想笑。   这个纪咏,就是认错,也要用副纡尊降贵般的口吻。   纪咏见状,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   窦昭别过脸去,轻轻地咳了一声,这才忍住了快要到嘴边的笑意。   甘露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陈先生回来了!”   “啊!”窦昭喜上眉梢,匆匆对纪咏说了句“你先坐会”,便迎了出去。   穿过风雪中的抄手游廊,穿着青衣的陈曲水等人渐行渐近。   窦昭不由眼角闪动着水光。   “小姐!”一行人在庑廊下站定,陈曲水心情激动地望着窦昭,深深躬身,向窦昭行了一礼。   “陈先生,”窦昭嘴角含笑,“您终于回来了!”又仔细地上下打量着站在陈曲水身后给她行礼的段公义和陈晓风,见两人红光满面,不由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平安就好!”然后招呼他们,“大家进屋说话!”   重逢后的喜悦让大家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几个人簇拥着窦昭正要进屋,暖帘一撩,纪咏走了出来。   陈先生等人都有些意外。   纪咏却眼睛微眯,眼神犀利如锋般地落在了陈曲水的身上。   “陈先生?”他挑了挑眉,“听说你去京都访友了,不知道贵友仙居何方?怎么去了京都也不去拜访一下窦七爷?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   陈曲水并不知道纪咏在查自己。   如果是从前,他肯定会有些不悦。但在经历了英国公府的那些事之后,他突然觉得相比宋墨的遭遇,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朋友住在大兴,”他平静地笑道,“我习惯性地称为京都。倒让纪公子误会了。七爷那里,我也曾去拜访,只是没有遇到纪公子罢了。”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的话。   纪咏更觉得陈曲水可疑,但望着神情兴奋的窦昭,他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嗯了下去。   “那我就先行告辞了!”   他甩着衣袖出了西窦的上房。   外面传来子上气喘吁吁的声音:“少爷,少爷,您还是披件斗蓬吧?”   窦昭不由莞尔,和陈先生他们进了屋。   甘露等人上过茶之后,静静地退了下去。   陈先生说起了这些日子在京都的遭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办法      “……英国公真的把那几个逃出去的护卫全都杀了,还让人把尸体抬到了世子面前,”陈曲水唏嘘道,“可能是听到了些风声,三七那天,英国公府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世子应对得体,根本看不出来身上还带着伤;英国公神色肃穆,提起蒋夫人就面带戚容;只有宋二爷,一直跪在蒋夫人灵前哭泣,眼睛都肿了。晚上席散,英国公留了三驸马和陆家的人说话,准备请了陆太夫人的胞弟陆复礼做中间人,将蒋夫人的陪嫁分给世子和宋二爷。如今英国公府看上去一团和气,颐志堂和英国公府实则已是泾渭分明,世子甚至悄悄派人将一些人安置在了自己在大兴的御赐田庄里了。”   “狡兔三窟。”窦昭很认真地听着,知道宋墨和宋宜春还能在众人面前维持着父慈子孝的假象,为自己达到了目的而欣慰之余,也有几分感慨,“他们父子,以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父子相残的事,会在英国公府上演很长一段时间。”   众人听着,心情都十分失落,屋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压抑。   窦昭笑着打破了众人间的沉闷,道:“好在这些都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他们父子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们毕竟是外人,既不知道内情,也不便于插手。”   她的话并没有起到多大的效果,段公义虽然勉强笑了笑,但表情依旧有些沉重,倒是陈曲水明白窦昭的用意,笑道:“世子要杀我们,我们反救了世子的命,说起来,我们是以德报怨。这段公案也应该能了了。这些日子大家都为着英国公府的事吃不好、睡不着的,现在回了真定,那些事就不要再想了。大家都下去歇了吧,小姐也能早点休息。”   段公义等人闻言笑着起身告辞。   窦昭嘱咐段公义:“你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安排着轮流回去休几天假,和家里人团聚一下吧。”   段公义几人笑着道谢,和陈曲水结伴出了内院。   窦昭让素兰去打听纪咏什么时候启程:“……我们也好准备程仪。”   素兰笑盈盈地应了,傍晚的时候来回话:“说是明天辰正就走,五少爷也和纪公子一起去京都。”   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窦昭吩咐素心:“给他们各准备二百两银子的程仪。”   素心应声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窦昭和窦家的女眷们一起送纪咏和窦启俊。   二太夫人反复地叮嘱窦启俊:“不要急,这次只是去见识一番。能考中固然是好,不然向你五叔祖讨教讨教学问也是好的。”又对纪咏道,“你们路上小心,有什么事要互相商量,平平安安地到京都,也让我放心!”   两人恭敬地应是。   二太夫送了两人到大门口。   小厮们服侍着两人上了马车。   纪咏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窦昭。   她戴着顶月白色素面妆花的雪貂昭君套,又围着条雪貂风领,耳边坠着珍珠珰,寒风中,如莲的面颊泛起层胭脂色,如朵雪中盛开的寒梅,分外的明艳。   纪咏不由握了握拳。   这次一定不能再让她小瞧自己!   他转身进了马车,大声吩咐子息:“启程,我们去京都!”   载着两人的马车消失在风雪中。   大家笑语殷殷地往厅堂去。   窦昭和窦启俊的妻子戚氏并肩而行,耳朵听着窦环昌妻子——九堂嫂黄氏说儿子的趣事,心里却想着自己的事。   翻过年,她就要及笄了。   延安侯汪清淮的胞妹汪清沅比她只小两个月。   当年,若不是自己“及时”的出现,田氏又念着旧情,魏廷瑜就由着魏廷珍作主娶了汪清沅了。   汪家好像也有意把汪清沅嫁给魏廷瑜。   她还记得自己刚嫁入济宁侯府时汪清淮的夫人安氏看自己的那异样的眼光。   如果不是多年之后魏廷珍因为一件琐事对她又气又恼,激动之下说漏了嘴,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只是不知道以魏廷珍的性格,温婉柔顺的汪清沅嫁过去了之后,她会不会像嫌弃自己太强势那样的嫌弃汪清沅太懦弱?   窦昭很怀疑。   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从这方面下手。   她记得汪清沅最后嫁给了蔚州卫都指挥使华堂的长子,不到一年就守了寡,又因为没留下子嗣,小叔子强势,在华家过得很不如意。还是汪清淮心疼这个妹妹,强行把她接回了延安侯府。从此以后汪清沅长伴古佛青灯,做了居士。   如果能凑成这桩婚事,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窦昭说做就做,趁着崔十三回来过年的时候让他留意延安侯家的事。   崔十三有些不解,道:“延安侯世子汪清淮精于庶务,延安侯对世子又十分的信任,家中事务尽数交与他管理。延安侯府看上去不出奇,日子却过得颇为富足。不过是因为素来低调内敛,对家中子弟管束颇严,不显山不露水罢了。我们小本经营,就算是和汪家搭上了话,恐怕也没有什么收益。”   他这两年在京都放印子钱,却是应了那句“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的话,不仅京中的官吏要借银子,那些簪缨世家的子弟借得更频繁。而且官吏借了银子,一有银子就会还了,那些簪缨世家的子弟就是有银子也不还,若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就拿了祖上传下来的物件来当。范文书看着都替那些人家的祖宗们心疼,商量着不如暗中再做些倒卖古玩的买卖。   汪家的情况,窦昭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魏廷珍看中汪清沅也与汪清沅的陪嫁丰厚有很大的关系。   只是这件事不好对崔十三明说。   她只得笑道:“我得到了个消息,说开了春皇上就要整治河工,这可是笔大买卖,那延安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到时候只管盯着他们家,说不定他们吃肉,我们能喝点汤呢!”   崔十三觉得这主意很烂,可他此时还年轻,纵然心里觉得不对劲,却也找不出窦昭的什么破绽来,郑重地应了,去找赵良璧商量这件事:“你说,四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赵良璧已经是窦家在真定州的粮铺的掌柜了。   他瞥了崔十三一眼,道:“就算是四小姐有事瞒着你,你知道了,就能改变什么不成?”   崔十三认真地想了想,道:“不能!”   “那不就是了!”赵良璧笑道,“四小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好了,等到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然后邀他,“我要去趟东巷街,你去不去?”   “你去东巷街做什么?”崔十三已经放了年假,是专程来真定州找赵良璧玩的,“我在这里只认识你,肯定是要一起去的。”   赵良璧笑道:“小姐把别家武馆和陈先生的宅子都托给了我照顾,那边虽然有两个老苍头帮着照看,可眼看着要过年了,总要过去看看才行。”   崔十三不疑有他,跟着赵良璧厮混了一天才回崔家庄。   四嫂妥娘正领着刚刚进门的九嫂在厨房里忙着一家人的晚膳,四哥的儿子仲元和女儿长青正坐在厨房的小杌上帮着摘黄豆,准备打了豆腐好过年。   看见崔十三回来,妥娘笑着问他:“可见着四小姐了?”   她托崔十三给窦昭捎去了自己做的两双鞋。   仲元和长青则乖巧地喊着“十三叔”。   崔十三笑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怀里掏出一包饴糖递给他们。   两个孩子高兴地欢呼起来。   崔十三这才道:“送去了。四小姐说穿着很合脚,让你下次再给她做两双绣折枝花的就行了,还让我给仲元和长青带了两匣子点心回来,听甘露说,是宫里御赐的,是七老爷特意从京都捎给四小姐的。我把点心和四小姐赐给家里的东西放在了一起。”   妥娘听着脸上就露出欣喜的笑容来,连说了几声“不应该”,细细地问起窦昭有什么样的鞋来:“过几天就是四小姐的及笄礼了,我怎么也要带着仲元和长青去给四小姐磕个头。”   家里这几天都在说这事,崔父还为此把崔十三几弟兄都叫在一起商量送什么东西好。崔十三因为在京都呆了两年,这件事就交给了他,他正在为此头痛着,听了妥娘的话不由嘀咕道:“还是四嫂好,两双鞋就打发了。”话音未落,心中一动,干脆不走了,坐在那里和长青一起摘着黄豆:“四嫂,您是在四小姐身边服侍过的人,四小姐喜欢什么?”   妥娘和崔十三说着话,手里却一点也不慢:“只要诚心诚意送四小姐的东西,四小姐都喜欢。”不由就讲起窦昭小时候的事来,“……一丁点小人,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全都装在心里。为人又大方,从来不都计较什么……”   崔九的媳妇看着妥娘侃侃而谈,不由露出艳羡的表情。   崔四在几个兄弟里最木讷,就是因为娶了妥娘,崔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敢怠慢他的。就是公公和婆婆,见到了他们两口子也带着几分客气,窦家四小姐更是隔三岔五地赏了东西下来,家里的人也都跟着沾光。还好妥娘的性子好,从不因此心生骄纵,轮到该她下地送饭就去送饭,该烧火做饭就烧火做饭,妯娌间都服她为人厚道,她上管得住丈夫,下管得住亲戚,十里八村的妇人提起她来,九个人是羡慕,还有一个人是嫉妒。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年纪还小的仲元和长青身上。   有了四小姐这层关系,这两个孩子还愁什么前程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及笄      且不去说崔九媳妇的这些小心思,崔十三从厨房里出来,碰到了大堂兄崔大。   崔姨奶奶的父亲——崔家老太爷还在,几兄弟都没有分家,到了孙子辈,就按照年岁大小叫了大郎、二郎……大郎、二郎出生的时候崔家还只是刚刚能吃饱,都没读过书,等到崔家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地契上要划押,担保要按手印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郎”字实在是不好写,索性就叫了崔大、崔二。   从兄弟几个论下来,等崔十三能在离村二十里的私塾启蒙时,大名就叫了十三。   看见崔大,崔十三很是惊讶。   崔大自从帮着窦昭管理田庄之后,全家都搬到了田庄上居住,不是逢年过节不回来。这年终盘点的日子早过了,小年还有十来天……他不由道:“大哥,您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崔大嘿嘿地笑,道:“这不快到四小姐及笄礼了吗?我回来和咱爷爷商量商量,看我们庄子送些什么东西好?”又扬了扬手中一条两尺来长的大青鱼,指使崔十三,“提到厨房去,蒸了给咱爷爷下酒。你也来陪着喝两盅。”   窦昭一共有十二个田庄,全归崔大管。她要及笄,有田庄的庄头听说她铺子的管事们都在寻思着给她送及笄礼,一下子坐不住了,纷纷来找崔大:“同在四小姐手下当差,没道理那些铺子的管事送礼我们不送?”   崔大觉得有道理,只是这方面一向没有什么主见,崔大媳妇就给他支招:“回去问老爷子,而且崔十三也在家。”他这才匆匆地赶了回来,有了让崔十三陪着喝酒的话。   崔十三还不知道主意又打到他身上来,只是想着回真定前被范文书拉着把京都的古玩铺子都逛了个遍就觉得脚好像又开始隐隐生痛,不由嘀咕道:“怎么走到哪里都在说这件事?”   崔大没有听清楚,还以为他不愿意听自己指使,虎着脸就朝着他的头拍了一下:“怎么?在京都住了两年就翘起尾巴来了?大哥都使唤不动了?还不快去!”   “没有,没有!”庄稼把式的手搁在什么时候都有劲,崔十三被打得呲牙咧嘴的,忙接过了青鱼,“我这就去,这就去。”   崔大望着崔十三的背影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转身去了崔老太爷住的正屋。   崔老太爷抽着汉白玉嘴的铜烟斗,半晌才道:“那些庄头都怎么说?”   “说什么的都有!”崔大无奈地道,“有的说到银楼兑二十两银子打副头面,还有的说最好买些古玩字画什么的,还有的说不如各送各的,一起去就行了……”   崔老太爷这几年才不用下地了,平常庄户人家走动也就是送两尺青布红布什么的,哪里有什么好主意,想了想道:“要不,去问问你大姑?”   崔大摸着头:“去问过了。大姑说,不用这么麻烦,送两双鞋袜就够了。”   崔老太爷也没辙了。   正好崔十三进来。   崔老太爷忙拉了崔十三炕上坐,问他:“你都说说看,京里的人遇到这种事,都送些什么好?”   崔十三笑道:“难道京里就没有小户人家啊?”   “这倒也是。”崔老太爷失笑。   崔十三对崔大道:“我看大哥不如就让那些庄头各送各的……你总不能挡了别人的风头吧?”   崔大点头:“是这个理。”看着崔十三的目光越发的殷勤。   崔十三窘得咳嗽了一声,这才道:“大姑奶奶说的话也有道理。我们家不如就做几双鞋袜,再送两件稀罕玩意算了。”   “什么稀罕玩意?”崔老太爷和崔大目光炯炯地盯着崔十三。   崔十三回房拿了个锦盒过来:“这是我从纪氏铺子里淘的,叫万花筒……”然后拿出来示范给他们看。   崔老太爷顿时两眼发直,问:“这得多少银子?”   “三十两。”崔十三道。   范文书在京都的古玩店里淘了尊莲花翡翠玉洗,花了三十两银子,他也照着给窦昭准备了这件礼物。   崔老太爷一哆嗦:“这么贵啊!”东西却抓在手上不放了,而且迫不及待地喊着“崔四他媳妇”,把妥娘给招来了。   “这东西你收好。”崔老太爷连锦盒一起塞给了妥娘,“这是我们家送给四小姐的及笄礼,你再带着你几个嫂子、弟妹帮四小姐做两身衣裳,银子找你娘要。到时候你和你大嫂带着老九的媳妇一起去城里给四小姐请安。”   崔九的岳父曾经在县衙里做过几年的门子,崔九媳妇在崔家算得上是有见识的人,崔老太爷这才让她跟着去给窦昭祝贺。   崔大和崔十三做梦也没有想到崔家老太爷会中途截胡,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可惜那东西已经被妥娘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   “爷爷……”崔十三欲哭无泪。   崔老太爷却老神在在地道:“不就三十两银子吗?你等会向你奶奶要就是了。你们年轻小伙子的,明天再跑趟州府就行了。”然后大手一挥,吩咐妥娘:“快摆饭吧!下地的人也该回来了。”   崔大和崔十三还能说什么,草草扒了几口饭,连夜往州府里赶,好不容易抢在纪氏铺子关门过年之前买了一对琉璃碗和一尊巴掌大小的玳瑁香炉,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了正月初九,崔大、崔十三驾着马车,带着崔大媳妇、妥娘和崔九媳妇去了县城。   路上,他们看到了好几辆做工精良的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   崔九媳妇在城里住过几年,奇道:“今天怎么这么多的马车?”   这种马车可不是人人都坐得起的。   崔大媳妇和妥娘也挤在车窗旁朝外张望。   “哦!”妥娘看到个熟悉面孔,笑道,“那是鲁知府家的马车,想必是鲁夫人来参加四小姐的及笄礼了。”   “四嫂连知府家的人都认识啊!”崔九媳妇不掩自己的羡慕,道,“鲁夫人肯定是来帮四小姐簪钗的!”   “我不过是上次来给四小姐问安的时候遇到过鲁大人的车夫而已。”妥娘忙解释了一番,道,“四小姐及笄,未必会安排鲁夫人簪钗!”   “不安排鲁夫人安排谁?”崔九媳妇不由瞠大了眼睛。   在她的心里,能让鲁夫人帮着簪钗,已经是很荣耀的事了。   “窦家的夫人多得是。”妥娘只是觉得凭鲁夫人,还没有资格帮窦昭簪钗,她含含糊糊地道,“谁知道会安排哪位夫人帮着簪钗。”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窦家的侧门,妥娘和崔九媳妇就听见一向不太说话的崔大突然骂了一声,道:“……这个田富贵,竟然弄了对锦鸡给四小姐做贺礼!”   几个人不由齐齐望过去,就看见个大胖子一左一右提着两个鎏金鸟笼,鸟笼里各装了只色彩斑斓的锦鸡,在众人的注目下,满脸得意地跨进了窦家的侧门。   “真的是锦鸡!”崔大媳妇惊呼。   旁边的人也都嗡嗡地议论着:“……这人是谁啊?竟然送了对锦鸡!”   “好像是东头田庄上的庄头田富贵!”   “他从哪里弄的?真有办法!”   崔大呵呵地笑,对崔十三道:“这下田胖子可出名了!”   崔十三也笑了起来:“看不出来,这胖子挺会办事的。”想着要不要把这人给拎到京都的铺子里去,他的生意越来越好,得找个得力的帮手才行。   念头闪过,身后传来一阵骨碌碌的马车声,赶车的人有些嚣张地大声喊着:“让一让,济宁侯府的马车!前面的,让一让!”   那声音如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水面,侧门前立刻喧闹起来。   “是四小姐婆家来人了!”   “不愧是侯府,你们看那马,真雄壮!”   “一共来了三辆马车呢!”   大家一面议论纷纷,一面忙着给魏家的人让道。   那边窦家得了信,打开了大门。   马车停在了大门前。   青衣的家丁捧着锦盒一件件地往里搬。   “不知道送的是什么?”侧门的人踮着脚伸着脖子朝那边张望,“好多啊!”   “那当然!”旁边的人接了话茬,“也不想想那是什么人家!侯府啊!我们四小姐以后可是要做侯夫人的人!”   “那是,那是!”   这边的惊叹还没有完,那边有人嚷着:“快看,快看,又有马车过来了!”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在府里的窦昭却是雀跃地出了正房,一把就抱住刚刚走进垂花门的六伯母纪氏。   “六伯母!”她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欢喜,“您怎么来了?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   纪氏望着又长高了些的窦昭,满脸宠溺地揽住了窦昭的肩膀:“我要是提早说了,你能这么高兴吗?”   窦昭嘻嘻地笑。   旁边的丫鬟、媳妇、婆子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窦昭十五岁的生辰还没有到,窦家已到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纪氏侧了侧身子,把身后的一个少女介绍给窦昭:“这是我的侄女,闺名令则,比你大三岁,我特意把她带来引荐你们认识认识。”   窦昭顿时如闻雷击。   纪令则,就是那个和窦德昌私奔的纪家表姐。   她不由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如墨的青丝只用一根镶南珠的钗簪绾着,肌肤温润如玉,容颜秀丽如峰,更有种空山灵雨般淡雅的气质,让人见之难忘。   “纪表姐!”窦昭曲膝给纪令则行礼,心里却苦笑不已。   这个时候的纪令则还没有嫁人,但已与湖州韩氏的六公子订了亲。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远客      见窦昭打量她,纪令则落落大方地朝着窦昭点头微笑,趁机也将窦昭看了个清楚。   高挑的身材,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墨绿色杭绸小袄,鹅黄色镶襕边的马面裙上绣着挖云纹。她身姿如松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如寒星般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像一株凌寒盛放的梅,而不是那娇柔的桃梨杏李。   女孩子少有这样的风姿。   纪令则不由在心里暗暗地赞了一声,对窦昭生出十二分的好感来。   她曲膝还礼,笑道:“不速之客,打扰,打扰!”   是什么样的勇气,让一个女子可以置名声、性命于不顾,和一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男子走?!   虽然知道窦德昌为她止步于翰林院也不曾有过半分的后悔,虽然知道纪令则嫁给窦德昌之后夫妻恩爱,幸福美满,但在她做出那样的决定的时候,她肯定无法预知未来是怎样的。   窦昭一直对前世那个只见过几面却无缘深交的十二嫂非常的好奇。   没想到今生竟然会在为自己举行及笄礼的时候认识。   她热情地将六伯母和纪令则迎到了祖母的屋里。   祖母拉着纪令则的手不停地称赞:“这闺女,长得可真好!”又问她多大了,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平时都做些什么消遣……   纪氏则悄声对窦昭道:“你的辈份高,平日又没有什么走得亲密的姐妹,我特意带了令则来,让她做你及笄礼的赞者如何?”   六伯母待她真如待亲生女儿一样!   窦昭自然是连声称好。   纪氏笑道:“那我晚上跟她说。”   “多谢六伯母。”窦昭向她道谢。   纪氏拍了拍她的手,颇为感慨地道:“一直担心你在真定过得好不好,现在见了面,才知道是我多心了。有时候,女孩子不要太要强,该软的时候就软。”有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明明有父有母有亲眷,却像那地里的野菜自己长,看着太让人心疼。   “你六伯母的话有道理。”不知道什么时候祖母已经和纪令则说完了话,笑着接腔道,“魏家的人来给你送及笄礼,你一句‘多谢’就把人给打发走了,侯爷知道了,心里怎么好过?平时那么机灵的人,怎么关键时候就糊涂了?”   既然已经决定和魏家撇清了,不如趁早让两家的关系淡下来。   窦昭笑着敷衍祖母:“知道了!”   祖母哪里看不出来,无奈地摇头:“你这孩子!”   纪令则就在一旁劝着祖母:“妹妹年纪轻,面皮子薄,您也不必这样求全求满,等过两年就好了。”   祖母连夸纪令则懂事。   纪令则展颜微笑听着,大家闺秀的端秀令人赏心悦目。   窦昭不由在心里道,难怪窦德昌会喜欢上纪令则。   不知道前世窦德昌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纪令则的?   他们私奔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   今生,他们还会互相喜欢吗?   窦昭有些怔忡,情不自禁地道:“纪表姐,十二哥他们怎么没有跟着你们一起回来?”说完,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由打量起六伯母和纪令则的神色。   两人都没有露出任何的异样。特别是纪令则,笑道:“你十二哥本来是要回来的,结果姑父听说见明到了京都,还在顺天府学附近租了个宅子刻苦攻读,就带着你十一哥和十二哥过去,让你十一哥和十二哥也在那边一起读书。”   窦昭连忙点头。   纪令则笑道:“我早听姑母说这边有座花房,不仅茶花开得好,建兰、牡丹也有异品,不知道能不能去看看?”   因为花房是窦昭的,所以祖母最喜欢别人问起这花房了。   她老人家闻言立刻两眼笑得眯了起来:“这是我们寿姑养着玩的,当不得纪小姐这样称赞。纪小姐要是有兴趣,让寿姑陪你去就是了。”说着,喊了窦昭,“你陪着纪小姐去走走,看纪小姐喜欢什么花,就搬些过去。”   祖母又开始送花了。   巴不得所有得了花的人都夸奖她几句才好。   窦昭抿着嘴笑,和纪令则去了花房。   此时刚刚开春,天气依旧寒冷,花房里却郁郁葱葱,长满了绿色花木,几株早开的迎春花、牡丹花更是把花房点缀得春意盎然,让人看着精神一振。   “窦表妹的花果然种得好。”纪令则在一株刚刚挂苗的赤丹面前站定,“姑母送给老太爷的那株十八学士想来就是窦表妹的手笔了?”   “养着好玩,没想到真能存活。”窦昭谦虚道。   纪令则笑,道:“可见这世上真有‘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说法。”   窦昭一愣,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纪令则已向她讨教起如何种花的事:“……妹妹这株杜鹃开得真好,我家里也有一株,长得乱七八糟,若是修剪,却很容易就不定芽,不知道妹妹有什么窍门没有?也让我学了去在家里的长辈们面前显摆显摆!”   窦昭听她言语幽默,把刚才的困惑丢到了脑后——反正也想不明白,多想无益,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的。   “也没什么窍门。”她笑着和纪令则走到了杜鹃花前,“不过是在每年花期之后的五、六月份修剪。”   纪令则不住地点头。   两人正说着,有小丫鬟兴奋地跑了进来:“四小姐,四小姐,舅太太带着三表小姐来了!”   窦昭听着微愕,有些不敢相信地道:“你说什么?”   小丫鬟口齿伶俐地道:“是远在西北的舅太太带着三表小姐回来参加小姐的及笄礼了!现在正陪着崔姨奶奶说话呢!”   “啊!”窦昭的心砰砰直跳,高兴得都有点失态了,急急地向前走了两步这才想起来自己还陪着纪令则,又匆匆地转回身来。   好在纪令则也是个聪明体贴的,忙道:“既然有贵客远道而来,我们还是快去迎迎吧。”反挽了窦昭的胳膊往外走。   窦昭也不和她客气,疾步出了花房,去了祖母那里。   舅母一眼就认出了她,没待她站稳,含着眼泪上前抱住了她:“寿姑,你是寿姑!”   “是!”窦昭一个字刚说出口,眼泪已籁籁地落了下来。   她们有十年没见。   两人抱头痛哭。   旁边的人也都悄悄地抹着眼泪,还是赵璋如跑上前去拉了母亲和窦昭:“明明是件高兴的事,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哭上了?!”嘴里虽这么说,眼泪却不比窦昭掉得少。   窦昭扑哧失笑,满脸还挂着泪,喊了赵璋如一声:“三表姐!”   从前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身材窈窕,相貌清丽,如果在路上碰到,窦昭肯定认不出来了。倒是舅母没怎么变,反而因为气色更盛从前而显得年轻了很多。   赵璋如佯做出副嫌弃的样子丢了条帕子给窦昭:“还不快擦擦眼泪!还好没有涂脂抹粉,不然岂不是全花了!”   那顽皮的神色,欢快的语气,一如小时候。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她拉着自己去看蚂蚁搬家。   窦昭不由拉了赵璋如的手。   赵璋如嘻嘻地笑。   祖母笑着招呼她们坐下来说话。   丫鬟们换了茶水点心。   窦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紧紧地拉着赵璋如的手。   纪氏看着就笑道:“寿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舅舅升了庆阳知府!”   “真的!”窦昭惊喜地望着舅母。   舅母轻轻地点了点头,谦逊地道:“你舅舅为官勤勉,这次升迁庆阳。”   窦昭忍不住在心里称快。   前世,舅舅直到年过五旬才升了庆阳知府,之后再无所进。   今生却提前了十年。   而且就在王行宜调任云南巡抚之后。   可见没有了王行宜的压制,舅舅终于能够出头了。   这一世,终于有所改变。   “舅母,”窦昭眉开眼笑地道,“我们应该为舅舅的升迁好好庆祝庆祝才是。”   “有什么好庆祝的?”舅母向来低调,笑道,“也不怕人笑话。”   “就是想祝舅舅仕途越来越顺。”窦昭笑道,“只叫上家里人吃吃喝喝一番好了。”然后吩咐丫鬟,好好地整桌席面,再去拿两坛上好的金华酒来。   不过是升了个正四品而已。   纪令则有些不理解窦昭的兴奋。   赵璋如则跳了出来:“我去帮忙!”   “璋如!”舅母板了脸。   祖母忙出面打圆场:“难得寿姑有这样的兴趣,都是为了她舅舅高兴,你们就随她们好了。”   纪氏几个都宽容地笑。   赵璋如这个自来熟就拉了刚刚见面的纪令则:“纪家表姐也一起去。”她低声和纪令则嘀咕,“寿姑那里有很多好东西,我们今天怎么也要吃喝拿要一回!”把个向来端庄的纪令则说得忍俊不禁,说笑着和赵璋如、窦昭一起出了崔姨奶奶的院子。   路上遇到素心,她有些犯愁地禀道:“您嘱咐过只收家里亲戚六眷的礼,可那些田庄的庄头和铺子里的管事实在是说得诚心……”   窦昭不是那不知变通的人,这样硬生生地把礼物拒之门外,不免辜负了庄头们和管事们的心意。   她想了想,道:“把礼物都收下,看看值多少钱,然后给每人打赏差不多的封红就行了。”   这样好。   既不用驳了别人的面子,又彰显了窦家的气派。   素心高高兴兴地应声而去。   赵璋如和纪令则耳语:“看到了吧!我说的没错吧!”   “的确。”纪令则笑着点头,却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心不在焉地随着她们去了窦昭的正房。      第一百六十章 礼物      晚上,只被允许喝了一盅酒的窦昭和舅母、表姐赵璋如睡在一起。   她们相互倾诉着别后情。   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能这样挤在一张床看着那日夜思念的脸,却是书信没办法满足的愉悦。   很快,耳边传来了三更鼓声。   赵璋如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   窦昭正聊得起劲,全然没有一丝的睡意:“……这么说来,新任的布政司和舅舅是同科了?”   “所以你不必再担心我们了。”她的话题全围绕着舅舅,舅母自然知道她的心意,道,“不仅如此,当初李大人参加春闱的时候,还和你舅舅同住一家客栈,两人性情颇为相投,之后也常有书信来往。这次李大人上任,第一个就召见了你舅舅,治下事务,也多与你舅舅协商,你舅舅能这么顺利地升了庆阳府知府,与李大人的推荐也有很大的关系。”   王宜行在陕西抚巡任上滞留了这几年,整个庙堂的格局都发生了变化,更不要说陕西了,舅舅的仕途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窦昭的高兴溢于言表,她笑道:“那李夫人那边,舅母还要多多走动才是。”   舅母呵呵笑,道:“我们寿姑真的长成了大姑娘了,连这个都知道。”   窦昭抿了嘴笑,问起三位表姐来。   “她们都挺好的。”舅母泛泛地说了说,然后问起窦昭的及笄礼来,“谁来给你插笄?司者和赞者是谁?”   “二太夫人准备帮我插笄的。司者和赞者原定的是淑姐儿,再从亲戚里面随便找一个。”窦昭笑道,“当时没想到您和六伯母都会回来,六伯母还怕我这边没有司者或是赞者,把纪表姐带了过来,既然您来了,不如您帮我插笄吧?”   相比二太夫人,窦昭更希望由舅母来做正宾。而且舅母远道而来,窦家出于对窦昭外家的尊重,只要窦昭透个风出去,应该会主动提出让舅母插笄。   竟然是二太夫人亲自帮窦昭插笄!   舅母很是意外,更多的,却是欣慰。   能让在真定德高望重的二太夫人帮着插笄,会提高窦昭的身份地位,对窦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带着赵璋如回来原也是怕窦昭的及笄礼没有合适的司者或是赞者,如今事情都安排妥当,她也放下心来,提也没提赵璋如的事。   “还是让二太夫人帮你插笄吧!”舅母笑道,“难得她有这片心。倒是你六伯母那里,你要好生孝顺她才是,她可把你当亲生的闺女一样。”   窦昭连连点头。   舅母再无牵挂,笑着催窦昭:“我们准备在真定呆两个月,有什么话,多得是机会说。现在你快睡觉,明天还要举行及笄礼呢!这么重要的日子,要是精神不济那可就糟了。”然后帮她掖了掖被子。   窦昭像孩子似的嘻嘻笑,哪里睡得着,但想到舅母那么老远地赶回来,想必也很累了,遂不再说话。   很快,她就听到了舅母平稳的呼吸声。   静静的夜里,这平日略显冷清的屋子里突然间就有了温馨的暖意。   窦昭翘着嘴角闭上了眼睛,很快也沉沉地睡了过去,翌日,还是在素心的推搡之下才醒过来。   她急急地坐了起来。   耳边就传来舅母沉稳中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不急,不急!还早!我说让你再睡会,可素心说了,你让她卯正就叫你起来,我倒也不好拦着。”   “现在才卯正吗?”窦昭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赵璋如还睡得像小猪似的,这样一番动静都没有把她惊醒。   “卯正过三刻了。”素心忙道,“再过半个时辰,二太夫人她们就要过来了。”   窦昭在心里算了算,还来得及,人就更松懈了。   她由着请来的嬷嬷帮她装扮,舅母则去把赵璋如叫了起来。   赵璋如哇哇大叫,趿了鞋发现没有穿袜,穿了袜又找不到了巾汗了,急得直叫:“寿姑,把你的巾汗借一条给我用用。”把屋里服侍的都逗得捂了嘴笑。   舅母又好气又好笑,喝斥道:“你看你,比寿姑还大两岁,却没有寿姑的半点稳重,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把你嫁出去?!”   赵璋如脸色绯红。   窦昭听着这话里有话,趁着舅母如厕,悄声地问三表姐:“我是不是又有喜酒喝了?”   赵璋如推了窦昭一把,赧然地低声道:“爹爹要把我留在家里……”   前世的记忆在窦昭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舅舅一直没有纳妾,始终只有三个女儿。大表姐和二表姐都嫁入了他游宦之地的书香门第,大表姐夫还中了进士。三表姐是招婿在家的。只是除了大表姐之外,其他两个表姐她前世见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有什么交情了。三表姐到底嫁给了谁,她并不清楚。   她望着嘴巴嘟起的赵璋如,笑道:“怎么?你不愿意留在家里吗?”   “我愿不愿意有什么用!”赵璋如嘟呶道,“总不能让爹爹和娘亲老无所依吧!”   有志气的好男儿谁愿意入赘。   窦昭能明白赵璋如的心情,可正如她所说,总不让舅舅和舅母老无所依吧。   一时间气氛就有些沉闷。   赵璋如忙笑道:“算了,不说我的事。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   不过,舅舅家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传出来,想必日子还过得不错……何况来日方长,现在赵璋如也没有定亲。   窦昭笑着挽了赵璋如的胳膊去了厅堂。   不一会,东府的女眷和一些观礼的太太们就都到了。   二太夫人很隆重地穿了三品夫人的礼服,还淡淡地敷了些粉,戴着祖母绿的头面,看上去非常的精神。   她进门就拉了舅母的手,笑道:“今天我来给寿姑插笄,让你们家闺女给窦昭托盘,纪家小姐做赞者。”随后不待舅母推辞,已道,“这件事我做主了,你们谁也不要说什么。你千里迢迢来庆祝寿姑及笄,这份情意不仅寿姑记得,我也记得。”   什么事情都是变化的。   从前二太夫人为了窦家自然是要压着舅母,现在为了压着王映雪,就得抬举舅母。   窦昭心里明白,更乐于见到这样的场面,拉着舅母衣袖央舅母答应。   被当成一般的宾客招待,连个座位都没有安排的庞金楼的老婆闻言脸色就非常的难看。   舅母想着窦昭孤零零一个人在窦家长这么大,不忍心让她伤心,很快就答应了。   厅堂里一片祥和。   到了吉时,在众多女眷的注目之下,赵璋如托着窦世英为窦昭及笄礼特意送来的赤金镶红宝石的步摇站在了堂西,纪令则协助二太夫人将步摇插在了窦昭的发间。   步摇上的金凤栩栩如生,熠熠生辉的红宝石耀眼夺目,映衬着一身大红色遍地金镶宝蓝色西番莲襕边锦袍的窦昭,雍容华贵,光彩照人,与平日的英姿飒爽又是另一番风仪,让在场的来宾不禁侧目,纷纷低头议论。   “窦家四小姐,看着长大了!”   “真漂亮,不亏是要做侯夫人的人!”   而纪令则望着在席间大方又不失热情地给长辈们筛酒的窦昭,几次欲言又止。   赵璋如却和她低语:“寿姑今天可真漂亮,你说是吗?”   纪令则点头,踌躇道:“她真的和济宁侯定了亲?”   “当然了。”赵璋如笑容如花,“我娘这次来,除了要祝贺寿姑及笄,再就是要看看寿姑的嫁妆都准备得怎样了。那济宁侯府不是派了人来说要寿姑百日之内嫁过去吗?我娘觉得济宁府有点瞧不起人,寿姑的嫁妆,就更不能怠慢了……”   纪令则“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   ※※※※※   过了两天,来贺的宾客都散了,舅母带着赵璋如回了娘家,纪氏难得回来一趟,要二太夫人面前尽孝,窦昭这才有空清点那些礼单。   “咦,严先生、徐青和陆鸣都送了贺礼过来!”   “是啊。”素心之前已经清点过一遍礼单了,谁送了什么东西,心里大概都有数,“不仅他们三个送了贺礼过来,谭家庄也送了尊万寿无疆寿佛做贺礼。”   “啊!”窦昭很是惊讶,失笑道,“我又不是做寿。”却也让她有些好奇,吩咐素心,“我们去看看。”   素心和窦昭去了放贺礼的库房。   礼品太多,正在上册。   素心和甘露带着几个小丫鬟找了半天才找到。   那寿佛不过三尺,却是用整块羊脂玉雕成的,通体无暇,雕工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   窦昭笑道:“这下谭家庄有什么喜事我们都得送重礼了。”   “难得的是这份体面。”素心笑道,“谭家庄在灵璧县,那也是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   窦昭点头,却纳闷着怎么没看见纪咏的贺礼。   以他的性格,不应该错过这热闹才是。   她回去又重新把清单看了一遍。   的确没有纪咏的贺礼。   也没有宋墨的。   却看见了邬善送的一幅赵伯驹的《仙山楼阁图》。   夹在窦德昌送给她的汝窑菱花笔洗中。   窦昭不由得叹了口气。   嘱咐素心把《仙山楼阁图》好生地收在箱底。   没几日,六伯母带着纪令则来告辞:“……九月份就要下聘了,家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并试图通过祖母说服窦昭跟她一起去京都,“……她以后要嫁到京都去,早点过去熟悉熟悉情况才好。”又说窦昭,“到时候跟我住在猫儿胡同。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请了你过去帮忙。最多去柳叶胡同那边打个招呼。还能强要你留下不成?”   就是招呼,她也不想和王家的人打!   窦昭笑着摇头。   她会去京都,但不是现在。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木簪      窦昭的态度极其坚决,最后纪氏失望而返。   纪令则不由轻声地问姑母:“窦表妹和继母的关系很差吗?”   纪氏带纪令则来真定参加窦昭的及笄礼,还有一个用意。   纪令则已与湖州韩氏的六公子订了亲,韩家六公子一直在京都读书,纪令则的婚期订在了今年的十月,这也是为什么纪令则会提前到京都的原因之一。纪令则出阁之后,会和韩家六公子旅居京都。魏家明年七月除服,到时候魏家肯定会很快和窦家定下婚期。窦昭上京都之后,也有个伴。况且纪令则聪慧过人,从小跟着纪氏那位学识渊博、大归于家的姑母读书,待人处处落落大方又不失伶俐。韩家亦是官宦世家,如今有两位老爷入仕,一位在湖广任县令,一位却在工部清吏司任郎中,掌管着天下河工。   窦昭与纪令则交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如今听纪令则说话间对窦昭似乎颇有些不解,她不希望纪令则因此而误会窦昭不孝,遂悄声将当年的恩怨一一告诉了纪令则。   纪令则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叹道:“若是我,只怕也很难心平气和!”   “是啊!”纪氏叹道,“所以有些事,也不能全怪寿姑。”又道,“看样子,我只好明年回来些日子,也好帮着寿姑打点出嫁之前的事宜。”   纪令则听了笑道:“姑母待窦家表妹可真好!”   “那当然。”纪氏笑着比划道,“从那么一点点看着她长到这么大,和亲生的没有什么区别。”又道,“她从小孤苦伶仃一个人,你以后,可要把她当成你嫡亲的表妹一样的看待。”   “知道了!”纪令则挽了纪氏的胳膊打趣自己的姑母,“您也太偏心了点,让见明认了她做表妹还不够,还让我也认了她做表妹,还好孟春不在,若是孟春在,您是不是也准备让他认了这个表妹?”   纪孟春,名纪阳,是纪咏的堂兄,虽比不上纪咏的名声大,却胜在和蔼可亲,行事稳重,在纪家的小字辈里比纪咏的威望更高。   纪氏理直气壮地道:“那是自然!”   纪令则忍不住哈哈地笑,道:“那您知不知道,见明他如今写了张‘窦四’的字条压在书房的大书案前,每日都要看上几眼念叨上几句才开始读书?”   纪氏大吃一惊,道:“出了什么事?”   “是十三叔去探望明的时候看见的。”纪令则道,“十三叔不敢问见明,抓了子上和子息打探消息,”她说着,神色渐肃,“子上和子息也没有隐瞒,说是见明下决心参加科考,都是因为受了窦家表妹的嘲讽,还说,见明不管是遇到谁都不曾吃过亏,却屡屡在窦家表妹这里受挫。十三叔听说我来真定,还托我打听见明和窦家表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怕见明一时性起,捉弄起窦家表妹来,亲戚之间因此生出什么罅隙,让您在窦家不好做人。”   “还有这回事?”纪氏眉头紧锁,回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把窦政昌、窦德昌兄弟叫来问话。   窦政昌一听就急起来,道:“这件事,要不要跟爹爹说说?见明那脾气,未必就是四妹妹惹了他!”   窦德昌却不以为然,笑道:“若是纪表哥占了上风,他又何必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我看,我们暂时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反正这些日子我们都在顺天府学那边读书,他要是有什么动静,只要我们留心,肯定能发现。眼看着就要下场了,若是因为这件事让纪表哥又生出什么波折来,反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纪氏觉得次子说的很有道理,微微点头,反复地叮嘱两个儿子:“你们多多留心,等见明会试之后再说。这个结能解开最好;若是不能解开,少不得要去求你们曾外祖父。”   两人点头,平日都不动声色地细细观察着纪咏。   纪咏却似一无所知,每天刻苦攻读,闻鸡即起,半夜才睡,把五年间的时文卷子都略读了一遍。等到二月初九,也不祭拜纪家的祖先,子上、子息两个上街挑了做工考究的考篮,带了惯用的笔墨纸砚,装了些吃食就进了考场,等到纪颀等人赶到的时候,哪里还有纪咏的踪影。   纪颀不由跺脚,喝斥子上、子息不懂事。   子上、子息不知道为纪咏背了多少黑锅,哆哆嗦嗦地跪在那里求饶,心里却并不害怕,知道纪咏不点头,除非是惹了老太爷,否则家里的其他人是不会惩罚他们的。   纪颀果然只是叹了几口气,就让子上和子息起来了。   三场考完,纪颀不敢问他考得好不好——如果儿子觉得好,结果却名落孙山,儿子在自己面前跌了面子,只怕以后更不愿意见他了;如果儿子觉得不好,他这段时间这么用功,岂不全都白费了,儿子一样会觉得在自己面前跌了份……索性什么也不提,只说他母亲韩氏知道他下场,特意从宜兴赶了过来,亲自下厨做了他喜欢吃的东西在家里等着他。   纪咏想了想,跟着纪颀回了玉桥胡同。   纪颀松了口气。   纪咏生下来就被纪家老太太养在了身边,再大一点,就跟着纪家老太爷,韩氏见到儿子的机会还不如纪咏身边的小厮多,她对儿子的感情很微妙。   她以纪咏为荣,可有时候又觉得,她生的这个儿子并不属于自己,是属于纪家的,不过是借着她的肚子生了出来,偶尔会冒出“如果儿子不是这么聪明就好了”的感觉。但这感觉,她从来不敢跟人提及,纪咏的事,她更不便过问,只是拉了他的手问他这些日子的吃穿用度。   他们俩口子尚且如此,纪家的其他人就更不会自讨没趣,全都当纪咏是出去串了趟门回来了似的,问这问那,就是不提科举的事。   实际上纪咏觉得自己考得挺不错,怎么也能进前五,很想和人说道说道,可别人都不提,他总不能自己主动提及吧?   主要是就算他提及,他们也只会是笑着敷衍地说些“你肯定会金榜题名”之类的话。   要是窦昭在这里就好了。   她肯定会问他考了些什么,他是怎么答的,说不定还会问他为什么这么答。   想到这些,他就想到了窦昭那双亮晶晶的杏眼。   不管什么时候都精神抖擞,没有个疲惫的时候。   母亲小心翼翼的问话顿时让纪咏觉得特别没趣,而且还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又不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干脆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了句“我回屋了”,然后扬长而去。   韩氏叹气。   她和这个儿子,实在是没什么话说。   纪咏躺在床上,却想着顺天府学宅子里放在书房的那个香樟木的小匣子。   他吩咐子上:“你去把那个匣子拿过来。”   子上应声而去。   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韩氏。   韩氏心里不舒服,叫了纪令则来说了会话。   见子上这么晚了还出去,就问了一声。   子上能受纪咏看重,自然不是那不知道深浅的人,闻言忙恭谨地上前答了话。   韩氏心里奇怪,却也并没有多问。   第二天一大早,她去儿子屋里帮儿子收拾东西,儿子已经去了顺天府学那边的宅子。   “怎么这么早?”韩氏很是失望。   纪咏屋里服侍的丫鬟忙道:“太太,少爷说,顺天府学那边的书多是四书五经,时文制艺,反正他以后也用不上了,要把书都送给姑太太家的两位少爷,约了姑太太家的两位少爷去搬书,并不是要在顺天府学那边住下来。”   韩氏听着面露喜色,问那丫鬟:“这么说来,少爷考得很好啰?”   这样的话,那丫鬟怎么敢答,只得支吾道:“奴婢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少爷回来,一直在家里转悠,直到子上回来才歇下。”   韩氏听着一愣,眼角的余光不知怎地不经意间扫过纪咏床头的青布方枕,发现枕头下露出个香樟木匣子的一角。   她不由走了过去,抽出匣子打了开来。   里面是支香樟木的簪子。   简简单单的长簪样式,通体缕空雕着各式各样的茶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还只是个花蕾,还有的却是恣意盛放,做工不见得如何精致,用料不见得如何的讲究,样子却非常的新颖。不仅如此,木雕的器物多透着股古朴自然的大家气度,可这支簪子上的花簇拥在一起,却朵朵都带着几分竞相盛放的争先恐后,竟然给人种流光异彩之感。   这个雕簪子的人手艺十分平常,设计簪子的人却画技高超!   韩氏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判断……接着就浮现出纪咏小时候用小杌子垫脚,伏在花园凉亭里的大画案上对着家中的茶花作画的情景……   她不禁地倒吸了口凉气,“啪”地一声关了匣子,急急地问那丫鬟:“这是……”   丫鬟笑道:“这就是昨天子上送来的匣子。”说着,目露困惑,“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见少爷把它收在了箱笼里,怎么就放在了枕头下面……”   韩氏脑袋一“嗡”,莫名地生出胆战心惊之感。   她把匣子重新放好,匆匆地交待了那丫鬟两句“别让少爷发现有人动了他的东西”之类的话,匆匆回了内室,叮嘱自己的乳娘韩嬷嬷:“你在垂花门前等着,少爷一回来,就立刻来禀了我。”      第一百六十二章 会试      纪咏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玉桥胡同。   韩嬷嬷还不敢说是韩氏找他,朝着走在他身后的子息使着眼色。   子息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韩嬷嬷这才回去禀了韩氏:“少爷已经回来了,我跟子息说了,子息瞅着功夫是要过来回话的。”   韩氏心中稍安,笑盈盈地陪着纪氏父子用过晚膳,打发了纪颀去书房读书,自己则在厅堂里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子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交了差的子息来给韩氏请安。   韩氏安排韩嬷嬷守在门外,拉了子息在暖阁里说话。   “少爷在外面有没有相好的女子?”韩氏的声音压得有些低。   子息微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韩氏问的是什么。   “没有,没有!”他连声道,“少爷向来不逛秦楼楚馆的。”   韩氏松了口气。   照理说,儿子年纪不小了,早就应该说亲了。可当年儿子刚刚中了解元的时候,江南大户人家闻风而动,说媒的人都要把纪家的门槛踏破了,儿子却冷哼一声,谁也没商量,写了副上联贴在大门口,还扬言道:“谁家的小姐能对出了我中意的下联,谁就是我纪见明的良配。”   江南女子多识诗书,不知道多少女子想成就这一段佳话。   对出来的下联中出类拔萃的不知凡己,有几句就连老太爷看了,也忍不住捏须颔首,却没有一句能入得了纪咏的眼。   时间一长,大家也都品出味道来。   纪咏这哪里是在挑老婆,这是在变相地拒亲啊!   那些写过下联来的女子固然觉得受了羞辱而花容失色,明白了纪咏意思的纪家大爷更是一身冷汗,亲手将那上联给揭了下来——若是任这件事继续发展下去,纪家恐怕要把江南略有名头的世家都要得罪完了。   那些有女待字闺中的世家太太们对纪咏是又爱又恨,他的婚事自然也就无人再主动提起。   韩氏是怕儿子被什么风尘女子唬弄住了。   以纪咏的性子,不养在外面也要带回家来的。   到时候他们怎么办?   不认,纪咏会依吗?   认了,就算是他们装聋作哑不说穿那女子的身份,那些被纪咏拒了婚的人家只怕也不会放过纪家,到时候纪家的颜面何存?   她想想就觉得坐立不安。   如今听说儿子循规蹈矩,她顿时喜上眉梢。   可这喜悦不过维系了片刻,韩氏立刻意识到不对。   那木簪,分明是给女子用的!   纪家虽称不上富可敌国,可这碧母绿、猫眼石甚至是金刚石都不是稀罕之物,纪咏放着这些东西不用,巴巴地藏了支木簪,而且那木簪十之八九还是他亲手雕的……如果说那收簪的人与纪咏不过是点头之交,那还不如说是铁树开了花更靠谱些。   她的笑容就凝在了脸上,急急地问子息:“少爷自从离开宜兴,都去了些什么地方?见了些什么人?”   自从纪咏亲手雕那支木簪开始,子息就像在火上烤。   公子待窦家四小姐,太好了些……他有心跟韩氏提个醒,又怕韩氏不以为然;可如果任少爷这样下去,哪天少爷闹出什么事来,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可就不是待纪家的长辈恭谨不恭谨的问题了,而是品行不端,教唆着主子学坏,就算是有少爷护着,纪家也不可能再容得下他们。   此时韩氏问起来,他真是又惊又喜,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韩氏的面前,把纪咏怎么想到去真定拜访纪氏,怎么认识了窦昭,窦昭怎样对付庞昆白,纪咏又是怎样对窦昭另眼相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韩氏。   韩氏听得心惊肉跳,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说,见明是为窦家四小姐才亲手雕的这支木簪?”   子息点头:“少爷亲自画的样子,亲手雕的,花了快一个月的功夫。”   韩氏奇道:“那他为何不送给窦家四小姐?要是我没有记错,窦家四小姐的及笄礼是在正月初十。”   纪令则去参加了窦昭的及笄礼。   子息神色忐忑:“少爷说,若他这次不能金榜题名,又有何资格给窦家四小姐送贺礼……”   韩氏神色大变。   那窦家四小姐在儿子的心目中竟然有这么重的份量!   既然是如此,他为何不跟自己说了,名正言顺地去提亲?   难道是怕那窦四小姐嫌弃他不成?   念头闪过,韩氏心里五味杂陈。   自家这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如天之娇子,不知道多少人艳羡,不知道多少人巴结奉承着要和她结亲家的儿子,竟然有一天会低声下气地去讨好一个女孩子!   那窦家四小姐有什么好?   不仅是丧妇长女,而且还心性冷傲,说要把人往死里打就往死里打,这要是真娶了回来,儿子都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她又有什么资格摆婆婆的款?岂不是如同娶了个活祖宗回来?   可若是他们不答应……除了老太爷,这家里还就真没有第二个人管得住儿子了。   老太爷年事已高,总不能管儿子一辈子吧?   照子息所说,那窦四小姐虽然手段狠辣,但好歹也是个有主意的。儿子这次能乖乖地参加科举,也是因为被窦四小姐讽刺了一顿的缘故。   娶妻娶德。能管着丈夫,让他上进,光宗耀祖,那就是做妇人最大的贤德了。   这么一想,韩氏心里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就算儿子不娶窦家四小姐,难道就会和自己亲近些不成?   但如果儿子娶的是窦家四小姐……这女人的天地在内院,她若是能留得住儿媳妇,也就能留住儿子了……   韩氏不由暗暗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   看样子,得向姑太太仔细打听打听窦家四小姐的事。   她拿定了主意,吩咐子息:“今天这事,出了你的嘴进了我的耳,就不能说给第三个人知道了,你可明白?”   “太太放心,”子息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发誓道,“出了这门我若是再提及,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韩氏点头,让子息起来,道:“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自有我做主。”眉宇间露出几分欢喜。   子息一看就明白过来。   他暗叫一声糟糕,忙硬着头皮道:“太太,窦家四小姐,已经订了亲……”   “你说什么?”韩氏骇然失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小的没有半点隐瞒太太的地方。”子息知道韩氏误会了纪咏和窦昭的关系,将两人之间的一些事又细细地说了一遍。   韩氏的表情阴晴不定,半张着嘴,过了半刻钟才喃喃地道:“这么说来,是见明剃头担子一头热了?”   子息低下了头,没敢搭腔。   “这可怎么办啊?!”韩氏想到儿子的为人,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什么时候,纪颀走了进来,“是不是见明又闯什么祸了?”他一看这阵势就很是担忧。   “不是!”韩氏让子息退了下去,强打起精神服侍纪颀更衣,“是我把子息叫来问问见明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纪颀只是溺爱纪咏,有些事就睁只眼闭只眼,并不代表他为人粗心大意。   他扳着妻子的肩膀,正色地道:“你可知道为何祖父不让见明在我们身边长大?人无德不立,国无德不兴。见明从小就异常的聪明,祖父怕我们对他太宠溺,只知道让他读书,而忽视了他的品行……如果见明做错了事,你千万不可帮他隐瞒。他现在小小年纪已经没人能管得住,你如果一味地纵容,他就是高中了状元,也未必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名臣?”   纪颀不说还好,他这一说,韩氏再也忍不住,眼泪雨点似的落了下来:“见明,他看上别人家的媳妇了……”她一面哭,一面把前因后果、纪咏帮窦昭亲手雕了枚木簪的事全告诉了纪颀。   纪颀听着,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我难道还骗你不成?”韩氏抹着眼泪道,“那木簪如今还放在见明的枕头底下呢!”   纪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到大就没有消停过。   这件事一个不慎,不仅会让窦家四小姐声败名裂,而且还会让纪咏从此与仕途绝缘。   他想了想,毅然地道:“这件事,得告诉祖父他老人家,请他老人家帮着拿个主意。”又道,“现在见明不过是在心里惦记着窦家四小姐,你就不要打草惊蛇,别让他半夜三更地突然跑到真定去就行了。一切都等祖父拿定了主意再说。”   韩氏应是,服侍丈夫写了封信,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了体己的仆妇亲自送往宜兴。   纪咏知道子息被母亲叫去问话。   他身边的人三天两头就被人叫去问话。   纪咏自认为没有什么怕别人知道的,并不放在心上。把顺天府学宅子里的书都送给了窦政昌和窦德昌之后,他本想去大兴走一趟,但想到没几天之后就是廷试了,如果他廷试能取得个好名次,就可以指使纪家的管事帮自己办事了,自己这样没头苍蝇地乱跑一通,既辛苦,又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不如等到廷试放榜。遂搬回了玉桥胡同,把这十年的邸报都找了出来,又请教了伯父和父亲,揣摩上意,把廷试可能遇到的情况都琢磨了一遍。等到二月底会试结果出来,纪咏会试得了第四。   纪家的人再也掩饰不住喜悦,也无需再掩饰喜悦。   以纪咏的年纪,廷试就算发挥失常,也能点个探花。   纪咏却神色如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心里却嘀咕着:难道真被窦昭给猜中了不成?只能金殿传胪……   韩氏看着心急如焚。私下对丈夫道:“难道这样都不能给窦家四小姐一个交待不成?”惹得纪颀直瞪眼,忍不住斥责妻子:“你胡说些什么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探花      韩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闹了个大红脸。   纪颀不想妻子尴尬,转移了话题:“祖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韩氏自在了些,嘟呶道:“信才送出去了几天,哪有这么快!”   “那见明那里,你就要多多留心了。”纪颀嘱咐了几句,去了衙门。   韩氏想了想,去了纪令则那里。   正巧韩家的四少奶奶刘氏和韩家的十小姐韩素在纪令则那里做客。   一屋子的韩家人,气氛因此而显得格外的亲昵。   那刘氏是宜兴刘家的姑娘,嫁到了湖洲韩氏,自小就和韩氏相熟,见了面就拉着韩氏高声道着“恭喜”,接过丫鬟们的茶亲手奉上,亲亲热热地挨着韩氏坐了,寒暄了几句,就问起纪咏的婚事来:“……姑母也不能就这样放任着表弟的性子,该强硬的时候还是要强硬些。”   纪令则抿着嘴笑着和韩素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家的姑娘多,刘氏更是有两个嫡亲的妹妹没有出阁,其中一位还曾对过纪咏的对子,得到过纪家老太爷的赞赏。   韩氏正为纪咏和窦昭的事头痛着,闻言心中不悦,皱了皱眉道:“见明从小在老太爷屋里长大的,他的婚事,自然得由老太爷做主。我一个内宅妇人,不论是见识、眼光都不能与老太爷相提并论,这件事,我也就撒手不管,安安心心地等着做婆婆了!”   心里却想着,若是老太爷为了断了儿子的念想快刀斩乱麻地给儿子定下一门亲事,可千万不要是刘家的姑娘!不说别的,就凭着刘家姑娘这多嘴多舌的样子,儿子就肯定不会喜欢。   旋即生出几分遗憾来。   她本是想来打听打听窦家四小姐的事,刘氏在这里,看样子是问不成了!   韩氏耐着性子和刘氏寒暄。   纪咏则正在和窦启俊说话。   这次会试,窦启俊名落孙山。   “何必这样急着赶回去?”纪咏极力挽留窦启俊,“不如等廷试的结果出来,你也可以看看那些贡士的时文,对照之下,你也可以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有欠缺。”又道,“我也有事要去趟真定,到时候我们一起回真定好了。”   纪氏已经在京都寓居,他还有什么事要去真定?   窦启俊很惊讶。   纪咏笑道:“四妹妹及笄,正逢着我大比,连份贺礼都没有送。廷试之后就要考庶吉士,到翰林院观政之后恐难有机会离开京都,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   他说得十分坦荡,大家又都知道窦昭已经定亲,窦启俊不疑有他,笑道:“你要溜出去玩,却拉了我垫背。算了,谁让你是我的长辈,我就吃点亏好了。”答应了和纪咏一起去真定。   纪咏十分的高兴,叫子上摆了桌席面,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这次会试,直到月上柳梢才散。   没几天,就到了三月初一。   纪咏换了件崭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去了西苑。   一整天的廷试下来,纪咏果不其然被点了探花。   纪家的三姑六舅都来恭贺。   纪咏却觉得一口郁气在心里难以消散,脸阴沉沉的。   他拿出给窦昭雕的木簪凝视良久,“啪”地一声将匣子丢在了床角,躺在书房的醉翁椅上假寐,任外面的宾客盈门,眼角眉梢也不动一下。   子息几个急得团团转,却没敢催他去迎客。   穿着大红色遍地金褙子的韩氏走了进来,见子息几个都立在书房的门外,她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怎么了?”   子息悄声将纪咏把装木簪的匣子丢在了床角的事告诉了韩氏。   韩氏又惊又喜。惊的是儿子果然对窦家四小姐十分的上心,喜的是说不定儿子因此不好意思出现在窦家四小姐的面前,长远来看,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正想吩咐向句叫子息好生照料纪咏,就听见“吱呀”一声,书房的门扇大开,纪咏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见母亲,他并没有惊讶。   今天来的都是祝贺他高中的人,他不出面,母亲担心地来看他,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朝着母亲点了点头,说了声“我这就去前院招待客人”,然后将手中的香樟木匣子递给了子息,道:“这是我给窦家四小姐的及笄贺礼,你快马加鞭,亲自送到真定去。”   那样的落落大方,反让韩氏和子息都有点不自然起来。还好子息是个机敏之人,很快将那一点点的窘然敛了去,恭谨地上前,接过了匣子,应声而去。   纪咏心中有事,也没有太注意母亲和子息的异样,待子息走开,他问母亲:“您要不要到我屋里坐会?我换件衣裳就去前院。”   “好啊!”儿子这是唱得哪一出,韩氏心里没底,跟着儿子进了厅堂。   窦昭接到纪咏的贺礼,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了,她看过香樟木匣子里的信,不由得哈哈大笑。   正巧素心端了厨房新做的桃酥进来,见状笑道:“纪少爷都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窦昭一面将信收起来,一面笑道:“他说这次廷试开始的时候,皇上曾在大殿里逛了一圈,见他年轻最小,还仔细地打量了他两眼。他怀疑皇上根本就没有看他的文章,不过是因为他年轻最小,所以点了他做探花。他仔细看过状元蔡固元的文章,说没有他写得好……”   素心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窦昭尝了尝桃酥,道:“纪表哥这个人,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明明知道我的生辰,却偏要等自己中了探花郎才送了贺礼来。要是他这科落第,只怕好几年都不会理睬我了。说到底,还是记得我说他和窦明胡闹的话。”   素心点头,帮窦昭斟了杯茶,道:“纪少爷这个人,虽然十分的骄傲,却为人坦荡,反而好相处。”   “谁说不是。”窦昭笑着去了书房,“我来给他回封信——估计天下的人都觉得他此刻定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恐怕只有他认为这个探花郎是种羞辱,连提都不想提起!”   素心想想,觉得纪咏还就真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她不由抿了嘴笑,在一旁帮着窦昭磨墨。   纪咏接到窦昭回信的时候,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去翰林院任职。   纪咏的伯父纪颂和父亲纪颀急得团团转,纪颀更是抱怨道:“祖父怎么到今天也没个消息?见明的事到底怎么办,他老人家不拿个主意,我们也不好行事啊!”   纪颂苦笑。   子息求见。   两人都有些迫不及待地让子息进来回话。   “少爷吩咐我去跟轿厅的人说一声,”子息喘着气,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他明天一早要用轿子,要去吏部备报。”   纪颂松了口气。   纪颀却是“啊”地一声站了起来,忙道:“见明怎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子息匀了匀气息,这才道:“少爷刚刚接到了窦家四小姐的信,窦家四小姐不知道在信里写了什么,少爷看着扑哧地笑了起来,然后就让我去跟轿厅的人说一声。”   纪颂和纪颀面面相觑。   纪颀犹豫了片刻,小声地问子息:“窦家四小姐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子息摇头。   纪颂捏着胡子轻声道:“那就想办法看看窦家四小姐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子息愕然,不由抬头朝纪颀望去。   却见纪颀轻轻地咳了一声,低头喝了口茶,仿佛没有听到这话放似的。   子息暗暗苦笑,却不得不答应下来,第二天趁着纪咏出门的机会,找出窦昭给纪咏的信草草地瞥了一眼,又匆匆地去给纪颂和纪颀回禀道:“……也没有说别的,窦四小姐不过是在信中写了些养花的心得。”   “养花的心得?”纪颂愕然。   “是!”子息垂着手,恭敬地道,“窦四小姐在信里说,要布置一个庭院,除了要养长绿的黄杨、冬青之外,还要间种些四季常开的花树和草木,庭院的景色才宜人。春天常开的有水仙、建兰、茶花、杜鹃、迎春……水仙清雅,建兰幽芳,茶花芳姿绰约,杜鹃花灼如朝阳,只有那迎春花,最为寻常,树边亭角,只要天气放暖,就开得灿若云锦,最让人忘记不了,不管是谁,提起春天,就要说说这报春的花。可见这花不在于有多名贵而是在于什么时候开花……纵然是那街头闾巷之物,若是占了早春第一抹颜色,就是世间最好的花。又何必拘泥于它不是品种名贵的花?”   纪颂若有所思。   纪颀头痛地沉吟道:“要是能知道见明给窦四小姐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就好了!”   子息满头大汗。   两位老爷不会让他去探少爷的口风吧?   要是引起了少爷的警觉那就麻烦了!   正当他有些惶恐不安的时候,纪颂却朝着他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和其他的人提起。”   子息忙恭声应喏,退了下去。   纪颂不无担忧地对纪颀道:“你也不要乱猜了。窦四小姐信中所说的显然是个比喻,鼓励见明要奋发上进。按理说,十年寒窗苦,像见明这样已算是功德圆满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宁愿和窦四小姐说也不愿意和家里的人说?窦四小姐又怎么知道这样劝能有效?”   他们也经常劝纪咏要好好读书上进,可越劝纪咏越离经叛道,以至于他们根本不敢再劝他。   “是啊!”纪颀道,“如果能知道窦家四小姐为什么能劝动见明,我们也不至于对他束手无策了!”   纪颂叹气,回屋之后立刻给祖父纪老太爷写了一封信。      第一百六十四章 姗姗      纪咏当然不知道伯父和父亲为自己的事操碎了心。他既然决定要入仕途,从前的种种倦怠自然都要放下。去吏部备报过,他立刻去拜访了师座——这次会试的总裁官,礼部侍郎杨森。   杨森是淞江人,和纪咏的伯父纪颂是好友,早在纪咏关在家里纠结着要不要入仕的时候,纪颂已亲自上门向杨森解释,说纪咏受了风寒,卧床不起,待人能起床,即刻就来拜会恩师。杨森虽然早年进京游宦,但纪咏是他们江南数得着的天才,多多少少听说过纪咏的事,知道他三天两头常常“生病”,因而并没有放在心上,看在纪、杨两家的面子上,还差人送了些药材去探望。因而他见到纪咏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病好利落了没有。   纪咏下决心做一件事,就会把它做到最好。   他感激涕零地向杨森道谢,谈论起杨森最感兴趣的稼穑之事,杨森突然觉得这个学生不仅博学多才,而且言辞恳切,虽有青涩之处,却不失青年人的锐气,让他十分的喜欢。纪咏告辞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将纪咏送到了书房门外,还叮嘱纪咏:“没事的时候就来我这里坐坐。”   纪咏再三作揖道谢,这才上了马车。   之后他又一一宴请那些同科。   不过几日功夫,就和今年的新科进士们混了个脸熟,等到他去翰林院上任时,几乎是一路被人拍着肩膀称着“贤侄”走到掌院学士面前的,让和他一起上任的状元蔡固元的脸色变得非常的难看。   纪咏全当没看见,在那些老翰林面前低眉顺目,很快就博得了个“谦逊谨慎”的评价,让纪颂和纪颀不由得目瞪口呆,纪颀更是擦着额头的汗道:“见明这是怎么了?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纪颂却想到了窦昭。   他叫了子息来问:“之后见明给窦家四小姐回信了吗?”   “回了。”子息悄声道,“少爷说窦家四小姐的话很有道理。说不管皇上是看着他年轻还是看着他文章写的好才点了他做探花,这也是因为他有这个本钱和实力,实在不应该拘泥于是什么花!”   纪颂不由得暗暗点头,吩咐他:“以后见明和窦家四小姐的事,你要多多留心。”   就是让他当耳报神嘛!   子息在心里嘀咕,面上哪里敢露出丝毫的不悦,连连应“是”。   正在此时,纪老太爷的信到了。   纪颂把信递给纪颀看,苦笑道:“让我们不要大惊小怪,见明虽然喜欢新奇之事,但只要是他答应的事,却从不曾半途而废,这次他既然入了仕,就不会丢下来到处乱跑的。他和窦家四小姐一个在京都,一个在真定,时间长了,也就淡了,让人悄悄地注意一下就行了。至于见明的婚事,他老人家自有主张,让我们不要擅自做主。”   纪颀已匆匆将信看了一遍,闻言叹道:“也只有如此了!”语气颇为沮丧。   纪颂想到纪咏这些日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和纪颀商量,又写了封信给纪老太爷,又叫了人留意着纪咏的行踪,在得知窦启俊来向纪咏辞行,纪咏因为入职翰林院而没办法履行前诺和窦启俊一起回真定的时候,纪颂还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和纪颀感慨道:“姜还是老的辣。难怪只有祖父能管得住见明了!”   纪颀不住地点头。   纪咏却写信向窦昭抱怨:“……本想去找你玩的,结果却去不成了。也不知道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窦昭笑得不行,回信给他:“听说越是大官越不容易致仕。你不如想办法找点乐子,不然真的会被闷死的。”   纪咏很快给她回信:“翰林院尸位素餐的多,却也不乏真才实学之辈。我近日跟着杜加年在学制琴,到时候送你一张。”   杜加年名轮,擅琴,也是当朝有名的制琴大师,又因出身翰林,所制之琴万金难求。   窦昭道:“你不如帮我求一张杜加年亲手制作的琴好了!”   纪咏勃然大怒:“定要叫你后悔今日狂言。”   可没几日,纪咏就从京都给她送了张杜加年制作的琴,还在琴尾落了“桑林”的款。   窦昭大爱,专门请了江南大家在家里教自己抚琴。   纪咏又给她找了几本古琴谱。   两人书信来往,很快就到了秋天。   在田庄里养伤的徐青求见:“世子爷怕再去田庄惹人眼,住在了东城门口的那家高升客栈,想来拜访小姐,不知道小姐何时方便?”   窦昭大吃一惊,失声道:“出了什么事?”   宋墨被英国公谄害的事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按理说,宋墨应该和宋宜春斗得正欢,怎么会突然跑到她这里来?   徐青则被窦昭目露惊恐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他忙道:“没出什么事!世子爷如今已牢牢掌控了局势,这次是专程来给您道谢的。之前之所以没来,是怕被国公爷发现您和那件事有关联,连累了您……”   窦昭舒了口气,道:“你们家世子爷既然平安无事就好。你跟他说一声,道谢什么的,就不用了,我们也不过是适逢其会。我一个内宅女子,实在是不方便随意见外客,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又道,“来的都是客,我这就跟段公义和陈晓风说一声,让他们代我招待世子爷吧!”   徐青睁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地望着窦昭。   世子爷来向她道谢,竟然吃了闭门羹!   他不由傻了眼。   窦昭端了茶。   徐青只好愣愣地跟着素心出了厅堂。   素心颇为担忧地问窦昭:“不去见世子爷,这样好吗?”   她对宋墨,也是印象深刻的。   “好不容易才从宋家的事里摘出来,”窦昭道,“敬而远之才是正道。”   素心点头。   有小厮进来禀道:“有个叫陈核的,说是京都通德银楼的伙计,受了范掌柜之托,给四小姐捎了件东西。我让他给我就行了,他却说范掌柜曾经交待过,一定要他亲手交给您。”   什么通德银楼的伙计,分明是宋墨的贴身侍从。   看样子,他不见着自己是不会甘心的。   窦昭怕宋墨再派什么人来求见,眉头微微蹙了蹙,道:“让那伙计进来吧!”   小厮应声而去。   陈核低眉顺眼地跟着小厮走了进来。   他恭敬地给窦昭磕了个头,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雕红漆的匣子奉给窦昭。   “四小姐及笄,世子爷本应来贺,只因身边有小人作祟,唯恐连累了小姐,所以才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现在京都诸事顺当,世子爷这才亲自前来给四小姐祝贺。”他恭谨地道,“听徐青说四小姐不便见客,世子爷不好打扰,命我将之前早就准备好的及笄礼送过来。”说着,他连续给窦昭磕了三个头,“祝四小姐芳龄永继,福寿绵延!”又道,“这匣子里是串旃檀香的佛珠,原本是夫人的心爱之物,世子爷留下来做个念想的,因是请曾经在大相国寺坐化的得德高僧加持过,特意送了小姐,愿小姐能万事顺遂,清泰平安!”   窦昭错愕。   宋墨竟然将母亲心爱的旃檀香佛珠送给她做了及笄贺礼。   她以为宋墨来,只是单纯地想向自己道谢的。   那匣子在窦昭手中滚烫滚烫的,仿佛流火般炙热。   她突然有点后悔刚才拒绝去见宋墨。   否则,宋墨也不会让陈核代他给自己送贺礼了。   她也就可以婉言谢绝这份贺礼。   现在当着陈核的面,她心中纵然忐忑,也只好示意素心收下礼物,让陈核代她向宋墨道谢。   陈核没有退下,而是眼圈一红,哽咽道:“四小姐,您可能不知道,世子爷之前为应对国公爷,一直没能好好地养伤,伤势一直反反复复的,御医说,世子爷要是再这样折腾,就是大罗神仙也治不好世子爷的伤了。现在好不容易大事已定,世子爷却借口要用无根之水煮药,兴师动众地搬去了大兴御赐的田庄居住。大伙儿原想,在颐志堂也好,在御赐的田庄也好,只要世子爷能静心地早点把伤养好就行了……谁知道世子爷却是打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主意,要亲自登门给您道谢……您见都不见,世子爷得多寒心……”说着,“咚咚咚”地给窦昭磕起头来,“四小姐,我求求您了。您去见见世子爷吧!世子爷还一直惦记着四小姐的救命之恩呢!而且有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也没个能商量的人,就盼着能见见四小姐,问问当初那件事呢……求小姐成全!”   窦昭默然。   谁都没有想到宋宜春会对宋墨突然发难,也难怪宋墨会一直困惑到今天。   这件事恐怕将是宋墨心头一根无望无法拔除的刺吧!   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却能窥得其中蹊跷,宋墨肯定会找自己问个明白的,希望能从自己这里找到一些父亲对自己发难的缘由。   如果自己避而不见,只怕宋墨一想起这件事就会想起自己吧!   窦昭想了想,道:“你跟你们家世子爷说,明天就在田庄见吧!”她瞥了一眼陈核,淡淡地道,“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四小姐!”陈核又惊又喜,忙道,“小的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又给窦昭磕了几个头。   窦昭让素心送走了陈核,去了祖母那里。   祖母知道窦昭要去田庄见陈先生,笑着问她:“你那笔墨铺子的生意如何?”   “刚好能够维持开销。”窦昭笑道,“这次去田庄,也是想和陈先生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有什么好办法让铺子赢利。”   祖母点头,问起那个在窦昭及笄礼上给窦昭送锦鸡的田富贵来:“十三把他要了去,他没有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老人家觉得人既然是崔十三要去的,若是不好,这责任就全在崔十三的身上了。   窦昭不由抿了嘴笑。   这个田富贵,还真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去了京都没几日就上了手,因比崔十三姿态更低,做得比崔十三还要好。   “您就放心好了!崔十三引荐的还能有错?!”   “那就好!”祖母听了很高兴,翌日亲自送了窦昭出门。   晴朗的秋日,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澄静中透着高爽。   窦昭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马车在进村的拐角处被人拦了下来。   “四小姐,”向她抱拳的是她上次见过的陈核,“世子爷在后山的河边等您。”   那里曾是她和父亲垂钓过的地方。   山下有条小路通往后山,却不适合走马车。   路很近,拐过山头就到,窦昭由素心扶着下了马车,小路旁边停了辆软轿。   陈核上前撩了帘子。   窦昭上了轿。   轿子晃悠悠地上了小径。   平日里寥无人影的树林此时却每隔几步就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锋芒,隐隐锁住了通向后山的小路。   窦昭走在平日熟悉的小径上,却仿佛走在深渊峭壁的边缘。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后山      后山的小河,河水清澈,河底的白色鹅卵石清晰可见。   宋墨站在河边,静静地注视着潺潺流水中倒映的树影。   石青色的锦袍,碧玉簪子,挺拔的身姿,静谧的气息,他仿佛化成了他身后那片树林里的一棵树,融入那清风碧空之中,寥寂苍茫中透着秋高气爽的澄净。   下了软轿的窦昭不由脚步一滞。   宋墨闻声已转过头来,笑道:“你来了!”   他的目光温和,笑容真诚,窦昭却骤然失声:“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原本精致无暇的五官因为削瘦而更加分明,让他纵然面带微笑也显得肃穆冷峻。   “是吗?”宋墨笑道,“我怎么没觉得?”   窦昭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管是谁遇到他这样的事恐怕都要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何况身上还带着伤。他能站到她面前,已实属不易。   她不由道:“你的伤,怎样了?”   “还好!”宋墨显然不太愿意谈及,简略地道,“让顾玉帮着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说不能心急,只能慢慢地调养。我这些日子就躺在床上混吃混喝的,哪里也没有去。”然后笑着问她,“听说及笄礼很热闹,可惜,我不能来道贺……”眼中流露出淡淡的遗憾,倒是真的觉得可惜。   窦昭却忍不住腹诽。   就算是你没遇到这破事,就算你身上没伤,你能来吗?你以什么身份什么借口来?   念头闪过,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宋墨想干什么还有干不成的?!   说不定他不能来道贺还是件好事。   若是让他找到了借口和自己正大光明地来往,那以后宋家的事她怎么能避得开?   然后想到了纪咏。   怎么她遇到的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性子?!   然后又想到邬善和魏廷瑜……只觉得宋墨和纪咏都叫她头痛。   她索性什么也不想,左右看了看,指了不远处的一块大青石,对宋墨道:“我们过去坐坐吧?”话音一落,就觉得这话有些不妥——据说宋墨的伤很严重,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又忙道,“算了,还是站着说话吧?”心里不禁嘀咕,也不知道他这样站着吃不吃力……   宋墨望着窦昭笑,笑意一直从眼底深处流淌到了眼角眉梢。   他轻轻地道:“我没事。外伤早就好了,内伤……我大舅觉得学外家功夫过于霸气外露,我们宋家是皇上近臣,我学这个不太好,早年特意寻了师傅告诉我练习内家养生功夫,这功夫本就如小火文茶,要慢慢地来,倒也不急于一时。”   “那就好!”窦昭想到段公义第一次见到宋墨时就说宋墨好像学过什么特殊的武技,想着蒋家和宋家都是百年旺族,肯定有外人不知晓的防身保命之术,就随口应了一句。   宋墨微微地笑,道:“你上次跟我说,田庄有野菜,是不是就长在这后山上?我怎么一株也没有看见?”   窦昭忍不住道:“你认识野菜吗?”   “认识啊!”宋墨笑道,“我从前不认识,回去之后让人采了些回来……很稀有的不认识,一般的都认识了。”   不至于吧!   窦昭眨了眨眼睛。   宋墨却很认真地朝她点了点头。   窦昭朝四周望了望,拔了一株长着椭圆形叶片植物折了回来:“这是什么?”   “这……”宋墨没见过,顿时额头冒汗,喃喃地道:“应该……是……叶蓼?”   还真是用过功的!   窦昭心里嘀咕着。   “不对!”她肃然地道,“这是酸模。”   酸模和叶蓼长得十分相似,不过一个的叶子窄长些,一个的圆润些。   宋墨窘然地擦着汗。   窦昭哈哈大笑。   那笑容,带着几分促狭几分狡黠,因而有种恣意的飞扬,明亮了宋墨阴郁的心。   他不由跟着笑起来。   笑容让宋墨的眉眼变得柔和起来,显露出些许少年的昳丽。   窦昭在心里暗叹可惜。   这么漂亮的一个少年,宋宜春却硬生生把他变成了个杀戮者。   “这也叫酸溜溜。”她摇晃着手中的酸模,“是长在夏天的野菜,摘下来之后用清水洗干净,放入滚水中略微焯一下,捞出来就可以吃了。有清热凉血的功效。”   宋墨接过窦昭手里的酸模,笑道:“上次吃的是秋葵,你好像很懂这些似的。”   “嗯。”窦昭抬头望着河对岸的三株野桃树,笑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小时候常和村里的孩子一起上山摘野菜,还下河摸鱼,”她指了小河边的一处拐角,“看到没有?到了夏天,那里就会有很多的野鱼……”窦昭回过头来,笑着问他,“你走得动吗?”   “嗯!”宋墨点头,“走得动。”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窦昭笑着朝前走,道,“你要是觉得吃力,就说一声。”语气微顿,道,“不要硬撑着,那样没意思。”   “我知道了!”宋墨笑着,跟窦昭踩着石头过了小河。   窦昭手脚麻利地爬上了野桃树。   宋墨没有犹豫,紧跟着爬了上去。   他看到大片的庄稼地和两个村落,东边那个是窦昭的田庄,一座青砖瓦房立在村子中间,一些低矮的泥草房围在旁边。另一个却很陌生。两个村落的大小、布局都差不多,他甚至能看清楚在田里劳作的农人和青砖瓦房中走动人的影。   窦昭指了那个让他觉得陌生的村落,笑道:“那是郎家的田庄。郎家的人很少到这里来,打理田庄的是个瘦瘦的老庄头,他有个白白胖胖的老婆,很喜欢喝酒,每次喝多了酒就追着老庄头打,老庄头一边骂,一边往田里跑,田庄里的人就都跑出来看热闹……”   宋墨忍俊不禁。   他仿佛看到小小的窦昭,眉眼儿弯弯地趴在这里看郎家的庄头夫妻打架……那种可笑的喧闹,如同股暖流,漫过了他冷漠的心田,温暖了他的心。   窦昭的神色却突然变得很凝重。   她凝视着宋墨的眼睛,沉声道:“我不知道令尊为何要陷害你!”   宋墨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窦昭转过头去,目光重新注视着两个看上去相隔不远的村落。   “你知道我母亲是投缳自尽的吧?”上一世,她常站在这里眺望两个村落,这一世,却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我常常想,她为什么一定要投缳自尽?难道我就不值得她留下来吗?这世上,有谁会把我放在心上?有谁会不计生死地维护我?我难道连村头的赖三也不如吗?他每天在外面被人欺负他娘还把他当宝贝似的……”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有时候我想得快要疯了,就会在山上乱跑一通……有一年的中秋节,三伯父给我送来一匣子京式月饼,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乱,待三伯父一走,我就跑到了山上,猛地抬头,看见这三棵野桃树……当时我穿了件新衣裳……我就像村里的孩子一样,爬到了树上,衣服被挂破了,却看到郎家的老庄头被老婆追打……”或许是想到当时的情景,窦昭翘着嘴角笑了起来,然后指了郎家庄最西头的一户人家道,“那屋里有两个女儿,她们的父亲每到农闲时节就会挑着杂货挑子走村串户,回家的时候总会给她们带两个烧饼回来。”接着指了另一户人家,“那家的婆婆很厉害,媳妇手脚略慢一点就会站在屋檐下骂,可有一次她媳妇病了,她立刻去城里请了大夫,还帮媳妇熬药……”窦昭凝望着宋墨,目光炯炯有神,“你看,这世上有不好的,可也有好的,若是多见识些人或是事,就会发现,还是好的比不好的多!”   她是在劝自己不要把父亲对自己的陷害放在心上吗?   宋墨的视线有些模糊。   不知道是为了窦昭所说的那些话,还是为了她对自己的用心。   “我只是不太相信我自己的父亲,”窦昭的声音时高时低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所以听说严先生和徐青被人追杀,就留了个心,让段公义和陈晓风他们进京去打探一下消息。如果你真如我所料的被令尊陷害,就伸把手,如果没有……小心驶得万年船,就当我杞人忧天多此一举好了!”   宋墨笑,笑得苦涩:“还好你多此一举,不然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窦昭没有说话,她朝山下的两个田庄望去。   已近晌午,村中升起袅袅炊烟。   宋墨顺着窦昭的目光望过去。   送饭的妇人三三两两地打着招呼,笑嘻嘻地结伴往田里去。   安静的村落因为这笑声而平添了些许的热闹,让人感觉到的却不是喧嚣嘈杂,而是勃勃生气。   宋墨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像这村落似的,变得宁静而轻快起来。   他扭头望着身边的窦昭,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客气。”窦昭笑道,“你会发现光阴如箭,前一刻让你痛不欲生的事,只要过了那一刻,你很快就会忘记,甚至连那伤痛也会一起忘记。”   躲在树林后面远远地望着宋墨和窦昭的夏琏却满腹的忧虑:“世子爷和窦四小姐到底要说什么?怎么爬到树上去了?”   陈核想到窦昭对自己“下不为例”的警告,不由抿了抿嘴。   窦四小姐肯定是要和世子爷说她为什么会发现英国公对世子爷有企图。   他因此而有些心不在焉,道:“或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在树上谈,肯定是不想被人偷听。”   “是吗?”夏琏很怀疑,“这后山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谁能偷听世子爷和四小姐说话啊?”   自从英国公府发生了“盗贼抢劫”之事,不管是英国公还是世子爷,身边都增加了很多身手高超的护卫。就算是来真定,世子爷依旧是带了足够的人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好坏      宋墨觉得窦昭的话很有道理。   他被父亲杖责之后,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母亲烧着地龙的内室地砖上的时候,心如死灰,只希望一睁开眼睛,所发生的事不过是场恶梦罢了,父亲还是原来那个对他有些唠叨但不失慈爱的父亲,弟弟还是那个有点懦弱但事事对他言听计从的弟弟……那一时刻,他觉得,死,不过如此。   可他被窦昭救了。   他的乳兄陈桃因为不愿意出卖他被打死了,他的幕僚和贴身护卫被追杀……他不得不站起来,麻木地与父亲对峙……那时候,他觉得人间至惨之事,不过如此。   可窦昭派去的护卫帮他及时把信送到了。   他不仅重新确定了自己的地位,而且还争取到了母亲的陪嫁和颐志堂的管辖权,就算戴着“孝顺”这顶大帽子,他也有办法和父亲一争高低了。   每当他觉得自己走到了死胡同的时候,总会柳暗花明,又有了新出路。   宋墨想起窦昭和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笑容一点点地从她眼底消散,闪过些许的伤感、些许的悲凉、些许的无奈、些许的唏嘘……但又很快地一一敛去,重新变得神采奕奕,顾盼飞扬,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在孤单寂寥的漫漫长夜中,终于敌不过万水千山的疲惫,这才流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倦意。   脆弱而又坚韧。   顿时让他心痛难忍。   她是那么的美好,命运对她,却是如此的不公平!   他突然间很想见到魏廷瑜。   “陈核,”宋墨吩咐道,“我们立刻回京都去。”   “啊!”陈核错愕,“您,不回大兴的田庄了?”   “我已经出来七、八天了,也应该回去了。”宋墨淡淡地道,“回到京都之后,你拿我的名帖去济宁侯府——我有事找济宁侯。”   陈核应“是”,不由和夏琏交换了一个目光。   世子爷原本准备在真定待三天的,这才第二天,就急着要回京都,而且地在见过窦家四小姐之后……济宁侯可是窦家四小姐未来的夫婿!   夏琏忧心忡忡。   一回到颐志堂,他立刻去见了留守在家的严朝卿,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他:“……如果被国公爷发现异样,那可就不得了了!窦四小姐可是窦阁老的侄女!”   严朝卿事前并不知道宋墨会去真定见窦昭,等他知道的时候,宋墨已经出发两、三天了,他也觉得宋墨这个时候不应该和窦昭有过多的接触,免得被英国公府捉到什么把柄。现在听夏琏这么一说,更觉得事态严重了。   他沉吟道:“窦四小姐对世子爷有救命之恩,世子爷亲自登门道谢,是对窦四小姐的尊重。你也不要大惊小怪的,以后注意一点就是了。若是世子爷去得太频繁,我们再提醒世子爷一声也不迟。”   夏琏心中略定,和严朝聊说了说去真定的事,就回房歇了。   严朝卿在屋里转悠了半天,去了宋墨那里。   宋墨刚刚盥洗了一番,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听武夷禀着这几天颐志堂里发生的事。   自从武夷和松萝养好伤后,宋墨就让两人做了自己的贴身小厮。   见严朝卿进来,武夷忙朝着严朝卿笑着点了点头,直到把话说完,这才上前给严朝卿行了一个礼。   宋墨请严朝卿炕上坐,笑道:“正准备等会去拜访严先生,没想到严先生先来了。”然后吩咐武夷泡壶碧螺春来,“这个季节,喝碧螺春最好。”   严朝卿笑着道谢,和宋墨面对面地坐了。   武夷上了茶,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严朝卿这才道:“这么说来,世子爷已经知道了?”   他刚才进门的时候,听了个尾音。   宋墨点头,道:“我听武夷说了……父亲给天恩请了两位翰林院的老儒在家里坐馆,亲自督促天恩的功课。”   如果是往日,他回府,宋翰早就急巴巴地跑了过来,今天却直到此时也不见宋翰的身影。   严朝卿踌躇道:“那您的意思是……”   宋墨笑道:“我已经这样了,如果天恩能得到父亲的欢喜,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可是……”这样下去,宋翰必定会和宋墨离心离德,若是英国公再别有用心地从中怂恿挑唆一番,只怕英国公就要上演兄弟阋墙的故事了。   “无妨。”宋墨道,“天恩今年才十岁,而父亲之所以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多多少少沾了些祖父的余荫,你不必担心。”   老英国公足智多谋,又善于揣摩上意,被皇上视为左膀右臂,这才能为刚刚出生不久的宋墨求得世袭指挥佥事的恩荫,宋宜春比起老英国公可差远了,又有宋墨珠玉在前,他想抬举宋翰,也要有那个能力才行。   严朝卿一想就明白过来。   “的确是我多虑了。”他笑道,这才说出了此行的来意,“我是担心您除服之后——到时候您就十六岁了,我怕国公爷会在您的婚事上做文章……”   蒋氏病逝,蒋梅荪等人或去世或流放,梅老夫人也远在濠州,就算宋宜春为宋墨订下的亲事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无人能及时地阻拦。   宋墨冷笑:“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若是顺从也就罢了,若是有二心,”他语气一顿,“任其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他们父子之间形同水火,这是父亲目前唯一可以拿捏他的事了,父亲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放弃不用。他早有准备,自己的妻子决不会是什么良配。   严朝卿望着宋墨俊朗到完美的面容,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   宋墨早有了准备,也早下定了决心,觉得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不过是浪费口舌,遂转移了话题,道:“我父亲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自从局势稳定下来,宋墨就把所有的事情都理了一遍,却始终找不到父亲要陷害自己的缘由。   他虽然偶尔会冒出“如果窦昭能以旁观者的清醒看出点什么来就好了”的念头,却并没有把这种希望全寄托在窦昭的身上——诸葛亮不出卧龙岗而知天下事,也是因为他结交有识名士,鉴古通今。英国公府的家事恐怕还不足以成为人们的谈资,窦昭从未到过京都,又怎么会知道?   宋墨去见窦昭,更多的是为了向她道谢,以及为她补贺及笄之喜。   严朝卿苦笑:“定国公出事的时候,国公爷四处打点,没有一点敷衍……”   宋墨思来想去,觉得父母口角的原因只可能是舅舅们的死。   他闻言释然之余又有点失望,喃喃地道:“会不会是从前的一些旧事……母亲先前不知道,因为大舅的去世被重新翻了出来……”   在宋墨的印象中,大舅骨子里好像有点瞧不起父亲,像是怕父亲把自己给养坏了似的,他那么的忙碌,还常常亲笔写信给自己,插手自己的功课,就是大舅的亲儿子,也不曾享受过这样的殷切的关注。父亲因此也对大舅很是不满。   他思忖着,没等严朝卿说话,已道:“若真是陈年的旧事,恐怕只能去问问外祖母……”   宋墨的打草惊蛇让宋宜春把那些曾经在陷害宋墨之事里插过一脚的人都灭了口,特别是从前服侍过蒋氏的旧人,连不入等的粗使丫鬟都没活下几个来。   话音落下,他和严朝卿商量:“这件事事关英国公府的秘辛,只怕要请您亲自去一趟濠州了。”   “世子爷放心,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严朝卿也是个干脆利落的人,“连夜启程去濠州。”   英国公府发生的事,宋墨没有敢告诉外祖母。   外祖母年事已高,接连失去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他哪里还忍心让老人家为他的事担惊受怕?   但外祖母又精明干练,想让她老人家不起疑心,只有严朝卿去最合适!   他叫了夏琏进来,让他给安排几个身手高超的护卫护送严朝聊。   夏琏恭声应是,陈核回来覆命:“世子爷,济宁侯说他在家守制,不方便见客!”   屋里的人俱是面色一沉。   就是魏晋之时,也没几个人能照着周礼守足二十七个月的孝,只要不纵情声色就行了。魏廷瑜这样,分明是要和宋墨划清界线。   枉费当初宋墨像兄弟似的待他,见他喜欢骑射,还把府中的那匹红玉送赠予了他。   宋墨也神色不虞。   看样子,英国公府发生的事已经悄然地传了出去。   魏廷瑜这样没有主见,没有胆识,以后窦昭嫁了过去,岂不是要跟着他受委屈?   他暗暗为窦昭担心,寻思着要不要找个机会碰碰魏廷瑜。   虽然是为了窦昭,可想到魏廷瑜有点扶不上墙的样子,他就觉得十分糟心。   宋墨强忍着心头的不快吩咐陈核:“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帮我留意魏廷瑜的动向就行了!”   难道世子爷还想和那个什么破侯爷继续来往不成?   陈核等人都脸色微变,只有严朝卿,望着手中的茶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而就在离英国公府不远的济宁侯府,魏廷瑜正被回娘家探望母亲田氏的魏廷珍数落着:“……宋家的事,要你操哪门子的心?难道那宋墨被宋宜春杀了之后,宋宜春还要上赶子地来杀你不成?你怕什么怕?!宋墨是什么人?连他父亲都斗不过他,你算哪根葱,竟然敢甩脸给他看!你是不是脑壳坏了?!要不是被我偶然发现,你是不是准备从此和宋墨绝交?”      第一百六十七章 敲山      魏廷珍的话让魏廷瑜的脸涨得通红,他喊了声“姐”,不满地嚷道:“宋墨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要是我们能因此而疏远,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你胡说些什么?”魏廷珍急得直跺脚,“宋墨是你惹得起的吗?”   魏廷瑜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惹得起惹不起的?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又不准备从他那里得什么好,用得着巴结他吗?”说着,神色一正,对魏廷珍道,“姐,你也跟姐夫说说吧,以后少和宋墨来往,他这个人,心太狠了……自己家的护卫啊,那可是进进出出都跟他打招呼的人啊,说杀就杀,杀完了,还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院子中间,这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吗?我也知道他厉害,你想我好好地奉承他,这样我除了服就能谋个好差事。可有些事我们不能做,要是做了,就一辈子都欠别人的……他要是让我帮他杀人,姐,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有些债,我们还不起的……”   一旁的田氏听着脸色发白,忙拉了儿子的手:“出了什么事?什么杀人不杀人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说着,急得都要哭起来,“瑜儿,你可别吓娘亲啊?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和那宋墨又有什么关系?你欠了他什么债啊?”   “娘,”魏廷珍忙坐到了母亲的身边,轻声地安慰着母亲,“没事,没事!就是打个比喻。”一面说,一面狠狠地瞪了魏廷瑜一眼,示意他快帮着安抚田氏,“弟弟不是和宋墨交好吗?我就让他好好和宋墨相处……”   “姐,你也别哄着娘亲了。”魏廷瑜听话地坐到了母亲的身边,却打断了魏廷珍的话,对田氏道,“娘,是这么一回事……”他把宋宜春不喜欢长子,想改立世子,让自家的护卫拿了宋墨,结果却被宋墨反而把阖府的护卫都杀了个干净的事告诉了田氏,“……您说,这样的人,我能和他搅和到一起去吗?”   田氏闻言都快要昏过去了。   她紧紧地抓住了儿子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嘶声问魏廷珍:“这是真的吗?”   魏廷珍不由垂下了眼睑,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弟弟做得对。”田氏看着儿子一眼,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我们家虽然式微,但不能为了谋个好差事就昧着良心助纣为虐,这和那些皇上身边的佞臣,王公贵族之家的闲帮有什么区别?我们可不能为了权势就连品行都不要了!再说了,和像宋墨这样的人交往,就算一时得了好,长远的来说,却是弊大于利——你看见哪个心狠手辣之人有好下场了?若是那宋墨倒了霉,你弟弟岂不是也要受连累?”又道,“至于你弟弟的差事,离除服还有一年,慢慢想办法就是了。不是还有他姐夫吗?”   “是啊!”魏廷瑜得了母亲的表扬,不免有些翘尾巴,扬着下颔道,“我们家虽比上不足,可还比下有余,犯不着为了谋个好差事就作贱自己!”   “好,好,好!”田氏笑眯眯地看着儿子,魏廷珍却哭笑不得。   好人有好报,坏人被问斩。那都是戏文里唱的好不好?   自己和宗耀这些年来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宗耀好不容易才被立为世子,若让宗耀为魏廷瑜的事求人,一来宗耀这些年都呆在国公府里很少出去走动,和那些手握实权的勋贵并不熟悉,弟弟又承了济宁侯的爵位,不管怎么说也是个侯爷了,宗耀根本没能力为弟弟谋一份与其身份相符的差事;二来因为宗耀被立为世子,已经让婆婆很不高兴了,就是公公在诸事上也多有让步,如果让婆婆知道宗耀为自己娘家弟弟的事出面,婆婆肯定会觉得宗耀向着自己的娘家,要是闹腾起来,就是公公也不好出面帮着他们说话。   宋墨却不一样。   他这么一闹腾,就是自己的公公,提起宋墨来也会神色肃穆。   他若是愿意帮弟弟出面,那些人就是碍着他的凶名也不敢敷衍了事。   魏廷珍正琢磨着,就听见弟弟和母亲商量:“宋墨还送给了我一匹马,我想明天就还给他。跟他说,家里养不起……”   “理应如此。”田氏忙道,“最好还送些东西去,算是答谢他之前对你的厚爱……”   魏廷珍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娘!”她有些气极败坏地道,“宋府的红玉,是京都排得上号的名驹,不知道多少人出重金想买,宋家都没有卖,却送给了弟弟。你们就这样把马给宋墨退回去,岂不是当着全京都的人打宋墨的脸吗?你们也说他心狠手辣,要是他发起横来找弟弟的麻烦,我们能避得过去吗?”然后教训魏廷瑜,“你不要像个孩子似的好不好?什么事都想当然!这个时候宋墨正是艰难之时,你还落井下石,你让他怎么想?”   魏廷瑜不由摸着脑袋,对母亲道:“也是哦……这个时候和宋墨疏远的确是有点不好……”   魏廷珍松了口气。   她这个弟弟,虽然没什么心机,却为人真诚,颇有侠义之心。   “我看你不如差了人给宋墨递个帖子,说你是这两天有急事脱不开身,过两天再见面行不行?”魏廷珍帮弟弟出主意,“以后再慢慢和他减少来往也不迟。”   魏廷瑜连连点头,照着魏廷珍的吩咐派人给宋墨送了个帖子去。   魏廷珍又趁机叮嘱魏廷瑜:“你说话的时候注意点,不要直来直去的。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以后宋墨要是再找你,你见机行事就行了。他要是不找你,你也不主动找他就是了。”   说到底,还是希望魏廷瑜能和宋墨保持一定的联系。   魏廷瑜却没有想这么多,点头称“是”。   接到魏廷瑜帖子的宋墨冷笑,对送帖子进来的武夷道:“那就过两天在翠珍阁见吧!”   翠珍阁位于朝阳门外,是京都最有名的素菜馆子。   武夷去告诉了魏家的小厮。   到了约定的那天,魏廷瑜穿了件青色的杭绸直裰去了翠珍阁。   宋墨一刻钟之后才到。   他穿了件靓蓝色的细布袍子,面色如玉,俊美异常,神色悠闲地走了进来,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沉静冰冷,如波澜不兴的寒潭般幽深,顿时让魏廷瑜心底发寒,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   “世子爷!”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神色恭敬地向宋墨行了个礼。   宋墨面无表情地坐在了主位上,朝着魏廷瑜微微颔首,淡淡地说了声:“坐!”立刻掌控了局面。   魏廷瑜不免显得有些拘谨起来。   宋墨却没有和他客气,开门见山地道:“你先想说因为孝期不便来见我,想必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值一交。后来又派了小厮给我下帖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主意呢?”   他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却有一种让人感觉到羞愧的讥讽。   魏廷瑜不由低下头去,喃喃地道:“你杀戮太过……这样不好……我来,也是想劝劝你的……”   宋墨一愣。   他原以为魏廷瑜之所以和他疏远,是怕沾染上麻烦,却不曾想魏廷瑜是因为质疑他的人品!   魏廷瑜见宋墨没有吭声,加上宋墨对他一直和颜悦色,有的时候甚至会照顾他的情绪附和他说话,一时间把魏廷珍的嘱咐抛到了脑后,他抬头正视着宋墨,道:“你看你这么一闹,大家说起你来都噤若寒蝉,更有人吓得直打哆嗦,扬言再也不敢和你来往了。大家同住在京都,这人啊,要是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孤零零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这个人虽然没有脑子,却不失纯善。   窦昭嫁了他,虽不能妻凭夫贵,却也不至于被人轻怠。   宋墨不由微微一笑,如冰雪融化,露出青山叠翠的灵秀。   看得魏廷瑜微微一愕。   宋墨已道:“你说得对!这件事我的确要好好想想才是。”然后拿起桌上的茶壶帮魏廷瑜斟了杯茶,“我找你,实际上是有桩事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顾玉你也认识,皇上近日要疏浚运河,他接了济宁、徐州、邳州、淮阴的那一段路,你有没有兴趣入一股?”   魏廷瑜骇然。   这样的差事,能几个人接一段就已经是通天的能耐了,那个顾玉,竟然接了四段!   “这,这得多少银子投进去啊?”他背心冒着冷汗,“我恐怕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入一小股好像都不够……而且顾玉也不缺银子……我还在孝期……”   魏廷瑜十分的矛盾,觉得这是个机会,又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掺和进去。   “谁会自己跑到工地上去监工啊!”宋墨不禁笑道,“你只说想不想参加,如果想参加,派个得力的管事就行了。至于银子,户部会拨一部分,徭役算一部分,花不了多少钱!”   魏廷瑜立刻兴奋起来:“那就算我一份好了!”   宋墨笑了笑。   伙计们开始上菜。   魏廷瑜却有些坐不住了,道:“这件事我得和我姐姐商量一下。说不定还要向我姐夫借些银子周转……”   宋墨拿筷子的手一顿,道:“你暂时先别做声,八字不过画了一撇……”说到这里,他话头一转,“不过,你和你姐姐先商量商量也好。”心里却想着,既然送了他一个人情,索性好事做到底,让那位景国公府世子夫人也掺和一脚好了。以魏氏的为人,她肯定会吃独食,又能管束魏廷瑜,免得他到处嚷嚷。   他心里明白,也有计较,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魏廷瑜竟然事事都要商量魏廷珍,他心里就觉得极不舒服。      第一百六十八章 河工      魏廷瑜从翠珍阁出来,直奔景国公府。   魏廷珍听说宋墨邀请魏廷瑜参加运河的疏浚,如天上掉馅饼似的,喜不自胜:“这件事是真的吗?宋墨是怎么跟你说的?都说了些什么?要多少银子?分哪一段给你?”遣了屋里服侍的丫鬟,拉着魏廷瑜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连珠炮似的问了起来。   魏廷瑜激动地把两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魏廷珍。   魏廷珍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河工这种事,价钱由工部定,银子由户部出,人力是各府县的徭役,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包销些石材,又不是惯作这石材生意的,自然要找几家实力强的商贾,四个河段,可是上百万两的大生意,就算让那些商贾垫付一些,想必都会有人争破了脑袋,若是只赚中间的差价,虽然钱少些,可稳当,又不用操心……   她仿佛看到了成堆成堆的银子源源不断地落入自己的腰包,人极度地兴奋起来:“弟弟,这件事你一定要应承下来。只要能做成这笔生意,以后我们家不管是开铺子还是做十库的生意,都有了本钱,到时候你再想和宋墨疏远也不打紧了……”   提起这件事,如瓢冰水从头上淋了下来,让魏廷瑜满腔的热血都冷了几分:“这,这不大好吧?过河拆桥,人家也是好心,才邀了我入股……”   “你不是说那宋墨心狠手辣,不是什么好人吗?”魏廷珍被魏廷瑜揭了底,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喝道,“这也是你说的,那也是你说的,你到底要怎样?”   “我,我……也没说什么,”魏廷瑜喃喃地道,想起宋墨那清冷的眸子,突然间心里发寒,“要不,我们还是别沾这生意了……我听说河工上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闹出贪墨案来,不知道有多少朝廷重臣为此被削官砍头……的确不是什么好生意!要不然那顾玉和宋墨都不是缺银子的人,怎么就想到了要拉我入伙……”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我们还是少和宋墨交往的好。娘也说了,平平安安才是福。不是我们的,我们也别强求……”   魏廷瑜的话给魏廷珍也降了降温,她开始认真思索这件事。   弟弟说的不错,别人强求都无门的好事,怎么就突然间落到了弟弟的头上?   或者是,那边已要出事了,宋墨想找弟弟背黑锅?   否则怎么也说不通宋墨为何主动和弟弟结交……   她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难道宋墨和弟弟交往之初就打定了这个主意不成?   “你说的对!”魏廷珍皱着眉头对魏廷瑜道,“这件事……”她原想说“就这样算了”,可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流进了别人的口袋,她又心疼不己,说出来的话又变,“我们得从长计议……最好是和你姐夫商量商量……你呢,也要不动声色地打探打探……万一那宋墨真的是想提携你一把呢?我们岂不是白白错过了机会!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过了这村未必就有这店……我们得仔细想想……”   和姐夫商量,魏廷瑜倒觉得这是个事,忙催着魏廷珍去把张原明请来。   魏廷珍却心中一动,笑道:“你急什么?你姐夫正和家里的管事算账呢。宋墨不是也说了吗,这事儿八字才刚有一撇,你难道想这时候就嚷得人尽皆知啊?!自然要等你姐夫忙完了,我再和他好好说。”又交待魏廷瑜,“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要和其他人说起,就是汪清海那里,也要瞒得死死的,知道了吗?”   “这……有些不大好吧?”   “你这个榆木疙瘩,”汪家就是接工部的河工起的家,那汪清海也是个心里装不住事的,要是无意间漏了口风,以汪清淮的精明能干,要硬插一手,恐怕就是宋墨和顾玉也会伤脑筋,可这话魏廷珍却不能这样直接跟魏廷瑜说,他把朋友看得太真。   魏廷珍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道:“要是这件事黄了,你到时候怎么跟汪清海交待?汪家的人又会怎么看你?你能不能行事稳重点?!”   “也是哦!”魏廷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向姐姐保证了几句,说了会憧憬的话,又说了会担心的话,患得患失的,眼看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惦记着母亲一个人在家,谢绝了姐姐的挽留,回了济宁侯府。   张原明被父亲留在了外院用膳,魏廷珍独自草草地吃了些,歪在炕上想这件事。   她出嫁的时候,父母竭尽全力地为她备准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不过是看上去花团锦簇的,却经不起推敲,几个妯娌间就属她的底子最薄。要不是公公常常私底下贴些银子给他们,就是这日常的人情往来也会让他们捉襟见肘。这件事若是能成,她手头也不必如此的拮据。可宗耀如果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告诉公公的。财帛动人心,公公如果从中插一手,哪里还有魏家的什么事?那魏廷瑜怎么办?   魏廷珍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张原明。   自己只要留心,未必打听不到消息!   到时候赚到了钱,他们姐弟平分,不,弟弟得大头,她得小头也成。她只要有能应酬亲眷的体己银子就行了,其他的,都可以给弟弟。   魏廷珍从这件事上想到魏廷瑜的亲事。   夫妻本是一体,她打了窦昭的脸,弟弟也颜面尽失,这个道理她还是知道的。之所以提出百日之内迎娶窦昭,实际上她是想借此打探窦昭在窦家的地位。   二太夫人亲自出面拒绝了这个提议,可见窦昭在窦家还是比较受重视的。   不知道窦昭到时候有多少陪嫁?   像窦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说起来好听,但因为子弟众多,能分到个人头上的银子就十分的有限,何况窦昭之母出身平常,窦昭的继母王氏未必会全心全意地帮衬窦昭……   想到这里,她再次深深地叹息。   当初在和窦家交换庚帖之前,父亲应该先和她好好商量商量的。   魏家虽然称不上钟鸣鼎食之家,可胜在家事简单,弟弟又顺利地承了爵,想找个出身、相貌都十分出挑的,未必是件难事。   说来说去,只怪父亲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过急切了。   魏廷珍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屋里突然传来丈夫张原明的声音:“怎么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已听说魏廷瑜来过了,遂笑道,“是不是廷瑜有什么事?”   “他能有什么事?!”魏廷珍笑着敷衍道,“我就是在为他除服之后的事犯愁。”   这件事张明原也无能为力。   他想了想,道:“要不,请宋墨帮帮忙?我看宋墨很看重舅弟。”   魏廷珍把魏廷瑜对宋墨的顾忌告诉了张原明,并道:“这孩子,就是有点犯混。”   张明原听了笑道:“舅弟的确是有些多心了——你想想,若是那英国公占着道理,宋墨杀了自家的护卫,还摆出那样的姿态,英国公只怕早就告到皇上面前去了,哪里还会这样的忍气吞声?你让舅弟不必多想,宋墨这个人,还是很值得一交的。”   魏廷珍听着眼珠直转。   看样子,这河工的事可以做啰!   她如同看到银子流水般地流进了自己的荷包。   魏廷珍忍不住满面笑容,亲手给张原明沏了杯茶。   英国公府的颐志堂,顾玉也亲手帮宋墨沏了杯茶。   宋墨就打趣地向顾玉道了声“多谢”。   “不用谢!”顾玉不以为然地咧着嘴笑了笑,然后道,“你真的准备让那个什么魏廷瑜插一手啊?我们不缺银子,魏廷瑜又不是个能做事的人……”   “吃独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宋墨笑道,“何况这天下的银子怎么能赚得完!”   顾玉不解:“可如今你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   就像两国交战,粮草先行一样。   宋墨要和宋宜春斗,没有银子是不成的。   这也是为什么宋墨决定参与到河工之事上去的原因。   “让他占一小股好了。”宋墨道说,“就当我们多打点了工部和户部的人。”   顾玉不再说什么。   宋墨就问他:“我杀了自家的护卫,你的那帮玩伴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是个暴戾恣睢之人?”   顾玉一愣。   宋墨笑道:“你照直说就是了,我只是想听句真话。”   顾玉一向认为宋墨很坚强。   他点了点头,道:“也不全是,有些人就是觉得很惊讶。”   宋墨“哦”了一声,有片刻的发呆。   顾玉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宋墨含糊其辞地道,脑海里再次浮出窦昭那因为镇定自若而显得内敛沉稳的面容,“就是问问!”心里有种异样的情绪止不住地滋长。   窦昭的护卫曾参与了这件事,窦昭应该早就知道了当时的情景。   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流露出半分惊骇或是恐惧之色。   她是怎么想的呢?   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   宋墨很想问问窦昭。   而顾玉则在正式拿到那四段河工的差事之后,问了魏廷瑜一声,让魏廷瑜象征性地拿了些银子出来,自己去了趟济宁,陪着知府、县令们吃吃喝喝了好几天,这才把河工的事定下来,然后又赶去了徐州……等顾玉从江南回来,已吃过了腊八粥。   他梳洗一番,就去了英国公府。      第一百六十九章 幕僚      宋墨不在家。   武夷告诉顾玉:“梅夫人去世了!”   顾玉大惊失色:“梅夫人怎么会去世了?之前可是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说。”在他的印象中,梅夫人一向精神矍铄身体健康,怎么说去就去了?!又想起以前跟着宋墨去蒋家的时候,梅夫人做了绿豆糕招待他们,他和撷秀几个打闹,梅夫人也只是坐在庑廊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眼中充满了慈爱,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母亲在世的时候,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那种温馨和踏实,是他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的。   他的泪水猝然而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顾玉哽咽道,泪水模糊了视线,“天赐哥为什么不告诉我?不然我怎么也要赶回来……”心中充满了遗憾,又问武夷,“梅夫人是什么时候没的?天赐哥走了几天?”   他的情绪感染了武夷。   武夷眼里瞬时也充满了泪水,抽泣道:“自蒋三爷走后,梅夫人就有些不舒服了。因怕我们世子爷和二爷担心,所以强忍着没露出什么端倪。施安又在外院,什么也没有察觉出来。要不是前些日子我们世子爷不放心梅夫人,派严先生带了些药材和补品去探望,恐怕还不知道梅夫人已经卧病在床好些时日了……梅夫人只来得及嘱咐严先生一句要好好照顾世子爷就去了……”   顾玉心痛难忍。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哥还没有从濠州回来吗?”   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深深的担忧。   竟然是宋翰。   顾玉愕然,不由道:“天恩怎么没去濠州?”   武夷低下了头,喃喃地道:“国公爷说,路途遥远,二爷还有很多功课都没有做,世子爷代表英国公府去祭拜就行了。”   顾玉勃然大怒,道:“梅夫人可是天赐哥和天恩的外祖母!难道伯母不在了,这血脉也就断了不成?”   英国公这样做,太过薄情!   话音刚落,宋翰嘟呶着嘴走了进来。   “顾大哥,”他看见顾玉眼睛有些泛红,道,“您也是来找我大哥的吗?”   他润墨的眸子小鹿般的惊恐。   顾玉心中一软,不忍责怪宋翰,点了点头,道:“我刚从江南回来……没想到梅夫人去世了。”   宋翰眼泪雨点似的落了下来:“大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没能见外祖母最后一面……我想娘亲……”   顾玉眼眶湿润,有些笨拙地安慰宋翰:“没事,没事,天赐哥很快就会回来了,梅夫人也知道你有很多功课,不会责怪你的……”   宋翰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护卫神色恭敬地走了进来,半是央求、半是无奈地低声对宋翰道:“二爷,国公爷到处在找您,您还是快随我回上院去吧!不然国公爷责怪起来,小的不好交待……”   宋翰抹着眼泪。   顾玉却跳起来朝着那护卫就是一耳光,并大声喝骂道:“他妈的,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那护卫名叫李大胜。他能被宋宜春派到宋翰身边,不仅是因为他对宋宜春忠心耿耿,而且还因为他身手高超,办事灵活。他虽然没有想到顾玉会突然发难,但顾玉不过是跟拳师练了几年的拳脚功夫,身手比旁人要稍灵活些,和他这样自幼习武的护卫相比,还差得远了。凭李大胜的身手,想躲开顾玉很容易,可顾玉这一招却是专门练过的,向来招无虚发,李大胜竟然被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   他错愕地望着顾玉。   顾玉已退后几步,挥了挥手,随他而来的两个随从闪电般地冲到了李大胜的面前,一拳打过去,屋里响起裂帛般的风啸声。   李大胜脸色大变,想起了关于顾玉身边随时有皇后娘娘御赐的两位绝顶高手护卫的传闻……   他一面匆匆退让,一面求助般的喊了宋翰一声“二爷”,却不敢全力反击——英国公曾经交待过,不要轻易和颐志堂的人发生摩擦。   顾玉却看也没看宋翰一眼,面色冷峻地盯着自己的两个随从。   两个随从会意,毫不留情地朝李大胜挥拳……   宋翰目光晦涩,欲言又止。   李大胜身手本不如顾玉的两个护卫,又有所顾忌失了先机,不过几个回合,就被顾玉的随从打得趴倒在地。   顾玉犹嫌不解恨,在那里大声叫嚣着:“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指着我的鼻子跟我说话!你们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算我的!”   两个随手继续揍着早就鼻青脸肿的李大胜,可落下去的拳脚明显的不如刚才有力道。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来,人未到声先闻:“顾公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都是李大胜不懂事,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看在我们世子爷的面子上,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随着说话声,宋宜春的幕僚陶器重急急地走了进来。   “顾公子!”他笑着朝顾玉行了个礼。   顾玉露出副“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的表情朝着两个随从微微颔首,两个随从忙收手回到了顾玉的身后。   “人你领回去吧!”顾玉纡尊降贵地道,“以后要是再这样不懂规矩,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多谢,多谢!”陶器重连忙躬身作揖,示意身边的人扶了李大胜,牵了宋翰的手,和顾玉寒暄着。   宋翰想要挣开陶器重的手,却被陶器重握得更紧了。   他顺从地停止了挣扎。   陶器重带着宋翰和李大胜离开了颐志堂。   顾玉的眼睛一直盯着宋翰和陶器重握在一起的手,面色阴郁。   ※※※※※   宋墨很快就知道了在颐志堂里发生的这一幕。   他撩了马车的车窗帘,望着车窗外面良久无语。   严朝卿目光微闪。   他们正经过真定县城。   世子爷会去见窦家四小姐吗?   宋墨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城廓,直到它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放下了帘子,转身坐好,淡淡地对严朝卿道:“这件事,恐怕要麻烦严先生以后多多留心了。”   因为梅夫人的突然去世,他们并没能打探到宋墨父母之前的旧事。   现在的蒋家,老的老,小的小,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还好有施安,他江湖经验足,至少可以保证蒋家那些妇孺的安全。   严朝卿恭谨地应“是”,安慰宋墨:“世子爷也不要着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我们留意,迟迟早早能打探到些消息。”   “但愿如此吧!”宋墨微微地叹了口气。   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他想到了窦昭。   如果是窦昭,她会怎么做?   在田庄初遇时,陈曲水不过是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她就能推断出大舅出了事,自己奉命托孤,护送孩子前往谭家庄,从而很快想出了对策,逼得自己不得不忍让退步;严先生和徐青不过是无奈之下向她求救,甚至是在严先生和徐青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追杀的情况之下,她却很快意识到自己出了事,安排身边的护卫连夜上京都……她向来擅长于从细微处发现异常,然后抽丝剥茧,解开谜团。   如果能得她相助……   念头一起,宋墨立刻摇了摇头。   他不能再把窦昭牵扯进来了。   如果被父亲发现,肯定会不择手段对待她的。   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做什么?   宋墨想到她爬树时的利落身手;想到秋日正午的阳光下她蹲在菊圃里的悠然身影;想到她指着秋葵汤时的从容淡然。   他不禁会心一笑,问严朝卿:“顾玉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严朝卿则咧着嘴笑了起来:“真没有想到,顾公子嚣张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嚣张,认真的时候却比任何人都认真……工部的几个郎中被他奉承得都找不到北了,说工部主事罗玮禀请皇上疏通开封城东面的故道,皇上已准许。让顾公子找工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沐川疏通疏通,以后工部再有什么事,也好找顾公子。”   “这可是汪家的生意。”宋墨听了也笑了起来,“他虎口夺食,可得小心点。”   “所以说顾公子要是认真起来,也是个会办事的人。”严朝卿笑道,“这些日子顾公子和延安侯世子汪清淮走得很近,开封河段的疏通之事,他准备和汪清淮一起做。”   宋墨挑了挑眉,唏嘘道:“顾玉,真的长大了。”语气欣慰中带着几分感慨,如同被牙牙学语的孩子丢失开了手的父母。   严朝卿哈哈大笑。   宋墨也跟着笑了一阵,然后神色渐凝,沉吟道:“连着五年黄河都在开封段决堤,工部几次想修建开封旧城,皇上都留中不发。这几年国库并不充盈,皇上怎么会在疏浚运河之余又疏通黄河开封河段呢?这件事,十之八九涉及到几位阁老之争……梁继芳能力有限,不足以震慑其他几位内阁大臣,最后谁能左右内阁的意向,现在还不明朗,我们要多多留意才是。”   严朝卿肃然点头,道:“世子爷,我想向您推荐一个人。”   从前宋墨只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大事有英国公做主,他只要从旁边协助宋墨就行了。现在宋墨和英国公撕破了脸,事情骤然复杂起来,他一个人,就感觉有些吃力起来。   宋墨也有心培养自己的幕僚班底,只是一直没有什么好的人选,闻言笑道:“严先生请说。”   “此人姓廖,名清,字碧峰,癸卯年的举人,与我是同乡……”   严朝卿说着,宋墨听得却有点走神。   陈曲水倒是个人才,可惜,窦昭身边也少不了他。   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收敛了心绪,仔细地听着严朝卿介绍廖碧峰的情况。   而此时的陈曲水,却正和窦昭说着宋家的事:“……认识我的人多半都遭了宋宜春的清算,我乔装打扮一番,想必没人认得出来。”   “不行!”窦昭想也没想就否决了陈曲水的提议:“在宋墨没有占绝对优势之前,您决不能在京都露面。这件事,我让崔十三去办好了。他现在有田富贵帮忙,闲得很。”   “小姐,”陈曲水神色一正,严肃地道,“和魏家退亲,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关键,您觉得,以崔十三的年纪,能摸得清世子夫人的心思吗?”      第一百七十章 确定      年少的崔十三怎么能及得上经历过沧海桑田的陈曲水懂得人心?   况且有些话她能对陈曲水说,未必能对崔十三说。   崔十三知道了,就等于是祖母知道了。   她之前和邬家的婚事不成,又拒绝了何家的求亲,若是再和魏家退了亲,而且还是她主动退亲……那也太过惊世骇俗!因为如此一来,她将会与婚姻无缘,就算是一向疼爱、偏袒她的祖母知道了,也肯定不会同意的,她根本就没敢在祖母面前透露一丝的口风!   可她又不想让陈曲水为了自己的事去冒险。   “这件事不急。”窦昭敷衍着他,“到时候再说,反正现在还早。”   陈曲水自然知道窦昭的心意。   他不由正色地道:“小姐,您是真的准备和魏家退亲吗?”   之前窦昭曾和他说过,和魏家订亲不过是权宜之计。但他发现窦昭见过魏廷瑜之后,就对魏廷瑜有种异乎寻常的容忍,而窦昭又不是那种盲目顺从的人……可见窦昭对魏廷瑜,印象是很好的。   可在陈曲水看来,魏廷瑜虽然相貌英俊,为人爽豪仗义,遇事却没有主心骨。如果做朋友是很好的;如果做丈夫,却是个致命的弱点。他既会听从枕边风,也会因朋友起哄而改变主意。这样左右摇摆,最让人不踏实。   而且窦昭嫁过去只怕还要倒贴嫁妆来维持济宁侯府的日常嚼用,别人还觉得是窦昭高樊了魏家,名惠而实不至。   那魏府的姑奶奶要窦昭百日之内嫁入济宁侯府就是一个证明!   魏廷瑜除了有个侯爷的头衔,其他的,实在是稀松平常得很。   可这世上之事,只要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人最好不要插手。   窦昭既然看中了魏廷瑜,嫁过去也无非是银财上受些损失,这对窦昭来说不算什么,这门亲事勉强也算门当户对。   没想到的是老济宁侯突然病逝,魏廷瑜要守孝三年。   窦昭虽然让他打听魏家的事,却又按兵不动,态度暧昧,让他一时摸不清楚窦昭真实的想法。   “当然是真的。”窦昭表情严肃,目光坚定,“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陈曲水不由点头。   窦昭拿定了主意就好,他也不必瞻前顾后。   就算这次达不到目的,两人齐心,其利断金,再接再励就是了。   何况窦昭有西窦一半的财产傍身,又有自己和段公义、陈晓风等人帮衬,依靠着窦家这棵大树,就算是一辈子不嫁人,日子未必就比嫁入式微的济宁侯府差,何苦去看魏家人的脸色?   就算要成亲,只要过错在魏家,窦昭找个寻常书香门第的敦厚子弟嫁了,反而能事事自己做主,未必不是件好事。   而且窦世英膝下无子,留长女在家招赘,也说得过去……不管走哪条路,都比嫁到济宁侯府强!   他不由笑道:“小姐,您等我一会。”说着,径直离开了厅堂。   窦昭好奇地在厅堂里等他。   不一会,陈曲水折了回来。   他戴着顶半新不旧的毡帽,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身子,穿了身破旧的棉袍,垂着眼角拢着手,一副落魄文士的潦倒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儒雅矍铄!   窦昭张口结舌。   陈曲水站直了身子,人又变得神采奕奕,精神抖擞。   “怎么样?”他笑道,“我这手还不错吧——这是当年跟着个街头卖艺的学的。保管英国公府的人认不出我来。就算是认出来了,也只会认为是我离开英国公府之后衣食无着,沦落街头,断然不会想到当初的事。”   窦昭忍俊不禁。   她问陈曲水:“您有什么好主意?”   陈曲水知道窦昭妥协了,笑道:“小姐原来有什么打算?”   既然把这件事托付给了陈曲水,自然应该坦诚相待!   窦昭斟酌道:“魏廷珍为人贪婪,她身边的金嬷嬷和吕嬷嬷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两人又素来不和,如果能好好利用两人之间的矛盾,再传出什么我与魏廷瑜八字相克之类的传闻,这件事一定会事半功倍的。”   “此计甚好。”陈曲水笑望着窦昭,不住地点头。   这件事上两人倒是不谋而和!   “我这就尽快启程去京都。”陈曲水笑道,“再过几个月济宁侯就要除服了,有些事,得早做打算。”有他在京都,断然不会让这件事失去控制。他语气一顿,道,“只是这件事涉及到内宅的妇人,我想向小姐借个人。”   窦昭笑道:“你是说素心?”   陈曲水摇头,道:“我想借红姑。”   窦昭微愣。   陈曲水含蓄地道:“不过是因为红姑年纪大些,和那些嬷嬷们更说得上话,加上她外表淳朴,更容易让人相信。如果说话的人看起来太精明能干,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说白了,就是看红姑是一个乡下妇人,那些嬷嬷自认为自己是在侯府、国公府当差,见识高人一等,对红姑的提防就会少一些,更便于引那些妇人上当。   “只是崔姨奶奶那里……”   “小姐放心。”陈曲水自信地笑道,“我不过是让红姑帮着在关键的时候递几句话,又不是要红姑去退亲。”   就算是漏了些蛛丝马迹,魏廷珍知道自己这样算计魏廷瑜,以她对弟弟的疼爱,抵死都会退亲的,只不过那时这个退亲的过失就得自己背,反正一样能达到目的。   窦昭不再犹豫,点了点头:“那就劳烦陈先生了。”   陈曲水客气了几句,笑着和窦昭商量了一些细节,去着手准备上京的事宜。   没几日,祖母就叫了窦昭过去说话:“陈先生来,说他过几天要去京都盘点铺子里的账目,想到魏家七月份就要除服了,他想带了红姑一起去,给魏夫人问个安,以后两家商量起婚事来,也有个从中递话的人。我怕红姑去了怯场,可陈先生却说,魏家久居京都,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越是老实人,越显得我们实在,越好。我思寻着陈先生的话也有道理,就同意了。你看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叮嘱红姑,等会跟红姑嘱咐一番。”   窦昭心有愧疚地向祖母道了谢,只吩咐红姑:“有什么事听陈先生的就是了。”   红姑连连点头,把压箱底的几件潞绸、杭绸衣裳拿了出来,好好捯饬了一番,随着陈曲水去了京都。   范文书和崔十三早得了信,带着田富贵在朝阳门外迎了陈曲水。   陈曲水闭了门和范文书说话。   “这么说来,延安侯下个月就要过寿了啰?”陈曲水沉吟道。   范文书点头:“汪家的人这些日子为了给延安侯祝寿都到处在找贺礼。”他原是做古玩出身的,现在依旧和那些铺子里的伙计们常来常往,这种消息他十分的灵通。   陈曲水就问:“我上次让你结交景国公府世子夫人身边的妇仆,你可有什么眉目了没有?”   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济宁侯府的姑奶奶,四小姐即将嫁入济宁侯府,通过景国公府世子夫人身边的人巴结上济宁侯府的姑奶奶,这是那些经营有道的人惯用的手法。范文书并没有起疑,笑道:“我们铺子里灶上的那位包妈妈,就是景国公府世子夫人身边的金嬷嬷介绍的。”   陈曲水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范文书道:“红姑难得来京都一趟,我看不如就让这位包妈妈带着红姑在京都城里转一转。”   范文书会意,把包妈妈叫来叮嘱了一番,又赏了她十两银子,叫了辆马车,由个小厮陪着,让包妈妈领着红姑在京都城里转了一圈。   红姑何曾见过这样的热闹?眼睛珠子都看花了不说,还大包小包地买了一堆东西:“这个是给崔姨奶奶的,这个是给四小姐的,这个是给素心、素兰、甘露、素绢几个丫头的……”让包妈妈看得眼都红了,对红姑越发的热忱起来,等到陈曲水置办好了东西让红姑去给田氏问安的时候,包妈妈主动请缨,陪着红姑去了济宁侯府。   魏廷瑜和顾玉等人的生意很顺利,他们不过投了几千两银子,第一笔回款就把本钱收了回来。田氏算算,等到四个河段的工程完了,他们能挣几万两银子,到时候就能风风光光地给魏廷瑜办婚宴了,想一想她心里都觉得十分的舒畅,这日子更有了奔头。   听说窦家派了人来给自己问安,田氏十分的高兴,忙让人请了红姑进来,又见是个朴实的妇人,她心里更喜欢了,和红姑说了半天的话,赏了红姑一个上等的红包,又让身边的嬷嬷留红姑用了顿饭,这才送了红姑出门。   魏廷珍听说窦家有人来见母亲,想到两家马上要定婚期了,怕母亲糊里糊涂答应了窦家什么条件,亲自赶过来问是怎么一回事。   田氏觉得女儿有些杞人忧天,笑道:“人家不过是来京都办事,过来问个安罢了,偏你多心。”然后吩咐丫鬟拣些新上市的果品端进来。   被田氏派去招待红姑的嬷嬷就眼巴巴地望着魏廷珍。   魏廷珍会意,避开了母亲和那嬷嬷说话。   “姑奶奶,窦家的那个嬷嬷,是奉了窦家崔姨奶奶之命,来京都和窦家七太太商量四小姐嫁妆之事的。”   眼看着要出嫁了,真定那边还派了人到京都来要嫁妆,难道自己之前看走了眼?那窦昭在窦家根本就是无人理会的杂草?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试探      魏廷珍顿时有些心慌意乱。   她问那嬷嬷:“窦家来的人还说了些什么?”   “那人不知道是老实还是木讷,问三句才答一句,”嬷嬷道,“就是这句话,还是她无意间说漏了嘴才被我听见了。”   魏廷珍大急,和母亲商量这件事。   田氏也很意外,道:“不应该这样啊——窦家不可能不给窦昭置办嫁妆,而且她应该还有赵氏留下来的体己才是,怎么会临出嫁了却跑到京都来要嫁妆?”   “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嘛!”魏廷珍听母亲这么一说,越发怀疑起来,“我看,这件事我们得派人仔细打听打听才是……”   “这样不太好吧?”田氏踌躇道,“就算窦家的陪嫁再多,也与我们没有关系……”   “娘!”魏廷珍有些头痛地打断了母亲的话,“我们去打听窦昭的陪嫁就未必是要占她的嫁妆,谁不想锦上添花?如果窦昭能多带些陪嫁过来,她手头宽裕些,您是不是可以少贴补她一些?她如果能给您的孙子、孙女留下些产业,孩子们的日子是不是好过一些?我们家人丁单薄,窦家子嗣众多,如果窦昭和娘家的关系亲密,弟弟是不是又多了些帮衬的人?她要是和娘家的人十分冷淡,这门亲事两不着实,还有什么意思?”   田氏被女儿说服,道:“那你就帮着查查吧?”   魏廷珍颇为沮丧地应了一声“是”,派了金嬷嬷去查窦昭的事。   红姑惴惴不安地回到了笔墨铺子,进门就拉了陈曲水说话:“我可照着您的吩咐说了……可万一魏家要是误会小姐没有陪嫁,嫌弃我们小姐可怎么办啊……”   陈曲水没等她说完,已经板起了脸:“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家小姐有陪嫁,那魏家就欢天喜地地娶了回去;没有陪嫁,就要退亲不成?若魏家是这样的人家,不嫁也罢!我让你去,就是要你试试魏家的人到底怎样?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七老爷是个万事不操心的,七太太就更不要说,连自己亲生女儿的事都是稀里糊涂的。他们全都指望不上,我们要是再不帮着小姐留个心眼,小姐将来岂不是要吃大亏?现在知道魏家是个什么态度了,我们也好及时想出对策,总不能让小姐受委屈吧?”   一席话说得义正严词,让红姑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主动向陈曲水汇报:“那魏夫人倒是个十分和善的人,待我也很客气,就是魏夫人身边的那个贴身嬷嬷,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像藏着针,试探我的,就是那个嬷嬷。”   “你看,这一试不就试出来了!”陈曲水大义凛然地道,“小姐未来的婆婆是个慈善之人,可她身边的人却敢试探你,这就说明魏夫人御下不严,是个耳根子软的。这就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们小姐要是嫁过去了,想得婆婆欢心,这第一桩事就得打点魏夫人身边的这些人。”   红姑觉得陈曲水的话十分有道理,不住地点头。   想窦昭在家里那可是说一不二的主,日后要出了嫁,不仅要看魏夫人的脸色,连魏夫人身边服侍之人的脸色也要看,她不仅为窦昭抱不平,更为窦昭难过,不由哽咽道:“陈先生,小姐这样,也太委屈了!”   “唉!”陈曲水叹道,“为什么说这姑娘在家是‘千金’,嫁了人就是‘妾身’了呢?”然后劝红姑,“哪个女子不是这样过来的!”   红姑沉默半晌,低声道:“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副配合陈曲水行事的样子。   陈曲水暗暗点头,道:“明天我们一起去给七老爷问个安,然后和七老爷商量一下小姐的嫁妆——虽说小姐名下有西窦一半的财产,可若是就这样一口气全都带到了魏家,你也看见了,魏夫人不是个能主事的人,谁知道会出些什么事?不是有句话叫做‘共患难易,共富贵难’。要是魏家打起小姐的主意来,那可就是害了小姐!这嫁妆怎么办,还得请七老爷拿个主意。之后你就可以在京都随意走动走动了——难得来一趟京都嘛!如果有人问你什么,你照直说就是了,只要不把我们和七老爷都说了些什么话告诉别人就行了。”   红姑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她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来没骗过人、说过谎话,答应陈曲水当着魏家的人那么说,也是因为他们这次来京都的确是和七爷商量四小姐的陪嫁之事的。   “陈先生请放心,主人家说的话不能乱传,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红姑忙向陈曲水保证,“除了崔姨奶奶,谁问我也不会说的。”   陈曲水欣然颔首。   第二天和红姑去了静安寺胡同。   静安寺胡同正应了“静安”两个字。   雪白的围墙,郁郁葱葱的大树,静谧的胡同,有种岁月沉淀的古朴自然,让走进胡同的人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均匀了呼吸。   窦世英在书房见了陈曲水和红姑。   知道了他们的来意,他不由得搔了搔头,道:“寿姑怎么说?”   陈曲水在心里从一数到了十,这才开口道:“四小姐的意思,除了赵太太留给她的东西之外,其他的还是由窦家三爷掌管着,等成了亲,看姑爷的意思再做打算。”   夫为乾妻为坤。如果两人和和美美,这么大的一笔产业,可不比寻常人家的陪嫁,自然得交给做丈夫的打理。如果魏廷瑜对窦昭不够敬重,窦昭也不必给他面子。   窦世英听出了陈曲水的言下之意。他爽快地道:“那就照着四小姐的意思办好了。”   这原是在窦昭和陈曲水意料之中的,陈曲水笑着应“是”,然后把窦昭的嫁妆单子递给了窦世英:“这是上次小姐及笄礼时,舅太太写的,崔姨奶奶添了几件,六太太也添了几件,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添减的?”   窦世英瞥了一眼就还给了陈曲水,道:“既然舅太太、崔姨奶奶和六太太都看过了,想必不会有什么错,你们照着准备就是了。”说着,语气微顿,道,“我这里还有几幅花鸟画,寿姑肯定喜欢,到时候一并给她做了陪嫁吧!”   能被窦世英收藏的,自然都是好东西。   陈曲水忙替窦昭向窦世英道谢。   窦世英觉得自己受得起这个礼,大大方方接受了,吩咐陈曲水:“至于公中的那一份嫁妆什么的,你到时候和六太太商量就是了。”然后留陈曲水和红姑在家里住下,“住在铺子里算是怎么一回事!”   “因小姐要出阁了,铺子里的账目要赶快整理出来才行。”陈曲水恭谨地笑道,“红姑也是受了崔姨奶奶之托想买些好东西给小姐添箱,住在铺子里进出方便些。等过些日子,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再来打扰七老爷。”   窦世英并不是个拘泥于小节之人,觉得陈曲水的话也有道理,问起了家里的情况。   红姑一一做答。   眼看着要到午膳的时候了,陈曲水起身告辞:“还要赶到猫儿胡同去,小姐还命我给六太太带了些东西。”   在窦世英的心里,窦世横的家和他的家没什么两样。   “行啊!”他并没有在意,吩咐他们,“寿姑既然要嫁到京都来,五老爷那里,你也应该代她去一趟。”   陈曲水心中暗喜,恭敬地称“是”。   窦世英让高升送了两人出门。   陈曲水却硬是把高升挡在了门口:“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我不和你讲客气,你也不要和我讲客气,不然就是把我当了外人。”   他们的确是一家人。   高升笑着止步,目送陈曲水和红姑离开。   陈曲水和红姑在静安寺旁的一家小饭馆随便用了午膳,然后去了猫儿胡同。   六太太拉着红姑的手不放,连窦昭每天吃什么菜都问了个清楚明白,这才问起红姑来京都做什么。   红姑只说是来和窦世英商量窦昭陪嫁的事,其他的,一字不提。   六太太闻音知雅,和红姑说了会闲话,外院的小厮奉了陈曲水之命来请红姑。   红姑起身告辞:“七老爷吩咐我们,让我们代小姐去给五老爷问个安。”   “你们是得去认个门。”六太太亲自送红姑到了二门,问他们都准备了些什么东西。   “给五老爷的是个玉狮子的镇纸,给五太太的是串楠木的佛珠……”陈曲水把礼单报给六太太听。   六太太见准备的东西一应俱全,十分的周到,这才放下心来,又嘱咐了两人一些注意事项,让王嬷嬷送了两人出门。   陈曲水和红姑去了窦世枢居住的槐树胡同。   窦世横不在家,五太太听说崔姨奶奶身边的仆妇来给她问安,非常的惊讶。   她想了想,在花厅见了红姑。   红姑早就听说过这位五太太,是五老爷考举人时的主持考官樊俊明之女,不仅出身官宦世家,而且精明能干,是五老爷的贤内助,只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世人又多认同“妻凭夫贵”,窦世枢现在是阁老了,她见到五太太的时候战战兢兢的,连头都不敢抬,更不要说多说话了。   五太太听说红姑只是代表窦昭礼节性地来拜访她,心中稍安。   自窦世枢入阁之后,家里门庭若市,多是有所求而来。而窦家的这位四小姐,她虽没见过,却闻名已久。每次窦昭有所举动都会掀起一番波澜,她还真怕窦昭有什么事要求她帮忙——她的婆婆二太夫人可是嘱咐过她,凡是关于窦昭的事,都得由二太夫人拿主意。这其中的缘由,她做为窦世横的妻子,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差错      魏廷珍得到了陈曲水和红姑一日之内拜望了静安寺胡同、猫儿胡同和槐树胡同的消息,心都凉了。   “照你这样么说,陈曲水和那个红姑还住在铺子里?”她问金嬷嬷,“而且他们去静安静寺胡同拜访的时候,窦大人甚至没有留他们吃顿午饭?”   “嗯!”金嬷嬷点头,“不仅如此,他们连七太太的面也没有见着。”   “怎么会这样?”魏廷珍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曾被窦昭毫不留情地喝斥过的金嬷嬷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自然是希望窦昭越倒霉越好。她眼珠子微转,低声对魏廷珍道:“不过,他们从窦阁老家出来的时候,倒是提了几盒点心,一副打发叫花子的样子。”   魏廷珍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想了想,去了济宁侯府。   田氏听得目瞪口呆,显然没想到窦昭在窦家的处境这样的艰难,半晌才嗫嚅道:“那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多双筷子吃饭罢了,就当是我多养了一个女儿的。”   魏廷珍不服气,道:“娘,您想过没有?王氏是继母,讨厌前头娘子所生的女儿,那是人之常情,倒也说得过去。可您看看,为了她的嫁妆,那个账房求了一家求两家,家家都是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这可就不是简简单单不讨继母喜欢了,说不定那窦昭的人品都有问题!   我们家廷瑜相貌堂堂,品行端良,爹和娘从小就请了先生在家里给他启蒙,告诉他做人的道理;稍大些了,又怕他和那些纨绔子弟搅和到一起,请了师傅告诉他骑射……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满京都的勋贵之家中,像我们家廷瑜这样的有几个?哪家的名门淑女配不得?!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他可是我们捧在手里长大的!”   田氏听着哭了起来:“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还能退了亲不成?要怪,你就怪我好了!要不是我多事跑去探望赵氏,也不会有这门亲事了……我原想着,西窦人丁单薄,窦昭是嫡长女,再怎么着,那窦万元也不会怠慢了她的。谁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魏廷瑜听着却心中一动。   她坐到了母亲的身边,掏出帕子递给母亲,低声道:“娘,要不,我们退了这门亲事吧?”   田氏听得如遭雷击,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廷瑜守制,窦昭可是等了他三年的。况且这门亲事当初还是从何家手里夺过来的,就这样无缘无故地退了亲……怎么也说不过去啊!何况窦昭又没有什么过错……”   “娘,您听我说。”魏廷珍表情坚定地抓住了母亲的手,让田氏心神微定,静下来听着女儿说话,“这天下的事,还不是由着人说——您看那英国公府的世子爷宋墨,他杀了那么多的人,谁不知道他们家出了什么事,可父子俩出门,还要亲亲热热的,有人问宋墨杀人的事来,宋家的人还要一口咬定那些护卫是监守自盗,就是皇上问起来,也不露半点的口风,硬生生地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了。   廷瑜还有两三个月就除服了,他不是和顾玉、宋墨他们在做生意吗?到时候当着窦家的人只说为这件事忙着,把婚期往后拖一拖。窦昭在家里如此不受待见,肯定有人不喜欢她高嫁。别人还不好说,那王氏……”她说着,挑了挑眉,“我们只要想办法和王氏搭上话,我再许了王氏当朋友走动,王氏一个小妾扶正的,怎能不动心?!到时候由着王氏找个窦昭的过错,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娘,这件事只要有心,哪有做不成的!”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害了窦昭?”田氏挣扎道,“她在家里已经不受待见了,若是退了亲,哪还有活路……”   “娘,这您可就错了!”魏廷珍温声道,“窦昭的五伯父是阁老,不知道有多少读书人家想和窦家结亲。世族大家的子弟不成,难道那些寒门小户的也不行吗?说不定和我们家退了亲,她找个门当户对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呢!”   田氏还是有些不忍心。   魏廷珍生了气:“娘,我当初为什么会嫁到张家去?您要是让弟弟娶了那个窦昭,那我算是怎么一回事?!”她说着,想起自己这几年在张家受的委屈,不由得抽泣起来,“我们家原来是没有家底,弟弟得了宋墨的提携,眼看着就要日进斗金了,哪家的名门淑女求娶不来?我已经这样了,弟弟要是还没有个好姻缘,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说完,捂着脸闷声地哭了起来。   田氏被说到了伤心处,抱着魏廷珍也哭了起来。   一时间,田氏的内室差点成了水乡泽地。   ※※※※※   王映雪接到魏廷珍的名帖时,十分的惊讶,和胡嬷嬷道:“难道她不知道窦家的中馈是由高升媳妇在主持?”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忍不住露出讥讽之色。   胡嬷嬷拿了个洗好的李子递给王映雪,笑道:“四小姐要出嫁了,当着亲家的面,总不能说您现在不管事吧?”   王映雪冷笑,把帖子丢在了炕上,道:“现在知道要我给他们做面子了,早干什么去了?!”转身对来禀的丫鬟硬邦邦地说了句“不见”。   胡嬷嬷却朝着那丫鬟使了个眼色,然后劝王映雪:“四小姐肯定会在静安寺胡同出嫁,到时候五太太、六太太都会来帮忙,正是您的机会,您何必和四小姐赌这口气?五小姐今年也十三了,到了说亲的年纪……”   如果窦家的人有心压制她,把家里的这些事透个风声出去,那些门风清白的大户人家谁会娶窦明?   王映雪眼圈一红,眼泪籁籁落下:“窦世英的心,也太狠了!窦昭是他的闺女,难道明姐儿就不是他亲生的?当年要不是上了他的当,我何至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接着又怨起娘家的大嫂高氏来,“当初父亲落难,我待她多好,楠哥儿病得只剩一口气了,要不是我,早就夭折了。如今她日子好过了,娘家的哥哥做了封疆大吏,转过头来就不认人了。我不过是想让她帮着在高家子侄里给明姐儿找门好亲事,她却推三阻四,生怕我赖上了楠哥儿似的,急急地帮楠哥儿订了她娘家的侄女高明珠……”   胡嬷嬷默然。   自从王映雪被夺了主妇的权利之后,王家也和王映雪渐渐疏远,这样的话她每隔几天就会说一遍。   不是埋怨高氏,就是数落庞氏,要不就说起当初如何被窦世英哄骗做了妾室……   哪里还有半点当年做棉花生意时的利落爽快……像个典型的深闺怨妇……   想到这里,胡嬷嬷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她不由仔细地打量王映雪。   枯黄的面容,怏然的神色,喋喋不休的抱怨……不管有没有人听,王映雪自顾自地说着。   胡嬷嬷眼泪都快要落下来,情不自禁地打断了王映雪的话:“七太太,您是聪明人,从前那么难的光景您都能打开局面,这次也一定能度过难关的!”   王映雪听着一怔,无神的眼眸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嘴角翕翕,正要说什么,有小丫鬟闯了进来:“七太太,七老爷过来了!”   “啊!”她不由和胡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窦世英已大步走了进来。   “听说济宁侯府的姑奶奶要来拜访你,”他穿着朝服,神色匆匆,显然是刚刚得了信从衙门里赶回来的,“她是寿姑的姑姐。我已经吩咐下去,让高升好好招待她,你到时候也要打起精神才是,务必要让她有宾至如归之感!”   王映雪望着时到今日,待她依旧神色温和,谦谦如玉的窦世英,心中五味杂陈。   曾经,她以为这是窦世英待她独有的温柔体贴;现在,她才知道,这不过是他一贯的行事作派。   他对谁都是这样的。   如把软刀子捅在她的身上,她以为不会痛,却能折磨得你只盼着能一口气了结。   王映雪很想端起手边的茶盅将满盅的茶水泼在窦世英的脸上,可她想到了窦明,想到了窦明的婚事,手紧紧地握成了拳,最终却一点点地松了开来。   “我知道了。”她听见自己用一种温顺的语气答着窦世英的话,“定然不会泼了四小姐的颜面的。”   窦世英满意地点了点头,离开不久之后,让高升的媳妇送了个匣子过来。   王映雪打开了匣子。   珠光宝气,满室生辉。   “七老爷说,太太要见客,让我们家那口子赶着去玉宝轩买了这些首饰。”高升的媳妇面如满月,笑的时候带着几分喜庆,俩口子都是聪明人,虽然掌着静安寺胡同的大小事物,待王映雪却一如从前一样恭敬,让王映雪挑不出半点错。   她笑着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王映雪“啪”地一声关上了匣子。   “这算是什么?我帮窦昭做面子的酬谢?”   她气得面色铁青。   胡嬷嬷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在英国公府颐志堂书房里和严朝卿、廖碧峰说话的宋墨接过陈核递进来的纸条,表情微愣,道:“陈曲水什么时候到的京都?他来京都干什么?”   陈核低眉顺眼地恭声道:“听说是为了四小姐的婚事来的——四小姐的笔墨铺子要盘点,到哪里出嫁要和七老爷商量,五老爷和六老爷那里,也要去知会一声……看样子还挺忙的。”   有廖碧峰在场,他下意识地省去了窦昭的姓氏。      第一百七十三章 若失      宋墨点了点头,道:“我正好明天有事要去趟大兴的田庄,你给陈曲水下张帖子吧!”   屋里的人俱是一愣。   刚才他们还在商量着去拜访三驸马石祟兰,怎么眨眼的功夫,宋墨就改变了主意?   廖碧峰初来乍到,自认还没有摸清楚宋墨的脾气,看了严朝卿一眼,见严朝卿正垂着眼睑喝茶,没有说话,他便也没有吭声。   陈核应声退下。   廖碧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国公爷虽然有续弦之意,但世子爷已到志学之年,二爷也过了垂髫,好一点的人家,未必愿意把女儿嫁进来;差一点的人家,又起不到联姻的作用,于现在的局面无益。这次国公爷推了宣州卫都指挥使彭枫之女,求娶长兴侯幼妹,就可以看出国公爷的打算。公子趁机去拜访石祟兰,让石家知道世子爷有大志,以石家一惯的作派,多半不会答应国公爷的求娶,倒是个好主意。”   严朝卿微微颔首,也称赞道:“石家向来重利轻情,喜欢与豪门权贵结亲,要不然,石祟兰也不会尚了公主。国公爷想娶石家的姑娘也是因为如此。世子爷的计策甚好——如果让石家觉得这门亲事他们根本没办法从中获利,甚至有可能得罪了世子爷,肯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了。”   官场上向来有不欺少年郎的说法,就是说少年人有无限的可能,说不定哪天就青云直上成了人上人,何况宋墨的势头如此之猛,石瑞兰如果答应将妹妹嫁给宋宜春,就等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地站到了宋墨的对立面。   宋墨没有做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廖碧峰以为宋墨在为宋宜春的婚事烦恼,想到宋墨和宋宜春之间的矛盾,他不由欠了欠身,给宋墨出主意:“世子爷,府上没有主母主持中馈,国公爷要续弦,天经地义,谁也不能阻拦,可如果您成了亲,那就不一样了——国公夫人是填房,世子夫人乃元配,一个占着长幼,一个占着嫡庶,国公府的内务会落在谁手里,这个时候就看谁的身份更显赫一些了。”他说到这里,又看了严朝卿一眼,把两人之前商议好的话轻声说了出来,“延安侯汪清淮的妹妹,太夫人娘家陆舅爷的次女……还有万皇后所出的景宜公主,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世子爷明年一月就要出服,早做打算,正是时候!”   宋墨嗤笑:“我父亲恐怕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吧?”   廖碧峰笑而不语。   宋墨却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先让他去石家碰碰壁也好。”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   话虽如此,但只要石家不明确地拒绝英国公,这桩婚事就有可能会成。   廖碧峰忙道:“那三驸马那里?”   “就安排在后天吧!”宋墨淡淡地道。   会不会太晚?   廖碧峰刚想再劝宋墨几句,却感觉到衣袖被人拽了拽,接着就听到了严朝卿的声音:“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世子爷也好休息休息,明天一早赶往大兴。”   宋墨“嗯”了一声。   严朝卿和廖碧峰起身告辞。   待出了正院,廖碧峰忙低声问严朝卿:“那陈曲水是什么人?世子爷竟然待他如此的客气。听世子爷的口气,他好像在谁家做幕僚,怎不请了过来?”   严朝卿还真不好回答他。   要解释陈曲水是谁,就得说到窦四小姐……显然,世子爷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把窦四小姐给牵扯进来。但又不能不向廖碧峰说明陈曲水的身份——廖碧峰现在是世子爷的幕僚了,若是对世子爷的事一无所知,就很容易判断错误,从而坏事。   窦四小姐马上要嫁人了,就算是世子爷和魏廷瑜的关系再好,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来往了。   世子爷怎么认识窦四小姐的,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廖碧峰吧!   严朝卿很快就想好了说辞:“陈曲水名波,从前是那个弃城而逃的福建巡抚张楷的幕僚,后来回了老家真定,在北楼窦家七房谋了个账房的差事,颇受窦大人的看重,帮着照看窦大人留在真定的嫡长女。世子爷出事的时候,他正好在京都,因受过定国公的恩惠,曾帮过世子爷的忙。又因窦家在他落难的时候收留了他,他念着旧恩,不愿请辞,所以一直留在窦家。他既然来了京都,世子爷肯定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廖碧峰却觉得严朝卿话里有破绽。   若真是如此,世子爷应该关心陈曲水在窦家过得好不好才是,可听世子爷那口吻,却好像对那家小姐的婚事更在意。   想到这些,宋墨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浮现在廖碧峰的脑海。   他心中微动。   难道世子爷……   但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压在了心底。   他没有和世子爷一起经历那场劫难,想要得到世子爷和世子爷身边心腹的承认,还要些日子。   这件事不急,他迟迟早早会打听出来的。   廖碧峰笑着向严朝卿问起宋墨去大兴田庄的事来:“到时候要不要我跟着?”   “看世子爷到时候怎么安排吧!”严朝卿也看出了宋墨的心思,想着要是被传出点什么话来那可就不得了了,他打定了主意不让廖碧峰跟过去,因而说起话来就带了几分推脱,“陈曲水毕竟是帮人做事,看他能不能走得开再说吧!”   廖碧峰“嗯”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回去之后吩咐自己带来的小厮注意有没有陈曲水的拜帖。   第二天下午,小厮来回道:“没有看见有个叫陈曲水的拜帖。”   难道这个陈曲水拒绝了世子爷的好意不成?   廖碧峰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陈曲水却已到了大兴的田庄。   他怎么会以自己的名义给宋墨回帖,那岂不是把自己暴露在了英国公的眼皮子底下?   宋墨的邀请既然不能推辞,自己直接来见他就是了。   宋墨见到他兴致颇高,请他品茶。   只不过寒暄了几句之后,话题就转到了窦昭的婚事上。   陈曲水最佩服窦昭有识人之能。   当初在田庄的时候,窦昭小心翼翼甚至是有点敬畏地将宋墨送走了,他还有些不以为然,后来所发生的事却一一印证了窦昭的明智。   他觉得和宋墨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完全有必要的,因而根本就没打算将自己的真实来意告诉宋墨。   “上次舅太太回来的时候四小姐的嫁妆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姑爷除服之后定日子了。”陈曲水道,“崔姨奶奶就让我们来问问七老爷,看小姐是从真定出嫁还是从京都出嫁?请谁做全福人?京都的高门大户嫁女儿都有些什么讲究?小姐这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减的东西……林林总总,说起来都要两刻钟,更不要说得办的事了。”他苦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感慨道,“成亲可真是件麻烦事啊!”   “是吗?”宋墨突然间觉得有些失落。   窦昭嫁人之后,心里装着的,口中叨念的,将是魏廷瑜……他再去见她,就算她再坦荡,魏廷瑜再不在意,恐怕也有些不合时宜了吧!   他顿时若有所失,意兴阑珊,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三驸马府的……   而知道陈曲水来了京都的纪咏却是十分的兴奋,他问子息:“消息可靠吗?”   “可靠!”子息拍着胸脯道,“他就住在四小姐的笔墨铺子里,前两天还去拜访了窦家的几位老爷。今天去大兴拜访朋友的时候被我们发现的。”   纪咏大感兴趣,道:“查出陈曲水朋友的身份了吗?”   “查出来了。”子息道,“此人姓严,名云,字朝卿。是英国公府世子爷的幕僚。”   纪咏很是意外:“英国公府世子爷的幕僚……那应该是在福建认识的……”他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有关英国公府的传言,不由沉吟道,“知道陈曲水来京都干什么吗?”   “听说是和窦家七老爷商量窦四小姐的婚事。”子息道,“济宁侯再两个月就除服了。”   纪咏不由撇了撇嘴,道:“难道窦昭还真的准备嫁给这个姓魏的不成?”   子息冒汗,忙道:“这婚事是窦四小姐自幼订下的,窦四小姐不嫁给济宁侯还能嫁给别人不成?窦家不就是以此为借口推了何家的求亲吗?”   纪咏却自顾自地道:“我总觉得窦昭嫁给这个姓魏的太亏了……”   这么一说,他心里就很不舒服起来,好像看到有灰尘落在了窦昭原本纤尘不染的衣襟上似,不把那灰尘扫落,心里仿佛始终横着根刺似的。   他拍了拍衣襟,道:“走,我们去见见陈曲水。”   “这,这,不大好吧?”子息跳起来就拦在了纪咏的前面,“陈先生是来商量窦四小姐婚事的,您去见陈先生,怎么说啊……”要是公子再做出什么“路见不平”之事把这件事搅黄了,那可就糟了!   只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纪咏鄙视地瞥了一眼:“我是窦昭的表兄,我关心一下她的婚事,难道也不行吗?”   这算是哪门子的表兄!   “行,行,行!”子息闻言一阵天昏地暗,道,“不过,问姑太太应该也是一样的吧?陈先生一来,就去拜访了姑太太,窦四小姐又是从小跟着姑太太长大的,有些事,姑太太说不定比陈曲水知道的更多……”   在给太太通风报信之前,他无论如何也要把纪少爷先拦下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喝酒      可子息怎么拦得住纪咏!   纪咏大摇大摆地穿过抄手游廊到了前院。   迎面一大群人簇拥着个老者走了进来。   那老者中等个子,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宝蓝色杭绸直裰,腰间坠着个红玛瑙的小瓶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还透着几分少年人才有的新奇。   他一看见纪咏就呵呵地笑了起来,道:“见明,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我还特意嘱咐他们,让他们不要告诉你。听说你在翰林院里干得不错?来,我瞧瞧,有没有长进一点?”   “曾祖父!”纪咏睁大了眼睛,回头狠狠地瞠了子息一眼,一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的样子。   子息不由缩了缩脖子,忙道:“是两位老爷吩咐的,说是老太爷的意思,想给您一个惊喜,我们才没有说的。”   “我看惊倒是有,喜可不知从何而来!”纪咏嘟呶着,板着脸走了过去,给纪老太爷行了个礼,喊了声“曾祖父”。   纪老太爷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纪咏的头,不曾想纪咏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稚气的少年了,长得比他老人家还高了一个头,要举起手来才摸得到纪咏的头,他笑眯眯地说了声“乖”,场面不免有些滑稽。   纪颂和纪颀垂下眼睑,全当没有看见。   其他的人也纷纷别过头去。   纪咏嘴角微抽。   纪老太爷已拉了纪咏的手,一面往里走,一面和他说着话:“你这是要去哪里?今天难得大家齐聚一堂,你就不要出去玩了,陪陪我这老头子。我从江南带了几块砚台来,是你大伯父孝敬我的,其中有一块易水砚、一块龙尾砚,你帮我掌掌眼。”说着,回头扫了身后跟着的孙子、重孙们一眼,笑道,“等会你们也一人拿一块去用。”   纪咏的几个堂兄听了纷纷上前凑趣地向纪老太爷道谢,嚷着纪老太爷偏心,道:“有砚无墨有何用?您老人家不如好人做到底,赏几块松烟墨给我们使使吧!”   “就知道不能开口,”纪老太爷一副心疼肉痛的样子,“一开口就要大出血!要砚有一方,要墨没有,你们是要还是不要?”   大家都喜欢老顽童似的纪老太爷,笑着起哄:“自然是砚也要,墨也要。”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进了厅堂。   纪咏呲着嘴,牙疼似得跟着纪老太爷身边。   如果是别人,他可以甩都不甩就走人。可面对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赢过的纪老太爷,除了长幼之别,他还有种对强者的尊敬,虽然心中不愿,他还是陪着纪老太爷在厅堂坐下。   纪老太爷就倾着身子对纪咏道:“你的房师杨大人对你赞不绝口,还特意写了封信给我,夸你通晓稼穑,非一般读书人可比。他如此看重你,我既然来了,怎么也要见见他——你明天陪着我一起去拜见杨大人。我们同为南直隶人,远亲不如近邻,你平日无事,应该常去请教才是。”   有什么好去的?   每次去了都说要农事,害得他到处找懂农事的管事询问,这才没有穿帮……   纪咏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纪老太爷脸上笑开了花,不再理会纪咏,和纪颂、纪颀说着话。   去找陈曲水的事自然就泡汤了。   不仅如此,纪老太爷还今天拖着纪咏去拜访这个,明天拖着他去拜访那个,美其名曰要介绍些老友让纪咏认识,纪颂和纪颀自然是全力支持,以致于纪咏除了去翰林院,其他的时间都用来陪纪老太爷了。   转眼间就到了盛夏,纪老太爷却没有一点要回去的意思,反而兴致更浓,要把年轻时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没有走过的地方要弥补遗憾,更是得走一遍了。   偏纪咏的人来禀回,说陈曲水过几天就要启程回真定了。   纪咏烦不胜烦,袖子一甩,不奉陪了。   纪颀气得青筋直冒,教训他:“老爷子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趁着他老人家能吃能喝的时候我们这些做子孙的不好好孝敬,难道还要等他老人家入了土再孝敬不成?!你要是敢在他老人家面前耍横,你就给我去跪祠堂去!”   纪家的祠堂在宜兴。   纪咏索性跪在了供奉纪家祖宗画像的佛堂。   纪颀气得差点闭过气去,到处寻鸡毛掸子,要打纪咏。   韩氏也觉得纪咏太过分,拦了来劝和的纪颂:“百事孝为先。他若是连这道理都不懂,不如打死算了!”   纪颂叹了口气。   纪颀把纪咏打了一顿。   纪咏道:“那我不用天天陪着曾祖父到处跑了吧?”   纪颀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纪咏下了衙就去找陈曲水。   陈曲水不在铺子里。   田富贵十分殷勤地和纪咏说着话:“……七老爷请了陈先生过去说话,回来得可能有点晚。不知道纪大人找陈先生有什么事?要不要我帮着传个话?要不,我跟他说您来找过他,让他明天去拜访您?”   自己要不要去看看姑母呢?   纪咏寻思着,心不在焉地出了铺子。   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有人撩了车帘喊他:“见明,你在这里做什么?”   纪咏抬头,看见了一身锦绣坐在马车里的何煜。   两人自从在醉仙楼打了一架之后,何煜觉得纪咏性格豪爽,纪咏觉得何煜也算是个有担当的,两人反而不远不近地走动起来——纪咏金榜题名,何煜送了贺礼过去;何煜成亲,纪咏去喝了喜酒。   “没什么事,到处逛逛。”他下意识地不想让何煜知道这是窦昭的笔墨铺子。   何煜也没有在意,点了点头,道:“我去醉仙楼喝酒,你要不要一起去——东道是陈泽西,徐志骥、杨云宵,还有蔡固元几个都在场。”   陈泽西是礼部都给事中,今年才三十二岁,原内阁大学士陈炎的孙子,是朝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何煜娶的就是陈泽西的堂妹。   徐志骥和杨云宵则是纪咏在翰林院的同僚,年纪也都不大。   纪咏心里正不舒服,听说那个时时斜眼看自己的蔡固元也在,立刻来了兴趣,不客气地上了马车:“那就打扰了。”   何煜最欣赏纪咏这副桀骜不驯的名士风范,哈哈大笑着朝里让了让,和纪咏一起去了醉仙楼。   纪咏要是毒舌起来,还真没有几个招架得住的。   一顿酒没喝完,蔡固元已是脸色铁青。   徐志骥和杨云宵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陈泽西瞧着这也不是个事,朝着何煜使眼色,示意何煜和纪咏先走。   何煜见这个蔡固元十分的无趣,也无意继续在这里粉饰太平,悄悄地和纪咏说了几句,两人喝完了酒盅里的酒,起身告辞。   穿过走道的时候他不禁抱怨道:“不是说他才高八斗吗?我看也不怎么样……”   一句话没有说完,旁边的雅间里突然出来一个人,差点撞在了何煜的身上。   何煜不由推了那人一把。   那人喝得有点多,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大声喝道:“你他妈的走路不长眼睛啊!”   何煜哪里听得这样的话,立刻揪了那人的衣襟骂了回去:“你他妈的说谁呢?你有种再说一遍!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我不姓‘何’!”   那人却“咦”了一声,醉醺醺的脸上堆起了谄媚的笑,撇下了何煜,和纪咏打着招呼:“纪大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纪咏刚当时面吐了蔡固元的槽,正心情大好地在一旁看热闹,没想到对方却把招呼打到他身上来了。他微微一愣,道:“你谁啊?”   那人麻溜地站直了身子,笑道:“在下郑兆坤,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纪大人高中探花时,曾去府上道贺,见过纪大人一面。”   纪咏哪里认得他。   想到伯父是工部侍郎,这人多半是为了巴结伯父借着自己高中去送过礼。   他“哦”了一声。   何煜也不好和他多计较了,不悦地道:“算了,你给我赔个不是,这件事就这样完了!”   郑兆坤忙点头哈腰地赔不是,并热情地邀请:“何公子,纪大人,相请不如偶遇,请给个机会让我能敬两位一杯酒。”   把何煜说得笑了起来,打量着他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机灵人。”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见郑兆坤身后的雅间门扇大开,有人走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丝竹声和女子的调笑声。   那人扯着嗓子喊了声“郑兆坤”,抬眼见郑兆坤就在旁边,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醉意浓浓地道:“你他妈掉到茅坑里去了?”   纪咏和何煜不由朝雅间内望去。   就看见雅间主位上坐着个比小姑娘还要漂亮秀气的少年。   他身边坐着两个姿态妖娆的女子,一个正在给那少年倒酒,一个则和少年旁边坐着的个二十出头,剑眉星目,英俊挺拔的男子调笑着。   那男子好像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合,眉眼间带着几分尴尬勉强。   感觉到有人看过来,少年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瞥地了他们一眼,神态间带着几分痞气。   何煜皱眉,低声对纪咏道:“是顾玉。”   京都小霸王,万皇后的侄子,云阳伯顾全芳的嫡长孙。   纪咏也听说过。   可他的目光却落在了顾玉身边那个英俊的男子身上,眼神骤然闪过利刃般的寒光。   “郑大人盛情相邀,我们不去喝两杯,也太不给郑大人面子了。”纪咏淡淡地道,走进了雅间。   何煜愕然。   只好也跟着走了进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偶然      雅间里重新布置碗筷,丝竹声也重新响起来。   郑兆坤给双方引见。   “这位是云阳伯府的顾公子。”他笑指顾玉,然后介绍顾玉对面一个相貌平常却气质温和的青衣男子,“这位是延安侯府世子爷,”最后才指了顾玉身边的英俊男子,“这位是济宁侯爷。”   何煜大吃一惊。   他虽然知道窦昭的未婚夫是济宁侯,自尊心却始终压制住了好奇心——他并不认识魏廷瑜。   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   难怪纪咏刚才的神色有些异样。   何煜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个抱着魏廷瑜的胳膊,几乎半挂在魏廷瑜身上的风尘女子,这才把目光转向了汪清淮。   文臣和勋贵,是两个不同的圈子,偶有交集,也多是泛泛之交。就算是这样,他也听说过延安侯府世子爷豪爽仗义的名声。他怎么和顾玉搅到一起去了?   他不由得多看了汪清淮两眼。   郑兆坤已经开始向顾玉等人介绍纪咏和何煜。   “这位是新科的探花郎纪见明,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伯父是我上峰的上峰纪侍郎;”他嘻嘻笑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并不让人感觉到冒犯,反而有种亲切,“父亲乃通政司左通政,淮安知府纪大人,是纪编修的九叔。”   纪大人太多,只好以官职相称。   汪清淮的眼睛不由闪了闪。   淮安也是这次运河疏浚的河段之一。   虽说与他和顾玉没什么关系,但漕运总兵府在淮安,他们若是想染指漕运生意,或者是江南的织造生意,少不得要和漕运总兵打交道,淮安知府也就成了不得不结交的人物之一。   汪清淮顿时对郑兆坤的知情识趣颇为赞赏。   郑兆坤哪里知道汪清淮的心思,他只是觉得顾玉等人既然是接了运河的疏浚,多认识几个与河工有关的官员总归是有好处的。他现在全副的心思都放在了何煜身上。   刚才他和何煜起冲突的时候,纪咏袖手旁观,可见这样自称姓“何”的公子完全有能力摆平这样的纠纷,京都姓何的人家,又长得这样的俊美……他想到了何阁老家的小公子……这引荐人的先后顺序是分长幼尊卑的,按道理,纪咏是两榜进士出身,又贵为探花郎,是翰林院编修,比没有功名在身的何公子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可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没有道理——越是那些没有什么有耐的人,越是怕被别人轻瞧了,越喜欢争这些虚荣,何公子,也不能得罪啊!   郑兆坤只好装糊涂,笑着朝何煜拱了拱手,对顾玉等人道:“这位是纪大人的朋友。”然后望着何煜道,“还没有请教怎么称呼?”   “在下何煜。”何煜淡然地笑了笑,道,“是见明的朋友的。”其他的,并不欲多说。   汪淮清起身招待他们,态度热忱但并不过份,很容易给人好感。   顾玉却不同,一边剥着花生下酒一边低笑着和身边的女子咬着耳朵,举止乖张,与魏廷瑜欲拒不能的拘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何煜不由皱了皱眉。   怎么这姓魏的这样的小家子气!   就算是再不自在,逢场作戏地把这场面应付过去就完了,何必如此的扭捏!   可惜了窦家四小姐……简直是明珠蒙尘……巧妇伴拙夫……   他寻思着要不要和魏廷瑜说上两句话,也好解了魏廷瑜的窘然,却看见纪咏端着酒杯第一个敬了魏廷瑜:“济宁侯,说起来,我们还是亲戚呢!”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让在座的诸人都面露诧异。   “窦四小姐自幼失恃,由我姑母养大。”纪咏笑道,“和我们家一向走得很近,论序你可得称我一声‘表兄’才是!”   魏廷瑜恍然,忙端起酒盅起身,倒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表兄”。   纪咏大笑,将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郑兆坤等人喝彩,嚷着“纪大人真是豪爽”之类的话,几个陪酒的风尘女子则争先恐后地给纪咏斟酒。   纪咏就笑吟吟地望着魏廷瑜。   魏廷瑜刚才已经喝了不少了,可若是不喝……又有些不合时宜,他咬了咬牙,也一口气喝了。   “好!”纪咏笑着抚掌,指了魏廷瑜的酒盅,“满上!我再和济宁侯喝一杯!”   坐在魏廷瑜身边的女子帮魏廷瑜倒酒,人却快要坐到魏廷瑜怀里去了。   魏廷瑜一把将那女子推开,不禁朝汪清淮望去。   汪清淮也知道他今天喝得差不多了,怕他失态,笑着端起了酒盅,道:“这一杯,我和纪大人喝吧!”说着,把酒盅的酒全喝了,“我敬纪大人。”   坐在纪咏身边的女子就媚笑着将酒盅端到了纪咏的嘴边。   纪咏对那女子视而不见,夺过自己的酒盅放在了桌上,一把捂住,笑着对汪清淮道:“一码归一码——既然这杯是你敬我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却和济宁侯是两回事。”说完,也把酒盅的酒喝了,然后示意郑兆坤,“给我满上,这杯,我和济宁侯喝!”一面说,一面踢了何煜一脚。   何煜莞尔。   想到陈家人来相看他的时候,大舅兄连出了十个对子给他对,见他顺顺当当地全对了出来,脸色这才好看些。   赶情纪咏是要把魏廷瑜给灌趴下啊!   他在家里是老幺,娶的又是陈家的幼女,通常都是被灌趴下的队伍,难得有机会把别人灌趴下,他立刻来了兴趣,端起酒盅敬汪清淮:“延安侯府世子爷,我久闻大名,却是第一次见面,我敬世子一杯。”说着,也不待汪清淮有所反应,一口饮尽。   又示意坐在身边的女子:“给世子爷满上!”   那女子娇笑着给汪清淮倒酒。   汪清淮只好应战。   何煜又把顾玉给拖了进来。   一人对待两人,却也不是蛮喝,每喝一盅酒,就要谈大半天的风月,看着喝得多、闹得凶,却远不及纪咏和魏廷瑜,一口一杯,没多大功夫,旁边已摆了七、八个空坛子,魏廷瑜更是喝得双眼发直,问他什么说什么。   何煜这才知道,原来顾玉几个接了运河的疏浚,工部负责核算工价,工部哪敢压他们的工价,汪清淮几个就请了平日里帮着结算的几个主事喝花酒,几个主事还不跑得屁颠屁颠的……   他不由感叹。   难怪大家都说汪清淮值得一交,就凭他这一手礼贤下士,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   何煜倒真心萌生出和汪清淮喝两杯的心思。   酒渐渐喝得慢了下来,话却越来越多。   顾玉觉得无聊,又见魏廷瑜喝得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工部的几个主事更是丑态百出地和身边的女子调笑着,衣衫都快脱尽了,于是把空花生壳往桌上一丢,站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吧!改天我们再聚。”   魏廷瑜傻傻地点头。   汪清淮的管事出面陪着郑兆坤等人继续吃喝玩乐。   顾玉几个出了醉仙楼。   纪咏道:“我们家老太爷来京都了。我今天好不容易才溜出来,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出来呢!”他提议,“我们不如去赵紫姝那里继续喝酒!”   赵紫姝是京都屈指可数的名伶,住在千佛寺胡同,三进的院落,收拾得整整齐齐,带了几个眉清目秀的徒弟住在那里,请了京都的名厨在家里烧菜,等闲之人进不了门。   何煜精通音律,擅写词话,素被赵紫姝视为座上宾。他几次邀请纪咏去千佛寺胡同听曲,纪咏都不感兴趣地推了,这次难得他主动提起,何煜当然是连声称好。   汪清淮正想和纪咏拉近关系,也笑着应了。   顾玉是个喜欢玩闹的,彼此又身份相当,见汪清淮都答应了,他自然是顺水推舟了。   纪咏就揽着魏廷瑜的肩膀上了马车。   一行人去了千佛寺胡同。   赵紫姝忙迎了出来。   魏廷瑜一下子就看傻了眼。   纤细窈窕的身姿,吹弹欲破的肤肌,清丽如画的眉目,落落大方的笑容,目光流转间却隐隐流露出几分千转百回的妩媚。   他不禁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悄声问纪咏:“他,他是男子还是女子?”   纪咏翻了个白眼,道:“你见过女伶人吗?”   魏廷瑜讪然,却也松了口气,和纪咏等人进了宅子。   绿树掩映着大红的灯笼,给静谧的院落平添了些许的旖旎。   赵紫姝在花厅里设宴招待何煜等人。   而此时景国公府里魏廷珍的院落却灯火通明。   明天是大相国寺一年一度的法会,大相国寺的主持会在偏殿亲自宣讲佛法,到时候不仅她们这些信奉佛教的贵妇人会去,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也会去。   她屋里的丫鬟、媳妇们正在准备明天出行的衣饰。   金嬷嬷望着魏廷珍手中的茜红色绣着十样锦焦布比甲,奉承道:“这件衣裳好看。夫人明天就穿这件衣裳去大相国寺吧!”   魏廷珍没有说话,而是问身边的吕嬷嬷:“你觉得呢?”   吕嬷嬷笑道:“我看还是穿件素净点的好——这都仲夏了,月白、湖兰,都是极好的颜色。”   魏廷珍“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吩咐丫鬟:“就那件月白色竹叶纹的杭绸比甲吧!”   丫鬟应声而去。   吕嬷嬷不无得意地看了金嬷嬷一眼。   金嬷嬷心头大恨。   自从这老货说什么窦家四小姐八字硬,小小年纪就死了母亲,又没了祖父,夫人就待她另眼相看起来。   早知道这样,自己当初就应该狠狠心,也这样把窦家四小姐说一通的。   现在却是悔之晚矣。   夫人处处给她体面,自己这时候和她争,岂不是自讨没趣!   看来只有在明天的大相国寺找回场子了。   想到这些,她心气稍顺。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来往      魏廷珍此时的心情有点烦躁,没有注意到金嬷嬷的异样。   几个月前,她主动去拜访王映雪,和王映雪说上了话。接着又今天派个嬷嬷送点这去,明天派个嬷嬷送点那去,端午节的时候,更是请了王映雪到三圣庵踏青。王映雪还的礼颇为讲究,和她一起出去踏青的时候更是出手大方,她这才很隐晦地表达要退亲的想法,谁知道王映雪却装做听不懂的样子,完全不接招。   她心急如焚,让金嬷嬷找上了王映雪贴身服侍的胡嬷嬷,想透过胡嬷嬷递话给王映雪。   胡嬷嬷回了话过来,说王映雪正愁着亲骨肉的婚事,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管窦昭的事。   魏廷珍立刻承诺,只要这件事成了,她负责给窦明说门好亲事。   那边却笑而不应。   魏廷珍知道,王映雪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不得不仔细考虑起窦明的亲事来。   照理说,窦、王两家都是高门大户,窦明虽是妾生子,但王映雪是扶正了的,勉强也算得上是嫡女,虽然和名门望族的长子长孙联姻有些困难,如果许个一般官宦人家的次子、幼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难道王映雪还想让她的女儿做宗妇不成?   魏廷珍派了人去打听窦明的亲事。   她这才发现,王映雪自来了京都之后,几乎从不出门应酬,而且没有交到什么体己的人,她想打听窦家的事,竟然找不到能问的人。   魏廷珍不由心生疑窦。   金嬷嬷却道:“窦家怎么能和济宁侯府、景国公府这样的簪缨之家相提并论?夫人不认识与他们家相熟的人也是自然。不如我帮您打听一下——我认识一个人,就在窦家的铺子里当差。”   大户人家都是一样。   很多事是欺上不瞒下的。   魏廷珍欣然同意。   金嬷嬷去了窦昭的笔墨铺子,找到了铺子里在灶上当差的那个婆子。   那婆子对静安寺胡同那边的事也不大清楚:“我们铺子里的账目都要往真定报,七老爷那里,从来不曾到我们铺子里拿过银子,偶尔派了小厮过来买些纸墨之类的,也都是照价给钱的。”说到这里,她想起了陈曲水,忙殷勤地道,“要不,您见见我们铺子里的账房先生?他正好从真定过来查账……不过我看他样子虽然挺和善,但应该很精明,要不然我们铺子里的大掌柜和二掌柜见了他都有些发怵;或者是向那红姑打听也成,听说她是看着窦家四小姐长大的,又是个乡下妇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我陪着她出去转的时候,三两银子的头面,她说买就买,连个价都不还一下……她在窦家,肯定是有几分体面的。”   金嬷嬷连连点头。   那婆子便假称了金嬷嬷为姐姐,做了几个菜招待金嬷嬷,请了红姑来作陪。   一坛金华酒下肚,满脸通红的红姑话也多了起来,说起四小姐,红姑眼泪涟涟,把她怎么从小没了母亲、怎么跟着纪氏长大、怎么讨人喜欢、怎么聪明能干……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临了还送了两条聂记的汗巾给金嬷嬷做见面礼。   金嬷嬷满意而去。   红姑忙跑回屋里咕噜噜灌了两杯凉茶,去了陈曲水那里:“我这样说能行吗?”   “能行!怎么不能行了?”陈曲水笑吟吟地道,“金嬷嬷隐瞒了身份来找你打听四小姐的事,多半是受了济宁侯府的姑奶奶之托。你这样说,济宁侯府的姑奶奶听了,肯定会对我们家小姐又怜又爱的。”   红姑连连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把我们家小姐怎么体贴人、怎么和善、怎么会当家都跟那金嬷嬷说了。”说着,她呵呵笑道,“原来京都的豪门勋贵也和我们真定小户人家一样,会悄悄地打听姑娘家的相貌、人品啊!”   陈曲水笑着颔首:“所以,你也别以为京都的这些人都三头六臂似的——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心里却道,订亲之前悄悄地打听那才是相看好不好?像魏廷珍这样,纯属没安好心!   红姑却放下心来,还寻思着要是那金嬷嬷再来,自己是不是把前两天在隔壁铺子里买的那匹秋香色杭绸尺头送给金嬷嬷。   而金嬷嬷呢,传给魏廷珍的话就变成了王映雪怎么逼死了窦昭的母亲却在王行宜起复之后依旧被扶正了,窦昭是怎么被送给了窦家的六太太抚养,寄人篱下,又是怎么讨了长辈的喜欢:“……一听就是个工于心计的。我就说,窦家的太夫人怎么会给她出头嘛?!”   金嬷嬷只要一想到自己在窦家的遭遇,就气不打一处来,巴不得窦昭被魏家退亲。   魏廷珍听了直皱眉头:“看来,这个王氏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样岂不是更好!”金嬷嬷笑眯眯地道,“若她没这本事,夫人托她的事,只怕她还办不成!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错!”魏廷珍道,“只是那窦明的婚事,怕是要从长计议了!”   她之前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金嬷嬷笑道:“王氏怕我们不守信用,难道我们就不怕那王氏说话不算数?二太太娘家的弟弟不是要说亲吗?您只要放出话去,要为二太太娘家的弟弟保个大媒,王氏听了,还能不动心吗?至到说到时候您想为谁保媒,还不是全凭您喜欢谁,看中了谁!”   她所说的二太太是景国公府二爷张继明的妻子石氏。   石氏是长兴侯石瑞兰胞弟的长女,父亲任神机营佥事,还有个尚公主做了驸马的胞叔,石氏兄弟又没有分家,石氏的胞弟,也算得上是个金龟婿。   魏廷珍笑着点头。   王映雪得了信,却急得团团转。   她早就被剥夺了主持中馈的权力,哪有这个能力去破坏窦昭的婚事?   先前之所以沉默,不过是力所不及而已,至于窦明的婚事,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魏廷珍还真的就帮着窦明找了户好人家。   这样的机会可是稍纵即逝的。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她满脸的急切,“我们说的,魏廷珍都做到了。现在轮到我们兑现了……若是还没有动静,不仅是这件事会黄,我恐怕也会被魏廷珍怀疑。魏廷瑜守孝三年,窦昭就等了他三年,临到要成亲,魏廷珍却要退亲,可见这人的心肠有多狠毒了!”说到这里,她不由停下脚步,“说实在的,我倒希望这桩婚事能成——有这样的一个大姑子,只怕窦昭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王映雪冷笑了两声。   胡嬷嬷不由道:“那我们别管这件事好了……”   王映雪在窦家根本没有地位,说话也没有人听,魏廷珍的要求她们根本就做不到。   “那怎么能行!”王映雪道,“若是魏廷珍知道了,定会以为我们是在逗她玩。以她的禀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她当着人说我几句不是,或是说几句明姐儿的不是,明姐儿的婚事就更艰难了!”   她不禁有些后悔当初答应了魏廷珍的条件。可心里隐隐又有些明白,能让窦昭退亲,让窦昭栽个大跟头,这诱惑太大了,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现在只好想办法先拖着,”王映雪不禁喃喃地道,“再看事情有没有什么转机了……”吩咐胡嬷嬷,“如果魏廷珍来问,你只说这件事七老爷不答应,说会让窦家颜面尽失,要她别急,待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胡嬷嬷应喏,通过金嬷嬷把话传到魏廷珍那里。   魏廷珍安心等了两个月,静安寺胡同却始终没有动静,魏廷瑜却已经行了除服礼。   当时延安侯夫人也去参加了祭礼。   她望着英俊挺拔的魏廷瑜,颇有些感慨地对魏廷珍道:“你家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吧?我们家清沅还不知道花落谁家呢?”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汪清沅年纪不小了,早些年延安侯夫人怕女儿嫁早了吃苦,现在却急着找婆家。   魏廷珍坐不住了,催着金嬷嬷去找胡嬷嬷。   王映雪只好模棱两可地反问魏廷珍:“我只能在七老爷身边敲敲边鼓,如果夫人有什么好主意,教我就是!”   魏廷珍有些傻眼,让金嬷嬷帮着出主意。   可连魏廷珍都没有办法,金嬷嬷能有什么办法。   这话却被吕嬷嬷记在了心里。   正好红姑派灶上的婆子给金嬷嬷送去了两匹红色的夏布。   吕嬷嬷心中一动,趁机和灶上的婆子搭上了话。   过了两天,她提了壶金华酒去了窦家的笔墨铺子,只说是去探望灶上的婆子。   红姑得了陈曲水的指点,热情地款待吕嬷嬷。   酒过两巡,外头有人找红姑,红姑只好抱歉地对吕嬷嬷笑了笑,吩咐灶上的婆子好生招待,自己去了铺子里。   不一会,陈曲水找了过来,见吕嬷嬷和灶上的婆子在喝酒,“咦”了一声,道:“红姑呢?怎么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人影?”   灶上的婆子忙起身道:“红姑刚刚出去。”怕陈曲水责怪她在厨房里私下摆席口,把吕嬷嬷介绍给陈曲水,“这位是景国公府世子夫人贴身的嬷嬷,特意来看红姑的。”又指了陈曲水,“这位是我们真定老家的账房先生,是来查账的。”   吕嬷嬷笑着福了福身,并不见惧色。   陈曲水“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半盏茶的功夫,红姑折了回来,却神色凝重地拉了吕嬷嬷到厨房后的退步说话:“你可知道济宁侯爷的生庚八字?”   吕嬷嬷一愣,摇头道:“我不知道。”   红姑肃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们打听打听?”说着,塞了个荷包给吕嬷嬷。   吕嬷嬷入手一沉,凭着经验掂量,最少也有十两。   她的心也跟着一沉,脸上却不露分毫,笑道:“你好歹给我交个底,我才知道怎么办啊!”   红姑犹豫了好一会,才低声道:“陈先生,就是你刚才碰到的账房先生,他说认识个龙虎山的真人,顺便给济宁侯爷也算算命。”      第一百七十七章 往来      生庚八字是能随便告诉别人吗?   算命是谁都能算的吗?   要是被扎了小人怎么办?   吕嬷嬷惊出一身的冷汗。   她和红姑支吾了几句,匆匆离开了笔墨铺子。   走出鼓楼下大街的时候,却看见个算命的摊子……   吕嬷嬷心中一动。   如果窦家四小姐和济宁侯八字不和呢?   她迫不及待地去见了魏廷珍。   魏廷珍听着又惊又喜。   八字不和,有的是办法补救。   可如果是窦昭的命太硬……那就由不得魏家了。   若说这话的是窦家人,那就更好了!   她好好地把吕嬷嬷夸奖了一番,可待吕嬷嬷喜滋滋地退下之后,她又犯起愁来。   这个点子虽好,但王映雪是继母,在京都又没有什么根基,她说出来的话难以让人信服啊!   若是窦世枢的太太樊氏能出面就最好不过了。   魏廷珍立刻让金嬷嬷把这话传到了静安寺胡同。   王映雪听了差点昏过去,强忍着心头的怒火低声在屋里吼道:“她以为她是谁啊?竟然想指使五太太?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以为窦家的人都是傻瓜?”   胡嬷嬷劝道:“魏廷珍不过是想找个说话能让人信服的人罢了。”   “说话让人信服的人……”那窦昭就会被魏家退亲,王映雪仿佛看到了窦世英又悔又恨的样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笑得胡嬷嬷头皮发麻,她这才收敛了笑意,道,“如果请了我母亲出面,大家应该会相信吧?”   王行宜的夫人,这个头衔在京都还是有些份量的,但在窦昭的事上,王家是王映雪的娘家,窦家的六太太对窦昭的非议都比王许氏说话更具杀伤力。   “可大舅太太那里……”胡嬷嬷担心道,“只怕到时候又会教训您。”   “她什么时候不教训我了?”自从高氏拒绝了王映雪的请求之后,王映雪和高氏的梁子就算是彻底地结下了,她恨恨地道,“上次就是她坏了明姐儿的好事!这次她若是还敢阻拦,我就算拼了一死也要让她从王家滚蛋!”   胡嬷嬷听得胆战心惊,什么话也不敢说。   王映雪去了王家居住的柳叶胡同。   王许氏对魏廷珍的话有些怀疑:“她真的能做成这门亲事?”   王映雪咬了咬唇:“总要试一试。就算是不能成,有了这样的人家说亲,对明姐儿也是件好事。我不想她嫁回真定!”   在真定,很多人都会非议窦明的出身,这让窦明活得很没有尊严。   王许氏是明白的。   窦明是她抱在怀里长大的,感情不同寻常,虽说王映雪的事让她很烦火,但想到伶俐可人的外孙女,她还是心一软,点头答应了。   魏廷珍就约了王映雪母女明天在大相国寺见面。   利用大家都去大相国寺听主持宣讲佛法的机会,当着京都的那些外命妇这么一说,魏家再去退亲,理由就很正当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什么都安排好了,魏廷珍心里却始终觉得有些不踏实。   她打发了金嬷嬷,和吕嬷嬷说着悄悄话。   “你说,那王氏靠得住吗?这样一来,她可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到时候窦家的人会放过她吗?”   吕嬷嬷笑道:“夫人,王氏可只有窦家五小姐这一个女儿,她以后可是得靠着女婿吃饭的。”   魏廷珍恍然大悟。   王氏这么大年纪了,已经不可能生出儿子来,如果能给女儿找个好女婿,以后不管是纳妾生子还是过继嗣子,她都有了说话的底气,窦家人的责怪对她而言,就只是件不痛不痒的事了。   魏廷珍高兴起来,吩咐吕嬷嬷:“还是不要穿那件月白色的比甲了,太素净了,穿那件豆绿色宝瓶花的褙子,看上去也精神一些。”   吕嬷嬷笑着亲自去找了那件衣裳出来搭在了衣架上,然后仔细地检查了明天要用的首饰、鞋袜,听小丫鬟来禀,说张原明今天晚上歇在外院的书房,她服侍魏廷珍歇下,这才退了下去。   至于离景国公府大半个城的千佛寺胡同赵紫姝的宅子里,却正是丝竹不绝,语笑喧阗之时。   容貌妩媚得雌雄莫辩的赵紫姝放下酒盅,两颊染酡,一双眼睛斜着朝纪咏望去,水汪汪的,荡漾着春水般的柔媚。   “纪大人,”他的声音低沉,有些沙哑,配着清越的笙萧,仿若风吹竹林的婆娑声,出奇的和谐,透着股能安抚人心的宁静,“我的酒已经喝了!”说着,他将酒盅倒了过来。   滴酒未落。   他们入席,赵紫姝先敬了何煜三杯,纪咏起哄,赵紫姝三杯一人,已敬过四轮,这是第五轮。   与刚才在醉仙楼的轻快中也透着几分居高临下不同,他们懒散地围坐在水榭中仿曲水流觞的汉白玉沟渠旁,高高的大红瓜型宫灯立在绿树丛中,映照着坐在不远处或抚琴或吹笛的少年伶人身上,让他们的面貌都变得清丽柔和起来,为这夜半的宴饮平添了些许靡靡之色。   喝得有些燥热的汪清淮和何煜更是只着中衣,一个依在个眉目清婉的女孩子膝头,由那女子帮着揉着太阳穴,一个怀里搂着个面带稚气却难掩秀美的伶人,都露出几分不羁的狂放。   顾玉倒是衣饰整齐,却已脱了鞋,赤脚浸在那九曲十八弯的沟渠里,一边自顾自地喝着酒,一边踢着流水,溅起来的水花打在水面徐徐流过的荷花上,使之倾刻间沉到了渠底,他却嘻嘻笑着,抬起手来,自有殷勤貌美的伶人给他斟酒。   酒入肚肠,又正是仲夏,虽然穿着轻柔凉爽的杭绸直裰,魏廷瑜还是热得汗流浃背。   他望了望坐在对岸的汪清淮和何煜,又望了望坐在自己身边的顾玉,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学汪清淮和何煜把直裰脱了的好,还是应该学顾玉的样子把脚浸到清澈的渠水里更舒服。   魏廷瑜正犹豫着,耳边传来纪咏的声音:“侯爷,这三杯酒你代我喝了吧?”   纪咏衣襟半敞,支肘靠在旁边的黑漆镙钿镶象牙君子三友的彭牙案几上,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魏廷瑜脑子一轰,舌头都大了:“我,我不能再喝了……”   纪咏脸色一沉。   魏廷瑜再次求助似地朝汪清淮望去。   汪清淮也喝得不少了,正闭目养神,享受婢女温柔的按摩,哪里顾得到他。   何煜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你喝了又何妨?   不过就是酒醉不醒而已。   还正好可以避开纪咏的攻势。   窦四小姐怎么就许配给了这样一个人?   “见明,”何煜示意身边的伶人帮他倒酒,“你要是喝不得了,这三杯我代你喝了!”语气豪爽,欲替魏廷瑜解围。   魏廷瑜刚才还在心里腹诽着何煜只怕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家伙,此时却立刻对他心生好感,望过去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赵紫姝却不依了:“那我也要请人代酒。”他眼波流转,落在了顾玉的身上。   顾玉面若桃花,带着几分慵懒之色,目光却清澈如泉。   他想到顾玉的京都小霸王的传闻,心中自凛,忙将目光移了过去,落在了因为气质平和而让人倍感亲切的汪淮清身上:“世子爷,等会您也代我喝一杯吧!”   汪清淮半眯着眼睛,呵呵地笑。   一群人说说笑笑闹了半天,最终汪清淮、何煜和魏廷瑜各喝了三杯。   顾玉冷眼旁观,觉得特没意思。   他赤脚站了起来,道:“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赵紫姝不免有些忐忑。   汪清淮却是知道他性子的,笑道:“你别管他。”然后喊了贴身的小厮,“送顾公子回去。”   顾玉摆了摆手,道:“不用,我又不是不认识路。”扬长而去。   夏风中,身后隐隐传来汪清淮的嬉笑:“……他还是个孩子。”   顾玉为之气结,本想折回去找场子,可又想到宋墨告诉他“做事要问问是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如果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就什么后果都要自己咽下去,不要后悔自责,怨天忧人;如果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不过是跳梁小丑,徒惹人嗤笑”的话,又觉得没这必要,吩咐车夫:“去英国公府。”   马车一路朝着英国公府所在的一条胡同急驰而去。   巡夜的官兵看见了,纷纷让路。   半夜三更,顾玉畅通无阻地叩开了英国公府东边的侧门。   宋墨已经歇下了,听说顾玉来了,披衣起床,就在自己的内室见了他。   “出了什么事?”宋墨担心道,“你不是和汪清淮去应酬工部的那些主事了吗?”   顾玉挥了挥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没什么意思!遇见了何文道的小儿子和工部侍郎纪颂的侄儿,就是那个新科的探花纪见明,大家又跑到赵紫姝那里继续喝。纪家和魏家是姻亲,纪见明自称是济宁侯的舅兄,不要命似的,拼命地灌济宁侯的酒。”说到这里,他不由抱怨道,“那个魏廷瑜也是的,怎么就像个田舍翁般没见过世面似的,纪见明灌他也不敢拒绝,结果被纪见明像耍猴似的戏弄,跟他走在一起都觉得丢脸,天赐哥,这次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抬举魏廷瑜?我瞧着那魏廷瑜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出挑的地方……”   宋墨却是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你们带着魏廷瑜去了赵紫姝那里?”   赵紫姝和广联社的班主曾楚生是师兄弟,曾楚生一直以唱戏为生,赵紫姝却不时给那些有龙阳之好的达官贵人做些拉皮条的生意,名声并不好。   他不禁失声道:“是谁提议去赵紫姝那里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夜宿      “纪见明啊!”顾玉嘟囔道,“大家遇见了,汪大海又想和他套近乎,总不能让我们和那些主事们在一个桌上喝酒吧?正好和纪见明一起的何公子与赵紫姝很熟,大家就去了千佛寺胡同。”   汪清淮,表字大海。   宋墨有些意外。   既然和纪见明同行的人与赵紫姝很熟,显然纪见明是知道赵紫姝底细的。一般的人章台走马,都是去青楼楚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去了赵紫姝那里。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觉得赵紫姝是伶人,就算怎么闹也不打紧?   可他知不知道,万一魏廷瑜被传出好男风,对窦昭也是一种伤害。   宋墨沉吟道:“纪见明,是个怎样的人?”   顾玉道:“很聪明,说话风趣,博学多才,开得起玩笑,也很会玩乐……”   宋墨脑海里慢慢勾勒出一副因饱读诗书而少年得志的无忧公子形象。   这样的人,通常行事都不太缜密。   他不由问:“汪大海也去了?”   这几个人里,只有汪清淮比较沉着稳健顾大局。   “去了!”顾玉道,“汪大海不仅去了,而且还和赵紫姝很熟悉。赵紫姝一看见汪大海,就叫了两个漂亮的婢女服侍他,可见赵紫姝是知道汪大海喜好的。”他调侃汪清淮,“汪大海此时恐怕早就乐不思蜀,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又道,“看来那个赵紫姝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做生意要齐全。现在去他那里的人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不过,我不太喜欢那调调,明明是做皮肉生意的,偏偏学着那些江南的读书人家,把个院子弄得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还摆些什么梅兰竹菊的,事事处处都往清致淡雅上学,弄得和我家后花园一样。你说,我是去寻欢作乐的,结果在那里就像呆在自己家里似的,看的还是相的景致,旁边坐着的还是那些人,让人好生无趣。要不是看在汪大海的面子上,我肯定是不会去的……”   京都有名的风月场所、酒馆茶楼,顾玉基本上都去光顾过。   宋墨默默地他唠叨,神色却渐渐凝重。   ※※※※※   此刻在千佛寺胡同丝竹已停,赵紫姝陪坐在水榭里。   汪清淮望着正推杯换盏、畅快豪饮的纪咏和魏廷瑜,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对坐在他旁边的何煜笑道:“我不过比你们大五、六岁,却不敢像你们这样痛饮了……可见岁月不饶人啊!”   何煜虽然喝得少,但他酒量浅,早就喝得头重脚轻,闻言呵呵地笑着,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汪清淮在说什么。   赵紫姝就抿了嘴笑,道:“世子爷,您是有比喝酒更要紧的事在心里,心思自然没办法全放在喝酒的事上了。”他沙哑的声音显得很温和,起身用紫砂壶给汪清淮沏了壶茶,“听说您今年不仅接了运河的疏浚,还接了黄河旧道的改造?满京都,有几个能像您这样大手笔的?!我在这里先恭喜您了!”说着,他朝汪清淮拱了拱手,“纪大人是新晋的探花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济宁侯刚刚除服,还不知道稼穑艰难。都是无事一身轻的人,怎比得上世子爷?延安侯府都靠您支撑着。京都的达官显贵提起世子爷,谁人不夸赞一声?就是那顾玉,号称京都小霸王,不也要给世子爷几分颜面吗?我瞧着有阙词倒也应景。”他笑着低声诵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然后指了指汪清淮,又指了指纪咏和魏廷瑜,“正说的是世子爷、纪大人和侯爷。”   汪清淮哈哈大笑。   心中的感慨如被烫斗熨过似的,全都妥妥贴贴的了。   赵紫姝朝着服侍汪清淮的婢女使眼色。   婢女会意,在汪清淮耳边妩媚低笑,汪清淮又是一阵大笑,由那婢女扶着,离开了水榭。   赵紫姝松了口气。   纪咏曾经跟何煜来过一次,魏廷瑜他是第一次见到。何煜和汪清淮却是隔三岔五地会来他这里小坐,而且两人还有些不同。何煜多是朋友相聚,把地方定在这里,只要他服侍茶酒丝竹,其他的,就随来客自己的意思了;汪清淮则每次都是请人来这里玩乐,自己却从不沾惹,只管付银子。说起来,都不是好服侍的主,却又都是撒起银子来眼睛也不眨一下的豪客,是他最喜欢的主顾。   见安抚好了汪清淮,他正想转身和何煜说两句话,回头却看见了纪咏俊朗的面孔。   赵紫姝吓了一大跳,忙换上副笑脸喊了声“纪大人”,却看见纪咏朝着他眨了眨眼睛,拽着他的衣袖就朝水榭外面走。   赵紫妹脸色大变。   他虽做艳帜高张,却也不是遇到个人就上床滚的,否则他和那些私寮卖皮肉的有什么区别?又凭什么让那些豪门贵胄捧他?   纪咏“嘘”了一声,在水榭外的太湖石旁站定。   “你要是今晚能把济宁侯留在你屋里过一夜,”他低声道,“明天我让人送三千两银票给你。”   赵紫姝顿时心中砰砰乱跳。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   魏廷瑜是顾玉带来的人,只怕这三千两银子他有命赚没命花!   可如果他不答应,这他纪咏会放过他吗?   像他这种人,有些话听见了也是一种错。   他骇然地望着纪咏,犹豫不决。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湖面,泛起丝丝的银光,倒映在纪咏清澈的眼眸中,让他的目光也如这月色般明亮、清冷,没有一丝的温度。   赵紫姝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样的人,难道仅仅是想让他和济宁侯睡一觉?   他不禁推脱道:“只怕济宁侯不喜欢……”   纪咏咧了嘴笑:“所以才值三千两银子嘛!”   他的牙齿在月光中雪白雪白的,仿佛能噬人一般。   赵紫姝头皮发麻,不由朝水榭里望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何煜已经醉倒在了案几旁,只有魏廷瑜一个人目光呆滞地傻坐在那里嘿嘿地笑,一看就知道已经喝糊涂了。   寂静无声的夜里,能听到渠水潺潺流淌的声音。   他该怎么办?   这显然是针对魏廷瑜的一个阴谋。   答应了纪咏,就得罪了顾玉。   拒绝了纪咏,纪咏会放过他吗?   赵紫姝踌躇不前,耳边传来纪咏的冷笑。   还是先把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了再说。   赵紫姝把心一横,走过去扶起了迷迷瞪瞪的魏廷瑜……   水榭中只剩下了纪咏和沉睡的何煜。   纪咏四肢大开地倒在了毡毯上。   深蓝色的天空,月明星稀。   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等到京都传闻魏廷瑜有龙阳之好,窦家肯定会大为恼火。   到时候窦昭就会一脚把魏廷瑜给蹬了!   我看你魏廷瑜还怎么学别人喝花酒?   想到这里,纪咏心情大好。   一阵倦意袭来。   忙活了大半夜,虽说把魏廷瑜给灌醉了,但他喝得也不少,又心思已了,全身松懈下来,他不禁打了个哈欠,挨着何煜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纪咏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或者心里还惦记着魏廷瑜的事成没成,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天空已经泛白,透过半掩半映的绿树,从水榭可以看见影壁。   一群井然有序的青衣护卫簇拥着两个少年站在影壁前。   隔得太远,纪咏看不清楚两个少年的相貌,却能感觉到他们来者不善。   赵紫姝的管事被人粗暴地推搡到了两个少年面前,哆哆嗦嗦地跪下又被拽了起来,诚惶诚恐地领着那群人往赵紫姝居住的屋子方向去了,显然是要去找赵紫姝的麻烦。   昨天的客人里有顾玉和汪清淮,还有自己和何煜,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扫他们的兴?   纪咏生出股不妙之感。   他拍了拍何煜的脸:“快醒醒,出大事了!”   ※※※※※   夏琏赶在宋墨之前“啪”地一下推开了赵紫姝内室的扇门。   昏暗的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   赵紫姝惊恐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谁?”他低声喝道,赤裸的身子纤细如柳、洁白如玉,带着楚楚可怜的羸弱。   夏琏忙低下了头。   宋墨一眼就看见了正躺在赵紫姝身边呼呼大睡的魏廷瑜。   他脸色铁青,吩咐夏琏:“去打盆冷水,把济宁侯弄醒。”   夏琏应声而去。   宋墨身后,闪过顾玉清丽的脸庞。   赵紫姝骇然失色。   顾玉的人,找来了……   他慌乱地穿着衣裳。   手指却僵硬发抖,不听使唤。   夏琏已一盆冷水浇在了魏廷瑜头上。   魏廷瑜嘟呶着翻了个身,舔了舔嘴唇,继续睡。   手却搭在了赵紫姝的身上。   赵紫姝想死的心都有了。   宋墨眉眼间骤然多了些许的戾气。   他沉声喊着夏琏:“再去打几盆冷水来。”   夏琏不敢迟疑,连着朝魏廷瑜头上浇了几盆水。   魏廷瑜“啊”地一声,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宋墨。   “宋世子!”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道,“您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宋墨气极而笑,“我还想问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魏廷瑜下意识地朝周围瞥了一眼。   他和那个比女人还要漂亮的赵紫姝同盖一床被子……床头还挂着条猩猩红的汗巾……   他惊呼着掀开被子。   看见自己赤身裸体……   “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魏廷瑜呆若木鸡地望着宋墨,声音都变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对峙      宋墨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压住了心头蹭蹭往上窜的怒火,貌似平静对魏廷瑜说了句“先穿了衣服再说”,转身离开了内室。   魏廷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慌慌张张地起身找衣服,却不知道被什么给绊了一下,骨碌碌地滚下了床。   样子十分狼狈。   可想到宋墨冷凛的表情,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赵紫姝更是吓得脸色苍白,一把抓住了魏廷瑜,哆哆嗦嗦地央求道:“侯爷,我们,我们没什么的……”   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   魏廷瑜只觉眼前的这个伶人面目可憎,让他做呕。   他狠狠地瞪了赵紫姝一眼,想也没想地推开赵紫姝,木然地穿上衣服,出了内室。   宋墨端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举止悠闲地喝着茶。   顾玉坐在他的下首,虽然也端着杯茶,可一双眼睛一会儿看看宋墨,一会儿看看魏廷瑜,满脸的好奇。   看见魏廷瑜出来,宋墨指了指顾玉对面的太师椅,淡淡地道了声“坐”。   魏廷瑜不敢看宋墨,低着头,又羞又惭地坐了下去。   有人给他奉了杯茶。   汤色碧绿,清香扑鼻,一是上好的碧螺春。   魏廷瑜不由得喃喃地说了声“多谢”。   那人恭谨地应了句“不敢当”。   魏廷瑜就听见宋墨喊那人“陈核”,道:“你去把侯爷贴身的小厮叫进来。”   陈核微微一愣,恭声应喏,退了下去。   魏廷瑜却是吓了一大跳。   这种事,难道还要嚷得人人都知道不成?   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的,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更有种怕惹怒了宋墨的顾虑,让他如坐针毡,忐忑不安。魏廷瑜的小厮很快就被叫了进来。   宋墨吩咐陈核:“你陪着他去内室,看看侯爷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没有。”   显然是怕有人拿着魏廷瑜的贴身物件作文章。   这是在给魏廷瑜善后啊!   顾玉挑了挑眉。   从前,天赐哥对谁都冷冷淡淡的,顶多只会帮他和天恩收拾残局。他是自己死皮赖脸贴上去的,差点连命都没了,而天恩是天赐哥的胞弟,这个姓魏的凭什么让天赐哥对他这么好?   他望着魏廷瑜的目光闪过一丝寒光,脸上再也没有刚才看好戏的事不关己,而是渐渐变有些晦涩起来。   魏廷瑜没有注意到顾玉的异样。   他又惊又喜地抬头望着宋墨,喊了声“世子爷”,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放在了从属的位置,用上了敬语。   宋墨闻言差点把茶盅给捏碎了。   用得着这样窝窝囊囊的吗?   不过是个伶人,就算是睡了又如何?   收拾干净不就完了!   这样诚惶诚恐的……   窦昭,窦昭……怎么就摊上了个这样的人?   他心痛难已。   陈核和魏廷瑜的小厮拖着赵紫姝从内室走了出来。   “世子爷,”陈核低声禀道,“没什么东西落下。”   那小厮看这阵势,多多少少也猜出了点门道,吓得面如土色,不停地点头附和着陈核。   赵紫姝也瑟瑟发抖地跪在宋墨的面前,“咚咚咚”,不停地磕着头。   他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要说把责任推到纪咏身上了。   保持沉默,这件事也许会被当成风花雪月就此揭过,他还有条活命。   供出了纪咏,就演变成阴谋和陷害。   不要说眼前这个他虽然不认识,举手投足间却气势逼人,明显维护着济宁侯的少年不会饶他,就是纪咏,也一样不会放过他。   像他这种人,有时候知道也是错!   宋墨却是看也没看赵紫姝一眼,站起身来,轻描淡写地对魏廷瑜道:“走吧!”   屋里的人都有些惊讶。   事情就这样完了?   没有责怪?   没有质问?   没有雷霆万钧?   就这样走了?   魏廷瑜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宋墨已起身朝外走。   顾玉目不斜视地紧跟在宋墨的身后。   魏廷瑜莫名地就松了一口气,急急跟着出了厅堂。   赵紫姝全身发软地瘫在地上。   他宁愿那个少年打他一顿,踢他一脚,至少脾气发作了出来,现在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赵紫姝心中一动。   延安侯世子爷汪清淮昨天不是歇在了他这里吗?   既然那少年是顾玉领来的,汪清淮就是不认识也能通过顾玉搭上话吧?   如今之计,只有求汪清淮出面了。   他等宋墨等人出了厅堂,忙扶着太师椅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从后门去了汪清淮留宿的院子。   走出厅堂的宋墨却脚步一顿。   葳蕤葱郁的大槐树下,站着两个少年。   其中一个衣饰华贵,精神萎靡地揉着太阳穴。另一个虽然蓬着头发,衣服凌乱,面色因宿醉而显得有些苍白,却身姿挺拔,一双眸子炯然有神,散发着自信的光芒,让人无法忽视,更不敢小瞧。   宋墨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至极的针芒。   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应该就是纪见明了!   只有他,才有这样的风度气质。   纪咏却在心里冷哼。   宋墨,英国公府世子。   杀人不眨眼、凶残暴虐的勋贵子弟!   就算如此又怎样?   敢来坏他的事,一样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直视着宋墨的眼睛。   宋墨负手而立。   一个站在树下,一个站在台阶上,静峙不动。   天空已经变成了浅紫色。   大槐树上传来小鸟欢快的啁啾声。   台阶旁的小草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空气中飘浮着的草木清香,让这仲夏的早晨显得格外的清新、宁静。   跟随在顾玉身后的魏廷瑜没有想到顾玉会突然停下脚步,他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了顾玉的身上。   “出了什么事?”他困惑地抬头问,看见了树下的纪咏和张大了嘴巴的何煜,他的声音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纪咏听着扑哧一声笑,道:“英国公世子爷这天还没有亮就跑来把济宁侯从赵紫姝的床上拽了起来……难道是来捉奸的?”   一双眼睛却全无笑意。   宋墨指尖微寒。   算计魏廷瑜的,果然是纪见明!   他凝视着纪咏,嘴角泛起一个冷冷的笑意:“听说探花郎和济宁侯是郎舅,没想到章台走马也会带上济宁侯,探花郎真是好兴致啊!”   宋墨这是在讽刺自己没有兄长之尊吗?   纪咏嘴角微撇,流露出几分玩味,转身摘了几片嫩叶,放在鼻尖嗅了嗅。   一面在心里腹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原先只是准备让赵紫姝给魏廷瑜安个断袖分桃之名,你既然不知死活地凑了上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地把你给拉进来,让你们来个‘千佛寺里会伶人,争风吃醋为济宁’好了!   一面道:“怎么比得上英国公世子爷对济宁侯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只是不知道赵紫姝现在怎样了?可别让济宁侯恨水东逝,抱憾终身才好!”   “是吗?”宋墨微笑,遥望着何煜,温声问道,“何公子,你看见什么了?”   何煜的脸色刹时变得有些难看。   不论是亲疏还是远近,他都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纪咏这边才是。   可纪咏做的这件事……栽赃陷害不说,还把宋墨给拉了进来。   宋墨是什么人?   脾气来了,连自家护院都杀,而且杀完之后还整整齐齐地将尸体码放在院子中央,连他父亲都无可奈何,皇上问起,还得为之包庇隐瞒……为了出口气,把宋墨这样的人拖下水,值得吗?而且,他隐约觉得纪咏的行为有些过分,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出口气这么简单。   何煜犹豫了有片刻。   顾玉却唇边露出若有若无的讥讽,高声道:“听说纪大人介绍南风馆的相好给自己的妹夫,不知道那些每天只知道之乎者也的翰林院的老儒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纪咏望着顾玉,不屑地道:“那也得看是谁说的这话。”   嘲讽顾玉没有资格。   顾玉气得额头冒青筋,却也知道这种场合不是打人就能解决问题的。   他的手紧捏成拳又松开,松开又捏成了拳,如此几次,才觉得心气顺畅了些,笑道:“纪大人言之有理,这话的确要看是谁说的。如果是别人,那些大人们自然不相信,可如果是我……”他咧了嘴笑道,“我姨母前两天还跟我说,让我以后少和那些只知道吃喝嫖赌的膏粱子弟往来。说起来,我和纪大人一起在醉仙楼里喝过酒,又一起到千佛寺胡同里听过曲……我们也算是相识一场吧?”   纪咏望了望天,无限鄙夷。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含笑的宋墨。   他心中凛然。   自己怎么把这个正主子忘了,却和顾玉斗起嘴来?   那顾玉不过是宋墨身边的一个跳梁小丑而已,自己和他一般见识,胜之不武。   他微眯了眼睛。   有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众人的目光循声望去。   汪清淮带着两个小厮神色匆忙地走了过来。   “世子,”他先朝着宋墨拱了拱手,又给纪咏行了一礼,“纪大人,”然后道,“全是场误会。赵紫姝不过是见济宁侯醉了,怕他着凉,所以扶济宁侯歇在了自己屋里,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这是场误会!”   纪咏冷笑。   宋墨已笑着向汪清淮还礼,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我邀了济宁侯到宣武门外的护城河边遛马,谁知道他却失了约……这才找来的。”   汪清淮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天色,笑道:“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世子此时赶去宣武门还来得及。”   “借世子吉言。”宋墨和汪清淮寒暄两句,和顾玉带着魏廷瑜扬长而去。   事后汪清淮贴身的随从问他:“您就不怕得罪了纪大人吗?”   汪清淮苦笑:“得罪了纪大人,我不过是多赔些笑脸。可要是让宋墨记恨上了,谁知道他会怎么对付延安侯府?!”      第一百八十章 中伤      宋墨并不知道自己的凶名让何煜和汪清淮都有所顾忌。   他慢慢地走出千佛寺胡同,和魏廷瑜在千佛寺门前辞别。   魏廷瑜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十分感激宋墨,也非常地沮丧,问宋墨:“纪见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夫妻本是一体。纪咏是窦昭的表兄,败坏了他的名声,于窦昭有什么好处?于窦家有什么好处?于纪咏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这其中可让人思量的东西太多了。   魏廷瑜只是对人对事没有太多的想法而已,却并不傻。   宋墨沉默半晌,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语气十分的怅然。   魏廷瑜眼神一黯。   连宋墨都不知道的事……该怎么办?   他不由抓了抓头。   如果纪咏把这件事传了出去,母亲知道了,只怕会被他气死。   还有姐姐……最痛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顿时心急如焚,很想快点见到姐姐,让姐姐帮他拿个主意。   魏廷瑜看着宋墨和顾玉的马车消失在人群中,立刻坐车去了景国公府。   魏廷珍不在家。   她去了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里人头攒动,除了来听宣讲的信众,还有提着篮子卖香烛、吃食的小贩。   魏廷珍有护卫开道,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轩敞的偏殿已经坐了七、八成人,多是珠环翠绕的贵妇。   她的姑子——景国公府的大姑奶奶张氏在前排占了个位置,贴身的丫鬟正站在旁边东张西望。看见魏廷珍进来,她低头和张氏说了几句话,张氏站起来和魏廷珍点了点头,差了丫鬟请魏廷珍过去坐。   魏廷珍点头,并不急着过去,而是一面和自己相熟的妇人打着招呼,一面打量着偏殿里的妇人。   不一会,她就发现了在偏殿南边正和个妇人寒暄的王映雪。   魏廷珍松了口气,这才随着丫鬟去了张氏那里。   “嫂嫂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张氏笑道,“刚才遇到了长兴侯府的太夫人,要不是云阳伯夫人把她请了过去,这个位置就保不住了。”   长兴侯府的太夫人今年刚刚四十出头,年纪并不大,不过是因为丈夫死得早,长子承爵之后长袖善舞,颇得圣心,又有个儿子尚了公主,京都的簪缨之家提起来都颇为看重罢了。   魏廷珍笑着道了谢,和姑子说起长兴侯府的家事来:“他们家的十六小姐也到了说人家的时候吧?”   张氏抿了嘴笑,然后朝着四周瞅了瞅,见没人注意到她们两人,这才和魏廷珍耳语:“英国公想和他们家联姻……”   魏廷珍虽然有些意外,又觉得两家门当户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又因为魏廷瑜得了宋墨的抬举参与了运河的疏浚,她觉得自己也和英国公府关系非浅,自然很关心英国公府的事:“英国公府世子还没有除服吧?这个时候说亲是不是早了点?而且十六小姐好像比英国公府的世子大……”   “你想到哪里去了?”张氏低声笑道,“是英国公想娶石家十六小姐!”   魏廷珍吓了一大跳,道:“这么说来,他们两家要联姻了?”   英国公虽说比十六小姐大很多,却是正正经经的国公爷,又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倒也不失为良配。   “怎么可能?”张氏悄声道,“英国公世子,那是什么人?杀了人眼都不眨一下!石家把闺女嫁过去了,生了女儿没依靠,生了儿子只怕还得看英国公世子高兴不高兴。一个不小心,恐怕就会得罪了英国公世子,石家怎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十六小姐是长兴侯太夫人的嫡幼女,也舍不得女儿去受这份罪啊!石家婉言谢绝了英国公。所以长兴侯太夫人愁得不得了,把女儿高嫁,有几家能比英国公府、长兴侯府更显赫的?把女儿低嫁,有了英国公求亲这桩事,嫁给谁家好?听云阳伯夫人的口气,石家原是想把闺女嫁给英国公世子的。这可真是阴差阳错……”   魏廷珍想到了魏廷瑜。   如果不是和窦家有了婚约,魏家就未必没有这个机会和石家联姻!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务之急是解除魏窦两家的婚约,只要婚约解除了,什么样的名门闺秀娶不回来?   魏廷瑜有些心不在焉地和张氏说着家长里短。   偏殿响起几声清越的钟磬之声。   大家都安静下来。   身披大红袈裟的大相国寺主持红光满面地走了进来。   “多谢诸位施主来大相国寺听讲佛法。”几句开场白说完,大相国寺的主持开始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讲起佛经里那些与人为善的故事。   大家听得十分认真。   半个时辰之后,第一场佛法讲完了。   主持像往年那样坐下来喝茶。   有妇人围上去和主持说话,也有人趁着这机会去上茅房或是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魏廷珍远远地和坐在偏殿南边的王映雪打着招呼:“……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了亲家太太!”   偏殿里就有妇人支了耳朵听。   王映雪点了点头,然后望了望身边一个穿着打扮颇为朴实、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笑道:“我陪了母亲过来听佛法。”   果然请了王许氏出面!   魏廷珍心中大定,笑盈盈地过去给王许氏问安。   王许氏呵呵地笑,颇有长辈架势地拉着魏廷珍的手说了几句话,又叮嘱魏廷珍有空常去家里坐。   王映雪又把身边的另一个妇人引荐给魏廷珍:“这是我们府上的五太太。”   窦世枢的太太樊氏?   魏廷珍定睛一看,原来就是刚才和王映雪说话的妇人。   她止不住咧着嘴笑了起来。   这个王氏,还真会办事!   虽然没能让樊氏帮着来唱这出双簧,但能把樊氏牵扯进来,也算是个有手段的了。   难怪她能被扶正了。   魏廷珍忙笑着给樊氏行礼。   这副认亲的场景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这正是魏廷珍要的,她的笑容更盛。   樊氏矜持地还礼,热情又不失大方地和魏廷珍打招呼,介绍身边的人给她认识:“这位是内阁首辅梁大人家的夫人,这位是吏部侍郎林大人家的太太,这位是刑部侍郎王大人家的太太……”   首阁首辅?   那就梁继芳的妻子啰!   没想到梁夫人都这么给樊氏面子,也热忱地和她见礼。   魏廷珍不由在心里感慨,像樊氏这样来往的都是些达官显贵的主妇,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作派啊!   如果窦昭是窦世枢的女儿就好了。   她笑吟吟和那些妇人们说了几句话,就照着原来和王映雪商量的,渐渐和王许氏聊了起来:“您今天怎么有空来大相国寺?前几天去亲家太太府上拜访,说您有点不舒服,现在好些了吗?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推荐个御医?”   “多谢亲家姑奶奶关心,不过是年纪大了,天气热,一些老毛病,不足挂齿。”王许氏谦虚了几句,然后叹气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大相国寺,除了听佛法,还请主持给我的一个老物件开开光。”   大家听着都有些好奇。   王许氏就看了神色间有些不自在的女儿一眼,低声道:“映雪年纪不小了,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我前些日子拿着她父亲的名帖,请了龙虎山的真人帮她算了一卦。龙虎山的真人说,是因为家中有人八字和她相克的缘故,等那人嫁了就好了,还写了个秘方给映雪。可我还是不放心,就想请大相国寺的主持再为映雪加持,这样,肯定更加有把握了。”   窦五太太樊氏听着脸色微变。   窦家即将出嫁的姑娘,只有窦昭。   王氏母女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生警,忙笑对王许氏道:“您难得出趟门,又逢着大相国寺的法会,如果能请动了主持帮着开光,最吉利不过了。趁着主持大师正歇着,不如我陪您一起去问问吧?”说着,眼睛闪着寒光瞥了王映雪一眼,警告的意味浓厚,又起身要搀扶王许氏往主持身边凑。   王许氏却摆了摆手,谢绝了樊氏的好意:“我已经和主持大师约好了。”   他们身边的几位妇人一听,纷纷向王许氏询问生男育女的秘方之事,把樊氏丢在了一旁。   樊氏急得心头火直冒。   王映雪仿佛没有看见樊氏的告诫般,红着脸喊了声“娘”,满脸歉意地对林太太等人笑了笑,道:“我母亲也不过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我这把年纪,还谈什么生儿育女!把长女好生生嫁了,再给次女找个好女婿,也就心满意足了。”旋即嗔怪般地推搡了母亲一下,低声道,“这件事您别插手好不好?”   王许氏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不悦道:“难道那龙虎山的真人说的没有道理?她出生没两年就克死了自己的生母,接着祖父也去了。刚刚定亲,公公就突然暴病而亡。你和姑爷是因为寓居京都,离得远,这才保住了性命……”   坐在王许氏身边始终没有出声的一位妇人听着就“咦”了一声,道:“难道是府上的四小姐不成?我要是没记错,你们家四小姐两岁的时候生母病逝,九岁的时候祖父去世了,”说着,望向了魏廷珍,“和四小姐定亲的是夫人的胞弟吧?”   樊氏差点昏倒。   定睛一看,认出那妇人是兵部武选司郎中郑安的太太,素来和王家交好,哪里还不明白那郑太太是受了王家所托,有意和王映雪一唱一和。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变卦      樊氏没等魏廷珍开口,已上前一步,站在了魏廷珍的前面,冷冷地对郑太太道:“不知道郑太太何出此言?郑太太可能还不知道吧,我们府上的老太爷,晚年的时候喜欢上了《周易》,家里只要有小子、姑娘出世,就要算一卦,还曾经有龙虎山的真人前来拜访,因而我们家几位老爷也都得了这个喜好,喜欢研究《周易》。特别是七老爷,还曾进宫给皇上讲过《周易》,趋吉避凶,最为拿手。若我们家四小姐真如郑太太所言,怎么我们七老爷却从来不曾提及?”   她说着,转身瞥了眼魏廷珍,“我们家四小姐和济宁侯的亲事是从小就订下来的,三年前正式交换了庚帖。老济宁侯为显郑重,还曾请了钦天监的监正亲自为我们家四小姐和济宁侯合过八字,当时钦天监的监正说这段姻缘是‘天作之合’,为此老济宁侯高兴之余还送了钦天监的监正一块寿山石。这件事,窦、魏两家的人都知道,郑太太怎么把老济宁侯的病逝扯到我们家四小姐的身上?”   又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郑太太和我们家并不时常走动,不知道郑太太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这些传言?又或者,是你自己想当然?”眼睛却盯着王许氏,“同是女子,你比我们家四小姐年长许多,按理应称声长辈,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话对我们家四小姐有何伤害?怎能信口开河!”   郑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犹强辩道:“难道府上的四小姐不是二岁时生母去世,九岁时祖父去世……”   樊氏愤然打断了郑太太的话:“再过几个月就是我们家太夫人的寿辰,四小姐可是从小在太夫人身边长大的!郑太太说话不要太过份!”   她和郑太太针锋相对,指桑骂槐,语言犀利,毫不留情,在场的没有一个不明白她的话中之意,不由得沉默下来,或朝王许氏望去,或朝郑太太、王映雪望去,更多的,却把目光投向了魏廷珍,想知道她会怎么说。   魏廷珍是魏廷瑜的胞姐,有时候她的态度,就代表了田氏的态度,从而会影响到济宁侯的态度。   就连刚才回避此事的王太太,也不禁屏气凝神,竖起了耳朵。   魏廷珍心中一阵得意。   这正是她想要的。   窦昭是否真的八字硬克亲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她就可以因势利导,让局面变得对魏家更有利。   “这……”魏廷珍适时地佯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有时候,欲言又止也是一种回答。   有人惋惜摇头,有人若有所思,还有人露出看戏不怕台高的幸灾乐祸。   魏廷珍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樊氏以为这样就可以维护窦昭的名声,殊不知,她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感兴趣,这个事就变得越受人瞩目。   她正寻思着是以“自从弟弟定亲之后,母亲就病了”还是以“合八字的时候,钦天监的监正也说了,我弟弟的八字好,不管谁嫁了他都会荣华富贵,并不曾留意窦家四小姐是否与长辈的八字不和”来证实郑太太的话,就看见原来守在殿外的贴身丫鬟踮着脚,满头大汗地在找她。   魏廷珍愕然,不免有些分心,想说的话也顿了顿。   丫鬟看到她却面露焦急,悄悄走了过来,语气急促地和她耳语:“夫人,大事不好了!济宁侯被窦四小姐的表兄——今年新晋的探花郎纪见明拉去了南风馆,还在那里留宿了一夜……那纪见明不怀好意,多亏英国公世子爷相救。济宁侯让您快点回去!”   仿佛晴天霹雳,魏廷珍腿一软,要不是那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恐怕就要瘫软在地上了。   众人看出魏廷珍的脸色不对,不由神色各异。   而被众多贵夫人注视着的丫鬟却神色慌张,连连小声喊着魏廷珍“夫人”。   魏廷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弟弟一向老实,怎么就跑到南风馆去了?   还有那个纪见明,既然是窦昭的表兄,怎么会对弟弟不怀好意?   弟弟说是英国公府世子爷相救,除了宋墨,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脑子乱糟糟的找不到一个答案,可她知道,此刻有比追究事情原委更重要的事——必须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不能让这些鬼精鬼精的夫人、太太们看出一丝的端侃,否则休想隐瞒住弟弟去了南风馆的事。   如果是平时,这也就是件不足挂齿的风流韵事。可现在窦、魏两家就要正式下聘了,弟弟的所作所为,等于是给了窦家一耳光。窦家会不会拿此事做文章,从而主动退亲,坏了弟弟的名誉呢?   而且,事情怎么会这么巧?   窦昭的表兄纪见明也在场,会不会这原本就是场阴谋呢?   魏廷珍不敢多想,她只知道,弟弟出了这种事,自己不能再惹怒窦家了,不然被窦家记恨,抓住了弟弟逛南风馆的事大做文章可就糟了。   她立刻就改变了立场,强笑道:“郑太太此言差矣!当初钦天监的监正给窦家四小姐和我弟弟合八字的时候,曾说过窦家四小姐多子多福。我父亲病逝时,我母亲还怕委屈了窦四小姐要等三年,迫不及待地想快点把窦四小姐娶进门,嘱咐我去了窦家商量婚期。这件事,真定府的人应该都知道的。”   这么说来,就是王映雪母女和郑太太在诽谤窦家四小姐了啰?   满场哗然。   众人再看她们三人的目光就有些不齿。   王映雪母女和郑太太难掩错愕,那王映雪更是发懵。   是魏廷珍主动提起来的,事先什么都说好了,她怎么说变就变?!   她母亲怕别人不相信,还特意请了郑太太做托。   魏廷珍这样临阵倒戈,大家岂不是要把这件事的过错都算在自己的头上?她得罪了窦家又让母亲陷于困境……   王映雪恼羞成怒,上前就要和魏廷珍理论,还是王许氏看着女儿不对劲,一把把她给拉了回来,低声喝斥她:“你还嫌不够丢脸啊!”   “娘亲!”王映雪十分委屈,刹时眼眶发红。   王许氏阴沉着脸,没等大相国寺的主持开讲,就和郑太太、王映雪勉强跟几个熟人打了声招呼,灰溜溜地走了。   大家笑着围上了樊氏。   樊氏不由暗暗叫苦,还好一阵钟声响起,大相国寺的主持又开始宣讲佛法了,众人这才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但不时还有两三个人指着樊氏或魏廷珍交头换耳的。   郑太太被这样戏耍了一顿,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就算为了丈夫的前程她一直巴结着王家,出了大相国寺她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和王许氏说了句“夫人也太宠着大姑奶奶了”,然后在王许氏满脸的歉意中和王许氏母女分道扬镳。   王许氏能说什么?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女儿办事不牢靠。   王映雪恨透了魏廷珍的临时变卦,一上马车就把魏廷珍骂了个狗血淋头。王许氏却大喝一声“闭嘴”,随手抓起一把蒲扇就朝王映雪脸上扔了过去:“我看我真是把你给宠得无法无天了!你父亲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王映雪低下了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了铺在车厢里的草席上。   魏廷珍却趁着大家不注意,也离开了大相国寺。   见到魏廷瑜,她对着魏廷瑜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阵打。   魏廷瑜护着脸,蹲在墙角,任姐姐没有什么杀伤力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满屋的丫鬟、媳妇忙退了下去,没有一个人敢劝的。   魏廷珍打累了,踢了魏廷瑜一脚:“你给我起来!”脸上像结了冰似的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魏廷瑜哪里还敢隐瞒,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魏廷珍。   “你这笨蛋!”魏廷珍忍不住骂道,“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逢人只说半句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你倒好,人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被诓去了千佛寺胡同!要不是英国公世子爷赶到,你准备怎么收场……”   魏廷瑜唯唯诺诺地听着。   姐弟俩一个骂,一个听,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   纪见明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魏廷瑜呢?   内室响起一阵刻意的咳嗽声。   魏廷珍和魏廷瑜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张原明笑着走了进来。   “佩瑾也在啊!”他的笑容敦厚温暖,语气轻松地对魏廷珍道,“这是怎么了?佩瑾在这里还板着个脸,你又为什么生他的气?”然后朝魏廷瑜使着眼色,“姐夫刚得了一瓶上好的梨花白,和姐夫去喝两盅去。”明显地为魏廷瑜解围。   魏廷瑜表字佩瑾。   他十分的感激。   如果是往日,他早就随着姐夫跑了。   可纪咏的态度始终像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剑,让他寝食难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状况,让他身陷困境。他又怎么敢离开?   魏廷瑜满眼怯意地看了一眼姐姐。   魏廷珍冷“哼”了一声。   张原明看着眼前的情景与往常不一样,笑容渐敛,神色一正,肃然地问:“出了什么事?”   魏廷珍气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魏廷瑜觑着姐姐的脸色,磕磕巴巴地又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张原明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   他想了想,问魏廷瑜:“你是说,顾公子先走了,然后英国公世子和顾公子才来帮你解的围?”   魏廷瑜老老实实地点头。   “顾公子想必是事后才想起来,或者是和英国公世子无意间说起这件事,英国公世子感觉到不对劲,这才赶到千佛寺胡同的。”张原明沉吟着,起身拉了魏廷瑜:“走,我们去找英国公世子去!”   宋墨不在家。   含笑送走了满腹狐疑的顾玉后,他去了宣武门外的护城河边跑马。   夏琏躲在护城河边如荫的柳树下乘凉。   陈核站在一旁,望着烈日下英姿飒爽的宋墨,不住地用帕子擦着额头的汗,小声道:“想跑马,可以去大兴的田庄啊,这里尘土飞扬,又热……”   夏琏却嘿嘿地笑,扬颌朝不远处的官道点了点,道:“你看那个卖果子的小姑娘,已经是第五次路过这里了;还有那个进城的年轻妇人,坐在路边一歇就是一个时辰,望着世子爷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那边茶肆里还有几个妇人,一直没有动弹……在大兴的田庄,能看到这样的趣事吗?”他开着玩笑促狭道,“也免得暴殄天物啊!”   陈核不悦地瞪了夏琏一眼,嘀咕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世子爷……”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宋墨已经纵马跑了过来。   “陈核,”宋墨的脸被晒得通红,大汗淋漓,月白色的杭绸夏衫汗湿后紧紧地贴在了他身上,显露出猿背蜂腰的好身材,“我们去大兴的田庄!”   “现在?”陈核望了望头顶的太阳,睁大了眼睛。   宋墨“嗯”了一声,扬鞭朝宣武门急驰而去。   陈核不由摸了摸头。   夏琏却在心里猜测,世子爷这是要去大兴呢?还是要去真定呢?   如果是想把济宁侯的事告诉窦家四小姐,自己要不要提醒提醒世子爷?   窦四小姐那么聪慧的人,济宁侯的品性如何,恐怕早已知晓。有些事,装聋作哑,还能粉饰太平;知道了,就得做个决断。婚事是父母定下来的,难道还能轻易退了不成?   世子爷毕竟太年轻了,未必就懂这些人情世故。   还是窦四小姐通透灵秀,做起事来滴水不漏……便宜了那济宁侯!      第一百八十二章 询问      宋墨的确想去真定。   在他去千佛寺胡同之前,就让人去查了纪咏的底细。   只因怕魏廷瑜那边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没等到负责收集情报的杜唯来报,他就急急地赶去了千佛寺胡同。   回到颐志堂,他便接到了杜唯送来的消息。   自从纪咏三年前出来游历顺道去拜访了自己的姑母窦家六太太纪氏之后,就三番五次地在窦家长住,参加会试之前,更是借住在窦昭祖父晚年静修之所鹤寿堂读书,和窦昭过往从密。   他的心顿时像翻江倒海,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纪咏和魏廷瑜无怨无仇,为什么要陷害魏廷瑜?   窦昭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如果她不知道,纪咏此举有何用意?   如果她知道……或者,她是想和魏家退亲?   宋墨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仿佛压得他没有办法呼吸。   退亲有千百种方法,为什么要用这种通过陷害别人的方式来退亲?   宋墨想着窦昭爽朗的笑声、端庄中透着几分妩媚的脸庞,想着她星子般明亮的眸子、入鬓的长眉,心像在油锅上煎似的。   窦昭,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那个如清风朗月般清冷,却又隐约透着几分温暖的女子,那个让他觉得如凌寒盛开的梅花般坚韧美丽的女子,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来吗?   期盼、怀疑、失望、内疚……一一涌上宋墨的心头,让他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大兴的田庄又跑了大半个时辰,他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吩咐陈核:“我们去真定!”   从小,大舅就告诉他,如果你对一件事产生了怀疑,与其浪费时间在那里反复地猜测、反复地思量,不如以最快的速度去证实它或是推翻它。   陈核看了夏琏一眼,高声应着“是”,心里却在嘀咕:还真让这家伙猜对了!世子爷来大兴,就是为了找借口去真定。   夏琏却没有半分得意,他朝着陈核笑了笑,心情有些沉重地琢磨着要不要提醒宋墨别插手这件事。   可惜直到到达真定,他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向面色冷峻的宋墨提及。   宋墨站在了窦家田庄后山的小河旁。   夏天的后山,绿树成荫,流水潺潺,清风生爽。   这个地方,真漂亮。   宋墨凝视着河对岸三株枝繁叶茂的野生桃树,急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想起窦昭说的,站在桃树上,可以看到郎家庄庄头的老婆喝醉了酒打丈夫,村头在农闲时做挑货郎贴补家用的父亲每次走乡串户回来都会给一对女儿买个烧饼回来解解馋,隔壁一户人家的媳妇常常被婆婆嫌弃,可生死关头,婆婆却四处奔波给媳妇求医问药……可那一次,除了袅袅的炊烟,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宋墨把衣角扎在腰间,爬上了桃树。   郎家庄和窦家庄都如小小的盆景,一一展现在他的面前。   窦昭爬上后山的时候,看到宋墨像上次一样,正背靠着树干站在树叉上眺望山脚的景象。   不知道这家伙身边又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她收到陈曲水的来信,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她。   前世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今生能走到一起,除了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她想不出两人为何会彼此容忍。   窦昭可以很肯定,王映雪和魏廷珍已狼狈为奸,而且她还可以肯定,有了王映雪的加入,她退亲的事将进行得更顺利。   所以她的心情很好。   对宋墨突然提出来要见她也就不以为意了。   她提着裙子,踏着河间的青石过了河,用手挡了射在脸上的阳光,仰头问宋墨:“世子看见了什么?”   从前她喊他梅公子,后来喊他世子爷,现在喊他世子。   她从来都不曾在心底真正地害怕过他吧?   不像京都的人,因为自己杀了自家的护卫后还把尸体码放在院子中央的事,在面对他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些战战兢兢,窦昭却始终没有质问过他。   宋墨不由扬眉而笑,道:“想知道?那就爬上来呗!”   大热天的,谁有精神陪你玩!   窦昭在心里腹诽着,笑道:“我今天穿着件白色的挑线裙子,不想把裙子弄脏了。”   宋墨有些傻眼。   这,也可以成为拒绝的理由吗?   他不由哈哈大笑。   笑声惊动了随身的护卫,大家纷纷朝宋墨和窦昭瞥了一眼。   陈核不禁感慨。   世子爷每次遇到窦四小姐总是那么的高兴。   夏琏却暗暗叹了口气。   宋墨跳下了树。   窦昭问他:“你的伤怎样了?”   “没什么大碍了。”宋墨笑着,目光停留在窦昭的眉宇间,仔细打量着她,好像要看清楚她长得什么样子似的,表情却渐渐变得严肃,“我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他沉吟着,看到窦昭额间沁出细细的汗,想到树林比这边要凉爽,他一面往树林那边去,一面简明扼要地将纪咏带着魏廷瑜夜宿千佛寺胡同的事告诉了窦昭,至于他拉魏廷瑜合伙做生意之类的事则一字未提,只说是偶尔听到顾玉提起,知道是窦昭未来的夫婿,觉得不对劲,这才赶过去的。   窦昭骇然。   怎么会这样?   自己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布局,只差最后一步了……纪咏冒出来干什么?   难道像上次一样,自己稍露端倪他就能窥得全貌?   窦昭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虽然想退亲,却没有想过要伤害魏廷瑜。   伤害别人得到的幸福不是什么真正的幸福。   窦昭强忍着才没有让微蹙的眉头紧锁在一起,但她的神色却渐渐也变得凝重:“此事当真?”   宋墨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就在三天前发生的。纪见明并没有否认。”   难怪她不知道。   那个时候陈曲水已经启程回真定了。   这还真就是纪咏的行事作派!   窦昭苦笑,真诚地向宋墨道谢:“多谢你来告诉我!”   宋墨三天就赶到了真定,而且是亲自来告诉她,可见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这下可好了!   纪咏这么一插手,就算魏廷珍一时看不出来他的用意,大智若愚的张原明多半会猜出几分。   自己要退亲和魏家要退亲毕竟是两码事——前者是她不满意魏廷瑜,后者是魏廷瑜不满意她。   魏廷珍知道后,定会觉得倍受羞辱,自己也别想不受瞩目地退亲了。   这个纪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破坏力不是一般的大……这件事,恐怕得从长计议了。   窦昭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而看着她的表情由最初的惊讶到之后的苦涩、无奈、担心,宋墨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窦昭果然不知情。   她依旧如他记忆中那样的磊落大方,真诚美好。   宋墨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多谢”,又说了句“对不起”。   他要多谢窦昭在他经历了那么多的阴霾黑暗之后,没有让他失望;他要为自己之前对窦昭的怀疑和猜测向窦昭道歉。   窦昭讶然。   宋墨含笑不提,而是问她:“你知道纪咏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济宁侯吗?”   “纪表哥性情跳脱,”窦昭只好含糊其辞地道,“可能是看济宁侯不顺眼吧?”   宋墨听着心中一动。   在他看来,纪咏的性格与其说是跳脱,不如说是倨傲恣意。   而且纪咏和窦昭的关系亲密,不可能仅仅因为看魏廷瑜不顺眼就谋划着让窦昭和魏廷瑜退亲。   除非,还有些其他的什么原因。   以窦昭的聪慧睿智,说这话,明显地是在隐瞒些什么。   他不由道:“你想不想和济宁侯退亲?”   窦昭被吓了一大跳。   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纪咏知道了,现在宋墨也知道了。   她不禁朝宋墨望去。   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下,穿着一身月白色细布道袍的宋墨低垂着眼睑,有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忍。   窦昭只觉得头痛。   一个纪咏已经差点闹得魏廷瑜身败名裂,如果再加上一个宋墨……魏廷瑜还不得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啊!   她连连摇头:“不用,不用!”生怕宋墨也搅了进去。   宋墨淡淡地“哦”了一声,抬起眼睑,又变成了从前那个矜贵而冷漠的英国公世子。   窦昭不由抿了嘴笑,道:“看你风尘仆仆的,这一路赶过来也辛苦了,时间不早了,让陈核给你弄点吃的,梳洗之后好好睡一个觉,这两天天气还算凉爽。”语气很温和。   宋墨突然有点不想走。   他想了想,道:“我明年开年就要除服了,严先生提议让我或娶了延安侯的嫡女,或尚了万皇后所出的宜景公主……”   窦昭心里一酸。   如果蒋氏还活着,或是梅夫人还在,他何至于会和自己说这些?   她仔细地思考起宋墨的婚事来,不过还是颇为意外汪清沅也在宋墨妻子的候选人之中:“延安侯家的汪小姐相貌出众,人品端方,又有汪清淮这样的胞兄,如果夫人还在,自然是桩极好的姻缘。只是她性情柔顺,若是令尊以后的续弦出身显赫,精明能干,你在内务上没有个得力的臂膀,做起事来会很不方便的。”窦昭正色道,“公主很好,不管令尊以后娶谁做续弦,都断然不可能压得过公主去,而且能让你的世子之位更稳,以后承爵也会顺利些。不过,景宜公主不太好,和皇上的关系太过亲密,太子又是元后所出,容易牵扯到皇家内务之中去。最好找一位生母份位较高又长袖善舞的嫔妃所出的公主,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辰妃所出的福圆公主,淑妃所出的景泰公主,都与你年龄相当,而且温柔敦厚,你不妨和严先生商量商量,从这两位公主中选一位。”   既然这一世宋墨保住了世子之位没有被逐出家门,她也不希望他掺和到太子和辽王之争中去。   毕竟将来不管是谁继承了大宝都会对英国公府客客气气的,从龙之功虽好,英国公府却未必需要。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上京      宋墨侧身望着河对岸的野桃树,沉默不语。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妻子比自己地位高的。   窦昭以为宋墨是不想尚公主,想了想,笑道:“太宗皇帝的时候,永承伯冯健为永平长公主驸马,他不仅深受皇上信任,做了宗人府右宗人,还曾先后任大同总兵、五军都督府都督,平了妥德之乱,为世人所敬仰;仁宗皇帝时的广恩伯世子董麟,是怀淑长公主的驸马,却因酗酒失言德被夺了世子之位,贬为庶民,客死异乡。驸马未必不好,端看你怎么行事了。”又道,“世间之事,从来都是有利有弊的,又因个人际遇不同,利弊各异,就看是利大一些还是弊大一些。”   宋宜春年不过四旬,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年好活,一个“孝”字压着,宋墨得用比平常多一倍甚至是两倍的力气才能压制住宋宜春,这样的日子太难过了。   窦昭觉得,与其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不如尚了公主。反正公卿之家出生的子弟很难成为影响社稷的显赫权臣,不如想办法过得舒服点,自在点。   宋墨微微地笑。   太宗时候的驸马能带兵打仗,成为手握权柄的显贵;而仁宗时候的驸马却只能犬马声色,醉生梦死,做个闲散的清贵。这固然与皇权稳定,皇上不愿意看到勋贵之家掌握实权有关,也与勋贵之家的子弟娇生惯养,文不成武不就,日渐颓废有关。   窦昭饱读史书,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她不过是想安慰自己,让自己在父亲的打压之下不至于那么难看罢了。   窦昭,好像总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每次见面不是哄着就是劝着。   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自打记事起,耳朵里听到的就是责任、重担、光耀门楣、不忘祖宗之志之类的话,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甚至是大舅,都相信他的才能,相信英国公府在他的手里能摆脱“权臣”的烙印,成为“纯臣”,让英国公府成为真正的百年世家,不再受皇权的更迭的影响。   窦昭对自己好像始终有些担心,可你说这种担心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又不对,她对他决定的事从来不曾置疑过;可你说这种担心是相信,也不对,她对他的事时时保持着一种莫名的警惕,仿佛下一刻他就会陷入泥潭无法自拔般,看他的目光中总带着几分审视。   可不管前者还是后者,宋墨都觉得很有趣,甚至,他隐隐觉得自己常常会在不自觉中利用窦昭的这种心态,或者说些明知会让她担心的话,或者做些明知会让她担心的事……像幼稚的孩童想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一般,却又乐此不疲。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完全没有平日的稳健……他就会把这些归结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太过惊悚,归结于窦昭的为人太过冷静自制、理智自信,让他可以她的面前不必掩饰什么,也不必佯装什么。   这一刻,宋墨如往常那里,遵循本心,戏谑道:“你怎么知道几位公主的事情?连严先生都没有查到什么。我跟严先生说了,若是要尚公主,一定要找个性格温顺的——将来我要纳妾。”   窦昭听着哈哈大笑,用一种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调侃道:“就你这种性子,若是铁了心要纳妾,就算公主性情再刚烈,也未必能阻止你吧?不过,你要小心。南平长公主的驸马年轻的时候眠花宿柳,晚年瘫痪在床,南平长公主就把驸马的妾室全都赐死了,并且派了贴身的嬷嬷每天隔一个时辰就问他,还敢不敢纳妾……”   宋墨笑得不行,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皇家轶事?”   窦昭笑着反问他:“你平时都不读书的吗?”   宋墨再次大笑,笑声像那清越的泉水激荡在林间,惊得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啁啾不止。   ※※※※※   从后山回来,窦昭立刻去了陈曲水那里,将纪咏设计陷害魏廷瑜夜宿南风馆的事告诉了陈曲水。   陈曲水大惊失色:“纪编修是怎么知道的?宋世子还说了些什么?”   他自认为自己并没有露出丝毫的马脚。   “其他的倒没有说。”窦昭也颇为头痛,但她远在真定,宋墨的话也很简明扼要,以纪咏的行事风格,他们不可能通过宋墨的话找纪咏的破绽,她另有担心,“纪表哥这么一闹,小事也会变成大事,偏偏少有人能说服他。还有宋世子,亲自跑来给我报信,十之八、九是为了报答之前我们对他的救命之恩。他还问我是不是想要退亲,我哪里敢承认!”窦昭苦笑:“多半是千佛寺胡同的事让他有所察觉,他要是也像纪表哥那样自作聪明地帮忙,那可就糟糕了——京都是他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根本不可能绕过他,如果他插手,就不会像纪表哥那样只是胡闹一番了!”她沉吟道,“事情的变化已经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再任其发展下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我寻思着,我们是不是要再去趟京都……”   听说窦昭要去京都,陈曲水立刻反对:“不行,如果事情败露,窦家的长辈和魏家的人都会责难小姐的。”然后又羞又惭地道,“都怪我没有把事情办好!”   “陈先生千万别这么说!”窦昭感叹道,“纪表哥加上宋世子,好比那百年难遇的风暴,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如果不是和魏家的婚事关系到我的后半生,我肯定会对他们敬而远之,就这样嫁了算了。”可每当她想起刚嫁给魏廷瑜那几年背着人偷偷流下的眼泪,想起那些无人可说的委屈,就觉得周身发寒。   她是绝不会再嫁给魏廷瑜的!   窦昭不止一次地感谢老天爷,让她回到了母亲没有去世之前,让她能看见并记住了母亲的脸,而不是让她重新回到了嫁给了魏廷瑜之后的日子——如果是这样,她现在只怕是在殚精竭虑地想办法与魏廷瑜和离吧?   她说服陈曲水:“你看,我们这样一番行事,那魏廷珍不就跳了出来吗?红姑只能用一次,想要和魏家顺利地退亲,恐怕还是要从内宅上着手,先生只身前往,多有不便。”   陈曲水沉默。   他觉得窦昭的话很有道理。又想到再不济,还有宋墨,不由得点了点头。   事情万一到了那一步,也就只好对不起魏廷瑜了!   窦昭去向祖母辞行:“六伯母让陈先生带信给我,叫我无论如何也要去趟京都,说是济宁侯府的大姑奶奶,就是那位嫁进景国公府做了世子夫人的,她不止一次地向五伯母提起我,问我怎么还在真定。六伯母的意思,是让我提前进京。”   这本是祖母一直以来的愿望,自然是连声应允。   窦昭给六伯母写了一封信,说祖母催着让她上京。   六伯母闻音知雅,立刻回信,问她上京的日子。   窦昭又拿着六伯母的信去见了二太夫人。   二太夫人和窦昭到底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若说没有一点感情,那也太绝对,只不过是因为有时候感情敌不过理智与利益罢了,在没有了利益算计的前提之下,感情就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这女人都不喜欢自己的闺女远嫁!”她拉着窦昭的手,对陪坐在身边的二太太感慨道,“寿姑这么一去,只怕我这辈子也见不着了。”   二太太连声安慰二太夫人:“过两年,寿姑肯定会带着姑爷来给您做寿的。您说是不是?”   窦昭听着却心中一动。   宋墨能看出破绽,其他人迟迟早早也能看出破绽。在之前的计策没能奏效的情况之下,只能改弦易辙另谋出路,如果能把水搅浑了,机会肯定比现在多……   她也劝着二太夫人:“您不如和我一起去京都吧!我听人说,仁宗皇帝的时候,太后娘娘曾下懿旨,让内阁首辅梁青的母亲进京面圣。那梁青是南昌府人士,南昌府离京都可有千里之遥,真定离京都不过四、五天的路程,您何不随我一起去看看五伯父?你已经有些年没有见到五伯父了吧?五伯父如今已是内阁大学士了,公务繁忙,就算想在您跟前尽孝,只怕也走不开……”   二太夫人听着不由心动。   “就是,就是!”二太太在一旁凑趣,“您还可以亲眼看着寿姑出嫁。”   二太夫人不禁点了点头。   窦昭忙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我这就去给六伯母和父亲写封信去。”   行船走马三分险,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家门。年迈的二太夫人到京都,是件大事。   在京都的窦氏三兄弟得到了消息,商量着让窦昭陪二太夫人就住窦世枢府中,六太太暂时也搬到槐树胡同去住,猫儿胡同那边的中馈,交由进门不久的儿媳韩氏打理。   窦世横连连点头,亲自送了纪氏到槐树胡同。   五太太自打嫁进来就没有和二太夫人正经地一起生活过,心里头正在打鼓,纪氏的到来让她喜出望外,客气话说了一大箩。她将正房腾了出来,拉着纪氏一起指派人手粉院子,布置房间,订菜谱,安排服侍的丫鬟、媳妇、婆子,联系真定那边要随行的名单,忙得团团转。她的两个儿媳郭氏和蔡氏也在一旁帮忙,韩氏也不时过来看看,没几日,就把事情安排妥当了。   庚申年八月四日,窦昭随着二太夫人回到实际上已久别十四年,但在别人眼中却是从来不曾到过的京都。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亲戚      在窦昭的记忆中,槐树胡同的窦府是座四进三间带耳房的宅子,前院种着石榴后院种着方竹,葡萄架下摆放着石桌石墩,五伯父一家住着还有些挤,却有种让人感觉安宁温馨的烟火之气。   可这一世,她一下马车就发现窦家的宅院比她印象中的扩大了一倍有余。   窦世枢不仅将他家隔壁一座三进三间的宅院买了下来,而且将后面一座两进三间的宅院也买了下来,并将三座宅子打通,重新修缮了一番,成了现在的槐树胡同窦阁老宅第,没有了前世的隐忍、谨慎,多了几分低调的张扬。   这可能与前世五伯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王行宜压制而这一世却在王行宜之前入阁有很大的关系。   窦世枢、窦世横、窦世英等男丁在前,五太太樊氏,六太太纪氏等女眷在后,阖府的丫鬟、媳妇、婆子几乎都出动了,簇拥着窦家众人,早早地就站在了门前等候,独独没有王映雪。   见到二太夫人,窦世枢上前几步就跪在了二太夫人面前,眼眶湿润地喊了一声“娘”。   二太夫人顿时老泪纵横,要携窦世枢起身。   窦世枢却执意给二太夫人磕了三个头,额头上立刻沾上了尘土。   窦世横等人忙跟着窦世枢磕头行礼。   二太夫人含泪的眼中满是欣慰和喜悦。   走在二太夫人身后的窦昭看见人群中的窦明犹豫了一下,这才随着个身材细条、皮肤白皙、相貌娟秀的年纪妇人跪了下去。   窦昭认出那妇人是窦政昌的妻子韩氏,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韩氏和先是自己嫂子后来是自己妯娌的纪令则关系非常的不好,以至于后来窦德昌夫妻不得不搬到了京都外城宣北坊永光寺附近的西街居住。   感觉到窦昭的目光,韩氏善意地朝着窦昭点了点头。   窦昭莞尔。   窦明像要证明什么似的,忙挽了韩氏的胳膊,目光示威似地瞥了过来。   窦昭全当没看见,目光落在了韩氏身边的郭氏和蔡氏身上。   郭氏虽然一如记忆中的纤细温婉,却肌肤白嫩,一双乌黑的眸子如小鹿般惹人怜爱,不像自己前世最后一次见郭氏的时候,她神情萎靡,皮肤蜡黄,像个久卧床榻的病人,透着股让人不舒服的消沉。   算算日子,明年那白氏就会进门。   窦昭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了纪令则。   借着及笄礼,纪令则又和窦昭有了往来。窦昭借口二太夫人请了龙虎山的真人算命,悄悄求那真人为自己和纪令则各算了一卦,说纪令则近两年有一道坎,能跨过去以后就是康庄大道了;如果跨不过去,后半辈子只怕会有些苦受,最好能暂时远离红尘喧嚣,独善其身地吃两年斋。   她和纪令则说这些尚有些交浅言深,把信送出去的时候,她自己都苦笑着摇了摇头,谁知道没多久纪家就和韩家推迟了婚期,又过了些日子,传出韩公子病重的消息,窦昭不由得松了口气,就在她以为纪令则可能会守望门寡的时候,纪家和韩家却突然很快就定下了婚期,纪令则以冲喜的形式嫁到了韩家,三个月之后,韩六公子病逝。   窦昭听到消息的时候整整一夜没有合眼,提笔写了封信安慰纪令则。   之后两人常有书信来往,纪令则始终没有提及她冲喜的事,出于尊重,窦昭也没有问她当时的情况。这次既然来了京都,肯定是要去探望纪令则的,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是住在纪家还是住在韩家。   她忙打住了思绪,待二太夫人等人契阔完毕,才上前给父亲窦世英曲膝行了个福礼。   窦世英许久未见窦昭,显得很激动,拉着窦昭的手直问她一路上是否太平,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崔姨奶奶身体可好……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还是窦世横笑着打断了窦世英:“孩子刚到,有什么话等会再说,寿姑又不会跑。”自己却问寿姑:“累不累?让你六伯母给你做壶柚子茶去去火。”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窦昭忙给窦世横也行了个礼,笑着喊了声“六伯父”,然后挽了六伯母的胳膊,朝窦政昌和窦德昌喊着“十一哥”、“十二哥”,像是纪氏的女儿,有些不拘小节,却更显亲热,让纪氏心里乐滋滋,揽了窦昭的肩膀笑道:“别听你六伯父的,来见见你五伯母。”说着,把她带到了五太太的面前。   五太太没等窦昭开口,已拉了窦昭的手笑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我们家四小姐长得可真是漂亮!不愧是在太夫人膝下长大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二太夫人说的。   二太夫人呵呵笑,高兴地接受了儿媳妇的恭维。   窦昭笑着曲膝行礼。   五太太招了自己的两个儿媳妇和孙子、孙女:“来见见你们的四妹妹、四姑姑。”   郭氏和蔡氏带着孩子和窦昭见礼。   窦昭示意素心将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拿出来,赏了侄儿侄女。   郭氏见窦昭给女儿的是对小小的赤金如意手镯,觉得太贵重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连声道谢。蔡氏则仔细地将窦昭赏给自己两个儿子的玉佩打量了几眼,这才笑着道了谢。   察氏还是和前世一样的势利。   窦昭暗暗在心里撇了撇嘴,上前给窦世枢行了礼。   窦世枢微微地笑,道:“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连话都说不太清楚的稚童小娃娃,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语气颇为感慨。   窦昭见窦世枢已有些发福,两鬓也添几缕银丝,心中也颇有些怅然。   纪氏又向窦昭引见了韩氏。   韩氏之前已和她照过面了,又知道纪氏一直待窦昭视若己出,对窦昭像小姑似的,客气中不失亲热,让人心生好感。   窦世英就喝斥窦明:“你姐姐来了,你也不上前去打个招呼?”   窦昭还以为她会闹别扭或是冷着脸,不曾想她却笑嘻嘻地上前给窦昭行了个礼,道:“谁让我的年纪最小,辈份最低,我排到最后一个。”   众人哄堂大笑,倒让窦世英显得有些毛躁。   好在窦世英对两个女儿向来都宠爱有加,无奈地笑了笑,教训了她几句“听话”之类的老生常谈,大家这才拥着二太夫人去了正房。   窦昭被安排在了西厢房。   素兰带着小丫鬟服侍窦昭的梳洗,素心则指挥着媳妇们把从真定带来的窦昭的惯用之物一一摆上。   被五太太安排在这边服侍的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们看了不由咂舌,交头接耳地道:“真定来的这位四小姐,排场可真大!”   有小丫鬟道:“这算什么?听说五小姐的排场更大,屋子里除了平常服侍的,还有七八个护卫、两个浆洗的婆子、两个灶上的媳妇、四个针线上的丫鬟……七老爷是所有老爷里最有钱的!”   有小丫鬟听着就算了算账,道:“四小姐只带了四个护卫、四个丫鬟、两个粗使的婆子,的确没有五小姐的排场大。”   进来请窦昭吃饭的郭氏听了不由呵斥道:“都在这里胡说些什么?还不去帮把手!”   小丫鬟们一哄而散。   听到动静的素心忙迎了上来,恭谨地行礼,称着“六少奶奶”。   郭氏待人向来和善,柔声问她:“四妹妹梳洗好了没有?”   素心将郭氏让进了厅堂,笑着请她坐下,还没来得及上茶,梳洗一新的窦昭走了出来。   郭氏忙站了起来,道:“四妹妹,二太夫人都到了,就等你去了,就可以开席了。”   窦昭笑着道谢,和郭氏去了摆饭的花厅。   而此时的宋墨,却闭目养神般地盘坐在颐志堂书房的禅椅上,听着顾玉和他的管事乔安算账:“……到时候户部的五万两银子就到账了,银子倒不愁,就是这样吃独食要不要紧?”   乔安显得有些担心。   顾玉冷笑:“这算什么吃独食?比起沈青来,我们可就差得远了。他连雇挑夫的银子都不愿意出,让沿途的卫所帮着他运石料,我们还得亲自招待那些工部的主事们喝花酒。”说到这里,他不由抱怨起来,“汪清淮也小心太过了。照我说,我们做的就是这无本的买卖,你就是再客气,没有了这层关系,人家不会把你当个事;你就是再不客气,有了这层关系,他们也只能忍着……”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宋墨突然睁开了眼睛,问道:“魏家有多少银子在我们这里?”   顾玉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有两万两的样子。”   宋墨又道:“结算了他们多少银子?”   顾玉撇了撇嘴,道:“张原明的媳妇心挺大的,第一次结算的时候,我照你的吩咐,把他们的本金还给了她,谁知道她却将本金退了回来,说是算在股本里……我想着也没多少,大不了从我的那份里拨点给她就是了,也就没跟你提。这两万两银子,包括了魏家的本金三千两银子。”   宋墨点头,淡淡地道:“把这银子全给我扣下来。我说什么时候给他们,你再什么时候给他们结算。”   顾玉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高声地说了声“好嘞”,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高兴。   宋墨低头喝了口茶,想起那天回来,严先生告诉他关于大相国寺发生的事。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决      王氏母女竟然在大相国寺众贵妇人面前抵毁窦昭的名声。   宋墨之前早就怀疑窦昭与王氏不和,否则不论是什么理由,窦世英也不可能把失去了生母的嫡长女单独安置在老家,自己却带着继室和继室所生的女儿久居京都,却不曾想窦昭和王氏的关系竟然差到了不顾窦家声誉的地步。   而更让他觉得奇怪的,却是魏廷珍的态度。   窦昭是她未来的弟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不仅没有为窦昭辩解,而且在王氏想拖她下水的时候,她还犹豫了片刻,这太不合常理了!   再联想到千佛寺里发生的事……   宋墨派人去查了查窦、魏两家联姻的事。   他这才发现,窦昭虽自幼和魏廷瑜订了亲,早年间两家却很少走动,直到何文道为儿子求娶窦昭,这桩婚事才被重新提及,尽管如此,老济宁侯去世之后,魏家还曾提出让窦昭百日之内嫁入魏府,其中的轻视与不屑已是显然而见。   或者,窦家之所以重提窦、魏两家的联姻,是为了婉言拒绝何家的提亲,而魏家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则是因为早年与窦家有约,无奈之下的形势所迫……   这样,纪咏为什么看魏廷瑜不顺眼,魏廷珍为什么会任由窦昭受辱,张原明知道他摆平了千佛寺胡同之事后,为什么会急急地带魏廷瑜来找他……也就都解释得通了。   王氏母女是心思歹毒,魏廷珍是用心险恶,以至于现在满京都的人都在传,说窦家那位即将嫁入济宁侯府的四小姐,性格乖张、暴烈,没有一点容人之量,还没有出嫁,就和继母撕破了脸……   宋墨不禁觉得有些头痛。   偏偏窦昭一心一意想要嫁到济宁侯府去,不然,略施小计,让窦昭毫发无伤地退了这门亲事,又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问题是窦昭,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想到这里,他倏地坐直了身子,高声喊着“陈核”,道:“你跟严先生说一声,我有事出去几天!”   如果长时间离开颐志堂,宋墨就会让严朝卿想个借口应对宋宜春。   陈核应声而去。   宋墨趿了鞋子,吩咐松萝服侍更衣。   他的衣服刚刚穿好,严朝卿便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世子爷,”他揖手给宋墨行了个礼,神色有些异样地道,“窦家四小姐,一刻钟前,随着窦家的太夫人进了京,如今住在槐树胡同窦家五老爷府里。”   宋墨愣住。   既然是随着长辈上京,不可能说走就走,肯定要有所准备,他们有人在真定,应该早就得了消息才是!   严朝卿面有愧色地低下了头,低声道:“窦家的几位夫人甚至是崔姨奶奶曾多次让四小姐进京,四小姐都以各种借口推脱了。这次窦家的人也对外声称是窦阁老要接了太夫人到京都去享福,我们还以为只是太夫人进京,没有注意……”   最主要的是,他们没有想到宋墨刚从真定回来就又要去真定,因而没有仔细地打听。   宋墨想了想,道:“以后有关四小姐的事,就让杜唯直接报到我这里来吧!”   严朝卿一时间满脸涨得通红。   杜唯收集到什么情报,通常都会一式两份。一份给严朝卿,一份给宋墨。这原是蒋氏在时定下的规矩,为着是锻炼宋墨分析情报的能力,之后就成了惯例,蒋氏去世之后也一直没有变过。又因事事有严朝卿帮着把关,这些日子宋墨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宋宜春那边,杜唯递上的东西也就没有仔细看。   严朝卿嗫嚅地应了一声“是”。   宋墨就解释道:“四小姐对我们有救命之恩,这话又不能明说,我们只好暗中留意,看看有什么能帮帮四小姐的。先生负责父亲那边的事务,既繁琐又杂乱,我寻思着,让杜唯也帮着先生分担一部分责任。”   世子爷做事,什么时候需要向他们说明了。   严朝卿心中一震,错愕地望着宋墨,喊了声“世子爷”,欲言又止。   宋墨和窦昭走得太近,一点好处也没有。可如果挑明了……就算是窦四小姐退了亲又如何?国公爷会答应让世子爷娶自己喜欢的人吗?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应了声“是”。   宋墨生平第一次,不愿去细想严朝卿那片刻的犹豫。   他让陈核把话传了下去。   很快,杜唯就赶了过来。   他说的还是严朝卿的那些话,宋墨却依旧仔仔细细地问了个清楚明白,好像这样,心里才能踏实点似的。   ※※※※※   而在槐树胡同的花厅,被安排紧挨着太夫人坐下的窦昭心里却暗暗奇怪。   怎么没有看见王映雪?   王映雪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用过午膳,窦昭挽着纪氏的胳膊不放。   五太太打趣:“这可真像是闺女遇见了娘,无事都要哭三场。”   虽说自己待窦昭有抚养之恩,可到底不是亲生的,窦昭不愿意跟着纪氏来京都,纪氏心里颇有点失落的,现在和遇到了窦昭久别重逢,窦昭那么理智的一个孩子,却毫不忌讳地在自己面前撒着娇,怎不让纪氏心疼?!   她揽了窦昭的肩膀,笑道:“这就是我亲生的。”   窦昭也嘻嘻笑,道:“我晚上要和六伯母睡。”   刚刚牙牙学语的十堂兄窦济昌的长子仁哥儿鹦鹉学舌:“我晚上要跟六伯母睡。”   众人哄堂大笑。   二太夫人则忙抱了重孙子,满脸宠溺地笑道:“好,好,好!今天晚上就让你跟着你四姑姑一起,去你六叔祖母那里歇息。”   仁哥儿听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到处找自己的乳娘:“我不跟四姑姑,我不跟四姑姑……”   “四姑姑”说成了“四嘟嘟”,又惹得大家一阵笑。   窦明却始终板着张脸。   站在她身边的韩氏不免劝她:“大家正高兴着,你就算是看在二太夫人的面子上,也不能这样由着性子来。”   或许是因为窦世英和六房的关系非常好,六房来了京都,特别是韩氏嫁进来之后,窦明待韩氏特别的亲昵,韩氏刚刚嫁到窦家,能有个小姑子在自己面前凑趣,欢喜之余也带了几分感激,两人一来二去,也就越走越近,关系越来越好。   “我忍不住。”窦明嘟呶着,脸上勉强挤出了些许的笑意。   韩氏暗暗摇头。   窦明时常不自觉地和她说起窦昭,句句都有些尖酸,可在她看来,窦明与其说是对窦昭不满,不如说是妒嫉窦昭,加之又听说了很多当年的秘辛,她更觉得窦明可怜了,因而对窦明就有种非同寻常的怜惜与忍让。   晚上,窦昭歇在了纪氏的屋里。   两人靠在了床头说着体己话,话题就渐渐地转到了王映雪的身上。   纪氏犹豫了片刻,想着就算自己不告诉窦昭,窦昭迟迟早早也会知道,遂把大相国寺发生的事告诉了窦昭:“……你父亲勃然大怒,写了信去质问王巡抚。你五伯父也气得够呛,把你五伯母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通,责怪你五伯母没能及时阻止王家老太太和王映雪。”说到这里,她苦笑道,“你五伯母满腹的委屈没有地方说,偷偷哭了好几回,你父亲知道了,还专程上门赔了不是。这次太夫人来,你父亲也没有带王映雪过来,说是病了。你五伯母不问,我也不好多问。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窦昭听了在心里冷笑,道:“七太太说我不是的时候,景国公世子夫人是怎么说的?”   纪氏还以为窦昭是怕魏家的人偏听偏信,忙道:“你不用担心,景国公世子夫人什么也没有说。虽然有些担心,事后你五伯母亲自去拜访了景国公世子夫人。据你五伯母说,景国公世子夫人说自己当时只是太惊讶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找王映雪理论的时候,王映雪母女已经提前走了。不仅没有相信王映雪母女的信口开河,还主动问说起你们的婚事,听那口气,这几天就会派人来商量婚期了。”   窦昭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以她对王映雪和魏廷珍的了解,她既奇怪喜欢佯扮慈母的王映雪为何会如此急躁地攻讦她,又奇怪向来护短的魏廷珍为何会任王映雪在那里胡说八道。   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纪氏也不便多说这些事,宽慰了窦昭几句,问起留在真定的崔姨奶奶,把这件事岔开了。   窦昭则找了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素心,并叮嘱她:“你立刻去把这件事告诉陈先生,说我会想办法弄清楚七太太和魏廷珍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让他想办法注意一下景国公府的动态,最好是能通过金嬷嬷或是吕嬷嬷问清楚当时大相国寺的情景。”   只要她抓住了王映雪或是魏廷珍的把柄,就可以重新布局。   希望这样王映雪和魏廷珍能帮她个大忙!   窦昭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事情要灵活机变,看来,她来京都还来对了!   ※※※※※   纪咏的日子却有些难过。   千佛寺胡同的事,他算计得好好的,却被宋墨搅了局。搅了局不说,他想散播“魏廷瑜夜宿千佛寺,宋世子半夜捉奸”韵事,不仅被何煜阻止,还不依不饶地追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第一百八十六章 拂袖      他到底要干什么?   纪咏自己也有些迷惑起来。   按道理,能遇到一个像宋墨这样棋逢对手的人,他应该想办法先收拾宋墨才对。可他却念念不忘如何让那个不堪一击的魏廷瑜出丑,至于他和宋墨的恩怨,反而倒成了次要的——将来如果碰到了,再斗一场就是了;如果碰不到,等他把魏廷瑜摆平了,再腾出手来和宋墨分个胜负也不迟。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欺软怕硬起来?   纪咏仰躺在自家后花园大槐树下的竹榻上,望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枝叶发着呆。   子上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低声禀道:“公子,翰林院的杨大人前来拜访。”   杨大人是指杨云宵。   前些日子,纪咏准备散布魏廷瑜的谣言,时常和杨云宵、陈志骥等人出去喝酒,走得很近。   而此时他听到杨云宵的名字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吩咐子上:“就说我被曾祖父禁足了。过些日子再去他府上拜会。”   子上愁眉苦脸地去回了杨云宵。   子息走了过来。   纪咏眉头紧锁,很是烦躁:“又有什么事啊?”   子息忙道:“窦家四小姐随着窦家太夫人来了京都……”   “你说什么?”纪咏愕然,继而满心欢喜地一跃而起,“真的吗?四妹妹来了京都?”   子息也不由笑了起来,道:“是真的,姑太太那边已经递了信过来。”   两家是姻亲,二太夫人来京都,按理纪咏的母亲和伯母都应该过去问候一声。同理,纪老太爷来京都的时候,窦世枢和窦世横、窦世英都曾来问过安。   纪咏下了榻,道:“走,我们去看看四妹妹去!”然后也不等子息应答,风一般地出了玉桥胡同。   韩氏得了消息,急得不得了,想了想,去了纪老太爷院子。   纪老太爷正在书房里做画。   羽毛都已有些零落的老鹰,目光却依旧锐利,利爪紧抓着脚下的山岩,姿态依旧威武,有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壮。   听了孙媳的哭诉,纪老太爷放下手中的笔,仔细地打量了几眼自己的画作,这才不急不慢地道:“你说,见明去找窦家四小姐了?”   “是啊!”韩氏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他一听说窦家四小姐来了京都就跑了出去,拦都拦不住。姑太太也说了,窦家四小姐这次进京,是要和魏家商量成亲之事的。见明这样没有点忌讳地乱跑,要是被魏家的人误会了可就麻烦了!见明最多不过是被御史弹劾,时间一长,大家也就淡忘了。可窦家四小姐怎么办?老太爷,这次说什么您也得管一管了,不然真的要出大事了!”然后道,“您上次说,见明的婚事您有安排,不知道您相中的是哪家的姑娘?脾气好不好?人品怎么样?见明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如果相看得好,不如今年年底就把见明的亲事办了吧?”   “亲事不急,只要见明有本事,什么样的媳妇娶不到!”纪老太爷呵呵地笑,依旧是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见明有我和他伯父、父亲看着,能出什么事?他表妹来了,他又曾在人家家里借读过,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御史,也不能因此而弹劾见明吧?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就算你信不过见明,见明的姑母你总该信得过吧?见明和四小姐之间如果有什么异样,不等你发现,只怕姑太太就会找上了门,你不要想当然地捕风捉影,自己坏了自己儿子的名声。”   韩氏脸色通红。   纪老太爷就道:“好了,安安心心做你自己的事去,这件事有我呢!”   韩氏只得退了下去。   纪老太爷若无其事,继续地画着画,提笔在老鹰爪下的岩石缝里添了几根小草。   纪咏飞快地赶到了槐树胡同。   窦昭正和窦德昌说着话:“令则现在是住在韩家还是纪家?”   窦德昌奇道:“我怎么知道?”   窦昭骇然。   与前一世相比,纪令则不过是推迟了婚期,怎么窦德昌就对她一无所知了?   难道自己在不经意间改变了纪令则的命理,而且是让它向不好的方向转变?   她顿时冷汗淋漓,面孔发白。   窦德昌不明所以。   正好有小丫鬟来禀,说纪咏来探望纪氏。   窦德昌大喜过望,忙拉了纪咏问:“令则表姐现在住在哪里?”   纪咏莫名其妙,道:“自然是在韩家。你问这个做什么?”   窦德昌忙指了窦昭:“是四妹妹要问的。”   那边窦昭已经定下神来,听说纪咏来了,心里正嘀咕着“正愁找不到个借口去见他,他倒自己跑上门来了”,纪咏已愤然道:“韩家太不是东西了!明知那韩六快要死了,还派人来催嫁。祖父也是的,前一刻还说要拖到那韩六咽气,后一刻就答应了……”   门口响起一阵咳嗽声。   窦昭等人望过去,就看见窦政昌夫妻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纪咏冷笑,目光直直地望向窦政昌的韩氏。   韩氏红着脸曲膝行礼,喊了声“表哥”,喃喃地辩道:“是我们家老太太心疼六哥……”   “打住!”纪咏满面讥讽,“你们家的老太太是二太夫人,她老人家什么时候有那闲心去心疼韩老六了?”   韩氏脸红得仿佛能滴下血。   窦政昌则瞪着纪咏,道:“见明,你不要鸡蛋里头挑骨头!”维护着韩氏。   韩氏感激地看了窦政昌一眼。   窦德昌忙在一旁打圆场:“纪表哥,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探望我娘?我娘刚刚去了五伯母那里,说是要商量明天陪太夫人去白云观游玩的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先坐会儿!”   因为二太夫人的到来,六房的人平时都在槐树胡同。   纪咏冷哼一声,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窦昭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事情与自己前世知道的全都不相符。   旁边服侍的素心见窦昭脸色很差,忙重新沏了杯热茶。   窦昭喝了几口茶,脸色渐渐好转,起身对刚坐下的纪咏道:“纪表哥,我有事问你,能和你单独到院子里说几句话吗?”   因有之前的对话,窦政昌夫妻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没往其他方面想。   窦政昌以为窦昭是要问关于纪令则的事,见窦昭和纪咏出了门,低声向窦政昌夫妻解释窦昭找纪咏叹的缘由。   尽管这样,望着一言不发,乖顺地跟在窦昭身后的纪咏,韩氏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纪家那个嚣张跋扈的纪见明这么好说话了?   窦昭自然不知道韩氏的心情,她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站定,问纪咏:“千佛寺胡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咦!”纪咏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随即想到一种可能,顿时心里泛起了酸水,不由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魏廷瑜的嘛!派了人时时注意他的动静?既然如此,你还问我干什么?直接去问魏廷瑜好了!看看他怎么说了再来找我质问也不迟!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德性?莫非还真的准备嫁给他不成?”   窦昭望着口不择言的纪咏,气得不行,想到那次窦明的事,他指责自己因为窦明是妹妹,所以向着窦明说话,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了缓情绪,道:“这么说来,你破坏济宁侯的名声,还有道理了?”   “我破坏他的名声?”纪咏扬了扬颔,不屑地道,“在京都,他有名声吗?要不是搭上了英国公世子宋墨,你以为满京都的勋贵谁会认识他啊?”   怎么又扯上了宋墨?   窦昭蹙眉。   纪咏心中更是不快。   兴致冲冲地来看窦昭,结果一句问好的话都没说,两人就先吵上了,而且还是为了那个蟑螂一样的魏廷瑜!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窦昭劝着纪咏:“你以后别这样了。做了好事有好事在,做了坏事也有坏事在,你是宁愿大家者喜欢你还是都恨你。我想,要是人人都恨我,睡觉都会不踏实吧……”   “那他也得有那个本事让我睡不着才行。”纪咏嘟呶道,但到底没有和窦昭继续针锋相对。   窦昭莞尔。   纪咏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冲着窦昭“喂”了一声,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来京都干什么的?”   窦昭真心不希望纪咏再插手了,他做事顾前不顾后,动静很大,万一引起宋墨的注意,让宋墨看出端倪继而插手这件事,那就麻烦了。   有些人情债,她没能力还。   窦昭只好道:“我仔细想过了,我迟迟早早要嫁人的,不如嫁了魏廷瑜,至少他老实可靠……”   “你找个丈夫,难道老实可靠就行了?”纪咏暴跳如雷,“这样的男人天下一抓一大把,有什么好稀奇的?再说了,魏廷瑜到底是老实可靠还是懦弱无能你睁大了眼睛看一看好不好?!你就是想嫁人,也不一定非要嫁给像魏廷瑜这样的啊!你都不知道,他看到赵紫姝那熊样,眼睛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还能干什么……”   世上有几个人能像你纪咏这样的强悍?!   大多数都是普通人。   窦昭苦笑。   纪咏却把这当成了妥协。   他终于忍不住拂袖而去。   迎面碰到了听说纪咏来了,特意赶回来的纪氏。   “见明……”她笑盈盈地和侄儿打着招呼。   纪咏却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肩而过。   纪氏摸不着头脑,问神色无奈地站在院子里的窦昭:“他这又是怎么了?谁惹着他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再次      纪咏觉得窦昭太让人生气了。   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竟然连魏廷瑜那样的人都瞧得上眼!   她还是那个曾经敢和自己叫板的窦昭吗?   纪咏既失望又失落地回到了玉桥胡同。   正在书房里给自己的画作题诗的纪老太爷突然停下笔,抬头问服侍了他几十年的随从纪福:“见明回来了没有?”   两鬓已有银丝的纪福很是意外,笑道:“我这就去看看!”   纪老太爷“嗯”了一声,把最后一句诗题完,仔细地端详了片刻,露出满意的笑容。   纪福折了回来,笑道:“见明少爷已经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气呼呼的,谁和他说话也不搭理,独自关了门在屋里生闷气呢!”   “哦!”纪老太爷挑了挑花白的眉毛,笑道,“看样子,窦家的小姑娘挺有主见,没有被他忽悠。”   “窦家好歹也是读书人家,窦四小姐幼承庭训,这点见识还是应该有的。”纪福笑着,给纪老太爷面前快要干涸的砚台里加了几滴清水,挽着袖子帮纪老太爷磨起墨来,“要不然,当初您老人家怎么会答应和窦家结亲家呢!”   纪老太爷摇头,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能不被见明牵着鼻子走的人,太少了。窦家的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啊!”   纪福笑道:“再不简单,能比得上您亲自教出来的见明少爷吗?”   纪老太爷闻言微愕,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纪福道:“你这马屁也拍了几十年了,偶尔也应该歇歇了!”   纪福笑道:“瞧您老说的,我可是从不拍马屁的!偏偏您老总是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他表情认真,逗得纪老太爷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纪福就笑道:“您老有好些年都不曾夸过人了,要不要让少夫人请窦家太夫人来家里吃顿便饭?窦家太夫人来了京都,照理我们也应该好好款待一番才是。”   “你心眼倒挺多的。”纪老太爷拿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蘸,道,“肯定是要给窦家太夫人下个帖子的,至于窦家来些什么人,我们就不要管了。”   纪福笑着应喏。   而颐志堂的宋墨听说纪咏怒气冲冲地出了槐树胡同,眉头不由一锁。   窦昭和纪咏刚刚见面就不欢而散,看样子十之八九是为了千佛寺胡同的事。   他吩咐杜唯:“去查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用过午膳,杜唯来回禀:“说是为纪家嫁入韩家的一位的小姐起了争执。”   宋墨很意外。   怎么又冒出个韩纪氏来?   念头闪过,他听到杜唯道:“……今天晌午,窦四小姐去了鼓楼下大街的笔墨铺子。”   应该是陈曲水和段公义等人都跟了过来。   宋墨正思忖间,窦昭已在笔墨铺子的账房里坐定了。   段公义守在了账房的门口,陈曲水则和窦昭说着大相国寺的事:“……魏廷珍得了信,立刻改了口风,匆匆忙忙回了景国公府。这件事就这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了。”   “我就一直奇怪了,七太太怎么突然像得了羊癫疯似的,无缘无故地对我发难?原来是早和魏廷珍商量好了——魏廷珍帮着窦明说门好亲事,她帮着魏家找到退婚的借口。”窦昭冷笑道,“只可惜因为千佛寺胡同事发,魏廷珍才临时改变了主意,倒让七太太栽了个大跟头!”   陈曲水颔首,可惜道:“要不是纪编修突然冒了出来,这桩婚事恐怕早就退了!”   是啊!   纪咏办事,总是那样的自作主张、直截了当,这也算是典型的好心办了坏事吧!   窦昭苦笑,把和纪咏不欢而散的事告诉了陈曲水:“我只盼着他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不然会越帮越忙的。”   陈曲水听着窦昭话里有话,不由道:“小姐可是有什么主意了吗?”   窦昭点头:“那位兵部武选司郑郎中的太太不是被王许氏牵扯进来也出了个大丑吗?想必心中十分不满。如果能从她那里着手,把魏廷珍‘引诱’七太太陷害我的事宣扬出去……”   “好主意!”陈曲水没等窦昭把话说完,已是眼睛一亮,道,“这样一来,不管太夫人他们怎么想,两家也不可能结亲了。又因为责任被推到了景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上,七太太为了脱罪,肯定会想办法让那位郑太太咬着景国公世子夫人不放的。”   窦昭含笑点头,道:“而且我受了这样大的打击,从此心灰意冷,不再嫁人,于情于理,窦家的长辈也不能逼我吧!”   “不错,不错!”陈曲水抚掌。   窦昭嘱咐陈曲水:“所以这次千万要防着纪咏和宋墨——纪咏只做他认为对的事;宋墨出手必是雷霆万钧。我只想把婚退了,不想闹出人命案来。”   陈曲水很赞同窦昭的观点:“上次是我大意了,以为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就回了真定。这次有小姐坐镇,我亲自出马,定能将这门婚事退了。”   “那就烦请陈先生多多费心了。”   窦昭交待了几句,见时候不早了,回了槐树胡同。   窦世英正在槐树胡同等她。   他身上还穿着官服,可见是下了衙之后直接过来的。   窦昭亲自给窦世英沏了杯茶。   窦世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要把她看个清楚明白,烙在心底似的,让窦昭十分的不自在,她只得道:“爹爹找我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窦世英笑道,“就是我们父女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说一句话,我特意来看看你。”然后道,“听说你去铺子里了,那边的生意怎样?顺天府学一直照顾着你的笔墨铺子,看来那个范掌柜还有点真本事。”   窦昭不由暗暗庆幸窦家所有的产业都由三伯父打理。   她岔开了话题,说起窦魏两家的婚事:“……我觉得太不顺利了,您不如请个师傅帮着好好看看,最好能挑几个好日子选一选。”   婚期如果能延后,对她的计划比较有利。   窦世英听了皱眉,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你放心,这件事我会给你做主的。王氏那边,我肯定不会就这样轻轻地揭过。这次她做得太过份了!”   “爹爹也不要听风就是雨的。”窦昭道,“您总得听听七太太是怎么说的才是。说不定这是一场误会呢?”   她还需要王映雪对付魏廷珍呢!   王映雪要是出了事,她的计划岂不是又要改变?   “你不用帮她说话。”窦世英目露忿然,“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她不愿大归,我答应扶正她,保她衣食无忧,也是应该的。可这件事,她做得太让人寒心了……”   面对总是不合时宜的父亲,窦昭有些啼笑皆非。   她忙道:“爹爹有没有想过,七太太扶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在真定,她在京都,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我又要出嫁了,到时候更是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娘家一趟。她这样做于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窦世英呆了呆。   窦昭柔声道:“您不妨和七太太好好说说,到底是谁让她这么做的?窦明年纪也不小了,您总得给窦明留几分颜面。”   她记得,上一世高明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到了次年开春,王行宜为窦明挑选了个寒门出身的少年举人刘清濯为婿,四年后,刘清濯中了进士。尽管他才华横溢,品行端方,对窦明一直很敬重,但窦明却始终对刘清濯不冷不热的,而且对抚养刘清濯成才的寡母百般挑衅,刘清濯因此痛苦不堪。她重生前,刘清濯正闹着要休妻。   不过,那时候王行宜已经是内阁大学士,而这一世,他只不过是个云南巡抚,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知道刘清濯这个人?刘清濯有没有可能成为窦明的夫婿?   窦世英听了窦昭的暗示,果然认真地思索起来:“这些年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年却突然说受了景国公世子夫人之邀要去大相国寺听佛法……”他说着,想到了魏廷珍,继而又想起之前魏家待窦昭的态度,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在心里琢磨着,难道是魏廷珍……   他顿时坐不住了,心不在焉地和窦昭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窦昭松了口气,只求纪咏和宋墨两个不要再添乱。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的,她一直陪着太夫人逛京都城。   窦明却跑了过来,指着窦昭的鼻子大嚷:“你对爹爹说了些什么?爹爹要休了娘亲!这下你得意了?!”   素心冷哼一声。   窦昭眼底闪过一丝惧意,随后像要掩饰什么般,变得更加趾高气扬:“你可别忘了,你马上要嫁人了!继母因你被休,你也一样没脸!到时候我看看魏家还认不认你这媳妇?!”   联姻是为结两姓之好,到了窦家这个层面,是不可能休妻的,最后只能把人圈禁在庵堂里。   窦昭根本不相信窦明的话,但她还是去见了二太夫人,并把窦明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二太夫人,委屈地道:“我这才来了几天,静安寺胡同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这件事就赖到了我的身上,我可不愿意受这样的委屈,您派人护送我回真定吧!我直接从真定嫁就是了。”   “小姑娘家的,什么‘嫁’不‘嫁’的!”二太夫人宠溺地佯怒喝斥着她,“这件事自有长辈做主,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以后再也不许说这样的话了!”   窦昭低低地应了一声。   二太夫人命人把窦明叫了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应对      窦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遇到二太夫人心里就先有了几分怯意的孩子了。   窦世英花了大力气给她请的嬷嬷教会了她怎样扮演一个符合大众期许的名门闺秀的角色。   她跪在二太夫人面前,哭得伤心欲绝:“子不言父过。我母亲纵然再不对,我这个做女儿的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辱。父亲一向怜惜姐姐自幼失恃,姐姐又是跟着崔姨奶奶长大的,我不求姐姐能帮母亲说句好话,可好歹也应该劝劝父亲才是。我是个火爆的脾气,说起话来没个轻重,这是我的不是;可父亲每次见了姐姐回去都要和母亲闹一场,姐姐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姐姐到了京都,既不去拜见母亲,也不去给外祖母请安,”她说着,泪眼婆娑地望向了二太夫人,“老祖宗,从小您就告诉我要守规矩,您说,姐姐这样可合规矩?”   窦昭在旁边听着,心情复杂。   王映雪是她的继母,王许氏也就是她的外祖母,按理,她应该去磕头请安。而二太夫人一心一意要打王许氏的脸,自然不会让她去给王许氏和王映雪问安的。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把握,窦昭也不会跟着二太夫人住到槐树胡同了。可看着窦明懂得了利用崔姨奶奶来激怒二太夫人,懂得了用合不合规矩的话来转移二太夫人的视线,她心里隐隐又有些安心。   至少,窦明知道了怎样用脑子,不再是那个受到打击就只会大嚷大叫或是要躲到王许氏、王映雪怀里的任性孩子。这,对于她以后要走的路,会轻松很多。   二太夫人果然气势稍弱,没有开口训斥窦明,可碍着身份地位,也不好和一个小辈辩解。   柳嬷嬷见机,笑着上前几步走到了窦明的身边,一面弯了腰去携她,一面道:“五小姐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您还是在太夫人炕上学会的走路。手心是肉,手背难道就不是肉?太夫人疼爱四小姐,也一样疼爱五小姐。正如五小姐说的,子不言父过,有些事,太夫人是不好跟你们这些小辈说罢了。要不然,你姐姐没去给你外祖母问安,你外祖母为何却毫无怨言?”又道,“五小姐如今也大了,遇事也要多想想才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窦明的年纪,虽然懂得这样那样的道理,但让她控制情绪却不容易。她含怒而来,可当窦昭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时,她不由在心里暗暗叫了声“糟糕”,苦苦思索之下,这才想了个脱身之计。   柳嬷嬷来携,她略一迟疑,就顺势抽泣着站了起来。   二太夫人想起窦世英给窦家惹的麻烦,顿时有些怏然,失去了管束窦明的欲望。   她挥了挥手,对窦明道:“你母亲的事,我会跟你爹爹说的,你先回去吧!好好地跟着嬷嬷学规矩,不要再让你的父母为你操心了。”   说得窦明好像顽劣不堪似的。   窦明不由咬了咬唇,但想到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在窦昭面前全身而退,还是忍不住以挑衅的目光瞠了窦昭一眼,这才跟着柳嬷嬷退了下去。   窦昭并不在意窦明对自己的态度,窦明没办法指使窦家的管事、护卫,就像被剪了爪子的猫,再凶狠,也没有杀伤力。   她看出二太夫人的倦意,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退了下去。   过了两天,二太夫人才把这件事告诉窦世枢。   窦世枢立刻找了窦世英过来说话。   窦世英余怒未消,对着自己十分信赖的堂兄,心里的话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王氏虽然糊涂,可那魏家的大姑奶奶更可恨。竟然诱导着王氏羞辱寿姑!他们家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不满意这桩婚事,当初就明说好了,何家也是户不错的人家。现在倒好,寿姑苦苦等了魏家三年,眼看着,眼看着魏廷瑜除了服,婚期在即,魏家却生出这样的歪心思来,以至于寿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白白让魏家拿捏!”   窦世枢闻言面色凝重:“王氏的话可信吗?”   他话里透露出来的怀疑让窦世英脸色通红。   他不禁低了头,喃喃地道:“我仔细审过王氏身边的人了……她没有说谎。而且,这些日子除了魏家的大姑奶奶,并没有第二个人来家里拜访,王氏被拘在家里好些日子了,不可能突然间想到做这桩事——她也说了,是因为魏家的大姑奶奶答应帮明姐儿说门好亲事,投桃报李,她不好拒绝,这才答应的……”   窦世枢自从入阁之后,公务繁忙,应酬也多,连自家儿女的亲事都全交给了五太太,更不要说是堂弟次女的婚事了。   “明姐儿的婚事怎么了?”他道,“不顺利吗?”   窦世英低声道:“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魏家的大姑奶奶说的那户人家,是长兴侯石瑞兰的侄儿……”   窦世枢眉头微蹙,道:“将相本无种。只要孩子有本事,万贯的家业也能赚来;如果孩子品行不端,金山银山也会挥霍一空。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是找个会读书的女婿比较好。当初我之所以反对寿姑嫁到济宁侯府去,也是这个道理。”他说完,想了想,道,“我看这样好了,我跟辅之说一声,让他帮着关心关心,给明姐儿找个品行端正、家风清白的读书人家。”   辅之,是他的亲家蔡弼的表字。   蔡弼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号称知己满天下,有他出面帮着做媒,肯定会事半功倍。   窦世英忙向窦世枢道谢,气虽消了一半,却并不准备就这样放过魏家——寿姑这还没有嫁过去呢,魏家就敢打这样的主意,这样是嫁过去了,还不得被魏家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起子嗣的事。   而魏廷瑜在张原明带着他匆匆地找宋墨帮着善后时,就知道了姐姐的打算。他把魏廷珍好好地埋怨了一番,又对母亲田氏道:“我不愿退亲!窦家四小姐很好。人长得漂亮,又是从小定下来的亲事,断没有随随便便就退亲的道理。”   田氏对这件事本来就心中不安,婚没退成,她反倒松了口气,见儿子不愿意退亲,就更不想勉强了,找了魏廷珍来劝:“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你弟弟他不愿意退亲。”   魏廷珍怒其不争,却被张原明训斥了一顿:“窦家五老爷现在贵为阁老,窦家的进士举人也有好几个,以后只会越来越显赫,就算是嫁妆少一点又有什么打紧的?靠着这棵大树,你还怕济宁侯府没有好日子过?你不要鼠目寸光只盯着脚尖过日子!”   “八字相克”这样的借口是用不成了,而且已经引起了窦家五太太的警觉,想从这方面着手退亲是不可能了,而且母亲和弟弟还不领情,魏廷珍也有些讪讪然起来。   “可嫁妆也太少了些。”她犹不甘心地嘀咕了两句。   “你怎么在这件事上犯起糊涂来?!”张原明道,“长兴侯家算得上是家大业大了吧?可你看他们家的小姐出阁,公中一例只出三千两银子,多的一分也没有,这还得算上嫁妆和婚宴的开销。你再看年前江南巨贾胡氏嫁女儿,仅陪嫁的压箱银子就有五万两。嫁妆多少,不看门第高低,而是看父母对孩子的疼爱。”   魏廷珍讪讪然不再说什么。   魏廷瑜就寻思着要不要上门给窦世英赔个不是,可一想到姐姐所做的事,他又有点胆怯,这样一来二去的,却等到了窦昭进京的消息。   他再也坐不住了,提了上好的茶叶、酒,登门拜访。   窦世英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见魏廷瑜。   魏廷瑜窘然地离开了静安寺胡同。   田氏则劝他:“到时候我们重重地备下聘礼,给寿姑一个体面就是了。”   重重地准备聘礼,得有银子才行啊!   魏廷瑜想到了顾玉一直没有给他结算的两万两银子,又出了门。   顾玉的小厮却道:“我们家公子和延安侯世子爷去了开封。还请济宁侯过些日子再来找公子吧!”   魏廷瑜又去了两趟,都没有见着人。   他没有办法,去了英国公府求宋墨:“……还请世子爷帮忙给顾公子递个话。”   宋墨沉默了半晌,道:“这么说来,婚期定下了?”   魏廷瑜赧然道:“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宋墨“哦”了一声,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会跟顾玉说的。”语气与平时相比明显的有些意兴阑珊。   魏廷瑜不解。   京都早就传开了,英国公想续弦,略有家世的,碍着宋墨不愿将女儿嫁过来;想攀龙附凤的,英国公又瞧不上眼。以至于偌大的京都城,英国公竟然找不到一门合适的亲事。   宋墨顺风顺水的,应该过得很惬意才是,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不过他自己还有一堆的心事,没心情关心这些。魏廷瑜和宋墨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顾玉的确是去了开封府。   宋墨吩咐自己的账房霍礼:“你准备两万两银子,过两天我要用。”   霍礼开始还怕宋墨的收入不足以应付颐志堂的开支,没想到宋墨的办法挺多,颐志堂不仅比从前宽裕,而且还颇有节余。他也知道宋墨有些开销是见不得光的,因而恭谨地道:“是准备现银?还是准备银票?”   “准备银票吧!”宋墨落寞地道,“到时候你交给陈核就行了。”   霍礼应声退下。   宋墨望着窗外大朵大朵的凌霄花,心乱如麻。   玉桥胡同的纪咏,也心乱如麻。   自从和窦昭不欢而散后,他翻来覆去总也睡不好。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窦昭嫁给魏廷瑜那个模样猥琐、才学品行一无可取的家伙不成?      第一百八十九章 出手      纪咏从床上一跃而起,高声喊着“子上”,道:“我要去猫儿胡同探望姑母。”   子上正打着哈欠的嘴巴张得大大地久久没办法合拢,望了望窗外,道:“公子,京都有宵禁,是不是等到天明以后再去?”   纪咏这才惊觉得自己失言,他冷哼一声,板着脸掩饰地道:“我当然知道现在是半夜三更,我是说明天早上再去猫儿胡同探望姑母。”   可明天早上您要去衙门啊!   可这话子上却不敢说,在心里嘀咕了几声,再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服侍纪咏去了翰林院,刚想找个地方打个盹,纪咏大步走了出来,道:“我们去猫儿胡同。”   子上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待纪咏坐上马车,他跳上了车辕,吩咐车夫去了猫儿胡同。   六太太刚刚送了窦世横出门,见纪咏一大早的就赶了过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纪咏道,“想着明天要去房师那里,得找本前朝沈溪所著的《轩辕农事》,却怎么也没有找到,我记得好像曾在姑父这里看到过一本,姑母您帮我找找。”   纪氏忙叫了窦政昌、窦德昌兄弟帮着找书。   三个人忙活了半天,也没看见那本书的影子。   纪咏嘟呶道:“难道是在七叔父家看到的?”   “也有可能。”窦政昌负责对照藏书册,由窦德昌负责找书,他累得瘫坐在禅椅上,道,“四妹妹最喜欢看这类的书,七叔父有时候在旧书摊上淘到了,必定会买下送到真定去。只是不知道你说的那本书现在是在真定还是在静安寺胡同。”   窦政昌忙道:“我陪你去吧!”   自从纪令则的事之后,纪咏对自己的外家韩家很瞧不起,连带着对自己的表姐韩氏也没什么好脸色。窦政昌不想韩氏尴尬,借机想缓和与纪咏的关系。   纪咏好像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拉着窦政昌就去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不在家,王映雪据说身体不适,去了窦家在宛平的田庄小住。   高升出面招待纪咏和窦政昌。   “也没别的什么事,就是来找本书。”窦政昌对窦世英身边这位大总管还是比较客气的。   高升恭敬地把窦政昌和纪咏领到了窦世英藏书的厢房,又安排了两个机敏的小厮在身边服侍。   纪咏在那里胡乱翻了会书,道:“我去外面透透气。”显得心浮气躁的。   窦政昌“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找书。   纪咏则拉了个小厮问清楚了窦明的住处,大大咧咧地直接闯了进去。   窦明正在给自己的琵琶调弦,看见纪咏,吓得跳了起来:“你,你怎么跑了进来?”说话间,已连退五、六步,贴在了身后的花窗上,高声喊着“来人”。   纪咏“嗤”了一声,脸上满是讥讽之色:“我忘了,你看见一男一女在一起就觉得别人是有私情的。”他说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窦明,“怎么?轮到你自己的时候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窦明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声音被憋在了嗓子眼里。   纪咏就瞥了她一眼,一面起身朝外走,一面吩咐窦明:“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一副纡尊降贵的口吻,气得窦明脸色发白,可一想到莫二姑那双绿豆似的小眼睛,她就心底发寒,咬着嘴唇跟在了纪咏的身后。   纪咏在院子中间站定,这样一来,窦明屋里服侍的人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可谁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却没有办法靠近。   他低声地在窦明耳边说了几句话。   “你说什么?”窦明跳了起来,惊骇地望着纪咏,表情有些呆滞。   “你听的没错。”纪咏冷冷地道,“只要你帮我办成了这件事,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不然两笔账一块算,可就不是把人卖到烟花之地这么简单了。”   窦明不由打了个寒颤,看着纪咏的目光闪过一丝恨意,狠狠地道:“你,你为什么这么做?”声音嘶哑,好像很激动,又像是很害怕。   “你不用知道为什么。”纪咏轻蔑地瞥了窦明一眼,冷冷地道,“你只要把我交待的事做好就行了。”   窦明垂下了眼睑,脸色晦涩难明。   纪咏扬长而去。   窦昭很快就知道纪咏和窦明单独碰过面了,她很担心,对陈曲水道:“这两个人,一个是水一个是火,是绝对走不到一块的。他们能凑在一起,事情绝对不简单。既然怎么也探听不到纪咏和窦明说了些什么,那就只能紧盯着他们两个人了。”   陈曲水微微颔首。   魏廷瑜再次提了贵重的礼品登门拜访。   窦世英依旧没有见他。   魏廷瑜站在窦家花厅的台阶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眼看着就要立冬了,婚事再不定下来,那就只有等到明年春天了。   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回家好过年。   今年是他除服后的第一个春节,家里除了他就是母亲,如果窦昭能早点过门,母亲也有个做伴的,正月里走亲访友,也热闹些。   怎样才能让岳父消气呢?   魏廷瑜思忖着,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他回过头去,看见个风姿绰越的女孩子,穿了件桃红色的褙子,油绿色的湘裙,眉目如画,仿佛早春含苞待放的一朵桃花,让他眼睛一亮。   “您是济宁侯吧?”女孩子主动地和他打招呼,“我在家里排行第五。”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让人觉得很聪明,“我父亲为难您,您有没有觉得很委屈?”   原来她是窦家的五小姐。   魏廷瑜连连摇头。   窦明却不待他说话,已道:“古有三顾茅庐,您这才来第二次,还早着呢!”   魏廷瑜大喜过望,忙道:“多谢五小姐指点!”   窦明抿着嘴笑了笑,被一群丫鬟簇拥着和魏廷瑜擦肩而过。   第三次,窦世英终于在花厅里见了他,虽然只说了短短的两句话客气话,但已让魏廷瑜长长地松了口气。   走出窦世英的书房,他又遇见了窦明。   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她正往书房里去。   窦明朝他眨着眼睛。   他拱手作揖,作出感激涕零状。   窦明抿了嘴笑。   魏廷瑜讪讪然地摸了摸头。   两人再次擦肩而过。   魏廷瑜得了窦世英的两句话,觉得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遂去了景国公府,让魏廷珍帮他请媒人和窦家商量婚期。   魏廷珍知道弟弟刚去了静安寺胡同,忙道:“窦大人怎么说?”   魏廷瑜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说了些‘百年修得同船渡,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要学会彼此尊重地过日子’之类的话。”   魏廷珍皱眉:“没有提嫁妆的事吗?”   “这不是媒人的事吗?”魏廷瑜奇道,“我提,不太合适吧?”   魏廷珍气结。   窦昭年纪已经不小了,魏家有退亲的意思,窦世英气也生过了,谱也摆过了,不是应该说些嫁妆什么的,补偿一下魏家吗?   她看着弟弟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懒得跟他多说,跟母亲田氏商量后,请了延安侯夫人帮忙,带着官媒去窦家商量成亲的日子,媒人则是延安侯和景国公府的二爷张继明。   窦世英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心里隐隐为长女可惜。   怎么就许了这么个不搭调的人家?!   又埋怨起赵谷秋过早地为女儿订下了这门亲事。   他对纪氏道:“婚期不急,我请了钦天监的人帮着看日子,等那边回了信再说。”   窦昭要出嫁,窦世英一早就请了纪氏帮着主持。   窦家请来说媒的是蔡弼的太太,媒人是杨森和蔡弼。   杨森和窦世枢的私交很好。   纪氏和蔡太太商量:“我们家七老爷的意思,是想等钦天监的日子算出来了再说。”   “这样也好。”蔡太太和丈夫一样,也是个热衷于权势之人,窦家有喜事,她很乐于两边递话。   魏家就等着窦家选定日子。   这一等就等到了立冬。   魏廷瑜急起来。   魏廷珍则恍然大悟。   敢情人家根本就没忘记当初的事!   她顿时恼羞成怒,道:“他们不是让我们等着吗?我们等着好了!”   然后就是腊八。   窦昭的计策奏了效。   满京都的人都在传魏家不满意窦家这门亲事,要退亲。   窦家四小姐来京都快半年了,婚期都还没有订下来,就是证明。   而当事人通常都是最后一个听到消息的。   窦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值春节。   五太太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憋得差点闭过气去。   大风大雪的,她站在垂花门门前一直等到酉时,才等到了大年夜就进宫陪皇上共庆佳节,初一一大早还要上朝给皇上恭贺新春,然后主持了一系列打春牛等庆典的窦世枢。   疲惫不堪的窦世枢揉了揉太阳穴,道:“明天一早我就请了七弟过来说话。”   五太太心中稍安。   二太夫人却不屑地道:“他那个性子,说了等于没说。”   五太太和窦世英并没有太多的接触,闻言心弦又绷了起来。   她请二太夫人拿主意。   二太夫人叹气,道:“要是别的事,还能和寿姑商量商量,这件事,只能让他们自己拿主意了。”   可若是任满京都的人这样说,窦家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总得做点事挽回一下窦家的声誉吧?!   五太太默然。   天寒地冻的,窦昭和窦世英却自得其乐地在窦世英的书房里烤红薯吃。      第一百九十章 谈心      红彤彤的火光映在窦昭的脸上,平日爽朗的面庞此时显得有些忧郁。   窦世英用火钳拨了拨银霜炭,笑道:“怎么了?兴冲冲地跟着我跑了回来,又怏怏不乐的,是不是觉得家里不好玩?你也别怪明姐儿,她就是这个性子。你就当是陪我好了。”   因有二太夫人在,大年三十,他们在槐树胡同吃的年夜饭,又一起守了岁,听了京都九九八十一寺的报春钟声之后,这才打道回府。   窦明却打着哈欠说太累,径直回房歇息去了,把窦昭撇在了垂花门门口。   窦世英就拉了窦昭到书房里烤红薯,还美其名曰“你小的时候,我常常和你在书房里烤红薯”。   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窦昭在心里暗暗嘟呶着,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在想我们家和魏家的婚事……”   窦世英拿着火钳的手一僵,表情也多了几分凝重,道:“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女儿不可能完全不知道,但如果说槐树胡同的人把什么都跟窦昭说了,以五嫂治家之严,那也是不可能的。   窦昭正色地望着窦世英:“我听说魏家要退亲……”   “胡说八道!”没等她的话说完,窦世英已沉着脸喝斥一声,“是谁告诉你的?前几天魏家还请了廷安侯夫人来商量婚期,不过是没有挑到好日子,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爹爹何必骗我?”窦昭冷静地道,“七太太去了哪里?就算是生病,这大过年的,也应该接回来吃顿团圆饭才是。王家前些日子来送年节礼,派来的人怎么问也没问七太太一声?爹爹不要以为我还是个七、八岁不懂事的孩子。”   窦世英哑然。   窦昭趁机道:“我也不想嫁入魏家!”   窦世英大惊失色:“那怎么能行!我不过是气魏家对你不敬而已,魏家又没有大错,就算是有些异样的心思,那也是景国公世子夫人从中捣乱,与魏家有何关系?济宁侯又三番两次地来家里道歉……你不要听那些妇人怂恿,两家结亲,哪怕是得意亲家,也会为了嫁妆聘礼之类的事有些不快的,哪有一说不拢就退亲的道理!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些都是爹爹的事,你到时候只管高高兴兴地嫁过去就行了。对了,你出嫁的时候,是喜欢让十一背你上轿还是十二背你上轿。”又后悔,“如果你有个亲兄弟就好了。”   窦昭才不会被窦世英乱了思绪,她笑道:“人家蔡大人年过四旬还给十嫂添了个弟弟,您现在给我添个弟弟也不迟啊!”然后道,“爹爹也不要岔开话题,我是真心不想嫁到魏家去。”   窦世英听着急了起来。   窦昭忙道:“爹爹您稍安勿躁,听我把话说完。”   窦世英微愣。   窦昭已道:“我仔细想过我和魏家的亲事,总觉得和他们家没有缘分——早些年,老济宁侯在世时,魏家对我们家冷冷淡淡的,我们家也没有把这婚约当个事,直到我十三岁,两家的婚事也没有个说法。后来,何家来提亲,我们家不想卷入何家兄弟的纠纷中去,这才拿了魏家的婚约做借口,魏家碍于情面,勉强答应了,结果老济宁侯又去世了。好不容易等到济宁侯除了服,我也守了三年,如今拨云见日,终于到了要商量婚期的时候,却又传出魏家要退亲的谣言,这一波三折的……我就想起您从前说过的话,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不强求。或许,我就算是嫁到了魏家,日子也会过得很艰难。既是如此,又何必非要强求?毁了自己的一生!要知道,说出这话的可是魏家的大姑奶奶,济宁侯府又一向唯这位大姑奶奶马首是瞻的!”   窦世英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可退亲……他还是犹豫道:“话虽如此,可这日子也是人过出来的,嫁到谁家没有个矛盾的?魏家的大姑奶奶是有些不靠谱,可她毕竟是嫁出去的姑奶奶,济宁侯是独子,又已经承了爵,没有手足阋墙、妯娌之争,比起那些人口繁杂的高门大户,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你要往好里想才是。”   两世为人,窦昭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仅凭自己的一席话就能打动父亲,让他出面帮自己和魏家退亲,要不然,自己又何必以柔克刚,要从魏廷珍身上下手呢?   在父亲和长辈们的眼里,魏廷瑜就算不成材,好男风,甚至是没有成亲就整出个庶长子来,这些都不算是什么大错,要紧的是对与窦家结亲重视不重视,对自己这个结发妻子敬重不敬重,所以只要魏廷瑜表现出浪子回头的诚意,打发了娈童和小妾,低眉顺目地上门道歉,给足了窦家面子,这门亲事就还得将就。   这也是为什么窦昭怕纪咏插手的原因。   纪咏看重个人的感受,他的计策往往以人为根本。这是帝王之术,也是臣子之术。因为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立刻改变格局,所以他能算无遗策。   可这婚姻之中,女子的感受,从来都不是阻碍联姻的重要因素,她对魏廷瑜的反感不会起到任何的作用。   窦昭暗暗摇头。   纪咏虽然只和窦明说了一句话,可以纪咏的能力,以窦明对他的忌惮,只怕这一句话就足以改变窦明的态度。   他到底要窦明干什么呢?   纪咏擅用人心,自己应该从这方面去想才是。   那窦明最渴望的又是什么呢?   打倒自己?!   窦昭心中一震。   难道……纪咏让窦明去引诱魏廷瑜不成?   她暗叫一声糟糕。   如果真是这样,魏廷珍也承受不了这个丑闻,窦魏两家只可能联手把这桩丑事压下去,尽早安排她和魏廷瑜的婚事……   这个混蛋,就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   窦昭要窦世英给她许诺:“魏廷珍如果不亲自登门道歉,您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把我嫁过去。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这个时候他们魏家都不低头,我要是嫁过去了,还能有好日子过?”   只要女儿不吵着要退亲什么的,窦世英都好说,何况窦昭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他连连点头,笑道:“你以为爹爹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啊!”   就算是懂,恐怕也懂得有限吧?   窦昭嘻嘻地笑,和父亲吃着红薯,陪着他聊了会天,直到一夜未眠的父亲神色间露出些许的疲惫,她这才起身告辞。   窦世英送她到了大门口,叮嘱她注意添减衣裳,让她没事就回来玩。   窦昭眼眶一湿,强露出个笑脸和父亲挥手作别。   马车拐到了鼓楼下大街。   陈曲水上了马车。   窦昭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他。   陈曲水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不,不会吧?五小姐应该也没这么糊涂吧?一旦事发,她恐怕处境堪忧……”   “她要是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就不是现在的窦明了。”窦昭道,“你一定要安排得力的人紧紧地盯着她,别让她和魏廷瑜闹出私相授受的丑闻来,否则这件事会变得更麻烦——不仅退不了婚,还会搭上窦明的名声,我们又得为纪咏收拾乱摊子。”   “我知道了。”陈曲水郑重地点了点头。   窦昭问他:“那边的事进行得如何了?”   她从来都不是个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之所和父亲谈心,是希望做个铺垫,事到临头,父亲不要太慌乱。   窦昭还有其他的安排。   这才是她能退婚的保障。   陈曲水笑道:“进行得很顺利。五太太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窦昭微微点头。   只有让窦家下不了台,窦家才可能会一怒之下和魏家解除婚约。   汪家和华家说亲的时候,她让陈曲水收买了汪清淮身边的一个婆子帮着传话。   汪清淮果然派了体己的人去蔚州仔细地打探了华家长子的底细,发现华家的长子虽然在女色上很干净,脾气却十分的暴虐,动辄就打伤、打残人,甚至连自己的乳娘,一言不和都打得瘫痪在床。   他怎么会同意自己的胞妹嫁给这样一个人?   以汪清淮在汪家的影响力,这件事自然也就黄了。   到时候只要窦家摆出魏家不上门赔礼道歉,窦家不就会轻易允诺婚事的姿态,以魏廷珍的脾气,肯定不会轻易低头。两家僵峙之中,窦昭再通过金嬷嬷或是吕嬷嬷把汪家拒绝了华家求亲的事在魏廷珍耳边嘟呶几句,一边是高傲不好相处的窦家,一边是向来和魏家交好的汪家,魏廷珍肯定会打汪清沅的主意。   只要魏廷珍动了心,她肯定就会有所举动。   窦昭再安排人把这件事告诉五太太……窦家受了这样的羞辱,肯定会和魏家退亲的。   这样一来,从头到尾都是魏廷珍在觊觎汪清沅,就算是消息传开来,对汪清沅也没有什么伤害,自己也达到了退亲的目的。   至于说魏家和汪家之后会怎样,就看廷安侯夫人怎么打算了。   汪清沅已过了说亲的最好时机,不是没人来廷安侯府登门求娶,而是廷安侯很疼爱这个女儿,想给她找个品行端正,相貌出众的。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对于性格好强的窦昭来说,魏廷瑜不是良配,但也许对于温柔敦厚的汪清沅来说,他会是个好丈夫。   上一世,汪清沅不就差点嫁给了魏廷瑜。   就算这世有所变化,至少汪清沅不用嫁给华家的长子,也能少些遗憾。   窦昭思忖着,回了槐树胡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教训      二太夫人由六太太纪氏陪着,正和五伯父的两个儿媳妇郭氏、蔡氏及窦政昌的媳妇韩氏一起打叶子牌。   看见窦昭进来,六太太忙起身笑着朝着她直招手:“快过来,帮你伯祖母看看牌。”   二太夫人的眼神不好,打牌的时候必须得有个人站在她身后悄声地帮她报牌,然后在关键的时候帮她打几把。   窦昭知道这几年纪氏的眼神也不太好了,想必像这样帮二太夫人看牌,对纪氏也是件吃力的事。   她笑盈盈地坐到了二太夫人身边。   二太夫人就和窦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郭氏几个则在旁边听着。   “见到你父亲了?”   “见到了。”   “怎么没在家里多呆一会儿?”   “翰林院里的几个后辈来拜访父亲,邀了父亲一起去静安寺听主持讲经,我就先回来了。”   二太夫人点点头。   窦昭忙指了桌上的牌:“伯祖母,孔已已。”然后帮二太夫人抽了一张“孔”,一张“已”丢在了牌桌上。   蔡氏则乖巧地在二太夫人面前凑趣:“还是四妹妹眼明手快,我们想讨老祖宗一个巧都讨不着了。”   二太夫人呵呵地笑。   大家的注意力终于放回到了牌桌上。   待到要用晚膳的时候,窦昭已经帮二太夫人赢了十几两银子。   蔡氏挽了窦昭的胳膊:“没想到四妹妹还是个高手,帮着老祖宗把我们的银子都赢了去。”   “就你皮!”不过几天的功夫,二太夫人就喜欢上了这个活泼的孙媳妇,说起话来既亲昵又随和。   纪氏和韩氏都笑了起来。   郭氏不由得眼神一黯。   五太太走了进来。   “娘,您看晚膳摆在什么地方好?”   二太夫人住进槐树胡同之后,不管多忙,五太太都坚持晨昏定省,服侍二太夫人用膳,恪守媳妇的本份,让二太夫人非常满意,也因此对五太太十分的宽和,免了五太太服侍用膳,五太太却十分地坚持,最后改为了只服侍晚膳。为此,二太夫人不止一次地叮嘱窦世枢,要对五太太好一点。   五太太今天的脸色有点难看,笑容也很勉强。   窦昭猜她正为魏家要退亲的谣言烦恼。   她虽不是窦家宗妇,但在窦氏家族里,窦世枢的官做得最大,妻凭夫贵的同时,也要承担责任和义务——这件事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窦昭就找了一个机会吩咐素心:“你去和纪公子说一声,我有话跟他说,让他有空就过来一趟。”心里不免感慨,在真定的时候,虽然上面有很多的长辈,但她和祖母住在西窦,有什么事大家都来禀了她,她一言九鼎,什么事都能自己说了算数;来了京都,虽然上面的长辈少了,但她却住进了槐树胡同,有什么事大家或禀了窦世枢,或禀了五太太,再不济,也会禀了六太太,没她什么事,就算想见见陈先生,也很不方便,更不要说见纪咏了。   说起来,还是真定好啊!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纪咏过了五、六天才来见她。   这个时候,五太太已经听说了魏廷珍相中廷安侯府小姐的消息,气得正和六太太关了门一起想对策。   纪咏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炕边的太师椅上,问窦昭:“你找我干什么?不会是想跟我说要和魏廷瑜退亲吧?”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   看样子,纪咏对自己坚持嫁给魏廷瑜始终耿耿于怀。   窦昭问他:“你让窦明帮你干什么?”   纪咏微微一愣,道:“你知道了?”然后有些好奇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窦明被你捉住了小辫子?”又叹道,“我就知道窦明靠不住,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露馅了!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窦昭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纪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大声地道:“好了,好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不就是想知道我让窦明干了些什么吗?我告诉你就是了。我看着魏廷瑜那小子没什么定力,就让窦明哄魏廷瑜陪她去逛大相国寺……”   说来说去,还是要造成窦明和魏廷瑜私相授受的假像。   窦昭不由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平复了情绪,问他:“然后呢?”   “什么?”纪咏有片刻的狐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道:“不过是想看看魏廷瑜会不会上当罢了……”   窦昭望着他的眼睛,打断了他的话:“我以为,你会尊重我的决定。”   纪咏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不以为意的嬉笑渐渐褪去,露出些许的凝重。   “或者,你是不相信我的判断?”窦昭继续道,“所以我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只要你认为是错的,你都会想办法帮我去纠正,直到我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为止。”   不是这样的!   纪咏下意识地想去反驳,可话到了嘴边,他又觉得不管自己怎样辩解,好像都显得不够铿锵有力似的。   “纪表哥。”窦昭真诚地凝望着他,“我希望你能对我多一点信心,不要再插手我的婚事了。如果我需要你帮忙,自然会向你求助的。”她说着,嘴角微翘地朝着纪咏笑了笑。   纪咏笑不出来。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好像有块大石压在他的心上般,让他喘不过气来。   外面突然传来了阵喧哗声。   这里是窦家的内院,怎么会有这样的响动?   窦昭眉头微蹙。   素心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也顾不得纪咏在旁边,急急地道:“不好了,五小姐要和济宁侯去同游大相国寺,被高总管发现,堵在了大门口。”   虽然知道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可事到临头,亲耳听见,还是让窦昭脸色一变。   窦明是有意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吧?   如果她和魏廷瑜去同游大相国寺,不仅她的名声完了,就是窦家的名声也完了,二太夫人是绝不会放过她的;可她要是没能和魏廷瑜同游大相国寺,又没办法向纪咏交待。只有这样最好——既堵住了纪咏的嘴,又不至于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她看了纪咏一眼。   纪咏的脸色非常之难看。   他认为浅薄无知的窦明,认为只要一吓唬就会乖乖就范的窦明,却在关键的时候摆了他一道,而且还是完全遵照他的要求行事,让他挑不出任何的不是。   窦昭吩咐素心:“我们去看看!”   把纪咏一个人留在了花厅。   早春的午后,透过玻璃窗洒落在花厅里的阳光虽然让人感觉到温煦暖人,可风吹在身上却依旧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纪咏凝视着阳光里乱舞的尘埃,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窦家。   没几日,他就得到了消息,魏家再次请了媒人到窦家商量婚期。   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的纪咏不由狠狠地骂了一句。   纪老太爷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宠溺地道:“听说你不舒服?我看你精神挺好的。是谁惹我们家见明不高兴了?要不要曾祖父帮你打他。”一副哄小孩的口吻。   纪咏觉得很烦。   他看了曾祖父一眼,懒懒地道:“您今天怎么没有和堂兄他们一起出去玩啊?”   言下之意是让纪老太爷哪里好玩哪里玩去。   纪老太爷嘿嘿笑着坐在了纪咏身边,道:“听说窦家和魏家已经开始商量婚期了,看样子,你的计策没什么用啊!”   纪咏骇然,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望着纪老太爷。   纪老太爷笑得更欢畅了:“你想坏了济宁侯的名声,从而让窦家对济宁侯不满和魏家退亲,结果却把英国公世子给牵扯进来了,济宁侯的名声没有坏成,还和宋墨结了梁子。然后你又教唆着窦明诓了济宁侯同游大相国寺,结果窦明没有出门事情就败露了,窦家不仅没有和魏家退亲,而且彼此冰释前嫌地坐了下来商定婚期……见明,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啊?”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纪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纪老太爷就道:“我说见明啊,你小时候披着块布就从屋檐上跳了下去,说是要学鸟飞;后来烧了半边祖屋,说是要炼长生不老丹;再后来,你说要做佞臣,这样就能在三十岁以前拜相入阁,给纪家一个交待了……这些事,这些话虽然都荒诞不经,但好歹总有个理由。你看看你现在,人家窦家四小姐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想嫁到魏家去,可你倒好,非要把人家的亲事给拆散了,你倒说说看,你这到底是为了哪一桩?”   仿佛听老师出题,纪咏立刻进入了战备状态。   “既然所有的事您老人家都知道了,那您说说看,魏廷瑜这种人,配得上四妹妹吗?四妹妹要是嫁给了魏廷瑜,还不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好比是狼毫配了青花瓷的笔杆,看着好看,用起来却不好用。”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纪老太爷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时时带着几分好奇而神采奕奕的眸子因为平添了些许的肃然而显露出几分锋芒,“我记得有一次我带着你和敏哥儿、讷哥儿去龙虎山拜访天一教的教尊,路上看见人一妇人带着个失去双腿的三、四岁女童向我们乞讨,敏哥儿和讷哥儿都露出怜悯之意,将自己的压岁钱赏了那妇人,只有你,扭头就跳上了马车,占了个最好的位置,还道:天下乞讨的人多着呢,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个妇人,仅仅因为她带的女童失去了双腿,我就应该救济她们不成?这天下巧妇伴拙夫的事多着呢,难道仅仅因为窦家四小姐是你的表妹,你就应该拔刀相助不成?”   纪咏闻言,额头上渐渐冒出豆大的汗珠!      第一百九十二章 慌乱      此时的槐树胡同,已经乱了好几天了。   五太太领着长媳郭氏遣了窦明身边服侍的,反反复复地讯问窦明,魏廷瑜为何要邀她同游大相国寺;六太太则领着儿媳韩氏照顾被气昏了的二太夫人;蔡氏主持着家里的大局,一会儿指使丫鬟给坐在书房相对无言的六老爷和七老爷奉茶送点心,一会儿指使贴身的嬷嬷去打探把自己关在厢房里谁叩门也不开的窦昭怎样了,一会儿指使小厮去大门口看看五老爷从衙门里回来了没有……虽然忙得团团转,却面色红润满脸光泽,显得神采奕奕,十分的精神。   很快,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嚣。   蔡氏贴身的嬷嬷忙道:“十奶奶,老爷回来了!”   蔡氏点头,正了正衣襟,快步迎了上去。   窦世枢神色严肃,不怒自威,问蔡氏:“寿姑怎样了?”   窦世横和窦世英可以请了假在家里处理这件事,他却不能丢下公事不管。   蔡氏闻言神色一黯,轻声地道:“谁敲也不开门……”   窦世枢皱眉,道:“这可不行!你怎么也要劝她吃点东西。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又问,“魏家的媒人来,怎么说?”   窦昭谁也不理,自己有什么办法?   蔡氏在心里嘀咕着,脸上却谦和恭敬地道:“说三月初二是好日子。七叔心里虽然很难过,但也没说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正院,就看见郭氏扶着面带倦色的五太太从东厢房里走了出来。   看见窦世枢,五太太微微一愣,和郭氏上前给窦世枢行了礼,道:“老爷怎么这么早就下了衙?”   窦世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哪里有心思坐在那里听他们摆龙门阵,找了个由头就回来了。”然后看了看关着窦明的东厢房,“明姐儿怎么说?”   五太太没有作声。   郭氏和蔡氏会意,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五太太这才低声道:“说是之前济宁侯来家里赔礼道歉时,她遇到了,就帮着说了两句好话。这次窦家一直不允诺婚期,济宁侯急得不得了,就邀了她在大相国寺里碰头,想让她帮着探探消息。我查过了,她没有说谎,两人之间应该没什么……”   窦世枢冷哼一声,刻薄地道:“我看是还没来得及有些什么吧!”   五太太不敢吱声。   丈夫最恨这种事,他自己也克己自律,不仅没有通房侍妾之类的,就是在她怀孕的时候,也是睡在书房里由小厮们服侍着。   窦世枢这样发泄了几句,心情好多了,对五太太道:“我们先去看看寿姑。”   五太太应喏,和窦世枢往窦昭住的西厢房去。   西厢房的窗棂就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素兰利索地转身跑回了内室,急急地道:“小姐,五老爷和五太太过来了。”   窦昭忙将口中的酥饼咽下,喝了口水,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道:“除了五老爷和五太太,还有谁?”   “就他们两位。”素兰说着,素心已把炕桌上的糕点麻利地收进了旁边的高柜里,转身帮窦昭拍了拍衣襟,又拿了个大迎枕放在窦昭的身后。   窦昭刚刚“虚弱”地躺下,外面就传来叩门声:“寿姑,我是你五伯母啊!我和你五伯父来看看你。”   素心用指尖沾了点温热的茶水涂在窦昭的眼角,这才高声应了句“来了”,示意素兰去开门。   素兰会意,迎了五太太进来。   窦世枢不好进侄女的内室,站在门外。   窦昭正有气无力地由素心扶着下炕。   五太太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扶了窦昭,忙道:“快躺下,快躺下。又没有旁的人。”   “让五伯父和五伯母担心了。”窦昭气若游丝地道,“我没什么事,过几天就好了。”   五太太望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孔,不由在心里暗暗摇头。   这孩子,命运也太不济了。   婚事一波三折的,到现在也没有个定数。   “还说没什么,人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五太太心疼地道,就要搀她到炕上坐下。   窦世枢还站在门外,窦昭自然不能坐下,她强打起精神般地给窦世枢行了个礼,还没有说话,眼泪先籁籁地落下:“五伯父,我不想嫁到魏家去,求您给我做主!”   五太太不禁叹了口气。   窦世枢沉默半晌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前有何家求娶之事,现在若是又和魏家退了亲,以后只怕姻缘上会有些艰难。你五伯母已经问过明姐儿了,那济宁侯不过是想求明姐儿帮着在你父亲面前说几句好话,又怕你父亲烦他,这才约了明姐儿在外面说话,并不是像别人传的那样,和明姐儿游什么大相国寺。瓜田李下的,我也知道你心里难过。不过我向你保证,他们两人再也不会如此了。明姐儿我会让你五伯母好好管教的,你只管安心嫁过去就是了……”   窦昭就知道会这样。   “五伯父,我不会嫁到魏家去的。”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毅然决然,再次道,“我丢不起这个脸!魏家要娶也可以,让他们抬着我的牌位进门好了。”   窦世枢和五太太默然。   ※※※※※   远在城东的英国公府颐志堂里,宋墨披着件猞猁狲毛氅,坐在窗边的书案前认真地看着手中的笺纸。   初春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面庞仿佛玉琢冰雕般莹润,又透着几分清冷,显露出高华的气质,以至于站在他面前的杜唯眼角的余光忍不住被吸引着飘了过去。   “这样说来,济宁侯的婚期定在了三月初二啰?”   宋墨清越的声音回荡在书房里,让杜唯心神凛然,忙收敛了心思,恭谨地应了声“是”,道:“魏家已经开始修缮新房了。”   窦昭去年秋天就到了京都,魏家这个时候才开始修缮新房,早干什么去了?   宋墨抿了抿嘴,朝杜唯挥了挥手。   杜唯忙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宋墨重新拿起桌上的笺纸,发起愣来。   窦昭的婚事,很奇怪。   他刚把魏廷瑜夜宿南风馆的事压下去,大相国寺的事就被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警告了张原明几句,魏廷瑜立刻醒悟过来,亲自到静安寺胡同赔礼道歉,好不容易窦家的态度有所缓和,京都又传出魏家相中了延安侯家的嫡幼女的消息。而且连魏廷珍说了些什么、去了汪家几次、都带了些什么礼品、廷安侯夫人见魏廷珍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招待魏廷珍的时候上的什么茶……都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还不是让人最惊悚的。   最惊悚的是他派了杜唯去调查这件事,竟然发现那些传闻全都是真实的!   窦家和魏家的关系再次降到了冰点。   窦昭和魏廷瑜的婚事再次搁浅。   接着异峰突起。   窦明突然和魏廷瑜搅到了一起……魏家被迫向窦家低头,再次遣了媒人去商量婚期,这一次窦家为了掩盖窦明和魏廷瑜的丑闻,很快就答应了婚期。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刚烈的窦昭又怎么会答应嫁入魏家?   仿佛有双无形的手,一直在暗中操控着窦昭的婚事,让窦魏两家的关系不断地恶化,最后甚至一度走到了退亲的边缘。   这个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窦昭是否觉察到了?   还有纪咏,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   宋墨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炉上烤似的,片刻都不能安生。   不知道窦昭现在怎样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窦家如果愿意为窦昭出头,就应该退婚而不是答应什么鬼婚期才是!   宋墨好像看到了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哭泣的窦昭。   他的心像被刀剜了一块似的。   “陈核,陈核!”宋墨站起来高声喊着自己的乳兄。   陈核小跑着进了书房。   “你去趟鼓楼下大街窦家的笔墨铺子,就说我要见四小姐。”   陈核愕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应声而去。   宋墨在书房里来回地踱着步,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激愤还是悲伤。   既然窦家不管窦昭,那他来管好了。   只要窦昭答应,他就帮窦昭退了这门亲事。   他可不会像纪咏那样上蹿下跳的,尽做些不靠谱的事。   魏家要退亲的谣言还得继续散播,这样就可以遮盖窦明和魏廷瑜的丑事。只要无损窦家的声誉,窦家就会在退亲的事上保持沉默,这样一来,就少了一层阻力。   然后和魏廷珍谈条件。看她是想为魏廷瑜谋个好差事,还是为魏廷瑜结门好亲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有一样能让魏廷珍心动。   魏家要退亲,窦昭不肯嫁,这门亲事自然也就黄了。   宋墨琢磨着得跟顾玉说一声,让他在丰台大营、金吾卫之类的皇家亲卫里给魏廷瑜腾个好点的位置,至于亲事,托父亲的福,京都有哪些适龄待嫁的小姐他几乎全都知道了。   公主、郡主娶不到,嫁妆丰厚、品貌端庄的伯侯千金,由他保媒,却不是什么难事……   宋墨越想越觉得可行。   而纪咏却眼神茫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窦昭变得如此与众不同!   他明明知道窦昭要嫁给魏廷瑜,他还设计让魏廷瑜上了赵紫姝的床,想以此让窦昭从此对魏廷瑜不屑一顾;他明明知道窦昭对窦明有心结,还让窦明与魏廷瑜私相授受,想以此让窦昭从此无法忍受和魏廷瑜在一起……   窦昭说,他不尊重她的决定。   那是因为他认为窦昭的决定是错误的。   可他明明知道窦昭聪明又能干,为什么会怀疑她的决定呢?   纪咏站在那里,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   纪老太爷却嘿嘿地笑了几声,捻着胡须优哉游哉地走出了纪咏的内室。      第一百九十三章 直击      纪咏陷入沉思中。   韩家老六快死了,家里人还是应韩家的要求把令则堂姐嫁了过去,他知道后也不过是嗤之以鼻地冷哼了一声。   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的选择承担后果。   既然令则堂姐明明知道嫁过去就意味着守寡,却还是嫁了过去,这就是她的选择,其他的人不应该干涉。   窦昭从小就和魏廷瑜订了亲,她想嫁给魏廷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有什么可指责她的?他又凭什么觉得她的选择是错的?   因为和魏廷瑜和别人喝花酒吗?   他自己不也参加了吗?!   因为魏廷瑜看赵紫姝的眼神色迷迷的?   他自己不也在千佛寺胡同过了一夜吗?!   因为魏廷瑜竟然上了窦明的当?   嗯……这点很重要,如果换成是自己,就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这可是踩了窦昭的底线,窦昭是绝不会原谅他的!   这次窦昭不就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给魏廷瑜了吗?!   纪咏想到这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可下一刻钟,他又觉得泄气。   这还不是因为魏廷瑜不了解窦家的事吗?   自己到底对魏廷瑜有什么不满的?   就算魏廷瑜再不好,关自己什么事?   从小祖父就告诉自己,看事情不要只看表面,要多问一声为什么?只有知道了缘由,才知道想到的到底是什么?才能知道事情的实质到底是什么,才能知道如何把握住这个人的心思,让这个人甘为自己所用。   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   纪咏摒弃那些杂念,第一次认真地问自己。   他想让窦昭讨厌魏廷瑜,他想让窦昭和魏廷瑜退亲,他想永远和窦昭像现在这样,吵吵闹闹,斗嘴嬉笑,只要是和窦昭在一起,就算她对自己讥讽冷嘲,就算她对自己睁晴说瞎话,就算她对自己鄙视敷衍,他都觉得有趣,他都甘之如饴。   纪咏大叫一声,抬头却发现曾祖父不见了。   他拔腿就朝曾祖父的书房跑去。   纪老太爷正跷着腿躺在醉翁椅上看书,看见纪咏进来,忙将书塞进了一旁的花瓶里。   纪咏忍不住小小地鄙夷了一下。   曾祖父又在看那些坊间私印的刻本了。   纪老太爷忙端容咳了一声,道:“怎么?想通了?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了?”   纪咏点头,道:“我要窦昭退婚!”   纪老太爷强忍着才没翻白眼:“敢情你原来干的那些事都不是想让窦昭退亲啊?”   纪咏正色道:“我原来只是想让窦昭讨厌魏廷瑜,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应该管那个该死的魏廷瑜干了些什么,我应该和魏廷瑜交好,利诱他退亲。”他的脑子快速地转了起来,“熙来攘往,皆为名利。我曾经去过济宁侯府,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海上生意利润最大,风险也大,我应该让他合伙走船,让他血本无归,然后趁机帮他保媒,给他介绍一个陪嫁丰厚,又愿意帮他东山再起的岳父,他肯定会退亲……”   纪老太爷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   纪咏愕然:“难道不行?”   自己的这个重孙,终于有点少年人的影子了。   “行,行,行!”纪老太爷笑眯眯地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是说,窦家和魏家退亲之后呢?”   纪咏摸了摸脑袋。   果然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啊!   纪老太爷叹了口气,道:“窦昭小小年纪,总不能因为被退了亲就守在家里再也不嫁人吧?就算如此,你呢?等你哪天成了亲,总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地往窦家跑,想什么时候见窦昭就什么时候见窦昭吧?”   纪咏瞠大了眼睛,不以为意地道:“那我娶她好了!”   语音一落,他脑子里轰隆隆顿如雷鸣。   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意吗?   他望着纪老太爷,眼睛瞠得更大了。   纪老太爷哈哈大笑:“总算开窍了,不然前头白折腾了。现在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还要做什么?”纪咏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里,没有反应过来。   “笨蛋!”纪老爷抽出本书狠狠地拍了拍重孙的脑袋,“你想娶,别人就一定要嫁吗?何况窦家和魏家还有婚约在身,岂是说退就能退的!你平时不是自诩天资聪明,无人能及吗?怎么到这个时候却成了榆木脑袋?”   纪咏的脑子终于恢复了正常,忙道:“以窦昭的脾气,现在肯定是不愿意嫁给魏廷瑜的了。窦家现在要窦昭嫁,不过怕把窦明的事牵扯出来,坏了窦家的清誉,只要魏廷瑜自愿退婚,窦家能给外人一个交待,这婚事自然也就黄了。我这就去找魏廷瑜,想办法让他先把婚期拖一拖。京都天天不知道发生多少事,过些日子又会有新鲜事给大家议论。到时候再退亲也不迟……”   纪老太爷恨不得拿把斧子把纪咏的脑袋劈开,道:“魏廷瑜是个什么东西?你都能设计他,别人难道就不能设计他?他同不同意退婚有什么用?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擒贼先擒王。不要管那些细枝末节的事,要抓住能影响大局的关键人事。你好好反省反省这次的事,先是没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就动手,动手之后;又没有看清楚谁是能影响事件进程的人;现在呢,脑子还像浆糊似的——你既然设计那魏廷瑜和窦明勾搭上了,窦昭也不想嫁给魏廷瑜了,窦家为了掩盖窦明的事才勉强认了这门亲事,魏家怕窦家追究魏廷瑜的失德,只好请了媒人匆匆订了个日子,万事齐全,只欠东风,你不因势利导,却要四处找借力……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说着,纪老太爷腾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瞪了纪咏一眼,道:“走,看我怎么帮你摆平这件事!”然后又抱怨道:“你给我学着点!”   纪咏张口结舌。   纪老太爷不以为意:“大丈夫快意恩仇,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像你这样,又想夺人妻又不敢出手,最后只会两不着实。你要好好地记往这次的教训。庙堂之上亦如此。你到底想干什么?谋福天下?还是只求自身?脸皮要厚,心要黑,才能成就大事!一味地清高,那是翰林院的学士;一味地逢迎,那是六部的小吏;要胸怀天下指点江山,不拘泥于一城一府的得失……”   纪咏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纪老太爷扬眉吐气。   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身为长者的尊荣。   看样子,有些事还真就不能太讲究。   窦昭虽然和魏家订过亲,可她能管得住纪咏,那就是良配!   念头闪过,纪老太爷乐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有窦昭看着纪咏,纪咏以后就会像正常的人一样生儿育女,谋求仕途了吧?   纪老太爷带着纪咏,去见了窦世枢。   ※※※※※   窦昭很快就觉察到事情有了变化。   首先是强颜欢笑的五伯母。她的笑容变得真诚愉悦起来,不仅不再追问窦明的事,而且开始主持槐树胡同的中馈,还有心情偶尔和身边服侍的丫鬟、媳妇们打趣几句。   其次是二太夫人。她的病很快好了起来,每次去给二太夫人请安,二太太看着自己的目光都充满了慈爱和宠溺,还常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对柳嬷嬷等人道:“寿姑太素净了些,得添几件像样的首饰才是。”然后就会让柳嬷嬷抱了她的镜奁来,或打赏一支金簪子,或打赏一串碧玉手串,对自己有种异乎寻常的喜欢。   再就是六太太,前两天还困惑地问她:“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窦明被送回了静安寺胡同看管。魏家来商量聘礼,你五伯母竟然说你年纪还小,婚礼的事,等过些日子再说。我问你五伯母发生了什么事,你五伯母支支吾吾的,什么也不肯跟我说。让我只管安心等着喝喜酒就是了。”   这两天却像变了个人,魂不守舍不说,好像有点怕面对她似的,看见她了也不像从前那样亲亲热热地挽着她说话了,而是躲着她,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和她直视……   整个槐树胡同就像狂风骤雨过后重新收拾一新了似的,大家又恢复了从前的安静从容,悠闲地做着自己的事。   在什么情况之下,六伯母会觉得无颜面对自己呢?   目前看来,只有自己的婚事了!   自己嚷着要和魏家退亲,六伯母是赞同的。虽然五伯父和父亲都希望自己能嫁过去,但这件事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而且这件事也不是六伯母能做主的,她不可能为了这件事就觉得愧对自己。   那是什么事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纪咏的影子。   他亲手导演了窦明和魏廷瑜的私相授受,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不合理啊!   难道……   窦昭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不,不可能!   纪家对纪咏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不可能让他娶自己这样一个有“暇疵”的女子为妻。   而纪咏如果没有得到纪家的支持,根本不可能打动窦家。   六伯母又一向认为只有像邬善那样待自己真挚赤诚,品德才学都有可取之处的人才是自己的良配。纪咏虽才华横溢,却性格跳脱,没有个定性,谁嫁给他都会很辛苦,不是丈夫的好人选……   窦昭高声喊着“素心”:“你去帮我仔细查查,五伯父这两天都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   如果自己猜得对了,这件事肯定得到了窦家上上下下的认同。要不然,五伯母也不会如释重负,二太夫人也不会每次都用那种赞赏的目光打量自己了。   窦昭眉头紧锁。      第一百九十四章 对策      过了二月二,风吹在身上已没有了寒意。   花树冒出嫩芽,青草从地上冒了出来,迎春花蓬蓬勃勃地恣意怒放,花开得漫枝漫坡,整个天空都跟着明亮起来。   窦昭穿了月白色的杭绸小袄、青色的八幅湘裙,安静地坐在后花园八角凉亭的美人靠上,宁静得如一泓潺潺流淌于山涧间的清泉。   纪家老太爷亲自出面,以支持五伯父的心腹——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方洲出任浙江布政司布政使为条件,和五伯父达成了默契。   只等和魏家退亲,就为她和纪咏订婚。   纪家怎么会突然看中了她?   而且还是在她罗敷有夫之时。   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纪家还怎么立足江南?   也难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秘而不宣!   窦昭从不妄自菲薄,也从不盲目自大。   论人品,相比那些贤名远播的孝女、烈女,她名声不显;论出身,她生母早逝;论相貌,她离倾城倾国还差得远;论门第,窦家虽然借着五伯父的入阁成为了北直隶排得上号的名门望族之一,可五伯父毕竟刚刚入阁,根基尚浅,江南百年世家林立,纪氏也是其中一族,纪老太爷不可能是为了家族利益要再与窦家联姻,何况纪家和窦家已经是姻亲了,娶了纪家姑娘的六伯父和五伯父是同胞兄弟,比起她这个快要出五服的堂侄女要亲得多,纪家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纪家希望通过她来约束纪咏。   窦昭思忖着,目光就落在了不远处的贴梗海棠上。   大红的花儿开了一树,艳丽如霞,灼灼如火。   纪咏知道纪老太爷的真正意图吗?   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窦昭觉得自己应该和纪咏见上一面。   只是还没等她吩咐素心,陈曲水拿了账册来见她。   “世子想见您一面。”他一面拨弄着算盘,一面道,“听那口气,好像知道您不愿嫁给济宁侯的事了。”   窦昭不禁头痛。   魏家的事还没有解决,纪咏便搅和了进来,现在又冒出个宋墨……   她道:“您跟世子说,我的婚事自有长辈们做主,请他不要插手。”   陈曲水很是迟疑。   窦昭把纪老太爷来访的来告诉了他。   陈曲水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相比魏家,纪家这门亲事可谓是门当户对了。   “我要退婚,却默许宋墨出手,这算是怎么一回事?”窦昭道,“何况宋墨的为人您也清楚,他不出手则己,若是出了手,一准成能。可之后呢?只怕我前脚刚和魏家退了亲,纪家后脚就会来提亲——纪家可不比魏家,他们能在庙堂上助五伯父一臂之力,若这门亲事定了下来,可就没那么容易退了。我要是抵死不嫁,不要说二太夫人、五伯父了,就是父亲、崔姨奶奶和六伯母,只怕也不会由着我任性,再闹下去,大家说不定会以为我疯魔了。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就是个死局了。难道我还真的嫁给纪表哥不成?那还不如嫁给济宁侯。至少济宁侯好唬弄,若是嫁给纪表哥,那睡觉只怕都得睁着一只眼睛。我这辈子就想舒舒服服地过过小日子,寿终正寝地驾鹤西去,没打算辅佐丈夫入阁拜相,名垂青史,我可没这本事。”   陈曲水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一把年纪了都没要死要活的,小姐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的。不过,小姐的话不无道理。纪见明虽然才高八斗,可也性情倨傲,不好相处。而且纪家嫡支六房,旁支十三房,加上依附他们的姻亲,加起来有百来户人家,嫁给纪见明,还就真不如嫁到济宁侯府去。”   或者是人生经历的原因,能理解她独善其身想法的人,只有陈曲水。   得到了他的肯定,窦昭心情大好。   她道:“我看这件事还得从魏家入手——只要魏家不同意退婚,窦家就不可能和纪家议亲。到时候纪家肯定会引诱魏家退亲的,只要我们抓住了魏纪两家的把柄,我们就占了大义,五伯父就休想把我嫁到纪家去。”   陈曲水沉吟道:“您的意思是,指责纪家破坏您的姻缘……这样一来,就算是五老爷想和纪家联姻,也背不起这狼狈为奸、迫害侄女的名声!”   “不错。”窦昭笑道,“魏家背信忘义,纪家恃强凌弱,我就能以此为借口,从此古佛青灯,再也不论婚嫁。看在我名下有西窦一半财产的份上,我相信二太夫人会说服五伯父把我留在家里的。”   陈曲水却担心道:“如果纪家和魏家就这样拖下去呢?济宁侯年纪不小了,家中又没有主持中馈的人,魏家不可能一直这样耗下去,最多今年秋天,这桩婚事就得有个着落了。”   窦昭笑道:“那您觉得纪家会这样和魏家耗下去吗?”   陈曲水不解:“拖着只可能对纪家有利,毕竟他们是不占道理的一方。”   “纪家的人要是这么想,就不会做出这种夺人妻室的事来了。”窦昭冷笑,“纪见明长成这样,您以为纪家的人没有一点责任?”   陈曲水苦笑。   窦昭道:“您帮我邀请济宁侯到家里一见吧!”   “是这里还是静安寺胡同?”   “自然是静安寺胡同。”窦昭道,“这里毕竟是五伯母主持中馈,行事多有不便。”又道,“您顺便给宋墨透个口风,说我们这边已经有了对策。免得他掺和进来,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十六岁的小姑娘无缘无故说要终身不嫁,听到的要么觉得是笑话,要么觉得她还不懂事,总会以自己的方法、方式劝她嫁人。   宋墨要是也存了这样的心思,说不定会亲自给她介绍一门亲事。   陈曲水点头。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窦昭送他至垂花门,转回身却迎面碰见了正要离开的纪咏。   “纪表哥!”窦昭和他打招呼。   他脸色通红,支吾着应了一声,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和她擦肩而过。   窦昭又好气又好笑,问送纪咏的小厮:“纪表哥来做什么?”   小厮笑道:“五老爷今年难得休沐,纪编修特意过来给五老爷问安,说了些学问上的事。”   窦昭“嗯”了一声,回了正院。   纪氏正和五太太说着什么,脸色有些不好看。看见她进来,两人齐齐打住了话题,不约而同地朝着她笑道:“回来了!”   窦昭笑盈盈地上前给两位伯母行了礼,挽了六伯母的胳膊。   六伯母身子微僵。   五伯母却笑道:“你看,你们这样站着,就像一对亲母女。”   六伯母没有做声。   窦昭嘻嘻地笑,趁管事进来请五伯母示下之机,她拉着六伯母进了西厢房,端出自己做的桃酥招待六伯母。   六伯母表情显得有些晦涩,她拿着桃酥,轻轻地拍了拍窦昭的手,低声道:“寿姑,若是六伯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一定要原谅我。”   窦昭明白。   一边是她,一边是娘家的长辈,她夹在中间很为难。   如果纪咏不堪还好说,至少六伯母有反对的理由。偏偏纪咏少年及第,是世人眼中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六伯母的那些顾忌,根本不是什么理由。   她笑着靠在了六伯母的肩头,嘻笑道:“儿不嫌母丑。您放心好了,就算你把说好了留给我的金项链给了十一嫂,我也不会怪您的。”   “你这孩子!”纪氏抚着窦昭的头发,心中更是酸楚,暗暗下了决心,若是纪咏敢有丝毫慢怠窦昭的地方,她就是和嫂嫂撕破了脸,也不能让窦昭受委屈。   她不由喃喃地道:“你别担心,你会过得很好的。”   窦昭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   魏廷瑜知道窦昭要见他,忙赶着做了件京都时下最流行的青竹色杭绸镶挖云纹的直裰,去了静安寺胡同。   这是重生后,窦昭第一次正眼打量魏廷瑜。   年轻的脸庞,唇边还可见细细的绒毛,正襟危坐,显得十分拘谨,让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喝茶!”窦昭指了指茶几上的碧螺春。   “多谢!”魏廷瑜红着脸喃喃地道,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而喝得太猛,他一下子被茶水呛着了,咳嗽起来。   窦昭忙让素心递了块帕子给他。   魏廷瑜窘然地道谢,神色到底比刚才轻松了些。   窦昭就道:“你想退亲吗?”   “没有,没有!”魏廷瑜闻言连连摆手,神色慌乱,“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窦昭道:“我也相信你和我妹妹没有什么……”   “四小姐!”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魏廷瑜已是满脸的震惊。   自从被人发现他和窦明约了在大相国寺见面,姐姐一句话也没有说,“啪”地就给了他一耳光,母亲更是哭个不停,就是向来待他如手足的姐夫,也目露失望之色,汪清海就更过分了,幸灾乐祸地问他:“是姐姐长得好看些还是妹妹长得好看些?”   只有窦昭,相信他和窦明没有私情。   “我和令妹,真的没什么!”他激动地道,“当初是令妹让人带话给我,说有急事找我,是关于我和你的婚事,让我悄悄去大相国寺,她的丫鬟在那里等我……”   窦昭是真的相信。   窦明又不是傻瓜。   “你不用解释,”窦昭道,“我相信你的话。”   “多谢四小姐!”魏廷瑜满脸的感激。   “只是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身心俱疲,家里的长辈们心中不虞,”窦昭道,“我们的婚事,是不是过些日子再说?大家都能喘口气,也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想想以后的事。”   魏廷瑜愕然。   窦昭这是什么意思?   说相信他,却又要把婚期往后拖一拖……   花厅的窗扇四开,仲春的姹紫嫣红映入眼帘,魏廷瑜却满心困惑。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变化      看见魏廷瑜的样子,窦昭只能叹气。   前世今生,他就很少有动脑筋的时候。   窦昭只好道:“大家现在的心情都不好,这个时候商量婚期,只怕没有什么好言语。好在只是口头上订了个日子,没有正式下请帖,不如把婚期往后拖一拖,等到两家人都心平气和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的确,母亲请了姐姐回去商量布置新房的事,姐姐就为了博古架上是摆一对天青色汝窑花觚还是摆一对时新的粉彩梅瓶发起脾气来,还说婚期订得太急,来不及准备,然后又抱怨他不应该和窦明定下大相国寺之约,要不然魏家和窦家早就退了亲,她也可以帮他求娶汪家的汪清沅了。以至于现在她不得不出尔反尔,和窦家坐下来重新商定婚期,不仅和汪家的婚事再无可能,还枉费她千方百计地找人把自己去延安侯家的事泄露出去……   想到这些,魏廷瑜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虽然不想退婚,但姐姐总是这样挑三拣四的,他也很无奈。   把婚期往后拖一拖也好,这样一来,也免得姐姐整天烦躁不安,拿他说事。   魏廷瑜笑着点头应“好”。   窦昭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摇头,想嘱咐他几句“与其整天无所事事,不如请个师傅在家里指导教习骑射,皇上向来注重秋围,如果在秋围的猎狩中能取个好名次,就可以进金吾卫、丰台大营了,令堂也不必整日替你担心了”之类的话,又想到前一世她鼓励魏廷瑜参加秋围,却被魏廷珍讥笑,说什么“我弟弟好歹也是个侯爷,总不能和那些连世子资格都没有的人一起争金吾卫、旗手卫的小旗、总旗吧”,魏廷瑜听了他姐姐的话,果然就这样玩了大半辈子。   她把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吩咐素兰送了他出门。   素兰却回来禀道:“我把侯爷送到了垂花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厨房里看看午膳好了没有,却看见侯爷跟着个婆子折了回来。我忙躲到了树后,待他们走远了,才派了个小丫鬟跟过去,那小丫鬟说,侯爷跟着那婆子进了五小姐的院子。”   窦昭抿了抿嘴,没有作声。   她是真心相信魏廷瑜没有打窦明的主意,可她也真心相信,魏廷瑜不可能忍心拒绝窦明的眼泪。   可有些事,还真的要靠自己的机缘造化,别人为他再着急也急不来。   ※※※※※   回到槐树胡同,五伯母正领着两个儿媳妇送客。   窦昭定睛一看,送的竟然是蔡弼的太太——五伯母的亲家、十堂嫂的母亲。   她忙上前曲膝行礼打招呼。   蔡太太上前一步就携了她的手:“哎哟,四小姐这也太客气了。”一面说,还一面笑盈盈地打量着她,十分的热情。   窦昭不动声色,和蔡太太寒暄了两句,和五伯母及两位堂嫂一起送走了蔡太太。   郭氏就悄悄地对她道:“母亲请了蔡太太过来商量和魏家退亲的事。”   窦昭愕然。   父亲知不知道这件事?   她想起前几天自己和父亲说,要找魏廷瑜问两句话,父亲还劝她,说什么“心里有事,说开了也好”之类的话,怎么不过几天的功夫,情况就全变了呢?   窦昭想问问父亲,但父亲好像很忙,连着几天都在宫里值夜,她都没找到人。   而蔡太太则频繁往来于窦魏两家之间。   窦昭很快就探到了消息。   魏家一开始不同意退婚,蔡太太找到了魏廷珍,魏廷珍说了一大堆话,不外乎是“窦家早去干什么去了?把魏廷瑜拖了这几年,婚事也被耽搁了,现在才说退婚,魏家的颜面往哪里搁?”,也不同意。   五太太错愕,随即冷笑,对蔡太太道:“不就是想敲我们窦家一笔吗?济宁侯的事我们家还没有和她理论,她反倒和我们家摆起谱来了!既然如此,那这件事就先放一放,等到大家的气都消了再说。”   蔡太太笑着应了。   宋墨那边得了消息,知道窦魏两家暂时不举行婚礼,婚期待定,觉得窦家还是看重窦昭的,不由松了一口气,加上得了窦昭的话,知道她自有主意,遂把心思放回了自己的事上。   他既然已经除了服,就得为自己谋个差事了。这样父亲就算是想陷害他,也没那么容易了。   皇上之前虽然提过让他去旗手卫或是丰台大营,这两处都是京都勋贵子弟想去的好地方。可对他来说,旗手卫的事太琐碎了,丰台大营要住营,都不适合他现在的情况。最好是去金吾卫,既是天子近卫,有什么事又可以随时走得开。   宋墨怕父亲知道他真正的意图,没找三公主,也没找顾玉,而是找到了汪渊,让他帮着在服侍皇上的时候给皇上递了个话,就说自己已经除服了,递了折子进宫叩谢之前祭祀自己母亲时皇上的赏赐。   皇上随口就问了一句:“英国公续弦了没有?”   “没有。”汪渊笑道:“英国公府如今就三个男丁,只怕是连只母蚊子也没有。”   皇上哈哈大笑,下了朝,召宋墨去说话,赏了他一个金吾卫前卫右指挥使不说,还给他赐了表字“砚堂”,并道:“你父亲只有你们兄弟两人,你母亲又早逝,你虽未及冠,但我还是赐你一个表字,你要争气,撑起英国公府的门庭才是。”   消息传出来,宋宜春脸色铁青。   他防着顾玉,防着三公主,甚至连宁德长公主那边也早有安排,没想到一向桀骜不驯的宋墨却走了阉党的路子,他忍不住鄙视道:“我看他迟早要做佞臣!”   就算是做佞臣,那也是以后的事。   陶器重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现在是世子爷打了您一个措手不及,顺利地入了仕,接下来只怕要对付世子爷就更困难了。   他不由道:“国公爷,您看,现在是不是应该考虑世子爷的婚事了?我听人说,自从有了皇上的这句话,那些有女儿待字闺中的人家,就常常邀了世子爷去家里做客……昨天,世子爷就是在长兴侯家喝的酒……”   如果没有汪渊之事,宋宜春肯定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可现在,陶器重的话音未落,他已勃然大怒。   他自认与石祟兰私交甚密,石家却拒绝了他的求娶。现在竟然还打起了宋墨的主意……石家,真是不要脸!   宋宜春不禁道:“还有哪些人家请他去喝了酒的?”   陶器重报出了一大串的名字。   宋宜春倒吸了口冷气,由恼变惊:“你快去打听打听,这几家的小姐都是什么品性?”   不能给宋墨娶庶女,这样面子上过不去;更不能娶嫡长女,那样内宅的事就完全掌握在了宋墨的手里。最好是看上去父、兄都十分能干,但本人却性情懦弱,没有什么主见的……   宋宜春在心里琢磨着。   顾玉却问宋墨:“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不知怎的,宋墨突然就想起了窦昭的话。   也许,窦昭是对的。   他既然对未来的妻子没有太多的期许,就以门第为重吧!   宋墨道:“除了景宜公主,还有哪位娘娘的公主在适婚的年纪?”   顾玉错愕地望着宋墨:“你,你不会是想尚公主吧?”   宋墨看着有趣,调侃道:“如果公主不行,郡主也可以啊!”   顾玉张了张嘴,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   宋墨笑着揽了顾玉的肩膀:“好了,好了,和你开玩笑的。我刚到金吾卫,有些事还没有理顺,现在不急着说这个,先看看我父亲的反应再说。”然后问起金吾卫都指挥使高远华来:“听说他是你的表姐夫,这个人如何?”   顾玉撇了撇嘴,道:“什么表姐夫,都不知道拐过几个弯了!不过,他这个人挺会钻营的,上次在会昌伯家喝酒,听沈青说,他差点拜了汪渊做干爹……”   ※※※※※   窦家要晾着魏家,魏廷珍恨窦明搅了她和汪夫人的交情,也不搭理窦家,转眼间就到了四月底,要送端午节的节礼了。   田氏有些为难了——这节礼送还是不送呢?   “自然是要送的。”魏廷瑜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被魏廷珍瞪了一眼,道,“都要退婚了,有什么好送的!倒是汪家那边,听说汪夫人受了风寒,有些不好,你应该去看看才是。”   这段时间魏廷珍的火气特别的大,他不敢多说,乖乖地去延安侯家探病。   好在两家常来常往,延安侯家也没有放在心上。   魏廷瑜出了汪家的大门,在街上应景般地买了些雄黄酒、茶叶、粽子之类的,送到了静安寺胡同。   窦昭陪着二太夫人去了三圣庵游玩,窦世英奉诏进宫筵讲,都不在家。   “五小姐呢?”   他来送礼,总得知会窦家的主人一声吧!   高升有些意外,但还是笑道:“五小姐和太太去了柳叶胡同。”   魏廷瑜微愣。   他听窦明说,因为她母亲不满意窦昭进京后没去给她的外祖母问安,在外祖母面前抱怨了几句,外祖母心中不满,当着外人的面说了几句窦昭的不是,惹怒了她父亲,她母亲如今被送到了窦家在宛平的田庄了。   “岳母——她老人家回来了?”他问高升。   魏廷瑜毕竟是窦家的姑爷,知道这些也有可能。   高升没有多想,道:“王大人在云南又立了大功,皇上为表嘉奖,荫封了王家的大舅爷为世袭的千户,王家大摆宴席,王家老夫人特意派人来请太太过去庆贺,老爷就接了七太太回来。”   原来如此。   魏廷瑜“哦”了一声,让随从把礼单交给了高升,路上又反复地叮嘱随从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魏廷珍,这才回了济宁侯府。      第一百九十六章 愿望      窦明和王映雪回来,看见堆放在厅堂里的礼品,随口问了一句:“是谁送的?”   高升恭谨地道:“是大姑爷济宁侯。”想想又觉得这样的回答对魏廷瑜不够尊敬,补充道,“是大姑爷亲自送来的。”   王映雪听了微愣。   她今天回柳叶胡同,除了恭贺大哥荫封世袭的千户之外,最主要的是母亲给她带信,入父亲托大嫂高氏的父亲——翰林院学士高远征给窦明说了门亲事,要她去商量。   男方姓刘,名碧,字清濯,今年二十二岁,是个举人,比窦明大八岁不说,而且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全靠舅舅资助才学业有续。   高老先生虽然口口声声称这个刘清濯才学出众,品行端方,以后必定前程无量,可这种事谁又说得清楚?父亲当年还是少年及第呢,结果怎样?母亲跟着父亲半生跌宕,子女差点都没能保住。好不容易父亲东山再起,做了封疆大吏,夫妻子女却是一南一北天各一方,几年也见不到一面……她想想都替母亲难过,又怎么舍得让明姐儿去过这种日子?何况像父亲这样能念着发妻的辛苦,富贵之后不忘糟糠之妻的又有几个?那些十年寒窗苦的举人们一旦金榜题名,哪个不是争先恐后地先纳个小妾?难道让明姐儿年轻的时候供那姓刘的读书,等到那刘清濯得志了,明姐儿姿容已老,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刘清濯逍遥快活不成?   这门亲事王映雪没一处满意的,可看到母亲那满心欢喜的样子,她又不好意思直言反对,只得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明姐儿的婚事得先和她父亲商量才行”,暂且搪塞过去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埋怨起大嫂高氏。   不就是她娘家的老爷子帮着明姐儿提了门亲事吗?她却像是自己要娶媳妇似的,把那刘清濯夸成了一朵花,哄得母亲喜笑颜开,要不是自己用话挡着,母亲恨不得自己当场就写了明姐儿的八字才好,至于那么热心吗?!   此时看到魏廷瑜送来的东西,又听说是魏廷瑜亲自送来的,她心里不由的窝了一肚子火,半晌才道:“我们家的这位大姑爷,倒是有心!”   窦明却冷哼了一声,转身穿过中堂,回了自己的院子。   王映雪不解,急急地跟了过去。   “你这是怎么了?”她望着板了脸坐在镜台前卸妆的女儿,“是不是你大姐又欺负你了?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找你父亲给你做主去!”   “您找父亲有什么用?”窦明冷笑着把牙梳丢在了镜台上,“您只会同父亲争吵,哪一次把话说清楚了、把事件办妥当了的?”   王映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窦明看了又有些不忍,语气缓了下来,道:“外祖母和您说了些什么?我看着您从外祖母屋里出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外祖母又教训您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说您什么您听着就是了,别往心里去。你难得回来一趟,我让周嬷嬷帮您捶捶腿吧?田庄的丫鬟会不会服侍人?要不要我送你两个丫鬟带去田庄?”   一句句的,直暖到了王映雪的心底。   她连连摇头,道:“不用,不用!你父亲虽然冷酷无情,在钱财衣食上却从不曾克扣于我,我在田庄也挺好的。”说到这里,她语气微顿,道,“说起来,你也不小了,过几天我就要回田庄去了,你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二舅母家的檀哥儿,待你比待自己还好,这次我们去柳叶胡同喝酒,你也看见了,只要你多看两眼的东西,他立刻为你取了来……”   “娘亲,您别说了!”窦明的声音骤然间变得无比的尖锐,“我是不会嫁给王檀的!”   “你这孩子!”王映雪不由皱眉,“王檀虽然比你小一岁,可对你却没话说。再说了,你要是嫁到了你外祖母家,难道你舅舅、舅母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啊!”的一声,猝不及防地,窦明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我不嫁给王檀!我不要嫁给王檀!”   王映雪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搂住了窦明,急急地道:“你小声点,你小声点,小心让人听见了!”   窦明才不管这些呢,她大声嚷着:“我才不嫁到二舅母家呢!二舅舅看见了二舅母,就像老鼠见到了猫似的;王檀整天只知道玩乐,既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习武,别人拿了个破青铜器哄他,说是商周的古物,他就傻兮兮地付银子,当冤大头,还到处夸耀说他捡了便宜……”她说着,声音低了下来,神色也渐渐变得有些失落起来,“我要嫁,就嫁个好人家——公公威严,婆婆慈爱,还有疼爱晚辈的祖父、祖母,相公敦厚老实,小叔活泼可爱,小姑温柔善良,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睦睦地过日子,没有姨娘,没有庶子庶女,没有整天盯着我钱袋子的三亲六眷,我走出去,别人会说,这是谁谁谁家的媳妇,会因此而用一种和善友好的目光望着我,和我打招呼,而不是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说这是谁谁家的女儿……”   王映雪掩面痛哭。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女儿从小就喜欢跟着王楠玩。还说,要做高氏的女儿。   那时,她以为是因为女儿从小在外祖母家长大,所以才格外亲近自己的舅母,现在才知道,原来女儿是羡慕那样的出身……   ※※※※※   王映雪很快知道了大相国寺的事,她惊愕地问周嬷嬷:“这么说来,四小姐就是为这件事不吃不喝地闹绝食了?那四小姐现在怎样了?五太太没有出面管管吗?”   具体的情况周嬷嬷也不知道,更加不好评判,道:“前些日子老爷还兴致勃勃地准备给大小姐添箱,这几天却没了动静,我也只是听到一些风声,四小姐住槐树胡同,有时候也会过来,看上去却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如果是女方主动退亲,就要把当初小定的东西加倍的还回去。   王映雪沉吟道:“当初魏家送来的东西还在吗?”   周嬷嬷明白她的意思,低声道:“还在!也没有人提过还东西的事。”   那就是窦昭觉得被窦明打了脸,哭哭泣泣地想要找回面子啰!   王映雪嗤笑,道:“你看着好了,过些日子老爷又会兴致勃勃地准备嫁女儿了。”随后想到窦明怎么会和那魏廷瑜搭上话,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明姐儿也是,掺和窦昭的事做什么?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怎么也不拦着她一点?”   周嬷嬷苦笑。   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闹腾起来,她怎么防患于未然啊?!   ※※※※※   晚上窦世英回来,见魏家送了节礼,吩咐高升,加倍还了回去。   魏廷珍知道了得意地对田氏道:“我早就说过,窦家哪里舍得和我们家退亲,他们就是想吓唬吓唬我们。”   田氏听着松了一口气。   退婚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再议亲事,对方肯定会仔细地打听退婚的缘由,一个不好,婚事就告吹了,甚至有可能传出什么身有暗疾之类的流言蜚语,到时候就更不好再议亲了。   魏廷瑜在一旁不敢做声。   魏廷珍吩咐济宁侯府的人:“不用理他们。”   济宁侯府的人待窦家的人不免就有些怠慢。   王映雪听说后心中一动。   她问周嬷嬷:“那天大姑爷去了大相国寺没有?”   “应该是去了吧?”周嬷嬷也不敢肯定。   当时她们这些窦明身边服侍的全被叫去问话,差点被人牙子卖了。   如果没去,五太太又怎么会如此生气呢?   王映雪就对周嬷嬷道:“你派个丫鬟去给大姑爷送个口信,就说五小姐有事找他。”   周嬷嬷骇然。   王映雪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我要见见他,又不想让他知道。”   周嬷嬷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王映雪已面露不虞,她只得还是照王映雪的吩咐给魏廷瑜递了句话过去。   不过半个时辰,魏廷瑜就赶了过来。   济宁侯府离这里,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王映雪暗暗点头,吩咐周嬷嬷:“人我已经见着了,你找个借口打发他走吧!”   周嬷嬷如释重负。   魏廷瑜又莫明其妙地回了济宁侯府。   王映雪去了窦明那里。   窦明正歪在炕上看书,见母亲闯了进来,她抬了抬眼睑,道:“您来干什么?不是说这几天外祖母找您有事吗?”又低下头去看书。   王映雪一把抽了窦明手中的书,道:“你可知道你父亲这些日子为何不管我的进出?”她把王行宜找高远征为窦明说了门亲的事告诉了窦明,“……那刘家倒是清清白白的,可你得想清楚了,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一个不慎,你姐姐就是那高高在上的侯夫人,你就是那乡间劳作的农妇!”   窦明毕竟还年轻,闻言满脸涨得通红,一本书被她翻来覆去地卷着筒。   王映雪也不作声,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   窦明憋了半天才沉沉地道:“我不想嫁给那刘清濯,可我也不愿意嫁给王檀。”   王映雪笑了起来,道:“傻孩子,谁让你嫁给檀哥儿了?你看你姐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看在眼里,知道了大相国寺的事下了不了台,只好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还是想着要嫁入济宁侯府。我这些年来被你父亲禁足,不知道外面的事。可我知道,若是你姐姐都觉得好的人,你五伯母、六伯母都觉得好的事,肯定不会错。”   窦明困惑地道:“娘亲,您到底要说什么?”   王映雪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种说不来的味道,把刚才魏廷瑜赶来的事告诉了窦明,道:“你姐姐不是觉得你泼了她的面子,哭着喊着不愿嫁到济宁侯府去吗?那你嫁过去好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筹谋      窦明跳了起来:“您疯了?”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不敢置信地望着王映雪。   王映雪冷笑:“你看我像疯了的样子吗?”然后把自己借她之名请魏廷瑜过府的事告诉了她,“你若不是仗着他随叫随到,敢约了他去大相国寺吗?”   窦明尖叫起来:“有你这样做母亲的吗?你是不是看不得我好?你竟然唆使着我干这种事?!”又想到自己被纪咏威胁,却是谁也不敢说,一时间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声音更加尖锐,“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整天就只知道盯着脚尖过日子,我的事你从来都不管……”   女儿的话刺痛了王映雪,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怎么就整天只知道盯着脚尖过日子了?若不是为了你,我会忍气吞声地留在窦家吗?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会去试探那济宁侯吗?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现在会这样被你指责吗?这么多年了,你总是责怪我不像别的母亲那样能给你尊荣,可你想过没有,要不是我,你能在窦家站得稳脚吗?要不是我,你能成为窦家的嫡女吗?我让你嫁给济宁侯怎么了?   婚姻本是为结两姓之好。现在你姐姐哭着喊着不愿嫁,难道我们还不能捡个漏吗?   你怪我说话难听,你去找跟你说话不难听的去啊!   你大舅母说话倒不难听,可你看她给你说的这门亲事——刘清濯两岁就死了爹,一个寡母,依靠着自己娘家的兄弟把他拉扯大,现在不过是个举人,以后还要考进士,还要诠选,还要应酬上司打点下属,你是不是准备把自己的嫁妆全部倒贴进去啊?要是只贴补那个寡母,我没话说,你可别忘了,他还有个舅舅,一家人眼睁睁地等着这个外甥飞黄腾达,好报当初的养育之恩呢!   你外祖母说话倒不难听,可她想把你嫁给檀哥儿,凭着你的嫁妆,只要不让檀哥儿拿了银子去赌大小,你和檀哥儿看着楠哥儿的眼色,可以一辈子吃喝不愁;你二舅母说话也不难听,可人家每次见到我都问我:明姐儿的姐姐得了西窦的一半财产,你膝下又没有儿子,与其留给庶子或是嗣子,不如留给明姐儿,我听说寿姑名下每年有五万两银子的出息,明姐儿出嫁,姑爷怎么也要给她准备十万两银子的陪嫁吧?她那是告诉我,你的嫁妆若是少于十万两,她可不答应这门亲事……”   “您,您别说了!”窦明伏在床上,大声地哭了起来,“您别说了!”   王映雪看着伤心欲绝的女儿,又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   她不由走过去坐到了床边,轻轻地抚着女儿顺滑的青丝,低声道:“明姐儿,我是你母亲,我不为你好,能为谁好?他若是对你一点情意都没有,我也不会打这主意、说这话。你要相信我,娘亲这辈子看错了你父亲,是我……是我太看重他,还没有行事,先偏了心,自然就少了下乘。可这一次,我不会看错的。我自有办法让你妥妥当当地嫁过去,风风光光地做济宁侯府的宗妇!”   “不,我不要!”窦明抬起头来,泪水斑驳,“我不要姐姐看不上的东西……”   “傻孩子,你姐姐是什么人?她要看不上济宁侯,早就收拾一个他了,还用得着这样弯弯绕绕的吗?那庞昆白到今天走路还要人扶呢!”王映雪又怜又爱地望着窦明,“可你看现在,济宁侯和你私下在大相国寺相见她竟然都忍了下去,可见她有多看重济宁侯了。”   窦明一下子呆了。   她想起前些日子家里的小厮们传得沸沸扬扬的魏廷瑜夜宿南风馆的事……还有,魏家实际上是相中了延安侯家的嫡幼女……姐姐都忍了……   女儿那带着几丝恍然的表情让王映雪心中一定。她放缓了声音,柔声地道:“我是你的生母,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你不是想嫁个好人家吗?济宁侯太夫人温柔敦厚,济宁侯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唯一的姐姐嫁给了景国公府的世子爷,你嫁过去就是济宁侯府的侯夫人了,走到哪里不是昂首挺胸的?这不正如了你的意吗?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窦明好像又听见了那早就被她深深地埋在了心底的郎八小姐的尖叫声:“你不过是个妾生子罢了,竟然还敢在这里冒充大小姐,不要脸!”   仿佛魔怔了般,她问王映雪:“您准备怎么办?”   ※※※※※   是啊?   她准备怎么办?   王映雪在女儿面前自信满满地拍了胸,待走出窦明的内室,她又有些茫然无措起来。   代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先不说窦世英答应还是不答应,就是想瞒过窦昭,也不大容易。何况还有窦昭出阁时肯定会来观礼的赵家舅太太、来帮忙的五太太和六太太、被请来当全福人的蔡太太,来吃喜酒的姻亲……不要说她现在被剥夺了主持中馈的权利,就算她是正正经经的窦家七太太,做起来也不容易。   想到这里,她一时间头痛欲裂。   首先,她得留在静安寺胡同。   父亲不是托高家给明姐儿许了门亲事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肯定得相看相看。   关系到女儿,窦世英向来好说话。   就用这个做借口好了!   出嫁的时候要辞别父母,可以借口再不走就过了吉时,让窦明匆匆给窦世英磕个头就走,当着那么多的宾客,窦世英就算是发现了,猝不及防,手心手背都是肉,也断然不会在那种场合下发作的。   再就是窦昭。   代嫁,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梳妆打扮好了之后,等花轿来的这一刻。   到时候洞房里除了五太太、六太太、赵家舅太太之外,还有全福人和陪嫁的丫鬟。   陪嫁的丫鬟好说——到时候窦昭肯定会回静安寺胡同出嫁,这边全是她的人,窦昭的贴身丫鬟又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拿了什么风俗、礼仪的做借口,略施小计,就能把那些丫鬟支开。   五太太那里,就说有客人要见她好了,想办法把她拖在花厅。   麻烦的就是六太太和赵家舅太太,她们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窦昭的身边……   王映雪沉思道。   如果全福人蔡太太能帮自己一把就好了!   到时候就可以找借口把六太太和赵家舅太太支开。   还有窦昭……出嫁前要喝莲子百合羹……煮碗加了蒙汗药的莲子百合羹……灶上有她的人,哄了高升媳妇端进去就行了……   王映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觉得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可若真的依计行事,却又有很多的漏洞,让她一时也下不了决心。   正好柳叶胡同那边带信来,说是高氏明天请了那刘清濯到家里吃饭,让她带着窦明过去看一眼。   王映雪的心情一下子烦躁起来,懒懒地答了声“知道了”,又去了窦明的屋里。   窦明正抱着把琵琶坐在临窗的绣墩上发着呆。   王映雪轻走轻手地走了过去,低声道:“你大舅母让我们明天过去吃饭,说是到时候那刘清濯也会去,让你看一眼……”   窦明抱着琵琶的手指节发白。   王映雪就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你自己拿主意。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纵然是刀山火海,娘也会帮你担着的。”   窦明没有作声。   王映雪走了出去。   不一会,她身后传来铮铮乱响的琵琶声。   ※※※※※   窦世英回到家里,听王映雪说高家给窦明介绍了门亲事,男方不过二十二岁,已经中了举,心里十分的满意,吩咐高升拿了三百两银子给窦明置装,并让王映雪给窦明带话:“男才女貌,男子只有才学过人,才能顶立门户,相貌家世,都不是最要紧的。”   窦明垂着眼睑应了,却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她知道,自己这一答应,亲事就算是定了下来,自己的前程也就定了,再无反悔的可能。   刘清濯中等的个子,体态健壮,相貌憨厚,穿了件崭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乍眼看上去,像个乡下进城谋生的小子,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斯文儒雅。   窦明很是失望。   王映雪更是拉着窦明就离开了花厅后的屏风,借口这件事还要和窦家的人商量,用过午膳就匆匆回了静安寺胡同。   窦明没等王映雪开口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王映雪在屋里冷笑。   凭什么她的明姐儿就要许配给这样的人?王楠娶的高明珠就明眸皓齿的讨人喜欢?   她绞着帕子想心事。   蔡太太既是五太太的亲家,主持中馈多年,丈夫贵为翰林院学士,交游广博,官都官宦人家多半都和她相熟,她本人又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在京都的官宦世家里颇有威望。而自己不过是窦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妇人,既不能帮蔡弼升官发财,又不能让给她长脸,她凭什么帮自己的呢?   王映雪想到了京都关于蔡弼势利的付言,不由怦然心动。   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就看你出多少价钱了。   王映雪的目光不由落在了窦世英给她帮着窦明置装的三百两银子的银票上……      第一百九十八章 结善      京都一进入五月,天气就变得早晚凉爽中午炎热。   蔡太太笑盈盈地送长兴侯府太夫人上了马车,这才用帕子蘸了蘸满是汗珠的额头,转身吩咐儿媳妇丁氏:“我们也回府吧!”   她敛了笑容,神色间露出几分疲惫。   丁氏忙上前扶了婆婆,体贴地道:“天气这么热,长兴侯太夫人要给病逝的老侯爷做法事,不过是偶尔遇见了您,问了您一声万明寺的哪位师傅经诵得好,您就陪着过来了——我们家和长兴侯家又没有什么来往,您又何必如此地礼遇他们家?”说着,接过丫鬟手中的团扇,使劲地朝着蔡太太扇了扇,“娘,您的年纪也大了,宝善跟我说过好几次了,让我好好照顾您,有什么事,您直管吩咐我就是了。”   宝善是蔡弼的长子。   丁氏看了簇拥在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一眼。   丫鬟、婆子们都很有眼色地散开了。   蔡太太这才道:“什么事都要未雨绸缪才是。现在没有来往,你敢说以后就没有来往?我这次陪太夫人来万明寺,不就有了来往?!眼光不要这么短浅!”然后压低了声音道,“长兴侯在任上胡作非为,不知道有多少人弹劾,他却能巍然不动,这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结交石家的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又道,“你还记得从前和我们家过往甚密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林观澜老先生不?林大人三年前病逝,他的孙子在江南犯了事,结果林家一封信写到江南巡抚陶泽宇手里,林家少爷不仅没事,还揣着陶泽宇送的一千两银票的程仪回了京都。你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当年陶泽宇刚刚入选庶吉士,陶老太太随儿子来京都寓居,说一口带着福建腔的京都话,被人轻怠,那林太夫人曾经出头为她说了几句话而已。”然后叮嘱丁氏,“你要记住了,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就算是不能帮人,也万万不能得罪人。我今天带来你来,也是想让你和长兴侯家结个善缘。”   “娘亲的话我记住了!”丁氏连连点头,亲自搬了靠在车辕上的脚凳,服侍蔡太太上马车。   只蔡太太一只脚刚刚踏上脚凳,停靠在旁边的一辆马车里突然有人伸手撩开了车帘,一位珠环翠绕的妇人探出头来笑道:“蔡太太?您是蔡太太吧?”   婆媳俩回过头去。   丁氏满脸的困惑,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妇人,蔡太太却略一思忖,笑道:“是窦家七太太吧?我就说,长得这样标致,我怎么能不记得呢?”说着,收了脚,在马车旁站定。   果然是很势利。   王映雪腹诽道。   这要是打招呼的是五太太,她恐怕早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吧?   王映雪抛开心中的那点不快,笑着下了马车,迎上前去和蔡太太婆媳见了礼,彼此寒暄了几句,王映雪见气氛很好,亲热地挽了蔡太太的胳膊。   蔡太太和丁氏都有些意外,王映雪已笑吟吟地道:“蔡太太,相请不如偶遇。我本想着这几天去府上拜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我也就不客气了——有件事想求您帮忙……”示意她到旁边说话。   这种事丁氏见得多了,不以为意地笑着带着丫鬟、婆子们退到了一旁。   王映雪请蔡太太到自己的马车里坐。   蔡太太想了想,笑着跟王映雪上了马车。   丁氏在外面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期间不时隐隐听到马车里有哭声传出来。   蔡太太贴身嬷嬷有些担心地问丁氏:“不会有什么事吧?”   丁氏笑道:“就算有什么事,窦家还有五太太,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出头啊!”随后猜测道,“可能是受了什么委屈,想请五太太帮她出面,又不好直接跟五太太说,就想让娘帮着传个话吧!”   那嬷嬷想想,觉得丁氏的话很有道理,神色松懈下来,悠闲地站在那里等着。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蔡太太下了王映雪的马车,王映雪要送,被蔡太太拦住了,道:“七太太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   王映雪忙道:“多谢蔡太太了!”眼睛红肿,神色哀婉。   丁氏想“也不知道七太太找婆婆有什么事”,上前搀了蔡太太。   蔡太太的脸色紧绷,看上去有些凝重。   她一上车就吩咐马车夫:“快回去!”   丁氏吓了一大跳,急急地道问:“娘,什么了?”   蔡太太好像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似的,神色恍惚,帕子在手里揉成一团又展开,展开又揉成了一团。   丁氏知道这是婆婆遇到了大难题,气都不敢喘,静静地坐在一旁。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就回到蔡家住的纸马胡同。   蔡太太却坐在车里不动。   外头的婆子久等不见人下车,撩了帘子正要说话,却被丁氏一个眼神拦在了外面。   太阳渐渐偏西,胡同里吹起了凉爽的风,马车里却燥热难耐,丁氏觉得背心被都要被汗水湿透了,拿起团扇帮蔡太太扇几下,自己也可以趁机解解暑,蔡太太却突然回过神,低声问她:“你说,若是我们有个机会赚一万两银子,我们做,还是不做?”   丁氏大惊失色,道:“只怕风险也不小吧?”   蔡太太颔首,欲言又止。   丁氏也顾不上闷热,移过去挨着蔡太太坐下,悄声道:“与窦家的事有关?”   蔡太太和丁氏耳语了几句。   丁氏吓得脸色发白,手中的团扇“啪”地落在了脚下,引得外面跟车的婆子匆匆撩了帘子,急声地问“怎么了”,被丁氏喝斥一声,又退了下去。   “娘,您有什么主意?”丁氏声音有点打颤,“只怕事后会和槐树胡同那边有罅隙!”   “我也这么想。”蔡太太道,“虽说可以唬弄过去,可出了这么大的事,起码我一个敷衍失责的名声是逃不脱的。槐树胡同的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怀疑。何况你妹子还在他们家……我算来算去,这个事都不好办!”   婆婆说的是“不好办”,而不是“不能办”。   丁氏立刻看穿了蔡太太的心思。   既想着那一万两银子,又不想得罪槐树胡同那边。   她沉吟道:“要不,我们就当没这事的?”   “糊涂!”蔡太太喝斥道,“她既然把话说出来了,还许了我算是王家欠我一个人情,就已经下了决心,我们这边走不通,她肯定还会想其他的辙,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不管成不成,都会闹出轩然大波来。我们事先知道了,竟然不知会槐树胡同那边一声,你说,窦家的人会怎么想?”   “那您的意思是?”丁氏隐隐有点明白婆婆的打算。   蔡太太悄声道:“这个事,我寻思着还是得跟窦家说。那一万两银票呢,我们也接过来。到时候把银票往五太太面前一递,只说是形势所迫,不接下来没办法交待……五太太说起来也是个爽快人,人家七太太都出了一万两银子了,她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我们既做了好人,又能名正言顺地赚笔银子。至于七太太那里,五太太既然知道了,断然没有把我们交出去和七太太对质的道理,五太太也不可能任由七太太行事,我们到时听五太太的安排就是了。”   丁氏忙奉承道:“姜还是老的辣!我一听这事就慌了神,没想到娘这么快就有了主意……”   “行了,行了,”蔡太太道,“我们这就去槐树胡同。”脸上却因媳妇的话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丁氏却道:“娘,这么大的事,您看要不要先和爹爹商量?而且过几天就是仁哥儿的生辰了,我看与其这个时候去,还不如等几天再去——窦家七太太做得出这样的事,想必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言下之意,是怕王映雪派了人注意他们家的动向。   “你说的有道理。”蔡太太欣慰地拍了拍媳妇的手,“不过,这种事还是别让你爹爹知道的好,有什么变化,我们可以推说你爹爹不知道,有个退路。”然后由丁氏服侍着下了马车。   王映雪派去注意蔡家的人连着几天都回来报说没什么动静,蔡太太又派了儿媳丁氏把那一万两银票拿走了,王映雪这才觉得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开始安排灶上的婆子,心腹的丫鬟、媳妇。   窦世英连着两天都被留宿宫中,对家里的事全然不知。   等到了窦世枢的长孙窦启仁生辰那天,蔡太太穿戴一新,去了槐村胡同。   吃了长寿面,赏了仁哥儿贺礼,蔡太太拉着五太太去了五太太的内室说话。   五太太看着桌上的那一万两见票即兑、没有记号的银票,又惊又急,半晌才缓过神来,气得额上青筋直冒,想骂两句,话到了嘴边,又怕被蔡太太看笑话,硬生生地忍了下去,还要感激涕零地向蔡太太道谢:“……要不是亲家,我们窦家可就成了全京都的笑柄了!就是我这个做伯母的,只怕也难逃其责。您可真是救了我们全家啊!”   哪里还有半点阁老夫人的尊荣?   五太太恨不得唾那王映雪一脸的唾沫才好。   蔡太太既然做了好事,自然是要做到底的,别人才会从心底真正的感激。   她忙握了五太太的手,宽慰五太太道:“谁家还没有个坑坑坎坎的,好在这事还没有旁人知道,我们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吩咐就是。”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雀      这么大的事,自然是要通知老爷和两位小叔,与她蔡太太有何干系?   念头一闪而过,五太太心中一滞。   等一等!   王映雪想换亲……也就是说,想让窦明嫁给魏廷瑜……而他们正想让窦昭和魏家退亲,魏廷珍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挟窦家……还有那王映雪,自己把她当妯娌,她却没有把自己、把窦家放在眼里。先是不顾身份诋毁寿姑,让人觉得窦家兄弟不和;又想出这等狠辣的主意,置窦家的声誉于不顾。自己若是就让她这样为所欲为,岂不是让人小瞧了自己?!   想到这里,五太太嘴角紧抿,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窦家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地退亲,是因为退亲的理由实在是说不出口;魏家之所以敢和窦家叫板,也是算准了窦家不敢和他们硬碰硬——同是伤风败俗的一对男女,男子认错,那是浪子回头;女人认错,那是不知廉耻——窦家就是吃了男女有别的亏!   既然魏家不同意退婚,那就不退好了。   反正事后有替罪羊,有何不可?   五太太的笑意更深了。   她倾着身子,低声对蔡太太道:“这件事,恐怕还得麻烦蔡太太……”   ※※※※※   窦世枢望着书案上的羊脂玉卧虎镇纸,没有吱声。   二十几年的夫妻,五太太早已摸清楚了丈夫的脾气。   她轻手轻脚地给窦世枢续了杯茶,坐到了书案旁的太师椅上。   窦世枢又沉默了一会,道:“可这妄冒为婚……”   打起官司来,这婚事就会无效。   窦家是想和纪家结亲,可也犯不着为此和魏家结下死仇,成为京都的笑柄。   五太太自然是明白丈夫心意的,笑道:“虽然换了人,可王氏是窦、赵两家都同意,立了文书扶正了的,明姐儿也是嫡女。婚姻本为两姓之好,明姐儿代寿姑嫁过去,并不是嫡庶不分,身份上配得起魏家。法理不外乎人情,不告不究,只要魏家认了这门亲事,难道衙门里的人还非得硬生生地捧打鸳鸯不成?再说了,既然是代嫁,明姐儿心里应该清楚吧?之前寿姑又嚷着不愿意嫁到魏家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又是七太太的主意,我们虽然待这两个孩子好,可毕竟是伯父伯母,隔着一层,婚姻大事,只能在旁边敲敲边鼓,却不能越俎代庖。明姐儿得偿所愿,寿姑是个聪明的,想必两个孩子都能够体谅我们的难处。   而且寿姑和见明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见明学识渊博,前程远大,纪家老太爷亲自前来求娶,对她如此的看重,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纪家看中窦昭,就是因为窦昭能管得住纪咏。如果窦昭心怀怨怼地嫁了过去,纪咏说不定会因此和槐树胡同这边疏远起来,窦家之所以甘愿冒着背信弃义的名声和纪家结亲,就是看中了纪咏的前程,纪咏要是和槐树胡同这边有了嫌隙,纪窦两家结亲还有什么必要?   要紧的是寿姑这边满意。   窦世枢缓缓地道:“那就得想个办法让魏家认了这门亲事,不然那魏廷瑜觉得受了蒙骗,拜过天地,掀了盖头就闹腾起来虽然麻烦,可若是那魏廷瑜装傻充愣,等洞房花烛之后,三天回门的时候再闹腾起来,明姐儿岂不是白白吃亏?”   五太太听着掩袖而笑,道:“可见老爷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事都手到擒来的。这件事,老爷还得求了我才行!”语气轻快,带着几分调侃。   窦世枢很是意外,想起早年间房师曾贻芬被迫致仕,自己前程不明,被困于侍郎之位,常常像现在这样呆呆地坐在书房里,妻子就会进来给自己倒杯茶,语气轻快地和自己商量着家中的琐或,偶尔还会借着自己的话打趣自己两句,自己就会生出“知足常乐”的念头,心中的郁气也就跟着渐渐散去,心境变得平和起来。可自从房师重掌权柄之后,自己整日忙忙碌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妻子说过话了。   他猝然起了促狭之心,笑着朝妻子拱手作揖,佯做出副恭敬的样子,道:“愿闻其详!”   五太太呵呵地笑,好半天才收住了笑容,正色道:“这事既然是王氏的主意,明姐儿就算是吃亏,难道还能赖到我们身上来不成?”又道,“何况这事又不是我们一家之事,纪家的人是不是也应该出把力才对?”   窦世枢若有所思。   五太太就道:“我们把人送过去了,能不能把人留下来,能不能让魏家承认这门亲事,那就是纪家的事了。凭什么我们劳心费力,纪家的人却只用等在一旁摘桃子?他们也应该拿出点诚意来才是!”   窦世枢目光闪烁。   五太太知道丈夫已经同意了自己的主意,遂笑道:“这件事老爷就装作不知道吧,我去跟纪家的老太爷交涉好了。若是谈不拢,再请老爷出面也不迟。”   “那就这样吧!”窦世枢道,“最终得利的,终归是他们纪家。”   五太太想到了窦昭名下那西窦的一半产业,重重地点了点头。   ※※※※※   纪咏从翰林院回来,听说窦家五太太和曾祖父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刚刚才走,他心里一急,径直闯进了纪老太爷的书房。   纪老太爷正和纪福说着话,见状不由哈哈大笑,道:“你担心什么?”   纪咏不以为意地道:“五太太过来干什么?”   纪老太爷佯装无奈地摇头,笑着叹道:“别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倒好,这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就先维护起你媳妇的娘家人来。”   纪咏才不上当,冷哼道:“五太太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见您,是不是窦昭她……”他生平第一次生出种近乡情怯之感,生怕听到五太太带来什么坏消息。   纪老太爷这次是真的叹气了,道:“夫妻之道,亦如上兵之道,你要沉得住气才行。”然后把五太太的来意告诉了纪咏。   就是纪咏,也被吓了一跳,道:“那王氏不会这么愚蠢吧?窦明又不是嫁不出去了,犯得着这样作贱自己吗?”   纪老太爷却笑道:“窦家四小姐和窦家七太太十几年来不见面,可见积怨已深,多半是赌了一口气。”并不想理会窦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而是道,“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那就是傻瓜了!”纪咏说着,想到曾祖父说起这件事的口吻,仿佛把这次求亲当成了他的另一场试炼,他觉得很不舒服,但还是道,“这有什么难得?窦家不就是怕背这个责任吗?到时候我们出手就是了。   窦昭出嫁,窦家表哥和表弟肯定是要去送嫁的。到时候把魏廷瑜灌醉了,让他稀里糊涂地进洞房,第二天一大早,新房里一有声音就让陪嫁的嬷嬷们冲进去,先发制人地追究魏廷瑜的过错——他又不是不认识新娘子,明明知道新娘子换了人,却还是和新娘子洞房,居心何在?然后把窦家的人叫过来,把这门亲事认了。”说到这里,他想到上次窦明竟然摆了自己一道的事,冷哼了一声,“如果那魏廷瑜不认,不是还有窦明吗?她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就应该有被退亲的准备才是。到时候我们只要嚷着要和魏家去见官,魏家难道还真的和窦家打官司不成?只要魏家不闹腾,这件事也就成了。”   纪老太爷道:“如果魏廷珍闹起来呢?事情闹大了,归根到底还是对窦家不利。”   纪咏笑道:“这还不好办?到时候给魏家一些赔偿就是了。”   纪老太爷欣然点头。   ※※※※※   此时窦昭也正和陈曲水说着话。   “……高家给窦明说了门亲事,她去相看之后,不是和父亲商量,不是去找五太太,却千方百计打探到了蔡太太的行踪,想办法和蔡太太见了一面。而蔡太太呢,先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了好几天,才因为仁哥儿的生辰去了槐树胡同。”她沉思道,“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在京都,她的人甚至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窦家,对于很多事情的掌控也就没有了从前的力度。   她问陈曲水:“七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   陈曲水道:“七太太好像奉了七老爷之命,在准备小姐出阁之事。”   不对啊!   王映雪早就被夺了主持中馈的权力,就算是父亲不知道槐树胡同这边正帮她出面和魏家解除婚约,也不可能让王映雪准备她出阁的事。就算是上一世,王映雪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但在她出阁的时候,父亲还是请了六伯母来给她讲的体己话,没道理这一世父亲反其道而行啊!   但也有可能父亲又变卦了。   前世,父亲就经常变卦。   想到这些,窦昭心头一动。   上一世,高氏发现高明珠之死与窦明有关,勃然大怒,跑到静安寺胡同来和王映雪大吵了一顿。   父亲又急又气,托了五伯母和六伯母帮着窦明找婆家。   那个时候她和魏廷瑜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魏廷瑜带了人来送聘礼,不知怎的,被窦明看见了,窦明突然改变了主意,要嫁给魏廷瑜,王映雪竟然就听她的,和父亲说要让窦明嫁给魏廷瑜,父亲当时非常生气,却没有一口回绝王映雪,她十分的担心,跑到父亲面前哭了一场,父亲这才明明白白地拒绝了王映雪。   她也因此而一直防备着王映雪和窦明,从下聘到出嫁,为了避免自己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或是得了其他什么病不能上花轿,让甘露给自己煮了整整一篮子白壳鸡蛋,出嫁前,自己始终没有碰过家里的任何吃食……      第二百章 冷笑      窦昭不由冷笑。   没想到时至今日,王映雪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量!   从前倒是自己小瞧了她。   她问陈曲水:“如果七太太想让窦明代我嫁入济宁侯府,她会做些什么?”   “不会吧?”陈曲水非常的震惊,半晌都没有合拢嘴。   “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窦昭神色有些冷漠,“您就照着我说的话去查吧,应该会有所收获。”   陈曲水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出于对窦昭的信任,他没再多问,抱着账本离开了槐树胡同。   窦昭呆呆地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老槐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   或者是因为有了明确的方向,不过两天功夫,陈曲水那边很快就有消息传过来。   父亲根本不知道槐树胡同帮她和魏家退婚的事,但因为两家的婚期拖了又拖,改了又改,她的婚妆也早就准备停当,并没有让谁筹备她出阁的事。而王映雪这些日子不仅把自己的丫鬟、婆子安排到了灶上和正院当差,而且还频频地帮着窦明置办衣裳首饰,美其名曰是因为窦明及笄了,以后要常出去走动,不能让窦明失了颜面。但那些衣裳首饰数量之多,做工之精美,连父亲都觉得太奢华,还因此而说了王映雪几句。王映雪不仅没有像从前那样有所收敛,反而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指责父亲对窦明苛刻。父亲向来在钱财上待人不薄,加上这些日子常常奉诏进宫筵讲,要好好准备讲习,耐不住她吵闹,索性关门不理;高升尽管忠心耿耿,精明能干,但到底只是家里的管事,也不好拦着,王映雪泼水般的使着银子,家里进进出出的不是银楼的人,就是京都赫赫有名的绸缎铺子的大掌柜,窦明的婚事还没有影子,京都的人已经在猜测窦家五小姐的陪嫁有多少了。   而五伯母则在仁哥儿生辰的第二天就去了玉桥胡同——她没有去拜见纪咏的伯母或是母亲,而是去拜见了纪咏的曾祖父。   从玉桥胡同出来后,她又立刻去了纸马胡同,和蔡太太密谈了很久,留在蔡家用了晚膳才回打道回府。   窦昭陷入沉思。   看样子,槐树胡同已经打定了主意让窦明代自己嫁入济宁侯府了——这样既可以解除了自己和魏家的婚约,还可以打击一下魏家,顺便让王映雪来背这个黑锅,这么好的机会,五伯母不可能放任不用!   代自己出嫁并不难,难在出嫁之后。   窦明不清楚后果,王映雪不可能不清楚。   上一世,她是窦家正经的七太太,父亲是强势的内阁大学士,她有这个底气去承担换亲的后果。这一世,她自顾不暇,凭什么让窦明代自己出嫁呢?   窦昭耳边突然响起那天素兰对自己说的话。   “我把侯爷送到了垂花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厨房里看看午膳好了没有,却看见侯爷跟着个婆子折了回来。我忙躲到了树后,待他们走远了,才派了个小丫鬟跟过去,那小丫鬟说,侯爷跟着那婆子进了五小姐的院子。”   或者,还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窦昭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上一世,知道王映雪想让窦明代替自己嫁给魏廷瑜时,那种孤单无助的感觉又漫过她的心头。   你们既然想代嫁,那就让你们嫁好了!   我倒要看看,你窦明怎么咽下我曾经吃过的苦?!你王映雪怎么收拾这场烂摊子?!槐树胡同又凭什么逼我嫁到纪家去?!   打定了主意,窦昭深深地吸了口气,吩咐素心:“你去问陈先生一声,上次那笔钱的去向查清楚了没有?如果实在是查不清楚,就请窦家的大掌柜帮着查一查吧!”   这是窦昭和陈曲水约定好的。   如果她有什么事找陈曲水,陈曲水就以此为借口登门拜访。   素心应声而去。   下午陈曲水就过来了。   窦昭低声道:“能联系上严先生吗?”   陈曲水有些意外。   窦昭道:“我想让严先生帮我安排一户人家离开北直隶,不知道严先生对哪里最熟悉?”   陈曲水神色一震,正色道:“小姐,您这是……”   窦昭正是要和他商量这件事,自然也不会瞒他,低声道:“宋砚堂这个人有多厉害,您是知道的。我原想,他欠着我们一个人情,这人情能不用就不用,最好能留在紧要关头防身保命。可现在看来,却是留不住了——王映雪的计划虽然漏洞百出,可若是槐树胡同和纪家联手帮她从中调停,说不定这件事就真让她办成了。如果是这样,自然最好。可若是她失手了呢?您可别忘了,到时候我舅母肯定会来京都送我出阁的。   这么大的事,我们不能全指望别人。   所以我们得有两手准备才行。   王映雪的计划成功了,窦家和纪家议亲的时候,我就有借口不嫁了——王映雪让窦明代替我嫁入了魏家,槐树胡同的人不管,又有什么资格再插手管我的婚姻大事?父亲那里,我自有办法让他答应我留在家里,我们就可以回真定去了。   王映雪的计划万一被识破,情急之下,窦家有可能无奈之下让我嫁入魏家。那时候我们就只能背水一战。让段护卫等人护了我的周全,然后我们再和窦家讲条件,逼着他们答应我从此不再嫁人。”   说到这里,窦昭不免有些唏嘘。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她就和窦家撕破了脸,恐怕将来还需要花很多的精力、付出很大的代价来修补和窦家众人的关系,要知道,西窦那一半的财产,是以陪嫁的形式划到她名下的,东窦完全有理由一直帮她打理着那一半的财产,直到她出嫁才拿出来。   她现在所谓的自在,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却是较不得真的。   陈曲水当然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他不由道:“那您有什么打算?”   窦昭道:“我准备让槐树胡同的马车夫出来作证,窦家之所以让窦明代我嫁到济宁侯府,是因为窦家已经和纪家说好,等窦明出嫁之后,窦家就会正式和纪家结亲,然后再拿出纪家送给窦家的纪见明的庚帖为证。”   难怪小姐说要让严朝卿帮着安置户人家。   那马车夫如果出面为窦昭作证,不要说在窦家呆下去了,就是能不能活命还得两说。   陈曲水动容:“小姐是怎么说动那马车夫的?小姐又是怎么拿到纪见的明庚帖的?”又觉得槐树胡同行事有些鲁莽,“……您和魏家还没有解除婚约,他们就敢接受纪见明的庚帖。”   窦昭微微一笑,道:“纪见明的生庚八字,只怕还要请陈先生费费心。倒是纪家老太爷的笔迹,我曾在纪表哥的一本书上见到过。老人家写的是馆阁体,虽然字迹清秀娟丽,却并不难模仿。”   陈曲水骇然,失声道:“那那个马车夫……”   “自然是我让他说什么他就会说什么了!”窦昭不以为意地道,“只要他说的是事实,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在无意间听到过五伯母和蔡太太之间的对话又有什么要紧的?”   陈曲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从槐树胡同出来,第二天,他去拜访了严朝卿。   听说窦昭让他帮着安顿一户人家,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道:“是北直隶的人吗?安排到天津行吗?如果太远,口音、生活习惯多有不同,反而更容易让人发现。天津离京都比较近,有个什么事,我们也便于及时处理。”   陈曲水也是做人幕僚的,自然听得清楚他的言下之意,忙道:“我们小姐没别的意思,就是这人帮过我们小姐一个忙,所以想保全这家人而已。”   严朝卿笑道:“我明白了,会把人安置好的。”   陈曲水连连道谢,约好了联系的方式,起身告辞。   严朝卿的贴身随从则道:“先生,这件事要不要跟世子爷说?”   “不用了。”严朝卿道,“世子爷陪着皇上去了避暑行宫,这种小事,不用惊动世子爷。何况……我还欠人家一份人情呢!”   随从笑着点头。   严朝卿闭目沉默,寻思找谁帮那户人家安排户籍。   ※※※※※   窦昭静等着看好戏。   没几日,郭氏就悄悄告诉她:“娘在之前七叔父请钦天监挑的几个日子里又选了几个,请了蔡太太过来,说是让魏家要么在这几个日子里选一个日子成亲,要么就立刻退亲。不然,就要去问问延安侯夫人是什么意思,明明知道魏家和窦家有婚约,还像闺女嫁不出去似的,非要往魏家栽?既然如此,早干什么去了?   这次魏家肯定再也不敢使什么坏了,明姐儿的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嫁过去了,好好和济宁侯过日子就是了。”   把之前窦昭的所作所为都当成一场闹剧。   这恐怕也是很多人的感觉吧?   窦昭但笑不语。   延安侯夫人也是个十分要强的,如果听到这话,只怕要气疯了。   魏家和汪家可以说是患难之交,汪家在魏家最困难的时候都不曾怠慢过魏家,要是真的被蔡太太这么一问,恐怕魏、汪两家就要绝交了。   魏廷瑜也好,田氏也好,甚至魏廷珍,肯定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窦昭问素心:“那个马车夫愿意作证吗?”   素心笑道:“一边是欠下来的赌债,一边是重新开始做人的机会,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应该选什么!”   窦昭点头。      第二百零一章 答应      魏廷珍气得暴跳如雷。   窦家竟然敢威胁她!   她直奔延安侯府,对媒人延安侯夫人道:“成亲哪有女方家定日子的道理?我看这几个日子都平常,不如请了钦天监的重新选几个日子。”   廷安侯夫人则委婉地道:“男方请女方定日子本是为了图个亲热,何况我看钦天监选的这几个日子都不错。你父亲已经去了好几年了,你母亲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想必也盼着早一点抱孙子。有些事,我看差不多就行了。”又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现在满京都的人都说你看上了我们家清沅,连你来家里做客我用什么茶招待你,都说得一清二楚。还好我是济宁侯的媒人,这要是搁在平日,我们家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汪魏两家本是世交,走得也亲近,魏廷珍到他们家来串门,甚至是京都有传闻说魏廷珍相中了她的女儿汪清沅,延安侯夫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人闲得发慌,直到窦家托了蔡太太来商量窦魏两家退亲的事,她才有所警觉,差了人一打听,这才惊觉传言的蹊跷,想着窦家肯定不会自己给自己抹黑,再联想到魏廷珍每次来家里都要拐弯抹角地问起清沅的婚事,觉得这件事就算是传言,这传言也有几分道理,不禁勃然大怒,本想推了魏家的媒人之事,又怕别人说她是“心虚”,偏偏窦魏两家的婚事又一直这么拖着,急得她吃不好睡不着,寻思着女儿年纪本来就有些偏大了,若是婚事再被这件事影响可怎么办?这才催着魏廷珍快点把魏廷瑜的婚事办了。   魏廷珍不知道延安侯夫人是否知道这件事是自己传出去的,闻言不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延安侯夫人就随手指了个最近的日子,道:“七月半一过,天气就凉爽了,我看就定在八月初四好了。新媳妇进了门,正好过中秋节。一家人团团圆圆,你父亲的在天之灵,看着也会跟着高兴的。”   魏廷珍还想往后拖一拖。   延安侯夫人却道:“我年纪大了,又得帮着清沅准备出嫁的事,如果和窦家的婚事你们还要商量,我看,不如请了你们府上二太太帮着两边传话如何?”   魏廷珍知道这是延安侯夫人在告诫自己,虽然心中有些无奈,但还是道:“那我就回去跟母亲说说,请她老人家拿个主意吧!”   “如此也好。”延安侯夫人笑着端了茶,相比从前,态度冷淡了很多。   魏廷珍憋着一口气去了济宁侯府,正巧碰到了蔡太太。   蔡太太正和田氏说着话:“……是与不是,您老人家总得拿个主意,这样一声不吭也不是个办法。窦家又不是非要和贵府结亲不可,不过是先人有了约定,不好随意失信而已。魏家认还是不认这门亲事,您总得给个说法吧?如果还认这门亲事,窦家四小姐已经等了贵府的侯爷四年了,您看是不是要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如果不认这门亲事,”说着,敲了敲放在茶几上的一叠厚厚的礼单,“既然您不同意,那当初贵府送过去的聘礼什么的,窦家就不用还了,可窦家送给贵府的礼,得双倍奉还才是。若是有些东西已挪作它用没办法回来了,折成银子也行啊!”   看见魏廷珍走了进来,蔡太太“哎呀”一声打住了话题,笑着迎上前来曲膝行了个礼,道:“大姑奶奶回来得正好!您是个明白人,贵府和窦家的亲事怎样,您好歹也拿句话——现在窦阁老还不知道汪家的事,什么事都好商量,时间一长,可就瞒不住了。窦阁老要是知道了,这门亲事可就由不得五太太了,说退那可就是要退的……”   田氏如释重负,急急地喊了声“珍儿”。   魏廷珍安抚般的先冲着田氏笑了笑,这才脸色一沉,不悦道:“这是谁在嚼舌根呢?”   “是谁在嚼舌根我们不知道。”蔡太太满脸是笑,说出来的话却能把人刺个窟窿,“济宁侯给窦家五小姐写的纸条还在五太太手里,原本念着两家是姻亲,不提也罢,可两家既然要退亲了,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魏廷珍觉得这种事传出去了吃亏的是女方,算准了窦家不会声张,又气魏廷瑜行事鲁莽,狠狠地打了魏廷瑜一巴掌,具体的事哪还有心情细问,此时闻听魏廷瑜竟然还有张纸条落在窦家五太太的手里,被气得两眼发花,只是没等她缓过神来,心疼儿子的田氏却声音急促地道:“我看婚期就定在八月初四好了……”   “娘亲!”魏廷珍又气又急,不由冲着母亲大喊了一声,却看见母亲脸色煞白,温和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她顿时一愣。   田氏已道:“珍儿,你不要多说,这件事我做主了,日子就定在八月初四。”说着,朝蔡太太歉意地点了点头,道,“还烦请蔡太太帮我们在亲家太太面前美言几句。”   蔡太太见达到了目的,喜上心头,看到面色阴沉地站在一旁的魏廷珍,想到魏廷珍屡屡坏事,得理不饶人地道:“太夫人好说,只是不知道贵府的大姑奶奶怎么说?贵府的大姑奶奶可是个能干人,不仅能当景国公府的家,贵府的事她也是能说了算的。可别我刚刚回去禀了窦家五太太,贵府的大姑奶奶又改变了主意,让我白跑一趟……”   “你!”魏廷珍听着又羞又恼,张嘴要反驳蔡太太几句,想息事宁人的田氏拦在她之前道,“自家的弟弟,哪有不关心的道理?之前的事,也是有缘由的。现在既然定下来了,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们即日就会请了媒人上门正式下帖子。”   蔡太太笑吟吟地夸了田氏几句“宽容大度,性情敦厚,窦家四小姐能嫁进来,是她的福气”之类的话,看也没看魏廷珍一眼,起身告辞。   魏廷珍跺着脚:“娘……”   “你不要多说。”田氏不为所动,“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   魏廷珍气得去找魏廷瑜,上前就拧住了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魏廷瑜的耳朵:“你这笨蛋,到底给窦家五小姐写了些什么?”   魏廷瑜咧着嘴:“姐,你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给窦家五小姐写东西了……你快松手,拧得痛死了。”   魏廷珍错愕,正色地道:“你真的没给窦家五小姐写什么纸条之类的?”   弟弟从来不对她说谎。   魏廷瑜发誓。   魏廷珍这才知道自己和母亲上了当。   她气得咬牙切齿,在心里把蔡太太骂了个狗血淋头,琢磨着要想个什么办法让那蔡太太出个丑才是,谁知道窦家的动作却出乎意料的快——第二天,就送来了窦昭的嫁妆单子。   田庄、房屋、铺面、家具、香料、首饰、衣裳、药材……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本小册子,怎么算也有两万两银子的样子。   魏廷珍大惊失色。   田氏若有所指地瞥了女儿一眼。   魏廷瑜表现得更直接,道:“姐姐,你以后别再说窦昭了。不管怎么说,她以后就是你的弟媳了,我以后让她什么都听你的就是了。”   魏廷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回到景国公府,张原明也说她:“我早跟你说过,看事情不要总看表相,这桩婚事要是因为你的缘故被拆散了,你不会觉得后悔吗?”   魏廷珍不甘心地嘟呶了两句,谁也听不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接下来她却再也没对魏廷瑜的婚事指手画脚了。   请媒人,下请帖,预定喜棚、安排帐房……婚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转眼间就到了七月底。   接到请帖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地送来了贺礼。   其中顾玉和汪清淮送了五百两银子的礼金,把魏廷瑜的舅舅的二百两礼金和魏廷珍的四百两礼金都压了下去,宋墨更是在五百两银子的礼金之外,另送了一座鸡翅木底座镶镙钿的四季花开十二扇屏风,一对羊脂玉的福禄寿禧,一对天然玛瑙双鹿,一对珐琅彩松竹梅花瓶,单这几件东西就超过一千两银子,让帐房的不由啧啧称赞,私底下纷纷议论:“难怪有人说英国公世子爷性子虽冷,为人却十分的豪爽。你看这礼送的……”   礼金是要对等地还礼的,可送出去的礼品在还礼的时候却可以斟酌着增减,显然宋墨没准备让魏廷瑜还礼。   魏廷瑜没有想到宋墨会送如此重的礼,有些诚惶诚恐。   田氏反复地叮嘱魏廷瑜:“以后宋世子的事,你要上心才是。”   魏廷瑜不住地点头。   张原明却眉头微蹙。   与魏廷瑜的交情相比,宋砚堂的礼,太贵重了。   他想提醒小舅子一声,可看见魏廷珍拿着那对天然玛瑙的双鹿不住地赞叹“真漂亮”的时候,他把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只会煞风景。   前三后五。   八月初一,魏家开始搭喜棚,试灶,迎接来贺的亲友。   窦昭则回了静安寺胡同。   她将在这里出嫁。   五太太说项,静安寺胡同暂时由王映雪出面主持中馈。   下午,窦昭的舅母赵太太带着女儿赵璋如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京都。   段公义等人也悄然无声地住进了静安寺胡同。      第二百零二章 婚礼      窦昭见了舅母和表姐,自有一番契阔,又有五太太、六太太给舅母和表姐接风洗尘,一时间倒比那外院来送恭贺的还要热闹几分。   晚上,舅母和窦昭同榻而卧说着体己话。   她细细地问着魏家逢年过节都给窦家送些什么节礼,请谁做的媒人,迎妆的时候都会送些什么东西过来……林林总总的,问了个详细。对于魏家的安排,舅母大致上是满意的,就是觉得魏家节气时送的礼有些小气,叮嘱她:“你不要小看这些琐事,可见他们家平时过日子有些吝啬,大面上却做得十分漂亮,是个讲究虚名的人家。你在家里大手大脚惯了的,嫁过去之后凡事都要留个心眼,什么事都不要强出头,也不要拿主意,他们家喝粥你就喝粥,他们家跟着吃面你就吃面,千万不要拿了自己的陪嫁来贴补嚼用,你是好心,说不定你婆婆还嫌你娇生惯养吃不得苦,过日子不懂得节俭,想吃什么,想穿什么,都忍着点。也不要随便就拿了自己的陪嫁出来给夫家做面子,要知道,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窦昭不由感叹。   姜还是老的辣。   只是这次舅母却看错了。   魏廷瑜倒是个十分豪爽的,但实在是囊中羞涩,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   上一世,魏家娶她的时候抬了三十六抬的聘礼,她嫁过去才知道,那些多是田氏的陪嫁。这一世可能因为魏廷瑜和汪清淮、顾玉一起做生意的缘故,聘礼就置办得齐整多了。   窦昭没准备嫁过去,自然也不会去和舅母解释些什么,想到舅母千里迢迢地来送自己出阁,她心虚不已,舅母说什么,她都点头笑盈盈地称“是”,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   好不容易等舅母说完了话,丫鬟服侍舅母去洗漱,赵璋如嘟着嘴抱怨:“你比我还小几岁,都要出阁了,我的婚事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我真不想留在家里!”   合适的上门女婿不好招。   窦昭听了爆汗,却无计可施。   上一世,她真不知道赵璋如到底嫁给了谁。   好在赵璋如性情开朗,有感而发地嘟呶了几句,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拉着她嚷着要去看她的嫁妆。   窦昭让甘露掌了灯,打开库房给她看。   她拿着柄金镶玉的玉如意啧啧称赞:“这错金花纹可真漂亮。”   门口传来舅母的声音:“那是你祖母的陪嫁,你姑姑出嫁的时候,又送给了你姑姑。”   现在则是窦昭的了。   赵璋如朝着窦昭眨了眨眼睛,忙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挽了母亲的胳膊,甜甜地喊声一声“娘”,解释道:“我就是好奇,来看看……”   舅母并没有生气,而是拿起那柄玉如意看了半晌,对窦昭道:“你的嫁妆单子我看过了,窦家这点气度还是有的,你母亲的东西他们都保存得很好,一件没落地全都上了礼单。”   窦昭冷笑。   她一早就吩咐人把母亲的陪嫁和窦家公中的陪嫁分别写了礼单,到时候她母亲的东西若是少了一件,窦、纪、魏三家都别想脱干系!   窦昭将那柄玉如意送给赵璋如,对舅母道:“算是让三表姐沾沾我的喜气。我让他们把这柄如意从礼单上撤下来就是了。”   上一世她殚精竭虑才嫁了魏廷瑜,这一世不想嫁人,却桃花不断,难道这种事也讲究无欲则刚?   赵璋如的婚事不顺,是舅母的一块心病,舅母闻言不再推辞,让赵璋如给窦昭道谢,并道:“我补一柄如意给你吧!”   “不用,不用!”窦昭笑道,“难得表姐能看中我的东西,以后我看中了表姐的东西,表姐可不能小气就是了。”   赵璋如咯咯地笑,道:“这么说来,我可就占大便宜了!”   两姐妹说说笑笑的,闹成了一团。   舅母在旁边看着,也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翌日,舅母带着赵璋如去槐树胡同给二太夫人请安。   素心悄悄告诉窦昭:“二太夫人差了马骏家的过来给蔡太太打下手。”   窦昭忍俊不禁。   马骏家的,就是上次跟着柳嬷嬷去王家寒碜王许氏的那位媳妇子,据说口齿伶俐,连市井长大的庞玉楼都在她面前讨不了好。   魏家发现新娘子换了人,肯定会和窦家理论,让马骏家的跟着蔡太太一起去送亲,打的是什么主意,已是不言而喻。   第二天下午,魏家来催妆。   一百二十抬嫁妆塞得满满的,打头的和田玉福禄寿三星翁,高有尺余,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润泽通透,引得行人纷纷伫足观看。   到了正日子的那天,因二太夫人是孀居,不能来观礼,窦昭由六伯母陪着,一大早去槐树胡同给二太夫人辞别。   二太夫人笑盈盈地和她坐着说了会闲话,既没有离别的伤感也没有叮嘱她些什么。待她临走的时候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让柳嬷嬷拿了对比翼双飞的玉佩给窦昭做了添箱。   看样子,大家都知道今天嫁过去的是窦明了。   窦昭越发地镇定了,回到静安寺胡同,沐浴,梳洗。   王许氏带着高氏、庞氏和王楠等人过来喝喜酒。   窦昭借口已经梳妆,没有出去拜见。   高氏倒不以为忤,带了高明珠进屋来恭贺她。   窦明陪在一旁,神情低落。   窦昭不由凝视了她一眼,这才发现窦明也洗漱过了,乌黑的青丝梳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的凌乱。   我嫁人,你也嫁人,我堂堂正正地坐在内室接受别人的祝贺,你却偷偷摸摸见不得光。两相对比,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感触?   窦昭在心里问窦明。   窦明却是看也没看窦昭一眼,陪着高氏出了房门。   太阳落山,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大红的灯笼挂了起来,静安寺胡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笑语喧阗。   窦昭已经装扮整齐。   蔡太太端了盏莲子百合羹进来。   窦昭一调羹一口,没几口那盏莲子百合羹就见了底。   舅母呵呵直笑,对陪坐在旁的六伯母笑道:“真是个傻孩子,别人都只是害涩地吃两口,只有你,全吃完了。”又道,“还好姑爷家离这里不远,不然我看你怎么办?”   新娘子上了轿,花轿不到夫家就不能落地,所以新娘子一般在出嫁的前几天就开始减食,到了出嫁的那天,只能吃两个鸡蛋充饥。   六伯母也呵呵地笑,拿了帕子出来帮她擦着嘴角,宠溺地道:“少吃两口,小心落了妆。”然后问随嫁过去的素心,“我给你的荷包你带好了没有?等拜了天地进了新房,可不能像在家里似的由着性子胡吃乱喝的。那里面装着几块点心,饿了就拿出来填填肚子。”   窦昭嘻嘻笑着应“是”。   六伯母就对舅母道:“你看她笑得,等会可怎么哭得出来!”   舅母和六伯母相视而笑。   窦昭的眼泪却籁籁地落了下来。   因为窦明代她出嫁,所以被隐瞒的,恰恰是她最亲近的两位长辈。   舅母忙将她揽在了怀里,哄着她:“别哭,别哭,这是喜事,哭什么哭?”   窦政昌的媳妇韩氏出现在房门口:“娘,玉桥胡同的两位太太都到了,五伯母说让您过去陪着坐会儿。”   六伯母匆匆将帕子塞给了窦昭,道:“快别哭了,等会到了那边姑爷家的人还要看新娘子,可别到时候花着张脸。”然后跟着韩氏去了花厅。   蔡太太打发素心:“你去看看小姐要带的东西都带了没有。”   大多数东西要随着嫁妆走,可新婚之夜要用的一些常用的物件却多是由贴身的丫鬟随身带过去的。   素心笑道:“小姐让我留在家里,三天回门之后,再跟着一起过去。”   蔡太太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纰漏,但她很快就想到了对策,低声对素心道:“等会舅太太有话要跟小姐说,你先跟我出来。”   看来情况有变,她们安排了舅母跟自己说体己话。   窦昭暗暗递了个眼色给素心。   素心这才跟着蔡太太出了门。   马骏家的顺手把赵璋如也拉了出去。   舅母这才笑着坐到了窦昭的身边:“本来这话应该由你母亲跟你说……”说着,眼神微黯,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又很快打起精神来,贴着她悄声说起新婚之夜的事来。   窦昭听着听着,脑袋有些昏沉沉的。   她知道是那莲子百合羹发挥作用了。   窦昭强打起精神,好不容易等舅母讲完了,蔡太太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舅太太出来喝杯茶,也等我们四小姐喘口气,想个明白。”   舅母不疑有他,含笑跟着蔡太太出了门。   窦昭已是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   她索性和衣躺在了床上。   有人在她耳边喊着“寿姑”,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   窦昭知道是那些人不放心,来试探她了。   段公义就藏在厅堂的横梁上。   她懒得理会,沉沉地睡着了。   ※※※※※   窦昭是被人摇醒的。   她惺忪地张开眼睛,看见了父亲铁青的面孔。   “寿姑,寿姑,你怎么样?”窦世英摇着女儿。   窦昭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舅母、表姐、素心、五伯母,还有柳嬷嬷等人都围在她的床边,满脸担忧地望着她。   屋里灯烛明亮,四周静悄悄的,既没有丝竹声,也没有鼓乐声。   想必窦明已经嫁过去了。   窦昭思忖着,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声音嘶哑,头像灌了铅似,有些难受。   没想到这药还挺厉害的。   窦昭想着,就看见屋里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第二百零三章 拜堂      窦昭挣扎着想坐起来。   素心一个箭步上前扶了她,又手脚麻利地拿了个大迎枕放在她的身后。   窦昭依在了床头,这才发现六伯母不在室内。   难道六伯母知道了这件事与纪家有关?   所以无颜见她?   窦昭思忖着,舅母已含泪上前,坐在了床边,帮她掖了掖薄被,低声道:“你刚才昏睡了过去,我们怎么叫都不醒。现在好些了没有?想不想吃点什么?”说话间,赵璋如接过丫鬟手中的热茶递给了舅母,舅母道:“你喝口热茶润润喉咙。”   窦昭点了点头,喝了几口热茶,感觉好多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众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虽然神色各异,但都是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样子。   窦昭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有什么反应才是正常的。   她只好问:“我怎么会昏睡过去?”   舅母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却忙转过身去用帕子擦了擦。   赵璋如等人则垂下了眼睑。   五太太看着,强笑了两声,息事宁人般地上前道:“没什么,没什么!可能是因为这些日子你心里太紧张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住口!”向来温和的父亲却突然暴喝一声,打断了五太太的话,然后指着门口,毫不客气地道,“出去,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窦昭惊讶地望着父亲。   五太太很是尴尬,喃喃地喊了声“七叔”,道:“您听我说,这完全是个误会……”   父亲却闭了闭眼睛,仿佛在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道:“你们别逼着我说些难听的话!”   五太太又羞又愧,还欲再说什么,父亲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大门,额头冒着青筋地大吼道:“你们都没有长耳朵吗?我说了,你们都给我出去……”一句话没有说完,人却突然朝后倒去。   “爹爹!”窦昭大惊失色,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到了父亲的身边。   舅母也慌了神,顾不得男女有别,一面上前就掐了窦世英的人中,一面冲着赵璋如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赵璋如“哦”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五伯母等人一下子全围了过来,有的喊着“七老爷”,有的问着“这是怎么了”,还有的大声地道着“快,快把七老爷抬到床上去”,屋里乱成了一团。   ※※※※※   济宁侯府,正爆竹声声,锣鼓喧天。   特意请了假从避暑行宫赶回来的宋墨有些漫不经心地坐在厅堂里喝着茶,听着顾玉和汪清淮聒噪,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厅堂外的动静。   “来了,来了,”有人喊道,“花轿进了门!”   厅堂里的人哗啦啦地走了一半。   宋墨人虽没有动,目光却情不自禁地朝外望去。   顾玉正说得起劲,见宋墨根本没听,不由伸出手来在宋墨的面前晃了晃,不满地喊着“天赐哥!”   宋墨转过头来,笑道:“我们也去看看新娘子去。”   “有什么好看的?”顾玉嘟嚷着,“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你要是真想看,等过几天,让济宁侯请我们到家里饮酒就是了。”他们是魏廷瑜的好朋友,可以请新娘子出来拜见。顾玉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件事我看最好把沈青那小子拉着一起干。不过,他这些日子和董其走得很近,董其这家伙不是什么好鸟,说不定打草惊蛇,董其会怂恿着沈青中途截胡。天赐哥,你现在已出了孝期,就算是让人知道你和我们合伙做生意应该也不打紧吧?如果董其知道这生意有你一股,他肯定不敢乱来……”   宋墨这个时候哪里耐烦听他说这些,起身就走:“你去不去看热闹?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汪清淮虽然和宋墨一起做生意,可多半的时间都是和顾玉打交道,和宋墨接触的不多,想着宋墨到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突然起了好奇之心也是常理,遂揽了顾玉的肩膀笑道:“我也想去看看,这件事不如找个清静的时候再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二票对一票。   顾玉悻悻地随他们去了厅堂。   灯火通明的大厅,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红光满面的魏廷瑜望着身着大红色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无法掩饰的喜悦。   他谨遵司仪的唱喝,一叩首,拜天地;二叩首,拜父母;三叩首,夫妻对拜。   站在观礼人群外围的宋墨,望着被全福人扶着的新娘子,却露出愕然的表情。   窦昭,好像矮了一截似的。   而且,她的动作有些僵硬,没有半点平时的飒爽。   他想到之前传出窦昭不愿意嫁给魏廷瑜的消息……之后又很匆忙地决定了婚期,难道窦昭是被迫的?   念头闪过,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多心。   窦昭手下既有谋士又有侠客,如果是被迫的,别人不知道,以他的消息网,不可能毫无察觉。   或者是因为做了新娘子,有些紧张吧?   宋墨思忖着,可随着新娘子的举动,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种感觉呢?   宋墨眉头紧锁,目光紧紧地盯在了新娘子的身上。   倏地,他神色一紧。   新娘子每次跪拜,都要抓住全福人的手才能站起来,好像腿脚不方便似的。   宋墨拽下顾玉腰间的荷包就朝新娘子扔去。   “喂!”顾玉捂住了腰。   荷包已打在了新娘子的大红色裙裳上。   厚厚的高底鞋从新娘子的裙摆下一闪而过。   宋墨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她,不是窦昭。   那窦昭呢?   她到哪里去了?   宋墨刹时心慌如鼓擂。   她身边有陈曲水,有段公义,谁能动得了她?   宋墨片刻也呆不下去。   他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就要朝里闯进去,却被顾玉一把抓住:“天赐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头都是汗啊?”   宋墨不由抹了抹自己的额头,摊开手,手上全是水渍。   那水渍,好像一瓢冷水淋在了他的头上,让他醒过神来。   魏廷瑜娶谁,关他屁事。   他冲上去干什么?   宋墨不住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慌张,千万不要急躁,一切都等找到了窦昭再说。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出了济宁侯府的正厅:“没事,就是觉得有些闷热。”   仲秋的夜晚,清凉如水,天赐哥竟然会觉得闷热?   既然如此,刚才干嘛直往人群里窜啊?   顾玉在心里嘀咕着。   宋墨笑道:“你先在这里看热闹,我出去转一圈,透透气就回来。”   顾玉点头。   宋墨看见站在厅堂廊柱旁的纪咏。   纪咏正巧也望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没有谁回避。   宋砚堂竟然会来参加魏廷瑜的婚礼,难怪当初会帮魏廷瑜收拾烂摊子。看样子,两人的关系很不错啊!   纪咏嘴角微泛起一丝讽喻的笑意。   没想到纪见明这种目下无尘的人也会来给人送嫁!   宋墨面无表情。   ※※※※※   静安寺胡同窦家,张灯结彩,随处可见大红的喜字。   窦昭坐在床头,静静地凝视着昏迷不醒的父亲,低声地问素心:“我父亲知道窦明代嫁与槐树胡同有关了?”   在她的劝说之下,舅母由表姐扶着回了客房歇息,五太太等人则被她晾在了厅堂,内室只剩下她和素心。   “嗯。”素心点头,悄声道,“您吃了莲子百合羹,五太太进来拉了舅太太和表小姐去看热闹,不一会,您昏睡了过去,魏家的花轿却到了,七太太带着五小姐从后门进来,由蔡太太帮着换了嫁衣,戴了凤冠,直到接亲的人喊‘再不走,就要误了吉时’了,蔡太太才放了魏家的全福人进来。   五小姐低着头,由蔡太太扶着,匆匆去了厅堂。   七老爷发现穿着嫁衣的竟然是五小姐,又惊又骇,半晌才反应过来,可蔡太太口里嚷着‘快,快,快,再不走就要误了拜堂的时辰’,五小姐给七老爷刚刚行了个福礼,就被蔡太太等人簇拥着出了花厅,七老爷追了出去,却被七太太拦住,而且外面还噼里啪啦放了好大一阵爆竹,把七老爷的声音给盖住了。   等七老爷赶过去的时候,花轿已经出静安寺胡同。   七老爷当时就发作起来,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七太太一耳光,质问五太太到底要干什么?   五太太连忙辩解,喊了大少爷进来,让大少爷立刻赶到济宁侯府去,阻止五小姐和济宁侯拜堂。   七老爷听了,更加生气起来,说,要不是有五太太帮忙,五小姐怎么可能代四小姐出嫁?别把别人都当傻瓜。还问五太太,这是五老爷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主意?   舅太太和表小姐之前被安排在了厅堂后的小厅里,正等着您去辞别,见‘您’走得匆忙,还颇有些嗔怪蔡太太考虑得不周全。等听到动静赶出来,这才知道五小姐代您上了花轿……舅太太拉着七太太要找王家的人理论,要不是表小姐当时大叫了一声‘寿姑呢’,只怕大家还在厅堂里争吵。”   所以父亲才会对五伯母那样的气恼。   窦昭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堂兄,他从小跟着五伯父,还不是槐树胡同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恐怕五伯母让他赶过去是为了坐实换亲的事而不是为自己出头吧?   窦昭沉默了片刻,道:“你看见六伯母了吗?”   “没有。”素心摇头,“六太太自从被十一少奶奶叫过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出现过。”   看来,她们是用纪家绊住了六伯母。   窦明最后是否能成功地代她嫁给魏廷瑜,就看明天窦明会不会被魏家的人承认了。   可不管怎样,她都有借口再也不嫁人了。      第二百零四章 轻快      宋墨慢慢地走出了厅堂。   纪咏转身离去。   一阵夜风吹来,廊前贴着大红喜字的灯笼随风摆动,灯光朦胧,映着满地的大红色鞭炮屑,有种曲散人尽的寂寥。   他负手伫立半晌,吩咐陈核:“你去看看陪四小姐嫁过来的人都安置在哪里?把贴身的丫鬟给我找来。”   陈核应声而去。   墙角的太湖石旁植着几株玉簪花,皎洁的花朵,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晶莹剔透。   宋墨却看着心烦,忍不住来来回回地在廊踱着步。   陈核带着了个身材细条的丫鬟过来。   宋墨看着面生。   陈核训练有素地用宋墨能听得到别人却听着有些含糊的声音低声禀道:“世子爷,陪四小姐嫁过来的人都在正房后面的厢房里歇着。四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素心和素绢被留在了静安寺胡同,说是要帮着善后,等四小姐三日回门的时候再跟着一起过来;甘露被济宁侯府请来的全福人延安侯夫人叫去问话了,素兰则跑出去看热闹了。我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甘露和素兰,就把四小姐身边一个叫做闻香的陪嫁丫鬟叫了过来……”   宋墨是知道素心素兰两姐妹的。   当初他在田庄之所以吃了大亏,就是因为没有算到素心素兰两姐妹都会武技,而且身手还都不错。之后和窦昭寥寥几次的见面,窦昭身边不是带着素心就是带着素兰。   听说素兰跑出去看热闹了,他不由得目光一沉。   素兰是不知道新娘子被换了人?还是被人寻了个理由拘了起来呢?   被陈核叫来的丫鬟却吓得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一下。   她刚才出来向济宁侯府的人要茶水,却被眼前这小厮模样的人强掳了过来,她的手腕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想到此时风高月黑,此地僻静无人,面对两个男子,什么不好的念头都冒了出来。   还没等宋墨开口,她已“扑通”一声跪在了宋墨的面前,磕着头抽泣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窦家的一个二等丫鬟,四小姐上京之后,才由五太太拨给了四小姐使唤,平日也只是服侍四小姐的茶水……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宋墨看了陈核一眼。   陈核窘得满脸通红,道:“我把那个领头的媳妇叫过来……”   他实在不知道宋墨要问什么,以为只要是个陪嫁的丫鬟就行了,还特意挑了个看上去比较伶俐的,谁知道还是会错意了。   “不用了。”宋墨没有理会那个磕头求饶的丫鬟,一面大步朝仪门走去,一边淡淡地道,“既然这件事涉及到了槐树胡同,再找人询问,只会打草惊蛇。你传我的话,让夏琏带了朱义诚几个立刻赶往槐树胡同,听我的号令行事。”   陈核应“是”,心头却是一震。   朱义诚几个,是从福建过来的顶尖高手,从前都曾在定国公麾下效力,那个朱义诚,还曾奉定国公之命带公子上过沙场,算是公子的半个师傅,亦是对公子最为赤胆忠心的人之一。听公子这口气,竟然要亲自去槐树胡同。   难道窦家四小姐出了什么事?   他望着宋墨因为隐隐透着几分戾气而显得有些凛冽的面孔,强压住了心底想看一眼喜堂的欲望,快步出了济宁侯府。   宋墨长吐了一口气,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槐树胡同。”   ※※※※※   静安寺胡同的上房,窦世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寿姑!”他艰难地喊了声女儿,“我,我对不起你!”眼角立即有水光闪动。   “看您说的。”窦昭笑道,“我本来就不想嫁到魏家去,是您非要我嫁不可。现在我和窦明都得偿所愿了,您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您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窦明那边有五伯父做主,济宁侯又是个性情绵柔的人,窦明既然和他拜过天地了,他断然不会亏待窦明的。您不用担心。”   窦世英根本不相信。   在他的印象中,窦昭向来待人大方宽厚,他认为窦昭这是在安慰他。   他更加伤心。   可又能怎样?   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能把窦明要回来然后把窦昭再嫁过去吗?   那窦明还有活路吗?   可他要是就这样认了,窦昭所受的委屈又该怎么办?   窦世英不敢再多看窦昭一眼,扭过头去,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窦昭暗暗叹气。   父亲不喜欢与人争执,总觉得自己忍让一些,就能避免起冲突,却不知道越是这样,事情却越如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大家都觉得受了委屈,怨气更重,彼此之间的关系越紧张,时间长了,还会爆发出来。   她挑了挑灯蕊,屋子里变得更加明亮。   窦昭喊了一直守在外面的高升进来:“你陪着父亲说说话吧!”   父亲和王映雪相敬如冰,两个女儿和他也不贴心,现在最能宽慰他的,可能只有高升这个忠仆了。   高升恭敬地应喏。   窦昭出了内室。   “寿姑!”五太太神色尴尬地迎了上来。   窦昭轻轻地瞥了她一眼,道:“五伯母有这功夫守在这里等父亲醒过来,还不如想办法让魏家认下这门亲事吧!我们西窦的两姐妹,一个被您拆了姻缘,一个被您不明不白地错嫁到了魏家,如今都像在油锅上煎似的,您总得救一个吧?”   五太太脸色涨得通红,道:“这原是你继母的主意……”   “您能做出这种事,也算是有几分胆量,”窦昭冷笑着打断了五太太的话,“我敬您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您别让我瞧轻了。”   一句话把五太太堵在了那里,让柳嬷嬷都连连后退了几步。   窦昭看也没看厅堂里的女眷们一眼,神色肃穆地离开了正房。   外面守着的仆妇纷纷低下头,让出一条道来。   直到回到居住的东厢房,听到素心“啪”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窦昭的眼角眉梢这才活了起来。   她问素心:“七太太呢?”神色惬意。   素心低声笑道:“被七老爷关在了后罩房。”   窦昭笑着点了点头。   她早就决定不管父亲的家事,王映雪的结局如何,都与她无关。她现在如释重负,觉得空气中都透着几分清新。   窦昭去了舅母的房间。   舅母还没有睡,正躺在那里暗暗伤心,赵璋如笨嘴拙舌地在一旁安慰着母亲。   看见窦昭,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忙把床头的位置让给了窦昭。   “你可怎么办啊!”舅母拉着窦昭的手,低声地哭了起来。   窦昭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   她是愧疚自己对舅母的隐瞒。   窦昭想了想,决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舅母。   舅母听得目瞪口呆,赵璋如却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朝着窦昭伸出了大拇指。舅母不忍心责怪窦昭,喝斥着女儿:“你再这么胡闹,小心我告诉你爹爹罚你跪祠堂!”又不禁问窦昭,“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是因为不想嫁入魏家,所以才任他们安排明姐儿代嫁的?你不是为了安慰我,所以才骗我的吧?”眼中全是怀疑。   事发突然,舅母来不及多想。等回到房里,她再回头仔细地思索这件事,也看出几分端倪来了。   只是她猜不透五太太为何会如此行事。   窦昭干脆把纪家的事告诉了舅母。   舅母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赵璋如则在一旁嘀咕:“我为什么就遇不到这样的好事?”   舅母“啪”地把女儿的头拍了一下,正色道:“你做的对!纪家明知道你有婚约却依旧前来求娶,其心不正,就算那纪见明再好,我们也不能和他们家结亲。”说到这里,她想起了纪氏,想问问窦昭纪氏是否知情,又觉得就算问了又能如何——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夫家,纪氏也很为难,想到窦昭小小年纪,却过着前有狼后有虎的艰难日子,避过了这个还有那个,自责起自己和丈夫都没能庇护这个苦命的外甥女,心里刹时难过起来,红着眼睛道:“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嫁人有什么好?”窦昭希望舅母不要这么伤心,“您看我母亲……”她笑嘻嘻地道,“您和舅舅不是帮我争取到了西窦一半的产业吗?您还怕我没有饭吃啊?婚姻大事,我慢慢地挑个满意的就是了。”   舅母想想,也觉得有道理。   反正窦昭不愁吃穿,不必非要嫁给世家子弟,只要人品好,能和窦昭情投意和,也是桩良缘。   ※※※※※   从舅母屋里出来,窦昭觉得脚步都轻快了很多。   她笑道:“我要好好睡一觉。五伯母肯定安排了人把济宁侯灌得酩酊大醉,明天早上才是关键,我要养足了精神和他们周旋。”   素心抿了嘴笑,服侍窦昭歇下。   窦昭太高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会儿想着几个侄儿、侄孙中谁最忠厚老实,不妨偶尔抱过来和她作个伴,她定会吸取葳哥儿和蕤哥儿的教训,温声细语地陪着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陪着他读书写字,把他养成个孝顺的好孩子。   一会儿想,为什么窦家有那么多的儿子,若是能在屋里养几个姑娘那该多好啊!春天的时候领着她们去踏青,夏天的时候去游湖,秋天的时候去登山,冬天的时候躲在炕上讲古,等到她们出嫁的时候,还可以拿了重金给她们添箱,等到她们生儿育女了,又会带了一群小丫头小小子回来看她。   一会儿又想,这样一来只怕会厚此薄彼,生出事端来。还不如拿笔银子出来奖励那些在窦家族学里学业有成的子弟,或是置办个田庄,安置那些孤寡老人或是失怙失恃的幼儿……不知道朝廷对这方面有没有什么限制?回到真定,得和陈先生商量商量才是。   西窦的一半银子她虽然拿不到手,但她若是用在窦家子弟的身上,想必窦家没有人敢出这个头拦她。   只要运用得当,她可以在窦家活得很自由!      第二百零五章 出头      窦昭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静安寺胡同的仆妇们则因为窦昭清醒之后不仅没有大吵大闹,而且在王映雪被关押,静安寺胡同没有主持大局之人的情况下,先是安抚好了父亲,然后又劝慰了自己的舅母,并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表明了对五太太等人的态度,很快就掌控了局面,让他们顿时有了主心骨,齐齐舒了口气,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在窦昭歇下后,仆妇们各司其职——给厅堂里的女眷重新沏了新茶,领着粗使的婆子打扫着满地的鞭炮屑,安排值夜的人,清点筵席用的碗碟……家里渐渐变得井然有序起来。灶上的婆子甚至派了小丫鬟来问柳嬷嬷:“天色不早了,不知各位太太、奶奶们都喜欢用些什么夜宵?”   柳嬷嬷想起窦昭那张端穆的面孔,明明知道天塌下来了自有高个子顶着,这件事与她没太大的关系,心里却莫名地发紧,哪有心情吃什么夜宵,只想快点回去把这件事禀了二太夫人,请二太夫人拿个主意,但因五太太在场,她少不得要请五太太示下。   事情完全出乎五太太的意料之外。   按理说,出了这样的大事,窦昭就算不寻死觅活的,也应该哭闹一番才是,可她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不仅很快就接受了窦明代嫁的事,还立刻想出了应对之法,胸有成竹,好像早有准备似的。   但她立刻否定了这种想法。   这件事只有她和蔡太太、二太夫人知道,她们决不可能告诉窦昭。   也就是说,窦昭天生有这种临危不惧的冷静啰?   还有窦世英。次女代长女嫁了,一时肯定接受不了,他气愤之余肯定会有些过激的举动,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还会如此的激愤,气得昏了过去。   赵太太也比她以为的要理智得多。   听闻窦明代窦昭上了花轿,她揪了王许氏的衣襟就要去告官,让王许氏狼狈不堪,但她除了在最初事发的时候显得很愤懑,之后的举止就渐渐有了分寸,显然是不想在窦明嫁入魏家的事还没有最后定论之前把事情闹大了,把窦昭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五太太隐隐觉得这件事做得有些不妥当,恐怕不会如自己当初想的那样顺利……   那自己就更不能离开静安寺胡同了。   万一事情有变,自己也能及时应对……   五太太琢磨着,要不要把纪家的事告诉窦昭。   对一个心高气傲的聪明人来说,推心置腹永远比隐瞒算计有效果。   她用商量的口吻对柳嬷嬷道:“纪家和王家的女眷好像都没有走,这边又没个主事的人,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吧?我们还是留下来吧!纪家和王家那边,也要派人去打个招呼才行。”   纪家来观礼的女眷都被安置在隔壁院子的厢房,自纪氏被叫过去之后,就没有出现。   王许氏却是因为被赵太太那么一闹,受了惊吓,五太太只得让人把王许氏送到旁边的耳房歇息,又派人去御医院请太医,在太医没来之前,高氏等人不敢挪动王许氏,也留了下来。   五太太和自己这样说话,不过是看在自己是服侍二太夫人的份上。这一点,柳嬷嬷分得很清楚的,她哪里敢拿乔,忙恭维五太太考虑得周到。正在此时,一个小丫鬟却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她一面草草地给五太太行了个礼,一面禀道,“不知道为什么,六太太和纪家的人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   这小丫鬟是五太太派去隔壁厢房打探消息的。   五太太不由和柳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样子,六太太是知道窦明代窦昭嫁入魏家的事了。   五太太想了想,道:“我们还是去劝劝吧!”   有时候,掩耳盗铃虽然好笑,可总得把耳朵捂上才是。   她带着柳嬷嬷沿着抄手游廊去了隔壁的厢房,半路上,她们遇到了纪氏。   纪氏眼睛红红的,脸绷得紧紧的,脸色非常难看。   五太太笑着喊了声“六弟妹”,纪氏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和她擦肩而过,径直去了窦昭歇息的东厢房。   “素心,你出去,我有话要跟你们小姐说。”纪氏利落地打发了素心,泪盈于睫地一把拉住了听到动静起身来的窦昭的手,哽咽道,“寿姑,你跟我说句实话,若是让你嫁给见明,你愿意吗?”   窦昭愣住。   纪氏见了,眼泪直往下落:“寿姑,这件事都怪六伯母。我知道我们家老太爷相中了你,原以为为会怂恿着窦家和魏家退亲,虽说见明不是良配,可若是你愿意,我自会帮你在我嫂嫂面前说话,以你的聪慧,讨她喜欢一点也不难。但我没想到他们会做出代嫁的事来……你若是愿意嫁给见明,这件事也就罢了,你若是不愿意,六伯母这就去找你六伯父,就算是明姐儿进了魏家的大门,我们有婚书在手,这门亲事就不算数!”   窦昭眼眶一热,伏在了纪氏的肩头。   泪水很快打湿了纪氏的衣裳。   “六伯母,我不想嫁到魏家去,也不想嫁到纪家去。”她哽咽道,“我就想留在家里,做个自由自在的姑奶奶。”   遇到这样的事,窦昭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   纪氏小声地哭了起来。   一时间,屋里颇有些愁云惨雾的感觉。   ※※※※※   顾玉无聊地坐在济宁侯府的喜棚里,看见了纪咏。   他正和窦家大少爷窦文昌一起灌着魏廷瑜的酒。   新人拜堂的时候,送亲的人要回避,等拜过堂了,送亲的人就做为贵宾安排在酒宴的上席喝喜酒。   魏廷瑜杯到酒尽。   顾玉不由低声鄙视了句“傻帽”,对坐在身边扭头和隔壁桌上应酬的汪清淮道:“怎么窦家的舅兄都是一个德性,见着姑爷就灌酒?以后谁娶他们家的闺女可倒八辈子霉了!”   汪清淮喝得有点多,呵呵地笑了两声。   顾玉伸了脖子到处张望:“天赐哥跑哪里去了?这新娘子都进了洞房,他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是家里去了吧?”又觉得宋墨不是这样的性格,叫了随身的小厮,“去找找。”   小厮应声而去。   宋墨望着星星点点只亮了几盏灯的槐树胡同,脸色比夜色还要黑。   “槐树胡同没有人?”他再次确认。   “除了几个下人,窦家的人都去了静安寺胡同。”朱义诚很肯定地道,“今天窦家四小姐出阁,窦家的五太太带着儿媳妇和孙子、孙女昨天就去了静安寺胡同,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只有窦阁老和几个仆妇在家。”   难道窦昭还在静安寺胡同?   宋墨心急如焚,脑子飞快地转着。   魏家要是想另娶,和窦家退亲就行了,何必要李代桃僵?可见新娘子换了人,魏家也不知情。   窦家世代官宦,窦元吉又贵为阁老,不可能不知道妄冒为婚的后果,嫁去魏家的人定是和窦昭身份相当……   他想到窦昭还有个妹妹。   嫁过去的人,难道是窦昭的妹妹?   可为什么呢?   婚姻本为两姓之好。窦家和魏家一文一武,属于不同的圈子,而且魏家无权无势,窦家根本没有必要为了维系两家的婚姻而做出这种让人知道后会贻笑大方的事。   念头闪过,宋墨顿时目露寒光。   避暑行宫不比紫禁城威武庄严,皇上也没有了在宫中的肃穆,不仅常和嫔妃、年幼的皇子们嬉戏,而且常诏了他们这些随行的金吾卫表演骑射,其中又因他和董其都出身显赫,不时被皇上叫去召对。   就在三天前,兵部递了折子,请吏部为王行宜考功。   皇上当时还笑着说了句“这王又省也是个人才”,让汪渊将折子转给了内阁首辅梁继芳。   难道这件事是王氏在从中捣鬼?   宋墨心里像被撒了把辣椒面似的,火辣辣,烧得痛。   混蛋!   他妈的全是一帮混蛋!   代嫁这种事,是一个人能办成的吗?   宋墨又想到窦昭出嫁前的那些流言蜚语,想到窦昭让他不要插手,说她自有主张,是不是那个时候,窦昭就已经有所察觉了呢?   窦昭冰雪聪明,如果瞧不上魏廷瑜,早就退亲了,又何必三番五次地和魏家闹腾呢?   她一心一意想嫁到魏家去,他们却硬生生地拆散了她的姻缘!   是王家和窦家联手?还是王家主导,窦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魏廷瑜,是不是早就和窦昭的妹妹有了私情?   成亲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事,否则哪个女子愿意偷偷摸摸地嫁人?   或者,根本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出的嫁!   宋墨的马鞭划过长空,尖啸着打在了墙上,一角墙砖化为齑粉籁籁落下,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   他们不过是欺负窦昭自幼失恃,没有人为她当家作主罢了!   “夏琏!”宋墨低声道,“你带着几个人去鼓楼下大街的铺子里看看陈先生他们在不在,如果在,就带了他们去静安寺胡同,如果不在,你立刻赶往静安寺胡同。朱义诚,你们随我走。”   夏琏等人无声地抱拳,身影如幽灵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   窦昭好不容易才安抚好纪氏,耳边已传来四更的梆子声。   她不由抬头望天。   弯弯的弦月挂在天空,几颗星子闪闪发光。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适合处理窦明的事。   窦昭在心里道,却看见素心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小姐,段护卫刚才发了个暗号,说是有人闯了进来,让我们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窦昭愕然,道:“我父亲不过是个五品的小官而已,大早朝都没有他的份,怎么会有人打窦家的主意?要去,也应该去槐树胡同才是啊!”      第二百零六章 愤懑      纪咏站在台阶上,冷冷地看着汪清海扶着已喝得酩酊大醉的魏廷瑜朝新房走去。   天下间只怕再没有比这个魏廷瑜更愚蠢的人了吧!   拜了天地进了新房掀了盖头,窦明低头坐在大红龙凤花烛照不到的幔帐边,马骏家的在外面急急地喊着“侯爷快去喜棚敬酒,外面的人在催”,他竟然没有仔细看一眼新娘子就匆匆喝了交杯酒,又跑了出去。   人算不如天算。   等到他发现新娘子换了人时,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嚷出来!   有魏家的仆妇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恭敬地给纪咏行礼:“表舅爷,花厅里准备了醒酒汤,要不要奴婢给您端一碗过来?”   新人进了新房,新娘子娘家的人就应该打道回府,第二天再到新郎家吃认亲酒。   魏家的仆妇是在提醒纪咏,应该打道回府了。   纪咏没有理会。   那妇人不由在心里打鼓。   怎么这窦家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奇怪——新娘子进了门,却是由娘家的全福人帮着打点,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媳妇全被安排在东厢房里歇息,魏家安排的全福人也被打发到了前面去吃喜酒……现在新人进了门,新舅爷却站在这里不动,难道还要听房不成?   妇人在心里嘀咕着。   还好新娘子大方,魏家的亲眷朋友过来看新媳妇的时候,只是低着头抿着嘴笑,模样儿标致,齐齐整整,脸上既无麻子,身上也无缺陷,不然她还以为新娘子有什么不妥之处呢!   正想着,就听见新房那边一阵哄笑,几位在新房里打趣新娘子的远房亲戚一骨脑地出了新房,其中一位按辈份侯爷也得称一声“曾叔祖母”的老太太由自己的媳妇扶着,一面往外走,还一面打趣道:“也不怪侯爷急着见新人,这样惹人喜欢的小媳妇,我要是侯爷,也要往外赶人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惊得那为了图个喜庆养在院子里的锦鸡一阵扑腾。   蔡太太团团地给魏家女客行着福礼:“明天让侯爷好好地给诸位长辈们磕头。”陪着一群因为受到恭维而显得神情愉悦的女眷们往院子外面去。   纪咏就看见马骏家的从新房里朝外探头探脑的,见那些女眷都走远了,她“哐当”一声,关上了新房的门。   他微微地笑,随着那仆妇离开了上房。   迎面碰到满头大汗的窦文昌。   “纪大人,我找了您半天了。”他擦着额头的汗,“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还要安排人来喝认亲酒……”   窦昭出嫁,安排他背新娘子。   五伯母嘱咐他一定要把新郎倌灌醉了,至于为什么,醉到什么程度,一律没说。他及冠后就跟在五伯父身边,帮五伯父办了很多没头没尾的事,已经养成了只听吩咐、不问缘由的习惯,这次亦然,看着魏廷瑜喝得舌头都大了,他没有再勉强,谁知道跟着过来看热闹的纪咏却半路跳了出来,不依不饶地硬把魏廷瑜灌得差点趴到桌子下,要不是汪清海帮着挡了几杯,又不悦地提起今天是魏廷瑜的大喜之日,要不然,魏廷瑜喝得只怕连新房都回不去了。   此时他们要回去了,纪咏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纪咏是探花郎,同为读书人的窦文昌就不敢勉强他。听找人的小厮说他去了新房那边,他只好亲自来请。   纪咏出奇的温和,说说笑笑地和窦文昌离开了济宁侯府,却让窦文昌心中纳闷不己,什么时候纪家的这位表弟这么好说话了?   ※※※※※   天空隐隐发白,窦家七老爷宅第所在的静安寺胡同并不是条僻静的小巷,蒙着面、穿着黑色短褐的两拨人都有所顾忌,刀光剑影你来我往之际均尽量避免发出太大的响动,引起巡街官兵的注意。   段公义不禁在心里腹诽。   京都还真他妈的是藏龙卧虎,不知道是什么人派来的,竟有这样的身手!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这次若是不能把这帮人彻底折服了,就算是这次击退了他们,恐怕过些日子还要杀个回马枪。   朱义诚也在心里腹诽。   这窦家是什么人,竟养得起这样的护卫!不知道和世子爷有什么恩怨?这次已经是打草惊蛇了,以后只怕更难对付,不如就此分个胜负高下,也免得心中留下惧意,以后再动起手来畏手畏脚的。   两人俱起了心要让对方服输,不由加大了攻击的力度。   宋墨却趁着这机会悄无声息地闯进了内院。   窦昭平时住在槐树胡同,回静安寺胡同出嫁,自然会住在上房。   他往上院去。   一路上虽然寂静无声,地面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厢房里大多数都没有点烛火,看得出来,内宅的管理仍旧井然有序。   若是窦明代窦昭嫁过去了,窦家怎么会这样的平静?   就算窦家七老爷默认了此事,窦昭的舅母呢?怎么也没有作声?   宋墨心急如焚。   上院静悄悄的,回形的抄手游廊下挂着的大红灯笼将上房照得红彤彤一片,只有上房的东稍间和东厢房的北间点着灯。   宋墨犹豫了片刻,叩了叩东厢房北间的窗棂。   没有人回应。   他贴在上房的东稍间听动静。   里面隐约传来男子的声音:“……寿姑从小就懂事……只能委屈她了……当初只怪我识人不清……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等伤人之事,我就算是纳房妾室,生个儿子,那母子只怕也会教她给逼得无立锥之地,我又何必再害个人!难道说还真让我把孩子给寿姑带不成?不如就留了寿姑在家吧!明姐儿这样不明不白地嫁了过去,只怕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寿姑的心就是再宽,也不可能没有芥蒂,她们两姐妹……这辈子再难有好好说话的那一天了……寿姑既然留在了家里,我在的时候还好说,我若不在了,明姐儿恐怕休想再从家里拿一两银子……除了陪嫁的两万银子的嫁妆,你再给明姐儿准备五万两银子,或是给她置些田产,或是给她置些铺面,或是帮她搭上江南的巨贾入股做生意,这也就是我最后能帮她的了……以后家里的产业,再也与她无关了……”   宋墨一听就知道说话的人是窦世英。   他被气得心角发疼。   敢情你什么都知道!你不是去安抚失嫁的窦昭,却在这里心疼代窦昭嫁过去的那个女儿……那窦昭受的苦谁来心疼?说得好听,把窦昭留在家里招婿,窦家的产业全都留给窦昭,可有骨气的男人,有谁愿意入赘?   只怕还不如魏廷瑜!   而且听窦七老爷的这口气,一点也不担心魏家不认账,窦家平静无波,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可见代嫁这件事是窦魏两家都知道的,只瞒着窦昭……或者,窦昭也是知道的!   宋墨脑海里浮现出魏廷瑜拜天地时那张喜不自禁的面孔。   他忍不住低声骂了句“竖子”!   窦昭就是再能干,全家人都同意了,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不成?就算是强行拧了过来,还挡得住魏廷瑜和明姐儿的你情我愿不成?就算是挡住了魏廷瑜和明姐儿,这强扭的瓜,有意思吗?窦昭又怎么会稀罕?   他攥着拳头,全身的血液像烧开了的沸水似的,咕噜噜冒着泡儿在他的四肢百骸里乱窜,心里止不住的怒气滔天,大步朝外走。   周边的空气好像都感觉到了他的怒意,纷纷避让,发出几不可闻的尖啸声。   窦昭边和素心说着话边走了进来。   宋墨愣住。   素心立刻感觉到了院子里有人,她一把将窦昭拽到了自己的身后,刚想大喝一声“谁”,抬头看见在鱼肚白的天空下眼里闪烁着戾气的宋墨。   她心中一紧,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踌躇着喊了一声“世子爷”。   窦昭也看见了宋墨。   折腾了一夜,她已经很疲惫了,又自认对宋墨有救命之恩,宋墨不会对她怎样,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仔细地观察宋墨一番就从素心的身后走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地道,“你那边出了什么事?”   宋墨直直地望着窦昭。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中隐约有几丝血丝,神情疲惫,像朵隔夜的花,没有了水份,失去了光彩。   他上前几步,紧紧地抓住了窦昭的胳膊,愤然道:“窦昭,我娶你!”   窦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茫然。   ※※※※※   从鼓楼下大街赶过来的夏琏望着段公义,也显得有些茫然,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低声吼了句“住手”。   打斗的双方跳出了圈子,左右对峙而立,然后纷纷朝他望了过来。   “误会,误会!”夏琏疾步走了过去,“这是场误会!”他忙给对方引荐彼此,“这位是窦府的段护卫,这位是颐志堂的朱护卫。”   段公义忙客气地道:“我说是谁,这么好的身手,原来是英国公世子爷麾下!失敬,失敬!”   朱义诚连忙还礼,口称“不敢”,道:“段护卫拳法了得,是在下生平第一次见到,受教了!”   心里却暗暗奇怪,既然认识窦家的人,世子爷为何还要夜闯窦府啊?   那边段公义已经和夏琏搭上了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琏忙道:“我们家世子爷说四小姐可能出了什么事,所以让我们过来看看……”   “我们家四小姐出了事?”段公义不解道,“我们家四小姐能出什么事?!”   今天是四小姐出阁的日子,难道世子爷心里难受,找了个借口到四小姐的闺阁里怅惘伤怀一番不成?   夏琏暗忖,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不免有些尴尬。   段公义知道宋墨和窦昭之间有些不涉及男女之情但又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自然不会追问下去,解围般地转移了话题,道:“相请不如偶遇,眼看着天快要亮了,胡同口卖豆浆的应该已经出摊了,夏老弟,我请客,我们去喝碗豆浆如何?”   夏琏也觉得这里不关自己的事了,有几分意动。   朱义诚不赞同,沉声道:“如果世子爷出来了……”   “留两个人在这里看着就行了呗!”段公义向来豪爽,跟陈晓风说了一声,拉着夏琏和朱义诚就往静安寺方向去。   朱义诚自然不肯,连声推辞。   夏琏却和他耳语:“没事,有窦家的护卫在!我们两家有过命的交情。世子爷一时半会不会出来的,难得段护卫盛情相邀,我们怎么也得去应个卯,不然就太不给面子了。”   刚刚还兵戎相见的两帮人说说笑笑地往胡同口去了。   陈核和陈晓风各领着两个人站在巷子里寒暄。      第二百零七章 惨绿      愤然间脱口而出的话,显得那么突兀,让面对窦昭目光的宋墨心如鼓擂,怦怦乱跳。   热血渐渐冷却,思绪渐渐平复,冷静与理智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让他不由细细地反省自己刚才的冲动……却越想越觉得娶窦昭这个主意很妙!   至少,他的出身比魏廷瑜更显贵,他的人才比魏廷瑜更出众,在京都的那些名门贵妇眼中,是比魏廷瑜更受欢迎的金龟婿。   还有什么反击,比得上嫁给一个处处都远胜前任未婚夫的丈夫!   这门亲事,足以堵住那些对窦昭不怀好意的冷嘲热讽和流言蜚语!   宋墨顿时兴奋起来。   他抓着窦昭胳膊的手更紧了:“窦昭,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给那些胆敢小瞧你的人一个好看,让他们都后悔怠慢了你!”   让自己来成就窦昭的尊荣。   胳膊上隐隐的疼痛让窦昭很快回过神来,她不由朝素心望去。   素心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震惊。   窦昭这才敢肯定刚才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幻觉。   看样子,宋墨已经知道代嫁的事了。   她不由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新娘子不是我的?”   窦昭派了素兰去那边打探消息,若是魏廷瑜在拜堂的时候就发现新娘子换了人,她肯定一早就得了消息,窦家也不可能这样的平静。   宋墨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窦昭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宋墨不过只见过自己几次,魏廷瑜却是自己的未婚夫……她和窦明一个高一个矮,模样更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宋墨仅凭着几个动作就看出了新娘子不是自己,而魏廷瑜,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进了新房吧……   她一时语凝。   宋墨却催她:“你觉得如何?”   窦昭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你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啊?”她笑着轻声喝斥他,“魏廷瑜娶了我妹妹,我就得寻个身份比他更显贵、地位比他更煊赫、相貌比他更英俊、能力比他更出众的人嫁了不成?我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和他们赌什么气啊?”   宋墨张了张嘴,半晌都没有说话。   窦昭,真的这么想?   觉得自己比魏廷瑜身份更显贵,地位更煊赫,相貌更英俊,能力更出众……   这想法也太肤浅了!   他在心里小小的鄙视了自己一番。   可这鄙视里也带着淡淡的喜悦,让他微醺。   宋墨忙把这感觉压在了心底,有些欲盖弥彰地道:“那你有什么主意?”想到刚才无意间听到的话,又不好当着窦昭的面说窦世英的不是,只好提醒窦昭,“你难道还真的准备留在家里招婿不成?”   窦昭有片刻的犹豫。   既然宋墨上一世敢弑父杀弟,这一世敢和父亲分庭抗礼,显然骨子里也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我是准备留在家里没错!”她坦然地道,“但也没有想过要招婿。”她笑着自我打趣道,“我准备永远留在窦家,做个讨人嫌的姑奶奶!”   “那怎么能行?!”宋墨想也没想就出言反对,“你若是留在窦家,令尊在世的时候还好说,若是令尊不在了,你怎么办?就算是同胞的兄弟,中间还隔着个弟媳妇,何况你只有个妹妹,这妹妹、妹夫又靠不住……”然后想起围绕着窦昭出嫁前后所发生的事,想到这件事只有王氏从中得到了利益,有些怀疑这幕后的推手可能是王氏,加上知道窦昭和王氏不和,就更不赞成窦昭留在窦家了。   他把王行宜得到皇上赏识的事告诉了窦昭:“……你不要小看皇上的这只言片语,朝廷大小官员上万人,能在皇上心里留下姓名的人少之又少,我若是王行宜,定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想办法更进一步。王氏既然能让窦明代你嫁到魏家去,就有可能将你胡乱地许人。在你的婚姻大事上,她占着大义,你想反抗她,只能借助天时地利人和,可这天时地利人和也是最不可捉摸、最可遇不可求的,你千万不可马虎大意,着了她的道!”又道,“我看你们与其被动应付,不如主动出手,反而能打她个措手不及,对你有所忌惮!”   他语气诚恳,眉宇间隐隐透着几分担忧,让窦昭心中暗暗感激,更感念舅舅、舅母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想了想,道:“我们去屋里说话吧?”   宋墨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好”。   素心听得满头大汗。   这要是突然有人闯进来可怎么解释啊?   而且是在五小姐刚刚代四小姐嫁到了魏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的时候!   可若是就这样站在院子里说话更容易被人发现。   两害相权取其轻。   素心把心一横,帮窦昭和宋墨撩了暖帘,又沏了壶上好的铁观音送了进去。   窦昭委婉地把当年母亲的死告诉了宋墨:“……如果不是如此,我怎么能有银子开铺子?你不必担心,她动不了我,反倒是这件事之后,她只怕是再难在窦家立足,窦家碍着情面虽然不会休了她,但她也休想再插手家中的大小事物。”   至于西窦到底有多少银子,她本着谦虚低调,没有说。   窦家的打算,她也没有说。   毕竟那只是个互惠的口头约定,只要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就有变卦的可能,她不能把没有落定的事到处嚷嚷,若是万一情况有了变化,自己岂不是造谣生事?   宋墨以前就隐约感觉到窦昭应该有笔能自由支配的银子,他一直以为那银子是窦昭生母的陪嫁,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   难怪她事事都只能靠自己!   他偶尔想起自己的遭遇,觉得天底下大抵没有比自己更悲怆的人了,没想到窦昭的际遇比他还不如!   王氏之所以处心积虑地把亲生女儿嫁给魏廷瑜,是因为两人私相授受吧?   宋墨怅然地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不出嫁,那笔银子就得由东窦的人管着,肯定会引起窦家其他人的觊觎,就算是留在家里,只怕以后的日子也难有太平的时候。何况令尊怎么想的……他老人家未必就愿意看着你孤独终老。万一令尊坚持要你招婿,你怎么办?就算你招了个老老实实和你过日子的夫婿,令尊正值春秋,万一又诞下子嗣,你该怎么办?万一令尊、令舅舅都去世了,你弟弟却联手东窦要和你重新分产,甚至是不惜对簿公堂,你又怎么办?”   赘婿很难在科举上有所建树,也就意味着窦昭到时候得不到来自朝堂的支持。   他想想都觉得窦昭的前路满地荆棘。   窦昭又何尝不知道这些!   可总不能因为未来艰难就坐以待毙吧?   但相比这些有可能遇到的困难,已经知道的婚姻之苦更却让她是避之不及。   或者,这就是人生。   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时候。   你只能从中选择一种你认为能忍受的苦难!   两人各怀心思,屋子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直到外面响起了早起的丫鬟、婆子的走动,两人这才惊觉天已经亮了。   宋墨不由道:“我说的事,你不妨仔细考虑考虑。”   他表情严肃认真,可以看得出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这让窦昭不得不郑重对待。   不要说她已经有了对付窦、纪两家的计策,就算是没有,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甚至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含蓄地道:“这件事,还是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可是……”宋墨还试图说服窦昭,但窦昭觉得,争论没有发生的事,永远不可能分出对错、得到结论,不如就此打住,让他死心更好。   她暗暗咬了咬牙,言简意赅地道:“世子,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   “怎么不可能……”宋墨一句话没有说完,已是脸色大变。   不错。   自己的婚姻,并不由自己作主。   自己有什么资格在窦昭面前大放厥词?   他的面色刹时间苍白到了极点,眼中也流露出几分羞愧之色。   “对,对不起!”宋墨第一次因为无法履行自己的承诺而向别人赔不是,而且还是在自己向来看重的窦昭面前,这让他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窦昭顿时后悔自己的话说得太直接。   “没事,没事。”她急急地道,“我就是觉得……”觉得什么呢?得找个让宋墨觉得不那么受伤害的说法才行!什么说法能让他不受伤害?当然是实话实说……窦昭略一迟疑,就有了决断,“你说要娶我,我十分的感激。只是发生了这种事,我已经决定不再嫁人了!”   是不想嫁给自己?还是不想嫁人呢?   少年的宋墨,此时敏感到了极点。   他在心里反复思量,生平第一次,不敢开口问个究竟,只能微微地点头,轻描淡写地笑着说“知道了”,却难掩满脸的挫败。   窦昭看着有些心痛,忍不住解释道:“嫁了人,不仅要服侍丈夫管束小妾,而且还要教养儿女,可这种事却未必能天道酬勤,我实在是没有把握能做好,索性逃避不为,自私地推卸责任罢了。七太太安排明姐儿嫁到魏家去,我早有察觉,不过是顺水推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嫁人,倒不是不想嫁给你!”   真的吗?   宋墨很怀疑。   他若是要打发一个人,总会先温言细语地安抚一番。   “我知道了!”他突然有些失落,又有抑制不住的伤感从心底涌起,“那,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一声吧,京都我比你熟悉,行事也比你方便……”望着渐渐透着白光的窗棂,他神色漠然地起身告辞。   窦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锦衣卫都指挥使。   可望着宋墨笔挺却让人感觉到脆弱的背影,她还是狠狠心,什么也没有说。   一脚迈下台阶的宋墨情不自禁地回头。      第二百零八章 次日      魏廷瑜在宿醉的头痛中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有个温柔的声音问自己:“侯爷,您醒了?”淡淡的木犀香扑鼻而来,柔软的身子轻轻地扶了自己,温热瓷碗凑到了嘴边:“侯爷,您喝点醒酒汤,会舒服一点的。”   他懒得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就着瓷碗咕噜噜喝了醒酒汤,倒头准备再睡会,心里想着这婢女是谁啊?怎么声音这么陌生?不过挺好听的,身子软软的,香香的,动作又轻柔,比平时服侍自己的小厮可强多了……念头一闪而过,他猛地想起自己昨天已经成亲了,不由大叫一声,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却看见了正坐在床边收拾汤碗还没来得及起身的窦明。   “五小姐?!”魏廷瑜眼睛瞪得如铜铃,“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无比慌乱地打量着四周,心里却害怕着自己昨天不会是做错了什么事吧?入目却全是大红的喜帐喜烛时,他这才敢确定自己的确身处自家的新房,心中稍安,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听见窦明柔柔地笑着问他:“侯爷您这是怎么了?莫非做了噩梦?”说着,掩袖而笑,一双大大的杏眼如春水般漾着柔情蜜意,让魏廷瑜看得一呆,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代嫁的窦明正是患得患失之时,先前见魏廷瑜看见自己避如蛇蝎,不禁心痛如绞,但想起自己决定代嫁的时候就下定了决心,不管会遭遇什么样的困境,都不后悔,不埋怨,不向娘家的人诉苦——反正她所谓的娘家人也不过是被她抢了丈夫,恐怕以后老死都不会往来的姐姐,及一群不待见她的堂兄表嫂,为了娘亲能在窦家好过些,为了自己的颜面,无论如何也要争这一口气,好好地和魏廷瑜过下去。   遂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强忍了心中的难受,笑盈盈地和魏廷瑜说笑。   那魏廷瑜竟和从前一样,又看自己看呆了。   她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母亲说得有道理,男人你只要哄着他,十个里头有九个都会昏头转向的。   她索性将身段放得更低了,娇笑着问他:“侯爷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妾身再给您做碗醒酒汤来?”   魏廷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目露警惕地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你姐姐呢?”   窦明闻言眨了眨眼睛,眼泪不一会儿就簌簌地落了下来:“昨天,昨天是我代姐姐和侯爷拜的天地,入的新房。”说着,脸颊浮起两朵红云,犹如那春日的桃花般娇嫩艳丽。   魏廷瑜却再也无心欣赏,他满头大汗,失声惊呼:“怎么会这样?你姐姐呢?出了什么事?”   侯府的上房,按制是七梁五间。马骏家的已经在内室外的宴息室里守了一夜了,此时听到动静,知道东窗事发,济宁侯要追究责任了。   睡了一夜的小妻子,又是个美娇娘,自然比她这糊了半截的妇人更受人待见,她怎么会傻傻地贸然闯进去呢?   给陪嫁过来的几个丫鬟递了个眼色,自有小丫鬟进去拉了内室服侍的一齐退出了新房。   马骏家的把耳朵贴在内室的门扇上偷听。   内室就传来窦明嘤嘤的哭声。   “能有什么事?侯爷难道还不明白姐姐的心思吗?我当初约侯爷到大相国寺里见面,就是因为家里人多口杂,怕有心人在姐姐面前嚼舌根,让姐姐妒嫉。谁知道这件事还是让姐姐知道了,她不愿意嫁过来,寻死寻活地要五伯母帮着她退亲。   退亲就退亲呗,偏生您姐姐不答应,非说窦家耽误了你的婚事,要窦家补偿你们家。想我北楼窦家世代官宦,子嗣众多,五伯父贵为当朝阁老,若是答应了补偿你们家,族中子弟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岂不都要跟着学?到时我五伯父的体面何在?”   这件事的确是姐姐不应该!   “这,这……”魏廷瑜抹着额头的汗,很是理亏。   窦明擦着眼泪的手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就瞥了过来。   她抿了嘴偷笑,旋即却哭得更大声了:“我五伯母怎么能答应?我姐姐又无论如何都不肯嫁,到了该上花轿的时辰,也不知怎的,我姐姐突然昏迷不醒,你们家的花轿却已经到了门口,家里慌成了一团……家里的人就责责我,说都是我惹的祸,我一气之下就换了姐姐的嫁衣……”说到这里,她胡乱抹了把脸,挺直了身子,倔强地道,“虽然我们已经拜过天地了,可您昨晚醉得厉害,什么也没有做,我们之间仍旧是清清白白的,您若是心里还惦记着我姐姐,趁着天色尚早,我们还没有祭拜祖先,您把我送回去。若是我姐姐愿随您来,就只当没有这事的,我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就是了;若是我姐姐不愿意随您来,您有婚书在手,又请的是延安侯做媒人,请他帮您或是向窦家要人,或是要窦家赔您银两都可以。您看着办就是,妾身全都听侯爷的!”说完,紧紧地抿着嘴,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眼泪却雨点似的无声落下。   魏廷瑜见到她一个娇娇小小海棠花似的人儿,心里明明害怕,却强露出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毅然决然,心里早就软得化成了一滩水,哪里还有心思去仔细思索窦明的话。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把窦明送了回去,她恐怕就没有了活路;事情闹大了,窦家丢脸,他们魏家一样会被人指指点点,跟窦家打官司是不行的……可他没过门的妻子是窦昭啊!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明媚灿烂如五月天的面庞,心里又是一阵踌躇。   自己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魏廷瑜还在那里犹豫不决。   窦明看着不由咬牙切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铿锵有力地道:“我也不让侯爷为难!”然后低头就朝着一旁的大红色落地柱撞了过去。   “五小姐!”魏廷瑜大惊失色,从床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上前就抱住了窦明的腰,“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万万不可以去寻死!”   “我不寻死,难道还活着给人笑话吗?”窦明挣扎还着要去撞柱子。   “别这样,别这样!”魏廷瑜急得不得了。   马骏家的“嘭”地一声就破门而入。   “小姐,姑爷,这是怎么了?”没想到五小姐还有这样的手段!有了五小姐,这差事已经成了一大半!她忍不住在心里称赞着窦明,面上却佯做出副惊骇的神色,“有什么话好好说,有什么话好好说!这可是新婚的第二天,马上就会有人来请你们去祭灶、认亲,这要是闹开了,”她对窦明道,“太夫人肯定会觉得您刁钻任性,刚进门就不尊敬夫婿,”又对魏廷瑜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我们家小姐纵然有不对的地方,您也不能像今天这样闹得人尽皆知,我们小姐以后毕竟是要主持府上中馈的,您都不敬重我们家小姐,府上的都些老人又怎么会敬服我们家小姐?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还请侯爷息怒,有什么话,好好跟我们家小姐说,我们家小姐幼承庭训,书读了一大摞,什么道理不懂?可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侯爷的好,自然会放在心上。”一面说,一面去拦窦明。   魏廷瑜早被窦明吓着,见有人来劝,神色一松,长透了口气。   窦明就趁机扑到了马骏家的怀里,大哭起来:“侯爷要送我回去,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早知道如此,我就不应该代姐姐嫁过来!要怪,都怪我心太软,怕侯爷出丑,却忘了侯爷心里只有我姐姐……”   听说窦明是为他才嫁过来的,魏廷瑜顿时愧疚不已,忙道:“不是,不是!”至于到底是什么“不是”,他也说不出来。   窦明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马骏家的心中暗赞了一声“这话说得妙”,面上却立刻换了副横眉怒目的样子,一面揽着窦明的肩膀帮她擦着眼泪,一边大声喝道:“这就是侯爷的不是了!成亲之前,侯爷又不是不认识我们家五小姐,怎么?现在拜了天地,掀了盖头,喝了交杯酒,入了洞房,就不承认了?早干什么去了?天下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她说着,把窦明扶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拽了魏廷瑜的胳膊,“走,我们去顺天府请青天大老爷给我们评评理去!看这道理到底在哪一边!”   推推搡搡的,非要和魏廷瑜去顺天府不可。   窦明掩着面,哭得更是伤心欲绝。   魏廷瑜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明白代嫁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肯定是得了窦家长辈的同意,自己好像吃了个暗亏,可马骏家的说的话又句句在理,他一时间急得大汗淋漓,觉得这媳妇子行事太大胆了,他找不到一句反驳的话,他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要不是看她是窦家的人,自己如果动了手,恐怕有些不妥,要不然,他早就一脚把马骏家的踹到门外去了,哪里还会容忍她这样的嚣张。   他的脸色却变得铁青。   时刻关注着魏廷瑜的窦明自然看了出来。   她顾不得哭了,忙上前拦了马骏家的:“要怪就怪我的命不好,与侯爷何干?你快快放手!”   五太太是想认下这门亲事的,过了眼前的坎,济宁侯还是窦家的五姑爷,自己不过是太夫人屋里的一个媳妇子,怎么敢给窦家五姑爷脸色看!   马骏家的立刻松了手,抱着窦明就大嚎了起来:“我可怜的五小姐啊!您怎么那么傻?魏家丢脸就丢脸,与您何干?您这样急巴巴地跳出来,人家哪里领您的情,只会觉得您麻烦……”   这媳妇子可真会说话!   窦明恨不得打赏她几个上等的封红才好。   她和马骏家的抱头痛哭。   魏廷瑜傻了眼。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屋里乱成了一锅粥。   早有田氏身边得力的嬷嬷奉田氏之命过来探听新人虚实的,听到动静急急地跑去给田氏报信了。      第二百零九章 将错      天空微微发白,窦昭站在庑廊下,宋墨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她站立的姿势,宛如凌寒的梅,傲然而独立,却始终透着几分孤傲,又仿佛沉静的隐隐青山,安祥宁静地凝视着他。   往事如走马灯般的,一幅幅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初见时的惊才绝艳,再见时的宽厚大度;危难时星夜兼程的援手相救,伤心时春风化雨的默默关怀;还有菊田劳作后一夜无梦的好眠,站在野桃树上眺望远村的豁然开朗,都如这秋日清晨的微风,轻轻地吹拂在他的心间。   窦昭的美好,从来都是润物细无声的,会让人在不经意间忽略,也会让人在不经意间感受到。   宋墨突然间激动起来。   此时,窦昭在想什么呢?   他是否也在不经意间忽略了什么呢?   宋墨转回身,大步朝窦昭走去。   窦昭的脸庞,渐渐在他的视野中清晰起来。   乌黑的青丝,洁白面容,入鬓的长眉,还有那红润如花般的嘴唇,含笑的眼眉,都渐渐变得生动起来。   “窦昭,”他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如果我们有缘,能结为夫妻吗?”   天边的鱼肚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淡淡的紫色,好像是那躲在云层后的瑰丽的霞光,有些迫不及待地露出些许的锋芒。   宋墨的脸庞,在晨曦中透着莹润的光泽,如上好的美玉,乌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如夜空的星子。   窦昭望着眼前早已褪去了青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昳丽少年,不禁有片刻的恍惚。   他们有缘,能结为夫妻吗?   不能吧?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他注定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纵然有落魄之时,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她自己则喜欢莳花弄草,想象自己是一株花树,随着四季更替,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一个是峰顶的云,一个是林间的树,从来都只能遥遥相望的。   可在这秋日的清曦中,在这少年充满期待的璀璨目光下,她又有些不忍心那样直白地拒绝他。   她略一思忖,笑道:“如果能结为夫妻,自然就是有缘!”   只是他们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缘份吧!   可宋墨的面孔,却在这一瞬间骤然亮了起来。   有浅浅的笑意在他的眼底流淌。   他深深地凝视了窦昭片刻,一言不发,转身大步地离开了正院。   窦昭望着他沉稳矫健的步伐,莫名地,心里生出几分不安来。   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窦昭仔细地回忆着刚才两人的对话。   静安寺报晓的钟鼓声悠扬,空气中还透着仲秋的凉意,朝霞却已悄然地铺染了半个天空。   宋墨带着连他自己都感觉有些莫名的雀跃出了窦家的宅院。   在秋日的早晨喝了碗热豆浆,从腹中一直暖到了四肢百骸的段公义、夏琏等人正聚在窦家宅院旁的小巷里低声地谈笑着,神情十分的轻松惬意,如久别重逢的老友。   听到动静,几个人均露出戒备之色,循声望去,见是宋墨,神色又都放松下来。   “世子爷!”众人恭敬地行礼。   朱义诚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夏琏一眼,心里暗自思忖:难怪师傅说身手只是敲门砖,要想在簪缨之家站稳脚跟,还得要学会揣摩上意。夏琏说世子爷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他们果然就等了快半个时辰。   宋墨笑着颔首,目光却落在了段公义和陈晓风的身上:“既然随着四小姐来了京都,怎么也不到一条胡同去坐坐?我和严先生前几天还说起你们,不知道你们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这样的礼遇,不要说是护卫,就是京都御林军的教头,不,甚至是那些百户、千户也没有的。   朱义诚不由对段公义和陈晓风刮目相看。   段公义和陈晓风更是受宠若惊地赶忙恭身行礼,口中连称“不敢”。   ※※※※※   虽然昨天一大清早就去了静安寺胡同,晚上又在济宁侯府喝了不少的酒,快天亮才回到家里,纪咏却睡得十分香甜,但在京都钟鼓楼报晓的第一声钟声敲响时,他就醒了。   精神抖擞地梳洗了一番,他直接去了静安寺胡同。   窦文昌正和五太太商量着双朝贺红喝认亲酒的事。   昨天五太太又是忙着问候气病了的王许氏,又是忙着应付王家的两妯娌,又是忙着安抚纪氏,还担心魏家那边的动静,寻思着今天到魏家去让谁主事好,到现在还没有合眼。   听说纪咏来了,五太太大慰。   纪咏有张仪苏秦之才,有他跟着过去,魏家想不认这门亲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而且纪咏这样看重窦昭,以后窦家的人有什么事求到他的面前,想必他绝不会推辞。   她热情地招待纪咏:“用过早膳了没有?我们还没有用早膳,你不如先和我们一起用了早膳,再和经纬一起去济宁侯府也不迟!”   经纬是窦文昌的表字。   他闻言不由微愕。   纪咏不过是姻亲,因为走得亲热,喊了表弟,却不是窦家正经的亲戚——去喝认亲酒的,多是新娘子的同宗兄弟、嫂子、侄儿。   只是五太太既然已经开了口,他自然不会傻得跳出来说纪咏去了不合适。   纪咏也不客气,坐下来和五太太、窦文昌一起用了早膳,五太太留了窦文昌说话。   “昨天嫁过去的是明姐儿而不是寿姑!”她低声地道,“辞别父母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那时候已经晚了,只好将错就错了。见明一向和你七叔父亲厚,我特意请了他出面帮着寿姑出头,你过去,有什么事看见明的眼色行事。既然已经洞房花烛了,断然没有让明姐儿吃亏的道理。”又暗示窦文昌,这件事是王氏的责任,“……七太太不开口,我们也不好贸然行事。”   五太太知道窦文昌是个实在人,怕他露出什么马脚,所以昨天一直瞒着他,今天才交了底。   窦文昌非常的震惊,又满心的困惑。   就算是这样,五伯母是嫂子,大是大非面前,怎么能由着七太太胡作非为呢?   只是他和窦世枢情同父子,这样的话说出去不免对五太太不敬,他还是把困惑压在了心底,恭声地应喏,和五太太一起出了厅堂。   纪咏正站在西边的抄手游廊上,嘴角含着几丝玩味的笑意。   窦文昌狐疑地走了过去,发现站在纪咏的位置可以隐约听见女人嚎啕大哭的声音。   七叔父家人口简单,他有些奇怪是谁在哭,纪咏已道:“大堂兄,我们先跟七叔父打声招呼,就去济宁侯府吧?”   窦文昌只好跟上。   纪咏却在心里冷笑。   王家的人这个时候知道大哭,早干什么去了?   不过一夜的功夫,窦世英像苍老了十岁似的。   他怏怏地躺在床上,没有理睬五太太,只是对帮着善后的窦文昌和纪咏满怀歉意地说了几句“麻烦你们了”的话。   出了这种事,谁心里也不好过,何况是做父亲的!   窦文昌能理解窦世英的心情,沉默地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地请窦世英放心。   纪咏却十分恭和地说了几句“请七叔父放心,这件事我们会处理好的”的宽慰话,这才和窦文昌去了济宁侯府。   田氏已经得了信,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差点昏了过去,等她一顺过气来就急急地吩咐贴身的嬷嬷快去找魏廷珍,然后失声痛哭起来:“怎么会出这种事?这要是让人知道了,我们魏家的脸面可往哪里搁啊?”   被田氏派去打探动静的是田氏身边最得力的罗嬷嬷。   “太夫人小声点!”她忙掏了帕子给田氏擦着眼泪,“如今这事儿知道的人还不多,您这么一哭,岂不是哭得大家都知道了?如今侯爷和窦家小姐虽然没有祭祖,却已入了洞房,是顺势认下这门亲事还是和窦家说个明白,您总得等大姑奶奶来了再说,可不能现在就弄得人尽皆知啊!”   田氏一听,忙止住了哭声,哽咽道:“珍儿说得对,这窦家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家,偏生都怪我优柔寡断,害了瑜儿。”说着,又哭了起来,“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同意珍儿的主意和窦家退婚的,也好过娶了个不明不白的媳妇进门。”十分的后悔。   现在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   好在罗嬷嬷服侍了田氏几十年,知道她的性情,也不急,温声地提醒她:“上房那边,您看是不是派个人去管管丫鬟、婆子的嘴?我看窦家的人也不想把事情张扬出去的样子。还有几位老亲戚那边,出了这样的事,祭灶、拜祖先、认亲的事恐怕都要暂时放一放了,得有个交待才行。”   田氏连连点头,对罗嬷嬷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在大姑奶奶来之前,千万不要让人起疑。”   罗嬷嬷恭声应“是”,退了下去。   家有喜事,都是姑爷舅爷坐上席。更何况张原明这个出身显赫,对魏家多有帮衬的姑爷。   他早早起床,用过了早膳,穿戴一新的等着魏廷珍梳妆。   魏家去请魏廷珍的人当着张原明的面,哪里敢提新娘子换了人,只说是田氏有要紧的事和魏廷珍商量,让魏廷珍快过去。   张原明听了就打趣魏廷珍:“岳母多半是早上起来,觉得昨天和你商量好的见面礼太轻了,今天想再给新媳妇添几件,找了你帮着挑首饰。我看你也得水涨船高才行——你可是做姑奶奶的,可别出手太寒碜,让新进门的弟媳妇嫌弃你小气,到时候你回娘家不安排饭你吃。”   “她敢!”魏廷珍原本心里就一直不痛快,闻言不由挑了挑眉,霸道地道,“她想当济宁侯府的家,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张原明知道妻子生性好强,倒也不奇怪她会如此说,又调侃了魏廷珍几句,把魏廷珍逗得笑起来,俩口子这才说说笑笑地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了济宁侯府。      第二百一十章 就错      魏廷珍一家到达济宁侯府的时候,纪咏和窦文昌已经到了。   她看见窦家的马车,不免有些奇怪,道:“窦家的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按礼,窦家的人要等魏家的人上门三催四请,这才会“勉为其难”地过来,那个时候,新娘子通常已经开箱给婆家的人送了见面礼。这才刚到卯时,新人还没有开始祭灶,窦家的人来得的确有点早。   去给魏廷珍报信的嬷嬷哪里敢多说一句,含含糊糊的,半天也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倒是张原明笑道:“人家来得晚了,你嫌人家不够恭敬;人家来得早了,你又嫌人家不够矜持。你这人,真是不好伺候!”惹得魏廷珍忍俊不禁,捶了丈夫的一下:“你这人,就没句好话的时候。”弟弟娶了个让她很不满意的弟媳而积在心头的郁意却因此而烟消云散,一时间容光焕发,笑容满面,显得精神了不少。   得了信的总管早已恭候多时,请了张原明去陪窦家来认亲的男客,那嬷嬷则带着魏廷珍和孩子们去了田氏孀居的西跨院。   不一会,西跨院那边就隐约传来几声喧哗。   花厅里的张原明有些错愕,想不出这一大早的,又是舅弟大喜的日子,有什么事值得这样闹腾。   坐在张原明对面的窦文昌和纪咏却心里明白。   东窗事发了。   好在两个人一个行事持重,一个机智过人,都不动声色,继续和张原明寒暄着。   张原明当然也只能装没听见,笑着把话题转移到了近日朝中都在议论的云南孟连宣抚司刀氏作乱的事上来:“……多亏王大人,不然云南百姓又要受那战乱之苦。”   他所称的“王大人”,正是王行宜,既是窦家的姻亲,又是新娘子名义上的外祖父。   这个人看着木讷,原来并不傻。   纪咏听着窦文昌和张原明客气,在心里嘀咕着,就看见一个小厮急急地走到了张原明的身边,低声和他耳语了几句,张原明顿时傻了眼,半晌才回过神来,再看窦文昌和纪咏的神色,就显得有些怪异起来。   窦文昌不免有些心虚,说起话来就没有了刚才的流利,纪咏却笑得更加欢畅了,和张原明说起云南的乡土人情来,反让张原明不知道说什么好,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外面一阵喧哗声,并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显然是魏廷珍知道了真相,来找窦家的人算账了!   看来一番唇枪舌剑是免不了的了!   五太太曾嘱咐过窦文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魏家把窦明送回来,可这种没脸没皮硬往人家家里塞人的事,窦文昌还真没有做过,而且与他的性情背道而驰,他羞愧之下顿时紧张起来。   毕竟是夫妻,张原明一下子就从喧哗声里分辨出了魏廷珍的声音。   他不由暗暗皱眉。   有什么事非要在这个时候闹腾的?   不管有理没理,都让人看笑话!   他也顾不得窦家的人在场,吩咐贴身的小厮:“你去跟夫人说一声,就说时辰不早了,让她快点去请新人祭了灶,禀了祖先,我也好和窦家舅爷好好地喝几盅酒。”   暗示她有什么事等窦家的人走了再说。   小厮应声而去。   没想到这个张原明还是个知道顾全大局的人。   可通常顾全大局的人都容易妥协。   纪咏眼睛一亮。   只是还没有等到那小厮走到门口,要等过了中秋节才会被拆换下来收纳进库房的湘妃竹帘被甩得“哐当”一声响,魏廷珍气势汹汹地领着几个贴身的婆子冲了进来。   “喝什么酒?祭什么灶?凭他们窦家的这些下贱坯子,也配!”她劈头盖脸地指着窦文昌和纪咏就是一通骂,“你们窦家的姑娘是不是嫁不出去了?非要栽到我们家?妹代姐嫁,亏你们想得出来!还是诗书传世的礼仪之家,我看比那倚门卖笑的也强不到哪里去!别以为我们魏家人丁单薄就好欺负!我们祖上跟着太宗皇帝开疆辟土打江山的时候,你们家还不知道在哪里吃糠咽菜给人放牛喂马呢!想摆布我们魏家,你们还没那资格!我告诉你们,”她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婚书,“你们不把四小姐送过来,我们魏家和你们没完!”   言下之意,她有婚书在手,逼急了,大不了打官司,我们魏家也不是好惹的。   张原明已听得瞠目结舌,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忙拉了个跟着魏廷珍一起进来的嬷嬷询问,那嬷嬷不敢隐瞒,把窦明代窦昭嫁进来的事告诉了张原明。   秋高气爽的天气,张原明却满身是汗。   窦家五小姐既然已经和魏廷瑜洞房花烛,怎么还会把窦家四小姐嫁过来?   而且魏廷瑜和窦家五小姐已拜过了天地,就算是能退回去,魏廷瑜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是逃不脱的了,到时候略微好一点的人家,谁敢和济宁侯府结亲?还不如就此认下这门亲事,让窦家欠魏家一个人情,正好和窦家讨价还价一番。而且窦家五小姐是王行宜的嫡亲外孙女,肯定比待四小姐这假外孙女好,说不定魏家以后还能得到王家相助呢!   他忙拦了魏廷珍:“你小心点,别闹得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正好让大家都看看窦家是什么东西!”魏廷珍气得暴跳如雷。   窦家竟然敢这样羞辱魏家!   她定要给窦家好看!   不仅要把窦家五小姐退回去,让窦家白白地吃顿亏不说,还要逼着窦家把四小姐嫁进来,等她折磨够了,再把人给休了,让他们窦家赔了夫人又折兵,成为京都的笑柄!   纪咏本是心思百转之人,魏廷珍的这点小计谋,哪里瞒得过他?   他见窦文昌气得只知道发抖,在心里把窦文昌小小地鄙视了一番,这才慢条斯理地道:“那我们就到顺天府的大堂上见吧!”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   魏廷珍见状怒不可遏,冷笑道:“别以为你们家出了个阁老,官府衙门就成了你们家开的,你以为那些御史是做什么的?顺天府大堂是吧?那我们就在那里见好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们魏家不讲情面!”   纪咏轻蔑地瞥了魏廷珍一眼,道:“我若是没有记错,夫人是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吧?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景国公府大归了娘家?要不然,怎么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我们魏家’?”   “你……”魏廷珍气得差点翻白眼。   张原明却一抓住了魏廷珍。   “等等!”他低声道,“你看这架势,窦家肯定是有备而来,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魏廷珍一愣。   张原明已上前一步,笑着给窦文昌和纪咏行了个礼,道:“内人这也是急糊涂了。不过,你们窦家妄冒为婚,这也是事实……”   “既然如此,掀开盖头的时候济宁侯怎么不把人送回窦家?窦家五小姐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就在窦家长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么大的胆子代姐姐嫁到魏家来?”纪咏不屑地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济宁侯约了窦家五小姐在大相国寺私会,被窦家五太太发现了,为此,窦家要退亲,是你们魏家不同意,窦家这才勉强和魏家商定了婚期。我看,是谁家妄冒为婚,还要斟酌一番才是。怎么济宁侯明明见过自己家的小姨子,却和小姨子入了洞房?双朝贺红,济宁侯还不知道在哪里,魏家出了嫁的大姑奶奶却先闹起来,还说什么让窦家把四小姐送过来,莫非济宁侯想学舜帝,娥皇、女英共侍一夫?那也得看看侯爷有没有登高一呼的本事才是!”   纪咏的口才谁人能及?   张原明听得满头大汗。   窦文昌也回过神来,忙道:“是啊!我们家的长辈事先都不知道明姐儿代嫁之事,辞别父母的时候才发现的,当时在喜堂的人都茫然失措,七叔父更是脸色铁青地要把明姐儿拦下来,可你们魏家的全福人拉了明姐儿就走,等外院的人得了消息,你们家的花轿已经走出了好几条胡同。你们若是不相信,可以问当时的接亲人!因为这件事,七叔父和王家的老太太都气病了,几位婶婶也是一夜没有合眼,天没有亮就打发我们过来,就是想问个究竟!”   “一派胡言!颠倒是非!”魏廷珍气得直哆嗦,“你们家长辈都不知道?是谁给五小姐梳的头?是谁给她穿的嫁衣?是谁……”   现在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   得摸清楚窦家到底是什么打算,魏家应该怎么应对才是。   张原明死死地拽住了魏廷珍,打断了妻子的话,道:“纪大人好口才,只是事实胜于雄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小丫鬟就神色惶恐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新娘子投缳自缢了!”   “啊!”张原明等人呆若木鸡,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花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纪咏,目光微闪,在心里道:这个窦明,总算有点可取之处了!   他冷冷地道:“我看,我们还是听景国公世子夫人的话,顺天府的大堂上见吧!”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   窦文昌看了纪咏一眼,推了那个来报信的小丫鬟一把,急急地道:“新娘子在哪里?快带我去!”   小丫鬟“哦”了一声,忙带着窦文昌出了花厅。   张原明这才缓过神来,急切地道:“救人要紧!”   也跟着窦文昌出了花厅。   魏廷珍脸色煞白,狠狠地瞪了纪咏一眼。   纪咏却鄙夷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走了出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打草      宋墨坐在书房的紫檀木镶着卷云纹的大书案前,望着窗外花开繁茂如三尺积雪的西府海棠,表情凝重。   冷静下来之后,他仔细地回想着窦昭的话。   她是想告诉他,他们没有缘分吧?   她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就在六天前,他得知父亲为自己正式向延安侯的幼女提亲。   延安侯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得到消息,延安侯回府后立刻找了长子汪清淮商量,汪清淮却是极为同意这门亲事的,延安侯不免有些意动。   宋墨推开窗。   窗外绿竹茵茵,梅树古劲,滇花妩媚,西蕃莲藤蔓缠绕的花棚下,武夷正得意洋洋地和几个小厮吹牛。   宋墨嘴角不由微翘。   娶谁为妻都可以,他却不会任由父亲摆布!   第二天,他开始出现在这次随皇上一起去避暑行宫,对他一直都很有好感的宁妃面前。   宁妃是景福公主的生母。   景福公主今年春天及的笄。   三天前,也就是在他请假来参加窦昭婚礼的前一天,奉旨去避暑行宫召对出来,汪渊笑吟吟地对他说了一声“恭喜”,并悄声道:“宁妃娘娘这两天一直在皇上面前说您的好话。”   他联想到刚才皇上问的那些话,心知肚明,笑着塞了一张银票过去。   若是不出他的意料,延安侯这几天就会给父亲回音了。   宫里也应该很快就会召父亲去问话。   他,真的和窦昭没有缘分吗?   宋墨在西府海棠下略一伫足,去了严朝卿的住处。   这世上还没有他下定心而做不成的事!   严朝卿亲自沏了大红袍招待宋墨,一边执了紫砂壶将茶分到在紫砂小茶盅里,一边笑道:“世子爷什么时候启程?”   宋墨只请了两天的假。   “我用过午膳就启程。”宋墨悠然地喝了口茶,道,“我想娶窦昭,有些事要嘱咐先生。”   严朝卿大吃一惊,手一颤,茶壶里的热茶就倒在了他自己的大腿上。   他“啊”地一声惊叫着跳了起来,热水已快速地渗过丝绸直裰浸湿了他的裤子,他急着想脱了直裰,想到宋墨就坐在眼前,显得有些不恭,只好拎着直裰的下摆往内室跑,高声叫着小厮进来服侍,引得守在门外不明所以的陈核等人都冲了进来,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宋墨哈哈大笑起来。   他不过是说了句想娶窦昭,就让严朝卿如此的失态,若是他真的娶了窦昭,还不知道会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窦昭,好像总是有这种本事,让人过目不忘,惊艳不已。   半晌,严朝卿才换了件衣裳从内室出来。   宋墨问他:“怎样?烫得严不严重?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   “没事。”严朝卿道,“不过就是红了块皮。”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人显得有些恍然,待小厮将榻上收拾干净,他这才缓过气来,重新坐下,神色严肃地问宋墨,“四小姐出了什么事?”   今天是八月初五,应该是窦昭双朝贺红的日子。   “新娘子被换了人。”宋墨把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了严朝卿,至于他夜探静安寺胡同,和窦昭说了些什么,却一字未提,严朝卿也一字未问。但这个消息却让严朝卿的脑子转得飞快。   一直以来,他都在为宋墨的婚事担心。   如今宋墨掌控着颐志堂,宋宜春是正经的英国公,掌控着英国公府。宋墨虽是世子,却表现得锋芒毕露,和英国公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而英国公续弦之事不顺利,英国公府没有主持中馈的人。这个时候,宋墨的夫人如果能主持中馈,就可以代表英国公府在外行走,并过问还没有成年的宋翰的日常起居,打破英国公对宋翰的控制,虽然不指望兄弟之间的关系会因此像从前那样亲密,但至少可以减少宋翰站在宋墨对立面的可能,使得宋墨的地位更加稳固;还可以出入禁宫和各府的内院,通过那些嫔妃和夫人们为宋墨造势,让英国公忌惮,不敢随意行事。   与之相反。   如果是英国公的续弦夫人主持了英国公府的中馈,就有可能在嫔妃和各府的夫人们面前造谣生事,坏了宋墨的名声;使得宋翰和宋墨之间的联系更加困难,万一宋翰在英国公的支持下对世子之位起了心,事情不仅会变得更复杂,一个不好,宋墨还有可能背上不孝的名声,形势将会对宋墨很不利。万一那位夫人再生下男嗣,有了娘家的支持,兄弟阋墙,就算最终宋墨能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英国公府因此伤了根基,从此没落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严朝卿又和廖碧峰这些幕僚又不同。   他不仅受蒋家的知遇之恩,而且还是看着宋墨长大的,除了主仆之义,还有亦师亦父的舐犊之情,他不仅希望宋墨的夫人能有主持英国公府中馈的能力,还希望她能和宋墨琴瑟和鸣。   听说窦昭的妹妹代窦昭嫁入了济宁侯府,他不由眼睛一亮。   他素来欣赏窦昭的冰雪聪慧,机智果敢。   少年老成的宋墨每次遇到了窦昭都显得要比平时活泼,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曾不止一次地遗憾窦昭早早地和别人订了亲。   如果宋墨娶了窦昭,应该会过得很美满吧?   而且,宋墨有了窦昭相扶持,控制英国公府岂不是指日可待!   严朝卿很兴奋,忍不住喜上眉梢,脑子转得更快了。   “窦家五太太也好,窦家七太太也好,都是内宅妇人,或者会因为一时的恩怨生出龌龊。可换亲却是大事,窦元吉不可能不知道,”或者是因为心情激动,他说话的声音很急促,“就算是事前不知道,事后也能及时补救。从他行事的作派来看,他不可能为了些许的小事就纵容自己的夫人做出这等有损窦家颜面的事来,可见他是知道窦氏姊妹易嫁之事的。这就有些不合情理了。世子若是要娶四小姐,首先要弄清楚窦元吉为何要这么做,我们才能对症下药。其次是济宁侯府那边,若是济宁侯府认下这门亲事还好说,若是不认,我们得想个办法帮窦家一把才行,要立刻派人时刻关注那边的动静。再就是四小姐的婚事,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四小姐被羞辱,舅母赵太太是什么态度?能不能想办法通过赵太太的态度影响到四小姐的婚事……”说到这里,他不由神色微凝,道,“最要紧的是,怎么让国公爷答应帮您上门求娶……”他敲着额头,想了好几个理由,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定,想到延安侯近几日会答应宋墨的婚事,宫里也有可能随时会下旨赐婚,他立刻头大如斗,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必须得快!怕就怕窦家为了掩饰这件事,对四小姐另有安排……”又道,“我总觉得代嫁之事不简单……”他突然想起窦昭求他的事,“还有件事,因为四小姐没有具体的交待,我也就一直没跟世子说……”他把窦昭求他帮忙安排给一户人家脱藉的事,“因是四小姐自己的事,我也没有去查这户人家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看来,只怕和四小姐退亲有些联系……”   宋墨的眼底溢满笑意。   放弃和皇家联姻,走一条更艰难的路,这是他的选择,却不是与他生死相关、荣辱与共的身边人的选择。   他以为自己会需要花很多精力去说服严朝卿等人,还有可能要用到窦昭对他们的救命之恩来压制严朝卿,因而他一开口就用了种命令而非商量的口吻和严朝卿说这件事。   没想到,严朝卿对窦昭的印象这样的好。   莫名的,宋墨心里充满了暖意。   就像回到了母亲在世时上下一心、其乐融融的时候。   他支肘倾身,低声道:“先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不过,我还有几件事想请先生去办,这才是当务之急。”   严朝卿正色地道:“世子请吩咐!”   宋墨沉吟道:“四小姐被退了亲,是桩丑闻吧?”   严朝卿一愣。   “我父亲肯定会听闻。”宋墨用一种充满了暗示性的语气道,“四小姐是嫡长女,自幼失恃,唯一的舅舅虽然贵为两榜进士,却一直在西北为官;父亲续娶的是云南巡抚王又省的女儿,四小姐却从小在真定跟着妾室出身的祖母长大;虽然有一个贵为当朝阁老的伯父,可不仅快要出五服了,而且现在还被换了亲……我父亲一定很感兴趣,特别是在传出宁妃正要为景福公主物色驸马的时候。”   “不错!”严朝卿情不自禁地抚掌,“只要想办法知道窦家对四小姐有什么打算即可!”   宋墨此时不禁要感谢那天无意间听到的壁角。   “不管窦元吉对四小姐是什么打算,出嫁和招婿,以窦家七老爷此时的心情,只要父亲态度诚恳,窦家七老爷肯定不会拒绝。”他悠悠地道,想起母亲去世前父亲的言行,心里又生出淡淡的伤感来。   ※※※※※   此时的魏廷瑜,正木然地坐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耳边响起的,不是窦家嬷嬷和丫鬟们哭天抢地的嚎啕,就是姐姐声音尖利的数落,还有窦家少爷窦文昌愤然的斥责。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过是听说姐姐和窦家的人争执起来,想仔细地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办,刚在书房里喝了杯茶,窦明就上了吊。   还好窦家的嬷嬷觉得不对劲及时推门而入……   魏廷瑜头痛欲裂!      第二百一十二章 承认      此时在济宁侯正房内室里的马骏家的却是满头大汗。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窦明会上吊。   若是五小姐在她的手里出了什么事,她可怎么向二太夫人和五太太交待啊!   望着虽然清醒过来,可痴痴呆呆像失了魂似的窦明,马骏家的不由害怕起来,脸色苍白地冲着身边那一群惊慌失措的丫鬟、婆子急急地高声喝道:“都傻兮兮地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看大夫怎么还没有来?要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都别想活了!”   有丫鬟“哦”了一声,匆匆出了内室。   窦明突然眨了眨眼睛,眼神渐渐有了些许的光彩。   马骏家的不禁又惊又喜,俯身喊着“五小姐”,声音中已带着几分哽咽。   窦明坐了起来。   马骏家的忙亲手拿了个大迎枕放在窦明的身后。   窦明却把被子一掀,趿了鞋子就要起身。   “我的好小姐,”马骏家的声音柔和,透着几分哀求,“您现在身子骨还弱着,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就是了,何必自己动手……”   窦明一言不发地推开了马骏家的,趿着鞋子,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五小姐,五小姐……”马骏家的焦急地跟在窦明身后,想劝她躺回床上休息,又见她一副“谁也别想挡住着我”的模样,听到外面的争吵声,想到临行时五太太的暗示,她脚步一滞,任由窦明撩帘而出。   窦明望着目含悲愤的窦文昌,微微一愣,眼角的余光却发现了神色悠闲地坐在角落里喝茶的纪咏,她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他来干什么?   看戏不怕台高的家伙!   总有一天,她要让他好瞧!   她冲着正喋喋不休的魏廷珍就大喊了一声“不要吵了”。   大家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窦明已出了内室,羸弱地含泪依在内室的门扇上。   仿佛一刀切下,屋子内外的声音戛然而止,静得落针可闻。   “你们不要吵了!”窦明轻轻地喘着气,纤弱得好像风吹过来就会倒下似的,眼泪籁籁落下,“你们不要再吵了。昨天晚上,侯爷喝醉了,我只是照顾了侯爷一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代姐姐嫁过来,是我的主意,有什么事,自有我自己承担!”她说着,目光落在了窦文昌的身上,“大堂兄,我让窦家、让您颜面尽失,是我的不对。您不要为我和魏家的人争执了,要杀要剐,随他们魏家发落!”她望向魏廷珍,一双杏眼如百年寒冰,凉飕飕地刺骨。   魏廷珍一愣。   魏廷瑜则睁大了眼睛,“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窦明冷笑,嘴角噙着一丝轻蔑,“你们想怎样?尽管说就是了,用不着在这里羞辱我们窦家!”   思及窦明的自缢未遂可能会让窦家的态度变得极其强硬,张原明本打算先让妻子和窦家胡搅蛮缠一阵以后再和窦家理论,借此挽回些许颓势,因而一直沉默不语地作壁上观,此时见状不由轻轻地“咦”了一声,看窦明的目光就显得有些重视,就连纪咏,听着也直了直身子。   魏廷珍气得想跳脚。   你们窦家闹出姐妹易嫁之事,竟然还有道理了?!   还让我看着办?   你以为我不敢把你怎样啊!   魏廷珍毫不客气地指着窦明就骂了起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当得起吗?你凭什么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娘也就是个扶正的小妾,要不是你外祖父得势,别说和我们魏家结亲了,就是想踏进我们济宁侯府,你也没那资格!还随我处置?你要是真的想死,就趁着别人都不在的时候死啊!这个时候闹腾,别以为我是傻瓜……”   窦明一言不发,朝着身边的落地柱撞去。   “嘭嘭嘭”的声音像鼓擂,敲在众人的心里。   “五小姐!”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魏廷瑜已经冲了过去,一把就拦腰抱住了窦明,“你别这样!”他大声地道,“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着,眼眶湿漉漉的,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魏廷珍愕然,随后气急败坏地大骂:“你这笨蛋,这是女人们惯用的小伎俩,你,你还不快快放开她!你放心好了,她不会死的,她死不了,她还等着做济宁侯府的侯夫人呢!放眼整个京都,有谁像她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成了侯夫人?她心里正得意着呢……”   就算是这样又怎么了?   魏廷瑜想起自己第一次和窦明说话时,窦明笑语殷殷地告诉自己“我母亲是小妾扶正的,我姐姐和我的关系不好”时那看似轻描淡写眼底却难掩感伤的目光;想起她歪着脑袋笑着对自己说“你要好好讨好我爹爹,不然别想娶到我姐姐”时那看似欢快而眉宇间却好像藏着几分忧伤的表情;想起自己被岳父冷落,悻悻地走出书房时窦明从郁郁葱葱的花树后露出的带着几分狡黠的笑颜……还有,她站出来大声告诉所有的人,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时的毅然决然;她说代嫁是她主意时的悲愤,都让他的心里顿时像被挖去了一块似的,痛不可抑。   “姐姐!”他大喝一声,打断了魏廷珍的话,“她就是再不好,也没有说谎!”想起小时候,看着隔壁长兴侯家灯火通明的宅第,姐姐给他买了一大根糖葫芦,抱着不谙世事的他,指着长兴侯府道“以后,我要嫁个显赫的夫婿,要比他们家的院子还要大,比他们家的灯还要多,让全京都的人都拍你的马屁,再也不受别人的冷落”,他的声音就更大了,身体站得更直了,“她想嫁入济宁侯府,有什么不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既然已经拜堂成亲,已经洞房花烛,就是夫妻了,您,您就别再骂她了……”一副要认下这门婚事的模样,却在魏廷珍怒火熊熊的目光中慢慢露出几分怯意,声音也低了下去。   熟知小舅子性情的张原明还好,窦文昌和纪咏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纪咏更是在心里骂了一句:这窦明还真有点狗屎运,这样就能把个魏廷瑜给笼络住了。还好窦昭没有嫁给魏廷瑜,不然天天对着这脑子像浆糊似的魏廷瑜,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念头闪过,他又有些小小的得意。   等窦昭知道自己帮她退了亲,肯定会很高兴的吧!   等到曾祖父去帮自己提亲,她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惊讶,忿然,还是气呼呼地把自己叫去教训一顿,问自己到底有没有插手过她们姐妹易嫁之事?   想到这些,他又觉得有些小小的奇怪。   婚姻大事,为什么他从没想过窦昭会害羞呢?   或许,这就是他觉得窦昭好的地方吧?   从不扭扭捏捏,要什么、不要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是像他的那些堂姐表妹们,总是说一半话意一半话,就是向来以才智敏捷、落落大方而成为堂姐表妹间翘楚的纪令则,好像也有这毛病。   他看着窦明委顿在地,拽着魏廷瑜的衣角嘤嘤地哭了起来,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   宋宜春的心情却非常的糟糕。   昨天东平伯周少川家娶媳妇,会昌伯沈大贵笑嘻嘻地恭喜他:“你们家砚堂可真能干,在避暑行宫天天被皇上召见,据说阁老们集议的时候,你们家砚堂就坐在丽正殿继续给皇上抄录《域州形式叙》,砚堂的学业精进如斯,可喜可贺啊!”又羡慕道,“如此殊荣,也只有你们府上了!”   英国公府是好是坏,关他沈大贵什么事?!   宋宜春有些气闷。   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他只怕是再也没办法压制宋墨了。   他吩咐小厮:“请陶先生过来叙话。”   小厮应声而去。   他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望着窗外油绿色的叶子间缀着点点繁星般嫩黄色小花的桂花树,有些心不在焉。   自从和宋墨反目之后,宋宜春就将英国公府东路的樨香院修整一新,搬了过去,和颐志堂一东一西,成对峙之势。   陶器重却觉得这样不好。   宋宜春是堂堂正正的英国公,是英国公府的主人,这样让出上院,给人一种示弱于宋墨之感。劝了几次,宋宜春却铁了心非要在樨香院住下。   陶器重暗暗摇头,却也知道不能再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了。   樨香院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院子里种满了桂花树。   中秋节临近,樨香院中桂花盛开,远远地就能闻到馥郁的桂花香,待走近了,香味变得更浓烈,反而让人有种气闷之感。   陶器重走进书房的时候,看见宋宜春正在检查宋翰的功课。   宋宜春很喜欢读书,年轻的时候曾参加科举,还中了秀才,于制艺上颇有造诣,后来被老英国公训斥,让他不要与士子争名,免得引来是非,这才没有继续科考,但却请了大儒在家里教自己读书,学问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指点宋翰的课业绰绰有余。   看见陶器重,他丢下了次子的功课,感叹道:“毕竟是……没有什么天赋,不如宋墨良多!”   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和长子闹成今日的局面呢?   陶器重在心里嘀咕着,却依旧恭谨地行礼,遵守着幕僚应有的分寸。   好在宋宜春也没有让他评判的意思,像是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当,他很快转移了话题,对陶器重道:“我看延安侯府那边,我们得积极点——明天你就去趟延安侯府,打探一下汪家的意思。”说着,叹了口气。   这就是家里没有个主持中馈之人的坏处。   女人之间好说话,说错了也有个转圜的余地。   让幕僚过去,生硬刻板不说,话一旦被拒绝就不好再提起,他自己续弦之事一直不顺,也与此有一定的关系。      第二百一十三章 惊蛇      陶器重笑着应喏,和宋宜春提起聘礼的事来:“……汪家这些年来多行商贾之事,国公爷拿定了主意,我也好和延安侯府的人说话。”   宋宜春略有些不悦地道:“这关系到英国公府的体面,我难道还会亏待自己的儿媳妇不成?”   陶器重要的就是这句话,连声告罪,和宋宜春商量了个大致的数目,正要退下,常护卫求见。   宋宜春示意他暂时不要走,让小厮领了常护卫进来。   常护卫给宋宜春和陶器重恭谨地行了礼,低声道:“颐志堂的严朝卿带着一大堆礼品去了宁德长公主府上。”   宋宜春目光一凝。   他和三驸马石祟兰私交很好,而宋墨因为他的母亲——英国公府老夫人陆氏的缘故,甚得陆家上上下下的喜欢。听说宋墨和他有了罅隙,陆复礼和陆知礼还曾专程到家里来问究竟。他虽然搪塞了过去,却不好当着陆家的人再说宋墨的不是,宋墨也心知肚明,有什么事要求太后娘娘或是皇后娘娘,就会请嫁到陆家的宁德长公主帮着递话。   这次宋墨又有什么事求宁德长公主呢?   宋宜春思忖着。   陶器重站了起来,恭身向他行礼,道:“国公爷,我去查查严朝卿到长公主府上有何用意!”   宋宜春颔首,陶器重和常护卫退了下去。   屋子恢复了静谧。   宋宜春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宋翰的课业本上。   他不由眉头紧锁,把课业本狠狠地丢在了炕角。   ※※※※※   顾玉则拉了汪清淮喝酒,要支取一部分修缮黄河故道的款项。   没人比汪清淮更清楚勋贵之家那种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捉襟见肘的窘迫,这也是他为什么咬着牙和六部官员打交道的原因,何况顾玉手面向来很大,曾经有一夜赌输半条街的事。   “行啊!”他没有片刻的犹豫,立刻道,“一万两银子够不够?”   在汪清淮看来,现在已是秋季,再过两个月就要立冬了,各府的庄头、大掌柜就要回府拢账了,一万两银子,给顾玉支撑到立冬,绰绰有余。   谁知道顾玉却摇了摇头,道:“有没有办法调五万两银?”   汪清淮大吃一惊。   顾玉不是用商量的口吻问他“能不能调五万两银子”,而是用一种势在必得的口气要他想办法调五万两银子。   汪清淮第一个念头就是万皇后要银子使。   可他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盐课提举司提举解锦城是万皇后的人,万皇后缺银子,自有解锦城帮着操心,怎么会找顾玉?   但也有可能是顾玉主动帮忙。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   如果他能通过顾玉搭上万皇后这条线……   汪清淮笑道:“整个黄河故道的修缮也不过压了九万两银子,你有什么急事,要这么多银子?那边恐怕是抽调不出来,可我手里还有些体己银子,家父那里,也能凑一些,就是得想个好理由才是,不然家父还以为我要忽悠他呢!”   顾玉何尝不知,想了想,道:“要不,我和天赐哥都退出吧!但当着外面的人还是说我们在合伙,工部和户部那边,我也像从前一样帮着催款。”   汪清淮骇然。   明年五月,黄河旧道的修缮就完成了,最少也有十二万两银子的进账,之前顾玉和宋墨共投了六万两银子,五万两银子,连本钱都没有收回来,而且之后的收益也都归他一人所有……这好比是毒蛇啮指,壮士断腕。   顾玉和宋墨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竟然被逼到如此的境地?   他之所以能在文、武官员面前都吃得开,就是深谙凡事留一线的道理。不要说英国公有意和汪家结成亲家,宋墨有可能会成为他的妹夫,而顾玉是万皇后的嫡亲外甥,就算是一般的官员,他也不能就这样拆了伙。如果他真这么做了,虽然在理,却少了些人情味,对方不免会心生不虞,甚至有可能再也不和他打交道,也就更谈不上日后什么好事的时候顺便提携他一把了。   只是不知道这次是顾玉的事还是宋墨的事?   若是顾玉的事,以宋墨的精明厉害都能毫不犹豫地帮着顾玉,他还有什么好犹豫?若是宋墨的事,恐怕十之八、九和英国公有关系……那就要仔细地打听一番。   “这怎么能行!”汪清淮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过就是五万两子,哪就为难至此?我在保大坊那边还有幢宅子,怎么也值个一、两万两银子,”说到这时,他故作尴尬地笑了笑,道,“不过,大家都知道我在做生意,如果知道我要卖私宅,恐怕会怀疑我囊中羞涩,我还压着几笔款子没给人结算呢!最好是找个牙人悄悄地卖了,只是那样可能最多就只能卖个万把两银子了……”   顾玉明明知道他这么说是在卖自己人情,但还是觉得汪清淮这人挺仗义的。他想了想,道:“世子,我跟你说件事,可你谁也不能告诉。”   终于说到了正事上!   汪清淮心中一喜,却不动声色地端容道:“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顾玉笑道:“我自然信得过世子,只是这件事还没有定下来,万一走漏了风声,却会惹来麻烦,最好还是慎重点。”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宁妃看上了天赐哥,皇上也有这个意思,还找了天赐哥去问话,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旨意下来。因为不知道会把婚期定在哪一天,天赐哥怕到时候手忙脚乱的,想事先多准备些银子……”   仿佛一声惊雷在汪清淮的耳边炸响,让他的声音都变了:“你说的可是真的?砚堂要尚主?”   “嗯!”顾玉笑道,“英国公府声名煊赫,景宜公主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我姨母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听说是宁妃娘娘求了皇上,后悔不已,不过最后天赐哥是尚景宜公主还是尚景福公主现在还说不好,反正尚主是肯定的了。”又揶揄道,“现在天赐哥烦得不得了——我姨母这个人最护短了,他怕会尚了景宜公主,还让我进宫去在姨母面前帮他嘀咕几声,还许了事成之后在什刹海给我买幢宅子……”   汪清淮哪里还坐得住!   “既然如此,那我就快点帮砚堂把银子凑齐了。”   他草草地和顾玉吃了顿饭就赶回了家,拉着个小厮就问:“侯爷呢?”   小厮忙道:“侯爷正和英国公府的陶先生说话呢!”   汪清淮听了急得满头是汗,匆匆去了延安侯会客的书房,叫了在书房外面服侍的小厮:“快进去通禀一声,说我有急事,请侯爷无论如何也要出来见我一面,我就在后面的小书房等他老人家。”   小厮应声而去。   汪清淮在小书房里焦急地等着父亲。   不一会,延安侯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大海,什么事这么急?”他很是满意地道,“英国公府再来我们家提亲了,许了两万两银子的聘礼,足见对你妹妹的重视了,我寻思着,我们也不能让你妹妹被宋家的人小看,准备给你妹妹准备四万两银子的陪嫁,正想找你商量这件事呢……”   “爹爹,”汪清淮焦急地打断了父亲的话,把屋里服侍的小厮全都打发了出去,甚至吩咐他们“等会再上茶”,低声把刚才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延安侯,“您和英国公府谈得怎样了?有没有答应?”   “不会吧!”延安侯听得两眼发呆,半晌才道,“宋砚堂可是英国公府的世子,怎么可能会去尚公主?早年间还有可能,这几年谁家愿意去尚公主啊?”   “您可别忘了,宋氏父子之间,可是不怎么和睦的!”汪清淮提醒父亲。   延安侯恍然大悟。   汪清淮忙道:“你答应宋家了吗?”   延安侯窘然。   汪清淮思索片刻,道:“前两天五军都督府右军都督戴天仪家不是差了媒人来向小妹提亲吗?您回书房后就说您不知道娘亲已经答应了戴家的媒人,这件事就此作罢,等过几天,圣旨下来,宋家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则赶在圣旨下来之前和戴家把亲事定下来,如果再有什么流言蜚语,也能把自己给摘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英国公突然向汪家提亲,汪家和戴家早就把婚事定下来了。   延安侯点头,去了会客的书房。   ※※※※※   “你说,延安侯原本都答应了,结果世子一回来,这件事就变了卦?”宋宜春睁大了眼睛瞪着陶器重,满脸的不敢置信。   “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没有办成,陶器重颇有些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羞愧,低声道,“我已经派人去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两天就应该有消息回来。”   “要快!”宋宜春脸色阴沉,“只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陶器重心情复杂地低头应“是”。   ※※※※※   在避暑行宫宋墨分配到的庑房里,顾玉正躺在临窗的大炕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啧啧道:“看样子皇上是真的打算招你做女婿了,你看你这厢房,坐南朝北,宽敞明亮,只怕姚时中也没你住得好。”   皇上在避暑行宫,首辅梁继芳奉命辅佐太子监国,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姚时中陪皇上在避暑行宫处理政事。   坐在书案前练字的宋墨就笑了笑。   他的字与那些两榜进士出身的内阁学士们相比,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可胜在布局磊落,气势俊伟,皇上非常的喜欢,这些日子常常把他叫去抄录佛经或是游记,他闲暇的时候就在屋里练字。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三天      “天赐哥,你真的不想娶汪大海的妹妹?”顾玉嘴里含着苹果,口齿不清地道,“汪家的人都长得不错,那汪大海的妹妹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你可别弄巧成拙,到时候真的尚了景宜!景宜漂亮归漂亮,可那脾气,好像天下的人都得围着她转似的。景福虽然好一些,可不管是模样还是性情,都平常得很。”说着,他扑到了宋墨的书案前,暧昧地朝他眨着眼睛,“要不要我帮你想想办法,让你尚了淑妃娘娘的景泰或是辰妃娘娘的福圆?景泰长得多漂亮啊,景宜和她一比,那就是金银和美玉,可若是景福和她一比,那简直就是木头和宝石!福圆虽然没有景泰和景宜漂亮,可她的脾气好啊!她很小的时候辰妃娘娘就亲自告诉她读《女诫》,你若是尚了她,说不定以后也会有永承伯冯健的福气。你怎么就看中了景福?难怪宁妃娘娘这次宁愿得罪我姨母也要让景福嫁给你……”   永承伯冯健尚了太宗皇帝的姐姐永平公主,永平公主贤惠大度,与冯健成亲之后,不仅孝顺公婆,和睦妯娌,而且对冯健所纳的妾室也照顾有加,冯健仅庶出的子女就有二十几个,永平公主因此曾被太宗皇帝嘉赏,成为皇家典范,被传为一时佳话。   宋墨听着有些恍惚。   是啊,自己怎么就瞧中了景福公主?   窦昭也曾说过,让他或是尚福圆公主或是尚景泰公主。   可当他知道景福公主比自己小两岁的时候,突然就决定了尚景福公主。   或者在自己的心里,景福公主比自己小,他们不会那么快就成亲。至少,自己不会在窦昭出嫁之前娶妻……   窦昭,不知道在干什么?   今天,是窦明三朝回门的日子。   ※※※※※   窦昭正和舅母、璋如表姐一起听素兰说着济宁侯府里发生的事。   “……大爷可真厉害,一见济宁侯认下了五小姐,立刻就向魏家索要婚书。”素兰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景国公世子夫人还不答应,结果被景公国世子爷给拦住了,大爷、景国公世子爷,纪大人,还有延安侯、景国公府的二爷一起去了济宁侯的书房,商量着重立婚书的事,把景国公世子夫人丢在了厅堂。景国公世子夫人当时就发作了,寻了个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朝济宁侯就是一通乱抽乱打,把五小姐都看懵了。济宁侯却是哼也不敢哼一声,抱着头任由景国公世子夫人抽打。五小姐想上前劝阻,也挨了好几下。后来认亲的时候,五小姐手背上的红印子还没有消呢!”说到这里,她抿着嘴笑了笑,“我瞧着景国公世子夫人的样子不像是失手才打在了五小姐的身上,倒像是成心的。”   那语气,怎么听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赵璋如咯咯直笑。   给窦昭续茶的素心就瞪了素兰一眼。   素兰忙正襟危坐。   窦昭和舅母看着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舅母更是柔声地道:“难得素兰一片赤子之心,不必过于苛求。”   素心只好恭声应是。   素兰就朝姐姐使了个得意的眼神,然后肃然道:“我原本准备昨天晚上就回来给您报个信的,可魏府的那些粗使婆子却奉了景国公世子夫人之命把我们都给看管了起来,我怕魏家的人起了疑心,牵扯到小姐身上,就和那些陪嫁的丫鬟们一起在魏家歇了,今天一早随五小姐回来的。甘露怕我们都回来了,小姐的陪嫁有个闪失,就和流云她们留在了济宁侯府,到时候再随着小姐的陪嫁一起回来。”   窦昭微微点头。   虽然发生了姐妹易嫁的事,但魏窦两家该有的礼数却是一样不缺。   天刚亮就派了窦文昌去接了窦明回门。   五太太怕舅母尴尬,请了舅母去槐树胡同小住,却被舅母拒绝了:“我们家寿姑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给明姐儿让地方?她都不觉得害臊,我有什么可脸红的!”   一句话把五太太给顶了回去。   五太太不免有些窘然。   六太太却不想让窦昭为难,出来打圆场:“既然如此,那就请舅太太去陪陪寿姑吧?她身边有个陪着说体己话的人,心里也好过些。”   赵太太就领着女儿来了窦昭屋里。   五太太、六太太等窦家在京都的女眷则盛装出席,招待窦明这个新出炉的姑奶奶。   窦明的大舅舅王知柄没来,王家的女眷则是跟着窦明的小舅舅王知杓一起过来的。   舅母就称赞素兰:“难得你小小年纪却口齿伶俐,条理清楚,说得明明白白。”让随身的嬷嬷赏了素兰二两银子。   素兰欢天喜地接了银子,谢了又谢,和姐姐一起退了下去,让窦昭和舅母、表姐说体己话。   虽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舅母也觉得和魏家的婚事不必挽回,可听说魏廷瑜这么快就认下了窦明,舅母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寿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窦昭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若是说出“再也不嫁人了”之类的话,舅母肯定会认为自己是受了刺激死了心,定会难受、自责的。   “先回真定吧!”她笑道,“然后睁大了眼睛,再找个好人家!”   舅母见她还挺乐观的,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   顾玉见宋墨有些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天赐哥,回神了,回神了!”他嘻笑道,“你不会是想新娘子了吧?”   宋墨弹了顾玉一个凿粟,笑道:“胡说些什么呢?”耳根却突然间有些发热,他掩饰般地随手拿起个苹果塞到了顾玉的手里,“吃你的苹果,少废话!”   顾玉觉得自己好像猜中了宋墨的心情。   他笑得像只小狐狸,拿着苹果重新倒在了临窗的大炕上,道:“天赐哥,你成亲的时候,让我去帮你接亲吧!到时候我肯定会护着你,不让他们灌你酒的……”   宋墨心里却在想窦昭的事。   昨天窦、魏两家重新写了婚书,魏家立刻请了自家的两位证婚人延安侯和张继明重新在婚书上做了保,今天新人认过亲,喝了回门酒,窦家就应该会去请杨森和蔡弼过来在婚书上做保,然后再拿到顺天府去存档。   这样一来,窦家姐妹易嫁的事很快就会被传出去了。   眼看着就要到八月十五了,皇上肯定不会在避暑行宫过中秋节的。皇上一旦回宫,他和景福的婚事就要提到明面上,到时候自己可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无论如何,他也得在中秋节之前把事情办妥才行!   宋墨没有理会顾玉的唠叨,高声喊了陈核:“你回府一趟,看看严先生可有什么话递给我。”   ※※※※※   纪咏亲自去请了杨森过府。   杨森不免有些叹惜:“可怜了窦家四小姐,都要出嫁了,却得到了这样的怪病。”   纪咏笑道:“不过是脸上长了癣罢了。也不是不能医,不过是有些麻烦而已。济宁侯府也太小心了点,正好五小姐还没有说亲,窦家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言下之意是指魏家嫌弃窦昭,逼着窦家把窦明嫁到了济宁侯府。   杨森还没什么,而深知其中蹊跷,又一心想讨好窦世枢的蔡弼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笑道:“要怪就怪窦家四小姐的嫁妆太丰厚。”   暗指指魏家是看中了窦家的嫁妆,明知窦昭有身疾还不愿意和窦家退婚的。   纪咏不由眼皮一跳,高看了蔡弼两眼。   杨森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连叹了几声“世风日下”,这才由纪咏服侍着上了轿子。   ※※※※※   陶器重的消息,比宋宜春想像的来得要早。   用过晚膳,陶器重就面色凝重地求见宋宜春。   “世子爷恐怕要尚主了!”他沉声道,“消息是从延安侯府传出来的,这个时候京都有头有脸的勋贵之家只怕都已经知道了。”   宋宜春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盅。   “你说什么?”他脸色大变,“消息可靠吗?”说话间想到儿子的神出鬼没,没等陶器重回答,心里倒先相信了几分。   “消息可靠。”陶器重道,“是延安侯世子爷亲口对我说的——想必是为了给我们府上一个交待。而且他还说,皇后娘娘和宁妃娘娘都看中了世子爷,宁妃娘娘已要向皇上开了口,皇上也有此意,不过因为皇后娘娘想让世子爷尚景宜公主,这件事就拖了下来。可世子爷尚主的事,却是铁板上钉钉的了。”   宋宜春颓然地坐在了太师椅上。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道,“这些年尚主的都是那些落魄的世家子弟,宋墨却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宁妃娘娘怎么会瞧中他……”   “应该是世子爷的主意吧!”陶器重苦涩地道,“世子爷若是尚了主,就无人可动摇他的世子之位了……您应该让二爷和世子爷多多走动的……世子爷若是破釜沉舟……”   杀伤力是很惊人的!   “不行,不行!”宋宜春急得团团转,“不能让他尚了公主……”他吩咐陶器重,“上次东平伯不是说他有个女儿和宋墨同岁吗?就她好了!你明天一早就去东平伯家提亲……”   “侯爷,”陶器重只好再次低声提醒宋宜春,“世子爷要尚主的事,京都的勋贵之家应该都知道了。”   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和宋家定亲!   宋宜春呆住:“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墨尚主?”   陶器重没有说话。      第二百一十五章 入耳      英国公府旁边的顺天府学胡同,是因为顺天府的府学落址于此而得名的,剪子巷里也因此挨挨挤挤的全是卖各种小食的摊子和铺面,其中有家叫卯记的馄饨铺子,馄饨做得皮薄馅大,配上小鱼小虾,汤汁又十分的鲜美,甚合陶器重这个江南人的口味。他偶尔会去卯记吃一碗,再和同是江南老乡的卯记铺子的老板闲聊几句,思乡的愁绪顿时就会烟消云散,心中畅快不少。   从樨香院出来,已是灯火初上之时。   陶器重略一犹豫,去了卯记馄饨铺子。   铺子里的生意照例很好,座无虚席。   昏黄的灯光下,嘈杂的说话声,氤氲的腾腾热气,让人的面孔都模糊起来。   但卯记铺子的老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陶器重。   他笑着边用围裙擦着手边走了过来:“陶先生,还是照老规矩,我在后门给您支张桌子吧?”   陶器重笑着说了声“多谢”。   卯记的老板亲自去收拾了桌子,端了碗馄饨放在了陶器重的面前。   陶器重喝了口汤。   邻座传来两个男子低声的议论。   “……真的?那窦家可是读书人,怎么就会答应了姐妹易嫁的事?”   “我骗你做什么?窦家四小姐和五小姐是同父异母的。据说当时来不及准备,用四小姐的陪嫁嫁的五小姐。现在五小姐代四小姐嫁到济宁侯府做了侯夫人,四小姐自然要把陪嫁要回来了。还是我去帮着抬的嫁妆,我还不知道!”   “我听说窦家嫁女儿有两万两银子的陪嫁。把嫁妆要回来,那济宁侯岂不是亏了?”   “亏什么亏啊?!两万两银子,那是公中给的。四小姐不过是把她自己生母留给她的东西要了回来。我看满打满算,也就一、两千两银子的样子。而五小姐的外祖父是云南巡抚王又省,就是那个走哪里就一路胜仗打到哪里的王又省,你知道吧?现在四小姐把自己生母留给自己的东西要了回来,五小姐的生母和王家肯定都会给她一大笔添箱银子的。算起来,济宁侯府还赚了呢!”   听到这里,陶器重忍不住扭头望过去。   说话的是两个穿着粗布短褐的男子,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两个人面相虽然一个忠厚,一个机敏,但双手都满是茧子,指甲缝里也残留着污物,一看就是靠体力活谋生的人。   他不由朝着两人拱了拱手,喊了声“两位仁兄”,道:“你们说的,可是北直隶窦家?窦文华窦大人府上?”   窦世枢因任文华殿大学士,又在吏部为堂官多年,得他照顾的人不在少数,士林中为表示尊敬,多称他窦文华而不称其字号。   两个说话的男子见陶器重一副文士打扮,知道遇到了读书人,忙站了起来,躬身还礼,连称“不敢”,道:“正是刑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窦阁老家。”   陶器重见两人穿着粗陋,谈吐举止却颇知规矩,想到刚才的话,知道两人是惯接豪门大户外活的人,态度又和蔼了不少,笑道:“寒夜无事,听两位仁兄说得有趣,不免有些失态,还请两位不要放在心上。”   “哪里,哪里!”两人忙恭声道,那个面相机敏的更是道,“听先生口气,和那窦家熟识。不知道先生想知道什么?我们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那面相忠厚的却面露不虞,踢了那面相机敏的一脚,偏偏那面相机敏的却装作不知道似的,殷勤地请陶器重同桌而坐。   陶器重看得明白,笑道:“还是你们到我这边来坐吧!我这边清静点。”   面相忠厚的那个有些犹豫,面相机敏的那个听了却喜出望外,端着还没有吃完的半碗馄饨就坐到了陶器重的身边。面相忠厚的那个眼底流露出几分无奈,只好也跟着坐了过去。   陶器重就笑道:“我们坐在一起,老板正好空出张桌子来,也好招待别人,多赚几文钱。”   面相机敏的那个就连声称“是”,面相忠厚的那个闻言表情也跟着忪懈下来。   陶器重大多数时候和那面相忠厚的说话:“你说你帮窦家那位四小姐搬的嫁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就老老实实地道:“出了件这样的事,大家颜面上总归是有些过不去,新娘子回门认了亲之后,窦家就趁着天黑把四小姐生母留给四小姐做陪嫁的东西搬了回去。因人手不够,我又常帮着窦家做些粗重的活,就把我叫去搭了把手,除了工钱,还每人赏了一两银子。这不,我刚刚忙完活,就请我这兄弟到这里来吃碗馄饨。”   卯记的馄饨虽然便宜,但对他们这些做苦力的人来说,能像这样吃碗馄饨,也算得上是件享受的事了。   陶器重点了点头,笑着问起姐妹易嫁的事来。   那面相机敏的倒是问一句能说出十句来,可他不过是听面相忠厚之人的转述,想说却说不出什么来;那面相忠厚之人倒是知道的不少,可像铜油灯芯,你拨一下他亮一下,你不拨就不亮。陶器重帮两人付了馄饨钱,又请铺子的老板上了一壶老白干,四碟下酒的菜,在馄饨铺子后门和二人慢慢喝到了二更鼓,这才各自散去。   风一吹,陶器重这才感觉到有些上头。   他扶着墙慢悠悠地进了英国公府旁的巷子。   侧门守值的看见陶器重,忙迎上来扶了他,奉承道:“陶先生,您老这是去哪里了?怎么也没让小厮跟着?这黑灯瞎火的,要是磕着哪里碰着哪里了可怎么得了?国公爷的事还不得乱了套啊!”   陶器重呵呵地笑,赏了守值的一小块碎银子:“给你买酒喝!”   守值的乐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不停地道谢,态度更加殷勤了:“我扶着您老回屋吧?刚才国公爷还差了人来问您去哪里了。您以后要是想一个人出门,可以跟我们说一声,万一国公爷找您,我们也有个地方寻去……”   不知道国公爷找他有什么事?若真的很急,应该会派了人四处找他,知道他回了府,会再派人来找他的。   陶器重此时脑子有点晕,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回屋歇下了。   半夜突然惊醒,想起了这件事。   自己后来到底去见了国公爷没有?   他模模糊糊地想不清楚了,靠在床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叫了小厮倒杯茶给自己,问道:“国公爷可曾派人来找过我?”   “没有。”小厮笑道,“不过二爷曾亲自来找过您。”说到这里,他语气微顿,低声道,“好像是国公爷发了二爷一顿脾气,二爷还差点因此挨了板子,二爷来找您,想让您在国公爷面前帮他说几句好话。”   陶器重听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果真是不如宋墨良多啊!   若是真的让宋墨尚了公主,以宋墨的本领,国公爷和二爷以后恐怕就只能看着宋墨的眼色过日子了!   念头一闪而过,他立刻记起了卯记馄饨铺子里的事来。   他当初不就是觉得窦家这件四小姐的事挺有意思的吗?   陶器重一跃而起,吩咐小厮:“快,快服侍我穿衣服,我要见国公爷!”   小厮一愣。   陶器重这才惊觉自己太激动了,道:“你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吩咐你的。”   他不过是道听途说,有些事,还是得去求证一番更好,免得在国公爷面前出了错。   小厮应声退下。   陶器重在屋子里一直转到天色发白,这才又叫了小厮服侍他梳洗了一番,连早膳都没有用,就一个人出了英国公府。   宋宜春想到宋翰的功课,就气得胸口隐隐作痛,偏偏这种痛却是他自己种的因,连个抱怨的地方都没有,昨天想找陶器重过来下盘棋,谁知道他出府去了。今天一大早宋宜春考校宋翰的功课,昨天让他背的文章虽然全背了下来,却磕磕巴巴,让他又是一顿恼怒,想找陶器重说说话,派了小厮去请,结果陶器重又出去了,他一时不禁火冒三丈。   这个陶器重,到底要干什么?   明明知道自己找他,却不照面,难道他是认为一旦宋墨尚了公主,自己就会被宋墨压得死死的,成了英国公府的摆设,所以开始对自己三心二意起来不成?   宋宜春气得额头青筋直冒,朝着小厮就是一阵怒吼:“还不快给我去找!哪怕把京都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人找回来!”   小厮慌慌张张地应“是”,转身却和陶器重撞了个正着。   陶器重“哎哟”一声捂了胸口,却看也没看那小厮一眼,推开小厮就大步上前给宋宜春行了个礼。   “国公爷,世子爷的婚事,我有个好人选!”他含笑地望着宋宜春。   ※※※※※   窦世英站在上房的台阶上,望着进进出出搬着东西的仆妇,心里沉甸甸的。   谷秋留给女儿的东西是要了回来,可女儿的姻缘又在哪里呢?   他想到窦明那掩饰不住喜悦的笑容,目光微沉,去了东厢房。   厅堂有点凌乱,赵璋如正蹲在从济宁侯府要回来的两口箱子面前和窦昭说着话:“……姑母的这箱子肯定和我们家的是一组。我们家的那个上面雕的是八百罗汉,你们家的这个雕的是彭祖拜寿,却都是紫檀木镶着牙边的。”   窦昭闻言抿了嘴笑,指了旁边一扇小小的炕屏:“这个也是紫檀木做的,镶着镙钿。”   “哪里?哪里?”赵璋如凑了过去。   窦昭就指给她看。   两个都过了适嫁年纪的大姑娘,在这个年纪大都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此时却仍像不谙世事的孩子般嘻笑着。   窦世英只觉得心如刀剜。   舅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望着两个娇美如花的女孩子,轻轻喊了声“大姑爷”,道:“您有什么打算?”      第二百一十六章 殷勤      有什么打算?   只能想办法再给窦昭找个更好一点的婆家了啰!   万一找不到,就留在家里招婿。   总之不能再让窦昭受委屈了!   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来难。   先不要说窦昭的年纪摆在那里,又有几个人比得上魏廷瑜是世袭的已承了爵的侯爷?招婿,要是那么容易,璋如怎么到现在还待字闺中?   窦世英不由神色尴尬。   早就注意到窦世英的赵璋如忙拉了拦窦昭的衣襟。   窦昭微微一愣,看见在舅母锐利的目光下满脸窘迫的父亲,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帮父亲解围:“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又招呼舅母:“夜晚有寒气,大家进屋来喝杯热茶吧?”然后上前挽了舅母的胳膊,笑道:“我和表姐刚才淘了几件有趣的东西,想必是娘亲出嫁的时候外祖母送给娘亲的,我们正想找您问问呢!”笑盈盈地把舅母拉进了临时当做宴息室的北间。   赵璋如就笑吟吟地撩着帘子候着窦世英。   窦世英心生感激,朝着赵璋如和善地笑了笑,进了北间的宴息室,听着女儿和赵太太、赵璋如笑呵呵地说了半天的话,心不在焉地喝了几杯茶,看着天色不早,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告辞了。   舅母不由冷哼一声。   窦世英却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去见窦昭,道:“我已经和王家的人商量过了,让王氏或回真定老家服侍二太夫人,或去家庙里清修些日子,你不如就留在京都吧,家里还缺个主持中馈的人。”   这样也好说人家!   窦昭原也没打算这么快就回真定。   她总要把自己的事处置好了再回去。   “好啊!”窦昭笑道,“舅母说还是年轻的时候跟着舅舅来过一次京都,我正想留舅母和璋如表姐在家里多住些日子,把京都一些有名的地方都游历一番。”   窦世英闻言不由松了口气,说起京都的名胜古迹来。   有小厮在外面探头探脑地等了良久,直到窦世英的话告一段落,这才小心翼翼地进来禀道:“七老爷,翰林院的徐志骥徐大人派人给您送了张请帖,想请您今天晚上到醉仙楼喝酒,请您务必光临。”   窦世英一听就知道徐志骥多半是有事要求自己。   他向来奉行“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可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情和徐志骥去什么醉仙楼喝酒!   他想了想,道:“你去跟送信的人说,我家中有些琐事,不便去醉仙楼饮酒,多谢他的好意。若是他另有要事相商,请他不妨到家里来喝杯茶!”   小厮应声而去。   窦世英继续和窦昭说着之前的话题:“……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让高升陪你们一起去。”   如果不是有舅母,孤男寡女的不方便,过两天是休沐,他就陪着女儿一起去了。   窦昭说了几个地方,又觉得不妥,笑道:“哎哟,这事也不急。等我和表姐商量好了再说。”   窦世英见她心情不错,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道:“我记得你最喜欢印石了,小时候到我书房里见着了就不愿意松手,非要抱回自己屋里藏着不行。过几天我陪你去玉宝轩看看,在京都,他们家的古玩玉器做得很有些特色,比我们家积芬阁的货色还要好……”小心翼翼地哄着窦昭高兴。   窦昭那时候心里有气,专找了父亲喜欢的东西占为己有,哪里是真心的喜欢。现在想起来倒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机会难得,能跟着父亲去玉宝轩见识一番也不错。   她笑着问父亲:“不是说我们家积芬阁是天下第一吗?怎么那玉宝轩的东西比我们家的还要好?”   “我们家的积芬阁胜在品种齐全,高中低档的都有,各大州府都有分店,若是在南京分店看中了什么要送到杭州,积芬阁还可以帮着代送,因而名气大。可若是论东西好坏,却比不上玉宝轩的精致……”窦世英正细细地向窦昭解释,那小厮又闯了进来,禀道:“七老爷,徐大人的随从来回话,问今天下午来拜访您可不可以?”   窦世英不由“咦”了一声,喃喃地道:“什么事啊?这么急!”   窦昭忙道:“爹爹,您有事就去忙您的吧!我正好去舅母那里坐坐,问问舅母和表姐想去哪里玩。”   窦世英也不勉强,回了书房。   用过午膳,徐志骥带了个年约五旬的青衣文士来。   窦世英见那文士衣饰光鲜,腰间垂了一块通体无暇的和田玉玉佩,面色红润,小指甲蓄了寸余,一副养尊处优的老儒士模样,不由暗暗奇怪,不动声色地请两人坐下。   没等小厮上茶,徐志骥先告了个罪,道:“没得万元兄同意,就冒昧前来,实在是急火攻心,还请万元兄多多谅解。”   徐志骥所求,恐怕与这青衣文士有关。   窦世英思忖着,笑道:“你我同在翰林院为官,本就应相扶相济,志骥兄言重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徐志骥把那青衣文士介绍给窦世英:“这是我的同乡,姓陶,名持,字器重,如今在英国公府上做幕僚。早年我来京都参加科举,曾受过陶兄的恩惠。如今陶兄有事相求,我位卑言微,只好来求万元兄帮忙。”说着,起身朝着窦世英长揖,“还请万元兄无论如何也伸手相助。”   那青衣文士见状,也忙起身给窦世英行礼。   “快快请起!”窦世英忙扶了两人,道,“志骥兄,你是知道我脾气的,大家同在京都游宦,能认识已经是缘份,只要我能帮忙的,我义不容辞。”   徐志骥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敢带了人冒昧前来。   他赧然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这陶器重有个行商的内侄,年前在北直隶的保定府卷入一宗盗窃案,陶器重想请窦世英帮忙给保定府的人打声招呼。   窦世英知道,他们是想他扯着窦世枢的虎皮做大旗——窦世枢是刑部尚书。   陶器重生怕窦世英不愿意帮忙,忙道:“我那内侄向来忠厚老实,家有余资,不可能做出盗窃案来。若是能还他一个清白,定当重谢。”   这种事多了,窦世英不可能为了几个银子助纣为虐,何况那徐志骥乃是两榜进士出身,又在翰林院为官,怎么都能想办法找到人给保定知府打个招呼,既然找到自己这里来,恐怕这所谓的盗窃案不是那么简单的,因而笑道:“说什么谢不谢,我先去问问,若是能帮得上忙自然最好。”   陶器重连忙起身道谢,感慨道:“我原想请英国公打个招呼,没想到英国公却说堂官不便结交外臣,颇多的顾忌。还是我辈读书人好,走到哪里都能遇到相帮相扶之人。”   既说明了他的主翁为何不帮他周旋,又奉承了徐志骥和窦世英。   徐志骥忙咳了一声。   平时说话挺妥贴的一个人,怎么这个时候却犯了这样的错?   既然是求窦世英,好好巴结窦世英就是了,提他做什么?   陶器重也觉察到自己失言了,忙转移了话题,说起京都近日来的一些逸闻趣事来,一时间气氛倒也很是融洽。   茶过几巡,徐志骥见窦世英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倦意,就朝着陶器重使了个眼色,又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窦世英客气地将两人送出了书房。   仆妇们正在将贴着双喜的大红灯笼收起来。   陶器重就笑道:“不是知道府上是什么喜事?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提前几天来拜访才是。”   窦世英不免有些不自在,简短地道:“是小女出嫁!”   “哦!”陶器重却很感兴趣,道,“不知道令爱嫁到了哪户人家?”   窦世英神色间更不自然了,偏偏徐志骥是来喝过喜酒的,想到陶器重在英国公府做幕僚,即便不认识济宁侯也应该听说过,说不定还能因此拉近彼此的关系,笑着道:“窦大人府上的娇客乃开国功臣济宁侯之后,长得一表人才,还没有及冠就袭了爵……”   现在姐妹易嫁的事还没有传出去,窦世英生怕徐志骥再继续说下去到时候惹人笑话,忙说了句“志骥兄夸奖了”,打断了徐志骥的话。   徐志骥见窦世英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想着多半是这个女婿不怎么讨窦世英的喜欢,笑着顺势而下,打住了话题。谁知道陶器重却略带几分谄媚地道:“窦大人真是好福气!次女都嫁得如此好,进门就是侯夫人,想必大姑爷也是卓尔不群。不知道大姑爷是哪家的公子?”   窦世英为之气结。   小女,是指我女儿,不是指小女儿好不好?   这个陶器重,到底是不是读书人?   可人家问到脸上来了,他总不能不说话吧,否则岂不是让人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他只好道:“我膝下空虚,想把长女留在家里,一时还没有许配人家。”   那陶器重一听,两眼发光,忙道:“那窦大人是想把令爱留在家里招婿呢?还是准备遇好人家就嫁出去呢?”   窦世英听着这话中有话,不由得心头一跳,寻思着莫非这陶器重有适合的人选不成?   他缓缓地道:“正是没有拿定主意,所以才一直没有给长女说亲……”   陶器重听着兴奋地道:“窦大人,我想给令爱做个媒,不知道窦大人意下如何?”笑容十分的殷勤。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说媒      窦世英有片刻的心动,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这种感觉。   这陶器重谈吐儒雅,相貌周正,看似谦谦如玉的读书人,却不时流露出几分谄媚之态,可见人品不怎么样。此时他分明是为了巴结自己才提出要给女儿做媒的,谁知道他看中的人家是怎样的德性?   总不能因为寿姑年纪大了,就随随便便地把她给嫁了吧?   他呵呵地笑了几声,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了。   陶器重见状也没有多说,和徐志骥一起告辞。   窦世英回书房里看了会书,小厮却跑进来道:“七爷,刚才和徐大人一起来拜访您的陶先生又折了回来,说是有要紧的事见您,请您无论如何也见他一面。”   他心中虽然不悦,但他性情温和,还是见了陶器重。   陶器重一见到窦世英就长揖到底,满脸羞愧地道:“窦大人,人要脸树要皮,当着徐大人的面,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我那内侄,并不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而是因在保定府开银楼,和常叫了铺里师傅去打首饰的保定知府家的一位小妾有染,那保定知府有所察觉却寻不到证据,就胡乱找了个理由把他投了大狱。我在英国公府做幕僚,和英国公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了,这件事,也曾求过国公爷,当时以为不过是场误会,国公爷还特意派人给保定知府送了张名帖过去,我们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那保定知府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国公爷也不好出面说情了。我没有办法,这才求到窦大人名下。   他犯下了这等龌龊之事,我们也无颜给他求情。只是他上有六旬老母,下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若他出事,这老母幼子只怕就没了生路,这才斗胆请窦大人出面,留他一条性命……”说完,陶器重再次一揖到底。   这还差不多!   窦世英思忖着。   只要能留下一条命,这陶器重再从中周旋,三、两年也就放出来了。   既然知道这是私怨,他就更慎重了,斟酌道:“我帮你问问再说。”   陶器重感激涕零,忙道:“我说要给贵府的大小姐保媒,却是真的。男方就是我的主翁英国公府的世子爷,今年十六岁,长得一表人才不说,骑射六艺,样样精通,生下来刚刚足月就承皇恩,封了世袭四品佥事,五岁承世子爵位,如今在金吾卫前卫任指挥使,正经的三品武官。家中又只有一个胞弟,几房远亲,清静得很。若不是定国公府出了事,蒋夫人又去世,世子的婚事怎么会拖到现在……”   定国公的事,人人皆知。   士林中多认为定国公死得很冤枉,不仅不认为他是个罪人,反而把定国公和关公相提并论,觉得他是曾贻芬和叶世培博弈的牺牲品。   宋墨是定国公的嫡亲外甥,无疑出身显赫。   窦世英立刻就动心了,窦昭若是能嫁出去自然比留在家里好。   他忍不住道:“此事当真?”   “怎敢骗窦大人!”陶器重端容,严肃地道,“我在英国公府十几年,在国公爷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断然不敢在这种事上口出妄语。”   虽说很多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是由家中信赖的仆妇牵的媒,可陶器重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好像只要他一提,这件事就准成似的,反让窦世英生出狐疑来。   既然那英国公世子这么好,怎么会相中寿姑?   倒不是他枉自菲薄。而是勋贵和文官,本就是两个不同的圈子。英国公府名声煊赫,就连他这样不怎么出去交际应酬的人都知道,而他不过是个从四品的翰林,堂兄虽然贵为内阁,却根基尚浅,两家又没有可以互相帮衬的地方,像英国公府这种屹立百年的簪缨之家,未必就看在眼里。   陶器重像看出了窦世英的心思似的,笑道:“实不相瞒,英国公府自蒋夫人病逝后,就一直没有主持中馈的人,国公爷无意续弦,就想为世子找个能当家理事的人,最好是能大世子爷几岁,持重大方,贤淑明理,温柔敦厚。谁知道选来选去,都没有合适的人家。我听说贵府未出阁的是长女,是您准备留在家中防老的女儿,想必十分精明能干,这才起了保媒之心。若贵府未出阁的是次女,我还未必敢说这样的话……”   窦世英释然,情不自禁地道:“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自夸,我这个女儿,的确是十分的能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没有她拿不住的……”   陶器重表面上十分认真,心里却不以为然地听着。   既然如此能干,怎么被妹妹换了亲却吭都不敢吭一声?   就算是能干,想必也是那种只会低头做声,寡言木讷之辈。   他好不容易等到窦世英把女儿夸奖完了,这才笑道:“刚才徐大人在此,我不好说是给贵府的小姐保的是哪家的媒,英国公那里,我也要去吹吹风,过两天再来听窦大人的音讯。”   窦世英满意地点头。   这才是保媒的样子嘛!   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婚事能成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婚事不成,岂不让人耻笑?特别是窦昭,姐妹易嫁的事瞒不了多久,如果与宋家的婚事再不成,那可就真成了京都的笑柄。成笑柄还好说,忍一忍,过些日子也就过去了,如果传出窦昭有什么暗疾或缺陷之类的流言,那可就糟糕了。   他亲自送了陶器重出门,并道:“令侄的事,陶先生不必担心。那保定知府和我二堂兄是同科,年前到京都述职,还曾在我五堂兄家里落脚。不过是个小妾罢了,说起来也是他治家不严,想必他心里也清楚,不然也不会寻了个由头将令侄投狱的。”   言下之意,你如果能帮我女儿保了这门亲事,你侄儿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陶器重再三作揖,这才离开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却兴奋得有些坐不住。   如果寿姑能嫁给英国公世子爷,就不用留在家里招婿了。   上次委屈了寿姑,这次寿姑出嫁,得多帮她准备点嫁妆才是。   想必明姐儿心里也明白,不会和她姐姐争这些的。   他高声叫了高升进来,吩咐他:“你再给大小姐准备一份嫁妆,照着原来的翻一番。”话一说出口,又觉得不妥,让别人看了,还以为他喜欢窦昭不喜欢明姐儿,让明姐儿脸上不好看,忙道,“算了,你还是照着两万两银子给大小姐置办嫁妆,其他的,我悄悄地给她。”   高升愕然。   这才几天,怎么大小姐就要出嫁了?   可别是老爷为了赌一口气,随便把四小姐给嫁了吧?   他不禁道:“老爷,大姑爷是谁家的公子?您可派了体己的人去打听过大姑爷的底细?那媒人的话通常都是不可信的!”   窦世英一愣,道:“是啊!怎么把这桩事给忘了?!”   或者是因为他太急于补偿窦昭了吧!   窦世英失笑,把陶器重要为窦昭保媒的事告诉了高升,并问他:“……你觉得怎样?”   高升觉得这门亲事来得太突兀了,可看着窦世英正在兴头上,他却不好泼冷水,又怕这门亲事真是千载难逢的良缘,若是因他的一句话搅黄了,他可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若是能成,还有什么比这更好亲事了!”他含蓄道,“不过,还是应该去打听打听,以后四小姐嫁过去了,也不至于摸瞎,什么也不知道。”   “那是自然。”窦世英连连点头,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就是高升了,笑道,“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反复地叮嘱他,“一定得打听清楚了。”还道,“这件事你办好了,我赏你们家小子一个出身。”   高升素来敬重窦昭,就算是窦世英不吩咐,他也会去打听一番,何况窦世英还赏了他儿子一个出身!高升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跪下来给窦世英磕了三个头,这才退了下去。   窦世英的心情十分矛盾。   既怕高升打听到的消息对英国公世子不利,从而让窦昭的婚事没有了着落,又怕高升打听到的消息正如陶器重所说的那样好,英国公却又看不上窦昭……   他在书房里练着字,忐忑不安地等着高升的消息。   没想到高升掌灯时分就赶了回来。   “老爷,我打听到一件事。”他的脸色苍白,让窦世英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我听人说,英国公世子的脾气十分暴戾。因为和国公爷发生口角,竟然就把听命于国公爷的护卫全都杀了。不仅如此,还将那些被杀护卫的尸体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院子中间,等国公爷回府,京都的勋贵之家提起此事,都会胆战心寒……”   “你说什么?”窦世英跳了起来。   难怪那陶器重会给寿姑保媒,原来那英国公世子性情不好,没有人敢和他们家结亲!   这不是把寿姑往火坑里推吗?   好你个陶持,竟然敢唬弄我!   他气得浑身发抖,见屋里的小厮都被他打发走了,脸色铁青地朝高升吼道:“那个陶持的拜帖呢?他的那个内侄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帮我磨墨,我要给保定知府写封信,他还想保他内侄一条性命?!我要让他的内侄流放三千里……不,流放到九边,说不定正中了他的下怀,到时候请了英国公府出面,三年的刑期说不定过得比在外面还舒服,我要让他把狱底坐穿……”   高升从来没有看见过窦世英这样的愤怒,唯唯诺诺地不敢作声,偏偏有小厮不灵光,也许是太灵光了——跑进来禀道:“七老爷,槐树胡同的五太太过来了,说有事和您商量!”      第二百一十八章 决裂      和五太太同来的,还有纪咏。   他直奔窦昭居住的东厢房。   窦昭正和赵璋如盘坐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商量着这几天到哪里去玩,听说纪咏来了,她不由眉角一挑,冷笑道:“我正要找他,他倒好,自己跑过来了!”然后吩咐丫鬟,“请纪表哥到厅堂里奉茶。”   丫鬟应声而去。   赵璋如却奇道:“你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那纪见明哪里得罪你了?”   “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因涉及到纪咏的私德,窦昭自然不会把事情的经过告诉赵璋如,敷衍她道,“等我闲下来了再和你细说。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赵璋如点头,嘱咐她:“那你小心点!”   “又不是要去打架。”窦昭笑着去了厅堂。   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纪咏眉宇间透着几分得意,他放下茶盏,拿起搁在案上的笺纸朝着窦昭扬了扬,言简意赅地道:“窦明的婚书!”   也就是说,从今天起,窦明就正式是魏廷瑜的妻子了。   窦昭不由道:“是你帮着办的?”   “当然!”纪咏毫不隐晦地道,“要不是我亲自走了趟顺天府,你以为窦明的婚书这么容易拿到手?”   纪家有意娶她过门,她之前不敢肯定纪咏是否知道这件事,可此时看到纪咏手中的婚书,听到纪咏所说的话,她哪里还不明白。   想到纪咏所做的一切,窦昭不由冷笑,讥讽道:“不知道您是我们家的什么人?我的堂兄、侄儿们竟然都不知道衙门的大门朝哪边开?竟然要请了您出面才能把窦明的婚书办出来?多谢您了,纪大人!”   想到窦昭和魏廷瑜以后再也没有了关系,纪咏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拿着刚刚办出来的窦明的婚书就兴冲冲地来见窦昭,虽然猜到窦昭可能会因此不高兴,却万万没想到窦昭会如此的不留情面,他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里,差点闭过气去。   “要不是这件事与你有关,我才懒得管呢!”纪咏半晌才缓过气来,勃然大怒地道,“要不是我,魏家怎么可能认下窦明?要不是我,你和魏廷瑜的婚书怎么会突然不见了?要不是我,窦魏两家的证婚人怎么会那么快就到场……”   窦昭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道:“要不是你,我们姐妹又怎么会易嫁?!”   纪咏愕然,狐疑地道:“你知道了?”   “你这样上蹿下跳的,我就算是不想知道,也不得不知道了。”窦昭冷冷地望着他。   纪咏恼羞成怒:“什么上蹿下跳的?我又不是猴子!要不是你,我会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你倒是一心想嫁给魏廷瑜啊,可魏廷瑜呢?又不是不认识你们姐妹,竟然和窦明拜了堂入了洞房;看见窦明哭天抢地,立刻抱着她说什么‘既然已经拜堂成亲,就是夫妻了’,他姐姐不认这个弟媳,他倒先跳出来认了这个媳妇;我们忙着更换婚书,他却在新房里安慰新娘子,他何曾把你放在心上?我就是再不济,也不会像他这样怠慢你,不会像他这样羞辱你,更不会像他这样弃你于不顾……”   “所以你就可以夺人妻室?!”窦昭望着他,目光如月辉般清冷。   纪咏一哽。   窦昭已道:“我从前曾问过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决定。现在,我依旧要问你一句,你凭什么不问我一声,就代替我做决定?你觉得魏廷瑜配不上我,就引他夜宿南风馆,坏他的名声;你想让我厌恶魏廷瑜,就让窦明邀他同游大相国寺;你想娶我,就让我们姐妹易嫁……从头到尾,你可曾想我的心情?你可曾问我的意愿?这就是你待我的好?如果这就是你待我的好,我宁愿不要!”   “你……”纪咏顿时脸色煞白。   如果自己就这样轻易地放过纪咏,他以后恐怕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来!   “你觉得魏廷瑜配不上我,他却从来不曾勉强我做过什么。”窦昭的神色凛然,“你觉得你比他好,却让我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你说你不会怠慢我,你说你不会羞辱我,你说你不会弃我于不顾……可你看看我现在,在自家长辈的默许隐瞒下,被自己的妹妹换了亲,还只能强颜欢笑,安抚了父亲再安慰舅母,这不是怠慢?这不是羞辱?这不是弃我于不顾?那什么才是慢怠?什么才是羞辱?什么才是弃我于不顾?你觉得魏廷瑜比不上你,可他却在和窦明拜过堂之后,不顾亲眷的反对,认下了窦明这个妻子,保全了窦明的尊严;你觉得自己比魏廷瑜强,可你却只知道陷害、谗言、引诱,在暗中使手段,让我被成为别人的笑柄,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你到底有哪里比魏廷瑜强?!   纪见明,我今生绝不会嫁给夺人妻室之人。   从今天开始,我的事,都不用你管!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窦昭说完,转身离开了厅堂。   夺人妻室之人!   从今天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纪咏呆呆地望着晃动的暖帘,窦昭清脆悦耳的声音如黄钟大吕,不停地回响在他的耳边。   ※※※※※   窦世英望着五太太一开一合的嘴唇,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纪老太爷想为纪咏求娶寿姑?   在窦明莫名其妙地代替窦昭嫁到了魏家之后?   窦世英不禁道:“五哥知道这件事吗?”   他的声音有些尖锐,可一向认为窦世英性情温和的五太太却没有在意,笑道:“是纪老太爷亲自来求娶,你五哥怎么会不知道?你五哥的意思,家里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见明和寿姑说起来也算得上表兄妹,又是一块长大的,若是有人往那不好的地方想,不仅明姐儿会被传得不堪,就是寿姑和见明也会被人指指点点的。济宁侯还好说,最多脸上不好看,见明却还年轻,前途远大,如果引得御史弹劾就麻烦了。不如两家先悄悄地交换了庚帖,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再定婚期……”   窦世英想到槐树胡同进退有度的仆妇;想到自己在窦明代嫁后责怪五嫂时五嫂那仿佛胸有成竹般的镇定;想到陶器重那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想到高升跟他提起宋墨时惊恐的神情……他嘴角微抽。   难道自己看上去就这样的软弱可欺?   一个、两个的都来忽悠自己!   从知道宋墨名声之后就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怒火此时被泼了油似的,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你还想干什么?”他激动地站了起来,白净的面孔因愤怒而变得通红,温和的眸子里满是愤懑,“我只有两个女儿!你难道还嫌害得她们不够?”   五太太闻言脸上火辣辣的,强辩道:“七叔怎么能这么说话?当时我没有拦住明姐儿,是我不对。我这不是想补偿补偿寿姑吗?而且见明比那魏廷瑜出众多了,小小年纪就已是两榜进士,将来拜相入阁,也未可知。又是纪老太爷亲自来提的亲,对寿姑可以说是格外看重,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够了!”五太太不说还好,越说窦世英更加恼火,嗤笑道,“说来说去,不就是想和纪家联姻,想拉拢纪见明吗?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方洲凭什么成为浙江布政司布政使?王映雪凭什么把窦明嫁到了济宁侯府?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我是要嫁女儿,不是要卖女儿!”他说着,指了门口,“五嫂,您主持槐树胡同的中馈,是个大忙人,天色不早了,我就不留您了!”   五太太从来没有看见过窦世英发这么大的火。   她呆滞了半天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窦家和纪家联姻的事,窦世英不同意!   那可怎么办好?   她忙道:“七叔,您别意气用事!这件事,您还是仔细考虑考虑。见明这样的良配,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窦世英却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鬓角隐隐冒着青筋,高声喊着高升“送客”。   五太太看着窦世英正在气头上,想着再说什么只怕他也听不进去,决定等窦世英气消了再说,遂也不等窦世英催第二遍,起身告辞了。   窦世英却像全身的筋都被抽了似的,瘫软在了临窗的大炕上。   ※※※※※   纪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静安寺胡同的。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站在静安寺门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时从他身边穿过,偶尔还会有人撞上了他的肩膀,连声地说着“借过,借过”。   子上帮纪咏应着话,子息寸步不离地跟在纪咏的身边。   有马车突然在纪咏的面前停了下来。   “纪见明!”何煜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朝纪咏直奔而来,照着他的面门就是一拳。   猝不及防,纪咏被打得一个趄趔,跌倒在地。   子息和子上惊呼着冲了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何家护卫拦住。   清醒过来的纪咏只觉得眼睛酸酸的,鼻子有热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他一面本能地擦着鼻子,一面喝道:“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何煜欺上前,朝着纪咏又是一拳,“你忘记你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吗?”   纪咏侧身,避过了何煜的拳头,却被何煜压在了身下。   他心里正窝着团火,也懒得问何煜自己到底答应过他什么,挣扎着和何煜打成了一团。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进退      不过几息的功夫,看热闹的人就在纪咏和何煜身边围成了圈。   何家的护卫驱赶着人群:“看什么看?没看过打架啊?”   有妇人笑道:“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公子打架!”惹得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何家的护卫脸上虽然有些挂不住,可驱赶人群的架式却没有了刚才的跋扈。   纪家的护卫见何家的护卫不过是站在旁边看着,并不上前帮忙,知道是得了何煜的嘱咐,纪咏和何煜又是常来常往的朋友,一时也摸不清楚情况,不敢轻易上前插手,只得任两个人没有杀伤力的人你一拳我一脚地扭作了一团。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纪咏问何煜:“你他妈的到底为什么打我?”   何煜瞪着纪咏:“你不是说窦家四小姐一定会嫁给魏廷瑜的吗?怎么济宁侯成了窦家的二姑爷?听说还是你去顺天府帮着办的婚书?”   看样子窦家姐妹易嫁之事已经传开了。   提起这事纪咏就火大。   他冷笑:“你问我干什么?你去问魏廷瑜去啊?他要是不承认这门亲事,难道我还能强迫他不成?”   何煜没有说话。   纪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有些失魂落魄地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何煜追了上来,揽了他的肩膀,道:“算了!我就是觉得气闷。我们去喝酒吧?”   纪咏点头,接过子息递过来的帕子,胡乱地擦了擦鼻子,道:“你没有把我给打破相吧?我明天还要去衙门当差……”   何煜目光闪烁:“男子汉大丈夫,脸上有点伤痕,更显得伟岸!”   纪咏“呸”了一声,道:“那我让你更伟岸点,你觉得如何?”   何煜嘿嘿地笑,道:“我是成了亲的人,就不必再拘泥于这些小事了。你不还得找老婆吗?”   “老婆……”纪咏喃喃地道,有些失神。   窦昭,从此再也不会理睬他了吧?   想一想,他都觉得心痛难忍。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他只不过是想让她过得更好而已,她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呢?   纪咏突然间有点茫然。   搭着他的肩膀往前走的何煜见纪咏有些失落,突起促狭之心,朝着纪咏挤了挤眼睛,道:“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我有个小姨妹,模样、品行、才学,都很不错,哪天去我家,我指给你看看,你若是觉得满意,我让我父亲去跟你父亲说去……”   纪咏回过神来,拍掉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没好气地道:“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瞎操哪门子的心!”   “我这也不算是瞎操心吧?”何煜不以为然,“你也老大不小了,小心我儿子都抱上了,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过,我觉得魏廷瑜那家伙忒不是个东西,就算是窦家四小姐不成,也不用娶了窦家五小姐啊!这让窦家四小姐以后怎么做人?!你说,我们要不要去会会那魏廷瑜……”   两人勾肩搭背,渐行渐远。   何、纪两家的护卫沉默地跟在两人的身后,一起离开了静安寺胡同。   ※※※※※   宋墨坐在莹莹的羊角宫灯下,摩挲着手中的小纸片,表情有些异样。   陶器重既然已去静安寺胡同拜访窦七爷,想必窦家很快就会派人去打探他的底细。   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呢?   从前为了震慑父亲而有意留下来的凶名,如今却成了他和窦昭之间的障碍!   不过,事情不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窦昭身上不也有很多的传闻?!   到时候就看他怎么向窦七爷解释了。   想到这里,宋墨提了两瓶御赐的甘露白,去了金吾卫都指挥使邵文极那里。   谁知广恩伯世子董其也在那里。   宋墨大大方方地把酒递给了邵文极的小厮,笑道:“原想着今夜不用当差,想和邵大人喝两杯,又怕邵大人舍不得,索性我自己带了酒过来。正好董大人也在,邵大人就赏个脸,和我们一起喝两盅吧?”   宋墨是什么人?   又一向对他这个上司恭敬有加,邵文极疯了才会泼宋墨的面子。   宋墨都表现得如此大方,董其自然也不能畏手畏脚的。   两人笑着应好,分宾主在炕上坐了。   宋墨发现炕几上放着一个锦盒。   想必那董其是来给邵文极送礼的。   同为勋贵之家的世子,董其和宋墨虽然性子一热一冷,却都是一样的会做人,在金吾卫谨守上下级关系,极得同僚们的赞赏。   宋墨只当没看见。   相比其他人,他和董其给上司送礼就显得大方多了——因为身份的原因,他们送礼是结交朋友;别人送礼,那是巴结上司……   因是在别宫,小厮虽然很快就上了几个菜,也不过是花生米、炒豌豆等凉菜,还不如英国公府或是会昌伯府仆妇的下酒菜,可在别宫,这已经是非常奢侈了。   宋墨十分给面子地主动给邵文极和董其倒酒。   邵文极最欣赏宋墨的就是这点。   “你来得正好,我和尽云正说着这几天的差事。”他不由笑着对宋墨道,“皇上已经决定十二日回宫,你这几天就和尽云负责皇上身边的守卫好了。”   尽云,是董其的表字。   董其恭敬地向邵文极行礼:“谨尊大人吩咐。”眉眼间却难掩喜色。   显然他送礼给邵文极所求正为此事。   宋墨却是哭笑不得。   皇上如果回宫,御前亲军十二卫会一路沿途守卫,因人数众多,又分属不同的卫所,十二卫的都指挥使会事先在一起定下路上当值的人,还会派了人在皇上所经之地巡视一遍。   巡视这差事肯定没有近身服侍皇上露脸,可自己想悄无声息地回一趟京都,让邵文极派自己去巡视最好不过了。   却没有想到会被董其连累,让邵文极误会自己也是为此而来。   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特别是邵文极把自己和董其分配在了一起,董其肯定会特别注意自己的。   宋墨只能不动声色地笑着向邵文极道谢,问起这几天都有哪几个人会和自己一样在御前当值。   ※※※※※   此时的宋宜春却像困兽般地在屋里打着转。   “我就说这件事行不通!你看窦家,立刻派了人来打探宋墨的底细。偏偏这件事知道的人太多,我们就是想隐瞒也不行。这件婚事只怕没影了!”他焦虑地道,“如果窦家不同意这门亲事,还有没有其他的人选?”   相比得罪了皇上来,宋墨尚了公主,掌握了英国公府实权,让他成为摆设,又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他要赶快把宋墨的婚事定下来,等到皇上回了京都就没办法了。   坐在旁边太师椅上喝茶的陶器重却笑道:“我前脚走,窦家立刻派人打听世子爷的事,这恰恰说明窦府很想嫁女儿。国公爷稍安勿躁,这件事我早就预料到了,我明天一早就去一趟静安寺胡同!”   宋宜春也懒得问他有什么主意了,只是催着他:“快点把这件事办妥!”   陶器重笑着应喏,出了书房,第二天一大早,像去好友家串门似的,提了十二色礼盒,去了静安寺胡同。   听说陶器重拜访,窦世英冷笑:“他还有脸来见我?让他滚!”   窦世英待人向来温和,少有这样尖锐的时候,小厮吓得脸色发白,忙去了大门口。   听闻得窦世英的反应这样激烈,陶器重有些意外,但时间紧迫,他来不及也找不到像窦昭这样符合宋宜春要求的说亲人选了,他还是塞了五两银子给那小厮,哀求道:“麻烦小哥再去通禀一声,就说人言可畏,为了内侄的性命我也不敢欺骗窦大人。”   窦世英治下宽和,那小厮想了又想,看在五两银子的份上,又去禀了窦世英。   “人言可畏!”窦世英把这句话咀嚼了几遍,越想越觉得这句话有深意,沉声吩咐小厮,“让他进来说话。”   小厮忙将陶器重请到了书房。   陶器重满脸羞愧,进门就连声告罪,道:“都怪我没有说清楚。我们家世子爷文韬武略,在京都勋贵之家是少有的出类拔萃,九岁的时候随着皇上到怀来秋围,皇上考校骑射,世子爷就因骑马第二,射箭第五,在勋贵子弟中排名第一,皇上因此还赏了一座位于大兴的田庄给世子爷。从此以后,京都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盯着我们家世子爷,还常拿了世子爷做榜样教训那些不学无术的子弟,偏偏国公爷待世子爷期望很高,功课又重,世子爷很少在外面走动,这话就越发传得离谱了。   我回去后跟国公爷提起贵府的小姐,国公爷也差人去打听了一番,我还担心国公爷会因此责备我行事轻率,谁知道英国公爷却很高兴,还说,不受天磨非好汉,不遭人妒是庸才。可见贵府的小姐定是十分的出众。还特意嘱咐我,让我来探探大人的口气,能不能这两天安排个时间和大人见上一面,也好把这件婚事定下来。   若真如京都所传的那样,我们国公爷岂会纵容世子爷草菅人命?   是真是假,是流言还是诽谤,窦大人见了我们家国公爷一问便知。   这天下间难道还有苦主帮事主喊冤的事不成?”   陶器重的话让窦世英进退两难。   幕僚多有张仪之能,若他所言不实,自己答应了这门亲事,就会害了窦昭一辈子;若是他所言属实,自己错过了这门亲事,到哪里再给窦昭寻一门这样好的亲事?      第二百二十章 入目      窦世英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了一个上午,这才叫了高升进来。   “英国公世子除了你说的杀人之事,那陶器重所言可还有其他不实之处?”他郑重地问高升。   “没有!”高升摇头,“大家都说,英国公世子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文武双全。”   “哦!”窦世英更加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他想了想,决定亲自去趟避暑行宫:“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一个人到底怎样,要看过了才知道!”   高升极为赞同,觉得窦世英这样做才是对窦昭好,忙殷勤地道:“我这就去趟槐树胡同。”   没有宣召想要进出行宫,以窦世英的品阶,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只能求助于窦世枢。   “不用了!”窦世英的神色骤然间冷了下来,在槐树胡同那些人的眼里,窦昭就是个物件,没有了何家有魏家,没有了魏家有纪家,总想着如何卖个好价钱,从来不曾体会、顾及窦昭的感受——就算养只猫啊狗啊的,时间长了,也有感情,何况窦昭和魏廷瑜从小就定了亲,他们却任由窦明代窦昭嫁到了济宁侯府……   相比英国公府,自然是纪家能让窦家得到更多的实惠。若是让槐树胡同知道了宋家的事,还不知道会打什么主意!   这一次,谁也别想左右窦昭的婚事,他要自己拿主意!   窦世英低声叮嘱高升:“四小姐的事,你千万不能跟槐树胡同的人说。”想想,又道,“谁也不能说!”   高升连连点头。   八字都没有一撇的事,他自然不会到处去嚷嚷,何况四小姐刚刚被五小姐抢了夫家,就是说得再好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若是四小姐和宋家的婚事不成,又传了出去,四小姐以后可怎么做人?最好还是像七老爷说的那样,等两家正式下了聘,再说给那些想看四小姐笑话的人听,为四小姐正名,那才是正经。   他向窦世英保证:“就是我那浑家,我也不会说的。”   窦世英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   高升忙套了马车,亲自赶车送窦世英去了位于西苑太液池旁的避暑行宫。   窦世有个同科在行人司任司正,这次正好陪着皇上来了避暑行宫,他决定通过这个同科把宋墨给引出来,他不动声色地把人瞧一瞧。   高升就把马车停在了避暑行宫侧门对面的小树林旁,拿了窦世英的名帖请人去给这个同科递话,窦世英则坐在马车里等。   秋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一半照在了树梢,一半照在了车上。   自从发现姐妹易嫁之事后就一直没有怎么好好睡觉的窦世英困顿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有大半个时辰,或许只是一会儿,他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这是靠近避暑行宫的地方,任何的响动都会让人警觉。   窦世英撩了车帘朝外望,看见几个穿着五军营衣饰的人簇拥着个穿金吾卫衣饰的人正朝这边驰来。   他不由“咦”了一声,探出身来。   五军营驻扎在城外,负责京都的拱卫,而金吾卫却是皇上的贴身禁卫,两卫虽都是亲卫,却有云泥之分,可五军营的人却自有自己的骄傲,并不是金吾卫能随意指挥得动的,更不要说这样簇拥着金吾卫的人,显然这金吾卫的人是奉了上喻行事,才会让五军营的人护卫。   避暑行宫侧门前孤零零地停了辆马车,不打眼都不行。   骑在马上的宋墨和其他的人都不由瞥了一眼。   宋墨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竟然是窦家七老爷!   他来这里做什么?   窦家五老爷跟着梁继芬留在禁宫。   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别的不说,他若是要找什么人自己却比他要方便!   念头一闪而过,他心中却骤生警惕。   难道他是……来相看自己的?   念头一起,他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和窦世英的马车擦身而过,毫不犹豫地拽下腰间的玉佩用暗劲捏成了几块,朝拉着窦家马车的马弹去。   马受了惊,嘶鸣着冲了出来。   窦世英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甩到了车厢里,摔得一阵懵头懵脑,心里却明镜似的。   这次可麻烦了!   皇上的亲卫向来跋扈,就是六部侍郎也不放在眼里,何况他这个小小的从四品翰林!   何况他还是在通往避暑行宫的必经之路上,若是论起长短来,他一个“窥伺禁宫”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茫然不知所措中,他听到一个清澈如水的声音急急地大声嚷着:“快!快把马车给拉住!里面有人!”   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马车在男子高亢的“吁”声中停了下来。   窦世英昏头昏脑地想要坐起来。   车帘一撩,有人探头:“先生,您怎么样?”然后伸手扶了他。   那声音,如泉水般的舒缓悦耳。   窦世英不由抬头。   就看见了一张清风朗月般昳丽的面孔,特别是一双眼睛,仿佛凝聚了星辰的精华,皎皎不输月色。   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笑容和煦,神色稳重,举止优雅,既有世家子弟的从容,又有功勋贵胄的气度,让人一见难忘。   书上所谓的“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就是指这样的少年吧?   窦世英暗忖,在少年的帮助下了马车。   他这才发现马车只不过是向前跑了一小段路,并没有什么大碍。   窦世英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担心怎样向这些天子近卫解释自己为何在此逗留,就听见那几个五军营的人围了过来,纷纷笑着称那少年“宋大人”,赞道:“早就听说世子爷的马术了得,这次可算是长了见识。不说别的,单就这手勒马的功夫,就够我们学一辈子的了。”   原来是这少年救了自己!   窦世英含笑望了过去,却是心中一动。   姓宋……世子……十六、七岁的年纪……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在金吾卫当差……难道他就是那个英国公世子爷宋砚堂宋墨不成?   他望向那少年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火热。   宋墨心中连喊“侥幸”。   皇上多年未骑射了,见到近卫军的马上英姿,顿时起意,每日早上到校场和他们遛马。   谁敢让皇上骑马?   可谁又挡得住皇上?   汪渊就想了个主意,给每个贴身护卫皇上的近卫身边全都配个拉马的小厮,再派个骑射极其高明之人帮皇上牵马,这样就可以控制皇上的坐骑了。   皇上见大家都是如此,倒也没有拒绝,每天早上由人牵着马和他们一起遛马。   他想办法在皇上最喜欢的一条马鞭上做了个“记号”,结果皇上像往常一样正要扬鞭催马,结果马鞭却断了。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   皇上雷霆震怒。   宋墨趁机把断了的马鞭捡了起来。   汪渊则满脸笑容地跪在了皇上面前:“可见这老物件也是念旧的,知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外有良将,内有忠臣,天下太平,玉宇澄清……”   一帮子亲卫也缓过神来,纷纷赞扬这马鞭“尽忠职守”。   皇上被逗得哈哈大笑,雷霆怒气随之烟消云散。   宋墨趁机道:“请皇上容微臣将之拿去工造坊修补一番吧,以后挂在皇上的书房,也可警示后人。”   皇上点头,随手指了几个五军营的人护送他去工造坊。   他这才得了这个差事。   因出宫的时辰有限,窦世英又请了病假没有上衙,每日只窝在家中,他正担心严先生能不能给他找到一个和窦世英偶遇的机会,没想到刚刚出了行宫就遇到了窦世英。   难道这是天意不成?   他心里莫名地一阵激动。   言辞间更加谦虚:“诸位兄弟谬赞,实不敢当。”然后略带几分关切地问窦世英:“先生您怎样?可曾受伤?要不要帮着请个大夫瞧瞧?”又道,“此处乃是通往皇上避暑行宫之地,平日里偶做停留倒也无妨,这些日子皇上却在此驻跸,先生若是无事,最好不要靠近此处。”   眼前这个和气谦逊的少年就是传言中那个杀人如麻的英国公世子?   窦世英不由睁大眼睛。   旁边有人不满了,道:“你这个酸儒,这位是英国公世子爷——金吾卫前卫右指挥使宋大人,就是他救了你的性命,你还不快快道谢,在这里磨矶什么?看你一副读书人的样子,怎这样不知礼数……”   宋墨冷汗直冒。   让窦七爷向他道谢?   他忙朝着那人喝斥了一句,道:“小事而已,不足挂齿,何必放在心上!”然后又温和地对窦世英道:“我们都是有皇命在身的,既然先生没事,那我们就先走了。”   有些事,要适可而止。   他说完,一跃上了马背。   窦世英却福至心灵,忙道:“宋大人,等一等!我是来这里寻人的,宋大人既然是天子近臣,不知可否代我通传一声?”   宋墨笑道:“此时却不便。我安排个人帮您去说一声吧?”然后叫了那个被自己喝斥过的军士,“烦请这位兄弟带这位先生去找我的随从,让他帮着通传一声。”又低声对那人道,“他找的人在行人司当差,你可要将功补过,别再乱嚷嚷了!”   宋墨此时不由又庆幸自己和五军营的人关系都很不错,又带了这个行事有些鲁莽的家伙来。   窦世英要打听自己,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特别是在自己暗示他“将功补过”之后。   宋墨嘴角含笑,纵马而去。   林子里留下了一串清脆的马蹄声,还有窦世英略带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看样子,校尉和宋世子很熟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迅雷      窦世英回到静安寺胡同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他高声叫着高升,兴奋地道:“你可知道怎么找到陶器重?”   高升一听就知道是窦昭的婚事有谱了,不由得喜笑颜开,忙道:“他没有留下住址,不过,他既然在英国公府当差,我去英国公府找他就是了。”   像英国公府这样显赫的公卿之家,大管事、幕僚都收入不菲,除了在府中有单独的厢房和小厮服侍外,大多数都会在外面另买宅院安置家眷。   窦世英连连点头,感慨道:“我今天见到英国公世子了。果然如那陶器重所说,不遭人妒是庸才。那宋砚堂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骑射弓马了得,人品端正,甚得皇上的器重。身世显赫,却谦和有礼,和上司、同僚的关系都很好。当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说到这里,他想到宋墨那张形容昳丽的面孔,想到窦昭比宋墨还要大一岁,这女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通常比男子要老得快,不禁又有些后悔起来,“就是不知道他们俩的脾气是否相投?我只顾着打听他的学业、差事,倒忘了问他家里有没有通房?于女色上是否放纵了?你等会儿去英国公府,不妨打听打听!”   可转头一想,又觉得宋家还没有来提亲,自己却问这问那的,一副急巴巴要嫁女儿的样子,让宋家知道了,恐怕会瞧不起窦昭,忙改口道,“算了,通房之类的事就不要打听了,等宋家正式来提亲之后再说。”说完,觉得这样去找陶器重也显得有些过于急切了,索性道,“还是别去找陶器重了,宋家要是真的在意这门亲事,自然会再差了他来说项。”   可如果宋家觉得窦昭可有可无呢?   一时间,窦世英患得患失,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   外面传来一阵笑语殷殷的喧哗声。   窦世英不解地望着高升。   高升忙笑道:“应该是四小姐和舅太太、表小姐去白云观游玩回来了。我这就去看看四小姐那边有什么吩咐。”话还没有说完,他眼睛一亮,道,“七老爷,不是还有舅太太吗?”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窦世英闻言精神一振。   舅母娘不在是不在,若是在,窦昭的婚事怎么也要商量她。与其一个人在这里伤脑筋,不如请了舅母娘一起帮着拿个主意。务必要让窦昭体体面面地嫁出去。   他出了正房。   高升紧跟在窦世英的身后。   她们买了很多的东西,七、八个小厮捧着东西往东厢房鱼贯而去。   窦昭不知道正和赵璋如说什么,眼睛弯弯如月,面颊微红,像个吃了糖的小孩子,笑得十分开怀。   窦世英有片刻呆滞。   这是寿姑吗?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笑得如此灿烂的女儿!   窦世英心中微痛。   不过是出去游玩了一番,就这样的快活,可见她平常的日子过得多拘谨了。   他不由暗下决心。   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女儿嫁个像宋砚堂那样的少年!   大不了多给点陪嫁。   英国公府再富贵,难道还会和钱过不去不成?   窦世英深深地吸了口气,笑着走了过去。   窦昭已经知道五太太过来给纪咏说媒,被父亲很生硬地拒绝了。   她很高兴。   看见父亲走过来,没等父亲开口,她先笑盈盈地喊了声“爹爹”,然后从荷包里掏出块石头递给窦世英:“这是我和表姐在白云观淘的,只花了五十文。”   是枚黄褐色相间的寿山石。   石头润泽细腻,厚重纯朴,可惜左上角有道深深的裂纹,影响了它的品相。   窦昭指了那道裂纹,笑道:“我和表姐都觉得,可以雕只斜着的葫芦或是尊卧佛。”   去疵剔瑕地加以雕琢,就是枚上好的寿山石印章了,身价也会翻好几倍。   窦世英擅长金石篆刻。   他笑着点头,把石头拿在手里摩挲了半晌,道:“雕只玉蝉歇在石头上也可以。”   窦昭嘻嘻笑,道:“送给您的,您想雕什么都可以!”   窦世英又惊又喜,连声说着“多谢”。   舅母和赵璋如在一旁掩了嘴笑。   气氛顿时变得很欢快。   窦昭请了父亲去厅堂里坐。   男女有别,舅母和赵璋如借口太累,回了客房。   窦昭给父亲奉了茶,笑吟吟地和父亲并肩坐了,趁机问窦世英:“昨天五伯母是不是来给我做媒?”   窦世英一口茶呛在了嗓子里,失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窦昭也不说是谁,只道:“爹爹,我现在还不想嫁人,您别胡乱地把我许配人!我还想在家里多呆几年。您看璋如表姐,跟着舅母走了好多的地方,我也想像璋如表姐那样,到处走走看看。不想这么早就嫁人!如果有人来给我说媒,您一定要告诉我!”   窦世英觉得自己能理解窦昭的心情。   窦昭的婚姻大事,就是因为有东窦插手,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窦明小的时候,窦昭还曾照顾过她,她却做出如此薄情寡义的事来,也难怪窦昭伤心,一是暂时不想再谈婚嫁之事,二是怕自己急冲冲地把她随便嫁了,以后的日子更艰难。   “放心,放心!”窦世英忙向窦昭保证,“我肯定不会把你的终身大事当儿戏的。”   如果男方是他亲自相看过,不但品貌出众,而且才干非凡,想必窦昭也会愿意的。   他很想把英国公世子的事告诉窦昭,但想到这事儿八字还没有一撇,若是让窦昭空欢喜一场,岂不是让她更难堪?   窦世英忍了又忍,这才把话压在了心底,草草地和窦昭闲聊了几句话就回了书房。   他让人悄悄请了舅母过来,把陶器重作媒的事告诉了舅母。   陶器重是英国公府的幕僚,为了巴结窦世英给窦昭作媒,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只是怀疑窦世英的眼光:“您真的去相看过了?”   “这么大的事,我还会骗您不成?”窦世英像怕被人听见传到了槐树胡同去似的,屋里没人服侍也压低了三分声音,“我还特意去拜访了我的同科,他说常看见宋砚堂在皇上身边服侍,待人一向彬彬有礼、谦和恭谨,虽然性子有点冷,但从不谈人是非,是个十分懂得进退,知晓分寸的少年显贵。”又道,“外面还不是把我们寿姑传得十分不堪,可你我都知道,这件事与寿姑有何关系?所以说,谣言止于智者,是句再明白不过的话了。”   人的心一偏,就常常会在不经意为其说好话,为其开脱。   舅母还是有些不放心,道:“量媒量媒,这说媒也要看看说媒的人是怎样的品行,那陶器重若是再来家里说项,您让我也见见。”   窦世英点头应喏,愁道:“也不知道那陶器重什么时候再来?五堂兄既然看中了纪家,肯定会想办法让我应允的,这件事不但要快,还得瞒着槐树胡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纪家的老太爷派人来给您下请帖,请您明天去玉桥胡同听戏。还说,翰林院的几位老大人都去,让您务必光临!”   窦世英和舅母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又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那位曾和徐大人一起来拜访您的陶先生又来了……”   “快请陶先生进来!”小厮的话音未落,窦世英和舅母已不约而同地急声应道。   ※※※※※   “怎样?怎样?”宋宜春在书房里把京都有可能答应宋家婚事的人家重新梳理了一遍,不是找不到和窦家一样合适的人家,只是他们前面在窦家花了很多的时间,再想改弦易辙,只怕是来不及了。   听说陶器重求见,他也顾不得什么,亲自迎了上去。   看见旁边还有服侍的人,满面春风的陶器重给宋宜春行了个礼,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恭喜国公爷”。   宋宜春顿时像六月天里喝了碗冰绿豆汤,全身舒坦,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先生辛苦了!”他喜不自禁地抚掌,叫小厮把自己珍藏的太平猴魁沏一壶来。   这是对陶器重的一种奖励。   陶器重心头舒畅。   在窦世英面前扮了半天趋炎附势之人,现在终于可以挺直腰杆说话了。   宋宜春忙遣了屋里服侍的,和陶器重密谈。   “窦大人的意思,交换庚帖之类的事不宜宣扬,下定却一定要热热闹闹的,而且在下定的同时把婚书写了,婚期定下来。”陶器重轻声地道,“我想,窦家多半是想在姐妹易嫁之事传出去之前把窦家四小姐嫁了,这样一来,对外也好有个交待,免得落人口实。这倒正好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宋宜春不住地颔首,觉得这简直是桩“天赐良缘”,道:“我已得了信,皇上十二日会回宫,我们必须得在此之前下聘。若是别人家,肯定会觉得太急,可窦家既然想消弥姐妹易嫁产生的流言蜚语,肯定会答应。等到皇上回宫,木已成舟,皇上难道还能夺臣之婿不成?若是皇上问起,皇上在避暑行宫,我在禁宫,什么风声也没有听到,皇上难道还能治我个不敬之罪不成?不外是让皇上心里有些不痛快,到时候我们多在皇后娘娘面前走动走动,甚至是求了辽王出面帮着说项,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反正皇上的意思是要把宋墨尚了景福公主,打了宁妃的脸,想必皇后娘娘也不会太放在心上。”然后嘱咐陶器重,“事不宜迟,你这就把和窦家定亲的事宜都不动声色地安排好,我明天一早亲自去窦家拜访。窦大人看到我们如此有诚意,应该会很痛快地应了这门亲事才是。”   陶器重起身,笑道:“我这就去给窦家下帖子。”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及      英国公宋宜春突然拜访静安寺胡同,这让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槐树胡同的陈曲水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这是发生在静安寺胡同的事,窦昭应该比他更清楚才是。   他急急地来见窦昭。   窦昭却和舅母、表姐一起去了鼓楼街买东西。   等他赶到鼓楼街的时候,窦昭她们却已回了静安寺胡同。   陈曲水又赶回了静安寺胡同。   一进门,他遇到了高升。   高升满脸笑容地和他打招呼:“陈先生来得可真巧,四小姐刚回来,正和老爷说话呢!怎么,铺子里有急事啊?”   “也算不上是什么急事。”陈曲水敷衍着他,“有桩买卖,有些拿不准,想请四小姐给拿个主意。”   高升热情地道:“要不要我帮忙?”   相比窦家的产业,窦昭那间小小的笔墨铺子根本就不值一提。   “要问过小姐之后才知道。”陈曲水搪塞他。   高升却不疑有他,笑着点头,亲自把他迎到了账房里坐下,吩咐小厮:“老爷和四小姐说完了话,你就立刻帮陈先生通禀一声。”异乎寻常的殷勤,让陈曲水心里直打鼓。好不容易等到窦昭和窦世英说完了话,已到了晚膳的时候。   窦昭在花厅见了陈曲水。   陈曲水将宋宜春来拜访窦世英的事告诉了窦昭,并道:“小姐可知道英国公来见七老爷是为何事?”   他们和宋墨的关系始终见不得光,如果被英国公知道了,事情会变成怎样,谁也无法预料!   窦昭愕然:“你说什么?英国公来拜访我父亲?”   陈曲水点头:“我已经查过了,好像是英国公府的幕僚陶器重通过七老爷在翰林院的同僚徐志骥搭的桥,可具体是为什么,时间紧迫,还没有查到。”   窦昭额头却冒出细细的汗珠。   英国公和父亲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   天下这么大,自己无名无声,正常的情况下,英国公是怎么也不可能注意到自己的。   如果说他们之间有联系,那就是宋墨了。   英国公若是知道当初搭救宋墨的是自己,他有的是办法对付自己,绝不会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来静安寺胡同登门拜访。   也就是说,英国公十之八九是不知道自己和宋墨之间有什么关联的。   那他为什么要拜访父亲?   窦昭脑海里浮现出宋墨那双如夜空般幽静的眸子。   那天,他知道窦明代自己嫁给了魏廷瑜,冲动地对她说,“窦昭,我娶你”。   她把这当成了少年的激愤。   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且算定了他不可能说服英国公同意他娶自己。   所以,她笃定地告诉他,“如果能结为夫妻,自然是有缘”。   难道英国公登门,是为了帮宋墨提亲?   姐妹易嫁之后,父亲最大的希望就给自己找户不比济宁侯府差的人家嫁出去,可宋墨又是怎样让宋宜春同意他娶自己的呢?   她想到之前自己曾建议宋墨尚公主的事。   就算他有意把消息透露给宋宜春,他又是怎么不动声色地让自己出现在宋宜春的视线范围内的呢?又是怎么让宋宜春觉得自己是合意的儿媳妇的呢?   宋墨,再一次展示他的强悍。   窦昭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她吩咐素心:“快,想办法打听清楚英国公来见我父亲是为什么事!”   素心应声而去。   陈曲水也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窦昭向来细心,所以他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槐树胡同,谁知道这次窦昭却也疏忽大意了!   他不是窦昭,窦昭也不可能把自己和宋墨的对话全都告诉陈曲水,陈曲水到此时也没有往窦昭的婚事上想,而是在那里喃喃地道:“我知道陶器重是去求徐志骥帮忙,后来徐志骥领他来见七老爷,我也只当是寻常的引见,虽然派了人注意,却没仔细地去查。”他后悔道,“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早点告诉小姐了。”   窦昭心里比他更急,但还是安慰陈曲水:“事情已经发生了,急也没用。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英国公的来意!”   “我何尝不知,”陈曲水苦笑,“只是事关重大,我没办法静下心来。”又因为天色已晚,他不方便久留,只得满腹忧虑地离开了静安寺胡同。   直到亥时,素心却满脸羞愧地折了回来。   “小姐,”她不安地道,“我什么也没有查到……陶器重是撇了徐大人单独见的老爷,英国公和老爷说话的时候,把屋子里服侍的都遣了出去,是高总管亲自帮着斟的茶……高总管的口风十分的紧,就是高升家的,也是一头雾水,一问三不知。”   窦昭眉头紧锁,道:“不可能一点异样都没有。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比如说,英国公走后,高总管都做了些什么?陶器重见过父亲之后,父亲可曾招了谁去问话?或是去了什么地方?”   “我想起来了!”她的提醒让素心眼睛一亮,“陶器重来见过七老爷之后,七老爷曾和高总管出去过一趟,是高总管亲自驾的车,至于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再就是前几天七老爷不是曾嘱咐高总管把家里所有贴着大红喜字,或是披红挂绿的东西都全给收起来吗?刚才我去找高总管的时候,却发现高总管正在指使着小厮清点那些灯笼、幔帐、香烛之类的东西……”   窦昭听着脸色大变,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没等素心的话说完,已急切地道:“你快去找陈先生,一是让陈先生帮着查查我爹当时和高升去了哪里?二是让他想办法给宋砚堂带个信,说我有要紧的事见他!”   两家毕竟没有正式下聘,希望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素兰肃然应“是”,找了个借口去了鼓楼下大街的笔墨铺子。   窦昭却是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她无心出门。   舅母还以为她累着了,只吩咐她好生休息,倒是赵璋如,笑她还不如自己体力好,陪着她在屋里说闲话。   窦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直到下午,陈曲水才过来。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前几天高总管赶车送七老爷去了趟避暑行宫,据说是去见了位在行人司当差的同科。”陈曲水神色凝重地道,“世子那里,我已经托了严先生帮着递个信过去,严先生说,皇上这两天就要移驾禁宫了,世子肯定会很忙,但如果世子得了信,肯定会想办法来见小姐的,让小姐稍安勿躁。”   事情怎么会这么巧?   窦昭觉得自己额头上的汗好像更多了。   难道父亲是去见宋墨的?   她骇然地想。   如果父亲真是去见宋墨的……自己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   窦昭后悔不已。   当初就应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宋墨自己不想嫁人,不应该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   陈曲水则眉头紧锁,总觉得严朝卿说出那句“稍安勿躁”时的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严朝卿却瞒着自己似的。   他不由沉吟道:“两天前,纪家老太爷给七老爷下了帖子,请七老爷去玉桥胡同喝酒听戏,结果七老爷却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去了城外南郊的万明寺,让大家一阵好找。您看,七老爷避着纪家,会不会与英国公有什么关系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世是怎么了?   先有邬善,后有何煜、纪咏,现在宋墨也来插一脚!   前世却是想找个爱护自己的人都不能!   窦昭叹了口气,正寻思着该怎么把自己的猜测告诉陈曲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的锣鼓声。   舅母和璋如表姐连袂而来。   两人都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特别是赵璋如,不顾陈曲水在场,笑嘻嘻地拉了窦昭的手,道:“寿姑的那柄玉如意果真是有喜气的。”   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窦昭愕然。   舅母呵呵笑着喝斥了表姐两句,和蔼地道:“你别听你表姐胡说八道,她这是妒忌你。”   窦昭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妙之感。   她不由朝陈曲水望去。   陈曲水也正好朝她望来。   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都在彼此的眸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舅母已笑着上前拉了窦昭的手:“寿姑,恭喜你了,英国公亲自上门为其长子——英国公府的世子宋砚堂提亲,你父亲亲自去相看过了,那男孩子人品相貌都十分的出众。你父亲已经应允下来,英国公府现在来下聘了!”   “您说什么?”窦昭倒吸了口冷气。   陈曲水张了张嘴,呆呆地望着窦昭,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   五太太的轿子还没有走到静安寺,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随后鼓乐齐鸣,喧阗震天。   她不禁笑着撩了轿帘问随轿的婆子:“是谁家在办喜事呢?”   婆子忙笑道:“奴婢这就去问一声?”   “不用了。”五太太道,“我就是随口问一问,去七老爷家要紧。”   纪家老太爷特意为七叔设宴,七叔却连句话也没有,就这样失了约,让纪窦两家都很没有面子。丈夫特意让她过来问一声是怎么回事。   她既然吩咐去窦世英家要紧,轿夫赶紧加快脚步,很快就到了静安寺胡同,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给堵在了胡同口。   五太太不悦地再次撩了轿帘,沉声道:“是怎么一回事?”   随轿的婆子一路小跑过来:“五太太,说是静安寺胡同窦翰林家的大小姐订亲,大家都围在窦府门口看热闹!”   “你说什么?”五太太大惊失色,急促地道,“你可问清楚了,到底是哪个窦翰林?”   静安寺胡同,除了七老爷这个翰林,还有哪家翰林啊?   婆子在心里嘀咕着,却不敢多言,明知道是哪家,还是跑过去又打听了一遍。   “怎么会这样?”五太太闻言颓然地瘫坐在轿子里,只觉得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块似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补救      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的,还有二太夫人。   她顾不上自己年事已高,即刻就要起身去静安寺胡同问个究竟,却被神色疲惫的五太太给拦住了:“这件事,还是等老爷回来了再作计较吧?要紧的是,怎么给纪家一个交待?”   英国公府可不是济宁侯府,既然已经下了聘,就算是他们想反悔,也得看英国公府答应不答应!而方洲已做了浙江布政使,这份人情该怎么还?拿什么还?五太太想想都觉得心乱如麻,不禁埋怨道:“七叔这是怎么了?就算是不答应纪家的婚事,也应该好好跟老爷商量才是,怎么能就这样贸贸然地答应了英国公府的提亲?那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那可是太祖的养子,恩宠几朝的煊赫世家!他们家的世子,什么样的名门闺秀娶不着,竟然要和窦家结亲,还偏要娶了刚刚闹出姐妹易嫁的寿姑!只怕这世子有什么不妥之处……这岂不是害了寿姑!”又道,“七叔家里要是有个正经的妇人帮着主持中馈,也不至于乱成这个样子!”   二太夫人不住地点头,吩咐柳嬷嬷:“去打听打听那英国公府的世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柳嬷嬷应声退下。   二太夫人和五太太商量:“纪家那边,要不要让老六媳妇过去递个话?”   这可不是寻常的婚事,凭着几个妇人在那里说和就行了的,这可是两家人商定下来的事,其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弯弯绕绕,六弟妹一介女流,窦家怎能把她推上前?就算是有这心,六弟妹也未必拿得起!   五太太不想让婆婆担心,笑道:“就算是要请六弟妹出面,也要先让老爷知道才好。”   儿媳妇敬重儿子,没有哪个婆婆不高兴的。   二太夫人连连点头,和五太太一起等到了窦世枢回来。   窦世枢闻讯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七弟,真的和英国公府结了亲?”他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   五太太点头:“我虽然没有进去,但宋家的聘礼一字排开摆在正院里,正门四开,任由左邻右舍的观看,一百二十四抬聘礼,我断然不会看错。”   窦世枢坐不住了,道:“我这就去趟静安寺胡同。”   五太太当初没进去,就是要配合丈夫行事,丈夫没有拿定主意之前,她是什么话也不会说、什么事都不会做的。   两人一起去了静安寺胡同。   因已是黄昏时分,窦家已关了大门,可一百二十四抬的聘礼,加上英国公府的名头,还是让窦家的邻里兴奋不己,议论纷纷,以至于静安寺胡同里莫名地弥漫着股热闹喜庆的味道。   五太太眉头微蹙。   窦世枢却不动声色地进了门。   大红色的龙凤喜盒整整齐齐地摆在正院的中间,听到通禀迎出来的窦世英眉宇间透着几分毅然决然,上前和他见礼。   窦世枢不由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再无转圜的余地,不免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道:“宋家的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窦世英接下宋家聘礼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被窦世枢责备一番的准备,此时窦世枢却心平气和地关心着寿姑的未来,反而让他微微一愣,心中升起些许的愧疚来,不由低声道:“打听过了……人我也相看过了……配得上寿姑……”   窦世枢不再多说什么,问了问两家结亲的进程。   当他知道窦世英已经写下了婚书,并定下了八月二十四日的婚期时,不禁瞥了五太太一眼。   五太太顿时脸涨得通红。   窦世英则喃喃地解释道:“婚期是定得有点急,可趁着舅太太在京都,早点把寿姑的事了了也好……”   窦世枢颔首,笑着吩咐妻子:“既然寿姑出阁在即,你就去看看她吧!”又对窦世英道,“有什么要你五嫂帮忙的,你只管开口。”   我哪儿还敢要你们帮忙啊?!   窦世英在心里嘀咕着,嘴里却唯唯应喏。   五太太去了窦昭那里。   窦世枢就说起赵思来:“……他由上峰陕西布政司推荐,不日就要升任湖广布政司参议了。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那湖广布政使李大人背上长了个疖子,久治不愈,疼得夜不能寐,到了今年夏天,已是恶臭难掩,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   他虽已调任刑部尚书,可到底在吏部经营了二十几年,如今又贵为内阁学士,这些事怎么能瞒过他的耳朵。   窦世英知道,这是窦世枢在向他示好,算是弥补之前对窦昭姐妹的伤害。   他虽然觉得愤然,可事关舅兄的前程却由不得他自私任性。   窦世英朝着窦世英拱手,道:“舅兄的事,还要仰仗五哥多多关照。”   “赵家和我们家是几辈子的交情,我和睿甫也是故交,七弟这话就太见外了。”   两人之后又议了会儿朝政,窦世枢夫妻这才打道回府。   车上,五太太对窦世枢道:“六弟妹得了消息也过去了,我过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寿姑的内室里哭呢!听那口气,仿佛英国公府的世子的脾气有些不好……”   没等她把话说完,窦世枢已摆了摆手,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到时候只管高高兴兴地去吃喜酒就是了。”然后道:“等会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趟玉桥胡同。”   五太太迟疑道:“这么晚了……”   “这种事,越早处置越好。”窦世枢冷静地道,“拖来拖去,只会让纪家认为我们在敷衍他们——我们要拿出诚意来才行。”   五太太还有点不放心,道:“方大人的事……”   窦世枢摆了摆手,道:“我自有主张!”   五太太不再问什么,在家门口下了马车,恭送马车驶出了槐树胡同,这才转身回了府。   ※※※※※   纪老太爷半闭着眼睛躺在醉翁椅上,正琢磨着窦世英的不告失约。   自己请窦世英,不过是想和窦世英结交,可他却生硬地拒绝了自己的邀请。这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窦家把纪家的意思转告给了他,而他十分的不满意这桩婚事!   见明一表人才,又有功名在身,少年得志,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窦万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如明天再给他下张请帖,他要是还不到,自己就亲自去静安寺胡同拜访他。   人怕对面。   难道他好意思当着自己的面拒绝这门亲事吗?   想到这里,他高声问随身服侍的小厮:“十六少爷回来了没有?”   纪咏在家排行十六。   纪老太爷感觉自己好像有好几天没看见纪咏了。   小厮忙道:“小的这就去请十六少爷。”   纪老太爷“嗯”了一声,有小厮进来禀道:“老太爷,槐树胡同的窦阁老过来了。”   纪老太爷很是意外,连声让小厮请窦世枢到花厅里坐,自己换了件见客的衣裳,去了花厅。   窦世枢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并满脸愧色地道:“说来说去,这件事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五侄女出嫁之后,七弟怕四侄女嫁不出去,没有知会我们一声,就匆匆忙忙地和英国公府结了亲……”   纵然老到如纪老太爷,也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儿女的婚姻大事又不是买青菜萝卜,能说买就买的。   这英国公府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英国公府可不是济宁侯府,那可是真正的簪缨之家,世受皇恩,长兴不衰的显赫之家。   不要说他一个小小的窦万元了,就是他们纪家,也不可能指使得动英国公府和自己演戏!   纪老太爷不由沉声道:“你可打听清楚了,真是英国公府?”   窦世枢没有想到纪老太爷会有如此一问,但他想到聘礼中既有用脸盆大小的整块寿山石雕刻而成的年年有余,也有灿若云霞的刻丝和蜀绣,那英国公府又岂能是假冒的?   他委婉地道:“今天下午宋家抬了一百二十四抬的聘礼去静安寺胡同下聘,我这才知道。赶过去的时候,已经迟了。两家不仅写了婚书,连婚期都定在了八月二十四日。”   纪老太爷不由哂笑。   自己真是越老越不经事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望着眼前脸上满是真诚歉疚的窦世枢,脑袋飞快地转了起来。   “见明的伯父在工部这么多年,一直想把宜兴的水路好好修一修,可若是私人出资,不免有欺世盗名之嫌,还是由官府主持,我们纪家尾随的好……”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可若能造福家乡,却更能万古流芳,让子孙受益。   宜兴不过是个小小的县城,怎么会在皇上的眼里?何况朝廷这两年接连着疏竣了运河和黄河旧道。   窦世枢暗暗苦笑。   这是纪家在向自己要补偿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能不答应吗?   “这是好事。”窦世枢笑道,“纪老大人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   纪老太爷满意地送走了窦世枢。   纪咏回来了。   他笑容满面,兴致高昂,纪老太爷见了心中一滞,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语塞。   倒是纪咏,笑着问纪老太爷:“您找我有什么事?”一副你再不说我就走了的样子。   纪老太爷想了想,反问道:“你去做什么了?这几天忙出忙进的,都没看见你的影子。”   纪咏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和朋友出去小酌了几杯。”然后打了哈欠,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困得不行了。”   说完,也不管纪老太爷想说什么,径直出了纪老太爷的房间,让纪老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纪咏却在心里偷乐。   和何煜一起打了魏廷瑜一顿闷棍,他感觉心情好多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困惑      此时的窦明,正在给魏廷瑜清洁伤口。   因为不惯做这些,她的手有点重。刚开始的时候魏廷瑜还能忍着,后来不由“嘶”了一声侧过脸去。   窦明动作一僵,眼角就有水光闪动。   魏廷瑜忙道:“你歇歇,还是我自己来吧!”说完,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自己胡乱地擦了擦。   送魏廷瑜回来的汪清海望着魏廷瑜青肿的面颊,脸色阴沉:“你再想想,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自汪清海和东平伯周少川的幼女成亲后,汪清淮就开始把手里的一些庶务交给汪清海打理。汪清海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开封督促着黄河旧道修缮的石料供应。因魏廷瑜成亲,他特意从开封赶回来,却又遇到了姐妹易嫁之事。   这是魏廷瑜的家务事,汪清海自然不好说什么,估摸着这几天魏廷瑜应该闲了下来,这才约了魏廷瑜到萃华楼小聚。   魏廷瑜心事重重,几杯酒下肚,不待汪清海开口,就先说起心事来。   “……窦家在北直隶也是数得着的人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当时心慌意乱,掀了盖头,看也没敢看一眼,就跑了出去敬酒……回去的时候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明姐儿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寻死觅活的,乱成了一团,我也没来得及多想,脑子一嗡,就应了这门亲事。”他说着,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三朝回门的时候,我臊得不行,睁开眼睛就在想,若是遇到了四小姐,该说些什么……谁知道四小姐却避开了我们……”   “木已成舟,再说这些做什么?”汪清海劝他,“既然已经认下了这门亲事,你就应该好好地和窦氏过日子才是!你这样三心二意的,既害了自己,也害了窦氏,更让那四小姐心里总是扎着根刺!”   “我知道。”魏廷瑜闷闷地道,“我就是在想四小姐说过的话。”   汪清海不禁“咦”了一声,道:“四小姐和你说过什么话?”   魏廷瑜道:“当时明姐儿不是约了我去大相国寺吗?后来被窦家的人发现了,要和我们家退亲。当时四小姐曾约了我去静安寺胡同,她说,相信我和明姐儿没什么。还说,大家的心情都不好,把婚期往后拖一拖。”他说着,眼中流露出几分迷惑,“可明姐儿却说,四小姐因我应了她的大相国寺之约,所以心生妒忌,死活也不愿意嫁给我……”   汪清海暗暗摇头。   他第一次见到窦明,就觉得窦明有双太过于灵活的眼睛,这样的人,通常都有很多小心思。   如今看来,窦明在姐妹易嫁这件事上,显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无辜。   可他能说什么?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他只好拿了好话劝魏廷瑜:“我有次听母亲偶然说起,也提到过窦家四小姐当时发脾气不愿意嫁给你。可能这其中还发生了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可不管怎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再追究,只会让彼此更难堪而已。你不如就当自己做了回负心人好了……”他见气氛沉闷,开玩笑地道,“这男人,谁还不做几回负心人啊!”   魏廷瑜听了不仅没有笑,反而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借口要上毛厕,离开了雅间。   等他久候不见人影,吩咐小厮去找的时候,却在毛厕旁看见了被打得鼻青脸肿、瘫软在地的魏廷瑜……   魏廷瑜见汪清海问当时的情景,颇有些羞愤地摇了摇头,道:“那些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拿了个袋子套就住我的头,朝着我就是一阵乱棍……”说到这里,他语气微顿,然后大声道,“我想起来了,那袋子是绸子做的,很光滑……”   “用绸子做的?”汪清海沉吟道,“出手的人应该非富即贵才是……是什么人,要对你下手?”他问魏廷瑜,“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得罪过谁?”   魏廷瑜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再次摇头。   在一旁听着的窦明却突然脸色发白。   她想到了纪咏。   只有纪咏,才可能干这种事!   只有纪咏,才可能找魏廷瑜的麻烦!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紧紧地拽住了魏廷瑜的衣襟:“侯爷,您,您以后还是少出去吧?若是要出去,也要多带几个护院才好——那些人有心算计无心,您太吃亏了!”   魏廷瑜点头,笑着安慰她:“没事。我以后注意些就是了。”   正说着,派人去请的御医赶了过来。   窦明回避到了旁边的耳房,汪清海帮着魏廷瑜让御医诊了脉看了伤,御医说只是些皮外伤,吃几副活血化瘀的方子,很快就会好了,他又吩咐魏廷瑜的贴身小厮跟着大夫去拿药,叮嘱了魏廷瑜几句“好好养伤,萃华楼那边,我再去问问,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   被人打了闷棍,毕竟不是件什么好事,而且对方有备而来,汪清海和魏廷瑜都没有报官,只派了贴身的护卫去找萃华楼掌柜、跑堂的问话。   魏廷瑜歉意地朝汪清海道谢。   汪清海笑着捶了他的肩膀一下,道:“我们兄弟俩,说这些做什么!”然后起身告辞。   魏廷瑜一直送他到了大门口。   汪清海回了延安侯府,径直去了汪清淮的书房。   汪清淮正和顾玉在一起说话。   上次顾玉向他借银子,待他的银子凑齐了,顾玉又说宋墨在广东的铺子有笔数额不小的进项,暂时不缺银子了。   钱虽然没有借出去,但汪清淮为人仗义,办事果断,有魄力,却给顾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对汪清淮渐渐少了几分敷衍,多了几分亲近。   他这次来找汪清淮,是知道汪渊靠在江南贩丝赚了大钱,想约了汪清淮做丝绸生意。   顾玉那京都小霸王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这两年虽然不怎么欺行霸市了,可京都的三教九流,谁敢不给这位公子面子?   汪清海没有隐瞒,当着顾玉就把魏廷瑜被打了闷棍的事告诉了汪清淮,并向哥哥求助:“……您派两个人帮我查查是怎么一回事呗?”   汪清淮直皱眉。   敢打济宁侯的闷棍,对方十之八九也不是什么善茬!   顾玉却来了兴趣,道:“这件事你求你哥有什么用?你求我啊!”   汪清海没想到顾玉这么好说话,大喜过望,连连给顾玉作揖道谢。   顾玉拉了汪清海就走。   汪清淮头大如斗。   这位爷没事都能找出事来,何况这次有凭有据地帮魏廷瑜出头。   他忙拦住汪清海:“不要勉强!有些事还是先问清楚了的好。”暗示弟弟不要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汪清海颔首,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顾玉拉走了。   打了人的纪咏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屋里,洗漱了一番,习惯性地看了几页书,按平日的生活习惯,就应该睡觉了,他明天一早还要去衙门当差。可不知道为什么,喜悦却仿如沙漏里的细沙般慢慢流走,心就像被掏空了似的,空荡荡的,没有个着落,哪里还有半点的睡意。   “纪见明,我今生绝不会嫁给夺人妻室之人。”   “从今天开始,我的事,都不用你管!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窦昭那冰冷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真的做错了吗?   君子善谋,小人善意。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又有什么错?   或者,窦昭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魏廷瑜,所以要为他鸣不平?   纪咏辗转反侧,像前几日一样,夜不能寐。   自认识窦昭之后发生的事,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的脑海里兜兜转转。   ※※※※※   昏黄的灯光给宋墨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箔。   他放下笔,问陈核:“四小姐要见我?”   世子爷和窦家四小姐订了亲!   从此以后,窦家四小姐就是自己的主母了!   陈核自听到这个消息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如坠云里雾里,仿佛是在做梦似的,没有一点真实感。   他低下头,轻轻地应了声“是”。   世子爷想干什么都能干成。   表面上看来,窦家四小姐和世子爷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国公爷怎么突然会向窦家求亲?这其中要是没有世子爷的推波助澜,打死他,他也不相信!   可世子爷到底干了些什么呢?   他到现在也还是迷迷瞪瞪地没个头绪!   宋墨道:“你去跟四小姐说一声,明天我就回宫了,恐怕要到晚上或是后天才能去见她。她若是有什么急事,可以先给我带个信,或是找严先生也行。严先生那里,我已经打了招呼!”   他的神色依旧有些冷峻,可说话时流露出来的无比耐心,却让陈核心神微震。   世子爷,从前只对蒋夫人,对二爷,对国公爷才会这样的说话。   但自从世子爷和国公爷闹翻了之后,世子爷就再也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过话了。   陈核自凛,恭敬地行礼,退了下去。   宋墨低下头去,继续练着字。   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翘了起来。   ※※※※※   得了回信的窦昭却有些失神。   要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早上才能见到宋墨吗?   事情拖得越久,就越不容易解决。   父亲已急不可待地宣布了她的婚讯,好像这样做,就能洗脱她之前所受的羞辱似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苦笑。   还真让宋墨说对了。   站在他的肩膀上,她还真就变得尊荣起来。      第二百二十五章 相约      八月十二日,皇上从西苑的避暑行宫移驾紫禁城。   回宫的队伍前有旗手卫开道,后有金吾卫压阵,不过短短的几十里地,却浩浩荡荡,旌旗招展,前面的人进了宫门,后面的还没有出避暑行宫,惹得远远围观的百姓们兴奋地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宋墨交了差事正准备出宫,却被汪渊的干儿子汪格请去了慈宁宫。   景福公主的生母宁妃娘娘也在。   她笑盈盈地坐在太后娘娘的下首。见宋墨进来,起身在太后娘娘身边耳语了几句。   太后娘娘笑吟吟地点头,看他的目光十分慈祥。   “英国公身体可好?”太后娘娘招了宋墨过去,亲切地和他拉起家常来。   平日里看宁妃娘娘温温吞吞的,行事也没个主意,没想到关键的时候却这样的果断,刚进宫就求到了太后娘娘这里。   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些宫里的嫔妃们!   宋墨暗暗自凛,恭谨地笑应答着太后娘娘的问话。   不一会,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连袂而来。   看见宋墨,皇后娘娘笑着朝宋墨点了点头,淑妃娘娘却很是惊讶,看宁妃娘娘的目光闪过一丝嘲讽。   宋墨可不想站在这里被人惦记,何况他也不可能再和这些人扯上什么关系。   他微笑着行礼,寒暄了几句,起身告辞,回了英国公府。   严朝卿却告诉他:“国公爷一早就递了折子,现在去了宫里求见皇上。”   宋墨笑道:“他进宫应该是想把我和窦家订亲的事告诉皇上。”不然等皇上的圣旨下来了,他却已和窦昭订了婚,那圣旨岂不成了一桩笑话——若是宋家因此和窦家退亲,皇家不免要落得个逼臣另娶的名声;若是宋家不和窦家退亲,那皇家的尊严又何在?   皇上回宫,刚刚安顿下来,听说宋宜春求见,想到他以后可能会和自己成为亲家,把太子的折子都放到了一旁,先见了宋宜春。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宋宜春急巴巴地来求见,却是为了多给宋墨请几天假。   “这么说来,你和窦家已经过了婚书,并且把成亲的日子定在了这个月的二十四啰?”皇上斜倚在大炕上,看似像因酒色过度而浑浊了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精光,语气显得很轻快,“那你岂不是和窦元吉做了亲家?这个窦元吉,在朕的面前却是一丝的口风也没有漏!”   宋宜春忙道:“怎敢为臣的家事扰了皇上的清静。”   皇上不再说什么,挥了挥手。   宋宜春恭敬地退了下去。   皇上的脸沉了下来。   汪格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皇上,太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又道,“皇后娘娘和宁妃娘娘、淑妃娘娘都在。”   在旁边服侍的汪渊不由狠狠地瞪了汪格一眼。   汪格微愕。   皇上已狠狠地将手上的折奏扔在了书案上。   宋宜春却是擦了擦汗,这才打道回府。   听说宋墨回来了,他吩咐小厮把宋墨叫来。   如果宋墨知道自己为他订下了一门怎样的亲事,表情一定很精彩。   宋宜春不由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小厮回来却道:“世子爷出去了。”   仿佛喝了酒,正微醺着轻飘飘的像踩在云层里,却被人当头一棒,从云层中跌落了下来。   宋宜春喝道:“一群笨蛋!世子爷去了哪里?”   小厮打了个哆嗦,诚惶诚恐地道:“小的也不知道!颐志堂那边的人只说世子爷去见朋友了,到底是谁,小的也没敢问……”他喃喃地道,身子不由缩了起来,一副准备挨打的样子。   宋宜春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和这小厮计较。   而宋墨此时却一闪身躲进了旁边花树的阴影里,待两个巡夜的婆子低声说笑着走了过去,他这才从花树下拾起颗小石子,“咚”地一声打在了窦昭的窗棂上。   窦昭的内室还点着灯,却半晌也没有动静。   宋墨并不着急,每隔几息就扔一颗石子过去。   窦昭正靠在床头看书,全神贯注之下哪里会注意这些。倒是在一旁做针线的素心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窗扇打开了一道缝,看见了站在树影下的宋墨。   “小姐,世子爷来了。”她低声地道。   窦昭吓了一大跳。   皇上刚刚回宫,各卫所还要换防,她以为明天早上才能见到宋墨。   “请他屋里说话吧!”窦昭说着,换了身衣裳,去了没有点灯的厅堂。   素心给宋墨开了门。   宋墨递给素心两匣子点心,道:“宫里的豌豆黄。”   素心低头看了窦昭一眼。   四小姐为什么要见世子爷,没有谁比她和陈先生更清楚的了。   她接点心的手不禁有些颤抖……忙曲膝行礼,呐呐地道谢,奉了茶,退了下去。   宋墨问窦昭:“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窦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宋墨也不问,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她开口。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疏疏如雪。   “对不起。”窦昭愧疚地道,“当初你问我愿不愿嫁给你的时候,我知道令尊绝不会顺着你的意思给你娶妻的,所以才会说,若是有缘,我们自然会结为夫妻……”   聪明的宋墨,闻音知雅。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脸色顿时煞白。   窦昭有点不敢看他。   低了头,喃喃地道:“这件事,都是我的不好。对不起……”   “我知道了!”宋墨回过神来,木然地轻声道,“你别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他的声音非常轻淡,仿佛飘在弦月周围的云彩,眨眼就会散去,却又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坚定,不用太大的声音,不用太多的表情,就能让你相信,他答应的事,就一定能做到,让人觉得踏实。   “对不起!”窦昭再次向宋墨道歉,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却隐隐作痛,眼泪刹那间涌满了眼眶。   她忙闭上了眼睛,好不容易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没事。”宋墨根本没有看她,而是望着窗外的月亮,低声道,“是我当时没有想明白……”   或者是,他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   宋墨不由自嘲地撇了撇嘴。   如果她再和自己退亲,这名声传了出去,以后恐怕就很难再找到婆家。   她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呢?   只怕是另有打算吧?   自己却自以为是地闯了进来。   像个傻瓜似的。   好在窦昭还算信任自己,把事情交给了自己来处理。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安慰呢?   宋墨不无嘲讽地想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纪咏的影子。   他微微一愣。   或者,这就是窦家允许窦昭姐妹易嫁的原因?   但转瞬间,他就把这个念头压在了心底。   或者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继续往下想下去。   这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跳梁小丑。   宋墨心里又苦又涩,如同坐在针毡上。   他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   窦昭知道自己伤了宋墨。   有些事情,除非她勉强自己,否则就没有办法避免伤害别人。   可有时候,言不由衷却比据实以告伤害更大。   特别是面对别人的真诚时,则变成了一种伪善。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嫁人而已。”窦昭站了起来,急急地解释,声音显得干巴巴的,再也没有了平时的轻快,“我送送你吧!”   是吗?   宋墨抿了抿嘴,道,“免得被人看见,落人口实。”说着,他大步向前,打开了大门。   皎洁的月光射进来。   他的身影挺拔而清瘦,稳健却孤单,有种遗世独立的寂寥。   窦昭站在屋檐下,望着宋墨渐行渐远,想着那两匣子点心,心里非常的难受。   今日一别,以宋墨的骄傲,他们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他会用什么办法解除他们之间的婚约呢?   利用尚公主的机会?还是和宋宜春的矛盾?   别人又会怎么说他呢?   在他已经背负了一个肆意杀戮的名声之后?   “宋砚堂!”窦昭忍不住轻声地喊住了他,“我明天一早就会身体不适。你……什么也别做……”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他的一颗甜枣?   宋墨情不自禁地转身,笑道:“你那主意只怕不大好使——我父亲现在急需给我找个有毛病的妻子呢!”   他微笑着调侃自己,声音是那么的温和,也是那么的虚伪。   可至少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吧!   窦昭却笑不出来。   两世为人,只有宋墨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不由上前几步,悄声道:“你父亲既然愿意拿出两万两银子做为聘礼,想必不愿和你撕破脸。我身有恶疾,若是传了出去,他不可能视若无睹,”说到这里,她不由挑了挑眉,“就算他想视若无睹,我也会让他没办法视若无睹的!”   窦昭的表情严肃、认真,宋墨毫不怀疑她的决心。   可这样一来,纪家的长辈会怎么说呢?   窦昭强大的自信,让宋墨有片刻的默然。   他想到了田庄里的初次见面,想到她遣人千里驰援的救命之恩,想到她刚才愧疚的目光……   宋墨心中一冷。   她从来都自有主张!   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宋墨觉得自己应该感觉到欣慰才是,可奇怪的是,他心里反而有种淡淡的失落。   可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他忽视着心里的各种情绪,笑着朝窦昭点头,再次转身离开。   前面就是窦家正院的滴水桅如意门了。   走过去,他和窦昭就再也没有什么联系了。   帮窦昭解除了和自己的婚约,也就还了她的救命之恩了。   从此,两人形同陌路,连做个点头之交都会让彼此不自在吧?   两个人,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宋墨脚步一滞,身不由己地回头瞥了窦昭一眼。   窦昭站在屋檐下,月光和屋檐的阴影把她的脸分成了两部分。   月光下,圆润白皙的下巴,洁白如玉,也像玉一样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屋檐的阴影中,她的一双明眸幽深如泉,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他这一转身就是经年,从此以后再难见!   宋墨的心无端端一沉,想起她刚才的话来。   “我只是不想嫁人而已!”   真是这样的吗?   宋墨不由转回身大步朝窦昭走去。   他不应该是个遇到困难就逃避的人。   如果这是伤口,他宁愿让那伤口更深点,以后再慢慢愈合,也不愿意让那困惑在心里长成永远的一根刺。   “窦昭,”宋墨在她面前站定,“你是不想嫁给我,还是仅仅不想出嫁?”   这是第一个人,如此清晰明了地问自己的本心。   窦昭很诚恳地道:“我不想出嫁。”她望着月下他犹带几分苍白的面孔,又道,“不管是谁!”   宋墨的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晃得窦昭两眼发花。   “为什么呢?”他问,“你为什么不想出嫁?难道仅仅是因为怕出嫁以后太辛苦吗?那你这些年主持着西窦的中馈,难道就不辛苦?你以后要在侄儿间夹缝求生,难道就不辛苦?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嫁人?我所知道的窦家四小姐,并不是个畏难的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路口      辛苦吗?   辛苦。   可这样的辛苦,相比和子女离心离德的骨肉分离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窦昭想起前世的林林总总,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心底更多的,却是酸楚。   这次别离,她和宋墨,可能从此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有些话,还是说明白的好。   窦昭不愿让宋墨心中留下遗憾或是伤痛。   就像前世的她自己所经历过的那样,因为和母亲生死相隔,又无从了解当年的缘由,不经意间,她总会去猜测母亲的死,总会去想这件事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如果让宋墨就这样走了,以后的岁月里,他想起这件事,肯定会和自己当年一样,终身对此耿耿于怀。   她问宋墨:“你从小开始习武,觉得苦吗?”   宋墨有些意外,想了想,但还是很真诚地道:“不觉得苦!”   “可我们看着你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却觉得很苦。”窦昭又问,“你为什么不觉得苦呢?”   宋墨思忖道:“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所以不觉得苦吧?”   “你小小年纪就开始管理颐志堂,你觉得苦吗?”   宋墨笑道:“我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管理颐志堂,本是我份内的事,我怎么会觉得苦呢?”   窦昭道:“那你和令尊反目之后却处处占上风,一定觉得很得意吧?”   宋墨一愣。   窦昭没等他回答,已道:“我听陈先生说,自国公爷把二爷拘在了上房里读书,你就很少见到二爷,你心里,苦不苦?”   宋墨睁大眼睛,却若有所思,隐隐有些明白她的心思。   “所以我主持中馈不觉得苦。”窦昭笑望着他,“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来来去去不过是那些事,纵然出了错,想办法补救就是了。和东府的众人玩平衡之术也不苦,他们是我的血亲,我何尝不是他们的血亲。他们能敬我一尺,我就能敬他们一丈。纵然他们也许会有负于我,也不过是一时的伤心,只怪自己识人不清罢了。”她侧过头去,望着地上斑驳的树影,轻声道,“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无父无母,又无手足兄弟,孤单寂寞。长大以后,就特别希望有个人做伴,特别希望那个人能在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之后,还一如既往地待我好。因而我明明知道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我还是愿意和他过下去。”她说到这里,朝着宋墨微微地笑了笑,“何况我也不是没有毛病的人,我在忍别人,说不定别人也在忍我呢?但是有个人在身边,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吧?”   她说的,应该是魏廷瑜吧?   月色下,她的笑容显得如此的苍白而单薄,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宋墨的心,让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可骨肉之情却不同,”窦昭喃喃地道,“血肉相连,同声同气……无论怎样,也没有办法割舍的。”孩子的面孔早已在窦昭的记忆中模糊,铭记在心的,却是那些给她悲痛和欢笑的感觉,“他痛你就痛,他喜你就喜,感同身受,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只要你还记得,你就不可能放下。”   宋墨非常的震惊。   窦昭,她在害怕!   她竟然害怕嫁人!   是什么原因,会让她如此地想呢?   是她生母的死?   还是窦明的代嫁?   或者是,纪家从中扮演的角色?   他记得,窦昭和纪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这样的窦昭,让他非常的心痛。   他想起窦昭身边的陈曲水、段公义、素心……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她身边才会高手如林呢?   他甚至想起了父亲对自己的无情。   宋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夜晚,回到了那个温暖如春、催人入眠,可闭上眼睛就是黄泉的夜晚!   他忍不住抓住了窦昭的手,道:“你既然知道自己若是身患恶疾,我父亲为了颜面,肯定会退亲的,你没有见到我之前,为什么不用这个计策?”   宋黑的表情很严肃,让窦昭有些错愕。   “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呢?”宋墨凝声道。   窦昭不由点了点头。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宋墨的本事。   宋墨既然能在短短的几天之间诓了宋宜春为他求娶自己,肯定就有办法让她全身而退地解除婚约。   窦昭的回答,让宋墨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那你能不能像从前那样,再相信我一次?”他认真地凝视着窦昭,“你不如嫁给我!我就是再不济,也能护了你的周全!”   窦昭愕然。   自己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宋墨竟然还想和她成亲?   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觉得宋墨是看上了自己。   窦昭可还记得,前世宋墨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女子!   他那时离经叛道,桀骜恣睢,又没有长辈约束,那些人都不能讨了他的欢心让他娶进门去。而自己……先不说自己比宋墨要大一岁,就自己那因为阅尽千帆而变得显然有些沉闷的性子,除了看账本、当家理事,就只会侍弄庄稼花草,不要说和什么风趣诙谐搭不上边,就是温良娴静也远远谈不上。   她不禁脱口道:“为什么?”   为什么?   宋墨有片刻的沉思。   是啊!   为什么呢?   窦昭的遭遇虽然令人痛惜,可她并不是个软弱的人。恰恰相反,她因此反而变得更坚韧,更果断,更刚毅。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仲秋的夜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透着几分入骨的凉意。可因为身边的窦昭,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和自己说着体己话,那入骨的凉意也变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你不是说有个人在身边,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他笑道,“与其让我父亲左右我的婚姻,不如娶了你,至少我们之间还有话可说,不如互相做个伴好了。”   “啊?!”窦昭杏目圆瞪,想到了宋氏父子的反目。   一时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纵然前呼后拥,表情也是落寞,身影也是寂寥的宋墨。   实际上,两人的景况是何其的相似。   窦昭心里涌动着淡淡的悲伤。   屋檐下,大红灯笼的光红彤彤地映在地上,院子里响起不知名的虫鸣。   宋墨低声道:“窦昭,你不妨仔细地想想我说的话。与其在窦家这样苦苦地挣扎,不如去颐志堂。至少,陈曲水、段公义他们能光明正大地跟在你身边。”   窦昭默然。   宋墨告辞:“我等你的消息!”   窦昭一夜未眠。   或许是前世宋墨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没有谁的能力像宋墨这样让她放心了,也没有谁家像英国公府这样让她忌惮了。   但宋墨的话也有道理。   与其这样在窦家苦苦挣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出头,还不如嫁到英国公府去。   她也可以不用像现在这样藏着掖着了。   去,还是不去呢?   宋墨说等她的消息,是指等她放出风声说自己有恶疾,他再伺机行事,解除两人的婚约呢?还是等她一个答复就会着手解除两人的婚约的事呢?   窦昭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路口前。   嫁到英国公府,是可以看见的艰难。   留在窦家,是可以预见到的困顿。   难道自己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吗?   重生后,窦昭第一次恍恍惚惚地拿不定主意。   只盼着这时光能从此凝滞在这一刻,让她有了主意再日升月落就好。   而宋墨站在书房的月亮窗前,不禁长长地透了口气。   已经是第三天了,窦家什么动静也没有。   既没有传出窦昭有恶疾的事,也没有为抬头嫁女儿而为难宋家。   粉刷屋子,布置新房,下请帖,设立账房……婚事各项事宜都顺利地进行着。   接到请帖的窦明则急冲冲地去了静安寺胡同。   “我姐姐,真的和英国公府世子爷宋砚堂订了亲?”   她满脸不敢置信地问着窦世英。   “这还有假?!”解决了长女的婚事的窦世英不仅心情很好,而且精神焕发,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十岁似的,想到次女对长女所做的事,他叮嘱窦明,“你到时候给姐姐添箱的时候,一定要送份大礼。你和济宁侯要记得一起回来喝喜酒!”   窦明心中不悦,可想到这些日子父亲正恼怒自己,哪里还敢发作?不仅如此,还抱了窦世英的胳膊撒着娇:“您别总是济宁侯、济宁侯的叫着,他可是您的二女婿!人家表字佩瑾。”   窦世英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她嘻嘻哈哈,而是胡乱地点了点头,正色地对她道:“你如今已经嫁为人妻了,就应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才是。怎么能动不动就拉着我的衣袖撒娇?”   窦明嘟了嘟嘴,俏皮地笑道:“我这不是想爹爹了吗!”   窦世英面对这样的女儿,摇着头叹了口气,表情微松。   窦明就问窦世英:“那英国公府怎么会瞧中了姐姐的?我听说那世子爷比姐姐还小一岁,而且杀戮成性,连自家的护卫都不放过……”   “休要胡说!”窦世英面带愠色地喝斥道,“自家的姐姐,你怎么可能像那些市井妇人般,听风就是雨,以讹传讹!”又道,“这件事我亲自去问过英国公,英国公也说没有此事,你是寿姑的妹妹,别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话!”   窦明不以为然,还欲说什么,高升进来禀道:“老爷,翰林院的蔡大人、徐大人过来了。”   窦世英脸色微霁,教训了窦明几句“以后再不可如此”之类的话,整了整衣襟,这才去了花厅。   窦明不由跺了跺脚,转身去了拘禁王映雪的厢房。      第二百二十七章 众人      王映雪主导了窦昭姐妹易嫁之事,王家就是再心痛这个女儿,也没有办法庇护她了。因而当窦家提出让王映雪明年春天随二太夫人一起回真定时,王家只得点头同意。王映雪也因此搬到了正院的后罩房居住,由高升的媳妇亲自“服侍”着,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对外只说是王映雪积劳成疾,需要静养,她跟着二太夫人回真定“养病”也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当窦明看到倚在窗棂旁痴痴望着窗外的王映雪时,并没有激动地上前抱着她嚎啕大哭,或是要为母亲抱不平去找窦家的长辈求情,而是眼眶微湿,欲言又止。   王映雪知道,女儿一向不大瞧得起她,觉得她连主持中馈的权力都被窦家剥夺了,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可她并不以为忤。   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给了女儿自己能给的。   王映雪微微地笑,招呼窦明到炕上坐,让小丫鬟洗些水果来款待窦明。   窦明望着新上市的、济宁侯府也买了几斤给田氏和她尝鲜的秋梨,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地道:“姐姐她,许配给了英国公府,您可知道?”   “我已经听说了。”王映雪帮窦明削着梨子,冷笑道,“你父亲巴不得天下的人都知道窦昭要出嫁了,我就是不想知道也挡不住那仆妇在我耳边絮叨!”又道,“英国公府虽然显赫,可济宁侯府也不差,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就是了。娘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些。以后的日子,全得靠你自己了。你没事多多和你外祖母家走动——有了你外祖父给你撑腰,就是你那大姑姐也不敢怠慢你。闲暇的时候就来看看你爹爹——你爹爹在钱财上向来不曾亏待过你,有他大贴小补,你大可以把自己陪嫁的收益攒起来。有了这两桩,魏家的人就不能动你分毫。至于窦家,可从来没有把你当闺女,你和他们客客气气的就是了。”   窦明不由皱眉。   母亲大概以为英国公府和济宁侯府差不多吧?   就算是两家有什么差别,也不过是爵位的高低,俸禄的多寡而已。   她从前没有嫁到济宁侯府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等她嫁到济宁侯府之后才发现,原来侯府未必比伯府有钱,伯府又未必比世袭锦衣佥事有权。   到现在她还没有摸清楚这些门路。   不像官宦之家,几品就是几品,同进士就算是再努力,也比不得两榜进士升迁之路顺畅,一听说出身就知道这人以后会有怎样的前程。   勋贵之家的事,乱得很!   “济宁侯府怎么能和英国公府相提并论?”窦明不悦地道,“你看姐姐的聘礼,足足有两万两银子。爹爹说了,男一担,女一头,怎么也得给姐姐一万两银子的压箱钱……”   王映雪不以为然,嗤笑道:“你姐姐有多少银子,你还不知道?多一万两少一万两与她有什么要紧?英国公府既然比济宁侯府更显赫,济宁侯府当初都嫌窦昭的出身不好,你代她嫁入魏家之后,英国公府还能瞧中你姐姐,而且这么快就订下了婚期,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我看那英国公府只怕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不定,这下聘的东西都是从老祖宗留下的一些东西里七拼八凑出来的,为的就是诓你爹爹的银子!你等着瞧好了,以后还有的是窦昭哭、你爹爹后悔的时候!”   窦明想到关于宋墨的那些传言,不由得默然。   王映雪察颜观色,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语气微缓,道:“你别以为娘是傻瓜,我知道窦家在算计我,我何尝不是在算计窦家?”   窦明愕然。   王映雪将削好的梨子递给窦明,窦明心不在焉地接了过去,王映雪低头又挑了个梨子,一边削着梨子,一边道:“自从我知道你五伯父和你外祖父争夺阁老之位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窦家为了算计你外祖父,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蔡太太答应帮忙,我就猜着你五伯母多半已经知情,可就算是这样又如何?我还不是顺顺利利地把你嫁到了济宁侯府!他们难道还能休了我不成?   回真定就回真定,我早就不想呆在京都了。与其做个有名无实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太太,还不如回乡下的田庄,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你和窦昭都嫁了出去,你爹爹不可能就这样看着家业中断,不管你爹爹抬了谁做姨娘生了儿子,难道他还敢不认我这个嫡母不成?我有什么好怕的!”   王映雪说起来一副不以为意的口吻,可眉宇间流露出来的强烈的不甘却暴露出她真实的想法。   窦明看着心中一酸,低下头去木然地吃着梨子。   王映雪见女儿不感兴趣,又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回真定了,以后很难再见到已经出阁的女儿,现在能见一次是一次,遂打住了话头,问窦明:“侯爷待你可好?”   窦明面孔微红,强做淡然地点了点头,简单地说了句“尚可”。   王映雪会意地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尽是褶子,看上去比外祖母的气色还差。   窦明不由侧过脸去。   ※※※※※   若要做名臣,先要有名气。   入夏的时候,纪咏因伯父的推荐,得到了翰林院掌院学士余励的赏识,和余励及几个翰林院的大儒一起,编撰将由皇上作序刊行的《文华大训》。   翰林院的衙门虽然宽敞,却因年代久远,房前的槐树亭亭如盖,将整个厢房都笼罩其中,使得整个翰林院的厢房一年四季都阴森森的,透着股潮湿的味道,即使是这秋高气爽的季节也不例外。   写书自然是由那些大儒动笔,纪咏不过是帮着查找典藉,尽管如此,书成之后,他的名字还是会出现在卷首小小的角落里,这让翰林院里那些不知道熬了多少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和庶吉士们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蔡固元请同僚喝酒的时候就有意地撇下了纪咏。   “家乡知府的幕僚来京都办事,特意前来拜会。”他斜睨了一眼抱着一堆书从旁边走过的纪咏,大声地道,“盛情难却,只得勉为其难。诸位大人下衙之后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如和我一同去醉仙楼凑个热闹如何?”   醉仙楼,是京都有名的销金窟。   不免有人意动。   若是平时,纪咏为了恶心蔡固元也会装着听不懂的样子跟着前去,然后和蔡固元唇枪舌剑一番,直到把蔡固元气得说不出话来或是拂袖而去才会善罢甘休。   蔡固元就是摸清楚了纪咏的脾气,所以特意邀请了梁继芬的长子梁吾恩。   梁吾恩口吃,最不喜欢那些口齿过于伶俐,得理不饶人的人。而且梁吾恩的口吃是因为当年梁夫人为了给梁继芬凑赶考的银子没有及时给梁吾恩医治的原因,梁吾恩又是几个孩子里面读书最好的,梁吾恩虽然中了进士,却因口吃不能入仕,梁继芬因此对这个长子非常的内疚,家中事务都由这个长子做主,公务上的事,也常找长子商量,梁吾恩俨然是梁继芬的谋士。   梁继芬行事低调,做首辅的时间还不长,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可只要是知道这件事的,无不想办法走梁吾恩的路子,并且个个都能得偿所愿。   最重要的是,梁吾恩最大的喜好就是装作落魄的文士……   这次,他定要给纪咏好看!   想到这里,蔡固元的声音就更大了:“从前去醉仙楼,都是朋友请客,这次却是别人请客,酒喝在嘴里别有一番滋味,几位大人就不要同我客气了!”   一副吃白食的穷酸模样,也是纪咏瞧不起蔡固元的主要原因之一。   蔡固元算准了纪咏要上当。   谁知道纪咏却步履匆匆地和他擦肩而过,不仅没有搭他的话,而且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   蔡固元的嘴巴半天也没有合拢。   纪咏心里却乱糟糟的。   自从三天前他被曾祖父叫到书房,被告知窦昭已经和英国公世子宋砚堂定亲之后,他的脑子就一片空白,人如玩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到现在也没有缓过气来。   窦昭要嫁的人,怎么会是宋砚堂?   他身世显赫,根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怎么会突然和窦昭订了亲的?   窦昭,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当时跳起来就要去静安寺胡同问个究竟,却被曾祖父拦住了。   “见明,你应该把这看也看作是对你试炼才对。”曾祖父神色端肃,布衣道袍,有着风清云淡的出尘脱俗,“这件事我们为什么会失败?可有补救的方法?如果没有,应该怎样利用这次机会让家族得到最大的利益?如果有,有哪些方法可用?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急巴巴地跑去窦家质问!我问你,你这样去窦家质问,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好处,就是觉得心像被挖走了一块似的,火辣辣地痛。他要去问个明白,为什么比女人还漂亮矫情的宋墨可以,他就不可以?   纪咏一言不发,推开纪老太爷就朝外走。   却被纪老太爷身边的随从架了回去。   纪老太爷冷冷地望着他,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你们守着十六少爷,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放他出来。”又道,“你已经失败,就算不能接受失败的后果,也应该保持失败者的风度才是。”   书房的门“啪”地一声闭上。   他捧着头,颓然地坐在了书房里的小杌子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一一      纪咏能出书房,得益于他参加了《文华大训》的编撰——他总不能不去衙门里当差吧?   可他心里却总是空荡荡的,觉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他和窦昭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他太固执?还是窦昭太偏执?   纪咏坐在皇史宬宽敞明亮的无梁殿中,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太宗皇帝的起居录,和窦昭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像一幅幅画似的一张张在他的脑海里翻过。   有她揶揄自己“小心考个同进士回来”时的调侃;有她失望地对自己说着“我不希望你像窦明一样”时的惋惜;还有她痛斥自己“老死不相往来”时的愤怒……可每当他想起来的时候,却是温暖的,愉悦的,是生机盎然充满了无限乐趣的。不像在曾祖父的书房,所有的情绪都有个能被左右的算计,所有的算计都有个能预料的结果,生活仿佛被固定成形,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这一刻,纪咏前所未有地想见到窦昭。   他想知道窦昭是会雷霆震怒,还是会眨着寒星般的眸子冷冰冰地打量着窦世英……   纪咏合上了起居录,对守在一旁的内侍笑道:“我突然觉得头昏得厉害,公公能不能给我找个地方让我躺一躺,然后再倒杯饴糖水来……”   皇宫的内侍,岂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编修能指使的!   那内侍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道:“既然编修大人身体不适,那就下回再来借阅这太宗皇帝的起居录吧?”   纪咏在借阅录上签了名字,出了皇史宬,直奔静安寺胡同。   ※※※※※   窦昭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拿着给祖母做的一个刻丝抹额,半晌都没有动上一针。   端着秋梨、甜瓜走进来的素心见了,不由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窦昭和宋墨说话的时候,她就站在庑廊下的落地柱旁。   小姐不想嫁人,可世子爷待小姐真心诚意,小姐心里想必也明白。小姐一定是怕嫁过去之后世子爷像当年老爷待去世的赵太太一样,中途变了卦,所以才会这样患得患失举棋不定吧?   世子爷虽然比小姐年纪要小,行事却素来稳当,几次到真定拜访小姐,都变着法子去的,没让任何人察觉,小姐要是嫁了过去,别的不敢说,有了英国公府这样的夫家撑腰,名下的嫁妆肯定是能拿回来的。以后就算是和世子爷过不到一块儿去,找个安静的田庄住下来,也总比现像现在这样付完了这个还要应付那个的日子强——那时候,世子爷就是小姐的夫婿了,小姐只用应付好世子爷就行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笑着收了窦昭的针线,道:“您已经做了好几天针线了,仔细眼睛,不如歇会,吃点水果再做也不迟,现在离过年还早着呢!”   窦昭“哦”了一声,回过神来,不免有些赧然。   说的是要给祖母做条抹额过年,这几天却不过只缝了几针,多数的时候都用来发呆了。   可她望着眼前的水果,又开始走神。   那天晚上,宋墨那句“至少,陈曲水、段公义他们能光明正大地跟在你身边”,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上一世,那些被人当作礼物送给他的女子尚且能想跟着他就跟着他,想另嫁就另嫁,以自己和他的交情,何愁不能随心所欲地过日子!   嫁给宋墨,至少不用像嫁给别人那样需要在丈夫面前低眉顺眼。   只要想一想,就能让她心动!   可若是自己真的嫁给了宋墨,宋宜春对宋墨莫明其妙的谋害,英国公府的秘辛,四年之后的宫变,都如一道道天堑,横在她的面前。   她能迈得过去吗?   她有这个能力帮宋墨迈过去吗?   就算是她最终能度过难关,又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若不嫁给宋墨,和纪家婚事不成,窦家失诺,必定得付出很大的代价来赔偿纪家。东窦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肯定会对她打压遏制甚至是算计。   她虽然不怕,可想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过这种日子,不免会让人觉得厌倦。   现在,宋墨给了她一个摆脱这一切的机会,她要不要走这一步呢?   窦昭左右为难。   想到上一世,她前有狼后有虎,闭着眼睛嫁给了魏廷瑜,当时却没有这么多的犹豫不决。   这一世,有了选择,反而不知道如何决断才好。   是不是选择越多,人越容易迷茫呢?   或者是,她的能力还做不到审时度势,高屋建瓴?   窦昭问素心:“陈先生没有来找我吗?”   “没有!”素心给窦昭端了杯香气缭绕的云雾茶。   她希望窦昭能和陈大叔商量商量,也免得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但不知道为什么,陈先生却一直没有来找小姐。   窦昭道:“你去请陈先生过府一趟。”   素心欢欣地点头。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四小姐,纪大人求见!”   窦昭很是意外,道:“是哪位纪大人求见?”   自她的婚事定下来之后,父亲的身体很快就康复了,每天精神抖擞地去衙门当差,下了衙,就乐呵呵地亲自登门,给那些和他私交甚密的朋友或是上峰派送请帖,很晚才回来。   小丫鬟笑道:“自然是表少爷了!”又自作聪明地道,“玉桥胡同肯定是接到了老爷的请帖,表少爷知道您要出嫁了,特意来恭贺您的。”   窦昭不由暗暗点头。   纪咏知道自己要出嫁了,不是寻思着怎样让宋墨出丑,一洗前耻,而是来找自己,不管是为什么,总归是比从前理智了很多。   她吩咐小丫鬟:“请纪表哥到花厅里奉茶。”   小丫鬟应声而去。   素心担心道:“小姐,要不要跟六太太说一声?”   她怕纪咏闹腾起来,把纪家曾经想求娶窦昭的事说了出来,若是有人发现窦昭那时候还没有退亲,联系到窦氏姐妹易嫁,说不定会认为小姐是始作俑者,那可就麻烦了!   “不用。”六伯母觉得自己一次比一次嫁得差,已经够伤心的了,窦昭不想再为这种事去打扰六伯母,她淡然地道,“这里是静安寺胡同,若是她们觉得槐树胡同的饭比静安寺胡同的饭好吃,那就去槐树胡同当差好了。”   素心知道窦昭这是动了真火。   她不禁自凛,恭声应“是”。服侍窦昭换了件衣服,陪着去了花厅。   纪咏见到她就抱怨:“你怎么磨磨蹭蹭的?我还有事呢!”   那些争吵、伤人的话,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窦昭顿时有种回到了真定的时候。   纪咏在西窦借读,戏弄那些出家人;她对退掉魏家的婚事胸有成竹,闲暇时和纪咏斗嘴谈笑。两人都觉得生活非常的美好,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窦昭猝然间眼眶有点湿润。   她问纪咏:“你找我有什么事?”   纪咏道:“你是不是准备嫁给宋墨?”   窦昭想了想,道:“我跟你说实话,你能不能不要只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   纪咏道:“难道我看着你做错了,也要任你错下去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窦昭道,“我没有向你求助,你就不应该随意插手。”   纪咏低头思考了半天,睁大了眼睛凝视着窦昭的眸子,“是不是这样,你才生气的?”   “是!”窦昭没有回避,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我可能没有你厉害,可你也应该尊重我的选择。不仅是我,就是你的那些好友、同窗、同科、同僚,甚至是家人也一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喜好,这些喜好,又是和每个人的经历分不开的,你可以不理会那些和你爱好不同的人,却不能嘲讽别人。”   “我们说你就说你,你又扯上一堆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纪咏无意听窦昭说教,道,“我不插手你的事就是了。”又忍不住讥讽道,“我等着看你掉到坑底爬不出来的时候,看你向不向我求救!”   这样的孩子气,让窦昭忍不住笑了起来。   纪咏虎了脸。   窦昭忙正襟危坐,认真地道:“我还没有决定嫁不嫁宋墨。不过,的确有点心动。”   纪咏气结,道:“那小子除了出身,一无是处。你是不知道……”他把关于宋墨乱杀无辜的事告诉窦昭,“……而且他不仅结交内宦,还跟云阳伯家的顾玉狼狈为奸,倒买倒卖,整天和工部、吏部的那些胥吏打交道,没有一点正形。这样一个人,你是嫁还是不嫁,你可要考虑清楚才是!”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要是不想嫁给她,我有办法让宋家退亲,而且不会让你名誉受损!”   “多谢!”窦昭真诚地向他道谢,道,“我若是想和宋家退亲,一定找你商量。”   说了等于没说。   纪咏拂袖而去。   等走出了窦家,他这才觉察到自己好像该问的都没有问,该说的都没有说,反而啰啰嗦嗦说了一通废话。   可他的心情却好了起来。   难道是因为窦昭认同了自己的做法?   纪咏站在静安寺门前,望着静安寺门前那两尊丈余高的石狮子,不由小声嘀咕。   自己做事,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的肯定才会觉得是正确的?   这件事,他得仔细想想才是!   窦昭的话就未必全都是对的。   纪咏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二百二十九章 奔走      此时的陈曲水,正坐在他昔日的好友吴志鹏家中。   吴志鹏比他年长五岁,和他是举人同科。因家道殷实,吴志鹏虽然屡考屡败,但家里还是一直供着他,直到他五十一岁的时候才中了进士。只是他已无心仕途,两个儿子也先后中了进士,他索性在家里做起了老太爷。   陈曲水当年家道中落,来京都就是投靠的他。   看见陈曲水,吴志鹏十分的感慨,唏嘘道:“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来找我?我听说定国公杀了张楷祭城,还以为你也跟着遇难了。”又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应该把你引荐给张楷——当初叶公对你也很赏识,你若留在了叶府,就算举业无望,谋个州府的学正、训导却不在话下。也是你运气不好,没想到你离开叶府没多久,叶公就入阁做了大学士!”   他所说的叶公,是前内阁大臣叶世培。   “这件事怎能怪您?”提起当年的事,陈曲水有些不好意思,“要怪只怪我当初年轻气盛,听说张楷镇守福建,一心一意想着去抗倭,到了张楷府上却又处处流露出曾受叶公赏识的傲气,引起张楷的反感,不仅没有受到重用,反而被张楷排挤。这些年来,每每思及此事,都觉得愧对志鹏兄的厚爱,更是无颜来见志鹏兄。”   “你我是多年好友,说这些就太见外了。”吴志鹏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陈曲水,只见他的衣饰虽然说不上多华美,却简洁大方,用料讲究,腰间一块和田玉的玉佩,光泽细腻,通体莹白,不是凡品,思忖着他这几年应该过得不错,突然找上门来,想必不是为了银两的事,倒也没有绕弯子,直言道,“你来找我,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他是京都人士,乐善好施,两个儿子一个在湖广荆州府任知府,一个浙江桐乡县任县令,父子三进士,同科同年不少,朋友更是如过江之鲫,等闲事到他手里,也难不倒他。许多外地的朋友来京都若是遇到个什么棘手的事,都喜欢找他帮忙。   陈曲水既然来见吴志鹏,早就做好了求人的打算,因而也不隐瞒,把自己怎样从福建回到了老家,又怎样认识了窦昭,怎样得了窦昭的赏识,做了窦昭的幕僚之事,窦昭又怎样被易嫁,怎样与英国公府的世子宋砚堂定了亲等等,一一向吴志鹏叙来。   北楼窦氏,吴志鹏没有交往可也听说过。   他闻言不由大吃一惊,道:“窦大人怎得如此糊涂!就算如此,也不能随随便便把女儿嫁了才是!”又道,“你既在窦家为幕僚,想必已打听过英国公府世子的事了——那英国公府世子又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把自家护卫全杀了?还是在丧母之后不久,可见是府里出了见不得人的事,杀人灭口来着。窦家怎么舍得把女儿嫁到宋家去?”又道,“我看你不如趁此机会请辞算了。我虽是个田舍翁,却也不缺你一口吃食,若是觉得住在我这里不自在,我把你引荐到姚时中姚阁老府上去做西席好了——姚阁老是湖广荆州府人氏,家乡正在我儿治下,我平日和姚阁老家的大总管也走得很近,他们府上正好缺个西席,不过是教几个蒙学的少爷,事儿少,束修丰厚,这点薄面姚家还是会给我的。”   陈曲水十分感激。   他虽然知道宋墨杀人的内情,却事关重大,是宋墨的私事,不好对吴志鹏提及,只道:“窦家四小姐对我有知遇之恩,若是窦家四小姐嫁得好,我还可以趁机请辞,现在却不好说这样的话。”他委婉地拒绝了吴志鹏的好意。   “你啊!”吴志鹏摇头,半是惋惜,半是钦佩地道,“还是当年那个脾气,一点也没有改。”   陈曲水赧然地笑了笑,道:“我来找志鹏兄,正是为了英国公府世子爷的事!”   “哦?”吴志鹏不解地望着他。   陈曲水笑道:“三人成虎。我也觉得英国公府世子杀护卫的事很是蹊跷,想请您帮我找英国公府世子的乳娘打听打听世子小时候的事。”   “这事好办。”吴志鹏笑道,“像英国公府这样有权有势的勋贵,乳娘多从奶子府里选的,到大兴、宛平一问便知。只是不知道你要问些什么?”   陈曲水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奶子府多从大兴、宛平两县挑选奶口之人。宋墨的乳娘是谁,他早就打听清楚了。只是他身份敏感,身边的人也都和宋墨的属下熟悉,怕派了人去打听会引起宋墨的注意,误以为是窦昭的意思,反而让宋墨的猜疑,那就得不偿失了。   思来想去,他只好请吴志鹏帮助出面。   “常言说得好,三岁看老。我就想问问世子出生的那些年可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没有?世子出生之后,蒋夫人待世子如何?英国公待世子又如何?为何世子小小年纪就被送到蒋家去习武?莫非是世子太顽皮,不得不送给定国公管教?世子待身边的人如何……”   “你等等,”吴志鹏听着,不由失笑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哪是有打听点事啊?你这分明是在盘问人家的家底嘛!我现在年纪大了,你跟我说这些我也记不住,得,我把吴升找来,你有什么事,亲自交待他好了!”   吴升是吴志鹏贴身的随从,为人机敏,办事稳当,吴家有什么大事,都由他出面。陈曲水自然是知道这个人的,忙连声道谢。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吴志鹏笑骂道,“你若是再这样,就给我滚出去!”   陈曲水又是一阵告罪,神色间却多了几分随意,少了几分客气。   把要打听的事交待给吴升之后,吴志鹏道:“你还记得肖书琴不?他如今在长兴侯府上做幕僚。你离开京都后,他倒是常来我这里坐坐。难得你来家里,不如把他叫来,我们一起喝两盅如何?”   肖书琴是当年陈曲水在京都做幕僚时认识的,算起来大家已经有二十几年没见面了。   听说他在长兴侯府上做幕僚,陈曲水心中一动,抚掌称好,催了吴志鹏去请人。   吴志鹏吩咐下去,和陈曲水说起肖书琴的事来:“……他没你这天份,在长兴侯府混了七、八年,也不过是平时帮着代笔写写悼词、请帖之类的,却始终挤不到长兴侯身边去,也就是混日子吧!”   陈曲水笑道:“公卿之家不比官宦人家,官宦人家还能谋个出身,那公卿之家自己有时候都谋不到一个差事,更不要说帮幕僚谋个出身了。可见书琴兄实在是厌倦了在官宦人家做幕僚,准备在长兴侯府养老了。”   吴志鹏想了想,笑道:“你这话也有道理。我看他倒是整天无所事事,清闲得很。”   陈曲水就顺着这个话题打听起京都的勋贵人家来,最后话题还是转回到了英国公宋宜春的身上:“……听说他有秀才的功名,而且刚过而立之年就掌管了五军都督府的前军大印?可见这人还是颇有些才情的!”   文官遣将,武官调兵。   兵部尚书虽是文官,可调动兵马却要通过五军都督府,由皇上钦点的五位掌管虎符的掌印都督才是皇上真正的心腹。   “会做两首歪诗倒是真的。”吴志鹏对宋宜春的评价并不高,“能做掌印都督,还是看在他性情绵柔,英国公府世代忠贞的份上。”   “哦!”陈曲水笑道,“此话怎讲?”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吴志鹏想到陈曲水有可能随着窦家四小姐去英国公府,也就不难理解陈曲水的好奇了。   他笑道:“这就得从英国公府的出身说起来……”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摆着龙门阵,待到肖书琴过来,茶水已换过了数道。多年好友暮年得见,激动契阔之余,谁还顾得上去说英国公府的事。   ※※※※※   陈曲水喝了个酩酊大醉,在吴府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   宿醉让他头痛欲裂,嘴里又苦又涩,正揉着太阳穴,吴志鹏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曲水,春林他们知道你还活着,都激动得不得了,正朝着这边赶过来,梁柱更是在醉仙楼订了雅间,要为你接风洗尘。你快快梳洗一番,春林他们就快要到了。”   陈曲水苦笑。   盛情难却,当天晚上,几个人在醉仙楼喝得大醉。   第二天醒来,陈曲水正要告辞,去打听消息的吴升回来了。   陈曲水灌了两杯冷茶,在客房里和吴升说话。   直到夕阳西下,吴升才从客房出来。   吴志鹏也不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和赶过来的肖书琴热情地招待他用了晚膳,在陈曲水再三请辞之下,这才派了轿子将陈曲水送到了鼓楼下大街的笔墨铺子。   素兰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   看到陈曲水,她不由气鼓鼓地娇嗔道:“陈大叔真是的!去哪里也不跟人留个话,让小姐好等!”   陈曲水这才惊觉到今天已经是八月十六了,离窦昭出嫁,不过八天了。   他连声道歉:“不知道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素兰笑道,“反正很急。昨天就曾派我来过一趟,结果大叔您不在。”   陈曲水也顾不得天色已晚,换了身衣裳就随着素兰去了静安寺胡同。      第二百三十章 相告      在大门口,陈曲水和素兰遇到了刚从外面回来,酒意醺然的窦世英。   他看着捧着账本的陈曲水,很是惊讶,不由抬头望了望天色。   此时天色已暗,四周都挂起了灯笼。   陈曲水忙道:“四小姐突然吩咐下来,要我把这半年的账目都整理出来,一直忙到现在才来回禀四小姐……”   窦世英点了点头,拍了拍陈曲水的肩膀,有些口齿不清地赞道:“很好!很好!你们好好服侍四小姐,我不会亏待你们的!”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素兰在心里小声嘀咕。   七老爷又不知道在谁家喝多了酒说酒话。   他们要是指望七老爷来褒奖,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陈曲水恭谨地道谢,和迎出来的高升一起,将窦世英送回了房,这才随着素兰去了花厅。   窦昭已得了信,穿戴整齐地在花厅等陈曲水。   素兰上了茶点,悄声地退出去守在了门外。   陈曲水拱手告了声罪,道:“一直觉得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从前的朋友偶有联系,也是有事相求。如今我已近耳顺的年纪,倒比从前行事通透了些,这两天就去拜访了一下老朋友,让小姐担心了。”   窦昭并不是那种事事都要求下属给自己报备的人,笑着问了问他访友的情况,两人就转入了正题。   “我这次去见老朋友,也是有用意的。”陈曲水沉吟道,“英国公府波诡云谲,想必小姐也能看得出来。从前这些都与我们关系不大,纵然有所变化,也无关小姐的生死。可现在却不一样了,小姐和世子爷定了亲,我们会在京都落脚,有些事就要未雨绸缪,早作打算,不能全倚仗世子爷。”他想到窦昭和宋墨两人私交甚密,宋墨又言出必行,杀伐果断,担心窦昭不能公正地看待宋墨,语气微顿,解释道,“世子爷的为人、品性,我们都是知道的,可有些事,就怕世子爷也没有办法,那时我们就被动了。所以我的意思,我们一方面要多结交些朋友,比如说和崔十三有来往的那些官员、我从前的那些旧友……一旦英国公府有什么变动,我们有后手,有底牌,就算不能帮到世子爷,至少也能保住您的性命,不能让您身陷其中!”   窦昭非常的惊奇。   陈曲水完全是一副她嫁过去之后如何如何的口吻。   “这么说来,您是赞成我嫁过去的啰?”她问陈曲水。   陈曲水婉转地道:“世子爷虽然强悍,可您嫁给世子爷,也有几桩好处。一是英国公府的招牌够硬,您这次拒绝纪家的提亲,五老爷恐怕要花很大力气弥补和纪家的关系,东窦的人嘴里不说,心里却始终会有芥蒂。您如果留在家里,我们以后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要和东窦斗智斗勇的,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可您如果嫁给到了英国公府,东窦的人心里就算再不高兴,有英国公府这顶大伞,他们也只能选择和您冰释前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修补和东窦的关系。而且东窦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始终对您尊重有加,这对您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二是我们和世子爷彼此都知根知底,小姐嫁过去,不必担心有人压制您,就算您提出分室而居,想必世子爷也不会觉得惊世骇俗。   三是可以让世子爷帮您把您名下的陪嫁都要回来,这样我们就能培养自己的大掌柜,最多十年,就可以完全从窦家剥离出来,”说到这里,他不由眉飞色舞,豪情满怀,“小姐,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再也不用仰仗窦家的鼻息过日子了!才能自己当家作主!”   窦昭何尝不知。   可他们得迈得过四年之后的宫变这个坎儿才行!   英国公府得屹立不倒才行!   偏偏这种还没有发生的事又不能跟陈曲水说。   窦昭想了想,试探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勋贵之家,多靠皇恩,雷霆雨露,变化莫测。嫁到英国公府去,就和英国公府绑在了一起。如果英国公府像定国公府一样,我们就是有再多的算计,只怕也无济于事。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   陈曲水道:“小姐可知我去会旧友,还有一层用意是什么?”他说着,微微一笑,“我怀疑世子爷不是英国公亲生的!”   “这不可能!”窦昭惊呼,打翻了手边的茶盅。   茶水很快流过桌面滴落到地上铺着的青石砖上,发出“嘀嘀哒哒”的声音。   如果宋墨不是宋宜春亲生的,前世,他怎么可能那样理直气壮地弑父杀弟?   陈曲水笑着帮窦昭扶起了茶盅,狡黠地笑道:“您看,连您都没想到的事,世子爷又怎么会想到?可天下的事往往就是这么的出乎人意料之外!”   窦昭不得不承认陈曲水的话有道理。   她心神震荡,不能思考。   “据段公义说,世子爷身手高超,可他却被手无缚鸡之力的英国公打得半死,说到底,不过是占了父子名份,出乎世子爷的意料之外罢了。”陈曲水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可我们却不一样——我们都是局外人,看事情能更清楚,更明白。小姐担心的事,我也曾仔细琢磨过,”他身子微倾,目光灼灼地望着窦昭,“这就好比是个局,如果我们能揭穿这个局,就能知道英国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世子爷,以世子爷的才情、手段,又何愁对付不英国公……内患既消,外患何愁?!英国公府又怎么会轰然倒下?!”他说着,身子住后一倾,靠了太师椅的椅背上,豪情壮志地扬眉笑道,“小姐,是男人都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世上能帮世子爷开枝散叶的女子多了,可您只要有了这份投名状,您的后半辈子,就可以在英国公府横着走了!岂不比窝在窦家和那些妇孺争来斗去要强得多?”   窦昭此时已经冷静下来。   她忍不住泼陈曲水的冷水:“可若是查出世子爷不是英国公的亲生儿子,等着我们的,恐怕是被杀人灭口吧?”   陈曲水呵呵地笑,道:“英国公要杀世子爷,我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世子爷并非英国公的骨肉,二是世子爷有什么事威胁到了英国公的生死。   我听说您和世子爷订了亲之后,就去打听了一些事,之后又去找了老友,请他帮着查了查世子爷的事。   世子爷的乳娘是从奶子府挑选的,宛平县人士,在世子爷三岁的时候她出的府,如今活得好好的,遇人就喜欢显摆自己曾经做过英国公府世子的乳娘。据她说,世子爷出生前十天她就到了英国公府,蒋夫人生产的时用的稳婆,是皇后娘娘推荐的,曾经帮皇后娘娘接过生,不仅去世的英国公府陆太夫人在产房陪着,而且去世的定国公府梅太夫人也在场,老国公爷则在院子里面等着。世子爷洗过澡,是由两位太夫人亲自抱到产房的门口,给老国公爷和英国公瞧的。之后梅太夫人应陆太夫人之邀,亲自坐镇上院指挥仆妇给蒋夫人做的月子,陆太夫人则和乳娘并一群丫鬟、婆子一起照顾世子爷,老国公爷除了上朝,其他的时间都在家里抱孙子……世子被换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窦昭根本不相信宋墨非宋宜春之子,但陈曲水这种严谨的作派还是让她心生佩服。她沉吟道:“那您是怀疑世子爷有什么事威胁到了英国公的生死啰?”   陈曲水点头,正色地道:“不是有什么事威胁到了宋宜春的生死,就是有什么事侵害了英国公的根本利益,让英国公宁愿杀子,也不愿意让步。”   窦昭情不自禁地锁紧了眉头。   “时间太紧迫了,”陈曲水叹气道,“不然世子爷在明我们在暗,不动声色地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小姐再进府,就安全多了!”   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窦昭非常的犹豫。   陈曲水劝道:“小姐,有句俗话说,富贵险中求。是指谋求的事收获越大,风险就会越大。好在我们知道英国公府的底细,您嫁过去,总比嫁到别的人家,等成了亲才发现那户人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好。况且我们已经有了准备,对嫁过去会遇到些什么事心里都有个打算,好生筹划一番,最少也有七、八成的把握渡过难关,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要知道这世上既没有天上掉馅饼,也没有坐享其成的好事。”他见气氛严肃,窦昭的脸绷得紧紧的,他有意调节气氛,开玩笑道,“除非是世子犯了谋逆之罪,否则我保证让您全身而退,不伤分毫,小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窦昭闻言表情有些怪异。   可宋墨以后就是会犯谋逆之罪啊!   陈曲水见状一愣,道:“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   或者是窦昭发现了什么,没有告诉他!   “没事,”窦昭悻悻然地道,“这件事我还得仔细想想才是!”   听了陈曲水的一席话,她的心绪更乱了。   到底要不要嫁过去?   时光能不能就此停止,让她想好了再运转?   送走了陈曲水,窦昭握着拳头在院子里站定,发泄般地尖叫了一声,引得刚刚梳洗完毕正准备上床歇息的窦世英悚然失色,趿着鞋子就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窦昭耷拉着肩膀,蔫蔫地道,“刚才看到一道黑影,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只猫。”   窦世英松了口气,有些神秘地对窦昭招手:“来,爹爹有话跟你说。”      第二百三十一章 猜测      窦昭随窦世英进了西梢间的书房。   窦世英塞给窦昭一张契纸:“有朋友邀我在京都开银楼,我入了五万两银子的股本,用的是高兴的名字。你悄悄地收起来,谁也别告诉。”他说着,流露出些许的得意,“若是银楼不赚钱,你就抽股,好歹也能收回三、四万两银子,给自己置办几件衣裳首饰。”   看样子,父亲准备把高兴给自己用了!   可犯得着这样吗?   就为了把这笔银子洗白了,然后白白损失一、两万两银子?   想到父亲从来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窦昭强忍着才没有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   “是哪位朋友邀您一起开银楼?”她果断地把契纸收进了衣袖里,问父亲,“除了您,还有哪几位股东?都各是做什么的?您占总本金的多少成?银楼由谁管事?”连珠炮似的,一口气问了七、八个问题,把窦世英问得愣在了那里,想了半天才道:“是郭颜约的我,除了我,还有翰林院的两个同僚赵培杰和陈宋明,再就是日盛银楼的东家张之琪,一共五个人,我入股五万两,占三分之一,张之琪占三分之一,郭颜等三人占三分之一。银楼由张之琪打点,我们每年分红就行了。”   窦昭骇然。   父亲竟然要和日盛银楼的张之琪合伙做生意!   是命运原本就是这样安排的呢?还是因为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从而让父亲有机会认识了张之琪的呢?   前世她和父亲说不上几句话,根本不知道家里到底有些什么生意,没有办法判断。   但在前世,日盛银楼最初不过是大同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银楼,张之琪接手之后,将妹妹嫁给了大同总兵府的一位坐营官为续弦,从此开始做大同总兵府的生意。没几年就成了大同的首富,又在京都开了间小小的分店。辽王登基后,他一跃成为内阁首辅石均圭的座上宾,开始总揽九边的军饷,一时间风头无两,先后在保定、济南、武昌、杭州、淞江等地开设分店,成为名震大江南北的巨贾,两个儿子一个走捐监在通政司做了个小吏,另一个参加科举谋了两榜进士的出身,做了吏部给事中。   京都的人都在传,说张之琪之所以能有今天,是因为辽王起事的时候,他将全部的身家二十万两银子都捐给了辽王,以助辽王成事。石均圭,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窦昭问窦世英:“高兴什么时候来?”   “我已经让人给他带信了。”窦世英说着,走到旁边的大书桌前,从暗格里拿出个红漆描金玉簪花的匣子递给了窦昭,“这是高兴一家人的身契,你收好了。”   窦昭没有和他客气,把匣子和那张契纸收在了一起。   回到屋里,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前世,宫中惊变,皇上的亲卫军却反应迟缓,等到辽王射杀了太子,逼皇上写下了禅让书,在金吾卫的簇拥之下带着禅让书出现登上了午门,接到太子求救信的五军营和神机营这才赶到朝阳门,却被五城兵马司拦在了大门外……   种种迹象都表明,辽王起事,并非临时起意。   而现在离宫变只有四年的时间了,按道理,辽王应该早已开始部署了才是。   张之琪选择在这个时候来京都开分店,是巧合呢?还是早已投靠了辽王,此次来京为辽王打前站的?   窦昭想到日盛银楼的另外几个股东。   郭颜是已经去世了的内阁首辅曾贻芬的女婿,从前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曾贻芬去世之前,他外放陕西按察使,三年后,升至陕西抚巡,节制陕西都司、行都司七十六个卫所,二十一万大军。辽王登基后,他任兵部尚书,英武殿大学士。   赵培杰,此时在翰林院任职,兼詹事府少詹事,东宫属臣。太子死后,他自缢于家中。   陈宋明,行人司司正,天子近臣,辽王宫变,是由他执笔写的禅让书。辽王登基后,他升迁国子监祭酒,可没过几个月,就投河自杀了。   事情有这么巧吗?   她越想越心惊。   那父亲呢?   如果这是有预谋的,他们又瞧中了父亲什么呢?   前世,她只管着和魏廷珍较劲,哪里注意到这些!   听到伯父们和父亲升迁,也只恨老天不长眼,在心里冷哼数声,派个管事送上一份贺礼了事。   那窦家有没有参与辽王的谋逆呢?   窦昭坐立难安。   她很想找个人商量商量。   陈先生和宋墨都是好人选。   可自己又怎么跟他们说辽王四年之后会造反呢?   窦昭靠在床头,揉着太阳穴。   ※※※※※   宋墨也靠在床头,揉着太阳穴。   “这么晚,你冲进颐志堂来把我叫醒,到底有什么事啊?”他无奈地望着在他床前像困兽般走来走去的顾玉,“你有话直说行不行?我这几天都在宫里当值,好不容易轮休,正想睡个好觉。要不,你先去客房歇息,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宋墨说着,打了个哈欠。   皇上的头痛病又犯了,吃了太医院的药不仅不见好,还开始胡言乱语,差点把侍寝的刘美人掐死。皇后娘娘怕事情传出去有损皇上的威严,把殿前服侍的全都换成了皇上比较信任的人,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也都拘在了乾清宫,直到今天早上皇上清醒过来,金吾卫这才开始正常地换防。   他已经有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你还睡得着?”顾玉气呼呼地坐在了床前的太师椅上,端起刚才小厮奉上的茶喝了一口,又“扑哧”吐了出来,大声喝道:“是哪个狗东西沏的茶?茶早泡得没有了香味!你们平时就是这样服侍人的?来个还能喘气的,快给爷换一盅!”   松萝惶恐地跑了进来。   都说顾公子不好伺候,可他和顾公子接触了几次,觉得顾公子人挺和善的。没想到今天顾公子说变脸就变脸,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这要是让世子爷听在了心里,他还不得赶紧给别人挪地方啊!   他脸色煞白地捧着茶盅出了内室,情不自禁地尝了口茶。   上好的碧螺春,是顾公子的最爱,冷热适宜,汤色清雅,茶香四溢。   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啊!   松萝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就听见世子爷温声笑道:“你这是发哪门子脾气?有话就好好说,对那些下人发脾气做什么?胜之不武!”   顾玉听了,脸色更难看了,道:“天赐哥,你就是太宽厚了,才会把这些下人纵得没大没小的。”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我问你,宋伯父是不是真的为你和窦家定了亲?”   “嗯!”宋墨点头。   顾玉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道:“天赐哥,你知道不知道那窦家的四小姐原是魏佩瑾的未婚妻!是……”他想说是魏廷瑜不要了的,想到窦家四小姐现在已经是宋墨的未婚妻了,硬生生地把这句话给咽了下去,换了个说法道,“她们姐妹易嫁,谁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伯父乱来,你怎么也跟着认了?”他说着,上前去拉宋墨,“天赐哥,走,我们进宫去找皇后娘娘去,把这件事告诉娘娘,让娘娘帮你做主!”又抱怨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要是早些知道了,怎么也要把这件事给搅黄了!你还不如尚了景宜,至少有我在,景宜就是再娇纵,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一副非常后悔的样子。   宋墨苦笑。   他也想早点把自己的婚事告诉顾玉,可他还不知道这桩婚事最后能不能成,怎么告诉顾玉啊?   还有八天就是婚期,静安寺胡同那边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他是不是可以这么想:窦昭虽然不想嫁人,可自己的求娶还是让她犹豫不决?   这么一想,宋墨顿时像被吹起的风帆,精神焕发。   他挣开了顾玉的手,笑道:“你可曾见过窦四小姐?”   顾玉一愣,道:“没有!”   “你这些日子一直和魏佩瑾混在一起,成亲之前,可曾听那魏佩瑾说过窦四小姐的一句不是?或是曾提起要退亲?”宋墨问他。   顾玉愕然,道:“也没有!”   “你啊!不要总是听风就是雨。”宋墨笑道,“姐妹易嫁,你以为是小孩子玩家家酒?想娶姐姐就娶姐姐,想娶妹妹就娶妹妹?”说到这里,宋墨的表情骤然间变得十分冷峻,“这里面的事复杂着,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顾玉若有所思。   宋墨却笑道:“好了,我们别说这件事了,我的婚事,我自有主张。倒是你,开封那边的事现在怎样了?我这边有个买卖,不知道你感兴趣不?”   顾玉忙收敛了心思,兴致勃勃地道:“既然天赐哥觉得不错,想必也应该值得一试!是什么生意?”   颐志堂的内室,宋墨和顾玉坐在灯下说话,颐志堂西边的一个小跨院里,廖碧峰则在灯下写着字。   窦四小姐……幕僚陈曲水……大兴田庄……三公主府……定亲……   笔尖凝滞在最后一笔。   他哂然一笑,放下了笔。   虽然进府没两年,可世子爷是什么人,他自认还是看明白了。   若是世子爷不同意这门亲事,又怎么可能这样安静?   没有成亲之前就已经认识,就在窦四小姐出嫁的那天发生了姐妹易嫁之事……这门亲事,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国公爷这次十之八九又上了世子爷的当。   不过,世子爷也的确是厉害。这么大的事,一直都很镇定从容,把大家都瞒得死死的。   想到这里,廖碧峰拿起自己写的宣纸,仔细地端详起来。   严朝卿,应该是知道的吧?   要不然,他当时也不会那样敷衍自己了。   既然世子爷能为窦四小姐花这么多心思,想必对窦四小姐十分的爱慕。   看样子,自己得要仔细想想该怎么和这位新夫人相处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探访      第二天天刚刚亮,顾玉就出了英国公府,吩咐车夫:“去静安寺胡同!”然后跳上了马车。   车夫不敢怠慢,一路急驰,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静安寺胡同口。   顾玉跳下车来,见胡同口有个卖豆花的,因是清晨,只坐了两、三个挑夫模样的汉子。   他把身边的人打发去了静安寺胡同,自己找了个干净点的板凳坐下,叫了碗豆花,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不一会,豆花摊子就热闹起来。   摊主忙时偷闲地和两个站在摊子前喝豆花的妇人打着招呼:“刘大嫂,今天怎么是您和王大嫂一起去买菜?家里来了客人?”   “是啊!”其中一个穿着丁香色比甲的妇人笑道,“今天我们府上请全福人,要整几桌酒席。”   按礼,家中娶媳妇嫁女儿,得提前几天将帮忙的全福人、梳头的人等都请到家里喝顿酒,以示谢意。   摊主一边手脚不停,一边笑着和那妇人闲话:“你们家五小姐出阁的时候可真热闹!据说是请的翰林院翰林太太做的全福人,不知道这次四小姐出阁,请的是哪位太太做全福人?”   “自然也是翰林院的翰林太太了,”那太太笑道,“不过这次是请的赵大人家的太太——赵大人和我们家大人是同科。”   “这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旁边有人接话道,“一个月之内连嫁两个女儿,怎么着也得四、五万两银子吧?”   两个妇人含笑不语。   就有人跟着起哄:“刘大嫂,你就给我们说说呗!听说窦老爷这次嫁女儿,给静安寺捐了一千两银子的香油钱,是吗?”   那妇人笑道:“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灶上服侍的。这些事,得问我们府上的管事。”   又有人道:“这些日子怎么没见你们高管事?”   那妇人道:“我出门前还和高管事打招呼来着……”   顾玉丢了块碎银子,悄然离开了豆花摊子,找到了停在静安寺侧门的马车,上前就扒了那车夫的衣裳:“借我穿会。”也不管那车夫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满脸尴尬地坐在车辕上,径直去了窦府的后门,在两个贴身护卫的帮忙下翻进了窦家的后院,又很快找到了窦昭歇息的东厢房。   窦昭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天色微白才合眼,此时正睡着回笼觉,不仅厢房,整个上屋房的丫鬟、婆子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的,大气也不敢吭一下。   顾玉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巳初三刻。   这个时候还没有起床,可见是个好逸恶劳的!   顾玉冷哼了一声,把怀表揣回了怀中,继续一动不动地躲在厢房后的石榴树后。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东厢房也开始有了动静。   素心端了碗燕窝粥服侍窦昭用了,笑着帮窦昭掖了掖被角,道:“您要不要再睡会?离午膳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窦昭如坐针毡,哪里还睡得着,吩咐素心:“你去把高总管请来,我有话要问他。”   素心应声而去,把高升请了过来。   窦昭就问他:“父亲素来知道自己不擅长打理庶务,这些事通常不是托了三伯父,就是交给了你,那日盛银楼又名不见经传,从没人听说过,父亲就算是想悄悄地送点东西给我,大可以借口给禅寺的菩萨镀个金身之类的,把这笔银子从账面上走了,怎会想到入股日盛银楼?你怎么也不劝一劝?”   高升低眉顺眼地笑道:“那日盛银楼的张掌柜三番五次地找到老爷,老爷说他倒是个做事的人,又是通过颜大人找到我们家里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拿些银子打发了他。正好遇到小姐的事,老爷就投了大笔的银子进去。不过,那张掌柜也对老爷拍了胸脯的,说最多三、五年,一准把日盛银楼给做起来,虽不敢说让老爷把股本全收回来,但绝不会让老爷亏了股本。”   窦昭听出高升也是赞成的口吻,想到此人白衣出身,竟然敢用全副身家性命去赌辽王,可见也是个枭雄人物,让父亲和高升臣服自然是不在话下。   她对高升道:“日盛银楼的另两位股东,是父亲的同僚,父亲一口气拿出五万两银子,若是传了出去,树大招风,只怕还会有人找上门来求父亲入股做生意。今日不好推了郭大人,明天就不好推了赵大人,否则反而会得罪人。家里虽有五万两银子,可我想,父亲不可能一口气就真的搬了五万两银子给那张掌柜,多半是哪家银楼担保,用的银票。”说到这里,她看了高升一眼。   高升忙道:“小姐英明。是常和我们家打交道的通德银楼担的保,说好了十五天之内到账。原本老爷想等日盛银楼的事落定了再告诉小姐,没想到老爷刚拿到入股的契约就跟小姐说了……”   窦昭额头冒汗。   要不是父亲今天喝得有点多,要不是她自己一反常态地吼了那一嗓子,父亲只怕还会在心里暗自得意,等到银子到了日盛银楼的账上才会跟自己说吧?   她道:“那你跟通德银楼的说一声,这笔银子暂时不要划到日盛银楼去。然后再去跟张掌柜解释一番,就说家里连着两件喜事,家里的姑爷都出身显赫,场面上的事一分也不能省,现在银子不够使,要等年底盘了账才知道明年春天有没有银子给他。跟他说清楚了,窦家公中嫁女儿,例来只有两千两银子,我和窦明的嫁妆,都是父亲的私房钱。窦家虽然有钱,钱却在公中,父亲若是想动用自己名下的银子,还得通过三伯父。”   张之琪如果只是机缘巧合找到了父亲,遇到父亲这种一口气拿出五万两银子不当一回事的人,定会反复地派人来说服父亲继续投银子给他;若谋定而动,他的目的肯定是为辽王结交群臣,父亲没有银子给他,他正好可以趁机多拉几个股东进来。   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判断这个张之琪的用意了。   高升没有怀疑。   很多老爷、少爷都是不管庶务的,根本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银子可用,胸脯一拍,就在外面欠下大笔的银子,而家里却一时拿不出来的事很常见。他只是觉得窦昭这样,辜负了窦世英的一片好意,颇有些犹豫。   窦昭却是怕窦世英碍于情面不过执意要给日盛银楼投银子,道:“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和我爹爹说,我要看看那日盛银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再说。若是日盛银楼的人以为是你从中刁难他们,为难你,你什么也不要说,直接把人领到我这里来,自有我应对。”旋即想到高升最忠于父亲,如果父亲发了话,他肯定是遵照父亲的意志行事,又道,“到了年底,正是各省官员到京都述职的时候,崔十三搭上了一个大主顾,说好了今年借三万两银子给那人的,三月份就还,十分的利。那笔银子你先借我使使。”   她知道高升转身就会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而父亲对她们姐妹向来宽厚,知道了不仅不公责怪他们,说不定还会问她是不是银子不够使,让高升送笔银子给她。   高升不由抹额。   四小姐,竟然放印子钱!   而且一放就是上万两的放!   这,这胆子也太大了些!   难怪陈先生他们都住在鼓楼下大街的笔墨铺子里。   窦昭又反复地叮嘱高升:“日盛银楼的人如果来求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高升再三保证,这才退了下去。   趴窗棂上偷听的顾玉,肺都要气炸了。   这个女人,不仅背着父亲插手家中的庶务,而且还放印子钱,真是胆大包天,见钱眼开!   天赐哥怎么能娶个这样的女人?!   不行,他得把这件事告诉天赐哥才是!   难怪宋伯父急巴巴地给天赐哥定了这门亲事。   原来自己还想,若是这女人长得不错,性格木讷些就木讷些,等生了儿子,自己帮着看着点就是了。现在看来,却是个搅祸精!   三万两银子,听她那口气,好像三十两银子似的,一副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样子,哪里是能当家理事、主持中馈的人?   顾玉也不看窦昭长什么样子,转身就离开了上院,急奔英国公府。   宋墨却奉召进了宫。   他急得直跳脚,要去宫里找宋墨。   陈核却拉住了顾玉,悄声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吕公公亲自来宣的世子爷。”   难道是皇上的病又犯了?   顾玉怕进宫碰到了景宜公主拉着他哭个没完没了,反会惹得姨母把他也给教训一顿。   他想了想,去了延安侯府。   汪清淮正拿着宋家送来的喜帖和父亲说着话:“不是说宋墨在尚公主吗?怎么突然和北楼窦家结了亲?而且这婚期定得这样急?贴子到这个时候才送过来……”   听说顾玉来了,汪清淮忙将顾玉迎了进来。   延安侯已经回了屋。   顾玉一眼看见炕桌上的喜帖,道:“你也知道了这件事?”   汪清淮点头,亲自给顾玉斟了杯茶,笑道:“听你这口吻,你也是接到喜帖才知道的。”然后抱怨道,“砚堂也真是,成亲也不早点跟我们说一声,我想给他准备一份大礼时间上都来不及了,恐怕只能多送点礼金了。”   顾玉冷笑:“礼金你暂时别送,我先问问天赐哥了再说。”   汪清淮不动声色地刺探道:“怎么,砚堂还不知道吗?”   天赐哥怎么会不知道?   不过是不知道那窦家四小姐是这样一个人罢了。   “我去找天赐哥,他奉召进了宫。”顾玉含含糊糊地道,“我还没有遇见他。”   汪清淮笑着点头。   心里却明白。   这桩婚事只怕是英国公的意思,宋墨根本就不知道。   没想到他们父子之间的罅隙这么大。   还好没有把妹妹嫁到宋家去,不然还不得连骨头都被吃下去!   他笑道:“我妹妹九月初四出嫁,到时候你和砚堂也来喝杯喜酒吧!”      第二百三十三章 执意      顾玉听闻不由嘀咕:“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成亲了?”   汪清淮呵呵地笑,调侃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我帮你做个媒人?”   “不用了,不用了!”顾玉红着脸,落荒而逃。   待出了富贵坊,望着喧嚣的马路,他蓦然生出份寂寥之感来。   别人的婚事都有长辈帮着关心,他呢?虽然顶着皇后娘娘外甥的这个头衔,却是没娘疼没爹爱的。   顾玉想起家里的那些糟心事,宋墨进了宫,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不知何去何从。   两个贴身的护卫不由交换一个眼神,其中一个谄笑着上前,低低地喊了声“公子”,道:“您看,我们去哪里好?”   顾玉回过神来,又恢复了略带几分跋扈的倨傲,却犹豫道:“我们,去宫里吧?”话音落下,仿佛有了主意,肃声道:“我们去宫里。我要去看看皇后娘娘。”   皇上每次犯病,都是姨母一个人在旁边照顾,那些嫔妃刚开始还在皇上病榻前献殷勤,后来发现皇上醒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而且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触怒皇上,有性命之忧,就开始装聋作哑,姨母又担心像前几年的端午节那样,几位皇子、公主看见皇上犯病的样子被吓得半死,只好一个人强撑着。   这个时候,姨母肯定需要有人在她身边安慰她吧?   可惜辽王在辽东,景宜公主又是个没眼色的,一对亲生的儿女全都指望不上。   出了这种事,姨母把天赐哥叫进宫去,可见对天赐哥很赏识,这对天赐哥虽然是个苦差事,可也是难得的造化,以天赐哥的聪明,肯定能把握住这次机会的。   只是不知道太子有没有察觉到皇上病了?   顾玉脑海里浮现出太子那文弱的样子,心中一片茫然。   太子这个人,好像路人似的,总是没有什么存在感。不像辽王,英俊挺拔,磊落豪爽,明快果断,让人一看就生出几分好感。飞鹰走马,骑射弓箭,都是把好手,和天赐哥有得一比。可惜早早就自请去了藩地,否则京都也不至于如此的寂寞了。   他叹着气,摇摇晃晃地进了东直门。   ※※※※※   窦昭听说家里请全福人和梳头的吃酒,不由大吃一惊,道:“今天初几?”   素兰心直口快地道:“什么初几?今天都十八号了!”   窦昭吓一大跳:“怎么日子过得这么快?”   捧着对霁红花瓶进来的甘露听着笑道:“可不是。我的东西还都没有收拾好呢,这眼看就要到小姐出阁的日子了。”又道,“当初就不应该把那些陪嫁的东西从箱笼里拿出来的,刚刚入了库,又要重新装箱笼。”   正说着,舅母和六伯母连袂而来,身后还跟着小尾巴赵璋如。   舅母闻言问甘露:“还有多少东西没有收拾?我让彭嬷嬷给你搭把手!”   甘露哪里敢动用舅太太的贴身嬷嬷,忙道:“马上就收拾完了。”又怕舅太太不信,笑道,“我这不是想在小姐面前称称功吗?”   大家哈哈大笑。   窦昭上前给舅母、六伯母和赵璋如见了礼,大家在宴息室里坐下喝茶。窦昭问道:“六伯母您怎么过来了?”   韩氏进门快三年了,前两天被诊出有了喜脉,纪氏很紧张,这几天都在家里照顾韩氏。   “今天不是请全福人和梳头的吗?”纪氏笑道,“你父亲带信给我,让我过来陪赵太太坐坐。”   或许是姐妹易嫁之事触犯了窦世英的底线,窦昭发现,从媒人到全福人,全是请的他自己的好友及好友的太太,不仅没有让槐树胡同的人插手,还像防着槐树胡同的人似的,都是些与槐树胡同那边不太熟悉的人。   窦昭这几天心浮气躁的,根本没有注意到婚礼的事。听说全福人是赵太太,陌生得很,她笑着问道:“是哪位赵太太?”   舅母笑道:“詹事府少詹事赵培杰赵大人的太太。”好像怕窦昭认生害怕似的,旋即解释道,“人我见过,很和善,行事也爽快,是个利索人。”   窦昭眉头微蹙。   这么巧?   她还想细问,有丫鬟进来禀道:“六太太,舅太太,赵太太过来了。”   大家打住话题,六伯母和舅母去了花厅,赵璋如则留下来和窦昭一起用午膳。   趁着丫鬟摆箸的机会,她悄声地问窦昭:“你想不想去看看赵太太长什么样?”   都二十出头的人,还像个孩子似的。   面对天真烂漫的表姐,窦昭不知道自己应该羡慕她还是担心她!   她打趣赵璋如:“小心被舅母逮了个正着。”   赵璋如顿时泄了气,问她:“我们是不是不能去香山看红叶了?”   窦昭看着满脸失望的赵璋如,心中不忍,道:“去!怎么不去!我们等会跟舅母说一声,明天去香山看红叶好了。”   赵璋如眼睛一亮。   窦昭抿了嘴笑。   去香山看看红叶也好,把这些烦恼事全都抛开,免得天天闷在家里胡思乱想。   和赵璋如在香山走了一遭,心情果然开朗了许多,晚上回去,倒头就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素心进来服侍她梳洗,禀道:“高总管已经派人来问过两次您醒了没有。”   窦昭忙道:“快请他进来。”   素心应声而去。   窦昭匆匆喝了杯热茶,去了厅堂。   高升苦笑道:“那张掌柜昨天亲自来见我,还要请我去醉仙楼饮酒,并承认事成之后,给我三千两银子——他还以为我是有意刁难他呢!”   窦昭不由笑道:“那你怎么说?”   “我自然是照着小姐吩咐说的。”高升向来以自己的忠心耿耿为荣,此时为难张之琪,心里总有些不安,“张掌柜就问我,年前能不能抽出一万两银子,或是八千两银也行。我只好一口咬定要等年关拢了账才知道。张掌柜很失望地走了。”   窦昭点头。   接下来就看张之琪会有些什么举动了。   高升犹豫了片刻,红着脸道:“老爷说,让您别放印子钱了,若是缺银子,到我这里来走账就是了。”   想来是觉得窦昭私底下嘱咐了他一通,他转身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窦世英,有些不好意思。   窦昭笑道:“爹爹有多少私房钱?给了我,他用什么?”   高升想到窦昭开口就是三万两银子,比起窦世英来毫不逊色,不敢搭腔了。   窦昭尊重高升对父亲的忠诚,笑着起身送了送他。   之后张之琪又连着来找过高升两趟,见高升言辞恳切,又打听了高升的为人,知道他不是刁难自己,倒也心平气和,和高升约好过了春节再聚,高升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应了。   窦昭就吩咐陈曲水留意张之琪的行踪。   不出她所料,张之琪开始广泛地接触那些品阶不高,却是天子或太子近臣的官员。   窦昭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她和父亲长谈,希望父亲能从日盛银楼撤股。   父亲不同意:“人无信不立。我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失诺。”因见窦昭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他又觉得心中忐忑,有几分心虚地道,“要不,等你嫁了,再派高兴去把股份拆回来。”   那岂不是和张之琪撕破了脸?   窦昭不悦道:“若是张之琪说没有银子怎么办?”   窦世英不以为然地道:“亏了就亏了呗!做生意哪有不亏的?”   窦昭为之气结。   这不是亏不亏的问题,而是会不会因此被视为辽王同党的问题。   前世,是因为有宋墨毫不犹豫地射杀了太子,辽王才能顺利地逼皇上禅让。   这一世,她好不容易让宋墨摆脱了被辽王当作侩子手的命运,辽王起事的时候,谁能像宋墨那样宁愿背负杀主的罪名,不惜遗臭万年地射杀太子?   太子不死,皇上岂能乖乖就范?   可上一世,辽王也的确登基为王。   他们还是远离辽王,安安稳稳地过些小日子的好,何苦趟这滩浑水?   辽王登基之后,那些没有参与谋逆的臣子只要不像梁继芳那样撞柱而亡的,辽王为了稳定大局,还不是一样重用。   “爹爹既然没准备收回那五万两银子,又何苦把那契纸给我?”窦昭逼窦世英表态,“莫非爹爹想让我背这个空名不成?我不管,您许了日盛银楼的股本给我,这股本就是我的了。我现在要退股!那日盛银楼休想从中剥落我一分银子!”   窦昭自幼丧母,从小在真定乡下长大,懂事,又体贴人,窦世英原本就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儿亏欠良多,在窦昭面前有些心虚,此时窦昭杏眼圆瞪,脸上像挂了一层寒霜似的,立刻让窦世英额头冒汗,道:“要不,我再给你五万两银子?”   “我缺那五万两银子吗?”窦昭盯着父亲,“我就是不喜欢您这样事事都无所谓,谁想占您的便宜便占。那郭颜家是山西的大地主,家里良田万顷,凭什么您一个人就拿五万银子出来,他就和赵大人、陈大人一起凑份子……”   “不是,不是!”女儿一心一意维护他,窦世英自然很感动,忙道,“是我想多给你点银子,主动提出来拿出五万两银子的……”   窦昭心中一动,嘴上却道:“五万两银子是小数目吗?就算是您主动提出来的,郭颜若是真心待您,也不应该让您一个人挑大梁?谁敢保证日盛银楼就一定赚钱?您这次说什么都没有用,我铁了心要退股!您不去跟张掌柜说,我让高升去说!”   窦世英焦头烂额。      第二百三十四章 连轴      窦昭毫不退让。   窦世英拔腿就跑:“皇上已经回宫,我怕皇上哪天想起来了,叫我进宫召对,我要回书房去看看书才行,免得殿前失仪。”   窦昭却跟着窦世英去了书房,然后吩咐小厮:“请高总管过来!”   窦世英躲在次间里看书,只当没有听见。   窦昭吩咐高升:“你这就去见张掌柜,就说你写信去真定要银子,家里管庶务的三伯父知道父亲要入股日盛银楼,怕影响窦家和通德银楼的交情,写了信来劝父亲。父亲思量再三,决定不入股日盛银楼了。只是之前曾经许了张掌柜五万两银子,若是张掌柜开银楼资金不足,可由郭大人担保,我们窦家借一笔款子给他,不要利息,随他什么时候还。”   这借口倒好。   两边都不得罪。   四小姐真是个天生做生意的料。   只可惜是位小姐,这要是位少爷,西窦还有什么好担心!   高升不敢表态,往窦世英那边瞅。   窦世英把头埋在书堆后面。   高升知道窦世英这是默许了,忙笑着应“是”。   这样一来,若是辽王的事成了,就算是结了一场善缘。若是辽王的事败了,可以说成是借银子给郭颜——凭窦家和曾阁老的交情,就算皇上要清算,也罪不致死,还能在士林中站得住脚,保全了父亲的名声,以图来日。   窦昭看了眼默不作声的父亲,有意高声吩咐高升:“你这次去张掌柜那里,把崔十三和田富贵也一起带过去,把凡是父亲用了印用了章的文书都收回来,不可遗漏了一张。要小心那张掌柜翻脸不认人。”   高升忠厚有余,精明不足。   怎么能把别人当贼防?   何况是自己失诺在先!   窦世英抬起头来,正想插嘴说两句,看见窦昭一个冷眼扫了过来,他喃喃地低声嘟呶了几句连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又低下了头去。   高升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听说窦昭派了人和他一起去,又朝窦世英望去,见窦世英装聋作哑,他不由长长吁了口气,恭谨地应喏,退了下去。   窦昭笑着吩咐小厮好生服侍父亲读书,又让丫鬟洗了盘水果进来,亲手接过来放在了父亲的书案上,这才转身回了屋。   窦世英立刻泄了气般地瘫坐在了太师椅上。   窦昭回到自己的厢房。   素绢笑盈盈地迎了上来,笑道:“小姐,外院的送了信来,说真定的高管事已经到了宛平,明天一早就能到京都了。”   窦昭却像在油锅上煎似的。   父亲的入股文书不知道能不能要回来,还有三天就是她和宋墨的婚期,何去何从,她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   拒绝,机会难得!   接受,以后怎么办?   她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眼圈有些发青。   小丫鬟却进来禀道:“真定的高管事来了!”   和高兴同来的,还有宋为民和宋炎叔侄俩。   “四小姐如今要出阁了,我也应该辞馆了。”宋先生笑着和窦世英辞别,“这些年来承蒙窦大人照顾,老朽不胜感激。只是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等来日有缘,再和窦大人相聚。”   窦世英挽留再三,见宋先生执意要走,留宋先生喝了窦昭的喜酒再走。   宋先生欣然应允,和宋炎在客房住下。   高兴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的十四岁,叫高嘉,小的十岁,叫高赞。听说窦世英把他们一家赏给了窦昭,想着以后又能和段公义等人一起当差,他高兴得几夜都没有睡好,只顾着和老婆儿子憧憬跟着窦昭去国公府后的荣华富贵了。   他领着老婆儿子先去给窦世英磕了头,然后去见了窦昭。   窦昭嘱咐两句以后要好好当差之类的话,崔十三和田富贵来了。   素心就朝着高兴使眼色。   高兴忙起身告退。   窦昭在书房见了两人。   崔十三道:“……张掌柜听说老爷没办法入股,倒也没有勉强。说开银楼的银子他自己再想办法,倒不至于要借老爷的银子。然后说自己之所以想和老爷及几位大人合伙做生意,主要是仰慕几位大人学识渊博,想结交一番,做生意倒是其次。问老爷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或者像郭大人那样,只入一小股,好歹不枉相识一场,给他的银楼撑个场子!”   他的话音刚落,一直想在窦昭面前表现一番而苦于没有机会的田富贵忙道:“四小姐,我看那张掌柜忒不是个东西——嘴上说得像抹了蜜似的,可十三爷向他要老爷的入股文书的时候,他却推三阻四的,就是拖着不肯给。我看那意思,老爷不占那么大的股份可以,若是想退股,却是万万不可的。”   果如自己所料。   窦昭眉头微蹙。   父亲不过是个普通的翰林院翰林,而且性格绵和,仕途上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对方如此不依不饶,十之八九是项公舞剑,意在五伯父窦世枢。   这件事只怕还得从五伯父那里入手。   她吩咐崔十三:“你悄悄去找槐树胡同的大总管,就说父亲派了你这个差事,你拿不下来,请他出面帮你把父亲的入股文书拿回来。至于具体怎么做,你们这两年常和那些官员打交道,应该很有经验才是!”   崔十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田富贵看窦昭的目光立时就带着几分崇拜。   难怪人家都说人从书里乖。四小姐足不出户,却对这些门道门儿清——东家交待下来的事你要是办不好,那你以后就别想在府上立足了。他们去找槐树胡同的大总管,说明来意,送上银子,槐树胡同的大总管想着是给七老爷收拾烂摊子,说不定能卖七老爷一个面子,他们又懂规矩,肯出银子,定会十分乐意扯着五老爷的虎皮做大旗,威胁利诱那姓张的一通的。   窦昭却想着张之琪既然能和槐树胡同搭上关系,自然乐于丢开父亲了。   至于他能不能劝五伯父入股,以她对五伯父的了解,五伯父首辅的位置还没有到手,他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授人以柄的。   “你们快点把这件事办妥了。”她吩咐崔十三和田富贵,“免得夜长梦多。拿到契书之后,立刻送到我这里来。为了避免他们伪造父亲的笔迹和印章,我还得劝父亲停用那枚用在契书上的印章。”   两人拱手应是,表姐璋如跑了进来。   “寿姑,寿姑,”她激动地道,根本没有注意到书房里的崔十三和田富贵,崔十三和田富贵避之不急,连忙低下了头,站到了一旁,“宋家来人了,送了你出阁的章程过来。我帮你偷偷地瞥了一眼,他们明天卯时过来催妆,抬了三十六抬的催妆盒子过来。我娘亲正和六太太商量着派谁去送妆呢!”她说着,眼睛骨碌碌转着坐到了窦昭的身边,低声道,“你准备派谁去安妆?你让她悄悄把我带过去瞧瞧热闹呗!”   按礼,女方会派人和男方交接嫁妆,布置新房。   交接嫁妆的时候,得有女方的长辈在场;布置新房,通常是熟悉女方生活习惯的人就行了,有可能是嫂子,也有可能是乳娘,甚至是贴身的丫鬟。   当初窦明嫁的时候,是素心去布置的新房。   也不知道窦明用得习不习惯。   窦昭不无嘲讽地想着,示意崔十三和田富贵退下,笑道:“你不准备去认亲了?”   双朝贺红,女方的兄弟嫂子,未出阁的姐妹会去男方家喝认亲酒。   “也是哦!”赵璋如摸着下巴道,“双朝贺红的时候我若再去喝认亲酒,被宋家的人认出来那可就糟糕了——与其装作丫鬟偷偷摸摸地去英国公府瞧瞧,还不如双朝贺红的时候让你带着我好好地逛逛英国公府。”她说着,又兴奋起来,“寿姑,我听人家说,英国公府占了一整条胡同,从正门走到正厅,得两刻钟的功夫,若是到垂花门,得坐油车。可他们家只有三个人,你嫁过去了,会不会害怕?”   窦昭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把赵璋如哄走,她犹豫了半晌,吩咐素心:“我想见见世子,你让陈先生安排一下。”   素心抿了抿嘴,应声出了静安寺胡同。   ※※※※※   宋墨正要向万皇后辞行:“……我请了五天的假。五天之后就会回金吾卫当值。若是娘娘有什么吩咐,我随时进宫听候。”   尽管保养得当,但连着几天担惊受怕,万皇后疲惫不堪,露出了比实际年纪还要苍老的憔悴。   她温声道:“你眼看着就要成亲了,还把你拖在宫里……”眉宇间露出些许的歉意,“皇上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这几天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快回去吧!好好当你的新郎官去!”说到最后,展颜笑了起来,端庄的脸庞就平添了几分飞扬,显得精神了不少。   宋墨恭声应喏,退了下去。   顾玉正无聊地逗着宫女玩,见宋墨出来,丢下宫女,急急地跑了过去:“怎么样?我姨母怎么说?有没有说要赏赐你?”   宋墨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赏赐!就不能好好安慰安慰皇后娘娘啊?!”   顾玉嘟呶道:“有太子陪着姨母,我就不在那里晃悠了。”这几天宋墨一直很忙,他也常被皇后娘娘差着干这干那,两人一直没有机会私下说话,窦昭的事,已经快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见宋墨能出宫了,他忙道:“你等我一会,我去跟姨母说一声,和你一块儿出宫——你成亲,我怎么也得去喝喜酒吧?”一面说,一面往后殿跑,还反复叮嘱宋墨,“你一定要等我啊!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宋墨微微地笑。   苹果不脆,李子发酸,对顾玉而言都是很要紧的事。   这里可是坤宁宫啊!   他和皇后娘娘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宋墨笑着塞了块碎银子给身边的宫女,客气地道:“麻烦这位姐姐,等会跟顾公子说一声,我在西直门等他。”   宫女立刻羞得脸色通红,磕磕巴巴地道:“世子爷不必客气,奴婢一定帮世子爷把话带到。”      第二百三十五章 出宫      宋墨出了坤宁宫,在西直门遇到了神枢营的副将马友明和他的一群下属。   马友明不待宋墨和他打招呼,“啪”地一掌就拍在了宋墨的肩膀上,震得宋墨肩膀一歪。   “世子,你要成亲了,怎么也不招呼兄弟们去给你帮忙?”他不满地道,“太不够意思了!”   马友明的下属也跟着起哄。   “世子爷,我们神枢营的兄弟可不比金吾卫的兄弟差!”   “世子爷,卑职们虽是武官,可也读过几年私垫,帮您迎亲,绝不会失了礼仪的。您就放心好了!”   “就是!”有人接口道,“世子爷,到时候我们选了个顶个一样高的兄弟穿了神枢营的官服去给您迎亲,保证比旗手卫站得还威风!”   ……   他们七嘴八舌的,西直门门口四个当值的旗卫手不干了,忍不住辩道:“我们旗手卫怎么了?我们旗手卫的都指挥使大人是前军都督府出来的,在国公爷麾下当过差,世子爷要仪仗,怎么也轮不到你们神枢营的这帮人啊!”   “你们也就是绣花枕头,外面好看罢了,能和我们神枢营的相比吗?”   “得了,你们神枢营的走出去杀气腾腾的。知道的,说是帮世子爷迎亲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寻仇的。可别坏了世子爷的好事!”   一帮子人丢下了宋墨这个正主子,自顾自地吵了起来。   宋墨啼笑皆非。   早就知道这是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他又不是皇子,又不是亲王,凭什么用皇家仪仗?他又不是嫌御史没事干了?   宋墨只当没看见、没听见的,他朝着马友明拱了拱手,和他寒暄:“马大哥什么时候进的宫?怎么也不去我那里坐坐?”   “你们金吾卫衙门的门槛太高,我怕摔跤。”马友明嘿嘿地抱怨了几句,这才道,“王老大被梁阁老叫来问话,我和几个兄弟随行。”然后连声向他道着“恭喜”:“祝世子和世子夫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马友明嘴里所说的王老大,是神枢营都指挥使王旭。   宋墨忙道了谢。   马友明就说起宋墨的婚礼来:“……之前可是什么风声也没有听到。昨天突然接到喜帖,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是谁在开玩笑呢!正好会昌伯世子来找王老大,我问他,这才知道这喜帖没错。瞧这日子,明天应该就要送妆了,不知道世子请了哪几位大人去催妆?”说到底,还是对自己仓促之间接到喜帖,感觉受到了怠慢,始终有些耿耿于怀。   宋墨苦笑。   陆家一听到消息就派人来质问父亲这婚事是怎么一回事,父亲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把这件事给圆过去,或者是怕人再质疑他,他索性到了这两天才差人广派喜帖。   如果这桩婚事是铁板钉钉的,他自然不会让父亲如此轻怠自己的婚礼。怕就怕窦昭到时候执意不肯嫁给自己——此时他越是高调,到时候他就越不好收场。   宋墨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得道:“我十二日随圣驾回宫,到今天只在家里睡了三个时辰,眼看着就要到成亲的日子了,邵大人还只放了我五天的假。如今婚事准备得怎样了,我可是两眼摸黑,什么也不知道!”   马友明觉得宋墨犯不着在这件事上说谎,顿时释然,旋即又想起什么来,揽了宋墨的肩膀,把宋墨拉到了一旁的大槐树下,悄声道:“听说皇上身体不适,可有此事?”神色已变得很是凝重。   宋墨考虑到马友明这个人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嘴严心活,是个值得一交的人,遂委婉地道:“皇上是旧疾复发,如今已经大好,没什么事了。”   马友明闻言一喜,又狠狠地拍了拍宋墨的肩膀,道:“世子,够意思!我承了你这份情!”   他的出身也不差,不然就算是身手高超,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坐到了神枢营副将的位置。可若是和宋墨这样世受皇恩宠信的顶级勋贵相比,就差了一大截的距离。宋墨能说这番话,对他来说如同拨开乌云见明月,让他的前路明亮了不少,不亚于提携之恩。   宋墨这次有了准备,倒没被他拍得歪肩,可也不能让他见面就来这一套。宋墨佯装疼痛难忍的样子摸着肩膀,笑道:“你射箭输了我,也不至于把我的肩膀废了才解气啊!瞧这手劲,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马友明哈哈大笑。   宋墨趁机道:“马大哥,等我回家之后,看看家里是怎样安排催妆接亲之事的。恐怕到时候还要麻烦马大哥帮我去镇镇场子。”   若是和窦昭的亲事能成,有神枢营的副将马友明和他在金吾卫的几位同僚帮着去接亲,那场面自然要威武得多。   马友明看他说得真诚,也不客气,笑道:“我这几天正好闲着没事,你就是不请我,我也要去凑个热闹的。”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穿着四品衣饰的内侍领着两个捧着东西的小内侍匆匆地走了过来。   看见眼前的情景,三个人俱是一愣。   宋墨却认出来者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崔义俊。   他笑着和崔义俊打招呼。   崔义俊回过神来,忙道:“哎呀我的世子爷,奴婢奉了太子之命,正要去找您。还好您没出宫,您要是出了宫,我这还不得追到国公府上去啊!”说着,朝着两个小内侍挥了挥手,对宋墨笑道,“太子殿下知道后天是您大喜的日子,特意吩咐奴婢送来了两件殿下赏赐的贺礼。”   宋墨连声道谢,接过匣子,把马友明引荐给了崔义俊,就要随着崔义俊去给太子谢恩。   崔义俊知道这马友明是有本事的,几次在秋围上夺过名次,加上是宋墨引荐的,对马友明倒也客气,点了点头,问了个好。   马友明素来瞧不起这些阄奴,但见人家客客气气的,自家自然也不能失了礼数。   两人见过了礼,崔义俊笑道:“太子殿下交待过,让世子爷不必去谢恩了。若是那天得闲,太子殿下就去叨扰世子爷一杯喜酒;若是不得闲,等哪天有了空,请世子爷和世子夫人一起到宫里来喝杯茶,世子夫人正好来给太子妃请个安。”说罢,上前几步,和宋墨低语道,“皇上正留了太子殿下一起用晚膳。”   皇上的病情并不稳定。   宋墨朝他明了地笑了笑,道:“有劳公公了。”塞了两个封红给他。   “不客气,不客气!”崔义俊还真没和宋墨客气,收了封红,掏出个瘪瘪的荷包递给了宋墨,“世子爷,过两天就是您大喜的日子,奴婢还要侍候主子,只怕没空去道贺了,这是奴婢的一点心意,还请世子爷不要嫌弃。”   马友明强忍着才没有露出不屑的表情来。   宋墨却是面色如常,笑着接了荷包,说着些“若是得空,一定要去喝杯喜酒”的话,顾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远远地就喊着“天赐哥”。   崔义俊一看是顾玉这个混世魔王,脸色微变,匆匆地给顾玉行了个礼,领着两个小内侍一溜烟地跑了。   顾玉奇道:“这个崔便宜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好事?怎么见着我就跑?”   崔义俊喜欢占小便宜,勋贵世家的子弟都知道,大家私底下都喜欢喊他“崔便宜”。   宋墨息事宁人地将荷包塞进了衣袖,问顾玉:“皇后娘娘准你出宫了吗?”   顾玉点头:“让我到时候和你一起回宫。”   宋墨吩咐顾玉和马友明打招呼。   顾玉不情不愿地喊了声“马大人”。   或许是因为在宫里,马友明要维持形象,或许是宋墨之前的话让他有些心不在焉,他这次倒没有捉弄顾玉,笑着朝顾玉微微颔首,很是客气。   顾玉心中有事,懒得理会马友明,拉着宋墨出了宫。   英国公府的马车早得了信,在宫门外候着。   顾玉率先跳上了马车,等宋墨坐定,他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翻墙听到的事告诉了宋墨。   窦昭,竟然还放印子钱!   难怪那陈曲水对庙堂之事那么熟悉了,想必和那些低层的官员来往甚密。   窦昭,为什么要这样?   还有那个日盛银楼,她为什么不看好它的前景?宁愿不要五万两银子的私房钱,也执意要窦七老爷退股呢?   这一刻,宋墨突然想见到窦昭,把心中的困惑都问个清楚,哪里还顾得上和顾玉说什么,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堵在顾玉胸口的大石头落了地,他如释重负,想着这件事宋墨肯定会拿个主意的,也不管宋墨怎样行事了,跟着宋墨回了英国公府。   宋墨的伯父宋茂春、叔叔宋逢春和宋同春,正和宋宜春说说笑笑地议着明天催妆的事,听说宋墨回来了,宋茂春对宋宜春道:“天赐肯定也有些朋友,除了钦儿和铎儿,不如让天赐请几个朋友跟着一起去催妆,这样也热闹些。”   好像驱逐宋墨出族的事从来都不曾发生过似的,语气十分的亲昵。   宋逢春听着有些不高兴了,道:“我们均儿今年也不小了,正好和诸位兄长一起去长长见识,不如让他也跟着一起去催妆吧?”   英国公府办喜事,京都的王公大臣都会来道贺,正是让小字辈们在那些大人们面前露露脸、混个脸熟的时候,凭什么单单把他的儿子落下?老大已经讨了二哥不少好处了!   宋茂春也打得是同样的主意,他笑道:“均儿年纪还小……”   这种老生常谈,宋宜春根本不想听,他觉得宋茂春的主意不错,正好让大家看看,他们父子并无什么不和之事。   他吩咐吕正:“请世子过来说话。”   吕正应声而去,不一会,又折了回来,禀道:“世子爷说,顾公子正在府上做客,他一时走不开,等顾公子走了,他立刻来见您。”      第二百三十六章 约定      宋宜春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那顾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少说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宋家晃悠,用得着对他这样客气吗?   他算哪门子客人!   可当着宋茂春等人,宋宜春不能发作。   若是和宋墨顶了真,宋墨坚持不来见他,他难道还能把他绑了来不成?   那时候就更没脸了!   宋茂春几人自然也看出来了,他们都没有想到宋墨会这样的强势,宋茂春更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既然天赐有客人,那就等客人走了再说。”然后转移话题,说起其他的事来,“英国公府有好些年没有办喜事了,我看这‘四到底’席,就请了春芳斋的人来办好了。上次会昌伯家世子娶媳妇的时候,就是请的春芳斋,大家都说好……”   “四到底”席,是指在客人上桌之前,先罢上四种鲜果或面鲜之类的点心,让客人看的;待客人上了席,立刻将摆放的点心撤下,重新摆上四样干果、四样点心、四样鲜果、四样冷菜,这是大户人家办喜事才有的。而且越是大户人家,为了显示自家的富足和气派,越是讲究这“四到底”席。   宋同春忙接口道:“我也觉得请外面的人来置办好,上次东平伯家娶媳妇,也是请外面的人做的‘四到底’席——现在京都时兴这个!”   话题就转到了宋墨婚礼的酒席上面去了,总算是把这件事给圆了过去。   顾玉却问宋墨:“你不去见伯父,能行吗?”   “有什么不能行的?”宋墨由贴身的小厮服侍着换了件衣裳,笑道,“你难道不是客人吗?”   顾玉呵呵地笑,但很快又皱了眉头,吞吞吐吐地道:“天赐哥,我,我问过姨母了,你成亲,赏些什么给你,姨母说,皇上还没有好利索,这个时候,不合适……”   “皇后娘娘的顾虑是对的。”宋墨想到皇上犯病时的情景,也心有余悸,正色地叮嘱顾玉,“你这些日子也要收敛些,小心让御史弹劾——你今年都十五了,到了该当差的年纪,要是太闹腾,皇后娘娘也不好帮着你说话,你弟弟只比你小三岁,你多耽搁一年,他就多一年的机会。你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了。”   这是肺腑之言。   顾玉不禁动容。   宋墨拿了本法帖丢给顾玉:“我们又不用参加科举,学问好坏不能考量,可这字写得好不好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而且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都喜好书法,你把字练好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又道,“你也不要明日复明日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每天给我写三千个字。”然后不由分说,喊了武夷进来服侍顾玉练字。   顾玉乖乖受教,坐下来练字。   宋墨在旁边看了一会,见他很认真,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我出去一会,马上就回来,你好生地在家里练字,我回来的时候你要把今天的三千个字写完才行!”   顾玉愕然,抬头想要问宋墨去哪里,宋墨已经出了宴息室。   ※※※※※   虽然已是黄昏,但静安寺胡同的窦宅却十分的热闹,仆妇们人人脸上带着笑,穿梭如织,或帮着挂贴了双喜的大红灯笼,或帮着扶梯子,或拿着帕子擦拭着座椅,或给茶几上的米兰系着红绳,一派喜气洋洋。   王映雪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外面繁忙喜庆的景象,不由冷冷地哼了一声,“啪”地一声关了窗扇,恨恨地说了句:“也不过如此!”   胡嬷嬷低头做着针线,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知道王映雪为何怒火中烧。   当初五小姐顶着四小姐的名头嫁到济宁侯府之后,四小姐把她的陪嫁都要了回来,也不知道高升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其中还包括了二太夫人、五太太和六太太等窦家女眷给四小姐的添箱。当时周妈妈问了一句,立刻被素兰顶了回去:“添箱不是陪嫁吗?既然添箱是陪嫁,自然是要搬回去的。”   周妈妈无话可说,只好看着素兰指挥丫鬟婆子把东西给搬了回来,锁进了四小姐的库房。   而五小姐既然成了礼,二太夫人和五太太等女眷若是讲究些,应该补上一份添箱给五小姐才是。可大家都装聋作哑,没有一个人提这件事,七老爷又正在气头上,七太太又被禁足,五小姐是新娘子,难道还能自己要不成?这件事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了。   谁曾想这次四小姐出嫁,二太夫人和五太太等女眷竟然又送了份添箱礼过来。而且比上次送的还要贵重,这怎么能不让七太太怒气难平?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   七老爷铁了心要把七太太拘在这里,七太太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素兰笑眯眯地把那些东西收进了库房。   王映雪问胡嬷嬷:“五小姐什么时候过来?”   “说是明天一早过来。”胡嬷嬷道,“七老爷专程让高升去了趟济宁侯府。”   王映雪忍不住抱怨道:“他就是怕明姐儿不到吗?明姐儿现在已经是济宁侯府的侯夫人了,家里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她去决断,就算是来得晚了些,又有什么打紧的?何况她们姐妹以后都在京都,有的是机会见面,用得着急于这一时吗?”   胡嬷嬷怎好评论。   窦昭却避开了仆妇,和宋墨在后花园太湖石山房说话。   夕阳照耀着宋墨挺拔的身姿,柔和了他的身影,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优雅。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笑着问窦昭。   窦昭望着眼前如约前来的男孩子。   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晚风吹来,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榆夹香,他显然是听说她要见他,洗漱了一番就匆匆赶了过来。   这让她有种被尊重、被珍视的感觉。   女人终其一生,所求的不就是如此吗?   窦昭失笑。   眼角的余光瞥见夕阳刚刚落山的天空。   桔红色的晚霞,仿佛燃烧的火焰,扑天盖地地涌动在云层里,好像要抓住最后的机会,纵然明知最后仍会被黑暗吞噬,也要尽其所能地肆意燃烧,把这大地渲染成自己的颜色。   窦昭突然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上一世,她早就厌倦了汲汲营营只为生存而生活的态度,所以重生后,她极力地避免重蹈覆辙,甚至是选择了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她的生命里也出现了上一次没有出现的人和事,好像一切都朝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在发展。   可现在平心静气地仔细想想,实际上她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   没有了继母的威胁,却有东窦在一旁虎视眈眈;没有了魏廷瑜,却有何煜、纪咏甚至是宋墨;没有了济宁侯府的劳心劳力,却将面对窦家几房的纷争……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只是想着怎样避免让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却从不曾认真地思索,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   她想见宋墨。   可直到她见到宋墨的那一瞬间,她还没有想好自己要跟宋墨说些什么。   或者,在她的心底,隐隐希望由宋墨来选择。   这样,以后有什么不顺心的时候,她就可以安慰自己,自己当初也曾努力过,不过是时不我待罢了。   说到底,她还是前世那个懦弱的,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努力地笑着面对困苦的小姑娘!   她,从来不曾长大。   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心若不自由,到哪里都是一样!   窦昭上前一步,走出了山房,迎着晚霞,和宋墨并肩而立。   “宋砚堂,”她侧过头去,笑望着宋墨,金色的夕阳让他的目光显得加更温暖,“我想跟你说,我恐怕不是个好妻子……”她抿了嘴笑,笑容比那燃烧的云层还要耀眼,有种海阔天空的豁达,“但我会努力,做你的好伙伴的。”   发生了什么事,宋墨并不知道。   他却能感觉到。   从前的窦昭,好像一颗宝石,虽然熠熠生辉,让人惊艳,却总觉得过于镇定从容,掩饰了她的光芒。可这一刻,她却如同在火中淬炼过一般,闪烁出咄咄逼人的光彩,明亮,璀璨,美得惊心动魄!   宋墨凝视着窦昭,嘴角轻轻漾起一丝笑意,然后慢慢地,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弥漫在他的眼底,流淌在他的心田……   “好!”他听见自己清楚地回答窦昭,语气里透着不容错识的雀跃。   ※※※※※   宋墨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静安寺胡同,回到了英国公府。   顾玉还只写了三分之一的字。   他不由抱怨:“天赐哥,您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宋墨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身吩咐陈核:“把严先生、廖先生、夏琏、朱义诚几个都请到书房来。”   陈核应声而去。   宋墨换了身衣裳,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喝了口热茶,表情中略带着几分舒畅。   顾玉见这阵势,哪里还坐得住?丢下没有写完的字,一屁股坐到了宋墨的对面:“天赐哥,是什么茶?这么好喝?”   宋墨让人给顾玉沏了一杯,道:“还不快去写字!”   顾玉嘻嘻笑,坐在那里不动,呷了口茶,自顾自地皱着眉头道:“这不就是我上个月从宫里给你顺来的毛尖吗?”   宋墨顺势敲了他一下,笑道:“喝茶要讲意境的,像你这样,牛嚼牡丹,喝什么都一样!”   他的话音刚落,严朝卿几个走了进来。   宋墨打住了话题,等严朝卿几个坐下,小厮上了茶,这才笑道:“明天就是催妆的日子,我想和几位商量商量,看找谁帮着催妆好?”      第二百三十七章 过问      大户人家办红白事,最难处理的是亲疏关系。姑爷、舅爷坐上席,那这上峰、同僚又坐哪里呢?所以除了必须请几个信得过的人成立账房之外,还要请几个善于应酬,熟知红白事礼仪的人成立一个礼房,主持、安排、打点红白事期间的礼仪性事务。否则得罪了人可能还不知道,甚至到了临要坐席了,受了怠慢的姑爷、舅爷拂袖而去,好好的一桩喜事,变成了一桩闹剧!   更何况像英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来宾不是王公就是贵戚,事先不商量好怎么行事,怠慢了哪位来宾可就比姑爷、舅爷拂袖而去更麻烦。   像马友明,就因为接到的喜帖的时间比较仓促,就觉得受了怠慢而心生不悦。   严朝卿听了宋墨的话,不由得精神一振。   自宋窦两家结亲以来,这还是宋墨第一次过问自己的婚事。   按道理,这桩婚事是宋墨处心积虑谋来的,他又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应该很关心婚礼的事才是。可他表现得却有点漫不经心,这种漫不经心,还不是为了麻痹英国公的那种外松内紧,而是诸事都听任英国公的安排,真正地放任英国公当家作主。   严朝卿感觉到窦昭和宋墨两人之间多半发生了些什么不愉快的事。   从前他觉得宋墨和窦昭交往太频繁了并没有什么好处,一是因为窦昭当时和魏廷瑜有婚约,二来是宋墨对窦昭的关心已超越一般的人,他怕宋墨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有失德行的事来。现在窦昭和魏廷瑜解除了婚约,宋墨又到了适婚的年纪,而且以窦昭的能力,完全可以主持中馈,他觉得没有比窦昭更适合宋墨的女子了。   严朝卿既担心宋宜春发现自己上了当,中途生变,又怕宋墨和窦昭两人因误会而劳燕分飞,想抽空和宋墨说说,却偏偏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患得患失,这些日子都没有睡个好觉。   此时宋墨一扫往日的漠不关心,恢复了从前运筹帷幄的冷静自制,他怎能不高兴?   看样子,两人之间已是柳暗花明了!   严朝卿松了口气,笑道:“世子爷可有什么主意?”   宋墨就道:“婚礼都要请些什么人帮忙?”   严朝卿就细细地解释了一番什么是全福人,什么是娶亲老爷,什么是傧相。   宋墨听得很认真,等严朝卿说完之后,他把遇见马友明的事告诉了严朝卿等人,然后问道:“父亲请了谁做全福人?”   严朝卿把宋墨婚礼的诸事都交给了廖碧峰。   廖碧峰闻言忙道:“请的是长兴侯夫人。”   宋墨微微蹙眉。   长兴侯夫人虽然身份尊贵,但是没有公公,称不上全福之人。   他想了想,道:“全福人,就请陆舅爷那边的大奶奶。礼房的不用管了,父亲不会自乱阵脚的。娶亲老爷就请马友明、董其、沈青、汪清淮、张续明、陆湛、顾玉,”他说着,语气微顿,“再叫上天恩好了。提金银水壶的,请陆湛的长子陆圭,傧相的请汪清淮的夫人和张续明的夫人好了。”   三下两下决定了仪程。   廖碧峰倒吸了口凉气。   陆湛是陆复礼的长孙,请陆湛的妻子做全福人、儿子提金银水壶还说得过去,毕竟陆家是国公爷的外家,而陆家又是几代同堂,大奶奶更是儿女双全,素有贤名。可这娶亲老爷,全是显贵之后不说,其中世子就有三位,傧相汪清淮的夫人是超一品的外命妇,张续明的夫人更是宁德长公主的外孙女……这阵容,直逼皇子娶亲了!不,就是皇子娶亲也没有这么隆重的。   他不由擦了擦额头的汗。   看样子,世子对未来的世子夫人不是一般的重视啊!   严朝卿却神色复杂地瞥了宋墨一眼。   世子爷,长大了!   知道夫妻一体,知道窦昭的尊荣就是他体面,他的体面,才能成就窦昭的荣耀。   夫人的在天之灵看见了,应该也可以安心了。   想到这里,严朝卿心中一酸,眼眶不由一湿。   顾玉的脸色却很难看。   自己不是说了吗,那个窦家四小姐并非良配,天赐哥为什么不听他的?为了给她做面子,竟然连和董其的恩怨都暂时放到了一边,天赐哥也太……太把这个窦家四小姐当回事了吧!   那个窦家四小姐到底知道不知道天赐哥为她做了些什么啊?   想到这些,他就替宋墨委屈,忍不住道:“天赐哥,我们还是别请董其了。他这个人阴险狡猾,自己没本事,却处处看你不顺眼……”   宋墨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那董其不是常常标榜自己对我很敬佩吗?这次就请他来帮着跑跑腿好了。这么多人看着,想必他不会自食其言的。那些迎娶途中的事,反正有汪大海在,出不了什么岔子。”   至于董其心里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   宋墨一说,顾玉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能寒碜寒碜董其,让他给宋墨锦上添花,顾玉立刻高兴起来,挤眉弄眼地道:“我去给董其送请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宋墨见转移了顾玉的视线,微微一笑,请严朝卿给马友明几位写请帖。   廖碧峰则去了礼房,把宋墨请的人告诉礼房的人知晓。   严朝卿呵呵地笑,先写好了给董其的请帖,交给了顾玉。   顾玉兴冲冲地出了英国公府。   望着外面黑漆漆的胡同,他顿时有些后悔。   自己应该再和天赐哥说说的。   旋即又想,如果天赐哥娶的不是窦家四小姐,这样豪华热闹的婚礼,该多有意思啊!   顾玉叹气,连可以捉弄董其的喜悦都少了几分。   ※※※※※   明天就是催妆的日子,礼房早就把婚礼的相关事宜都准备好了,突然接到廖碧峰递过来的话,说宋墨已请了几位至交好友帮着娶亲,把从前的安排全部都推翻了,礼房立刻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自有机灵的拿了廖碧峰写的单子去见英国公。   宋宜春等人还没有散,正由丫鬟、婆子服侍着吃夜宵。   宋茂春、宋逢春和宋同春都笑眯眯地奉承着宋宜春——通过一番讨价还价,宋茂春和宋同春两人的老婆得了傧相之职,宋逢春的儿子得到了提金银水壶的差事,好处共沾,大家都很满意。   听到管事的禀告,宋茂春等人一片嘘声。   宋家的人,除了宋翰,宋墨竟然一个也不用!   这分明是在打宋宜春的脸嘛!   宋宜春半个饺子噎在了喉咙里,脸色涨得通红,若不是陪坐在旁边的陶器重发现得早,朝着他的背心就是一掌,他只怕当场就闭过气去。   “这个孽障!”他一边咳着,一边骂着宋墨。   陶器重忙朝着那管事使了个眼色,递了杯茶过去,让宋宜春顺顺气,宋宜春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陶器重这才温声劝道:“世子爷请的人除了陆舅爷,都是有官身的,其中三位,还是世子,国公爷不宜和世子爷对着来,这样一来,就会把世子爷请的人全都得罪了。而且世子爷还可以说是您的意思。您想想,这京都一共有几家到如今还声威煊赫的勋贵之家?还请国公爷三思!”   宋宜春的脸涨得有些发紫起来,不甘地道:“难道就由着那孽障胡来不成?长兴侯府那边,我怎么交待?”语气却有些软了下去。   宋茂春和宋同春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陶器重道:“还好外亲里只有一个长兴侯,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行了。我就是担心,世子爷一下子请了这么多声名显赫之人,而且向来对世子爷不怎么服气的董其也在其中……”   这哪里是在娶亲,这分明是在向他示威!   宋宜春暴跳如雷。   可除了暴跳如雷,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正如陶器重所说,他要是拒绝了宋墨的要求,他就把这单子上的人全都得罪光了,到时候他岂不是成了个万人嫌!   那管事是成了精的人物,一看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了,不声不响地回了礼房,吩咐礼房的人照单子行事。   陶器重连夜赶往长兴侯府,向长兴侯夫人赔礼。   宋宜春却像有块大石头压在心上,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不是骂丫鬟就是踢小厮,一直折腾到天亮。直到他安排来催妆的人全都到了,一夜未眠的陶器重挨着个儿地陪礼,借口是董其等人非要来凑热闹,宋宜春推脱不过,只得答应下来等等,费尽口舌地解释了一番,又请了那些人去花厅里坐席,送上谢礼,这才把那些人安抚好了,宋宜春这才起床梳洗了一番,无精打采地出现在了厅堂。   汪清淮等人早已经到了,正由宋墨和严朝卿陪着喝茶。   金灿灿的五梁冠、六梁冠,大红色的官服,五彩斑斓的补子,把个花厅映得金碧辉煌,让一脚踏进门的宋宜春不由得眼角微抽,脸色一沉。   “父亲!”宋墨微笑着起身向宋宜春行礼,从容优雅,丰姿无双。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却一肚子坏水,把他压得抬不起头来!   宋宜春愤恨不已,眼看着汪清淮等人纷纷上前跟他打招呼,他又不得不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和汪清淮等人寒暄。   然后宋宜春发现,这群人里独独少了董其。   宋宜春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宋墨啊宋墨,你还太嫩了点!   那董其是什么人?   广恩伯精心培养的继承人。   他岂会随随便便地给人做面子?   好事成双!   七个人,要么添一个人,要么减一个人。   添一个人,眼看着就到了吉时,你昨天不是硬气得很,我的人一个不要吗?我今天也没有人给你的。   减一个,你昨天连夜把这些人请来,我看你减谁好?   一时间,宋宜春露出春风和煦的笑容。      第二百三十八章 催妆      宋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从进了花厅之后,就一直没有吭声的宋翰身上。   宋翰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哥哥,见宋墨朝他望过来,他顿时眼圈一红,可怜兮兮地喊了声“哥哥”,然后畏惧地瞥了眼正满脸笑容和陆湛说着话的宋宜春,仿佛在说,不是我不想念哥哥,而是害怕被父亲责罚,才不得不和哥哥疏远的。   宋墨眼神微黯。   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竟然长成了这样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三岁的时候,受了委屈就眼泪汪汪,会让人觉得可爱;十岁的时候,受了委屈就眼泪汪汪,会让人觉得单纯;可现在,他已经十三岁了……   他上次见到宋翰,还是春节祭祖的时候。   那时候宋翰还只齐自己的胸口。   不过大半年没见,宋翰的身高已经窜至自己的肩膀,好像比自己十三岁的时候还要高一点。只是瘦得厉害,面色又青又白,像缺吃少穿似的,精神也不大好。   夹在自己和父亲之间,想必他也很难受。   宋墨不再看宋翰。   有时候,太过关心,也是一剂毒药。   不如就这样远远地看着,有事的时候伸把援助之手,恐怕对他更好。   宋墨笑着走到了父亲的身边。   那笑容,温和而明媚,看不出一丝的阴霾。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广恩伯世子爷到了!”   宋宜春一愣,朝宋墨望去。   宋墨神色依旧,连那笑容都没有多露一点,如同戴着个完美无缺的面具,就算你知道有假,可也找不出任何的错来。   他不由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   一身大红色官服的董其已笑着走了进来。   “抱歉,抱歉!”他向屋里的人团团抱拳,“兄弟们,我来晚了!新提携了个赶车的,谁知道他却不识抬举,事先不做功课,等我上了马车也不作声,转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地方,我才知道他不认识路。要不是我把他一脚给踢了下去,又当场悬赏十两银子雇了个会赶车的,只怕现在还在安定门大街上转悠呢!”他说着,笑着和宋墨啧啧道:“宋大,你们家可真大,占了整整一条胡同,也不怪我的马车夫连门都没有找到。”   是吗?   汪清淮等人但笑不语。   只有顾玉,阴阳怪气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在哪个旮旯胡同里转悠呢?原来是在安定门大街上。不过,你的脾气可真好,只是一脚把那马车夫踹了下去,要是我,几马鞭抽死了完事。广恩伯家还是门风纯厚啊!”   董其呵呵地笑,却目闪寒光,心里狠不得把那宋墨咬一口。   拿了自己做碗面子,也不怕架不住,没这个福气!   可恨自己还不能不来,不然以后同在金吾卫当差,同僚们问起来,还以为是他拿乔,白白成全了宋墨宽怀大度的好名声。   他上前给宋宜春行了个礼,笑道,“家父知道我来世叔家吃喜酒,特意嘱咐我带了份贺礼过来。还说,世叔忙完了砚堂的婚事,不妨到家里去喝杯茶。父亲直到今日还珍藏着当年世叔送的金桂酒呢!”   宋宜春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客气地道:“替我多谢你父亲了。”然后转过头去问陶器重,“离吉时还有多久?”一句多的应酬都没有。   宋墨目光微凝。   他知道宋家和董家有些过结,但具体是什么过结,又是怎样结下的怨,却从不曾听人说过。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他们这些世家的交情也一样。他又觉得只要自己够强悍,董家就拿他没办法。若是自己没能力支应起这个门户,就算是把脸伸给董家打,董家也未必会放过宋家。一切用实力说话,因而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父亲是个看重名声的,所以才会站在这里和他的朋友寒暄。广恩伯让董其带了这样一通话给父亲,已给了父亲台阶下,按道理,父亲应该顺势而下,和董家了结了这桩恩怨才是上策,可看父亲的样子,却是铁了心不准备和广恩伯打交道,怨气很重。   难道是自己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宋墨又想到广恩伯好像和大舅也有点罅隙。   他不由看了董其一眼。   董其的神色很平静,显然父亲的态度在他的意料之中。   看来自己应该派人好好打听打听这件事了!   他正思忖着,陶器重去看了看漏钟,笑着回来禀道:“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吉时。”   汪清淮闻言知雅,笑着对沈青等人道:“那我们就一起过去吧?”   沈青难得有这样出风头的机会,特意穿了件刻丝的飞鱼服,金光灿灿,像块活动的锦缎。   他闻言跃跃欲试,催着众人:“可别误了宋大的吉时!”率先出了花厅。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静安寺胡同去了。   官服有时候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路上的行人皆伫足观看,发出羡慕的赞叹声。   沈青不免得意洋洋,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他左右瞧了瞧,和他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就只有顾玉和宋翰了。   顾玉……向来和他不对盘,就不用考虑了。   他小声问着宋翰:“你定亲了没有?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也来帮你接亲好了!你觉得如何?”   宋翰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木然地点了点头。   沈青有些不高兴。   心想宋大那么牛的人都遇到自己都是和和气气的,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竟然敢对自己爱理不理的。   果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一时间也没有了和宋翰说话的兴致,转头和张续明嘀咕起家长里短来。   不过三刻钟的功夫,他们就到了静安寺胡同口。   早就守在那里的高兴带着几个小厮噼里啪啦地放起鞭炮来。   引来了无数的人看热闹。   宋家那摆放着整猪、整羊的大红漆金催妆盒子,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迎着震天响的鞭炮声和漫天飞舞的红色鞭炮屑被抬进了窦家的大门。   窦家的礼房唱礼,高升指挥着小厮们收拾着宋家送来的催妆盒子。   汪清淮等人则由窦家司礼的人领着,给站在正房台阶上的窦世英行礼。   窦世英望着这些身份显赫,或穿着超一品御赐蟒服,或穿着正三品武将衣饰来催妆的年轻人,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以女婿身份陪着窦世英一起站在台阶上的魏廷瑜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却有些发呆。   这些人怎么聚到了一起?   直到汪清淮等人过来拜见窦世英,魏廷瑜这才回过神来,朝着汪清淮喊了声“汪大哥”,奇道:“怎么是您们来催的妆?”   “宋老大发了话,我们能不来吗?”沈青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享受着窦家仆妇们那又敬又畏又羡的眼神,抢在了汪清淮之前答道,随后又露出诧异的神色,“你,你怎么在这里?”他困惑地望了眼魏廷瑜身边的窦世英。   汪清淮却是知道魏廷瑜和窦家关系的,笑道:“济宁侯是窦家的二女婿。”   “哎哟,”沈青的眼睛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那岂不和宋大做了连襟。”说到这里,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地大喝道,“佩瑾,你从前以后得尊宋大为哥哥!”   窦家观礼的来宾和仆妇们都望了过来,甚至有不明白的人当场就低声打听起原因来。   魏廷瑜脸色通红,眉宇间闪过一丝愧色。   大家只当是他年长,以后却要尊称宋墨做兄长,不好意思,并没有在意,只有沈青,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笑道:“偏偏宋大身份比你还要显赫,不然以你的爵位,窦家四小姐若是嫁的又是个普通人,倒可以压着名份和窦家的大姑爷各论各的,谁知道你却遇到了宋大。佩瑾,你太倒霉了!”   汪清淮考虑到窦世英在场,忙拉了沈青一把,歉意地向窦世英揖了揖,道:“我们和济宁侯都很熟悉,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还请世叔不要放在心上!”   今天是送妆的好日子,窦世英当然不会和这帮年轻人计较。   何况这个沈青的话也有道理。   大家现在都知道他给窦昭找了门好亲事了吧?   他笑着吩咐高升请汪清淮等人去花厅坐席,以示答谢。   汪清淮生怕沈青再节外生枝,拉着沈青就走。   而奉了王映雪之命出来打探消息的小丫鬟见状,一溜烟地跑回了后罩房。   回娘家参加窦昭婚礼的窦明没有和五太太等人坐在一起,却待在母亲王映雪的后罩房里。   看见母亲焦急不安地等着小丫鬟来回话,她不禁道:“娘,英国公府派什么人来催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您不要总拿姐姐和我比了!以后我和姐姐各过各的,她就是再好,与我也无关。您就别转了,转得我眼都花了!”   王映雪觉得女儿这样又是要面子又不放不下的,最容易吃亏了。   她毫不客气地道:“既然如此,那你坐在我这里听什么?我吩咐小丫鬟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啊?”   “您……”窦明又气又恼,咬着牙不说话。   王映雪就道:“别把书上学到的那一套拿到这里来用。我当年就是太把你爹爹当回事了,事事都顾忌着名声,怕被你爹嫌弃,才会心慈手软的。要不然,哪里轮得到你姐姐在家里耀武扬威?就这样,现在我还不是顺顺利利地把你嫁到了济宁侯府?!”   窦明没有说话。   心里却道:可你的下半生也完了!连基本的体面都没了!人活在世上,别人都不把你当回事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值得吗?      第二百三十九章 嫁妆      王映雪见女儿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教训她道:“你怎么也不用脑子想想?英国公府用什么样的仪式迎娶窦昭,进门就会怎么对待窦昭——这女儿在婆家被不被婆家,在娘家的地位就会截然不同。被婆家看重得的女儿,才能在关键的时候帮衬娘家;不被婆家看重的女儿,只有娘家帮婆家的份,没有婆家帮娘家的时候。   婚姻本为结两姓之好。你不能维系两姓之好,娘家的人还帮你做什么?   你那大姑子那么的厉害,你进门还没有一个月,她就怂恿着你婆婆让你主持中馈,而账面上又没有多少银子,她分明就是要诈你的陪嫁使。没有娘家的帮衬,你斗得过你大姑子吗?你难道准备就这样认输,然后任你大姑子予取予求不成?”   窦明不由道:“那您说怎么办好?”   她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母亲,想让母亲帮她出个主意的。   “我现在不是被禁足了吗?”王映雪冷笑道:“你就去找你五伯母,当着众亲戚的面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问她该怎么办?”   “可她要是让我就接手主持中馈呢?”窦明很是意外,“她们只要名声,哪里管我过得好不好?”   王映雪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把久被窦家人洗脑,而和自己日渐疏远的女儿拉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不然她可就真没有出头之日了!   “你傻啊!”王映雪道,“你就照你五伯母的话去做好了!不过你要记住了,你以后要常去槐树胡同向你五伯母请教治家之道。你去的时候,反反复复地都穿那几件衣裳,打发起下人来,也要显得畏畏缩缩的……”   窦明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过来。   她不禁若有所思。   王映雪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不一会,那小丫鬟来回话。   她鹦鹉学舌的一通话让王映雪和窦明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王映雪更是失态地站了起来,“侯爷要喊四姑爷做哥哥?”   小丫鬟有点木讷,要不然,也不会被管事的打发来服侍王映雪了。   她点着头,很认真地道:“那位沈世子是这么说的,还说侯爷倒霉,遇到了四姑爷,要不然,就可以压着四姑爷各论各的了。老爷听了,还笑了起来。还有老爷的几个同僚,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王映雪的心里顿时像泼了油似的。   “蠢货!”她狠狠地瞪了那小丫鬟一眼,“谁让你说得这么详细了?”   小丫鬟委屈地低下了头。   不是您说的,让我一五一十,把看到的、听到的全都详细地告诉您吗?   窦明也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她问那小丫鬟:“沈世子说这样的时候,侯爷怎么说?”   小丫鬟小声道:“侯爷没有做声。”   也就是说,魏廷瑜也承认了。   母女二人都没有做声,脸色很难看。   胡嬷嬷见状想打个圆场,笑道:“你这小丫鬟,尽胡说!四姑爷来接亲,除了胞弟和表哥,其他的人不是世子就是什么副将的?又不是卖大白菜,顺手就是一颗,哪来的这么多世子和副将?你是不是听错了?”   谁知道那小丫鬟却听不懂胡嬷嬷的话,忙辩道:“不是我说的,是侯爷向老爷引荐的时候这么说的。而且他们不是穿着飞鱼服就是穿着蟒服,可威风了!一路上大家都在偷看!小红姐还说,要是有人敢冒穿这些衣服,是要杀头的。可见都是真的了!”   王映雪和窦明的脸色阴得可以滴雨。   胡嬷嬷也绷不住了,喝斥那小丫鬟:“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小丫鬟被吓得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了。   窦明顿觉无趣,对那小丫鬟挥了挥手:“你退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飞快地跑了。   王映雪也从打击中恢复过来,问窦明:“世子的身份怎么会比侯爷显赫?”   窦明忍不住道:“您既然把我嫁到了济宁侯府,难道就没有打听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映雪有些不自在,道:“我没有想到你姐姐会嫁个什么世子。凭她的条件,最多也就是嫁个寒门小户的读书人家,说不定你父亲脑子一热,还会把她留在家里招婿……”   窦明不由气结。   只好把公卿之家的关系跟王映雪说了一遍。   王映雪有些傻眼:“也就是说,他们全凭皇上的恩典过日子了?”   窦明点了点头,道:“所以大家都参加秋围,想凭着秋围一举成名,得到皇上的青睐,以后就可以平步青云了!”   王映雪立刻来了精神,道:“这也就是和士子要参加科举一样。既然有个谋出身的路子,就不怕!侯爷的弓马骑射都是很好的,大不了让你五伯父想个办法,帮侯爷在皇上面前露露脸,谋个出身。”说到这里,她再次叮嘱女儿,“你要多去槐树胡同走动走动才是。特别是你十堂嫂蔡氏,她娘家如此的贪婪,可见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妨从她那里下手。”   窦明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而她的十堂哥窦济昌此时却在花厅陪着宋家来催妆的那些人饮酒。   他相貌英俊,气质儒雅,谈吐风趣,很容易就获得了汪清淮等人的好感。   马友明笑着和身边的张续明道:“窦家的人都有一副好相貌,那窦家四小姐长得肯定也不懒!砚堂倒是个有福的。”   张续明呵呵笑着没有做声。   一直支着耳朵听的顾玉则在心里暗腹。   长得漂亮有什么用?   这位窦家的四小姐厉害着呢!   连印子钱都敢放!   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祸害天赐哥呢?   倒是在一旁的陆湛闻言笑道:“窦家四小姐应该长得不错——当初窦阁老在吏部选铨的时候,吏部就评价窦阁老‘仪姿丰俊’!”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对面坐着的沈青就发出一阵惊呼:“窦家竟然上了芙蓉燕窝、鸡茸鱼翅、扒熊掌这些东西……”   宋家来催妆的几个人面色如锅底。   窦济昌等人却笑容明亮。   董其更是如坐针毡。   想着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丢脸过,不就是几个珍肴吗,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的?   他恨不得一巴掌扇在沈青这个暴发户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就狠狠瞪了眼沈青。   沈青话音刚落,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待看到大家的表情时,更是一阵缩瑟,小声地辩道:“我不是没吃过,是没想到窦家嫁女儿会这么大的手笔……”   真是越描越黑!   汪清淮忙对窦济昌笑道:“这几年很少有人家会做这正宗的‘燕翅席’了!”   窦济昌很有风度地笑道:“请的是醉仙楼的师傅,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大家尝尝,看和平时有什么不同?若是做得不好,正好有个由头扣他们的工钱!”   汪清淮和马友明等人哈哈大笑,把这一茬给揭了过去。   可到底是被沈青泄了气,等妆的时候,他们倒也收敛了几分。   ※※※※※   下午酉时,窦昭的嫁妆出了窦家的大门。   头一抬是尺高的檀香木寿禄福三翁,接下来是各式的金银锡器、绫罗绸缎,大到樟木雕花箱子,小到梳头用的黄杨木、湘妃竹、蜀竹做的梳子,应有尽有,对于富贵出身的汪清淮等人来说,不足为奇。   奇就奇在其中有一抬,是满满的两盒子银票,各用一对尺余长的赤金灵芝如意压着,看得人两眼发直。   “我靠!”马友明不由道,“还好这窦家四小姐是嫁去英国公府,这要是嫁到别人家,只怕这嫁妆前脚进门,后脚就有贼摸进去!”他说着,不由朝汪清淮感慨,“窦家的胆子可真大!”   沉稳的汪清淮也不禁有些变色。   他虽然在天天和银子打交道,可这一口气拿出一抬的银票……而且就这样赤裸裸地出现在陪嫁的队伍里,还是让他感觉到很震惊。   “最少有四万两银票!”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道,“一水儿全是十两一张的通德银楼的银票!窦家肯定是通德银楼屈指可数的大主顾,不然通德银楼不可能专门为了窦家印这么多十两一张的银票,这最少也得印几个月。”   汪清淮天天和钱打交道,对这些比较敏感。   通德银楼,是北直隶最大的银楼,是前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老字号,童叟无欺,实力雄厚。   能让通德银楼折腰……   沈青听着不由打了个寒颤,道:“不,不会吧?这么多的银子?怎么,怎么花得完?”随即天马行空地想道,“你说,我要是向宋大借点银子使使,他不会拒绝我啊?”   没有人理他。   顾玉阴着张脸。   窦家拿这么多银子嫁女儿,这个女儿肯定有问题!   董其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只知道,宋墨找了个十分有力的妻族,他和宋墨的差距,更远了。   张续明则想到宋墨请了自己的妻子做傧相,看样子,有些事自己得嘱咐妻子一声。   只有陆湛,笑容可掬。   看样子表叔在砚堂的婚事上还是用了心的。   他回去说给祖父听,祖父一定很高兴!   宋翰满脸的木然,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   窦世枢下了衙,原准备去赴个约的,临上轿,想到今天是窦昭送妆的日子,吩咐随从:“饭局你就帮我推了,我要去静安寺胡同看看。”   看样子阁老对四小姐还有些内疚啊!   随从连声应是,吩咐轿夫把窦世枢送到静安寺胡同。   可轿子走到静安寺的时候就进不去了。   随从满头大汗地解释:“遇到四小姐发妆了!”   窦世枢“嗯”了一声,撩了帘子看,就听见四周的人群嗡嗡地议论不停:“整整一抬银票!用四柄赤金如意压着,那如意,金灿灿的,有一尺多长,份量足足的,能把眼睛都要晃瞎了……那银票,张张都是一样的,没有十万两,也有五万两……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嫁女儿的!窦家不愧是当朝首富!”   直接把事情夸大了数倍。      第二百四十章 差错      窦世枢听了,差点跳起来。   他忙吩咐随从:“快去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随从不敢怠慢,不一会儿功夫,就擦着汗跑了回来,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窦世枢忍不住当着随从就发作起来:“老七这是要做什么?生怕人家不知道窦家有钱?陪嫁了整整一抬的银票,他当窦家是什么?暴发户?还是不知道稼穑的庸碌之辈?他就不怕被强盗盯上?他就不怕被御史弹骇?他这是炫富呢?还是在败家呢?”他越说越气,喝斥轿夫:“还不快去七老爷府上!”   随从们这才清醒过来,唯唯诺诺地应着,抬着窦世枢匆匆往窦世英家里去。   还好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了大半,不然他们只怕挤都挤不进去。   窦世枢坐在轿子里,心情很复杂。   世人多不知道窦氏分为东、西两窦。看见窦世英有钱,多半会觉得他比窦世英的官位更高,理应更有钱。而窦世英只是个清贫的翰林,有钱,自然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却是内阁大学士,他有钱,只怕是想说清楚也不容易!   皇上肯定会过问此事,他到时候该怎么说呢?   窦世枢不由抚了抚额。   也怪自己太大意了。   明明知道七弟有补偿寿姑的意思,也没有找个人留意一下。这么多银票,而且全是崭新的,通德银楼就是要印制,也要花好几个月的功夫,难道他之前早有准备?   那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难道他算准了会发生姐妹易嫁不成?   那当初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和纪家的协议呢?   他只觉得头大如斗,遇到窦世英,就毫不客气地把心中的疑问都问了出来。   事情却比窦世枢想像的简单多了。   “这些银票,是我原来为明姐儿准备的。”窦世英老老实实地道,“您也知道,寿姑得了西窦一半的产业,明姐儿和她相比,嫁妆太寒酸了。我就想,寿姑是个大度的孩子,我多给明姐儿准备点嫁妆,想必她不会说什么。谁知道明姐儿却代寿姑嫁到了济宁侯府……我不能因为寿姑向来宽宏大度就让她受委屈,要不然,谁还愿意让着别人?谁还愿意吃亏?这世上要是谁都不愿意退一步,还成什么样子了?!我就把原先给明姐儿准备的银票给了寿姑做陪嫁……”   话传到本就因为那一抬银票而有些目光发直的王映雪耳朵里,她当场就吐了口血,昏了过去。   窦明更是脸色煞白,望着屋里慌成一团的丫鬟、婆子,悄声走出了拘禁母亲的后罩房,找到了正在上房外面徘徊的魏廷瑜,神色怏怏地道:“侯爷,时辰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要回府了?不然母亲又该担心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走到哪里都好像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的。   魏廷瑜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哦”了一声,望了眼上房,这才转身要和窦明离开了正院。   窦明正担心魏廷瑜也听到了父亲的话,对她生出怨怼之心来,因而比平时更注意魏廷瑜的举动。见状不由笑道:“侯爷在看什么呢?”语气娇滴滴的,隐约带着几分讨好。   “没,没什么!”魏廷瑜有些不自然地答道,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笑着转移了话题,“你听说没有,沈青闹了个大笑话……”他把刚才发生在花厅里的事告诉窦明。   窦明认真地听着,好像非常感兴趣一样,问道:“沈青是什么人?”脚步却一缓,停在了刚才魏廷瑜站的位置,扭头望去。   魏廷瑜笑道:“他是已故沈皇后的侄儿。是外戚封的侯。皇上是个念旧的人,皇后娘娘又是个贤淑敦厚的,他们家才能平平安安地到现在……”   窦明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从她站的位置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窦昭居住的东厢房。   ※※※※※   事情一旦做好了决定,心就有了着落。以后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闯过去罢了。   窦昭睡了一个好觉。   早上起来,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她的情绪,也感染了周边的人。   素心和素兰收拾起东西来手脚都轻快了不少。   窦昭请了陈曲水和段公义、陈晓风过来说话。   “以后恐怕难得再回真定了。家中的护卫,还要烦请三位问一问,若是有愿意跟着到京都来的,就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了,等到十月份搬到京都来;若是想留在真定的,真定的崔姨奶奶那边也要有人照顾;若是另有打算的,也不强求,送份丰厚的程仪,算是答谢他们这几年的辛苦。”然后她很正式地邀请了陈曲水、段公义和陈晓风三人,“你们是我的主心骨,没有了你们,也就没有我的今天。虽说世子爷那边现在正乱着,可乱世出英豪,也是个机会。我希望三位能和我一起过去。”   陈曲水来之前就已猜到,窦昭这个时候把他们叫过来,不是请他们一起跟着去英国公府,就是商量着回真定的事。三个人虽然在路上的时候就已商量好了和窦昭共同进退,但都觉得能去英国公府更好,至少他们的上头没有那么多的“管头”,日子相对要好过些。至于说风险,这走路说不定还会无故跌一跤,干什么事没有风险?何况这风险向来是和富贵共存的。   此时自然有着得偿所愿的喜悦,纷纷表示愿意跟着窦昭去英国公府。   四个人就过去之后的一些细节商量了半天,眼看着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送嫁的舅母和六伯母及小尾巴赵璋如过来找窦昭说话,三个人这才起身告辞,神色间却都难掩兴奋。   窦昭出嫁,有些事自然要交待一番。   六伯母和舅母看见三个人都没有在意,赵璋如则趴在窦昭的肩膀上笑道:“看样子大家都觉得跟着去英国公府是件好事啊!”   舅母朝着赵璋如的脑袋轻轻地拍了一下,道:“这两天大家都忙着寿姑的事,你要是到处乱跑,小心我以后去哪里都不会再带着你了!”   赵璋如连声求饶,惹得从昨天起就忙着指挥仆妇装陪嫁盒子因而很是疲惫的舅母和六伯母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用过了午膳,六伯母问了问窦昭对新房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就带着素心一起去了英国公府交接嫁妆,布置新房。   舅母因是贵客,留在了静安寺胡同。   发了妆,五伯母带着窦家的一群女眷过来,却没有看见窦明。   窦昭也不想看见她,请了五伯母等人到厅堂里坐,素绢等人端了茶点招待她们,表现得既不亲近,也不冷淡,十分的客气,反而让人觉有些不自在。   十堂嫂蔡氏就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沈青的事,大家哈哈笑了一回,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素兰最喜欢赵璋如的豪爽,没有架子,悄声请教她:“您看我们要不要多带点鱼翅、燕窝、鲍鱼、竹荪之类的干货过去啊?上次我在济宁侯府的时候,看见他们家鸡丝拌粉皮都当成一碗压桌的冷荤……”   这话恰被冷落在旁的六堂嫂郭氏听见,她不由低低地“哎哟”了一声,悄声问素兰:“不是说济宁侯府是开国元勋吗?怎么侯爷成亲,酒席还这么简单?”   “就是的。”素兰小声嘀咕道,“我还特意跑去看了看,核桃粘、花生粘都做了四干果上了桌,更不要说是整条整条的鱼,整刀整刀的肉了,连个鱼唇、干贝都没有见着。”   郭氏也向来喜欢素兰的快言快语,就笑着点了点素兰的额头,嗔道:“就你眼神儿好!”   素兰抿了嘴嘻嘻地笑。   引起了五太太的注意。   她看着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蔡氏,笑着高声问郭氏:“和表小姐说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也说出来让我们笑笑!”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郭氏的身上。   郭氏被看得心里发慌,脸色绯红地喃喃道:“没,没说什么!”   真是个扶不上墙的!   五太太不由叹气。   赵璋如就决定寒碜寒碜五太太,笑道:“我们在说济宁侯府的酒宴,全是猪肉和鸡肉,连鱼和干货都没有。他们家真是小气!”又道,“我看明姐儿来喝喜酒,穿的好像也是从前陪嫁的衣服。这正是换季的时候,他们家不会连这个也省了吧?倒比我们家还不如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语凝。   五太太的贴身嬷嬷走进来,就显得响动很大了。   五太太不由得脸色一沉,道:“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那贴身的嬷嬷本就神色紧张,闻言就更加的慌乱了,口不择言地道:“五太太,不好了,不好了,七老爷给四小姐陪送了整整一抬银票做嫁妆……”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随后像炸了锅似,嗡嗡的议论起来。   也没有人顾得上去追究她的言词失当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五太太皱着眉,“你慢慢地说!”   那些银票,是窦世英早就准备好的,因怕被人知道被贼惦记上,德通银楼送来之后,就藏在高升的床底下,高升的媳妇因此好几天都没有下床,临到了发妆的时候才让人抬了出来,又临时加了抬药材,就这样凑足了一百二十六抬的嫁妆,抬出了窦家。   窦家的人没注意,宋家的人以为是怕被贼惦记,等到窦世枢质问窦世英,消息才像风似的立刻吹遍了静安寺胡同的每个犄角旮旯角落。   窦昭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向五太太等人告了声罪,疾步出了厅堂,自然也就没有看见五太太阴沉的目光,蔡氏若有所思的表情和赵璋如兴奋的眼神、郭氏满脸的羡慕。      第二百四十一章 子嗣      窦世枢、窦世横、窦世英三人鼎立而坐,沉默不语。   窦世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他一下子给了窦昭那么多的银票,会不会像五哥所说的,有人把主意打到窦昭的身上去?甚至是把窦昭绑架了?或者是若干年之后把窦昭的子女给绑架了?或者是故意引得窦昭的儿子学坏?   窦世横在窦世枢来之前就已经把窦世英教训了一顿,见窦世枢训斥得窦世英讷讷无言,不敢做声,他决定不再在这件事上发表意见。   反正已经做了,就算是把银票收回来,也没办法消弥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了,多想无益,遇事再说。他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帮着五哥说话吧?   不然五哥岂不是更起劲了?   窦世枢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说窦世英没脑子吧,他可也是堂堂正正的两榜进士出身,学问一流,是翰林院出了名的谦逊君子;你说他有脑子吧,他偏偏干出了这种常人想都想像不到的事来!   自己该怎么帮着善后?   难道说这银票都是假的不成?   得,那这消息恐怕得传得更邪乎!   他头痛欲裂。   窦世英见了,就迟疑道:“要不,我让三哥帮我卖几间铺子,再给寿姑添六万两银票?这样一来,也免得寿姑白白地背了这个名声……”   “你给我闭嘴!”窦世枢再也没办法维系兄长的尊严,维系阁老的风度,大声地喝道,“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你怎么敢动变卖的心思?!”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窦世英没有儿子,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能猜到窦世英的心情,他不由得神色一肃,道,“寿姑和明姐儿都已经长大了,子嗣之事,刻不容缓。我今晚就和母亲商量,给你物色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反对也没有用!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就这样把家产败光,落得个晚景凄凉!我死了,没脸去见我爹,去见祖父,见叔祖父!”   窦世横也觉得这未尝不是个解决窦世英乱花钱的办法,和窦世枢一起劝窦世英:“七弟,你这些年日子过得乱糟糟的,王氏回了真定之后,静安寺胡同是得有个人帮着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主持家中的中馈。你若是有中意的,也可以跟五嫂说,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正,我们一样热热闹闹地帮你把人抬进门。”   一向软弱的窦世英此时却表露出芦苇般的柔韧。低了头,喃喃地道:“我,我不纳妾,反正我不纳妾……”就像个孩子说“我不吃青菜”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都涌起股哭笑不得的无力感。   窦世英见两人一脸的无奈,想到刚才六哥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教训,可等到五哥数落自己时,六哥反而不做声了。   六哥向来都是帮着他的。   他胆子不由大了起来,那个早就藏在心里的念头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要不,就把六哥家的芷哥儿过继给我算了!”窦世英大声道,“反正六哥有两个儿子,寿姑从小跟着六嫂长大的,和惠哥儿、芷哥儿都情同手足……”   “你胡说些什么?”窦世横勃然变色。   把窦德昌过继给窦世英,那就意味着窦德昌可能会和窦昭、窦明两姐妹分享西窦的另外一半的财产。   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窦昭得了西窦的一半财产,大家能忍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窦昭是窦世英的嫡长女,这财产不分给窦昭,也与东窦的人无关,而且赵谷秋又几乎是在窦家长大的,赵谷秋的死,他们都有责任。可现在大家同为东窦的子孙,他的儿子却继承了西窦那么一大笔银子,就算他们几兄弟间不眼红,几个妯娌间能心平气和的吗?现在有母亲当家,伯祖父留下来的那三房尚且偶尔冒出几分不满来,他的儿子再成为西窦的嗣子,只怕东窦就会分化成两支了!   “我觉得五哥说得对,让母亲或者是大嫂帮你挑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为妾。”他说着,站了起来,看了窦世枢一眼,“明天就是寿姑出嫁的日子,你还让我帮你管着礼房,我先回去了。关于子嗣的事,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要三心二意,胡思乱想了,芷哥儿年纪已经大了,不适合做嗣子,而且我也舍不得,也不会让他去做嗣子的。”   窦世枢何需窦世横提醒!   “你六哥说得对,芷哥儿年纪大了些,不合适。”他立刻道,“你正当盛年,还是正经纳个妾室的好。”   窦世横为表决心,“啪”地一声拉开了门,迎面却看见正作叩门姿势的窦昭。   两人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他吓了一大跳,失声道:“寿姑,你怎么在这里?”旋即想到刚才谈话的内容,也不知道窦昭听到了没有,脸上有些发烧,掩饰道:“寿姑,你找你爹爹有什么事啊?我们已经说完话了。明天是正期,三姑六眷、亲戚朋友都要过来了,我一大早就要过来帮着招待来宾。你也要梳妆,也该早点歇了。”然后大步地走了。   窦世枢自然不能当着侄女的面讨论什么纳妾的事,笑着和窦昭寒暄了两句,也起身告辞了。   书房里只剩下了颓然的窦世英。   莫名的,窦昭泪盈于睫。   刚才的争执,她他都听见了。   从前她怨父亲不关心自己,怨自己不讨父亲喜欢。   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父亲给予她的,远比她想像的多得多。   有什么东西,像潮水漫过海滩般,冲平了窦昭心中的沟壑,让她的心绪变得所未有的妥帖,平静。   她坐到了父亲的对面,支了肘,笑盈盈地问父亲:“您想不想和我下盘棋?”   窦世英眼睛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低声道:“寿姑,我自主作主,给你陪了一抬银票……你五伯父说,会给你惹来祸事……”   “陪送了就陪送了呗!”窦昭不以为意地笑道,“我马上要嫁到英国公府去了,您不是说,英国公府是我朝屈指可数的显赫之家,那世子宋砚堂能力出众,人品端方吗?他们要是连我的嫁妆都保不住,又怎么能当得起‘屈指可数’这个名头呢?”   窦世英释怀。   眼睛笑成了一道缝。   寿姑从来都是这样的体贴人。   什么为难的事到了她手里都变得简单起来。   他挽了衣袖,豪气地喊着小厮:“给我们把棋具拿过来!”   窦昭抿了嘴笑。   ※※※※※   宋宜春觉得那四柄金灿灿的如意就像四张大嘴,正嘲讽地冲着他狰狞大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说窦家四小姐是个娘不疼爹不爱的吗?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大笔陪嫁?   压箱钱,压箱钱,不是应该压在箱笼里悄悄地带过来的吗?   怎么会有人把压箱钱这样厚颜无耻地用抬盒抬过来?   还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用尺长的赤金如意压着……   今天怎么就不刮大风?   把这满箱的银票都刮跑了,也让宋墨跟在后面哭着喊着也追不上!让宋墨也心疼肉疼一回!   他不禁朝陶器重望去。   陶器重满面的茫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宋墨的心正如宋宜春所希望的那样,正一抽一抽的。   他这个岳父……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这样的事,也能做得出来。   他是怕自己欺负窦昭,有意给宋家一个下马威呢?还是钱多得已经和他们不在一个档次上了,四万两如同他们眼中的四百两,四千两的价值是一样的呢?   可以预见,未来的京都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议论他的婚事,而接下来更长一段时间里,他主要的人手恐怕都得用来防贼吧?   宋墨瞥了一眼被银票刺激得情绪高亢的观礼宾客,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   严朝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低声道:“世子爷,怎么办?”   “怎么办?”宋墨见廖碧峰到现在还神情有些呆滞,叹了口气,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难道我们英国公府连这四万两银票也没办法维护周全?”   严朝卿这才恢复了平常心。   他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银票,在定国公麾下当差的时候,他就是负责内务的,甚至见过一百万两白花花的军饷,但窦家是世代耕书的读书人家,这般高调的行径,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严朝卿忙叫了夏琏过来:“你派人守在这里,小心丢了东西,让人笑话!”   按礼,新娘子陪嫁过来的东西,要先摆放在新房的院子里给人观看。   夏琏恭声应是。   宋墨转身朝书房去。   他想到刚才众人精彩的表情。   特别是父亲张大了嘴巴,仿佛见了鬼般的表情,面对别人羡慕的恭喜又不得不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时,他的心情无端端就变得快慰非常。   他和窦昭还没有举行婚礼,就发生了这样有趣的事。   也许,以后会还有更多的惊喜等着他呢!   想到这些,宋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   不管宋家的气氛是如何的怪异,窦家的气氛是如何的凝重,窦昭出嫁的日子都如期而至。   天刚刚亮,忙得几乎一夜未眠的高升就指使小厮打开了大门。   茶房、点心房、礼房、账房,很快都忙了起来。   窦昭被素兰推醒:“小姐,小姐,您快起来,已经卯时了。”   她打了一个哈欠,不紧不慢地道:“吉时定在戌初,你急什么?梳洗穿衣最多不过两个时辰,用过了午膳再说。”   请来给她梳头的是从前在宫里给过贵人们梳头的退役宫女,早早就被窦家的轿子请了过来,闻言笑道:“我给那么多新娘子梳过头,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小姐这样沉得住气的,难怪小姐能嫁到英国公府去,可见小姐天生就是个有福气,要做贵人的!”眼睛却止不住地往她身上瞅。   看来是那一抬银票起的作用!   消息可传得真快啊!   窦昭不动声色,让人赏了梳头婆子两个上等的封红,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这才起身穿衣。      第二百四十二章 识破      此时窦家的亲眷都到了,外面喧嚣忙碌,新娘子的屋里反而没什么人。   窦昭悠闲地用了早膳,纪咏过来了。   他问窦昭:“你真的准备嫁给宋墨啊?”   窦昭这次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纪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睛说了句“懒得理你了”,甩着袖子走了。   窦昭莞尔。   纪咏,至少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整治宋墨一顿。   当然,她不认为宋墨就会吃亏,可纪咏能尊重她的决定,她还是很高兴的。   赵璋如跑了进来:“寿姑,我以后可以去看你吗?”她显得有些伤感。   窦昭想起两人小的时候,一起蹲在树下看蚂蚁的情景。   “当然!”她揽了表姐的肩膀,眼眶湿润地道,“你不是说要好好逛逛英国公府吗?我听人说,英国公府的后花园是仿江南的园林建造而成,引了太液池的水蓄了个湖,夏天的时候可以划船,冬天的时候可以滑冰,春秋的时候可以垂钓,你要是不亲眼去看看,多可惜啊!”   赵璋如笑道:“你又骗我!春天的时候鱼才绿豆那么点大,怎么钓得起来?”眼泪却忍不住簌簌落下。   窦昭顿时心中一酸,也哭了起来。   一时间屋里尽是她们姐妹俩的哭泣声,倒有了点出阁的气氛。   好不容易两人才止住了眼泪,窦昭把自己没有用过的两套赤金头面送给了赵璋如。   赵璋如不要,道:“你出嫁,我应该为你添箱才是,哪能要你的东西?”   “你不是亲手给我绣了马面裙吗?”窦昭执意要送给她,“我也想送点东西给你做个念想。”   以后窦昭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端别人的碗,受别人的管,哪能像在自己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赵璋如想着,抱着装了头面的红漆描金匣子,又哭了起来。   “我的小祖宗,”进来和窦昭话别的舅母看了不由啼笑皆非,“新娘子没哭,你倒哭个没完了!知道的,是你舍不得你表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出嫁呢!快别哭了,让素绢服侍你洗个脸,高高兴兴地帮你表妹招待客人去!”   用过午膳,梳头的、洗脸的、全福人等都来了,她就没有机会和窦昭说什么了。   赵璋如破涕为笑,小声嘀咕道:“若是我能出嫁就好了。”   舅母没有听清楚,嗔道:“你又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赵璋如脸色微红。   窦昭却听了一个一清二楚。   她不由得心中一动。   没想到表姐这么想嫁人,自己能不能给她做个大媒呢?   也别管什么前世不前世了,自己重生后改变的事情多的是,也不差这一桩。   赵璋如一面由着素绢服侍着重新梳头洗脸,一面听母亲嘱咐窦昭过门之后都应该注意些什么——上次窦昭准备嫁到魏家的时候,舅母虽然跟窦昭讲了新婚之夜的事,但却没时间告诉她这些交际应酬上的诀窍,正后悔自己的疏忽,没想到窦昭会再嫁一次,倒弥补了她这个遗憾。   英国公府波诡云谲,宋宜春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公公,宋墨也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丈夫,估计舅母说的这些,她全然都用不上,但窦昭还是笑盈盈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十分乖巧听话的样子。   舅母大为满意,讲了足足一个时辰,续了四、五杯茶,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素心已经在屋里进进出出三、四趟了。   窦昭不动声色地起身帮舅母去沏茶。   素心忙跟了过去。   “出了什么事?”窦昭悄声道。   素心急急地道:“老爷和太太吵起来了!”   窦昭一愣。   昨天下午,王映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吐了一口血,昏了过去。胡嬷嬷忙去禀窦世英,偏偏遇到窦世枢正闭门教训窦世英,高升自然不能让人闯进去,又怕冲撞了窦昭的喜事,自作主张,悄悄请了个大夫从后门带了进来。   大夫说,是怒火攻心,开了几副药,摇着头说,心病还得心药医,若是王映雪不放宽心,只怕病情不仅难以痊愈,而且容易久病成疾,绵缠病榻。   高升一听急了起来。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能做主?   他过来请窦世英示下,结果窦世英正兴致颇高地和窦昭下棋。   高升怕坏了窦世英的情绪,就一直忍着,直到两人下完了棋,一起宵了夜,又在后花园散了半天的步消食,窦昭回了房,高升才把这件事禀了窦世英。   窦世英忙过去探望王映雪。   也不知道是哪个丫鬟、婆子触怒了王映雪,或是王映雪病了,窦世英却不见踪影,王映雪正在训斥身边服侍的撒气,就是那胡嬷嬷也没有能够幸免。   窦世英是最重情份的,身边的丫鬟、小厮跟着他时间长了,出嫁、外放出去做事,他都会有重赏,脾气又好,因而最受仆妇们感念,只要是窦世英的事,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帮他做好,对他也是真心的爱戴,又因为这些人都是高升精心挑选的,在窦世英的心里,家里这些丫鬟、婆子都是稳重可靠,十分贴心的。   见王映雪教训得没有道理,他心里先就不高兴了几分,但想到明天就是窦昭出嫁的日子,他强忍着不悦进去问了几声病情。   王映雪被窦世英劝了几句,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窦世英这才回屋歇了。   今天早上窦昭听说此事,隐约想到了那两盒子银票。   如果王映雪听说原是给窦明准备的那两盒子银票,结果却被她亲手送给了自己,不气得吐血才怪呢!   窦昭不禁道:“那两人为什么吵起来了呢?”   素心低声道:“听太太身边服侍的人说,今天一早,老爷去探望太太,太太当着老爷抱怨,说五小姐嫁到济宁侯府还没有一个月,济宁侯府的姑奶奶就怂恿着济宁侯府的太夫人要五小姐主持中馈,账面上却没有银子,说五小姐如今日子艰难,要老爷想想办法,不能让五小姐拿了自己的嫁妆钱去补贴魏家。老爷当时没有说什么就出去待客去了。刚才七太太直喊心角疼,又是要去请大夫,又是要把老爷叫来交待遗言,胡嬷嬷不敢怠慢,找了老爷过去,太太就又说起这件事来。老爷就生气了,说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她就不能消停点。还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怎么能教唆着女儿不孝顺婆婆……太太听了,就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了,五太太等人听到动静,已经赶了过去。”   窦昭冷笑。   父亲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窦家有嫁出去的女儿,有娶进来的媳妇,怎么对待别人家的闺女,就得怎么对待嫁出去的女儿,怎么会容忍嫁出去的女儿做出这种有违孝悌之事呢?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王映雪好像都很浮躁,处心积虑地嫁了父亲,却从来不曾把父亲的脾气摸清楚,过得并不如意。   不过,这与她无关。   王映雪的事,自有她的亲生女儿窦明去操心。   她吩咐素心:“跟我们的人都说一声,不要到后院去探头探脑的,小心被父亲发现,让我去管这件事。”最后一句,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素心却觉得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连声应“是”,退了下去。   只是她们这样咬头接耳地说了一大通话,舅母怎么可能不注意到?   等素心走了,就问她发生了些什么事。   窦昭也没有瞒着舅母,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了舅母。   舅母不由讽刺地道:“自己都拎不清,怎么教养得好女儿?”遂不再理会这件事,问起六伯母来:“她是不是也去那边劝架去了?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有过来?”   窦昭想到昨天晚上听到的那通话,猜测六伯父一家是不是为了避嫌,决定不来参加她的婚礼了?   她念头刚起,就看见素兰跑了进来:“四小姐,四小姐,六太太来了,十二爷的脚崴了,不能背您上轿了!”她十分的沮丧。   舅母和赵璋如却是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道:“脚崴了?崴得怎么样了?严重不严重?”   “不知道。”素兰赧然,她一听说窦德昌不能背窦昭上轿就急了,根本没有问清楚就跑了过来,“十二爷拄着拐杖呢!”   窦昭忙站了起来,道:“我去看看!”   舅母和赵璋如各自应了一声,道:“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一行人去了花厅。   窦家的亲戚朋友正围着六太太和窦德昌问着伤势。   看见窦昭,六太太眼神微黯,歉疚地拉着窦昭叹了口气。   窦德昌则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窦昭见窦德昌并没有上夹板之类的,松了口气。   舅母就问起窦德昌的伤势来。   六太太含含糊糊地只说是洗澡的时候不小心跌伤的。   窦昭则一声不响地朝着窦德昌受伤的那只脚就踹一脚。   “你要干嘛?”窦德昌跳了起来,连连后退了几好步,步履敏捷。   窦昭就似笑非笑地望着窦德昌,又瞥了窦德昌受伤的那只脚一眼。   窦德昌这才惊觉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没用拐杖却连退了好几步。   他顿时面红如霞。   “你这孩子!”看到这一幕的六太太望着窦昭,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窦昭挽了六太太的胳膊,笑盈盈地道:“我可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您就像我母亲一样,十一哥、十二哥待我像嫡亲的妹妹一样,不管是吃的用的,从来都是先让着我,我现在要出阁了,十一哥要照顾嫂子,我就不勉强他了,十二哥却得亲自把我背出门才行!”一席话说得六太太、舅母等人眼泪汪汪。   窦德昌更是丢了拐杖,豪气地道:“我就说不用这劳什子玩意,平白让四妹妹笑话了我一回。”然后拍了拍肩膀,对窦昭道,“放心,哥哥保证稳稳当当地把你送上花轿!”   一席话说得窦昭眼睛酸涩起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出阁      窦昭挽着六伯母的胳膊,和舅母、赵璋如等人一起回了厢房,没有理会王映雪的闹腾——今天是窦昭出阁的日子,新娘子为尊,自然也没有人来打扰她们。   安安静静地用过午膳,全福人赵太太过来了。   大家见过礼,赵太太开始指挥着丫鬟们服侍窦昭梳洗、穿衣,为出嫁做准备。   赵璋如的两个姐姐出嫁时她都曾全程参与,此时很有经验地指挥甘露检查窦昭要带过去的贴身用品,舅母和六伯母则坐在堂厅里喝茶。   “五太太这个时候还没有过来,看来那边闹得挺大!”舅母悄声地和六伯母道。   六伯母和舅母颇为投缘,乐于和舅母说这些家长里短。   “这些年来七叔虽然在钱财上从未曾亏待过她,但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事。”她低声道,“她如今年纪大了,不比年轻的时候,觉得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等到七叔回心转意,膝下又没有儿子,想到以后的事,不免会心浮气躁,失了方寸。要不然,也不会想出姐妹易嫁的昏招来!”又道,“我婆婆原定九月初六启程回真定,谁知道出了明姐儿代嫁的事,寿姑又很快和宋家定下了婚期,就把行程推迟到了十月初十。眼看着她就要跟着我婆婆一起回真定了,今天又是寿姑的好日子,就算是七叔心里再不高兴,也会忍一忍的,她此时不闹更待何时?”   舅母微微颌首,道:“不知道王家会不会来人?”   按礼,王家也是窦昭的外家,这样的亲戚关系,略亲热些的,都会提前几天就来道贺,还会来家里吃吃喝喝好几天地凑热闹。王家倒是一早就将贺礼送了过来,却借口王许氏身体抱恙,一直没派人过来吃便席,就是昨天送妆,也没有王家人出现。   纪氏素来觉得王映雪之所以行事越来越荒诞,王家的纵容要负主要的责任。又因庞昆白曾经打过窦昭的主意,她对王家非常的厌恶,闻言不由冷笑:“不来更好,大喜的日子,也免得让寿姑心里不舒服。”   两人说着话,窦世英走了进来。   他头发凌乱,衣服皱巴巴的,脸色难看,显得很是狼狈,问舅母和纪氏:“寿姑呢?”   舅母和纪氏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姑爷找寿姑可有什么事?她正在内室梳妆呢?”   “那就好,那就好!”听到女儿没被打扰,窦世英松了口气似的,道:“烦请两位在这里陪陪寿姑,我已经嘱咐了高升,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上院。”   两人笑着应了,窦世英这才放心地走了。   奉了舅母之命去打探消息的素兰立刻就跳了出来。   “舅太太,六太太,”她忙道,“七老爷来得太了,我没来得及赶回来报信……”   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去追究这些?   “这事也不怪你!”舅母急声打断了她的话,道,“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你们家老爷这么快就脱了身?怎么不见五太太过来?”   “七太太哭闹不休,五太太过去劝也劝不住,老爷就发脾气了,把大爷叫了去,让大爷去把王家的大爷请来,说要让王家的大爷把七太太领回去,谁劝也不松口,还逼着大爷:你要是觉得你这个七叔指使不动你,你就明说,我也好换个人去给王家的人报信。大爷见五太太连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只好去了王家。”素兰口齿清楚伶俐地道,“七太太一听,就要寻死,五太太忙上前去拦七太太,却差点被七太太把脸给划花了,五太太气得够呛,说:这个时候到贺的客人应该都到了,让老爷快去待客,免得有人猜疑,坏了这喜庆的气氛。至于七太太,暂时拘在屋里,等四小姐出了门再说。正说着,有小丫鬟过来禀报,说五小姐和济宁侯爷过来了。五太太就吩咐贴身的嬷嬷去请了五小姐过来,还对老爷说,母女连心,此时七太太精神不好,不如让五小姐劝劝七太太。老爷就过来了,五太太则留在了后罩房里等五小姐。”   舅母和纪氏恍然大悟,继而又低声讨论起来:“不知道王家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不管怎么说,她这次可丢脸丢到家了,以后在晚辈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了!”   “没想到姑爷这泥人儿一般的性子也有雷霆万钧的时候!”   “越是平时温和的,犯起倔来就越不容易劝和!”   内室传来赵璋如欢喜的声音:“寿姑,你穿上这凤冠霞帔可真气派!我现在就可以想像你做世子夫人之后穿上礼服时的情景了。”   看样子窦昭已经换好了嫁衣。   舅母和纪氏不约而同地打住了话题,笑盈盈地去了内室。   身材高挑的窦昭穿上真红的嫁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明艳照人。   舅母和纪氏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五太太神色疲倦地和蔡氏走了进来。   “寿姑,你今天真漂亮!”她强露出个笑容,拉着窦昭问长问短,蔡氏也在一旁插科打诨,调节着气氛。   窦昭微笑着听着。   舅母和纪氏也不说话,任由五太太在那里唱着独角戏,都没有问及王映雪。   很快就到了吉时,窦昭由赵太太象征性地梳了三下头,喝了莲子百合羹,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   窦家的一些亲眷也都陆陆续续聚集在了窦昭的房间。   大家都夸着新娘子雍容华贵,一看就天生是个做夫人的命。   远处隐约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来。   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吼了一句:“花轿到了,花轿到了!”   窦昭屋子很多女眷都争先恐后地跑出去看热闹。   舅母和纪氏留在屋里,急急地帮着窦昭做最后的打点。   窦昭的心情非常的平静,有种从真定搬到静安寺胡同小住时的镇定,惹得舅母不住地笑道:“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纪氏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心底的伤感突然间烟消云散。   窦昭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小丫鬟跑了进来,兴奋地道:“四姑爷好大方啊,赏的全是八分一个的银锞子,洒了整整两箩筐的满天星。”   舅母等人不由微微地笑,就是不怎么满意宋墨的六伯母,此时也觉得宋家对窦昭还是很看重的,心情好了很多。   素心则打赏了那个小丫鬟一个封红。   外面传来喜相逢的鼓乐声。   又有小丫鬟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四姑爷领着花轿进了门。”   素心依例打赏了小丫鬟一个封红。   舅母和纪氏紧张地嘱咐窦昭:“快坐好了!”   又有小丫鬟跑进来报信:“四姑爷家的娶亲太太过来了。”然后从素心手里接了个封红。   赵太太忙迎了出去,和陆家的大奶奶笑吟吟地寒暄了几句,就进了内室,和舅母等人客气了几句,赵太太和陆大奶奶扶着窦昭去了花厅。   宋家接亲的,窦家送亲的,带着两家的鼓乐挤满了花厅内外,花厅里嘈杂喧嚣。   窦昭一眼就看见了穿着一身大红色吉服的宋墨。   那鲜艳夺目的颜色,映衬着他初雪般洁白无暇的面庞,又仿佛倒映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眸子如骄阳般的明亮。   窦昭一愣。   这样的宋墨,她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一如既往的含蓄笑容;陌生的,却是他那夺目的丰姿。   如鹤立鸡群,让身边的人都黯然失色!   宋墨,好像比平时看上去更耀眼。   正厅里已响起了赵太太的声音:“该辞别父母了!”   她忙收敛了思绪,恭恭敬敬地给重新梳洗一番,看上去衣饰整齐,面色温和的父亲磕三个头。   窦世英望着女儿,神色复杂,有点不合规矩地亲手将窦昭携了起来,刚轻声说了句“往之女家,以顺为正”,声音突然一哽,有些说不下去了,眼角也开始有水光闪烁,不舍之情昭然若揭。   大家都没有想到。   女儿出嫁,通常都是做母亲的舍不得,做父亲的像窦世英这样依依不舍的,他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一时间花厅里寂静无声。   窦昭的眼泪忍不住籁籁落下。   她想到了母亲的死,想到了小时候父亲看到自己搜刮他的珍藏时的宠溺笑容,想到了父亲早生的华发……   “爹爹!”她跪在了父亲的面前,无声地哭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窦世英笨拙地为女儿擦拭着脸上的泪珠,“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别把妆哭花了……英国公府离家里这么近,逢年过节的时候你都能回来……”   可她却不再是窦家的女儿了!   那些好的坏的,那些生命中曾经拥有的和失去的,她以为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抛在脑后,可此时,却都变成了她心中永难割舍的刻骨记忆。   “爹爹!”窦昭泣不成声。   容易被感动的赵璋如和郭氏跟着小声哭泣起来。   宋墨很是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眼底却闪过一丝的羡慕。   大喜的仪式变成了一场生离死别,充满了悲伤。   一心惦记着不要耽搁了吉时的陆大奶奶和赵太太最先反应过来,赵太太忙掏了帕子给窦昭擦拭眼泪,陆大奶奶则及时地将盖头拿了出来,笑着道:“新人要上轿了,新人要上轿了!”   众人回过神来。   纪氏喊了窦德昌:“还不快背了你四妹妹上轿!”   陆大奶奶忙将盖头盖在了窦昭的头上,引着窦昭趴在了窦德昌的背上。   在噼里啪啦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窦昭上了花轿。   从头到尾,窦明都没有出现。   从头到尾,窦昭都没有注意到远远地站在花厅廊庑下的魏廷瑜。      第二百四十四章 进门      此时的英国公府,宾客盈门,人声鼎沸。   宋宜春站在正厅,虽然心中不痛快,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和前来观礼的亲朋好友们寒暄着,脸都快笑僵了。   他抽空低声问随着他应酬的回事处的管事李宪:“陶先生还没有回来?”   窦家四小姐怎么会突然多出一抬银票的陪嫁来,不用宋宜春吩咐,陶器重就主动去打听消息了。只是从昨天到今天也没有个准信过来,宋宜春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自己好像疏忽了什么,偏偏又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里疏忽了,这让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很不踏实。   李宪忙道:“陶先生还没有回来。不过,小的已经让人在陶先生屋里等陶先生了,陶先生一回来,就让他立刻来见您。”   宋宜春微微颔首,看见须发皆白的陆复礼走了过来。   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笑容和煦地迎了上去喊了声“二舅”,行了个礼。   陆复礼虽然排行老二,可他上面的那个兄长八岁的时候就夭折了,他实际上是陆家的长子。听说宋宜春给宋墨娶了个财力十分雄厚的妻子,陆复礼并没有像嫡长孙陆湛以为的那样非常满意。   他把宋宜春叫到了外面僻静的庑廊下,低声地问他:“窦家四小姐的为人如何,你可曾亲自去打听过?”   宋宜春有些不耐烦。   这已经是陆复礼第三次这么问他了。   第一次是陆家听说他为宋墨求娶窦家四小姐为妻,特意过来询问详情的时候;第二次是他去给陆家送喜帖的时候。   “二舅,”宋宜春微愠地道,“砚堂是我儿子,我难道还会害他不成?”   陆复礼闻言皱了皱眉,道:“莫非你认为我这个做舅舅的管得太宽了?我是看着偌大个英国公府却没个主持中馈的人,怕你一时糊涂选错了人……”   不悦之情流露在宋宜春眼角眉梢。   陆复礼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到宋宜春也是要娶儿媳妇做公公的人了,自己不能总把他当孩子似的盯着不放,遂把没有说完的话咽了下去,说起自己的一些担忧来:“乾清宫、坤宁宫和慈宁宫都没有消息过来吗?”   从前英国公府的世子或是嫡长子、嫡长孙娶妻,宫里都会有赏赐下来的。   “没有!”说到这些,宋宜春也有些不安,低声道,“听说皇上身体不太好,宫里怕是没有心情管这些吧?”心里却在猜测,难道皇帝恼火他突然给宋墨说了门亲事,趁着这个机会给他个下马威不成?   陆复礼道:“你可猜到为什么?”   “我怎好随意揣摩上意?”宋宜春的话说得十分冠冕堂皇,让陆复礼心里很不好受。   等到窦家的四小姐进了门,宋家和陆家恐怕就走得更远了。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从自己的孙女中挑一个嫁到宋家来的。   陆复礼喟然长叹,回了正厅。   宋宜春却不想再强颜欢笑地和那些宾客寒暄了。   他吩咐李宪:“等花轿来了,你再去叫我。”然后回了樨香院。   谁知道他刚刚躺下,宋墨就带着花轿回来了。   他一边嘟呶着,一边去了正堂。   花轿跨过钱粮盆,宋墨射了轿帘,新娘子抱着宝瓶下了轿子。   大家这才发现新娘子的个子颇为高挑。   女子以恭顺为美德,个子高挑的自然不如个子小巧的让人觉得温柔顺和。   马友明等人不由睁大了眼睛。   沈青更是小声地和张续明议论:“宋大掀了盖头,不会被吓一大跳吧?”   闹洞房,那是些寒门小户才做的事。   他们只有等到新娘子三朝回门之后,借着通家之好的名头闯到英国公府,才有机会可能见到新娘子的真容。   张续明却不急,他的妻子是傧相,等回了家就可以问妻子了。   听到议论的宋宜春微笑不语,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拜过天地,新人由傧相汪清淮的夫人和张续明的夫人搀着,进了新房。   此时女方送亲的人已被安排到其他的地方歇息去了,只有女方的全福人跟了过来,和男方的全福人一起,随着新人进了新房。   压襟、撒帐、挑了盖头,宋墨和窦昭这才重新相见。   宋墨不由松了口气。   女方送妆,男方是一定要谢亲的。可这谢亲的仪式有的是在送妆那日,男方随着催妆的人一起去女方家,然后给岳父、岳母叩首,表示“谢亲迎妆”。也有的是安排在出嫁的那天,喜轿进了门,新郎由媒人陪着,直奔正堂,给岳父、岳母叩首。催妆那天谢过亲的,娶亲的那天就不用再谢亲了,两礼不能并行。又因前者男方是随催妆的人一起去的女方家,会带上大量的礼品,成亲的那天便可以抬了花轿就走,看上去既体面又干脆,京都人家娶媳妇,多会采取前者。而他特意选择成亲那天去谢亲,就是为了亲眼看着窦昭上轿……他可不想自以为是,再犯魏廷瑜曾犯过的错!   窦昭,终于顺顺利利地和自己拜堂成了亲!   可还没有等他的心落定,赵太太突然大喊着“高升啦!高升啦!”   宋墨一愣。   他知道岳父最体己的管事叫高升,可他成亲,与高升有何关系?   宋墨就看见赵太太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他拿在手里的红盖头。   他不禁朝窦昭望去。   窦昭忍俊不禁,别过脸去。   赵太太是让宋墨别坐下……   宋墨一脸的茫然。   赵太太和陆大奶奶看了,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奶奶就走到了宋墨身边,悄声解释道:“你要把盖头坐在臀下!”   “哦!”宋墨回过神来,伸手就要将赵太太手中的盖头拿过来,“我不知道还有这规矩……”   赵太太出乎宋墨意料之外地手一扬,让他落了个空。   “这可不行!”赵太太笑道,“您刚才没有坐,现在可不能坐了!”   陆大奶奶也笑道:“这不过是个彩头罢了——若是新郎倌把盖头坐在了臀下,婚后就能压新娘子一头了!”   宋墨不由讪笑:“那,那就不坐吧!”   屋里的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陆大奶奶望着长眉入鬓,英气逼人却明艳照人的窦昭,不禁有些唏嘘。   英雄难过美人关!   宋家表叔那样冷清的一个人,见了新娘子,竟然说出这样可笑的一番话来!   她嘱咐宋墨:“快从弟妹头上摘朵绒花插在高处。”   宋墨却要问个缘由,好像生怕窦昭吃了亏似的。   窦昭却有点傻眼。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墨会这么锉的时候……   窦昭低下头去,只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陆大奶奶却是又好气又好笑,瞥了窦昭一眼,道:“是夫妻好合,早生贵子的意思!”   宋墨这才面色微赧地从窦昭头上摘了朵绒花,又问陆大奶奶:“插到哪里?”   “随便插到哪里都行!”陆大奶奶吸取了教训,笑道,“插于上方生子,插于下方生女”。   宋墨望着糊了双喜字暗纹银花的白色墙壁,不由暗忖:怎样才算是上方?怎样才能算是下方呢?若是想要儿女双全,又应该插在哪里呢?   一时间很是犹豫,踌躇不前。   汪清淮的夫人可看出点端倪来了,她小声提醒宋墨:“不如插到喜神的方位。”   放喜神的方位是风水先生算过的,是对新人最吉利的方位。   宋墨恍然大悟,朝着汪少夫人投去一个感激眼神,将绒花插在了正中的位置。   陆大奶奶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照宋墨这么磨矶下去,就有可能会耽搁敬酒。   她忙将准备好的交杯酒递给两人。   这次宋墨什么也没有问,爽快地和窦昭喝了交杯酒,吃了子孙饺子,然后宋墨去了前面的正堂敬酒,窦昭朝着喜神的方向盘腿坐在炕上。   婚礼的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陆大奶奶代表宋家把赵太太送到了窦家送亲的人歇息的花厅坐席,汪少夫人和张三奶奶则领着屋里服侍的丫鬟、媳妇们退了下去。   新房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灯花噼里啪啦的轻响,和着外院隐隐传来的喧嚣声,却让新房更显得静谧了。   窦昭听到有仆妇在外面小声地说话:“大小姐,您可不能进去!世子爷吩咐过了,若是要看新娘子,明天认亲,自然就能见着了。”   “你胡说八道。”有小女孩声音尖锐地嚷道,“三堂哥才不会说这种话呢!你要是敢再拦着我,我就要去告诉二伯父!”   “大小姐若是不相信,可以去问世子爷!”那仆妇的声音不紧不慢,温声道,“奴婢怎么敢当着大小姐说谎?”   小女孩不满地尖叫着,有人过来把小女孩拉走了。   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窦昭不由想起自己前世的那场婚礼。   从下轿的那一刻起,就乱糟糟的到处是人,她心里又慌又乱,掀了盖头,她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却听到了魏廷珍严厉中带着几分挑剔的声音……魏廷瑜去敬酒之后,魏家的三姑六婆当着她的面对她好好地品头论足了一番才散去。   她原以为成亲都是这样,虽然不悦,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后来见得多了才知道,有些人家遵循古礼,认亲之前,新娘子得一个人呆在新房里。   她觉得这样的婚礼才够庄重,心里隐隐有些羡慕。   没想到宋墨却无意间给了她这样一个婚礼。   这,算不算是个良好的开端呢?   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宋家的什么人?   那个仆妇的从容给窦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样的人,日后倒也可以用用!   她思忖着,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素兰雀跃地闪了进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婚      “你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窦昭奇道。   为了方便照顾她,她带进府的几个贴身丫鬟素心、素兰、甘露和素绢都歇在隔壁的耳房。   素兰笑嘻嘻地跑到了窦昭的身边,道:“世子爷身边的陈核刚刚过来问屋里的人散了没有。他说若是散了,就让我们进来服侍您先歇了。还说,还说,我们在家里是怎么服侍您的,现在就怎么服侍您,让我们派个人仔细守着龙凤喜烛就行了。若是没有散,就让我们等会儿……姐姐就让我进来问您一声,您是现在先歇了?还是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说?”然后怕窦昭担心似的,又道,“陈核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个叫武夷的小厮,说我们刚刚进府,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事,吩咐武夷去办就行了。我瞧着那个武夷挺机敏的,想来有什么事也不会胡说八道。”   新娘子没等新郎倌回房就自己歇下了,这可是大不敬的行为,若是被夫家的人知道了,会落得个没有人教养之名,教训一顿都算是轻的,就是把新娘子的娘家人叫来羞辱一番,新娘子的娘家人也只能听着。   宋墨考虑的很周到。   窦昭笑道:“我还是等世子爷回房吧!”   宋墨这样看重她,她也应该尊重宋墨才是。   素兰笑着点头,道:“那我陪您说说话吧?”   “天天在一起,还没有说够啊?”窦昭笑道,“你们快点歇了吧,留下甘露值夜就可以了,明天还有你们忙的时候!”然后问道,“明天给宋家众人的见面礼可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素兰笑道,“早就准备好了。姐姐还让我们包了很多封红,双喜纹的是八钱银子一份的,落地纹的是四钱银子一份的。到时候小姐也可以打赏那些仆妇们。”   窦昭满意地点了点头。   素兰给窦昭上了杯热茶,退了下去。   窦昭就细细地打量起新房来。   新房是五间带着耳房的正房,东边的稍间做了内室,次间是宴息室,耳房打通做了洗漱之处。西边看不到,应该是书房之类的地方了。   公公还健在,这里肯定不是英国公府的上院。   进门的时候轿子七弯八拐的,也不知道是在颐志堂还是另辟了院子做的新房?   墙面是重新糊过的,挂的帷帐是大红色柿蒂纹的杭绸,照他们说亲到成亲的时间来看,重新修缮肯定是来不及的,再看那屋顶,全镶着绘有蓝绿色八宝图案的承尘,地面铺的镜砖能看得到人的影子,做新房的这间屋子肯定也不是随便挑的一间。   窦昭的目光被内室和宴息室之间镶着五彩琉璃的槅扇吸引。   一共是六扇,十八个格子,全是蓝色烧珐琅琉璃,用珠贝各镶了一副玉兰花图案。色泽明亮却又不失柔和,款式新颖又不失稳重,让她颇感兴趣,不由倾了身子仔细地瞧。   不知道是谁的手艺?   梅岭素花萼短阔,端钝尖;建瓯素花瓣向上兜卷;蒲扇素捧瓣如蒲扇……细致入微,称得上巧夺天工了!   她想起自己留在了真定的那一园子花草,还有祖母。   原以为很快就能回去,没想到却一拖就是两年。   如果能有机会回去向祖母拜别就好了。   还有素心和素兰,被自己的事这么一耽搁,婚事也都跟着拖了下来。   窦昭又想到去年年终赵良璧进京时,素心进来上茶,他那灼灼的眼神,还有素心通红的耳朵。   她不由抚了抚额头。   就听见外面有霍霍的脚步声。   随后传来仆妇恭谨的声音:“世子爷,您回房了!”   宋墨淡淡地“嗯”了一声。   窦昭忙正襟危坐。   门“吱呀”一声打开,面色微酡的宋墨带着几分酒意走了进来。   “世子!”窦昭笑着和他打招呼。   她是新娘子,没有洞房之前,脚不能沾地。   宋墨见窦昭还大妆着坐在楠木床上,很是意外。   窦昭就笑着解释:“我等世子回来!”   尽管两人的成亲带着几分权宜之计的味道,但窦昭能尊重这场婚礼,宋墨微微有些动容。   他指了指窦昭身上金碧辉煌却又十分沉重的凤冠霞帔,道:“现在能不能换下来了?”   窦昭笑道:“可以啊!”   宋墨就松了口气,笑道:“那你快让人来给你卸妆吧,我看着都替你累。”   窦昭抿嘴微笑,喊了素心和素兰进来。   宋墨就避到了西次间去了。   等窦昭盥洗一番,重新梳了个简单的纂儿,抹了香脂,换上了件簇新的桃红色中衣,素兰几个退了下去,甘露则留了下来,把被褥铺在了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   宋墨也换了件湖色的杭绸道袍走了进来。   看见甘露收拾铺盖,他不动声色地吩咐甘露:“你下去歇了吧!这里不用你值夜。”   甘露茫然地朝窦昭望去。   既然和宋墨成了亲,就得尊重宋墨的生活习惯。   窦昭微微颌首。   甘露忙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宋墨就坐在了甘露铺好的铺盖上,笑道:“我们也歇了吧!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祭灶、拜祭祖先、认亲,还要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你可别到时候哈欠连天的!”说完,就脱鞋上了炕。   “你,你准备睡这里?”窦昭愕然。   宋墨笑道:“我要是睡别处,你明天恐怕要被人议论纷纷了。说不定还会惊动岳父呢!”   他想到窦世英送给窦昭的那一抬银票,还有窦昭辞别父亲时依依不舍的情景,语气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窦昭面色赤红。   直到成亲的前两天,她才决定嫁给宋墨。   发生了太多的事,时间又太匆忙,有些事窦昭没有来得及细想。   等拜过了天地,安安静静地独坐在新房的时候,她才想到洞房花烛夜……心里顿时觉得十分的别扭,可也知道,她既然做了宋墨的妻子,就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索性把心一横,不去多想,该怎样就怎样吧!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宋墨竟然没打算和她圆房。   这让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忐忑。   宋墨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镇定地指了指他带进来的一个红漆描金的小匣子,笑道:“这是严先生帮我弄的,用鸡血掺了些药材抹上去的,一般人根本没办法分辨真伪……你放心好了,别人不会知道的……”一团红云却从他的面颊烧到了耳根,暴露了他心中的羞涩。   窦昭惊讶地望着宋墨,目光明亮得如同夏日的炙阳,好像要把他的五腑六脏都要看个透彻明白似的。   宋墨窘然。   侧身躺下。   “快睡吧!”他喃喃地道,闭上了眼睛,“明天还要早起!”   窦昭站在床边,望着躬身侧躺背对自己的宋墨,神色复杂,半晌,才轻声地道:“怎么能让你睡这里呢?还是我睡在这里,你到床上去睡好了……”   甘露用的是细布被褥,只铺了床厚点的棉褥;她用的是绸缎,铺了好几层棉褥,非常的柔软。   “没事。”宋墨道,“从前跟着大舅,还睡过马棚。我不讲究这些的,你快去睡吧!”   窦昭站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在楠木床上躺下。   屋子里灯火通明,落针可闻,隐隐能听到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   窦昭却怎么也睡不着。   现在能这样,以后呢?   那宋墨的嫡子呢?   可让她和宋墨同床共枕……前世的过往在她脑海里闪过,她还真鼓不起这个勇气!   悉悉索索地,她又翻了个身。   “睡不着?”以为已经睡着了的宋墨突然问道,打破了满屋的沉静。   看见宋墨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这件事无动于衷,窦昭心里好受多了。   她呐呐道:“那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宋墨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不是说过吗?你可能不是个好妻子,但肯定会做个好伙伴的。我现在需要的,是个好伙伴!”   是因为这样,所以宋墨才会选择新婚之夜歇在外间吗?   窦昭不敢多想。   她想自私点,先慰藉自己的心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越发地睡不着了。   宋墨就和她聊天:“我们家共分三路,中路是正厅,后面是上房,花园在东路,日常的起居在西路……我们的新房在西路的颐志堂,是我从前居住的院子,因为时间紧凑,只能随意地粉一粉,你若是觉得不好,等到了明天夏天,再请工匠来修整一番好了……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搬到了东路那边的樨香院……二弟住在樨香院旁边的鹿鸣轩,从前是祖父的画室,因养了几只鹿而得名,不过,自祖父去世后,父亲就把鹿鸣轩的鹿送到了京郊的田庄里饲养,十几年下来,竟然繁衍了上百头,反而成了家里的一项收益。至于上房,就这样空了下来……”   他絮絮叨叨的,让窦昭渐渐安静下来。   窦昭很想知道严朝卿为什么会帮宋墨准备鸡血,但又怕破坏了此时的宁静,只好暂时把这个疑问压在心里。   她把刚才有个小女孩在新房门外大喊大叫的事告诉了宋墨,道:“她称你做三堂兄,又称公公为二伯父,难道是三叔或四叔的孩子?”   “应该是三叔的女儿宋锦!”宋墨想也没想,道,“宋家人丁不旺,她又是我们这一辈中唯一的女孩子,不管是长辈还是我们这些堂兄弟,都很让着她,平日里只觉得她有些娇气,却不曾想竟然变得如此跋扈。”他语气微愠,丝毫没有怀疑窦昭所说的话,“明天她若是为难你,你什么也不要说,只管微笑就行了,自有我出面。”接着向窦昭介绍起有里的一些亲戚来。   这些情况她在决定嫁给宋墨之后,第一时间找来了陈曲水询问,早就知道了。但宋墨那句“你什么也不要说,自有我出面”,却让窦昭心中微滞,神色激动。   两世为人,除了宋墨,还曾有谁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整个人仿佛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上,觉得特别的踏实。   在宋墨清越如泉水的声音中,窦昭沉沉睡去。   那边的人儿半天也没有动静,宋墨不由支了身子望过去。   窦昭嘴角含笑,正睡得香甜。   他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重新躺下,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安宁。   就好像回到了从前,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个温暖的所在,始终在那里等着他,让他不再那么孤单、寂寞……      第二百四十六章 喜愁      几家欢喜几家愁。   窦昭和宋墨倒是安安心心地歇了,忙碌了一天的宋宜春此时却面沉如水地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听着陶器重禀报这两天打听来的消息。   “……窦家四小姐是在真定乡下长大的不假,和王又省的女儿势同水火也不假,窦家五小姐夺了窦家四小姐的未婚夫,这也是窦、魏两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可没想到的是,因为姐妹易嫁,窦家七老爷把原本准备给窦家五小姐陪嫁的银票临时补偿给了窦家四小姐……”说到这里,陶器重不由蹙了蹙眉,低声道,“听说窦家七太太为了这件事要死要活的,四小姐出阁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而且窦家七老爷为了这件事不但和窦家七太太吵了起来,还叫了王家的人去主持公道,就是窦阁老,也被惊动了。我回来的时候,王家的人和窦阁老都还在静安寺胡同。我看那窦家四小姐前脚出阁,后脚娘家就会闹腾起来!到时候只怕会成为世子爷的笑柄。”   宋宜春不悦。   他希望给宋墨添添堵,可不想让英国公府因此被抹黑。   宋宜春想了想,道:“你让手下的人盯紧点。要是那边真的闹腾起来,就让那窦氏暂时别回门了。”   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会知道窦氏娘家出了事,正好可以消弥一下那一抬银票所造成的震撼。   陶器重连连点头,和宋宜春商量:“……我想去真定一趟,看看能不能打听出别点的消息。”他觉得,窦世英就算银用得花不完,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把一抬银票送给女儿做陪嫁,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   宋宜春很满意陶器重的慎重,同意了,接着问起宋翰来:“他这些日子功课如何?”   受宋宜春之托,陶器重介绍了一位在翰林院任职的老乡每隔十天就过来指点一下宋翰的功课。   “杜大人说,二爷很勤奋,照此下去,再过两三年,就可以下场应试了。”   宋宜春听了很不满意。   谁都知道功勋子弟是不会去参加科举的,那老头却偏偏拿科举说事,这不是唬弄他吗?   他想起宋墨读书的那会,不管是哪个大儒教宋墨,都说宋墨天姿聪慧,生在英国公府可惜了。   宋宜春顿时有些恼怒,翁声翁气地对陶器重道:“天色不早了,先生先下去歇了吧!”   陶器重毕竟和宋宜春宾主二十几年,知道宋宜春这是不高兴了,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地退了下去。   宋宜春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而是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想窦家的事。   如果窦家七老爷真的和太太闹翻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勒令儿媳妇和娘家一刀两断,这样一来,宋墨今后就不可能得到窦家的帮助了。   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   不过,让谁去跟儿媳妇说好呢?   总不能让他一个做公公的亲自去劝儿媳妇说吧?   而且,这个事还不能惊动宋墨。以宋墨的聪明,恐怕一听就知道自己打什么主意,到时候打草惊蛇不说,说不定还会让宋墨抓住机会,和窦家走得更近了。   他这才深深地体会到,身边没有个能办事的女人,真是太麻烦了!   宋宜春脑海中闪过蒋氏那娟丽的面庞。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狠狠地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蒋氏从记忆中驱走似的。   ※※※※※   而隔着英国公府两个坊的济宁侯府,虽然已过三更,田氏居住的偏院却依旧点着灯,几个服侍田氏的婆子在站院子中间,都有些不安地看着站在廊庑下的魏廷珍的丫鬟。   “这都什么时辰了,大姑奶奶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非要这个时候问清楚的?”有婆子不满地小声嘀咕。   害得她们也不能去歇息。   “就是!”她的话引来了她们几个老姐妹的同仇敌忾,另一个婆子也不快地小声道,“还把侯爷和夫人也叫了去。大姑奶奶也不想想,就算侯爷有什么不对,可也到底是支应门庭的人了,又娶了夫人,怎么也应该给侯爷留几分面子,这样当着夫人的面教训侯爷,算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看,这件事我们得提醒提醒太夫人,不然这日子一长,夫人肯定会对侯爷有所轻怠的!”   想起刚才内室里传出来的魏廷珍姐弟含糊不清的争执声,几个婆子不约而同地点头。   而此时被几个婆子议论的魏廷珍正杏眼圆瞪地怒视着一言不发的窦明,那模样,恨不得一口把窦明吞了才解恨似的。   “你是哑巴啊?!”她目露寒光地盯着嘴巴抿成了一条缝的窦明,低声喝道,“我们家又没有人怪你,不过是问你几句话,你倒觉得我像是你的仇人似的,对我不理不睬不说,连自己的婆婆也不放在眼里。你代你姐姐嫁了过来,我们可有谁说过你的一句不是?谁知道你却是个不知好歹的,不要说恭谦温顺了,就是连做人最基本的礼仪、素养都没有!这就是你们北楼窦氏养出来的好闺女不成?明天我倒要去问问窦阁老的夫人,看是谁教你这么对待婆婆的……”   魏廷瑜看着神情恍惚的窦明,忍不住再次和姐姐起了争执:“姐姐,您就不能少说两句。我不是早就跟您说明白了,那一抬银票原是岳父给明姐儿准备的,明姐儿没用上,总不能让通德银楼白印一回吧?岳父就把那一抬银票给了窦四小姐……您在这里胡搅蛮缠些什么?哪有像您这样说话的?”   田氏大喝:“瑜儿,你胡说些什么呢?”   魏挺珍则冷笑道:“怎么?现在娶了老婆,就事事都听老婆的,就不把姐姐放在眼里了?”她振振有词地道,“那银票原是给明姐儿,既然窦昭能把她的陪嫁要回去,明姐儿凭什么不能把原本就是准备给明姐儿的陪嫁要回来?就算不能要回来,同样是女儿,你岳父也应该给明姐儿准备一份才是!”   窦昭出嫁,她做为姻亲,也去吃喜酒了。   当她听到那一抬银票的时候,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闭过气去,席也坐不下去了,立刻差了个丫鬟去找窦明,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她一路心神不宁地回了济宁侯府,到三更鼓才在母亲的屋里等到了来给母亲晨昏定省的窦明。   只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脸呆滞的就窦明晃晃悠悠、失魄落魂地径直走了出去。   那模样,像个游魂似的,吓了魏廷珍和田氏一大跳。   窦明觉得很累!   她不知道为什么本属于自己的一抬银票会变成了窦昭的?   母亲一直在哭,谁劝也不听。   父亲执意要把母亲送回王家,谁劝也不改口。   大舅舅只好把父亲请到了书房里说话,最后却讪讪然地派人去给外祖父送信……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魏廷珍知道后,逼着她回娘家和父亲把那抬银票要回来,她的婆婆听说了还不住地点头,说什么“理应如此”。   要不是魏廷瑜帮她说了几句话,魏廷珍只怕早就下令让那粗使的婆子把她押回窦家了!   念头闪过,她想到了魏廷瑜。   是啊,魏廷瑜呢?   窦明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就看见了匆匆追出来的魏廷瑜。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扑在了魏廷瑜的怀里。   却听见魏廷瑜磕磕巴巴地道:“你也别怪姐姐,她是为了我们好!你想想,就算是那抬银票要了回来,难道我姐姐还能分半分银子去不成?还不全都是你的……”   窦明张大了嘴巴望着丈夫,脸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   疲惫了一天的汪少夫人正坐在镜台前卸妆,就看见喝得已有七、八分醉意的丈夫脚步不稳地走了进来。   她忙站起身来,扶丈夫在临窗的大炕上歇下,又亲手斟了杯热茶,这才准备继续卸妆。   谁知道却被丈夫一把拽住,笑着问起新娘子的事来。   不管怎么说,宋墨都差点成了他的妹夫!   汪少夫人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把宋墨在新房里怎么犯傻的事略带几分夸张地讲给汪清淮听。   汪清淮猛地坐了起来,一身酒意刹时醒了六、七分,原来有些朦胧的眸子也立刻变得犀利锋锐起来:“你说什么?宋砚堂,竟然由着女方的全福人摆布?”   这是一种尊重女方的做法。   汪少夫人吓了一大跳,道:“怎么了?我可没有排编宋世子,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张三爷,当时张三夫人也在场,还有陆大奶奶,她也在场。”   汪清淮没有做声,而是坐在那里发起呆来。   汪少夫人看着十分的惶恐,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汪清淮:“您,您怎么了?”   汪清淮苦笑一声,道:“这个宋砚堂,真是厉害!还好妹妹没有嫁过去,否则只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说着,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感慨道,“以后谁要是把闺女嫁到宋家给宋砚堂做继母,谁就是个二货!”   汪少夫人不明白。   汪清淮却道:“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不明白也没什么打紧的。只是有件事我要嘱咐你,你要么不和那窦氏来往,若是和那窦氏来往,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要得罪了她!”   汪少夫人更狐惑了。   可她向来对丈夫的话奉若圭臬,见丈夫歇下,也不多问,把丈夫的话记在了心里。   汪清淮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宋砚堂,胆子可真大!   不仅把皇上、皇后都涮了,更是挖了个坑让自家的老爹跳了下去,连他们汪家也不能幸免,入彀做了他宋砚堂的“帮手”。   而看英国公今天的样子,好像还没有发觉似的。   这还是因为有个“孝”字,让英国公占了大义,若是没有这个“孝”字,英国公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不由得心中一寒。   只是不知道窦氏姐妹易嫁,与宋墨有没有关系?   不然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呢?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双朝      汪清淮能有今天,得益于他一向善于抓住机会。   试想一个尚不及弱冠的家伙,就有胆子并且能做成这样一件事,等再过几年,他行事更老练、心智更坚定了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汪清淮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之后,他决定利用妻子曾经在宋墨的婚礼上担任过窦昭傧相的身份去参加宋家的认亲筵。   汪少夫人愕然,道:“这,这不大好吧?”   妻子个性柔和,但并不是个有主见有头脑的女子,好在不管想不想得明白,她都事事唯他马首是瞻,倒不用汪清淮什么事都要向妻子解释一番。   “有什么不好的?”他笑道,“这红白喜事不就图个热闹吗?宋家人丁不旺,那么大个正厅,却没几个亲戚,怎么看着也有些冷清。窦氏进门,我们去凑个热闹,砚堂难道还会觉得我们太聒噪了不成?再说了,砚堂这两年拉扯着我做了两笔大买卖,你也是知道的,都是大手笔,这关系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窦氏虽然出身名门,可到底是官宦之女,又从小在真定长大,对京都肯定不熟,你这个时候和她多走动走动,我也好和砚堂常来常往,以后有什么买卖,我也能分一杯羹嘛!总之,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汪少夫人不由掩袖而笑,道:“世子爷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商贾了?句句话不离买卖!昨晚上还跟我说,若是和窦氏来往就姿态低一些,若是不来往就不要再打交道。可不过一个晚上,世子爷就改变主意了。不仅把妾身给推了过去,自己也要去给宋世子凑热闹了……”   汪清淮和妻子感情很好,因而并不介意汪少夫人时不时地拿他开开玩笑。可听到妻子这番话,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谁愿意拿自己去给别人做面子啊?可他这不是惹不起,又不敢躲吗?   他亲自去库房里选了套非常名贵的赤金镶红石宝头面首饰作为给窦昭的见面礼。   汪少夫人见这阵式,更就不敢马虎了,穿着件真红色的通袖袄,梳了牡丹髻,戴了点翠的珠花,手上更金银珐琅地戴了五六对手镯。   汪清淮直皱眉,道:“人家是去看你呢?还是去看新娘子?”   “哦!”汪少夫人闻言,忙去换了件淡绿色的十样锦妆花褙子,戴了全套的珍珠头面,待汪清淮点了头,这才和汪清淮上了马车,直奔英国公府而去。   在大门口,他们遇到了张续明夫妻。   汪清淮一愣,但很快就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   张续明看到汪清淮,显然也很意外,竟然傻兮兮地问了句“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和宋家还沾着亲,汪清淮和宋家却是打屁也不沾大腿的。   汪清淮笑道:“我这不是想看看砚堂的新娘子嘛?”   张续明哈哈大笑,和汪清淮一起往花厅去。   汪少夫人见张三奶奶的面色不好,关心地和她寒暄:“昨天累着了吧?”   张三奶奶摇了摇头,想到汪少夫人是个嘴紧的,不由低声抱怨:“你说我一个做平辈的,上面还有外祖母和我爹娘哥嫂,随意打发窦氏一对金簪或是两朵翠花就是了,季贤却非要我把前几日才新添的一支金步摇做见面礼,还赌气说什么‘不就是南边来的新样子,京都的银楼还都不会打吗?花了多少银子,我翻倍给你!’,气得我到现在手还发着抖呢!你说,我是那小气的人吗?我这不是怕把我外祖母和爹娘哥嫂给压住了吗?”   汪少夫人吓了一大跳。   那支金步摇她也曾听说过,说是镶了各色的宝石,不仅贵重,而且罕有,整个京都仅此一支。前两天宣宁侯家娶媳妇,东平伯世子夫人还半真半假地向张三奶奶讨那支金步摇去做个样子,被张三奶奶笑嘻嘻地挡了回去。没想到转眼就被张三爷逼着拿出来做了见面礼。   她不禁想到自己手中的那套头面——相比之下,好像也没有那么名贵了。   “这都是些礼尚往来的事,你现在拿出来了,新娘子以后还是要照着还回去的。”汪少夫人是个息事宁人的性子,劝着张三奶奶,“何况新娘子的陪嫁丰厚,等闲的东西只怕也瞧不上眼,张三爷这不是要面子吗?”   一席话说得张三奶奶心头的郁气消散了不少。   等进了花厅,她发现陆家亲眷早就都到齐了,少不得要上前拜见,为汪少夫人引荐,一来二去的,时间飞逝,等到她逗着陆圭问他昨天得了多少封红的时候,一早就去祠堂祭祖的宋宜春和宋墨夫妻进了花厅。   陆大奶奶忙招呼大家坐下。   宋家三亲六眷的目光都落在了窦昭的身上。   窦昭穿着新娘子穿着的真红色纻丝通袖衫,乌黑的青丝绾了个牡丹髻,插了支金凤步摇,那支金凤步摇的眼睛是用红宝石做的,口中衔了颗菩提子大小的红宝石,红宝石下又缀三了串黄豆米大小的红宝石,如烈烈火焰般璀璨夺目,让人望之就难以移目。可偏偏窦昭生了双比这金步摇还要明亮生辉的眼睛,硬生生地把那红宝石的光彩压了下去,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她雪白的肌肤,入鬓的长眉,高挺的鼻子,红润的嘴唇,还有耳上的明月铛,指上的白玉环,腰间的翡翠噤步……   她身姿笔挺,眉宇间透着几分飒爽的英姿,步履稳重而不失轻盈,身姿婀娜而不失优雅,和形容昳丽的宋墨并肩而立,如星月辉映,有着不分伯仲的光彩。   陆复礼的夫人忍不住在心里喝了声彩,低声对身边的宁德长公主叹道:“这窦氏,倒让我想起蒋夫人来。”   宁德长公主嘴角噙笑,道:“当初蒋夫人可没有窦氏这份沉稳,国公爷也没有砚堂漂亮!”   围坐在两人身边的妇人们不由笑了起来,更有妇人赞道:“真是一对璧人!好多年都没有看到过这样般配的小俩口了!”   陆老太太和宁德长公主不由微笑着颔首。   宋茂春的妻子王氏和宋逢春的妻子李氏不禁交换了个眼神。   没想到新进门的窦氏不仅陪嫁丰厚,而且人也长得如此漂亮,现在只能盼着她不要太过于精明能干了!   想到这里,两人不由齐齐地叹了口气。   那边窦昭只看见满花厅的人,她不由暗暗奇怪。   不是说宋家没什么亲戚吗?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想归想,她还是认真地照着陆大奶奶的指点,和宋墨先给宋宜春磕了头敬了茶,然后又对着宋宜春身边的代表蒋氏的空太师椅磕了头。宋宜春除了自己赏了他们两个封红外,还代蒋氏赏了窦昭一套金头面的首饰,七、八件珠玉饰物,件件珠光宝气,做工精美,一看就不是凡品。   宋墨小声解释:“那是宋家的传家宝。”   窦昭朝着他笑了笑,带着陆大奶奶拜见宋家的那些亲戚,把脑海中的名字和面前的人一个个对上号,并没有注意到宋墨眼中一闪而逝的寒光。   宋家还有几件诸如七彩宝石的项圈,黄豆米大小的金刚钻戒指,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坠子等,那才是真正的稀世奇珍,是宋家也视为至宝的传家之物,父亲却没有拿出来。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宋墨心里充满了愤怒,抬眼却看见了窦昭含笑的面庞。   莫名的,他的心就安宁下来。   不就是几件珠宝吗?既然老祖宗能弄了来,难道他就不能弄了来?   宋墨的心情渐渐平和下来,和窦昭一起给长辈们行礼。   窦昭却看见了人群中的汪清淮。   她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他怎么在这里?   前世,她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汪家和宋家有什么亲戚关系!   难道是因为宋家当时破落了的原因?   窦昭正在心里嘀咕着,宋茂春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带到了她的面前。   “天恩,快给你嫂嫂行礼。”   窦昭顿时睁大了眼睛。   宋翰!   这就是上一世被宋墨砍了四肢流血不止而亡的宋翰?!   他的五官和宋墨有五、六分相似,特别是脸形和鼻子,和宋宜春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是他目光闪烁,精神萎靡,看上去像没有睡醒似的,和神采奕奕的宋墨相比,一个地上,一个天上,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两人是亲兄弟。   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宋墨一眼。   宋墨正凝视着宋翰。   目光中带着几分悲伤,几分黯然,几分无奈,几分自嘲。   原来亲密无间的两兄弟,却被自己亲生父亲人为地隔离开,渐行渐远,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觉得悲痛的事吗?   窦昭轻轻地握了握宋墨的手。   宋墨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宋翰低头给窦昭行礼,小声地喊着“嫂嫂”。   窦昭将事先准备好的文房四宝送给了宋翰。   宋翰低声道着谢,躲到了一旁宋同春的身后。   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哪里像英国公府的二爷。   窦昭暗暗摇头。   就看见一个比女孩子还要标致,让人难辨雌雄的少年贵公子走上前来。   “天赐哥!”他直视着窦昭,显得有些无礼,“这位就是嫂嫂吧?”他给窦昭行礼,“我是顾玉。”   窦昭在心底喟然长叹。   上一世的云阳伯顾玉,她怎么会不认识!   万太后的外甥,皇上的表弟,始终和宋墨沆瀣一气的死党。   就算宋墨被万人唾弃的时候,他也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宋墨身边的人。      第二百四十八章 认亲      不论是非曲直,顾玉对宋墨的情谊都值得窦昭尊敬。   她恭敬地给顾玉曲膝行礼,示意素心将那套备用的文房四宝送给顾玉做见面礼。   顾玉很是意外。   窦昭既然嫁给了天赐哥,就是天赐哥的妻子了。他就是对窦昭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给窦昭使绊子,那不是让窦昭丢脸,那是打天赐哥的脸。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的。但他实在是看不惯窦昭明明只是个乡下姑娘,此时却在宋家众人面前仪态端方,像个天生的贵夫人般的模样。   他站出来,只是想早点和窦昭见过礼之后就走。   没想到窦昭竟然这样地礼遇他。   无事献殷勤,一定没有什么好事!   顾玉在心里嘀咕,见大家都看着他们,他只好打消了立刻就走的念头,彬彬有礼地给窦昭还了礼,笑着接过窦昭的见面礼,高高兴兴地喊了声“嫂嫂”,然后退到了一旁。   窦昭莫明其妙。   顾玉刚刚站出来的时候还对她气势汹汹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得文质彬彬了?   前世的云阳伯顾玉,那可是个脾气来了连皇上的面子也不给的主,她可没那么自大,认为自己一个恭敬的福礼就会让顾玉对她有所改变!   只是这件事既无前兆也无缘由,窦昭就是想破了脑袋只怕也弄不明白,她索性不再多想,转而笑着和宋墨的几个堂兄弟见了礼。   据陈曲水给她的资料,宋墨的大堂兄宋钦和二堂兄宋铎都是宋墨的大堂伯宋茂春所出。   宋钦比宋墨大七岁,妻子谭氏,岳父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他今年四月已过了府试,但六月的院试却落了第,正在家闭门苦读,准备参加明年六月的院试。   宋铎比宋墨大四岁,如今正跟着哥哥宋钦读书。   宋墨排行第三,宋翰排行第四,排行第五的宋均,是宋墨的三堂叔宋逢春的儿子,比宋墨小七岁。排行第六的是宋墨四堂叔宋同春的儿子宋钥。   宋均和宋钥都还在总角之年。   窦昭送给他们的见面礼是钱褡裢,里面还各装了两张十两的银票。   两个小家伙高兴极了,“三嫂”喊得震天响,惹得坐在西厅的女眷们不时朝这边张望。   汪清淮就从角落里蹦了出来。   宋墨看见他难掩惊讶,很明显没有想到汪清淮会出现在这里,宋茂春更是不知道如何介绍好。好在汪清淮早有准备,佯作出副苦恼的样子搔着头道:“砚堂,我原本带了内人来想给你凑个热闹,没想到你们家有这么多的亲戚……”   他干笑了数声,十分的窘然。   宋墨脸上却闪过一丝感激,笑道:“承蒙世兄看得起,等会还请留下来喝杯薄酒。”   “一定,一定。”汪清淮尴尬地笑着,心里却松了口气。   窦昭却目露异色。   前世汪清淮被人称颂“谦逊有礼”,这一世,他却不请自来,一个人的性格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吗?   她不动声色地给汪清淮敬过茶,随着陆大奶奶去了西厅。   因定国公府遇难,宋墨的外家没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宋宜春又没有姐妹,宋宜春的外家就成了座上宾。   窦昭被陆大奶奶带着,先拜见了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   两位老人家都慈眉善目的,说起话来也十分的和蔼可亲,一看就是那种读过书,性情淡泊,心胸开阔的人,窦昭很喜欢。   之后她又拜见了陆家的众位亲戚。   陆复礼有两个儿子,一个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一个是陆湛的父亲陆晨,陆晨也只得了陆湛这一个儿子,所以陆湛今年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儿子陆圭却已经十岁了,女儿陆琪也有八岁了。   宁德长公主这支也不过比陆复礼那支强一点。   宁德长公主有一儿一女,儿子陆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陆涵,一个叫陆沁,都已娶妻生子。女儿是嫁给了永恩伯的侄儿,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冯绍,女儿冯绘也就是张续明的妻子张三奶奶。   这次陆家的人全到了,包括冯绘的父母和兄嫂。   刚才给陆时他们敬茶的时候,陆涵、陆沁和冯绍都打趣了宋墨几句,看得出来,宋墨和陆家的关系很好。   年长的就敬茶,收红包,收下见面礼;年幼的就见礼,送红包,奉上见面礼。   张三奶奶不仅出手大方,送了支嵌宝金步摇给窦昭,还拉着窦昭的手,让她有空的时候去景国公府做客,还道:“……我公公喜欢养菊花,我们府里的菊花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虽然过了秋桂飘香的季节,可正是冬菊盛开的时候。”   窦昭抿了嘴笑。   心中却感慨万分。   前世,她就是因为去给魏廷珍捧场,参加景国公府的菊宴受了风寒而病逝的。想不到今生竟然又得到了邀请!   而且,她前世和这位景国公府的三奶奶可没少打交道。这位张三奶奶的眼睛一直长在头顶上的,每次见她都只是勉强用鼻子“嗯”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再世为人,她却待自己如此的热情。   包括汪清淮夫妻。   前一世,可是魏廷瑜千叮万嘱,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的人……   这算不算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呢?   宋家这边除了宋墨的伯母和两位婶婶,就只有宋钦的妻子谭氏和谭氏身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了。   宋墨的伯母四十来岁,长得胖胖墩墩的,看上去人很憨厚。三婶中等个子,人长得很漂亮,可惜颧骨有些高,给人尖酸刻薄的印象。四婶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目光不是落在窦昭发间的金凤步摇上,就是落在她腰间的翡翠噤步上。   谭氏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儿秀丽,人很腼腆。跟在她身边的小姑娘长得和宋家三太太很像,有双明亮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骨碌碌直转,一看就不是个安生的主儿。   她不待陆大奶奶介绍就朝窦昭喊着“三嫂”,大声地抱怨道:“昨天晚上我去看您,可您的丫鬟把我拦在了外面,还说是奉了我三堂哥之命——我三堂哥从前从来不这样,肯定是您的那个丫鬟假传圣旨……”   花厅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这个小姑娘肯定就是宋墨那个唯一的堂妹宋锦了。   “真有此事?”窦昭笑道,“我的丫鬟刚刚过来,还没有开始当差,要等下午她们都到齐了,我才知道是谁拦的你。你稍安勿躁,等我问过她们了,让她们给你赔礼道歉。你说好不好?”   言下之意,是指宋锦说谎!   宋锦脸涨得通红。   窦昭暗暗冷笑,抬眼却看见宋墨正朝着她瞪眼睛。   她不由得心里喊声“糟糕”。   昨天晚上宋墨嘱咐过她,让她什么也不要说,他自会帮她出面的,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一个人孤独惯了,就会忘记身边还有个人。   她讪讪然地笑,退后几步,站在了宋墨的身后。   宋墨面色微霁,然后笑着问宋锦:“你昨天和谁一起来的?怎么去了新房?”   宋锦立刻嘴巴一扁,委屈地道:“我和爹爹、娘亲、弟弟一起来喝堂哥的喝酒,大家都说堂哥娶了个有钱的嫂嫂,我就想看看嘛……”   她撒着娇。   宋墨却看也没看宋锦一眼,而是温和对三婶道:“三婶,我的婚礼,是请了钦天监的监正合的八字,婚礼从陈设到礼数,都是问过卦的。三婶主持中馈多年,这些讲究应该都懂才是,怎么让锦儿跑乱?我看,锦儿身边服侍的人应该要换一换才好。锦儿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到了说亲的年纪,若是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可就不好了!”   宋三太太满头大汗,窘迫地连声称“是”,上前就要打宋锦:“我让你胡说八道……”   宋锦抱着头就哭了起来。   宋墨一把抓住了宋三太太扬起来的胳膊,目光清冷地盯着宋三太太:“三婶,今天可是我的好日子……”   “是三婶不好,是三婶不好!”宋三太太连声道歉,低声喝着宋锦,“你要是再哭,我就把你丢到湖里去喂鱼。”   宋锦吓得不敢哭了。   汪少夫人忙上前打圆场:“窦家妹妹,你可还记得我?我昨天给你当了傧相的。今天冒昧打扰,向你讨杯茶喝。”   窦昭也懒得去管那个宋锦,笑着上前曲膝行礼,喊着“安姐姐”。   汪少夫人奇道:“你怎知道我娘家姓安?”   露馅了!   窦昭正要解释,一旁的宋墨已笑道:“是我昨天晚上跟拙荆提起的——汪世兄和我情同手足,昨天多谢嫂嫂相帮!”   宋墨知道窦昭身边既有幕僚又有护卫,想知道些什么事,并不困难。他心里甚至有些高兴,如果不是看重,窦昭又何必去打听他身边的人和事呢?   汪少夫人喜笑颜开,客气道:“一点小事,不足挂齿!”拿了见面礼给窦昭。   窦昭给汪少夫人敬了茶,两人寒暄了几句。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就交换了个眼神,呵呵低声笑道:“先还怕英国公乱点鸳鸯谱,如今看来,是我们多心了。”   宁德长公主笑着点头,和陆老夫人商量:“您看,过两天我们是不是请他们俩口子到家里用个便饭?”   “这是当然。”陆老夫人笑道,“我还有些话要嘱咐窦氏呢!”   眼看着已到了晌午,亲也认了,宋宜春吩咐开席。   宋墨去陪窦家来认亲的窦济昌和窦德昌等坐了,陆老夫人则拉着窦昭,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大家说说笑笑的,仿佛刚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   只有宋宜春,神色恍惚。   自己的这个儿媳妇,似乎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温顺啊!      第二百四十九章 窘然      用过午膳,认亲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宋墨亲自将窦济昌等窦家家眷送到了大门口。   宋家的三亲六眷则移到了东跨院的花园里。   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由陆晨的妻子、陆时的妻子陪着,在花厅旁的暖阁里打叶子牌,张三奶奶的母亲冯绘则领着陆涵的妻子、陆沁的妻子和宋家的女眷、云阳伯顾家的女眷一起,在花厅里打马吊。至于陆晨、陆时等人,则由宋宜春和宋墨陪着,在花园里听戏。顾玉拉了汪清淮、冯绍等人,在山房里赌钱。   窦昭跟在陆大奶奶身后,服侍着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汪少夫人就坐在长公主身边喝着茶。窦昭随手帮着陆老夫人打了几手牌,陆老夫人不由笑道:“看不出来,砚堂的媳妇还是个高手!”   陆家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嘻笑地望着她,神情友善。   窦昭笑道:“我娘家叔伯兄弟多,平日里聚在一起,也常打叶子牌,时间长了,多多少少也懂了点。”   陆老夫人点头,来了兴趣,笑着问起窦昭在娘家的生活起居来。   若说今天来的亲戚里有谁最关心宋墨,恐怕就是陆家的人了。   窦昭也不隐瞒,捡了些自己在真定的趣事讲给两位老人家听,一时间暖阁里欢声笑语,十分的热闹。   冯绘笑道:“看不出来,砚堂的新媳妇还是个口齿伶俐的,刚进门,就逗得伯母和我娘笑得合不拢嘴。我看啊,这以后砚堂的媳妇恐怕和表舅母一样,总能讨伯母和我娘的喜欢的……”一面说,还一面瞥了陆涵的妻子陆二奶奶和陆沁的妻子陆三奶奶一眼。   她说的表舅母,是指宋墨的母亲蒋蕙荪。   两人笑笑没有说话。   宋大太太和宋三太太闻言就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借口要上毛厕,却凑在了花厅旁的太湖石假山后面说话。   “今天一早是你去验的元帕,”宋三太太精明地道,“他们两人如何?”   这本是婆婆的事,窦昭没有婆婆,宋宜春又不好亲自过问,就请了宋大太太帮着查验元帕。   “两人昨天圆了房。”宋大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隐隐透着几分沮丧,“我问过颐志堂的小丫鬟了,都说砚堂歇在新房里。”说到这里,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也是的,安排谁不好,偏要安排锦儿去试探他们,要是让砚堂起了疑心,迁怒于锦儿可怎生是好?我看你得找个机会跟那窦氏解释解释才好!”   “我何尝不知道?”宋三太太闻言一肚子怨气,“可三爷非要我安排锦儿去试探他们,还说,若是丫鬟,谁有这个胆量?要是弄巧成拙可就糟糕了!现在倒好,锦儿被砚堂给惦记上了……若是锦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非和三爷拼命不可!”   宋大太太忙劝道:“这倒不至于。砚堂虽然待人冷淡,却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你跟锦儿嘱咐一声,让她以后可别乱跑就是了。”   宋三太太点头,讪讪然辩道:“这也是大伯说的,说二伯不喜欢砚堂,想好好栽培天恩……所以三爷才打定了主意谁劝也不回头!”   明明是老三夫妻自己想讨好二叔,却非要说是受了他们家大爷的指使!   宋大太太听了非常的不满,可她向来不动声色,这次也只当没有听见。   那宋三太太就道:“我看那窦氏十分的大方,说话、行事,没有一点新娘子的羞涩、胆怯……家里不会又出个蒋氏吧?”   “我们没这么倒霉吧?”宋大太太犹豫道,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就算是这样,我们好歹也是她的长辈,不像蒋氏在的时候……”抬眼却看见宋三太太朝她眨了眨眼睛,她立刻转了口风:“……你这件衣裳是哪里做的?挺好看的!瞧这襕边,应该是南边来的新式样子吧?”她的话音未落,宋三太太已笑盈盈地朝她身后道:“四弟妹,你怎么也出来了?”   原来是她来了!   宋大太太在心里冷笑,却笑着转过身去和宋四太太打着招呼:“这会儿谁的手气最好?”   宋四太太暗暗撇嘴。   就知道这两个人一起不见了准没什么好事,果然躲在这里说悄悄话。   “好像是陆家二奶奶手气最好。”宋四太太笑道,“我这会子功夫就输了四、五两银子了,出来透口气,看能不能转转手气。”   “这个陆二奶奶,我们每次和她玩牌她都是赢家,这次她要是再赢了,得让她请客才是……”宋大太太说着,妯娌三人笑语殷殷地进了花厅。   ※※※※※   用过晚膳,家里的亲戚陆陆续续地告辞。   陆老夫人、宁德长公主、汪少夫人都热情地邀请窦昭过几天到家里做客,窦昭笑吟吟地应了,把几个人一直送到了垂花门,目送她们的马车出了英国公府,这才折了回去。   顾玉几个赌得兴起,连晚膳也没有用,宋墨不放心,去了山房那边。   窦昭想了想,径直往颐志堂去。   素心就有些担心地道:“您不去给国公爷请个安吗?”   “我没有婆婆,世子又不在,国公爷那里,我就不去了。”窦昭笑道,“若是国公爷要叫我立规矩,自然会派了婆子过来说的。”   只听说过婆婆叫媳妇立规矩的,还没有听说过公公叫媳妇立规矩的。   素心在心里暗忖着,和窦昭回了屋。   因初来乍到,又不懂英国公府的规矩,窦昭不回来,素兰她们不敢乱动,已经在屋里枯坐了一天,见到窦昭,个个不由喜出望外,素兰更是拉着窦昭的衣袖道:“小姐,您给我们分派点事做吧?”   窦昭不由笑了起来。   知道宋墨被顾玉拉着赌博去了,她梳洗一番,换了件家常的墨绿色夹衫,倚在楠木床的床头看书。   素心抱了床崭新的大红色鸳鸯戏水的绫罗铺盖进来,一声不响地铺在了宴息室的大炕上。   窦昭翻着书页的手不由得一顿。   那套绫罗铺盖,可是她的陪嫁。   看样子,素心她们都知道自己昨天晚上没有和宋墨圆房了。   她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宋墨回了屋。   窦昭起身服侍他梳洗。   宋墨摆了摆手,笑道:“不用!你看你的书好了,我平时也不要人服侍的。”   是吗?   窦昭抿了嘴笑,侧耳倾听,不一会,盥洗室里传来哐哐当当铜盆落地的声音。   她起身去了盥洗室。   宋墨正狼狈地在那里拧着衣袖。   窦昭吩咐素心去重新打盆水来,自己则给宋墨找了件换洗的衣裳,轻巧无声地走了过去。   “来,把湿衣裳换下来,”她帮宋墨解着衣带,“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小心着了凉!”   “不用了!”宋墨笑道,“我自己来就行了!”语气镇定而从容,带着他一惯的优雅。   窦昭抬头望着宋墨。   却发现他的耳朵通红。   她笑着后退了一步,道:“那好,我帮你把湿衣裳拿出去。”   “不用了!”宋墨笑道,“让丫鬟来收拾就行了。”   “没事。”窦昭笑道,“我打发她去给你打水了!”   宋墨“哦”了一声,在窦昭的注视下,系着简单蝴蝶结的衣带原本略一用劲就可以松开了,却不知怎地,被他越拉越紧,最后打成了个死结。   “我来帮你吧!”窦昭笑着上前。   “不用了!”宋墨笑道,“很快就好!”额头上却冒出细细的汗来。   这样的宋墨,就像个在大人面前逞强的孩子似的,让她觉得非常的可爱。   窦昭强忍着,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露出异样的表情来。   “别乱动!”她低声喝道,语气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异常柔和,“我来帮你解。”   宋墨非常的尴尬,可落在他衣带上的手指不仅白皙细嫩,而且还修长灵活,很快就把他弄得乱七八糟的衣带解开了。   他窘然地笑,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窦昭仿佛没有看见,泰然自若地帮宋墨脱了衣裳,兑好了温水让他洗漱。   宋墨拿着帕子,喃喃地说着“多谢”。   “不用客气。”窦昭笑着走了出去。   宋墨松了口气。   窦昭却探头进来,笑道:“两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让彼此觉得更舒适,更愉悦吗?”   宋墨愕然,继而若有所思。   窦昭一边转身离开了盥洗室,一边着身后的人高声笑道:“你洗完了澡叫我,我帮你洗头。”   声音清脆悦耳,不知道怎么,让宋墨想起了小时候养的那只黄鹂鸟。   他不由微笑,高声道:“我习惯洗澡之前洗头。”   “那好吧!”窦昭眉眼弯弯地又走了进来,“我帮你洗头。”   宋墨坐在了一旁的小杌子上。   ※※※※※   宋墨从盥洗室里出来,窦昭正和素心将一床宝蓝色并蒂莲花的绫被铺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   听到动静,窦昭抬起头来,笑道:“我晚上习惯了有丫鬟值夜,你不如就睡在内室吧?”然后用一种调侃的语气道,“总不能让你半夜起来给我端茶倒水吧?”   “有何不可?”宋墨挑了挑眉,含笑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你不是说,两人住在一起,要让彼此觉得更舒适、更愉悦吗?”已经恢复了原来的从容不迫。   窦昭不禁莞尔。   宋墨,适应得可真快!   这桩婚事决定得太匆忙,不仅是她,就是他,也没有准备好。   可她把他的铺盖从宴息室里移到了内室,他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这应该可以算是个良好的开端吧?      第二百五十章 提醒      素心将温着茶水的小木桶放在了靠墙的长几上,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并带上了内室槅扇的门。   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远处的更鼓声清晰可闻。   宋墨问窦昭:“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今天他们一个跟在宋宜春身后招待男宾,一个随着陆大奶奶招待女眷,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却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认亲的女眷中,以宁德长公主为贵,以陆老夫人为尊,如果窦昭能得到宁德长公主或是陆老夫人的认同,对她以后和勋贵之家打交道及亲戚之间的走动大有裨益。   “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窦昭笑着,“都是些家长里短。”她能察觉到宋墨对陆家的重视,遂把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邀请她到家里做客的事告诉了宋墨,“……说到时候会给我下帖子的。”   宋墨心情舒畅。   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都是那种看上去和蔼可亲实际上骨子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想到她们的认同并不是件简单的事,能被两位主动开口邀请到家里做客,那就更不容易了。   “看来两位老人家很喜欢你啊!”宋墨笑着,想起了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曾得到过两位老人家的喜爱,不由黯然神伤。   如果母亲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想当初,母亲还夸奖过窦昭冰雪聪慧,若是母亲知道自己娶了窦昭,也会如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一样的喜欢窦昭吧?   他又想起那天在葡萄架下。   母亲问他:“你在真定遇到的小姑娘有多大?”   他却脱口而出,道:“人家已经定了亲……”   之后的很多个夜晚,他都曾悄悄地问自己,怎么会突如其来地脱口说出那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来?   可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三舅就去世了。   接下来,是一阵兵荒马乱。   他的那点小心思变得微不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抛到了脑后。   此刻想起来……难道那个时候,自己就对窦昭有了异样的心思不成?   念头闪过,宋墨吓了一大跳。   他情不自禁地抬眼打量窦昭。   窦昭穿了件月牙色的绫缎中衣,靠在紫红色漳绒大迎枕上,漆黑的青丝整整齐齐地绾着个纂儿,那纂儿却乌鸦鸦的一大把,显得既浓密又丰厚,一看就知道她有把好头发。   如果散开来,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宋墨脑海里就浮现出窦昭披散着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躺在床上的画面。   黑的是她的青丝,白的是她的脸庞,紫红是她的枕头……那色彩丰靡到了极致,透着几分冶艳,直直地撞在了宋墨的心坎儿上,让他的心绪像拍岸的海涛般汹涌澎湃,不能自已。又突然间好像置身于烈焰之中,脸滚烫滚烫的,烧得慌,而窦昭,就是那火焰……   他忙转过头去,道:“严先生前天和我商量,准备在我们成亲的第二天带着颐志堂的人拜见你,我想把颐志堂的人都好好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又怕父亲一大早就派人来催我们去祠堂,就把时间改在了回门之后——我请了五天的假,后天下午才去宫中当值,正好后天上午有半天时间。在这之前,我们去母亲的坟上磕个头……”宋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宋墨和宋宜春的关系肯定很紧张,但需要背着宋宜春把自己麾下的人介绍给自己,那就肯定不仅仅是在颐志堂当差的这些人了,甚至有可能包括那些让宋墨之所以能和宋宜春相抗衡的暗中力量。   窦昭非常的意外,又有些感动。   宋墨此举表明他不仅仅是把她当成了他的妻子,而且还把她当成了他志同道合的伙伴。   但想到刚才宋墨扭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又很快地转过头去,一面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大通话,一面又有红晕从耳根一直染到面颊,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想把属下介绍给她的严肃感刹那间消失得无踪无踪。   自己衣饰整齐,就这样瞥了一眼也能闹了个大红脸,以后可怎么得了?   她想到颐志堂虽然有七、八个丫鬟,可都是粗使的丫鬟,宋墨近身服侍的却全是些小厮,又有些释然,趁着他说话的功夫,随手披了件夹衣在身上,笑道:“来日方长,也不用急于这一时。若是时间不够,以后再见你的下属也不迟。反正我和严先生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严先生帮忙,日常性的事务想必不会有什么困难。”心里却想着今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宋宜春就派了个自称“鲁嬷嬷”的婆子来催她和宋墨去祠堂。   还好她跟着祖母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鲁嬷嬷来的时候她已经起了床,不然此时的英国公府恐怕上上下下都在传她怎么懒惰了吧?   看样子,宋宜春并没有因为是个男子就把目光放在庙堂之上,而是还停留在内宅……   这件事虽然曝露出了宋宜春的格局之小,却也给窦昭提了个醒。   她以后,得多个心眼才是!   “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她们喜欢我,肯定是因为你的缘故。”窦昭笑道,“你是不是从小就很得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的欢心?”说这话的时候,她骤然间意识到,蒋家式微,陆家的长辈就成了在道义上唯一能压制宋宜春的人!   她顿时眼睛一亮,压着心中的兴奋道:“世子,不知道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都喜欢些什么?我们去陆家做客,应该挑几件两位老人家喜欢的东西做礼物才是!这次宁德长公主给我的见面礼是一对宝钏,陆老夫人给我的见面礼是一对镶宝项圈,都十分的贵重。我们也不可轻怠了两位老人家才是!”   宋墨从小受到的教育和所处的地位都让他明白,庙堂之争才会影响生死。对于父亲那些小动作,他并没有放在眼中,偶尔会觉得不胜其扰,却也懒得和父亲过多地计较,因而就更不要说用宁德长公主和孙老夫人去压制父亲——他若想压制父亲,也只会去请陆复礼出面。   他还以为窦昭是因为新嫁入宋家,想和宋家的亲戚们交好。   宋墨不由如释重负。   窦昭应该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才是!   “你如果想知道,可以让严先生帮你查一查。”他很快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笑道,“我没有留意过两位老夫人都喜欢些什么。特别是宁德长公主,从小生长在内庭,很难知道其喜好。”   窦昭就问宋墨:“听说皇上吃饭的时候,不管喜不喜欢吃,每样菜都只夹三筷子,为的就是防止别人下毒,有这回事吗?”   她望着宋墨,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宋墨失笑,心里却又觉得无比的温暖:“你听谁说的?简直是胡说八道!皇上和内庭有份位的妃嫔们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大家平时都吃小厨房,御膳房的那些菜,大家都只当摆设。”   “我是在一本野史上看到的。”窦昭像和素心她们说话一样,觉得惬意的时候就趴在大迎枕上,“也就是说,不全是杜撰的了?因为书主说,皇上通常都吃不饱,就私下里吃小厨房。”   歪着脑袋趴在枕头上,一边的脸被压得红红的,这样的窦昭,少了几分平日的飒爽,却多了几分他从不曾见过的俏皮,让宋墨觉得非常的有意思。   他侧身枕臂,望着窦昭,笑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说过。”   “你这个人,真没意思!”窦昭笑着和他打趣,“难道就没有失言的时候?”   屋里的气氛变得非常的温馨。   宋墨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嗯……”他故作沉吟地道,“我不知道自己说不说梦话……”   窦昭忍俊不禁。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   窦昭吓了一大跳。   宋墨已一跃而起,身手十分矫健。   两人都屏息倾听。   窗外呼啦啦一阵风声,伴随着哐当当风吹动窗扇的响动。   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是起风了!”宋墨披了外衣,“我去看看。”   “你小心点。”窦昭道,“这么大的风,明天恐怕要变天了,让他们注意一下,小心大风把树吹断了压塌了屋顶。”   英国公府遍植大树。   “好!”宋墨笑着,出门喊了当值的素心过来陪着窦昭,自己叫了陈核,不知道去哪里了。   窦昭趴在床上,听着外面一阵紧过一阵的狂风,觉得自己好似躲在结实的大船,任它风吹雨打,都会有人守护在自己左右,在危险的时候唤醒自己,不用害怕会随着船一起沉下去。   迷迷瞪瞪的,她睡着了。   半梦半醒中,好像有人在她的身边道:“……别把她吵醒了,让她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醒来,外面果然风狂雨骤。   宋墨已经醒了,正坐在炕上看着什么,见她醒过来,笑道:“还好你昨天提醒,花厅那边一株百年的梧桐树断了。”他啧啧道,“树中间全都空了。”   窦昭笑道:“最怕这种百年的大树了,看上去粗粗壮壮的,中间却全都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下来。”她说着,叹道,“可惜今天要回门,也不知道路上好不好走?”   “我已经让人去探路去了。”宋墨笑道,“你快点梳洗,我们去给父亲问了安,就去静安寺胡同。”      第二百五十一章 回门      窦昭和宋墨正在给宋宜春问安,来接窦昭回门的窦济昌到了。   宋宜春满腹的话只好闷在了肚子里,匆匆交待了窦昭和宋墨几句,就让他们出了门。   狂风裹挟着倾盆大雨如潮水般一阵阵地涌过来,抄手游廊像被水洗了似的,更不要说走在上面的人了,鞋袜和衣裾立刻会被淋得透湿。   大家披着蓑衣穿着木屐。   窦昭比平时又高了几分。   素心吃力地帮她打着伞。   “我自己来吧!”窦昭笑着,伸手去接素心的伞。   却有双晶莹如美玉般的手伸了过来,赶在她前面接过了素心的伞。   窦昭愕然地抬头,看见宋墨淡淡的面孔。   “我来吧!”他不动声色地持伞,揽着窦昭的肩膀朝外走去。   给宋墨执伞的陈核不知道如何是好,愣了半天才追上去。   窦昭的个子刚刚齐宋墨的耳根。   她若略一倾身,就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   两世为人,窦昭从来都是那个为别人持伞的人,何曾有人这样为她持过伞?   她半天没有回过神,懵懵懂懂地随着宋墨朝前走着,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站在了马车前。   车夫已放好了脚凳。   宋墨略一犹豫,扶了窦昭的手,道:“快上车,小心淋湿了衣裳。”将伞移到了脚凳上方,竟然要亲自服侍窦昭上马车。   豆大的雨点落在了宋墨的脸上。   窦昭忙弯腰钻进了车厢。   陈核跑了过来,双手高举着桐油伞,为宋墨挡风遮雨。   宋墨把伞递给了身边的武夷,上了马车。   素心几个面露惊讶,低下了头,鱼贯着上了后面的马车。   看到这一幕的窦济昌脚步微滞。   他有些意外。   京都谁不知道英国公府的世子爷出身显赫,性子清冷,不易接近,没想到他却能放下身段照顾四妹妹……可见再清冷的男子,在妻子面前都有柔情的一面。   他笑着跳上了窦家的马车。   雨点打在车顶噼噼啪啪地作响。   窦昭望着没有一滴水渍的衣裙,心中很是感慨,真诚地向宋墨道了声“多谢”,递了帕子给宋墨,示意他擦擦脸上的雨水。   宋墨笑着接过了帕子。   很普通的白色绫缎,在一角绣着丛素兰。   这让他想起窦昭的花圃。   宋墨擦了擦脸。   帕子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是兰香,又像是茉莉香,再仔细一闻,又好像玉簪花香,非常的清雅。   他把帕子塞在了衣袖里,撩了车帘,透过镶着玻璃的车窗朝外望:“你要不要回趟真定?”   路上没有什么行人,狂风骤雨吹打着满地的落叶,地上狼藉一片。   窦昭眼睛一亮:“可以吗?”   “什么事,只要想做到,总是能抽出时间来的。”他回头,眼睛在光线有些黯淡的车厢里熠熠生辉,亮如星子。   “也是!”窦昭失笑,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如果宋墨能和她一起回真定就好了。   让祖母见见宋墨,祖母也能放心些。   可宋墨在金吾卫当值,未必走得开,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我到时候和严先生商量吧?”她笑道,“国公爷那边,也得有个交待才行。”   宋墨点了点头。   心里有些伤感。   如果母亲还在世,有母亲帮窦昭挡着,窦昭又怎么会想连回趟真定都这么困难!   他不由握了握拳。   窦昭见他情绪有点低落,也笑着凑到了车窗前。   “这秋雨,下一场天气就冷一场。”她问他,“我们这是在哪里?”   前世,她虽然在京都住了十几年,可也不过只对富贵坊周围比较熟悉。   “我们在安定门大街。”宋墨说着,若有所思,吩咐车夫,“走江米巷去静安寺胡同。”   车夫傻愣了半天,这才高声应“是”,驾车拐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巷。   窦昭好奇道:“为什么要走江米巷?是不是走江米巷离静安寺胡同近一些?”   下次她回娘家,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比走皇墙北街远大约半个时辰,”宋墨笑道,“不过六部衙门、五军都督府都在那边,你可以看看。”   窦昭窘然。   宋墨把她当成了没出过远门的深闺弱质了。   但宋墨能细心地想到带她去转悠,还是令她心情大好。   跟在他们马车后面的窦济昌却是满脸的困惑。   宋墨他们怎么改道住南走啊?这可是越走越远了!   再一看,车马慢慢地停了下来,在翰林院、上林苑监、太医院等衙门前伫立了片刻才徐徐地朝前驶去。   他不由问跟车的护卫:“他们在干什么呢?”   护卫也不知道,忙过去问了一声,回来禀道:“世子爷正告诉四姑奶奶六部衙门在哪里呢!”   窦济昌愕然,道:“六部衙门与四妹妹有什么关系?”   护卫摇头,显然也很纳闷。   倒是窦济昌的小厮猜道:“四姑奶奶到京都的时日不长,平日难得出趟门,就是出了门,不是在几个寺庙里转悠,就是在南大街、鼓楼大楼的那几家卖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的铺子里转悠,想必是世子爷有意让四姑奶奶开开眼界!”   窦济昌恍然大悟,又忍不住笑道:“也亏他想得出来!”竟然带着妻子来看六部衙门,又不是儿子,要激励他参加科举。   好在今天风大雨大,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又是回门的日子,没什么时间限制,窦济昌懒得打扰他们,躺在马车听着雨声,走走停停,多花了半个时辰才到静安寺胡同。   窦家的亲戚都到了。   听说窦昭他们到了,迫切想知道女儿过得好不好的窦世英不顾窦世枢的阻拦,亲自到大门口迎接。   宋墨下了马车,一手接过陈核手中的大伞,挡在风口,一手扶着窦昭下了马车,自己的衣摆却被淋湿了半截。   匆匆赶过来的窦世英看着不由喜笑颜开,不待宋墨站稳,就上前携了他的胳膊:“快到屋里坐!这雨太大了!”又高声吩咐高升,“快去找件干净衣裳给四姑爷换了。”十分的热情,就是宋宜春和宋墨关系没有破裂的时候,也不曾这样情感外露地对待过宋墨,竟让宋墨一时间有些傻眼,片刻后才缓过神来,忙恭敬地向窦世英道谢:“多谢岳父大人!”   窦世英望着眼前芝兰玉树般的宋墨,想到刚才他对窦昭的呵护,真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觉得顺眼,一面拉着宋墨往花厅里去,一面笑呵呵地道:“一个女婿半个儿,你不用和我这样客气。只要你们夫妻和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宋墨想到窦昭出嫁时窦世英的眼泪,心顿时软了下去。   他恭谨地应“是”,和窦世英一起进了大门。   高升捧着一叠衣裳跑了过来。   “老爷,这是您前些日子做的新衣裳,都还没来得及穿。”他气喘吁吁地道,“您看哪件合适?”   窦世英就挑了件紫红色的宝相花纻丝直裰,对宋墨道:“先去换衣服,这秋天的雨,伤人,小心受伤生病。”   望着那艳丽繁复的花纹,宋墨和窦昭都不禁额头直冒汗——前者是因为觉得这衣服过于华丽外露,却又因为是窦世英所赐,不敢推辞;后者是没有想到父亲竟然做了件如此张扬的衣裳。   宋墨由高升陪着去换衣裳,窦昭忍不住道:“现在京都还时兴宝相花的面料吗?”   “宝相花的布料什么时候是时兴的布料了?”窦世英反问。   窦昭无语。   只能在心里嘀咕:但以您的年纪,这也太花哨了些。   念头刚刚在心头掠过,就看见宋墨跟着高升走了过来。   紫红色的织锦,用金丝银线织着各式花草图案,五彩斑斓,色如流霞,映衬着宋墨白皙至无暇的肌肤,如那姹紫嫣红中的一点素,有种纤尘不染的高华和矜贵。   窦世英不由得眼睛一亮,道:“这件衣裳倒挺合适你的。”不待宋墨说话,已抬脚朝前走,“我们去花厅喝茶去——家里的亲戚都早到了,就等着你们了!”   宋墨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袖,可当他抬脚的时候,已恢复了平时的泰然自若,跟着窦世英去了花厅。   窦世枢和窦世横坐在中厅的太师椅上和魏廷瑜说着话,窦文昌几个则神色谦恭地站在旁边听着,纪氏和五太太等女眷则围坐在西厅的圆桌前,窦文昌的两个儿子、窦济昌的两个儿子和窦博昌的女儿则由一大群丫鬟婆子服侍着,在花厅里嘻笑打闹,到处洒落着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见窦世英和宋墨、窦昭走了进来,窦世枢等人打住了话题,婆子们也忙把几个孩子抱到了一旁。   花厅里霎时安静下来。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宋墨的身上。   宋墨从容地微笑,跟着窦世英拜见了窦世枢和窦世横。   一旁的魏廷瑜望着穿着端庄大方又不失明艳的窦昭,眼神显得有些热烈。   窦昭却无意和魏廷瑜多说什么,低眉顺目地跟在宋墨身后,给窦世枢和窦世横行礼。   魏廷瑜摸了摸头,神色尴尬。   不知道什么时候,窦明走了过来。   她拉着魏廷瑜的衣袖,悄声笑道:“侯爷在看什么呢?”她瞥了眼看也没看他们的窦昭,视线却停留在了宋墨的身上。   这,就是英国公府的世子?   他竟然长得如此……惊艳!   窦昭可是比他还大一岁!   他……会瞧得上窦昭?   窦明难掩其惊异和震撼,朝窦昭望去。   窦昭安静地站在宋墨的身后,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和内敛。   窦明目光微闪,看见宋墨朝着自己的丈夫拱了拱手,笑着称了声“佩瑾”。   没有用敬语!      第二百五十二章 论序      魏廷瑜苦笑,称了宋墨一声“姐夫”。   哥哥,他还真叫不出口!   宋墨微微地笑,显得很谦和。   窦世英很满意。   两个女婿都出身显赫,却能以妻族之礼相见,这既是对女儿的尊重,也是对窦家的尊敬。   因窦家的家祠不在京都,他领着宋墨和窦昭去了正厅,给窦家祖先的影像磕了头,上了香,就算是祭拜过祖先,禀告了喜事。之后又领着他们重新回了花厅,给窦世枢等人磕头,正式开始认亲。   或者是考虑到英国公府乃钟鸣鼎食之家,金银有价而珍本无价,窦世枢的见面礼是本前朝刻印的《春秋》,窦世横的见面礼是套《四书注释》,窦文昌、窦博昌等做兄长的,或送集锦墨,或送澄心纸,或送玉笔洗,或送珐琅暖墨炉,都是些读书作学问的物件。   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就瞅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悄声问窦昭:“你笑什么?”   窦昭瞥了一眼奉命在一旁捧见面礼的陈核,低声笑道:“你可以去考状元了!”   宋墨望着那些文房四宝,忍不住眼底含笑。   见过了长辈和比他们年长的,接下就论到了比他们年幼的平辈或是晚辈了。   魏廷瑜摸了摸衣袖中的封红,不知道是该拿出来好,还是不拿出来好——按礼,宋墨虽然是姐夫,但他比宋墨先成家,这个时候他给宋墨见面礼,是礼数,不给虽也说得过去,却显得有些畏缩,小家子气。可刚才窦家的人都送的是些不好用钱衡量的东西,他那二百两银票的封红拿出来不免有些俗气。   犹豫中,宋墨已笑着朝魏廷瑜揖了揖,掏出一个封红递给了魏廷瑜。   魏廷瑜望着排在自己之后的几个小屁孩,脸色涨得通红,正要拒绝,宋墨已不由分说地将封红塞到了他的手里,笑道:“你我也不是今天才打交道,快拿着!”让魏廷瑜想起了之前宋墨关照他,让他跟着顾玉做河工生意分红时的口吻。   他不由得一愣。   宋墨已笑着弯腰摸了摸窦济昌的长子窦启仁的头,递给了他一个封红。   窦启仁大声地喊着“多谢四姑父”,雀跃之情溢于言表,让宋墨的笑意更浓了。   窦济昌的次子窦启复则不待宋墨掏出封红就嚷了起来:“四姑父,还有我,还有我!”肥肥的小手快要伸到宋墨的脸上去了。   “我记得,还有复哥儿!”宋墨呵呵地笑,掏了个封红给他。   窦启复欢呼一声,接过了封红,噔噔噔地朝西厅的跑去:“我得了个封红!”   窦品媛是窦博昌的女儿。   她闻声而动,迈着胖胖的小腿跑了过来,拉着宋墨的衣襟道:“四姑父,您还没给我封红呢!”   那软糯糯的声音,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都让宋墨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好,好,好。”宋墨笑着抱了窦品媛,递给了她两个封红。   窦品媛嘻嘻地笑,得意地朝窦启仁和窦启复扬着手中的封红。   窦启仁和窦启复一左一右地抱了宋墨的大腿,高声喊着“四姑父”:“我也要两个,我也要两个!”   窦家的人都满脸尴尬,三个人的乳娘更是抬不起头来,忙上前哄着几个孩子。   宋墨却笑着阻止了几位乳娘:“本是凑个热闹,不必如此拘谨。”又掏了两个封红补给了窦启仁和窦启复。   窦启仁和窦启复欢呼不已。   窦品媛不依了,嘟着嘴道:“我也要一个!”   宋墨竟然又给她补了一个。   窦品媛喜笑颜开了,窦启仁和窦启复却傻了眼。   五太太红着脸,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两个媳妇一眼。   郭氏一个激灵,忙上前抱了窦品媛,笑着叮嘱窦品媛:“还不快谢谢四姑父!”   “多谢四姑父!”窦品媛稚声稚气地道,讨好地对宋墨道,“四姑父,您过年的时候到我们家去玩,我让祖父给您写春联!”   她从小看到很多人到家里求窦世枢的春联而不得,在心里认为这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说得窦世枢都坐不住了,起身朝着宋墨拱手:“见笑了,见笑了!”   宋墨却笑道:“难得媛姐儿一片心意,到时候五伯父可不能推辞哦!”   窦世枢有些意外宋墨的随和,随即笑了起来,谦虚地道:“只要世子爷不嫌弃就好!”   宋墨笑道:“早就听说五伯父的字飘逸俊秀,一直无缘得见。这次还是借了媛姐儿的福缘,才能向五伯父讨副春联,怎敢有‘嫌弃’之说?”   窦世枢还要谦逊,窦世横已不耐烦地道:“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你要是想向五哥讨几副字画,只管上门说一声就是了。不过,五哥的字一半得益于他少时的勤奋,一半得益于他现在是内阁大学士,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一席话说得众人忍俊不禁,窦世枢更是笑着摇头叹道:“哪有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的道理?”然后和宋墨聊了起来,“我听翰林院的几位老先生说,你的字也写得不错,皇上还让你帮他抄佛经,你师从何人?都读了些什么书?”   “师从忠毅公。”宋墨正色地道,“跟着忠毅公读《春秋》。”   诸子百家,浩如瀚海。四书五经,皓首穷经,就算是要参加科举的士子,也不可能全都熟读,通常会从中选一本作为自己的主修方向,而忠毅公更是当世经学鸿儒,几位皇子的授业师傅,三年前去世,得了“忠毅”的谥号。   “看来我这本《春秋》还送对了。”窦世枢捻须而笑,看宋墨的目光就如同发现了自己的同类般,有了微妙的变化。   窦世横的表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道:“《春秋》冗长难记,现在的人为了早日中举,已没几个人能耐得下心读《春秋》了,没想到你竟然愿意读《春秋》。”   他自己也是读的《春秋》。   宋墨笑道:“我又不用科举,慢慢地读就是了。”   窦世横却点头:“这样已经很难得。”竟然揽了宋墨的肩膀,一副要和他坐下来促膝长谈的样子。   纪氏见状不由啼笑皆非,忙笑道:“老爷,您有什么话,改天再请世子到家里说也是一样。今天还是让世子先见见五嫂和几位侄儿媳妇。”   窦世横哈哈笑着拍了拍脑袋,一面笑着道“看我这记性”,一面越俎代庖地拉了宋墨,向他介绍五太太。   因为孩子们的一番插科打诨,大家笑盈盈地站在一起,少了几分他们进门时的肃穆,多了几分热闹喜庆。   窦昭和宋墨给五太太磕过头后,五太太亲自携了窦昭起来,递给了窦昭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笑道:“是对碧玉簪,祝你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相比之前拜见窦世枢等人,气氛显得亲切而又友好。   宋墨和窦昭忙向五太太道谢,转而给六太太磕头。   纪氏送给他们的见面礼是对珐琅怀表。   “真漂亮!”窦昭十分的喜欢,连声道谢。   纪氏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帮窦昭整了整衣襟,就退到了一旁。   舅母仔细地打量了宋墨几眼,送了他们一对小小的玉如意做见面礼。   窦明看着不由眼睛一红。   想到了自己三天回门时,窦世枢那看似亲切骨子里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想到了窦世枢等长辈打赏给魏廷瑜和自己的那包着一百两银票的封红……   同样是出嫁的女儿,凭什么把她和窦昭区别对待?   她看了魏廷瑜一眼。   魏廷瑜站在无人的角落,神色略带几分窘然地笑着。   窦明紧紧地咬了咬唇。   她喊着宋墨“姐夫”,娇笑道:“您和姐姐给我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正和赵璋如见礼的宋墨笑着递了个封红给她,然后转头笑着逗窦品媛:“媛姐儿得了我的封红,还没有给我行礼呢!”   窦品媛捂了小嘴笑,恭敬地宋墨和窦昭行了礼。   高升忙过来请大家到东厅坐席:“酒菜都准备好了!”   大家笑着去了东厅。   没有谁去理会窦明。   窦明冷笑,挤在窦昭身边坐了。   窦昭只当没看见,不紧不慢地答着五太太的话:“……颐志堂景致优美,世子又一直住在那里,若是要搬家,千头万绪,只怕没有两、三个月搬不完,还不如就住在颐志堂。”   五太太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公公正值盛年,说不定哪天就会续弦,你们住在颐志堂,和她隔得远远的,也清静些。”   纪氏见窦明支了耳朵听,笑着给五太太斟了杯酒,道:“英国公府的内院再大,难道能比西窦大?寿姑既然能主持西窦的中馈,还怕她主持不了英国公府的中馈?就算她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不是还有您吗?您就别替她担心了!她的日子好过着呢!”打断了五太太的话,又吩咐丫鬟去看看还有几道什么菜,和五太太说起春芳斋的干果,五太太就说起席面上的福桔来:“他们的那个福桔好吃,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纪氏却笑道:“我倒瞧着没有福建桔饼好吃。”   把话给岔开了。   窦明知道纪氏这是防着她。她就轻轻地踢了韩氏一脚,开玩笑似的低声道:“你婆婆还挺难伺候的!”   韩氏悄悄挪了挪身子,和窦明拉开了一个并不明显的距离,小声笑道:“我婆婆挺好的啊!只是纪家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罢了!”   她从前同情窦明没有长辈疼爱,可自从发生了姐妹易嫁之事后,她觉得自己从前太天真了,把一些事情想得太简单。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不甘      窦明没有注意到韩氏的异样,隔着屏风而坐的窦世枢等人正在问宋墨话,她听得全神贯注。   “……当时父亲是想请余大人给我启蒙,谁知道余大人再三推脱,怎么也不答应。”宋墨笑道,“正好那天在翰林院遇到了皇上,见父亲气极败坏的样子,皇上就问了一句。父亲正在气头上,把余大人好一通抱怨。皇上听了哈哈直笑,说余大人是头‘倔驴子’,与其让他把我给教成了头小倔驴,还不如另择明师。当时忠毅公正陪在皇上身边,皇上就指了忠毅公给我启蒙。我从此每天寅时进宫,酉时出宫,跟着太子和几位皇子一起读书。直到十岁时忠毅公因疾致仕,才能安安生生地睡个囫囵觉。”   他语气轻快,听不出一丝的不满,反而带着几分怀念和惋惜,让窦世枢等人不住地点头,觉得这样才是求学应有的态度。   “我就说,你怎么会拜在忠毅公门下的了。”窦世横笑道,“原来如此!这也是你的造化了。”然后问起太子和几位皇子来,“……学问如何?”   宋墨怎好评价,笑道:“比我要好一些。”   窦世横还要再问,窦世枢却认为此时不是议论此事的时候,笑着接了话茬,说起如今已是掌院学士的余励来,“……令尊倒是有眼力。余大人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可这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固执,皇上让他去主持编撰《文华大训》,倒也算是人尽其才。”   结果这话题又偏到了皇上有识人之明上去了,窦世横甚至道:“余大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听说皇上有意要换人主持编撰《文华大训》,以余大人的性子,虽然会心中不快,可若是皇上开了口,定会答应的。也不知道会是谁接手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   窦世英显然也听说了,笑道:“反正以你我的资历,这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怎么也不落不到我们的头上!”   窦世枢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言,他不由眉头微蹙,道:“你们是听谁说的?”   窦世横笑道:“出处已不可查,翰林院已经传遍了。”   窦世枢面对两个大大咧咧的弟弟,不由抚额。   若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要凭资历才能当上,那些比掌院学士资历还深的老翰林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可望着坐在旁边桌上目光炯炯地听着他们说话的窦文昌等人,窦世枢欲言又止。   宋墨见了微微一笑,道:“多半是因为上次皇上召见余大人,听说余大人患有风湿,近年越来越厉害,左手小指已不能伸直,皇上体恤余大人春秋已去,免了其大朝会,才会有此言传出来。”他说着,调侃道,“著书立说,是士子们一辈子的荣誉,何况是一本能让皇上作序刊行的书!余大人就是再清正廉洁,不恋权柄,恐怕也不会在此时致仕!岳父大人和六伯父倒不用急着准备程仪!”   窦世英哈哈大笑,道:“此言有理!”   窦世横不禁露出欣赏的目光来。   窦世枢则是眼睛一亮,捻须含笑。   魏廷瑜坐在一旁,全然插不上话。   同样关注屏风外面动静的还有窦昭、舅母和赵璋如。   舅母闻言松了口气。   赵璋如却朝着窦昭眨了眨眼睛,和她耳语:“姑父给你找的这个小女婿不错啊!”   窦昭纵然两世为人,也不由得面色微酡,夹了块春卷放在赵璋如的碗里,嗔道:“全是你喜欢吃的还塞不住你的嘴!”   赵璋如小声嬉笑。   窦明却是脸色发青。   用过午膳,窦昭和宋墨要去槐树胡同给因为是孀居而不方便出现这种场合的二太夫人磕头。   五太太自然是要陪同的;窦世英想到二太夫人是力主窦昭嫁到纪家去的,老小老小,万一二太夫人给宋墨脸色看,自己跟过去也可以打个圆场;窦世横则想着窦昭三朝回门,他们全都是请了假的,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过去看看母亲;只是这样一来,纪氏也得跟过去尽孝了……窦世枢索性建议大家都去槐树胡同用晚膳:“难得大家都在,让母亲也高兴高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冒雨去了槐树胡同。   窦世英在窦昭婚事上所表现出来的强硬,让二太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肯定窦昭会不会带了夫婿来给她请安,正坐立不安地在家里等着,突然看见一大群人过来,她顿时喜出望外。特别是看到了如珠玉在侧的宋墨,她止不住心中的惊讶,望了望窦昭,又望了望宋墨,神色微黯,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如果她是窦世英,也会抓住宋墨不撒手的吧?   五太太却怕二太夫人说出什么破坏气氛的话,忙扶着二太夫人上了临窗的大炕,又吩咐柳嬷嬷拿蒲团过来:“四姑爷和四姑奶奶要给太夫人磕头了!”   柳嬷嬷早就准备好了,五太太的话音未落,她已笑着将蒲团放在了二太夫人面前。   窦昭和宋墨给二太夫人磕了头。   二太夫人送了对琉璃杯给两人做见面礼。   这种琉璃杯在外人看来很稀罕,可对于和纪家是姻亲的窦家人来说却只是比较值钱而已,但看在那些惯于揣摩主人心思的仆妇眼里,却是相视一笑。   前些日子五姑爷和五姑奶奶来给二太夫人磕头,二太夫人赏的是一百四十两银票。怎及得上这对琉璃杯体面?   招待窦昭和宋墨的茶还是原来的茶,糕点还是原来的糕点,不过是笑容更殷勤了,声音更柔和了,态度更小心翼翼了。   窦世枢请了窦世横、窦世英、宋墨和魏廷瑜到书房里说话,其他人都没有份。只是他最后一个才邀请的魏廷瑜,而且在邀请魏廷瑜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   魏廷瑜没有什么感觉,可从小生活在众人目光之中的窦明却看得明白。   她脸色发白,见二太夫人拉着窦昭的手,大家众星拱月般地围坐在两人身边笑吟吟地说着闲话,她悄悄地去了书房外的庑廊。   窦世枢在和宋墨闲聊,说话的内容竟然是内阁中几位大学士的轶事。   宋墨不时地补充几句,显然对这些大学士都非常熟悉,而且,他补充的,都是皇上或是太子,或是王公重臣对几位大学士的肯定,这让窦世枢的兴致更高,就连窦世横和窦世英也加入了讨论。   她始终没有听到魏廷瑜的声音。   从槐树胡同出来,窦明就跟魏廷瑜商量:“你也去金吾卫之类的地方谋个差事吧?”   魏廷瑜看着她的目光像看着个要糖吃的孩子,带着几分宠溺:“哪有那么容易的?金吾卫是亲卫,人员是有定数的,没有位置空出来,就是花钱也没用。”   窦明咬着唇,道:“那宋砚堂怎么能进金吾卫?”   “他不一样。”魏廷瑜语气里透露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羡慕,“他一出生就有正四品的袭职,进金吾卫是皇上钦点的,一进去就是正三品的指挥使——原来的金吾卫前卫指挥使因此被调到了河南都司任副指挥使,人家还是靖江侯的嫡次子呢!还不是得乖乖地给他腾地方!除了皇上,谁能有这样大的手笔?”   窦明脸色涨得通红,不甘地道:“那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有啊!”魏廷瑜觉得难度很大,凭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因而说起话来十分的轻松,“走通了兵部、吏部和五军都督府的路子,等到金吾卫调整的时候,就可以谋个差事了。”   窦明没有说话,心里却盘算着,吏部那边有五伯父的关系,可以让父亲去打个招呼;兵部有外祖父的关系,可以让大舅去打个招呼;只是五军都督府那边不认识人……可事在人为……外祖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和那些总兵、总督什么的,多多少少也应该有几分交情,人托人,总能托到几个熟人……   想到这里,她心中大定,吩咐车夫:“去柳叶巷胡同!”   魏廷瑜吃了一惊,道:“我们去柳叶巷胡同做什么?”   这件事八字还没有一撇,若是不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让人更失望?   窦明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魏廷瑜,道:“父亲说,等姐姐三朝回了门,就把母亲送回柳叶巷胡同,我想去向外祖母讨个主意。”   这件事还是魏廷珍告诉魏廷瑜的,他和魏廷珍当时都认为王映雪已归于窦家十几年了,纵然窦世英再怎么不满意,闹一闹,把脾气发出来,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事情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他骇然道:“岳父真的要把岳母送回娘家吗?”   窦明点头,并不担心这件事。   只要有外祖父在,五伯父肯定不会允许父亲休了母亲的,最多就是把母亲送回王家住一些日子。   “侯爷不用担心。”她安慰魏廷瑜,“父亲只说让母亲回娘家住些日子。”   火石电光中,魏廷瑜猛然意识到,这次窦世英非要把王映雪送回娘家,多半与窦明代窦昭嫁给了自己有关!   他闭上了嘴。   心里却想着窦昭。   如果能和她单独说上几句话就好了。   想当初,自己应了窦明之邀去了大相国寺,窦昭伤心不已还说相信自己和窦明没有什么。自己贸贸然地认下了窦明,却是连句解释都没有……   他想到这里,不由扭头朝窗外望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路边的树枝光秃秃的,看着就让人生出股荒凉之感。   冬天快到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郁闷      窦昭和宋墨也在回家的路上。   她支肘望着宋墨,眼角眉梢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宋墨被她看得不自在,道:“怎么了?”   窦昭眨了眨眼睛,笑着问他:“四书五经里,你真的选了《春秋》来读?”   宋墨清了清嗓子,正色地道:“自然是真的了!《春秋》微言大义,字字针砭,读来大有裨益,特别是《左传》,辞令直率,韵味悠深,纵然是兵戎相见,也不失温文尔雅之态,情韵并美……”   “如此就好!”不知道是谁说过,声音越大,就表明越心虚,窦昭笑着颔首,打断了宋墨的赞美,道,“我父亲博览群书,虽然奉皇上之命给诸皇子讲筵《易经》,可和我六伯父一样,最喜欢的却是《春秋》,六伯父擅《左传》,我父亲擅《谷梁传》。你既然喜欢《春秋》,以后父亲和六伯父又多了个可以清谈之人,想必会很高兴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宋墨的脸上,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宋墨的表情有点僵硬。   窦昭忙转过身去,一面撩了车帘朝外望,一面喃喃地道:“世子,我们这次是走的皇城北街吗?”   宋墨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中却苦笑不已。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说自己喜欢的是忠毅公擅长的《中庸》了。   现在可好,自己为了讨岳父的欢心,说选学的是《春秋》……若是岳父找自己来考校学问,自己这半瓶子水怎敌得过两榜进士出身的岳父大人?何况还有个跟皇子讲筵《左传》的窦世横在一旁虎视眈眈……到时候岂不是要露出马脚来?   而且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这就好像擅长下棋的人突然遇到了另一个喜欢下棋的人,总要较量几盘。   欺骗在任何时候都比不懂更让人愤怒!   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不由摸了摸下巴。   趁着岳父没有发现,得想个办法补救才行!   可不管怎么补救,也不能让别人代替他回答岳父的话吧!   特别是在岳父要试试他深浅的时候。   最妥当的方法当然是自己从现在开始刻苦攻读《春秋》……但这做学问又不是砌墙垒瓦,有钱就行。而且,就算是砌墙垒瓦,也需要时间买石料和请工匠啊!他可是面临着随时会被考问的窘境。   想到这里,宋墨暗暗地叹了口气。   窦昭眼角的余光瞥到宋墨微滞的神色,差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早知道这家伙是个鬼机灵!   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每天要习武,练骑射,早年间还要跟着定国公临阵磨练,就算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睡觉,《春秋》三卷,几十万字,也不可能全看得完,更何况是读懂这本书!   她一听就知道这家伙是在讨好父亲。   偏偏父亲和伯父们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相信了!   这下子看他怎么下台!   窦昭突然想到上一世,自己刚嫁给魏廷瑜那会,真真是“画眉深浅无人问,洗手羹汤小姑尝”。她心中顿时无限酸楚,再看宋墨,哪里还有半点的嬉戏之心。   她指了宛平县署问宋墨:“再过去是不是就是什刹海了?我听人说,现在有很多人都搬到了那里去住,五伯父原来的宅子是他自己买的,没想到一住就是二十几年,现在几个堂兄又都娶妻生子,就显得有些拥挤了。五伯父约了六伯父一起搬家,六伯父觉得搬过去就离父亲太远了,不方便,没答应,五伯父也讪讪然没有了下文。”她说着,抿了嘴笑,道:“我看你挺喜欢静姐儿的,若是他们搬过来就好了,离我们近了一半的路程。”希望能转移宋墨的注意力。   宋墨闻言笑了起来,道:“我从小就羡慕大舅家有很多兄弟姐妹,小的时候还曾吵着要母亲再给我添个妹妹,惹得母亲笑弯了腰……”或许是想到了小时候的情景,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追忆。   窦昭既然决定嫁给宋墨,就必须得查出宋宜春为什么要置宋墨于死地。否则她岂不是日日夜夜坐在火山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火山会喷出岩浆,毁天灭地地让一切都成为灰烬?   听到宋墨的话,她心中一动,笑道:“那时候二爷有多大?”   “两岁还是三岁……”宋墨笑道,“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那时候天恩已经会跑了。”   那时候蒋氏的年纪并不算大啊!   “母亲为何没有再给你添个妹妹?”窦昭一副很是好奇的样子。   宋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后来外祖母就教训我,说孩子是菩萨赐予的,又不是说有就有的。不过我倒是为这件事曾经给大相国寺捐过一千两银子。”   窦昭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宋墨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用手肘拐了她一下,“喂”了一声,道:“我知道有点傻,不过,你也不必笑成这样啊!难道你从小到大就没有做过点傻事?”   “我没觉得你傻。”窦昭笑个不停,“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母亲没有说什么吗?”   “我是悄悄给的,”宋墨笑道,“当时每个月只有五十两银子的月例,逢年过节的赏赐都要造册,还是向五舅借的银子,后来去福建跟着大舅的人剿倭,才知道原来打胜了仗有银子捞,这才把那笔账填平了。我觉得母亲应该知道。不过,母亲从来没有说什么,我自然也不会傻傻地跟母亲坦白这件事。”说到这里,他的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的伤感,低声道,“也不知道五舅现在怎样了?上次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很消沉。”又道,“五舅向来慷慨大方,若是他还在京都,我们成亲,他肯定会满大街地给我们淘见面礼,我们的婚事还没有定下来,京都那些古玩铺子、金楼银铺恐怕都会知道我要成亲了……”言辞间充满了唏嘘。   窦昭不禁拍了拍宋墨的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是五舅不能像三舅那样,领着蒋家的族人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等过几年风声不那么紧了,想个办法弄个大赦,回老家做个田舍翁也不错啊!”   宋墨微微一惊,立刻抑制住了缩手的本能,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蒋家百年煊赫,也到了返璞归真,修养生息的时候了。”他的身子却骤然间挺得笔直,透露了他心中的紧张。   窦昭笑道:“那你给我说说,五舅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神情坦然,很快就消弥了宋墨的紧张。   他笑着回忆道:“五舅长得很英俊,大家都说我长得有点像他,为人很豪爽,很讲义气,性情开朗,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当时京都的人提起蒋五爷,没有人不竖着大拇指赞一声的……”   宋墨微笑着说起从前的一些旧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因为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课而让他倍觉烦躁,现在想起来,却无比幸福的时光。   窦昭饶有兴趣地听着,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个游侠儿般的蒋柏荪的形象。   马车静静地停在了英国公门的府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   宋墨扶窦昭下了马车,见到马车前有一洼水,吩咐陈核:“指个做事仔细点的车夫给夫人用。”然后带着窦昭绕过水洼,上了台阶。   陈核,马车夫,还有大门口当值的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直到窦昭和宋墨进了门,才回过神来。马车夫拉着陈核直喊“冤枉”,陈核哪有工夫听他啰嗦,直接吩咐身边的小厮:“给他另安排个差事”,就急急地追了上去。大门口当值的交头接耳,一片“嗡嗡”声。   宋宜春的心情自宋墨和窦昭走后就一直像这阴雨的天气,很不好。   宋墨婚前,他没有给儿子安排通房。   很多结发的夫妻,都因为丈夫新婚之夜的表现不佳,之后碍着面子,不太愿意和妻子同房。   儿子不仅和媳妇圆了房,而且回门的时候,还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温柔和体贴。   男人都是这样,得了好处,自然就会低头。   宋墨应该和窦氏相处得很好。   那他到底要不要把主持中馈的权力交给儿媳妇呢?   他想找陶器重商量,但陶器重去了真定还没有回来。   翰林院的杜先生又派人送来了书信,说是这些日子奉皇上之命给皇子们讲筵,恐怕不能继续指点宋翰的功课了……   宋宜春气得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出不来。   他把宋翰叫来,狠狠地抽了十鞭子,又把他给轰了出去,半晌气都没喘匀。   想到蒋氏在的时候,自己何尝要为这些事烦心,心里就冒出股无名的火。雨停之后,他在香樨院的抄手游廊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心里才觉得好受了些。   听说宋墨和窦昭回来了,正过来给他问安,他阴着脸回了正房坐好。   可当他听宋墨说明天一早准备带着窦昭去蒋氏的坟前给蒋氏上香时,他的心情又变得奇差无比。   宋宜春决定把中馈的事,暂时放一放。   “我知道了!”他阴郁地摆了摆手。   宋墨却不依不饶地道:“我想明天把天恩也带去——清明节的时候天恩有功课在身,上元节的时候弟弟又说害怕……他还是去年冬至的时候去给母亲上过香。”   宋宜春看着从进门后就低眉敛目垂手恭立在宋墨身边却难掩其美貌的窦昭,想到窦世枢的能言善辩,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宋墨和窦昭退了下去。   宋宜春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没有交待窦昭以后每天要晨昏定省。      第二百五十五章 名分      宋翰没想到自己能跟着哥哥去给母亲上香,他一向苍白的脸上泛起几丝红润,怯生生地喊了声“哥哥”,难掩眉宇间的雀跃。   宋墨心里一酸,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翰却一阵呲牙咧嘴。   宋墨眼底一寒,厉声道:“怎么了?”   宋翰垂着头,闷闷地说着“没事”。   宋墨却冷笑一声,猛地拉下了他的衣领。   两条梭起的紫色印子狰狞地趴在宋翰的肩头。   “他打你?!”宋墨的额头冒起了青筋,明亮的眸子闪着寒光。   “没,没有。”宋翰喃喃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他神色有些惊慌,“真的,是我自己撞的。”生怕宋墨和父亲起冲突似的,他紧紧地抓住了宋墨的手,眼中也流露出哀求之色。   宋墨眼角有水光闪过。   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他再打你,你就一边跑,一边大声地求饶——他最要面子了,肯定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你别傻傻地站在那里由着他乱来。”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天父亲的鞭子落在自己背上时那撕心裂肺的疼……他紧紧地揽住了弟弟的肩膀。   “我知道了!”宋翰朝着宋墨笑,笑容苍白而软弱,窦昭不禁怀疑,宋宜春要是真的再打他,他是否有勇气像宋墨说的那样去反抗。   宋墨吩咐陈核去拿两瓶上好的金创药来,然后指了窦昭道:“你嫂嫂!”示意他向窦昭行礼。   宋翰羞涩地上前,恭敬地行礼,喊了声“嫂嫂”。   窦昭赏了他一个装了二十两银票的荷包,笑道:“给你买零嘴儿吃。”   宋翰立刻意识到了荷包里装着银票,忙推诿道:“我不要!”   宋墨笑道:“你嫂嫂给你的,你就拿着。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找不到我,就去跟你嫂嫂说。”   宋翰“嗯”了一声,收下了荷包,望向窦昭的目光却充满了好奇。   窦昭朝着他友善地笑了笑,由宋墨扶着,上了马车。   宋翰和宋墨上了马,一左一右地跟在窦昭的马车旁,出了英国公府胡同。   ※※※※※   宋家的祖坟就在大兴县一块背山面水的风水宝地处,有从前跟着宋家老祖宗一起南征北战过的忠仆世居在这里当守陵人,百年繁衍,当初的两三户人家,已形成了个小小的村落,被称为宋家庄。   窦昭等人到达的时候,早就得了信的宋家庄庄头率领着全村老少在村头恭迎。   宋墨和宋翰下了马,亲切地和庄头交谈了几句,就由几个宿老陪着,带着整猪整羊的祭品往山丘上去。   窦昭戴着帷帽,由素兰和素心扶着,跟在宋墨的身后。   汉白玉砌起的坟茔干净整洁,看得出,常年有人打扫。   宋墨几个给蒋氏上了香,宋墨又一个人站在蒋氏的坟头低声嘟呶了好一会儿,他们这才下了山丘。   庄头留他们用午膳。   宋墨婉言谢绝了:“我下午还要进宫当差。等冬至的时候,我再来给母亲上香。”   庄头连声夸着宋墨孝顺,态度非常的殷勤,亲自又把他们送出了宋家庄。   宋墨就笑着问宋翰:“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玩的地方?我今天放你半天的假,让陈核陪着你去松散半天。”   宋翰两眼发亮,但踌躇了好一会,最后还是道:“我陪着哥哥!”   宋墨呵呵地笑,道:“来日方长。你可要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你是陪着哥哥,还是去东大街、白云观、大相国寺逛逛?”然后不待宋翰开口,已笑道,“去吧,让陈核陪你出去逛逛,看见了什么喜欢的,哥哥帮你付账。”还诱惑他,“你不是想买个像顾玉那样的烧珐琅的镇纸吗?趁着这机会去玉宝轩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旋即又开玩笑道,“我倒是觉得积芬阁肯定有,可又怕人说你嫂嫂刚刚进门,我们兄弟就去窦家打秋风,积芬阁那里,就算了。”   宋翰还要推辞。   宋墨叹道:“哥哥现在能帮你的,也就是这些了。我们在醉仙楼里等你,你挑好了东西,就直接去醉仙楼好了。”   宋翰见宋墨说得真诚,眼圈一红,腼腆而又带着几分讨好地问窦昭:“嫂嫂可有什么想要买的,我给您带回来吧?”   “我出嫁前已经狠狠地敲了我父亲一笔,”窦昭玩笑道,“现在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要买的。等我想好了,你到时候可不能推脱!”   “不会,不会!”宋翰连忙保证,神色十分的认真,反而窦昭不好再说什么。   宋墨就把马让给了陈核,他自己坐进了窦昭的马车。   一行人在官路上分道而行。   宋翰由陈核陪着进了城,他们则去了皇上御赐给宋墨的田庄。   严朝卿早就到了,领了一帮人在院子里等。   除了陆鸣、夏琏几个熟悉的面孔,窦昭还看到了一个瘦高腿长像鹭鸶的文士,据说是宋墨的另一个幕僚廖碧峰;还有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叫钟秉祥,刚刚从广东赶过来,他是宋墨在广东十三行的大掌柜……   众人行了主仆之礼,宋墨留下了钟秉祥,他吩咐钟秉祥:“以后在泉州的那间铺子的收益,就直接交给夫人。”   泉州那间铺子,是所有铺子里收益最好的。   钟秉祥恭声应喏,忍不住多看了窦昭两眼才退了下去。   既然成了亲,内院和外院的开支就应该泾渭分明。   窦昭欣然接受。   宋墨带了她去了后院。   一个身材瘦小,白白净净,相貌十分普通的年轻男子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这是杜唯。”宋墨含蓄地向窦昭介绍,“从前是定国公府的人,五舅把他交给了我,现在帮我管着京都的几间铺子。”   窦昭立刻明白过来。   这个人是帮宋墨打探消息的,是宋墨的底牌之一,是宋墨暗中的势力。   “世子!”她眼睛涩涩的,胸口胀鼓鼓的,仿佛蓄满水的河坝,一不小心,河水就要溢出来。   宋墨做了个不必多说的手势,道:“你我既是夫妻,有些事就不应该瞒着你。”   窦昭怕自己的眼泪落了下来,别过脸去。   这样的窦昭,让宋墨陌生却又莫名的心悸,像小时候功课做得好,得到了母亲毫不吝啬的赞美般,还带着几分欢喜,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得如此之快,让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掩饰般地开着玩笑:“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可以吩咐杜唯。免得你瞎子摸象似的到处乱闯,把自己给折了进去,还要我去搭救,我这也是为了自己好……”   眼前的这个美少年,明明对自己那么的好,却总是一副怕自己不愿意接受似的,怕自己觉得伤了自尊心似的,极力地淡化着他的好意……难道自己表现得很差劲,所以让他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   窦昭突然间觉得自己从前的隐忍根本没必要带到英国公府来,念头闪过,心情立刻放松下来,胸中就涌出满满的欢喜,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你放心,我胆子很小,摸象这种事,肯定会把你推挡到前面,把自己折进去的机会可不多,你恐怕没什么机会忙活!”   宋墨想到自己被她曾救一命,还曾被她逼得没有退路,面色微赧,却没有反驳这句话。   杜唯虽然负责帮宋墨搜集传递消息,可有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宋墨未必会让别人一览无遗。杜唯并不知道宋墨为何会默认这句话,可他却能感受到宋墨对窦昭的信任,而且这种信任还不是一般的信任,是那种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   他不禁诧异地睃了窦昭一眼,深深地低下了头。   ※※※※※   从田庄出来,窦昭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要快点赶到醉仙楼才好,若是二爷比我们早到了,可就麻烦了!”   “他是什么二爷?你喊他乳名就是了。”宋墨笑道,“有什么事,陈核会处理,不会有什么事的。”   窦昭知道自己这样称呼宋翰有点生分,可她只要一想到有一天宋墨可能会和宋翰翻脸,不知道为什么,她和宋翰就亲近不起来。   或许,等她查清楚了宋宜春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宋墨之后,她会对宋翰有所改观?   窦昭思忖着,和宋墨去醉仙楼。   宋墨告诉她:“我在醉仙楼订了个雅间,我们用了午膳再回去。”   “这样好吗?”窦昭一愣。   宋墨狡黠地笑道:“难得出趟门,不能好玩好乐,总得好吃好喝一顿吧?”   就像他带自己走江米巷胡同,可以看见六部衙门一样。   今天,他带自己去醉仙楼吃饭。   窦昭笑着说“好”,背过身去,悄悄地擦了擦眼角,整了整妆容,这才和宋墨下了马车。   前世她只听说过醉仙楼,却从不曾踏足。   宋翰还没有到。   宋墨订的雅间叫沧海阁,在醉仙楼的顶层,屋里摆放着全套的红木家具,陈设着汝窑、定窑的瓷器,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真迹字画,江南织造上贡的绡纱帷帐,推开窗扇,半个京都都可尽收眼底。   极好的地理位置,价值不菲的陈设,虽然是第一次来,窦昭已经可以预见在这里吃一顿饭是多么的奢侈了。   宋墨指了远处的一条依稀可见的街道给她看:“每当皇上从禁宫移驾去西苑避暑的时候,就会从那里经过,很多人为了观看御驾,特意定下沧海阁……”   “那能看得清楚吗?”窦昭笑道,目光却落在了醉仙楼对面一间人挤人的炒货铺子。      第二百五十六章 清点      窦昭看见了宋翰。   他正挤在人群里买东西。   有人把他挤到了一边,他狠狠地朝那人撞过去,把人撞倒在地,那人站起来就要和他动手,宋家的护卫忙把那人拎到了一边,陈核跑过去对宋翰低语了几句,宋翰勉强地点了点头,站到了一旁,陈核挤了进去。   宋家的护卫指着挤宋翰的人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在问宋翰怎么处理。   宋翰突然抬起头来,朝醉仙楼望过来。   窦昭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宋家的护卫发现了自己,禀告给了他,正想问宋墨要不要和宋翰打招呼,却看见宋翰一低头,朝着那护卫挥了挥手,把挤他的人给放了。   陈核满头大汗地捧了包炒货递给宋翰。   宋翰很高兴的样子,接过了纸包由陈核陪着进了醉仙楼。   窦昭转过身来,见宋墨也正默默地注视着宋翰。   “二爷来了!”她笑道,坐到了可以坐十几个人的大桌前,脑海里却不时地浮现出宋翰推人的那一幕。   宋墨帮窦昭倒了杯茶。   宋翰噔噔噔地上了楼。   “嫂嫂,”他兴高采烈地把手里的炒货奉给窦昭,“姚记炒货的糖炒花生,来醉仙楼吃饭的人都会买一包带回去尝一尝的。”   窦昭没想到他是给自己买的糖炒花生,微微一愣之后,她非常高兴地接过了纸袋,向宋翰道着谢。   “嫂嫂尝尝,”宋翰显然很高兴窦昭能喜欢他买的东西,兴奋地道,“若是喜欢,我以后常来给嫂嫂买。”   窦昭见他目光热烈,笑着点头,打开了纸包,尝了一颗。   甜而不腻,香酥可口。   窦昭不住地点头,让素心倒了小半包在青花碟子里,请了大家尝。   众人都说好吃,并在窦昭的示意下齐齐地向宋翰道谢。   宋翰笑了笑。   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再看窦昭的时候,也没有了刚才的亲昵,好像在责怪窦昭把自己特意买给她的东西赏了别人,怠慢了他的一片好意似的。   窦昭若有所思。   ※※※※※   回到英国公府,已是正午。   宋墨要进宫当值了。   他对窦昭道:“我每十天休沐一天,其中有三天会歇在宫里,其他六天都是寅时起床,酉时下衙。今天我会歇在宫里,你有什么事,吩咐武夷给陈核带个信就行了。”又低声道,“陆鸣如今在我位于积水潭那边的一个宅子里做管事的,他手下还有帮人,是配合杜唯行事的,你若是觉得十分紧急,就让素心去跟陆鸣说一声。”   也就是说,陆鸣手下的那一帮人,是宋墨养着的死士。   难怪这些日子一直没有看见陆鸣。   窦昭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要跟宋墨说,可时间上不允许,她只好道:“陈先生他们十月份会到京都来,到时候我还有些关于我自己的事要跟你说。”   宋墨笑道:“没事,你想什么时候和我说都行。”   窦昭失笑。   她很喜欢宋墨这种带着来日方长的不紧不慢,让她觉得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与悠远,让不时惦记着四年之后会如何的她,心境也随之变得从容起来。   窦昭笑着送宋墨出了门。   回到屋里,她开始清点陪嫁,按照自己的习惯和喜好调整陈设上的一些小细节。第二天一早,又拿了陈曲水绘制的颐志堂的布局图,带着素心和素兰按图索骥,熟悉了解颐志堂的布局。   旁边服侍的武夷大惊失色,一面悄声地嘱咐松萝快点把这件事告诉严朝卿,一面笑盈盈地帮窦昭介绍各处的景致,心里还把窦昭走过的地方都记在心里,若是世子爷或是严先生问起来,他也能答得上话。   若是窦昭有心害宋墨,当初又何必千里迢迢地派人来救宋墨?何况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严朝卿笑道:“夫人想去哪里,想见什么什么人,你们好生陪着就是了,不必大惊小怪,也不必报到我这里来。”   武夷闻言冒了一身的冷汗。窦昭再问他什么事,他少了几分圆滑和殷勤,多了几分认真和恭敬。   到了下午,颐志堂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窦昭找了颐志堂的丫鬟、婆子、媳妇子问话的时候,众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窦昭很快就对颐志堂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颐志堂是历代英国公世子所居之处,为了培养历代世子独立处理事务的能力,颐志堂俨然一个小小的英国公府,账房、回事处、侍卫处、马房、浆洗房……样样都有,甚至颐志堂的侧门正对着英国公府的腰门,颐志堂的人不必走英国公府的正门或是侧门,直接英国公府的腰门进出,自成一体,非常的方便。   窦昭曾经有过管理济宁侯府的经验,人员名册和账本拿过来之后,她看了这半年的每月的总支出,就已经知道颐志堂各处每年大概有多少支出了。   她在心里琢磨了半天,看着天色尚早,去了严朝卿那里,向严朝卿请教:“如果我想回趟静安寺胡同,怎样才能得到国公爷的允许?”   严朝卿委婉地道:“国公爷也是每天早上寅时上朝,酉时下衙,每十天休沐一次。”   窦昭颔首,让人带信给父亲,说自己有事要见他。   翌日用过早膳,她从英国公府的腰门出府,回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看见窦昭一个人回来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了。   他匆匆将窦昭拉到了书房,关上了门就急声问道:“出了什么事?砚堂呢?怎么没有陪你一起回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这牙齿和舌头还有个打架的时候,更不要说你们刚刚成亲的小夫妻了!寿姑,你一个妇道人家,凡事都要忍让,不要动不动就回娘家,娘家能让你住一辈子?你最终还不是得和砚堂过一辈子……”   窦昭哭笑不得。   “爹爹,您能不能不要捕风捉影,先听我说句话?”她打断了父亲的臆测,“我没有和砚堂吵架,我回来,是想和您说件事……”   她正想着这话该怎么跟父亲说好,略一犹豫,窦世英已急切地道:“你没有和砚堂吵架,今天既不逢九,又不是什么节气,你一个人回来干什么?”   窦昭干脆拉着父亲在临窗的大炕上坐定,笑道:“您还记得三朝回门那天,世子曾说他选读《春秋》之事?”   “记得。”窦世英满脸的狐疑。   窦昭抿了嘴笑:“他那是为了讨好您,瞎编的!”   “啊?”窦世英张大了眼睛。   窦昭解释道:“忠毅公学识渊博,他跟着忠毅公读书的时候,诸子百家显然都有所涉猎,可他不用科举,加上家里还请了师傅教他骑射,哪能像那些士子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您喜欢《春秋》,就把《春秋》好好地读了一遍,若说学问,只怕还浅薄得很。”言辞间有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维护。   窦世英却听出来了。   他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他才多大的年纪,就算是个神童,又能有多少学问?”话音一落,他猛然间恍然大悟,“你这次不顾礼数,急匆匆地跑了回来,难道是怕我们听说他选读了《春秋》会考校他的学问,怕砚堂答不上来,来给砚堂求情的?”说完,窦世英再次望着窦昭大笑起来,不过比起刚才的笑声,更欢畅了,望着窦昭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戏谑,“傻孩子,你以为我和你的伯父们都是傻子不成?我们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要读什么好呢!他说他喜欢读《春秋》,我们也不过是欣赏他立志早,欣慰于有人和我们一样喜欢《春秋》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去考校他的学问?就算是考校,也不过会问问他诸如‘隐公五年春,公矢鱼干棠,臧僖伯作何谏’之类较为浅显的问题,难道还会像翰林院里的那些老儒似的,非要把人考倒了才能显其学问不成?不只我和你六伯父,就是你五伯父在翰林院的时候,也曾给皇子们讲过经,他们有几斤几两,我们心里清楚着呢!你放心好了,没人会去为难砚堂的!”又促狭地笑道,“我读了三十几年书,也不敢说自己诸子百家都有涉猎,你倒也不怕给他脸上贴金!”   窦昭脸上火辣辣的。   难怪父亲和五伯父,六伯父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宋墨的话,原来人家根本就不认为宋墨有多深的学问,不过是欣赏他还愿意读书而已!   可一想到父亲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宋墨那点学问,根本不在我们眼里”的轻蔑,她心里就特别的不舒服,觉得父亲冤枉了宋墨,忍不住辩道:“宋墨可不是那些皇子皇孙,他不管是功课还是骑射,都很认真。他能未及弱冠就得到了金吾卫前卫指挥使一职,是因为他连续几年在秋围的考校中得了第一,并不仅仅因为他是英国公府的世子。他的字也写得很好,连皇上都很赏识……哪有您说的那样不堪!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告诉您这件事了……”她不禁深深地后悔,觉得在这件事上太冲动了,有些迁怒地抱怨道,“您这样,我以后有什么事,怎么敢再来商量您?!”   窦世英见窦昭动怒,忙道:“没有,没有,我没有轻视砚堂的意思。”说完,又觉自己的话太苍白无力,没什么诚意,又讨好地道,“要不,你让砚堂跟着我读书怎么样?我保证他不会比翰林院的那些士子们差!”   “真是不该跟您说这些。”窦昭不由瞪目,“我来,砚堂根本不知道好不好?若是他知道了,以后还好意思到我们家来吗?”想到父亲的性情,她要父亲保证,“这件事,您谁也不许说!就是六伯父那里,您也不能透露半点的口风!”   窦世英连忙发誓。   窦昭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第二百五十七章 打听      窦昭自觉做了件傻事,心情沮丧。   可陶器重的心情却比她更沮丧。   他是八月二十五日离的京,日夜兼程,一路疾行,不过四日就到了真定。   进了城,他在一家茶馆坐下,问起了真定窦家:“……就是当朝刑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窦元吉窦阁老的家!”   茶博士望了眼一身文士打扮的陶器重,一面手脚麻利地沏茶,一面笑道:“老先生不是本地人吧?真定府有谁不知道北楼窦家的!我们茶楼的老板娶的就是窦家一位管事的闺女,我家祖上也曾给窦家卖过棉花,您可真是问对了人!”   陶器重这才真切地感觉到了窦家在真定的根深叶茂。   他笑道:“我是江南人,在京都坐馆多年,如今年事已高,辞馆回乡。前些日子在京都城里见到窦府嫁女儿,十里红妆,比我们江南人家嫁女儿还要气派,这才有些一问!”   茶博士听着就笑了起来,道:“您说的是窦家四小姐吧?窦家四小姐从小就和京都的济宁侯定了亲,只是济宁侯府的老侯爷死了,四小姐守了三年,去年由太夫人亲自护送去了京都。算算日子,窦家四小姐也应该出嫁了。”   原来窦氏姐妹易嫁的事还没有传到真定,或者窦家的人早已经知道了,但因为不知道如何向乡亲四邻交待,只好保持了沉默。   陶器重正要问窦昭的事,就听见旁边有人道:“可惜二太夫人不在家,要不然,窦四小姐出阁,京都肯定会派人来报喜讯的,到时候窦家定会摆流水席,搭台唱戏,大派封红,我们也能去凑个热闹了!”   跟着陶器重来的,还有陶器重的一个随从,这随从是陶器重的心腹,自然知道陶器重是为何而来。他见陶器重难掩惊诧,略一思忖,笑道:“窦家可真有钱,难怪那么大的手笔了,陪嫁里面还有一抬银票呢!”   他的话像滴进热油锅里的水,噼里啪啦地炸了开来。   “一抬银票?为什么要赔嫁一抬银票啊?窦家又不是暴发户!”有人奇怪地道,“老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茶馆里不管是真定本地人,还是过客,都望向了陶器重。   陶器重就把陪嫁的事说了一遍。   有人艳羡,有人感叹,也有人酸溜溜地道:“窦家有的是银子,一抬银票算什么?想当年,窦家耀成公在家中招待路经真定去淮安任职的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时,不仅请了京都的戏班来唱戏,还在水榭里点了一千多盏琉璃荷花灯,映着天上的繁星,简直让人分不清楚是在人间还是在天上,那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啊……”   有人嗤笑,道:“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要说热闹,我倒觉得前两年窦家四小姐的及笄礼才是真正的热闹!不只窦家远在京都的女眷、随丈夫远在西北任上的赵家舅太太,就是像江南宜兴纪家这样的姻亲,像鲁大人那样的地方乡绅家的太太们,甚至是窦家各分店的掌柜、各田庄的庄头、那些街坊邻居,都来庆贺窦家四小姐及笄,整个北直隶都被惊动了,这岂是用钱就能做到的!”   一席话说得大家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反驳。   陶器重倒吸了口凉气,道:“为何大家都会来庆祝窦家四小姐的及笄礼?”   自有好事者大声笑道:“窦家在京都的女眷都回来了,自然是因为窦家七老爷在京都游宦,窦家四小姐在家中代父尽孝,服侍七老爷的生母崔姨奶奶,窦家的长辈要安抚窦家四小姐喽!而赵大人只有这一个外甥女,爱若掌珠,赵家家眷虽然都随着赵大人去了西北,可赵太太隔几年就会回来看看窦家四小姐,怕窦家四小姐没了生母,被人轻怠,窦四小姐的及笄,她肯定是要回来的。像鲁太太这样的官太太,看着二太夫人如此看重窦家四小姐,来锦上添花罢了。至于那些铺子的掌柜、田庄的庄头……窦家四小姐不仅主持西窦的中馈,还由窦家三爷扶佐,打理着西窦的庶务,窦家四小姐的及笄礼,他们敢不来吗?”   他的话音刚落,先前嗤笑高声说话的人道:“你这话说得有些偏颇。窦家四小姐为人纯善,真定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早几年东巷街别家武馆的官司,要不是遇到了窦家四小姐,别师傅能洗清冤屈吗?别氏姊妹到如今还受着窦家四小姐的庇护呢!那年真定大雨,要不是窦家四小姐免了窦家一些田庄的租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过不下去,要卖儿卖女!你怎么能说那些大掌柜和庄头是为了巴结窦四小姐,所以才纷纷来祝贺窦家四小姐及笄礼的呢?”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茶馆多数人的赞同,嗡嗡地指责着那大声说话的人。   那人面露尴尬,低了头喝茶。   此情此景,如雷鸣般在陶器重的脑子里隆隆作响,心头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越来越沉重,脸上再难维持礼貌的笑容。   这是他所了解的那个从小在乡下长大,木讷,倔强,不受人待见,无依无靠的窦家四小姐吗?   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陶器重忍不住道:“不是说窦家四小姐不受继母待见,所以留在真定由窦七老爷那姨娘出身的生母教养吗?怎么又变成了‘代父尽孝’了?”   茶馆里有人扑哧一声笑,道:“老先生是从灵璧县过来的吧?切莫听那庞家胡言乱语。那王氏不过是个小妾扶正的,虽是王又省的女儿,可那几年王又省正落魄,哪里还顾得上管教儿女?这个王氏既少了教养,就算是被扶正了,也一样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中的中馈竟然得由窦家四小姐出面才理得清楚。那窦家四小姐才几岁?像王氏这样的市井妇人,又怎么能容得下她?偏生窦家四小姐幼承庭训,不愿和王氏一般见识,就自请跟着东窦的六太太启蒙读书,鲜少回西窦。这也是为什么窦家四小姐及笄,纪家会派人来道贺的缘由——六太太把窦家四小姐当自己亲生的一样,那纪家也就把窦家四小姐当成了自家的表小姐。那王氏千算万算,却不曾想她把窦家四小姐挤兑出了门,反而让窦家四小姐多了门姻亲相助。要说那宜兴纪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家中出过两任帝师不说,到如今也有七、八个进士在京都做官,岂是王家那一家子白身能比的?这正是应了人算不如天算那句话,也活该那王氏生不出儿子来。”   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狠毒,把陶器重吓了一大跳,不由细细地打量着那人,心里却想着宜兴纪家。   在他的印象中,纪家好像只有六个人入仕。   这人的话虽然有点夸张,却也不算离谱。   可见他说的这些话也不是全是胡编乱造。   难道真是自己出了错?   这些天来一直隐隐萦绕在心底的念头破茧而出,陶器重心头发颤,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宋墨的影子……   难道是……   不,不,不!   不可能!   如果此事与世子爷有关,世子爷又是怎么认识的窦家四小姐呢?   可如果此事和世子爷无关,窦家无缘无故的,为何要演了这一出姐妹易嫁呢?   陶器重心里乱糟糟的。   耳边就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诅咒王氏的,是郎家的管事吧?”   “是郎家十五太太的陪房。”   “原来如此!”   “你听说了没有?庞家当铺,上次收了一尊紫金大肚弥勒佛,竟然是假的!庞家亏了八百多两银子,跑到县衙里喊冤,说是上了郎家十五太太的当。”   众人嘻嘻笑,表情中都带着几分“你知我知”的暧昧。   “自己家的朝奉看走了眼,怪谁?”有人道,“县尊怎么说?”   “县尊还能说什么?”那人笑道,“钱货当面点清,当时没有看出来,这个时候再来喊冤,不要说诸家的少爷如今中了举人,就算是寒门小户,也没有拘了人来打官司的道理。他庞家不过是靠着王家过日子,还真以为真定县衙就是他们家开的不成?”   有人质疑道:“会不会弄错了?为了八百两银子,就跑去找县尊大人出面?”   “我骗你做什么?庞家现在不比从前了。自从那庞昆白被窦家四小姐身边的护卫误会成劫匪打得瘫子之后,庞家就像走了霉运似的,做什么生意都亏,一年不如一年。要不然庞家老太爷还在,为何庞氏三兄弟却吵着闹着非要分家不可?”   “那你们听说了没有?”又有人悄声道,“听说庞家的姑奶奶嫌弃庞家总找她的麻烦,放了话出来,说庞家是庞家,她是她,以后庞家的事,少往她身上扯……”   大家窃窃私语着。   陶器重脑子里一片空白。   庞家和王家是姻亲,竟然会被窦家四小姐身边的护卫误会成了劫匪,还打成了瘫子……可能有这样的误会吗?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忙示意随从结账,悄悄地出了茶馆。   一阵寒风吹来,卷着枯黄的叶子打在他的脚上,他不由双手拢在了衣袖里。   这真定县又不是窦家的,他就不相信了,问不出那窦家四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陶器重不甘心地带着随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转着,看见一家兼卖茶水的杂货铺子,坐堂的是个年过五旬,面相有些刻薄的老妪,正无聊地在那里磕着瓜子。   他想了想,走了进去,丢了二两银子,叫了两杯香片。   老妇人知道来了大主顾,两眼发光,殷勤地送上了两块糕点和一小碟瓜子。   陶器重就问那老妇人:“您可知道当朝刑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窦阁老家往哪里走?”   那老妪听了嘿嘿地笑,看陶器重的目光像看到了一块肥肉,道:“老先生是来给窦家送礼的吧?可惜二太夫人不在家,当家主事的是窦家三爷。我跟您说,要说这真定县,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陶器重又塞了几块加起来约莫有三、四两重的碎银子给那老妪。      第二百五十八章 黑屋      有了银子打点,那老妪自是知道什么说什么,不知道的,也要连猜蒙地把事情排圆满了。   或者男女有别,大家的关注点不同。   在这老妪眼里,窦家四小姐就太软弱了:“……有这样疼爱她的舅母,有这样给她撑腰的伯母,还有什么好怕的?要是我,早就去京都把那王氏给挤兑回来了,让王氏在崔姨奶奶面前晨昏定省,端茶递水,哪里还能容得那王氏在京都作张作乔地摆那太太的款!”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些许的同情,“不过,也不怪窦家四小姐,她是从小着读《女诫》长大的,待人处事讲究一个循规蹈矩,行事不免太过绵柔。倒是那郎家十五太太,做姑娘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几面,娇娇柔柔的一个美人,说起话来怕声音大了吹落了树叶,走起路来怕踩死了蚂蚁的一个娇小姐,不过十几年的功夫,不仅主持起郎家的中馈来,还开始插手郎家的庶务,成了个肩上能走马的巾帼英雄不说,还记恨上了庞家,庞家几桩能起死回生的大买卖,都被郎家十五太太给搅黄了。”她说着,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这老妪的言谈果如她的相貌般,十分的刻薄,可她却始终没有说窦家四小姐的什么不是。   窦器重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问起郎家十五太太来:“……是什么人?”   老妪嘿嘿地笑,笑容显得有些兴奋,把多年前窦家和诸家、庞家的纠葛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遍,最后还道:“那郎家十五太太怎么能不恨庞家?要不是庞家,她早就是窦家的七太太,凤冠霞帔的进士夫人了!”   陶器重听得头痛,见这老妪想当然地胡说八道,他不禁道:“郎家十五太太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上有公公,下有夫婿,就算能插手庶务,最多不过是看看账册,怎么可能有本事坏人买卖?”   老妪想到那几块碎银子,生怕自己答得不对,被要了回去,闻言顿时急了起来,道:“看您就知道是个读书人,不清楚这生意上的门道。我们真定府,除了像我家这样的小杂货铺,略整齐些的铺子,多半都是窦家的生意。郎家要抢庞家的生意,窦家的人在一旁看着不出声,有谁敢趟这趟浑水不?更不要说帮着庞家出头了!就是看出来了,也不敢吭一声——惹了窦家,你以后还要不要在真定过日子了?”   没想到窦家在真定这样的嚣张。   陶器重不由皱了皱眉。   那老妪看着,心中十分不快。   你问什么我答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你还不满意,难道还要以此为借口,把那银子要回去不成?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朝着坐在她家铺子门前台阶上抱着筐儿卖梨的少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她看着铺子,跟陶器重跟了声“我要去茅房”,一溜烟地去了后院。   陶器重见那老妪所说的与自己猜测的大不相同,兴味索然,枯坐了半晌,也不见了老妪出来续茶,索性丢了几个铜子,和随从信步出了杂货铺子,在真定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之后的几天,他又接连打听了几个人,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   他不免神色有些恍惚。   那随从也担心地道:“先生,若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我们该怎么办?”   这桩婚事,可是他陶器重从中牵的线,搭的桥!   当时他是怎么劝英国公的,他此时还记得一清二楚。   回去之后,他怎么向国公爷交待呢?   陶器重苦笑。   有人叩门。   随从去开了门。   是个卖梨的少年。   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吃梨啊?   随从正要赶人,陶器重却眼尖,认出正是几天前在那老妪门前卖梨的少年,他心中一动,忙伸手阻止了随从,问那少年:“你有什么事?”   卖梨少年嘻笑道:“余婆子说,给您送个口信,可以得十文钱。”   陶器重朝着随从颔首,随从拿了十文钱递给了卖梨的少年,卖梨的少年这才笑道:“余婆子说,让你赶紧去她那里一趟,她有要紧的事跟您说!”说完,噔噔噔地跑了。   随从望着陶器重。   陶器重想了想,道:“走,看看这婆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是想赚他几个钱用,只要她说的消息有用,花些银子也使得。   随从应了一声,陪着陶器重往那老妪的杂货铺去。   穿过客栈到杂货铺必经的长巷时,突然有人在他们身后喊“陶先生”。   陶器重回头,还没有看清楚来人,后脑勺突然传来一阵巨痛,他眼前一黑,全身无力地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心里却明镜似的,知道自己被人打了黑棍,中了别人的圈套。   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阴沟里翻船,死在了这里。   英国公远在京都,等那边知道自己不见了,自己恐怕早就化成了一堆白骨。   陶器重心中涌起深深的不甘……失去了知觉。   ※※※※※   不知道过了多久,陶器重清醒过来。   眼前一片漆墨,脑子嗡嗡作响,一抽一抽地痛。   他不敢动弹,静静地躺了半晌,眼睛渐渐地适应黑暗,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是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棂的黑屋子里,身下好像铺着稻草,散发出腐烂的霉味,让人作呕。   念头一动,人仿佛受不了似的,就要呕起来。   却看见旁边有个凸起的黑影,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躺在他的身边。   他一阵毛骨悚然。   静观了半晌,那黑影慢慢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男子不耐烦的低语:“为何还留着这两个的性命?我看一刀结果了算了,也免得我们整天守在这里动弹不得!还要时时注意着两人是不是醒了过来……”   “要等陈先生回来。”有人笑着应道,“否则何必这么麻烦。”   说话间,哐当一声,屋门被推开,两个高魁梧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门口。   陶器重忙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装昏迷。   两个身影就走到了蠕动的黑影跟前,其中一个用脚踢了踢那黑影,道:“老林,这个家伙快醒过来了,怎么办?”   “再给他脑袋开补上一棍。”另一个人不以为意地道,“陈先生明天一早就能赶回来了,行讯逼供之后,就会埋在后花园里给四小姐的花当花肥,现在只要他还能喘气就行了。”   那人“哦”了一声,转身找了根棍子朝着那黑影就是一下。   黑影又无声无息地趴在了那里。   “你不会把人给打死了吧?”另一个人担心地道,随即又安慰打人的人,“不过也不打紧,他只是个随从,只要他主子不死就行了。”然后对那人道,“走吧,这里有些时候没有关人了,四小姐说过,死了人的地方要是长期不通风,时间长了,就会有瘴气,人闻了会得病的……”   哐当一声,门重新被关上,室内又陷入了黑暗,陶器重却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头昏目眩中,“随从”、“陈先生”、“四小姐”、“有些日子没关人了”、“死了人的地方”等字眼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的脑海里闪烁着,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陶器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那窦家四小姐不是个温顺的乡下丫头,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他得趁着那个什么陈先生回来之前逃走!   不逃吾命休矣!   陶器重顾不得两眼直冒金星,轻轻地推了推自己的随从,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黑影呻吟一声,就要醒来,却吓得陶器重一身冷汗,忙捂了随从的嘴,在随从的耳边低声地喊着他的名声。   随从迷迷糊糊地醒地过来,发出一阵呜咽声。   陶器重忙道:“小声点!”过了片刻,才放开了捂着随从的手。   随从已经醒了过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喃喃地道:“这是在哪里?”   “可能是在窦家的地下室。”陶器重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把自己的判断告诉了随从,“我们打听窦家四小姐的事,被窦家四小姐的人知道了,被抓到了这里,只等明天一早一个被称为‘陈先生’的人回来,就会对我们刑讯逼供……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你试试还能不能动弹……他们肯定没有想到你的身手高超……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随从悄无声息地活动了一下手脚,觉得没有大碍,站了起来。   陶器重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个随从是英国公赐给他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敢只带着这随从就到真定的原因。   可他还是错误地估计了窦家在真定的影响力。   如果他们能够侥幸逃出去,恐怕也难以逃脱窦家的追杀吧?   唯一的办法就是向离这里最近的卫所求助。   他不由摸了摸腰间。   能证明他和英国公关系的小印还在。   这些人仗着人多势众,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行事很粗暴,连他的身都没有搜。   这让陶器重一下子燃起了无限的希望。   正沿着墙摸索的随从也发出一声低呼:“先生,这是间石室,门在这边,不过是铁铸的……”   陶器重想到刚才开门时透进来的光线,道:“你先好好养养精神,最多三个时辰,天就完全地黑了,到时候我躺在地上大声呻吟,你就躲在门后,想办法把最进来的那个大汉给击倒。虽然漏洞百出,可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其他办法能让我们早点脱险了,只能冒死一搏了!”   随从应了一声,两个人在黑漆中等了快三个时辰,陶器重开始大声呻吟。      第二百五十九章 吓唬      情况正如陶器重所料,两个壮汉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随从猛地出手,攻其不备,一击把走在后面的壮汉打晕在地。   走在前面的壮汉听到动静刚一回头,迎面就挨了一拳,闷哼一声,也倒在了地上。   随从背起了陶器重就冲了出去。   外面漫天的星斗。   陶器重热泪盈眶。   “先生,”随从声音急促道,“我们好像是在哪个大户人家的后花园里!”   “应该是窦府了!”陶器重回头,朝关着自己的屋子望去。   那是两间小石屋。   孤孤单单立在院子角落,像个经年没有人打扫,堆放杂物的地方,灰蒙蒙的,很不起眼。   “真聪明!”他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是让大家觉得平淡无奇而熟视无睹的地方!”陶器重吩咐随从,“我们快走,去最近的卫所!”   随从应“是”,背着陶器重一路小跑,穿过了一片枯萎的花圃。   他们身后转来一阵骚动。   “快!快拦住他们!”   随从闻声身子一僵,跑得更快了。   七、八个人影呼啦啦地追了过去。   从石屋后面的树林里走出两个男子。   一高一矮,一健硕一清瘦。   “这追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身材清瘦者道。   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一个目光清明,矍烁儒雅,竟然是那壮汉口中称的“明日一早就会赶回来”的陈曲水。另一个身材健硕,双目炯炯有神,除了段公义,还有谁?   段公义“嘿嘿”笑了两声,道:“您放心好了,我早已嘱咐下去,谁若是把人给追到了,扣一个月的薪酬;谁若是不出力追贼,也扣一个月的薪酬。”   陈曲水听了啼笑皆非,道:“那你到底是让人追呢?还不让人追呢?”   段公义笑道:“这就得靠他们自己去体会了!”   陈曲水不禁摇头。   窦昭的婚事来得突然,之前他们压根没有想到此去京都就会在京都定居下来,很多事情都没有来得及交待,也没有来得及安排,送窦昭出阁之后,陈曲水和段公义等人就启程回了真定。   或者是少了陶器重的迫切,他们虽然是在陶器重之前出的京都,却反而落在了陶器重的后面。   路上得到消息,说有人在打探窦昭,再把相貌一描述,和陶器重有过几面之缘的陈曲水立刻认出了陶器重。   照他的主意,先派人盯着陶器重,等他们赶回去之后,再把陶器重请来威胁利诱一番,让陶器重知道窦昭的厉害,虽然陶器重不可能投靠窦昭或是宋墨,但也要让他从此对窦昭有所顾忌,不敢随意地在英国公面前给窦昭上眼药,为窦昭早日拿到英国公府主持中馈的权力而扫清一些障碍。   只是这话还没来得及和段公义好好商量,段公义已义愤填膺地催马:“老虎不发威,他还以为我们是病猫。我这就赶回真定去,想办法把那姓陶的稳住,等您回来了再拿个主意。”   有段公义出马,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谁知道……   想到这里,陈曲水就不由地叹了口气。   都怪自己当时少说了一句,段公义回来就打了陶器重一记闷棍,还设了个局吓唬陶器重……不过,打了就打了,难道还给那陶器重赔不是不成?   他安慰着自己。   也许这样更好!有道是秀才遇到了兵,有理讲不清。也许段公义的这记闷棍比他的口舌更好使。   不过,这到底不是陈曲水的本性,他还是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本应该被打昏在石屋的彪形大汉一个捂着后胸勺,一个捂着脸走了出来。   “段护卫,陈先生。”两人呲牙咧嘴地给段公义和陈曲水行礼。   段公义和陈曲水点了点头。   追赶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互相见过礼,就有人道:“只派个人远远地缀着,要是这姓陶的被吓着了,跑回了老家怎么办?”   彪形大汉中的一个就拍了一下那人的脑袋,道:“要不说四小姐有什么事怎么总喜欢派了段大叔去呢?你就这脑子,一看就是个不顶事的。他被我们这么一吓唬,就不怕半路上被杀人灭口啊?肯定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了——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卫所了。他一个幕僚,没有英国公府的名头,卫所的那些人谁知道他啊?只要他去了卫所,那些人为了讨好英国公,还不得立马就把他的事报给英国公,他能逃到哪里去啊?”说着,问陈曲水,“陈先生,您说我说得对吗?”   陈曲水哈哈大笑:“不错,不错!”   先前问话的人不由讪讪然地笑。   那彪形大汉却凑到陈曲水和段公义的眼前嬉皮笑脸地道:“陈先生,段大叔,听说四小姐要带一部分人去京都,您看我合适吗?”   陈曲水和段公义有些意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又不约而同地望着那彪形大汉。   彪形大汉下意识地就挺了挺胸,一副接受检查的样子。   陈曲水和段公义不由笑了起来。   “你可想好了。”陈曲水就道,“这一去恐怕就要在京都安家了。最不济,也要呆上过五、六的。”   “我早想好了。”那彪形大汉道,“我老婆娘家的大姨和跟着四小姐去了京都的田富贵的老婆是一个村的人,人家田富贵现在,不仅在老家买了五十亩良田,还盖上了青砖大瓦房……我一听说四小姐要带人去京都,就跟家里人说好了,只要陈先生和段大叔瞧得上眼,二话不说,拎了包袱就走。”   其他的人听了也都纷纷道:“陈先生,段大叔,我们也都想跟着去京都。”   陈曲水扫了一眼,发现说这话的大多数是没成家的年轻人。   他不由微微地笑。   宋墨现在地位不稳,正是需要这种初生牛犊般的热血年轻人之时。   “行啊!”陈曲水笑道,“你们还有谁想去,就跟段护卫说一声,到时候我再和段护卫合计合计。”   大家一窝蜂地涌到了段公义那里。   负责跟踪陶器重的人回来了。   “陈先生,段大叔,那个姓陶的跑进了真定卫。”   陶器重和段公义不由相视而笑。   有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陈先生,陈先生,”他扬了扬手中的信,“京都的严先生让人用六百里加急送了封信给您。”   陈曲水神色微变,急步上前接了书信,背过身就看了起来,等他转过身来时,表情很是怪异。   段公义不禁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陈曲水闻言,表情就更奇怪了,“他让我立刻赶回京都,有事要和我商量。”说完,吩咐那小厮,“快给我套马,我这就赶回京都去。”又拉了段公义,“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事,就拜托你和晓风了,具体该怎么做,我们得合计合计,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段公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面随着陈曲水往他的书房去,一面却在心里暗暗称奇:既然不是什么大事,陈先生为什么脚都没有站稳就要往京都跑?   ※※※※※   而逃进了真定卫的陶器重却惊魂未定。   卫所若是和本地官绅起了冲突,是件非常严重的事,通常都要上达天听的。   陶器重当着真定卫的指挥使只说是路过真定,遇到了毛贼抢劫,丢失了钱物,让他帮着联系英国公,派人来接他回京都。   卫所的指挥使满脸的困惑。   真定卫是去保定的必经之路,不知道有多少江南巨贾、达官贵人甚至是皇亲国戚经过,治安一向清明,怎么会有小毛贼?   可他还有点拿不准陶器重的身份,客气了几句,笑着要为陶器重设宴压惊。   陶器重一看就知道这位指挥使还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又怎么会把别人的应酬话当成是真的!   他委言谢绝了。   那位指挥使也没有坚持,寒暄了几句,让人把他送到了客房安歇。   他不由在客房里团团打转。   如今小命算是保住了,可他怎么向英国公交待呢?   他们的行李如今都在客栈,他们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去安排人去客栈给他们拿行李的随从顺手将食盒提了进来。   “陶先生,您吃点东西吧!”没有保护好陶先生,他很是内疚,一面摆着碗筷,一面安慰陶器重,“等回了英国公府就好了!”   陶器重盘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望着满炕桌的菜肴发着呆。   这随从跟了他十几年,知道他的脾气,不敢打扰,倒了杯热茶给陶器重。   如果这桩婚事不是他牵的线就好了!   陶器重幽幽地抬头,看见了满脸担心的随从。   他心里涌起个念头,脸上就露出踌躇之色。   随从是个会察颜观色的,主动道:“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不至于。”陶器重斟酌道,“我就是在想新进门的世子夫人……若是国公爷问起来,我们怎么说好?”   随从听话听音,道:“我一个粗人,自然是听先生的。”   陶器重心中微定,道:“不管怎么说,世子夫人已经进了门,就涉及到英国公府的颜面……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去的,你明白吗?”   “明白。”随从肃然,道,“小的什么也不会说的。”   陶器重颔首。   等消息传到窦昭的耳中,已是四日后了。   她忍俊不禁,问素心:“知道陶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吗?”   素心笑道:“我已经让人留意了,应该这两天就会回来了!”   窦昭觉得段公义这招虽然有点损,可以他们各自所处的立场来说,又无可厚非。      第二百六十章 初九      窦昭吩咐素心:“如果陶先生回来了,你告诉我一声。”   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会有两种反应。一是愤然而起,拼个你死我活,也要洗刷了耻辱;一是胆战心惊,从此绕道而行,做个吃汤圆的瞎子,心里有数就行了。   她得判断一下陶器重会做怎样的选择。   素心笑着应“是”。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大舅奶奶、六舅奶奶、十舅奶奶和十一舅奶奶一起来看您了。”   窦昭这才记起来,今天是她出嫁的第九天,按礼,这天娘家会带了吃食来看望出嫁的姑娘,以示关心。   “请她们到花厅里坐吧。”窦昭吩咐小丫鬟,一面由甘露服侍着换见客的衣服,一面问素心:“世子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宋墨是八月二十七下午进的宫,说好了值两天夜就回来的,结果到今天也没有出宫。   窦昭当时非常的担心。   宋墨娶自己,到底是打了皇家的脸面,虽然这个过失被宋墨巧妙地转移到了宋宜春的头上,可谁又敢保证皇上不会迁怒呢?   她立刻吩咐武夷去打探消息。   武夷回来禀道:“宫门内外防守严密,我看到广恩伯府常跟在董世子身边的小厮宝琉,他也在打听董世子的消息,却被拦在了门外,宝琉搬出了董世子金吾卫副指挥使的头衔也不管用,只好说要见金吾卫的都指挥使邵文极邵大人。那守值的军爷听了直冷笑,说他们是神枢营的,不知道什么邵大人,只知道王大人。还问宝琉,要不要带他去见他们神枢营的都指挥使王大人?宝琉气得脸色通红,却也只得讪讪然地退了下去。小的见此情景,怕辱没了世子爷的名声,没敢上前去问,拐了个小巷赶到了宝琉的前面,装着和宝琉偶遇的样子,这才打听到,自世子爷进宫之后,不仅金吾卫的人,就是旗手卫的人也都没有轮值,全都守在宫里。”   窦昭松了口气,问武夷:“世子常遇到这样的事吗?”   武夷摸头,道:“我三年前才被调到世子爷身边服侍的。不知道从前是怎样,可自从我跟在世子爷身边,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窦昭听了,心又揪了起来。   三年间发生了两次,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一种常态。   她问武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的事?”   武夷道:“就是世子爷成亲之前。”他回忆道,“也就是八月中旬,皇上从避暑行宫回来之后。”   窦昭立刻意识到。   皇上可能病了!   上一世,她远离权贵中心,是突然听说皇上生病的消息。辽王至孝,讫请回京侍疾,被梁继芬驳回,太子帮着求情,辽王这才得以回京。接着就是宫变……他们全都目瞪口呆,战战兢兢的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整个富贵坊都闭门谢客,车马稀少,门可罗雀,像座无人的空城,让人瘆得慌。   辽王登基后,富贵坊曾有传言,说皇上只是略染了风寒,根本没有大碍,是被辽王害死的。   现在看来,传言不实。   皇上现在就已经生病了。   这会不会是辽王之所以敢夺位的原因之一呢?   皇上得的是什么病呢?   上一世,皇上是在辽王登基后十个月时殡天的。   窦昭眉头紧锁。   严朝卿既然是宋墨的头号幕僚,肯定知道一些端倪。   皇上的病情,她是等宋墨回来了问宋墨呢?还是此时就去严朝卿那里问个究竟呢?   窦昭正犹豫着。   有小厮进来禀道:“有位官爷,说是神枢营的,奉世子爷之命,给夫人送了封信过来。”   窦昭忙道:“快请严先生帮着见客。”   小厮应声而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严朝卿拿了信进来。   窦昭急急地打开信。   原来是封报平安的信。   说宫中有事,他可能这几天都不能回来了,让她不要担心,自己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事,就和严先生商量等等。   还能让人带信出来,可见宋墨很自由。   窦昭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   她见严朝卿一直垂手在旁边等着,知道他正等着自己的吩咐,想了想,笑着把信中的内容捡了几句要紧的告诉了他。   严朝卿的神色忪懈下来,笑着安慰窦昭:“可能是皇上的病又犯了,皇后娘娘怕走漏了什么消息,所有的禁军一直不允许换防、轮值。”   窦昭不由抹了抹额头。   是英国公府离皇权太近呢?还是济宁侯府离皇权太远?连严朝卿都知道皇上生病的事……   从前只听说过宋家显赫,没想到竟然显赫到这种地步。   有些事,自己是不是要重新估量呢?   忠毅公之所以得了这样的谥号,是因为他曾呕心沥血地指导太子的课业。既然宋墨从小跟着忠毅公读书,他应该和太子很熟悉才是。   窦昭不由站在了厅堂的长案前。   上前供着对檀木如意。   那是宋墨和她成亲时,太子赏的。   除此之外,皇家并没有其他的赏赐下来。   太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在她的记忆里,太子始终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名称。   上一世,宋墨拉弓射向太子的时候,心里又是怎样想的呢?   这件事,会不会与定国公的死有关呢?   窦昭心乱如麻,没有比这一刻更盼望着宋墨的归来。   此时想到两人成亲已经有九天了,她不禁又问起宋墨的行踪来。   窦昭有什么事,从来都不瞒着素心,素心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闻言眼神微黯,低声道:“还没有消息。”   她沉默了片刻,去了花厅。   幺房出长辈。   窦文昌的妻子窦家大奶奶比窦昭大二十五岁,已年过四旬,六奶奶郭氏和十奶奶蔡氏均是花信年纪,十一奶奶韩氏却正值妙龄。   窦昭走进花厅的时候,郭氏含笑坐太师椅上,正陪着窦大奶奶和已经出怀的韩氏说着话,蔡氏却带着两个丫鬟欣赏着花厅里挂着的字画。   “四姑奶奶来了。”郭氏一看见窦昭,就起身和窦昭打着招呼。   听到动静的窦大奶奶和韩氏也站了起来。   窦昭忙请上前扶了韩氏:“你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快坐下,快坐下!小心动了胎气。”   走了过来的蔡氏听了直笑,打趣着窦昭:“四姑奶奶这才嫁了几天,就知道‘动了胎气’这样的话了!”戏谑的味道很浓。   可惜大奶奶和窦昭不熟,又自持是长孙媳妇,只是笑了笑;郭氏向来不喜欢蔡氏的聒噪,并不接腔;韩氏本来话就少,性子又有些刚正,蔡氏的话里透露的调侃让她不是很喜欢,自然也不会去搭话,一时间竟然有些冷场。这对向来能说会道被人夸赞的蔡氏来说,还是第一次。她的笑容不免有些尴尬。但她向来敢说敢做,立刻笑道:“七叔父本来只请大嫂、六嫂和我一起来看看你的,谁知道六婶婶却让我们十一弟妹也带了过来,说是不放心,非要让十一弟妹跟着过来看看,好像我和大嫂只会粉饰太平似的。难怪人人都说四姑奶奶就像六婶婶亲生的似的,我这下可相信了。”打破了刚才的窘境。   窦昭不由在心里暗暗叹气。   蔡氏能在槐树胡同横着走,可见不仅仅是因为她生了两个儿子的缘故。   窦昭笑着请娘家的几位嫂子坐下,说了会闲话,留着用了午膳,然后陪着她们四处走了走,就到了酉时。   蔡氏赞不绝口:“不怪大家都说四姑奶奶嫁得好,不说别的,就说这头上没有婆婆,家里的事能自己说了算,就是顶好的一桩了。”十分的艳羡。   窦昭听了面色不虞,道:“常言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虽自由自在没人管,可万事都得自己拿主意,有时候也不免诚惶诚恐。还是家中有个长辈的好。”   窦大奶奶和韩氏听了不住地点头。   蔡氏却在心里嘀咕。   这可真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这位姑奶奶可真是不好伺候!   可想到英国公府是当朝屈指可数的勋贵,她只好压下心中的不满,笑盈盈地点头称是。   窦大奶奶看着天色不早,笑着和窦昭辞行。   窦昭也不客气,送她们到了垂花门。   刚回屋换了件衣裳坐定,宋墨回来了。   窦昭情不自禁地迎了出去。   宋墨刚好撩帘而入。   两个人面对着面,不由都愣了愣。   窦昭忙道:“还要回宫吗?”   宋墨道:“不用了。我明日休沐,后天下午才进宫。”   不知道为什么,窦昭只觉得心中一松。   她见宋墨还穿着那天进宫时穿的朝服,一面吩咐丫鬟打水进来服侍宋墨梳洗,一面道:“宫里的情形怎样?要不要我准备几套衣裳让陈核带着,你也好随时换洗?”   宋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再见到窦昭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家里没有其他的女眷,她在京都又不认识什么人,她会不会很无聊?   他不在家,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为难她?   窦昭毕竟占着儿媳妇的名头,就算是父亲为难她,严朝卿等人也不好插手。   她会不会后悔嫁给了自己?   令他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回到家里,面对的竟然是这样平静、怡然,甚至是有点絮絮叨叨的窦昭。   可这样的窦昭,却让宋墨心里却觉得踏实。   “宫里挺好的,是皇后娘娘担心,所以才会把我们都留在宫里的。”他笑着解释道,“我们是天子近臣,宫里有专门的澡房,我在宫里虽然没有自己的值房,但有自己放衣服和铺盖的柜子,平日也有帮着翻晒的人……”   窦昭点头,接过宋墨换下来的朝服交给了素心,任由小丫鬟服侍他洗漱,自己则坐在炕上想着他刚才的话。      第二百六十一章 疑问      内宫不得干与朝廷。   这是太宗皇帝定下来的祖训。   刻着太宗皇帝亲笔题字的石碑据说就立在坤宁宫的宫门外。   皇后娘娘却可以调动皇上的亲卫军!   是因为这样,辽王才有了野心?还是因为辽王有了野心,皇后娘娘才开始有所行动?   书到用时方恨少。   窦昭此时却恨自己前世对这些事关心得太少。   待到宋墨梳洗完出来,她笑着倒了杯茶放在了炕桌上。   宋墨从善如流地坐在了窦昭对面的炕上。   窦昭打发了服侍的丫鬟,悄声问他:“皇后娘娘怎么调得动你们这些禁军?”   宋墨没想到窦昭会问这个,有些意外,但还是很耐心地解释道:“承平九年春,皇上批改奏章的时候突然昏迷不醒,后经太医院精心诊治,病虽然好了,却落下了个头痛的毛病。那个时候沈皇后已殡天四、五年了,万皇后刚刚执掌后宫,跟着太医院的御医学了指法,每天给皇上按摩,皇上头痛的病症渐渐舒缓。承平十一年,黄河决堤,奏折报到宫里的时候,皇后娘娘正在给皇上按摩,见皇上为赈灾御史的人选烦心,就推荐了当时还只是个翰林院编修的沐川。也是那沐川的运气好,当时皇上属意的叶世培得了痢疾,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便叫了沐川进宫召对,这才知道沐川的父亲曾任过开封府的知府,他从小跟着父亲在任上长大,对河工颇有心得。皇上就让他做了赈灾御史。   他的差事当得极好,不仅没有流民滋事,而且还拿出了一套整治黄河的方法,叶世培看了大为赞赏,并照着他的方法治理黄河,这几年黄河一直没有决过堤。沐川也因此一路高升,累官至工部尚书,中极殿大学。   皇上见皇后娘娘有识人之道,偶尔会和皇后娘娘说起朝中之事,皇后娘娘每每都能一语中的。时间长了,皇上对皇后娘娘越发地信任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微顿,流露出少有的踌躇之色,但很快又隐于眼底,温声道,“有一次,皇上突然犯病,皇后娘娘怕被人看见皇上失仪,吩咐宫女关了坤宁宫的宫门,却被皇上失手推倒在地,额头磕在了香炉上,满脸是血……可皇后娘娘抱着皇上,硬是不撒手,一直等到皇上平静下来,太医院的御医赶到,这才用盐水草草清洗了一下伤口……皇上之后很是愧疚,就给了皇后娘娘调动金吾卫、旗手卫和神枢营的权力……”   前世,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沐川是皇后娘娘的人。   窦昭骇然失色:“皇上竟然病得这样重?”   现在是承平十六年,也就是说,皇上已经病了七年了!   她隐隐有点明白为什么辽王的宫变能成功了。   宋墨点头,声音也低了几分:“前些年还只是隔个两三年犯次病,可今年已经连着犯了两次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忧心忡忡,显然很担心皇上的病情。   窦昭只得安慰他:“若是皇上病重,就会涉及到储位之事。你还是注意些,英国公府声名显赫,最好不要参与到其中去,谁做皇上不要笼络朝臣?这从龙之功,或许对别人而言是机遇,于我们却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她的话婉转中带着几分直率,直率中又带着几分劝慰,让宋墨眼睛一亮,又疑惑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   “今天早上嫂嫂们来看我,说起家乡的一件异母兄弟争产的旧事,我有感而发。”窦昭脑子转得飞快,道,“三、五百金的家产且争的得头破血流,何况是这么大一片江山?”   宋墨失笑,觉得窦昭的疑心很重。按道理,窦昭这样的人等闲不会相信谁,可不知道为什么,窦昭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他不由盯了窦昭看。   窦昭穿了件家常的翠绿色夹袄,脸色红润,看上去很精神,耳边的珍珠珰流动着明润的光泽,映衬得她的面庞细腻如脂,明艳非常。   “怎么了?”窦昭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没什么。”宋墨道,“先前看着你脸上有道印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你发上珠钗的反光……是我看错了。”   “哦!”窦昭松了口气。   宋墨已道:“这几天你在家里做什么呢?”   窦昭顿时来了兴趣,把陶器重去真定打听自己,却被段公义等人打了闷棍的事讲给宋墨听。   宋墨错愕,随后畅快地大笑起来,道:“你若生在春秋战国,只怕是第二个孟尝君——鸡鸣狗盗,人才济济啊!”又道,“段公义这件事做得好,你应该重重赏他才是。”   窦昭不由抿了嘴笑,说起陈先生等人会在十月来京的事:“……到时候怎样安排,还请世子拿个主意。”   这是窦昭的陪房,宋墨断然没有把人收为己用的道理,何况宋宜春对宋墨的敌意昭然若揭,窦昭身边也需要人护卫。他商量窦昭:“不如就住进颐志堂吧?把内院的事交给他们。”   这也是窦昭的打算,道:“对外只说是我的陪房,关键的时候,却可以帮着你做事。严先生等人在明,陈先生他们在暗,才是万全之计。”   宋墨本就有些眼热陈曲水的善谋,段公义的善伐,不禁有些跃跃欲试,越想越觉得窦昭这主意好。   不过,人数好像也太多了些!   可能是嫁妆准备得太匆忙,窦昭的陪嫁多是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甚至还有抬银票,却没有什么田庄商铺。既然决定了一明一暗,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来,得有个合理的解释才是。   他笑道:“我就跟严先生说一声,让他在十月份之前给你置办几个田庄,到时候只说是岳父大人赐给你的体己。”说到这里,他不由失笑,“有了那一抬银票垫底,不管岳父大人做出怎样惊世骇俗的事来,恐怕大家都不会觉得匪夷所思!”   窦昭嗔怒:“不许说我父亲的坏话!”那斜睨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妩媚。   宋墨心中砰砰乱跳。   “岂敢,岂敢!”他急声道,“只是觉得岳父是性情中人而已,绝没有戏谑之意。”说到这里,心中一动,笑道,“岳父送了我们一份那么大的厚礼,派几个护卫来,也是理所当然,情之所至!”倒可以解释窦昭身边为何有这么多护卫了。   窦昭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担心,眼底不由闪过几丝促狭之色,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陈先生他们来后,还会带一部分产业过来,到时候大家就不会怀疑我为什么有这么多陪房了。”   岳父嫁窦昭最少也花了五、六千金,纵然再补些产业给窦昭当陪嫁,也不会太多。   宋墨并没有放在心上,问起英国公来:“……我走后,父亲可曾把你叫去问话?”   “没有。”窦昭笑道,“公公早上走的时候,我还没有起床;他下了衙,通常都有很多应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不便过去问安——这几天倒一直没有碰到公公。”   宋墨心中稍安,道:“你也没有遇到天恩吗?”   “前天他曾派了个小厮给我送了两包茯苓粉过来,”窦昭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吃了可以宁神养气,让我吃完了再跟他说。”   宋墨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歉意地对窦昭道:“他就是这个性子,从小被母亲宠惯了……”说到这里,不免有些唏嘘。   窦昭遂笑道:“我没有弟弟,会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看待,你放心好了。”   是啊,有窦昭在身边,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墨一扫刚才的颓然,笑道:“对了,我记得你要真定的田庄和家里都有很大的花圃,颐志堂后面也有个小花园。明天我休沐,不如帮你翻土搭架,整个花圃出来吧?你看看哪里合适?要不要搭个花棚?我记得丰台那边的花农,家家户户都搭花棚。要不要添几块太湖石之类的?顾玉这几天正好有事要去趟淮安,我让他好好地帮你挑两块石头。”   窦昭奇道:“你去丰台做什么?”   宋墨道:“有朋友在丰台大营当差,路上看到很多花农的花棚,一时好奇,过去问了问。”他是说做就做的性子,一面说,一面下炕趿着鞋子,要和窦昭去小花园。   望着宋墨兴冲冲的样子,窦昭不由得啼笑皆非:“马上要立冬了,哪有这个时候翻土搭架的?要整花园,也得开了春才行啊!”   “是吗?”宋墨讪然,趿着鞋子的脚僵在了那里,眉宇间有着进退两难的尴尬。   窦昭看着,心湖中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石子,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宋墨贵为英国公府世子,什么样的朋友在丰台大营当差,才会让他亲自去丰台大营探望?   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在菊田里帮她挖菊苗而满头大汗的昳丽少年。   “不过,”窦昭笑盈盈地望着宋墨,眼底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纵容,“这个时候搭花棚倒是正好,说不定还可以赶着种一茬水萝卜。等到过年的时候,用小竹筐装了,是再好不过的年节礼物了。”   她这是在给自己解围呢?还是真的能种一茬水萝卜呢?   宋墨凝神着窦昭,笑意却从眼底溢到了眉梢。   “花棚里还可以种水萝卜吗?”他穿上了鞋,“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所以说你不懂稼墙嘛!”窦昭笑着,和宋墨并肩出了内室,“要不然,大冬天的,哪儿来的水萝卜和小黄瓜?”她用商量的口吻对宋墨道,“要不,我们今年也试着种种吧?到时候如果种了出来,就给宁德长公主、陆老夫人这些亲戚都送些去,你看如何?”   “好啊!”宋墨根本不懂这些,自然都听窦昭的,“要不要请个人过来帮忙……”   两人说着,穿过穿堂,往小花园去了。   跟着他们身后的素心不禁低了头偷笑。   小姐最不耐烦哄人,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哄着世子爷。      第二百六十二章 进宫      说的是小花园,颐志堂的小花园也占地约有五、六亩的样子,四周游廊环绕,绿树成荫,中间是一大一小两个相连的湖泊,大的如满月,小的如弦月,大湖中有个八角琉璃亭,小湖旁则有座水榭,水榭左右各有一株合抱粗的香樟树,一派江南园林的景致,十分的幽雅。   窦昭抿了嘴笑,问宋墨:“花棚盖在哪里好?”   因这里是世子居所,布置偏于硬朗而少了几分柔美,不像英国公府上房后面那个带小佛堂的花园,是英国公夫人居所,不仅有花房,还有太湖石叠成的假山,汉白玉砌成的九曲桥,临湖而建的戏台,无一不彰显出精致优雅。   宋墨指了水榭旁的一畦芍药:“那里如何?”   窦昭仔细地看了看,的确只有盖在那里才不至于破坏了眼前的美景,这绝不是他一时兴起想起来的,恐怕是早就来看过,拿定了主意。   清冷孤傲的人流露出体贴温柔的时候,就特别让人感动。   “还是别动那一畦芍药了。”窦昭的声音不知不觉中透着出几分雀跃,“等到明天春季,我间种些牡丹和茶花进去,就可以一年四季花开不败了,在那里盖花棚可惜了。”   宋墨苦恼道:“那盖在什么地方好?”   他现在才觉得颐志堂有些小。   窦昭笑道:“厨房后面不是有个小小的退步吗?我寻思着不如就把那退步改成花棚好了。若是种出了水萝卜和小黄瓜,正好直接送到厨房,也免得跑这么远来摘。”她开着玩笑。   宋墨却认真地想了想,笑道:“这个主意好。那就这么办好了!”他高声喊了陈核,吩咐他去买石料、找工匠,并让他打听哪里有水萝卜和小黄瓜的秧苗卖,并道:“贵些也无妨,只要能赶上种这一季。”   在陈核看来,这纯粹就是没事找事。   五百文一筐的水萝卜,一百五十文一筐的小黄瓜,什么时候想吃就让丰台那边的瓜农送来就成了,何必又是盖棚子,又是找秧苗这样的费事?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种出来……恐怕还得请几个仆妇专门照顾这棚子……   但他还是恭敬地应“是”,退了下去。   宋墨就和窦昭商量:“要不,我们也在什刹海买个宅子吧?你可以隔三岔五的去住些日子。”这样就可以在那边弄个大点的花棚了。   “以后再说吧。”窦昭低声道,“我才刚嫁进来,我们就在外面置宅子,肯定会有人说三道四的。而且我还有个想法——婆婆只有你和二爷这两点骨血,照理,我们应该很亲近才是,公公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不在家,天恩却不敢来拜见我,只敢私底下给我送些东西来,可见公公对他管束得十分的严格,他又是被婆婆和你宠着长大的,受不得磨难,时间一长,只怕这性子会更畏畏缩缩的。我想,在我没有正式诰封之前,最好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什么事也不要管,什么也事不插手。一旦我被正式封为‘夫人’,就争取向公公把管家的权力要回来。一来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打理二爷的日常起居,二是可以通过一些细枝末节的事,知道公公都在做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这两桩事,你就交给我好了。你正好可以空出精力来注意朝中大事。皇上生病,是可以影响社稷的大事!”   窦昭,真的和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宋墨点头,看着她的目光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看得窦昭颇有些不自在,还好陈核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世子爷,汪格汪公公过来了,”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说是奉了皇上之命,让您明天一早带了夫人去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   这是让她去觐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啊!   上一世,她做了十几年的侯夫人,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殊荣。   窦昭不由“啊”了一声。   宋墨则蹙了蹙眉,道:“怎么突然想起让我们进宫?”   “不知道。”陈核低声道,“说是您前脚刚出宫,皇上后脚就问起您来了。知道您回府了,皇上没有做声,皇后娘娘就在一旁进言,说您一直担心着皇上,成亲三天就进了宫,知道皇上平安无事才出了宫,”说到这里,他悄悄地瞧了窦昭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皇后娘娘还说,您就这样把新娘子丢在了家里,回来之后,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新娘子关在门外。皇上听了,就让汪公公来传话了。”   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窦昭松了口气。   宋墨问:“是我让一个人去接旨?还是让夫人一起去接旨?”   窦昭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封为夫人,但请封的折子宋墨前几天就递了上去,府里的人按着惯例,已经改口称窦昭为“夫人”。   “是口谕。”陈核道,“汪公公是来递牌子的。”   宋墨回头对窦昭点了点头,道:“我去去就来!”   “还是我们一起去吧!”窦昭却笑道,“毕竟是宫里出来的内侍,我怎么也应该去打声招呼才是。而且以后免不了出入内宫,多认识个人,就是多结了份善缘。”   汪格汪公公,是汪渊的干儿子,前一世,在辽王登基之后,成为了乾清宫的大总管,虽然比不上秉笔太监位高权重,却也是辽王身边的心腹之一。而且他还是出了名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官宦人家多瞧不起太监,觉得太监六根不全,还喜欢搅乱朝纲,却不曾想,对于生活在禁宫里的皇上、皇后而言,这些如藤萝般依附他们而生的太监要比那些内阁大学士更亲近。   宋墨觉得窦昭的话很有道理,和她一起去了颐志堂的正厅。   汪格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周正,一双眼睛十分的灵活,一看就是个聪明机敏之人。   两相见过礼,汪格把陈核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笑道:“世子爷不必担心,有皇后娘娘帮着说项,皇上定不会为难您和世子夫人的。”   府里的人可以称窦昭为“夫人”,窦昭却不想让汪格抓住把柄,忙道:“妾身惶恐,不敢当‘夫人’之称。”然后塞了个封红给汪格,“妾身出身乡野,见识浅薄,明日宫中觐见,还要劳烦公公多多指点。”   汪格忙道:“夫人哪里话,我和世子爷可不是一般的交情。”然后要将封红还给窦昭,“您这样,可就折煞我了。”   窦昭道:“正因为您和世子爷不是一般的交情,您辛辛苦苦地来给我们传信,本应请您喝杯茶再走,又怕您有皇命在身,耽搁了您的差事,也不过是些茶水费而已!”又把那封红推了过去。   宋墨也笑道:“不过是请公公喝杯茶,公公千万不要推辞。”   汪格这才将封红收了起来,说了几句客气的话,便告辞出了颐志堂。   窦昭心中微松。   宋墨就安慰她:“不必紧张。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内侍,若是对你不敬,我自有办法收拾他。”   窦昭横了他一眼,心想,你是不知道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才敢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罕见的小女孩般的娇嗔模样让宋墨十分的稀罕,竟然笑着打趣道:“怎么?你不相信我?”   “自然是相信你!”窦昭见宋墨像个争糖吃的小孩子,乐不可支,催他,“快去用晚膳吧!明天一早就要进宫,用了晚膳,我还得打点一下行装。”说到这里,这才想起明天进宫,不知道穿什么好。她对宋墨道:“你派个人带素心去趟宁德长公主府吧!我要问问宁德长公主,明天我穿什么进宫好。”   按礼,她还是新娘子,可以穿了官太太穿的通袖袄进宫。可宫规森严,又怕这样犯了忌讳,被人抓住了把柄。   宋墨奇道:“这还要问长公主吗?”但还是吩咐陈核陪素心走了一趟宁德长公主府。   窦昭和宋墨回屋用了晚膳,又移到内室,一面喝着茶,一面等着素心。   宋墨就趁这个机会把宫中几位嫔妃的为人,是什么出身,彼此之间有怎样的恩怨讲给窦昭听,又怕窦昭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道:“毕竟是宫帷之事,有些也是我道听途说而来,事情到底如何,还要你自己把握,说这些给你听,也不过是让你不至于事到临头却两眼一抹黑罢了。”   “我知道了。”窦昭笑道,“我会趁着这次进宫,仔细观察几位嫔妃的。”   宫中寂寞,有时候,那些嫔妃比市井妇人更喜欢八卦,而那些八卦十之八九最后都被验证是真的,比那些内阁大臣的消息还灵通。   两人正说着话,素心从宁德长公主府回来了。   “宁德长公主说,让您穿件真红的通袖夹袄进宫就是了。”她曲膝给窦昭、宋墨行了礼,“皇上这些年越发喜欢家长里短的,您是新娘子,穿这身衣裳进宫正好。还说,让您说话不必慌张,皇上问什么,就像答自己伯父的话一样,恭谨中不失亲昵就行了。至于皇后娘娘,那是最好说话不过的人,只要心存恭敬,就是答错了也不要紧。倒是太后娘娘那里,让您说话注意些,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耳朵有些不好使了,偏偏却最忌讳别人知道她老人家耳背,您回她老人家的问话时,记得要大声点。”   宋墨听了不由笑了一声,道:“没想到你竟然能得了宁德长公主的青睐!我长这么大,她老人家和我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如今天点你的话多!”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夫人      明明知道宋墨是在逗她开心,窦昭还是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出来,吩咐素心:“你把世子爷的话记好了,以后宁德长公主和世子爷说的每一个字你都数清楚了,看看宁德长公主到底和世子爷说过几句话,免得世子爷在这里哄人!”心里却在感叹,难怪上一世她的忘年之交宣宁侯夫人说这做儿媳妇没有什么诀窍,就是早示下晚禀告而已,她拿了儿媳妇的作派去结交宁德长公主,没想到竟然得了她这样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素心只是笑。   小姐也知道世子爷是在哄她,两人也就离琴瑟和鸣的日子不远了吧!   她跟了甘露进来,帮着窦昭准备明天进宫穿的衣饰。   宋墨本来还想问问窦昭放印子钱的事,见几个女子在内室翻箱倒柜的,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自己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练字了。   等他回屋,窦昭已经准备好了。   衣架上挂着大红色的通袖夹衫,镜台上摆放着一套镶着莲子米大小的珍珠的珠光宝气的头面,绣墩上放了双崭新的墨绿色漳绒绣鞋,一旁的屏风上还搭着几件各色的中衣,窦昭正盘腿坐在楠木床上包着封红,屋里显得有些凌乱,却有种让他感觉到安宁的气息,好像他已经和窦昭生活了很多年似的,窦昭再精明能干,井井有条,他也能撞见她从不为别人所知的迷糊、疏懒的一面。   这样的窦昭,让宋墨觉得真实而又……亲近。   他草草地梳洗了一番,心满意足地上了炕。   窦昭就问他:“一个封红五两银子,少不少呀?”   宋墨看她手边堆了一堆封红,惊讶道:“你怎么有那么多小额的银票?”   窦昭笑着瞥了他一眼,道:“难道我就不能有私房钱吗?”   宋墨尴尬地笑,道:“你包了多少银子?我明天让陈核补给你。”   “那倒不用了。”窦昭低了头继续包着银票,“如果不能中饱私囊,谁愿意主持中馈,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啊?”   宋墨不禁失笑。   他刚把颐志堂的内院交给了窦昭打点。   没有想到窦昭说话这样的有趣。   他伏在炕上和窦昭说话:“一年不过几千两银子的开支,你怎么中饱私囊啊?”   “这你就不懂了。”眼前的男子眉眼如此的精致漂亮,就是说话,也变成了让人赏心悦目的事,窦昭继续和他胡扯,“这银子从来都是积少成多的。同样是山楂糖,南京出的就比京都出的味道要好,可也贵八文钱;同样是福饼,福建出的不过比山东出的个大,虽然味道差不多,却要贵二十几文钱……这难道都不是银子?”   宋墨骇然:“你不会连这几文钱都要克扣吧?”   “我是这样没有品的人吗?”窦昭嗔了宋墨一眼,“有几个人是靠攒钱攒出了千万家财的?何况是这种从自己嘴里省银子的事——岂不是自己克扣自己?鲥鱼四月上市,三月就网了来卖,价格却是四月的一倍有余;辽东的米软糯,九百文一石,江南的籼米硬朗,七百文一石,做粥的时候用两碗辽东米加一碗籼米,做饭的时候用两碗籼米加一碗辽东米,做出的粥和饭都好吃……一年下来,也有个五六百两银子的进账,拿了一半到银楼去存着,一年也有六分的利钱;再拿了另一半的银子放给那些贩棉花、贩茶叶的贩子,却是十五分的利,两年下来,也有一、两千两的银子……怎么就不是钱了?”她说着,神色有些恍惚,想起了自己刚嫁到济宁侯府时的情景。   宋墨却听得心酸。   窦昭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吃个粥饭还要用两种米掺着,这是什么样的日子才能逼出这样的法子来……   他决定,再也不问那印子钱的事了。   若是这样能让窦昭安心,能让窦昭高兴,何乐而不为?   京都的勋贵之家,谁不做点这事那事的补贴家用?他老婆不过是放个印子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趿了鞋下炕,半蹲在了楠木床的床踏上。   “寿姑,”宋墨正色地道,“我每年再给你加五千两银子吧,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好不好?”   他微仰着头,凝视着窦昭,墨玉般的眸子,仿佛被水浸透了似的,如澄净的湖面,倒映着她的影子。   窦昭愕然,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意。   她顿时眼睛有些湿润。   她从来都不怕付出,可有时候,你付出了,别人却觉得是理所当然,纵然她再豁达,也有意难平的时候,何况她不是个豁达的人。   她也有希望得到赞美、得到欣赏的虚荣心。   窦昭有些激动,心里还涌起股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的羞涩,竟然有些赧然起来,半是掩饰,半是关心地道:“你养了那么多的人,正是缺银子的时候,五千两银子,可以养十个身手高超的护卫了,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要是缺银子,再向你要。”   宋墨是个聪明人,又善于察颜观色,他全副心意都放在窦昭的身上,哪里还看不出窦昭的情绪。他想到了他们初见时的剑拔弩张,想到了她救他时的杀伐果断,想到了她答应他求婚时的冷静理智……他突然意识到,窦昭是个遇强则强的人,可若是遇弱呢……他忍不住心如鼓擂。   “我现在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小家,内院的事自然就得和外院分开了。”他含笑望着窦昭,表情虽然带着几分不经意,可莫名的,窦昭却感觉到他好像在审视自己一样,还带着几分紧张,“你擅长理家,我多拨点银子给你,就当是我们的私房钱好了。”他笑道,“我一直想让河南冶铁名师欧师傅帮我仿隋唐时的名将打一柄槊,可惜母亲认为太危险,没有答应,之后又一直没有机会办这事。我把银子给你,你帮我收着,到时候给我打柄槊好了。”   男孩子好像都很喜欢这些东西。   比如名剑,比如良驹。   窦昭一向觉得这是件好事。   相比起在梨园里包戏子,在八大胡同里一掷千金,这种爱好有着天壤之别,而且还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可答应后才想到,既然蒋氏不同意,可见打槊这件事并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也许有让人为难的地方。   窦昭不由问道:“打槊有些什么条件?”   “就是很花时间,很费银子。”在窦昭答应他的那一刹,他就知道,自己找对了方法,窦昭慷慨大方,不会把那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能打动她的,唯有真心的关心,宋墨压制着心里的激动,笑道,“比如说槊长三尺,需要上好的胡杨木,偏偏这胡杨木长在边陲,生长缓慢,一年也长不到两分,还要树杆笔直,就不太好找了……这还都是次要的,我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的,大舅却觉得这样容易在我手上留下茧子,内行的人一看就会先起了戒心,便让我练了内家功夫,”说着,他将手掌摊给窦昭看,果真是晶莹剔透,像玉雕的似的,不要说茧子,就是个疤痕也没有,窦昭觉得比自己的手还要细腻柔软,“母亲怕我得了槊,改练槊术,荒废了内功,所以才不同意给我打槊的。”   窦昭既然答应了宋墨,自然会帮他办到,到底是不是这样,她一打听就清楚了。   她可不想让宋墨处于险境。   他可是她费了老大功夫才保住的人。   她望着他单薄的衣裳,不由道:“炕上的褥子软不软和?要不要到床上来睡?”   “好啊!”宋墨一跃而起,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雀跃。   窦昭窘然。   她只是关心他而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可此时再解释,不仅有欲盖弥彰之嫌,还显得有些矫情。   窦昭脸上火辣辣的,正要腾了地方给宋墨,门外却传来素心的声音:“世子爷,夫人,国公爷回来了,派了人来传话,让您二位过去。”   宋墨和窦昭俱是错愕,宋墨的眉宇间更是闪过一丝不快,说了句“知道了”,吩咐素心进来服侍窦昭更衣。   窦昭则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一面下床更衣,一面问宋墨:“知道是什么事吗?”   宋墨想了想,道:“可能是听到皇上让我明天带你进宫的消息了——陶器重,没有这么快回来。”   窦昭颔首。   如果皇上迁怒于宋墨,大可以责罚宋墨一番,既是让宋墨带她进宫,多半是有恩赐。   一旦她获得了太后娘娘或是皇后娘娘的认可,除非她败坏门风被人当场捉住,否则英国公永远不可能强迫宋墨休妻了,这一点,宋宜春应该很明白,也应该很担心。   窦昭和宋墨去了樨香院。   九月的樨香院,虽已没有了满院的飘香,桂花树却依旧绿意盎然。   宋宜春不知道在哪里喝了酒回来的,虽然梳洗过了,还是难掩身上的酒意。   待宋墨和窦昭给他行过礼,他目光闪动,表情显得有些诡异,慢条斯理地道:“我已经决定了,娶蔚州卫都指挥使华堂的长女为继室,过几天就会下定,你若是没事,就在家里帮忙打点打点。”最后一句,却是对宋墨说的。   宋墨和窦昭都十分的震惊,可也都没有流露出异样的表情来,齐齐恭声应是,问宋宜春还有没有什么交待,如果没事,就先行告退了。   宋宜春有些失望。   自己的这个儿子,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不知道什么事能让他吃惊。   他有些讪讪然。   但儿媳妇窦氏的平静,却让他很是意外。   看她那样子,应该是个聪明人,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续娶华氏的用意?   想到这些,他心里又升起几分希望。   儿媳妇若是敢插手他的事,他就能以不孝为由夺了她的夫人之位。   一个没有夫人之位的世子之妻,先就底气不足,能干什么?   宋宜春又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突然      宋墨回到颐志堂的时候,全身都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气息,足以让远远看见他的人都噤若寒蝉,可他却下保证似地对窦昭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他父亲想娶谁就娶谁,他根本不关心,可若是父亲想找个人来打压窦昭,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窦昭见他的鬓角都有青筋冒了出来,不由得安抚他道:“事情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这不还没有下定吗?还好父亲提早告诉了我们,要是下了定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岂不是更被动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公公怎么突然和华家搭上了关系,才能见招拆招。”   不管宋宜春是看中了华家的女儿,还是为了压制她才决定续弦的,在她没有掌管英国公府内院之前,她都不希望这件事发生。   华家就是汪清沅上一世的婆家。而华家的强势与蛮横,给窦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想到,她这一世竟然要和华家打交道!   宋墨被父亲气糊涂了,听窦昭这么一说,他很快冷静下来,叫来了陈核:“你去问问杜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父亲要联姻,杜唯那边不可能一无所察。   陈核应声而去,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宋墨和窦昭还没来得及换件居家的衣裳,陈核就折了回来:“世子爷,杜唯派了个人过来,说是有件关乎国公爷续弦的事,十万火急,正在二门外等着通禀。”   看样子杜唯并没有失职。   宋墨神色微虞,让陈核把人领到书房去,然后对窦昭道:“你换了衣裳也一块儿过来听听。”   窦昭也想知道宋宜春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应了一声,匆匆换了衣裳,去了书房。   杜唯派过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厮,相貌、身材,都十分的普通,是属于那种丢到人群里就找不到的人,口齿却很伶俐,显露出几分不平凡来。   “……蔚州卫丘灵千户所的千户,出了借袭不还之事,被苦主告到了兵部,兵部查证属实,又因苦主家没有承袭之人,因而准备收回丘灵千户所世袭千户之职。华堂想让长子顶了这个缺,就走了长兴侯的路子,到京都来送银子。”小厮没想到还会有人进来旁听,不由瞥了一眼,谁知道这一瞥之下,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说话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正好在五军都督府门口碰到了国公爷,后军都督府掌印都督安陆侯就拉了国公爷去喝酒,国公爷好像正巧没什么事,就跟着一起去了。席间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一散席,那华堂就满脸兴奋地吩咐贴身的随从往蔚州赶。因为您曾经吩咐过,不管国公爷做什么事,只要有一点异常,就要想办法弄清楚。盯梢的人就给杜爷传了个暗哨,杜爷派了人,装作打劫的劫匪,从那随从身边摸出封信来,这才知道华堂知道国公爷没有续弦,想把长女嫁给国公爷,由安陆侯作媒,国公爷没有拒绝,华堂忙让人去蔚州给华夫人报信,索要华大小姐的生庚八字。杜爷看着情况不对,忙吩咐小的来向世子爷讨个主意。”   宋墨一双眼睛寒星似的,道:“送信的人发现信丢了没有?”   “没有。”小厮不敢再看窦昭,眼观鼻,鼻观心,声音也渐渐恢复了沉稳,“杜爷又派人将书信塞了回去。”   宋墨点头,怕窦昭听不懂,解释道:“各卫所千户、百户多是袭职。有时父亲去世了,儿子尚小,不能管理卫所,就将这袭职借与亲戚,说好五年或是十年归还。那讲信誉的还好,会按期归还;不讲信誉的,常常一借不还。想必这个丘灵千户所千户的袭职借与了亲戚,结果儿子没长大成人就没了,和亲戚讨价还价,最后条件讲不拢,那户人家索性把亲戚告到了兵部,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想讨了好去。而蔚州卫隶属大同总兵府,大同总兵府又属五军都督府后军都督府督管,华堂若是想让长子顶替丘灵千户所千户,必须得到长兴侯石端兰和后军都督府掌印都督安陆侯周朝与的支持。”   小厮的话,窦昭都听得懂。   她微微颔首。   宋墨冷笑:“华堂打的好主意!只可惜是这次拨错了算盘珠子。”他吩咐那小厮,“你去跟杜唯说,让他把华家的人盯紧了,包括安陆侯在内,我要知道他们这几天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小厮应声退了下去。   宋墨和窦昭回了内室。   窦昭给宋墨倒了杯茶。   宋墨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想着心思。   窦昭看他这样子,自己哪里还有睡意,陪坐在一旁,做着针线。   宋墨笑道:“你快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进宫。”   窦昭希望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一个好印象,的确不太想熬夜,可看着宋墨这样,她也躺不下去,不禁道:“反正蔚州到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也早点歇了吧!睡一觉起来,精神更好,头脑也更清醒,说不定就有了好主意。”   宋墨点头,上了床,靠在床头继续想着心思。   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旖旎。   窦昭又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种矛盾的心情,恐怕只有两世为人的人才能明白。   ※※※※※   翌日丑时刚过,宋墨和窦昭就起了床,按品着装后,两人去给宋宜春问安。   宋宜春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逗留了好一会,仿佛要从他们神色间发生些什么就好,最终却一无所获,不由锁着眉头,挥手让他们退下。   并没有送他们进宫的意思。   这样更好!   窦昭和宋墨坐车往宫里去。   一路上不时遇到上早朝的马车和轿子。   三品以上官员的马车前和轿子旁都有随从提着写了姓氏的气死风灯笼,三品以下的官员则提着光秃秃的气死风灯笼,大家一看就知道是谁的马车和轿子,大家按品回避,秩序井然。   窦昭看着有趣,心情大好,在人群中想找到伯父或是父亲的马车,可惜没看到。   等进了宫,他们才知道皇上已经去上早朝了。   宋墨笑道:“我们在这里等会儿。”   不等难道还能回去不成?   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看着她情绪还好,心中略定。   左右都是宫女,两人也不好说什么,枯坐在那儿喝了几杯茶,眼看着天色大亮,才有内侍匆匆跑了过来。   “世子爷,皇后娘娘去了慈宁宫,让您去慈宁宫叩见。”   窦昭和宋墨又往慈宁宫去。   上一世她虽然每逢大小朝见也进宫,可都是顺着那些朝见的内、外命妇一起,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偶尔抽空小声说上两句话,好像很快就到了。不像现在,一路上全是耸立的高墙、寂寥无人的夹道,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去都是一样的,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她这才深刻地体会到,在宫里当值,也是件苦差事,难怪魏廷珍不愿意魏廷瑜出来领差事了。   宋墨见窦昭额头沁出几滴汗珠来,掏出块帕子递给她:“擦擦汗,马上就到了。”   领他们去慈宁宫的内侍不由回头看了窦昭一眼。   窦昭正朝着宋墨微笑,并没有注意到。   内侍领着他们进了慈宁宫,直接往后面的偏殿去。   窦昭知道,那里才是太后娘娘的寝宫。   上一世,她最多只到过正殿,路上不免左右打量了几眼。   一个相貌娟秀,正值花信年纪的宫女正站在偏殿前等。   宋墨朝她拱了拱手,称着“兰姑姑”。   窦昭则上前曲膝行礼,跟着喊了声“兰姑姑”。   兰姑姑笑着点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窦昭,目光柔和,对她颇为友善,转身领着他们进了偏殿。   偏殿里只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   太后娘娘穿着家常的丁香色妆花褙子坐在罗汉床上,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绾着个纂儿,只在手上戴了枚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戒指,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实际上五年前已过了六十大寿。   皇后娘娘坐在太后娘娘的下首,皮肤白皙细腻,容长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非常的明亮。她的眼角虽然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却并不让人觉得她憔悴,反而让人觉得她非常的和蔼可亲。   这两位,窦昭在上一世都曾不止一次的见到过,可那时候,两人给她的印象却和此时完全相反。   太后娘娘和蔼可亲,皇后娘娘肃穆端庄。   特别是太后娘娘,她最后一次见到太后娘娘的时候,皇上已经殡天,辽王封太后娘娘为太皇太后,她们这些外命妇奉命进宫朝贺。太后娘娘形容枯槁,如同八十岁的老妪,由人搀扶着,没有完成授命仪式就晕了过去,没过两天,就病逝了。   她至今还记得太后娘娘那骷髅般僵硬的面孔。   窦昭低了头,和宋墨给两位娘娘行了叩拜之礼。   然后她听到皇后娘娘声音温柔地对太后娘娘道:“虽说是在乡野长大的,可这礼仪却觉得不错,可见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窦昭想到这位皇后娘娘升格为太后娘娘之后,竟然敢杖毙了辽王的宠妃,而已贵为天子的辽王却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就觉得有些紧张。   她垂着眼睑,恭敬地垂手肃立在一旁,听到太后娘娘略有些不悦地道:“北楼窦氏,乃是诗书礼仪传世之家,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窦昭就听见皇后娘娘忙笑着应了一声“是”,声音显得格外的温驯。   这样的皇后娘娘,并不是她前世所了解的那个皇后娘娘。   太后娘娘朝着窦昭招手:“你走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第二百六十五章 诰封      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头面,散发着莹莹光华,低调而华丽,气势略微弱一点的人都压不住,让人只看得见珍珠却看不见戴珍珠的人。偏偏窦昭身材高挑,眉宇间英气逼人,珍珠的光华不仅没有让她面目模糊,反而柔和了她面部的线条,让她变得明媚照人,光彩夺目。   太后娘娘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笑道:“这孩子,倒是个会打扮的。”   窦昭曲膝行礼道谢。   举止大方,不卑不亢,仿佛无数次经历过这种场合,雍容而优雅。   太后娘娘不住地点头,毫不掩饰她的欣赏。   宋墨的嘴角,忍不住地翘了起来。   皇后娘娘看着掩袖而笑,起身在太后娘娘身边低语了几句,太后娘娘愕然,朝宋墨望去,随后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窦昭不解,睃了宋墨一眼。   宋墨正满脸困惑地望着两位娘娘。   太后娘娘见状,笑得更欢畅了,吩咐兰姑姑:“去,把前几天福建进贡来的橘饼端出来给砚堂和他媳妇尝尝。”   兰姑姑微愕,忙笑着应“是”,退了下去。   宋墨和窦昭上前谢恩。   太后娘娘就指了一旁的绣墩,道:“砚堂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既然嫁给了砚堂,就是自家人了,坐下来说话吧!”语气很是亲切随和。   宋墨笑着谢恩,坐了下来。   窦昭有样学样。   兰姑姑领着几个宫女端了茶点上来。   除了太后娘娘所说的橘饼,还有驴打滚、豌豆黄之类的点心。   窦昭向兰姑姑道了谢。   太后娘娘就问窦昭:“你今年有多大了?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   窦昭站了起来,恭敬地道:“臣妾今年十七岁,家里只有一个妹妹。”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太后娘娘笑道,“看你是个大方的,怎么行事又小气起来?”说着,太后娘娘笑盈盈地看了宋墨一眼,道,“你比我们家砚堂大一岁!”   窦昭差点要擦汗。   上一世,她也是长得这副样子,回话的时候也是如此的恭敬有礼,不管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可都不曾说她太过恭敬!   窦昭抿了嘴笑,简洁明快地应了一声“是”。   太后娘娘对她的坦然很喜欢,问窦昭都读了些什么书,平日里在家里都有些什么消遣,嫁到英国公府习不习惯,在娘家的时候有没有学过管家……等等,都些家长里短的事,态度和蔼,如邻家长辈。   窦昭想着宁德长公主的话,笑着高声地一一作答。   皇后娘娘就看了宋墨一眼,脸上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   太后娘娘很是满意窦昭的回答,突然感慨道:“你婆婆倒是个能干的,可惜去得太早了……”   窦昭就看见皇后娘娘擦了擦眼角,宋墨也变得沉默起来。   她突然意识到,蒋氏,肯定很得太后娘娘的喜欢。   果然,兰姑姑忙上前劝慰太后娘娘。   半晌,太后娘娘才收了戚容,重新和窦昭、宋墨、皇后娘娘说起话来。   有内侍进来禀道:“皇上下了朝,问英国公世子爷和窦氏到了没有。若是到了,就去乾清宫觐见。”   大家都很是惊讶,皇后娘娘更是问那内侍:“窦氏也去吗?”   内待应“是”。   皇后娘娘看了太后娘娘一眼。   太后娘娘沉吟道:“那就去吧!”   宋墨和窦昭忙起身告辞。   太后娘娘就吩咐宋墨和窦昭:“不要让皇上等急了。”又吩咐兰姑姑,“把前几日皇上孝敬我的那串红玛瑙手串赏给窦氏——年轻人,戴这些鲜艳的东西好看!”   皇后娘娘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来凑个热闹。”她喊着“云英”,一个三十多岁、相貌寻常的宫女走了出来,皇后娘娘道,“赏窦氏一对碧玉簪!”   显然是早有准备。   宋墨和窦昭跪下来谢恩。   太后娘娘就对宋墨道,“砚堂,你没事的时候就带着你媳妇到宫里来玩,我听宁德说,窦氏的叶子牌打得很好,到时候来给我们凑个角。宫里的那些嫔妃,输了怕赔银子,赢了又怕我不高兴,打起牌来实在没什么意思……”语气里颇多抱怨。   大家都笑了起来。   宋墨和窦昭趁机辞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去了乾清宫。   上书房外,几个穿着绯色官服的男子正站在庑廊下等。   看见宋墨和窦昭走了过来,都不由惊愕地抬头打量。   有人“咦”了一声。   窦昭眼角的余光不禁瞥了过去。   高大挺拔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炯炯有神的眼眸,脸上还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竟然是五伯父!   窦昭愕然,不由抬睑。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碰到了一起。   窦世枢的表情顿时显得有些呆滞。   窦昭正寻思着要不要朝着他笑一笑,打个招呼,已有内侍出来笑道:“皇上刚才还在问,世子爷怎么还没来?让奴婢们催一催……奴婢这就去禀报。”说完,又进了上书房。   她只好朝着窦世枢眨了眨眼睛,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等候。   四周鸦雀无声。   有高大白胖,穿着仙鹤补子的大臣从上书房里出来,眉头拧得紧紧的。   看见窦昭,他神色懵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宋墨就悄声对窦昭耳语:“他就是沐川。”然后朝沐川笑了笑。   窦昭睁大了眼睛。   原来沐川长得这副样子。   沐川则张大了嘴巴,指了指窦昭,然后又慢慢地放下了手,收敛了脸上的惊容,表情威严地点了点头,昂首挺胸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这下轮到窦昭惊愕了。   又有人从上书房里走了出来。   “世子爷,夫人,”他笑吟吟地和宋墨、窦昭招呼道,“皇上请世子爷和夫人进去说话。”   窦昭定晴一看,竟然是汪格。   她顾不得和汪格计较称呼上的错误,端容和宋墨进了上书房。   皇上年过四旬,中等身材,和所有的中年男子一样,已经开始发福,但眉目间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   他打量了窦昭几眼,对宋墨道:“既然成了亲,就是个大人了,要支应起英国公府的门庭,遇事多思量,行事也要更谨慎才是。不要坠了英国公府的百年清名。”   宋墨恭谨地应“是”。   皇上点了点头,道:“下去吧!”   窦昭暗暗惊讶。   这就完了?   难道一大清早的把他们叫进宫来,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她跟着宋墨磕头谢恩,退出了上书房。   窦世枢正在外面等,见他们出现,忙低声道:“皇上叫你们来干什么?”声音急促,额间还有细细的汗冒出来。   “也没什么。”宋墨简短地道,“就是见我们成了亲,嘱咐我们要好好过日子。”   窦世枢骇然。   皇上撇下满院子的股肱之臣把宋墨叫到上书房,就是为了嘱付他要好好地过日子?   他满脸的狐疑,还想再问,汪格已笑道:“窦阁老,皇上宣您进去。”   窦世枢看了窦昭一眼,跟着汪格匆匆进了上书房。   皇上歪在临窗的大炕上,看着窦世枢给他行了礼,道:“你侄女和你长得还挺像的。”   窦世枢吓了一身冷汗,不知道皇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忙道:“微臣几兄弟长得都很像。”   皇上“嗯”了一声,旁边的内侍就递了份奏折给窦世横。   “你看看。”皇上道,“淮安送上来的折子。说是有个叫武生的秀才,诱拐良家妇女为妾,三年前被下了大狱,竟然在狱中暴病身亡。结果今年年初那武生的妾室牵扯到另一桩案子里,审出那武生的妾室并非什么良家妇女。你派个人,会同大理寺一起重审此案……”说起正事来。   窦世枢忙收敛了心绪,认真地召对。   可一出了宫,他就迫不得已地回了槐树胡同。   “你去看看寿姑,”他吩咐妻子,“顺便问问寿姑,皇上召她去乾清宫都问了些什么?”   五太太听着吓了一大跳,忙道:“寿姑去了乾清宫?”   窦世枢就把在上书房外遇见了窦昭的事跟五太太说了一遍。   五太太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可寿姑才刚刚嫁过去,昨天才过了初九日……”   她一个做长辈的,无缘无故,怎么好这个时候去拜访侄女?   窦世枢皱眉。   五太太就道:“要不,让蔡氏过去看看?”这样虽然也有些不合规矩,有巴结宋家之嫌,可总比她这个做长辈的去要好得多。   窦世枢道:“让她把皇上都和他们说了些什么问清楚了。小孩子家,不知道深浅,皇上寻常的一句话,有时候都含着深意,他们未必能体会得到。”   “我知道了。”五太太去了蔡氏那里,吩咐她去拜访窦昭。   蔡氏听说窦昭今天进了宫,还被叫去了乾清宫,骇然之后是满脸的艳羡,连声应是,可等五太太一走,她一面敷粉绾髻,一面派了人去跟母亲蔡太太禀告此事,一切收拾停当,这才去了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正噼里啪啦地燃放着鞭炮。   宋墨和窦昭是正午出的宫,未初时分就有圣旨到,封了窦昭为“世子夫人”,超一品。   “真是天威难测啊!”知道窦昭进宫始末的素心双手合十,朝着西边揖了揖,感激地道,“您说皇上只看了您几眼,却一句话也没有问您,我还在担心,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可没想到转眼间却下了圣旨,这可真是菩萨保佑啊!”她又揖了揖。   窦昭却在想着汪格的那声“夫人”。   他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第二百六十六章 相觑      宋墨却在嘱咐严朝卿:“……嘉定伯那里,你抽个空走一趟。”   嘉定伯,万皇后胞弟、顾玉的舅舅万程,字鹏冀。   严朝卿会意,起身道:“我这就去准备。”   宋墨颔首。   有小厮进来禀道:“世子爷,槐树胡同那边的十少奶奶过来了。”   宋墨道:“是来见我的吗?”   小厮忙道:“不是,是来见夫人的……”   宋墨淡淡地道:“既然是来见夫人的,你禀了我做什么?”然后对严朝卿道,“把他换个地方当差吧!”   严朝卿看了那小厮一眼,应了一声是。   小厮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宋墨的面前,咚咚地磕起头来。   松萝忙指着几个人将那小厮架了出去。   宋墨吩咐严朝卿:“我再也不想听到这样诛心的话了。”   严朝卿应“是”,退了下去。   松萝就担心地问道:“真的不用禀了世子爷吗?”   严朝卿看了他一眼,半是警告半是感慨地道:“若是连夫人都信不过了,世子爷大概宁愿被出卖吧!”   松萝听得稀里糊涂,摸着脑袋直发愣。   严朝卿笑道:“听不懂就不要想了,你只要记得,敬夫人如敬世子爷就是了。”   严先生是世子爷的军师,听军师的肯定不会有错。   松萝高高兴兴地应着“听您老的”,下去处置那小厮了。   严朝卿却直皱眉。   这个陈曲水,怎么还没有来?   他不会是把自己的话置之脑后了吧?   正日夜兼程地往京都赶的陈曲水打了个喷嚏。   ※※※※※   窦昭在花厅见了十堂嫂蔡氏。   蔡氏喜盈盈地恭喜窦昭:“……可巧让我给遇到了。静安寺胡同那边还不知道吧?要不要我去给七叔父递个信?”   或者是因为相信宋墨,窦昭对自己提前得到“夫人”的诰封很平静,听蔡氏这么说,才惊觉得自己能提前得到诰封也是皇家的恩典,父亲知道了想必会很高兴。   她笑道:“我让素心去给父亲报个信就行了,不必劳动十堂嫂了。”说着,朝素心笑道,“你给静安寺胡同和猫儿胡同那边都去报个信。”   六伯母那里,也要说一声才是。   素心笑着领命而去。   窦昭就问蔡氏:“十嫂找我可有什么事?”   封了世子夫人,除了要做相应品级的礼服,打造首饰,还要打赏仆妇,告知窦家的亲戚朋友,试探宋宜春的反应……她有很多事要做,实在没空和蔡氏打太极。   蔡氏可以想象窦昭的繁忙,怕窦昭不耐烦,笑着将五太太差她拜访的来意告诉了窦昭。   虽然宋墨说没事,可窦昭觉得让五伯父从另一个角度帮她分析一下皇上的意图也好,也许会有新的收获,若是五伯父能从中发现点和辽王有关的事,那就更好了。   她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蔡氏。   谁知道蔡氏却听得两眼发光,一会儿问“太后娘娘真的说了世子爷是她老人家看着长大的,您嫁给了世子爷,就是自家人了?”,一会儿又问,“太后娘娘赏的东西,真的是皇上孝敬的吗?”,一会儿又道“太后娘娘问起您娘家的事,您怎么也没详细地说说?”,把窦昭给问烦了,脸色一沉,道:“十嫂您问这些话,到底是五伯父和五伯母的意思?还是您自己的意思?”   蔡氏脸色通红。   窦昭端了茶。   她恼羞成怒,却又不敢表露,一张脸涨得像猪肝,直到回到槐树胡同,脸上还残留着掩饰不住的愤怒。   蔡氏的贴身嬷嬷看着吓了一大跳,忙道:“您这是怎么了?”   蔡氏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咬着牙道:“没什么。”然后问道,“我娘那边可有什么话传过来?”   贴身嬷嬷贴了她的耳朵道:“太太说,让您无论如何也要把四姑奶奶伺候好了。济宁侯要给五姑奶奶请封侯夫人,报到吏部,吏部迟迟没有回音,还是五太太亲自给吏部司封司郎中的太太打了声招呼,吏部这才把折子递了上去,就是这样,到今天还没个音讯。”   蔡氏倒吸了口冷气,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才让心情平静下来,换个了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去了五太太居住的上院。   ※※※※※   宋宜春的脸上却能刮下一层霜来。   宋墨和窦昭进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问了些什么,英国公府经营数代,他自有办法知道。对于窦昭提前得到诰封,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得不怀疑到宋墨头上。   “你给我盯着世子身边的严朝卿,”宋宜春表情阴霾地对常护卫道,“有些事他不会亲自出面,但肯定会交给严朝卿去办。”   常护卫拱手应“是”。   小厮进来禀道:“陶先生回来了!”   宋宜春精神一振,忙道:“快请陶先生进来。”   常护卫撇了撇嘴,退了下去。   陶器重的样子有些狼狈,看见宋宜春连声称着“东翁”。   宋宜春上前两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器重,感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然后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我们坐下来说话……你说有人追杀你,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会不会与世子有关?”   陶器重垂头,一副愧对宋宜春的样子,道:“是我大意轻敌了!”   宋宜春挑了挑眉。   陶器重道:“窦家在真定是地头蛇,我们多问了几句窦家四小姐的事就被窦家的人盯上了,我们怕坏了窦宋两家的交情,又不敢说是英国公府的人,只好跑到卫所求助了!”   “不对啊!”宋宜春皱眉,“你们既然跑到卫所求助,窦家的人怎么还敢继续追杀你们?”   陶器重忙道:“窦家之后的确没再追杀我们,不过我探得了要紧的事,急着赶回来给您通报,没有和卫所的人解释清楚而已。”   宋宜春对真定卫卫所向他邀功的事释然。   陶器重道:“之前我们一直以为窦家四小姐是因为被继母王氏嫌弃,才会被窦家七老爷安置在真定的,原来并不是这样的——那王氏原是小妾扶正,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窦家四小姐的舅母是个厉害的人,抓着这点不放,窦家四小姐长大后,根本不尊重这个继母,窦家的人没有办法,这才让窦家四小姐留在真定的。”   宋宜春听着,脸色沉了下去,道:“这么说来,窦家四小姐并不是我们以为的孤苦伶仃啰?”   “这是老朽的疏忽。”陶器重自责地道,“没想到王家竟然拿赵家无可奈何,为了面子,竟然说是王氏不愿意教养窦家四小姐。”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查到,那窦家四小姐十分的泼辣,等闲人根本就管不住,窦家的人也都对她退避三舍,王氏看中了济宁侯,窦家这才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她们母女去闹,没有人为窦家四小姐出头的。之后窦家四小姐亲自出面要嫁妆,窦家七老爷陪了一抬的银票,也是因为她撒泼惯了,窦家的人不得不息事宁人的缘故。”   宋宜春想到窦昭的陪嫁,想到了她第一天进门就敢绵里藏针地和宋锦针锋相对,不由信了几分。而原本以为温驯柔善的媳妇变成了河东狮吼的母夜叉,虽然令他头痛不己,但一样是不受窦家待见的女儿,他心里好受了不少。   “那现在该怎么办?”他问陶器重,“我听说蔚州卫华堂的长女品貌出众,因眼孔太高,年过双十还没有出嫁,还想着摸摸那华小姐的底,若是个温顺敦厚的,就娶了进来,也好帮着管教天恩……”言下之意,现在只怕这打算要落空了。   陶器重在心里叹了口气。   难怪人们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还是少插手英国公府的家务事为好。   陶器重委婉地道:“您还正值壮年,身边也要有个人做伴。若是那华家小姐的确是品貌出众,娶进来照顾您的饮食起居,也未尝不可。”   这说了等于没有说。   宋宜春叹了口气,赏了陶器重二百两银子,道:“你真定之行辛苦了,先下去好好地休息两天——安陆侯虽说要给我做这个大媒,可这具体的事务,恐怕还得你帮着打点。”   陶器重笑着应喏,退了下去。   那随从正焦急地在廊庑下等着,见他出来,不动声色地和他出了樨香院,这才低声道:“国公爷怎么说?”   来之前,两人已经商量好了说词。   “国公爷没有疑心。”陶器重道,“不这样说不行啊!想那窦氏,如此的彪悍,只怕没几天府里上上下下就会知道,与其让人觉得那窦氏软弱可欺,倒不如说那窦氏十分的泼辣,反而能把我们给摘出去。”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更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   随从不住地点头。   宋宜春却在屋里打着转儿。   他到底要不要和华家联姻呢?   照理说,华家根本帮不上他。可他要是不续弦,时间长了,那窦氏就更不好压制了。   偏偏那窦氏又是个不好相与的,性格温和的,只怕镇不住她;可若是娶个精明能干的……他又实在是受够了。   这可真是让他左右为难!   而窦昭此时,去了宁德长公主的府第。   宁德长公主的府第,和陆家的宅第只隔着一条街,两妯娌的关系非常的好,两家也因此走得很亲近。   听说窦昭来拜访她,宁德长公主很是意外,问贴身的女官:“最近可有什么事?”   女官笑道:“听说英国公世子奉召,今天一早和夫人进了宫。”   这很正常。   宁德长公主想不出窦昭为什么要见自己。   来报信的小丫鬟就笑盈盈地道:“长公主,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说了,她刚刚接到了圣旨,被封为了‘夫人’,她是特地来向您道谢的!”   宁德长公主恍然,笑道:“请她进来吧!”      第二百六十七章 拜访      宁德长公主的宴息室里摆放着用花缸种植的花树,虽然已是深秋,却依旧长得郁郁葱葱,看上去一派绿意盎然。   窦昭走进去的时候不由精神一振,恭敬地上前,给坐在罗汉床上的宁德长公主行着大礼。   宁德长公主一愣,道:“快起来,快起来!用不着行大礼。”   陪她同来的陆时的妻子——陆二太太忙上前去搀她。   窦昭却不肯起来,道:“若不是得了您的指点,我甚至不知道今天该穿什么衣裳进宫才合适,更不要说能得到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赏赐,并被皇上提前封为‘夫人’了。”执意给宁德长公主行了大礼。   做了好事,不一定要求回报,可有人因此衷心地表示感谢,却能让人倍感愉悦。   宁德长公主呵呵地笑,指了身边的空位:“坐下来说话。”   窦昭自然不会如此托大。   她笑着道谢,坐在了宁德长公主下首的绣墩上。   宁德长公主看了不由暗暗颔首,等丫鬟们上了茶点,问起她进宫的事来:“太后娘娘在哪里见的你?是谁领你们进去的?太后娘娘可安好?”   窦昭仔细地答了,并道:“……太后娘娘听您说我会打叶子牌,还让世子爷得了闲把我带进宫去,陪着她老人家打叶子牌。”   宁德长公主笑道:“听说你从小跟着窦家的太夫人在真定长大,想必常在她跟前尽孝,所以才得一手好牌!”   窦昭汗颜。   因为前世的记忆、今生的不喜,虽然同住在真定,她却很少陪二太夫人消遣,会打叶子牌,却是前世常常在田氏跟前尽孝的缘故。   可不管怎么说,宁德长公主有意在太后面前提起她来,都是给了她一次难得的机会,她再次向宁德长公主道谢。   宁德长公主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二伯母进宫的时候,我也曾提点过她,她却没有你这样的造化。可见这种事也要看是谁。”   陆二太太不由脸色一红。   窦昭忙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长公主的好意,却让我等铭记在心,不胜感激。”   陆二太太不住地点头。   窦昭却突然感慨道:“世人都知道这世上最亲的,莫过于血亲了。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可若是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有些人却是宁愿把好处给了别人,也不愿意给自己的血亲。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把好处给了别人,还是个人情,能得了别人的一声称赞;把好处给了亲戚,那些亲戚还当是天经地义的,不仅不说一声好,若是事情出了岔子,还要责怪你没能力,还得焦头烂额地帮着他们善后’……他们却没有想到,生死关头,能全心全意、不计得失帮你的,还是那些亲戚。”   宁德长公主听着眉眼微动,低头喝了口茶,悠悠地道:“但生死关头,那些落井下石、置你于死地的,也是那些血亲……”   “是啊!”窦昭应着,灿然一笑,道,“看我,来看您还说这些话——可见这亲戚和朋友一样,也要分个好坏,不能一味地只看亲疏,也不能一味地姑息迁就。”然后她话锋一转,笑道,“世子爷说,请封世子夫人,朝廷是有章程的。皇上降下特旨诰封,本朝以来屈指可数,也是皇上对我们的恩宠,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才是。我们想趁着这几天天气还好,明天在家里办个赏菊宴,请亲戚朋友们都到家里来热闹热闹。”她说着,笑着望了陆二太太一眼,“还请长公主和二表婶大驾光临。”   陆二太太之前已经知道了,倒没有什么,宁德长公主却很意外,问身边的宫女:“明天是初几?”   宫女忙笑着应道:“明天是初四。”   宁德长公主想了想,道:“明天我正好没事……那我们就一早过去。”最后一句,却是吩咐陆二太太。   陆二太太恭声应是。   窦昭也很高兴。   大家聊了会儿天,她起身告辞。   陆二太太送了窦昭出门。   宁德长公主则由个宫女模样的女官扶着回了内室。   “砚堂的媳妇,有点意思!”她对那女官笑道,“句句话都有深意。”   那女官显然听懂了宁德长公主的话,态度恭谨地道:“那您明天还去英国公府吗?”   “去!怎么不去?”宁德长公主笑道,“她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定国公府遇难,砚堂帮着跑前跑后,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她说着,笑容渐敛,声音也低了下去,“涵儿和沁儿都比砚堂年长,却不及砚堂良多,陆家到今日,已有凋零之意了。若是砚堂能照顾一二,也许涵儿和沁儿的儿孙辈里还能出一两个能支应门庭的人……”   那女官吓了一大跳,忙道:“长公主言重了,我看涵少爷和沁少爷孝顺懂事……”   宁德长公听着摆了摆手,颇有些不悦地打断了女官的话:“你从小服侍我,我们的情份不同一般,这客套话别人说得,你却说不得。”   女官赧然,低下了头。   宁德长公主看着,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就看这窦氏是个怎样的人了!她若是个知恩图报的,我也不介意借她几分力使使……就看她会怎么选择了……”说完,仿佛在等候什么似的,细细地品起茶来。   一时间屋子里落针可闻,极其安静。   那女官更是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有小厮匆匆地跑了进来。   “长公主,”他禀道,“世子夫人去了二老爷的宅第。”   宁德长公主闻言,长长地透了口气,吩咐女官赏了那小厮一两银子,露出欣悦的笑容。   ※※※※※   窦昭天擦黑时才回到英国公府,正好遇见宋墨和严朝卿从书房里出来。   “用过晚膳了没有?”宋墨问窦昭。   窦昭摇了摇头,道:“我从陆老夫人那边出来,又去了趟延安侯府和景国公府,请了汪家和张家的人赴宴——既然决定了要把他们当亲戚般的走动,不如就趁早走动起来好了。”   宋墨点头,道:“我也还没有用晚膳,不如一起吃!”   严朝卿忙告辞。   窦昭有些不好意思。   宋墨却若无其事地去了厅堂。   窦昭只好跟了进去。   两人都没有发现已经走到了门口的严朝卿回过头来,凝视着他们,直到厅堂的帘子垂落将两人的背影挡住,他这才转身离开。   窦昭问宋墨:“你怎么还没有用晚膳?”   “一直和严先生商量父亲的婚事呢!”宋墨直言道,“想了几个法子,虽然都可行,可我总觉得治标不治本,想再想想!”   窦昭进屋换了衣裳出来,宋墨已吩咐素心传膳。   “可要我跟五伯父打声招呼?”窦昭和宋墨一东一西地在厅堂的方桌前坐下,“官员的升擢,是由吏部负责的。五伯父在吏部经营多年,如今又贵为内阁大学士,那些人无论如何也会卖五伯父一个面子的。”   “暂时还不需要。”宋墨道,“我要先试试长兴侯石瑞兰会给华堂出多大的力。”   窦昭想到长兴侯的为人,不免有些担心,道:“我听人说,请长兴侯出面办事,得用银子敲门。可只要长兴侯收了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就算是事情万一办不成,银子也会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大家都说他很讲信用!”话说到这里,窦昭自己都觉很是荒谬,露出苦涩的笑容,“偷梁换柱,给儿子谋个袭职,只怕价钱不低,怕就怕长兴侯舍不得退银子……”只要长兴侯睁只眼闭只眼就能交差。   宋墨冷笑:“不退,那他也得有这命花才行!”   窦昭骇然,不由抹了抹并没有汗珠的额头。   为什么事情一到了宋墨这里,都会变得……让人忍不住流冷汗呢?   窦昭小声提醒宋墨:“长兴侯是大同总兵。”   宋墨不以为然地道:“多的是人想做大同总兵。”   窦昭无语。   两人用过晚膳,去给宋宜春问安。   下午,宋墨已经让人给宋宜春传话,说明天会在家里办赏菊宴,庆祝窦昭获得“夫人”的诰封,此时宋宜春却矢口不提此事,反而和宋墨说起他和华家的婚事来:“……家里也没有个主持中馈的人,我想请了你的大伯母过府协理。你们就不用操心这件事了。”   实际上是防着窦昭趁此机会把主持中馈的权力抓在手里不放。   宋墨神色淡然地说了声“好”。   宋宜春瞥了窦昭一眼,见窦昭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异常的温驯。   一点也不像是个脾气泼辣的啊!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念头在宋宜春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觉得有必要再把陶器重叫来问问。   正和随从在一起小酌的陶器重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不禁小声嘀咕道:“这是谁在骂我呢?”   赶在落日之前进了京都城的陈曲水,也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小厮问他:“您怎么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了。”陈曲水揉了揉鼻子,吩咐小厮,“你去英国公府找世子爷的幕僚严朝卿,就说我在鼓楼下大街的笔墨铺子里等他。”   那里离英国公府也近些。   不知道严朝卿找自己有什么急事?      第二百六十八章 误会      窦昭笔墨铺子里的大掌柜范文书预感自己要时来运转了。   当初他原本已经做到了积芬阁的二掌柜,谁不夸他一声前程远大。谁知道晴天霹雳,窦家三老爷却突然指派他去帮着窦家四小姐打理一间小小的笔墨铺子。   知道这是窦三老爷看重他的,谁不在道一声“恭喜”的同时更为他感到惋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犯了什么事,以至于看到他或是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或是欲言又止,让他好生郁闷了几年。   可现在,窦家四小姐嫁给了英国公府的世子,他的腰杆完全地挺了起来。   那可是英国公府啊!   百年圣眷不衰的簪缨之家!   他打理的,是英国公世子夫人的产业!   如果他好好干,等到窦家四小姐生下嫡子,他说不定还能当上英国公府的管事呢!   想到这些,范文书心头发热,对铺子里的事就更用心了,这几天他甚至一直盘算着要不要跟窦昭进言,把隔壁的铺子想办法盘下来,除了做笔墨纸砚的生意,再添些精致小巧的文房四宝,甚至可以用各式各样的匣子装了,做成礼盒,给人送礼用。   所以当他突然听说陈曲水的马车就停在铺子外面的时候,不禁吓了一大跳,忙迎了出去。   他没有看见崔十三和田富贵。   范文书不免在心里嘀咕了几句。   毕竟是在一个屋檐下,崔十三和田富贵在做什么生意,又是谁授意的,他虽然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什么,心里却十分的明白。这些并不是什么正当的生意,他不以为然,只当不知道,心里却明白,崔十三和田富贵才是窦昭的心腹。可他也不想因此就被排斥在外,因而对陈曲水一向很是殷勤。   连日在京都和真定之间来回地奔波,已经上了年纪的陈曲水很是疲惫,他任由范文书搀扶着进了屋:“家里的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可还有些事得四小姐拿主意,我怕他们传话传不清楚,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范文书在心里嘟呶着。   可他打小立志做个合格的掌柜,早就决定不和崔十三同流合污,笑着说了声“就是让你老辛苦了”之类的话,其他的,一概不问,安顿好陈曲水,他回了自己那间简陋的账房。   陈曲水梳洗了一番,倚在临窗的大炕上,一边看书,一边等严朝卿,却看着看着,一阵倦意袭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小厮喊他:“陈先生,陈先生,严先生来了!”他这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屋里一片漆黑。   他不由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厮答道:“酉正刚刚过了两刻。”   陈曲水“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起身整理着衣襟。   到底是老了,这么会儿功夫就睡着了,看来他恐怕要在京都养老了。   不过,有窦昭,有一帮老朋友,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说不定还可以看到窦昭的孩子出生。   他笑着出了内室。   严朝卿是一个人来的,穿着件青色的细布袍子,戴着黑色的安定巾,乍眼一看,像个大户人家坐馆的先生,穿着打扮十分的朴素,一副不想让人注意的模样。   陈曲水心里却“咯噔”一声。   越是这样,越说明严朝卿所要说的事很严峻。   他不动声色地笑着和严朝卿见了礼,引着他去了书房,分宾主坐下,待小厮上了茶点,吩咐小厮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人打扰我和严先生说话。”这才端起茶盅来呷了口茶,道:“您这么急着把我叫来,到底是什么事?”   严朝卿警觉地左右看了看,又仔细地听了听,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响动,略一犹豫,倾身凑到了陈曲水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两句话。   陈曲水顿时倒吸了口冷气,眼睛瞪得如铜铃,急道:“此事当真?”   “我难道还会骗您不成?”严朝卿说着,露出一丝苦笑,“您若是不相信,大可问问夫人身边的别氏姐妹。”   “怎么会这样?”陈曲水搓着手,问严朝卿:“那双朝贺红的时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严朝卿窘然道:“是世子嘱咐我帮着做了点手脚。”   “您怎么这么糊涂!”陈曲水不由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这种事是能做手脚的吗?您现在知道厉害了?新婚之夜若是能琴瑟合鸣,以后谁还能质疑他们之间的事?”他急得在屋里打起转来。   若是一年、两年窦昭还不能诞下子嗣,岂不是会被人指指点点?   现在要紧的是要弄清楚这到底是窦昭的意思还是宋墨的意思。   如果是窦昭的意思,也就罢了。如果是宋墨的意思……陈曲水眼里迸射着寒光。   严朝卿何尝不知。   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比那窦娥还要冤。   “世子爷隔三岔五的就去真定看夫人,”他不由喃喃地道,“成亲之前也曾偷偷地去过好几次槐树胡同。世子爷嘱咐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世子爷和夫人……出了一身的冷汗,哪里还来得及细想。后来两人没有动静,我还以为夫人有了身孕,寻思着找个什么样的借口糊弄过去……这才算出日子不对,夫人的饮食也没有什么异常……既然之前已经在一起了,现在成了亲,反倒各自为政起来,我这才发现不对劲,只好请了您来商量这件事……”   陈曲水勃然大怒:“你们家世子才不守规矩呢!半夜三更的爬墙,你还敢赖到我们家小姐身上去!你们家世子从来没有屋里人,说不定是他不行,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弄得我们家小姐现在里外不是人……”   严朝卿脸色铁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家世子爷龙精虎猛的,前些日子还请了龙虎山的道长来把过脉,说不但内伤全好了,就是内家功夫也有所精进,还开玩笑地说,当初定国公让世子爷练习这套内家功夫,说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让世子爷为宋家多添子嗣……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败坏世子爷的名声!弄不好这件事是你们家小姐的主意呢!我就一直纳闷了,以你们家小姐的精明强干,手下的文韬武略,那王氏一个内宅妇人,怎么能做出姐妹易嫁之事来……”   还不是被逼的!   要不是你们家世子,我们早就回了真定。   不知道多逍遥快活,何必管你们英国公府的这些破烂事!   这些话到了陈曲水的嘴边,又被他给咽了下去——这样互相的指责,简直像那市井的妇人。   严朝卿的话音还没有落,已意识到自己失言。   他忙停了下来。   一时间,书房里一片沉寂。   “那现在该怎么办?”半晌,陈曲水和严朝卿又不约而同地互相问道。   严朝卿道:“我想请陈先生去问问世子爷——您毕竟是夫人的人,这种话由您问比较好!”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世子爷纵然不高兴,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多半也就不高兴一下算了,杀伤力比较小。   陈曲水才不上当,心想着,若这件事真是小姐的主意,我这不是助纣为虐吗?但在严朝卿面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透露半点口风的。   “两人都还年轻,又没个正经的长辈指点,有些事我们是要多担待些才是。”他悠悠地道,“不过,世子爷是个有主见的,什么时候去见世子爷,见了世子爷怎么说,却需要从长计议。总不能让我就这样跑到世子爷面前去吧?这件事我是怎么知道的?跟世子爷说这件事,夫人知道不知道?以世子爷的缜密,只怕第一件事就会考虑这些,我们还是慎重些的好……”   你是想拖着先见了夫人再说吧?   可见自己关于姐妹易嫁的猜测不无道理。   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让窦家四小姐和世子爷尽快同房,早日诞下子嗣才行。   这夫妻之间,只有有了孩子,才会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要不说怎么得商量陈先生呢?”严朝卿笑道,“我是关心则乱,这些事都不曾考虑。难怪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了……”   你不是没有想到,你是想借着我们家小姐的名义行事!   陈曲水和严朝卿打着哈哈,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而被两人惦记着的窦昭和宋墨,此时却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商量着明天宴请的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看这赏菊宴就开在颐志堂好了。”窦昭道,“也免得公公眼皮子浅,以为没有了英国公府的花园,就办不成事了。”她说着,眉宇间露出几分傲然之色,“我们索性就趁着这个机会闯出颐志堂的名声算了!”   被父亲轻怠窦昭的举动激怒的宋墨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底的愤怒,闻言不禁笑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窦昭笑道:“我们不如刻个颐志堂的印章,以后凡是由我们出面邀请亲戚朋友来家里做客,就在请帖上用‘颐志堂’的印章,和英国公府区分开来。当然,我们的宴请也必须有特色,让人见之难忘才行。”这实际上是她前世的一个想法,只是一直没能如愿实施,如今再提起,她越说越有兴致,“比如说,我们在小花园里种了水萝卜和小黄瓜,送给亲戚朋友的时候,就在竹篮外贴上印了‘颐志堂’印章的纸笺。再比如说,养出株十八学士进献给太后娘娘或是皇后娘娘,也要在花盆上印着‘颐志堂’的印章……总而言之,就是要让人一提到‘颐志堂’,就想到这是好东西,是别家没有的,就是别家人有的,也比不上颐志堂的精致、高雅、名贵……”      第二百六十九章 字号      宋墨听了眼睛一亮。   这样一来,颐志堂就可以闯出自己的名声来,不必再处处受英国公府的限制了。   “只是‘颐志堂’是堂号,恐怕有些不适合,”他沉吟道,“还是另取个别号更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窦昭笑道,“只是一时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名字,不知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那就用你的别号好了!”宋墨笑道,“反正以后这种事也得你帮着筹划。”   窦昭汗颜,道:“我没有别号!”   宋墨很是意外,但随即变得跃跃欲试起来。   “那我们就现取一个吧?”他说着,拉了窦昭去书房,把随身服侍的都打发走了,自己亲自铺了宣纸,磨着墨锭,“昭,日明也。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好像都太孤寒了些,与我们要做的事不符。明月出天山,苍苍云海间……云海楼主……好像也不太好……”   窦昭见他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不由抿了嘴笑,上前接过宋墨手中的墨锭:“我来帮你磨墨吧!”   两人指尖相触。   宋墨的手停留了片刻才放开。   “要不,以真定为号好了?”他说着,走到笔架前,挑了一支狼毫笔,“真定的叉河源自滹沱河,《周礼》上称其为厚池,北魏时又称其为清宁河,我们就在这两个里面取一个吧?”   窦昭出身真定,可上一世,她只知道叉河是滹沱河的分支,却不知道滹沱河曾被称为厚池和清宁。这一世,还是有一次宋先生给她讲课时无意间提及,她才知道叉河的来龙去脉,就这样,还是因为宋先生到了真定,查阅古书才得知的。   她相信一般的人都不会留意这些。   宋墨却侃侃而谈,显得极其熟悉。   窦昭望着宋墨的目光,不由深沉了几分。   正低头写着字的宋墨并没有留意到,他尤自言自语道:“我觉得还是清宁好一些。老子曾言:‘昔之得一者,天得以清,地得以宁’,不如取别号‘清宁楼主’或是‘清宁居士’……‘得一阁主’也不错。”   窦昭很喜欢,笑道:“那就刻‘清宁楼主’好了。”   宋墨见窦昭喜欢,很是高兴,兴致勃勃在书房里翻箱倒柜:“我记得祖父曾留给我一块田黄石,我来给你雕个闲章。”   窦昭愕然:“你还会雕印章?”   “嗯!”宋墨道,“大舅有时候要检查我内家功夫练得怎样,就让我雕印章,看我的手稳不稳,我曾专门跟着闽南大家金守俨先生学过篆刻。”他说着,笑着扭过头来,“找到了!”从箱子里拿出个画着梅花的金漆螺钿匣子放在了炕桌上。   印纽是只趴在竹子上的蝉,颜色浓艳俏丽,质地如婴孩的肌肤般细腻柔滑,让窦昭爱不释手。   “用这个雕印章吗?”宋墨擅书法,既然他说会篆刻,想来手法不错,但篆刻不仅要讲究书法,还要讲究布局,以宋墨的年纪,就算是再有天赋,恐怕也有不足之处,觉得这么珍贵的田黄石,若是能等到宋墨刀功老到的时候再拿出来雕刻才能算物尽其用,不免有些可惜,“我小的时候,曾经顺过父亲的几块鸡血石,这次出嫁,也带了过来。要不就用鸡血石吧?把这田黄石留着,以后给你雕个闲章。”   那带着几分宠溺的口吻,让宋墨一愣,随即露出愉悦的笑容。   “我们家还有好几块这样的小石头,”他没有想到窦昭喜欢印料,“只有这件的印纽比较适合你,所以我才想到了它。你要是喜欢,就都拿去好了。”他说着,高声地喊着陈核。   陈核立刻闪了进来。   宋墨吩咐他:“你去拿了库房的钥匙,我要和夫人去找几块印料。”   陈核应声去拿了钥匙。   窦昭不禁心动。   和宋墨一起去了库房。   小厮高高地挑着灯笼,照得库房灯火通明。   窦昭额头有细细的汗冒出来。   一共五块田黄石,就这样随意地散放在一个匣子里。其中两块是毛料,但纹路清晰,品相非常好,另外的三块已雕了印纽,一枚是老虎,一枚是狮子,一枚是鹿。   难怪宋墨说只有她手中那块印纽是蝉的印料比较合适自己。   窦昭嘀咕着,心疼地将落满灰尘的白果冻青田石、藕粉冻的鸡血石、白芙蓉的寿山石一一擦拭干净。   陈核见了,忙上前帮忙,并解释道:“这都是些小件,没地方放,就搁在了这多宝格上,您要是喜欢田黄石,库里还有件田黄石雕的观世音佛像,就是有点小,你要是不嫌弃,我把它找出来给您看看?”   用田黄石雕佛像,这是谁的主意?   窦昭点头。   陈核拿着册子去找佛像了,窦昭在一个陈旧的匣子里发现了两块砚台。一块巧用石眼,雕琢为荷叶青蛙,石质清润。另一块是紫色,砚底有大大小小的石眼,乍一看,如氤氲的水气,异常的圆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窦昭倒吸了口冷气,问宋墨:“这里还有多少这种东西?”   “不知道。”宋墨好像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两方砚台,他拿在手里把玩,“东西太多了,密密麻麻地记了几大本册子,有些印象深刻的就拿出来用了……”他说着,对陈核扬了扬手中的砚台,道,“你把它们下了册子,我拿回书房去。”   陈核应了一声,还在那里和管库房的管事满头大汗地翻账册,并喃喃地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收在这个库房的……怎么不见了……”   眼不见,心不烦,窦昭懒得在这里等,跟陈核说了一声,和宋墨回了房。   两人身上都有些灰尘,又叫了丫鬟打水来重新梳洗了一番。   窦昭出来的时候,宋墨正在灯下打量着两个砚台。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笑道:“你说,我把这两方砚台送给岳父大人,岳父大人会喜欢吗?”   原来他把两方砚台带出来,是要送给自己的父亲。   窦昭错愕,又很快笑了起来,道:“他会很喜欢的,而且会舍不得用,摆在书房里,每当有宾客来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炫耀一番,并且告诉别人,这是他女婿送给他的……你还要送吗?”   宋墨张大了嘴巴,却道:“当然要送!不仅要送,而且还要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的东西。”   窦昭大笑。   宋墨坐在炕上打着底稿。   窦昭催他:“早点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   宋墨却比她想像中的更有毅力。   “你先睡吧!”他头也不抬地道,“我把这个写好了就去睡。”   窦昭笑了笑,先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宋墨就睡在她的身边。   他弯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靠床沿侧躺着,仿佛一翻身就会掉下去,把大部分的床都留给了窦昭,显得很拘谨。   窦昭想到那一屋子的珍玩,再看见宋墨的睡姿,心里一酸,眼睛都有点发涩起来。   她帮他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低声地嘱咐服侍她起床的甘露:“你们都轻点,小心吵醒了世子。”   甘露悄声应“是”。   窦昭去了耳房梳洗。   背对着窦昭的宋墨不知道什么已经睁开了眼睛。   微曦的晨光中,他的眸子清亮如星子。   ※※※※※   因是宋墨和窦昭主持的宴请,除了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来的都是些小辈。   景国公府三太太冯绘笑盈盈地向窦昭介绍自己的妯娌——长兴侯的侄女石氏:“……听说表弟妹要举办赏菊宴,很想来看看。我说,表弟妹为人和善,你直管跟着我去好了。这不,就把她给拉来了。说起来,也都不是什么外人,我们大嫂的娘家兄弟,娶的就是您的妹妹,我们两家,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相比从前的矜持,张三太太格外的热情,就是不请自来的张二太太,笑容也显得非常亲切。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两世为人,窦昭不知道见过多少这样的事,早已能泰然处之。   她笑着和张二太太寒暄了几句,汪少夫人带着个相貌平常,穿着也很朴素的年轻妇人走了过来。   “夫人,”她向窦昭引见那妇人,“这位是会昌伯世子夫人。”   窦昭心中一震。   会昌伯世子沈青,娶的是会昌伯还没有发迹前的好友萧三友的女儿。在辽王登基之后,正是因为有御史弹劾萧三友欺行霸市,越制为母亲修建墓地,牵出了会昌伯,会昌伯一家才会被满门抄斩的。   当然,她从来没有相信过沈家被抄斩的理由,可她还是忍不住打量沈青的妻子萧氏。   萧氏显然还没有适应身份的转变,畏缩地给窦昭行礼,小声称着“夫人”。   “不用拘泥。”窦昭亲切地朝她微笑,语气轻快,“今天没有长辈们在场,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纵然饮酒过多失态了,我也会想办法让你醒了酒再回家的。”   萧氏松了口气,红着脸道:“我,我不会喝酒。”   窦昭笑道:“那太好了,我也不会喝酒。生怕来了个会喝酒我得要陪酒。”   萧氏笑了起来,人也跟着忪懈下来,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而此时的宋墨,却正和张续明说着话:“……你帮我留意一下,如果丘灵千户所的千户之职确定下来了,你告诉我一声。”   张续明不禁望了眼无卿地坐在水榭美人靠上朝着湖里丢鱼食的顾玉,悄声道:“世子,这个千户最少也值两万两银子,你何不和顾玉联手,把这个千户拿下来?我可以负责找买家!”   “你不要乱来。”宋墨笑道,“这可是长兴侯瞧中了的!”   张续明不由撇了撇嘴,道:“他瞧中的东西多着呢!他吃肉,难道还不准别人喝汤吗?”   “我自有主张。”宋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管帮我盯着就行了。”   张续明在后军都督府任经历司都事。   他点了点头。   宋墨朝顾玉走去。      第二百七十章 宴请      “怎么了?”宋墨拍了拍顾玉的肩膀。   顾玉扭了扭身,继续一声不吭地丢着鱼食。   宋墨失笑:“你多大了,怎么还像孩子似的?到底怎么了?从进门就没有看见你说过话。和家里人闹别扭了?”   顾玉冷笑:“我又没成亲,难道不是孩子?”   宋墨愕然,随后又笑了起来。   笑容里充满了无奈,还带着几分溺爱,宋顾玉眼圈一红,别过脸去。   宋墨笑着转身就走:“那好,等你想好了我们再说。”   顾玉“啪”地一声把手中的鱼食全都扔在了湖里,高声道:“你成了亲之后,都不管我的事了!”那语气,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沈青和宋翰几个闻声都望了过来,特别是宋翰,看顾玉的目光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宋墨啼笑皆非,只好又走了过去,道:“我怎么不管你的事了?这些日子我连你的人影子都见不到,我怎么管你的事啊?”   顾玉听了,更觉得委屈了。   前些日子他去了趟淮安,把河工上的费用全结清了,这才想起上次汪清淮托他帮着查查是谁打了魏廷瑜闷棍的事。他回到京都之后,花了两天功夫办这事,然后发现了纪咏和何煜,不仅如此,他还发现,那何煜名义上是窦世英的师弟,却曾在家里要闹腾过要娶窦昭,最让人百思不解的是,何阁老还真的答应了……   现在魏廷瑜抛弃窦昭娶了窦明,何煜还撺掇着纪咏一起找魏廷瑜算账,分明是旧情难忘。   他要是告诉了天赐哥,天赐哥以后肯定会冷落窦氏的,宋世伯已经对天赐哥那样了,天恩也不敢理天赐哥,那天赐哥岂不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可他要是不告诉天赐哥,旁边有个觊觎大嫂的何煜,而天赐哥却被瞒在鼓里,而且这瞒着天赐哥的人还是自己……他想想就觉得心里难受。   顾玉思前想后,这几天都没有合眼。   好不容易睡了一觉,醒过来却听到窦氏被封了“夫人”的消息。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宋墨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有话好好地说,别像个要糖吃的奶娃娃——到底出了什么事?”声音却温和下来。   顾玉脸憋得通红,半晌才道:“我继母要把她娘家的侄女许配给我……”   宋墨暗暗有些自责。   顾玉不过比他小几个月,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不过是家里情况复杂,没人敢出面帮他做主,这才耽搁了下来。   这些日子他只顾着自己的事去了,对顾玉的确有所疏忽。   他神色渐肃,道:“皇后娘娘知道这件事吗?”   顾玉摇头,道:“这件事我是我无意间听说的……”可就是这样,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娶个和继母有血缘关系的女子,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望着他满面的嫌弃,宋墨沉吟道:“你是嫡长子,你的婚姻关系到云阳伯府的兴衰,令尊绝不会草率行事的。从前是你太荒唐了,令尊怒其不争,这才不管你的。你现在好生生地做事,令尊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待你了。可我们也要以防万一,这件事我会帮你留意的。但你自己也要有个章程,我才好帮你出主意。”   宋墨愿意帮他,顾玉心里如同大石头落了地。想到自从他和宋墨、汪清淮开始做生意,父亲对他的态度就有所改变,他不禁点了点头。   宋墨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冯绍他们在暖阁里赌钱,你去找他们玩去吧!”   这次顾玉没有避开宋墨,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跑去暖阁凑热闹,而是吞吞吐吐地问宋墨:“嫂嫂,她待你好吗?”   宋墨嘴角不可抑制地绽开一个微笑:“挺好的!”   整个人如春天里的枝叶,在春风中缓缓地伸展开来。   顾玉顿时有点羡慕,又有点忌妒。   ※※※※※   花厅里,窦昭指挥着素心等人给打牌的女眷们续茶。   窦家只来了六堂嫂郭氏和十堂嫂蔡氏。蔡氏没有看见窦明,奇道:“咦,怎么没见五姑奶奶?”   在她看来,同父异母的两姐妹,妹妹抢了姐姐的丈夫,结果姐姐反而嫁到了更显赫的人家;而且妹妹先嫁,诰封还没有影子,姐姐后嫁,却已是超一品的外命妇了。姐姐应该很得意才是。所以她的声音很大,在花厅里回荡。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窦昭的身上。   窦昭不动声色,笑着将六安瓜片摆放在了陆老夫人的面前,正要开口说话,景国公府的张二太太石氏却抢在她前面笑道:“夫人的妹妹好像有点不舒服。昨天夫人亲自登门拜访,我婆婆直夸赞夫人性情敦厚,让我们几妯娌和夫人多多亲近亲近。大嫂原来也准备和我们一起来的,没想到临出门的时候,大嫂却说自己娘家的弟媳身体违和,要回去瞧瞧,临时回了济宁侯府。”她说着,掩袖而笑,道,“过些日子,我们家的梅花也该开了。我婆婆说,我们也应该学学夫人,没事的时候就把众位请到家里来热闹热闹,准备在家里办次赏梅宴,到时候诸位夫人和姐妹们可不要推辞,一定要去和我们妯娌乐呵乐呵才是!”   众人嘻嘻哈哈地应着好,坐在一起说话的就议论起今年哪家府第办了什么宴,好不好玩;打牌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牌桌上,盯着上家,卡着下家,旁边的事一律听不见。花厅里立刻恢复了刚才的热闹,谁还顾得上去打听窦明到底怎样了。   张二太太就朝着窦昭眨了眨眼睛,道:“到时候可要请夫人帮着推荐个好厨子才是——刚才佐餐的酱菜做得不错。”   窦昭笑着点头,却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世人都喜欢迎高踩低,她不过成了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还没有对窦明怎样,就有人为了奉承她而帮她出手收拾窦明了。   窦明如果知道嫁给济宁侯府是这样一个结果,不知道会不后悔?   念头一闪而过,她笑着招呼一直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的萧氏:“你坐会儿吧!还有大半个时辰才到用午膳的时候。”   萧氏眼底闪过一丝感激。   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她们玩的这些她一样也不会。   同样是从乡下嫁到京都的豪门,英国公世子夫人却游刃有余,大方得体。   想到这里,她望向窦昭的目光里就盈满了深深的敬佩。   此时的窦明,正伏在床上嘤嘤地哭着。   穿着侯爷蟒服,一副要出门的打扮的魏廷瑜皱着眉头,急得在床前团团转:“你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你到底要怎样嘛?这样哭哭啼啼的,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是你要看我的笑话吧?”窦明抬起头来,满脸泪珠地望着魏廷瑜,楚楚可怜,犹如雨打的蔷薇,“今天是我回娘家住对月的日子,窦昭却偏偏选了这天在家里宴请宾客。这也就罢了,可你接到了请柬,竟然和我商量,说要先去英国公府给窦昭道声贺,再送我回娘家……天下间有这样的事吗?是她窦昭重要还是我重要?你可别忘了,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魏廷瑜神色尴尬,辩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从前宋砚堂待我不错,后来我们又做了对不起你姐姐的事,她却大人大量,没有和我们一般计较。今天是他们的好日子,我们去给他们道声贺,捧个场,也算是对从前之事的一个交待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窦明的脸色已涨得通红:“什么叫‘做了对不起窦昭的事’?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你可要分清楚了!你要去,你自己去好了。凭什么要拿我去给窦昭做面子?”她说着,又哭了起来,“明明是我先出嫁的,她却先封了‘夫人’,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你还嫌弃我不大方,你也太没有良心了……我回娘家,还不知道会被人怎样地嘲笑,你不安慰我,反而挑我不是,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有什么盼头?”   魏廷瑜低下头去,颓然地坐在了旁边的太师椅上。   窦明哭了半天,既不见魏廷瑜来安抚她,也没听见魏廷瑜的声响,她心里有些不安起来,悄悄地抬头打量,这才发现魏廷瑜耷拉着脑袋在那里生闷气。   她不由怯生生地喊了声“侯爷”。   魏廷瑜抬睑看了她一眼,歪过头去没有理她。   她正寻思着要不要低个头,过去说几句软话哄哄魏廷瑜,却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大姑奶奶过来了!”   窦明脸色一变,道:“她来干什么?”声音中已隐隐流露出几分嫌弃。   魏廷瑜听说姐姐来了,心中一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听窦明的絮叨了,根本没有注意到窦明的情绪,忙站起身来,急急地问那小丫鬟:“大姑奶奶人呢?”   小丫鬟道:“去了太夫人那里。”   魏廷瑜直奔母亲的院落而去。   窦明跟着去也不好,不跟着去更不好。   她不由跺了跺脚,咬着牙也去了田氏的院落。   魏廷珍却惊讶地望着魏廷瑜:“你怎么还在家里?不是说要送窦明回娘家吗?”   魏廷瑜脸色一红,喃喃地道:“我们刚刚收拾好,听说姐姐过来了,就先来给姐姐打个招呼。”   先来给自己打招呼却一个来了一个没来,这话骗谁都骗不过去。   魏廷珍冷冷地瞥了弟弟一眼:“你们又口角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迁怒      “没,没有!”魏廷瑜尴尬地道,见姐姐根本不相信的样子,又忙道,“真的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魏廷珍见自己的弟弟到了这个时候还护着窦明,怒不可遏,高声道:“我就知道,那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现在可一一验证了!这成亲才几天啊,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爹和娘过了一辈子也没有红过脸,你们倒好,半点好处也没有学到!你也用不着骗我,我心里清楚得很,你娶的这个媳妇,就是个破落户!心眼比针尖还小,眼皮子比那大街上卖凉粉的还要浅,看见我回娘家喝了口水都心疼那水钱!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跟着她沆瀣一气,自然看我不顺眼。要事事防着我,处处瞒着我。你放心,我也知道我不被你媳妇待见,我回来,就是来看娘的,你们家的茶我都不会喝一口的,更不要说占你们什么小便宜了。对了,你要不要把娘这里有几块点心都上了册?免得我回来一次,你媳妇就怀疑屋里的点心少了,还不得把你媳妇给心疼死啊!”   田氏早就不满意窦明遇到什么事就拉着儿子哭诉,偏偏儿子一见她哭就心软,什么事都应允,这让她觉得儿子好像被媳妇拿捏住了似的,既埋怨儿子不争气,又心疼儿子被媳妇欺负。她闻言不仅没有觉得女儿这是在胡搅蛮缠,反而觉得女儿说的有理,儿子自小就老实,就是被儿媳妇给带坏了,儿媳妇这样和儿子置气,就是闹得她家宅不宁,她不由眼眶一湿,掏出帕子擦起眼角来:“瑜儿,你姐姐待你多好啊,你现在娶了媳妇,怎么反而这样对待你姐姐呢?你可别忘了,你小时候背不出功课来,是谁陪着你读书的?从前家里捉襟见肘的时候,又是谁当了自己的首饰补贴你的?你做人可要讲良心啊!娘只有你们姐弟二人,你们姐弟二人若是有了罅隙,娘也不活了!”说完,拉着魏廷珍的手哭了起来。   魏廷珍狠狠地瞪了魏廷瑜一眼,忙低声安慰着母亲。   门外的窦明却气得把手里的一块帕子拧得不成样子。   这个魏廷珍不是她的姑姐,而是她的仇人吧?   她一个出了嫁的姑姐,竟然管到弟弟屋里来了,说出去她也不怕别人笑话!   窦明下意识地抬手去撩帘子,就要发作。可就在手指触摸到帘子的那一刹那间,她又改变了主意。   她刚才已经惹得魏廷瑜不高兴了,要是这个时候进去和魏廷珍吵了起来,魏廷瑜肯定更不高兴了,她能在济宁侯府站住脚,全依仗魏廷瑜对她的喜爱,要是没有了魏廷瑜为她撑腰,她这个姑姐恐怕把她吃了的心都有,特别是她很明确地拒绝回去向父亲补要陪嫁之后,她这个姑姐就怎么看她都不顺眼!   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打算回去向父亲要陪嫁。   济宁侯府不仅人丁不旺,而且势单力薄,出了什么事,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以后要依靠窦家的时候还多得是,她要是现在回去向父亲要陪嫁,岂不是要被窦家的人瞧不起?这世间的事都讲究水涨船高,人抬人高,以后若是再有什么事相求,窦家的人见她不过是个空壳子,又怎么会帮她?   她想了想,咬着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吩咐一旁守值的小丫鬟:“去,给我通禀一声。”   小丫鬟低眉顺目地应是,瞟过来的余光中却闪过一丝不屑。   魏廷珍知道窦明来了,不仅没有打住话题,声音反而更大了:“我要是拦着,她是不是就不进来?”   魏廷瑜觉得魏廷珍的话说得太过份了,高声喊了声“姐姐”,露出哀求的目光。   魏廷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终于不再说什么了。   窦明面色苍白地给田氏和魏廷珍行了礼。   田氏就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启程去静安寺胡同了,别让亲家等急了。”   窦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喃喃地应“是”,和魏廷瑜去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不在家,接待他们的是窦文昌夫妻。   在窦世枢等人的劝阻下,窦世英虽然没有写休书,却执意要王映雪搬出静安寺胡同,并言明:“不得再与窦明见面。”王家无奈之下只好把王映雪接回了柳叶巷胡同。家里没有了主持中馈的人,窦明回来住对月,窦世英便想请了纪氏过来帮忙招待窦明,纪氏却以韩氏有孕在身直言拒绝了,窦世英没有办法,只好请了大侄儿和大侄媳妇过来帮忙。   “七叔父衙门里有事,说会早点回来的。”窦文昌笑着把魏廷瑜和窦明迎到了花厅坐下,“你们先喝杯茶,看时辰,七叔父很快就要回来了。”然后奇道,“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要是你们再晚来一步,我差点就要派人过去接你们了。”   对月回门,正是新姑爷高头大马,前呼后拥,招摇显摆的时候。有钱的人家鲜衣怒马自不必说,就是没钱的人家那天也会一大清晨地雇了马车送新娘子回娘家。魏廷瑜和窦明已过了晌午才过来,窦明又是代窦昭嫁到济宁侯府去的,窦文昌怎么不能担心?   魏廷瑜和窦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窦文昌一看就这知道这其中另有曲折,但他实在是懒得多管窦明的事,窦明不说,他乐得装不知道,陪着魏廷瑜说着闲话。而窦明看着家里冷冷清清的,猜测着六太太、五太太和郭氏等人多半是去了英国公府庆贺窦昭被封了“夫人”,手里的帕子不由又拧成了麻花。   而魏廷珍等窦明一走,脸上顿时像结了层冰似的,大为不满地对母亲道:“您可不能再这样纵容窦明了,应该叫她立立规矩才是。”   田氏做媳妇的时候和婆婆像亲生的母女,婆婆从来没有为难过她,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让自己的儿媳妇立规矩。   她不由眨了眨眼睛,道:“这,这合适吗?”   “若她是个循规蹈矩、温柔敦厚的,我何必做恶人,让您给窦明立规矩?”魏廷珍想到自己的婆婆景国公夫人竟然要自己和两个妯娌一起去给窦昭抬庄,她就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脸上火辣辣的,“可现在的情景您也看到了,她这才嫁过来几天,略不顺意,就拉着弟弟哭哭啼啼的,这哪里像人家正经的正室嫡妻,倒像那争宠的小妾似的。再这样下去,弟弟都要被她带坏了,她又怎么管束弟弟屋里的人?您已经娶了儿媳妇,难道还要自己去主持中馈不成?”   田氏听着,就打了个寒颤。   她年轻的时候,家里的事全听婆婆的;婆婆过世了,听女儿的;女儿嫁了,她全指望着儿媳妇呢!   每天柴米油盐的,她才不想伤这个脑筋。   田氏想了想,微微颔首。   魏廷珍就长长地舒了口气,对窦昭那无处可宣的忿然仿佛消弥了不少。   ※※※※※   窦昭和宋墨站在颐志堂的门口,笑盈盈地送走了来参加赏菊宴的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   颐志堂安静下来。   素心指使着丫鬟、婆子收拾桌椅碗碟,甘露和素娟打了热水服侍窦昭和宋墨梳洗更衣。   宋墨从盥洗的耳房出来,看见窦昭丝毫不见倦意,正神采奕奕地坐在镜台前对着镜子抹着膏脂。   这情景,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母亲坐在镜台前梳妆,他和弟弟在一旁嬉闹的温馨时光。   他的心情放松下来,一头就倒在了楠木床上。   “真累!”他枕着手臂道,“比蹲两个时辰的马步还吃力,这个那个,都要应酬到,我脸都快笑僵了……从前有娘亲帮着打点,还不觉得,到别人家做客的时候也是多有挑剔,轮到自己做东道才发现请客不是件容易事……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别找我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就是,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做个甩手的掌柜……”   他此言一出,不要说窦昭了,就是屋里服侍的丫鬟们也都忍俊不禁。   在窦昭的心里,宋墨是个很厉害的人,给皇上做了刽子手还能宠恩十二年不断,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她没有想到宋墨竟然不喜欢应酬。   她倒挺喜欢宾客盈门的热闹,特别是看到那些她在意的人都玩得高高兴兴的时候,她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   窦昭不由起身,坐到了床边,笑道:“我让你招待客人,你是招待呢?还是不招待呢?”   宋墨讪讪然地笑。   他若是不招待,也就谈不上事事都听窦昭的安排了;他若是招待,又没办法做甩手柜掌了。   窦昭抿了嘴笑,道:“以后我们少办几次宴请就是了。”   温柔的语气,含笑的眸子,语气里所透露出来的迁就之意,让宋墨有种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窦昭手中的宝贝,正被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他想再靠窦昭近点。   忍不住一把就抓住了窦昭的胳膊。   窦昭“哎哟”一声,倒在了宋墨的怀里。   甘露一愣,忙朝着屋里服侍的使着眼色,脸像块红布似的,带着几个小丫鬟悄无声息地出了内室,关上了内室的槅扇。   窦昭猝不及防,慌慌张张地起身,手肘处的触感结实又柔软,也不知道自己撞到他哪里了,又想那手肘最坚硬不过,被碰到了都要痛上老半天,也顾不得追究他什么,急急地问他:“撞到你哪里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琴瑟      宋墨只觉得怀里的娇躯又香又暖,如团软玉似的,让他血脉贲张,心神激荡,哪里感觉得到什么疼,本能地一翻身,将窦昭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窦昭大惊失色,慌张中双手抵住了宋墨的胸膛。   两人四目相对。   宋墨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夜空中的寒星,闪烁着璀璨的光彩。   窦昭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讶。   寂静无声的内室,渐渐响起粗重的呼吸声。   宋墨的眼睛,染上了情欲的氤氲。   “寿姑!”他轻轻地呢喃,慢慢地俯身。   窦昭感觉到了“危险”。   可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宋墨骑马风尘仆仆地赶到真定她所居住的田庄,趴在田庄的墙头凝视自己的目光;浮现出他拿着砚台在灯下把玩,抬头笑问自己,岳父会不会喜欢时的患得患失;浮现出他绻缩在床边的小心翼翼……她心里顿时乱糟糟的,有种事到临头的左右为难。   是推开他呢?还是任其为所欲为呢?   推开他,于心不忍。   任他为所欲为,可上一世不愉快的记忆还残留在她的记忆里,理智上她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地融入这段感情,可心理上,她还是很难毫无顾忌地放开手脚。   犹豫矛盾中,她咬着唇,逃避般地侧过脸去,轻轻地推了推他。   面颊上却情不自禁地升起两朵红云。   窦昭的拒绝,让宋墨心头一震,清醒过来。但她娇美面庞上满布的红晕,又让他立刻意识到,如果窦昭完全无意于自己,大可狠狠地把自己推开,或是对自己怒目而视……可窦昭只是轻轻地推了推自己,就别过脸去。   白皙柔软的耳垂,圆润、饱满,诱惑着宋墨的视觉。   没有机会的时候都要创造机会,更何况现在有个如此好的机会……   宋墨没有任何的犹豫,含住了那白生生的耳垂,却无意间触及到了窦昭的敏感带。   窦昭如遭雷击,身子一阵酥麻。   “砚堂,别……”她别过脸去。   宋墨顺从地放开了她,却贴着她的面颊,趁着她说话的时候含住了她的唇。   “砚堂……”窦昭的惊呼,化成了一声嘤咛。   宋墨像个笨拙的猎人,单凭本能地追逐着她的甜蜜,在她的唇齿间粗鲁地搅动,堵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笨蛋!   笨蛋!   窦昭一边腹诽着一边呜咽着在他身下挣扎。   他的舌灵巧而有力,她想咬他一口都办不到。   自己不会因此窒息而死吧?   念头一闪而过,宋墨却退了出去。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宋墨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凝视着她的目光却深幽莫测,落在了她剧烈起伏的胸脯上。   “寿姑!”没有等她缓过气来,他已再次俯身,左手揽着她柔韧的腰肢,把她紧紧地箍在了他的身下,舌尖又灵活地探入了她的唇间,辗转吮吻,右手却悄然地滑进了她的衣襟,摸索着握住了她的酥胸,指头仿佛在拨弄琴弦似的,挑逗着她胸前的蓓蕾,而大腿间更有个灼热的硬物顶得她生疼。   宋墨的激情,仿佛一瞬间就燃烧了起来。   窦昭全身颤抖。   如果不阻止,她很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她如果阻止,骄傲如宋墨,将会如何反应呢?   是落荒而逃?还是镇定地放开她,为了颜面故作不以为意地各自安歇?   她是他妻子,他有权力得到她,却因为尊重她的意愿,宁可让自己变得狼狈不堪。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让窦昭想想就觉得心疼。   早知道这样,当他把自己压在身下的时候,自己就应该明确拒绝的。   窦昭深深地后悔。   可现在再拒绝,已经太晚了。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迟疑,宋墨箍着她腰肢的胳膊不由地紧了紧,在她唇齿间流连的舌尖变得更加恣意,握着她酥胸的手也开始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强烈的酥麻从她身体的深处一波又一波地涌向她的四肢百骸。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让她害怕。   熟悉,是因为她也曾经短暂地体验过这种激情;陌生,是这种感觉已经离她太遥远,遥远到她几乎已经快要忘了。   “宋砚堂!”窦昭的声音从宋墨的唇间溢出,显得有些支离破碎,更透露着不容错识的惊慌。   宋墨突然放开了她,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像要透过她的眼睛,把她的整颗心都看个清楚明白似的。   窦昭很是不安。   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   可什么都不说,好像也不合适。   事情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宋墨还只是不识情欲的少年。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的错。   窦昭又觉得有点懊恼。   宋墨却突然展颜一笑。   清浅的眼眸中柔情荡漾,连那微翘的唇角都显得风情旖旎起来。   窦昭看呆了。   宋墨开始脱衣裳。   窦昭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的身材极其匀称,腰间的线条更是优美至极,看上去瘦,却瘦不露骨,肌肤如玉石般莹润,在朦胧的帐子里,泛着淡淡的光泽。   宋墨大笑:“寿姑,寿姑,你怎么这么有趣?!”   他俯身吻着她的眼睑,十分的亲昵。   窦昭的心怦怦乱跳,脸涨得通红:“不是……我……”却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再怎么辩解,也不能否认自己刚才一直盯着宋墨赤裸的身体看呆了的事实。   “寿姑!”宋墨笑着喊她,“我很喜欢你这样看我。”他轻柔地道,欢喜从他的眼角眉梢一点点地溢出来,有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热度。   真是太丢脸了!   窦昭的脸火辣辣的。   宋墨捧着她的脸,温柔地一一亲吻着她的额头,眼眉,红唇……仿佛她是稀世奇珍,正都被他捧在手心,倍受珍惜与呵护。   窦昭胸口涨涨的。   宋墨却突然变得激烈起来。   他用力地吻着窦昭,舌在她的唇间肆无忌惮地挑逗,狂野地翻搅,好像要把她吞噬了一般,让窦昭有些喘不过气来,在他的身下扭动着。   衣襟散开,衣服一件件地被剥离。   等窦昭发现时,她全身只剩下一件亵裤,娇嫩的酥胸如带着几分青涩的水蜜桃,傲然地挺立在宋墨的眼前。   这混蛋……竟然无师自通……   不知道为什么,窦昭突然很想笑。   宋墨乌黑的瞳仁里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埋下头,把那花骨朵般的蓓蕾吞进了口时,肆意地吮吸、噬咬着。   窦昭倒吸一口冷气。   却有股令人酥麻的快感从胸口传来,让她全身都开始灼热,甚至因宋墨偶尔用力过大而传来的疼痛,也变成了丝丝的甜蜜,让她颤栗。   窦昭骇然。   从前,她并不是这样的。   她讨厌一切粗鲁,认为是一种不尊重她的表现。   可现在,同样的事情放在宋墨的身上,她却觉得甘之如饴。   “宋砚堂!宋砚堂……”窦昭慌乱地喊着宋墨。   宋墨抬起头来。   乌黑的眸子里有团火在跳跃。   而她玫瑰花般的蓓蕾却因为宋墨的舔咬呈现出娇艳的光泽。   窦昭不禁舔了舔自己丰盈的红唇。   宋墨的眸子一下子变得如子夜般深沉。   他猛地褪下了窦昭的亵裤,就那样闯了进去。   窦昭低呜一声,死死地抱住了宋墨的脖子。   “寿姑,寿姑!”宋墨贴着她的耳朵绵绵细吻,热乎乎的气息轻轻地拂过她的脖子,无限的柔情蜜意,“一会就好了……一会就好了……”他闭着眼睛,喃喃地安慰着她,身体却丝毫不见停顿地撞击着,而且还越来越快。   真是个鲁男子!   窦昭疼得直冒冷汗,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是怎样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探索着未知的幻境。   她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地抚上了宋墨的脊背。   他的肌肤烫手,背上全是细细的汗。   窦昭心中一软,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那疼痛也开始变得能够忍受。   她的身体就在他的律动中渐渐地被打开,变得湿润。   感受到她的异样,宋墨慢了下来,咬着她的耳朵轻喊了一声“寿姑”,只是还没有等她回答,他已握着她的纤腰猛地一挺,穿过层层紧裹的花瓣,深深地撞在了花心上……   他不是第一次吗?   第一次不是都很快的吗?   怎么他却没完没了的啊?   窦昭一声闷哼,白皙的额头有细微的汗珠沁出来,身体又酥又麻,不可抑制地火热起来。   她不由抱紧了宋墨,忍不住呻吟着缠上了他的腰……   ※※※※※   清晨的阳光照了进来,窦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身体又酸又胀,好像昨天夜里搬了几百盆花似的。   窦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内室里静悄悄的,她穿着家常的月白色中衣,干干净净地一个人睡在楠木雕花大床上。空气中是清新的茉莉花香,案几上甜白瓷的花觚里插着的那枚黄菊还保持着昨天的姿态,只有枕边鸳鸯戏水枕头上微微的凹痕,仿佛在提醒她,明天的一切并不是个梦。   她不禁喊了声“素心”。   门“吱呀”一声打开,素心和甘露捧着洗漱的用具走了进来。   两人眉宇间都荡漾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夫人,”素心把她当病人似的,要扶她起床,“世子爷去了宫里,特意嘱咐我们,别吵醒您,我们就没有叫您,一直在外面候着。”   甘露更是把漱口的盐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该死的宋墨!   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似的。   窦昭不禁横了两人一眼,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还不会自己洗漱不成?”   素心和甘露只是抿了嘴笑,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服侍着。   梳洗完毕,素绢端了一碗乌鸡汤进来:“是世子爷一早起来吩咐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出门      窦昭有些啼笑皆非。   宋墨简直是小题大做!   她有些不以为然。   可莫名的,她心里又浮现出淡淡的喜悦。   她顿时有些发呆。   为什么同样的事,魏廷瑜做起来她就觉得心烦,宋墨做起来她就却觉得高兴呢?   窦昭想到上一世,她小产的第二天就坐在床上主持济宁侯府的中馈,魏廷瑜劝她:“你的身体还没有好,这些事先放一放。”然后把来回事的管事都赶走了。   她当时好像也挺高兴的,还照着魏廷瑜说的,躺下来休息。   可她刚刚躺下,就有婆子来请她示下,说是东平伯太夫人病逝了,问送些什么祭品去。   当时她当家没多久,并不清楚济宁侯府从前是怎么办的,只好爬起来查从前的账册,魏廷瑜看了,一把夺过她的账册,非要她休息不可。   她倒是又听魏廷瑜的话躺下了,东平伯太夫人的祭品却没有人管,要不是东平伯当时请了风水先生看过风水,东平伯太夫人的棺椁要在家里摆放六天,济宁侯府就差点错过了送祭品的时辰。   东平伯府可是给济宁侯府报过丧的,济宁侯府若不去祭拜,东平伯府会以为济宁侯府是想要和东平伯府绝交!   之后又发生过几件类似的事。   窦昭这才明白,魏廷瑜的关心如那春日的柳絮,是经不起风吹的,他不会帮自己做任何事,那些事还是堆积在那里,只能等着自己去处理,甚至还有种感觉,自己若是真照着魏廷瑜的话去做,说不定还会造成许多误会。   时间一长,她就再懒得理会魏廷瑜的关心了;魏廷瑜见她不为所动,也懒得关心她了。   她学会了所有的事都自己承担,自己解决。   宋墨却不一样。   昨天晚上,自己真是累极了,顾不得满身的粘腻,闭着眼睛赤身蜷缩在床上,一面喘息,一面道:“你等会儿,我去帮你打水进来。”   素心几个都云英未嫁,她又没准备让她们做通房丫头,自然不好叫她们进来伺侯。   或者是看出她已是疲惫不堪,宋墨俯身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头,柔声地让她好好歇着:“……一切有我呢!”   她还记得她当时只是笑。   可没想到宋墨不仅打了水进来帮她清洁,还换了被褥,隔着槅扇交待值夜的素娟:“不要拿到浆洗房去,你们帮着洗干净就是了。”   虽然后来他又蠢蠢欲动,一直在自己身上探索,她却安然入睡,就算他起床时被短暂地惊醒,她也只是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觉得这些关心就变得特别甜蜜呢?   窦昭若有所思地用了早膳。   颐志堂外有严先生,内有陈核,丫鬟、婆子有素心,她也没什么事做,寻思着要不要去看看宋翰,可腰实在是酸得厉害,她赖在床上,又睡着了。   等她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窦昭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自己睡得这样沉。   素心端了晚膳进来,笑道:“看着夫人睡得香,就没有吵醒您。”然后服侍她起床,“今天做了乳鸽汤,我去给夫人盛一碗。”   全是大补之物。   窦昭笑着点头,在炕上坐定。   武夷进来,禀道:“夫人,世子爷差人给您带了封信。”   窦昭很是意外。   打开信,信里还夹着包药粉,信中也只有寥寥数语,写明了药粉的用途。   窦昭脸上火辣辣地烧。   那药粉,是宫中的燕喜嬷嬷给房事受伤的女子所用的。   该死的宋墨,他不会弄得宫中的人都知道了吧?   心里虽然这样的懊恼,却又始终坚信,宋墨不会到处乱嚷嚷。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窦昭恨不立刻就能见到宋墨。   不知道宋墨这个时候在干什么?   她想着宋墨,宋墨也在想着她。   值房的床板很硬,像这样的硬板床他已经睡了七、八年,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硌得慌。   他想到窦昭的身体。   那么的柔软温暖。   还有她泛着潮红的面孔……眼睛湿漉漉的,像要滴出水来……凌乱的青丝,汗湿着贴在白皙的额头上……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又都朝着下身涌去,硬得让他生疼。   昨天晚上他不应该那样对待窦昭。   可他太想得到她了。   想让她成为他的。   不知道她有没有生气?   他明天晚上还得在宫里住一晚,后天酉时才能出宫。回去的时候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给窦昭赔不是呢?   宋墨有些拿不定主意。   有侍卫进来禀道:“大人,景国公府的张三爷要见您。”   能当侍卫的,出身都不低,彼此间多半都认识。   宋墨去了西直门。   张续明迎了上来,低声道:“今天一早,吏部的文书到了。”他朝着宋墨使眼色,“那件事成了。”   动作还挺快的!   宋墨冷笑,和张续明说了几句闲话,就各自散了。   他慢慢地往乾清宫走去,思忖着让谁去怂恿原丘灵卫千户的家眷去大理寺告状比较好。   一开始就得不到,不过是失望罢了。   得而复失,会感觉更痛苦些。   特别是因此而惹上了官司,不仅失去了官职,还可能会丢掉性命,想必那痛苦就更强烈些。   窦昭却在这个时候被宋宜春叫去了樨香园。   “我奉皇上之命巡视宣同,要去半个月。”他望着穿着大方得体,神色不亢不卑的儿媳妇,他心里就有些烦躁,“你年纪轻轻的,什么也不懂,我请了你大伯母过来协理英国公府的中馈,你待你大伯母,要如同亲婆母,事事都要听从于她,万不可自作主张!”   窦昭恭敬地应“是”,退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宋大太太领着谭氏和一个嬷嬷、两个丫鬟,带着长辈特有的趾高气扬进了英国公府,从英国公手里接过了英国公府的对牌,她坐在了以前蒋氏用来示下的上房花厅里,并让人请窦昭过去说话。   窦昭应了一声“知道了”,去了小花园的花棚。   宋墨是说做就做的性子,已从花台请了两个媳妇子专伺花棚的事,水萝卜和小黄瓜都已种下。   窦昭赏了两个负责花棚的媳妇子每人两个上等的封红。   两个媳妇子谢了又谢。   宋大太太派的人过来催窦昭:“……大太太和管事妈妈们都等着夫人过去商量这几天主持中馈的事呢!”   窦昭头也没抬,拍了拍并没有尘土的衣摆,淡淡地道:“你去跟大太太说,家里的事自有惯例,只要照着惯例行事,就不会有错,用不着商量。自我婆婆病逝之后,家里一直没有主持中馈的人,也没见家里出什么乱子。”又怕来人畏惧大太太有宋宜春的尚方宝剑,不敢说话,叫了素心和她一起去,并道:“把我的话跟大太太说清楚了,别不知好歹地在那里乱比划。”最后一句,却是说给来人听的,好让她把这话传出去,让府里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态度。   素心笑着奉命而去。   窦昭回了屋,换了件衣裳躺在床上看书。   又有媳妇子过来禀道:“夫人,国公爷请您过去说话。”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窦昭“嗯”了一声,让那媳妇子在外面等:“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这是最基本的礼仪,那媳妇子自然是恭敬地应“是”,等在外面。   窦昭继续看书,直到素心回来。   “大太太气得嘴都歪了。”素心笑着低声禀道,“立刻派了人去禀告国公爷。”   窦昭笑道:“所以要叫我去训话。”   她放下书,带着素心和素兰去了樨香院。   只是这一番耽搁,宋宜春已启程在即,他刚刚训斥了低眉顺眼的窦昭几句,吕正就走了进来:“国公爷,吉时已到。”   宋宜春只得打住,由宋翰和窦昭等人送到了大门口,登车而去。   窦昭就问宋翰:“我让人做了核桃酥,你要不要尝尝?”   “好啊!”宋翰雀跃着,就要跟窦昭去颐志堂。   一旁的吕正却急急地喊了声“夫人”,道:“二爷还要上课——国公爷走的时候曾经叮嘱过小的们,若是二爷缺了课,就要拿小的们是问,还请夫人成全!”说着,跪了下去。   读书是正经事,吕正又态度恭顺,倒让窦昭不好发作,笑着低声对宋翰道:“那你下了课来我屋里吃点心?”   宋翰连声应“好”,由一群丫鬟、婆子、小厮簇拥着,去了外书房。   宋大太太就皮笑肉不笑地道:“砚堂媳妇,我们去花厅议事吧?”   窦昭理也没有理她,自顾自扬长而去。   宋大太太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   “我要告诉国公爷!我要告诉国公爷!”她气得直跳脚。   素心有些担心地道:“国公爷回来了怎么办?”   “国公爷不是半个月以后才回来吗?”窦昭老神在在地道,“世子爷明天就回来了!再说了,就算没有世子爷,半个月的时间,也足够我把这位宋大太太捏成渣了。”   素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小姐,我可好长时间都没有听到您说这句话了!”   素心立刻虎了脸,喝斥道:“称夫人!”   素兰朝着窦昭做了个鬼脸,端容曲膝行礼,恭谨地称了一声“夫人”。   窦昭大笑。   ※※※※※   陈曲水也是今天离京。   他正在向严朝卿辞行:“夫人那边,我就不去告辞了,也免得她问起来,我不好回答。我这就赶回真定去,我们十月份再见!”   严朝卿也掩饰不住眼角眉梢的喜悦,谦恭地道:“都是我性子太急了,大老远的把先生请了来,劳烦先生两头奔波,全都是我的错。待先生再来京都,我请先生喝茶,还请先生不要推辞才是!”   严朝卿是宋墨手下的头号幕僚,窦昭如今又嫁给了宋墨,陈曲水自然希望能和严朝卿和睦相处,这样,对窦昭也能有所帮助。   陈曲水连称“不敢”,客气了一番,上了马车,径直出了京都。   严朝卿高高兴兴地回了颐志堂。      第二百七十四章 别想      看见严朝卿回来,武夷立刻迎了上去,把宋宜家派了大太太过来主持中馈,大太太请了窦昭过去说话,窦昭不理不睬,结果被宋宜春训斥了一番的事告诉了他。   严朝卿的脸立刻沉了下去。   他问武夷:“夫人怎么说?”   “夫人眼角都没有扫一下大太太。”武夷眉飞色舞地道,“大太太正在花厅里发脾气呢!”   严朝卿想了想,道:“派几个人跟着夫人,要是大太太敢对夫人无礼,你们也不用对大太太客气。”   想当初,宋宜春要把宋墨族谱除名的时候,宋家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宋墨句话,这样的长辈,趋炎附势,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只会在生死关头让自己糟心罢了。   武夷高兴地去了。   严朝卿虽然知道窦昭身边有别氏姐妹,可这事情有时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怕窦昭吃亏,喊了夏琏过来商量:“你看要不要派几个人守着二门?”   夏琏觉得不好:“瓜田李下,还是避些嫌的好。我看不如等明天去镖局里请几个女镖师回来,负责晚上的夜巡。”   严朝卿觉得这主意不错,吩咐他:“快把这件事办妥了。”   夏琏去了相熟的镖局。   在花厅时发脾气的大太太见管事妈妈们都躲了出去,反而没了脾气。   谭氏这才敢上前劝婆婆:“这英国公府最终还是要交到三叔手里的,您又何必做这恶人?”   宋墨在宋家排行第三。   大太太听了欣慰地点头微笑:“你有这点见识,也不枉我把你带过来。”   谭氏愕然。   大太太朝四周看了看。   带来的嬷嬷机敏地守在了门口。   大太太这才低声道:“英国公府,说到底,是属于英国公的。你二叔父正值壮年,一时半会,这英国公府还轮不到砚堂当家作主,而我们这些人,却是依附英国公府而生,能讨了英国公的喜欢,英国公随意赏点什么事我们做,我们就是不想富贵也难。可若是惹得英国公心生不悦,英国公随便给我们几个白眼,我们的日子只怕就会举步维艰。你们,我们敢得罪英国公吗?”   谭氏不由点头。   大太太继续道:“这次你二叔父让我来主持英国公府的中馈,说明白了,就是想让我为难那窦氏。他们父子不和,已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你二叔父既然打了这主意,岂能容我不答应?否则,他肯定会怀疑我们是站在砚堂那一边的。”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怅然地道,“偏偏砚堂坐小被蒋夫人教导的只认蒋家人,从来没有把宋家的人放在心上。就像上次,你舅舅的马车冲撞了个卖饼的,不过是英国公府一句话的事,官衙的那些衙役想讨好英国公府,却阴错阳差地把事情报到了砚堂那里,本来是砚堂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他却旁衬着外人,让你舅舅赔了二十两银子……”   谭氏不由在心里嘀咕。   既然二十两银子能解决的事,又何必非要把事情闹到英国公府来?让英国公府承了那些衙役的情不说,还落得个仗势欺人的名声。   她公公和婆婆什么都好,就是要面子。   宁愿出五十两银子打发那些衙役,也不愿意拿二十两银子赔了那个卖饼的。   大太太哪里知道儿媳妇在想什么,见儿媳妇神色恭顺,很是满意,道:“有些事,你们做小辈的不知道。你二叔这个人,虽然喜欢照顾家里人,可如果你把他惹毛了,他翻脸也是很无情的。我们家能有今天,全依仗你二叔父,他有事求我,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拒绝。可正如你所说,这英国公府尽尽早早都要交到砚堂手里,我们和你二叔父走近了,你二叔父在世的时候,日子固然好可,可等你二叔父不在了呢?你们怎么办?我总不能只顾着自己不管你们吧?”   谭氏心中一动,道:“娘的意思是?”   大太太朝着儿媳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这英国公府除了颐志堂,到处都是你二叔父的人。我这么样上蹦下跳的,也是做给那窦氏看的——你这就去窦氏那时里,给她赔罪,说我老糊涂了,你二叔父不过是看着家里没有个长辈,请我过来帮着照应照应,我却不知好歹地管起英国公府的事不,让她不要放在心上。然后把我们家是怎么靠着你二叔父过日子的,你二叔父的话对我们家来说比圣旨还灵……总之,怎么样可怜,你就怎么样的编排,一定要让那窦氏动容,觉得我们是没有了办法。之后我继续在这边发脾气,你就一心一意地讨好她,就算是她骂我,你也要跟着附和几句。你要知道,你们以后可是要靠她过日子的。”最后郑重地问谭氏,“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谭氏道,“我明白娘的意思。只是这骂人……”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照我教你的行事,一准错不了。娘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责怪你的。”   谭氏听着放下心来,去了窦昭那里。   窦昭正闲着无聊,在花花样子。   她对谭氏的印象还不错,听说谭氏要见她,让素心请她进来。   两妯娌见过礼,并肩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谭氏一眼就看见了散落在炕几上的花样子,她之前从未和窦昭单独相处过,正愁没有话题,见状不由得一喜,随手拿起个花样子,笑道:“弟妹在画花样子吗?我前几日刚得了几个好样子,要不要我描给你?”   妯娌之间相处,不就是这些小事吗?   窦昭笑着应“好”,让素心拿了纸过来给谭氏画花样子。   谭氏就说起自己的婆婆大太太来:“……她就是这个脾气,实际上没有什么坏心,弟妹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窦昭微笑着听着,静静地望着她,清澈的目光不仅澄净,还透着洞察世事的居高临下,看得谭氏极不自在起来,说话的语调也没有了刚才的流畅:“……我婆婆也是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了就当着英国公府的那些仆妇给自己脸色看?   没有办法了就派了儿媳妇来示弱,想两边讨好?   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见得多了。   只可惜了谭氏,她还以为她们会成为能在一起谈论天气好坏的妯娌。   窦昭悠然自得地喝着茶,全当谭氏是只苍蝇在自己耳边嗡嗡嗡。   谭氏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   她窘然地打住了话题,想到公公婆婆已经巴结上了英国公,活着的时候什么也不用愁,等到她掌家的时候,却要和窦昭打交道,不仅如此,还有她的儿子、孙子,说不定都得要宋墨提携,她一咬牙,“扑通”跪在了窦昭的面前,满脸羞愧地道:“弟妹,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代我婆婆给你赔不是了。你若是心里还有心,我等会当着阖府的人给你道歉……”   窦昭瞥了素心一眼。   素心立刻上前扶了谭氏。   “大嫂言重了。”窦昭放下茶盅,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道,“我这人,通常不和人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看你们婆媳也都是个聪明人,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与其当着府里上上下下的妇仆给我磕头认错,弄得主子不像主子,下人不像下人的,还不如把公公给你们的对牌交给我。”她说着,温声笑道,“府里的事,就不劳烦大伯母了,我自会打点的妥妥当当。”   那笑容,看在谭氏的眼里,只觉得无比的刺目。   她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这不太好吧……”   窦昭骤然变脸,“啪”地一声就拍在了炕桌上,震得炕桌上一片“叮当叮当”的碰瓷声:“你以为我是傻瓜啊!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那也要看你们有没有那本事才行!想两边讨好,门都没有!你们要么给我把对牌交出来,彼此见面还有三分香火情。要么你们就听我公公的,继续想着法子为难我。可我也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别以为拿着英国公的对牌就是英国公府的夫人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你们要是让我不痛快,倒时可别说我不这个不给面子,让你们下不了台!”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粗俗的女人?   窦家不是诗书礼仪传家的吗?   怎么会教养出这样的姑娘来?   谭氏差点昏倒。   “你,你,你……”她脸色煞白地指着窦昭,不知道说什么好。   窦昭冷笑,端了茶。   素心高声喊着“送客”。   谭氏落荒而逃。   窦昭吩咐素心:“把给喝过的茶和茶盅都送到上院的花厅去,泼在我院子里都脏了我的地!”存心要羞辱大太太婆媳,也是想让大伙儿明白,大太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这个家里还是她说了算了。   素心笑着喊了个小厮来,让他把谭氏喝过的茶盅用托盘端去了花厅。   大太太这次是真气得倒仰了:“真是不知好歹!真是不知好歹!她难就不怕国公爷嫌弃她吗?”   谭氏踌躇道:“钱是人的胆,我看,窦氏未必就怕国公爷待她怎样,要不然,二叔父叫她去说话,她也不可敢拖拖拉拉的,直到二叔像要启程了才去了!”   是啊,自己当时只觉得奇怪,却没从这方面上想。   这个侄儿媳妇油盐不进,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不由抚额。   觉得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第二百七十五章 走水      窦昭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的一番横眉怒目就会让大太太乖乖地交出英国公府的对牌。   宋宜春不是要去宣同半个月吗?   自己还有的是时间!   她笑盈盈地招待下了学的宋翰。   “这是山东的秋白梨,这是苏州的松子糖,这是南京的桃门枣,这是塘栖的蜜橘……”她指了指摆了满炕桌的瓜果点心,“也不知道二爷喜欢吃什么,我就每样都准备了一点。”   宋翰看着直流口水。   “嫂嫂您真好。”他吃着松子糖,含含糊糊地道,“还知道梨子是山东的秋白最好,蜜橘是塘栖的最甜……我之前还担心嫂嫂从乡下来,什么也不懂,说不到一块儿去。”说着,冲着窦昭灿然一笑,倒颇有几分宋墨的璀璨。   宋翰也算是个美男子,只是和宋墨相比,如同晓星皓月,不在一个层次上。   当然,能和宋墨相提并论的,窦昭两世为人,也没有见过,倒也不怪宋翰。   想到这里,窦昭心里对宋翰闪过一丝同情。   她亲自给宋翰沏了壶新上市的铁观音。   铁观音微苦,松子糖是甜的,喝着铁观音,吃着松子糖,铁观音越发显得醇厚,松子糖越发显得香甜,宋翰满脸的惬意。   窦昭就问起宋翰的日常起居来:“平时里都是谁在照顾二爷?丫鬟、小厮可都听话?功课紧不紧?月例够用吗?”一副关怀备至的大嫂模样。   宋翰倒也不反感,和她说起自己屋里的事来。说着说着,话题就转移到了狩猎上面,宋翰顿时兴致勃勃:“……我九岁的时候就射死了两只锦鸡,一只野兔!”   这是宋翰颇为得意之事,常常拿出来说,英国公府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窦昭自然也早就听说过。   她啧啧称奇,在一旁凑趣。   宋翰就更来劲了:“我原来也准备像哥哥那样,十岁的时候就去参加秋围的,可惜母亲去世了,我要守制……”他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好像失去了目标,以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或许,宋翰这样处处和宋墨较劲,是为了表现给蒋夫人看?   窦昭猜测,跟着宋翰叹了口气,安慰他道:“二爷身手这样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宋翰点头,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雀跃。   窦昭看天色不早了,就留了宋翰用晚膳,并道:“二爷正好给我讲讲秋围的事。我只知道想做官必须要参加科举,文官参加文举,武官参加武举,还是第一次听说比试骑射也可以做官的。”   宋翰就笑着跟窦昭讲起秋围来。   素心和几个丫鬟在厅堂里摆碗筷。   吕正过来,想请宋翰回上房用晚膳。   窦昭笑道:“我这儿已经准备好了,就让二爷在我这里用膳吧!”   吕正朝宋翰望去。   宋翰正讲到要紧处,见吕正请他示下,他就朝着吕正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吕正恭谦地给窦昭和宋翰行礼,退了下去。   窦昭若有所思。   宋翰显然并没有失去自由。   而照宋墨的说法,宋翰从小就和他很亲近,是因为宋宜春不喜欢宋翰和他过多的交往,他又不想让宋翰为难,兄弟之间才没有像从前来往得那样密切,可宋翰每次见到他,还是对他很亲昵。   既然如此,宋翰为什么不常常去看宋墨?   她想到前世,自己严防死守,还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朱氏的厌恶,葳哥儿和蕤哥儿还是想方设法地去见朱氏……如果真的惦记一个人,不是应该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他吗?而且越是痛苦怅然的时候,越希望得到那个人的安慰劝解吗?   宋翰却只一味地做孝子。   或者,在宋翰的心里,父亲比哥哥更重要?   窦昭辗转反侧睡不着。   想到上一世的事,她越发觉得宋翰辜负了宋墨对他的手足之情。   明天宋墨就要回来了,自己要不要跟他说这件事呢?   想到宋墨被蒙在鼓里,她就替宋墨觉得委屈,就替宋墨抱不平,也就越发地睡不着了。   她索性披衣坐了起来。   值夜的素心向来心细,听到动静,也跟着坐了起来。   “夫人,要不要我移盏灯过来?”   帷帐内,只在小杌子上点了盏小小的八角宫灯。   “不用了。”窦昭有些怏然地道,“我就是睡不着,起来坐会儿。”   素心“嗯”了一声,给窦昭倒了盅茶。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两人俱是一愣,窦昭更是吩咐素心:“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素心应声而去。   喧哗声却越来越大,隐隐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   窦昭不由皱眉。   素心折了回来:“夫人,前面的马棚走水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窦昭正好睡不着,趿了鞋,道:“看看去!”   素心应声,陪着窦昭出了正房。   火势很猛,烧亮了半边天,男子的吼叫,女人的哭泣,纷乱嘈杂迎面扑来,站在正房的庑廊下,都可以感觉到前院的慌乱无序。   颐志堂正院的人都被惊醒了,丫鬟婆子们纷纷披衣出来观望,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议论着。   见窦昭出来,都曲膝行礼,满脸的不安。   窦昭抬头望了望天,又感觉了一下风向,对众人道:“我们在北方,今天刮的是北风,大火不可能烧过来。就算万一风向变了,颐志堂没有房舍和前院相连,我们也有足够救火的时间。”她吩咐素心:“你去问问严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人受伤或是不见了?国公府走火,是大事,有没有报了顺天府?顺天府的人什么时候能来?”又吩咐素兰,“你去跟武夷说一声,让他把正院的小厮都叫到一块儿,在大门口守着,一旦变了风向,火势蔓延开来,立刻就来禀我。”又指了几个粗使婆子,让一个精明外露的媳妇子领着:“你们去看看墙角那些蓄水的缸是否满着?若是满着的,你们都就地等候吩咐,帮着武夷他们打水。若是缸里的水没满,你们现在就去提水,把水蓄满。”   颐志堂的正院有小厨房。   说的是小厨房,那里的七星灶、柴房、井都一一俱全。   “至于其他的人,”窦昭喊了甘露和素绢,“你们各领一半的人回屋歇着,需要的时候,就出来帮着灭火。”   大家见她神色镇定从容,考虑周到,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都不禁心中大定,照着她的吩咐开始行事。   窦昭就站在庑廊下观察着火势。   那个精明外露的媳妇子就搬了张太师椅过来,殷勤地道:“夫人,您歇会。有素心、素兰两位姐姐领着我们,不会有什么事的!”   窦昭见她颇为机灵,问她:“你怎么称呼?”   那妇人忙道:“奴婢家的男人叫卢义,公公曾在安梁的田庄做过庄头,奴婢家的男人进府后,曾帮着世子爷赶过车,如今在京都的杂货铺子上当值。”   安梁的田庄,是蒋夫人的陪嫁。   难怪这妇人能被安排在上房当值。   窦昭微微点头。   火势越烧越大,马棚旁下人居住的东群房也烧了起来。   好在风向一直没有变。   素心匆匆赶了回来:“夫人,严先生说,现在还不清楚马棚为什么会走火,火势还很大,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受伤。但已派人去报了顺天府,但顺天府的大牢今天晚上也出了事,好像是有人劫狱,恐怕一时半会儿抽不出人手来救火,陶先生已拿了国公爷的拜帖去了五城兵马司,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帮着救火了。”又道,“如今严先生领着夏护卫等人去帮着救火了——陶先生主张开了垂花门,让护卫从后花园的湖里挑水;严先生不同意开垂花门,主张把东群房那边的厢房拆掉两间。结果常护卫领着国公府那边的护卫在挑水,严先生领着我们的人在拆厢房。”   不管是严先生还是陶先生,都没有想到让宋翰出面。   窦昭觉得有些奇怪。   大火还在熊熊地燃烧,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烟火的气味,呼救声、叫喊声时隐时现,大家神色凛然,在这么严肃的场合,窦昭想到英国公府和颐志堂的泾渭分明,不由扑哧一声笑。   不知道宋宜春看到了这满院的狼藉,会怎么想?   素心和卢义家的面面相觑。   窦昭忙道:“没什么,我就是想到了严先生和陶先生……更赞成严先生的主意。卢义家的,你忙你的去吧,我也先回屋去歇着了。既然严先生和陶先生都在,想必不会有什么事的。”   卢义家的恭谨地应“是”,去查看水缸了。   窦昭和素心回了房,可窦昭又怎么睡得着,两人在炕上坐着闲聊:“听二爷的口气,原来服侍他的,都是蒋夫人帮他挑选的。蒋夫人去世后,英国公府把曾经服侍过蒋夫人的人都放了籍,他身边的人全是这两年新换的。你等会儿跟严先生说说,让他替我查查,当时放出去的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素心点头,沉吟道:“您是怀疑有人知道蒋夫人的事吗?”   “这只是条线索。”窦昭思忖道,“还有些事,我没有想明白,想找个人证实一下。”   窦昭不说,素心从不多问,这次亦然。   门外突然响起“咚咚咚”震天响的敲门声。   小厮一边大声应着“是谁啊”,一边要去应门,却被武夷一把拦住。   “是谁啊?”他粗声粗气地问道,显得有些霸道。      第二百七十六章 胆大      “在下常五。”门外的人客气地道,“外面走了水,陶先生担心夫人,怕夫人这边有什么闪失,特意让我等过来看看。”   戊午年宋宜春对宋墨的那场杀戮,如同一块试金石,不仅试出了人心向背,而且试出了英国公府所有人的立场。   英国公府和颐志堂,对外是一家,关起门来是对头。   英国公府走水,怎么不是严先生派人过来问候夫人?却是陶先生的人跑过来问候夫人?!   这完全不合常理好不好啊!   小厮不由困惑地望着武夷。   武夷已暗叫一声“不好”,高声喊着“松萝”,跳起来就朝着紧闭的正院大门跑去,“你快去通知夫人,就说陶器重那个老匹夫派了人来,想趁对夫人不利,让夫人快点找个地方躲起来,再想办法给严先生报信。”说话间,他的人已经像块石板似的,“嘭”地一声撞在门扇上,“快来帮忙!不能让那些人冲了进来!”他用肩膀抵着门。   世子爷对夫人的敬重,大家都看在眼里。   若是夫人在他们手里出了个什么事……   此时在正院的小厮们都不敢往下想,武夷的话音未落,他们就一个个跑了过去,学着武夷的样子,用身子死死地抵在了门上。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露出庐山真面目。不仅粗俗地大声骂起娘来,还用脚踢物击,想撞开大门。   松萝脸色发青,哪里还敢多留,使出吃奶的力气朝正房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道:“夫人,不好了!陶器重趁乱要害您!您快藏起来!”   正在说话的窦昭和素心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趿着鞋子跑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窦昭望着在她面前喘着粗气的松萝。   松萝忙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窦昭脸色一寒,心里却直犯嘀咕。   以上犯下,那可是大忌,陶器重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是宋宜春的吩咐,他难道就不怕脏了手,让子孙后代都背上骂名吗?何况宋宜春此时还不在府里,到时候宋宜春两手一推,这件事就成了陶器重自己的主意,他对宋宜春有这么忠心耿耿吗?而且自己不过是宋墨的妻子,就算是死了,对宋宜春和宋墨之争又有什么逆转性的影响吗?反而是宋墨可以拿这件事做文章,逼迫宋宜春。   素心闻言骇然,急切地道:“夫人,我去看看!”   “我们一起去。”窦昭道。   颐志堂也分内外院,正房又位于内院的正中,是个四进五间带着两个耳房的院子,从大门到垂花门,中间还隔着个穿堂,十来丈的距离,若是有什么事,他们还有机会退回来。   “夫人……”素心和松萝异口同声,都反对她去。   “事急从权。我要看看情况才好拿主意,你们不要再磨磨蹭蹭地耽搁时间了。说不定到时候我们还要安排人去向严先生求助。”   素心自不必说,松萝也是经历过戊午年之事的,成熟稳重了不少,两人都知道窦昭的话有道理,素心招了素兰过来,松萝则拿了根垂花门的门闩紧紧地跟在窦昭的身后,几个人一起出了垂花门。   外面的叫骂声越来越清楚。   窦昭停下了脚步。   这绝不可能是英国公府的护卫!   英国公府绝不可能招这么粗俗的护卫!   她神色微变。   顺天府有人劫狱……英国公府走水……陶器重和严朝卿带着各自手下的护卫去救火……她遭人攻击……好像有根无形的线,把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   窦昭望着武夷等人脸色涨得通红,使出了全身力气也没有办法阻止颐志堂正院大门的摇摇欲坠,沉声吩咐武夷:“想办法找几根木棍抵住大门,你们都退到垂花门,死守住垂花门即可。”   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通知严先生。   素心和素兰虽然身手不错,可到底是女孩子,她身边也需要有人护卫,如果派其他的人翻墙出去,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埋伏。   窦昭脑子飞快地转着,和素心、素兰急步退回了正院。   松萝一路大喊,满院的人都知道有歹人攻击正院,甘露几个吓得脸色发白,卢义家的和几个粗使的媳妇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厨房里拿出了菜刀、烧火棒之类的,围了窦昭七嘴八舌地道:“夫人,只要有您一句话,我们就和他们拼了!我就不相信了,还有人敢在英国公府捣乱!”很有些井底之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样子,哪里像是要去和歹人拼命的,倒像是富户人家去捉奸的仆妇。   这么紧张的时候,看着眼前的情形,窦昭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   窦昭却是眼睛微湿,心情澎湃。   她一生好强,越是生死关头,越是不愿认输。   窦昭望着一张张或害怕,或激动,或忿然,或愤怒的面孔,心中豪情万丈。   素心和素兰的身手虽好,却是她手中的底牌,她无意暴露,现在有了卢义家的这帮人,她可以肯定,以后英国公府的内院一定很热闹。   如果说之前她还有几分害怕,现在却毫无惧意。   “好!”她大声笑道,“如果那些贼人敢闯进来,我们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大家都不禁精神一振。   窦昭站在正屋的台阶上等武夷等人退守到垂花门。   空气中飘浮着大火燃烧后的灰烬,让人感觉呼吸不畅,有些窒闷。   她脑子不由灵机一动。   “卢义家的,你领人快去把柴房的柴禾都堆放到院子中间点燃了,”窦昭道,“严先生他们看见这边有火光,肯定会赶过来的。”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派人去报信了,既节省了时间,又解了此时之困。   “夫人,好主意!”卢义家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看向窦昭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而且其他的人见了,对这次脱险顿时也有了信心。一时间,正院里群情激昂,士气高涨。   这正是窦昭要的。   只要坚信自己能赢,才有赢的可能。   那些丫鬟也自发地和粗使的媳妇们一起抱柴禾。   虽然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却秩序井然,大家都很有精神。   跟着武夷败退下来的小厮们看了,心中大定。而武夷看见院子中的柴禾,他微微一愣,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望向窦昭的时候,眼中难掩震惊。   窦昭却顾不得这些,吩咐他:“你带着人守着垂花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闯进来!你做得到吗?”   武夷神色一正,肃然抱拳:“夫人,誓不辱命!”   窦昭欣慰地点头,吩咐他们用厢房里的那些笨重家什堵了垂花门。   那群歹人追了过来,又是新的一轮撞击。   听说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   那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粗鄙不堪的叫骂声,不仅让丫鬟小厮神色紧张起来,就是窦昭,也担心不已——如果他们突破了垂花门,自己这些人就失去了屏障,无处可躲了。   好在卢义家的很快就点燃了柴禾。   熊熊的大火冲天而起,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丫鬟小厮的心。   外面的人咆哮起来:“这些臭娘们,竟然想出了这样的招术……你们加把劲,不然我们就得无功而返……”   外面的人吼叫着,撞击得更厉害了。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窦昭望着摇晃的垂花门,感觉到火焰的热浪,一个更大胆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卢义家的,我们院子里可有梯子?”   “有!”卢义家的也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先前的豪言壮志都被耳中传来的“嘭嘭”声击得快要冰消瓦解,她强打起精神问道,“夫人要梯子做什么?”   窦昭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问道:“有几架?”   卢义家的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道:“有四架。一架在厨房……”   窦昭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去带着几个婆子烧锅开水来,要快,再派个人带着素兰去把四架梯子都搬过来。”   卢义家的虽然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依旧恭敬地应“是”,带着人去烧水,素兰则指使着几个婆子搬了梯子过来。   窦昭道:“等会我们就往下浇开水。我就不相信,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使劲地撞门!”又鼓励大家,“严先生他们肯定已经看到这边的火光了,应该很快就会赶过来了。”   “夫人真是像诸葛亮似的。”大家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纷纷赞扬着窦昭。   窦昭盈盈地笑。   烧水的卢义家的知道了窦昭的打算,扇火的手更有劲了,很快就烧了两锅开水,小心翼翼地抬了过来。   窦昭怕没把歹人烫着,先把自己的人烫着,便让手稳劲大的素心和素兰站在墙头泼水,又吩咐卢义家的:“继续烧,不要停!”   卢义家的却舍不得走,直到看见素心和素兰把两架梯子并排放着,合力端着一锅开水爬到了墙头,“哗”地一声泼了出去,门外发出几声惨叫,听到那些歹人气急败坏地喊着“墙上!小心墙上!拿根长棍子来,把人给我捅下来!”之类的嚣叫时,她才乐颠乐颠地回了厨房。   等到卢义家的第三次送来开水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夏琏等人惊恐万分的声音:“夫人,夫人……”   窦昭松了口气。   素兰兴奋地探出头去,朝着飞奔而来的一群熟人招着手:“我们在这里!”然后把开水和锅一起砸了下去。虽然被已经有所防备的那群贼人给避开了,但她还是非常的高兴。      第二百七十七章 包天      夏琏等人的到来,让危机四伏的形势没有任何悬念地急转直下——闯进颐志堂的七个人死了两个,其他的,全被生擒。   严朝卿的脸色可以冻死人。   他确认了窦昭安然无恙之后,立刻向窦昭借柴房:“……事出蹊跷,恐迟则生变,还请夫人允许我立刻审问贼人。”   窦昭也觉得速战速决的好,让卢义家的领着严先生和夏琏等人去了柴房,自己则指使着仆妇们清理院落。   柴房里传出来几声惨叫,随后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没有了声响。   卢义家的从通往小厨房的转角出来,脸色苍白,满面惶恐。   窦昭暗暗心惊,悄声和素心道:“这要是弄出人命来,以后谁还敢到灶上当值啊!”   素心道:“那我去提醒严先生一声吧!”   窦昭点头。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夫人,吕管事过来了。”   颐志堂的火光,英国公府的人也看到了,可对于他们来说,外院的火势远比颐志堂更重要。所以陶器重不在,受命主持英国公府事务的吕正在看到颐志堂的护卫丢下拆了一半的厢房全都赶往颐志堂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来看看情况,慰问一番。   窦昭正好想知道英国公府是否和这件事有关系。   她在正厅里见了吕正。   只带了两个小厮的吕正一路行来,先是在颐志堂前面的甬道上看见了两具面目陌生的尸体,然后在正院看见了一堆火烧水淋过的柴禾……吕正是个精明人,否则也不会成为宋宜春的心腹——他很快就意识到有人趁乱攻击了颐志堂,窦昭等人只得一边死守,一边放火示警。   只是不知道这主意是谁出的?   不仅聪明,而且有急智。   不过,这些贼人到底是从哪里冒来的?又是怎么闯进颐志堂的?有没有内贼和他们里应外合?颐志堂有没有把人全都抓住?若只是抓住了其中的几个人,其他的人现在又都在哪里?   一想到这些,吕正就觉得背心里凉飕飕的。   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世子爷肯定很快就会赶回来。   万一世子爷怀疑这件事与国公爷有关系,发起飚来,国公爷不在家,有谁敢拦着世子爷?又有谁能拦得住世子爷?   吕正面如锅底。   但他已经进了颐志堂,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硬着头皮佯装惊讶地问窦昭:“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还想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反问起我来!   窦昭一边腹诽着,一边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吕正,至于是谁出的主意放火报警、用开水烫贼人之类的事她则草草带过,没有深说。   吕正听得汗如雨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窦昭的面前,急急地道:“夫人,真是没有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乱子,全都是小人们的错!一心只顾着救火,却让贼人给混了进来。只是不知道严先生从那些贼人嘴里都审出了些什么?有没有交待他们一共有几个人?怕就怕还有贼人藏匿在暗处,趁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出手伤人……”   这些贼人显然是通过英国公府进来的,陶器重不在,这个责任也就只能暂时由他这个管事担着了。   窦昭见他虽然面露惊讶,眼底却有一丝惊恐闪过,心里越发的怀疑,语气也就越发的温和了:“严先生那边还没有什么消息,府里的事,恐怕还得麻烦陶先生和吕管事了。”   既然吕正这么说,不管这件事与宋宜春有没有关系,颐志堂之外的事,就由着他们去伤脑筋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从五城兵马司借了人手来帮着灭火的陶器重回来了,听说颐志堂那边莫明其妙地走了火,严先生等人全都赶往了颐志堂,东边群房也烧了起来,那些住在东边群房的仆妇们惦记着自己屋中的儿女和财物,哪里还有心思灭火,不时有人偷偷地溜回家中安顿子女收拾财物,以至于英国公府一片混乱时,他脸色大变,匆匆地交待了前来帮忙的副指挥使几句,就带着随从去了颐志堂。   人人都知道国公爷和世子爷不合,世子爷不在家,若是世子夫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世人都会怀疑这件事与国公爷有关。国公爷虽然不喜欢世子爷,可这种明显会让他遭到非议的事却是不会做的。到时候他们可就是黄泥巴烂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路上,已有留在府里的心腹把颐志堂的事告诉了陶器重。   陶器重暗暗叫苦。   待到了颐志堂,正好严朝卿也来见窦昭,他一把抓住了严朝卿,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严兄,严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严朝卿脚步不停,一面朝正房去,一面道:“我正要去禀了夫人,你也跟着一道听一听吧!”   陶器重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隐隐有些发青,跟着严朝卿进了厅堂。   “夫人,是沧州那边的一群流寇,在沧州那边呆不下去了,来京都避风头,”事态的发展也出乎严朝卿的预料之外,“看见您出嫁的时候陪嫁里有一整箱银票,就盯上了您的嫁妆,勾结了京都的几个闲帮,又花钱雇了两个游侠,谋划了劫狱和马棚走水的事……”   窦昭张口结舌。   吕正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既然是世子夫人的陪嫁惹的祸,这下子总算和他们没有关系了吧?   只是他这口气刚刚舒畅,就听见严朝卿道:“据他们交待,这次一共有二十六个人偷偷地摸了进来,如今我们只找到了七个人,其他的人去向不明,这件事只怕还得陶先生拿个主意,看怎么办好?”   陶器重好不后悔。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听严朝卿的,丢卒保帅,直接把东边群房的厢房拆掉两间,阻止火势的蔓延……那马棚,烧了就烧了,重新再搭建一座就是了。现在可好了,竟然有贼人闯了进来,这责任可就全都在他的身上的!何况还有十九个人不知去向……   他觉得自己就像落在了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还好五城兵马司派了东城兵马司一个司的兵力过来,”他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了,“我这就去安排人手捉贼。”又想着颐志堂的护卫有好几个身手高超、心细如发,缜密谨慎之人,不由道,“也不能就这样让那些东城兵马司的人在家里乱窜,还请严先生借几个人给我帮着陪陪东城兵马司的人。”   “不行!”严朝卿断然拒绝,“在没有找到那些贼人之前,颐志堂所有护卫都必须留在颐志堂,保护夫人的安危。”   陶器重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和吕正灰溜溜地走了。   严朝卿知道这件事可以拿来做文章。   他想到窦昭挟持宋墨时的杀伐果敢,想到她刚才的临危不俱,委婉地向窦昭解释道:“夫人的安危才是第一的。英国公府太大了,如果我有所隐瞒,万一真有漏网的贼人藏匿在内院,就太危险了!”   严朝卿的话却让窦昭灵机一动。她笑道:“从前那些贼人杀了英国公府的护卫,大家都不相信,非要说是世子爷杀的。现在又有贼人围攻颐志堂……这事情可真太凑巧了!”   她的话让严朝卿眼睛一亮,道:“我这就去办这件事!”   窦昭笑着说了句“有劳先生了”。   严朝卿恭敬地行礼,退了下去。   等在外面的夏琏忙问道:“夫人怎么说?”   看着那两个脸都快要被烫熟了,被他们很轻易地就生擒住的贼人,他觉得窦昭就是戏文里说的巾帼英雄,对窦昭十分的佩服。   严朝卿把窦昭的意图一说,夏琏就忍不住伸出了大拇指,感叹道:“世子爷娶了夫人,可真是如虎添翼啊!”   严朝卿笑着点头,很赞同夏琏的话。   两人就站在屋檐下,商量着这几天的颐志堂的防卫。   宋翰带着两个小厮走了进来。   “我听说嫂嫂这边走了水,嫂嫂没事吧?”他神色焦急,“我一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   严朝卿和夏琏忙向宋翰行礼,丫鬟则去禀了窦昭。   窦昭迎了出来,道:“这个时候,二爷怎么过来了?”她训斥着宋翰的小厮:“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有贼人闯了进来吗?如今还有十九个人不明踪影,若是二爷有个闪失,仔细剥了你的皮!”   小厮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翰也被窦昭的话吓着了,他拉着夏琏的衣袖:“夏护卫,是真的吗?”   夏琏忙道:“是真的。还有人没有找到。”声音十分温和,“二爷不应该这个时候来颐志堂的。”   宋翰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窦昭忙吩咐夏琏:“你送二爷回上院。”   夏琏恭声应喏,陪着宋翰出了颐志堂。   窦昭望着宋翰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了视线里,才回了内室,叫了甘露:“这么大的火,我想府里没有谁睡得着的。你去请了大太太和大奶奶过来,说我有话要说。”又低声交待了素心几句。   甘露请了大太太和谭氏过来。   两人看着守卫森严的颐志堂,齐齐松了一口气,大太太更是哭丧着脸道:“这是哪里来的毛贼?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真是想银子想疯了……”   窦昭端着茶盅,悠闲地喝着茶,任由着大太太色厉内荏地发着脾气。   她平静的表情莫名的就让谭氏一阵心惊。她偷偷拉了拉大太太的衣襟,提醒她窦昭并不感兴趣,让她少说两句。      第二百七十八章 对牌      大太太抽抽泣泣地止住了哭声,一边拿着帕子擦着眼泪,一边偷窥着窦昭的表情。   窦昭这才放下了茶盅,原来温和一沉,道:“看样子,大伯母已经知道有贼人觊觎我的陪嫁,竟然趁着英国公府走水之时混水摸鱼进了二门,攻击了颐志堂,欲对我不利的事了?”   这件事早已炸了锅。   堂堂超一品的勋贵之家,曾经跟着太祖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之后,百余年来圣眷不断,号称京都最显赫的簪缨之家的英国公府,竟然被贼人闯了进来,而且还有一大部分的贼人行踪不明,不知道是看着形势不对偷偷地溜出了英国公府还是藏匿在了英国公府的哪个旮旯犄角,陶器重还需要家中的仆妇帮着找人,想瞒也瞒不住。   恐慌像风一样的吹遍了英国公府。大太太和谭氏被告诫不要出门,服侍他们的几个看上去身体粗壮的婆子都被叫去协助五城兵马司的人搜寻贼人,只有几个年纪不懂事的小丫鬟陪着她们,屋子里冷冷清清不说,几个小丫鬟更是吓得缩成了一团,抱在一起哭个不停,让留宿在英国公府的大太太和谭氏又惊又怕,后悔不己,生怕有贼人闯了进来……一听说窦昭找她,她也顾不得之前的罅隙了,只盼着窦昭让她们能在护卫森严的颐志堂里呆到天亮,不想再回毫无设防的客房。   听窦昭这么一说,大太太不住地点头,还顺着窦昭的话安慰着她:“你不用担心!马上要天亮,等砚堂得了信,很快就会赶回来主持大局了……”   “这是自然!”窦昭冷冷地打断了大太太的话,眼睛盯着他,清澈的眸子顿时如利刃般闪烁着锋利寒光,“你既然主持着英国公府的中馈,陶先生要开了二门取水灭水,想必大伯母是赞同的了?”   大太太闻言,打了个寒颤。   这窦氏找她来,果然没有安什么好心!   英国公府规矩大,内院岂能任人随意进出?白天二门有值守的婆子,等到落锁之后,除非有英国公府的对牌,否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人进出的,更不要说像这样敞开着二门了,这就好比一个贵族小姐突然被剥去了外衣,谁都可以打量两眼,品头论足一番。   陶先生让值夜的婆子给她传话的时候,她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可想到陶先生是英国公的幕僚,自己不过是代为掌管英国公府的对牌,如果外院真的被烧了,这个责任她可担当不起?   再三思忖,她还是让开了二门……   谁知道却是怕什么来什么。   因为二门大开,有贼人混了进来,还差点伤到窦氏,陶器重固然难辞其咎,她这个掌管对牌的人也一样撇不清。   想到之前窦氏粗鲁要叫嚣着要她交出对牌的事,大太太哪里还不知道窦昭的心思?   此一时,彼一时。   这个时候,她敢说“不”吗?   这么混乱的情况之下,窦氏不是像她一样害怕地躲在屋里,却立刻想到和利用这件事逼她认错,逼她交出对牌,不说别的,就凭这份审时度势,放眼整个京都,能有窦氏的这份果敢的人,她还想不出第二人。   她不认错,窦氏能放过她吗?   说不定她出了这门就会被当成贼人的同伙给绑了起来,安上个通贼的罪名。   反正二叔和砚堂都不在家,陶先生等人又自顾不暇,谁会管她们婆媳啊?   想到这些,大太太如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子。   她苦笑着点头,推脱道:“是我一时糊涂,觉得陶先生既然是国公爷的幕僚,他出的主意,怎么会有错呢?不曾想偏偏就出了错……”   她说话间,有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妇拿着棍子悄悄地走了进来,屏风似的站在了窦昭的身后,紧紧地盯着她,像她是个外室似的,一句话不对,就要操棍子打人……   这次可真是栽倒家了?   不交对牌,瞧窦氏这架势,是要明抢啊!可交了对牌,二叔回来,怎么会饶他!   但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既然窦氏志在必得,自己何必再激怒她。   拿定了主意,大太太话锋一转,道:“我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她吩咐谭氏:“你这回去,把英国公府的对牌拿过来。”又满脸悔恨地对窦昭道:“我无德无能,还请夫人主持英国公府的大局。”   ※※※※※   与此同时,站在值房庑廊下的宋墨,望着英国公府的方向,神色凝重。   “你可看清楚了?”他目光清冷,问因为发现异常情况前来禀告的侍卫,“走火的是英国公府?”   “属下看清楚了。”侍卫恭敬地道,“属下怕弄错了,还吩咐外面值守的人亲自骑马去打探了一番。英国公府不仅走火,而且还有贼人闯了进去。”他说到这里,露出庆幸的表情,“还好那些贼人被护院擒拿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又及时赶了过去,如今火势已停,英国公府没有什么大碍,府里也只有四个护卫受了些轻伤。”   贼人?   堂堂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贼人?   而且还敢到英国公府去打劫,说出去谁会相信?   宋墨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然后慢慢地背在了身后,好像这样,就能掩饰他此刻的愤怒似的。   窦昭现在怎样了?   她有没有受到伤害?有没有害怕?   她才刚刚嫁到英国公府来,恐怕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会后悔嫁给自己吗?   他想到这里,心就像被针扎似的,细细密密,隐隐的痛……却忘了当初被窦昭挟持时的惊讶。   这件事,与父亲有没有关系呢?   宋墨的脸色渐渐有些发青。   发肤受之于父母。   父亲可以伤害他,却不能伤害窦昭?   他的眼睛里好像有团火在跳跃,半晌才道:“我夫人可曾受伤?”   窦昭在内院,就算是受伤,这么短的时候,侍卫也很难打到,可他就是想问一句,好像这样,他的心才会好受些。   侍卫不由抬头望了宋墨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困惑。   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英国公府只伤了四个护卫,怎么大人还问他的夫人有没有受伤?   但宋墨是他的上属,宋墨开了口,他自然得回答。   “没有听说夫人受伤的事。”   明明知道侍卫会这样回答,可当他听到的时候,心里却像击起了千层浪似的,眼角眉梢也在不经意间闪过一丝戾色,心中却暗暗后悔。   早知道这样,当初他应该去丰台大营的。   虽然离家里远些,却比宫里自由。   不像现在,他和窦昭近在咫尺,却因为宫门紧闭,他没有办法安慰窦昭,甚至连句关心的话,也不能说。   “该死!”宋墨神色阴郁地低声咒骂了一句。   众人以为他是为英国府走火的事恼火,正想上前安慰几句,有侍卫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他恭敬地给宋墨行礼,道,“大人家中的小厮传了话进来,说夫人安然无恙,家中井井有条,让大家直管放心!”   宋墨眼睛一亮,空气都跟着轻快起来。   大家纷纷上前恭喜宋墨。   宋墨却沉思了片刻,去了乾清宫。   皇上还没有起床,他在乾清宫里等了大半个时辰,殿宫才燃起了灯。又等了半个时辰,汪格才笑着出来宣他进去。   皇上正端着碗粥。   宋墨赤红着眼睛跪在了皇上面前:“皇上,微臣想提前出宫!”   皇上愕然。   宋墨一向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从来不曾这样伤心、委屈。   皇上看了汪格一眼,见汪格也不知道,不禁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宋墨把家中走水进贼的事说了一遍:“……刚开始还不知道是谁家,只因离禁宫太近,才派了人去打听……”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啪”地一声,华丽的霁红瓷碗摔在金砖上,碎成了片。   “反了,反了!”皇上怒不可遏,“太平盛世,竟然有贼闯进英国公府,顺天府是干什么?五城兵马司的又在干什么?”他高声地喝着汪格,“去,把顺天府尹和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给我叫进来!今天他们敢打劫英国公府,昨天是不是该打劫朕了?”   殿堂里落针可闻,宫女、内侍吓得瑟瑟发抖。   宋墨沉声道:“皇上,请您允许我捉拿贼人!”   皇上取下多宝格上供着的龙泉宝剑,“哐当”一声丢在了宋墨的跟前:“给朕狠狠地查,看是谁这么大的胆,敢打劫功勋贵族,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是!”宋墨磕头,拿着宝剑,离开了乾清宫。   ※※※※※   窦昭和素心、素兰围坐在炕桌前,打量着紫檀木匣子里装着的梨花木对牌。   “这好像很普通嘛!”素兰嘟呶着,摸了摸对牌,“要是有人假冒,怎么分辩?”   “又不是金楼里的银票,只认票,不谁人。”窦昭顺利地拿到了对牌,素心也很高兴,说起话来就比平时显得活泼了不少,“对牌发出去,都是有数的。”   素兰笑道:“所以夫人让大太太传话下去,明天一早要召了家中的仆妇在上院说话?”   素心笑着点头:“这样一来,夫人就名正方顺了!”   素兰也跟着欢喜起来。   窦昭笑着将紫檀木的匣子递给了素心,道:“我们也都打个盹吧?明天还要好多事呢!”      第二百七十九章 拦路      素心和素兰两个高高兴兴地服侍着窦昭歇下,然后各自抱了床被子歇在了临窗的大炕上。   宋墨一路疾驰,往英国公府赶。   清脆的马蹄声不仅打破了京都清晨的宁静,而且让那些上朝的王公大臣们纷纷注目,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英国公府走水和进贼的事就传遍了京都。   “好端端的,哪里来的贼?”在值房里等着上早朝的内阁首辅梁继芬皱着眉头道,“他们这些功勋之后,不学无术不说,还整天只知道飞鹰走马、斗鸡遛狗,京都内城,竟然敢纵马疾驰,这要是撞到了人怎么办?”   他出身贫寒,不太瞧得起那些二世祖。   有“计相”之称的姚时中却和梁继芬恰恰相反,他不仅出身名门,而且妻族和母族都是世代为宦的名门望族,不太喜欢那些自诩“风骨傲然”的寒门子弟。他一向觉得梁继芬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因而笑着问同样世家出身的何文道:“文道公如今还养蝈蝈不?我前几日得了一只瓯,似金似铁,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那蝈蝈养在里面,叫声极其嘹亮,如金石相击,又如浪拍水岸,很是稀罕。文道公哪天要是得闲,帮我鉴赏鉴赏?”   何文道是成了精的人,哪里不知道姚时中是在寒碜梁继芬。只是那梁继芬虽是首辅,却刚愎自用,不知迂回,中直有余,圆润不足,没有什么魄力,只知道拿了皇上压人,不要说老谋深算的姚时中和八面玲珑的戴建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就是何文道也不太侍见他,以致于内阁到今天还是一盘散沙,不像曾贻芬做首辅时,一言九鼎,无人敢辩;也不像叶世培做首辅的时候,世故圆滑,左右逢源。何文道也不太瞧得起他,加之姚时中为人霸道,何文道不太想得罪姚时中,因而笑着应了声“行啊”,道:“那就下次休沐吧?正好没什么事。”   姚时中就问起何煜来:“……今年的乡试考得不错,明年的春闱下不下场?”   何煜八月中了举人。   提起这个幼子,何文道的神态都柔和了很多。   他拢了拢齐胸的美髯,笑道:“还是再读几年书吧!这孩子,性子有点野。”   “聪明的孩子性子都野,不像有些人,只知道一味地读书,等真正入了仕,却是五稻不分,不通人情世故……如今的科场,真是让人担心啊!”   梁继芬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   身材高大健硕的戴建和英俊儒雅的窦世枢走了进来。   “……已经派人去英国公府问了。”平时温文尔雅的窦世枢此时脸色也不大好看,“这一次两次地闹贼,也不知道是贼闹的,还是人闹的?只能等下了衙亲自去看看了。”   他知道戴建和汪渊交好,汪渊又是皇上的心腹,所以才当着戴建的面抱怨的。   戴建笑道:“元吉兄不必太担心,皇上知道后,雷霆震怒,把‘羿日剑’给了英国公世子,想必近日就会查个水落石出,倒是顺天府尹和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这次恐怕会要换人了。”   他听说英国公府出事后,特意慢下脚步,就是为了等窦世枢。   内阁七人,姚时中和他水火不融,窦世枢的两个弟弟都是何文道的门生,两家素来交好,窦世枢和工部侍郎纪颂又是姻亲,上次纪家在宜兴大修水利,就得到了沐川的支持。而且通过这件事,窦世枢好像和沐川达成了什么协议似的,两人在很多事情上都共同进退,颇有些盟友的味道。   他看中了顺天府尹这个职位,如果能得到窦世枢的相助,有何文道和沐川的两票,姚时中也只能看着……梁继芬,那就更不用管他了。如今窦世枢抱怨,他自然得有所回报:“下了衙我也和你一起去看看吧?京都出这样的事,我们都难辞其咎啊!”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梁继芬的脸色已隐隐有些发青。   他是首辅,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他的责任,戴建分明是在指责他失职。   窦世枢隐隐猜出戴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无意被戴建当枪使。   他佯装愕然的样子笑道:“些许小事,怎好劳烦立人兄?出了这种事,等会儿朝会,皇上十之八、九会提起,先看看皇上是什么意思,然后我们再商量也不迟。”   被委婉地拒绝,戴建有些不悦,但窦世枢城腹很深,且能隐忍不发,硬生生地把曾贻芬中意的王又省给踩了下去,偏偏看上去却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他对窦世枢还是有些忌惮的,倒不好流露出愠色,依旧热情地和窦世枢闲聊了几句,沐川过来了。   戴建笑着和沐川打招呼。   窦世枢却坐在了梁继芬身边的太师椅上。   “梁大人,我等会儿多半要早点下衙。”他笑道,“家里出了点事,想要去看看。”   梁继芬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窦世枢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他当着众人的面向梁继芬请假,是给梁继芬面子,也是主动向梁继芬示好,此时就算梁继芬对顺天府尹之职没有兴趣,也应该安抚他几句,让他不至于和戴建联手才是。可梁继芬却像对眼前的暗涌一无所知似的。   窦世枢知道大家都瞧不起梁继芬,可他向来觉得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越是这个时候,他越要和梁继芬交好才是,一旦梁继芬致仕,由梁继芬推荐的人选,接任首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他想起前几天自己的示好,也是这样被梁继芬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难道梁继芬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事情到底是从何而起呢?   窦世枢百思不得其解。   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哪天去梁府拜访一下,探探梁继芬的口气,有内侍进来禀道:“各位大人,到了上早朝的时候。”   窦世枢敛了思绪,和大家一起朝金銮殿去。   ※※※※※   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好,顺天府的人也好,在听说英国公府不仅走水,而且还进了贼的时候,都知道这件事不好收场了,特别是顺天府,在英国公府报案的时候,他们竟然没有立刻抽出人手来帮着灭火……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立刻增派了两个卫所的人马前往英国公府,顺天府尹干脆亲自到了现场,和陶器重一起指挥捉贼。   英国公府从胡同口就开始戒严。   所以宋墨没有任何减速的意思,纵马冲向英国公府胡同的时候,撞倒的不是京都的黎民百姓,而是五城兵马司的军士和顺天府的衙役。   可大家没有一个人敢吭声的。   出了这种事,他们的脑袋现在都挂在裤腰带上,是死是活,也许就是英国公世子的一句话了。   宋墨跳下马背,直奔颐志堂而去。   天色已经大白。   宋墨目光清亮,神色平静,可他紧抿着的嘴唇却透露着一种无情的冷酷,让看到他的仆妇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远远地就低眉顺目地贴墙站着,生怕自己落入了宋墨的视线里。   听说宋墨回来了的吕正带着两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世子爷,世子爷!”他拦着宋墨,“请留步,顺天府尹正在花厅和陶先生喝茶,您是不是去打个招呼……”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宋墨“唰”地一马鞭就抽在了他的脸上。   吕正“哎呀”一声捂住了脸,随后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痛。   他身后的小厮却看得分明,吕正的右脸肿了起来,一道鞭痕从他的右眼斜划到嘴角,皮开肉绽,血淋淋的,十分狰狞。   不仅挨了一鞭,还破了相。   两个小厮吓得脸色一白,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跪下!”宋墨冷冷地开口,清明的目光寒光四射。   宋墨从来不指使宋宜春身边的人。   吕正诧惊,就流露出些许的犹豫。   宋墨的鞭子又抽在了他的肩上。   他疼得直咧嘴,不敢再有丝毫的怠慢,忙跪了下去。   宋墨一脚踢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吕正,径直朝着颐志堂走去。   吕正这才感觉到了钻心的痛。   宋墨已进了颐志堂。   “世子爷!”   “世子爷!”   颐志堂的护卫向宋墨行礼,却依旧尽职地守在原地。   宋墨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也不管这些人只不过是颐志堂的护卫而已,急急地问道:“夫人呢?”   “夫人已经歇下了!”有护卫笑道,“说是早上要去英国公府那边,把仆妇们召集起来说几句话,严先生吩咐我们等会儿陪着夫人一起过去。”   宋墨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   已有护卫忍不住道:“世子爷,可惜您不在家,没看见。夫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只带了几个小厮和一群内院的妇人,严防死守,硬是没让那几个贼人闯进垂花门……”   宋墨心中一跳,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几个护卫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什么放火示警,什么开水烫人……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   有这样机智的世子夫人,他们也觉得脸上有光。   宋墨脸上慢慢绽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灿烂得让天边刚刚升起的朝霞都相形见绌。   护卫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宋墨,不由得惊得个个都目瞪口呆,说话也乱了条理。   得到消息的严朝卿从旁边的书房迎了出来。   “世子爷!”他给宋墨行礼。   宋墨眉眼间笑意盈盈,道:“辛苦先生了。”目光在他身后一扫,沉声道,“还有人呢?”   严朝聊道:“夏琏拿着您的名帖去了顺天府,看能不能从官衙那边查到些什么。朱义诚几个在附近搜查,确保颐志堂的安危。我怕静安寺胡同那边听到了消息担心,派了武夷过去给窦七老爷报平安……杜唯和陆鸣那里,却要等您回来。”   杜鸣是收集情报的,陆鸣则负责训练颐志堂的死士。      第二百八十章 自省      宋墨满意地点头,道:“你到书房里等我,我先去看看夫人。”   严朝卿呵呵地笑,看着宋墨撩帘进了厅堂,这才转身去了书房。   闹腾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才歇下,大家都很疲惫了,因为外面有护卫守着,所以这觉睡得格外的踏实,直到宋墨进了宴息室,素心才惊觉地坐了起来。   “谁?”她警惕地低喝,素兰也被惊醒了。   看见是宋墨,素心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原来是世子爷!”   还好因为怕有人闯进来,自己和妹妹都是和衣而卧的。   素心暗暗庆幸着,和素兰起身给宋墨行礼。   宋墨目不斜视,微微颔首,进了内室。   素兰张大了嘴巴,低声道:“姐姐,小姐嫁给他之后,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不会对小姐也冷冷淡淡的吧?”   “闭嘴!”素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管教这个妹妹了,“他他他的,他是你叫的吗?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夫人’,叫世子爷,你怎么总是不放在心上?你今年都十八岁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啊!你要是还这样不听话,我就让夫人把你送回真定去,也免得你整天不着调的,给夫人惹祸!”   素兰不服气地嘟了嘟嘴。   素心不由一声长叹。   转眼间妹妹已经十八岁了,可婚事还没有着落……也到了该给妹妹说亲的时候了……等过两天夫人不忙了,自己就和夫人说说这件事……   她吩咐素兰:“既然世子爷回来了,夫人很快就会起床洗漱的,你让人准备好热水。”自己则把被褥卷了抱回了自己的屋子。   窦昭没有素心那么好的警觉性,她睡得正沉。   宋墨站在床边,仔细地打量着窦昭。   她侧身躺在床上,细腻的皮肤像初冬的雪,红润的面庞像早春的梅,连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冷冽却让人觉得恬静的气息。   宋墨轻轻地蹲下身子。   窦昭的眉毛又浓又黑,眼角微微上扬,显得有些骄傲,却又极其漂亮。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的眼睛是这么的好看。   这让他想起他们的欢好的时候,她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眸中波光粼粼,如三月潋滟的春光……   宋墨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又亢奋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不是想着怎样安慰窦昭,满脑子竟然是和窦昭在一起的绮念。   宋墨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勉强压下了那些不该出现的念头,却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地触了触她的眉毛。   窦昭一下子被惊醒。   她眨着眼睛,有种惺忪的茫然,如同毫无防备的孩子。   宋墨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   谁又是天生的杀伐果敢?   不过是环境相逼而已。   窦昭在娘家的时候,已经很艰难了,嫁给了他,不仅没能得到幸福安宁,反而要跟着他担心受惊,比在嫁家的时候还不如!   如果当时窦昭有那么一点点的迟疑,如果严朝卿他们晚来了那么一会儿,窦昭被那些贼人所伤,现在又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他想想就觉得指尖发凉。   “醒了?”宋墨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了窦昭的手。   窦昭看清楚眼前的人,神色就更轻松了:“你回来了!”太累了,她一时懒得起床,就这样躺着和宋墨说着话。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宋墨看上去若无其事,可心里肯定不好受。   她回应着,也握住了宋墨的手。   宋墨把脸埋进了被褥里。   “对不起,都是我……没把事情处理好……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保证……”   被褥散发着不知名的清香,沁到人的肺腑里去,让宋墨觉得眼睛发涩,又湿漉漉的。   窦昭在心里暗暗叹息,不知道该感谢蒋夫人把宋墨教养得太优秀,还是该嗔怪蒋夫人把宋墨教育得过于刻板——出了什么事,宋墨首先必定从自身找原因。   可这一刻,望着宋墨满脸的沮丧,她真心希望宋墨不要总是这么坚强。   偶尔像个二世祖那样飞扬跋扈,也许她看到了心里反而会更好受一点。   “这关你什么事啊?”窦昭笑道,语气轻快而随意,“我听严先生说了,是沧州来的一群亡命之徒,听说我的陪嫁丰厚,所以才铤而走险的……”   宋墨抬起头来,眼角微微有些泛红:“如果我有足够的威望,何以不能威慑群小?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没本事,不能保妻儿周全……”   再这样自责下去,只会让人越来越沮丧。   “好了,好了。”窦昭嗔道,“这本是我的嫁妆惹出来的祸,再说明白点,是父亲临时加的那一抬银票惹的祸,你都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儿了,说那一抬银票足足有二十万两,这才引得贼人觊觎的。严先生已经派人去给我父亲报信了,以父亲的性情,他肯定会赶过来的。你要是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他会比你还自责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自责有什么用?你还是快点想想怎样亡羊补牢吧!我现在一想到还有十九个匪徒不知道在哪里,就背心发凉,坐立难安。”她转移着宋墨的视线,“砚堂,这件事你得亲自过问才行。其他的人,我总觉得不那么靠谱。而且,我还拿到了英国公府的对牌!”她说到这里,有些兴奋。   相比上一世的小心算计,窦昭更喜欢现在的蛮横无理。   她索性坐了起来,道:“我等会儿要召集了家里的仆妇说话,如果你能在之后确定家里是安全的,我们就能很快在家里树立威信,就算是公公这个时候得了信赶回来,也晚了。你觉得如何?”   宋墨见她只穿了件中衣,先给她披上了小袄,这才道:“你放心好了,皇上知道了这件事,雷霆震怒,把太祖皇帝用过的一把配剑赐给了我,让我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我不可能天天呆在府里,也不能就这样把你扔在英国公府里,”他说着,神色渐凝,眼底也闪过一丝戾色,显得有些阴郁,“那些贼人必须要全部找到!昨天晚上的事,也要有个交待!”   他前一世的杀戮重,窦昭最怕他重蹈覆辙。   她劝他:“不相干的人就不要理会了,免得坏了你的名声。”   “我知道了!”宋墨微微地笑,在晨光中,无限的美好。   窦昭被他的笑容亮闪闪地晃了一下。心里不由感慨,还好自己两世为人,有些事看得比较淡了,如果是上一世遇到宋墨,日夜珠玉相对,就算是心志再坚韧,恐怕也会渐渐自惭形秽……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赶走。   素心进来禀道:“世子爷,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求见。说是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被叫进了宫里,如今群龙无首,还要请世子爷去拿个主意。”   宋墨冷笑。   应该是皇上说过的话传了出来,那些人怕被牵连,急着向自己示好。   正好,自己也有事要他们办。   他站起身来望着窦昭的时候,神色却非常的温和:“寿姑,我去看看,最多一个时辰,我就能把拉网式地把英国公府搜查一遍,你再睡会儿,到时候再接手府中的中馈也不迟。”   窦昭点了点头,道:“你去忙你的吧,有什么事,我会让小厮去禀了你的。”   宋墨出了内室。   窦昭叹气:“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和顺天府尹这次要遭殃了。”   “活该!”素心想起来就觉得后怕,心里不禁有些埋怨,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每天和这些盗贼打交道的吗?京都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生面孔,他们却一无所察,丢官也是应该的!”   能让素心发怒,可真是难得。   窦昭抿了嘴笑,洗梳了一番,去了书房。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她既然想掌管英国公府的内院,就得事先做点准备才行。   窦昭从书房的暗阁里把她之前收集到的现在英国公府掌管各屋各院的管事嬷嬷的名单和蒋夫人主持英国公府时各屋管事嬷嬷的名单,对比着看了良久,这才把名单放回了原处。   早膳她就在书房里用的。   用完了早膳,大太太婆媳俩过来了。   或许是因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困顿,或许是一夜没有睡好觉,大太太婆媳俩看上去都非常的憔悴。   窦昭笑着问她们有没有用早膳,寒暄了两句,就去了上院。   蒋氏平时就在上院的花厅里处理家务事,花厅离颐志堂不远,从斜巷进了上院,沿着西边的抄手游廊再穿过一个月洞门就到了。花厅四周种满了各式的竹子,间种着几株夹竹桃和月季花,景色优美,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撷翠轩”。   英国公府内院的管事嬷嬷都到齐了,正站在院子里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看见大太太、董氏和一帮丫鬟媳妇子簇拥着窦昭走了进来,顿时鸦雀无声。   窦昭闲庭信步般地进了花厅,和大太太分主次坐下,小丫鬟上了茶水,素心从槅扇四开的花厅里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请了诸位管事嬷嬷议事。   花厅五间无柱,靠着墙放了一溜太师椅,这些管事的嬷嬷却没有资格坐。   她们站在花厅的中央,大太太只说家中有急事,不能再主持英国公府的中馈,奉了英国公之命,对牌就交给了窦昭,以后大家有什么事,就请窦昭示下。说着,当着众人的面将装着对牌的紫檀木匣子交给了窦昭。   才主持了一天的中馈,手中的对牌都还没有捂热乎就交了出去,联想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谁相信大太太家中有急事?又有谁相信把对牌交给窦昭是英国公的意思?   可谁又敢去出这个头质问窦昭和大太太?      第二百八十一章 分头      窦昭示意素心接过装着对牌的紫檀木匣子,笑着对大太太道:“我才刚进门,和府里的管事嬷嬷都不熟,还要烦请大伯母引见引见!”   事已至此,自己再想为难她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大太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把各房的管事嬷嬷介绍给窦昭,窦昭通过这番介绍也算是和各房的管事嬷嬷都互相打了一个照面。   但她心里不禁暗暗有些奇怪。   自从蒋夫人去世,宋宜春一直亲自掌管着英国公府的后院,宋宜春和宋墨反目之后,英国公府内的人员曾经被彻底清洗过,服侍过蒋夫人的仆妇不是被所谓的盗贼杀害就是下落不明,或者是被打发出了府,可从前跟着蒋夫人的这些管事嬷嬷虽有变化,变化却不大,有些被换了下来,有些却依旧当着原来的差事,不过,她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比较年轻——凡是年长的,都换了人;凡是年轻的,都留了下来。   宋宜春是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还是另有蹊跷呢?   窦昭轻轻地拂着茶盅里的茶叶,静静地喝了口茶。   立在大太太身后的谭氏瞥了举止优雅的窦昭一眼,心里又苦又涩。   她和婆婆一筹莫展,昨天晚上一夜未眠,商量来,商量去,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二叔父交待才好。还有公公那里,只怕还不知道英国公府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公公肯定会责怪她和婆婆办事不力——可婆婆和公公是结发夫妻,公公最多也就是数落几句,这责任,恐怕最终还是要落在她的头上。   谭氏不由得心中发紧,见窦昭正在问一个皮肤白皙、相貌周正的妇人:“你是管着二爷屋里的陈嬷嬷?”   那妇人忙曲膝行了个礼,应着“是”,态度十分的恭谨。   窦昭就问了问宋翰每月的月例是多少,名下有几个丫鬟、几个小厮之类的话,和问灶上的管事妈妈灶上每月开销多少,灶上的婆子有几个,帮手的有几个一样,并没有特别的关注,也没有疏忽怠慢之意。   陈嬷嬷不由松了口气。   看这新世子夫人,进门不过十几天就不动声色地把英国公府象征着管家权力的对牌拿到了手里,要说新世子夫人像现在表现的这样温和有礼,打死她她也不相信。偏偏她在二爷屋里当差,国公爷曾交待过,不允许世子爷插手二爷屋里的事。她真怕新世子夫人盯着二爷屋里的事问个不停,被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告到了国公爷那里,她被国公爷训斥是小,连累了家里人是大。   不过,新世子夫人既然拿到了对牌,叫了她去问话,又是天经地义的……   想到这些,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窦昭今天不过是和这些管事的嬷嬷们见个面,打量了陈嬷嬷几眼,就转移了注意力,继续问着其他嬷嬷的话。   而此时的宋墨却神色淡然地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正口沫横飞地拍着胸脯:“……我们的人和顺天府的人封锁了附近的胡同口,还派人通知了容易被盗贼们混进去的几家大户人家,在顺天府学附近捉到了三个人,在剪子巷那边捉到两个,在安定门大街附近捉到了四个,他们交待,他们一直有人在望风,见颐志堂那边失势,他们立刻按原计划三三两两地逃出了英国公府,此刻不是暂时藏匿了起来,就是逃出了城……”言下之意,该搜的地方他们都已经搜过了,英国公府不可能有盗贼藏匿,宋墨这样派了自己的护卫重新挨门逐院地搜查,简直是打他的脸。   他的言辞无意间流露出些许的不满。   宋墨淡淡地笑了笑,眼角眉梢尽是冷峻。   自宋墨进了花厅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陶器重心中一跳。   不熟悉宋墨性子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还在那里滔滔不绝:“我看世子爷不如想办法跟我们都指挥使说一声,让我们都指挥使派些人手在各城门口严加盘查,说不定现在还能截住一、两个没有来得及出城的盗贼……”上次三皇子府里丢了东西,三皇子派了自己的护卫在城门口盘查,不知道被谁告到了皇上那里,三皇子还为此被扣了半年的俸禄,想到宋墨不过是个英国公府的世子,而且英国公府又没有丢东西,他心里隐隐就有些不以为然,想讥讽宋墨几句。只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两个身材高大的护卫拎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霍然有声地走了进来。   “世子爷!”他们把那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扔在地上,给宋墨行着礼,“在花园的水井吊桶里找到一个。”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话就哽在了嗓子眼里。   宋墨点了点头,神色非常的平静,道:“把人交给顺天府!”   护卫恭声应“是”,又拎着盗贼走了出去。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冲着宋墨尴尬地笑。   宋墨道:“我想见见五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东平伯,还烦请大人拿了我的名帖,帮着通禀一声。”   他要见东平伯,关自己什么事啊?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愕然。   宋墨已低头喝茶。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想到自己刚才出的错,略一犹豫,还是决定不和宋墨一般见识,拿着宋墨的名帖出了花厅,吩咐跟过来的东城兵马司的吏目:“给东平伯送去,就说英国公府世子爷求见。”   至于东平伯见还是不见,就不关他的事了。   吏目接过名帖一溜烟地跑了。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也是勋贵出身,虽然不如英国公府显赫,但家里也有几个得势的长辈。他懒得去服侍比自己儿子还小两岁的宋墨,索性站在花厅的台阶上和心腹说着话。   “那贼人真是从井里找出来的?他们怎么搜到井里去了的?”   “不知道。”心腹低声道,“英国公世子爷身边的护卫身手都很利索,不仅井里,就是屋梁之类的地方都没有放过,连承尘都揭开了看一眼才放心。”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默然。   他站了大约两炷香的功夫,吏目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大人,不好了!”吏目满脸惊恐地低声道:“都指挥使大人和顺天府尹都被锦衣卫抓走了,左军的东平伯兼了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都察院佥都御史黄祈黄大人兼了顺天府尹。东平伯刚刚进了宫,还没有出来……”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顿时一身冷汗。   他急急地回了花厅。   “世子爷,”东城兵马司指挥脸色通红地给宋墨行礼:“您有什么事,吩咐在下就是了!”   宋墨任由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站在那里,细细地品了几口茶,见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眉宇间渐渐染上了几分恐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这才慢慢地道:“吩咐不敢当。只是这些盗贼胆大妄为,若是逃出了京都城还好说,就怕这些人贼心不死,悄悄地藏在什么地方,准备伺机而动再次打劫。京都乃畿重地,不仅王公勋贵多,而且达官显宦也不少,万一有个什么乱子,我奉了皇上之命追查此事,你们五城兵马司有防卫京都之责,到时候都脱不了干系。”   “是,是,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擦着额头上的汗,再也不敢对宋墨有丝毫的怠慢,“世子爷的意思是?”   “全城搜查!”   “啊?!”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睁大了眼睛。   全城搜查……没有皇上的圣旨,谁敢搜查?一不小心,锦衣卫的还以为你要造反……   他只觉得额头上的汗更多了:“世子爷,这全城搜查……”他怎么也得向宋墨要个保证,没凭没据的,到时候他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啊!   陶器重也吓了一大跳,忍不住插言道:“世子爷,这件事只怕还要从长计议……”   “若是大人觉得为难,”宋墨道,“我就让人去请另外几位兵马司的指挥使了,大人可以带着东城兵马司的人回衙门去,也好给其他司的人挪挪位置。”他打断了陶器重的话,仿佛屋里没有陶器重这个人似的。   恐怕会连自己的乌纱帽一起挪没了吧?这位英国公府的世子爷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和他的亲生父亲有了罅隙都能狠心下令杀了他父亲的护卫,自己得罪了他……说不定还会被秋后算账!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暗暗跺脚,在心里喊了声“罢了”,背黑锅就背黑锅吧,反正全城搜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先把这瘟神应付了,等东平伯从宫里出来再说。   “请世子爷吩咐!”他咬着牙,朝着宋墨揖了揖。   宋墨笑道:“大人请坐下来说话。”   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宋墨这才慢悠悠地道:“当然是不能硬来的。竟然有盗贼敢打英国公府的主意,可见顺天府是如何失职了。此时黄大人还没有到任,东平伯刚刚接手五城兵马司,不过都是暂时兼任,还不了解情况,你们五城兵马司的人应该趁着这次机会,把京都的三教九流都整顿整顿才是,也好给京都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交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眼睛已是一亮,望着宋墨的目光充满了热情。   “请世子爷教我!”   他起身给宋墨行礼,神色间已是臣服的恭敬。   宋墨和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进了书房,把陶器重一个人撇在了花厅。   不一会,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匆匆出了书房。   窦世英面如金纸地从静安寺胡同赶了过来。   “岳父,”宋墨忙从书房里迎了出来,抬头却看见了面色阴沉地跟在窦世英身后的纪咏。   宋墨慢慢地挺直了脊背。   两人这样对视了半天,并没有打招呼。   窦世英心急如焚,哪里会注意到这些,他急切地问着窦昭的情况:“……寿姑有没有受伤?现在在哪里?听说那些盗贼是冲着寿姑的陪嫁来的?”说到这里,他又愧又悔,问宋墨,“砚堂,能不能对外面的人说银票早就存到了银楼里……银楼里也请了很多身手高超的护卫,等闲人别想从他们的手里讨了好去?这样是不是会保险一点?”   “好。”宋墨笑着应道,请窦世英去书房里坐,“出了这种事,家里的仆妇们有些慌乱,寿姑正和府里的几个管事嬷嬷说话,安定人心。”   “这个事办得好!”窦世英夸奖起宋墨来。   宋墨谦虚地笑。      第二百八十二章 放心      大家分宾主落座,宋墨亲自给窦世英沏了壶上好的铁观音。   醇厚的茶香安抚了窦世英焦虑的心情,他想到来时在英国公府门前看到的那些五城兵马司的人,不由道:“那些盗贼都捉到了吗?”   “闯进府里的全都捉到了。”宋墨很有技巧地粉饰太平,起身给窦世英续了杯茶,“其他的人,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正在追捕。”   窦世英松了口气。   纪咏却道:“英国公府乃是我朝第一勋贵,英国公又贵为五军都督府前军掌印都督,妹夫你则是金吾卫前卫指挥使,那些盗贼竟然还敢跑到英国公府来翻墙越货,这些盗贼能够想到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就不想想万一失败的后果?而且还正巧选在了英国公和妹夫都不在家的时候……这可真是奇怪啊!”话说到最后,已喃喃如自问,却让窦世英的心弦紧紧地绷了起来。   “砚堂,是不是你们得罪了什么人啊?”窦世英迟疑道,“亲家和你的行踪,应该不是普通的人能掌握的吧?那银票的事,也传得邪乎,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十万两……”   看到纪咏的那一刻,宋墨就知道麻烦来了。   可他从来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这件事是我大意了。”宋墨诚恳地向窦世英道歉,“寿姑和我的婚事决定得匆忙,我怕那些好事之徒搬弄口舌,听到有人夸张寿姑陪嫁的时候也就没有阻止,原想着世人都是先敬衣裳后敬人,如果能因此而让寿姑少些麻烦,也未尝不可,却不曾居然想把贼给招来了。纪大人说的话我也考虑到了,寿姑在上房里召那些管事的嬷嬷说话,既有稳定人心的意图,也是为了把那些管事的嬷嬷们拘在上院的花厅里,我好派了人手去调查这些人近日的行踪。”又道,“我年纪轻,经历的事少,岳父大人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要长,您看我还有什么没有想到的,您也提醒提醒我,我亡羊补牢,这就吩咐人去办。无论如何也要护住了寿姑的周全——他们今天能泄露我和父亲的行踪,说不定哪天就能泄露寿姑的行踪!”   论起这些具体的事务,窦世英比高升还不如,他就是想给宋墨提个醒也得先找得到宋墨的不足才行啊!   他能有什么建议!   倒是见宋墨坦诚恭谦,他不由暗暗点头,肯定着宋墨:“你考虑得很周到,有你和五城兵马司、顺天府的人打交道,我很放心,没什么要提醒你的。”   纪咏被噎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宋黑只当没有看见,继续温声和岳父说话:“寿姑这是第一次召了家里的管事嬷嬷说话,可能时间有点长。您先尝尝我这茶,是前些日子延安侯世子汪大海送过来的,说是今年的秋茶。我尝了尝,觉得还不错。寿姑说您喜欢喝铁观音,我正寻思着过些日子给您送些过去……”   看样子寿姑和女婿相处得不错,还讨论他喜欢喝什么茶。女婿也不错,想着要送些好茶给他尝。   窦世英思忖着,决定不告诉宋墨自己最喜欢的是信阳的毛尖——反正自己也不是个固执的人,以后女婿在场的时候都喝铁观音好了。   宋墨却在心里暗暗地向岳父赔着不是。   他和窦昭成亲不过十一天,这十一天里他就有一半的时间在宫里,和窦昭在一起的另外一半时间里他满脑子都在想窦昭喜欢些什么,不喜欢些什么,怎么才能和窦昭相处得更融洽,哪里分得出心思去关心别的人和事。他不过是看着窦昭喜欢喝铁观音,所以大胆地猜了猜,没想到竟然蒙对了。看来以后要和福建都司那边的人多拉拉关系,以后少不得要常往静安寺胡同送铁观音了。   翁婿俩相视而笑,各想各的心思。   宋墨更是不想让纪咏这乌鸦嘴影响到窦世英的情绪,就跟窦世英讲窦昭是怎样先弃卒保帅,让小厮们退到垂花门御贼,又是怎样点了柴禾报警,怎样用开水把那几个试图抢劫的盗贼烫了个皮开肉绽,让那些盗贼不敢肆意攻击垂花门……他开始还只是想吸引窦世英的注意,不给纪咏胡说八道的机会,可后来越说却越觉得窦昭了不起,不仅性格大方,而且智勇双全,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他的语气里也就渐渐渲染了几分敬慕。   窦世英本是个对儿女情长十分敏感的人,到了此时哪里还听不出宋墨言中之意,他不由乐得呵呵直笑,合不拢嘴。   这样的窦昭,是纪咏从来不曾见过的。   他听得有些目瞪口呆。   心里却隐约有个念头,窦昭就像块宝石,越打磨,就越精致,越耀眼,越璀璨,越美丽……或者,只有这样的生活才会让窦昭折射出如此炫目的光彩?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被纪咏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忽视掉了。   “没想到四妹妹竟然受了这么多的苦!”纪咏叹道,“还好老天有眼,让四妹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问宋墨,“不知道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都有些什么打算?现在离事发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了吧?那些盗贼就是再没有脑子,事情败露了,总会知道要避避风头吧?京都这么大,他们若是执意要隐匿,这些人恐怕不大好找吧?京都每天发生这么多的事,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总不能天天为这件事盘查过往京都的人吧?若是哪天那些人发起狠来再次打劫英国公府,那可怎么办?”   他的话又让窦世英着急起来。   “纪大人可能还不知道,”宋墨表情寡淡,“原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和顺天府的府尹都下了诏狱,左军都督东平伯兼了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他把人事的变化简明扼要地告诉了纪咏,“我已经让人去东平伯府递了帖子,到时候再和东平伯、黄大人一起坐下来协商,不过,我觉得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把京都的三教九流都整顿一番才好,也免得那些盗贼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再次出来抢劫。”   窦世英听得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顺天府尹和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都换了人?”满脸的震惊。   “嗯!”宋墨道,“东平伯去了宫里谢恩,还没有出宫,他一出宫应该就会过来。”   纪咏却看不惯宋墨这看似低调实则张狂的模样。   他道:“皇上是觉得那些盗贼打了功勋贵族的脸,不严加惩戒,不足以威慑宵小。”   窦世英不住地点头,还庆幸道:“砚堂,这也是你们的运气好,你要抓住机会,想办法抓住几个盗贼,狠狠地惩治一番,以后也就没有人敢打英国公府的主意了。”   宋墨笑着应“是”。   纪咏只得暗中叹了口气。   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窦昭走了进来。   “寿姑!”窦世英上前打量着女儿,见女儿安然无恙,毫发无伤,不由颔首微笑。   窦昭心中微酸。   “您怎么来了?”她扶着父亲,看见了纪咏,“纪表哥!”她笑着和纪咏打着招呼,“没想到你也会来看我!你这些日子可好?”她大大方方地问候纪咏。   纪咏睃了宋墨一眼。   见宋墨笑容淡定地站在一旁,仿佛对些事毫不介怀似的。   纪咏微哂,和窦昭说着:“外面都传遍了,说有江湖大盗觊觎你的陪嫁,还说什么他们没有抢到银子就在英国公府放了一把火。七叔父急得不得了,正好我也听说了赶过来看你,就和七叔父一起进来了。”   这流言蜚语……让窦昭有些啼笑皆非。   宋墨却道:“这传言传得好,我们正好可以放出风去,就说那些银子被盗贼抢了,也免得再有人打你的主意。”   “此计甚好!”窦世英赞道,又有些迟疑,“如果说银子被盗,去顺天府报案的时候就要写在状子里……这恐怕不大好吧?”   宋墨笑道:“我会和东平侯、黄大人说明白这是为了让那些盗贼走投无路的权宜之计。”   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如果那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发现这些盗贼竟然偷了十万两银子,就算他想放过那些盗贼,那些亡命之徒也不会放过这些盗贼。   一群被追杀的盗贼,哪还有心思打英国公府的主意。   窦昭朝着宋墨笑了笑,挨着父亲坐了下来。   “……英国公府守卫森严,这次不过是安逸久了,被宵小所趁,”她不以为意地向父亲说着府里的事,“外院也不过是烧了座马棚、几间厢房——没什么事!重新修缮一番就行了。”   “砚堂已经告诉过我了。”窦世英笑吟吟地望着女儿,或者是听了宋墨的讲述,他总觉得女儿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比在静安寺胡同的时候更漂亮……更从容了。   窦世英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己亲自出马,立刻就解决了女儿的婚姻大事,不像舅母娘,到今天也没有把璋如嫁出去。   想到这里,窦世英就有点小小的得意。   几个人坐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窦世英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就起身告辞:“我来的时候你舅母和表姐非要跟过来,我不知道你这里是怎样一番情景,就没敢让她们跟过来。还有你六伯母,也派了人过来问我,我还要回去给他们报个信,让他们也安心。”   窦昭觉得有些遗憾:“您第一次来,连顿便饭也没吃……”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窦世英却很满意自己此行,“等你回门的时候我再和砚堂好好地喝几盅。”   宋墨和窦昭送窦世英和纪咏出了英国公府。      第二百八十三章 络绎      回颐志堂的路上,宋墨问窦昭:“事情还顺利吗?”   “嗯!”窦昭想起大太太婆媳俩离开时狼狈的身影,不由微微地笑了起来,“不过是和各房管事的嬷嬷见个面,又没有打算抓着后院不放,彼此倒也客客气气的。”   英国公府毕竟是英国公的,管家的权力他随时能收回去,窦昭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让宋宜春知道,不管他想把英国公府主持中馈的权力交给谁,没有颐志堂的同意,都别想坐稳这个位置。   她问宋墨:“华家的事,可有什么动静?”   他们俩口子说体己话,丫鬟小厮自然不敢靠得太近,都远远地跟着。   宋墨还是压低了声音,道:“华家长子任丘灵千户所千户的公文已经发往了蔚州,”他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不过,那户人家的老太太也决定亲自到京都来告御状——暂且让华家高兴高兴。从山顶跌落谷底,那感受更值得回味……”   一个孤老无依的妇人,竟然敢到京都来状告正三品的大员,任谁都会怀疑这妇人是受了人指使……窦昭不禁道:“你小心点,可千万别把自己给牵扯进去了。”如果被有心人利用,会让人以为宋墨针对的是长兴侯和安陆侯。宋墨现在还年轻,根基不稳,不宜树敌过多。   宋墨却毫不畏惧,道:“就算有人怀疑老太太后面有人指使也不打紧。事情闹大了,拔出萝卜带着泥,你以为吏部和兵部有几个人是干干净净的?他们只会就事论事,快刀斩乱麻地把眼前的事态平息了。万一他们真的发现是我指使的,也不打紧,正好让他们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说不定华家很快就会主动退亲,还省了我之后‘提点’他。”   前世的印象太深刻了,窦昭向来觉得宋墨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闻言不由得颔首。   远远的,宋翰丢下簇拥着他的小厮跑了过来。   “哥哥,哥哥,你可总算回来了!”他抱住了宋墨的胳膊,眼角闪动着水光,神色很不安地看着宋墨,“家里走了水,还有盗贼趁机闯了进来,陶器重却什么也不知道。”他抱怨道,“我跑去看嫂嫂,哥哥的护卫都守护着嫂嫂……”他飞快地睃了窦昭一眼,见窦昭只是静静地站在宋墨的身边微笑,他顿时松了口气,却没有看见宋墨脸上一闪而逝的窘然。   自己只顾惦记着窦昭的安危,却忘了去看看失去母亲的疼爱又被父亲粗暴相待的胞弟好不好了……   “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宋墨揽了宋翰的肩膀,一语双关地笑道,“等父亲回来,我会跟父亲说,派几个护卫给你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宋翰已惊喜地道:“真的吗?那我岂不是像哥哥一样,有了自己的护卫?”他拉着宋墨的手撒着娇,“哥哥,我要比你的护卫还厉害的护卫!”   这是小事。   宋墨呵呵笑,道:“我会帮你留意的。”   宋翰咯咯地笑,笑容十分的欢畅,像晨曦中的太阳,带着些许的暖意。   这是宋翰吗?   是那个被宋墨斩断了四肢,哀嚎而亡的宋翰吗?   窦昭只觉得心里很不好受。   有小厮追着个身影一路小跑着过来。   窦昭定睛一看,竟然是顾玉。   宋墨和宋翰也看到了,宋墨笑望着顾玉,宋翰小声地嘀咕了几声。宋墨没有听见,窦昭却听得清楚。他嘀咕的是“他怎么来了”,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厌恶。   窦昭装作没有听见。   “天赐哥,家里怎么会走了水的?”顾玉满头大汗,神色有些惊慌,“家里有没有人受伤?”他说着,瞥了眼窦昭和宋翰,见两人都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长长地松了口气,神色也渐渐平和起来,道,“那些盗贼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昨天跟汪大海去喝酒了,寅时才回家,朦朦胧胧听说你们家走水了,这才赶过来。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应该是跟邵文极请的假吧?皇上知道了吗?皇后娘娘知道了吗?要不要我帮你进宫一趟?那些五城兵马司的人惯会推诿,顺天府也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望着他们帮着追贼,还不如指望着铁树开花……”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   窦昭却只感觉到心中温暖。   宋墨可能和窦昭是一样的想法,他看着顾玉的目光更加温和了。   “皇上把太宗皇帝的宝剑赐了我,让我追查英国公府走水进贼的事……”他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   顾玉立马道:“天赐哥,我帮你!京都的三教九流我大部分都熟悉,不把他们翻个底儿朝天,我就不姓顾!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敢打天赐哥的主意……”他说着,眼角眉梢都平添了几分煞气,让他秀美如女子的面容变得有些阴冷,“不把人交出来,那些什么爷字号、哥字号的,一个都别想脱了干系!”   窦昭吓了一大跳,可转念却有个想法冒上了心头。   她朝着宋墨使了个眼色。   宋墨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对顾玉笑道:“你也别乱来,这件事最好还是以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为主。”又道,“你用过早膳没有?走,让你嫂嫂给你弄点吃的,你休息休息,等会和我一起去见东平伯……你看你现在这样子,面色苍白,精神萎靡……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也没有喝多少。”顾玉小声嘟呶着,“中途遇到了冯治他们,推了几把牌九,所以有点晚……”   宋墨有些恼火,道:“从明天起你就给我每日按时早起,跟着家里的师傅蹲马步……”   顾玉不作声,有些别扭地跟着宋墨进了颐志堂。   窦昭有意落后几步,瞥了宋翰一眼。   他盯着顾玉,两眼冒着火花。   窦昭笑着问宋翰:“二爷用过早膳了没有?”   “没有!”宋翰生硬地回答,旋即像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不佳,忙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声音也温和了不少,“我吃不下!一听说哥哥回来,就赶了过来。”   他的声音很大,让走在前面的宋墨和顾玉不禁回过头来。   宋墨就道:“那你等会和顾玉一起吃点儿。”   宋翰笑着点头。   窦昭却发现宋翰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她不动声色地帮顾玉和宋翰张罗了早膳,回到内室换衣服。   宋墨不失时机地跟了进来,却一眼就看见了窦昭雪白圆润的肩膀和线条优美的锁骨……   他想起那晚自己在上面留下来的梅红色烙印……顿时口干舌燥,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淡然地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窦昭心里有事,并没有注意到宋墨的异样,她去了屏风后面,一面窸窸窣窣地换着衣服,一面把日盛银楼的掌柜张之琪拉着父亲入股的事告诉了宋墨。   是谁说过,犹抱琵琶半掩面的女子是最动人的?   宋墨站在屏风外面,听着那衣裳摩擦的声音,脑海里全是那一夜他看到的旖旎景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鼻尖冒出一滴汗来,无声地落在了衣襟上。宋墨悚然,这才勉强收住心猿意马,静下心来听窦昭说话,可就算是这样,他的思绪还有些打结,半晌才道:“你是想让我趁机把岳父留在张之琪那里的东西都要回来吗?”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   窦昭嗔怪着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玫瑰色的妆花褙子映衬得她人比花娇。   “我是让你帮我查查张之琪的底细——一个小小的商贾,和谁做生意不好,竟然敢把主意打到詹事府少詹、行人司司正的身上,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如果宋墨能因此发现辽王的影子,那就更好了。   想到自己已经在内室呆了一些时候,久留下去,别人还以为是窦昭把他留在了屋里,对刚刚入门的窦昭不利,宋墨笑着应喏,回了厅堂。   顾玉和宋翰正一左一右地坐在桌前用早膳。   宋墨想着窦昭的话,越想越觉得窦昭的话有道理——这个日盛银楼只怕不简单,所图的也绝不是区区一间银楼。岳父一向淡泊,和这种野心勃勃的人搅在一起只会被拖累,趁机把岳父留在张之琪那里的东西拿回来也好。   毕竟关系到自己的岳父,其他的人去办这件事不太好。   待顾玉和宋翰用过早膳,宋墨让宋翰早点回去读书,却把顾玉叫进了书房。   宋翰凝视着书房紧闭的槅扇,好一会才捏着拳头出了厅堂。   窦昭吩咐素心:“你安排个人,想办法和二爷屋里的人说上话。”   素心应声而去。   汪清淮夫妻前来拜访。   宋墨接待了汪清淮,窦昭接待了汪少夫人。   小两口一个在花厅,一个在正院的宴息室,把英国公府走水的前前后后又说了一遍。   汪清淮义愤填膺,要和宋墨一起去见东平伯,请东平伯尽快缉拿盗贼。汪少夫人则两眼泪汪汪地抓着窦昭的手,不停地说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些盗贼也太猖獗了!还好你没有什么事。遇难成祥,必有后福!”   汪氏夫妻还没有走,陆湛夫妇奉了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之命前来探望。   宋墨和窦昭只好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张续明夫妻连袂而来……没到中午,宋墨和窦昭的嗓子眼已经开始冒烟了,而东平伯也终于出了宫。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失望      宋墨果断地把家里的这些应酬都交给了窦昭,自己则拉着顾玉去了东平伯府。   东平伯中等身材,皮肤白皙,多年来声色犬马的生活让他的目光显得有些浊浑。   突然间接手五城兵马司,并限期他一个月内结案,他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从宫里出来,他直接回了家,和幕僚商量了半天,也没有个好办法,他正烦躁着,小厮送了宋墨的拜帖进来,他不由得苦笑,把拜帖递给了幕僚:“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幕僚略一沉思,道:“定国公被处死,蒋夫人病逝,可英国公却拿世子丝毫没有办法,这样的人,东翁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见肯定是要见的……不过您刚刚接手五城兵马司,还不了解案情……皇上不是把太宗皇帝的佩剑赐给了他,让他追查英国公府走水之事吗?说起来,他也有查案之责……不如等明天一起去了五城兵马司,问清楚了案情,大家再一起想个办法,最好是把刚上任的顺天府尹黄大人也请到五城兵马司……”   东平伯连连点头,带着给他出主意的这个幕僚去了花厅。   宋墨和顾玉以子侄辈的身份给东平伯行了礼。   东平伯笑呵呵地请他们坐下,关切地问起英国公府走水的事。   宋墨只好又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他的话音刚落,东平伯立刻气愤地道:“这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也太骄纵了些,要是他们接到了报案就立马赶过去,怎么会有贼人闯进去?也不怪皇上雷霆震怒,这件事绝不能姑息迁就,否则京都的勋贵之家都成了菜园子门了,想进就进,还有何安全可言?这件事一定要查,而且还要一查到底,谁敢包容怠慢,等同盗贼处置!”话虽然说得声色俱厉,却很空洞。   这样的官僚,宋墨见得多了,再联系到东平伯平日的为人行事,他哪里还看不出这是东平伯在敷衍他。   “伯爷说的有道理。”宋墨语气谦和地道,“只是这人海茫茫的,从发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四个时辰,就算是此时全城戒严,只怕也难以找到那几个盗贼的行踪。”   你知道就好!   东平伯点头,却见宋墨话锋一转,道:“不过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倒不错。他已经带人去盘查东城所有的三教九流,让他们指认……”   东平伯还有些茫然,东平伯的幕僚却已经听出了宋墨的话中之意,忙轻轻地咳了一声,笑道:“这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不知道如何称呼?没想到他还挺有主意的。京都地面上出了这样大的事,那些什么卖艺的杂耍的是要整治整治了,也许那些盗贼就藏在他们之中也说不定!”   东平伯此时才醒悟过来。   皇上发了火,总得给个交待才是。   有了京都的这些三教九流,也就有了背黑锅的人!   “对,对,对!”他连声道,“不仅东城,就是其他四城也应该整治整治才是。”他忙叫了贴身的随从进来:“去,把五城兵马司的东城指挥使叫来!”   随从应声而去。   东平伯半是试探,半是商量地对宋墨笑道:“世子觉得从什么地方开始搜好呢?”   顾玉听着就要开口,却被宋墨瞪了一眼,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宋墨这才道:“伯爷奉了皇上之命掌管五城兵马司,自然是伯爷拿主意。”   东平伯一听就笑了起来,觉得宋墨这孩子识大体,有大局观,难怪能让人把他当子侄般的对待了。   “那就从东城搜查起吧!”东平伯笑道,“那个东城指挥使不是已经撸着袖子开始干了吗?我们也不要画蛇添足了,就以他为主……”   正说着,东城指挥使走了进来。   看见宋墨,他非常的惊讶,但很快就朝着宋墨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如果不是宋墨,新上任的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怎么会把自己叫到家里来?   这举荐之恩,他领了。   东城指挥使想着,恭敬地给东平伯行了个礼。   宋墨却带着顾玉起身告辞:“……还要去见见黄大人。”   东平伯笑着将宋墨和顾玉送到了花厅的门口。   作为长辈,他已经给两人很高的礼遇了。   顾玉却很不满意,上了马车嘴就嘟了起来:“那东平伯除了吃喝玩乐,巴结皇上,还能干什么?你怎么把这件事交给了他啊?这贼的影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就想着怎么找替罪羊了,他这是抓贼的样子吗?你交给他,还不如交给我呢!”   “顾玉,”宋墨打断了他的话,“捉贼本是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事,我们若是越俎代庖,让旁人诟语不说,还可能引起那人的反感,不配合我们行事,我们出面又有什么用?还不卖个人情给他们,以后有什么事也好说话。”又道,“京都的几个城门到现在也没有戒严,你觉得我们还能抓得到那几个盗贼吗?”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冷,“我们等会儿从顺天府出来,再去趟五军都督府,那群盗贼既然是从沧州过来,沧州那边,也得给我个交待不是?!”   尽管如此,顾玉还是觉得意难平:“……要让那些人知道我们的厉害才是!”   如果大舅还在,自己恐怕也会有这种想法吧?   宋墨眼底闪过一丝伤痛,知道自己若不是给顾玉找点事做,他只怕不会安生。   “顾玉,”宋墨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顾玉一听,立刻精神百倍,忙道:“天赐哥,你要我做什么?是不是去趟沧州府?”   宋墨失笑,半晌才正色地道:“是我的私事,其他人我又不太放心……”他朝着顾玉招手,示意顾玉附耳过来:“安陆侯不是给我父亲做了桩大媒吗?你看能不能让安陆侯家的什么人窝藏盗贼……”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顾玉很是兴奋,摩拳擦掌道,“我定要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正是这个意思。”宋墨笑着,感慨道,“顾玉长大了,知道有些事不能蛮干了!”   顾玉被夸得面红耳赤。   ※※※※※   那边窦明欢天喜地地从柳叶巷胡同赶回了济宁侯府,直奔魏廷瑜的书房而去。   魏廷瑜的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个小厮在那里擦着桌子。   她不禁皱眉,问道:“侯爷呢?”   小厮忙恭敬地道:“侯爷听说英国公府走了水,英国公和英国公世子爷恰巧都不在府里,火势一直烧到了内院,侯爷急得不得了,赶去了英国公府……”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窦明的脸色已黑得像锅底,她转身就离开了书房。   窦明新提携的一等丫鬟珠儿忙道:“夫人,英国公府和济宁侯府毕竟是姻亲,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去探望,夫人不如也过去看看四姑奶奶吧?还可以同侯爷一起回来!”   这个珠儿,原是她外祖母身边服侍的,珍珠,珍珠,每次叫珠儿的时候,她就觉得是在叫珍珠,特别喜欢这名字,又看珠儿机敏伶俐,特意把她要了过来。   窦明闻言脸色一沉,道:“我不去!要去他自己去好了,休想我去讨好窦昭!”委屈得都快要哭起来。   珠儿在心里暗暗叹气,不敢再多说什么,服侍着窦明梳洗更衣。   窦明左等右等,等到了快晚膳的时候,魏廷瑜才回来。   她心里泛着酸,语气就有些不悦:“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魏廷瑜一愣,道:“你不知道四小姐府里走水了?”   四小姐,四小姐!他现在已经和自己成了亲,按礼应该喊窦昭一声“姨姐”,就算因为从前的事不好意思,称一声“夫人”也说得过去,他倒好,偏偏要称什么“四小姐”,他还以为是他没有成亲之前啊?!   窦明心里更酸了。   “你能不能换个称呼?”她瞪大了眼睛,“别人还以为我姐姐尚待字闺中呢!”说着,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天魏廷瑜回头望向窦昭住处的眼神,有什么东西就翻江倒海般地涌上了心头,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姐姐还没有嫁人啊?所以一听说宋砚堂不在家,你就急急地跑了过去!怎么?和我姐姐说上话了没有?我姐姐有没向你哭诉她很害怕……”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饶是魏廷瑜脾气再好,这种莫名的指责也让他火冒三丈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根本没有见到你姐姐,不过是尽亲戚的义务,去问候一声。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人,怎么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他很是失望,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窦昭神采飞扬的样子。   今天去英国公府,魏廷瑜无意间看到送客出来的窦昭,那高挑的身材,飒爽的笑容,大方从容的举止,让他不由伫足,心情莫名就沉重起来,虽然自己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那个姓廖的幕僚也说宋砚堂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却再也无心在英国公府呆下去了。   混混沌沌地回到家里,得到的不是温言细语,也不是轻快欢畅,却是窦明不知所谓的指责,窦昭的爽朗就变得更加弥足珍贵了。   想到这些,他觉是特别没有意思,抬脚就朝外走去。   窦明慌了起来。   她上前就拦住了魏廷瑜:“你不许走!你要是走了,我,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鸡飞      魏廷瑜和窦明正值新婚燕尔,闻言不由得犹豫起来,而他的犹豫落在窦明的眼里,顿时觉得无限的委屈。   难怪母亲说这男人宠不得,自己全心全意地对他,把舅舅和舅母都得罪了,他不仅没有一句心疼人的话,还一不如意就冲着自己发脾气……自己这是为谁做嫁衣?!   念头一闪,窦明的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我这是为了谁?天天往舅舅家跑,听舅母的那些闲言碎语……我外祖父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可为了你这个外孙女婿,还得低头求人……你就是那养不熟的白眼狼……”   魏廷瑜愕然:“你说什么呢?你这些日子每天都往柳叶巷胡同跑,不是说是去看你母亲的吗?怎么就扯到我头上来了?”   因为这个被岳父送回了娘家的岳母,自己没有少受姐姐的白眼,连带着他也有点怨气。   你说你一个扶正的填房,不好好相夫教子,整出那么多的事干什么?   姐夫不讨景国公夫人的喜欢,姐姐这个做媳妇的日子就更加艰难,如今能站稳脚跟,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现在却因为自己的岳母被人抓住了把柄,不时被妯娌姻亲们讥讽两句。如果岳母还在静安寺胡同还好说,可她偏偏却住进了柳叶巷胡同,以至于姐姐说话底气不足,常常只能装聋作哑或是强颜欢笑地听着,怎不让姐姐恼火?!   “岳父什么时候把你母亲接回去啊?”魏廷瑜有些不悦地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岳父和你母亲不能总这样各过各的吧?你还是想办法劝劝你母亲,给岳父认个错,自己回静安寺胡同算了。何必这样僵峙着,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什么你母亲、你母亲?我母亲难道不是你的岳母?!”窦明一听,气得心角一抽一抽地痛,“是不是你姐姐又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就看不得我们过得好?这世上有她这样做姑姐的吗?”   “你说话就说话,把我姐姐扯进来做什么?”魏廷瑜额角青筋直冒,想到前几天母亲躲在屋里悄悄地哭,说些什么“别人娘家的兄弟媳妇,就算是落魄,也想着法子给出了嫁的姑奶奶脸上贴金,只有我们家,吃了她的喝了她的,还要给她气受”的话,他心里的火就噌噌地往上直冒,“我姐姐怎么了?我姐姐待你难道还不好?有什么好东西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用,一定要送一半过来。虽然贵为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每隔几天就会回娘家亲自服侍母亲洗头洗澡……她是出了嫁的姑奶奶,你可是娶进门的儿媳妇,她在干这些事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这话一说,就扯到了孝道上去了。窦明若是示弱,这顶不孝的帽子她就戴定了。   她不由冷笑:“是我不服侍婆婆,还是你姐姐挑三拣四地有意刁难我?!一会儿说我手太重,抓断了婆婆的头发,一会儿又说我放多了澡豆,弄得屋子里全是水……我是新进门的儿媳妇,不会这些,她难道不能教教我?却偏偏只当着婆婆的面数落我如何笨手笨脚,难道这也怪我?!魏廷瑜,你说话要讲良心!”   在魏廷瑜的心里,窦明是个甜姐儿,他从来都不知道窦明如此的牙尖嘴利。   两人吵了起来。   自有机敏的小丫鬟给报到了田氏那里。   田氏气得直跺脚,直嚷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哭着要去寻老济宁侯。   旁边服侍的丫鬟婆子吓得去找魏廷瑜,魏廷瑜正和窦明吵得不可开交,丫鬟婆子都不敢上前,只好又去请魏廷珍。   十二月初六是景国公夫人的生辰,几个儿媳妇为了讨好她,正凑在她跟前商量着过寿的事。魏廷珍自然不敢走开,但心中却暗暗焦急。张家二太太是个典型的石家人,特别会来事儿,见魏廷珍进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看,悄悄给自己的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就知道济宁侯府来人来找过魏廷珍。她趁着魏廷珍去给景国公夫人拿器皿账册的时候掩了嘴笑:“大嫂这一去,没有半个时辰回不来,我们不如打几局叶子牌混混时间?”   景国公夫人眼里哪儿容得下沙子,明明知道这是二儿媳给大儿媳上眼药,可二儿媳也不是那只知道咋呼的人,一眼瞪过去,立刻有婆子上前禀了景国公夫人,说有济宁侯府的人来找大太太。   景国公夫人那个气呀!   张家的大儿媳,那可是主持景国公府中馈的人,是张家的宗妇,却事事都要顾着娘家!那张家算什么?这岂不是养了只吃里扒外的硕鼠?   景国公夫人把魏廷珍捧给她的账册原封不动地全甩在了魏廷珍的脸上,打得她懵懵懂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却明镜似的,知道不是二妯娌就是三妯娌又在婆婆面前给她上眼药了。   她心里恨得滴血,脸上却不敢流露半分,低眉顺目地听任婆婆训斥。   景国公夫人骂累了,气也出够了,心里更是失望,挥手让魏廷珍退了下去,留了三儿媳妇在身边说贴己话。   魏廷珍只能暂且把这笔账记下。   二太太身边服侍的不免劝二太太:“您这又是何必?这景国公府迟早是世子夫人的。”   “难道我现在讨好她,她就会对我另眼相待不成?”二太太不以为然地吹了吹被凤仙花汁染成桔色的指甲,“我最终还是要靠娘家,她高不高兴,与我何干?”   二太太身边服侍的一想,也是这个理儿,遂不再劝二太太,和二太太商量起景国公夫人的生辰,怎么让长兴侯府给二太太长脸的事来。   魏廷珍知道婆婆一时半会儿的不会见她,跟丈夫说了一声,不声不响地回了济宁侯府。   田氏气得躺在了床上,魏廷瑜正在床边侍疾。   魏廷珍一见就火大,厉声问魏廷瑜:“窦明呢?”   魏廷瑜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道:“我没让她进来!”   魏廷珍恨不得打他一巴掌,吩咐丫鬟:“去,把夫人叫进来!”   丫鬟应声而去,很快就领了窦明进来。   窦明疾步上前一把就抱住了魏廷珍。   魏廷珍猝不及防,有片刻的呆滞。   窦明已趴在魏廷珍的肩头哭了起来:“姐姐,这件事您可得为我做主啊!我这些天来每日往舅舅家跑,就是为了求外祖父给侯爷谋个差事,我外祖父求了这个求那个,舅舅又是送礼又是请吃饭,好不容易才帮侯爷谋了个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的差事,我高高兴兴地回来给侯爷报喜,谁知道侯爷却不在屋里。等到晚膳时分侯爷才回来,我不过问了他一句去了哪里,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连带着把我娘家的母亲都骂了……姐姐,您也是做姑奶奶的人,您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弟弟是什么性子,她还不知道?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就责骂窦明?定是那窦明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惹得弟弟不高兴,弟弟这才口不择言的。这个窦明,真真可恨!竟然欺负她弟弟老实,不会说话,倒打一耙!可这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可从来没听弟弟说起。   想到这里,魏廷珍不由错愕地望向了魏廷瑜。   刚才吵架的时候,窦明可没有说什么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的事?可当着姐姐的面,她却断章取义,说是自己的不是。   她到底要干什么?   魏廷瑜不虞道:“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她去!”   窦明忙道:“我外祖父求了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孔林孔岱山帮助,给侯爷谋了个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的差事!”她眉宇间闪过一丝得意。   魏廷珍哑然。   倒是田氏,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明姐儿,你说什么?你外祖父家给佩瑾谋了个副指挥使的差事?这可是真的?”言语间有着掩饰不住的惊喜。   “这么大的事,媳妇怎么会骗您老人家?”窦明上前扶了田氏,“公文我已经拿到了手里,明儿个侯爷就可以去上任了。”说着,高声喊着“珠儿”:“把侯爷的任命书拿进来!”   珠儿立刻捧了个锦盒进来。   魏廷珍一看就知道窦明早有预谋,可事已至此,就算窦明在和她玩心眼,为了弟弟的前程,她也只能忍下了。魏廷珍坐到了母亲身边,和田氏一起看着魏廷瑜的任命书。   “真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田氏有些哽咽。   儿子的前程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没想到被媳妇解决了,当初和窦家联姻,真是做对了!   田氏望着窦明,不由暗暗点头。   窦明心里更得意了,柔声对婆婆道:“你可不知道,这任命书按理应由侯爷亲自去吏部领取的,可吏部的人一听说是窦家的女婿,立马就给我们办了。等侯爷上了任,可得记得去谢谢人家,也和吏部的人照个面,以后有什么事,吏部那边也能说得上话。”   田氏不住地点头,对魏廷瑜道:“这件事你可别忘了。”   这样就得了个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的差事,魏廷瑜还有些不敢相信,茫然地应了声“是”,朝魏廷珍望去。   魏廷珍点了点头。   魏廷瑜这才相信是真的。   他不禁长吁了口气,就听见窦明娇笑道:“我小舅母一直想为她的外甥庞寄修谋个差事,本来都已经说好了,因为我求了过去,外祖母就让我大舅先把侯爷的事办了。为这件事,我小舅母有些不高兴,明天侯爷和我去趟柳叶巷胡同吧,怎么也要给我外祖母磕个头才是。”   “应该的,应该的!”田氏笑盈盈地道。   魏廷瑜也觉得应该。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口浊气堵在胸口,既让他没办法对王家的人感恩戴德,也没有办法高兴起来。   魏廷珍没有说话。      第二百八十六章 重逢      送走了魏廷珍,魏廷瑜跟着窦明,闷闷不乐地回了济宁侯府的上院。   窦明径直回了内室。   魏廷瑜却在厅堂里伫立良久,转身去了书房。   窦明更衣出来,没有看见魏廷瑜,不由奇道:“侯爷呢?”   屋里服侍的个个战战兢兢,不敢吱声,珠儿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上前,向窦明禀了魏廷瑜的去向。   窦明脸色铁青,“啪”地一声把手边的茶盅挥到了地上。   一时间,内室死一般的沉寂。   窦明指尖发抖地吩咐珠儿:“让婆子们摆膳!”   珠儿不敢怠慢,急急应是,和婆子一起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摆了晚膳。   窦明慢吞吞地吃着饭,直到戌初才放碗。   但魏廷瑜依旧没有出现。   珠儿乖巧地道:“侯爷在书房用的晚膳。”   窦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目光锐利得如刀锋:“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儿做?济宁侯府的浆洗房正缺人手!”   珠儿脸色发白,唯唯诺诺再不敢说话。   窦明只觉得更加气闷,草草洗漱一番,上床歇了。   有小丫鬟去关了门扇。   窦明又是一通脾气:“这么早就锁门关窗,我要你们这些值夜的做什么?”   小丫鬟被骂得莫明其妙,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珠儿这下子总算是看明白了。   原来夫人是在等侯爷回来,可又死要面子的不愿意承认。   她忙吩咐小丫鬟去重新开了门扇,又搬了被褥在内室值夜,窦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珠儿不敢睡觉,一直睁着眼睛等着魏廷瑜回房。   可魏廷瑜始终没有回房。   窦明像烙煎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珠儿却不敢让窦明发现自己还没有睡着,直挺挺地不敢动弹,连吸呼都不敢大声。   主仆两个就这样看着天色渐渐发白。   帐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珠儿松了口气。   以为窦明终于支撑不住睡着了。   帐子里却传来了嘤嘤的低泣声,期间还夹杂着窦明的诅咒:“你有本事就别来找我要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的任命书……”   ※※※※※   离济宁侯府半个京都城距离的英国公府颐志堂,窦昭也醒了。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宋墨酣睡的面孔。   肌肤莹莹如美玉,乌黑的头发柔顺地落在大红色并蒂莲的绸枕上,说不出来的温和雅致。   这么个清风晨露般的美少年,在床第间却有着和其相貌截然不同的热情和奔放。   想到这里,窦昭脸上火辣辣地热,昨天晚上那极致的绚丽仿佛又在四肢百骸中游走,让她的身子有些发软,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被宋墨搂在怀里,四肢相缠,以至于半边身子都麻了。   她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耳边却响起宋墨清越的声音:“醒了?”   “嗯!”窦昭应着,捏了捏麻木的右肩膀。   “怎么了?”宋墨侧过身,关心地问。   “身子麻了!”   “哪里麻了?”宋墨道,“我来帮你揉一揉。”   窦昭实在难受,翻了个身,背对着宋墨,露出了右边的肩膀。   丝被滑落,露出她吹弹可破的雪肌和线条优美的脊背。   冷空气骤然间窜了进来。   窦昭不由打了个寒颤,忙将被子拉到了下巴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好像还赤裸着身子……昨天的记忆越发的清晰起来。   宋墨进入她身体时的肿胀……含着她耳垂时的酥麻……低语时的温柔缱绻……都化作热气打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的脸又热了几分,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宋墨在她露出雪肤时片刻的怔愣,更没有注意到宋墨越来越深的眸子,她只感觉到了宋墨的手很温柔,手指灵活有力,不轻不重地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舒服得差点叫出声来,更让几乎一夜未眠的窦昭有了浓浓的睡意。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宋墨的手却从肩膀落到了她水蜜桃般的酥胸上……   窦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别!”她有些艰难地想推开他的手,“我有些累……”他却趁机从她的背后把她重新紧紧地搂在怀里。   窦昭心里有些忐忑。   昨天晚上,连续极致的欢愉让她的身体有些干涸,还没有餍足的宋墨却如高明的琴师,轻弹慢捻,让她的身体再次温润起来……感觉被他掌握,情绪被他控制,那种虽生犹死、如死还生的极致,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偏偏她又能从他偶尔没有控制住的力道中感觉到他的生涩,因而不忍心去责备他的恣意妄为……而且这才是他们成亲后第二次同床共枕……现在想想,她都觉得有些后怕。   宋墨显然不这么想。   他喜欢窦昭欢悦时的迷离眼神,喜欢她激情时的紧紧缠绕,喜欢她极致时的悦耳低吟……   宋墨忍不住咬住了窦昭圆润的耳垂:“寿姑,你想我了没有?”他的手沿着她山峦般起伏的玲珑曲线一路而下,“我很想你……值房的床又窄又硬,被褥总有股晒都晒不去的霉味……我喜欢你身上的香味,淡淡的,像茉莉,又像玉簪……还有……”他的声音低下去,手指灵巧地找到了那颗藏在她花蕊里的红豆,时而重时而轻地搓捻着,“山峦叠翠般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知道这条山径的尽头是什么……”   “轰”地一声,窦昭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难怪他每次总是征伐不止。   “宋砚堂,你快住嘴!”她觉得此刻自己肯定像蒸熟的虾子,全身都是红的。   宋墨看着她又羞又窘的样子,只觉得心情欢畅,在她的耳边低声地笑:“寿姑,你不知道,我每次碰到你那里的时候,你就会全身都打着颤……就是那里,也不例外……”   这是那个雍容矜贵的宋墨吗?   这是那个冷漠孤傲的宋墨吗?   有谁会把这种事说出来?   “你,你……”窦昭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宋墨吻她肩膀。   轻柔得像羽毛。   身子却猛地从她后面冲进了进来。   窦昭惊呼着,睁大了眼睛。   宋墨轻轻地喘息,贴着她的耳朵低语:“你看,你也在想我……”   窦昭脸红得像辣椒,掩耳盗铃般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宋墨欢畅的轻笑。   内室的动静让素心等人羞红了脸,纷纷退到了庑廊下。   直到日上三竿,内室才安静下来。   窦昭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宋墨却像只吃饱了的狮子,精神抖擞。   “寿姑,”他抚着窦昭鬓角汗淋淋的头发,“我等会儿要去大兴的田庄,你和我一块儿去吧!”他言辞间充满了依依不舍,也不顾窦昭满身都是汗,俯身亲吻她的面颊。   大兴的田庄,是指皇上御赐给他的田庄。因为那里原来是皇家田庄,等闲人不敢靠近,宋墨便把一部分死士养在那里。   “我不去。”窦昭只想睡觉,“我要喝水。”   宋墨忙去给她倒了杯水,半扶着窦昭喝了水,接着诱惑她:“去大兴田庄的路上有家叫‘半间’的面馆,里面做的什锦面特别好吃,很多人都慕名而去。你陪我去大兴的田庄,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到半间面馆吃面去……要不,去醉仙楼吃山珍或是海味也可以啊!要不,我们去翠珍阁吃斋菜好了……你在家里也没什么事,不如跟着我出去走走……我再过两天又要进宫当值了……”   窦昭心中有暖意涓涓流过。   从来没有人,这样的依恋她。   她眼底闪过几分踌躇。   宋墨是察颜观色的高手,他深深浅浅地吻着她的长眉、眼睑:“寿姑,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家里没有长辈,我怕我管不住自己……”他说着,握了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探。   窦昭吓了一大跳,脸色涨得通红,手也握成了拳。   还好宋墨没有勉强,见她不愿意,就放开了她的手:“我们不如到外面走走。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了,到时候天寒地冻,万物萧条,去哪里都冷飕飕,一不小心就受了凉,也没什么好景致可以看,还不如呆在家里……”   窦昭不怕冷,她怕宋墨管不往自己。虽然她怀疑这是宋墨的推托之词,可想到今天早上的荒唐,她也只能宁可信其有。   “我起来换件衣裳。”窦昭只好爬了起来。   “我帮你。”宋墨兴致高昂,开了紫檀木的高柜问:“你要穿哪件衣裳?”   他就这么喜欢自己跟在他身边?   窦昭有些茫然。   上一世魏廷瑜可不怎么喜欢别人跟着,说那样太婆婆妈妈……   窦昭梳洗打扮了一番,由宋墨扶着,上了马车。   随行的丫鬟婆子被遣到了另一辆车上。   一路上,宋墨都和窦昭说着话:“……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到了结案的限期肯定会随便找个人顶黑锅,这官场上的事也就这样的。可私底下大家都知道英国公府吃了暗亏,我们要是就这样不闻不问地就轻易放过了,那些惯会欺软怕硬的所谓江湖人士只会觉得英国公府好欺负,有个什么事就会寻上门来。正好徐青在沧州卫任百户,我准备让陆鸣带帮人过去,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也免得他们以为英国公府是个软柿子,想捏就捏。”   “那你这次过去是挑选死士的?”窦昭的身子还软软的,她靠在马车厢里的大迎枕上,斜睇着和宋墨说着话,大大的杏眼,睫毛轻扬,说不出来妩媚的动人。   宋墨握了窦昭的手,一边捏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趁着那些盗贼还没有走远,想办法抓几个回来……”两人说着话,到了大兴的田庄。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外宿      窦昭来过一次,觉得大兴的田庄还算得上整齐,匆匆看了一眼,就被大兴田庄上的管事妈妈恭敬地请进了上院的正房,宋墨则去了书房。   她见正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吩咐了素心一声,在内室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醒来,只觉得通体舒畅,身子虽然还有些绵软,但精神大好。   窦昭抬头就看见了宋墨,他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凑着窗外的光线看着什么,炕桌上满是各种纸笺。   窦昭这才发现天色已暗,内室只有她和宋墨。   只是没等她开口,六识比常人要敏锐很多的宋墨已经回过头来,笑着问她:“肚子饿不饿?你还是出门的时候喝了半碗粥。我看你睡得熟,就没有喊你。”说着,高声吩咐外面的仆妇:“把灶上炖的鸡汤端进来!”   她熟悉高傲清冷的宋墨,熟悉杀伐果断甚至是冷酷无情的宋墨,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宋墨……温柔体贴,明快爽朗……宋墨还有多少种她未曾见识过的面貌呢?   窦昭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宋墨却趿着鞋走了过来:“怎么了?”   他知道自己早上有点荒唐,可那感觉实在太美好,他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放纵的理由,此时却不由地担心起窦昭的身体来。   她的花径都有些红肿……   念头闪过,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心中却荡气回肠,身子也有些不受控制地炙热起来。   他忙把这些绮念抛到了脑后。   坐在床沿,却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窦昭的额头。   就算是再世为人,自己也比宋墨大一岁。可宋墨却总把自己当小孩子似的,不是捏捏手,就是摸摸脸,像在安抚小动物似的,让窦昭有些啼笑皆非,却也有点享受这种偶尔被宠爱的感觉。   但她想到每次自己只要略微流露出愉悦的神情,宋墨就会像只高傲的波斯猫,傲娇又得意地翘着尾巴不说,还要趁胜追击,非要让自己溃不成军地向他求饶……她决定不告诉他。   “你在干什么?”窦昭的眼角眉梢含着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盈盈笑意,拥被坐了起来,“怎么也不点灯?”   “怕吵醒了你。”宋墨又抚了抚她的面颊,这才帮她掖了掖被子,“找了张幅舆图,看看那些盗贼都会往哪些地方跑!”说话间,甘露端了鸡汤进来。   宋墨接在了手里:“我来喂你喝。”   又不是生病了不能动弹。   窦昭忙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宋墨没有勉强,帮她在身后垫了个大迎枕。   鸡汤炖得醇厚香浓,一口下肚,全身都暖洋洋的。   “鸡汤味道不错。”窦昭舀了一调羹喂给宋墨,“你也尝尝!”   宋墨低头望着甜白瓷的调羹,表情微顿。   窦昭顿时尴尬起来。   很多豪门大户都讲究分食,宋家也不例外。   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舀了一调羹汤给宋墨喝?   想到这些,窦昭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一想到宋墨前世的遭遇,心里就微微地觉得痛。有个什么好的东西,总想着留给宋墨,觉得前世他吃过的苦太多……   可这一世,宋墨还没有遇到那些糟心的事,自己也应该改改这个习惯了。   窦昭正准备把手缩回去,宋墨却低头喝了鸡汤。   “味道真得还挺好。”他笑着问一旁服侍的甘露,“是谁做的?赏她两个上等的封红。”   甘露是未出阁的小姑娘,见宋墨和窦昭这样的亲热,虽然高兴,但还是有点羞赧,红着脸道:“是田庄里被称做石三嫂的一个妇人。”她说着,曲膝行礼,“奴婢这就传世子爷的话,给她打赏两个上等的封红。”   宋墨点头,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神色却很愉快,转头对窦昭道:“再给我喝两口。”   “哦!”窦昭把碗递给了宋墨。   “不用,”宋墨道,“你用调羹舀两口给我尝尝就行。”   他说得一本正经,窦昭不疑有他,喂了他两口,这才发现情况不对劲。他要喝鸡汤,再舀一碗就是了,何必要喝她的?她也不过小小的一碗,几调羹下去,就会见底。   窦昭正想把碗给他,谁知道宋墨却道:“这味道真的还不错!”然后喊着仆妇,“再盛一碗进来。”   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小气起来?一碗鸡汤都想得这么多?   窦昭不禁检讨自己,她又是个爽朗的性格,很快把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抛在了脑后。   两人喝了汤,丫鬟们进来摆晚膳。   宋墨就道:“我们今天晚上就歇在田庄吧?外院不过是找人修缮走了水的院子,那是陶器重的事;内院不过是些柴米油盐,你一日不发对牌难道他们就会饿死不成?”   窦昭有些哭笑不得,很想说,世子爷,我要是今天晚上在这里歇了,英国公府就有两天没有发对牌了!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她是怕天高皇帝远,孤男寡女的,这家伙又乱来……   只是还没有等她说什么,宋墨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扑哧一声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纵情声色可是有违养生之道的。我也不过是偶尔为之,难道还能总这样不成?你身子骨软绵绵的,我也有心无力……”说着,还朝着她眨了眨眼睛。   窦昭的心就硬生生地漏跳了一拍。   她不由暗暗地鄙视了自己一番。   自己真是被宋墨给闹昏了头!   怎么没有想到“养生”的事?否则也可以拿来当做借口拦一拦宋墨。   她想到每次欢爱隔的时间都不长,对他所谓的“有心无力”不免就有些怀疑,又想着也许是因为宋墨初尝这滋味,用他的话来说,有些放纵自己……一时间倒有些进退两难。   “好了,刚才是逗你玩的。”一直注意着窦昭表情的宋墨神色微正,道,“实际上我还有事没有做完——我们还是明天回去吧!”   自己真的被宋墨闹糊涂!   宋墨如果办正事的时间还胡闹,前世他尽管是个奸臣,也不可能单靠从龙之功就能十几年皇恩不衰。   窦昭点头。   宋墨微微地笑,笑容如月色,干净而明亮。   窦昭再次觉得自己多心了。   两人不言不语地用过了晚膳,宋墨去了书房,把陆鸣叫来,关上门下了几盘围棋,看着时候不早,回了内室。   窦昭已经重新收拾过内室,炕几上新添了个花觚,插着几枝菊花,屋里子立刻有了温馨的感觉。   成了亲果然就不一样了。   宋墨笑得心满意足,由窦昭服侍着梳洗了一番,两人上床歇了。   窦昭问他事情办得怎样了。   “该交待的已经交待下去了。”宋墨道,“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纰漏。”   既然要动用田庄的人,肯定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窦昭自然不会细问。   宋墨却抱怨:“我们还是背靠着背睡好了,这样面对面地侧卧,有冷风灌进被子里来。”   这才几月,就有冷风灌进被子……   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他们刚刚成亲,是需要一段时间磨合的。   窦昭依言翻了个身。   青涩的宋墨,肩背并不很厚实,却紧实温暖,又不乱动,靠着的感觉很不错。   窦昭闭上眼睛,很快就有了睡意。   身后的宋墨却翻了个身。   窦昭便落在宋墨的怀里。   “哪有两口子背靠着背睡的?!”他小声嘀咕着,把窦昭搂在了怀里,“这样感觉好多了。”然后在她身上蹭了蹭,好像找到了个舒适的姿势,安静下来。   窦昭又好气又好笑。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宋墨的手却悄悄滑进了她的衣襟……   “宋砚堂!”窦昭嗔道,握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想阻止他。   自己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宋墨。   “寿姑,你那里好大,又香又软,我一只手都握不过来……我好喜欢……”他在她耳边低语。   这是人说的话吗?   窦昭的脸火辣辣的热。   然后感觉到了宋墨身体的变化。   她顿时有僵硬。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激情过后,她现在的身体还有点痛。   “我知道你身子骨还没有好,”宋墨轻轻地吻着她的耳垂,“我就抱着你就想……你别乱动……”   他有多灼热,这一世,恐怕只有她知道。   她真的不敢乱动。   宋墨也的确没有其他更进一步的举动。   窦昭的身体慢慢地松驰下来。   宋墨感觉到了她的柔软,心中大悦。   他的确没有再动窦昭的心情,可身体它自有主张啊!   若是窦昭一直僵硬得像块石头,他又怎么舍得……   她不是说,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彼此觉得舒服吗?   他也希望他们在一起,是高兴的,开怀的。   宋墨亲吻着窦昭的耳垂、脖子、肩膀,甚至把她手举到了自己的嘴边,亲了亲她的指尖……   那种被宠爱、被珍惜的感觉,让窦昭彻底地放松下来。   等到宋墨再在她喜欢的地方恣意而为的时候,窦昭已没有太多的抗拒。当然,这与宋墨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也有很大的关系。   宋墨狡黠地笑。   慢慢来,他们还有几十年的好光景……   宋墨想着,鼻间萦绕着窦昭身上的芬芳,指掌间感觉着她肌肤的细腻与柔软,他的心情也渐渐放松,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窦昭发现自己和宋墨就像两把调羹,紧紧地挨在一起。   宋墨的手依旧固执地握着她胸前的丰盈。   窦昭不由失笑。   虽然中途有些插曲,但宋墨的确没有动她。   他遵守了对她的诺言。   这才是她最重视的。   窦昭心情大好。   她高声喊着宋墨:“起床了!我们要回英国公府了!”   巳正时分,两辆马车从大兴田庄飞驶而出。      第二百八十八章 心思      此时的纪咏,正在何煜家做客。   何煜的妻子陈氏已经怀孕七个月,挺着个大肚子指挥着丫鬟端茶倒水。   纪咏起身朝着陈氏揖了揖,道了声“弟妹辛苦了”,十分的客气。   陈氏抿了嘴笑,一双妙目不时地打量着纪咏,目光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纪咏从小被人看到大,不以为意,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卑不亢,大方有礼,一派世家子弟的光风霁月。   陈氏不由暗暗点头。   何煜呵呵地笑。   陈氏领着丫鬟退了下去。   纪咏立刻原形毕露,摊在太师椅上,一张脸阴得像要下雨似的:“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何煜反问,叉了块雪梨给他吃,“天天被关在家里读书,只好把你叫到家里来说说话——我闷都快要闷死了!”   纪咏心里正烦着,说起话来也就特别尖锐:“你快要闷死了关我什么事?我这两天正忙着呢!”   “你有什么好忙的?”何煜不以为然地道,“那本破书不是快要编完了吗?余老头不会要你把它抄一遍吧?”他说着,面露错愕,“难道他真的要你把书誊一遍不成?我曾听他夸过你的字写得好……”   余励和何文道是同年。   纪咏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你慢慢在这里胡思乱想吧……”   何煜拦了纪咏:“别介,别介!我找你真有事。”   纪咏冷冷地望着何煜。   何煜忙拉了纪咏:“你跟我来!”朝外走去。   纪咏略一犹豫,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厅堂,拐过一道花墙,进了一座小小的庭院。   庭院一角植了两株银杏树,树下用青石垒成个花台,放着几盆颜色各异的正值花期的茶花。   纪咏一愣。   何煜已道:“这是我打算送给余大人的,你们家不是善养茶花吗?你帮我看看,这几盆花的品相如何?”   纪咏瞥了何煜一眼,道:“难道何大人想让你拜在余大人门下不成?”   何煜窘然地笑了笑,道:“什么也瞒不过你——听说余大人喜欢种茶花……”   纪咏点了点头,仔细地打量着几盆茶花。   都是一般的品种,但胜在株叶秀丽,花朵娇艳,让人赏心悦目。   “怎么样?”何煜见纪咏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笑道,“这茶花不错吧?是我的姨妹,也就是陈泽西最小的胞妹所植,她性情温柔,相貌出众,精通音律,而且还擅长养茶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咏心中已暗生警惕,感觉好像有人在窥视自己似的。他猛地回头,顺着感觉望过去,看见不远处窗棂半开的厢房。   纪吟的目光蓦地变得十分犀利。   厢房里隐约传出一阵骚动。   纪咏蹙着眉,望着何煜的目光也冷了下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煜见纪咏已有所察觉,索性把话给挑明了:“见明,咱们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舅兄陈泽西素来欣赏你的才学,见你没有成家,想做个冰人……”   “所以什么茶花、拜师全是借口?”纪咏打断了何煜的话,咄咄逼人地质问道,“你把我叫过来,就是给陈家人相看的啰?!”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底寒光闪烁。   何煜不由得心头一跳,本能地感觉到纪咏对这件事不仅十分排斥,而且非常愤怒。   或许是因为猝不及防地被人相看,主动权被女方掌握,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   何煜念头闪过,笑道:“什么相看不相看的?单凭见明兄的人品学识,哪户有女儿待字闺中的人家不把你当上宾款待?不过是我仗着和你交情不同一般,既然舅兄说起了,就想着能喝你一杯媒人酒罢了……”   只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咏已拂袖而去。   何煜不由懊恼,埋怨陈氏道:“我早跟你说过,纪见明为人十分高傲,你们要相看,不如请了他来相看小姨妹,反正到时候总会见面,现在好了,弄巧成拙……”   陈氏闻言却踌躇道:“才学固然重要,这脾气更重要……不知道多少才高八斗的最后都坏在这脾气上。我们主动相看他虽然让他颜面有损,可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拂袖而去,脾气也太坏了些。”说到这里,她望了眼身旁一个明眸皓齿的豆蔻少女,“我看,这桩婚事不如就此作罢……”   那少女却不依地喊了声“姐姐”,满脸的酡红。   陈氏不禁叹了口气,道:“那我去跟伯母说一声。”   少女点头,不胜娇羞。   纪咏却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想做他的妻子,可以,先把他那幅挂在纪家祖宅大门口的对联对上了再说。   他直奔猫儿胡同。   窦世横正好在家。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对于这个年轻博学的外侄儿,窦世横素来十分的喜欢,“听说《文华大训》快编完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纪咏却答非所问地道:“姑父,您和新任的顺天府尹黄祈熟吗?”   在他的印象里,窦家祖上是在都察院御史位上起的家,之后窦世棋等人都曾在都察院任职,窦家在都察院应该有着深厚的人脉。   窦世横奇道:“你有什么事要找顺天府?”   “也没什么!”纪咏道,“就是问问。”   “他有个族弟和我们是同年,关系还不错,”窦世横道,“大事不敢说,小事肯定会帮忙。”   纪咏就道:“那劳烦姑父您给我写张帖子吧!”   “你要干什么?”窦世横读圣人书,觉得为人要不愧于天地,若是有理,何必要找什么熟人、疏通什么关系?只管去击鼓鸣冤。凡是要这样写帖子的,都是在道义上站不住脚的,而纪咏又是他看好的小辈,他绝不能让纪咏坏了名声,因而问得格外的仔细。   纪咏没有办法,只好道:“我想问问寿姑那事儿顺天府有没有什么进展。”   窦世横释怀,去给纪咏写帖子。   进来给他们送水果的纪氏听着却吓了一大跳,借口送纪咏出门的时候反复地叮嘱纪咏:“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若是闹得人尽皆知,亲戚之间都不好意思见面了。你从小和寿姑一起长大,她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你就像她哥哥似的,要维护她才是,可不能为难她!”   纪咏冷笑:“宋墨已经娶了寿姑,若是因此而怀疑寿姑,寿姑还不如和他和离大归好了!你们窦家要是嫌弃她吃闲饭,我既然像她哥哥似的,我养着她就是了。”   “你……”纪氏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纪咏却敷衍似地说了句“姑姑,您就放心好了,我不会乱来的”,然后跳上了马车,直奔顺天府而去。   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纪咏的马车和顾玉的马车错身而过。   顾玉直奔英国公府而去。   没等马车停稳,他就跳了下来,问殷勤地上前服侍的门子:“天赐哥可在家?”   “在,在,在!”门子谄媚地笑道,“这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刚刚回来,您老现在过去,世子爷和夫人应该正好梳洗完。”   顾玉一愣,道:“世子爷和夫人去了哪里?”   “不知道。”门子躬着身子领着顾玉进了侧门,“带着丫鬟小厮,应该是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卯正来当的值,那时候世子爷和夫人就已经出门了。”   顾玉无心听门子啰嗦,点了点头,进了颐志堂。   窦昭正准备换衣服,已经梳洗一番的宋墨走了进来。窦昭提醒宋墨:“我正要更衣。”   宋墨“嗯”了一声,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   窦昭没有办法,只好拿着衣裳躲进了床尾的屏风后面。   宋墨却跟了过去,道:“陈先生他们什么时候过来?我这几天恐怕要去趟沧州,你身边没有人护卫,我真是不放心。”   他斜倚着床柱,神色有些凝重。   脱了一半衣裳的窦昭看见宋墨进来手不由得一顿,可听了他的话,看了他的表情又心里生出几分愧意来。   自己行事说话一向磊落爽利,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扭捏起来?看见宋墨进来就以为他是想和自己厮混。   他们已经是有肌肤之亲的夫妻了,他这样不拘小节也是常理,就像自己以后也要服侍他更衣沐浴一般。   尽管如此,可让窦昭当着男子的面更衣,她还是有些不自在。   窦昭背过身去,悄悄地吸了口气,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约好是十月头,若是世子这边急等着用人,我让段公义等人先来就是了。只是他们来了之后住在哪里,如何跟颐志堂的护卫一起轮值,却要世子拿个主意……”   微暗的光线中,窦昭的身子玲珑有致,白雪般无暇,让宋墨喉头一紧,忙别过脸去,那如美玉雕琢的身姿却仿佛烙印般,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田,让他回味不已。   说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回音的窦昭回头,却看见宋墨望着屏风外面,脸色微微有些可疑的泛红。   “世子!”窦昭试着喊他。   “哦!”宋墨回过神来,道,“你还是喊我的乳名吧!”说完,又觉得这样的要求有些不太妥当——做妻子的,有谁会喊丈夫的乳名?“我不也喊你寿姑?”他忙补充道,“世子、世子的,让我觉得好不习惯。”   窦昭失笑,想起从前的事,她朝他眨着眼睛,嬉笑道:“要不,还是唤你梅公子好了?”   这种俏皮有别于她平日里的飒爽和妩媚,让宋墨的心痒痒的,他不禁上前搂了窦昭的腰,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应了声“好”。      第二百八十九章 敷衍      宋墨的声音如和煦的春风,如飞扬的柳絮,轻盈地落在她的心尖上,莫名地触动着她的心绪。   “好啊!”她仰望着他清亮的眼睛,促狭地喊着“梅公子!”   眉眼都如荡漾的春水般舒展开来。   宋墨脑海里突然浮现“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的诗句来。   “寿姑!”他抚着她的鬓角,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了她的眉心。   如同她是他掌心的宝,珍爱,又甜蜜。   窦昭微微一愣。   或许,在宋墨不停地索取之后,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吸引人的。而这个不带情欲的吻好像证明了他们之间除了两性间最亘古的吸引,还有一些其他的情感,让她心里升出一丝感动。   只是这感动还没能维持一刻钟,宋墨已沿着她的鼻梁一路吻下来,落在了她的红唇上,舌尖灵活地入侵,热情地挑逗,充满了咄咄逼人的欲望,让窦昭哭笑不得,却又目眩神迷,身体里涌动着迷离的灼热,踮起脚尖,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翩翩起舞……   “世子爷,夫人,”小丫鬟清脆却难掩稚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顾公子过来了,说有事要见世子爷。”   窦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推开他。   宋墨却紧紧地搂着她的腰肢,唇舌却更显激烈,还带着几分霸道。   窦昭只有无力地依在他的怀里。   直到时间在她脑海里已没有了概念,他才慢慢地放开她。   被他用力吻过的嘴唇沾着水光,特别的红润,仿佛一朵刚刚被雨露浇灌过的春花。   宋墨看着心动,意犹未尽地又低下头来吻了吻她的红唇。   “小心顾公子闯了进来。”窦昭娇嗔着横了一眼宋墨。   顾玉京都小霸王的外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上一世,他曾直闯宋墨内室,撞破宋墨和姬妾欢好,宋墨的姬妾为表清白自缢未果,宋墨却不以为意。这件事被传开之后,很多人都认为宋墨荒淫无耻、离经叛道。   宋墨听窦昭这么一说,仔细想想,这还真是顾玉干得出来的事。   他笑着又亲了亲她的面颊,这才转身去了书房。   窦昭望着他走出内室的背影,一转身,却看见镜台上的西洋镜里映着个穿着桃红色褙子的美人,眼角眉梢全是盈盈的笑意,一双眼睛闪亮得如同宝石,颊间一点绯红,给她平添一抹玫瑰的娇艳。   这镜中的女子,是自己吗?   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颜色?   是因为她现在和宋墨在一起吗?   窦昭不由走了过去,手指轻轻地划过纤毫毕露的镜子。   镜中的女子歪着头,目露困惑。   ※※※※※   宋墨微微地笑,如清风晓月般明朗。   顾玉狐疑地搔了搔头:“你一大早的,和嫂嫂出去干什么了?心情怎么这么好?”   “是吗?”宋墨反问,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我的脸色很好吗?”   从昨天到今天,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和窦昭厮混。   顾玉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气色真的很好!”看着他的目光十分认真。   宋墨想到昨天晚上窦昭情迷意乱中狠狠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那个伤口至今还留在身体上,他怕顾玉发现些什么,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你找我干什么?”   心里却想着窦昭。   在她发现自己肩头的伤口之后,那又懊恼又后悔的神色……再激情难耐的时候也只咬了唇低低地呻吟……那如湖色水光般潋滟的水眸,那些绮丽的记忆涌上他的心头……身体又仿佛被她紧致的花径包裹着……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热了起来。   宋墨忙敛了心绪,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神色又严肃了几分。   顾玉不解地望着宋墨:“天赐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早上出去受了风寒?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了。”宋墨冒汗,只好又咳了两声,再次提醒他:“你找我什么事?”   “哦!”顾玉对宋墨的话从来不怀疑,既然宋墨说没事,那肯定就没事,心头的那一点点怀疑也就如浮光掠影般飘过,很快被他抛到了脑后。   “天赐哥,你不是说让我帮嫂嫂把窦大人留在日盛楼的契书都拿回来吗?”他问宋墨,语气很是兴奋,“天赐哥,你猜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也不待宋墨说话,道,“日盛银楼的大掌柜张之琪原来是辽王的人!”   宋墨非常的意外。   顾玉已笑道:“我借着要追察英国公府走水进贼之事的由头去了日盛银楼,那张之琪开始还和我绕圈子,后来知道了我是谁,立刻就老实了。不仅把自己的底细交待了个一清二楚,还把辽王委托他来京都圈钱的事也都告诉了我。你跟嫂嫂说一声,让她放心地把银子放在日盛银楼好了,那张之琪扯的既然是辽王的虎皮,他敢吞谁的银子也不敢吞嫂嫂的银子,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他!”话说到最后,语气也变得很是蛮横。   也就是说,顾玉并没有把岳父留在日盛银楼的契书拿回来!   宋墨眉头微蹙,想到窦昭的担忧:“……如果只是想要找个靠山,找郭大人已足够了,何况要拉上父亲这个穷翰林?我怀疑这张之琪是冲着五伯父来的。你也知道,父亲这两年在管家的事上很多时候都和五伯父有分歧,我也觉得总是这样依靠五伯父不太好,若是能和五伯父少几分羁绊就少几分羁绊,否则,长期以往,父亲哪里还有立场反对五伯父的做法?”   他想子想,道:“顾玉,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你嫂嫂娘家两房的矛盾……”把窦家的一些事告诉了顾玉。   顾玉听得半天都合不拢嘴。   “原来窦家还分东窦和西窦。”他感慨道,“这可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没想到嫂嫂小的时候这么可怜,母亲硬生生地被人给逼死了,还要认贼作母……也难怪嫂嫂不愿意到京都来了。”   心里对窦昭那股莫名的敌意骤然间消失殆尽,反而升起淡淡的同情。   顾玉就像他的弟弟,宋墨自然希望顾玉能和窦昭好好地相处,顾玉为人虽然跋扈,但心地柔善,这也是他把窦昭的遭遇告诉顾玉的原因之一。   “既然是辽王的人,那就好办了。”宋墨笑道,“也不用跟他说什么,直接把留有我岳父印鉴的契书都拿回来,到时候我亲自去给辽王解释一番。”   顾玉听了奇道:“你要去辽东吗?你怎么走得开?”   宋墨笑道:“皇后娘娘前几天跟我说,想让我去趟辽东,给辽王送点东西。因我刚成亲,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了。”   顾玉蠢蠢欲动:“天赐哥,你什么时候去辽东?一定要跟我说一声,我到时候和你一起去趟辽东——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辽王了。听说他连着娶了三房姬妾,生了四个儿子,”他嘿嘿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好!”有顾玉跟着,陪着辽王,他不仅能去看看五舅,还可以和五舅单独说上几句话,“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顾玉点头。   宋墨叮嘱他:“你这两天就把日盛银楼的事办妥了,我也好给你嫂嫂一个交待。”   顾玉像个小孩子,听说这件事是窦昭要宋墨办的,又开始别扭起来,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和宋墨说起自己在书上看到的辽东风光来。   宋墨笑着摇头,待送走了顾玉,去给窦昭回音:“……放心吧,没事!”   猜测得到了证实,窦昭想笑都想不出来。   她喃喃地道:“既然是扯了辽王的虎皮,何必怕人知道?还要通过这种方式和太子的人沾上关系,难道他就不怕辽王知道了,怀疑他三心二意……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宋墨略一沉思,脸色微变。   窦昭趁机走开,给宋墨留下了一个思考的空间。   ※※※※※   而从顺天府出来的纪咏却气得手直发抖。   托两榜进士出身的福,又有窦世横的拜帖,黄祈尽管刚刚接手顺天府,还没有把事理顺,却还是在第一时间里见了纪咏。   知道纪咏是窦家的关系,来打听英国公府走水的事,黄祈直言不讳地道:“凭我们顺天府的人手,那些盗贼十之八九是没办法全部缉拿了,现在就看五城兵马司那边有没有什么动作。不过,不管以后怎样,看在你们同为士林的份上,我以后都会对英国公府胡同加强巡查,英国公府世子夫人有什么事递帖子到顺天府,也会尽快处置的,还请窦中直放心。待我这边清闲下来,我们再好好地小酌一番。”   言下之意,顺天府将唯五城兵马司马首是瞻,不再花精力调查英国公府走水的事了。   那五城兵马司是什么东西,京都官场谁不知道?指望着他们捉贼,还不如指望着他们别被贼吓跑了。   他当时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谁知道黄祈呵呵笑道:“可我们也不能不服气,谁叫那五城兵马司总有办法在皇上面前交差。”   就差一点捅破那层窗户纸,告诉纪咏这件事五城兵马司会想办法找人背黑锅的。   这些尸位素餐的东西!   纪咏想到黄祈和窦世横的交情,这才硬生生地将心头火压了下来,强笑着和黄祈寒暄了几句,起身告辞。      第二百九十章 拿乔      纪咏望着顺天府衙外面熙熙攘攘的行人,心头的火又冒了出来。   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宋墨是怎么想的?   就这样任凭这些人糊弄?   他想了想,去了英国公府。   宋墨听说纪咏来了,一句“说我不在家”打发了纪咏。   纪咏心想,你不在家正好。又求见窦昭,并对小厮道:“就说我是为了英国公府走水的事而来。”   骄傲的人都不屑说谎。   窦昭在花厅见了纪咏。   纪咏把自己去顺天府的事告诉了窦昭,并道:“那些贼人若是知道最终官衙不过是准备找人背黑锅,以后行事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说不定还会再打英国公府的主意,毕竟你有十万两银票陪嫁的事已传了出去,而且越传越玄。你现在不仅要缉拿那些盗贼,而且还要想办法转移视线,不能让旁人的眼睛总盯在你的陪嫁上,总有人会不顾生死地铤而走险,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窦昭很感激纪咏对自己的关心,把宋墨的主意有所保留地告诉了纪咏:“世子也是和你一样的说法,所以准备利用私人的关系捉贼,就算不能全捉回来,也要想办法抓一大半,让那些江湖上的人知道英国公府不是那么好惹的。”   纪咏闻言心下稍安,觉得宋墨还算没有糊涂到家。   他叮嘱窦昭:“若是有了消息,就给我报个信。顺天府那边,有了姑父的拜帖,我多多少少能说得上话。”   顺天府尹是文官,纪家世代官宦,纪咏又是两榜进士出身,于情于理顺天府尹黄祈都会给纪咏几分面子,纪咏这话说得十分真诚。   窦昭想着顺天府在这件事上恐怕只想着怎样息事宁人,心里打定了主意不让纪咏插手,但又想到纪咏这样的热心,不好泼他的冷水,于是向他再三道谢。   纪咏有些不悦,道:“你我是表兄妹,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这样谢来谢去的,太过见外了。你成亲之前直率爽利,怎么成亲之后却变成了个庸俗的妇人?莫非是宋砚堂对你管头管脚的?那你还不如留在真定。在真定,谁敢管你?”   宋墨没想到纪咏见不到自己就去见了窦昭,而他一向给予窦昭和自己同等的权利和尊严,家里的小厮自然不会拦着。可一想到纪家对窦昭曾经的觊觎,想到纪咏的肆无忌惮,宋墨就有些坐不住。   他思忖再三,决定伺机“回来”。   只有他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花厅门口听到这样一番话。   宋墨的脸色阴沉沉的,半晌才缓过神来,又在花厅外面转了一圈,觉得自己的脸色应该已经恢复如常,这才微笑着进了花厅。   “纪大人,为了英国公府走水的事,还劳烦你亲自走一趟,多谢,多谢!”他朝着纪咏揖手行礼,坐在了窦昭的身边。   纪咏挑了挑眉,道:“寿姑是我表妹,她被贼人打劫,受了惊吓,婆家的人不能护她周全,我这个娘家的人怎么着也要来问一问吧!”然后对窦昭道,“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你好生歇息吧,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纪表哥慢走!”纪咏和宋墨见面,虽然每次都是纪咏先挑衅的,宋墨大都尽量保持着沉默,可每次两人都免不了火光四溅的交锋,窦昭并不希望见到这样的场面,她亲自送纪咏到了垂花门,回来看见宋墨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她不由得苦笑,解释道:“纪表哥为了英国公府走水的事,特意去了趟顺天府,结果顺天府尹黄大人根本没准备捉拿那些盗贼,而是准备和五城兵马司同流合污,找人顶罪……”   宋墨笑着拍了拍窦昭的手,道:“我知道纪大人是个面冷心热、心高气傲之人,这件事又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所以才会对着我句句带刺。你不要担心我会和他吵起来,我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是在想你刚才说的,日盛银楼拉拢郭颜的事……”他又把万皇后托他去辽东探望辽王的事告诉了窦昭,“……原本我以为只是件小事,正好还可以顺便探望五舅舅,现在看来,只怕要从长计议了!”   窦昭最怕是什么?   是宋墨像上一世一样,被辽王当枪使,最后落得遗臭万年,不得善终。   闻言她的汗毛就竖了起来,纪咏和宋墨的矛盾相比这下就好比小孩子之间无关痛痒的打闹了。   “能不能不去?”窦昭问宋墨,“你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应该不能随意出京吧?”但万皇后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的,这一点,两世为人的窦昭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而且前一世她处在贵族圈里的最底层,大家有什么事根本不用顾忌避讳她,她比现在知道的更多,“万一皇后娘娘一定要你去,你不好拒绝,能不能向皇上讨个旨意?”好歹在太子面前有个说辞。   宋墨点头,笑道:“太子那边,我也会打个招呼——不管怎么说,太子和辽王总是两兄弟,我既然去探望辽王,问问太子有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要带给辽王,也是常理。”   这样更好。   窦昭松了口气。   宋墨迟疑道:“你是否见过辽王?”   上一世见过。   窦昭在心里嘀咕着,道:“没有见过。”   宋墨显得有些困惑:“那你为什么对辽王很防备?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或是家里的长辈说了些什么?”   “那倒没有。”窦昭脑子飞快地转着,道,“你不说皇上的身体不好,有时候连人都不认得了吗?我就想,万一皇上要是春秋有限,英国公府又是勋贵中的头一位,只要不偏不倚的,就算是不能得新皇的喜欢,也不至于因为涉及宫闱之事被牵连……谁当了皇上都不可能拿做为纯臣的英国公府开刀吧?”   上一世,强悍如辽王这样的君主登基,最终也不过是杀鸡给猴看,处置了几家对他出言不逊的勋贵。   宋墨思忖着点头,道:“我看过几天我们就去给太子和太子妃请个安吧?”又道,“原来准备你回娘家住了对月之后再去的,如今看来却怕到时候有些迟了。”   最好是在宋墨出发去辽东之前去拜见太子夫妇。   窦昭问起太子和太子妃的喜好来。   夫妻两人坐在内室的大炕上商量着拜见太子夫妇时的礼品。   ※※※※※   窦明却是又急又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直落。   “他真狠心!”她朝着珠儿抱怨着,“我不把任命书送过去,他就不来拿。难道真的不在乎这个五城兵马司的东城副指挥使不成?他可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帮他谋了这个差事……他真是一点也不懂得珍惜!”   珠儿只好宽慰窦明:“夫妻本是一体,夫人又何必和侯爷讲究这些?侯爷是男子,您昨天当着太夫人的面数落侯爷的不是,侯爷被驳了面子,这才会和夫人赌气的。老太太常说,柔能克刚。夫人不如亲自把这任命书送去,给侯爷一个台阶下。”   珠儿口中的老太太,是指王映雪的母亲王许氏。   窦明却很犹豫:“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向他认输了?以后我在侯爷面前还有什么颜面?”   可若是不把任命书送过去,魏廷瑜犯起混来,真的不去任职,那该怎么办?   难道就让他顶着个侯爷的名头在家里玩?那和那些京都的闲帮有什么区别?这侯爷手里没有权,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她走出去又怎么见人?   窦明思来想去,等到了申初,眼看着就要到下衙的时辰了,魏廷瑜还是没有来找她,她心里不安。又有小丫鬟进来禀告,说延安侯府的汪四爷过来,侯爷准备和汪四爷去外面吃饭,窦明这才真正地慌张起来,只好去了魏廷瑜的书房,心里却明白,自己这一场算是彻底地输了,以后想找回场子,会很困难!   魏廷瑜并不像窦明以为的那样是在拿乔,而是想到既然窦明拿了这个职位要挟他,他就不想去做这个什么副指挥使,索性约了汪清海一起出去喝酒。   所以当窦明主动把任命书送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至少窦明知道自己不对,主动给自己认错了。   汪清海见了更是大声地道着“恭喜”,并打趣道:“难怪约了我去喝酒,原来是有喜事。不过,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个时候才告诉我。”见天色不早了,忙催着他快去五城兵马司备报,还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我岳父刚刚任了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我和东城指挥使郝大勇也有数面之缘,也算得上是熟人了。”   魏廷瑜闻言大喜,奇道:“怎么你岳父去了五城兵马司?”   他正担心自己去晚了惹得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不高兴。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汪清海错愕,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了魏廷瑜。   魏廷瑜脑海里不由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窦明不这么多事,自己通过汪清海说不定也能谋个东城副指挥使的差事……   他拉着汪清海就去了五城兵马司衙门,连句“多谢”都没有跟窦明说。   窦明望着魏廷瑜雀跃的背影,怅然若失。   赶到五城兵马司衙门的魏廷瑜却没有见到兼任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的东平伯,吏目告诉他:“伯爷去了英国公府,您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魏廷瑜忙将自己的任命书拿了出来。   吏目一看,忙笑道:“原来是济宁侯爷,我们没有得到信,想必伯爷也不知道侯爷会来我们五城兵马司,我这就派人去给伯爷说一声,侯爷要不要在这里喝杯茶,等等伯爷?”   魏廷瑜正要应喏,汪清海却拉了拉魏廷瑜的衣襟,笑道:“那就麻烦这位大人了。不过,快到了下衙的时辰,怕是伯爷不会回衙门了,我们还是明天一早再来!还请这位大人代为我们通禀一声。”说着,塞了两个封红过去。   吏目笑呵呵地应了,亲自将魏廷瑜和汪清海送出了衙门。      第二百九十一章 狗跳      站在五城兵马司衙门的台阶上,魏廷瑜担心道:“这样好吗?若是你岳父回了衙怎么办?按道理,我应该一早就到衙门来备报的……”   他更担心的是:自己去五城兵马司任职的事五城兵马司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但当着汪清海的面,他却不好意思说。   万一事情有变,他有什么脸面面对汪清海?   魏廷瑜心里暗暗责怪窦明办事不靠谱!   汪清海却道:“你傻啊你!你没听到那吏目说,我岳父是去了英国公府吗?英国公府出了那样的事,正是求着五城兵马司办事的时候,我岳父这个时候去英国公府,宋老大肯定会留我岳父吃饭的。你和宋老大可是连襟,正好可以去打秋风,借着宋老大的名头和我岳父搭上话——我岳父以后可是你的上峰,有他一句话,你在五城兵马司的提职擢升指日可待,这么好的门路你怎么都不知道用?”   魏廷瑜笑道:“我不是还有你吗!”   “我能和宋老大一样吗?”汪清海忍不住朝着他翻了个白眼,“我不过是延安侯府的次子,功业无成,还得靠着哥哥吃饭;宋老大却是英国公府袭了职的世子,备受皇上宠爱,在金吾卫任指挥使,正三品的武官,正一品的世子衔;我说话的分量和他说话的分量能相提并论吗?”   魏廷瑜想想也有道理,道:“那我们一起去吧?有你在,我胆子也大些。”   大约是觉得自己和宋墨太熟,宋墨不足为惧,东平伯却是五位掌印都督之一,是股肱之臣,心里有些犯悚。   汪清海想想也都不是外人,遂笑着应了,和魏廷瑜一起去了英国公府。   宋墨不在家,和东平伯去了醉仙楼。   两人又赶往醉仙楼。   东平伯正和宋墨说着话,听说女婿带了个人来见他,他心中不悦了。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就算是要为谁搭桥牵线办事,也等他回家了再说,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将人带到了醉仙楼?何况还有宋墨在场。   他刚想喝斥小厮几句,只见宋墨笑道:“令婿是延安侯府的四爷大河吧?我和延安侯府的世子大海私交甚密,说起来也都不是外人,不如请令婿进来喝两盅。”邀请着汪清海。   这样的场合,女婿能进来见识一番也好。   东平伯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让小厮请了汪清海进来。   没想到跟着汪清海进来的还有魏廷瑜。   京都的勋贵圈子只有这么大,就算是不熟,至少也见过、听说过。   东平伯呵呵笑了起来,对宋墨道:“果然都不是外人!”又指了身边的太师椅,示意魏廷瑜坐下说话,“今天你姐夫请客,你可不要跟他节省,上好的竹叶青,我们不醉不归。”   魏廷瑜望着宋墨年轻俊雅的面庞,不由讪讪然地笑,喊了声“世子”,坐在了东平伯的身边。倒是汪清海,恭敬地给岳父和宋墨行了个礼。   小厮重新摆了碗筷。   魏廷瑜把自己到东城兵马司任职的事告诉了东平伯。   东平伯愕然,望向宋墨。   宋墨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在魏廷瑜那样对待窦昭之后,他无意再帮魏廷瑜。   “原来济宁侯任了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怎么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透露?”他寡淡地道,“早知道这样,就应该设宴给济宁侯庆祝庆祝的!如今只有等哪天济宁侯有空闲的时候再说了。”话虽说得客气,语气却很冷漠,而且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东平伯暗暗惊讶。   看来他们连襟的关系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密切啊!   想到窦氏姐妹易嫁。   窦氏姐妹的关系肯定非常的紧张,魏廷瑜又懦弱无能,和宋墨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两连襟的关系又怎么好得起来?而且从中也可以看得出大窦氏对宋墨的影响。   东伯平觉得自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对魏廷瑜的态度渐渐收敛,没有了刚才的热情。   魏廷瑜却全然不知,他喃喃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告诉大家这职位是窦明通过王家帮他谋取的吧?   汪清海却能感觉到酒席上的气氛骤然一冷。   难道魏廷瑜去东城兵马司任职的事宋墨也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魏廷瑜怎么也不跟宋墨知会一声?   有宋墨帮衬,以宋墨的人脉,魏廷瑜以后的路会通畅得多!   他不由瞪了魏廷瑜一声,忙帮着宋墨续了杯茶,笑道:“说起来这件事十分突然,就是佩瑾也才是今天早上才知道……”靠老婆娘家吃饭总比让宋墨和自己的岳父误会好,汪清海把窦明出面为魏廷珍奔波的事告诉了宋墨和东平伯。   宋墨很是意外。   心里第一次对王家有了不满。   要不是王家仗势欺人地这样压着,窦昭又怎么会宁愿跟着在田庄的崔姨奶奶生活也不愿意到京都来呢!   他不动声色,淡淡地笑道:“没想到王家为了这个外孙女,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力,济宁侯爷真是好运气,切莫辜负了美人恩才是!”   魏廷瑜窘得满脸通红。   大窦氏和小窦氏可不是一个母亲,自然也就不是一个外家了。   东平伯粉饰太平地哈哈大笑。   汪清海这下子也听出了宋墨言语间的冷漠疏离。   他不禁在心里喊了声“糟糕”。   他们肯定弄巧成拙了!   不仅没能借宋墨之势为魏廷瑜铺路,反而暴露了宋墨对魏廷瑜的不满,以他对自己岳父的了解,就算东平伯以后不给魏廷瑜使绊子,也不会提擢魏廷瑜的……他顿时头痛欲裂,朝着魏廷瑜使了个“不要说话的”眼色,接下来的时间再也不敢插嘴,默默地给宋墨和东平伯端茶倒酒。   东平伯和宋墨谈话的内容就渐渐转移到了英国公府走水的事上。   “……皇上向来对英国公府恩宠有加,这次竟然把顺天府尹和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都换了,京都的百姓茶余饭后说起,谁不对英国公府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威武’!这可真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那些盗贼到英国公府来行窃,却没想到竟然成全了英国公府的名声,这恐怕是谁也始料不及的。”他笑道,“我和黄大人碰了个头,黄大人也把这件说给我听,我们还在一起笑了一场。”   自己若是不拿出几分手段来,这些人恐怕就准备拿几个不相干的人来糊弄自己了。   宋墨微微地笑,道:“两位大人倒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只是我听说那些盗贼很狡猾,早已逃得不知踪影,想必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想在皇上说的限期内缉拿到那些盗贼,恐怕都很困难。我想了想,也不让你们为难,由我们英国公府出重金悬赏,谁要是能查到其中一个盗贼的去处,赏银一千两;两个,赏银两千两,依次类推,上不封顶;谁若是能缉拿其中一个盗贼,生死不论,尸体赏银三千两,活捉赏银五千两;如果能缉拿三人以上,由英国公府做保,推荐到卫所任职。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不要说官府的人了,就是那些绿林之士,为了银子,为了正经的出身,恐怕都会主动围剿那些闯入英国公府的盗贼,甚至那些盗贼为了悬赏都可能会自相残杀……   东平伯倒吸了口冷气。   这到底是宋墨的主意?还是宋宜春的主意?   他不由仔细地打量宋墨。   月光般清冷皎洁的少年,嘴角微翘,淡漠中透着几分倨傲,若说他和那些出身显赫、备受长辈宠爱、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世家子弟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的相貌十分俊美,非一般人可比,但他做出来的事却和那些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没有什么两样,愤懑之下只知道拿金钱权势砸人!   这好像和他听到的有关英国公世子的传闻严重的不符。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宋墨呢?   他有点后悔自己来之前没有让人好好查查宋墨。   东平伯不由抚额,道:“令尊可知道悬赏的事?这可得不少银子,还要向皇上讨恩赏……”   宋墨笑道:“父亲不在家,英国公府交给了我,这点小事,还是不用惊动父亲了——这笔银子由我出;讨恩赏的事,也由我出面。只求父亲回到家里,看在新修的马棚和群房的份儿上不要生气就好!”他的语气有些唏嘘,一副如同做错了事,只想极力补救,求长辈不要追究的模样。   一旁的魏廷瑜却越听越觉得宋墨小题大做了。见东平伯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忍不住道:“世子,我看这样事你就别插手了!有东平伯,有黄大人,相信那些盗贼很快就会被缉拿归案了。你也别这样折腾了,太划不来了……”   宋墨根本就不想理他,径自对东平伯道:“中午黄大人和顺天府的同知、捕快过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黄大人当时听了也有些犹豫,倒是顺天府的同知和捕快,很感兴趣。黄大人觉得赏金太多,牵扯的人也很多,说要和您商量之后再给我个答复……”   东平伯不禁在心里问候黄大人的母亲。   你早知道了这件事,却不让人给我传个话,现在消息传了出去,你却让我做决定了!   我要是同意了,到时候京都出了乱子谁负责?我要是不同意,岂不是要断了下属们的财路?今后谁还会一心一意地帮我办事!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急急地道:“皇上召见我和黄大人的时候就说了,这件事以顺天府为主,五城兵马司为辅,我自然是以黄大人马首是瞻……”      第二百九十二章 轩然      魏廷瑜听得眉头直皱。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由着宋墨说怎样就怎样呢?   朝廷威严何在?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颜面又何在?   他不禁道:“这件事由英国公府拿出重金悬赏,有些不太好吧?毕竟抓贼缉凶都是衙门的事,你这么一来,弄得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像是给你办事似的……”   东平伯大恨。   有些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他恼怒地瞥了魏廷瑜一眼,冷冷地道:“我和世子爷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地方!”说完,继续对宋墨道:“悬赏的事,只怕还要和黄大人好好商量商量,拿出章程出来——那些盗贼我们又不认识,若是有人杀良冒功,我们如何分辨?若是有人欺瞒诱骗,我们又如何辨别?可别到时候放跑了盗贼,冤枉了好人,世子爷一片好心,却落得个亲者痛仇者快的下场。偏偏这抓贼的事又不能耽搁,”他沉吟道,“要不我们明天一早在顺天府碰个头?世子手里还拿着皇上御赐的太宗皇帝的佩剑,总不能只眼睁睁地看着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忙活吧?”说着,呵呵干笑了几声。   反正风声已经放出去了,至于东平伯和黄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自己去伤脑筋好了。   宋墨笑着应了。   魏廷瑜一张脸却涨得通红,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汪清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沉默地陪着他坐在一旁,在东平伯或是宋墨酒盅喝浅了的时候执壶斟酒,相比之下,魏廷瑜不仅显得呆滞,而且还容易让人想起他侯爷的身份,觉得他有些拿乔。   好在东平伯此时心思重重,没有功夫理会他,让他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机会再出糗。   宋墨和东平伯酒过三巡,彼此之间都知道悬赏的事不确定下来,再谈下去已没有什么必要,开始说些京都的风花雪月,相比刚才的“天真无邪”,宋墨表现得大方得体,俗而不靡,雅而曲和,就是寻常的积年老宦也难比肩。   东平伯不由得暗暗称奇,心里隐隐有些明白宋墨的用意。   他不由感概。   没想到宋宜春那么软懦的人却能养出这样一个厉害的儿子,看样子英国公府最多十年,又要一枝独秀了。   念头闪过,他就更奇怪宋宜春和宋墨之间的矛盾了。   如果他有个像宋墨这样的儿子,就算是儿子偷了自己的妾室,也要想办法保他前程光明,怎么能拖儿子的后腿呢?   不过,这毕竟是宋宜春的家事。   东平伯轻轻摇头,把这念头抛到了脑后,和宋墨嘻嘻哈哈地说起闲话来,直到打了二更鼓才散去。   汪清海和魏廷瑜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地跟在东平伯的身后。   东平伯喊了汪清海:“你扶我回去!”   汪清海不敢怠慢,忙上前搀东平伯上了马车。   东平伯和宋墨告辞。   汪清海朝着魏廷瑜丢了个愧疚的眼色,对自己不能陪着他同出同进表示歉意。   魏廷瑜露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勉强地朝着汪清海点了点头,示意无妨,让他好好服侍东平伯。   汪清海松了口气,等东平伯和宋墨寒暄完毕,他也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地朝前驶去。   刚才还醉意朦胧的东平伯却猛地睁开了眼睛,无比清醒地吩咐马车夫:“快,拐过弯,停在醉仙楼的拐角。”   车夫不解,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照着东平伯的吩咐拐了个弯,把马车停在了醉仙楼的拐角。   东平伯撩开了车帘,汪清海就看见宋墨看也没看魏廷瑜一眼,径自上了马车,离开了醉仙楼大街。   东平伯闭上了眼睛,淡淡地嘱咐着女婿汪清海:“大河,你以后,还是少和济宁侯来往。他这个人,成不了大气候不说,恐怕还会拖累你。”   汪清海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他没有想到宋墨和魏廷瑜的关系现在这么僵,更没有想到岳父为了点拨他,特意转回来,让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他“嗯”了一声。   语气既困惑又迷茫,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东平伯也不催他,闭上眼睛,由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将他送回了东平伯府。   宋墨对今天的会面还是很满意的。   有了他这番做作,想必明天京都大街小巷都会谈论他的纨绔作派,也可以趁机温和一下他在人们心目中的杀气。而且还有个附加的收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过了今夜,京都人十之八九都会知道他和魏廷瑜不和了,以后济宁侯府有什么事,想必也不会牵扯到他的头上来了。   如同甩掉了一团烂泥似的,他顿时心情舒畅起来。   并再一次感谢西天诸位菩萨,当初魏廷瑜认下了窦明。   若是窦昭嫁给了他,自己恐怕这辈子都要心痛不已,不得安生了。   想到这些,刚刚梳洗完毕的宋墨看着莹莹灯光下酣睡得如一株芙蓉花的窦昭,忍不住扑到了她的身上,“寿姑,寿姑……”胡乱地亲着她,想要把她吵醒,想要她热情地回应他,嘻嘻哈哈地跟他胡闹,让他知道,她在他的怀里,她和他在一起很高兴……好像这样,他心里的感觉就会更踏实些,更宁静些似的。   窦昭被压得喘不过气,睡眼惺忪地醒过来。   “宋砚堂!你这是干什么呢?”   被子乱成了一团,衣襟四开,丰盈的酥胸一边被他含在嘴里,一边在他的指下变化成各种的形状,隐隐间还有些刺痛。   “你发什么疯呢?”窦昭哭笑不得。   当权时的东平伯她不认识,可赋闲在家的东平伯却是个固执的老头,她怕宋墨和东平伯谈崩了,一直焦急地等着宋墨回来,不曾想自己等得迷迷糊糊睡着了,宋墨才回来,一回来还这个样子……   宋墨放开了她,俯身上前,含吻住了她的耳垂。   “寿姑,寿姑……”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狠狠地吻着她的唇,比第一次同床还要激烈。   难道他和东平伯谈崩了?   呜咽着说不出话来的窦昭好不容易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喘息着刚问了他一句“怎么了”,嘴又被他堵住,酥胸也被他握在了手里。   窦昭只觉得全身发烫,脸颊犹烧得火辣,又心痛他在外面受了挫折,也就随他去了。   宋墨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她花蕊中的那颗珍珠,轻轻地捻了捻,就进入了窦昭的身子。   窦昭沉沉地闷“哼”了一声。   宋墨能感觉到她花径的干涩。   他停下来,咬着她的耳朵问她:“是不是还有点痛?”   痛倒没有,只是肿胀得厉害。   窦昭怎么好说得出口。   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宋墨浅浅地在她的身体里抽动。   不过几下,她的身体就有了湿意。   宋墨低声地笑,按着她的腿,直出直进,大力征伐。   窦昭暗窘。   她记得自己没有这么敏感的。   前世生育的痛苦早让她没有了绮梦。但碰到了宋墨,他往往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轻易就将她点燃。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花径已泥泞一片,好像在欢迎着他的到来……   窦昭不禁一阵哆嗦,也动了情。   她耳边响起宋墨掩饰不住欢喜的声音:“寿姑,你真好……”埋在她身体里的肿胀好像又大了一圈以的。   窦昭愕然。   宋墨已将她翻了个身,揽起她柔韧的腰肢,让她趴跪在床上,从她身后闯了进去。   身体好像被他贯穿,而且没有了温柔的拥抱、甜蜜的亲吻……这让她很不习惯。   “别,别这样!”慌乱中,手脚发软的窦昭抓住了床头的栏杆。   “不喜欢这样吗?”宋墨柔声道,缠绵的亲吻春风般落在了她光洁的脊背上。   窦昭战栗起来。   “不,不喜欢!”她被他撞得语不成句,嗑嗑巴巴地道。   “真不喜欢?”宋墨咬着她的耳朵笑,放任身体长驱直入,一直深入到了她的花房,“可我很喜欢!”   他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撞得花房渐渐松动。   “砚,砚堂!”窦昭全身颤抖着,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起来,“你,你别这样!”   这姿势让她有些吃不消。   “那我们换个姿势,”宋墨在她耳边吹着热气,“好不好?”   窦昭颤颤巍巍应着“嗯”了一声。   宋墨呵呵地笑。   身体却撞得更深。   窦昭吃痛,又恼怒他不守信用。   刚刚喊了声“砚堂”,藏在身体深处的潮水却随着他的动作涌了出来。   灵魂仿佛被抽空,飘浮到了半空中。   窦昭低低地尖叫。   “寿姑!”宋墨停了下来,静静地享受着她身体销魂的余韵。   窦昭软软地趴在了床上。   宋墨俯身,爱怜地吻着她的面颊。   窦昭闭着眼睛,满脸的酡红。   宋墨低声地笑,把柔若无骨般的窦昭抱坐在了自己的怀里,重新进入她的身体,扶着她的腰肢慢慢地动了起来。   身下更加肿胀的刺痛让窦昭回过神来。   胸前的丰盈跌宕起伏着在宋墨的眼前划出美丽的弧线……   “不行,不行!”窦昭羞得满脸通红,无力地推着他。   宋墨却含住了那一抹艳丽。   “不,不,不!”窦昭向后仰着,想避开宋墨,却让他再次深深地进入了她的花房。   窦昭咬着唇,进退两难。   宋墨把她抬得更高,落得更重。   她的身体一阵刺痛,也再次涌出一股暖流。   “砚堂!”窦昭失神地喊着宋墨的名字,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寿姑!”宋墨宠溺地把她抱在怀里,细细地把玩着她的身体。   窦昭脑袋像灌了浆糊似的,混混沌沌,身下的感觉却更加清晰。   这样频繁深入的欢爱,以自己的身体,应该很快就会怀孕吧!   在最后一点清明消失之前,窦昭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大波      激烈的欢好过后,窦昭被宋墨搂在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宋墨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窦昭玲珑的曲线,毫无睡意。   辽王到底要干什么?   辽东资源丰富,白山黑水,远离京都,兵多将广,自成一体。当初封藩,皇上也是考虑再三,才下的决定。   他若仅仅只是缺钱,大可将关外的几座煤矿占为己有;若是怕庙堂之争影响了他和皇上的父子关系,大可通过皇后娘娘常表孝心……   难道说真如窦昭所猜测的那样,皇上已病入膏肓,辽王怕太子继位之后对他不利,所以未雨绸缪?   或者,他另有打算?   想到所谓的“另有打算”,宋墨不由惊悚地坐了起来。   被子滑落,冷风灌进来,惹得沉睡中的窦昭一阵嘤咛。   宋墨忙帮窦昭盖上被子,又轻轻地拍了拍窦昭,见窦昭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他这才长吁了口气。   若是窦昭醒来多好,两人可以说说话。   他俯身吻了吻窦昭的鬓角,却换来窦昭一阵不满的嘟囔。   宋墨失笑,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披了件衣衫靠在床头发起呆来。   眼看着内室的光线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外面传来丫鬟们起床梳洗的响动。   已经习惯了每天卯正即醒的窦昭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静静地坐在身边的宋墨。   他的表情端肃,明亮的眸子在光线黯淡的帐内闪烁着星子般的光彩,让他的整张面孔都生动起来,却有种沉静的美。   窦昭安静地欣赏了半晌,这才翻了个身。   听到动静的宋墨低头,就看见了窦昭熠熠生辉的眼睛。   他不由笑道:“你醒了?要不要喝杯温水?”   “要!”窦昭享受这种被服侍的感觉。   还赤身裸体的宋墨笑着下床去给她倒了杯茶。   窦昭的目光由在他的腰际和下身睃了一眼,旋即又抿着嘴笑了起来。   “笑什么?”宋墨把水递给了窦昭,坐在床边看着她把水喝完,接过茶盅又放了回去。   “没什么。”窦昭重新躺下,笑望着他,问起昨天的事,“……和东平伯谈得怎样了?”   “挺好的。”宋墨笑道,“他把我当成了个不知世事的纨绔子弟,劝我不要意气行事,待他和黄大人商量之后,再决定是否由英国公府出重金悬赏。不过,为了防止他们互相推诿,我决定今天进宫一趟,向皇上讨几个卫所的恩封。”   他去见东平伯之前,曾和窦昭说过重金悬赏的事。   “东平伯的担心不无道理。”她道,“有些人为了吃饱一顿饭都有可能杀人,更何况除了赏金可得,还能被推荐入卫所吃皇粮。你的确不能大意。”   宋墨笑着点头,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窦昭素来相信宋墨的能力,不再多问,催着宋墨:“快穿件衣裳,也不怕着了凉。我要叫丫鬟进来服侍梳洗了。”   宋墨呵呵地笑,摸了摸她的头:“你多歇会吧!反正家里也没有长辈。我用过早膳就进宫。若是有人问起我的行踪,你照直说就是了。”   “我知道了。”窦昭的确不想起来,道,“就是把消息传播出去嘛!”   “真聪明!”宋墨和她说着些毫无意义却让他兴味盎然的闲话,“看来以后有什么事都得和你说一声,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两个一起商量,说不定也能顶个诸葛亮呢……”   絮叨了半晌,才更衣去用早膳。   窦昭躺在被子里笑,带着甜蜜的心情睡了个回笼觉。   东平伯和黄祈那边果然派出人来探问宋墨的行踪,知道宋墨进宫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在衙门里等。   到了下午,宫里传出消息,皇上恩准了宋墨三个五卫营的小旗的名额。   两人倒吸了口凉气,一个脸色铁青地吩咐小厮给东平伯下帖子,要请东平伯到东来顺饭庄吃饭;一个催着小厮给黄祈下帖子,要请黄祈到醉仙楼喝酒。   而此时的纪咏,却正坐在东来顺饭庄的雅间里,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吃饭。   那汉子姓荀,名仲,是京都最大的镖局“平安镖局”的东家,也是纪家在京都扶持起来的三教九流之一,平时负责帮着纪家打探些京都的消息。   纪咏中了进士之后,才能名正言顺地动用纪家在京都的这些关系。   听说纪咏要他帮着打听打劫英国公府的盗贼,荀仲不由得苦笑:“大人,如果有人知道那些盗贼的消息,早就上英国公府领赏去了,哪儿还轮得到我们去捡漏啊?”   纪咏一愣,道:“怎么一回事?”   “如今京都都已经传遍了,英国公府世子爷为了缉拿元凶,重金悬赏,寻求在逃的盗贼的消息,起价一千两白银,还有机会被推荐入伍。京都的侠武之人,不管是黑道的还是白道的,纷纷离京,或是怕被官府当成盗贼捉了去背黑锅,赶紧出京躲避风头;或是前往沧州打探些盗贼的行踪,想博个升官发财的机会;还有人放出风来,三千两白银买一具盗贼的尸首,只求一个能和英国公府世子爷说上话的机会……京都如今已经大乱,早先的规矩被破坏一空,没几个人还顾得上讲江湖道义了!”荀仲感慨地劝着纪咏,“大人,这个时候,谁趟进去谁就有可能倒霉。窦家虽然和我们家是姻亲,可事有轻重,窦家在京都经营数年,未必就没有几条路子,还望大人三思而行。”   他以为纪咏是受了窦家之托来打探那些盗贼的消息。   没想到宋墨这样能搅和,钱权二字,就把京都闹了个天翻地覆。   纪咏不由默然。   有镖局小伙计模样的少年跑了进来,匆匆给纪咏行了个礼,凑近荀仲就是一阵耳语。   荀仲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大人!”他肃然地望着纪咏,“刚刚从沧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沧州这两天已涌入了无数的武林高手,发生了几起杀人事件,沧州的官府和道上的兄弟都已经知道英国公府悬赏的事了,官府还没有反应,但沧州三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宿老已联名发出英雄帖,请了少林、武当等门派的高手来沧州助阵,要求武林同道不得到沧州械斗,以免发生流血或是死人事件,但也承诺,由他们负责查出那些盗贼的身份,到时候张贴在离城十里的观音寺大门上,谁缉拿到元凶算谁的,沧州所有的武林同道均不得参与。”   纪咏错愕,道:“沧州的武林人士能同意?这样一来,他们沧州的人可就失去了领取英国公府悬赏的资格了!”   荀仲看着那伙计。   伙计忙道:“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们沧州之前已经内斗了一番,三位宿老得胜,这才拿到了说话权。如今很多人都聚在观音寺,置疑三位宿老给出的盗贼消息是否真实……沧州那边,恐怕还有番腥风血雨。”说着,他像是想起了那些血腥的场面似的,缩了缩脖子。   纪咏却没有注意到这里,目光有些发直地喃喃道:“好一招‘祸水东引’!不怪他小小年纪就倍受恩宠……”他眼底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难怪周公瑾会说出‘既生瑜,何生亮’的话来!”   一股斗志渐渐地在他的眉宇间凝聚,让他的气势慢慢变得如刀锋般的锐利。   荀仲心中一震。   又有伙计来报:“东家,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都传出消息来,说皇上给了英国公世子三个近卫军小旗的恩赏。”   “什么?”荀仲失声惊呼,“此话当真?”   “真得不能再真了。”伙计哭丧着脸道,“六扇门的人一片哗然,全都找到了同知大人那里,追问若人是他们找到的,能不能领了英国公府的悬赏。同知大人现在急得满头是汗,偏偏不知道黄大人去了哪里,顺天府都乱了套了!”   “完了,完了!”荀仲失魂落魄地道,“东平伯刚刚上任,根本没办法约束五城兵马司的人……”说到这里,他猛地回过神来,朝着纪咏抱拳行礼,“大人,我们镖局常年游走于黑白两道,怕是免不了要被官府和道上的兄弟们逼着打探消息,我们也要避避风头……事不宜迟,我要回去安排安排,还请大人原谅。如果大人还需要小的做什么,只管让玉桥胡同口茶馆里一个叫小六子的伙计给我带个口讯就是了。我要赶紧回去了,迟了恐怕要生变。”   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纪咏挥了挥手。   荀仲恭敬地给纪咏行礼,带着两个小伙计匆匆回了镖局。   纪咏却若有所思,一个人去茶馆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听到消息的顾玉极其兴奋。   他立刻赶往颐志堂。   宋墨正和严朝卿等人说话。   他扬着盖了窦世英印章的契文就进了书房。   严朝卿等人俱是一愣。   顾玉已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嚷道:“天赐哥,你要收拾京都的那帮王八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他将契文交给了宋墨,“怎么样?我办得还不错吧?”像个要听表扬的小孩子,让严朝卿等人没办法生气。   宋墨也不负他所望,表扬了他几句,然后示意他坐下,和严朝卿等人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既然已经这么乱了,想必再乱点也不打紧——我设制一个限期吧!”他思忖道,“我记得皇上给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两个月的期限……就以两个月为限……如果两个月之内抓到了所有的盗贼,悬赏有效。如果两个月之后还有盗贼没有落网,赏赐减半。你们觉得如何?”      第二百九十四章 领赏      这可真是火上浇油啊!   就是严朝卿这样老谋深算的幕僚,也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更不要说别人了。只有看戏不怕台高的顾玉笑嘻嘻地问着宋墨:“天赐哥,那些人多半是冲着那三个近卫军小旗的名额来的吧?要是那三个近卫军小旗的名额没了,那些人恐怕也没有这么积极了。难道我们就这样放过那些盗贼不成?”   “两个月之后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就得给皇上一个交待了,”宋墨淡淡地道,“若是我们依旧重金悬赏,岂不是让黄大人和东平伯为难?”   “也是哦!”顾玉摸着脑袋笑道,“人家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说盗贼全部抓获了,我们还在那里悬赏,等于是在指责东平伯和黄大人杀良冒功一样。皇上知道了,他们俩就完蛋了。”说到这里,他睁大了眼睛,“天赐哥,那些赏金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白白地送给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让黄祈和周少川做好人吧?”   “他们敢来领赏,我就敢继续悬赏。”宋墨傲然地道,“我已经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他们若是不顺势而下,反而还想顺着竿子爬,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又道,“这样一来,黑白两道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们再演场戏,让人送具盗贼的尸首过来,我们依旧按悬赏付银子,到时候自会有人帮我继续追贼。敢打我们英国公府的主意,就要做好终身被追杀的准备。”他吩咐夏琏,“你把我这句话传出去。”   夏琏恭声应是。   而得到消息的黄祈和东平伯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宋砚堂虽然有些胡闹,可到底还是知道分寸的!”东平伯对黄祈感慨道,“我看悬赏的事,就由英国公府出面吧!皇上不也赏了英国公世子三个小旗的恩赐?”   言下之间是皇上都认同了宋墨的行为,他就不要固执己见了。   黄祈苦笑。   事已至此,他不赞同又能怎样?   “那就多派些人手在英国公府附近巡查吧!”黄祈道,“万一有人为了悬赏的事争执起来,我们也能帮衬英国公府一把。”   宋墨对此无所谓,吩咐廖碧峰:“那些给英国公府看门的衙役,每天管一顿中饭。”   廖碧峰恭声应是。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一阵欢呼。   不时有人送来盗贼的消息。   宋墨把这件事交给了严朝卿和夏琏,自己则每日在家里练字。   窦昭问他:“你不去宫里行吗?”   宋墨笑道:“我不是在帮着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追查盗贼的事吗?”   窦昭失笑。   宋墨拉了她的手:“你的事办完了?”   窦昭已正式主持了英国公府的中馈。   “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琐事,”窦昭笑道,“简单得很。”   宋墨微微地笑。   以窦昭的聪慧,这些事对她而言也许真的很容易。   他道:“又到了赏菊的时候,下午你若是有空,我陪着你去丰台的花市逛一逛吧?说不定能遇到你喜欢的菊花,到时候我们买回来,明年你的花圃里不就多了几个品种?”   名贵的菊花品种,哪是这么容易就能遇到的?但宋墨兴致勃勃,窦昭不忍扫了他的兴,心想就当自己陪着他出去散心的,笑着应了,两人轻车简从,去了丰台的花市。   那些花农惯和富贵人家打交道,虽然不认识宋墨和窦昭,但见两人一个穿着小牛皮朝靴,一个戴着莲子米大小的南珠耳坠,气度不凡,知道不是寻常的人,小心翼翼地应着,都拿了家里最好的菊花出来。   在窦昭看来却很平常,比不上她留在真定的花草,随意看了看,凑趣似的买了几盆。   宋墨知道这些都不如她的意,叫了花农到旁边询问:“这个时候移种花草,能活吗?”   “那要是看是什么花草了。”被宋墨询问的花农四十来岁,相貌忠厚老实,“如果是玉簪花、金鱼草,那就不打紧,它们本就是在秋天播种,春天开花。若是牵牛花、万寿菊就不行了,他们是春天播种,夏天开花……”   “哦!”宋墨不知道种花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又觉得这人说话行事很实在,托他帮着寻些奇异的花草,“我夫人很喜欢莳弄花草,到时候你送到英国公府就行了。”   花农又惊又喜,战战兢兢地连声应“是”。   宋墨和窦昭回了英国公府。   宋宜春的信使正在等宋墨。   听说宋墨回来了,立刻前往颐志堂求见。   宋墨抽出信,草草地看了一眼,见信里全是责备他的话,只在最后问了问现在的情况如何。他突然想到窦昭趁乱拿到对牌的事,心中一动,回了封信给宋宜春,说之前都怪自己眼孔太小,心里只装着个颐志堂,却忘了颐志堂是英国公府的一部分,现在听了父亲的教诲,自己痛定思痛,决定担负起英国公府世子的责任,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代父亲行使英国公的职责,并把自己已责成陶器重十五天之内把烧毁的房舍全部修缮完毕,暂时拿出了五万两银子赏悬闯入英国公府的盗贼,并得到了皇上的支持,从皇上手里拿到了三个近卫军小旗的恩赏等等,一一地告诉了宋宜春,并吩咐宋宜春的信使:“六百里加急,日夜兼程,立刻送到国公爷手中去。”   信使不敢怠慢,拿着信就启了程。   宋墨心里到底觉得愤愤不平,对窦昭道:“他不把我置于死地,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窦昭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臂,柔声道:“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你已经死过了一回了,难道还要再死一回,才算得上是‘孝顺’?那婆婆呢?婆婆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的心血,难道你都抛诸脑后置之不顾不成?”   宋墨失笑:“你放心,我既不是愚忠之人,也不是愚孝之人。正如你所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他现在休想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还一声不吭地任由他行事。”然后揽了窦昭的肩膀,“我们明天继续去丰台买花吧?虽然买不到什么稀罕的花草,去散散心也好。”   窦昭抿了嘴笑。   是不想呆在家里被这些琐事烦恼吧?   第二天用过午膳,宋墨陪着她又去了丰台。   有人向英国公府提供了盗贼的行踪,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联手,很快将人缉拿归案。经审讯,那人的确是闯入英国公府的盗贼之一,而且报信的竟然是那盗贼的同胞哥哥!   顺天府和五城兵成司的人一片哗然。   可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来那盗贼得知了英国公府的悬赏后,知道自己就算是这次逃过了英国公府的追杀,以后也会面临着江湖同道和官府的围剿,余生只能隐姓埋名,东躲西藏。   与其这样诚惶诚恐地活着,还不如让自己的胞兄领了这悬赏的赏金,好歹胞兄得了赏金,还能代他奉养父母。   他让胞兄割下自己的头颅去报案。   胞兄不忍,他又怕到时候死无对证,用胞兄的名义报了案,躲在了京都城北的一个小胡同里,等着官府来捉拿。   严朝卿知道后两眼发光,吩咐夏琏:“大张旗鼓地把那一千两赏银送过去——我们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夏琏应声而去。   京都黑白两道更加乱成了一片。   始作俑者却陪着妻子再次现出在了那位花农的院子里。   有人推开篱笆走了进去。   “请问是英国公府世子爷宋大人吗?”他笑望着宋墨。   称谓有些不伦不类,却透露了宋墨的底细。   来人显然对宋墨很熟悉。   宋墨却不认识对方。   他不动声色地将窦昭挡在了身后,打量着对方,淡淡地道:“我是宋砚堂。”   窦昭好奇地望着来人。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平常,衣裳朴素,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透着几分与年纪及相貌不相符的精明干练。   她不禁有片刻的困惑。   这个人,好面熟啊!   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而且好像还很重要似的,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窦昭皱了皱眉。   怎么会想不起来了呢?   被叮嘱保持距离跟在他们后面的朱义诚不动声色地慢慢地走了过来。   来人恭敬地给宋墨行礼,道:“在下陈嘉,字赞之。在锦衣卫任小旗,当年曾奉命去福建押送定国公回京……”   宋墨神色大变。   陈赞之却像没有看见似的:“我素来敬仰定国公品行高洁,行事耿直磊落,一直想查出来我们锦衣卫是受谁之命捉拿定国公,只可惜我位小职卑,没有什么进展。”说到这里,他露出几分苦愁来,“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真怕世子爷忘了当年的恩怨,明知道以这种方式和世子爷见面,世子爷肯定很不屑,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来了。只求世子爷能帮我一起调查定国公的死因,还定国公一个清白……”   宋墨心中警铃大作。   定国公已经去世三、四年了,他一直不敢调查大舅的死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若最终调查出这件事与皇上有关,难道他们还能和皇上去理论不成?   说不定打草惊蛇,反而让皇上觉得他心存怨恨,不仅有可能失去帝心,身陷囹圄,而且还会牵连到已经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打击的蒋家和被流放辽东的五舅舅。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大家都忘了这件事,等待新皇登基,等待他有足够的力量让新皇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却不是在此时,他自己不过是个刚刚涉足官场的新丁之时,去触动这件敏感的冤案。特别是在大舅去世后,倭寇猖獗却无人有能力阻止的时候。      第二百九十五章 陈嘉      这个叫陈嘉的到底想干什么?   宋墨首先想到了父亲宋宜春。   会不会是他设的圈套,想诱导自己出错?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激怒他调查大舅的事,英国公府也脱不了干系,他就是再蠢,也不可能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难道是辽王?   暗示这件事是皇上的意思?   想到这里,宋墨在心里摇了摇头。   定国公府最终被除了爵,就算不是皇上授意的,也是皇上同意了的。就算他知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又能怎样?   宋墨突然心中一动。   或者,辽王就是想告诉他,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大舅的冤屈就休想有昭雪的那一天……不,不,不,这也不可能……辽王就算是有野心,大道正统他却不能轻易违背……但也有可能是他等不及了……可就算是这样,自己除了英国公府世子的身份还有些份量,金吾卫前卫指挥使、世袭正四品佥事等职位却都没什么含金量,辽王根本没必要在他的身上花这么大的心思……   那指使陈嘉的人又是谁呢?   目的又是什么呢?   自从被父亲陷害之后,宋墨觉得自己变得非常多疑。   他看见朱义诚等人已经不动声色地围了过来,微笑着揽了窦昭的肩膀,却突然间朝着朱义诚等人暴喝一声“把他给我拿下!”,神色顿时变得冰冷如霜,半搂半拖着窦昭连连后退几步。   立刻有人上前挡在了宋墨和窦昭的面前,和朱义诚等人呼应着,把陈嘉围在了中间。   陈嘉却十分的镇定从容,好像宋墨的反应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似的,他一面“唰”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软剑,一面道:“世子爷,实话对您说了吧。要不是您在京都掀起的腥风血雨,让我见识了您的手段,我还不敢来找您……想为国公爷沉冤昭雪,可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您若是不相信我,可以到锦衣卫去打探我的底细,我在锦衣卫,也非无名之辈。话已至此,世子爷怎样抉择,就得靠世子爷自己判断了!”说完,主动上前,迎着其中身手最好的朱义诚战去。   朱义诚的大刀沉重稳健,陈嘉的软剑轻盈灵动,两人的功夫不分仲伯,被刀光剑影笼罩,战成了一团。   宋墨其他的护卫自动分成了两拨,一拨将宋墨和窦昭团团围住,另一拨则围着朱义诚和陈嘉,做好了随时准备增援朱义诚的准备。   花农吓得躲到大缸后面。   陈嘉一声长啸。   从屋顶上跳下几个身穿锦衣卫服饰的人,抽了绣春刀就朝宋墨的护卫砍去。   宋墨的护卫很是意外。   错愕间,已有人趁机突破了包围圈,试图偷袭朱义诚。   朱义诚闪身避过。   陈嘉跳出了战圈,朝着宋墨一拱手,由几个锦衣卫掩护,且战且退到了篱笆旁,转身穿过篱笆钻入了篱笆后的树林里,不见了踪影。   朱义诚等人这才发现那篱笆早被人从中挖断,不过是用树枝掩着而已。   “给我追!”朱义诚脸色铁青,率先追了上去,却被宋墨大喝一声“回来”,停住了脚步。   “不用追了。”宋墨神色平静地道,“他们早有准备,再追下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让杜唯去查查他们的底细。”   朱义诚忿然应“是”,带着两个护卫赶往杜唯所在的杂货铺子。   宋墨示意陈核将吓得瑟瑟发抖的花农扶了起来,笑着朝他拱了拱手:“一场误会,让你受惊了。”   花农哪里敢多问,惶恐着应道:“无妨,无妨。小人无事。”   “今天恐怕逛不成花市了,”宋墨满是歉意地对窦昭道,“改天我再陪你来逛吧?”   一直神色紧张地攥着宋墨衣襟的窦昭“哦”了一声,笑道,“那我们改天再来好了!”表情欢快,好像之前遇到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而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大雨。   宋墨心中更是愧疚。   窦昭跟着他,总是麻烦不断,就算是逛个花市,也能引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来!   这一刻,他无比的希望把身边的那些麻烦都解决掉。至少,在他们的孩子出生之前得解决一部分,得给孩子一个安全宁静的生长环境,让他们都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宋墨忍不住就瞥了窦昭的腹部一眼。   他们这段时间亲密无间,说不定窦昭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安内必先攘外!   那就先从陈嘉开始吧!   他扶着窦昭上了马车。   窦昭托着腮,想着陈嘉。   穿着锦衣卫的衣饰,敏捷的身手,轻盈的脚步……她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窦昭不由“哎呀”了一声。   也想着陈嘉,有些心不在焉的宋墨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窦昭掩饰着心中的慌乱,道,“刚才磕了一下。”   宋墨微笑,揽着窦昭的肩膀,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鬓角,又陷入了沉思。   窦昭没有打扰宋墨,静静地依偎在宋墨的怀里,心潮却如惊涛骇浪般翻滚。   她见过陈嘉,不过当时的陈嘉不是这个样子。   他穿着大红色正三品锦衣卫蟒服,在大雨中敬畏地穿过重甲林立的护卫,卑微地单膝跪在宋墨的面前,低眉顺目地朝宋墨禀报着什么……   陈嘉,就是上一世她初遇宋墨时那个向宋墨禀事的锦衣卫。   如同一个绕不开的圈,这一世,他们又相见了。   却是以这种方式。   难道上一世,陈嘉也是这么打动了宋墨,得到了宋墨的信任,成为了宋墨的心腹不成?   那定国公的冤案,到底和皇上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她想到了宋墨射向太子的那一箭……不仅让他沦为臭名远扬的刽子手,也射杀了皇上的希望和性命,让辽王顺利地登上了皇位。   窦昭的手不禁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这一世,陈嘉会不会再次打动宋墨?他手里到底掌握了怎样的底牌?这底牌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窦昭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   “怎么了?”她耳边传来宋墨温和的声音,“是不是刚才磕到哪里了?”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关心。   窦昭不由拽住了宋墨的手。   “我没事!”宋墨的手,干燥而温暖,如冬日暖暖的阳光,让窦昭的心渐渐地安宁下来,“陈嘉的话,你千万莫要轻信,要三思而行才是。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见识过你的手段之后才来见你,可见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千万不要大意。忍耐几年,皇上殡天之后,有些事一样可以真相大白。有的时候,就是要看谁更沉得住气。”   “我知道。”宋墨回握着窦昭的手,低声道,“可不管他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我,既然打了我的主意,这一次不成,恐怕还会有下一次。与其终日防贼,不如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说不定还能掌握主动权。”又笑道,“我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莽撞了,我还想和你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呢!你就放心好了。”   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她能够吗?   会不会有一天她醒过来,宋墨也是一场梦呢?   窦昭的眼睛有些湿润,握着宋墨的手更紧了。   自己以前对一些事太固执了。   宋墨想怎样,自己依着他就是了。   只要那些事能让他高兴些就好。   她第一次,主动把头靠在了宋墨的肩膀上。   宋墨不知道缘由,却能感觉到窦昭对自己的依恋。   他像吃了蜜似的,一直甜到了心窝里。   就这样任由窦昭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回了英国公府。   严朝卿已得到了信,正和廖碧峰、朱义诚、夏琏等在颐志堂的门口。   “我们去书房说话。”宋墨淡淡地道,往书房去。   走了两步,他面露沉思,脚步微顿,回头对窦昭道:“你也一起听听——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时候局外人看得比局内人清楚。”目光却在严朝卿和夏琏等人身上扫了扫,颇有些解释为什么让窦昭也去书房的意味。   见识过营救宋墨的窦昭之后,严朝卿和夏琏两人对窦昭的智谋早已没有怀疑,自然也就对宋墨的决定没有任何的反感。   倒是廖碧峰和朱义诚难掩心中的惊骇,俱震惊地望了窦昭一眼。   等进了书房,朱义诚还好,廖碧峰却恭敬地请窦昭坐下,并亲自给窦昭斟了杯茶,隔着两张太师椅坐在了窦昭的下首。   宋墨问:“情况怎样?”   严朝卿恭敬地道:“据杜唯说,那陈嘉今年二十四岁,是借袭叔父之职进的锦衣卫。四年前妻子病逝,没留下子嗣,也未续弦。四年前,他的确曾赴福建公干,回到京都之后,开始和同去福建公干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陈祖训来往密切,还认了陈祖训为干爹,并在陈祖训的提携之下,升了锦衣卫小旗。不过,两年前陈祖训因得罪了汪渊,被寻了个由头处死之后,陈嘉没有了倚仗,在锦衣卫的日子很不好过,据说还差点被赶出锦衣卫。今天袭击世子爷的几个锦衣卫也并非假冒,而是陈嘉的几个结拜兄弟,其中有两个曾和陈嘉一样,去过福建……”   宋墨慢慢地呷着茶水,半晌才道:“严先生怎么看这件事?”   严朝卿斟酌道:“有可能是看到您近些日子的举动,想投其所好,博个前程。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受人指使,铤而走险……”   宋墨微微颔首,望向廖碧峰。   廖碧峰虽然有和严朝卿一别苗头的意思,却从不会信口开河。   他同意严朝卿的判断:“我觉得严先生言之有理。”   宋墨想了想,问窦昭:“你觉得呢?”      第二百九十六章 建议      第一次随着宋墨参加书房议事,窦昭打定了主意只听不说,突然被宋墨点名,窦昭非常的意外。但她并不是个固执的人,既然情况有了变化,她也不会藏着掖着,在沉思片刻之后,她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管那陈嘉是为了博个前程还是受人指使,世子对他开出来的条件都非常的心动。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先听听他说些什么再做打算?若他所说属实,就算他是受人指使,我们也未必就会入彀;若他所说纯属胡编乱造,就算他只是为了博个前程,我们也未必就要帮他。   现在的关键,是我们怎么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宋墨和严朝卿等人都微微颔首。   廖碧峰不免在心中感叹。   难怪世子爷对夫人如此的敬重,夫人除了有急智,还颇善谋略。   他心里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来。   如果哪天世子爷有个闪失,他们这些人在夫人的带领之下,也不会如倾倒的大树,失了主心骨,转瞬间就成了他人案上的鱼肉。   这一刻,他对颐志堂才真正生出了归属感。   对颐志堂的未来,也充满了希望。   夫人若是能尽快地诞下子嗣,颐志堂就再无内患,他们这些人,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想到这些,他起身,恭敬地给窦昭还满满的茶盅又象征性地续了点水。   朱义诚却没有廖碧峰那么多的心思,听了窦昭的话,他心中满是困惑,很想质问窦昭几句,又限于尊卑有别,不好出声,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焦虑。   宋墨还以为朱义诚对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因而笑道:“朱护卫,你觉得此事如何?”   朱义诚并不是个擅长谋略之人,从前参加书房的议事,也只是听,从来不曾说什么,此时见大家的线视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由脸色涨得通红,嘴角翕翕,半晌才道:“我觉得严先生和廖先生说的有道理,夫人说的也有道理。我就是想问问,如果那个陈嘉是受人指使的,我们去调查定国公爷的事,他背后的人会不会因此抓住我们的把柄,然后告到皇上那里去……我总觉得,他既然能未雨绸缪地给自己留好后路,就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而且他身手也很好,算得上文武双全了,和这种人打交道,还是小心点为好。”   是觉得自己的建议太冒险了吧?   窦昭也这么觉得。   前世的宋墨,喜怒无常,陈嘉尚能成为他的心腹,可见是个不容小视的人物。可宋墨的行为又让她感觉到陈嘉的言行已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要不然,他大可以一张帖子送到锦衣卫,让锦衣卫置陈嘉于死地,给他一个交待,根本不必招了严朝卿等人议事。   她向来觉得堵不如疏。   而且定国公的死不仅仅牵扯到蒋家的冤案,还关系到蒋夫人的逝世,宋宜春和宋墨的矛盾……辽王已初露峥嵘,如果宋墨能在辽王彻底亮出獠牙之前把英国公府的事理顺,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拿宋墨逝世的亲人做文章了,以宋墨的冷静理智,他们完全可以安全地度过四年之后的宫变。   而且,即便这个时候他们判断错误,也还有改正的机会。   等到辽王图穷匕见之时,朝野纷乱,是对是错早已说不清楚,一句话不说,尚可能引火烧身,何况还要花精力把自己撇清?   “世子爷如今圣眷正隆,又未及冠,且公公自婆婆去世之后,把家中诸事都交给了贴身管事和幕僚,世子爷就算有时会行差踏错,也是常理,正好可以聆听皇上的教诲。”窦昭暗示道,“事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世人都怎么说,怎么看,愿意相信些什么!”   宋墨微微地笑。   严朝卿却激动起来,冲着宋墨道:“世子爷,夫人好主意——我们现在就把国公爷和您不和的事传到皇上的耳朵里。皇上向来喜欢父慈子孝,您又是他最喜欢的勋贵子弟之一,如果有人告御状,您正好可以利用这件事,想办法引起皇上的怜惜之心,让皇上来‘管教’您。那对我们来说,可谓是一箭双雕,既化解了那些人对您的攻讦,还可以拉近您和皇上的关系……甚至有可能通过皇上之手,架空国公爷……”   廖碧峰不由抚掌赞同道:“我也觉得夫人之计,大为可行!”   朱义诚喃喃地道:“这样也行?”   宋墨呵呵笑:“看样子,夫人给我出了个难题啊!”他望着窦昭的眼中有着不容错识的欣赏和愉悦,“那就这样吧!皇上那边的事,我来办;陈嘉那里,十之八九还会再联系我们,就交给严先生吧!”   众人齐齐起身,恭声应喏。   ※※※※※   在离英国公府不远的顺天府胡同里,有间高升客栈。   蔚州卫都指挥使华堂面沉如水,背着手在客栈的上房里焦急地转着圈儿。   他的贴身随从神色恭谨地垂手侍立在上房的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传来几声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贴身的随从松了口气,急步上前,开了房门。   走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衣文士。   看见来人,华堂有些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怎么样?汪家怎么说?”   青衣文士忙低声道:“我没有见到延安侯,但延安侯府的世子爷命贴身的随从传话给我,让我给您带句话,想稍后再来客栈拜访您。”他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了张帖子,“这是延安侯世子爷的帖子。”然后语气微顿,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们送去的东西,汪家没有收!”   华堂不由眉头紧锁。   长子的官司来得蹊跷,为了这件事,他已经辗转托了不下七、八个人,包括长兴侯和安陆侯在内,银子也用了上万两,对方却和他见招拆招,丝毫不怯场,他这才感觉到这桩官司不简单,隐约也听说那老婆子是受人指使,偏生他在京都没有什么根基,安陆侯又因贴身的忠仆卷入了英国公府走水事件,弄得焦头烂额,写信给英国公,却至今没有回信,他又怎好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家的官司去麻烦安陆侯?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差点和自家联了姻的延安侯府,想到了交游广阔的延安侯世子,忙派幕僚带着厚礼登门,想请汪家帮着打听打听,到底是谁要和他过不去。   “汪家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由道,“延安侯避而不见,汪家把我们送的礼品退了回来,延安侯世子却又要到客栈来拜访我……”   华堂的幕僚,也就是那位青衣文士听了沉吟道:“您看,那延安侯世子爷会不会是在避讳什么人?”   华堂听着心神一震,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的确是有这种可能……”他忙吩咐贴身的随从,“你眼睛放亮点,别让人发现我们的动静!”   随从诚惶诚恐地应是。   有小厮跑了进来,低声道:“延安侯世子爷过来了。”   这么快就过来了!   华堂不禁和幕僚交换了一个眼神,急声吩咐那小厮:“快请世子爷进来。”   小厮应声而去。   华堂想了想,在门口迎接。   汪清淮穿着件很寻常的青色淞江细布棉袍,只带了个随从走了进来。   华堂骇然。   汪清淮果然是为了避嫌而来。   是谁让延安侯府的世子爷这样的忌讳?   同时也证实了长子的官司有着不为人知的内情……   华堂忙请汪清淮进了内室。   汪清淮也不客气,和华堂分宾主坐下,等小厮们上了茶水,屋里的人都退了下去,没有过多的寒暄,很快就进入了正题:“……家母舍不得幼妹远嫁,两家这才没能成为姻亲的。您家的官司,京都的人多不清楚这其中的内幕,只有我们家因机缘巧合,才窥得些端倪。见世叔四处奔波却不得其法,正寻思着要找个机会告诉世叔,没想到世叔却派人登门拜访。凭我们两家的交情,这礼品是万万不敢要的,还请世叔收回。至于华兄弟的官司,我说个一二,还请世叔斟酌。”   华堂不由苦笑。   难怪人人都称赞延安侯世子爷会做人。   他这是要借着这次机会和华家恩怨两清啊!   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忍了又忍,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的怨怼之意。   “世侄此言差矣!这只能说我们两家有缘无份。”华堂朝着汪清淮拱了拱手,“世侄援手之恩,世叔记下了。以后如果有机会,定当重谢!”语气非常的诚恳。   汪清淮不以为意。   如果他不出来劝这个架,华堂恐怕还会继续到处蹦达。   现在把缘由告诉华堂,既帮了宋墨,又还了华家的人情,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世叔客气了。”汪清淮谦虚了几句,这才低声问道,“听说世叔要和英国公府结亲?”   华堂顿时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世侄也听说了?”话一说出口,他顿时意识到汪清淮这句话问得突兀,笑容微凝,狐疑道,“莫非这事有什么不妥?”   “何止是不妥!”汪清淮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华兄弟的官司,正是由此而来!”   华堂神色大变。   汪清淮已悄声道:“英国公世子宋砚堂希望自己的妻子能掌管英国公府的中馈,暂时不想让英国公续弦……世叔却冒冒然在这个时候闯了进去……”他摇了摇头,“要不然,京都这么多名门闺秀,怎么就没人愿意嫁到英国公府去呢?”   华堂目瞪口呆,有些不相信。   汪清淮想着自己的话已经带到了,华堂要是不知死活,他也无能为力了,遂起身告辞,留了空间给华堂思考。      第二百九十七章 求和      华堂如果不是个厉害的角色,他也不可能想出让儿子顶替丘灵卫千户的主意了,但让他相信老子拿儿子没有办法,还是有点困难。   汪清淮走后,他思忖了半晌,去了陆安侯府。   陆安侯正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大管事:“你是说,东平伯不答应放人?”他不信邪地又追问了一句,“由我担保,他也不答应放人?”   就是今天早上,他贴身的随从因为涉嫌英国公府走水事件,被顺天府的人抓走了。他和黄祈不熟,写了封信,让自己的大管事去找东平伯,希望东平伯能帮忙从中说项,把人给放出来。   大管事不由地垂了睑,低声道:“东平伯说,皇上限期缉拿凶犯,他和黄大人要共同承担责任,这个事,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向黄大人开口。还说,要不您去找找英国公府的世子爷试试——皇上把太宗皇帝生前用过的佩剑都赏赐给了英国公世子爷,让他督促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缉拿凶犯,而且他又是苦主,如果他能帮着说句话,东平伯和黄大人也好说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安陆侯已是脸色铁青,“啪”地一声就将手边的茶盅砸在了地上。   “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贴身的随从抓了起来,不要说他和英国公府的事没有一点关系,就算是涉及其中,他们也不应该这样打我的脸,现在还让我去找个晚辈说项,他们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老虎不发威,他以为我是病猫不成?”说到这里,他冷冷地吩咐大管事,“把府里的护卫叫上,我们去顺天府,我就不相信,他黄祈还敢拦着我不成!”   大管事打了个寒颤。   若是强行从顺天府抢人,事情就闹大了。   他心里一急,就更想不出规劝的话来了,眼角无意间却瞥见有心腹的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他顿时如见到了救星般,想着不管是什么事,先把安陆侯拖住,然后趁着这个机会给太夫人报个信,有太夫人拦着,侯爷不敢不听。他立刻朝着小厮藏身的地方高声喝斥:“什么人在外面窥视?”   小厮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侯爷,蔚州都指挥使华大人求见!”   安陆侯皱着眉头,正要说“不见”,大管事却道:“华家不是要和宋家结亲了吗?说不定华大人有好消息带过来呢?”   安陆侯想了想,微微颔首。   大管事松了口气,立刻去请了华堂进来。   华堂和安陆侯分宾主坐下,华堂忙将自己的来意委婉地告诉了安陆侯:“……我对京都的情况也不了解,延安侯世子所言无从判断,不知是真是假,所以特来请教侯爷。”   安陆侯脾气暴躁,不拘小节,对坊间的这些传闻通常都不以为意,闻言不由一愣,想到了自己的忠仆被抓之事……   难道这件事与自己为英国公做媒有关?   念头一闪而过,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算如此,那英国公世子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怎么可能指使东平伯和黄祈为他所用?   “你不要听那些小辈胡说八道。”他大大咧咧地道,“老子管不住儿子?天下还没有这种事!你只管放心,等我从顺天府回来,我们好好合计合计,看你的官司找谁好,想办法把这件事了结了。”   华堂听了心中稍安,连声道谢,起身告辞。   安陆侯立刻领着护卫去了顺天府。   待大总管搀着安陆侯太夫人赶到厅堂的时候,安陆侯和护卫早已不见了踪影。   黄祈是顺天府尹,治下还有大兴、宛平等县,他刚刚到任,几个治下之地都还没去看过,他也不可能为了英国公府走水的事就天天坐在衙门里等消息。   安陆侯到达顺天府的时候,黄祈正巧去了大兴,不在衙门。   安陆侯更是毫无顾忌,和顺天府同知几句不合,就动手抢人。   顺天府同知气得浑身发抖,虽然和衙役们抵抗了一阵,却到底不敢伤了安陆侯,吩咐手下的衙役快去请了东平伯过来。   坐在顺天府对街茶楼里喝茶的顾玉看着可乐坏了,他对贴身的护卫笑道:“还真给天赐哥料着了,安陆侯这家伙冲动之下会来顺天府来抢人。”他把手一挥,“走,轮到我们出场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过去,远远地就听见顾玉高声地嚷着:“安陆侯府那个吃里扒外的盗贼在哪里呢?天赐哥让我把人带到英国公府去,要好好审审他,看他是受了谁的指使!”   安陆侯看清楚来人,气得快要吐血,大声喝道:“顾玉,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小心我告诉云阳伯!”   “咦!”顾玉瞪大了眼睛,“原来世伯也在这里啊!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英国公府帮忙,我祖父也知道。世伯怎么会在这里?您不会是来顺天府抢人的吧?皇上知道了可不得了了!世伯与其私下带人围攻顺天府,还不如进宫告御状呢!好歹不用被那些御史弹劾什么‘藐视朝廷’之类的罪名……”   安陆侯两眼赤红,但顾玉的话也提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顾玉言之有理。   他冷哼数声,领着自己的护卫离开了顺天府。   顾玉就上前拍了拍还处于震惊状态的顺天府同知的肩膀:“我要和安陆侯进宫打御前官司了。你还是赶紧跟黄大人说一声吧。就算是皇上,也有先入为主的时候。”并提醒他,“如果有人逃狱,你们完全可以格杀勿论嘛!”   顺天府同知朝着顾玉投去一记感激的眼神,下意识地抱拳说了声“多谢”。   可话音刚落,才惊觉这件事根本就是顾玉挑起来的,要不是他,安陆侯又怎么会想到进宫告状,自己凭什么要感谢他?   一口气堵在胸口。   顾玉已大摇大摆地带着他的护卫离开了顺天府。   顺天府同知却不得不派人快马加鞭地去通知黄祈。   待到了乾清宫,东平伯、黄祈、安陆侯三人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有顾玉站在一旁小声嘀咕:“难道功勋贵族就能不顾朝廷纲常,想怎样就怎样不成?那皇子们岂不是可以随意指使六部三司为其做事了?”   原来半眯着眼睛懒得理会东平伯等人的皇上眼底猛地闪过一丝精光,突然淡淡地开口道:“罚安陆侯一年的俸禄,”殿内的杂音戛然而止,如被刀割断了似的,变得悄无声息,“罚东平伯、黄祈一个月俸禄。”说着,目光落在了顾玉的身上,“你给我禁足两个月!”   “啊?!”顾玉的错愕,脸垮了下来,嘟着嘴喃喃道,“关我什么事?”   皇上严肃地瞥了他一眼。   他立刻跪下磕头。   这就是定论了!   东平伯等人忙跟着跪了下去,恭敬地行礼,鱼贯着退了下去。   安陆侯狠狠地瞪了顾玉一眼,拂袖而去。   顾玉不禁摸了摸鼻子,委屈地对东平伯道:“您说,我这是招了谁啊?”   望着他漂亮的面孔,东平伯和黄祈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玉见到宋墨的时候就很得意了:“天赐哥,怎么样,我对皇上说的话很好吧?这下我看安陆侯的面子往哪里搁!和我们做对,哼哼哼……”   宋墨无语。   如果不是你这几句话,你又怎么会被禁足?!   只能以后慢慢地教他了。   他道:“两个月之后,正好要过年了。你这些日子好好练练字,到时候给皇后娘娘写几个福字,皇上看到你的字有进步,气自然也就会消了。”   顾玉点头,笑道:“天赐哥你不用担心我了,你把事情办好了,也就不枉我被关了两个月。”   宋墨拍了拍顾玉的肩膀。   安陆侯一口气没处消,在家里打小厮踢丫鬟。   来探消息的华堂知道后沉默半晌,回去写了封信,差人递到了英国公府。   宋墨打开信一看,是封以八字不合为由的拒婚书。   他把信递给了严朝卿。   严朝卿笑道:“我们应该帮华大人把信送给国公爷才是。”   “这件事就交给廖先生吧!”宋墨笑道,“您这边还要忙着辨别那些盗贼的真伪。”   廖碧峰欣然接受,没几日,华堂长子的官司就私下和解了,可丘灵卫千户的差事也丢了。   华堂草草地给安陆侯辞了行,就带着儿子灰溜溜地回了蔚兰。   安陆侯默然。   前思后想了一整夜,他去了英国公府。   宋墨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安陆侯,称这一切都是误会,会亲自去向东平伯说明情况的,请他尽管放心。   安陆侯面色阴沉地出了英国公府。   第二天,他贴身的随从就被放了出来。   很快,京都的簪缨之家都知道了这件事。   有人咋舌,有人感慨,更多的人庆幸:“还好没有惹着英国公世子。”   怕宋墨找来,请了假藏匿在京郊的陈嘉却再也坐不住了。   他找来生死与共的兄弟:“无论如何,你也要帮我打听到英国公世子在哪里,我必须要见他!”   过了两三天,他就得到了宋墨的消息:“英国公世子爷这两几都没有出门。听英国公府的人说,英国公世子爷在帮夫人翻土,准备在小花园里种上秋季播种的花草。”   陈嘉错愕。   手段如此狠辣的宋墨,会帮着妇人种花草?   他不由想起京都那些关于宋墨的传闻,还有他初次见宋墨时的惊艳。   宋墨宋砚堂,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陈嘉望着正午阴霾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窦昭却在心痛宋墨满身的泥土,亲自打了水帮他净手:“你有事就忙去,这里有我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就成了。”   这几天宋墨都很忙,常常要到半夜三更才回屋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投靠      “没事!”宋墨含笑望着窦昭,任由她帮着自己擦着手指,“只不过是连着几天接到父亲六百里加急的书信,有些细节要交待陆鸣和杜唯罢了。”   窦昭听着动作微顿,低语道:“你已经开始着手往宫里递消息了?”   宋墨点了点头。   窦昭忍不住叮嘱他:“千万不要大意!你看顾玉就知道了,皇上如今心里明白着呢!”说着,转身接过素心手中的衣袍,服侍宋墨重新换上。   宋墨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惬意地喝了口茶,这才笑道:“所以这件事不能假以他人之手,必须得我亲自出马才行。”   窦昭净了手,跟着过去坐下,道:“宋、华两家的亲事,就算了结了?”   “嗯!”宋墨笑道,“华堂也算是个人物,父亲派人去问缘由,他一口咬定是因为高人推算出八字不合,任凭父亲派去的人怎么问,就是不松口。也不知道是谁给父亲报了信,父亲这才知道是我插了手。”又道,“他华堂言而有信,我也不会过河拆桥——我已让人带信给华堂,我手中三个近卫军的名额,为他的长子留一个。也让那些人知道,但凡跟了我的,我都不会亏待他们。”   以后他们和宋宜春对立的时候还多着,这也算是千金买骨了。   窦昭连连点头。   陆鸣求见。   窦昭要避开,宋墨却笑道:“多半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也听听。”然后打趣她道,“也免得你心里挂念我,半夜三更睡不着,又要守着温顺恭谦那一套,闭口不问,自己在那里折腾自己。”   “我什么时候自己折腾自己了?”窦昭听着嗔道,“你那么晚才回来,我再拉着你问东问西的,你还要不要休息了?我心疼你,反倒成了我的错了!那好,下次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拉着你好好地问一番,到时候你可别又是一套道理,嫌弃我话多才好。”   “睡不着,我们可以做点别的啊!”宋墨在她的耳边暧昧地低语,“那天是谁睡得连身都不翻?把我半边的胳膊都枕麻了……”   窦昭顿时耳朵有些发烧,知道这家伙什么现在越发没有顾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自己和他在这上面较劲,只有落荒而逃的份,遂推搡他:“陆鸣还等着呢,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宋墨哈哈大笑。   想着这些日子自己仗着窦昭的心疼,说话、行事都越来越放肆,窦昭也不像刚开始的时候不知所措地只知道一味地脸红,就觉得这日子越过越有意思。   得想个什么法子让窦昭再也不忍心拒绝他就好。   说不定哪天他也能在窦昭身上过几天荒淫无度的日子才好……   宋墨拽着窦昭的手往书房去。   窦昭知道宋墨向来有分寸,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不放。   果然,到了书房门口,宋墨就放开了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   陆鸣忙上前行礼。   三人分尊卑坐下。   “那个陈嘉,往大兴的田庄投了张帖子。”陆鸣说着,从衣袖里掏了张拜帖出来,“看样子,已经知道了大兴田庄的底细。”说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瘆人的寒光,声音也变得阴冷无情,“世子爷,您看要不要我带几个人去把那陈嘉给收拾了?”   窦昭吓了一大跳。   没想到平时看上去温驯恭谦的陆鸣还有这一面。   她想到了在自己面前一向彬彬有礼的夏琏、忠厚老实的朱义诚、小心翼翼的武夷和松萝……能被宋墨所用,他们肯定都不简单,也肯定有着她不知道的凶悍一面吧?   思忖中,窦昭见宋墨轻轻地摇了摇头,一面展开了名帖,一面道:“他想投靠我,不拿出点让我瞧得上眼的本事来怎么行?到大兴田庄投帖子,不过是想显显他的手段罢了,现在还不到收拾他的时候……”说话间,他已三两下把名帖看了一遍,然后“啪”地一声,顺手丢在了炕几上,淡淡地道,“既然他信誓旦旦地有要紧的事要见我,你就约他在大兴的田庄见面好了。”   大兴的田庄,养着宋墨的死士,除非他带了十几杆火枪来扫射,不然没有宋墨的同意,他休想出得门去。   这也是在考验那陈嘉是否真诚。   陆鸣应声而去。   窦昭站了起来:“我也要去!”   她想听听陈嘉会怎么说,想凭着自己上一世的经验研判一下陈嘉的话是否可信。   宋墨知道外面对他的谣言很多,可他是个骄傲的人,就算是面对着窦昭,也不屑于去解释。但他心里又隐约担心三人成虎,唯有把自己所有的事都摊开在窦昭的面前,让她更了解自己,以窦昭的聪慧,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可这并不就意味着他希望窦昭看到那些血腥的场面——就在陆鸣拿出陈嘉的拜帖时,他已打定了主意,如果陈嘉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交待,他不介意把陈嘉的脑袋割下来,以“窥伺御赐田庄”的名义送到锦衣卫去,也趁机震慑一个那些宵小,免得他们窥得一鳞半爪的,就以为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那个家伙太危险了,我怕到时候没办法照顾你。”他劝说窦昭打消念头,“他说些什么,我回来后再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你就是了。”   “若是在其他的地方,我自然有些害怕。”窦昭笑道,“可在大兴的田庄,我不怕!”   宋墨语塞。   第一次萌生出“有时候女人太聪明,也未必是件好事”的念头。   窦昭已笑着问他:“你们约了什么时候见面?我去吩咐车夫准备车马。”   看着兴致勃勃像准备去春游似的窦昭,无数个可以顺口而出的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起来。   宋墨颇有些无奈地据实以告:“约了明天晚上……”   “那好!”窦昭生怕他反悔,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准备。”匆匆地出了书房。   宋墨嘴角不由噙了笑。   沉稳的窦昭,很少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那就让她跟着去好了。大不了处置陈嘉的时候避着她就是了……   拿定了主意,心也就定了下来。   有小厮急步走了进来:“世子爷,济宁侯府的请帖。”   宋墨“哦”了一声,让人进来。   送帖子的是济宁侯府的一位管事,站在宋墨面前,还没有说话就已经开始冒汗。   “夫人的诰封下来了,侯爷又任了五城兵马司的东城副指挥使,想请世子爷和夫人去喝杯薄酒。”   宋墨说了声“知道了”,打发了送请帖的人,回了内室。   窦昭正和素心说着什么,见宋墨进来,素心忙退了下去。   宋墨将请帖给了窦昭。   窦昭看了一眼,笑道:“家里这么多的事,哪里走得开?若是世子爷想去,代表我去说声恭喜也成,要不我们就送些贺礼去就是了。”   宋墨有些犹豫,道:“大面上的事……”   “要不是顾着大面,我连贺礼都不会送。”窦昭道,“凭什么我的宴请窦明不来,窦明的宴请我就得拿了我的脸面去给她贴金?就是委屈自己,也没有这样委屈的。从今以后,她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待她!”   窦昭毕竟从小就和魏廷瑜订了婚,宋墨总觉得,要不是阴差阳错,窦昭就会嫁给了魏廷瑜,巴不得窦昭从此对济宁侯府视而不见才好。此时听窦昭这么说,他抑制不住地心花怒放,道:“也行!就说家里的事多,没时间去喝酒,备上一份厚礼送过去。”随后道,“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大兴的田庄吧?还可以趁机去丰台逛逛。上次让你扫兴而归,这次没了陈嘉,说不定我们能选到几株好花苗呢!”   “凭什么要为窦明改变行程?”窦昭道,“我们从前怎样,现在就怎样。若是有人来问我为什么不去,正好把话传到窦明的耳朵里去。”她坚持道,“我们明天用了午膳再去大兴的田庄,要逛丰台,可以下午去逛逛。”   这样也好,免得有人说窦昭倨傲。   宋墨点头。   第二天,两人一个在外院见了几个来英国公府领赏的人,一个在内院处理了几件家务事,正准备用午膳,高升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四姑奶奶,四姑爷,”他擦着额头的汗,“大家正等着您二位开席呢!”   “我和世子爷有急事要去趟大兴的田庄,怕是去不成了。”窦昭笑道,“好在我们已送了贺礼过去,也不算失礼,还请你帮着解释几句。”   “有什么事比五姑奶奶家的宴请更要紧的?”高升明知道这是窦昭的借口,因是奉了窦世英之命而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劝道,“上次是正巧是碰到了五姑奶奶要回门住对月,也怨不得五姑奶奶……”   窦昭笑着打断了高升的话:“如果她真是没时间,事后跟我解释一句,我今天也会高高兴兴地给她做这个面子。可惜她到今天也没有和我说上一句话。既然如此,不如两下干净,见礼不见人。”见高升还要再劝,她索性道:“我是姐姐,本应让着她,可我让了她十几年,也没有见她对我和善几分,你就不要再劝了。”说着,她突然问,“五伯母她们可去了?”   高升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恭声应道:“都去了!”   窦昭笑道:“那等会儿你回去,就当着家里的亲戚把我话禀了父亲。也好叫她们知道,我眼里可是容不下沙子的。别人怎么待我,我就会怎么待别人!”又提醒高升,“陈先生他们过些日子就要进京了,正好可以给东窦的人提个醒!”   免得等她和窦家清算陪嫁的时候,东窦的人当她是软柿子好拿捏。   高升明白过来,心中大凛,不再说什么,恭谨地退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眼色      宋墨听着窦昭话里有话,还涉及到槐树胡同,待高升出了颐志堂,他不由关心地问窦昭:“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帮忙?”   “暂时还不用。”窦昭抿了嘴笑。   若是宋墨知道了是什么事,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松了吧?   她催促着宋墨去用午膳:“……也好早点起程。”又道,“天气这么冷,我们还是直接去大兴的田庄吧?丰台那边,我们既然托了人帮着留心花木,有了好消息,他们自会来禀报,也不必这样着急,落到有心人眼里,说不定十两银子的东西就变成了二十两,被人当成了肥羊宰。”   逛花市,原本只为逗窦昭开心,既然窦昭不感兴趣,宋墨也就从善如流了。   两人用过午膳,马车一路疾驰地直奔大兴。   管事、丫鬟、婆子等早就在门口等,簇拥着宋墨和窦昭进了田庄。   稍事休息之后,宋墨由管事陪着去了田间巡视,窦昭则依旧由上次来时服侍过她的几个媳妇子陪着,在宴息室里说话。   ※※※※※   济宁侯府的花厅里,坐满了人,不仅有魏家的三亲六眷,窦家在京都的亲眷除了猫儿胡同的婆媳俩,多数都到了,就是高氏、庞氏和魏廷珍的两个妯娌也都盛装出席,席间笑语殷殷,好不热闹。   坐在人群中的汪清淮的夫人却很是不安。   开席之前,莫明其妙地让她们等了好一会儿,开席之后,她却没有看见英国公世子夫人。   难道窦昭坐在了别处?   汪少夫人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却和景国公府三太太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景国公府三太太笑着朝汪少夫人点了点头。   汪少夫人忙回了她一个善意的微笑。   景国公府三太太扭过头去,目光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好像也在找人似的。   汪清淮夫人心中一动,跟坐在身边的妯娌周氏低低地说了声“我要去净手”,然后起身离席,慢慢地穿过窦家女眷坐的筵席,朝花厅外走去。   她听到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四姑奶奶没来……听说七叔父亲自派了大管事去请……说是别人怎么待她,她就怎么待别人……你没看见五姑奶奶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汪少夫人不禁朝正满脸是笑地给高氏敬酒的窦明望去。   笑容果然有些僵硬。   汪少夫人快步去了净房。   回来的时候,她见景国公府三太太的贴身嬷嬷正和三太太耳语。   她故意绕路从景国公府女眷的筵席旁路过。   隐约间只听到了一句“英国公世子夫人没有来”。   汪少夫人不动声色地重新坐下,却再也没有继续坐下去的心情。   用过酒筵,丫鬟们端了茶点上来。   汪少夫人正想告辞,景国公府三太太却突然站了起来,笑道:“我先告辞了——家里的两个皮猴子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我这心里就像揣了兔子似的,从进门开始就没有安宁过。”她说着,拉了窦明的手,“济宁侯夫人,今天是不成了,只能待来日我们再聚了。”   魏廷珍微愠。   三太太的儿女身边丫鬟媳妇婆子成群,她打起马吊来一打就是一整天,那时候怎么没说想孩子,现在却摆出一副心疼儿女的慈母模样,到底做给谁看?   窦明却是第一次和三太太接触,以为三太太是片刻也放不下孩子的,忙热情地挽留。   三太太执意要走:“……下次,下次我把孩子都带过来。”还笑着打趣道,“就怕吵得你不得安生,后悔让我把孩子带过来。”   “三太太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您怎么这么说?”窦明和三太太寒暄着,到底拧不过三太太,送三太太出了花厅。   汪少夫人看着,也站了起来。   “明天是我家小姑子‘九天’,我得回去好生准备一番。”她向魏廷珍辞行,“有我弟妹在这里就行了。”说着,冲周氏笑了笑。   这倒是实话。   魏廷珍不好阻拦,笑着让汪少夫人有空过来玩。   周氏哪里还坐得住!   同样是做嫂嫂的,大嫂赶着回去给小姑子做面子,她却在魏家玩得乐不思蜀……何况她还是刚进门没两年的媳妇,婆婆还在考察她……   “我和嫂嫂一起回去吧!”她拉住了汪少夫人的衣袖,“哪有让嫂嫂受累,我却自顾自玩乐的道理?”   在座的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自然不好拦着她。   说了几句客气话,送汪家妯娌出了济宁侯府。   这三个人一走,景国公府的二太太也反应过来,她不顾窦明的挽留,找了个借口,也提前告辞了。   魏廷珍的脸色很不好看,窦明却一无所察,继续和在座的女眷说着话。   五太太看着就叹了口气,对蔡氏道:“你留在这里吧,我精神不济,先回去了!”   蔡氏哪肯留在这里?   万一被窦昭记恨上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紧紧地挽了五太太:“娘,您哪里不舒服?我送您回去吧!这里不是还有六嫂吗?”非要跟五太太回去不可。   五太太心中不喜,当着众人的面,却也不好发作,只好留下了木讷的郭氏,带着蔡氏回了槐树胡同。   窦家大奶奶等人见了,也都陆陆续续地告辞了。   不一会,原本坐满了人的花厅只剩下了两桌,而且全是魏家的亲戚。   窦明脸色大变。   而远在大兴田庄的窦昭却正和大兴田庄的管事媳妇说着话。   “我屋里的几个大丫头都到了放出去的年纪,想添几个小丫鬟,聪明伶俐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忠心、吃得苦。”她笑道,“你帮我在宋家的田庄里留意留意,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免得我从真定带人过来,还要重新学说京都话。”   管事媳妇愕然。   通常这种好事都被府里那些有头有脸的管事们霸占了,就是一般的管事和管事妈妈也插不上手,哪里有他们的份!   她只当窦昭不知道规矩,欣然应允,笑道:“不知道夫人跟着的几位姐姐都许了什么人?出嫁的时候可不要忘记了给我们送张帖子,我们到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去讨杯喜酒喝的!”   “还没有许配人家。”窦昭笑道,“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管事媳妇巴结道:“几位姐姐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机敏干练,不知道谁家有这福气,能娶了去……”   说得素兰脸红如霞,嗔道:“我不嫁人!我要跟在夫人身边,一辈子服侍夫人!”   屋里服侍的都笑了起来。   素兰不依地和她们打闹了起来。   窦昭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   大家的胆子越发的大起来,笑声一直传到了屋外。   好不容易到了用晚膳的时候,素心服侍窦昭净手,不由低声道:“夫人屋里想添人,何不去找牙婆?英国公府多是世仆,关系错综复杂,一点点小事也能闹得人尽皆知。而且田庄长大的女孩子少教养,有时候花很多精力调教也难以摆脱小家子气……”   “我倒不仅仅是为了添几个丫鬟而已。”窦昭悄声和她说着体己话,“蒋夫人去世后,英国公府的仆妇被国公爷换了一大半,以至于我们想找个人问问当年的事都找不到人。但他们不可能把人都放出去,肯定有些人被卖了,或是被撵到了田庄。我放出风去,说我屋里要添丫鬟,有心人肯定知道世子爷和国公爷不和,说不定我们能找到几个当年曾在蒋夫人屋里服侍过的仆妇的后人。”   素心恍然大悟。   窦昭笑道:“不过,你们也的确到了该放出去的年纪,你们要是有什么打算,只管跟我说,我给你们做主!”   素心恭谨应“是”,却难掩眉宇间的羞涩,惹得窦昭眉飞眼笑。   宋墨知道了,和窦昭商量道:“把你屋里的素心配给陆鸣怎样?等过几年,我放陆鸣出去做个百户之类的,保证不会委屈她。”   窦昭想到了赵良璧。   以她过来人的身份看,赵良璧对素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犹豫道:“这件事我得仔细想想。”   宋墨听了略一思忖,道:“你是不是想把素心留在身边?”   窦昭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宋墨笑道:“那就配给陈核好了——我准备让陈核留在家里做管事的。”   “素心比陈核要大好几岁呢!”窦昭想也没想地摇头。   宋墨却铁了心想让窦昭的人尽快地融入颐志堂,想了想,道:“那就把素兰嫁给陈核好了。他们两人年纪相仿,应该合得来。”   窦昭不由沉吟:“我和素心商量商量吧!她们毕竟不是签了死契的仆妇。”   宋墨笑着颔首。   陈核进来轻声禀道:“陈嘉来了。”   宋墨示意窦昭避到屏风后面,让陈核带了陈嘉进来。   陈嘉穿了件丁香色短褐,戴着顶挡了眼睛的毡帽,脚上趿了双草鞋,躬着身子,像个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农夫,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的精明干练。   窦昭心中暗生警惕。   这样一个能伸能屈的人物,他只怕所图不小。   上一世,他是宋墨的心腹;这一世,不知道宋墨能否收服他。   窦昭凑在屏风的缝隙前朝外望,只见那陈嘉脱了毡帽,身子顿时如柔韧的竹子似的舒展挺拔了起来,平凡的面孔也变得锐气精明,仿佛剑出藏匣,锋芒毕露。   “世子爷!”他不卑不亢地给宋墨行了个礼。   宋墨望着他,神色寡淡,没有吭声。   陈嘉恭敬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等着宋墨说话。   宋墨冷冷地一笑,端起了茶盅。   陈核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高声喊着“送客”。      第三百章 托出      陈嘉愕然。   宋墨既然愿意再见他,可见对他所说的话十分感兴趣。但这是一张保命的底牌,他希望能卖个好价钱,原本打算逼着宋墨先开口,他就可以掌握主动,从而达到和宋墨谈条件的目的。   但他没有想到宋墨一声不吭,竟然说翻脸就翻脸。   难道宋墨真的不在乎他所带来的消息吗?   陈嘉不相信。   他望着宋墨的眼睛。   宋墨的眸子乌黑亮泽,仿佛夜空的星子,虽然明亮,却也清冷,没有一丝的暖意,如千年的冰霜,透露着刺骨的寒意,让人能感觉到他的冷酷与无情。   陈嘉心头一颤。   也许宋墨只是在虚张声势,可他能够赌吗?   大兴御赐的田庄,是宋墨的地盘,是宋墨豢养死士的地方。   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把自己撕成碎片!   陈嘉如吞食了苦胆似的,嘴里泛着涩涩的苦味。   可形势不容他犹豫。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宋墨的面前:“世子爷,并非在下故意做张做乔,只是事关重大,我一时间诚惶诚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说到这里,他再也不敢迟疑,急急地道,“四年前,我和义父陈祖训奉命去福建押解定国公回京,刚刚离开福建,当时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钟桥突然带了几个人,单独提审了定国公。我和义父都以为他是奉命行事,虽然心中唏嘘不已,但圣命难违,不过是背后感叹了几句。我甚至和义父商量好,悄悄地弄了些上好的金创药,准备趁当值的时候偷偷地给定国公上些药。不曾想一路行来,我和义父竟然都没有机会接近定国公。当时义父就说,这件事透着蹊跷。”   陈嘉说着,语气微顿,好像想起了当年的一些事似的,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宋墨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看上去却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泰然自若地端起茶盅来,轻轻地呷了一口。   陈核见状,忙机敏地退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   宋墨和定国公情同父子。   屏风后面的窦昭大为佩服宋墨的沉着冷静。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陈嘉。   “然后定国公就出事了。”陈嘉垂下了眼睑,“按理说,如果是奉命行事,钟桥等人应该很坦然才是。但钟桥等人却显得很慌张,不仅严禁我们提及此事,而且还暗中派人与什么人联络,好像在商量些什么。我和义父不由生疑。等进了京,我们立刻被东厂的人关押了起来,由东厂的厂督汪渊亲自审讯。”   还有这种事?!   宋墨端着茶盅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他一直以为这件事是皇上的意思,根本没有敢往深里查。   汪渊又是奉了谁人之命去追究大舅的死因呢?   “钟桥当时跟我们说,汪渊此举完全是为了借定国公之事找我们锦衣卫的茬儿,让我们不要乱说话,不管东厂的人问什么,都要三思而行,切不可透露此次福建之行的任何事。   因东、西两厂和我们锦衣卫素来不和,自汪渊兼任东厂厂督之后,曾屡次联手西厂之人,让锦衣卫吃了大亏。   我们不疑有他。   而且我们心里也很明白。如果在东厂的人面前漏了口风,就算是能从东厂手里留下一条命,锦衣卫也不会放过那些吃里扒外的人,说不定还会连累家里人。   在东厂审问我们期间,我们都守口如瓶,按照钟桥所说,没有谁敢透露半点定国公去世的具体情况。   汪渊审了几天,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把我们放了。”   “啊!”窦昭难掩惊讶,低低地惊呼,但声音刚刚逸出喉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忙捂住了嘴。   可为时已晚,因为警惕而全身寒毛都几乎竖了起来的陈嘉立刻意识到屏风后面有人。   而且是个女人!   但他不敢抬头。   他不知道宋墨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这屏风后面是什么人……   豆大的汗珠从陈嘉的额上滴了下来。   见宋墨只是淡然地喝着茶,他不敢沉默,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和义父觉得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汪渊既然插了手,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放弃?而且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私底下接触了几个和我们一起去福建公干的人,问东厂的人都问了他们些什么,结果他们都说,东厂的人开始只是讯问定国公的死因,后来见问不出什么,就问了问他们有哪些人去了福建公干,然后就把他们放了,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好像只是在确定哪些人去了福建似的,根本不是像钟桥所说的那样,是在调查定国公的死因。”   躲在宋墨背后屏风里的人,神秘莫测,让他很是不安。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义父。义父觉得,汪渊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十之八九有什么更厉害的手段在等着锦衣卫。我们既然去过福建,若是事发,多半会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让我查查钟桥当时暗中和谁联系,也许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我奉义父之命,暗中调查此事。”   他说着,抬头望着宋墨,流露出犹豫与挣扎的复杂情绪。   宋墨不禁心中一动,完美的假面露出了一丝的破绽:“你发现了什么?”   他冷漠的声音,却给了陈嘉无限的希冀。   “我发现,定国公死后,钟桥曾和陕西督军丁谓联系。”   陈嘉的声音有些嘶哑,却让宋墨拿着茶盅的手轻轻地抖了抖。   丁谓,是皇上在潜邸里的大太监,曾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后来因年事已高,被年富力强汪渊趁虚而入,取而代之成为皇上的心腹,丁谓一气之下,去了陕西都司任督军。尽管如此,皇上依旧对他恩宠有加,不时问起,是朝中屈指可数的大太监。   “此话当真?”宋墨盯着陈嘉,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   陈嘉看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莫名地得罪了汪渊,往日那些和他亲近的同僚看他如同看一个死人似的,退避三舍,就算几个对他心存怜悯的,也不过是劝他“认命”罢了。   只有宋墨。   听说丁谓与这件事有关,宋墨一点也不悚服。   他选择宋墨,果然没有错!   英国公府走水,他能重赏那些提供盗贼消息之人一千两银子。   自己提供了定国公冤案的线索,以宋墨的为人,肯定不会亏待自己。   凭宋墨和汪渊的交情,只要宋墨愿意出面帮自己打一声招呼,说不定自己会因祸得福,得了汪渊的青眼也有可能……   陈嘉越想越兴奋,急急地道:“此事千真万确!不仅如此,我还查出到了定国公的死因!”   窦昭不禁心中砰砰乱跳,手攥成了拳。   宋墨却是面色一寒,望着陈嘉久久未语。   屋子里只听得到陈嘉粗重的呼吸声。   “是真的!我说得都是真的!”在满室的沉寂中,他忍不住大声地道,“丁谓原是福建武夷人,姓程,从小被人拐走,卖给了一户姓丁的人家,养父养母去世后,族叔把他送进了宫里。他掌管东厂的时候,查出了自己的身世,并找到了在泉州给人做小厮的唯一一个侄儿。   丁谓资助他的侄儿在泉州买了几千亩良田,开了两间商行。   有人看他侄儿暴富,有意巴结。   他侄儿怕被人轻视,不愿意说出自己的伯父是谁。只说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在京中做了高官,为了报答他祖上的恩德,才送了他万贯家财。   那些人就想借他的势,哄骗着他做海上走私生意,结果被定国公手下的参将抓住。因不知道他的身份,和那些寻常的富商一起,被定国公下令斩杀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窦昭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   宋墨脸色煞白。   陈嘉的声音重新回荡在屋里。   “从此以后,丁谓就恨上了定国公。   钟桥是丁谓当初执掌东厂的时候安插进锦衣卫的一颗暗子。因为丁谓去了陕西都司,钟桥的身份被弃之不用,钟桥便利用当初在东厂掌握的一些消息,在锦衣卫里站稳了脚根,一步一步地做到了北镇抚司指挥使。   定国公被押解,丁谓指使钟桥对定国公用刑。   定国公死后,钟桥有些慌张,向丁谓求助。   丁谓安慰他,说皇上猜忌定国公,有意处置定国公,是绝不会追究的。   事后,皇上果然没有追究。   我和义父窥得如此天机,哪里还敢继续查下去,决定把这件事压在心底,从此以后再也不提。   过了几个月,钟桥突然因为一桩小小的过失被下了大牢,并且很快就死在了牢里。   第二年,我的义父莫明其妙地得罪了汪渊,被汪渊处死了。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和我们一起去福建公干的那些人,有不少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或被东厂或被锦衣卫处死了。   我开始担心害怕。   把那些曾和我一起去过福建的人悄悄地召集在一起,想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结果原因还没有查清楚,却传出我得罪了汪渊的消息。   我被锦衣卫的人孤立,还常有人给我小鞋穿,差事也常常出错,差点被革职。   五个月前,我被东厂的人抓了进去,没有讯问,直接就用了大刑。要不是汪渊前些日子在皇上面前坑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史川一把,我的兄弟趁机把这件事捅到了史川那里,我可能就死在了东厂的大狱里。   我就弄不明白了,就算我们知道定国公的死因,也应该是丁谓出手杀人灭口才是,怎么会是和丁谓势同水火的汪渊出面?”      第三百零一章 抽丝      陈嘉的话听上去很荒谬,可仔细想来,却又毫无破绽。   不过,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只要略一查证就能知道!   宋墨深思片刻,道:“你有什么要求?”   陈嘉大喜。   宋墨显然相信了他的说辞。   他忙恭声道:“世子爷,我只求能和汪大人消除误会,能继续在锦衣卫里混口饭吃!”   只要宋墨愿意为他出面,他的脱困之期指日可待,而他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锦衣卫都指挥使史川若是知道自己能求得动宋墨,自然会对他另眼相看,到时候,他想低调都不可能啊!   他又何必向宋墨提些过分的要求,引起宋墨的反感呢?   想到这里,他的腰弯更低了。   对方给了他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这个要求并不过份。   宋墨淡淡地点了点头,端了茶。   陈嘉起身告辞。   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睃了那屏风一眼。   走出门的时候,他有意放慢了脚步,支了耳朵听。   果然听到宋墨低声地说了几句话。   那声音,如春风般和煦,还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蜜意,哪里有半点刚才的冷漠?   陈嘉骇然。   很想听听宋墨在说什么。可望着给他带路的小厮那练家子才有的沉稳步伐,他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屏风后面到底是什么人呢?   宋砚堂对这个人明显的大不相同。   是他的心爱之人?   他摇了摇头。   以宋砚堂的性情,就算是最再心爱的女人,也不可能让她躲在屏风后面窥视。   难道是蒋家的人?   可皇上将蒋家五岁以上的男丁全都流放到了辽东,蒋家现在只剩下些妇孺……   也不太可能。   蒋家人现在在濠州,自己突然向宋墨投诚,就算蒋家出了第二个梅夫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京都。   这个人对宋墨有这么深的影响……陈嘉决定好好地查查屏风后面的这个人。   宋墨难以讨好,难道他身边的人也会像他一样难以讨好吗?   陈嘉来大兴的田庄之前犹豫了很久。   在英国公世子爷眼中,他只是个小人物。   宋墨完全可以不见他,只要他出现在大兴田庄,就可以当场将他拿住,刑讯逼供一番,将他知道的消息都挤了出来,然后再砍了他的脑袋送到锦衣卫去,安上一个“图谋不轨”之类的罪名,还可以顺便警告一下有心人,甚至有可能趁机把他的几个心腹兄弟都一勺烩了,所以这次他才只身前来的……   而宋墨不仅见了他,还愿意和他谈条件!   难道是因为有那人在场的缘故?   陈嘉隐隐有种感觉。   说不定自己的荣华富贵就系于此人的身上。   宋墨待陈嘉出去,他握着窦昭的手把她引到自己的身旁坐下,温声问她:“有没有觉得气闷?”   屏风和墙只隔两尺,空间很小。   “没事!”窦昭道,“常有人打扫,很干净。”   宋墨长叹:“难道大舅竟然是这样死的?”他情绪有些低落,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置疑。   “应该是吧!”窦昭心里刺刺地痛,惋惜、怅然、遗憾都兼而有之,“你有什么打算?”   她相信陈嘉没有说谎。   不仅因为陈嘉所说的这些事宋墨很快就能查证,还因为上一世,丁谓在宫变之前被人割下了头颅挂在了长安城的城墙上,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案,皇上震怒,曾下圣旨让陕西巡抚限期缉凶,只因后来京都大乱,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至于陈嘉提到的钟桥和陈祖训,可能是因为没有丁谓的名头响亮,她并没有听说过他们的下场。   宋墨踌躇道:“你相信陈嘉的话?”   “他是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用这种办法引起你的注意了。”窦昭解释道,“我想他不会在这件事上唬弄你。我也和陈嘉一样有些不明白,汪渊怎么会和丁谓走到了一起的?”   “这件事是得好好查查!”宋墨道,“汪渊可不是任何人都指使得动的!何况大舅的事已经过去三、四年了,他还一直在追拿当年曾经参与了押解大舅的人。”   窦昭迟疑道:“会不会是其他的皇子?”   宋墨知道她是在暗示辽王,道:“不可能!别说是皇子了,就是万皇后,也未必能指使得动他。”   两人说着,神色齐齐一震,不约而同地低呼了声“皇上”,而在听到对方和自己有着同样的疑问,两人又不禁互相对视……随后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震惊。   “这怎么可能?”良久,宋墨才低声地道,“如果是皇上,皇上大可以一张圣旨……又何必要如此……”说到这里,他心里有个大胆的假设,“难道皇上并不想治大舅的罪?”话一说出口,又被他自己否定,“可下旨褫夺了定国公封号,把五舅等人流放辽东的,也的确是皇上啊!”   “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窦昭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定国公去世后,皇上待你那么好……”   上一世,皇上可没有把宋墨放在眼里。   这固然与宋墨及时争取到了皇上的关注有关,但如果皇上对定国公还有芥蒂,就算是宋墨再怎么争取,也不可能得到皇上的青睐啊!   她问:“要不要把严先生他们请来一起商量商量?”   窦昭的话,让宋墨想起很多事来。   他心乱如麻,胡乱地颔首,吩咐陈核去请了严朝卿过来。   窦昭把陈嘉的话跟严朝卿仔细地说了说。   严朝卿很是惊讶。   他也相信陈嘉没有说谎。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   他沉思了半晌,突然“哎呀”一声跳了起来,脸色苍白地望了窦昭一眼,这才沉声道:“世子爷,如果皇上认定定国公不服管束,功高震主,您说,他会怎样?”   宋墨微微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的神色顿时有些恍惚。   可恍惚过后,他却紧紧地抓住了窦昭的手。   与平时的干燥温暖不同,他的手此时冷冰冰的,手心里全是汗。   窦昭不禁用大拇指轻轻地抚着他的虎口,想安抚安抚他的情绪。   宋墨的情绪不仅没有舒缓,反而激动地喊了声“寿姑”,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大舅家可能会被满门抄斩?!”   窦昭吓了一大跳。   宋墨怎么会知道……   她的念头还没有闪过,耳边已传来宋墨庆幸的声音:“如果像母亲和严先生等人之前商量的,发动蒋、宋两家的姻亲和故旧上书,为大舅喊冤,皇上看到蒋家势大,定会更加生出忌惮之心,从而拿出雷霆手段,把蒋家连根拔起,消除后患。可正因为母亲听了你的建议,以弱示人,让皇上生出几分怜惜,这才给蒋家留下了些许香火!”他说着,难忍心头的激荡,顾不得严朝卿在场,上前抱了窦昭:“寿姑,你真是我们家的福星!”话音刚落,又觉得这说法不贴切,道,“不,你是我的福星!”   窦昭脸色涨得通红,连忙低声道:“快把我放开!”   宋墨置若罔闻,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了。仿佛她是一块浮木,又仿佛她是他的珍宝,别人多看一眼,都会让他觉得紧张。   窦昭窘得不行,歉意地朝严朝卿微笑。   却发现严朝卿正一脸欣慰地望着他们,眼底有深深的笑意。   ※※※※※   宋墨胡闹了一会,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和严朝卿说起正事来:“……陈嘉的话,麻烦先生去查证。汪渊那里,我亲自走一趟。”   严朝卿恭敬地应喏。   宋墨有些抑制不住心情地道:“您说,有没有可以能皇上虽然有惩戒大舅之心,却并不是想要大舅的命?”   严朝卿很是意外,思忖半晌,不得不承认宋墨的这个推测并非空穴来风。   “那就只有想办法查出皇上为何对定国公不满了?”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道,“只是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查这些的时候?”   “那就先把陈嘉所说的事查清楚了再说吧!”宋墨和严朝卿商定好了下一步要做的事,严朝卿就起身告辞了。   宋墨和窦昭在田庄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才返回英国公府。   没想到昨天下午汪少夫人、张三太太、蔡氏都送了拜帖过来。   留在家里的甘露笑道:“大家都问夫人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应该是想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参加窦明的宴请吧?   窦昭笑了笑。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槐树胡同的十舅奶奶过来了。”   来得还挺快!   “请她到花厅里说话吧!”窦昭去换了身衣裳。   蔡氏见到窦昭的时候恨不得趴到了窦昭的身上:“四姑奶奶怎么没有去济宁侯府?让我们好一阵担心。”她若有所指地说着当时的情形,“少了您,就不热闹了。六婶婶和十一弟妹都没去不说,我和婆婆也早早就回了槐树胡同……”   她正说着,汪少夫人和张三太太连袂而来。   汪少夫人不由向窦昭解释:“没想到在门口碰到了。”   窦昭笑道:“三太太和世子爷是表亲,都不是外人,大家一起坐下来喝茶吧!”   或者是因为有了外人,蔡氏收敛了很多。   张三太太明显比蔡氏的段数高,只是关心地问窦昭的身体,倒是汪少夫人,安安静静地坐一旁喝着茶。   窦昭微微地笑,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我的身体很好。我和窦明从小就不和,我第一次宴客,给她下了请帖,她既没有来,也没有遣人给我打声招呼,我想她是不想见到我。这是她第一次宴客,肯定希望尽善尽美,我就不去扫她的兴了。”      第三百零二章 暗示      汪少夫人等人都没有想到窦昭会如此的直白,一时间都有些发愣,还是蔡氏机敏,不以为意地道:“这做姊妹的,谁没有个磕磕碰碰的?时间一长,也就都忘了。”然后掩了嘴笑了笑,道,“我这次来,是有桩事想求四姑奶奶——我上次看见四姑奶奶簪了朵水玉大花,花式新颖不说,葡萄紫配桃红,颜色也十分的出挑。下个月我娘家的大侄女及笄,我正寻思着送她套头面,以后留着出嫁的时候用,不知道四姑奶奶是找谁打的首饰?我想请他给我侄女打套头面。”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好歹是把这件事给揭了过去。   汪少夫人和张三太太都松了口气,不由得对蔡氏刮目相看。   那大花是宋墨送的。   窦昭还真不知道是从哪里买来的。   她派人去问宋墨。   蔡氏顿时满脸的艳羡:“四姑奶奶真是好福气!”然后佯嗔道,“哪像我,嫁给了你十哥已经四、五年了,你十哥就是连块帕子都没有给我买过,真是同人不同命!四姑爷不仅长得端正,待四姑奶奶也好,也难怪四姑奶奶出了嫁,倒比在家里的时候还要漂亮!”说着,用帕子掩了嘴吃吃地笑。   说话的内容倒有点妇人间的肆无忌惮了。   毕竟交浅言深,汪少夫人和张三太太有些尴尬地笑。   窦昭只当没听见,请了汪少夫人和张三太太品茶。   蔡氏不以为意,凑在一旁说着话,屋里的气氛倒也颇为热闹融洽。   去问宋墨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了家银楼的名字。   蔡氏就邀了窦昭一起去:“也让我好借借四姑奶奶的势。”   窦昭心里明白,蔡氏就是想和自己拉近关系。只是她嫌弃蔡氏聒噪,自己手头又有很多事要做,不想沾惹上这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人,婉言拒绝了蔡氏的邀请:“那就看十嫂什么时候去银楼了。算算日子,我公公快回来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公公有什么打算,恐怕最近都没时间和十嫂出去闲逛了。”   蔡氏听着却眼睛都亮了起来。   现在京都的人都在传,说英国公府的世子把英国公压得抬不起头来,英国公想续弦,还得看长子答应不答应。就连公公也曾私下问过婆婆这件事,只是四姑奶奶新婚,婆婆不好把四姑奶奶叫去问话,若是她能窥得一二,那郭氏在家里哪儿还有立足之地?   打定主意,她笑道:“那就等四姑奶奶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再一起去。”   窦昭笑道:“也不知道你侄女等不等得?”   蔡氏闻言不免讪然,但她总有话回答:“那有什么打紧的?银楼的师傅手艺那么好,我也可以去打几件首饰嘛!我摊上了你十哥这个不管事的,总得自己为自己打算吧?”   窦昭微微地笑。   众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汪少夫人率先起身告辞:“……今天是我们家姑奶奶出嫁第九天,你既然没事,那我就去我们家姑奶奶那边看看了。”   窦昭亲自送汪少夫人到了垂花门。   张三太太和蔡氏则留在窦昭这里继续家长里短地闲聊。   有宋墨的小厮来禀报:“世子爷有事要出门,中午不在家里用午膳,特让小的来禀一声。”   窦昭知道宋墨这是要去见汪渊,应了声“知道了”,又惹来蔡氏的一阵羡慕,连带着让张三太太看窦昭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郑重。   两个人硬是在英国公府用过了午膳,熬到了下午才打道回府。   素兰咋舌:“她们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说?一个下午,就没有停过。”   窦昭呵呵地笑。   说起来,她也挺佩服张三太太和蔡氏的,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说一下午的话还不带不重样儿的。   而在离英国公府不远的取灯胡同汪渊私宅里,宋墨正和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居家道袍的汪渊坐在小小的厅堂里说着话。   “没想到汪内侍的家里布置得这样清雅!”他端着茶盅,望着茶几上摆放着的各式菊花,颇为感慨地道,“人们常说,字如其人。我看您也是人如其花啊!”   先是送上重礼,然后又是一阵猛夸,傻瓜也知道这是有事求他。   如果是别人,汪渊也就淡淡地一笑而过,可现在面对的是宋墨,就让他不得不坐直了身板,打起精神严阵以待。   能让宋墨这样的猛人求到他面前来的事,怎么会是小事?   汪渊眼底闪过一丝已不可见的防备。   “世子爷这么说,老奴可有些担待不起!”他不动声色地笑道,“这些花也不过是随意摆摆,应应景,哪有世子爷说得那么好。”然后和宋墨打着太极,“英国公府走水的事查得如何了?今儿一早皇上还问起。东平伯和黄祈办事也太拖拉了,还得要英国公府出面悬赏!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如今福建倭寇肆虐,皇上有心整饬福建,到时候少不得要花银子剿倭,朝廷如今能节省几两银子是几两银子。”   自从大舅去世,当初跟着大舅的人或被清算,或被贬罚,留在福建的,也多不成气候,大舅二十年战功,几年间就烟消云散了。   宋墨眼中一黯,沉默片刻,起身朝着汪渊一揖到底。   汪渊大吃一惊。   宋墨已道:“这一拜,是代我大舅谢谢汪内侍——我突然间听人提起,才知道当年参与押解我大舅的人都因为得罪了内侍而被处置了……”   汪渊错愕。   但他很快释然。   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宋墨也就不是那个能搅得京城大乱的英国公世子了!   自从宋墨重获帝宠之后,他就知道,这件事宋墨迟早会知道。   只是他没有料到宋墨会知道得这么快而已。   莫欺少年郎啊!   望着眼前神色沉稳、冷静、睿智的宋墨,汪渊略一计量,笑道:“世子爷误会了!老奴不过是个服侍人的,自然是主子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哪里敢受世子爷的大礼!”说着,拱了拱手,算是还了个礼。   宋墨听着心神俱震,骇然地望着汪渊。   不仅闻音知雅,而且还知道有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如果说从前汪渊虽然对宋墨和善,却不过是简在帝心,而现在,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眼睛正视宋墨。   “世子爷尝尝我这碧螺春,”他亲自给宋墨续了杯茶,笑道,“皇上说如今的大红袍越来越难喝了,老奴也只好跟着喝起这碧螺春了。”   “多谢内侍!”宋墨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却只觉得满嘴的苦涩,他提了提陈嘉的事,辞别了汪渊,混混沌沌地回了颐志堂。   进门就直奔窦昭而去。   窦昭正和素心几个盘点着自己陪嫁里的绫罗绸缎。   今年是她嫁到英国公府的第一年,她准备好好地打赏一下自己的陪房,赏些好的布料给他们做过年的衣裳。   见宋墨神不守舍地走了进来,她立刻朝着素心使了个眼色,亲自上前扶着宋墨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坐下。   宋墨一把抱住了窦昭,把脸埋进了窦昭的胸口。   贴着窦昭柔软的丰盈,他的情绪也跟着放松下来。   “寿姑,”他闷闷地道,“汪渊是奉皇上之命行事……可为什么呢?”他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里有水光闪动,仿佛被雨水打湿过,晶莹明亮,“大舅镇守福建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是想杀就杀,想抄家就抄家,想流放就流放……凭什么?凭什么?”他低低地质问,声音却越来越大。   窦昭吓得脸色发白,忙捂住了他的嘴,警惕地抬头四望,发现内室只有她和宋墨,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这才缓了几分。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她诧异汪渊是奉皇上之命行事,可相比宋墨的情绪,她哪里还顾得上细想,只得安抚着他,“大舅的死,我们之前也有很多的猜测,如果不是冒出个陈嘉,我们做梦也查不到丁谓身上去。可若不是英国公府走水,你杀伐果断,陈嘉也不会找到你……可见老天爷有眼,也觉得大舅是冤枉,给了个机会让我们帮着大舅翻案。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感情用事,越是要稳住才是!汪渊所言,也不过是一面之辞,具体怎样,还有待查证。”又道,“严先生他们还不知道这件事吧?要不我们把严先生请过来商量商量?你不是找了他查陈嘉吗?可有什么消息?”   宋墨却抱着窦昭不愿意松手。   “我头痛。”他靠在她的胸前。   任谁遇到这样晴天霹雳般的事,都会有片刻的软弱。   “那我帮你揉揉。”窦昭心里隐隐作痛,想去拿个枕头服侍宋墨躺下,宋墨却紧箍着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她只好随手就近拖了个大迎枕过来让宋墨躺下,自己坐在旁边帮他揉着太阳穴。   他却哼着:“我要喝水!”   窦昭去帮他倒了杯温水。   他不接杯子,只张着眼睛望着窦昭。   窦昭无奈,喂他喝了水。   他又抱了窦昭的腰:“你陪我躺一会儿。”   窦昭连声应“好”,靠在炕头,轻轻地抚挲着他的额头。   宋墨闭上了眼睛,神色渐渐放松。   窦昭心中涌起无限的柔情,抚挲着他的动作越来越轻柔。   宋墨梦呓般地道:“我仔细想过,皇上并不是个不能容人的人,大舅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皇上心生不悦?如果说是功高震主……早在十年前皇上就该收拾大舅了,何必等到现在?如果说是因为大舅断了某些人的财路……大舅并不是个耿介过头不知变通的人,他曾跟我说,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对方不影响军情,他通常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第三百零三章 剥茧      窦昭只是温柔地抱着宋墨。   上一世,定国公的死对她而言就是一桩悬案,这一世,她并不比上一世知道的更多,与其胡乱猜测而把宋墨引入歧路,还不如相信宋墨自己能找到答案。   她只需要在他脆弱的时候抱着他安慰他就行了。   宋墨安静下来。   窦昭继续轻轻地抚着他的额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仆妇们轻轻的脚步声。   屋檐下的大红灯笼被依次点燃。   红彤彤的,在这深秋里透着暖意,让人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   宋墨突然从她的怀里坐了起来。   “寿姑,你还记不记得日盛银楼的事?”   暖柔的灯光,却难掩他神色间的凝重。   窦昭微愣,随后点了点头,道:“还是顾玉出面,才把爹爹那些签了章的契纸拿了回来。”   “寿姑!”宋墨并肩靠在了窦昭的身边,和她耳语,“太宗皇帝在位十九年,仁宗皇帝更是在位三十二年,如果皇上身体安康,你说,辽王敢在京都圈钱吗?”   上一世,承平二十年的宫变,就是因为皇上传出弥留在际的消息,而且事实也证明,皇上的确是病入膏肓,就算没有宫变,他也命不久矣。   这是窦昭能给宋墨的肯定回答。   “他应该不会这么傻。”事关重大,就算内室没人,小心点总不为过,窦昭和他说着悄悄话,趁机将自己知道的告诉宋墨,“我隐隐有种感觉,皇上的病只怕比你们知道的更为凶险,可能最多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了!”   宋墨素来相信窦昭的判断,不仅没有置疑窦昭的话,还隐隐流露出些许的兴奋来:“你也这么认为?”   什么叫做“你也这么认为”?   窦昭望着宋墨,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难道仅仅靠自己的只言片语,宋墨就推测出了以后的事不成?   她知道宋墨善谋,可这也太逆天了吧?!   窦昭表情有些呆滞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能让窦昭惊讶,这对宋墨来说,比什么鼓励和赞扬都让要他更觉得真实而愉悦。   他亲昵地吻了吻窦昭的面颊,低声道:“我读史书的时候发现,那些千古明君,越是到了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的时候,越是容易产生猜忌之心。皇上这些年来不时抱恙,恐怕正如你所说的,大限将至,所以才会猜疑心日盛。   这也是为什么辽王蠢蠢欲动的原因之一,毕竟母仪天下的是万皇后。”   宋墨顿了顿,继续道:“可能从前对皇上和大舅来说并不算什么的小事,现在皇上在病中,却会多想多思。你看皇上这几年用的人,全是些老资格,像姚时中、戴建,还有你五伯父这样年富力强的臣子,他一个也不用;还把首辅之职交给了比皇上自己还年长两岁的梁继芬,又重用何文道。我猜测,会不会是大舅有什么地方让皇上不高兴了,而皇上原本只是打算小小地惩戒一番,结果被丁谓从中横插一手,让大舅虎落平阳,途中遇害;又有小人从中做祟,让皇上一时被蒙蔽。幸亏我们听了你的建议,以弱示人,皇上虽然震怒,但顾念着大舅的功劳,最终放了蒋家一马。事后皇上清醒过来,又很后悔,决定将当年参与押解大舅的锦衣卫全都悄悄地处死,这才有了丁谓杀人、汪渊灭口的荒唐之事……”   窦昭仔细地听着宋墨的话,认真地思索了半晌,沉吟道:“我觉得你的推断有道理。我记得大舅出事的那会儿,正值曾贻芬病逝,内阁无人理事,也许就是那时有人趁虚而入了。”她觉得有些头痛,“大舅得罪的人太多了,只怕这人到底是谁一时不好找。”   宋墨却目光闪闪,神色间满满是一切尽在掌握的信心:“大舅得罪的人是多,可能不动声色地给皇上上眼药的人却不多。这件事,我会想办法查清楚的。”他冷笑,“到时候,把他和丁谓一锅端了!”   窦昭相信宋墨能够做到。   可她心里还是非常的怅惘。   她感叹道:“宦海真是风云诡谲啊!”   宋墨深以为然,却笑道:“所以只有智高者能得嘛!”   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窦昭哭笑不得,那一点点悲春悯秋的伤感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宋墨喊了严朝卿进来询问陈嘉的事。   严朝卿道:“杜唯已经查清楚了,陈嘉所言属实。”他有些担心宋墨年轻,不是老奸巨滑的汪渊的对手,打听不出来什么,因而委婉地问道:“陈嘉的事,可有眉目了?”   宋墨把取灯胡同之行的情况和对定国公冤案的推测都告诉了严朝卿。   严朝卿神色大变。   宋墨没等他开口,已道:“汪渊喜欢听戏,你让杜唯打听打听,有没有汪渊特别喜欢的名伶,到时候想办法买下,给汪渊送过去,我也好借此去拜访汪渊,看能不能从他那里再打听到些什么?”   他神采奕奕,哪还有半点刚才的软弱?   窦昭不由在心里小声地嘀咕,起身给宋墨和严朝卿续茶。   严朝卿忙起身道过谢,又转过头去和宋墨说着话:“汪渊这个人不太好打交道,我看还不如从汪格那边下手……”   “不!”宋墨道,肃穆的表情让他有种胸有成竹的镇定与从容,“到了汪渊的位置,钱财已经很难打动他了。他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可见在他的心里,我还是有结交的价值的,这也正好侧面地证实了皇上待我的确有几分怜惜。”说到这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地道,“你说,如果这个时候皇上知道我们父子不和的内幕是因为定国公被褫夺了爵位之后,父亲怕受牵连,要置我于死地……皇上会怎么想?”   皇上恐怕会从此再也不会待见英国公了。   可这样会不会太狠了点?   宋宜春和宋墨毕竟是父子,宋宜春万一连累了宋墨怎么办?   严朝卿有片刻的犹豫。   窦昭却抚掌赞着“妙计”。   反正四年之后皇上是生是死还两说,以宋墨的才智,就算是因此受到了宋宜春的牵连,也不至于会有性命之危,新皇登基,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宋墨冲着窦昭笑了笑,端茶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他吩咐严朝卿,“把汪渊的事快点查清楚了。”   严朝卿不由叹气。   世子爷如今的确是如虎添冀,只是不知道这双翅膀会不会让世子爷变得更冷酷无情?   他恭身应喏,退了下去。   窦昭就吩咐素心摆晚膳,喊了小丫鬟帮宋墨更衣:“净了手脸,也好出来吃饭!”   宋墨不愿意动弹,道:“你帮我擦把脸就行了,我天天用脑子,累!”   “用的是脑子,又不是手脚!”窦昭推搡着他去了净房。   宋墨不让窦昭走:“我可没准备收通房,你把那些小丫鬟支使过来做什么?”   窦昭见两个小丫鬟闻言头都快低到胸口了,俏脸又娇又羞,如三月的桃花似的,哭笑不得,只好打发了小丫鬟,亲自帮他梳洗。   等梳洗完了,宋墨又要和她在内室的炕桌上用晚膳:“反正家里也没有别人,我们两个人,随便吃吃就行了。也不用别人服侍,我帮你布菜好了。”他说着,露出期许的目光。   窦昭自然不会为这么点小事反驳宋墨,结果两人虽然在内室的炕桌上用了晚膳,布菜的人却变成了窦昭……饭后,又为宋墨沏了他最喜欢喝的信阳毛尖……   ※※※※※   取灯胡同的汪渊也在用晚膳。   服侍他的是他的另一个干儿子——小太监汪吉。   汪渊吃饭的时候喜欢闲聊。   汪吉投其所好,和汪渊聊着天:“大家都说英国公世子爷为人冷傲,可他见了爹爹,还不是一样的客客气气,可见爹爹……”   “混账东西!”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挨了汪渊一顿骂,“英国公世子爷也是你能议论的?知不知道为什么汪格能在乾清宫服侍,你就只能在我身边跑腿?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还想到司礼监去,我看你也就是个去酒醋局的命!”   汪吉被骂得唯唯诺诺。   汪渊吩咐他:“你这就去传我的话,那个陈嘉,就不用管他了。”   英国公世子刚来求过,就把人放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啊!   看来以后得对英国公世子爷客气点!   汪吉一惊,忙连声应“是”。   汪渊脸色微霁,喃喃地道:“看不出来,这么个我都不记得了的小啰喽,居然还能请得动宋墨帮他出面说项,他是怎么打动宋墨的呢?”   念头闪过,他突然很想见见陈嘉。   ※※※※※   汪少夫人则在和汪清淮说着今天去小姑汪清沅家的情景。   听说汪清沅公婆慈善,夫婿体贴,汪清淮很是欣慰。   汪少夫人就说起她去英国公府的事来:“……看那样子,英国公世子夫人和济宁侯夫人不是闹着玩的,两人好像都打定了主意不和对方来往了!”   汪清淮很是意外,置疑道:“会不会是气话?”   “不像是气话。”汪少夫人把窦昭当时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汪清淮。   汪清淮的眉头皱得死死的,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嘱咐自己的妻子:“以后济宁侯府那边,你少去。”   汪少夫人点头,踌躇道:“那四叔那里?”   “你给四弟妹提个醒就行了。”汪清淮道,“大河和佩瑾是一回事,可她若是和济宁侯府内院太亲近了,又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了!”汪少夫人起身帮着汪清淮铺床。      第三百零四章 狼狈      汪清淮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叮嘱弟弟,他知道弟弟的性格,魏廷瑜的处境越是艰难,他越会想办法帮助魏廷瑜,反而若是魏廷瑜富贵起来,弟弟倒有可能和魏廷瑜渐渐疏远。如果他知道自己对济宁侯府是这个态度,说不会像个愣头青那样跑去告诫魏廷瑜。   有些事,就顺其自然吧!   汪氏夫妻拿定了主意,济宁侯府的宴请也就慢慢地礼到人不到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陈嘉那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汪渊的话,他非常的震惊。   正是因为知道宋墨和汪渊的关系,他才会冒险投靠,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宋墨在汪渊面前这么有面子。   或者是因为宋墨简在帝心,让汪渊不得不退让几分?   陈嘉从藏身的小屋里出来,回了他在京都内城租住的小院。   早有几个锦衣卫的同僚在门口等他。   “恭喜,恭喜!”众人齐齐向他道贺,“和汪大人的误会解除了,又能为皇上尽忠职守了!”   因为锦衣卫的职责所在,陈嘉早就预料到他的同僚们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却没有想到这些人会这么快就出现在他的住处。   两年了!   这两年来,他的同僚可没谁敢搭理他!   他拿出全部的积蓄,请来道贺的同僚去东来顺吃了一顿,推杯换盏,喝到最后,记忆已一片模糊,除了依稀记得大家纷纷打听他和英国公府的关系的事,其他的,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有面目陌生的小厮进来服侍他梳洗,自称是他的一个什么同僚送的。   陈嘉心中不知道是悲是喜。   他有些木然地用了早膳,去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衙门。   一路上,大家都笑吟吟地和他打着招呼,还没有等他见到北镇抚司的镇抚,锦衣卫都指挥使史川的贴身随从已出现在了北镇抚司的衙门里,一路笑呵呵地问着“谁是陈赞之陈大人?我们家大人请他过去问几句话”,他又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去了锦衣卫衙门。   史川一改往日的严厉,和善地和他说了几句闲话,叮嘱他以后要好好当差,要是有什么委屈,只管来找自己,然后就端了茶。   虽然没有许他加官进爵,但亲昵之意昭然若揭。   饶是陈嘉心机深沉,也被这接连不断的变化弄得心绪难宁,直到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出了锦衣卫衙门,这才回过神来。   他立刻把几个在锦衣卫当差的心腹兄弟召到了一起,吩咐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楚那天英国公世子爷到底带了些什么人去的田庄!”   有人迟疑道:“大兴的御赐田庄守卫森严,英国公世子爷又刚刚帮着大哥说项,万一打草惊蛇……我们实在是惹不起啊!”   他如果想在宋墨面前立足,必须搭上那天屏风后面的人。   可这件事陈嘉并不打算告诉第二个人。   他小心翼翼地查着宋墨身边的人。   此时的宋墨却正忙得团团转。   他每天不是请人喝酒就是请人听戏,早上窦昭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出了门,晚上她睡着了他才回来。   就这样,他还有体力折腾窦昭。   窦昭心疼他的身体,眼看着拒绝不了,天气又转了凉,把陪嫁里的两支三十年的人参都拿了出来给宋墨泡茶喝。   宋墨呵呵地笑,越发地和窦昭胡闹。   窦昭又气又恼。   宋墨却乐此不疲。   有时候,他就是想看窦昭对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因而每次事后,他就会像对待珍宝一样地抚挲着窦昭山峦般曲线优美的身段,然后他发现,每当这个时候,窦昭就会蜷缩在他的怀里,流露出慵懒冶艳的风情。   窦昭,也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的吧?   宋墨望着窦昭还荡漾着旖旎余韵的面庞,不由收紧臂弯,把窦昭搂得更严实了,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和她说起这两天的事来:“汪格那边,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只要找到适当的机会,他就会把话递出去。不过这‘适当的机会’,也许就在明天,也许还要等好几个月,可父亲还有两、三天就要回来了,他肯定会冲着我们发脾气的。到时候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就当是听疯子的胡言乱语好了……”   窦昭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宋墨的抚挲又让她舒服得全身都放松下来,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不想听宋墨唠叨,闭着眼睛打着哈欠,她喃喃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你在,我不会吃亏的……”   宋墨听着失笑。   她哪来的那么大的把握?   可听到这样的话,他的心里却柔柔的,仿佛能滴得出水似的。   他的抚摸顿时就带了几分情欲的味道。   吓得窦昭一惊,忙睁开了眼睛:“你明天不是还要去见汪内侍吗?”   “这与我们要做的事有何干系?”   宋墨已熟练地找到溪谷中的那颗珍珠。   窦昭全身火辣辣的。   宋墨跃跃欲试。   门外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就传来了叩门声。   窦昭忙拦了宋墨:“怕是有要紧的事。”   “那就让他们先等会儿。”宋墨的气息已有些粗重。   门外一阵细细的低语,然后是甘露的声音:“世子爷、夫人,国公爷回来了,正在上院大发雷霆,要世子爷和夫人立刻去见国公爷!”   宋墨皱眉:“怎么会提前回来?”   家里走了水,又被盗贼光顾,紧接着华家又退了亲……窦昭觉得宋宜春回来得还晚了些!   她轻轻地推搡着宋墨:“快起来!”见刚才还满脸欢悦的宋墨此刻却面色冷峻,竟然鬼使神差般地悄声安抚他:“等见过了国公爷,我再好好地服侍你。”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有点傻眼了。   宋墨却哈哈大笑。   心里却知道,这是窦昭心疼他,见不得他受半点的委屈。   “寿姑!”他把脸埋在她浓密的青丝里,“你待我真好!”   窦昭心里刹时酥酥麻麻的,手脚发软,连搂他都像搂不住了似的。   原来,她也喜欢听甜言蜜语……   ※※※※※   两人又腻歪了一会儿才起床,梳洗一番,去了英国公府的上院。   京都九门,除了运水的西直门丑正时分就打开,其余的八门都是酉时闭门,卯时才开。   看宋宜春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从西直门直接进的城。   窦昭和宋墨上前给他行礼。   只是还没有等他们站直,宋宜春的茶盅就砸了过来。   宋墨上前一步,将窦昭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宋宜春看着气得嘴唇直啰嗦:“反了,反了!你身为人子,竟然还敢还手!”   宋墨一言不发,冷冷地望着宋宜春。   宋宜春被宋墨那清冷得像千年寒冰,仿佛没有一丝人气的眸子盯得心中发寒,他见窦昭躲在宋墨的身后不说话,不由狠狠地瞪了窦昭一眼,怒喝道:“天下间有你这样做儿媳妇的吗?我体恤你没有人管教,让族中的长辈告诉你怎样主持中馈,你倒好,竟然把家里的长辈给气走了……”   宋墨绝不允许任何人败坏窦昭的名誉。   “父亲此言差矣!”他不待宋宜春说完,就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家中走了水进了贼,大伯母受了惊吓,所以才把家中的对牌交给夫人。而夫人在真定的时候就一直主持着西府的中馈,大伯母虽然回家静养,夫人却独自把府中的琐事打得井井有条,这是延安侯少夫人、景国公府三太太等人都看在眼里的。父亲若是不相信,大可以去打听打听。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喝斥夫人,窦家的人听了会如何想?还请父亲以后说话要三思而行!”他说着,一记刀锋般犀利的目光投向了静默地站在墙角的陶器重身上,“不要听信谗言,坏了英国公府的名誉,也坏了亲戚之间的情份!”   陶器重不禁在心里忿然。   这关我什么事啊?   但又有谁会在乎他想些什么呢!   宋宜春被噎在了那里,憋了一会儿才道:“就算如此,你们也不应该重金悬赏啊!你知不知道,这得花多少银子?你学了这么多年的庶务,都学到哪里去了?”   他实际上是想和儿子清算华家退亲之事,可面对着儿子,总不能示弱地承认儿子不仅把他的婚亲搅黄了,还让他和安陆侯之间的交情出现了淡淡的裂痕吧?他只好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做文章。   “父亲是舍不得花银子吧?”宋墨心里也明白,他索性抓着父亲话中的把柄把父亲往歧路上引,故意曲解着宋宜春的用意,和宋宜春打着太极,“家里走了水,修缮房舍就用了不少的银子,我也是考虑到快过年了,怕府里的银子一时不顺手,就拿了颐志堂的银子做赏银。父亲不必担心,若是没有银子还就算了,广东的铺子这几年的生意都很顺利,母亲留给我的陪嫁进项也不少,颐志堂也不缺这点银子!”   宋宜春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终于忍不住了,道:“我巡视大同时,遇到了长兴侯,由长兴侯做保,准备和大同参将王宏联姻,你准备准备,过几天两家就要下定了。”   “恭喜父亲了!”宋墨笑道,“我倒觉得,我们家应该和长兴侯府联姻才是!好歹长兴侯是皇上的宠臣,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金吾卫前卫指挥使,他恐怕不会把我看在眼里!而且我觉得父亲的亲事也应该好好议议了,也免得今天这家,明天那家的,我们准备来准备去,最终都只是为父亲空欢喜了一场。我看您还是等两家的婚事定下来了,再让我们准备也不迟!倒是长兴侯那里,我应该代父亲好好谢谢他才是!”      第三百零五章 不能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子管不住儿子。长兴侯当初给他提亲的时候就曾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过这样的话。他本不想和个参将联姻,可若再拒绝,倒显得他像是真的怕了儿子似的。   宋宜春的脸上白里透着几分青,咬着牙道:“长兴侯那里,你是该备份厚礼好好答谢人家才是。”   言下之意,素来以胆大妄为著称的长兴侯可不是安陆侯,你宋墨想磋磨,也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宋墨冷笑,随意地朝着宋宜春拱了拱手,道:“若是父亲找我来只是说这些,那我和夫人就先退下了,您这一路忧愤地赶了回来,还是该先好好地歇歇才是!”说着,瞥了陶器重一眼,“正好,陶先生也可以陪着父亲说说话,把这几日家中发生的事禀了父亲,让父亲拿个主意。”然后示意窦昭把家中的对牌丢给宋宜春。   他倒要看看,没有他点头,谁还敢接手英国公府的中馈?!   这本是两人商量好的。   窦昭会意,将装着英国公府对牌的紫檀木匣子放在了一旁太师椅的茶几上。   宋墨也不管宋宜春是否同意,拉着窦昭就出了上房。   “你这个逆子!”宋宜春暴跳如雷,嚷着要把宋墨拉回来。   家中的人都知道世子爷从小跟着蒋家的人习武,功夫深浅不好说,可不管在家里还是外面,他还从不曾吃过亏。   万一惹怒了世子爷,被世子爷一气之下给杀了,难道宋宜春还能让亲儿子给他们抵命不成?   那些死了的护院就是前车之鉴!   可众人也不敢不遵从国公爷之命,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慢吞吞地往外走,敷衍之意不言而喻。   这让宋宜春更是恼怒,正要喝斥那些身边服侍的人,在心中暗暗叹气的陶器重却硬着头皮走上前来:“国公爷,大事要紧!您这些天不在家,京都发生了很多事……”   宋宜春果然就借着梯子滚了下来,和陶器重去了书房。   只是没有站稳,他已阴着脸道:“这样下去不成!得想个办法收拾收拾宋墨!”   陶器重吓了一大跳,小声提醒宋宜春:“世子爷如今已天子近臣,只怕有些不妥……”   “越是不妥,越要做。”宋宜春眼中闪过阴鹜,他喃喃地道,“只是,从什么地方下手好呢?得让他先失了圣心才是……没有了皇上的庇护,我看他还能凭什么嚣张?”   宋宜春说了几个点子:“明升暗降,求皇上给他一份前程,把他调出京都……或者是让他殿前失仪,惹得皇上心中生厌……”   这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就算是一时拿捏住了宋墨,保不准等宋墨缓过气来,会做出更残酷的报复。   陶器重不由得苦笑,低声提醒他道:“若是传出父虐子的传闻,也不太好!”   宋宜春眉头紧锁。   ※※※※※   出了上院的宋墨嘴巴抿得紧紧的,眉宇间透着几分凛冽,让路上的仆妇一阵慌乱,纷纷避到了一旁。而宋墨直到进了颐志堂,这才阴郁地开口:“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前军都督府掌印都督的!”   他的话提醒了窦昭。   上一世,英国公府在蒋氏去世之后就每况愈下,到辽王登基时,英国公早已闲赋在家,这也可能是辽王之所以敢毫无顾忌地褫夺了英国公府爵位,将英国公府当成枪打出头鸟震慑京都勋贵的原因之一。   可见宋宜春这个人能力有限。   她问宋墨:“长兴侯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宋墨不屑地道:“想来他也听说了我们家的事,再次帮父亲做媒,一是为了挽回几分颜面,二也是想试探我到底有几分手段,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得逞,少不得要给他个教训!”   窦昭有点担心。   宋墨安慰她:“大家不过是互相试试深浅,彼此都不会为这点小事伤筋动骨的。”   窦昭只能叮嘱他小心。   但刚才的旖旎气氛却早已烟消云散。   宋墨叫了严朝卿过来议事。   窦昭暗暗松了口气。   宋墨还是太年轻,不适宜太过放纵。   到了晚间,她的小日子来了。   宋墨则难掩失望。   窦昭心情复杂。   她早打定了主意,这一世她要亲自教养自己的孩子。   可他们眼下要做的事太多了,孩子晚点来,他们的准备也能更充分一些,所以她使了些手段。但现在看到宋墨这个样子,她心里又很是忐忑。   要不,就顺其自然好了?   宋墨很快收敛了情绪,不住地安慰她:“说不定下次就能怀上呢!”   窦昭的笑容怎么看也透着几分勉强。   宋墨暗暗自责。   到底是子嗣重要还是窦昭重要?   不是因为孩子是窦昭生的,所以他才会如此殷切地期盼吗?   若是因此而让窦昭不高兴,那还有什么意义?   他找了年长的婆子来问,亲自冲了红糖水给窦昭喝,又要她在家里好生地休养,说自己这两天有事,她如果无聊,可以把六伯母、汪少夫人等亲友请过来说说闲话。   窦昭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自责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不想却被宋宜春叫去好一顿喝斥。   她这才知道,宋宜春和王家的亲事又没成,不仅如此,长兴侯管理侯府庶务的胞弟石又兰还曾亲自登门拜访宋墨,说了些亲热的话,送了宋墨两幅前朝的古画、一对镶玉石的鸡翅木屏风、一对汝窑的梅瓶,还有二十几匹今年江南织造新贡的妆花尺头。   窦昭看在长兴侯府送的礼物的份上,决定原谅宋宜春的咆哮。   她安安静静地垂手肃立,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宋宜春在那里发脾气,心里却盘算着过几天要回娘家住对月,该给还没有回西北的舅母和璋如表姐,还有六伯母他们带些什么礼品好。   宋宜春训了半天,这才发现儿媳妇泥塑似地立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他顿时火冒三丈。   儿子他管不了,难道连个儿媳妇他也管不了?   “来人啊!”他大喝道,“给我拿家法来!我就不相信了,我教训自家的儿媳妇,窦家的人还敢闹上门来!他们就不怕嫁出去的姑娘有‘忤逆长辈’的名声?”   窦昭并不怕。   自从庞昆白的事之后,她在内宅走动,不是带着素心就是带着素兰,到了外面,身边一定要有护卫。   她退后几步,笑道:“公公教训媳妇也是应该!我们窦家也断然没有因此而为出嫁的姑娘出头的道理。只是我没有婆婆,每日晨昏定省,我也不过是隔着门帘问候一声,不知是哪里惹怒了公公?还请公公明示。日后亲戚间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待。”   “你还敢顶嘴?!”宋宜春一掌拍在桌子上。   外面突然涌进几个粗使的婆子来。   窦昭一愣。   再看宋宜春,也是满脸的诧异。   几个婆子很快将窦昭围了起来,其中一个笑道:“国公爷快请息怒!常言说得好,堂前教子,枕边教妻。夫人纵然有错,您且等世子爷回来了,教训世子爷便是,何必要亲自动手,坏了您的名声?”   更有婆子拉了窦昭就往外走,还小声地在窦昭耳边嘀咕:“好汉不吃眼前亏,夫人快回颐志堂去!”   竟然是来帮窦昭解围的。   窦昭被眼前的场面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正如那婆子所说,不愿意吃这眼前亏,遂带着素心和素娟,跟着那婆子出了上房。   “反了,反了!”上房传来了宋宜春的咆哮,“你们这些贱婢是不是不想活了?”   窦昭闻言脚步一滞。   拉着她走的婆子见状眼眶微湿,忙道:“夫人,我们是受了世子爷的嘱咐护着夫人的,您放心,世子爷早许了我们,若是有那一天,绝不会亏待我们的。”   窦昭这才放下心来,快步出了上院。   送走了那些婆子,素心忍不住道:“夫人,世子爷待您可真好!”   是啊!   宋墨待她,真的很好。   什么都为她想到了前头,事事都不用她出面。   自己也不能总是拿他和魏廷瑜相比,应该从上一世的所谓“经验”、“教训”里跳出来才是。   窦昭吩咐素心:“我记得前几天世子爷说过,太医院一位姓祝的御医擅长看妇科,你去跟外院说一声,请祝太医来给我把把脉,开几副养生的方子,我要好好调养调养身子。”   给宋墨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素心顿时笑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去了外院。   窦昭望着素心雀跃的背影,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兴高采烈地把回娘家的礼单列了出来,交给了甘露。   宋墨急匆匆地从外面赶了回来。   “你没有吃亏吧?”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窦昭,生怕她掉了一根头发似的。   “有你在,我怎么会吃亏?”窦昭不由环了宋墨的腰,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宋墨长舒了口气。   窦昭就道:“砚堂,我们若是有了孩儿,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一心一意只照顾孩子。”   “那是自然!”难得窦昭有这样的兴致,宋墨心里像吃了蜜似的,他轻轻地吻着窦昭,“到时候我请……”他顿了顿,“请人帮你管家!”   窦昭嘻嘻笑:“那你能请谁帮我管家?”   宋墨歪着头,一时间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窦昭就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   宋墨面露惊讶:“真的?”   “嗯!”窦昭抿了嘴笑,“等十月,人会和陈先生一起来,到时候你也帮着掌掌眼。”   宋墨笑道:“这事,你比我在行!那你就把素兰嫁给陈核算了,内院有素心,外院有素兰,这样你也可以轻松一些。”   “到时候再说吧!”窦昭笑道,“先把素心的婚事定下来。”   话音刚落,素心就走了进来。   她没有想到大白天的,窦昭和宋墨会在宴息室就抱在一起。   忍不住“哎哟”一声,她红着脸飞快地退了下去。   窦昭和宋墨不由相视而笑。      第三百零六章 抬举      宋墨夫妻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   窦昭高声喊了甘露奉茶,丫鬟们鱼贯而入,素心这才红着脸走了进来。   “夫人,您吩咐的事我已经嘱咐了王管事,他立刻就派人去了太医院,说等会就有准信过来。”   宋墨听了奇道:“是谁不舒服?”   “没谁。”窦昭笑道,“这事你别管。”   宋墨见窦昭好生生的,寻思着也许是家里的丫鬟婆子有谁不舒服,窦昭要给个恩典,遂把这件事给抛到了脑后。   窦昭就问他:“长兴侯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认输啊?”   宋墨笑道:“我托了汪内侍给户部打了个招呼,把大同总兵府的军饷拖了拖。”   窦昭瞪目,道:“这样好吗?要是被皇上知道了……”   宋墨不以为意:“哪个总兵府的军饷没有被拖欠过?怎么轮到大同总兵府就不行了?又不是不给,不过是给大同总兵府的军饷比别人晚一点罢了!这写公文也有个先来后到嘛,就算是他告到皇上那里,这事他也不占着理啊!长兴侯总不能为了这么一点点的小事,每个月都跑到京都来请户部的那些小吏们吃饭喝酒吧!”   这就是典型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   窦昭抹汗,道:“汪内侍怎么会帮你出面打招呼?”   “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吗?”宋墨开着玩笑道,“哪能总占便宜不吃点亏的?”   得!算她没问。   不过,能够让汪渊出面,让长兴侯低头,宋墨,真的很厉害!   王家就更不用说了。   有人递了音过去,先还有些狐疑,但等到长兴侯吩咐备下重礼,派了贴身的随从护送回京的时候,他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哭丧着脸在长兴侯面前讨了个准信,以“八字不合”婉言拒绝了宋家的提亲。   窦昭不免嗤笑:“八字不合,倒是颗什么时候用都合适的万灵丹!”   宋墨在意的却是宋宜春对窦昭的态度。   他很真诚地向窦昭道歉。   窦昭抿了嘴笑,朝着宋墨眨了眨眼睛,道:“你放心,我不会和国公爷一般见识的——他老人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您总得让他老人家有个发泄的地方啊!”   宋墨失笑。   窦昭笑道:“你刚才在干什么呢?家里没什么事,你去忙你的去吧!不用惦记。”   “本来约好和马友明喝酒的,听说家里出了事,我找了个借口和他改天再约,”宋墨苦着脸道,“现在怎好再回去找他?”然后目光灼灼地望着窦昭,“寿姑,要不你今天下厨给我做点好吃的吧?”   这个家伙,就喜欢指使自己!   窦昭也有些日子没有下厨了,听他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致,吩咐甘露去通知灶上的婆子。   宋墨在一旁腻歪:“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还没见过别人是怎么做饭的呢!”   窦昭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带着宋墨去了厨房。   灶上的婆子一溜烟地跑到厨房前的小院子里恭迎,然后战战兢兢地帮着生火递菜打下手。   宋墨就坐在厨房案板前的春凳上看着窦昭的一举一动。   她走到哪里,那目光就跟到哪里。   时间一长,窦昭有点吃不消了,手一抖,差点把一勺子盐全倒了进去。   她只好赶宋墨:“到外面呆着去,这里烟熏火燎的,小心身上都是一股子油烟味。”   宋墨“哦”了一声,挪到了厨房门口,离案板也不过三步的距离。   窦昭哭笑不得,好不容易做了几道拿手的菜,支使着婆子端到了正房的宴息室。   却有小厮来禀,说宫里来人,让宋墨明天一早进宫。   宋宜春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去了宫里磕头谢恩,交了差事。   他回来的时候春风满面的,窦昭一直担心他在皇上面前说了宋墨些什么,闻言沉吟道:“要不要探探宫中来者的口风??”   “应该没什么事。”宋墨笑道,“若是有事,汪公公肯定会提前知会我一声的。”   汪公公是指汪格。   宋墨去见了宫中的人,说了几句客气话,赏了两个厚厚的封红,次日凌晨和宋宜春一前一后地进了宫。   还没有等宋墨出宫,报信的人就飞奔而至:“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世子爷升了金吾卫同知,还督理五城兵马司的事务。”   窦昭大吃一惊。   宋墨今年才十六岁。   “此话当真?”她不禁倾身道,“你是听谁说的?”   报喜的小厮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绘声绘色地道:“是乾清宫汪公公身边的小公公说的,皇上已经下了旨,世子爷回来时候您就可以看到圣旨了。”   这圣恩来得太突然!   可再多的,那小厮却一问三不知了。   窦昭只好耐着性子等宋墨回来。   窦世枢却是目睹了全过程的。   到了下衙的时辰,他推了应酬,径直回了槐树胡同。   五太太亲自给他更衣。   他问五太太:“还有几天是寿姑回娘家住对月的日子?”   五太太笑道:“还有四天。”   他沉吟道:“到时候你和两个儿媳妇好好捯饬捯饬,去静安寺胡同给寿姑做做面子。”   五太太诧异。   窦世枢从来不管内院事务的。   “出了什么事?”她有些不安地问。   “今天早朝后,皇上留了英国公和四姑爷在乾清宫说话,”窦世枢道,“期间皇上几次赞扬四姑爷行事稳当又知晓变通,然后突然问起四姑爷什么时候送四姑奶奶回娘家住对月,接着就擢了四姑爷为金吾卫同知,还督理五城兵马司的事务,还说对四姑爷道‘这样一来,你回去老丈人家也多些体面了’……”   五太太骇然:“皇上真这么说?”   这哪里是皇上待臣子,这简直就像长辈待子侄般的亲厚了。   “真这么说的。”窦世枢神色凝重,“当时英国公也在场,还谦逊地要推辞,却被皇上一通教训,说什么‘孩子大了,就应该多多磨练,不然以后怎堪大用’,还说‘就是因为砚堂的年纪还小,所以朕才让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当差,就算犯了错,也能及时指正,若是把他放到宣同或是两广,鞭长莫及,那些官员又惯会欺上瞒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把砚堂养出个飞扬跋扈的脾气来,那才是真正的害他’。”   五太太倒吸了口冷气,犹豫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敲打英国公?却升了四姑爷的官职……”   窦世枢还不知道王参将的事,把宋家欲和华家结亲的事告诉了五太太:“……多半是为了英国公弦续的事。”   五太太瞠目结舌:“难道皇上是不想让英国公续弦不成?这也太不通人情了?”   “看你平时那么精明,怎么在这件事上却犯了糊涂!”窦世枢道,“皇上怎么能管英国公续弦不续弦,皇上是在暗示英国公,英国公府的世子之位他属意四姑爷,让英国公行事多些思量!”   五太太思忖了半晌才想明白这其中的曲折。她不由得咋舌:“四姑爷真是厉害!能把皇上拨弄得团团转!”   “胡说些什么!”窦世枢急声喝斥,“这种话是能说出口的吗?”   言下之意是大家心里清楚就行了。   五太太不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道:“我看也不用等四日后,明天我就去静安寺胡同,就算是没有什么地方要帮忙,去那里看看也好。”   窦世枢沉思了片刻,道:“还有件事——你和四姑奶奶商量商量,王家接了王氏回娘家长住,静安寺胡同却不能总让个管事媳妇主持中馈,不如在您娘家挑个家世清白的姑娘给七弟做妾室,一来可以帮着管管静安寺胡同的家务事,二来也可以照顾七弟的日常起居,若是那姑娘有这福气,说不定还能给七弟生个一儿半女的,承了七弟的香火。”   五太太会意,立刻道:“老爷放心,老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会传到四姑奶奶耳朵里的。”   至于窦昭答应不答应,那是她的事,可如今对王氏,他们却必须有个明确的立场。   窦世枢欣慰地点了点头。   窦昭却在听说宋墨回来的时候忍不住跑到了颐志堂的大门口迎接他。   “你真的升了金吾卫的同知?”她急急地问宋墨。   金吾卫的同知,是金吾卫里仅次于都指挥使的官职,而且因为具体分管着金吾卫的军饷、军功申报、袭职的核查之类的琐事,没有谁敢等闲视之。   宋墨微笑着点头。   窦昭不由得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也就是说,宋墨的计策成功了。   皇上听说了宋宜春和宋墨的不和。   这世间,恐怕只有寿姑有这么聪明了。   知微见著。   事情往往只露出一点点的端倪,她就能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宋墨再次微笑着点头,心情非常好地笑道:“夫人是不是应该犒劳我一番?我好歹也算是升了官,上了进!”   这样轻松甚至带些几分促狭的世子爷,是颐志堂的仆妇们从来不曾见过的。   众人目瞪口呆。   严朝卿忙“咳”了一声,笑着招呼大家进门:“……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何况世子爷如今擢升,府里的人也应该给世子爷道个贺才是。还请世子爷去厅堂里坐,我等也好恭贺世子爷一番。”   想到刚才父亲在乾清宫那副像便秘似的嘴脸,宋墨就情不自禁地透了口气,觉得头顶的天空都澄净了几分。   从此以后,父亲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再也不能伤他分毫了!   “行啊!”他笑着往厅堂去,吩咐窦昭,“每人打赏两个元宝的银锞子!”   英国公府会铸各式各样的银锞子用来打赏做人情,元宝的是八钱一个的,梅花的是五钱一个的,方胜的是四钱一个的,再就是银豆子、金豆子了,两钱一个,两个银元宝,就是一两多银子。   众人都欢喜起来。   窦昭也喜上眉梢,笑盈盈地应着“是”。      第三百零七章 对月      和颐志堂欢乐喜庆的气氛相反,樨香院的仆妇却都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宋宜春像困兽似的,暴烈地在屋里打着转:“……这小畜生,也不知道在皇上面前卖了什么乖,把皇上哄得团团转,竟然一副要为他出头的样子,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应该狠狠心把他收拾干净了,还开什么祠堂……”   垂手立在一旁的陶器重却另有担心。   他喊了声“国公爷”,打断了宋宜春喋喋不休的咒骂,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仆妇的屋子,小声提醒道:“您说,皇上怎么会知道当初世子爷和您生隙的事?一般人,可不会管这种事!”   宋宜春一愣。   陶器重已道:“国公爷,我看这件事您不能大意,得想办法在皇上面前说上话才行。就算不能把今天的事说清楚了,也免得以后有人在皇上面前给您上眼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长此以往,我们就太被动了。”   宋宜春陷入了沉思。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却有个小小的身影灵活地从旁边的窗户闪过,窜到了一旁的花墙后,很快消失不见了。   ※※※※※   窦昭这边打赏完了仆妇,窦家人以及平日和宋墨交好的亲友也都陆陆续续地得到了消息,特别是以后要常和五城兵马司打交道的顺天府尹黄祈黄大人、如今暂时兼任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的东平伯,都差了得力的大管事送上了一份厚礼。因而等到窦昭回娘家住对月的那天,静安寺胡同就显得格外热闹,不仅槐树胡同的一家人全都来了,就是猫儿胡同的纪氏和快要临盆的韩氏也都来了。   窦世英觉得格外有面子,也不追问上次窦明宴请为何窦昭没有到的事了,直接问窦昭:“你打算在家里住几天?我也好让家里的人准备。”   住对月,并不是一定要在娘家住满一个月,而是在姑娘出嫁后的一个月,有选择性地住几天。   “只能住个两、三天。”窦昭歉意地笑道,“过两天世子就要上任了,还要督促官府调查我们府上走水的事,只有下次回娘家再多住些日子了。”   出了嫁的女儿,因为特别珍惜和娘家父母相处的机会,最少也要住个四、五天的功夫,有的甚至是住上一个月,像窦昭这样只住短短三日的,非常之少。好在窦世英觉得女儿既然嫁给了别人家做媳妇,自然是要以夫家为重,并不以为忤,笑道:“住两、三天就住两、三天,到时候让砚堂来接你。”   宋墨忙起身应“是”,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欢喜。   窦世英看着呵呵地笑。   恐怕是女婿想让女儿早点回去吧!   他看宋墨的眼神越发的温和了,和宋墨说起他的差事来:“你年纪小,不免会有人不服气。但千万不可为人倨傲,要知道,那些陈年的老吏是最不好惹的,他们多半经验足,又精通钱粮之道,甚至是和户部、兵部的那些胥吏都有私交,他们有时候成事不足,可若是要使起绊子来,那可是一使一个准。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千万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要谦逊谨慎,宽和大度,学会以柔克刚……”   窦昭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宋墨这家伙不收拾别人就不错了,别人想收拾他?通常都是秋后的蚱蜢,没几个能蹦跶得长的。而且父亲的这些话全是教人谦和忍让的,若真是照着他的话做,恐怕宋墨要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不过,宋墨平时待人接物都七情六欲全不上脸,现在有必要在父亲面前流露出这样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吗?   这家伙,也太能装了!   宋墨却一副乖乖受教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称“是”,仿佛窦世英说的话全是金科玉律,让窦世英在这个正三品的女婿面前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兴奋。   高升在门口探了探脑袋。   窦昭忙道:“高管事有什么事?”打断了窦世英的唠叨。   高升窘然,连声道:“没事,没事。”   窦世英却是脸色一沉。   窦昭办宴请,窦明没去,说是要回娘家住对月,却事后连个解释也没给窦昭;后来窦明办宴请,窦昭虽然说礼到人不到做得不对,可她的话也有道理。   两姐妹各打五十大板。   所以这次他特意让高升亲自去请窦明,让窦明必须到,还让高升带话给窦明:“从前的事谁也不要提了,从今天起,两姐妹亲亲热热,要像一家人。”   而此时见了高升的样子,窦世英哪里还不明白。   窦明竟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根本不放在心上。   可当着窦昭的面,他若是细问,两姐妹的关系岂不是要更糟糕?何况还有女婿在场……这话一说出去,女儿在女婿面前还有何颜面?   他强忍着心中的不悦,道:“外面的酒席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高升正不知道如何回答,闻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又有小厮来禀:“五老爷过来了,正和六老爷在厅堂里喝茶呢!”   众人俱是一愣。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住对月,这是女眷的事,他一个做伯父的,怎么也来了?   窦世英在心里小声嘀咕着,对宋墨道:“走,去见见你五伯父去。他和户部那些人很熟,你趁着掌管金吾卫军饷的机会,和户部的那帮家伙混个脸熟,以后钱粮拨得快一点,不管是上峰还是下属,对你都会另眼相看。”   宋墨恭谨地应“是”,不卑不亢地跟着窦世英往外走,说出来的话却毫不掩饰地奉承着窦世英:“早就想请岳父为我引荐一番,只是怕岳父嫌弃我行事不稳重,一直没有敢提……”   他和户部不熟能拖延长兴侯的军饷?   他和户部不熟能把河工的账一分不差地按时结出来?   窦昭实在是忍不住了,低了头无声地笑,去了招待女眷的花厅。   舅母正和六伯母、五伯母说着话,看见她进来,朝着她招手。   窦昭笑盈盈地走了过去,给长辈一一行着礼。   五伯母上下打量着她,笑道:“这件玫瑰红的刻丝褙子穿在四姑奶奶的身上,真是精神。”   “谁说不是!”蔡氏立刻笑着接了话茬,“四姑奶奶今天戴的这支点翠簪子也很漂亮,瞧这凤头,做得多精神,眼睛亮晶晶的,像活物似的。”   窦昭只是微微地笑。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很是热闹。   用了午膳,大家在花厅里开了几桌打马吊。   窦昭好不容易才推脱掉,赵璋如就拉了她在花厅后面的小厅里说话。   因为窦昭的婚事,舅母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定下十月初一起程,若是一路顺利,正好回去过年,因而赵璋如的情绪有些低落:“也不知道我们姐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窦昭想到了过几年就会随夫婿在京都旅居的大表姐赵璧如:“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准?你看我,三个月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嫁给宋砚堂。你也不要这样沮丧才是。”   赵璋如睁大了眼睛:“你喊妹夫做宋砚堂!”   窦昭轻轻地咳了两声,轻声道:“一时失言!”然后和赵璋如开玩笑地眨着眼睛,“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赵璋如嘻嘻地笑,又高兴起来,问起英国公府走水的事:“那些盗贼抓到了没有?你们真的打赏别人一千两银子?”   “当然是真的啦!”窦昭和赵璋如说着话,看见六伯母从花厅里走了出来,笑着对两人道:“年纪大了,腰不好使了,不能久坐,出来走走。”   赵璋如忙起身拿了个厚厚的坐垫:“您坐坐吧!”   六伯母笑着坐了下来,问她们:“你们在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   “说英国公府悬赏的事。”赵璋如笑呵呵地和六伯母说着话,六伯母笑吟吟地听着。   窦昭却心中微动,朝着素心使了个眼色。   素心进了花厅。   不一会,出来对赵璋如道:“表小姐,舅太太让您过去给她看看牌。”   “啊!”赵璋如讶然,但还是起身给六伯母行礼告退,跟着素心去了花厅。   窦昭就挽了纪氏的胳膊:“六伯母,我陪您在抄手游廊里走走吧!”   纪氏看窦昭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   两人在花厅外的抄手游廊里慢慢地散着步,丫鬟婆子们都在花厅的庑廊下立着,既可以随时听候花厅里的人的召唤,又可以照顾到在抄手游廊里散步的两个人。   纪氏这才低低地开了口:“寿姑,我可怎么办啊?你十二哥,做了荒唐事,我谁也不敢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跟你吐吐苦水……”一句话没有说完,眼泪已扑籁籁地落了下来。   窦昭心里“咯噔”一声,隐隐猜到是窦德昌和纪令则东窗事发了。   她忙安慰纪氏:“六伯母,什么事都有个解决的方法。您先别急,要是我不成,还有世子。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会在家里住几天,家里没有主持中馈的人,我跟父亲说,请您留下来帮忙。有什么话,我们晚上再说。”   窦昭的镇定从容感染了纪氏。   她点了点头,忙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由窦昭陪着在抄手游廊上又走了两圈,等情绪平静下来,这才轻轻地拍了拍窦昭的手,低声道:“好孩子,我没事了。我们进去吧!”   窦昭“嗯”了一声,笑着和六伯母进了花厅。      第三百零八章 迟疑      而此时的魏廷珍,正大包小包地往娘家搬东西。   田氏的贴身嬷嬷带着几个小丫鬟急步跑了过来:“哎哟,大姑奶奶,您要回来,怎么也不先差个人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好安排几个小子在这里迎接您啊!”说话间,已亲手接过了魏廷珍乳娘金嬷嬷手中的纸匣子,又示意心腹的丫鬟去搀扶魏廷珍。   “这不是佩瑾两口子不在家嘛,”魏廷珍任由那丫鬟搀着,往济宁侯府里走,“我怕母亲孤单,来看看母亲,和母亲说说闲话。”   田氏的贴身嬷嬷闻言一愣。   敏感的魏廷珍眉头微蹙,问道:“什么了?”   田氏的贴身嬷嬷赔笑道:“侯爷和夫人都在家呢!刚刚还去给太夫人问了安的。”   这下轮到魏廷珍愕然了:“今天不是夫人的姐姐回家住对月的日子吗?怎么,他们没有去静安寺胡同?”又问道,“是他们没有回去?还是静安寺胡同那边没有送帖子过来?”   本来她也不知道今天是窦昭回娘家住对月的日子,还是昨天她去给婆婆问安时,听张三太太说起,她才知道的。然后想起自己因为不喜欢这个弟媳,已经有些日子没回娘家了,就想趁着弟弟、弟媳都不在的时候回来和母亲亲热亲热。没想到竟然会碰到这样的事!   如果是静安寺胡同那边没有送帖子过来,那他们可就别怪她这个做姑姐的不息事宁人了!不管怎样,她也要去问个明白的。有了英国公府世子这样的女婿就不把自己的弟弟放在眼里,哪有这么好的事!   田氏的贴身嬷嬷听着魏廷珍话里有话,忙不迭地道:“静安寺胡同来请了!不仅下了帖子,今天一大早,静安寺胡同那边的高大管事还亲自来家,想接了侯爷和夫人一起过去。”   魏廷珍奇道:“那他们怎么没有过去?”   田氏的贴身嬷嬷道:“夫人有些不舒服,侯爷听了,就决定在家里陪着夫人……”   魏廷珍听着就沉了脸:“夫人不舒服,可去请了大夫?”   “夫人说不过是些许小毛病,不用请大夫。”   魏廷珍一听,直接拐了个弯,去了上院。   田氏的贴身嬷嬷哪敢多问,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窦明正躺在床上生闷气,听说魏廷珍来了,她一跃而起,毫不掩饰对其的厌恶道:“她回来干什么?”   “应该是回来看太夫人的吧?”周嬷嬷一句话没有说完,魏廷珍已闯了进来。   “听说你病了?还不愿意请大夫?”她一双眼睛犀利地盯着面色红润的窦明,“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窦、王两家岂不要把我弟弟给撕了?我看,还是得请个大夫给你好好地瞧瞧才是。”说着,高声喊着“金嬷嬷”:“拿了世子爷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个御医过来给夫人好好把把脉!”   不就是讽刺她小题大做吗?   如果是平时,她肯定很气愤,可今天,她想到高升那无可奈何的表情,心里就觉得十分舒坦,魏廷珍的话,她也就不计较了。   魏廷珍却不放过她,高声道:“侯爷呢?怎么不在屋里?”   自有小丫鬟机敏地回答道:“侯爷在书房。”忙去叫了魏廷瑜过来。   魏廷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你知不知道皇上下了圣旨,宋砚堂不仅升了金吾卫的同知,而且还督管五城兵马司。静安寺胡同那边的人登门来请,你竟然还不去!你是不是被某些人的枕头风吹得不知道深浅了?谁没有个头痛脑热的,你这样守着就能不药而愈了?不去请大夫,却在家里发呆,那病能自己好吗?”   “你……”窦明气得手直抖。   魏廷珍却像没有看见似的,继续喝斥着自己的弟弟:“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跟你说话,你还不理!我看你也就这点本事,在家里横。要知道,东平伯不过是暂时代理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这样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迟早都会易人。宋砚堂现在督管五城兵马司,又和东平伯交好,你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经营,想办法和宋砚堂的关系更进一步,却窝在家里,你难道想当一辈子的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不成?要知道,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在太宗皇上那会儿可是撤了的,到了孝宗皇上那会儿才又重新设置的,谁知道这副指挥使能干多久?你不赶紧想办法让宋砚堂帮你换个地方,却在这里陪着个内宅妇人玩耍,你怎么骤然间变成了这副样子?”   话里话外,处处都在指责是窦明带坏了魏廷瑜。   窦明哪里忍得下去,毫不客气地辩驳道:“姑姐这话说得好生没有道理!侯爷有事在书房里看书,怎么就说是连累了侯爷呢?何况侯爷是回我娘家去见我姐夫……”心里却恨得不行。   宋墨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他凭什么督管五城兵马司?   这次窦昭回去住对月,想必窦家在京都的亲戚都会去吧?   窦昭的夫婿成了自己夫婿上峰的上峰的上峰,窦昭还不得得意得不行!   她想想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就更不愿意去给窦昭锦上添花了,所以任高升怎么说,她也不愿意回静安寺胡同。   魏廷珍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看也没看她一眼,继续对魏廷瑜道:“这可是个机会,你千万不要犯糊涂!”   魏廷瑜高声地喊了声“姐姐”,又窘然地望了眼窦明:“我们去书房里说话!”拉着魏廷珍去了宴息室旁辟作书房的耳房,嗫嚅了半天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不能跟姐姐说的?”魏廷珍的脾气只针对窦明,到了母亲和弟弟面前,总是轻言慢语,很有耐心,“姐姐哪一次不是站在你这边?”   魏廷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赧然地低声道:“上次我去五城兵马司备报,见到了宋砚堂……不过,他对我的态度十分冷淡……我觉得,我就算是去求他,他也未必肯帮这个忙……”   “他为什么不帮你这个忙啊?”魏廷珍不解地问道,可话一出口,她就明白了过来,“难道是因为大窦氏?”她急急地追问魏廷瑜。   汪清海也是这么认为的。   魏廷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魏廷珍已经炸了毛:“我就知道,摊上这个窦明,就没什么好事!”她越想越窝火,一撩帘子出了书房,站在厅堂里朝着对面的内室就骂了起来,“从前宋砚堂和你多好,有好马,送你一匹;有生意,拉你一把。可你倒好,为了个下三烂的女人,却把这么好的兄弟都给得罪了!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正妻没有德行,家里就不得安生。这可是上了书的话……”   屋里的窦明气得两肋生疼,跳下床就要去找魏廷珍理论。   完了,又吵起来了!   魏廷瑜头痛不已,拉了魏廷珍:“姐姐,你就少说一句吧!”   窦明听着脚步一顿。   魏廷珍急得直跺脚:“你到了现在还不反省,难道就准备这样混一辈子不成?我可是听说了,宋砚堂出面,帮着皇后娘娘的弟弟——嘉定伯万鹏冀和福建那边的大户人家搭上了线,那嘉定伯仅茶叶一项两个月就赚了八千两白银!你这笨蛋,你本来也可以参一股的!”   窦明愕然。   真的假的?   宋砚堂帮人牵个线,那人就能两个月挣八千两白银,宋砚堂自己那得赚多少啊?   二舅母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好不容易在东大街开了间绸缎铺子,一年也不过一千多两银子的进项,他们这些人却一句话就能轻轻松松地赚这么多的银子……   魏廷珍的话为窦明推开了一扇窗,让她在目眩神迷之余,仿佛看到了一片新天地。   原来还有人这样嫌钱!   而魏廷瑜却默然不语。   正如姐姐所说,宋砚堂从前和他特别的投缘。   而且,因为宋砚堂的缘故,他走到哪里,别人都会给他几分面子。特别是像永恩伯府冯治那帮人,从前遇到他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现在虽然和他算不上亲近,可若是当面遇到了,也会笑着打声招呼。   如今他们知道自己和宋墨没什么交情了……   魏廷瑜情不自禁地涌出深深的后悔。   他不由道:“有因就有果。若没有窦明,我也不可能进五城兵马司……”   话音未落,魏廷珍已冷笑:“凭你从前和宋砚堂的交情,他贵为金吾卫的同知,督管五城兵马司,让他帮你谋个什么副指挥使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说不定他还能把你弄到金吾卫去呢!只有你,莫明其妙地被别人算计着吃了软饭还对别人感恩戴德的……”   魏廷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内室帘子后面的窦明听着只觉得口中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周嬷嬷等人慌了神。   “夫人,夫人!”全都围了上去。   魏廷瑜听到动静拔腿就要往内室跑去,可他刚刚跑了两步,却被魏廷珍拉住了手臂:“你在干什么?”   “我,我,我去看看!”魏廷瑜喃喃地道,避开了姐姐锐利的目光。   “她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吗?非要你去凑这个热闹?她要是不舒服,自然会有婆子报了你,你急巴巴地跑进去算是怎么一回事?她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被你惯的!你现在不帮着她把这毛病改过来,难道就任由她变成个泼妇不成?”魏廷珍质问完,又语重心长地道,“你就是心太软。当初要是你拒绝了窦明,如今你和宋砚堂会闹到这个地步吗?有些事,你要好好地想一想,是家业重要?还是老婆重要?没有了家业,老婆能敬重你吗?”   魏廷瑜闻言不由挺直了脊背。   魏廷珍微微颔首,放开了弟弟。   魏廷瑜道:“姐姐,宋砚堂的事,我得和你好好商量商量才是。”   “这就对了!”魏廷珍满脸欣慰地笑道,“我这就把你姐夫叫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总不能叫你和宋砚堂为了个内宅妇人就这样无端端地疏远起来。”   姐弟俩出了正房的厅堂。   周嬷嬷看着面如金纸的窦明,急急地撩帘而出,厅堂里已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只有夹板帘子上挂着的五彩缨络,轻轻地晃动着。      第三百零九章 添丁      窦昭自然不知道济宁侯府都发生了些什么,窦家都知道窦昭窦明两姐妹不和,对窦明的缺席自然也就视而不见,装作不知道。大家热热闹闹地打着牌,说着闲话。天色渐暗,又留在静安寺胡同用了晚膳。   宋墨看着天色不早,进来和窦昭打了声招呼,留了几个护卫,起身告辞。   窦世英等人亲自把宋墨送到了大门口,六伯母留下来陪窦昭,其他的人也都散了。   韩氏的乳娘不免抱怨:“您眼看着这几天就要生了,太太还要陪四姑奶奶,就算是四姑爷贵为国公府的世子爷,也不用这个样子吧!”   “休得胡言乱语!”韩氏低声喝斥着乳娘,“四姑奶奶是婆婆亲手带大的,就像是婆婆亲生的女儿一样,因为这个,七叔父还曾经想把十二叔过继到西窦去。若是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话,你就立刻给我回湖州去!”   乳娘唯唯称“是”。   韩氏却暗暗称奇。   婆婆并不是个拎不清的,就算是再疼爱窦昭,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丢下她去陪窦昭。   到底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呢?   纪氏正又急又气地和窦昭说着窦德昌的事:“……他外祖母突然染疾,他舅母要赶回老家侍疾,我要照顾韩氏,走不脱身,我就让他护送他舅母回宜兴,正好也代我去问候他外祖母的病情。谁知道他回来以后,变得整日魂不守舍的。我怕他在宜兴受了什么刺激,叫了跟他过去的小厮、丫鬟来问,虽然小厮丫鬟们都是一问三不知,可回禀我的话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不过是或颠倒了说词,或少说了几句,或多说了几句。我心里越发的生疑,不动声色地派了人暗地留意你十二哥的动静,这才发现他每隔两天就悄悄地往宜兴送一封信。我不敢截那些信,派了个心腹提前赶到宜兴的码头,守着你十二哥的人……”说到这里,她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沉默了半晌,才咬牙低声道,“那些信却都是送给令则的……”   如果不是两世为人,窦昭肯定会站在六伯母这边,想办法防患于未然。   可她知道前世这两人是如何的恩恩爱爱,让她做那棒打鸳鸯的事,她还真的做不出来。   “六伯母,您先冷静点。”她和着稀泥,“这件事也许不像您想像的那样呢!想当初,纪表哥还不是隔三岔五的就给我写几封信!”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再看纪氏,果然露出窘然之色,可话已出口,再解释就越发显得欲盖弥彰,反而更让人尴尬,窦昭只好装作从来不知道纪咏心思的,继续道,“令则表姐聪慧过人,诗琴书画都颇有造诣,十二哥又是个活泼好学之人,遇到了说得来的人,自然会有说不完的话……”   纪氏就一指点在了窦昭的额头上:“你这榆木疙瘩!要是两人清清白白的,令则为何为不接你十二哥的信?为何不见你十二哥的人?你十二哥的人为何要偷偷摸摸地在外面另找落脚的地方而不敢大大方方地上门送信?”她一口气连问了几个“为什么”,望着窦昭的眼里又露出几分困惑来,“你十二哥是不是对你说过些什么?你帮着你十二哥打掩护?兄弟姊妹间,你十二哥和你是最亲近的……”说着,她神色一凝,端容道,“寿姑,你素来懂规矩,令则又是从韩家大归的姑奶奶,不比寻常的表姐表妹,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令则从此在纪家没有了立足之地,你十二哥也名声尽毁,前程无着!”   窦昭不由暗叫“糟糕”。   刚才只顾着劝六伯母了,却忘了露出惊讶之色。   “没有的事!”她忙辩解道,“我虽经历的少,可也知道轻重。十二哥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过,是我自己猜的。”然后转移着纪氏的视线道,“那您没有想办法看看十二哥都跟令则表姐说了些什么?”   正是应了那句“自家的孩子什么都好”,纪氏这么精明的人也没有怀疑窦昭粗糙的解释,锁着眉头道:“我既然发现了,怎么可能不拆你十二哥的信?可他信里全是些学问上的事……”   窦昭忙道:“那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看这样子,就算是十二哥有什么念想,令则表姐心里也是明白的。照我看,您不如先继续让人盯着,两人相隔千里,时间一长,说不定也就淡了。何况还有令则表姐,她可不是个没主见没规矩的。”   纪氏想想,这话也有道理。不由长长地吁了口气,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放松了几分。   “你可不知道我这些时日都是怎么过来的!有心和你六伯父商量商量,可当初是我让你十二哥去的宜兴,令则又是我的亲侄女……可若不和人说说,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没有个安生的时候……我得早点帮你十二哥订门亲才是。”   窦昭可不敢再多话,问起窦德昌外祖母的病情,这才把话岔开。   好在纪氏心结稍解,人精神了不少,除了自己的儿子,她心里还装着窦昭的事,生怕窦昭嫁到英国公府去受了委屈,一时倒把窦德昌的事抛到了一旁,问起窦昭的婚姻生活来。   窦昭自然是捡了好话说,而且宋墨也的确待她很好,相比她上一世,今生的这桩婚姻更让人有盼头。   纪氏听着露出欣慰的笑容来,约了她十月初十去开元寺上香:“那里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你去做场法事,求菩萨保佑你早点怀上麟儿。”   窦昭脸色微红,小声道:“还是别做法事了,若是年底还怀不上再说。”   “也好!”纪氏想了想,道,“你如今是新媳妇过门,一举一动都招人眼,去开元寺做法事,反而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窦昭眼角微湿。   只有母亲,才会这样事事处处为孩子考虑。   她重重地点头,不想辜负六伯母的好意,嘻笑道:“那您去帮我在观世音菩萨那里求支好签!”   “你这孩子!”纪氏笑吟吟地摇头。   两人一起去了舅母落脚的客房,说了大半夜的闲话。   第二天,窦昭催着六伯母早点回猫儿胡同:“十一嫂这几天就要生了,有您在,她胆子也大一些。”   “我们两家住得近。”六伯母笑道,“她要是发作了,家里自然会来报信的。”   她的话音未落,猫儿胡同报信的人就来了。   原来韩氏昨天刚回去就发作了,她怕打扰婆婆和窦昭说话,没让人立时去报信,所幸家里早有准备,稳婆和有经验的嬷嬷早就等着,尽管如此,韩氏是头胎,生了一夜还没有生下来,稳婆和嬷嬷都神定气闲的,倒把窦政昌吓坏了,忙派了人去静安寺胡同请母亲。   这下子,静安寺胡同的人也都坐不住了。   舅母陪着六伯母去了猫儿胡同,把赵璋如丢给了窦昭。   两姐妹在家里坐立不安。   “我真不应该把六伯母留下来,”生产是道鬼门关,窦昭自责不已,“有话什么时候说不好?”她小声地嘀咕。   赵璋如则朝着西方双手合十地祷告:“千万要顺产,千万要顺产!”   到了晌午时分,猫儿胡同那边传来消息,韩氏顺利地产下了一个七斤重的胖小子。   静安寺胡同一片欢呼。   窦昭和赵璋如赶去探望韩氏。   孩子长得胖呼呼的,像窦家的人,窦昭抱着爱不释手,赵璋如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给我抱抱,给我抱抱!”   大家呵呵地笑。   脸色苍白靠在大迎枕上的韩氏也不禁露出欢欣的笑容。   纪伯母派了人去给槐树胡同的人报信,五伯母他们没到,宋墨却陪着窦世英一起过来了。   窦昭大吃一惊。   宋墨笑吟吟地解释道:“我陪岳父大人一起过来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陪父亲一起过来的,可问题是你怎么会和父亲同路来的?   窦昭在心里嘀咕。   窦世英却眉开眼笑,揶揄地对女儿道:“砚堂过来陪我喝茶。”   这家伙,就不能收敛点!   窦昭瞪了宋墨一眼。   宋墨当作没看见,给窦政昌道着“恭喜”。   窦政昌乐得早就不知道北了,团团地还着礼,道着“同喜”、“同喜”,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赵璋如知道了就模仿宋墨的语调调侃窦昭:“我是陪着岳父大人一起过来的。”   “糖水蛋都堵不住你的嘴!”窦昭去拧赵璋如的脸。   赵璋如拔腿就躲到了六伯母的身后:“您看,您看,寿姑欺负我!”   六伯母笑得眼睛弯成了月芽儿,随着她们闹腾,道:“有我在,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赵璋如躲在六伯母身后对着窦昭做鬼脸。   舅母无可奈地摇头:“这么大的姑娘了,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好,一说话,就像缺了根弦似的,以后可怎么办啊!”   赵璋如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下去,又很快扬起笑脸,叽叽喳喳地和六伯母、韩氏说着话。   窦昭看着,差点落下泪来。   宋墨来找她商量给新生的孩子送什么洗三礼的时候,她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宋墨:“……只怕从前的娇憨都是为了让舅母放心!”   宋墨就捏了捏她的手,安慰她道:“我外祖母从前常说,一根草有一滴露水,她只是机缘没到。”   “但愿如此!”窦昭怅然地叹了口气。   六伯父给孩子取了乳名叫“七斤”。   窦昭也索性在静安寺胡同多住了两天,准备参加了七斤的洗三礼再回英国公府。      第三百一十章 做媒      在七斤的洗三礼上,窦昭见到了窦明。   窦明穿了件大红色百蝶穿花的刻丝褙子,神情倨傲,不大理人,独自跟着众人身后,唱到她时,才上前丢了几个银锞子。倒是窦昭,身边围满了人,唱到她时,大家还打趣道:“我们要看看四姑奶奶都丢些什么,我们也跟着丢什么。”   窦昭不免有些感慨。   上一世,她像窦明似的,对窦家的事不太感兴趣,也就是来凑个热闹。但上一世,窦明却没能像她如今这般受欢迎。窦家的女眷待窦明客气有礼,却也透着冷淡疏远,可见有些事,并不是一味的好强就能争到的。   洗三礼的第二天,宋墨接窦昭回了英国公府。   留在家里的高兴媳妇领着一帮子丫鬟媳妇婆子来给窦昭请安,向她禀报着她不家时发生的一些事。   窦昭端着自己惯用的粉彩梅花茶盅,喝着自己常喝的大红袍,倚着素心亲手缝制的大迎枕,不由舒服地叹了口气,在心里暗暗道着:“还是家里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嫁过来才不过月余。   到了晚上,小别胜新婚的宋氏夫妻自有一番旖旎,直到传来三更鼓声,才消停下来。   宋墨像只吃饱了的狮子,懒洋洋地抚摩着窦昭玲珑的曲线。   窦昭却有些心不在焉。   宋墨不满意了,把窦昭抱在怀里:“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想表姐的事。”窦昭回抱着宋墨,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颇有些安抚顽皮小孩子要他别吵闹的味道。   宋墨心中更是不悦,道:“表姐怎么了?”   在娘家为婆家挣面子,在婆家要为娘家挣面子。这是任何一个聪慧的出嫁女子都知道的事。窦昭上一世,和窦家闹得那么僵,也从不曾当着魏廷瑜说过娘家的不是。可此时没有任何的犹豫,窦昭就把赵璋如的事告诉了宋墨,她心里隐隐有种笃定的把握,不管她如何的不堪,宋墨都不会嫌弃她,也不会因为她娘家的事而笑话她。   “我原来只当表姐有些没心没肺的,谁知道她心里却是最清楚明白不过了。”她感慨道,“她总是做出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不过是为了安慰我们这些关心她的人。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帮帮她。可这女子嫁人,有如第二次投胎,我自己的事都稀里糊涂,哪里还敢轻易插手她的事。”   这正是应了那句话,越是关心在意,越不知道怎么办好。   宋墨贴着她的脸,在她耳边暧昧地道:“你喊我一声‘好达达’,我就帮你这个忙!”   窦昭脸上火辣辣的,“呸”了他一声。   宋墨自然不依,知道窦昭怕痒,轻轻地搔着她的腰肢,窦昭左躲右闪,清脆的笑声仿若风中的银铃,撒满一帐。   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滚到了一起……   到底让宋墨如了意。   他边吻着窦昭雪白圆润的肩膀边含糊不清地道:“不就是找个男人吗?近卫军里别的不多,就男人多!你放心好了,让舅母在京都多留几日,我定能给表姐找个如意郎君!”   能进近卫军的,家世出身都不错,这就有了个基本的保证。   窦昭提醒宋墨:“我舅舅家可是要招上门女婿的!”   “上门女婿更好说。”宋墨心猿意马地道,“他们家里总有兄弟的,兄弟姐妹间,人托人,总能找到合适的。”   这倒也是。   何况宋墨怎么也比自己这个天天呆在内院里的女子认识的人多啊!   她打定了主意,因八字还没一撇,没敢跟舅母交底,只说是十月初十要和六伯母去开元寺上香,邀请舅母和她一道去,还道:“据说开元寺里供奉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求姻缘最灵不过了。”   舅母果然动了心,决定过了初十再启程。   宋墨却第二天就去了兵部,找到兵部武选司的郎中郑安:“我要年龄在十八至二十四之间,未婚,身高五尺以上,相貌周正,非家中独子的近卫军名单。”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读过书的优先!”   郑安愕然,继而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道:“不知道世子爷可有皇上或是五军都督府、兵部尚书的手谕?”   “没有!”宋墨神色坦然地望着郑安。   郑安犹豫半晌,道:“请世子爷恕罪,近卫军乃皇上禁卫,负有卫护皇上之责,名单不可随意给人。”   宋墨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径直走了。   郑安心中很是不安,但很快又释然。   既然按章办事,就算是上峰责怪,也责怪不到他的头上来。   可是到了下午,郑安就被自己的上峰——兵部右侍郎权子宜叫了过去。   “上次出了丘灵卫之事后,吏部就一直叫嚣着要彻查兵部近十年来的袭职名册,今天早上内阁集议的时候又旧事重提,我看不让他们查查,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权子宜笑咪咪地道,“你是兵部的老人了,又掌管着武选司,和吏部的那些胥吏常年打交道,都熟得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既要做得漂亮,又不能让那边挑出什么毛病来。”   事情来得突然,郑安只好领着几个武选司的老吏帮着兵部查名册。   到了快下衙的时候,郑安自然要安排吏部的人吃饭。   他回到司房换衣裳,却发现武选司主薄带着七、八个人在库房里抄着东西,一边抄,还一边道:“这相貌周正,要以什么为标准啊?”   为了防止有人冒名顶替,每个人的体貌特征都会写在卷宗上。   郑安立刻想到了宋墨的来意。   他沉着脸进了库房。   主薄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殷勤地道:“郑大人回来了?不知道有何吩咐?”   郑安指着被翻得到处都是的名册,道:“是谁让抄录的?”   主薄笑道:“是权大人!权大人说,您今天要招待吏部的人,让我们不要麻烦您了。”   郑安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却又不能当着主薄说什么。   他微微点头,慢慢地出了库房。   身后传来主薄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声音:“你们都手脚麻利点,英国公世子爷说了,今天晚上就要!”   他应酬完了吏部的人,心神不宁地回到了家。   郑太太关切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郑安摆了摆手,心里却像有层阴影似的,总觉得今天的事让他有些不安。   宋墨用过晚膳,兵部武选司的名单就送了过来。   他和窦昭坐在灯下一个个地看。   “这个怎么样?”窦昭和他商量,“排行第三,家中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祖父曾任河南都司佥事。”   “先放到一边。”宋墨看了一眼,道,“等会再筛选两次。”   “嗯!”窦昭又拿起一份名册,“神枢营总旗,二十岁,形容俊朗,正四品同知,袭职……”袭职的通常都是要支应门庭的,断然不会入赘的。她不由长叹了口气,把名单放到了另一边,嘀咕道,“不知道是谁抄录的这份名册?还挺机敏的,一人一张,若是全抄录在一起了,还得找个人帮着把筛选出来的人选重新抄录一遍。”   宋墨也觉得这个人办事很是细致周到,笑道:“是武选司的主薄!”   窦昭倒没有多想。   只是过了两天宋墨去兵部,在权子宜面前把那主薄好好地表扬了一番,然后将和窦昭一起选好的名单拿了出来:“我有急事,有劳权大人请这几个人明天中午到英国公府走一趟。”   权子宜笑着将名单交给了身边的一个胥吏,自己和宋墨说着话:“不曾想世子爷和沐大人也很熟。”   宋墨笑道:“我和沐大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倒是和嘉定伯颇有些交情。”   通过嘉定伯指使沐川给他打招呼,结果还不是一样!   权子宜觉得牙有点酸。   两人一团和气地说些场面上的话。   那胥吏进来回话:“已差了人一个个地去通知,明天下午一准能到。”   宋墨笑吟吟地告辞了。   权子宜却有些担心:“我看其中有两个是天津卫的,能赶到吗?”   “六百里加急,怎么赶不到?”胥吏道,“何况我已经跟报信的人说清楚了,是英国公府世子爷要人,他们谁敢不来啊!”   权子宜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对宋墨近日的举动虽有耳闻,却并没有放在心上,闻言奇道:“现在英国公府世子爷的名声这么大吗?”   那胥吏是权子宜的心腹,直言道:“您就看他捉拿当初借走水闯入英国公府的那些盗贼,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心,这样大的手笔,就能让人不由得高看他一眼。”   权子宜轻轻地点了点头,翌日中午派了胥吏去英国公府打探:“看看人是不是都到齐了。”   有二十好几个人呢!   其中还有几个是勋贵之家的旁枝。   一个时辰之后,吏胥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大人,一个不落,全都到了。”   权子宜五味杂陈,有些不是滋味。   宋墨正和来者一个个地见面,一个个地说话。   等在外面难免有沉不住气的,和面熟的窃窃私语:“知道叫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连五军都督府的几位掌印都督都不知道是什么事!”   有人凑过来:“应该是私事吧?要不然怎么会在英国公府见我们?”   “那也说不定。在私宅里见面不那么正式,就算是没有被选上,也无伤大雅。”   和宋墨见过面的人心里更觉得没谱。   怎么英国公府世子爷问的都是些宅院之事?   诡异的气氛直到宋墨把所有的人都见了一遍还久久未散。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人选      那些人的议论事后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窦昭的耳朵里。   她不禁有些担心,对宋墨道:“得想个妥当的办法善后才是。都是近卫军里任职的,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只怕会起疑心。”   这样公然地调人进京,就是吏部,没有皇上的手谕,也不敢如此行事。   她原以为宋墨会先挑两、三个人选见见,没想到把规模弄得这么大。她当时坐在屏风后面已有些忐忑不安。   “放心好了。”宋墨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督管五城兵马司,选几个近卫军补充五城兵马司,再正常不过了。想必那些人的长辈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近卫军虽好,可也要看在什么位置上。   五城兵马司在皇城,专司协助顺天府、盐税课行事,就是个小小的胥吏,也有几分油水,又因为赵家是招赘,这次能入选的人全是那家中的次子或是旁支,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个好机会。   宋墨做事,真的是很周全。   难怪不管他怎么胡闹,到了皇上面前都有道理。也难怪他事到如今也没有被御史弹劾过。   窦昭觉得自己只要全心全意信任宋墨就行了。   “暂时就先拟定这三人,你看如何?”宋墨在名册上画了三个圈,递给窦昭看。   从几百人选出二十几个人,再从二十几个人选出三个人,公主选驸马,也不过如此了,这次璋如表姐的婚事,一定能够解决!   管她前世嫁的是谁,这一世那人到如今也没有登场,只好换个人了。   窦昭直点头,到了晚上,不免又要让宋墨如意一回。   第二天一大早,她挽了个漂亮的堕马髻就兴冲冲地准备去静安寺胡同。   宋墨要和她同去:“若是舅母问起来,也有个说话的人。而且这三人还没有离京,趁这机会把人叫过来让舅母和璋如表姐亲眼看看岂不更好?”   他很希望看到舅母闻讯后惊喜而感激的表情。   这还是他自从娶了窦昭之后,第一次如此的兴致勃勃。   让宋墨跟着一起去也好。   这件事若是没有他,就成不了。   等舅母知道宋墨做了些什么,肯定会更喜欢宋墨的。   窦昭笑盈盈地点头。   两个人像准备讨大人表扬的孩子,按捺着心中的兴奋,一起去了静安寺胡同。   高升看到他们,吓了一大跳,忙道:“我这就去请老爷回来!”   因为他们来之前并没有让人提前禀告,窦世英已经去了衙门。   “不用,不用。”窦昭喜笑颜开地对高升道,“今天我是来找舅母有点事的,你陪着世子在花厅里用饭就行了!”   高升的额头顿时就沁出一层汗,趁着小丫鬟给宋墨上茶的机会,悄声吩咐小丫鬟:“还不快去请猫儿胡同的两位少爷过来待客。”   他第一次觉得,若是老爷坚决不纳妾,把十二少爷过继过来,也是件好事。   窦昭哪里顾得上管这些,丢下宋墨就去了舅母那里。   舅母看见她,神色大变,拉着她的手就是上下打量起来:“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宋家欺负你了?你不要怕,舅母还没离京呢,自然会帮你出这个头!”   “没有,没有。”窦昭笑得更欢畅了,见赵璋如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她,她把舅母拉到内室,“哐当”一声关了房门,请舅母到临窗的大炕上坐下,自己挨着舅母坐了,将写着那三个人履历的笺纸递给了舅母,“我想为璋如表姐做个媒,这三家都不错,您看看哪个更好?”   舅母非常的惊讶。   窦昭笑得眼睛弯弯。   “你这孩子!”舅母回过神来,使劲地搂了搂窦昭,“嫁了人,就知道心疼人了。”   窦昭嘿嘿地笑,从炕桌下摸了舅母的眼镜匣子出来。   舅母架着眼镜,细细地看着那三个人的履历。   不是将门就是勋贵,不用问,肯定是外甥女婿帮的忙。   舅母很是感激,握了窦昭的手:“替我谢谢外甥女婿,赵家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找个读书人家的子弟入赘为好。”   窦昭傻了眼。   舅母心中过意不去。   能找到这样的三个人,宋砚堂和寿姑只怕是花了不少的心思。   她愧疚地道:“都怪舅母事先没有跟你们说清楚,让你们跑了弯路,你和外甥女婿的好,我都记下了,以后有机会,让你璋如表姐报答你们。”   窦昭不知道有多沮丧,可她看着舅母满是歉意的目光,不想让舅母心中不安,忙做出副生气的样子在舅母身上打着滚:“您也不早说。”   舅母呵呵地笑,宠溺地揽着窦昭的肩膀。   窦昭将三人的履历折成小方块藏在了衣袖里,出来见到赵璋如,只说是和舅母商量着十月初十去开元寺的事。   这几年只要是有人避着她和母亲说话,多半是为了她的婚事。   赵璋如已经习惯了,倒也不追问,嘻嘻哈哈地和窦昭说着闲话。   窦昭想着在花厅的宋墨,要是知道这样的结果,他还不知道有多失望。   而且她答应了他好多“丧权辱国”的条件,回去之后只怕还要多答应几件才能安抚他的心。   窦昭长长地叹了口气,悻悻然出了客房,先去了宋墨落脚的花厅。   宋墨正和窦政昌、窦德昌两兄弟说着话,一看窦昭的表情就知道这件事砸了。   这可是窦昭头一次求他给娘家的人办事!   他顾不得窦政昌和窦德昌,起身就迎了上去,低声道:“舅母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这是想瞒也瞒不住的。   “都是我不好!”窦昭歉疚地道,“没有打听清楚就让你做这件事……舅母想给表妹找个读书人家出身的女婿。”   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宋墨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只在心中淡淡地一闪而逝,不像窦昭那么的失落。   他沉吟道:“如果是这样,也不是不行,就是要多花些功夫和时间……你跟舅母说一声,我们回去再帮表姐找一找,总会找到合适表姐的人。”又道,“舅母还提了其他的条件没有?”   窦昭摇了摇头,手搭在了宋墨的胳膊上:“舅母恐怕还是想赵家能出读书人!”   宋墨笑着安慰她:“没事,看我的!”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一阵干咳。   窦昭和宋墨回头,看见窦德昌朝着他们挤眉弄眼:“四妹妹,这可是在娘家,你们有什么悄悄话,回家去再说。”   窦政昌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过份,警告地喊了声“德昌”。   窦昭却瞪了窦德昌一眼。   这个十二哥,自己的事还一塌糊涂,倒管起她的事来!   内敛的窦政昌看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妹妹素来端穆,想不到也有这样娇俏的时候。   他打着圆场:“也没有外人,快进来坐。我听砚堂说,他在西山的别院养了十几匹好马,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   宋墨也不客气,和窦昭大大方方地进了花厅,笑道:“十一舅兄若是喜欢,我让人送你两匹温驯的母马就是了。”   “不用,不用。”窦政昌连连摇手,“这马生来就是要在外面跑的,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你送给我也不过是让它们受罪,还不如想骑马的时候就去你的别院里看看。”见宋墨还要劝他,他又道,“我总不能看见什么喜欢的就全都搬回家吧?有时候欣赏也是一种乐趣!”   宋墨笑着应“是”,心中却对窦政昌非常的欣赏。   几个人聊着天,舅母那边已经收拾停当,叫了高升家的进来,递了她张五十两的银票:“今天我做东,请四姑爷和四姑奶奶在家里用膳。”   “哪能让您出银子!”高升家的不敢要,舅母执意让她拿着,她只好去禀了窦昭:“舅太太让、让我们留四姑爷和您在家里用膳。”   窦昭正心疼宋墨白忙一场,笑道:“跟舅母说,我们要吃八珍八宝。”   高升家的见窦昭如此的好兴致,还和舅太太开着玩笑,也跟着高兴起来,笑着曲膝应喏,去了厨房。   窦德昌就拐了拐宋墨,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悄悄地道:“看见没有?是个皮里阳秋,只进不出的。你以后可有福了,把静安寺胡同全扒拉到你们家去了。”   宋墨哈哈地笑。   觉得窦德昌也是个妙人。   屋里的气氛就更好了。   有小厮进来禀道:“宋先生和宋公子过来了,说是明天就要起程回老家,来给老爷辞行的。”   窦政昌忙道:“快快有请!”   窦德昌就向宋墨解释:“宋先生是七叔为四妹妹请的西席。四妹妹嫁了人,宋先生就辞了馆,原本准备吃了四妹妹的喜酒就回老家的,遇到了在京都的同窗,就在京都游玩了些日子。宋公子是宋先生的族侄,父母双亡,一直照顾着宋先生的起居。”   说话间,宋墨就看见窦政昌陪着一老一少两个青衫文士从抄手游廊走了过来。   宋墨不由问道:“宋家是读书人家吧?”   窦德昌“嗯”了一声,道:“祖上也曾有人出宦,虽然不怎么显贵,在他们老家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了。”   宋墨眼睛一亮,朝窦昭望去。   而窦昭在宋墨问出那句“宋家是读书人家”的时候已是心神一震。   这可真是典型的灯下黑啊!   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呢?   夫妻俩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   窦德昌看着却是心里一兀。   自己的这个四妹夫和四妹妹笑得怎么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点诡异啊!   他的念头刚刚闪过,窦昭已经站了起来,笑道:“我去找舅母说话去。”然后笑盈盈地出了花厅。      第三百一十二章 考校      “宋炎?”舅母错愕地望着窦昭,非常的意外。   “是啊!”窦昭却表现得兴味盎然,“他父母双亡,家里没有旁的人了,这些年都跟着宋先生住在真定,您也见过,性格最是敦厚不过,如果能招他入赘,再好不过了!”   舅母回过神来。看见窦昭认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不会是临时决定的吧?”   如果自己说是临时决定的,以舅母行事之谨慎,肯定会一口回绝。   窦昭矢口否认:“当然不是。我原来就有这打算,不过以前觉得宋家底子太薄。是您说要找个读书人家出身的,那就只有宋炎最适合了。”她说着,逼着舅母快点拿主意,“您就说可行不可行吧?若是瞧得中,趁着宋先生和宋炎还没有返乡,我让砚堂出面帮着做这个大媒。若是您不满意,我们再想办法。”说着,她小声嘀咕道,“这入赘,不是家里的三姑六舅越少越好吗?而且宋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难得找到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要招婿的人家,家里多半子嗣单薄,虽说入赘之前都会定下财产继承、赡养之类的契书,可随着当家的父亲年老体衰,入赘的女婿精明能干,渐渐势大,最后谋了女方的钱财家产,然后另行娶妻生子的事例屡见不鲜,这也是为什么女方对挑选上门女婿非常慎重,也非常看重男方品行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这点上说,宋炎的品行还真的让人没话说。   只是由女方提出来,未免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嫌疑。   舅母有些犹豫。   窦昭自己则是越想越觉得宋炎合适——不仅相貌清秀,而且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为人忠厚,舅舅、舅母以后老了,有宋炎照顾,日子肯定会过得不错。   她见状忙道:“成不成,我们总得试试吧?表姐都二十岁了,您还能把她留几年啊?”   舅母想了想,还是走了手稳招,道:“你先去探探口风,如果宋家也有这意思,我们到时候再去提亲也不迟。”   窦昭“嗯”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去了前面的花厅。   宋墨正和宋炎说话:“……没想到我们还是本家。不知道你是何方人氏?今年贵庚?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读过书没有?”   宋先生只当宋墨是遇到了同姓的人好奇,并没有多想,那宋炎就更不会怀疑了。他恭敬地一一作答:“我是衢州人,今年刚刚及冠,父亲原是个秀才,靠坐馆为生,在我三岁时病逝了,我七岁时,母亲也病逝了,家里没什么人了。跟着伯父读了几年书,认得几个字。”   他言谈举止谦逊有礼,宋墨不由暗暗点头,又问:“既然已经及冠,可曾取了别字?”   “取了!”宋炎道,“伯父赠我别字‘千里’。”   宋墨听着,笑容更是亲切了,道:“那你平时都读了些什么书?有没有下过场?”   “平时不过跟着伯父读些四书五经的,伯父说我水平有限,让我多读几年书再下场不迟。”   宋墨知道江南文风鼎盛,寻常一个秀才都比北方要难考得多,而且宋炎父母双亡,宋与民又在真定坐馆,真定到江南行程万里,花费不少,怕也是没回乡参加科考的原因之一。   “既然准备下场,想来制艺上颇有些心得啰?”他笑道。   宋炎照例谦虚了一番:“不过刚刚学着写,只能算是没有走样罢了。”   宋墨笑道:“上次在岳父屋里看见一题,‘知所以修身,合下节’,这‘知所以修身’我倒知道,是‘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只是不知道这‘合下节’是什么?”   原来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一问一答的宋与民和窦政昌、窦德昌不由敛了笑容。   这是一道“截搭题”,需要制艺之人熟读四书五经,是制艺中最难做的题目。   宋墨说自己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宋与民和窦政昌、窦德昌自然不相信。可宋炎和宋墨无冤无仇的,他这样为难宋炎,是什么意思呢?   宋与民不由坐直了身子。   窦政昌和窦德昌兄弟则诧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宋炎已笑道,“是《中庸》中的‘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他也听出点音来了,这位窦家的四姑爷——英国公府的世子爷这是要出题考他呢!   可为什么啊?   相比宋墨,他出身卑微,又没有功名,和这位贵胄怎么也扯不上关系,他怎么会盯着自己不放呢?   宋炎满心困惑。   就见宋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道:“《中庸》修身之理,于政之施者无不该。”   宋炎一时间没明白宋墨是什么意思,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宋墨这是以《知所以修身,合下节》为题,做起了制艺文章。   可他看着自己干什么啊?   宋炎在心里小声嘀咕着。   宋墨却望着他但笑不语。   宋炎这才恍然大悟。   宋墨,这是要他接着往下做文章!   他不由得目瞪口呆。   宋墨慢慢地端起了茶盅,轻轻地呷了一口,还赞道:“银毫披露,果真是好茶!”   窦家今天招待他们的是江西双井绿茶。   宋炎不由额头冒汗,求助似地朝宋与民望去。   窦氏兄弟和宋与民醒悟过来,窦德昌正准备救场,谁知道宋墨已笑着问宋与民:“宋先生这是在哪里落脚?”   宋与民摸不清楚宋墨的意图,含含糊糊道:“在一个朋友家。”   宋墨却追问:“在城东,还是城西?哪个坊?”   宋与民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这位英国公府的世子爷,他在京都的这些日子没少听人提起,出身显赫不说,手段谋略也不可小视,他不过是个小小的读书人,自然是能避则避,能忍则忍。   “在城西崇安坊的四条胡同。”宋与民道,“借居在朋友家!”   宋墨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了宋炎的身上,好像在催他快点承题。   好在宋炎的功底还不错,原本准备随伯父回乡就下场的,这两年一直专注制艺,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下来,思忖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道:“举为政之经,自自而推者有其序。甚矣身之不可不修也。《中庸》于此,举政以该于身,而自身以推于政也。”语气虽然有些犹豫,文章却前后连贯,流畅自然。   这截题文最要紧的就是能把前后的文句连到一块儿。何况是宋墨破题,宋炎承题。   屋里的人都眼睛一亮。   宋炎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多了几分底气,继续道:“独无意乎?子思述孔子答哀公问政之言及此,谓夫为政固在于修身。吾身之理,即在人之理也,诚知所以修身,则德立道行……一人之理,即万人之理也……然天下国家不可以不治,其政之经常者有九焉……”   花厅外突然有人击掌:“好一个‘一人之理,即万人之理也’!”   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穿着朝服的窦世英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千里,没想到你的学问如此的扎实!”   大家都起身和窦世英见礼,又重新分宾主坐下。   窦世英笑道:“你们怎么做起制艺来了?”   宋与民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宋墨的身上。   宋墨却毫无异色,笑着答道:“闲着无事,就聊了几句。”   窦世英做为读书人,自然希望宋墨也有一身好学问,闻言立刻来了兴趣,追问是怎么一回事。   窦政昌忙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惹得窦世英心痒痒的,和宋与民讨论起制艺文章来。   宋墨却寻了个借口,找到了窦昭:“舅母怎么说?”   “成了!”窦昭露出个胜利的表情,“只要宋家也有这个意思,就可以把亲事定下来了。”   “宋家那边只怕还有些麻烦。”宋墨把自己考校宋炎的事告诉了窦昭,“他既然有这样好的学问,肯定是要科举入仕的,只怕不会轻易答应入赘。”   窦昭张大了嘴,讪讪道:“难怪舅舅和舅母忙了这么些年都没有给璋如表姐找到个合适的夫婿。”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宋墨做了决定,可比窦昭坚韧得多,他沉吟道,“我已打听到宋与民的住处了,等会儿我就亲自登门拜访宋与民,势必让他答应这门亲事——宋千里既然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又受过宋与民的恩惠,若是宋与民答应了,他还能不答应不成?”   “那你准备怎么让宋先生答应?”在窦昭的印象里,宋先生这人虽然温和,却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老好人。   “是人就有弱点。”宋墨道,“时间有些来不及,我先和他接触接触再说。”   也只能如此了。   窦昭有点垂头丧气。   连着两次做媒都不顺利,她果然没有当媒人的潜质,等给璋如表姐找到了个如意郎君之后,她再也不会管这种事了。   两人一个回了后院,一个回了花厅。   用过午膳,宋与民和宋炎起身告辞。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宋墨和窦昭也离开了静安寺胡同。   窦德昌缠着窦世英:“七叔父,‘知所以修身,合下节’,是您给四妹夫出的题吧?”   “我没有啊!”窦世英奇道,“难道不是宋先生出的题?”   他怎么敢给宋墨出这么难的题?要是宋墨答不出来,岂不是会破坏他们翁婿之间的感情?   窦政昌和窦德昌不由得面面相觑。   窦世英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快给我说说!”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亲临      窦德昌急急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窦世英顿时目瞪口呆。   “难道是砚堂从别处看到的?”他皱着眉头喃喃地道,“不对啊!就算是从别处看到的,他也不必做篇制艺出来啊!而且,他考校宋千里做什么啊?”   窦政昌和窦德昌也想不明白。   窦世英道:“我明天把砚堂叫来问问!”   也只能如此了。   窦政昌和窦德昌无奈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窦世英打发高升媳妇去问舅母:“寿姑回来做什么?”   八字还没有一撇,舅母自然不好明说,拿事先和窦昭商量好的借口搪塞窦世英:“商量着十月初十去开元寺的事。”   窦世英点头,寻思着明天见到了女婿该怎么开口。   宋墨把窦昭送回了英国公府,就去了宋与民临时落脚的地方。   宋与民才刚到屋,还没来得及更衣,只得穿着刚才出门做客的衣裳出门迎客。   见宋墨也穿着刚才在静安寺胡同穿的衣裳,他满腹狐疑之余不禁生出几分不安来。   宋与民的朋友不过是小康人家,只请了两三个仆妇,还要照顾这一大家子人,宋与民住在这里,平日的生活起居依旧由宋炎打点。   他和宋墨分宾主落座之后,宋炎端了茶进来。   宋墨瞥了宋炎一眼,对宋与民道:“宋先生,我有话想单独和您说……”   宋炎闻音知雅,退了下去。只是还没有走出门,就听见宋墨道:“说起来,这件事与令侄有关……”   如果是平时,就算听到这样的话,宋炎也会非礼毋视,非礼毋听。可今天的事太奇怪了,先有宋墨无端的考校,后有这样的半头话,让他犹豫再三,不由在门帘外站定侧耳倾听。   宋墨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我想讨令侄的一杯喜酒喝!”   宋与民和宋炎都大吃一惊,当即也明白了刚才宋墨的怪异之举。   宋墨的身份地位,让宋与民不由慎重地道:“不知道世子爷想为谁家保媒?我们宋家在衢州虽然素有清誉,可到底是耕读传世的小户人家,齐大非偶,只怕高攀不起!”   量媒量媒,做为亦师亦父的伯父,宋与民觉得宋炎能娶个普通读书人家的姑娘,勤俭节约地过日子就行了。   英国公世子离他们太遥远了,不可想象,攀宋墨的高枝,他想想都觉得不可能,也就不存在取舍衡量了。   宋墨只当没有听见,笑道:“女方您也认识——是我夫人的表姐,安香村赵家的三小姐。”   宋与民在窦家做了五年的西席,怎么会不知道安香村赵家?   他顿时有种受辱的感觉。   赵家,招的可是招上门女婿!   难道就因为宋家是小门小户,因为宋炎父母双亡,就应该入赘别家不成?!   只是没等他开口,宋墨已笑道:“赵大人的人品想来您也听说过了,当年为了能赶上给妹妹发丧,连庶吉士都放弃不考了;王家要把女儿扶正的时候,许他升官发财,他也没有理会。令侄上门去给赵家做女婿,怎么会亏待令侄?”   赵大人的人品,的确没话说。   在这一点上,宋与民没办法否定。   “再说赵三小姐,相貌人品怎样,您也不是不知道的。配令侄,绝不会委屈他。”   虽说男女有别,但赵三小姐他也曾远远地见过两次,的确是个品貌出众的千金小姐!   但宋与民还是忍不住道:“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让千里入赘吧?”   宋墨低头喝茶,眼角的余光却扫过夹板帘子,透过帘子下的缝隙看见了一双青布胖脸鞋。   他不由微微一笑,道:“令侄父母双亡,靠族人周济长大的,您也不过是坐馆为生。窦家的束脩虽然优渥,想来也不过只有二、三百两银子,令侄跟着您,您这吃穿嚼用、笔墨纸砚有窦家撑着,暂且不说,就令侄四季的衣裳,只怕也用了你不少银子吧?   今天我考校令侄的制艺,中规中矩,流畅自然,若是好好栽培,十年之内,未必不能出个举人?。   从衢州到京都,据说来回一趟的花销就要上百两银子,先生散馆回家,以先生的积蓄,不知道能支持几年?   何况本朝南北分卷,江南又素有读书的风气,十个秀才里难得中两个举人,十个举人中难得中两个进士。   可入赘赵家却不同。   以赵家的家境,赵大人的为人和学问,令侄虽然因为入赘的原因,中进士可能难一点,可若是勤奋,未必不能中个举人之类的。   赵家又是读书人家,就算是令侄与仕途无缘,可子孙后代却必定差不了。   而且还有那三代归宗的讲究,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所谓的三代归宗,是指入赘者所生的儿子,传承到第三代的时候,或指定一支,或按约定俗成的规矩,排行最后的那一房不管是小子还是闺女都跟着原来的祖父姓,重回宗祠。   但宋与民还是委婉拒绝了:“千里跟着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总得让他下场试试才会死心。婚姻大事,这几年还是暂且缓一缓吧!”   宋墨就又扫了一眼帘下的胖脸鞋,不紧不慢地道:“强扭的瓜不甜,还请先生仔细考虑考虑,若是改变了主意,让人去英国公府说一声就是了。”然后摇着头起身告辞,并感叹道:“您对侄子可真是比对亲生儿子还要亲啊!把自己的养老银子都拿了出来供令侄读书……”十分感慨的样子。   宋与民装没有听见的,礼数周到地送了宋墨出门。   门口大槐树后面,走出了面色苍白的宋炎。   他望着宋墨的马车渐渐远去,伫立良久。   还有个身影在宋墨的马车消失后,转身去了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   “陈大哥!”那人叩着门,“是我,虎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陈嘉平凡却目光锐利的面孔。   “快进来!”他表情平淡地把人让进了院子,说话的语气却有些紧张,“有人注意你没有?”   “没有!”虎子小声地道,“我远远地跟着,他们发现不了。”   陈嘉“嗯”了一声,和虎子进了屋。   满满地灌了两大碗水,虎子把这几天宋墨的去向都告诉了陈嘉。   陈嘉目露困惑:“这么说来,那天跟着世子爷去田庄,还真是夫人啰?”   虎子连连点头,道:“而且这几天世子爷好像也是在为夫人的事奔波,招了二十几个近卫军来,突然全都丢在了院子里,然后陪着夫人回了娘家,接触的,都是夫人娘家的人。”   这就不好办了!   陈嘉在屋里打着转。   他自认为自己若是有意,不论三教九流都能成为好友,可这妇孺……   虎子就道:“大人,要不,您续弦吧?如果您续了弦,至少能和夫人身边体面的媳妇子认个干亲什么的,不就有了来往?”   这倒个好主意。   陈嘉眼神一亮,有了主意,吩咐虎子:“我只听说夫人是北楼窦氏的四小姐,云南巡抚王又省的女儿是夫人的继母,王氏跟着窦氏七老爷在京都,四小姐却一直在真定,临到出阁的时候,又被同父异母的妹妹来了个易嫁。你去趟真定,再好好打听打听夫人底细——有哪几个人能在夫人面前说得上话?夫人喜欢些什么吃食、衣饰?有什么喜好……能打听多少是多少。”   虎子笑呵呵地应“是”,在陈嘉那里用了晚膳,连夜出了京都。   窦昭在家里等着宋墨,直到掌灯时分,宋墨才回来。   她赶紧迎了出去,有些急切地问他:“宋家怎么说?”   “肯定是一时还转不弯来。”宋墨笑道,“等到明天,估计就有人会想通了。”又道,“若是想不通,我看我们还是为表姐另想办法吧?”   窦昭听不明白。   宋墨有意卖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然后使唤窦昭:“吩咐厨房给我弄点吃的,还是中午在静安寺胡同吃的那些垫的底。”   窦昭大惊,道:“你怎么还没有用晚膳?”   宋墨笑道:“我从宋先生那里出来,就进了趟宫。调了那么多的人过来,虽说拿五城兵马司做了借口,可这借口也要做得漂亮才行——我去见了皇上,把几个人的名册拿给他老人家过过眼,以后免得有人在皇上面前给我上眼药。”   给皇上看……   窦昭睁大眼睛:“那皇上怎么说?”   宋墨朝着她笑:“说起来,皇上和我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都选中了那三个人。”   窦昭不由失笑。   宋墨感叹道:“若是舅母没有那些门户之见多好啊!读书人家入赘,改了姓名,不免有数典忘祖之嫌,就算是能参加春闱,也没有人愿意点他做门生。可这勋贵人家就不同了,走的本是恩荫,倒也不在乎这些,反而能接了女方的袭职……”   要不然,他也不会首先想着在近卫军里给赵璋如找夫婿了。   窦昭就挽了他的胳膊,戏谑道:“辛苦世子爷了!”   “你知道就好!”宋墨索性耍赖道,“今天可把我累坏了!”   素心等几个跟着窦昭迎出来的不禁都低了头笑。   用了晚膳,梳洗更衣,两人并肩躺在床上说悄悄话。   “你怎么就想到去试宋千里的制艺?”   “第一次办砸了,总不能第二次也办砸吧?”宋墨笑着,“舅母不是要找读书人家的子弟吗?万一舅母见面就考校人家的学问怎么办?”   窦昭抿了嘴笑:“科举也要考诗文的,你怎不顺便考考他的诗文呢?”   宋墨见她巧笑嫣然,情不自然地拧了拧她的鼻子,道:“我倒想啊,可看他那傻呆呆的样子,怎及得上给我夫人作首诗来得风情冶艳?”   窦昭和他耍花枪。   “还风情冶艳呢?”她咬着他的耳朵道,“作首诗来我听听!”   宋墨最喜欢这样的窦昭。   转身把她压在身下,在她耳边暧昧地道:“真要我作?”   “真要!”窦昭斜睇着他。   宋墨轻笑,吟着“繁枝容易纷纷落”……她的衣衫褪尽……他的手在幽谷间嬉戏……“嫩蕊商量细细开”……   一时间窦昭面如朝霞……      第三百一十四章 接受      且不说窦昭和宋墨蜜里调着油,宋炎却是辗转反侧,一夜未合眼。   他想起小时候族人对他的照顾,想起大冬天后街姑婆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粥,想起炎炎夏日里,三婶给他做的夏布褂子。   伯父有四个儿子,当初他去真定坐馆,原是准备将小儿子带在身边,既可以读书,又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开销,最后却带上了他。   伯母什么也没有说,还帮他准备了一年四季的热冷衣裳。   这两年伯母原本还想为他说门亲事,只因他家无恒产,又没个正当的营生,好一点的人家聘礼要得高,伯父家的三堂兄和四堂兄连着娶媳妇,家里一时有点周转不过来,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不是女儿有毛病的,就是贪图女儿聘礼的无赖人家,实际上伯母大可以顺水推舟,给他随便订下一门亲事就算了,还可以搏个“贤妇”的名声。可伯母却非要给他挑个能过日子的……   宋炎的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   天刚刚亮,他顾不得仆妇异样的眼光,跪在了宋与民的房门前。   宋与民推开门,看见宋炎发丝上的露水,一时呆立在门口。   半晌,才声音嘶哑地道:“你已经知道了?”   宋炎点头,低声道:“伯父,我想应承下这门亲事!”眼角眉梢间皆是掩也掩不住的羞惭。   “你胡说些什么!”宋与民忙将宋炎拉了起来,“我们把你拉扯到这么大,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去给人做上门女婿的?这样的话,从今以后再也不准提!英国公府世子爷那里,自有我周旋……大不了我回去再坐几年馆!”   “不是。”宋炎急急地辩道,“我不是因为英国公世子爷来说项,就害怕了,是我自己想去。”   伯父家的大哥已经是举人了,三哥也中了秀才,马上大侄子也要下场了,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从前还有窦家的束修,现在却是坐吃山空。好多像他这样的孤儿早就饿死冻死了,自己能够长大成人,还跟着伯父读了点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可惜不能金榜题名,报答伯父和族人的恩情。   宋与民不相信。   前天两人还说得好好的,回衢州之后怎么去官衙报名,怎么参加童子试,怎么会一转眼就变卦了呢?   “伯父!”宋炎跪在了宋与民的脚下,“赵大人和赵太太都是好人,他们不会亏待侄儿的。您就答应了吧!”   然后跪在宋与民面前不愿意起来。   宋与民老泪纵横。   宋与民的朋友姓郑,名久言。   听仆妇说伯侄俩跪在那里说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急地赶了过来。   听说是为了宋炎的婚事,郑久言不由得哈哈大笑,排揎宋与民:“你也是老胡涂了。那赵家是读书人家,自然也希望女婿能懂诗文,要不然,只怕不会把闺女留到这么大。令侄若是入赘赵家,肯定要侍奉赵大人左右,赵大人是堂堂两榜进士出身,跟着赵大人读书,岂不比跟着你读书要强上百倍?就是子子孙孙,又有窦家这棵大树,你还怕他们没有个依靠不成?你若是真的心疼你这侄儿,以后和赵家常来常往,不坠了他的名声就是了。”又打趣宋与民,“你们家应该没人贪图赵家的银子吧?”   一席话说得宋与民哭笑不得。   郑久言趁机道:“不如我来做了这个媒人如何?”   宋与民没有吭声。   宋炎忙起身道谢。   郑久言笑道:“这才对!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既然决定了,就堂堂正正地去做好了!”   宋炎连连点头。   宋与民长叹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郑久言就朝着宋炎使了个眼色:“你以后要跟着赵家的人过日子了,你伯父把你视若己出,就算知道你过得好,心里肯定也舍不得,你去好好跟你伯父说叨说叨。”   宋炎感激地再次向郑久言行礼。   郑久言笑着摆了摆手,出了垂花门就派人去打听了窦世英的行踪,备了十二色的礼盒,踩着窦世英下衙的点,去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听说了郑久言的来意,讶然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求证:“您没说错吧?为宋千里和我表侄女保媒?我大舅兄家可是要招赘婿的!”   “是啊!”郑久言笑道,“早就听闻贵府的表小姐安静娴雅。宋公子跟着宋先生在贵府坐了这几年的馆,相貌、品行、学识您也都是知道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窦世英已经激动起来,他忙叫了窦政昌来陪客,自己一溜烟地去了客房。   舅母也是一夜未眠。   宋家会不会答应呢?   如果不答应,璋如的婚事该怎么办?   该托的亲戚朋友都托遍了,该相看的孩子也都相看过了,哪里还有合适的人选呢?   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别人会不会觉得赵家急着嫁姑娘,轻瞧了璋如?   早先怎么就没有想到宋炎?   如果是在真定的时候提这件事,成与不成,都有了定论,也不至于要弄到京都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猫儿胡同那边还好说,若是让槐树胡同的人知道了,还不得暗地里幸灾乐祸啊?还有王家,也住在京都……   她想想都觉得头痛,一整天都没有什么精神。   见窦世英兴冲冲地过来,舅母大吃一惊。   窦世英没等她开口,已对她身边服侍的道:“你们都下去,我和舅太太有话要说。”   丫鬟们忙退了下去。   窦世英把郑久言的来意告诉了舅母。   舅母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刚一回过神来就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砚堂这孩子,我还没见过比他做事更稳当的!”   “这关砚堂什么事啊?”窦世英愕然。   舅母就把昨天窦昭和宋墨过来和她商量赵璋如婚事的事告诉了窦世英。   窦世英目瞪口呆,总算是明白了宋墨为何要考校宋炎了。   他不禁喜笑颜开,把昨天在花厅里发生的事告诉了舅母:“……你说这孩子,做事不仅稳妥,还细心、周到,最要紧的是少年得志,还不摆架子……您说,我们家寿姑怎么就嫁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婿呢?”转念想到赵璋如和窦昭一样,都是婚事一波三折,留来留去,留在家里成了老姑娘,又安慰舅母,“俗话说得好,留在后面的有汤喝。我们家寿姑能嫁得这么好,我们家璋如也定能嫁得一样好!”   舅母不由连连点头,笑咪咪地道着“承您吉言”。   这是自从赵谷秋去世之后,舅母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与窦世英说话。窦世英不由长了几分胆色,道:“您看要不要给舅兄写封信去?问问舅兄的意思……”   “那是自然!”舅母道,“这要是和宋家说亲,只怕还要在静安寺胡同多叨扰些日子……”   “您直管住!您直管住!”窦世英忙不迭地说了几句客气话,去了花厅,留了郑久言在家里用晚膳,并将赵家愿意结亲的意思委婉地转达给了郑久言。   这本就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的事,不过是为了赵家的颜面好看,由宋家先提出罢了。   郑久言和窦世英由窦政昌在一旁服侍着,推杯换盏,话说得十分投机。   舅母立刻差人去告诉窦昭。   窦昭捧着宋墨的脸就连亲了几下:“你可真行!”然后叫了丫鬟进来重新妆扮一番,就要去静安寺胡同。   宋墨摸着自己的脸,笑着坐在一旁看着窦昭妆扮,道:“这媳妇还没有娶进门,我这媒人就被抛过了墙。你也太狠了点!”   窦昭对着他笑得容光滟潋,佯作居高临下的样子道:“准你和我一起回娘家!”   宋墨哈哈大笑。   真的跟着窦昭去了静安寺胡同。   高升一看,四姑奶奶和四姑爷又回来了,立马去通禀不说,还急着吩咐灶上的:“快!重新整桌酒席,四姑爷过来了!”   仆妇们都动了起来。   喝得兴致正高的窦世英更是不由分说地拉宋墨在花厅里坐下,打发窦昭:“去,找你舅母玩去!”   窦昭不禁抿了嘴笑,去了舅母处。   “我的儿!”舅母拉着窦昭的手,眼眶里水光闪动,“还是你心疼你表姐。”然后仔细地问起宋炎的事来。   窦昭知道璋如表姐的婚事对赵家很重要,可没想到她印象中泰山压顶都能坦然处之的舅母也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早知道这样,她就应该早点掺和进来的。   管他上一世如何,这一世能让舅舅、舅母、表姐们过得欢欢喜喜不就行了!   窦昭汗颜,认真仔细地答着舅母的话。   有小丫鬟进来,道:“舅太太,信我已经交给了高管事,高管事说,今天有点晚,明天一早就派人送到驿站去。”   窦昭奇道:“什么信?”   “给你舅舅写的信。”舅母笑道,“这么大的事,总得跟他说一声。”   “西北离这里千里之遥,这一去一来,要到年后了。”窦昭道,“我让世子帮您想想办法吧?从兵部走,最多二十天就到了。”   “好!”舅母没有矫情,丈夫那边没有个准信,他们这边就没办法交换庚帖,这眼看着要过年了,宋家伯侄还借住在朋友家,总不能把大家都拖在京都吧?“你跟砚堂说说。”   这点小事,宋墨当然要办得妥妥帖帖的。   连夜让兵部把信夹在了给甘肃总兵府的急信里,送往庆阳。   这下子,整个西北都知道赵思的外甥女婿是英国公府的世子了!   这当然是后话。   赵、宋两家既然有了联姻的打算,宋与民少不得写信回去告诉家里人。   衢州有水路,信件来往快一些,宋与民的妻子很快就回了信,问婚事在哪里办,要不要人帮忙,还夹带了五十两银票过来,说是族里凑给宋炎成亲用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三喜      宋炎和赵璋如年纪都不小了,既然两家都有这意思,自然是希望尽早把婚事定下来。   宋与民给妻子回信,说等和赵家交换了庚帖之后,才能商量婚期。不过,今年可能是宋炎在宋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在小年之前赶回衢州的。让妻子准备准备,好好地过个年。   写着写着,他心中涌起淡淡的伤感。   和宋与民的心情截然不同的是赵璋如。   长辈们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赵璋如还是从自己贴身的丫鬟那里知道了自己的婚事。既然是窦昭西席先生的侄儿,又在窦家生活了好几年,赵璋如丝毫不担心宋炎的人品和相貌,她心中只有“终于要成亲了”的释然和喜悦。   而舅母想着京都的东西又好又便宜,选择的余地也大,女儿要出嫁了,不如趁着人还在京都,给赵璋如置办几件像样的嫁妆,就托了窦昭陪她一起上街买东西。   窦昭充分发挥了前世的优势,哪家的梳子好,哪家尺头品种多,一清二楚的,只要舅母想得到的,她就能买得到。   舅母不由笑道:“你这才来京都几天啊,哪里都摸熟了!”   窦昭嘻嘻笑,天天和舅母东奔西跑地买东西,非常的快活。   舅舅那边回了信,对这门亲事很满意,把定亲之事交给了窦世横和纪氏。   大家都很意外,窦世英则很是尴尬。   倒是宋墨,眼头很亮,安慰窦世英道:“这定亲既然要商量聘礼又要商量婚期,少不得要从中和稀泥,哪有姑爷帮内侄女出面的道理,别人还以为我们这边急着嫁女儿呢!理应如此。”   窦世英听着精神一振,不住地点头,甚至连宋墨所说的是指嫁女儿而不是招女婿都没有注意到,只觉还是女婿好。乐得当起甩手掌柜来,在一旁看热闹。   这边赵宋两家刚刚交换了庚帖,那边窦政昌的长子七斤做满月。   窦昭约了舅母,和赵璋如手挽着手进了垂花门。   大家看见了赵璋如都抿着嘴笑。   活泼开朗的赵璋如脸红得像朝霞,生怕被人打趣,再也不敢像从前那种恣意行事,只在屋里帮着韩氏抱七斤,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赵璋如找了个机会和窦昭说悄悄话:“我要快点成亲!等我成了亲,看她们谁再笑我!”   窦昭捧腹大笑。   赵璋如狠狠地掐了窦昭两下,这才罢手。   表姐妹两个牵着手去了摆酒筵的花厅。   窦明过来了。   穿了件真红色通袖袄,虽然好好地修饰了一番,但还是难掩其憔悴。   六堂嫂郭氏不由关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那天气得吐了口红之后,人就怏怏的没有精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不过是开了些进补的方子让她静养。她今天本来不准备来的,可魏廷珍一大早就跑去了济宁侯府,吵着闹着非要他们过来,她说自己不舒服,让魏廷瑜一个人过来都不行,还非得两人一起。为这件事,她又和魏廷珍吵了一架,要不是魏廷瑜在自己面前说好话,她才懒得来呢!   想来这个时候魏廷瑜已经和宋墨搭上话了吧?   她想想就觉得心里像有团火在烧,回答郭氏的口气不免有些僵硬:“我没什么事!就是前几天受了风寒。”   郭氏一向觉得窦明的脾气大,虽不以为意,但也不想看窦明的脸色,随意聊了几句,她去了窦昭那边。   纪咏的大伯母对窦昭印象很好,见到窦昭不免有些婉惜窦昭没能嫁到纪家,因而很热情地和窦昭说着话。   纪家是六太太的娘家,纪颂也是正三品的高官,这种场合,五太太肯定是要作陪的,而蔡氏又是个能言善道的,诚心要巴结窦昭,大家都凑着趣说话,乍眼一看,好像大家都围着窦昭在说话。   窦明觉得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怨恨地瞪着窦昭。   窦昭没有觉察到,因为无聊而悄悄四处张望的赵璋如却注意到了,她和窦昭耳语:“窦明正瞪着你呢,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她满脸的怨气!”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和她吵架了?”窦昭脸上保持着恭谦的笑容,看也没看窦明一眼,一副认真听纪咏大伯母说话的样子和赵璋如说着悄悄话,“她每次看见我都像斗鸡似的炸着毛,我怎么知道她又发什么脾气?”却笑得更爽朗了。   窦明看着更生气,看窦昭的眼神像刀子似的。   不一会,大家都发现了窦明的异样。   知道窦氏姐妹关系的都会心一笑,装作没有看见的。   韩氏心中不悦。   自从发生了姐妹易嫁之事后,就如同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了似的,她对窦明就多了几分警惕,从前窦明做来会让她觉得可怜的事,此时窦明做来她都觉得是骄纵。   她皱了皱眉,挡住了窦明的视线,道:“五姑奶奶来了!怎么不过去说话?”把窦明介绍给纪咏的伯母。   纪咏的伯母是个不大外出应酬的,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和窦明笑盈盈地说着话,窦明这才感觉好了些。   因洗三礼丢的东西是赏给稳婆和帮着接生的,大家丢的都是银锞子,满月和百日礼送的贺礼却是给新生儿的,因而更贵重。   酒筵上,韩氏抱了孩子给众女眷看。   窦明送给七斤一对赤金的如意手镯。   窦昭除了送给七斤一套十九两的赤金长命锁之外,还送了两件特意请大相国寺主持开了光的玉器,两套她亲手做的衣衫,一件大红刻丝的斗篷。   韩氏和纪氏都没有想到窦昭如此大的手笔,连声说“太破费了”。   窦昭就亲了亲七斤的面颊,道:“谁让我是七斤的姑姑呢!”   大家呵呵地笑。   窦明气得捏筷子的手指都有些发白,觉得窦昭是有意出她的丑。却没有想到窦昭是由纪氏带大的,七斤是纪氏的嫡长孙,亲疏有别,窦昭的贺礼自然要比别人贵重些。   赵璋如拉着窦昭的衣袖,低声道:“你看窦明!”   窦昭懒得看她,也不想和她多说什么,只和赵璋如同出同进。   宋墨看见了,就笑着问窦昭:“你就这么喜欢三表姐啊?”   “我从小就和她玩得到一起去。”窦昭说着,帮他整了整衣襟,轻声道,“你怎么跑到花厅来了?”   宋墨被魏廷瑜烦得不行了,借口喝得有点多,窦世英忙让贴身的小厮服侍宋墨到花厅旁窦世横的小书房去歇息。   他巴不得窦昭从此不记得有魏廷瑜这个人就好,怎么会在窦昭面前提起魏廷瑜呢?   只说是自己喝得有点头昏。   窦昭忙道:“那快去歇了!”   宋墨笑着点了点头,和窦世英贴身的小厮去了小书房。   窦昭就抽了个空去了趟厨房,吩咐灶上的婆子做碗醒酒汤送到小书房去。   灶上的婆子们不敢怠慢,放下手中的话,立刻帮着做了碗醒酒汤送了过去。   宋墨喝了醒酒汤,趴在小书房的月洞窗前望着只能看到绰绰人影的花厅。   好不容易等到花厅那边的酒宴散了,他找到了赵太太。   “舅母,表姐的婚礼可决定好了在哪里办?”他关心地问,“若是回庆阳,少说也得走上两个月。而且我算了算,明年开春舅舅就要到京都来述职,这一去一来的,也要耽搁不少时间。我看不如趁着舅舅来京都的时候,把表姐的婚事就在京都办了。我们既可以去凑凑热闹,还能帮帮忙。”又道,“听说为了寿姑,您把行香县那边的祖产都变卖了?除了江南,京都的田产、铺面都比其他地方收益大。舅舅和舅母怎么没有考虑在京都置办些产业?若是您不嫌弃,我帮您留心留心如何?到时候让三表姐夫管着,正好磨练磨练他管理庶务的本事。”   凡是离京都二千里以上的府县,官员都是三年一进京。   庆阳也属于此范围之列。   宋墨的一席话说得温和又体贴,让舅母暗暗点头。只是前些日子为了窦昭的婚事花了不少的银子,接着又嫁女儿,哪里有余钱在京都置办产业?   面对宋墨的好意,她只能推脱道:“这件事还要和她舅舅商量。”   “您先看着,等舅舅来了再和舅舅商量也不迟。”宋墨笑道,“实际上是我有同僚家中有急事,要变卖一部分祖产,我觉得那田庄的良田多,铺子的位置也好,想让舅母捡个漏!”   “舅母怎么好捡你的漏?”舅母只能在心里暗暗可惜,笑道,“等舅母想在京都置办产业的时候,再找你。”   宋墨笑着应了。   晚上回去,把件事跟窦昭讲了:“……我原想着由我贴一半银子,然后舅母出一半银子,把田庄和铺子都盘下来的。也算是报答了舅舅和舅母当年对你的援手之恩。可舅母好像手头没什么余钱。舅舅好歹当了几年的县令,几年的知府,难道这点积蓄也没有?”   “有几个人像你啊?”窦昭一听就动了心,“看见什么都能想到银子!”她和宋墨商量,“要不,我们拿银子先盘下来,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行啊!”宋墨寻思着,若是赵家在京都有产业,赵璋如俩口子就能常住京都,以后窦昭也有了个做伴的,“不过怎么让舅母收下,就得你想办法了!我怕我出面,适得其反。”   窦昭先应下,宋墨派了人去把田庄和铺子都盘了下来。   可怎么跟舅母说这件事呢?   陈曲水带着段公义等人进了京。      第三百一十六章 到达      窦昭欢天喜地地迎了出去。   除了两、三个她看中的护卫不想离乡留在了真定继续在西窦当护院外,段公义、陈晓风等都跟着来了,不仅如此,还从真定带了七、八个身材高壮的大小伙子,举手投足间矫健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   段公义笑着解释道:“几个后辈,是亲戚朋友介绍过来的,看着还行,就带来给您掌掌眼。”   接下来窦昭要和东窦盘点早就归在自己名下的西窦的一半产业,用人的地方多着呢。   “既然是段师傅看中的,那就全都收下!”她笑着吩咐素心,“今天给陈先生、段师傅接风,派人把笔墨铺子的范掌柜和崔掌柜、田掌柜都请了过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大家一起聚一聚。”   素心应声而去。   窦昭问起祖母来:“……上次来信,说今年的茄瓜长得好,家里吃不完,分了很多给左邻右舍。她老人家的身体还好吧?”   “硬朗着呢!”陈曲水笑着从怀里掏出了封信,“崔姨奶奶让我给您捎过来的。”   窦昭接过信,望了望滴水檐的垂花门,压制住看信的急迫,笑道:“你们刚到,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歇息的地方都已经安排好了,等你们安顿下来了,我们再细谈。”   陈曲水笑着称“是”。   窦昭就喊了武夷。   武夷正睁大了眼睛望着陈曲水,像见了鬼似的。   陈曲水不由微微地笑,朝着武夷点了点头。   要不是这几年跟着陈核训练有素,武夷早就跳起来了。   他嘟呶着:“陈先生请跟我来!”领着陈曲水和段公义等人去了早已打扫一新的西边群房。   段公义望着粉刷一新的小院子和厢房,不由对陈先生道:“到底是英国公府,瞧这宅子,虽然朴素大方,可也显得气派。”   陈曲水笑而不语。   这是窦昭和宋墨早就商量好的。   陈曲水和段公义这样的,每人分一个三间带个倒座、一个退步的小院子;那些没成家的、后来的,一人一间厢房。   进了屋,一般的家具都置齐了。   段公义和陈晓东等人不由啧啧咂舌。   陈曲水却摸着糊了高丽纸的窗棂几不可见地颔了颔首。   看样子世子爷对夫人还是很敬重的,把西边的跨院让了出来不说,还让人花心思布置了一番。   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融入到颐志堂里去吧!   陈曲水把宅子分了分。   就有人问:“陈先生,能带老婆孩子住进来吗?”   “这个得先和夫人商量商量。”陈曲水笑道,吩咐一帮好奇地四处打量的糙老爷们,“抓紧时间梳洗梳洗,等会还要坐席。”   大家嘻嘻哈哈地各自回了屋。   陈曲水一转身,看到了武夷。   他正眼也不眨盯着陈曲水呢!   毕竟服侍了自己大半年。   陈曲水想了想,朝武夷走去。   武夷却打了一个寒颤醒过神来,忙道:“陈先生,夫人说,丫鬟小厮之类的,等您们住进来了再说。您现在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小九,他以后就跟在您身边服侍。”说着,将身边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眉目清秀的小厮推了出来,自己一溜烟地跑了。   陈大哥说过:有些事,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有些事,却是不知道也要装作知道。   这件事,他得装作不知道。   武夷思忖着,跑得更快了。   中午,宋墨亲自做东,给从真定来的人接风洗尘,严先生、夏琏几个一起作陪。   这让陈先生等人意外之余,颇添了几分感激。   而被临时拉来的田富贵却激动得直哆嗦,手抖个不停,酒盅里的酒都差点洒了出来,嘴里更是喃喃地道:“值了,值了!能喝到英国公世子爷的酒,我这辈子值了!”   崔十三不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提醒道:“你给我坐直了,别丢夫人的脸。”   “我知道,我知道。”田富贵喃喃地应着,可手脚发虚,手还是抖个不停。   好容易酒过几巡,酒席散了,他和崔十三却跟陈先生、段护卫一起,被叫到书房里去喝茶。   他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书房,只知道书房很大,书很多;他坐的是把鸡翅木的雕花椅,十六两银子一把;喝的是今春的西湖龙井,五两银子一包;奉茶的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却长端庄标致,或在耳垂上戴着小小的赤金耳环,或在头上插着从江南新传过来的银簪,显得既体面又贵气。   小丫鬟哪有资格穿金戴银,想必都是府里的赏的。   要是家里的那些侄儿侄女能进英国公府当差,那可真是掉进了福窝子里了,该有多好啊!   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宋墨问他:“你是什么时候跟的夫人?”   世子爷这是在跟他说话吗?   田富贵张大了嘴巴,见宋墨朝着他微微地笑,这才敢肯定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   他忙吞了吞口水,急急地道:“是夫人及笄礼的那天。大家都给夫人道贺,我寻思着怎么也得弄点不一样的——皇上大寿的时候那些官老爷不都要献上祥瑞吗?我就想也给夫人弄个祥瑞来。后来打听来打听去,说是保定府那边有人养了对锦鸡,我连夜赶往保定府……”他慌慌张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把自己怎么连哄带骗地买了那对锦鸡,又怎么躲在窦府花厅旁的假山后面等着窦昭路过……竹子倒豆子的,全都说了出来。   崔十三恨不得把田富贵生吞了。   宋墨等人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田富贵这才惊觉自己说话了错。   他惶恐地望着宋墨,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不错,不错。”宋墨却笑容和蔼地道,“以后就要这样用心地服侍夫人。”   “多谢世子爷!”田富贵回过神来,想起身行礼,可两腿软绵绵的,试了两回都没能站起身来,正急着,宋墨的目光已落在了崔十三的身上:“你是崔家的人吧?”   崔十三站起身来,恭敬地行礼,答“是”。   礼数周到,不卑不亢。   宋墨暗暗点头,笑道:“既然是崔家的人,和夫人也是骨肉至亲,以后没什么事,常来府里走动走动,和夫人说说话。”   崔十三这几年在京都和达官贵人打交道,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只把这些当成客气话,笑着应“是”。   日久见人心,宋墨没有多说,想着有了陈先生等人的加入,窦昭身边有了自己的护卫护卫,再也不会发生像英国公府走水这样的事了,他顿时觉得心情大好,笑吟吟地和陈曲水等人聊了会天,话里话外透露着“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合则两利,分则有害,要和睦相处”的意思。严朝卿更是顺着宋墨的说起当初窦家众人对世子爷的帮助,神色间全是感谢,一副你们都是我的恩人的模样。   陈曲水知道这是宋墨在安他们的心,谦虚了一番后,表达了“他们都曾受过窦昭的恩典,窦昭在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自会唯窦昭的马首是瞻”的意思。   廖碧峰听了对窦昭大为佩服。   能指使得动这些人,能让这些人在世子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他低声地和严朝卿耳语:“等会散了,我们再单独请陈先生喝两盅吧?”   严朝卿也觉得有这个必要,笑着点了点头。   宋墨站了起来,笑着对陈曲水等人道:“诸位一路辛苦了,这几天先好好地休息休息,想必夫人也有很多话要问你们,我就不耽搁大家休息了。”   众人齐齐起身送宋墨。   宋墨径直回了正房,问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的窦昭:“我今天表现得还不错吧?”   窦昭不由笑了起来,放下了针线,道:“你怎么越来越像个孩子?”   “我本来就比你小嘛!”宋墨不以为然地道,拉了她的针线活看,“这是在做什么呢?”   “给你做件冬衣,”窦昭笑着,“马上就要春节了。”   宋墨盯着窦昭笑,陪着坐了一会,有些依依不舍地道:“我等会儿要去探望顾玉,你也好和陈先生说说话。”   窦昭还真有事要和陈先生商量。   她笑盈盈地应“好”,送宋墨出了门。   ※※※※※   此时,远在灵寿县谭家庄东南角一处偏僻的三进小院里,英气勃发的谭举人恭谨地站在须发全白的谭老太爷面前,正低声地说着话:“消息是从沧州传来的,绝不会有错。不仅沧州大乱,就是京都、太原、大同、天津等处也都乱象四起。有为了前程兄弟阋墙的,还有为了银子朋友反目、父子相残的。英国公世子爷好手段,几千两银子就搅得江湖风波不止,还好当初我们二话没说就把那孩子接在了手里,否则,等着我们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个情景呢!”说着,他面露担忧,“当时他要我们对付窦家四小姐,我们是拒绝了的,也不知道他还记得不记得?”   谭老太爷没有说话,细细地捻着齐胸的胡子,半晌才道:“段公义如今在窦家如何?”   “应该混得不错。”谭举人道,“窦四小姐让他跟着一起去京都。据说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他托了人帮着看顾宅院,还准备过些日子就带着老母亲一起去京都。”   谭老太爷听着笑了起来,道:“窦家四小姐出嫁,我们好像还没有送贺礼吧?”   谭举人眼睛一亮。   宋墨手段毒辣,他们又隐居于此,近之唯恐被宋墨牵连,远之唯恐被宋墨所憎。窦四小姐高风亮节,却是个可交之人。   “我这就去办!”他的声音不由洪亮了几分。      第三百一十七章 融入      谭家庄里发生的事窦昭自然是不知道的,陈曲水回真定,她曾叮嘱他和三伯父窦世榜碰个头,提提自己名下的产业,看东窦那边有什么反应。   “我照着和您商量好的,和三老爷碰了个头。”陈曲水神色凝重,显然碰面的结果并不让他满意,“三老爷话说得十分爽快,说夫人随时可以派了人来接手。三爷为人耿直,账目也向来清清楚楚,其他的事,只字不提。我原准备照您的吩咐,带着赵良璧一起来京都的,可看三老爷的样子,我就作主让赵良璧留在了真定,万一有什么变化,我们也不至于像盲人摸象似的,找不到东南西北。”   窦昭微微颔首,沉吟道:“我的婚事定得有点急,三伯父恐怕也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派人和他说这件事,十之八九是要等槐树胡同那边发了话,他才好拿主意。这件事暂时先放一放,我猜,最迟月底,三伯父就会派人和我们联系的。”又道,“这件事,就要拜托您盯紧点了。”   “夫人放心,我心里有数。”陈曲水说着,露出几分迟疑,道,“让赵良璧接手三爷的差事,我怕到时候那些大掌柜不服气……”   “外面不是都传言赵良璧是我的亲戚吗?”窦昭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提拔我自己的亲戚,不为过吧?”   “那倒也是。”陈曲水笑道,“我看赵良璧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也颇有长进,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一溜。只看他有没有这个福气撑得住这么大的场面了。”   窦昭抿了嘴笑。   她对赵良璧很有信心。   就算一时不足,这不是还有宋墨吗?   陈曲水见窦昭很是镇定从容,知道她肯定还有后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定,神色松懈下来,心情也放松了,笑道:“还有您的那些花花草草,我怕跟我们赶路有个闪失,让他们跟在我们后面慢慢地走,估计再过两、三天就能到了。”   窦昭有些意外。   她并没有让陈曲水把自己种的那些花草带来。   真定,是她的根。   那些伴随她度过美好岁月的花草,如那些美好的岁月一样,她把它们一起留在了真定的。每当她想起,心中都会充满了无限的暖意。   她并不想破坏这种暖意。   陈曲水笑着解释道:“是崔姨奶奶的意思。她老人家说,让您好生服侍这些花草,让这些花草也能在京都扎根发芽,开花结果。”   这是祖母对自己的期许吧?   窦昭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更是下定决心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回真定探望祖母。   她说起颐志堂的事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既然入了颐志堂,有些事就不可分得太清楚。颐志堂的护卫,除了跟着世子或是我出门的,还有巡防的、值夜的。我们呼啦啦也来了三十几个人,刚才的接风宴,有世子在场,想必你们也没能尽兴,等会儿严先生肯定会私下设宴给你洗尘,你正好和严先生商量一下,看他有什么安排——留下段师傅、陈晓风几个跟着我就行了,其他的人,就随颐志堂的安排。”   陈曲水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商定好留在窦昭身边的人,严朝卿的小厮早就在屋外候着了,陈曲水出了正屋,跟着那小厮去了严朝卿的住处。   还是那几个人,可少了宋墨,气氛就大不相同。   大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十分的热闹。   陈曲水和严朝卿、廖碧峰三个文士端着酒盅笑吟吟地望着面前喝酒吃肉兴致高昂的护卫们,轻声慢语地商量着以后的事。   宋墨在云阳伯府用过晚膳才回来。   窦昭亲自服侍他更衣,问他:“顾玉怎么样?”   “他哪儿是静得下来的性子!”宋墨洗漱一番,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接过窦昭递的茶呷了一口,舒服地吁了口气,道,“他倒是被禁了足,别人可没有被禁足——他如今做庄家,天天在家里赌钱取乐呢!我去的时候,云阳伯拉着我发了好一通脾气,让我好好地管束管束顾玉,要不然,就停了顾玉的月例。”   窦昭骇然:“云阳伯是不是……老了?顾玉的月例有多少?他已经能自己赚钱自己花了,停他的月例如同隔靴搔痒,能有用吗?不过,顾玉玩得这样肆无忌惮,皇上若是知道了可能会不高兴,你还是劝劝他吧!”   宋墨苦笑:“京都的纨绔子弟都聚在他那里了,云阳伯也是无可奈何了。”   窦昭坐到了他身边,也端了杯茶,关心地道:“他的婚事怎样了?如果成了亲,也许就能安定下来了。”   “皇后娘娘亲自过问,云阳伯世子夫人说的那门亲事算是黄了,”宋墨颇有些不悦地道,“可那女人却不消停,若有人来给顾玉说亲,她就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什么‘这件事得问过皇后娘娘才算数,要不,您进宫去皇后娘娘面前讨个音?’,你说,好人家谁敢把女儿嫁给顾玉啊?这女人也太能搅事了!”   云阳伯世子夫人就是顾玉的继母。   窦昭沉吟道:“反正顾玉已经顺顺利利地长这么大了,晚点成亲也许更好,到时候顾玉有了支应门庭的能力,云阳伯世子夫人就算是再阴阳怪气,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还是一样会有好姻缘的。”   “我也是这么劝顾玉的。”宋墨道,“这次我把他好好地训斥了一顿,把他的赌具全都给扔河里去了。也放出话去,谁要是再跟顾玉胡闹,我就打断他的腿。”   窦昭冒汗。   这哪里是哥哥对弟弟?分明是父亲对儿子。   难怪前世顾玉和宋墨那么要好的。   她坐到了宋墨的身边:“我想和你商量点事。”   宋墨佯装害怕地朝里缩了缩,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你这么郑重其事的,还用美人计,只怕这事不简单,我可不上当!”   窦昭一愣,随后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你这家伙!”她捶了他一下,“越来越不正经了!”   “那也要看是对谁了。”宋墨挑着眼角,十分自大的模样,“寻常人,想让我不正经,我还不干呢!”说着,嘻笑着搂了窦昭,“先说说是什么事,然后我们再谈谈条件……”他摸着下巴,一副算计得失的样子,“如果条件诱人,自然是一切都好商量;如果条件不能打动我……我得仔细考虑考虑!”   “考虑你个头!”窦昭捧腹,“快说答应不答应?”   “河东狮吼,岂敢不应?!”宋墨涎皮赖脸。   窦昭捏着粉拳捶他,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两人就这样嬉闹了一会,窦昭才神色微敛,倚着宋墨的肩膀低声道:“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过,因为我母亲的死,我出嫁前,窦家就分了一部分产业给我作嫁妆。因为我们的婚事定得急,这份产业当时也没来得及写在陪嫁的单子里面。现在我都成亲一个多月了,我寻思着,既然嫁了人,这些产业还是掌管在我自己手里的好。因为之前一直是我三堂兄帮我管事,我三堂兄又不可能到京都来,我就选了赵良璧来接我三堂兄的手,可他到底年纪轻,我怕他镇不住场子,想向你借钟掌柜一用。”   钟掌柜,就是钟秉祥,是宋墨在广东十三行铺子的大掌柜。   宋墨笑道:“杀鸡焉用牛刀?账目什么的,我也很在行。我帮你就行了!”   “那敢情好!”窦昭抿了嘴笑,从身后拿了厚厚一本账册出来,啪的一声拍在宋墨面前,“这是我名下产业的名录,你先看看,也好心里有个数。”   宋墨一看那么厚一本账册,心中就升出不妙之感,待窦昭说这不过是产业的名录时,他脑子一嗡,有些不敢置信地拿过账册就翻了起来。   保定府   清苑县南街铺面七十六间。   清苑县北街铺面六十二间。   广集巷宅子一座,共屋二百八十六间。   天王寺旁宅子一座,共屋二百间。   惠民门外绣球街宅子一座,共屋一百九十二间。   田地山塘四千七百四十六亩。   ……   太原府   永和大街铺面一百二十二间。   忠臣祠门外街面三十三间。   淳化街宅子一座,共屋七十九间。   ……   塘池山地一万四千四百六十二亩。   ……   邯郸   ……   安阳   ……   聊城   ……   宋墨越看眼睛瞪得越大,翻到了最后他不由抬头望向窦昭。   窦昭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这里全是田土山塘、河池树林、店铺宅子,还有些金银饰品,在另外的两本册子上。”   宋墨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窦昭会有这么多的产业。   “怎么会这样?”他不由擦了擦额头的汗,“窦家到底有多富有?”难怪岳父眼也不眨,就甩给了窦昭一抬银票。   “这是西窦一半的产业。”窦昭知道宋墨误会了,细细地把当年的事全都告诉了宋墨,“……舅舅和舅母怕我吃亏,这账册是一式三份,他们手里也有一份。”她摩挲着账册靓蓝色的封面,低声道,“这是舅母专程从庆阳带过来的……”她垂下了眼睑,睫毛上挂着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宋墨听得目瞪口呆。   他以为自己已经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可相比窦昭,他觉得自己已很幸运。   至少,在他身陷困境的时候,他还有窦昭。   “寿姑!”宋墨紧紧地把窦昭抱在怀里,“你还有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我一定不会让你伤心的……”   他的怀抱温暖,气息清新,如秋日的空气,让她的精神一振。   窦昭深深地吸了口气。   “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难受了。”她喃喃地道,闭上了眼睛,依偎在了宋墨的怀中。      第三百一十八章 碰面      想到这些,窦昭的眼眶有点湿润。   很快,宋墨就感受到了她的情绪。   他希望窦昭在他身边的时候,能总是高高兴兴的。   “喂!”宋墨一面拿了帕子帮温柔地帮窦昭擦着眼泪,一面笑着打趣,“你这么有钱还哭,让我们这些手里只有那么几间小铺子就以为自己是大富翁的人可怎么过日子?快别伤心了,我陪着你一起数钱。你只要想想自己每天有多少收益,想着自己能躺在银票上过日子,心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窦昭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夺过帕子,胡乱地擦了两下,笑道:“你才躺在银票上过日子呢!”心里却明白,如果不是有宋墨温暖的怀抱,她也不至于只因为这点事都会落下泪来。   “我也想啊!”宋墨见她笑了起来,越发闹得欢,佯装叹气地道,“可惜我没那福气!我还要养家糊口,还要攒钱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置办嫁妆,哪像有些人,吃干抹净,自己的银子一分不用,还能攒私房钱。”   窦昭笑得不行,搭在他的肩膀上道:“要不,我分你一半?”   “不行,不行!”宋墨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好不容易才让岳父看顺了眼,这一半产业到手,岳父岂不是立马就要和我翻脸?我还准备从岳父那里掏点传家宝之类的,这么一来岂不是全都泡汤了?再说了,你这些钱本来就已经是我儿子、闺女的了,我为了已经到了手的银子把岳父的好东西丢了,我划得来吗?”   窦昭笑得透不过气来。   宋墨望着她朝霞般的面孔,微微地笑,再次把窦昭搂在了怀里。   “从前的事我们都不想了。”他亲吻着她的额头,“我们要往后看,好好给我们的儿子、闺女攒银子,让他们比我们都过得好。”   “好!”窦昭的眼泪又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傻瓜!”宋墨摸了摸她的头,“看着你带了不少嫁妆的份上,我就把暂时把钟秉祥借给你用用,不过说好了,最多半年,他就得回广东去,你让那个赵良璧好生跟着钟掌柜学几手压箱底的功夫。”   “知道了!”窦昭盈盈地笑。   真正有对自己有信心的人,根本不会因为有人比他富有,比他地位高,比他声望隆而否定自己。   她就知道,宋墨会很自然地接受她有多少嫁妆的事。   窦昭望着窗外红彤彤的灯笼,心情如这红火的颜色一样,格外的好。   ※※※※※   英国公府外院,正领着一群护卫巡视的常护卫发现前些天空出来的颐志堂西跨院突然有了灯火,凝神静听,仿佛还能听到些许的喧闹。   他不由问身边的护卫:“是谁住进了颐志堂的西跨院?”   自从宋墨把那些曾经闯进颐志堂的护卫全都杀死之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宋墨哪天想起来,找个借口和他秋后算账,原想一走了之,可又觉得天下虽大,如果宋墨有心要除他,除了英国公,还真没有人能保他平安。   他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却始终对宋墨心存畏惧,对宋墨避之唯恐不及,好像只要这样,宋墨就会忘记他这个人似的。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侥幸,可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颐志堂,更是个他不愿意涉及的地方。   护卫闻言道:“听说是给夫人使唤的一批人到了,世子爷把颐志堂的西跨院腾了出来,用来安置夫人的人。”   “需要这么多房舍吗?”常护卫不禁低声地道。   护卫道:“有三、四十人呢!好像还有家眷没到。”   另有护卫道:“夫人在娘家有这么多服侍的人吗?就算皇上嫁公主,也不可能把从前服侍公主的人全都赏给公主。何况这些人的月例都要从夫人的陪嫁里开支,颐志堂又不是没有护卫,夫人何必多此一举?”   常护卫听着心中一动。   难道这些人是世子爷训练的死士?借了夫人的名义,世子爷把他们全都安排住进了颐志堂……世子爷是怎么想的?会不会伤害国公爷呢?   他这么一想,就有些站不住了,匆匆地吩咐了那些护卫几声,去了樨香院。   自从被宋墨连着搅黄了两桩婚事,宋宜春的应酬也跟着少了很多,长夜漫漫,闲来无事,想着快过年了,他这些日子就从库房里找了几块鸡血石想雕几枚闲章,到时候也好送人。   但望着手上色泽艳丽的鸡血石,他又想起了母亲陆夫人留下来的几块寿山石来。   可惜全都在宋墨的手里。   他心情就开始烦躁起来。   听说常护卫求见,他开始是摇了摇手,声音阴冷地道了声“不见”,但话一出口,他想到常护卫这些日子的尽心伺候,又改变了主意,改口说了声“让他进来”。   常护卫忙将他的发现告诉了英国公,并道:“原来我们和颐志堂都各只有四十名护卫,现在颐志堂多了三十几个人……我怕世子爷要做什么的时候,我们压制不住啊!”   养护卫不要银子的吗?   宋宜春瞥了常护卫一眼,脸阴得像要下雨似的。   母亲当初怎么就把陪嫁全给了宋墨的呢?现在好了,宋墨拿着母亲的银子养死士对付自己……   他吩咐常护卫:“你去打听打听,世子到底招了多少人?这些人的身手如何?和夫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如果窦家插手这件事,可就麻烦了。   常护卫只得硬着头皮应“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第二天一大早才忐忑不安地出现在了颐志堂的门口,正踌躇着用什么借口进入颐志堂,只见七、八个身材矫健的男子簇拥着个穿着青衣道袍、文士模样的老者走了出来。   “陈先生,我们是先去大相国寺?还是先去白云观?”他听见其中的一个男子问那老者。   老者笑道:“今天我听你们的。你们说去那里,我们就去那里。”   众人哄笑。   那老者也跟着笑。   笑容温和而儒雅,气质非凡。   常护卫却瞪大了眼睛。   那,那不是从英国公府跑了的那个陈波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常护卫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七、八个念头从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却一个也抓不住,只是在心里翻涌着不祥的预感。   常护卫本能地想避开。   但陈曲水已和陈晓风等人走了过来。   看见由几个护卫簇拥着的常护卫,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神态自若地和常护卫擦肩而过。   有护卫好奇地回过头来,低声问道:“那是谁啊?看上去挺威风的嘛!”   “是英国公身边的贴身护卫,”常护卫听见陈曲水道,“姓常,还总领着英国公府的护卫,当然威风了!”   那语气语调,听在常护卫耳朵里,怎么听都觉得带着几分讥讽的味道。   常护卫不敢多待,转身就去了樨香院。   “国公爷,大事不好!”他低声向宋宜春禀道,“那次从颐志堂逃走的那个叫陈波幕僚,如今就在颐志堂,和那些新来的护卫一起……”   “你说什么?”正在用早膳的宋宜春手一抖,一碗碧梗粥差点扣在身上,“你可看清楚了?”   那天夜晚宋墨的不翼而飞,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不仅让他想起来就咬牙切齿,而且还让他隐隐生出几分忌惮——到底是谁救走了宋墨?救走宋墨的人有没有洞察到他的用心?会不会是宋墨悄悄培养的力量?有没有可能在关键的时候再出现,帮宋墨一把……   这些得不到答案的困惑,像蚂蚁,一点点噬咬着他的心,让他想一想就寝食不安。   现在,那个最值得怀疑的人出现了。   宋宜春的眼睛顿时变得赤红:“你快去给我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常护卫应声而去。   又被宋宜春叫了回来:“把陶先生叫上!”   这种事,他们这种蛮夫根本不知道怎么调查。   有陶器重一起,常护卫不由松了口气。   宋宜春哪里还吃下早膳。   趿了鞋下炕,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在屋里转个不停。   而窦昭却接到了槐树胡同的请帖。   帖子上说,二太夫人邀请她明天去槐树胡同打牌。   窦昭和宋墨说了一声,翌日,备了十二色礼盒,去了槐树胡同。   槐树胡同很冷清,不像是请客的样子。   郭氏和蔡氏在垂花门口迎接她。   大家见过礼,蔡氏笑嘻嘻地去挽窦昭的胳膊,道:“是祖母想四姑奶奶了,拿了打牌做借口,要见见四姑奶奶呢!”   窦昭不动声色地向旁边走了一步,避开了蔡氏的手,笑道:“怎么不早说?我也好多带些碎银子过来。”   “四姑奶奶那么多的陪嫁,随便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的腿粗,正不知道怎样占占四姑奶奶的便宜,四姑奶奶就送上门来。”蔡氏语气夸张地道,“我们都巴不得借几两银子给四姑奶奶使使,也好叫我们挣几个印子钱花花。”   既然知道印子钱,想必也是个会盘弄银子的。   窦昭笑了笑,由郭氏和蔡氏陪着,去了二太夫人那里。   因为风吹在身上已有了刺骨的寒意,二太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在看庑廊下的丫鬟们浇花喂鸟。   见窦昭她们进了院子,二太夫人忙吩咐丫鬟们准备茶点,等窦昭等人进屋来的时候,小丫鬟们正好奉了茶点进来。   给二太夫人行了礼,窦昭笑道:“东厢房什么时候镶上了玻璃?这屋里可亮敞了不少!”   “是你五伯母孝顺,非给我安不可。”二太夫人喜滋滋地道,“我拗不过她,只好随她了,不过,这镶了玻璃,屋里是又亮敞又暖和。”   二太夫人和窦昭说着闲话,谁也没有提西窦那一半产业的事。      第三百一十九章 知道      不一会,五伯母过来了。   她们自有一番契阔。   受到邀请的大堂嫂也过来了,又有郭氏的女儿和蔡氏的两个儿子闹腾,屋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郭氏和蔡氏忙领着丫鬟去摆桌子,五伯母则拉着大堂嫂去了自己的内室,说是新得了几匣子宫花,让大堂嫂拿过来,各人选几枝戴。   屋里就只剩下了二太夫人和窦昭,还有三个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二太夫人这才拉了窦昭的手轻声地道:“你如今已经出了嫁,按道理,你名下的产业也应该交还给你了。你可想好了由谁帮你打理?”   窦昭不动声色地任由二太夫人拉着自己的手,笑盈盈地道:“这件事,我和世子爷商量过了——世子爷在广东不是有十三家商行吗?那边的钟大掌柜,子承父业,一直打理着那十三家商行。我原准备让赵良璧接手,又怕他年纪轻,行事浮躁,不堪重任。世子爷说,那就让钟大掌柜过来指导他些日子。我觉得这样倒也两全齐美,就答应了。”   二太夫人并不意外。   任谁见到偌大一份产业如果能不动心,那就是菩萨了。   她沉吟道:“虽说夫为妻纲,可财帛动人心,有些事,你还是要多留个心眼。我看那些田产塘池之类,就不用劳烦钟掌柜,选几个可靠的庄头就是了。”   窦昭笑道:“您说得极是。做生不如做熟,我看,暂时就由各庄的庄头管着好了。三堂哥在帮我打理庶务的时候,这些庄头不是挺老实的吗?我看这几年的租子比前几年就多了很多。”   二太夫人听着哂然一笑。   自己不管说什么窦昭都有话回应自己,可见来之前就早就做好了打算。只是不知道是窦昭猜出了自己的用意呢?还是宋墨猜到的?   越是如此,有些话她就越得说明。   “傻丫头,”二太夫人叹道,“丈夫有,也要左手递右手。有些事,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好一些。”   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那些事,窦昭会因为二太夫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而心存感激,可惜,母亲的死,让两世为人的她再也无法对二太夫人生出一丝的好感。   她在心里暗暗腹诽。   让宋墨得了去,也总好过被你们得了去。   表面上却笑盈盈地应“是”,说着“您的话我记住了,我会注意的。”   二太夫人是一路从小媳妇熬到了如今的老封君,哪里看不出窦昭的敷衍,此刻却也只能暗暗摇头,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三伯父和你三堂兄都来一趟京都吧!趁着你舅母还没有回庆阳,把这几年的账目整理清楚,交到你的手里。”又道,“正好伯彦明年也要参加春闱了,他们一起进京,也有个伴。”然后感叹道,“如果伯彦今年又落了第,我准备让他跟着你父亲在静安寺胡同读书,家里有现成的翰林不去请教,反而到处拜访那些连举业都不成的所谓名师,岂不是舍本逐末?”   窦启俊落第之后,并没有在家里关门死读,而是带着两个书童到处游历,“启”字辈里,他是第一个读书有成的,窦家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也难怪二太夫人不满了。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窦昭对窦启俊的印象都很好,觉得他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加之不管出于怎样的考虑,她名下的产业能这样风平浪静地拿回来,她还是很高兴的。   不过,她记得窦启俊好像是壬戌年,也就明年中的进士,恐怕父亲无缘指点窦启俊的课业了。   “但愿伯彦没去静安寺胡同读书的机会,”她嘴角弯弯,笑得十分愉悦,“而是书写一段‘一门三翰林,叔侄皆进士’的佳话。”   二太夫人一愣,随后呵呵地笑了起来,连声道:“借四姑奶奶吉言,但愿伯彦有这样的造化。”   “伯彦的学问那么好,二太夫人应该对伯彦有信心才是。”窦昭和二太夫人说着家长里短,用过了午膳,几个人打了一下午的牌,直到黄昏时分,没有吃多少东西的窦昭才回到颐志堂。   窦昭问服侍她更衣的甘露:“陈先生他们今天都在干什么?”   “陈先生和陈师傅他们出去了,段师傅在家里和几个没有出门的护卫说话。”甘露笑道,“说是要好好逛逛京都,顺带也把路认熟了,免得以后跟着夫人出去的时候一问三不知。”   窦昭想了想,道:“陈先生回来了,你过去一趟,跟他们说一声,过几天赵良璧会和三老爷他们一起进京,若是有谁想把家着带过来的,让他们到时候跟着赵良璧一起进京。”   在甘露等人的心里,真定才是他们的家乡,京都再好,也不免会让人觉得孤单寂寞。如果身边多几个真定老乡,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觉得踏实。   她雀跃地应“是”,道:“我这就去跟段师傅说去。”   窦昭点头,却道:“这个赵良璧,我把他留在真定,原指望着东窦有什么动静,他能给我提前报个信,结果他却什么也不知道。”语气颇为不满。   甘露有些意外。   窦昭从来不这样说身边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只好笑道:“夫人别生气了,您先喝杯茶,消消气。”   窦昭打量了她一眼。   甘露目光清明,神色平静。   窦昭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又把这话对素心说了一遍。   素心笑容一僵,忙笑着为赵良璧解释道:“赵掌柜那么能干,许是一时没有察觉,等赵掌柜来了,您一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也许,在王映雪成为妾室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就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窦昭和宋墨商量:“等赵良璧来了,我准备把素心和素兰的婚事都定下来。”   正躺在大炕上看书的宋墨一下子坐了起来,道:“这么说,你同意把素兰嫁给陈核了?”   “那也要她们自己愿意才行。”窦昭说着,笑容渐敛,“素心和素兰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小日子了。”   “唉!”宋墨失望地倒在了炕上,“我还以为你答应让素兰嫁给陈核了呢!”   窦昭抿了嘴笑,抚着宋墨的额头:“难道我贴身的丫鬟不嫁到颐志堂,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   宋墨嘟呶着:“嫁过来了不是更好吗?”   窦昭失笑,和他说起今天去槐树胡同的事,并道:“你能不能让钟掌柜尽快赶过来?我看三伯父他们很快就会到京都来了。”   宋墨翻身,头枕在了窦昭的腿上,道:“别急,钟掌柜已经在路上了。”   窦昭愕然。   宋墨闭着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示意窦昭继续帮他摩挲着额头,懒洋洋地道:“每年立冬,他都要到京都来和我对账,我寻思着,他这几天应该就会到了。”   窦昭看宋墨像只大猫般舒服而慵懒地枕在自己腿上,又好气又好笑,可到底还是心疼他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继续帮他摩挲着额头。   屋子里安静下来。   窦昭一低头,宋墨已经静静地睡着了。   这些日子他又是缉拿英国公府走水的盗贼,又是帮着表姐找门合适的亲事,又是到处善后,恐怕累坏了吧?   她不由低头,在宋墨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一吻。   嘴唇上清爽的余温,让窦昭一愣。   什么时候,她已经和宋墨如此的亲昵?   窗外寒风瑟瑟,屋里温暖如春。   窦昭手脚轻柔拉过褡被,盖在了宋墨的身上。   ※※※※※   远远地,陶器重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在他回到京都后,曾多次让他从梦中惊醒的声音。   “你说的陈波,就是他?”陶器重嘴唇有些发白地问常护卫。   虽然是站在太湖石假山上俯视底下的抄手游廊,但抄手游廊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却把四周照得十分明亮。刚刚从大相国寺游玩归来的陈先生等人说说笑笑地从抄手游廊上走过,像走在太阳下,纤毫毕现,看得一清二楚。   陶器重看见了绑架他的那个护卫,口口声声地称着那老者为“陈先生”。   “就是他!”常护卫指着陈曲水,“我没有看错,他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来。”   “那他应该就是夫人在娘家时的账房先生了!”陶器重的脸都跟着白了起来,“我去真定的时候,曾听人提起过这个人,真定的人也都知道这位陈先生。”   如果救走世子爷的人是陈先生,那夫人……   常护卫顿时兴奋起来,呼吸都急促起来。   陶器重却脑子里一片空白。   又见面了……   以后该怎么相处呢?   夜风吹过,呼啦啦,刺骨的寒。   两人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   “我看,这件事还是禀了国公爷吧?”陶器重慢慢地道,脑子还像灌了浆糊似的,反应有点迟缓,“该怎么样,还是由国公爷拿主意好了。”   常护卫一反常态,闻言就拉着陶器重往樨香院去。   宋宜春一整天都忐忑不安地在等陶器重的消息,见到两人连袂走了进来,他也顾不得主仆之别了,急切地迎了上去,问道:“打听得怎么样了?”   “那个陈先生,的的确确是当初那个不见了的幕僚陈波。”没等陶器重说话,常护卫抢着道,“而且陈波也的确是夫人娘家的账房,那些护卫,也是从前服侍夫人的人。”   宋宜春脸色一白。   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救走宋墨的,是这个陈波。   而陈波身后,是窦氏。   那么他要杀宋墨的事,窦家知道不知道呢?   他去提亲的时候,窦家又为何丝毫不显呢?   当初窦家的账房又怎么会在颐志堂呢?   这个陈波又是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害宋墨的呢?   陈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是不可能亲自动手救走宋墨的,他又是怎样让宋墨脱险的呢?   宋墨向来恩怨分明,这些新进来的人手里,有没有曾经救过宋墨、对宋墨有恩的人呢?   宋宜春的太阳穴如遭重击,瘫坐在了太师椅上。      第三百二十章 头痛      常护卫不由看了陶器重一眼,却见陶器重抿着嘴,眼睑低垂,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在心里冷笑了数声。   常护卫最讨厌陶器重这样一副装神弄鬼的样子,明明早有了主意,却非要国公爷三催四请,才仿佛泄露天机般地说上几句,偏偏国公爷就吃他这一套,把他的话奉为佛语纶音。   他想了想,上前两步,低声道:“国公爷,属下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宋宜春正是六神无主之时,闻言心生不悦,想着都这个时候了,你捣什么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皱着眉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常护卫心中一喜,声音又低了几分,道:“国公爷,我是粗人,别的我不知道,我就想,既然世子爷是那陈先生救走的,而且陈先生又是夫人在娘家时的账房,世子爷和夫人在成亲之前肯定认识。窦家不是曾经发生过姐妹易嫁之事吗?说不定就与世子爷有关。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只怕济宁侯府和王家,甚至是窦家都会找世子爷算账吧?有了这个把柄,世子爷在众位公伯侯爷面前恐怕也得收敛几分……”他一面说,一面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宋宜春的表情。   宋宜春面如锅底。   他想着宋墨和窦昭成亲之后的种种,不由得心惊。   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难道那逆子真如常护卫所说,在成亲之前就和窦氏认识不成?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快就接受了窦氏?还对窦氏百般维护,为了让窦氏主持中馈,不惜屡次把自己的婚事搅黄了……那,那自己岂不是上了那逆子的当?   念头闪过,宋宜春顿时气短胸闷。   自己本想在宋墨的婚事上压制宋墨,突然就冒出了窦氏这么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自己想早点把宋墨的婚事定下来,一切从简,世代官宦的窦家竟然毫无异议……顺利得像做梦,全如他所想……   难道窦家早就知道宋墨干的那点事?   否则怎么会在宋窦两家的婚事上如此的低三下四,还陪送了一抬银票给窦氏做嫁妆?   还有陶器重。   这桩婚事是他提起来的,调查窦氏的事也是他亲力亲为的……   “小畜生!”他忍不住一声暴喝,目光却阴森地落在了陶器重的身上,“竟然敢在成亲之前就与窦氏‘私相授受’,最后还诓得我让他娶了窦氏,简直就是丢尽了宋家的颜面!我要请了陆家的人过来,开祠堂,好好地审审那淫妇!”   下意识地,他认定宋墨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而且就算是承认了,男人风流犯了错,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窦氏却不一样了,让她背个不贞节的名声,看宋墨怎么办!而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不是都夸赞那窦氏贤惠吗?那就把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都请来,让她们看看那窦氏到底是什么货色,所以才说出了这种宋家开祠堂,却要把陆家的人请来说理的话。   常护卫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陶器重却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就算不愿意承认,可连常护卫都意识到世子爷和夫人的婚事有问题,此时也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   自己真的,上了世子爷的当了!   宾主十几年,国公爷的脾气他哪里会不清楚。如果是其他的事,国公爷还能忍,这件事,国公爷绝对不会忍。所谓的开祠堂、请了陆家老太太等人来责罚窦氏,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到时候国公爷十之八九就要把这笔账全算在自己的头上。   陶器重不由得暗暗苦笑。   自己又何尝想得到?!   在来樨香院的路上,他就隐约感觉到了。从那家馄饨馆开始,自己就已经入了别人的彀!   但这件事的后果,他却没有办法承担。   至少,在国公爷怒发冲冠的时候,他不能够承担!   不然,等待他的就有可能是身败名裂,背着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离开京都,有可能还会因此影响到子孙的声誉……   “国公爷!”陶器重只好轻轻地瞥了常护卫一眼,低声道,“这门婚事,三书六礼俱全,如果传出世子爷和夫人婚前就‘私相授受’的谣言,只怕窦、宋两家的名声也要受损!常护卫之言确实有理,可国公爷您想想,事发之前,世子爷和夫人,一个在真定,一个在京都,是怎么认识的?夫人一介女流,怎么就指使得动身边的护卫来救世子爷?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指地语气微顿,又瞥了常护卫一眼,“夫人是怎么知道的?陈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偌大一个戒备森严的英国公府,陈先生又是怎么把世子爷救出去的?”他说完,朝着宋宜春深深地揖礼,“国公爷,您可要三思而行啊!世子爷刚刚迁了金吾卫同知,您就坐实了世子爷和夫人婚前‘私相授受’之事,您让皇上怎么想?您让窦家怎么想?您让世人又怎么想?只怕世子爷一句‘造谣’,就能让您下不了台啊!”   宋宜春一个激灵。   他想到皇上宣他进宫,亲口告诉他宋墨升迁的事!   那小畜生向来手段多变,想想自己上当的事,难保他连皇上也一块给唬弄了!   正如陶器重所言,这件事传出去,吃亏的还是自己。   说不定那小畜生正等着自己上当受骗呢!不然怎么就让常护卫发现了那个姓陈的?以宋墨的狠毒,怎么会留了姓陈的这个活口……不行,自己不能再上那个小畜生的当了……这件事还得找陶器重从长计议……可陶器重到底有没有和那小畜生暗中有什么来往呢?   他的表情阴晴不定。   陶器重却能猜到宋宜春在想什么。   想和自己商量这件事,又怀疑自己和宋墨暗中勾结……   他躬身,语气真挚地道:“我已是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早绝了入仕之心。这十几年来承蒙国公爷厚爱,战战兢兢,片刻也不敢大意。虽说这国公府以后是世子爷的天下,可那时候我早已老迈,辞别京都,又与我何干?古有房杜,今有孙怀!我虽不才,不敢与先贤们媲美,却也是不敢坏了士林的声誉!”   房杜,是指唐太宗时的名臣房玄龄和杜如晦。孙怀,是指显宗皇帝时的内阁首辅——他为感谢显宗皇帝的知遇之恩,在显宗皇帝殡天之后,不顾新君的挽留,辞官回家,做了十年的书院山长。而且显宗皇帝也是有名的仁君。   被陶器重比喻为贤君,宋宜春面色渐霁,声音也温和起来:“陶先生言重了,我这也是被那小畜生给逼急了,病急乱投医!你都不知道,皇上是怎么维护他的。有一次竟然当着东平伯说,若是那小畜生行事轻浮,让东平伯尽管去告诉皇上。唉!这哪里是在教训他?这分明是在压制东平伯啊!为了能让那小畜生顺利地接掌五城兵马司啊!我现在,养的不是儿子,是祖宗!你说这天下做爹的,有谁像我一样……”   陶器重长长地吁了口气,可又抑制不住地腹诽。   这天下间也没有你这样做爹的,好生生的能够支应门庭的儿子,却非要把他往死里整……不过,国公爷到底是为什么容不得世子爷呢?   陶器重第一次在心底正视这个问题。   宋宜春已在打发常护卫:“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声扬,等我和陶先生拿出个章程来了再说。你先下去吧!我有吩咐的时候会让人叫你的。”   常护卫无法,不满地睃了看也没看他一眼的陶器重,低声应喏,退了下去。   宋宜春很真诚地向陶器重请教:“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好?难道我就只能硬生生地这样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不成?”   他不禁咬牙切齿,怒形于色。   “国公爷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窦家是否知道这件事。”陶器重知道,宋墨现在成了扎在宋宜春心中的一根刺,动一动就能让宋宜春暴跳如雷,随时失去理智地发飙,得把宋墨从这件事里拔出来,“至于世子爷和夫人在成亲之前是否认识,倒是小事——如果窦家知道这件事,他们有什么目的?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国公爷得拿个主意出来。如果窦家不知道这件事,是夫人背后有人撑腰?还是那个陈波受了谁的委托……据我所知,那个陈波和世子爷身边的严云是好友,在没有查清楚这些事之前,敌在暗,我在明,就算我们有张良计,也会吃亏的!”   言下之意,时至今日你都不告诉我你你为什么要陷害宋墨的初衷,现在出了事,我怎么知道从哪里查起?   你自己想办法吧!   宋宜春欲言又止。   陶器重见状,只好装作没有看见,径直道:“要不,就从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下手吧?特别是那些极受夫人器重的。如果世子爷和夫人曾经私相授受,是瞒不过这些人的。”   “先生所言极是。”宋宜春精神一振,寻思起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找谁来办这件事好。   陶器重却在想着自己在真定的遭遇。   能把云南巡抚王又省的亲家的嫡亲孙子打得下不了床,最后倾家荡产地赔银子了事,窦氏却毫发无伤……这岂是一般的女子能做得到的?   当初救世子爷的人,应该就是窦氏了!   世子爷对窦氏的尊重,也就解释得通了。   他在国公爷身边十几年也不知道国公爷为何要这样对待世子爷,甚至连世子爷自己也没有想到,窦氏是怎么知道的呢?   难道她有未卦先知的本事不成?   既然她都知道了,世子爷也应该知道了吧?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陶器重觉得头痛万分。   不找到国公爷容不下世子爷的症结,这件事始终没有办法解释,就更不要说想办法打压世子爷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所托      宋宜春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把从窦昭贴身丫鬟、婆子身上打探消息的事交给了吕正。   自从蒋夫人去世,英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人被清洗了一遍之后,在他的安排下,吕正家的接手了上院的差事。吕正家的不仅聪明能干,而且处事圆滑。不过几天功夫,就把上院的事给理顺了。宋宜春因此把宋翰屋里的事也交给了她,宋翰屋里的管事妈妈有什么事得先禀了吕正家的才行。   因为有了吕正家的,他这几年都没有为上院的事操过心。   这让宋宜春既感到欣慰又有点得意。   谁说这个家里没有了蒋氏就会乱套?   不过是因为那时候蒋氏当家,她看不顺眼的人没有机会罢了。   现在他把事情都交给了吕正家的,上院还不是一样的井然有序!   既然要从窦昭身边的人下手,这件事还得由女人出面。吕正家的对他忠心耿耿,当年事也略知一二,把这件事交给吕正家的最妥当不过了。   宋墨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   吕正恭声应“是”,回去就和老婆说了这件事。   吕正家的听着当时就发起了脾气:“这种事,你怎么能答应?”说着,指了那道像蜈蚣般红赤赤地爬在他脸上的鞭伤,“这难道不是个教训?”   丈夫被世子爷打伤之后,国公爷回来除了赏了他们五十两银子之外,其他的话一句也没有。而颐志堂里那些在走水时和盗贼争斗中受伤的护卫,世子爷不仅每人赏了五十两银子,还专程亲自上门探望,让那些没有受伤的护卫看着都眼馋起来,后悔没有当时挂点彩,也能让世子爷去家里坐坐。   这才是真正的体面!   吕正脸胀得发紫,闷声道:“我难道敢说个‘不’字?”   “我又没让你去反驳国公爷的话!”吕正家的不满道,“我是让你要记得长个心眼!英国公府文有陶先生,武有常护卫,哪里就轮到我们去出这个风头?”   自己脸上这道鞭痕就算是好了,也会留下一道极难看的疤。   像他这种贴身服侍的,需要跟着国公爷出入各种场合,若是因此吓坏了哪位贵人,可就麻烦了。国公爷绝不会再让他在身边服侍了。   吕正心里早就隐隐有些后悔。   自己当初难道是被鬼摸了头,明明知道世子爷是什么性子,怎么就敢上前去阻拦?   他不由抱着头坐在了炕上。   吕正家的何尝不知道丈夫的担心,她温声安慰着吕正:“夫人虽然只主持了几天的中馈,可一看就是个事事都心中有数的,她身边两位最得意的姑娘素心和素兰,一个文静,一个活泼,却都不太好打交道,想从她身边的人嘴里套出什么话来,是绝不可能的。与其打草惊蛇被夫人发现了,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公爷问起来,只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就是了。若是能因此让其他的人来查,岂不更好?”   吕正有些犹豫。   吕正家的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让国公爷起疑的。”   第二天,她就让小丫鬟去花园里摘了几朵山茶花,亲自送去了颐志堂。   “后花园的山茶花开得好,送几朵给夫人身边的姐姐们戴!”她向颐志堂的婆子解释着,顺手送了几个婆子几朵山茶花。   夫人并不禁止英国公府的丫鬟婆子过来串门,却不允许这些人随意进出颐志堂,更不允许她们在颐志堂里随意走动。   婆子们接了吕正家的送的花,领了吕正家的往上房去:“夫人养在真定的花草送过来了,夫人身边的几位姑娘都在小花园里帮夫人侍弄花草呢!”   吕正家的很是意外:“夫人养在娘家的花草?”   “是啊!”婆子笑道,“有好多呢!拉了七、八辆大车,什么花都有,把小花园都堆满了。还好搬了部分冬天能够移植的花木,又有世子爷连夜让人帮着搭棚子,不然可就麻烦了。”   吕正家的心中一跳,笑道:“世子爷还管这些事啊?”   她记得宋墨从前是从来不管这些的。   “是夫人的事,世子爷怎么会不管?”婆子笑着,两人拐过正屋耳房的夹巷,吕正家的一眼就看见了和窦昭并肩站在抄手游廊里说话的宋墨。   宋墨眼眸含笑地望着窦昭,听得十分认真,仿佛这世间没有比聆听窦昭说话更重要的事了。   吕正家的眼皮子跳了跳。   已有丫鬟指着吕正家的向窦昭禀告。   窦昭望了过来,目光清亮,表情温和。   吕正家的忙上前恭敬地行礼,称着“世子爷”、“夫人”。   窦昭笑着看了她手中的花一眼,道:“难得你这么有心。甘露,赏吕正家的一个封红。”   吕正家的谢了又谢。   宋墨伸手扶了窦昭:“外面太冷了,还是进屋去吧!你要是不放心,我在这里看着。”   “一起进屋去吧!”站了这一会,手炉都冷下来了,窦昭笑道,“有素心在这里,我很放心。”   宋墨就问:“舅母那边的东西都置办齐了吗?我看着这天气,怕是要下雪了。你们也别到处跑了,要什么,让那些掌柜的把东西送家里来挑好了。”   窦昭笑盈盈地应着“好”,和宋墨并肩出了小花园。   甘露笑着接过了吕正家的手中的山茶花,热情地邀请她:“妈妈去我屋里喝杯热茶吧!”   吕正家的笑着连声道谢,抬头却看见园子的角落里堆了一片山茶树,各式各样的花朵,或娇艳欲滴,或繁复美艳,或清雅高贵,再看她捧的几朵,红色的复瓣黄色的芯,简单得有些单薄。   她不由有些脸红,心里暗暗埋怨几个摘花的小丫鬟办事不尽心。   甘露却像没有察觉似的,殷勤地招待着她,跟她介绍这、介绍那的,还亲自把她送出了颐志堂。   素绢就掩了嘴笑,道:“她来干什么?”   “不知道!”甘露长吁了口气,道,“应酬这种人,真是累死人了!”然后问道,“世子爷还在夫人屋里吗?”   素绢点头。   甘露笑道:“那我等会儿再去回禀夫人那吕正家的都和我说了些什么话。”   素绢就笑道:“也好,你先帮我们搬花去。”   甘露呻吟一声,苦脸道:“能不能不去?”   “可以!”素绢道,“那我们今天的衣裳就都交给你洗了!”   甘露忙道:“那我还是去搬花吧!”   素绢咯咯地笑。   两人斗着嘴去了小花园。   正屋内室,宋墨脸色不虞,道:“你不用看我的面子,这些人再来,你直管叫了护卫把人给扔出去。”又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父亲这样抬举这些仆妇,也难怪家里乱七八糟的。”   “哪里就有你说的这样不堪?”窦昭笑道,“我的脾气一向不怎么好,你还怕我被人欺负不成?吕正家的不是管着上院的事吗?我是想,她若是常来颐志堂,我正好可以向她打听二爷的日常起居。毕竟是小孩子,若是他们有什么照顾不周的,我们也可以帮着看顾一二。她想来,让她来便是了。”   说到底,窦昭全是为了他。   宋墨神色微凝,道:“要不,我跟陆老夫人说一声,请她老人家出面,让父亲把主持中馈的权力正式交给你……”这样,窦昭就能名正言顺地过问宋翰的事了,何必还要让那些仆妇在她面前猖狂?   “内院的事,还是用内院的办法解决吧。”窦昭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往年是因为家里没有主母,难道今年的春宴国公爷还让大伯母主持不成?就算国公爷想,大伯母敢来吗?”这本是她的责任,她不能把它推给宋墨,让宋墨为她出头。宋墨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但宋墨的态度,还是让她心生暖意。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世子爷、夫人,钟掌柜到了!”   “这么快?”窦昭讶然。   宋墨笑着打趣她:“向我要人的时候,催着快点来。现在人来了,你又嫌他来快了。你可真不好伺候啊!”   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就道:“还是把陈先生请过来吧!这件事你不好亲自出面,交给陈先生最好。”   窦昭同意。   宋墨安排钟秉祥和陈曲水见了面。   钟秉祥被宋墨快马加鞭地从广东叫来,就只是为了拜见新进门的夫人,他心里已经清楚了窦昭在宋墨心目中的分量。宋墨安排他帮着窦昭代管一段时间的陪嫁,他虽然觉得宋墨有些小题大做,但还是以商贾特有的精神欣然接受了宋墨的安排,并笑着请宋墨示下:“我是先帮着夫人整理账目还是先和严先生对账?”   “先对账!”宋墨道,“夫人那边,需要你带一把的人还没有到京都。”   如果人到了京都,是不是先帮夫人整理账目呢?   钟秉祥笑着应“是”,在心里小声嘀咕着。   接下来的几天,宋墨都忙着和钟秉祥对账。   英国公府的一些管事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和宋宜春对账。   英国公府今年的收益虽然比不上前几年,可也不算太差。   可宋宜春一想到宋墨手中的那十三间商行,心口就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透不过气来。   如果没有这十三间商行,他有这个资本和自己做对吗?   宋宜春顿时心浮气躁,呼喝着新提携的贴身随从曾五:“去!看看世子爷都在干什么?”   曾五连滚带爬地出了樨香院的正房,叫了个小厮去打探。      第三百二十二章 气极      小厮回来禀道:“世子爷在对账。”   曾五抬起脚就给了小厮一下:“我还不知道世子爷在对账啊?!世子爷在和谁对账?什么时候开始对的账?广东十三行的收益怎样?你就不会动脑筋打听打听?真是桐油灯盏,拨一下亮一下!”   小厮捂着被踢疼了的大腿,喃喃地道:“连国公爷都不知道广东十三行的收益是多少,我,我怎么会知道?”   “说你蠢,你还敢回嘴!”曾五又给了那小厮一脚,“你不会去看看世子爷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难怪当了几年小厮也没个长进!还不快去再打听清楚!”   小厮不敢回嘴,一瘸一拐地去了颐志堂。   曾五掸了掸衣袖,在心里嘀咕道:我又不是吕正那蠢货,竟然还送上门去给世子爷打呢!   想到吕正从今往后就只能在账房里混吃等死了,他无端端地心里一阵踌躇满志,抓住一个路过的丫鬟:“去,给我沏杯大红袍来。”   那丫鬟白了他一眼,道:“大红袍是贡品,得了国公爷吩咐了才能取用。”   曾五冷笑:“就是国公爷要喝大红袍。你要不信,去问国公爷好了。”   丫鬟涨红了脸,就算明知道他是狐假虎威,却也不敢真的去问国公爷,只得低着头去茶房给他沏了壶大红袍。   他坐在茶房的太师椅上慢慢地品着茶,学了乖的小厮这次回话总算是言之有物了:“来的是广东十三行的大掌柜钟秉祥和各田庄的庄头,已经对了五天的账了,世子爷很高兴,昨天晚上还在醉仙楼设宴,款待了钟大掌柜和那些庄头。”   曾五听了有些走神。   从前英国公府和颐志堂没有分家的时候,钟大掌柜每年从广东来京都对账,都会给他们这些丫鬟、小厮带点小东西,就是在东大街的当铺里,也能当一两银子。可自从颐志堂的人不和英国公府的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以后,他们再也看不到钟大掌柜的东西了。   都便宜颐志堂里的那帮狗东西了!   他又妒又羡。想起有一年,吕正拿了二百两银子托钟秉祥带到广东去入股,到了第二年,二百两银子就变成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他看着,当时就动了心,只可惜手里没有银子,也不过只能暗自垂涎一番罢了。可现在……昨天跟着国公爷去醉仙楼应酬,那个总兵赏了自己五两银子;前两天国公爷要吃芝麻糕,他跑了趟腿,落了二钱银子……他这才刚服侍了国公爷七、八天而已,手里已经得了十来两银子,虽然比不上吕正,可也不算少了,不如也托了钟秉祥去入那个什么股好了……   只是不知道钟秉祥现在还愿不愿帮这个忙?   他思忖着,去了宋宜春那里:“世子爷正和广东十三行的钟大掌柜对账,其他田庄的庄头也都到了。虽说不知道颐志堂今年的收益如何,可听说世子爷高兴得很,昨天还请了钟大掌柜等人在醉仙楼喝酒。”   宋宜春正和天津卫的庄头说话:“屯口的山林去年都有两千两银子的收益,怎么今年只有八百两?”   听了曾五的话,他心里腾地升起一团火,而且还止不住地蹭蹭往上直冒。   他拿起账本就砸在了天津卫庄头的脑袋上:“蠢货,问你话也不会答,要你干什么?”   突然一下,把天津卫的庄头吓得腿如筛糠,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国公爷息怒!去年风调雨顺,今年夏天刮大风,有些树被吹得连根拔起——今年的树没有去年的多,收益也就没有去年的多。”   凭什么他的山林就刮大风,宋墨的十三行就风平浪静,一年四季连个龙卷风也没有?!   宋宜春脸色铁青铁青的,眼角的余光却无意间从陶器重的脸上瞥过——陶器重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宋宜春本是多疑之人,看着心中一突,张嘴就喊着“来人”,指了天津卫的庄头,“把我给这个满口胡言的东西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我看他说不说真话!”   天津卫的庄头一听,吓得瘫软在地,哭着喊着直求饶:“不是大风!不是大风!是小的想在国公爷面前讨好,去年把能卖的树都卖了,今年只剩下些小树苗,卖不出价来……我真没说谎!国公爷要是不相信,可以问刘大,他最清楚不过了。”   刘大是天津卫从前的庄头,宋宜春不满意天津卫的收益,贴身的小厮就推荐了自己的表哥,他看着这人说得头头是道,就用他替换了刘大……没想到却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   他气得直发抖,上前又踹了那庄头几脚:“给我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庄头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满脸惊恐地往外跑去。   陶器重不由轻轻地咳了一声。   宋宜春醒悟过来,忙命身边服侍的:“把那家伙给我捆了丢到柴房里去,不把账目交待清楚了,就直接送衙门。”   候在护外的几个护卫一拥而上,把庄头给拖走了。   曾五看得直缩肩膀。   宋宜春也没有了继续对账的心情,挥挥手,把人都赶走了。   国公爷说风就是雨,他得趁还在国公爷身边的时候攒点银子才行,就算是将来落魄了,也不至于穷困潦倒。   曾五想了想,叫了个心腹的小厮:“你去看看钟大掌柜在干什么。”   小厮悄然而去。晌午的时候来给他回话:“钟大掌柜的账都对完了,每天只在偏厅里和人说话聊天,世子爷在和几个田庄的庄头对账。”   曾五决定现在就去见钟秉祥,如果等到晚上,只怕人还没有见着,自己却被颐志堂的人五花大绑地交给了国公爷。   颐志堂的门房似笑非笑地将他拦在了门口:“曾五爷这是找谁呢?我们帮您通报一声吧?您可是贵客!”   曾五可不敢在颐志堂的门房面前摆谱,谄媚地笑道:“看哥哥说的,我算什么贵客?不过是个在国公爷面前跑腿的……”他好话说了一大筐,见那门房神色微霁,这才说明了来意。   门房的正准备帮他通禀,就看见钟秉祥和陈曲水说笑着朝这边走来。   曾五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他下意识地就想躲开,急急地说了句:“既然钟大掌柜有客,那我等会儿再说。”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可当他转过树林边,立刻打住了脚步,想也没想,钻进了林子里。   透过人高的灌木丛,曾五看见钟秉祥和陈曲水站在颐志堂大门的台阶上,朝着他跑开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又笑吟吟地说起话来。   不一会,有马车驶了进来。   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   钟秉祥和陈曲水看见,迎了上去。   陈曲水给钟秉祥引荐那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恭敬地给钟秉祥行礼。   钟秉祥忙携了那男子,笑着和陈曲水说着什么。   青年男子身后的马车上跳下来五、六个小厮,抬下好几口香樟木箱子。   陈曲水、钟秉祥和那青年男子朝颐志堂走去。   几个小厮抬在箱子跟在后面。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颐志堂的侧门。   曾五的眼睛珠子飞快地转着,他抄了条小路出了英国公府,装着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靠近了停在颐志堂旁的马车,好奇地问正在给马顺毛的马车夫:“咦,你们是哪个府的?怎么停在这里?”   马车夫说着一口方言:“我们是从真定来的。赵掌柜吩咐歇在这里的。”   真定?   夫人的娘家!   曾五想到窦昭陪嫁里的那两箱子银票,再想到那抬进去的几口箱子,不禁哆嗦起来,还想再问,却看见颐志堂的门房提着个茶壶拿着几个茶杯朝这边走过来,他忙支吾了两声,又钻进了旁边的树林,横冲直撞地跑进了樨香院的花厅。   “国公爷,国公爷!”他故意咋咋呼呼地喊道,“我看见颐志堂来客人了!”   宋宜春愠道:“喊什么喊?一点规矩也没有!”   曾五忙整衣端容恭谨地行礼。   宋宜春这才道:“出了什么事?”   曾五上前几步,低声道:“国公爷,刚才我准备去打听打听颐志堂对账的事,谁知道从前住在颐志堂的那个陈先生带着钟大掌柜迎了个陌生的青年男子进去,那男子还带了好几口箱子过来。”   宋墨是被救走的,英国公府目前为止只有宋宜春、陶器重和常护卫知道。曾五只是觉得陈曲水的出现有点突兀和诡异,并没有想到其他。   宋宜春神色骤变:“陈波和钟秉祥一起迎了个青年男子进去?”   曾五眼底飞逝过一丝狡黠,道“我也打听清楚了,那男子姓赵,是从真定来的,是夫人的娘家人……那几口箱子,都是香樟木的,就是一般用来放书、放银票的,能够防虫的那种香樟木箱子。”   宋宜春也想到了窦昭陪嫁里的那两箱子银票。   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窦家,到底想干什么?   宋宜春叫了陶器重过来。   陶器重颇为头痛地道:“国公爷不如请了世子爷来问清楚——如果那几口箱子里装的是银票,以世子爷的为人,定然是不会否认的。如果我们派人去打听,却未必能打听得到。”   什么叫“未必能打听得到”?   宋宜春气得嘴都歪了,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吩咐陶器重:“你去请了世子爷过来!”   这可真是谁出的主意谁去办!   陶器重苦笑。   钟秉祥却是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指着摆在花厅正中的几口香樟木箱子,张口结舌地问道:“这,这是什么?”      第三百二十三章 插曲      赵良璧道:“这是夫人名下产业的清单和这几年来的账册。”他然后对宋墨解释道,“三老爷带着我们是早上卯正时分进的城,先去了槐树胡同给二太夫人问安,用过午膳,去了静安寺胡同。七老爷的意思,是让我们在静安寺胡同对账。可三老爷说,夫人既然看得懂账册,这些产业又在夫人的名下,还是到英国公府来对账。有什么不清楚的,夫人也可以直接问三爷。就让我把清单、账册和随行的女眷都带了过来,并让我请世子爷和夫人示下,定个对账的日子。”   他还有句话没有说。   除了以上的缘由,三老爷和二太夫人商量在什么地方对账的时候,二太夫人还曾说过一句“也好给世子一个交待”的话。   他觉得这句话将二太夫人趋利避害的性子表现得淋漓尽致,真是给夫人丢脸,所以他隐瞒下了这句话。   钟秉祥咋舌。   宋墨望着香樟木箱子上贴着的封条,微微一笑,道:“那就依三老爷所言,在颐志堂的花厅对账吧!”又道,“三老爷和三爷在哪里落脚?我和夫人是晚辈,理应前往拜见才是。”   赵良璧忙道:“三老爷和三爷都歇在了槐树胡同。”   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睡得着!   宋墨在心里腹诽着,吩咐陈核去给槐树胡同下个帖子:“明天一早我就和夫人去拜见三老爷和三爷。”随后问,“夫人在干什么?跟夫人也禀一声,问问夫人的意思,什么时候对账好?”   陈核笑着应声而去,亲自去了内院禀告。   窦昭正拉着段公义母亲的手说着话:“段师傅对我有救命之恩,您就像我的长辈一样,您能够安安心心地在颐志堂住下来,我这心里才能落定。您可千万不要和我说那些客气话,吃穿用度上有什么不方便、不习惯的,只管跟素心说。”她说着,喊了素心一声,向段老太太引荐自己身边的丫鬟,“她要是不在,您就找素兰,找甘露、素绢,让她们去办……”   “这可使不得!”段老太太忙道,“怎么能劳动夫人身边的几位姐姐呢?”   “您老这样说就不对了,都是您的晚辈,有什么劳动不劳动的?”窦昭知道老年人离乡,都特别的不习惯。只有家里安稳了,那些护卫才可能真正安下心来帮她做事。   两人正说得高兴,陈核过来了。   他恭敬地把宋墨的话禀了窦昭。   窦昭想了想,道:“明天去拜见了三老爷和三爷,后天就开始对账吧!”   陈核笑着退了下去。   窦昭又和陈晓风等人的家眷说了几句话,想着她们一路风尘地赶过来,都很疲倦了,亲自送她们出了垂花门。   段老太太见着儿子的时候不免感慨:“难怪你在京都的大师兄几次请你到兵部做教头你都没有答应,夫人待人可真是仁义!”   段公义嘿嘿地笑。   段老太太就叮嘱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虽对夫人有救命之恩,可当初夫人可是付了赏钱给你的,这些年又对你照顾有加,若说有恩,也相互抵消了。你切不可居功自傲、挟恩图报……”说了一大通告诫他的话,听得段公义哭笑不得,连声称“好”,花了半天功夫才把母亲劝着去盥洗休息。   而窦昭送走了段老太太之后,换了件衣裳,见了赵良璧。   赵良璧先送上了崔姨奶奶和红姑给她做的衣裳鞋袜,说了崔姨奶奶的近况,这才将窦昭走后家里的琐事一一地告诉了窦昭。   窦昭一边听,一边观察着素心。   她发现在自己和赵良璧说话的半个时辰里,素心给自己和赵良璧续了六次茶。   窦昭不由嘴角微翘,知道赵良璧晚上想在落脚在笔墨铺子,和崔十三、田富贵好好地聚一聚,窦昭没有留他,让素绢留下来值夜,就去安排宋墨的晚膳。   宋墨看着餐桌上有道香酥鸭,知道窦昭又下厨了,笑道:“让灶上的婆子做就是了,天气这么冷,小心冻了手。”   窦昭笑道:“她们哪有我做得好吃?”   “那倒是。”宋墨有些后悔。   他喜欢看窦昭围着他团团转的样子,就想着法子让窦昭服侍他。窦昭有一天做了这道香酥鸭,他吃着好吃,第二天让灶上的婆子做了一次,却怎么吃也吃不出窦昭做的那种味道,也就把这件事给放下了。谁知道窦昭却记在了心里,隔三岔五地让灶上做,又发现灶上做的没她做的好吃,教了厨娘几次,也不知道为什么,厨娘做出来的总是差点火候,窦昭也懒得找原因了,索性自己动手,兴致好的时候就给他做一次。   谁知道窦昭这么会照顾人,他只重点了一次菜,她就记在了心里。   宋墨暗暗嘀咕着,可心里却像裹了块糖似的,怎么也化不开。   他挨着窦昭坐下,笑道:“大冬天的,总吃什么香酥鸭啊!做点米酒汤圆吃好了!”   窦昭挑了挑眉,斜睇着他:“你确定?”   宋墨一下子不敢确定了。   窦昭扑哧地笑:“你连驴打滚都不吃,会想吃汤圆?”   宋墨噎住。   他只是不想让窦昭操劳,想换个做起来最简单的吃食,转移一下窦昭的视线。   窦昭咯咯直笑,笑得像个孩子。   这个家伙,就是想体贴人也弄得这么婉转。   不过,她从前好像也是这样的,以至于她的好意并不是人人都能体会得到的。   两世为人,让她多了几分坦荡,少了几分拘谨,她这才开始学会拒绝别人。   窦昭亲自给宋墨盛了碗汤,愉悦的笑意从眼底一直漫到心底,有着浓浓的暖意:“快喝汤,小心凉了不好喝了。”   宋墨闷头喝汤。   窦昭静静地吃饭,可不知怎地,眼睛就舍不开离开对面那个昳丽的少年,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心情就又像柳絮般地飞扬起来。   宋墨有些恼怒,瞪了她一眼。   窦昭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还笑,还笑!”宋墨恼羞成怒地去了书房。   一旁服侍他们吃饭的甘露吓得脸都白了。   “没事。”窦昭安慰了她几句,径直去洗漱了一番。   宋墨还在书房里。   难道真生气了?   窦昭寻思着,让甘露沏了壶毛尖,亲自端去了书房。   宋墨正歪在临窗的炕上看书,见窦昭端了茶进来,很是意外。   窦昭坐在了炕边,将茶递了过去,笑道:“还生气呢?”   宋墨一愣,旋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光彩,掀开了褡被,恶狠狠地道:“进来!陪我看书,我就原谅你!”   窦昭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宋墨的恶意,反而觉得他有些色厉内荏。   她强忍着笑意,脱了外面的褙子,温驯地躺在了他的臂弯,柔声问他:“看什么书呢?”   宋墨立刻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柔和了下来,道:“《文华大训》。免得皇上问起来,我一无所知。”   窦昭不由半支起了身子,道:“纪家表哥好像参与了撰写。”   宋墨跟着坐了起来,靠在了炕头,翻到扉页,指了纪咏的名字,道:“在这儿呢!”   窦昭看了一眼,问他:“都写了些什么?”   “皇上早年间训斥大臣的话。”   “啊!还有这种书?”   “怎么没有?”宋墨不以为然地道,“我在御书房里还发现过一本太宗皇帝写的诗集。”   窦昭看宋墨的表情,就知道那诗集的水平了。   “不知道是谁想的这主意?”窦昭靠在宋墨的肩膀上,“这屁拍得,可真叫响亮。”   宋墨撇嘴:“梁继芳。”   “不会吧?”窦昭惊讶,“不是说他耿直狷介吗?”   “那也要看是对谁。”宋墨说着,捏了捏窦昭吹弹欲破的面颊,“也就骗骗你这小妞了!”   “什么小妞?!”窦昭娇嗔道,“我比你还大一岁!”   “那姐姐好了。”宋墨说着,丢了书,抱着窦昭滚到了炕上,咬着她的耳朵喊着“姐姐”。   “快别闹了!”窦昭咯咯地笑,推搡着宋墨,“痒……”   宋墨放开她,温柔地亲着她的额头。   外面,寒风吹打着窗棂,呼啦啦直响;室内,热情如火,直灼人心。   直到窦昭向宋墨求饶:“甘露他们都在外面,等会儿好不好?”   把窦昭吃干抹净了一遍的宋墨已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他奸诈地决定压制住此时的热血沸腾换取等会儿更旖旎的风光,“嗯”了一声,翻身躺在了一旁。   窦昭松了口气。   这要是让宋墨继续胡闹下去,等会儿颐志堂的人还不得都知道了?   她起身想喊甘露打些水来,那欺霜寒雪的美肌、玲珑的曲线尽数映入宋墨的眼帘。   宋墨长臂一伸,重新把窦昭揽进了被子里。   “等会儿再叫她们。”宋墨的手握住了她胸前沉甸甸的果实,“我们说会儿话。”   有这样说话的吗?   窦昭啼笑皆非。   宋墨已问道:“你小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咦?”窦昭讶然。   宋墨笑道:“我小的时候,每年到这样的冬天,都会躲在母亲的怀里,听母亲给我们讲女娲、伏羲的故事,屋子中央放个大火盆,埋在灰里的蚕豆噼里啪啦蹦得到处都是……”   被子里还残留着欢爱过后的气息,窦昭却被宋墨语气中的轻松愉快所吸引。   她安静下来,想着自己小时候。   前世,她腰杆挺得笔直,盘坐在炕上做针线。   这一世,她懒洋洋地躺在被子里,看着丫鬟们坐得身姿笔直地做针线。   她笑:“做针线!”   “好好地想,不许敷衍我!”宋墨俯身望着窦昭,霸道地道,“难道就不堆个雪人,打个雪仗,或是和丫鬟们在雪地里跑一跑?”      第三百二十四章 余韵      窦昭仔细地想了想,道:“还真没有。”   宋墨有些傻眼。   窦昭笑容温柔,轻声道:“我小时候和崔姨奶奶住在庄子上,我是丧母的长女,崔姨奶奶又是姨娘出身,生怕我被别人笑话,所以在女工针黹上对我要求特别的严……”   宋墨很是困惑。   他得到的消息,是崔姨奶奶和窦昭在真定一起生活,怎么窦昭反说她跟着崔姨奶奶在田庄里生活?   宋墨想到那几大箱子账册。   窦家就是算是再富有,岳父就算是没有儿子,窦家也不可把这么多的产业记在窦昭的名下。   当年王又省的女儿进门,恐怕不仅仅是妾室扶正这么简单吧?   那时候窦昭应该只有两、三岁,是谁在照顾她?   这些年,她又是怎么过来的?   宋墨望着窦昭浅浅微笑里流露出来的些许苦涩,心里非常的后悔。   他在窦昭的事上太过爱惜羽毛,以至于因为要做那谦逊君子,对窦昭的事全都一知半解的,结果说错了话,提起她的伤心事来……   “寿姑,”宋墨贴着窦昭的脸,“我们家针线上有婆子,你要做什么,吩咐她们就是了。要是她们的针线你不如意,我就找几个宫里针线局出来的到家里来做活。你以后别做针线了,对眼睛不好。”然后想到窦昭的针线都是为自己做的,又道,“我的衣裳多的是,穿也穿不完。等过几天我交了差事,就陪你去西山赏雪去。”   他所说的差事,是指督促五城兵马司的人缉拿英国公府走水的盗贼。   柔情如水般荡漾在窦昭的心里。   宋墨这是在心疼她吧?   前一世,济宁侯府里里外外都只能靠她一个人,她去哪里都丢不开手,成亲后唯一一次离开京都,是妥娘病逝,她去奔丧。就是在那样天崩地裂般伤心欲绝的情况下,她还得带着茵姐儿出行……也就是那个时候,她遇到了宋墨。   那样个清冷的人,骨子里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现在却将她拥在怀里,因为怜惜她,连不让她做针线这样不求妇工的话也说了出来。   窦昭不由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好像这样,她就能温暖宋墨的冷漠一般。   她从前不想嫁人,还有个羞于细想的原因。   一女不嫁二夫。   可上一世的记忆还残留在她的脑海里。   她虽然不想再和魏廷瑜做夫妻,却不能否定她曾经做过魏廷瑜的妻子,她又怎能毫无芥蒂地和别的男子一起生活呢?   和宋墨在一起的时候,她很是矛盾。   理智告诉她应该忘记过去,可情感上却又难以控制地感觉到羞赧。   特别是宋墨对她的身体表现出特别的迷恋时,那种感觉犹为强烈。   对前世,她不以为意。   这一世,这一刻,却突然有些庆幸。   如果宋墨喜欢,她为什么要矫情?   就算她上一世是魏廷瑜的妻子又怎样?   这一世,心疼她的人是宋墨!宠溺她的是宋墨!让她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是掌中珠的人是宋墨!   只要宋墨喜欢,她又何乐而不为?   “砚堂!”窦昭咬着宋墨的耳朵,任唇齿间的气息热气腾腾地打在他的脖子边,“那我们说好了,若是下了雪,你要带我去西山看雪,你可不能食言……”   窦昭第一次这样和他说话。   娇娆得像个花精。   宋墨哪里还把持得住,翻身就将她压在了身下,身体的亢奋直指她的花蕊。   如果是往日,窦昭十之八、九会红着脸推搡着他,又羞又恼地说着“别这样”,可这一次,窦昭不仅没有推开他,反而抬起修长的大腿,柔若无骨地缠上了他……他立刻感觉到了她的湿濡和火热……他还知道,前面有会让他窒息的密实和紧致……   刚才还让他别闹,转眼间却缠上了他。   “寿姑!”虽然不知道窦昭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可宋墨从来不会和自己的好运气作对,他纵身跃入那灼热的花海中……   太用力。   窦昭觉得有些痛。   但她还是放开了怀抱,容纳着他的放纵。   “寿姑!寿姑!”宋墨身体火热,她能感受到他的激动。   窦昭喜欢这样的宋墨。   热情,恣意,肆无忌惮。   她的身体跟着燃烧起来……她在他怀里喘息、挣扎。   宋墨正是心醉之时,但还是支了身子,低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窦昭轻轻地喘着,一翻身,将全身放松的宋墨压在了身下,“你不是喜欢我这样吗?”她笑望着他,春水般的眸子波光盈盈,骑在他的身上缓缓地摆动着纤细的腰肢,展现着她如山川般秀美玲珑的曲线……   宋墨倒吸了口冷气。   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坠入了仙境。   “你这妖精!”他不耐烦地坐了起来,扶着她的腰肢,大力地套弄起来。   窦昭这下子知道什么叫玩火自焚了。   她不由抓了他的肩膀,脸色也有些发白。   一直观察着她表情的宋墨立刻慢了下来,温声问她:“不舒服?”   窦昭“嗯”了一声,依在了他的肩头……身体渐渐又热了起来……宋墨忍不住又轻狂起来……窦昭身子一紧……宋墨只好又慢下来……如此往复几次,还是宋墨服侍着窦昭……   宋墨忍不住笑:“真是娇气!”   窦昭恼羞成怒。   宋墨忙哄着她:“我知道,你是想让我高兴。”然后密密地吻她。   窦昭把脸躲在他的脖边,扑哧地笑,又含着他的耳垂妩媚地问他:“那你高兴不高兴?”   那潋滟风情,让宋墨心里砰砰乱跳。   窦昭就揽了他的脖子,仰着头问他:“那我给你生个女儿可好?”   雪白酥胸上的一抹桃红就这样映入他的眼帘。   窦昭咯咯地笑。   宋墨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啪”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顺势就把她压在了身下……   窦昭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他的肿胀……还有他在她身体里掀起的狂风雷雨……从前种种仿若都被风吹散了去……   从今以后,她就是宋墨的妻子!   她要为宋墨生儿育女,她会和宋墨一起教养儿女,她会做一个好母亲,一个好妻子……   窦昭紧紧地抱住了宋墨,不再压抑自己的感受,随着他的节奏呻吟着……   ※※※※※   昨夜的一场冬雨,打落了枝头最后的几片叶子,让院子里一片狼藉。   陈嘉站在庑廊下,任清晨的冷风吹在自己的脸上。   他问垂手恭立在他面前的虎子:“你真的没有听错?”   虎子有些委屈:“陈大哥,我真的没有听错!这个事真定的人都知道,庞家的少爷到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因为这个,到现在还没有成亲。据说他们家的谢媒礼都开到了五百两银子。”   陈嘉听着一乐,道:“不如我们做了这买卖如何?买个扬州瘦马,然后当成清白人家的姑娘嫁过去,赚了那五百两银子……”   “陈大哥,您别开玩笑了!”虎子嚷道,“庞家和王家可是姻亲!”   陈嘉却突然沉默下来。   世子爷知不知道他娶了如此一个悍妇呢?   他吩咐虎子:“你再去趟真定,想办法打听清楚,英国公府有没有人去过真定?”   如果有人去过,世子爷肯定知道自己娶了个怎样的妻子……他还能对窦氏如此的看重,可见窦氏是如何的厉害了!   ※※※※※   颐志堂内,窦三爷窦秀昌则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透过镶着玻璃的窗户朝外望。   他们来京都的第二天,英国公世子就和窦昭去了槐树胡同,窦世枢还特意请了一天的假在家里作陪,窦昭也没有客气,让他们隔天来英国公府对账,窦世枢没有拒绝……这让窦秀昌不禁暗暗猜测窦昭和槐树胡同的关系。   赵良璧走了过来,指了其中的一项支出笑着问道:“三爷,这笔款子注明是没有收回来的,之后就没有了下文,您还记得不?会不会是和其他的账记到一起去了?”   窦秀昌抬头。   花厅东边由钟秉祥领着七、八个颐志堂账房的好手打着算盘,在核对账目,并没有谁多看他们一眼。可窦秀昌敢打赌,这些人的耳朵只怕全都支楞着,就等着他交待这笔款子的去向了。   窦秀昌下了炕,从箱子里翻出一本写着大红“廿廿”的账册,翻到其中一页,道:“这笔款子四妹妹发话,给免了。”他指着签了窦昭的名字,盖了窦昭印章的纸角给赵良璧看。   赵良璧笑着应了一声,在账册上做了个印记,回了花厅的东边。   算盘声更密集了。   窦秀昌长叹了口气。   对账,如同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让人兵刃相见。   三叔父恐怕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端着长辈的架子把自己推到了英国公府的吧!   他重新在炕上坐下,悠闲地喝着茶。   ※※※※※   宋宜春却有些坐不住了。   窦秀昌是晚辈,又是窦昭娘家的人,来英国公府,于情于理都应该给宋宜春问个安。   宋宜春倒是把长辈的款摆得十足,和窦秀昌说了几句话,就直接问窦秀昌来干什么。   关于这件事,窦家早就商量好了。   窦秀昌不紧不慢地道:“我七叔父心疼四妹妹,决定给四妹妹再添些陪嫁。我受了七叔父之托,把陪嫁交给四妹妹。”   这就是没有儿子的下场!   宋宜春当时在心里冷笑了几声,说了堆客气的话,端茶送了客。   可没想到这都过去五、六天了,账目还没有交接清楚。   他也派人去打听过。回来的人都说,七、八个人在花厅里打算盘,忙得连口水都没功夫喝,真的是在对账。   是什么账,要对这么长的时间?   就是英国公府,也不过对了五、六天的账。   宋宜春叫了曾五来:“你去打听打听,窦家到底给夫人添了多少嫁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交接清楚?”      第三百二十五章 吐血      曾五脸色阴晴不定地跑了回来:“国公爷,颐志堂真的在对账,一直都在对账,据说全是夫人的添妆。”   宋宜春的脑袋“嗡”的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他一跳三尺高,一句话没有说完,自己先愣住,“那得多少添妆……”   “国公爷,”陶器重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他忧心忡忡的,并没有注意到室内的异样,而是皱着眉道,“我听说窦家给夫人又添了些嫁妆,按道理,添妆的单子应该交给您才是,怎么窦家却将添妆悉数交给了世子爷?还派了窦家三爷和世子爷交接……这,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宋宜春听着眼睛一亮。   自己刚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茬?   他可是宋墨的父亲、窦氏的公公,窦家既然给窦氏添妆,怎么能绕过他去?否则名不正言不顺,两家不说清楚,宋家就算强占了窦氏的陪嫁,窦氏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谁让你的添妆不过明路的呢?   “你们快去把世子爷请来!”颐志堂这两年被宋墨经营得像铁桶一样,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他都很难打听到颐志堂的消息,有时候甚至会被颐志堂误导。他有心在这上面花功夫,却苦于没有能主持大局的人,而且也太花银子了,只怕他每年得要拿出一半的收益来,这不免让他心疼肉疼的,一直下不了决心,“我要亲自问世子,难道他还敢隐瞒不成?他就不怕我到时候不承认这些添妆?”   陶器重暗暗点头。   这件事太重要了!   窦家就算是在夫人嫁进来之前不知道国公爷和世子爷的矛盾,现在恐怕也知道了,却又拿出大笔的银子给夫人添妆,是什么意思?   是帮着世子爷压制国公爷?还是暗示国公爷夫人背后有北楼窦氏?   世子爷现在已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如果再通过窦阁老得到那些臣子的支持,国公爷以后前程堪忧。   但仔细想想,这又不合情理。   窦家若是有心,完全可以让窦阁老出面和国公爷谈一谈,又何必平白拿出这么多真金白银来给夫人造势?   这真是件让人都左想右想都想不明白的事。   不如当面问问世子爷,也许会有所发现——窦家又不傻,不可能像个平白无故既不要名又不要利地送银子给世子爷。   曾五地傻怔怔地在那里琢磨:夫人有多少银子啊?   世子爷怎么就娶了这么个金银堆起来的人儿呢?   难怪夫人打赏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   那些跟在夫人身边服侍的,得占多少便宜啊?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   一时间,樨香院正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北风刮过的呼啸声。   不一会,宋墨来了。   可宋墨不是一个人来的。   和他同来的,还有宁德长公主的儿子——陆家二老爷陆时。   宋宜春大吃一惊。   陆时笑道:“大侄子和侄儿媳妇的婚事准备得仓促,窦家一早就为侄儿媳妇准备好的一些产业没能及时写在嫁妆单子上,这次特意派了窦家的三爷把侄儿媳妇名下的产业送过来,大侄子特意去府上请了我过来做个人证。”   宋宜春一口气就堵在了胸口。   陆时是什么时候来的?   自己怎么不知道?   敢情这个小兔崽子什么都想好了,专设了个圈套等着自己跳啊!   难怪窦家敢把银子往颐志堂搬!   他不由阴森地瞥了陶器重一眼。   陶器重很是茫然。   陆时是怎么冒出来的?   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世子爷变得这么厉害了?不动声色地就把宁德长公主的儿子请到了府上做客,看这样子,还不是一天两天临时起意……   陶器重突然生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   而曾五则不由缩了缩肩,小心翼翼地朝后挪着步子,只盼着等会国公爷发脾气的时候,自己不要成为国公爷的第一个出气筒。   宋宜春转脸望向玉树临风般含笑站在旁边的儿子,眼角直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窦家都给窦氏添了些什么东西?砚堂还特意去请了你过来做人证,难道是怕我贪图儿媳妇的陪嫁不成?”说着,目光冷冷地扫过宋墨,流露出对这件事的不满。   陆时呵呵地笑:“表弟还别说,就连我看了窦家为侄儿媳妇添的嫁妆都心动不己,也难怪窦家要我们这些长辈出面帮着作证了。”   宋宜春一愣,朝宋墨望去。   宋墨微笑着站在一旁,风华内敛,清雅如月。   宋宜春心里又是一阵哆嗦。   耳边却传来陆时含笑的声音:“大侄子让他在广东十三行的大掌柜领着颐志堂账房的六、七个熟手,盘了四、五天的账也不过只盘了一半,表弟就可以想像侄儿媳妇名下有多少产业了。这要写在嫁妆单子上,这嫁妆单子恐怕就得好几本。我看侄儿媳妇的陪嫁,只怕是我朝头一份了。”然后叹道,“当初那一抬银票就引了那些亡命之徒夜闯英国公府,如果是我,我也会像窦家似的,悄悄地派人给侄儿媳妇添妆……”   “你说什么?”宋宜春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作响,四周的声音听得都有些不太真切,“六、七个人,盘了四、五天的账,也不过只盘了一半……”   “是啊!”陆时的声音时远时近地在他耳边响起,“这些产业十几年前就记在了侄儿媳妇的名下,这些年的收益也全都归侄儿媳妇,这些收益全都要对账,这才耽搁了时间……”   那是多少银子?   宋墨那逆子是一分银子能生出两分银子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窦氏名下有多少产业?   难怪自己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肯定一早就认识了窦氏,一早就打算娶窦氏!   宋宜春只觉得眼前冒着金星。   上当了!   他上当了!   自己本可以轻松地拿捏宋墨的婚事,却上了当。   还亲手将座金山送到了宋墨的手里!   自己亲手送银子给宋墨,让他养死士,让他收买人心,让他在自己都没银子养探子的情况下有银子养探子,然后用来对付自己……自己这是把脖子洗干净了让那逆子砍啊!   世上还有比自己更蠢的人没有?   宋宜春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全身无力地倒了下去。   “国公爷,国公爷……”陶器重和曾五都惊恐地围了上去。   守在门口的护卫闻声闯了进来。   宋墨站在那里没有动。   陆时却皱了皱眉。   晚些时候,他回到公主府,对等着他回来的宁德公主低声道:“我看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哪有老子见儿子,还在门口暗中布置护卫的?天赐那孩子,处境堪忧!”   宁德公主就叹了口气,道:“这是他们的家务事,我们不好插手。天赐是个聪明的孩子,看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他是个心里有数的。”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问儿子,“涵儿媳妇和沁儿媳妇这些日子都在干什么?叫她们没事也常去颐志堂走动走动。英国公府只有天赐媳妇一个女眷,又是刚刚过门的新媳妇,难免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们两个做嫂子的,理应多照顾照顾天赐媳妇才是。”   陆涵和陆沁是陆时的两个儿子。   皇上素来忌讳结党,宁德长公主为了避嫌,一直约束着家里的人,陆家的人很少到处串门。   陆时惊愕地望着母亲。   宁德长公主不由叹了口气。   儿子被自己拘管得太老实了,自己走了,这一大家子人可怎么办啊?   她有些疲惫地歪在了大迎枕上,道:“你听我的安排就是了。这次天赐既然请了你去,你就好好地帮帮天赐。”随后问起英国公来:“……他现在怎样了?”   陆时果真就不再多问,恭敬地道:“御医已经诊了脉,说是郁结于心,用几副药,静养一些时日就好了。”   “恐怕这心病还得心药医。”宁德长公主却不怎么赞同御医的话,“他的心胸一向狭窄,又这么大年纪了,可别落下病根才好。”   陆时想到宋宜春听说儿媳妇陪嫁丰厚竟然被气得吐血,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评论,只好只低声应“是”。   宁德长公主又问起窦昭:“窦家到底给她添了多少陪嫁?你可瞧清楚了,是那些账房的算账太慢?还是的确有那么多的账目要盘点?”   陆时苦笑:“那些账房已经连夜盘了好几天了,我瞧了瞧,仅仅盘点出来的那些产业,就比我们家的产业还多……”   “哦!”宁德长公主顿时坐直了身子,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怎么会这样?”   陆时也不知道。   宁德长主公陷入了沉思。   陆时怕打扰了母亲的思绪,屏气凝神。   良久,宁德长公主转过头来,对陆时道:“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去颐志堂,早点歇了吧!”   陆时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庑廊下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曳不定,重重树影在呼啸的北风中张牙舞爪,仿佛要噬人般胡乱扑腾。   他望着幽蓝的天空中明亮的北极星有些发愣。   宋宜春这一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天赐和天赐媳妇恐怕要侍疾了。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为难这两个孩子?   天赐媳妇还好说,毕竟没有婆婆,最多也就多煮几碗药。倒是天赐,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侍疾      英国公府。   送走了御医,宋墨去了樨香院。   宋翰扑了过来:“哥哥,我害怕!”他扁着嘴,一副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的样子。   垂手作恭立状站在一旁的窦昭看着心里只觉得怪异。   十三岁的男孩子,已经长得齐宋墨的下巴高,却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似的撒着娇。   宋墨却全然不觉,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低声安慰他:“没事,父亲用了药,静养些日子自然就好了。”他说完,目光落在了窦昭身上。   窦昭立刻道:“世子爷放心,我这就领了公公屋里的落雁帮公公煎药去。”   这种时刻,就是做样子,也要做得漂漂亮亮,让人挑不出一点的毛病。   宋墨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和宋翰进了宋宜春的内室。   窦昭带着落雁去了茶房。   那里有现成的炉子,只要拿了药罐,抓好药,就能煎药了。   落雁十七、八岁的样子,杏眼桃腮,十分的漂亮。   她是宋宜春屋里的大丫鬟,是蒋氏病逝后进的府,至于是不是还兼着通房的差事,窦昭并不关心,由素心服侍着,端了茶盅坐在那里喝着茶,看着落雁煎药,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落雁错愕,但她很快就低下头,把这错愕藏在了心里,手脚伶俐地洗药罐,打水。   有小丫鬟轻手轻脚地急步走了进来:“夫人,大老爷和大爷、二爷过来了,说是来探望国公爷病情的。”   落雁眼角的余光忍不住朝窦昭瞥去。   只见窦昭一言未发地点了点头,那小丫鬟像来时一样脚步轻盈地出了茶房。   她知道,这是窦昭的人在向她通风报信,她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似的,忙垂了眼睑。   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素心去挑了帘子,从帘子缝里朝外张望,回头对窦昭道:“不仅大老爷一家来了,二老爷一家也来了。”   窦昭淡淡地说了句“来得还挺快”,就没再出声。   素心也不说话。   茶房里一片压抑的寂静。   宋宜春的内室,也是一片压抑的寂静。   父亲病了,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侍疾,反而让自己的大侄子留下来照顾他……   听了宋宜春的决定,来探病的宋茂春一家非常的尴尬,宋茂春更是强笑着和宋宜春商量:“要不,让世子爷在旁边帮着煎煎药什么的?”   自从发生了英国公府走水的事情,宋茂春已经领教了宋墨的厉害。   他没有想到宋宜春竟然一副要撕破脸的样子。   宋茂春不禁暗暗后悔。   早知如此,自己急巴巴地赶过来干什么?这下可好了,马屁没拍上,儿子反成了宋宜春父子斗法的工具。   宋宜春的态度却十分的坚决。   “不用了!”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声音虽然嘶哑虚弱,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让钦哥儿留下来照顾我就行了,世子和天恩各回各屋。”然后吩咐天恩,“你还要跟着先生上课,功课要紧。”   他绝不能让宋墨在自己身边侍疾。   以宋墨的妖孽,肯定会趁机作乱,收拾那些为他所用的人,到时候等他病好了,英国公府也就易主了,他岂不成了宋墨的俎上之肉!   宋茂春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让上门探病的客人看了会怎么想?   是会说宋墨不孝?是会说宋宜春不待见宋墨?还是会说宋钦这个堂兄巧舌如簧,离间宋宜春父子的感情?   他忙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同来的宋逢春心里很不舒服。   自己逢年过节可没有少巴结过二哥,可二哥到底还是待大哥更亲近些。   二哥的两个儿子都活得好好的,却要大哥的儿子却给二哥侍疾……这可像是在悬崖边走似的,讨好了二哥,就得罪了砚堂;讨好了砚堂,就得罪了二哥。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楚。   他一言不发,幸灾乐祸地袖手旁观。   宋墨却冷笑。   自己每和父亲接触一次,就心死几分。   他当然不会任宋宜春为所欲为,把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却也不会留在这里讨人嫌。   “既然如此,那我和天恩就在外面的宴息室里候着吧!”宋墨不愠不火地道,“大哥有什么事,吩咐我们兄弟一声就是了。”   算是同意了宋钦侍疾的事。   宋铎朝着哥哥使着眼色。   宋钦却只能苦笑,当作没看见似的。   二叔父点着名让他侍疾,他能拒绝吗?   又用什么做借口来拒绝?   这可真是祸从天降,明明知道这件事很荒唐,宋钦也只得硬着头皮坐在了宋宜春床前的锦杌上。   宋墨就招呼大家:“父亲的病需要静养,我们先去宴息室喝茶吧!别吵着他老人家休息。”   宋茂春等人自然称好,纷纷起身随宋墨往外走。   宋宜春瞪大了眼睛,觉得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自己这还好生生地活着,他就敢以“静养”之名把自己孤立起来,若是哪天年老体衰无力掌管英国公府了,他还不把自己往死里整啊!   他不禁厉声道:“砚堂你要走就先走,我还有话和你大伯父、三叔父说。”   宋茂春和宋逢春对视了一眼,留了下来。   宋墨不以为意,笑着对宋铎道:“长辈有话要说,那我们先去宴息室吧!”说着,率先出了内室。   宋铎连连点头,跟着宋墨出了内室。   迎面碰到宋同春和宋钥。   宋同春忙道:“二哥的病怎样了?”   宋墨懒得和他打交道,道:“父亲正和大伯父、三叔父说话呢,您快进去看看吧!”   宋同春“嗯”了一声,领着儿子宋钥进了内室。   宋墨招待大家喝茶。   宋翰悄悄地拉着哥哥的衣袖:“哥哥,父亲为什么不让我们侍疾?”   他大大的眼睛无邪地望着宋墨,让宋墨心里像刀割似的。   “大哥年纪大一些,行事稳重些,”他安慰着弟弟,“等你大些了,父亲就会渐渐把些重要的事交给你做。”   宋翰乖乖地点头。   茶房的窦昭立刻就知道了内室里发生的事。   她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宋宜春怕宋墨害他,防着宋墨,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可他为什么连宋翰也不相信呢?   ※※※※※   不过两天的功夫,大家都知道宋宜春病了,亲戚朋友不免要上门探望。   宋墨始终守在宴息室里,几次宋宜春当着客人的面让他回颐志堂,让陶器重帮着待客,宋墨当着客人的面都唯唯应是,等送走了客人,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气得宋宜春有一次直接朝宋墨的脑袋丢了个杯子,宋墨闪身躲过,有了客人来,不以为意地继续去待客。   而客人在面对宋墨和陶器重的时候,谁会脑子不清醒地把陶器重当成主人?   偏偏又客人是一批一批地来,宋宜春就是对宋墨再不满,也不能每次有客人进门就告诉别人不用理睬宋墨,所以宋宜春继续发他的脾气,宋墨继续招待上门探病的客人,陶器重继续像个下人似的跟在宋墨的身后,情况一点也没有改善。   反而有自认为和宋宜春交情很好的客人委婉地劝宋宜春:“砚堂如今好歹也是正三品的大员了,就算是他一时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你也不能这样不顾他的颜面。”更有甚者摇着头劝起宋钦来:“你是做大哥的,这个时候不劝劝你二叔父,怎么还跟在里面搅和不清?你这孩子,平日看着行事很是老成,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糊涂了?”   宋钦郁闷不已,却一句辩解的话也不敢说。   那些和宋宜春不熟的则不停地赞宋墨孝顺:“平日里看着那么冷清的一个人,不管国公爷怎么发脾气,都温言细语的。这‘孝’字最难的不是顺从,而是言色。难得,难得!”   话传到宋宜春的耳朵里,身体刚刚有些起色的宋宜春吐了口血,病情更重了。   窦昭在茶房里偷笑,趁着没客人的时候,让婆子们在宋宜春的窗前闲言碎语:“……你听说了没有?窦家给夫人添了十几万两银子的陪嫁,夫人全交给了世子爷打理,所以十三行的钟大掌柜才会来和窦家的人对账的。”   宋宜春听了,气得直骂宋墨是逆子。   窦昭这才让人送信给窦家,说宋宜春病了。   窦家也有人听说宋宜春病了,但窦昭一直没有送信过来,他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一直没有动静。知道宋宜春病了,出于对窦昭看重,不仅窦世英和窦世横来探望宋宜春,就是窦世枢也一起来了。   宋宜春却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病了这么长时间,做为亲家,你窦家这才来人,是碍于情面不过?还是想告诉自己两家的关系不过如此?   可他却不能摆脸色给窦家的人看。   毕竟别人礼数周到,说话客气,你总不能因为窦家的人探病的时候比旁人晚,就说窦家怠慢他吧?   宋宜春脸色铁青。   窦世英以为宋宜春是在病中,劝他:“砚堂这么能干,亲家翁有什么事交给他去办就是了。我的女儿我知道,也是个听话懂事的,这些天一直待在茶房里,亲自帮亲家翁煎药……您好好养着,应该很快就能好了!”   宋宜春闻言汗毛都竖了起来。   窦家的人一走,他就立刻拍床叫了陶器重来:“我的药,一直是夫人在煎吗?”   “是啊!”陶器重总不能说是落雁在煎药,夫人不过是坐在旁边看着。   他顾不得头昏眼花,跳了起来:“你怎么能让她给我煎药?你是不是嫌我死得还不够快啊?快,快让她给我滚蛋!你亲自帮我煎药!不,把所有的药材全都丢了,重新再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只顾防着宋墨了,却忘记了这个在他面前总是沉默寡言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媳妇。      第三百二十七章 想法      陶器重望着暴跳如雷的宋宜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觉得再这样下去,宋宜春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他也顾不得许多,低声道:“国公爷,您冷静点!世子爷就算是有什么不孝的念头,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给您看诊的,可都是太医院的御医,您的药,也都是从太医署抓回来的,出了什么事,都是有证可查的。世子爷不是七、八岁的孩子,又在皇上面前当了这几年的差,肯定知道太医院用药的规矩,绝不会做出这种自掘坟墓之事来的。您尽管放心!”   有句话他没有说,说出来怕让宋宜春的病情加重。   以世子爷的本事,完全可以把国公爷气死,又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用下毒这么没有技巧的手段呢?   陶器重的话让宋宜春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吩咐陶器重:“我的药,您还是派个可靠的人煎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陶器重早已不指望国公爷能与世子爷和解了,见宋宜春不再像疯了似的乱咬人,他松了口气,忙道:“还是由我亲自煎药吧,反正我的事也不多。”这样一来,他就不必整日跟着宋墨了,也免得来探病的人总是把他当成是宋宜春派到宋墨身边协助宋墨待人处事的管事,时不时地把他当成下人来使唤。   宋宜春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   没能为难到宋墨,反而让自己的人为难起来。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讪讪然地上床歇了。   有陶器重帮着煎药,窦昭乐得清闲。   她在茶房里竖了面四扇的屏风,每日拿了针线过去做,不知情的,还以为窦昭继续在给宋宜春煎药,陶器重也不说破,两人一个做针线,一个煎药,倒也相安无事。   过了几天,宋宜春渐渐能喘得动气了,他问陶器重:“颐志堂那边的账可算完了?”   “昨天刚刚算完。”陶器重犹豫了片刻,道,“听说夫人带了二十几万两银子过来……”   宋宜春吓了一大跳,道:“窦家怎么有这么多银子?”   陶器重摇头:“就算窦家七老爷没有儿子,可窦家大老爷、二老爷多的是儿子,过继一个儿子就是了,窦家的人怎么可能让夫人带了这么多的产业过来……”   宋宜春听了心里又是一阵隐隐的痛,他不由咬着牙道:“得尽快打听清楚陈波的底细,我就不相信,那窦家无缘无故地会给窦氏添这么多银子的陪嫁!去把吕正家的叫进来,我曾给了她五百两银子,让她收买窦氏身边的人。”   五百两!   陶器重暗暗有些惊讶。   就是自己告老回乡的时候,也未必能得到五百两银子的程仪。   陶器重五味杂陈地让人叫了吕正家的进来。   吕正家的脸涨得通红:“夫人身边的丫鬟、媳妇子、婆子多是从真定来的,她们抱成一团,并不和我们府上的人来往;偶尔有几个府里的世仆,也是夫人瞧中了,世子爷安排过去的,”她不敢说那些人是忠于宋墨的,而是道,“那些人更是冥顽不灵,奴婢和颐志堂的人周旋了这些时日,却始终没能和夫人近身服侍的搭上话。”她一面说,一面将宋宜春当初赏她的一叠银票掏出来放在了旁边的小杌上,“奴婢进出颐志堂的垂花门,打赏了守门的婆子一共是二十两银子;请扫院子的婆子吃酒,花了二十一两银子;给几个小丫鬟卖零嘴、头花头油,花了五两银子……”   听到吕正家的那边没有什么进展,宋宜春很不耐烦,但也破天荒地没有发脾气:“行了,行了!你不用和我说这些,你把账目交给曾五,就可以走了。”   吕正家的忙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宋宜春望着陶器重道:“看来这件事还得麻烦先生了!”   陶器重凝声应“是”,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那边窦昭却吩咐宋墨:“抬脚,我给你试试这袜子合不合脚。”   歪在炕上看书的宋墨忙将脚伸给了窦昭。   窦昭坐在炕边的锦杌上,将这几天在茶房里做的袜子拿出来给宋墨试穿。   大小正合适。   好几年没做针线了,想不到手艺还没有落下。   窦昭满意地点了点头,决定明天再给宋墨做几双春天穿的鞋,然后开始给宋墨做春裳。   她让素心将剪指甲的剪刀拿过来,对宋墨嗔怪道:“这么大的人了,身边的小厮丫鬟一大堆的,也不剪剪脚趾甲。”   还好吧?   宋墨看了看自己的脚。   窦昭已握了他的脚,开始给他剪脚趾甲。   宋墨觉是自己心里仿佛有一角突然就软下来,仿佛春水漫过,在心底莫名地荡漾,让他悸动不已。   他支了肘凝视着窦昭。   灯光下,窦昭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地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映衬得她肤如白雪,唇如红莲。   他知道自己的寿姑很漂亮,却仿佛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漂亮,漂亮得犹如天边的月光,温柔而皎洁,让他挪不开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窦昭笑着拍了下宋墨的脚,嘴角弯弯地道:“好了,另一只脚。”   宋墨回过神来,忙脱了袜子,把另一只脚伸了过去。   窦昭认真地帮宋墨剪完了脚趾甲,然后满意地看了看,对他道:“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宋墨乖乖地把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洁白、细腻,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根根如玉,指甲圆润整齐,精致而漂亮,毫无瑕疵。   窦昭忍不住抿了嘴笑,打了一下他的手:“表里不一的家伙!”   脚趾甲不管,手指甲却修剪得如此整齐。   宋墨猛地伸手,将窦昭抱上了炕。   窦昭猝不及防,惊呼在落在了宋墨的怀里。   “吓死人了!”窦昭望着自己抵在宋墨胸口的手掌,大拇指上还挂着个小小的剪刀,“这要是伤着你了,可怎么办?以后切不可如此孟浪。”   宋墨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不会伤着我的。”他说着,低头亲吻她的唇。   窦昭顺着他的意思,和他缠绵。   宋墨的气息越来越不稳,手也伸进了她的衣襟中。   窦昭趁着换气的功夫提醒他:“你答应过我,再也不在内室以外的地方胡来的。”   那天他们在书房里过了一夜,衣裳、书画、笔砚散落一地,丫鬟们来收拾东西的时候都不敢抬头。   宋墨咬着她的耳朵:“我是答应过你再也不在内室以外的地方胡来,可若是你对我胡来,不算违背承诺吧?”   “什么?”窦昭一时间没明白。   宋墨已笑着把她的耳朵含在了嘴里,轻咬慢舔起来。   窦昭的脑子嗡嗡作响,身体如水般的软了下去。   “宋砚堂,你,你……”能说他卑鄙吗?这指责太煞风景;能说他狡猾吗?可自己若是能狠得下心肠,也未必就不能推开他。   身体里仿佛有道热流涌了出来,窦昭抑制不住地娇吟,紧紧地抱住了宋墨。   满室的春光,让素心等人红着脸退出了厅堂。   外面寒风呼啸而过,冷得刺骨。   素兰笼着衣袖,没心没肺地和姐姐低语:“世子爷要很长时间才会消停,我们不如回厢房先睡一觉,留个人在这里守着,快天亮的时候过来就行了。”   素心臊得不行,拧了妹妹的面颊:“再说这没脸没皮的话,你就给我回真定去。”   素兰摸着脸,不服气地小声嘀咕:“我又没有乱说……”   素心忙捂了素兰的嘴,不禁左右看看,见几个丫鬟都羞赧地低着头,心中很是恼怒妹妹的口无遮拦,寒着脸对几个丫鬟道:“你们都回去歇了吧,这里有我和素兰就行了。”   几个丫鬟生怕素心改变主意似的,一溜烟地都跑了。   素心这才低声喝斥素兰:“我们都快到出府的年纪了,夫人会从现在的这些丫鬟里挑几个升了大丫鬟近身服侍,你这样胡说八道的,夫人又宠着你从不罚你,那些丫鬟看在眼里,岂不是有样学样,坏了屋里的规矩?”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夫人和我能护得了你一时,难道还能护得了你一世吗?你以后嫁了人,惹了口舌是非,别人不会说你没有脑子,只会说夫人调教出来的丫鬟没有德行,只会坏了夫人的名声。你要记住了,你的一言一行,都背着夫人的名声呢!”   素兰闻言急得不行,眼泪都快落下来了:“我,我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却还是不知道哪里错了。   素心头疼不已,知道再多说妹妹也未必能明白,不禁无奈地长叹。   只盼着素心能嫁个好人家,容得下她这说话没谱的性子。   ※※※※※   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窦家终于把窦昭名下的产业交给窦昭,窦世横和窦秀昌也将返回真定。   他们走的那天,宋墨亲自将他们送到了朝阳门外。   回来的时候他遇到了陈嘉。   “世子爷!”陈嘉忙跳下马,朝着宋墨行礼。   宋墨点了点头,和陈嘉擦身而过。   陈嘉涎着脸问宋墨的一个随从:“世子爷这是去了哪里?”   京都想巴结世子爷的人多得很。   那随从有些倨傲却不以为意地道:“夫人的伯父和从兄回真定,世子爷特意赶去给两位老爷送行。”   陈嘉“哦”了一声,回头和自己的一个兄弟商量:“我看,我屋里还是尽早添个人好了。别的我都不挑,一定要个聪明伶俐,能在高门大户里走动的。”   “这样的女子可不好找啊!”他兄弟摸着头道,“大户人家小姐、夫人的贴身丫鬟你要不要?”   “要!”陈嘉毫不犹豫地道,“若是哪位太夫人身边出来的贴身大丫鬟,那就更好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姻缘      陈嘉的算盘打得不错,但以他的交际圈子,想结识一位能进出高门大户的媒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特别是当锦衣卫镇抚司的佥事调到了神机营前哨军任把牌官之后,镇抚司佥事之职空了出来,锦衣卫都指挥使史川还亲自把陈嘉叫了过去,暗示他只要英国公世子爷宋砚堂愿意帮他出面说句话,这佥事之职就是他的了。这样一来,尽快娶一位八面玲珑,能和英国公世子夫人窦氏说得上话的女子为续弦就变得尤为重要了。   他急得嘴里全是水泡。   当初他已用自己知道的消息交换了汪渊的谅解,宋墨没有杀他灭口就是好的了,他怎么敢再去见宋墨?   更不要说请宋墨出面帮他说项了。   可如果这次请不动宋墨,那他这些日子扯着宋墨的虎皮做大旗的事就会被揭穿,等待他的,一样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怎么办?   陈嘉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虎子给他出主意:“要不,想办法和静安寺胡同的窦大人搭上话?我看世子爷待自己的岳父很是敬重的样子。”   这些日子,为了以后能英国公世子夫人搭上话,他们没有少调查英国公世子夫人的事。   “恐怕行不通。”陈嘉否定了虎子的提议,“当初王氏进门,窦赵两家就闹翻了,要不然,西窦也不可能拿出一半的银子给世子夫人做陪嫁了。这些年世子夫人一直住在真定,每月和舅舅舅母都有书信往来,却和继妹窦明水火不容,而且一入京就发生了姐妹易嫁的事,世子夫人和窦大人之间的可见一斑了。就算世子夫人因为孝道不能怨恨窦大人,但也不可能真心敬重窦大人。我们和静安寺胡同走得太近了,未必是件好事。”说到这里,他想到那些挂在窦昭名下的产业,不由得牙痛。   这样一个女子,有权有势有钱有人手,还有副比男人还要果断的心肠,就算他们能和她见上一面,又凭什么打动她呢?   陈嘉不由抚额长叹,喃喃地道:“世子夫人,到底缺什么呢?”   虎子忍不住抱怨道:“也是!您说她一个出身世代官宦的妇道人家,给自己请了个举人幕僚不说,还养了一堆身手高超的护卫,就算是那些高门大户里当家的爷们,也不一定能有这样的气派,真是比男人还彪悍!世子爷怎么就能忍了下来?还让世子夫人的幕僚和护卫住进了颐志堂……”   “你等等!”陈嘉神色一震,目光如炬地落在了虎子的身上,“你刚才说什么?世子夫人的人住进了颐志堂?”   “是啊!”虎子道,“您不知道吗?窦家三老爷和三爷已经回了真定,可护送窦家三老爷和三爷的人却留了下来,我悄悄去看过,正是从前在真定跟着世子夫人的那帮人……”   “不,不,不!”陈嘉兴奋地搓着手,满脸红光地道,“我知道这件事,我是在责怪我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往这上面想!”他坐到了虎子身边的太师椅上,“你想想,她一个妇道人家,嫁到了英国公府,世子爷又如此尊重她,她只要一句话,世子爷的人就能为她所用,她为何不把从前的幕僚和护卫都打发了?她必定有所图!而且她所图的还和世子爷的利益相关!我就说,世子爷和她从无交集,怎么突然间就对她如此的看重!虎子,这世上不管干什么事,只要走在了别人的前头,就会事半功倍,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封疆大吏不惜放下身段去巴结朝堂小吏甚至是太监的原因。我如果能以镇抚司佥事的身份效忠世子夫人,让锦衣卫为她所用,你说,世子夫人能拒绝吗?”   “什,什么?”虎子吓得跳了起来,“这,这怎么能行?镇抚司可是皇上的耳目,观察百官……”   陈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又不是要做世子夫人的家奴,不过是利用镇抚司的权力,在一定的范围内帮世子夫人做几件不危害朝廷的小事。这种事,镇抚司的那些百户千户谁没有干过?要不然他们凭什么在镇抚司里吆三喝四地装大尾巴羊子……”   虎子还是觉得不妥:“那还不如直接投靠英国公世子爷呢!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有把柄捏在世子爷的手里了,他用起来也方便顺手些啊!”   “你好糊涂!”陈嘉道,“以英国公世子爷现在身份地位,只怕连史川都盼着世子爷能找他办几件私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投靠无门,我们拿什么打动世子爷?只能另辟蹊径!”   虎子不由讪笑。   就算是想做英国公世子爷手里的一把刀,也得要有能让英国公世子满意的锋利才行!   陈嘉吩咐虎子:“你这几天什么也别干,亲自盯着颐志堂,只要是夫人的车马出行,世子爷没有跟在身边,你就通知我,我想办法去见上世子夫人一面。我就不相信,连锦衣卫镇抚司都打动不了世子夫人!”   虎子连连点头。   窦昭并不知道有人处心积虑,只为见自己一面。   赵良璧跟着钟秉祥看账本,她则和陈曲水坐在宋墨的小书房里商量着素心和素兰的婚事:“……您看这样妥当不妥当?”   陈曲水说起来,也算是别氏姐妹的长辈了,由陈先生出面试探素心的意思,最好不过了。   “良璧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两年素心和素兰跟着你进了京,照顾别师傅的坟头、每年的祭拜,可都是良璧这孩子亲手操办的。他品行端良,人又肯上进,如果这两个孩子能成事,我想就是别师傅,也不会有什么话说。”陈先生闻言很是高兴,“素兰嫁给陈核也很好。这样一来我们和颐志堂的关系就能更进一步了,只是素兰活泼,陈核稳重,不知道两人能不能过到一块去……如果素心不答应,你不如考虑甘露和素绢,这两个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了该放出去的年纪。”   窦昭笑道:“您老人情世故经经历得多,这件事还得请您出面。”   她前世和魏廷瑜过不到一块去,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只能想办法让日子红火起来,再苦再累,再多的委屈,也没有想过抱怨。可今生跟了宋墨,才知道能和一个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人一起过日子是多有盼头,她也希望身边的人嫁得好,不要成怨偶。   陈曲水欣然应允。   第二天,给赵良璧送茶水的人就换成了甘露。   窦昭抿了嘴笑。   赵良璧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晚上竟然支了甘露来问素心:“姐姐为何不给赵管事他们送茶水了?”   素心望着笑盈盈地坐在炕上给宋墨做衣裳的窦昭,脸红成了一块布,道:“我是因为夫人去看他,所以随手而已。难道还让我专门去服侍他不成?”   她说话从来不曾这样的尖锐,把甘露吓了一大跳,茫茫然地去给赵良璧回话。   宋墨回来,窦昭把这件事讲给他听。   宋墨揽了窦昭的肩膀,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面颊,笑道:“你啊,越来越顽皮了!”   是吗?   窦昭想想,得自己这些日子的确不像从前那样严谨了。   只是她念头刚起,宋墨又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暧昧地在她耳边低语:“不过你这样,我很喜欢。”女人只有全心全意地相信了身边的男人,才会放松下来,不去管外面的那些风风雨雨。   窦昭却想起他们这些日子的床第之欢来。   她两世为人,还从来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   的确是太“顽皮”了些。   念头闪过,窦昭微微一愣。   她的小日子,好像没按时来……   难道?   她的心情顿时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随后又拼命地压制着心中的激动……   千万别弄错了!   莫名的,她本能地觉得如果自己闹出乌龙来,宋墨会很伤心难过的。   她深深地吸着气,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却引起了宋墨的注意。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前世她怀几个孩子的时候,除了偶尔的晨吐,没有其他任何的不适,给她接生的婆子还曾开玩笑地道:“像夫人这样的有福气的人,就应该多生几个孩子才是。”   等到两个月的时候能诊出喜脉了,再告诉宋墨也不迟。   窦昭打定了主意,晚上却不敢让宋墨碰自己。   他在这事上太过凶猛,完全不像他在人前表现的那样清冷雍容,她怕他伤着了孩子。   宋墨自然不会勉强她,又看她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像对待孩子似的,一直抱着她。   窦昭本来挺坚强的一个人,前世从怀孕到生孩子都是自己一个人,现在在宋墨的怀里却无端端地觉得胸闷气短,一会儿朝左翻,一会儿朝右翻,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又觉得灯光太刺眼,把宋墨折腾了大半夜,她自己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宋墨望着蜷缩在他怀里的窦昭,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窦昭肯定有心事不愿意告诉他!   他第二天中午不动声色地叫了素心过去问话。   素心最近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陈曲水找她说的话上,哪里留意到窦昭为什么异常,脸涨得紫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墨索性去问陈曲水。   陈曲水哈哈地笑,把窦昭找他办的事告诉了宋墨,并道:“毕竟在她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像亲姐妹似的,怎么舍得?”   宋墨回去和窦昭商量:“要不,就让素心住颐志堂算了?赵良璧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事多跑两步路好了,素心只要像从前那样陪着你说说话就行了。”   如果素兰能嫁给陈核,自然也要住在颐志堂,这样安排,窦昭的生活就和从前一样,没什么改变。      第三百二十九章 碰巧      窦昭前世今生,最渴望的就是能有个自己的家,为此,她上一世甚至是雀跃着嫁给了魏廷瑜,将心比心,她自然不希望素心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上。   “不用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自己的腹间,“等素心和素兰的婚事定下来,就让她们搬出去单独过吧!有空的时候,过来看看我就行了。”然后和宋墨说起添人的事,“我已经托了大兴田庄庄头的媳妇,趁着素心这些日子还不忙,让她去趟大兴的田庄,挑几个人回来了。”   如果真的有了身孕,头三个月胎位不稳,她要好生地静养。   这些都是小事,宋墨自然是全都依着窦昭。   窦昭让人给大兴的田庄带了个信,定了十一月二十一去大兴的田庄挑人。   正巧那天赵良璧的父母得了消息从真定赶到了京都,和陈曲水商量赵良璧的婚事。素心羞得满脸通红,一大早就吩咐人准备马车去大兴的田庄,窦昭为了给素心做面子,让宋墨的马车夫驾了宋墨的马车送素心去大兴,自己则见了赵良璧的母亲。   赵良璧能有今天,全靠窦昭的提携,如今又要把最体己的大丫鬟许配给赵良璧,赵良璧的母亲对窦昭感激不已,进门就跪下来给窦昭磕头。   窦昭忙亲自上前携了赵母:“都是崔家庄的人,赵太太千万不要和我客气,就当是一家人走动。”   或许是因为赵良璧提前被祖母收留,不仅少了一个人的花销,还有窦家给的月例,再加上窦昭时不时的打赏,赵家也有了余钱给赵母延医问药,赵母的病渐渐地好了起来。   她是个老实人,面对雍容中带着几分飒爽的窦昭,喃喃地抬不起头来。窦昭就主动和她说着家常,问今年的庄稼怎样,家里的几个孩子可都说了人家,养了几头猪,几只鸡。赵母见窦昭说话亲切又贴心,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落定,开始回答窦昭的问话。   陈曲水那边就谈得更好了。   照赵良璧父亲的意思,赵良璧在窦家的这几年不仅有出息了,而且有了见识,赵良璧的婚事就由他自己做主,聘礼多少,新房设在哪里,娶嫁在哪里举行,他们老俩口都没有异议。   赵良璧此时才知道窦昭要把素心许配给他。   多年的梦想成了现实,他百感交集,眼眶湿润得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恨不得立刻见到素心,想看看素心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的表情。   她是高兴还是失望?   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期盼着这门亲事?还是碍于情面才勉强答应的?   赵良璧惴惴不安地站在陈曲水厢房外的庑廊下。   陈曲水和满脸皱纹、佝偻着身子的赵父走了出来。   看见赵良璧,赵父嘿嘿直笑,忍不住道:“难怪我和你娘不管跟你说谁家的闺女你都不愿意,别家的闺女好!”   赵父是见过素心的。   当时就觉得素心这姑娘不仅长得好,品行端庄,而且聪明能干,不知道谁家能有这福气娶回去。   没想到竟然成了他们家的媳妇。   直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像做梦似的。   赵良璧红着脸上前搀了自己的老爹。   赵父就客气地朝着陈曲水挥手:“您进屋去歇了吧,孩子的婚事,我再和他娘好好合计合计,绝不会委屈了别姑娘的。”   陈曲水笑着点头,送了赵氏父子出门。   赵母由甘露陪着,正在陈曲水院子门口等着赵氏父子。   一家人碰头,赵良璧赧然地抬不起头来,赵氏夫妻则又和陈曲水、甘露寒暄了几句,这才回了赵良璧在颐志堂的厢房。   陈曲水去了窦昭那里,将事情的经过讲给窦昭听:“……老俩口高兴得很,听说是要给良璧说亲,把家里积攒的八十几两银子都带了出来,他们准备下午就请个官媒过来提亲。”   窦昭听了盈盈地笑,叫了高兴家的进来,让她也帮着请个官媒过来。   素心要嫁给赵良璧的事瞒不住,传了开来。   宋宜春的病情虽然大有好转,可心情却没有好转,他依旧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樨香院因此没有人敢将素心在说亲的事告诉宋宜春,倒是宋墨,早早就从五城兵马司赶了回来,问亲事说得怎样了。   “很顺利。”窦昭忍不住露出了个甜美的笑容,“赵太太很通情达理,让素心成了亲之后跟着赵良璧在京都生活。我准备给素心买个三进三间的小宅子做陪嫁。”她说着,想到了素兰,又道,“给素兰、甘露、素绢她们也都买一个。”   前世,甘露和素绢跟着她吃了太多的苦,这一世,她要她们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宋墨笑道:“你倒大方,只是你把屋里的大丫鬟都放出去了,你屋里以后怎么办?”   学规矩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而且还要懂得察颜观色,看窦昭的脸色,那就更难了。   “慢慢来吧!”窦昭叹气,“反正甘露和素绢的婚事还没影子呢!”   她有些疲惫地倚在了大迎枕上。   宋墨关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窦昭不由摸了摸脸,道:“可能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吧!”这么一说,她突然得自己好像真的很累。   难怪别人说境由心造,自己这才怀疑可能有身孕,就开始各种各样的不适应。上一世怎么没有这样?   她在心里嘀咕着,问宋墨:“要不要叫丫鬟们摆饭?”   “也好!”宋墨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声音里也透着几分担忧,“你用了午膳,好好地休息一会,皇后娘娘要我下午进宫一趟,我争取早点回来陪你。”   窦昭听了却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道:“皇后娘娘找你有什么事?”   她一直惦记着万皇后要宋墨去给辽王送东西的事。   “现在还不知道。”宋墨做事很稳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说的。   窦昭提醒他:“如果是让你去给辽王送东西,你千万别去。”她鬼使神差地拉了宋墨的衣袖,“我不舒服。你别去了……”   宋墨一愣。   说话的窦昭也愣住。   她竟然娇滴滴地向宋墨撒着娇……   一时间窦昭脸上火辣辣的。   宋墨眼底却笑意荡漾,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面颊,低声道:“好,我不去。在家里陪着你。”   两世为人,她从没有这样撒过娇。   她只觉得全身都冒着热气,很想告诉他自己不是要把他留在家里陪自己,而不想他和万皇后、辽王走得太近,辽王前世是怎样操纵宋墨的,她可是一刻也没有忘记。可话到了嘴边,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么说非常的煞风景,又把这句话给咽了下去。   宋墨看着她耳朵都红了,想着窦昭再大方,毕竟是个女子,若是自己答得不对,惹恼了她,以后做什么事都对自己一本正经的,这夫妻之间不免少了很多乐趣,因而不敢和窦昭说笑,只当没有看见,高声喊着丫鬟摆午膳。   窦昭不由松了口气。   丫鬟们端了炕桌进来。   甘露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刚喊了声“夫人”,抬头看见了宋墨,忙慌张地曲膝给宋墨行礼,喊着“世子爷”。   窦昭忙道:“出了什么事?”   甘露急道:“素心姐姐去大兴的田庄,半路上被人打劫,还好有周护卫几个,又遇到了锦衣卫的陈大人,这才逢凶化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宋墨和窦昭已双双变了脸色。   素心坐的是宋墨的马车,用的是窦昭的护卫。   宋墨的脸色当时就阴了下来,甘露:“素心在哪里?”   “正指使着婆子把受了伤的若丹和若朱扶到后罩房去。”   若丹和若朱是窦昭屋里的两个二等丫鬟,素心觉得这两个丫鬟行事都很稳妥,这些日子一直带在身边仔细地指点,这次去大兴的田庄,也有让两个丫鬟开开眼界的意思。   窦昭和宋墨神色凝重地去了丫鬟们歇息的后罩房。   若丹和若朱一个撞破了头,一个断了左手臂,都已经包扎好了,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各自的床上,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惊魂未定。   见窦昭进来,两人忙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们躺好了。”窦昭制止了两个丫鬟,问表情沉重的素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素心眼里闪过一丝犀利,沉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顺利地出了城门,就在离田庄不到五十里的路上,马突然受了惊,马车翻倒在了路旁。周护卫几个忙上前查看,树林里突然窜出一堆黑衣蒙面人,拔刀就朝我们砍过来。   那些人身手很好,下手很重,又猝不及防,周护卫、黄护卫几个都受了伤。   我们渐渐不敌。正巧锦衣卫镇抚司的陈嘉陈大人路过救了我们,还捉了两个歹徒。我不敢再往前走,就请了陈大人送我们回府。陈大人热心快肠,不仅一路护送,进城后,还请了大夫给周护卫等人包扎伤口。”   素心说着,神色复杂地看了窦昭一眼。   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让窦昭立刻就明白了素心。   这件事有内幕。   陈嘉出现的也太过巧合了。   窦昭不动声色,安慰了若丹、若朱一番,出了后罩房。   素心跟了出去。   窦昭朝等在外面的宋墨使了个眼色。   三个人一起去了书房。      第三百三十章 靠近      书房里,素心把事情的经过事无巨细地重新向宋墨和窦昭叙述了一遍,就垂手肃立,准备回答宋墨的询问。   宋墨却没有做声,端起茶盅来静静地呷了一口,平静的神色透露出几分冷峻。   窦昭也没有做声,心里暗暗思忖着这件事到底是针对宋墨还是自己而来。如果是针对墨,到底是所为何事?如果是针对自己,自己又惹着了谁?   一时间,屋子寂静无声,压抑至极。   素心欲言又止。   宋墨想到她是窦昭的左膀右臂,神色微缓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有什么话直管说就是了。”   素心低声应“是”,道:“我觉得锦衣卫的那位陈大人,来得太巧了点。”   宋墨道:“你怀疑他自己贼喊捉贼?”   他五岁就被请封英国公府世子,想讨他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手段方法更是层出不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他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窦昭听着,也坐直了身子。   素心踌躇了片刻,才道:“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倒也没有觉得是陈大人做的手脚,那他付出来的代价也太大了些——他不仅伤了那些贼人,而且还活捉了两个……”   宋墨冷笑,道:“那陈大人走了没有?”   素心迟疑了半晌,喃喃地道了声“没有”。   若是真君子,将人送回了府,把贼人交给了颐志堂的护卫,就应该走了,偏偏那位陈大人此刻还坐在颐志堂的门房里。   夏琏求见。   宋墨在书房里见了他。   他看见窦昭和素心,并没有吃惊,恭敬地给窦昭行过礼,他毫不避讳地向宋墨禀道:“世子爷,事情恐怕有些蹊跷。我仔细地询问过陈嘉,他一口咬定是偶然遇上的,而且也没有问出什么破绽来。那两个贼人却在牙里藏着毒药,陈嘉把人交给我们时,两个贼人就咬牙自尽了,好像知道进了颐志堂就逃不脱似的。”   完全是死士的作法。   而放眼京都,养得起死士的人家没有几户。   窦昭皱眉。   宋墨嘴角微撇,眉宇间露出一丝讥讽之色,道:“封五十两银子给陈嘉,算是答谢他救了夫人的贴身婢女。至于追查贼人的事,就交给你了。”   夏琏应声而去。   宋墨握了窦昭的手,柔声道:“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你不要担心,这几天若是要出门,多带几个护卫。”   因为只有素心几个去大兴的田庄,所以颐志堂只派了四个护卫随行。   窦昭点了点头,帮宋墨整了整衣襟,道:“你等会儿还要进宫,快去用午膳吧!”   宋墨“嗯”了一声,和窦昭去了内室。   得了五十两银子的陈嘉惊喜交加。   惊的是没想到处心积虑了一回,就这样轻易地被打发了;喜的是宋墨竟然把自己的马车给窦氏的贴身丫鬟用,可见自己这宝是押对了。   他站在英国公府胡同口想了半天,又重新折回了颐志堂,求见受伤的周护卫。   窦昭和宋墨用过午膳,亲自送宋墨上了马车,又去看了看若丹和若朱的伤势,这才回屋小憩。   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你们怎么也没有叫醒我?”窦昭问服侍她的素绢,声音都是嘶哑的。   素绢笑着给窦昭斟了杯温水,道:“看您睡得香,就没忍心把您叫醒。”   窦昭喝了温水,感觉舒服多了。   小丫鬟若彤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素绢笑道:“有什么事?”   若彤讪讪然地笑,道:“是素心姐姐让我来看看夫人醒了没有。”   “你跟她说,我已经醒了。”或者是睡好了,窦昭的心情很好,笑着对若彤道,软软地靠在大迎枕上任素绢服侍她洗漱,问宋墨回来了没有,又问赵家请的官媒可到了。   素绢咯咯地笑,道:“夫人比赵家还急!今天请人,最快也要明早才能来提亲啊!”   窦昭失笑。   素绢就帮窦昭梳着头,道:“世子爷还没有回来呢!我已经吩咐过门房的了,世子爷一回来,就让他给我们报个信。”   夫人和世子爷越来越好,她们这些陪嫁的人看了,也跟着高兴。   窦昭有些担心宋墨。   素心得信过来了。   “夫人,”她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那个陈大人,一直在西群房那边和周护卫几个说着话,还要请段师傅和陈师傅吃饭,段师傅让我请您示下,看这事怎么办好?”   窦昭有些意外,更加证实了陈嘉救素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至少,陈嘉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她思索了半晌,道:“你把那个陈嘉带到小花厅,我要见见他。”   素心略一犹豫,还是遵照她的吩咐去传了陈嘉。   倒是夏琏那里,听说是窦昭要见陈嘉,二话没说,带着两个身手极好的护卫悄悄地躲在了小花厅的屏风后面。   窦昭不免有些感慨。   这种草木皆兵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念头闪过,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放在了腹间,神色微凝,让素心领了陈嘉进来。   陈嘉根本不敢抬头,非常恭敬地给窦昭行了叩拜之礼。   窦昭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礼,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的婢女?”   内院女眷,很难摸清楚脾气,他中规中矩地道:“下官只是路过,职责所在……”   窦昭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既然抓不住,我也无话可说。”然后端了茶,素心喊着“送客”。   豆大的汗珠就从陈嘉额头上滚落下来。   窦氏,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小花厅的中央,高声道:“还请夫人救我一命!”   窦昭没有理睬,起身就要绕过身后的屏风出花厅。   机会只有这一次,失去了,就可能永远不会再有。   “夫人,夫人!”陈嘉急着高喊,“我有事求夫人,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夫人说上话。见世子爷的马车却由您的护卫护着,以为是您在马车里面,就跟了过去,没想到会遇到贼人打劫……”   窦昭暗暗惊讶,停住了脚步:“你要见我?”   陈嘉心中一松,旋即生起股“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的紧迫,面对着聪慧通透的窦昭,他最好是实话实话,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承蒙世子爷大恩,让汪大人待我再无芥蒂,锦衣卫都指挥使史大人也对我颇为器重。”他急切地把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委婉地告诉了窦昭,并一面说着“卑职想请夫人在世子爷面前为卑职美言几句”,一面“咚咚咚”地给窦昭磕起了头,“夫人的大恩大德,卑职必定没齿不忘。只要夫人有所差遣,卑职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窦昭望着陈嘉的目光一片清冷。   那也要先查清楚了你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如果真是贼喊捉贼,你就是肝脑涂地,恐怕也没什么用!   “我知道了!”窦昭冷冷地道,离开了花厅。   陈嘉这才敢抬头。   他茫然地望着花厅里百蝶嬉春的屏风,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窦氏比自己想像中的更难缠,她会帮自己吗?   自己承了她的情,还得起吗?   走窦氏这条捷径,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好在他是心志坚定之人,很快就收敛了情绪,步履坚定地跟着小厮出了花厅。   窦昭则在小花厅外的太湖石假山旁站定,问夏琏:“那些人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没有。”夏琏赧然。   窦昭道:“一查出来你就给我报个信。”   夏琏恭谨地应“是”。   窦昭暗暗奇怪。   从前夏琏也曾和她打过交道,却没有现在这样的毕恭毕敬,难道是宋墨交待过他们什么?   她摇着头回了自己的内室,上了炕坐定,思绪则转到了陈嘉的身上,以至于宋墨回来她都没有发现,反而被吓了一大跳,责怪当值的素绢:“世子回来了,怎么也不吭一声?!”   素绢红着脸,低了头。   “是我让她们别作声的。”梳洗了一番,换了衣裳出来的宋墨却笑道,“想看看你一个人在家里干什么。”随后在床边坐了,“没想到你竟然一个人在家里发呆,是不是不好玩?等到休沐的时候,我带你到西山赏菊去。”   窦昭可不敢坐马车,抿了嘴笑,道:“菊花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等下了雪,我们去赏梅吧!”   到那个时候,她是否怀孕,也能有个定论了。   反正宋宜春这个公公也管不到她这个媳妇头上来。   “行啊!”既然窦昭感兴趣,宋墨也觉着兴致勃勃,道,“到时候西山会很冷,你趁早做几件大毛衣裳。”接着喊了陈核进来,“去开了库房,让夫人挑几块喜欢的皮子。”   窦昭拉了宋墨的胳膊:“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敛容问起他进宫的事来。   “还真让你给猜对了。”宋墨刮了刮窦昭的鼻子,“皇后娘娘让我去趟辽东。不过,我借口英国公府走水的事还没有查清,推荐了顾玉,他不正被禁足在家吗?有皇后娘娘帮着说项,皇上肯定会睁只眼闭只眼的,他正好也可以去辽东见识见识,总困在京都这富贵繁华圈里溜达,就是好男儿,也会变得心胸狭窄。”   窦昭不由睁大了眼睛。   宋墨的脑筋可转得真快啊!   去辽东,没有比顾玉更好的人选了。   这件事,这样就算揭过去了吧?   窦昭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眼角眉梢不由平添了几分雀跃。   宋墨看着心动,不由俯身,在她耳边低笑:“我回了家,你就这么高兴?”      第三百三十一章 应付      总不能说是因为他离辽王又远了一步,所以自己很高兴吧?   窦昭在心里嘀咕着,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索性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宋墨,妩媚地应了一声“你才知道”。   宋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和窦昭在一起,总有让他愉悦的事发生。   他长臂一伸,打横抱起了窦昭,咬着她的耳朵道:“我们去用晚膳去。”   事发突然,窦昭不由惊呼一声,急急地搂了宋墨的脖子,这才发现自己被宋墨抱在了怀里。   “你快把我放下来!”她面红耳赤,“还没掌灯呢,怎么就胡闹起来?!”   那强作镇定却难掩羞赧的模样,又惹得宋墨一阵笑,还朝着她的脖子吹着热气,语气暧昧地道:“若是掌了灯,是不是就可以胡闹了?”   这家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你若是越不好意思,他反而越觉得有趣。   外面的人怎么会觉得他老谋深算、心毒手狠?   窦昭在心里腹诽着,宋墨已毫不费劲地把她抱到了宴息室。   甘露几个忙着布箸摆碟,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窦昭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两人面对着面坐下用晚膳。   宋墨不时抬头看窦昭一眼,把窦昭多夹了两筷子的菜都挪到她的手边。   窦昭心里莫名地就涌起股甜蜜来。   用过了晚膳,两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一面喝茶,一面说话。   “你走后,我见了陈嘉。”窦昭把当时的情况跟宋墨说了一遍。   宋墨听了直笑,道:“他倒是机敏,知道走你的路子!”   窦昭听着他话里有话,问道:“这么说来,陈嘉的确是机缘巧合才碰到了那些人打劫?”   宋墨点头,有碎冰般的寒光从他的眼眸里一闪而过。   他朝着樨香院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低沉地道:“是那位的手笔!”   窦昭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会是……”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好没有道理。   天下间除了宋宜春,还有谁会这么恨宋墨?   就算是针对她,也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罢了。   可三纲五常之下,就算是父子相残,宋宜春也不可能这样赤裸裸的啊!无故杀子的后果,他就承受不起,要不然,他大可拿把刀亲自追杀宋墨,又何必弄出这么多事来?   但宋宜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下手呢?   窦昭不由沉吟道:“出了什么事?他这样行事,太不合常理了!”   宋墨神色冷峻,沉声道:“那两个死士的身份已经确定。至于他为何如此,还在查,估计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   窦昭望着宋墨冰雪般清冷静谧的面孔,只觉是心痛。   她宁愿他像刚才那样,和自己嬉笑打诨。   那才是正常人过的日子!   窦昭默然,搂了宋墨的腰,靠在了宋墨的肩头。   好像这样,就能给宋墨些许的暖意,让他觉得不那么孤单寒冷。   宋墨却笑着刮了刮窦昭的鼻子,悄声道:“怎么了?是不是想我了?我等会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混蛋!   自从和她成了亲,就没一刻正经的时候。   窦昭狠狠地捶了他一下。   宋墨朝着她眨着眼睛,一副“我又没说错,你为什么要打我”的样子。   窦昭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刚才的苦闷、伤心都如烟消云散,不见了踪影。   窦昭微怔。   或许,这才是宋墨的目的?   不让自己伤心……   她正色地望着宋墨。   宋墨认真地凝视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点点笑意。   窦昭凑过去辗转地吻着他的唇,温柔而缠绵。   宋墨讶然,热情地回应着她。   可窦昭到底没有让宋墨得逞:“我有些不舒服,你且忍忍……”   宋墨得寸进尺,带着她的手握了身下的昂扬:“那你帮帮我。”   窦昭两世为人,也没有做过这种事。   她觉得太放肆了。   宋墨就抱着她喊“寿姑”,身体热得仿佛沸腾的水。   窦昭把头埋在宋墨的怀里,红着脸,闭着眼睛,掩耳盗铃地任他为所欲为。   第二天一大早,宋墨神清气爽地起床去练拳,窦昭裹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想动。   甘露面色绯红地提醒窦昭:“已经卯时了。”   平时这个时候,她已经在樨香院的茶房里坐着做针线了。   可今天,她连应付宋宜春的心情都没有了。   “你找个机灵的小厮守在大门口,”窦昭懒洋洋地吩咐甘露,“如果有人来探望国公爷,让他立刻禀了我,我们到时候再去樨香院的茶房里坐坐也不迟。”   甘露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只怕府里的那些管事妈妈会说闲话。”   传出去,窦昭可就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窦昭慵懒地笑道:“那你就把我的话传出去,正好看看是哪些人喜欢搬弄是非。”   甘露心中不安,却不敢违背窦昭的意思,很快就把话传了出去。   英国公府一片哗然,可想到窦昭和宋大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那些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和心思通透的大丫鬟们都诡异地保持了沉默。   窦昭叹道:“还是英国公府的仆妇修养好一些,这要是搁在我们真定,还不得唾沫星子乱飞。”   服侍窦昭喝茶的甘露不禁嘟了嘴,道:“我们都吓死了,您还有心思说笑话。”   素心要出嫁了,她这几年全副心思都放在窦昭的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置办,窦昭让廖碧峰安排了个得力的管事,让那管事陪着别氏姐妹采购嫁妆,甘露和素绢接手了素心和素兰的差事,近身服侍着窦昭。   只可惜这两个也快要出嫁了!   窦昭在心里感慨,吩咐甘露从自己的陪嫁里拿了两副被褥出来。   甘露还以为是要送给素心的,拿了一床大红丹凤朝阳的、一床翠绿百鸟朝凤的。   窦昭却道:“是给世子爷用的。”   甘露张大了嘴巴。   晚上宋墨回来,看到炕上的被褥,比甘露还要惊讶,涎了脸笑道:“不会这样你就生气了吧?”又和她耳语,“昨天晚上是谁抱着我片刻也不放手的?”   窦昭想着昨天晚上的旖旎风光,面颊一点点地染了红,态度却十分的坚定:“要不你去炕上睡,要不就去书房睡。”   宋墨这才敛了笑,肃然道:“寿姑,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   窦昭不知道是恼火宋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是恼火自己拒绝不了他的诱惑,瞪着他道:“你还问我?哪有你这样不知道节制的?”   宋墨讪讪然地摸了摸鼻子。   他倒不是不能控制自己,他是喜欢看着窦昭在自己身下失控的样子。   不过,想到窦昭红胀的花蕊,他总归是有点心虚,没敢多说,乖乖地去炕上歇了。   窦昭看着心软得一塌糊涂,亲自给他准备了茶水,移了盏灯过去,坐在他的炕边喃喃地道:“我歇两天就好了。”   宋墨拉了她的手:“那你陪我在炕上睡。我保证不动手动脚的。”   那和在床上有什么不同。   窦昭气结,道:“你也知道你动手动脚的。”   不再理睬宋墨,转身径直上了床。   半夜口渴醒过来,却发现宋墨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床,蜷在她身边正睡得香呢。   窦昭失笑。   轻轻地帮宋墨掖了掖被角。   翌日又命甘露把那两床被褥重新收回了箱笼。   宋墨装着不晓得,如往常一样在床上歇息,不过却老实了很多。   窦昭的心思放在了素心的婚事上。   陪嫁的宅子,田庄,铺面,首饰,器皿……一样都不能少,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过问。   来家里串门的陆家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见了,笑得直不起腰来,打趣她道:“你这是嫁婢女呢?还是嫁闺女呢?”   窦昭还真就有嫁闺女的心情。   不过跟她们这些一帆风顺到今天的少奶奶们也说不清楚。   她干脆避而不谈,笑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两位嫂嫂吹了来?”然后吩咐甘露,“去跟灶上的婆子说一声,我留了两位少奶奶在家里用膳。”   甘露应声而去。   陆家二少奶奶是宁德长公主长孙陆涵的妻子,陆家三少奶奶是宁德长公主次孙陆沁的妻子,两人没有和窦昭客气,大方地道谢,齐齐说着“今天要尝尝表弟妹家灶上婆子的手艺”。   窦昭暗暗奇怪。   两位少奶奶出身显赫,她刚嫁进英国公府,彼此并没有什么交情,怎么两人对她亲亲热热,一副有意交好的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和两人应酬。   陆三少奶奶就说起下个月初六景国公府夫人的生辰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前世,她常出入景国公府,却没有一次留下了愉快的记忆,这世,她对景国公府实在是没有兴趣。   “到时候再说吧!”窦昭笑着解释道,“国公爷还病着呢!”   二少奶奶和三奶奶都满脸的错愕:“国公爷的病还没有好吗?”   宋宜春总不能当着外人说是因为窦家给儿媳妇添妆太多气病的吧?所以英国公府对外一律称宋宜春是染了风寒。   窦昭支支吾吾地应了,和陆家两位少奶奶说起京都的轶事来。   两位少奶奶都是玲珑剔透的人,窦昭既然不愿意多说,她们也不会多问,大家说着家长里短,倒也其乐融融,一派欢声笑语。   只是到了下午,有丫鬟进来禀道:“夫人,有位锦衣卫镇抚司姓陈的佥事,派了家里的婆子来见夫人。说是前些日子去天津公干,得了几筐石榴,特意送些来给夫人尝尝鲜。”      第三百三十二章 石榴      锦衣卫镇抚司姓陈佥事?   窦昭略一思忖,就猜到此人是陈嘉。   她记得陈嘉来见她的时候还只是锦衣卫的一个小旗,不过几天的功夫,就成了锦衣卫镇抚司的佥事……看样子宋墨还真的帮他给史川打了个招呼。   不过,她没有准备继续和陈嘉来往。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陈嘉帮了素心是事实。他既然与打劫素心的人没有关系,宋墨帮他出面说项,已还了陈嘉的人情。   窦昭吩咐小丫鬟:“赏给那婆子一两银子,至于那些石榴,让那婆子带回去给孙子孙女吃吧!”   小丫鬟应声而去。   陆家二少奶奶奇道:“弟妹怎么会认识锦衣卫的人?”   锦衣卫的人名声不好,王公大臣间谈之色变。   窦昭忙道:“是世子爷认识的人,为什么要给我们送石榴,要等世子爷回来了,问了之后才知道。”   陆家二少奶奶的神色明显地松懈了不少,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窦昭道:“延安侯府的世子夫人,景国公府的大姑奶奶,云阳伯府的四太太,东平伯府的夫人,都是温柔敦厚之人,若是景国公夫人的生辰你能去,我到时候引荐这些人给你认识,也免得你无聊。”   窦昭听得出她话里的真诚,连连道谢,心里却忍不住闪过一丝怪异之感。东平伯府的夫人,就是前世和她自己的女儿一起归了宋墨的女子。   这个时候,她应该还是花信年纪,嫁给了东平伯没几年。   晚上宋墨在灯下看书的时候,窦昭不由抬头打量宋墨。   前世,宋墨到底有多荒唐呢?   他和周夫人等女子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的随性不羁呢?   两人在一起时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闪过。   窦昭像喝了坛老醋似的,嘴里心里酸得发苦。   她不禁抓住了衣襟。   今生,宋墨还会和那些女子有交集吗?   她的脸色在她未察觉时瞬间变得煞白。   在窦昭悄悄打量他时就注意到了的宋墨,前一刻钟还有些得意于窦昭显得有些痴迷的目光,下一刻钟却被窦昭的面色吓到一大跳。   “寿姑,寿姑!”宋墨忙将窦昭搂在了怀里,用两人最亲昵时才会用的乳名喊着窦昭,“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温暖的怀抱,让窦昭的情绪很快镇定下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住地告诫自己:那是上一世的事,自己千万不要把上一世的事和这一世的事弄混淆了,那样只会自寻烦恼。   上一世的事,她不会让它再发生!   “没事,”窦昭的脸色虽然还有点苍白,但神色柔和了很多,敷衍道,“我见你看书看得目不转睛,想知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宋墨没有做声,直直地望着她,神色显得严肃而凝重:“寿姑,你相信我吗?”   窦昭一愣。   宋墨已正色地道:“你若是相信我,遇到为难之事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他垂下眼睑,眼底有一闪而逝的落寞。   再抬睑时,目光中只有暖暖的笑意。   “我在看原内阁大学士陈炎所著的《演易图说》。”他坐直了身子,将书的封面给窦昭看。   他身体的暖意,也随着彼此间的距离而变得弱不可察。   窦昭心如刀绞。   宋墨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们日夜厮守,肌肤相亲,她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他装聋作哑,不过是尊重自己意愿罢了。   可恨自己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这是心疼他。   她不禁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想留住那暖意。   “砚堂,我,我可能有了!”窦昭脸涨得通红,低头盯着炕几上用金漆描绘的山茶花,喃喃地道。   “什么?”宋墨一时没明白,道,“你有什么了?”   窦昭连脖子都红了。   两世为人,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尴尬。   上一次,她怀孕的消息全是由大夫说出去的。   可望着宋墨担心、急切的样子,她只好再次喃喃地道:“我,我的小日子有些时候没来了……”   宋墨呆了呆才明白过来。   他立刻被巨大的喜悦击中。   “寿姑,”他一跃而起,跳下炕就蹲在了窦昭的跟前,“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宋墨握着窦昭的手,仰视着窦昭,眼睛亮晶晶的,璀璨如星。   “可能是。”窦昭不敢把话说满,道,“还要等些日子大夫诊过脉了才知道……”   宋墨有些傻气地笑,突然“啊”了一声,流露出几分紧张,低声地问她:“那,那我昨天有没有伤着你?”说着,他神色中平添了几分自责,“我应该早点想到的……昨天真不该那样待你……”   男人多半不会注意这些事。   窦昭忙道:“这件事还没有确定,说不定是我猜错了。”   “这种事怎么会猜错呢?”宋墨觉得窦昭这是在安慰她。   窦昭只好道:“有的时候非常想有个孩子,想多了,也会出现怀孕的假象……”   宋墨呵呵地笑,轻声问:“那寿姑也很想要个我们的孩子喽?”   窦昭冒汗。   这样的猜测让宋墨觉得十分的高兴。   他自顾自地顺着这条思路继续往下想:“就算是错了也不要紧,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的,权当练习好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窦昭啼笑皆非。   宋墨已经雀跃地站了起来,道:“什么时候可以请大夫来诊脉?今天晚上我睡书房吧?你肚子饿不饿?想吃些什么?董其的夫人怀孕的时候,他曾求酒醋局的人给他弄梅子,现在是冬天,也不知道酒醋局那边还有没有酿酒剩下的梅子?我明天要去趟酒醋局才好……”   这思绪跳跃的幅度也太大了吧?   窦昭有些傻眼,心里却有种欢喜得直冒泡的美妙感觉。   “最少也要等喝了腊八粥才知道。”她忙打断了宋墨的话,道,“你先别到处嚷嚷,万一不是,岂不是让人笑话?”又道,“我挺好的,你不用担心,要吃什么,喝什么,自会吩咐甘露她们。”   宋墨连连点头,却难掩其兴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就要喊甘露:“让她拿两床被褥去书房。”   那自己岂不是要给他安排通房?   窦昭想想心里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迟疑道:“要不,你还是歇在内室……”说话间,窦昭想到两人成亲之后宋墨对床笫之事的兴致勃勃,她又觉得宋墨未必就能忍得住,一时间情绪竟然有些低落,道,“算了,你还是睡书房吧!”   宋墨早已习惯了窦昭的陪伴,不过是照着府里“妻子怀孕要和丈夫分室而居”的规矩行事罢了,见窦昭留他,他心中一喜,只当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话的,笑道:“那好,我就留在内室了。”   他这么说,窦昭反而有些担心起来,犹豫道:“你还是睡书房吧……”   宋墨就和窦昭耍赖,道:“谁规定了一定要睡书房?”   他的话说得有道理。   那些寒门小户连被褥都没有一床多的,妻子怀孕了不也和丈夫在一个床上睡?   窦昭道:“那你不许闹腾!”   宋墨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可见这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有些事,还是赖皮点好。   他心情大好,笑着戏谑窦昭:“只要你不胡闹,我怎么可能胡闹?”   窦昭想到自己竟然情难自已地投怀送抱,顿时恼羞成怒,高声喊着“甘露”。   玩笑开过了!   宋墨忙把窦昭拉到了自己的怀里,柔声道:“好了,别生气了,我逗你开心呢!”   撩了帘子正准备进来的甘露见此情景,自然急急地退了下去。   宋墨的声音又软了几分,道:“是我从前总觉得自己有点像剃头匠挑担子——一头热……”   一句话说得窦昭羞愧不已,脸上火辣辣地道:“不是……如果我真的怀了身孕,情绪大起大落的,于孩子不好……要保持平静的心境……”   宋墨听着心中一动,道:“是不是我规规矩矩的,我们就不用分房而睡?”   窦昭点了点头。   宋墨却患得患失,道:“你恐怕也是道听途说的吧?”   如果两人有个正经的长辈,他也不用这样拿不定主意了。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道:“舅母不是还在京都吗?要不我们把舅母接过来照顾你几天?怀孕有什么规矩和讲究我们也就知道了。”   窦昭前一世全靠自己摸索,这一世听了很感兴趣,正要和宋墨商量什么时候去接舅母,甘露抱着个匣子,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夫人,不好了!那个陈大人送来的一匣子石榴,竟然是玉石雕琢的!乍眼一看,和真石榴一模一样……”   她说着,都快要哭起来了。   窦昭递了条帕子给她,声音温和地道:“你不要紧张,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甘露冷静下来,道:“夫人不是让那婆子把石榴带回去吗?可那婆子说,不过是几个石榴而已,她要是带了回去,让陈大人知道她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肯定要撵了她的,就要送给我们姐妹尝尝。   若彤年纪小,不懂事,想着不过是几个石榴,就收了。   等到用了晚膳,我们几个姐妹回屋,若彤要剥了石榴给大家尝尝,我们这才发现那石榴是假的,是用玉石雕的……”她说着,将匣子打开,放在了炕几上。   黄褐色的皮,白色的瓤,红色的果肉……放在铺了紫色绫缎的匣子里,栩栩如生,灯光下,真假难辨。      第三百三十三章 礼品      石榴,寓意着多子多福。   就在宋墨满心盼着窦昭心想事成的时候,陈嘉送了几个用羊脂玉雕琢而成的石榴摆件。   他不由拿起一个在灯下把玩:“这个陈嘉,看不出来还有这样的眼力。我倒小瞧了他。”   言辞间透露着对陈嘉的赞许。   窦昭也不由得伸手从匣子拿了个“石榴”观赏:“是用一整块羊脂玉雕成的。这样斑杂的沁色,原本不值钱。可经这玉器师傅的巧手,竟然利用这沁色把它做成了石榴,成了可做传家之宝的玉器,最难得的是还能凑齐四、五个差不多的……”她把剩下的几个“石榴”都拿起来仔细地摩挲把玩了一番,道,“应该是从一大块石料上分割出来的……只怕这石料原是丢弃之物……不知道这是哪位玉器大师的手笔?真可谓是巧夺天工……”   宋墨和窦昭的看法一致。   这“石榴”个个有小孩子的拳头大。羊脂玉以洁白无瑕为上品,若是一整块完好羊脂玉石料,就算是有这样斑杂的沁色,剥开来,总能做出几副小的挂件甚至是大的摆件,现在却全都做成了一个个的“石榴”,可见这玉石料虽然大,能用作雕刻的玉石却并不是一整块,而且这沁色一直渗透到了玉料里面,就算是做个小的挂件也非上品。   宋墨见窦昭很感兴趣,笑道:“明天叫那陈嘉来一问不就知道是谁雕的了。”   窦昭却摇头,把石榴重新摆放进了匣子里,道:“这样精巧的东西,就算不是镇店之宝,也是藏家手中的珍品。不要说他一个新晋的锦衣卫佥事了,就算是我们窦家这样开古玩店的,一时半会也谋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只怕这东西来路不正,还是把它退回去的好!”   “你说的话有道理。”宋墨笑道,将手中的那个石榴也放进了匣子,“虽说锦衣卫镇抚司的路子野得很,可他一个新晋的佥事,要想谋得这样几件玉器,却也非易事。”   还有句话他没有说。   锦衣卫镇抚司常干些见不得光的事,他喜欢这份礼物,是因为期盼着它能给自己和窦昭带来好运。可若是沾染了血腥,那还不如不要。   他叫了陈核,把东西交给了他,道:“让杜唯查一查,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陈核应声而去。   宋墨哪里还敢和窦昭胡闹,吩咐甘露服侍她洗漱,待她洗漱完了,执意要把她抱到床上去,仿佛她是件易碎的琉璃摆设似的。   窦昭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生病了,还不至于连走个路都没有力气。”   “还是小心点的好。”宋墨笑着,眼底却有着不容转圜的认真与坚持。   这样的宋墨,让窦昭心里欢喜又无奈,心里更是明白,下了决心的宋墨,不是那么容易改弦易辙的。   她任宋墨把她抱上了床。   宋墨情绪有些激动,洗漱后,把宋昭抱在怀里说着话。   “你说,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乌黑的青丝。   她就知道宋墨会问这些,不禁笑道:“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宋墨憧憬道,“最好先生个女孩子。别人都说,先开花后结果才好。而且女孩子细心,以后可以帮你照顾弟弟妹妹,还可以帮你管家……我们再生几个,不拘是男孩还是女孩,最好能有五男三女……”   窦昭暴汗:“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不多。”宋墨笑道,“我们宋家子嗣单薄,做起事来就不如长兴侯府和定国公府那样有人帮衬……”一句话没说完,声音已渐渐低了下去。   他是想起了定国公府昔日的热闹繁华和今日的没落吧?   窦昭紧紧地抱住了宋墨。   “我们以后告诉孩子们读书好了。”她温柔地安慰着宋墨,“别总是打打杀杀的,容易出事。”   宋墨感受到窦昭的关心,使劲地搂了搂窦昭,无声地回应着她。   “到时候请了岳父启蒙。”他微微地笑道,“说不定我们家也能出个进士。”   窦昭呵呵地笑,握着他的手,依偎在他的怀里。   床边小杌子上的宫灯爆出几个灯花。   窦昭就柔声地问宋墨:“五舅他们在那边可还好?”   “挺好的。”宋墨把玩着窦昭细腻却称不上柔软的手,“说辽王很照顾他,经常派长史去看他,卫所的人因此对他们很是客气,蒋方元还悄悄做起了皮毛、药材生意,不仅不用濠州那边拿银子过去给他们打点,而且还能自食其力,管着自己的吃穿用度了。哦,蒋方元,是我大舅的长子,比我大十二岁,原来在家里的时候,喜欢读书,不喜欢习武,因为这个,没少被大舅念叨,没想到现在全家人都要靠着他过日子;我的二表哥蒋方仲、三表哥蒋方季、七表哥蒋方琪几个都活了下来,蒋方仲是四房的,蒋方季是七房的,蒋方琪是三舅的次子……”   他向窦昭介绍着蒋家的人。   窦昭却只觉得心酸。   蒋梅荪四个儿子,只活下来了在家里读书的蒋方元;蒋竹荪留下的女儿自缢了;蒋兰荪的三个儿子,活下了蒋方琪;蒋松荪六个儿子,只有当时还在襁褓的幼子活了下来;蒋柏荪留下了那个至今还留在谭家,没有上族谱的孩子……   她此时才深刻地体会到梅夫人心里有多痛,也体会到了梅夫人有多刚强。   宋墨,是流着蒋宋两家血脉的孩子。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比别人更坚强?   可常言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他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受到的磨难才特别的多呢?   窦昭环着宋墨的脖子,亲了亲他的下巴。   “怎么了?”宋墨低头,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笑意。   “没事!”窦昭亲了一下他的面颊,道,“蒋家好多人。”   “嗯。”宋墨笑道,“内三外九,共十二房,还有大归的姑奶奶和表兄弟表姐妹们,我直到九岁,才把家里的亲戚认全了……”   他回忆着当年,表情生动,神采奕奕,少了几分平日的矜贵,却多了几分少年的飞扬,就像个邻家的少年,亲切,热忱,真实……却又是那么的俊美。   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恐怕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像个真正的邻家少年!   她忍不住又亲了亲宋墨的面颊。   宋墨停下来,静静地望着她,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没事。”窦昭笑道,“我正听你说蒋家的事呢!”   宋墨笑了笑,继续道:“我最喜欢跟着五舅舅去什刹海嬉冰了,但每次外祖母就会很紧张地要我把随从全都带上,我知道,她是觉得宋家只有我和弟弟,怕出事……”   窦昭目不转睛地望着宋墨,笑容一直洋溢在她的脸上。   肌肤相亲,自己能让她不能自已。   那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情不自禁呢?   宋墨压制着心里的雀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淡定。   相比之下,他好像更喜欢她这样全神贯注、心无旁鹜地凝视着他。   ※※※※※※   第二天天刚刚亮,顾玉跑了过来。   “天赐哥,我去辽东,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让我带给五爷的?”   他穿着件玄色狐皮袄子,显得很高兴。   宋墨拿了几封信递给顾玉,又递了个大包袱给他:“信是给五舅的,包袱是你嫂嫂给你准备的吃食和常用的一些膏药。”   听说窦昭给他准备了东西,顾玉有些不自在地“哦”了一声,让身边的随从接过了包袱。   宋墨少不得要叮嘱顾玉几句,亲自去给顾玉送行。   陈曲水求见窦昭。   他神色有些犹豫:“谭举人的太太过来拜访您……”   言下之意是问她见是不见。   窦昭非常的惊讶。   谭家庄的人要见她,难道是为了那个孩子的事?   她忙道:“快请!”   陈曲水把谭太太请了小花厅。   谭太太年约四旬,皮肤白皙,身材丰腴,圆圆一张脸,如银盆似的,未语先笑,让人看着就觉得亲切。   “我们家老七在京都开了个果品铺子,过些日子他娶媳妇,我奉老太爷之命过来帮忙。”她笑吟吟地望窦昭,显得亲切又随和,“前些日子段公义回真定,老太爷这才知道您嫁到了英国公府,想着当初老太爷过寿的时候,您还特意送了贺礼去,老太爷就让带了份贺礼过来,祝夫人和世子爷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说着,拿出了礼单。   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送得也是些挂屏,瓷器等精致却不贵重的礼品。   窦昭不由在心里嘀咕。   自己当初给谭老太爷送礼,是为了答谢谭家对她的援手,谭家给自己送礼,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思忖中,就听见谭太太笑道:“听说英国公府前些日子走了水?不知道那些贼盗缉拿归案了没有?我们家老爷知道了,不停地称赞世子爷谋略过人,是成大事的人了!”   谋略过人?是成大事的人?   窦昭不由在心里哂笑。   这位谭太太也太能瞎掰了,连她都听说外面的很多人都心怵宋墨的手段,说宋墨心毒手辣,老谋深算,特别是那些江湖人士,闻之变色……   念头闪过,她微微一愣。   难道这就是谭太太来的目的。   不为求好,只为避嫌!   窦昭心中一动,笑道:“谭太太太客气了!不知道谭太太这次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谭举人一起来的?世子爷有事出去了,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来。谭太太不如留下来用了晚膳再回去?”   谭太太笑道:“我是一个人来的,只有请夫人代我们家老爷向世子爷问一好了!老七那边还等着我回去帮忙,不便久留,等我下次再来京都的时候,再来专程拜访夫人!”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告辞,没有和宋墨接触的意思。   窦昭明白过来。   她笑着送谭太太出门,宽着谭太太的心:“世子爷是个念旧的人,你我又是乡亲,哪天太太来京都,一定要来家里坐坐。”   “一定,一定!”谭太太露出明亮的笑容,给窦昭曲膝行礼,出了颐志堂。   窦昭松了口气。   这个宋墨,搅得天下大乱,连谭家庄都坐不住了,专程来前示好。   她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三百三十四章 还债      送走了谭家庄的人,窦昭松了口气。   宋墨到下午酉时才回来。   她把谭太太的来意告诉了他,并开玩笑地问他:“你又做什么了?竟然让谭家的人特意从真定跑到京都来向你表明立场。”   宋墨很是无奈,道:“谭家多虑了,不要说他们曾经雪中送炭,就凭他们在江湖中超然的地位,我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招惹他们。”   窦昭不由朝四周望了望,见丫鬟媳妇子都避了出去,悄声问道:“那孩子,五舅有什么打算?”   那可是他的独子,难道就这样一直养在谭家庄?   宋墨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忍,低声道:“这是五舅的意思。说蒋家就算是一时风平浪静,也总免不了有惊涛骇浪的一天,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那孩子既然能化险为夷,那是他的命,就不要搅和进来了,也算是为蒋家留一脉骨血。”   窦昭默然。   听蒋柏荪的话,对蒋家的未来是做好了打算的,但愿他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能带领蒋家走出低谷。   有了孩子的女人特别容易同情小孩子。宋墨以为窦昭是在为那孩子的坎坷命运担心,柔声安慰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蒋家现在的处境还是很艰难,孩子留在谭家庄,更安全。”又道,“你不是说你现在不能大喜大悲吗?我们别想这些事了,用过晚膳,我陪你下棋。”   窦昭闻言,心情好了很多,笑道:“顾玉走了?”   “嗯!”宋墨应着,揽着窦昭的肩膀进了内室,“我把他送出了安定门,他过小年之前会赶回来的。”然后说了些送行时的情景给她解闷。   杜唯派了个小厮过来给宋墨回话:“……那五个石榴摆件,原是陈嘉死去的干爹陈祖训家的祖传之物,陈祖训死后,陈家丢了袭职,儿子也受了惊吓病逝了,只有陈祖训的老妻带着媳妇和一个小孙子过日子,又时常有从前锦衣卫的人去打秋风,家境日益艰难。陈嘉升了镇抚司佥事之后,就为陈家撑起腰来。后来他要送礼,凑不到银子,陈祖训的老妻知道后,就拿了这几个石榴摆件给他。”   锦衣卫只要是能管事的,个个都身家不菲。   陈嘉这几年在锦衣卫不得志,差点被革职,上下打点,早就把从前跟着陈祖训挣来的那点家底散尽了。后来宋墨虽然帮他在汪渊面前说了句话,可这巴结上峰、结交同僚这等要用银子的地方还得他自掏腰包,他如今一贫如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窦昭沉吟道:“不知道陈家是心甘情愿拿出来的还是被逼无奈拿出来的?”   “应该是心甘情愿拿出来的吧。”小厮笑道,“陈家如今把陈嘉当亲儿子,指望着靠他帮着孙子支应门庭呢!”   宋墨闻言却沉默了片刻,道:“陈嘉欠了多少银子?”   小厮听着一惊,失声道:“世子爷怎么知道那陈嘉在外面欠了很多银子?”   宋墨自从知道窦昭可能有了身孕之后,心情就一直非常的好,闻言不以为忤,道:“这还不知道——陈家虽然家道中落,可那陈祖训毕竟曾是镇抚司的千户,就算是有从前的同僚落井下石,天子脚下,太平盛世,也不可能做得太出格,陈家怎么都还有些老底子。陈家既然指望着陈嘉帮孙子支应门庭,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陈嘉若是能出人头地,陈家也就保住了家业。陈嘉若是落魄,陈家迟早也会跟着败落,自然会全力支持陈嘉,而陈家现在也只能在银子上帮帮陈嘉。陈嘉这几年坐吃山空,住的地方还是赁来的,家底如何,一看就知道。陈家焉能不在银钱上支援他两个?可他却连送礼都拿不出银子来,可见是窟窿太大,陈家填不起。”说到这里,他嘴角微翘,淡淡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他这欠债我帮他还了!就当是买他这五个石榴摆件的银子。”   小厮张大了嘴巴。   窦昭不由嗔道:“你就这么喜欢这石榴摆件?”   宋墨望着窦昭微微地笑道:“这石榴摆件送来的正是时候,我怎么能不喜欢?”   窦昭顿时面孔涨得通红。   宋墨已喊了陈核进来:“你去账房支银子,把陈嘉欠的债都还了。”   陈核应“是”。   那小厮忍不住小声嘀咕:“陈嘉欠了两万多两银子呢……”   窦昭吓了一大跳,道:“怎么会欠了这么多?”   宋墨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神色如常地吩咐陈核:“去账房支银子吧!”   那小厮打了个寒颤,忙恭敬地给宋墨行了个礼,和陈核一起退了下去。   宋墨这才上前搂着窦昭歪在了大迎枕上,低声道:“这个陈嘉,很会来事,欠二、三万两银子是预料之中的事。”然后逗着她,嬉笑道,“原本照我估计,他怎么也得欠个五、六万两,谁知道他只欠了两万两银子,可见他还是底子太薄,就是放印子钱的,也不敢多借给他。不知道我这次帮他还了债以后,他的信用会不会更好些,以后借起银子来更方便些?”   窦昭忍俊不禁,道:“你这样,也不知道到底是帮他还是害他?”   “管他来着。”宋墨不以为意地道,“就是父母,也不可能跟着他一辈子,他以后再遇到什么事,自己不思量着怎么解决,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倒也是。   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就道:“明天一大早我就去趟大相国寺,请大相寺的主持给这石榴摆件开个光,然后摆在我们的床头,据说这样能多子多福。”说着,手就伸进窦昭的衣襟留在了她的腹间小心地摩挲起来,“什么时候才有个准信啊?我也好去请了舅母过来照顾你。”竟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惹得窦昭又是一阵笑。   ※※※※※   陈嘉望着陈核送来的两万两银票,脸色阴得仿佛要下雨似的。   虎子没有觉察到,抱着满满的一匣子银票又数了一遍。   “陈大哥,真是两万两银票,一分也没有少!”他难忍心头的雀跃,喜滋滋地对陈嘉道,“我们就可以还清外债了,还可以把从前住的房子买回来,以后也不用怕遇到那些放印子钱的人了……”话说到一半,他看见了陈嘉阴沉的面孔,不禁错愕,声音也渐渐地低落下来,“怎么了?陈大哥,这银票,是不是有什么不妥?这银票可是英国公世子爷身边的陈大爷送来的,我仔细看过,没有一张是假的,而且陈大爷也说了,以后有什么事,让您直管去找他就是了。我们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眼看着就有好日子过了,您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陈嘉正心浮气躁着,听见虎子这番简单天真到傻气的话,立刻就发起脾气来:“你是猪脑啊!人家送了两万两银子的银票,那是要把这件事当买卖,货到银讫。让我有什么事去找陈核,那是让我们后没事少去英国公府……什么好日子?小小的一个锦衣卫镇抚司的佥事算什么?还不是人家一句话!谁知道哪天会被人盯上就得给人挪位置?”   虎子傻了眼,道:“那,那怎么办?把这两万两银票退回去?”   两万两啊,可不是两千两,就算是他们到时候吃拿卡要,至少也得个三、五年啊!   他不由小声嘟呶:“那也要还得回去才行啊!”   陈嘉暴躁地在屋子转着圈子,听着暴喝了一声“行了”,脸色非常的难看。   虎子不由缩了缩肩。   陈嘉一阵气短胸闷,干脆推开了窗户。   冷空气灌了进来。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清醒了不少。   自己见到了英国公世子夫人,就立刻升了镇抚司的佥事,不仅他的同僚,连他上锋的上锋的上锋史川都把他叫去若有所指地嘻骂道:“你这小子,和英国公府世子爷这么好的关系,却瞒着我。要不是这次世子爷亲自帮你说项,我还不知道呢!”   他当时就觉得,夫人的话不是一般的好用。   出了锦衣卫衙门,他想到夫人嫁到英国公府,最在意的恐怕就是生儿育女,早日为英国公府开枝散叶之事了。他把京都的大街小巷几乎都走遍了,这才在陈家淘到了那五个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摆件……转眼间,他就得了两万两银子的赏钱,把外债全给蹬了!   说来说去,他能有今天,能咸鱼翻身,全因为走对了路子,抱对了大腿。   如果能讨了夫人的欢心……不,讨夫人欢心就得常在夫人面前走动,男女有别,国公爷未必就喜欢,夫人也未必会见他……得想办法帮夫人办事……还要办得让夫人舒服,觉得除了他,别人都办不好,就算是办得好,也没有他办得快……   他在屋里又重新打起转来。   英国公世子夫人,现在缺什么呢?   这条线,万万是不能断的!   ※※※※※   窦昭最缺什么?   她觉得自己现在最缺的是让她满意的丫鬟。   素心红着脸道:“要不,我的事过两年再说?反正赵管事这些日子要跟着钟大掌柜去巡视您名下的产业,一时半会也没时间……”   “他去巡视我名下的产业,与你们成亲有什么冲突?难道那些商贾就都不成亲了?”窦昭笑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你们的婚事,有陈先生、段师傅帮着打点,你们俩只要一个安安心心地做新郎官,一个安安心心地做新娘子就行了。”   素心赧然,低着头喃喃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窦昭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却觉得这样有着女孩子的娇羞的素心,让她很是欣慰——素心,还是很期待嫁给赵良璧的吧!      第三百三十五章 通风      窦昭下了炕,对素心道:“走,我们去小花厅!大兴田庄的人把几个小姑娘都送了过来,我们去挑几个机敏的留下来。”   因为途中遭到袭击,素心半路返回,挑选丫鬟的事自然也就耽搁了下来。   大兴田庄那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原本说好的事突然变了卦,田庄庄头家的心里十分忐忑不安。过了几天,颐志堂那边带了信过来,让她把几个小姑娘直接带到颐志堂去,她就更紧张了。   怕窦昭不满意自己挑选的人,全都退了回来;怕小姑娘们没见过世面,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让人嗤笑……她不住地反复叮嘱几个小姑娘,身子要站直,眼睛不要乱转,说话声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让几个从小生活在田庄、听祖辈们讲着英国公府如何显赫长大的小姑娘诚惶诚恐,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好。   窦昭和素心进去的时候,几个小姑娘正白着脸,木头一样地立在厅堂中间。   她不由微微地笑了起来,想起前世第一次见到甘露和素绢时的情景。   “都是从哪几个田庄送过来的?”她温声地和庄头家的说着话,几个小姑娘的神色都放松了几分。   “这两个是我们田庄上的。”庄头家的指着小姑娘们一一向窦昭介绍,“这个是宛平田庄的,那两个是廊坊那边田庄的……”   一共是十二个小姑娘,年纪都在八、九岁之间,全都是京都附近田庄的,而且祖上几代都是宋家的佃户,有的家中长辈还曾在英国公府当过差。   窦昭非常的满意,把几个小姑娘都留了下来,并道:“虽说丫鬟小厮是有定数的,可我从真定来京都的时候,身边服侍的只有素心几个跟了过来,她们就当是我的陪嫁丫鬟吧!”   既是陪嫁的丫鬟,那这月例和四季的衣服就要从窦昭陪嫁的嫁妆里出。   庄头家的喜出望外,忙曲膝道谢。   原本只说要六个人,现在却全留下了,别人不会认为是这几个小姑娘都得了夫人的青睐,只会说她在夫人面前有这样的体面。   庄头家的不由在心里暗暗感慨:这女子的嫁妆丰厚就是不一样,想把人留下就能把人留下。   窦昭把几个孩子交给了素心管教,又叫了高兴家的进来,领着庄头家的去办几个孩子的卖身文书。   这边刚安置好了,宋墨从五城兵马司衙门回来了。   窦昭就问他:“你以后是不是就在五城兵马司衙门当值了?”   “不过是暂时的。”宋墨接过窦昭手中的衣服,笑道,“还是以金吾卫那边为主。”然后他问起丫鬟的事:“听说大兴那边把人都送了过来,有合适的人选吗?”   “我觉得都挺好的,”窦昭笑着由宋墨牵着她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就全都留了下来。”至于费用由哪边出,窦昭觉得这是小事,没有多说。   宋墨既然把颐志堂的内院都交给了窦昭,这些事自然是窦昭说了算,他不会过问,他现在最关心的是窦昭的身体:“我走了以后,你又吐了没有?”   今天早上起来,她吐得天昏地暗,到了最后,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把宋墨吓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抱着窦昭不停地抚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没有。”窦昭笑道,“你走后,我一直挺好的,问了高兴家的,她说这是正常情况,让我不要担心,过些日子可能会更厉害,但三个月之后就好了。”   宋墨沉吟道:“我看还是把舅母接过来吧!有她老人家在,我也放心些。”   窦昭有经验,倒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宋墨坚持,她也只好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宋墨去了静安寺胡同。   还好窦世英去了衙门,宋墨只说了窦昭不舒服,家里没有个长辈,想请舅母过去住几天。舅母听着,一算日子,顿时就喜出望外,没待宋墨把话说完就站了起身:“我知道了。我这就带着她表姐去府上叨扰些日子。你公务繁忙,就不用管了,都交给我好了。”   宋墨之前还担心舅母有所顾忌,不愿意住到英国公府去,此时见舅母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又想到窦昭说过的赵家待她的好,他不由十分的感激,对舅母又恭敬了几分。   窦世英回到家,听说舅母要去英国公府住几天,大吃一惊,连声问舅母出了什么事。   舅母满脸是笑,就透了些风声给窦世英。   窦世英怔住,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但回过神来之后,就一直傻傻地笑,等到宋墨来接舅母的时候,窦世英把宋墨拉着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最后道:“我手里还有些好东西,是专门留给外孙的,你要争气才好。”   宋墨霎时满头是汗。   这是他争气就行的吗?   可岳父大人已经开了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唯唯诺诺地称“是”。   窦世英这才喜笑颜开地放开了宋墨,把宋墨和舅母、赵璋如送到了大门口。   那边窦昭早收拾好了客房等着舅母和表姐,两下相见,说说笑笑,到了半夜才散去。   翌日清早,舅母吩咐厨房做了萝卜粥,并在粥里淋了点醋。   窦昭吃了两碗才放下。   宋墨脸上的笑容一直到五城兵马司都没有散。   有好事者觉得是机会,说起魏廷瑜来:“……没想到竟然和世子爷是连襟!”   宋墨温和地道:“在英国公府,我是世子;在五城兵马司,我是朝廷命官,称呼我‘大人’或是‘宋佥事’就行。”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来人神色讪然。   自有人告诫他:“宋大人来了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魏大人登门拜访没有?”   来人脸色大变,拱手行礼:“还请兄弟指点指点我!”   那人朝四周看了看,见没什么人,这才低声道:“听说宋大人娶的是窦家嫡女,魏夫人却是因为生母扶正才被认做了嫡女,宋夫人做姑娘的时候就不怎么与魏夫人来往,宋大人就更瞧不起魏夫人的出身了。要知道,宋大人可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子。”   来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急急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快快告诉我!”   那人笑了笑,没有做声。   来人恍然大悟,忙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待会下了衙,我们出去喝两盅。”   那人笑眯眯地点头:“今天就叨扰大人了。”   两人相视而笑,分道而行。   ※※※※※   窦昭和舅母、赵璋如坐在炕上做针线。   舅母谆谆教导她:“小孩的衣裳,要寻些旧衣裳改才行,毛毛糙糙的地方都穿顺了,不会伤了孩子的细皮嫩肉……这女子生产,就像过鬼门关……过了三个月,要常在院子里走动,月份越重,越是要多动。为什么宫中的贵人常常难产,而那田间的妇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生?这稳婆、奶娘要提前找好,免得临到孩子出生了才慌手慌脚的……”   赵璋如则瞪大了眼睛,过一会儿朝窦昭的腹部瞥一眼,过一会儿瞥一眼,瞥得窦昭哭笑不得,趁着舅母和素心开了箱笼找旧衣裳的功夫低声笑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你这样,让人膈应得慌!”   赵璋如闻言趴到了窦昭的肩上:“你真的怀了身孕?”   “十之八九。”窦昭笑道,“不过还要等下个月大夫诊了脉才能确定下来。”   “你可真厉害!”赵璋如用非常佩服的目光望着窦昭,“大姐嫁过去了半年才有身孕,你这才成亲不到三个月呢……”   窦昭啼笑皆非。   有小丫鬟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禀道:“夫人,有位自称陈赞之的人求见!”   陈赞之,陈嘉。   他来干什么?   窦昭干脆地道:“不见!”   小丫鬟怯怯应喏,退了下去。   赵璋如奇道:“陈赞之是谁?你可以见外男吗?世子爷难道不说你?就由着你胡来?”   “什么胡来!”窦昭拧了拧赵璋如的面颊,“我大大方方地见客人,怎么就叫做胡来了?”   “啊!”赵璋如歪头,避过了窦昭的来袭,道,“世子爷待你可真好,我二姐夫不要说让我二姐见外男,就是回趟娘家,也哼哼哈哈的,闹得我娘直叹气!”   窦昭非常的惊讶,正想仔细问问,小丫鬟又走了进来:“夫人,那个陈大人非要见您不可,还说,关系到世子爷……”   这个陈嘉,什么意思?   既然关系到宋墨,他应该去找宋墨才是,再不济,也可以找严先生或是陈核,跑来找她,算是怎么一回事?   窦昭皱眉,但想到他是镇抚司的佥事,又不敢拿了宋墨的安危赌博,她略一踌躇,还是在小花厅里见了陈嘉。   陈嘉穿着件非常普通的茧绸袄子,低眉顺目,再配上他平常的相貌,如果丢在人群中立刻就找不到了,没有半点锦衣卫的煊赫,却让窦昭心中微滞,多看了陈嘉两眼。   “夫人!”陈嘉恭谨地给窦昭行了礼,沉声道,“皇上过几天要去西苑,世子爷却因国公爷病着,要在床前侍疾,不能同行。金吾卫很可能由广恩伯世子董其带领,陪同皇上去西苑小住,您可知道?”   窦昭暗惊,脑袋转了几个弯才明白陈嘉的意思。   这是她不了解的一个世界。   她沉吟道:“董其和世子爷有何旧怨?”   “董其和世子爷没有旧怨。”陈嘉低声道,“十八年前,广恩伯和英国公都还只是世子的时候,关系非常的好。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反目为仇,不再来往。之后董其在秋围上赢了世子爷,还从世子爷手中夺走了金吾卫副指挥使一职……”   他把宋墨和董其在金吾卫的一些事告诉窦昭。   窦昭静静地听他说完,笑着说了句“陈大人辛苦了”,端茶送客。      第三百三十六章 报信      陈嘉走出英国公府,不由回头望了一眼英国公府的侧门。   两个门子正看着他窃窃私语。   他的面色不由沉了下去。   等在外面的虎子跑了过来,急切地道:“大哥,成了吗?”   “回去再说。”陈嘉阴着脸,快步离开了英国公府胡同。   成了吗?   恐怕自己这次弄巧成拙了!   快过年了,皇上却突然要去西苑住些日子,禁军各带一卫跟随,广恩伯世子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但这并不代表他陪着皇上在西苑住上几天皇上会被他洗了脑,从此对英国公世子爷讨厌憎恶,从此恩宠不再。说不定英国公世子爷早就有了主意,他的告诫行为如同跳梁小丑,上不得台面不说,还会让人觉得他急功近利,坏了之前给英国公世子爷和夫人留下来的好印象。   可他不走这一遭又不行。   这么多天了,他实在是想不出来有什么是英国公府世子夫人需要的,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才搭起来的关系就这样断了吧?   只能拿了英国公世子爷的安危做文章。   世子夫人果然立刻就见了他……   他不禁捏紧了拳头。   如果自己能考虑得再周详些就好了。   这次太鲁莽了。   陈嘉想到窦昭那平静如水的面孔,深深地后悔起来。   窦昭走出小花厅,并没有直接回内室,而是转了个弯,上了小花厅后面不远处的太湖石假山。   她坐在假山上的凉亭里眺望樨香院。   樨香院里楼台水榭,树木丛生,丫鬟们走在抄手游廊间,只能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她们或红或绿的裙摆,有着“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深幽。   窦昭冷笑。   她招过素心附耳吩咐了几句。   素心骇然,道:“这样,好吗?”   “既然他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窦昭目光冰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世子做过什么。”   素心恭声应喏,扶着窦昭下了假山。   回到内室,窦昭眉眼带笑,神色温和。   赵璋如问道:“那姓陈的找你做什么?”   正和甘露忙着拆旧衣裳的舅母也放下了手中的活,望着窦昭。   窦昭在心里苦笑,道:“陈大人的一个朋友在五城兵马司任职,想和世子见上一面,就求到了我面前。”   赵璋如不屑道:“原来是想求世子升官发财的啊!”   舅母则温声对窦昭道:“这官场上的事,复杂着呢!有时候他明明是来求你的,你若是不应,得罪了人;你若是应了,却把自己给拖下了水。有时候他明明和你是对头,关键的时候却能站在你这一边,和你共度难关。我看世子是个极稳重的人,对你又很是尊重,这些事你就不要掺和,一切都听世子爷的。”   窦昭连连点头。   舅母向来觉得窦昭是聪明本分的孩子,也不再多说,把拆好的几件旧衣裳让甘露抱起来,道:“等会我拿回屋里去裁剪。”   甘露奇道:“舅太太是没有剪子吗?我这就去给您拿一把来。”   “不是!”舅母拦了甘露,笑道,“这些日子最好不要在寿姑面前动刀动剪子的。”   甘露抿了嘴笑。   赵璋如道:“还有这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舅母想着窦昭比赵璋如还小三岁,却什么事都得靠自己,赵璋如却生在福中不知福,懒洋洋的什么也不愿意学,遇到事了就只知道乱嚷嚷,也不动动脑筋,心中就有些不悦,喝斥她道:“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赵璋如见母亲又发起脾气来,忙躲到了窦昭的身后,小声抗议道:“吃也是门学问——这是爹爹说的!”   窦昭忍俊不禁。   小丫鬟隔着帘子高声禀道:“世子爷回来了!”   舅母狠狠地瞪了赵璋如一眼,这才换了个笑脸起身。   因为有女眷在,宋墨进来给舅母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直到用了晚膳,舅母和赵璋如回了客房,他才回到内室。   窦昭忙问他:“晚膳在什么地方用的?都吃了些什么?可吃好了?一个人呆在外院,都在做些什么呢?会不会很无聊?”   话音刚落下,她心中一滞。   自从她嫁给宋墨之后,宋墨只要下了衙就陪着她,像这样打个招呼就去了外院,还是第一次。   高门大户过日子,哪家不是女人在内院,男人在外院,到了晚上,男人想歇在正房,两口子才见得着面?   想当初,魏廷瑜没有什么差事的时候还要天天应酬这个应酬那个,没时间着家,宋墨不仅是金吾卫的同知,而且还督管五城兵马司,认识的人不知凡几,反而天天陪着她……   窦昭不禁抱了宋墨的胳膊,道:“舅母和表姐还要在家里住些日子,你要是无聊,就叫了朋友来家里玩或是出去和他们应酬去,也别总是一个人呆在外院,孤孤单单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宋墨却笑道:“我听着这话怎么像嫌弃我在家似的?”   “谁嫌弃你在家了?”窦昭笑道,声音格外的轻柔,“我不是怕你一个人无聊吗?”   宋墨听着,只觉得胸中柔情万千。   他温声道:“出去应酬也没什么意思,不是喝花酒,就是去听曲,闹哄哄的,还不如呆在家里呢!”   窦昭想到前世魏廷瑜身上偶尔沾染回来的陌生香粉味……   可见男人们的应酬都是大同小异的。   如果宋墨身上也沾染上了那样的味道……   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她心里就像翻江倒海,忍不住趴在脸盆旁吐了起来。   “怎么了?”宋墨有些慌张地搂了窦昭,“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了舅母过来?”   “不用,”窦昭又弯腰干呕了几下才接过素绢的帕子擦了擦嘴,“早晚会有些不舒服,舅母说这是正常的。”   “哦!”宋墨心中稍安,接过甘露捧的茶水亲自服侍窦昭漱了口,把窦昭抱上了炕,这才笑道,“难怪百善孝为先,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   窦昭娇嗔道:“你现在才知道——以后你可要待我好一点!”   话甫说出口,她顿时尴尬得不行。   怎么就扯到这上面去了?   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难道还分辨不出来,非要惺惺作态地嘘寒问暖才算是好不成?   宋墨却喜欢她在自己的面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骄纵,这只能说明窦昭信任并依赖着他,所以才会在他面前无所顾忌。   “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他佯作为难地皱着眉,道,“那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待你才算是好?”   窦昭窘然,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今天陈嘉来找我了,说皇上要去西苑住些日子,董其带着金吾卫同去。你留在家里要不要紧?”   “皇上和皇后娘娘口角,负气要去西苑住些日子,行程还没有定下来,去不去还不一定。”宋墨低声在她耳边笑道,“你可别往外嚷!”   窦昭目瞪口呆。   宋墨已在她的耳边喷着热气问她:“你说说看,我要怎么待你,才算是好?”   那暧昧的语气,让窦昭面红耳赤。   “快去盥洗。”她有些狼狈地推开了他,“早点歇了吧。”   宋墨呵呵地笑,却趁机赖在了她的身上,非要窦昭说个明白,怎样才算对她好,拉都拉不开。   屋里服侍的人已渐渐习惯了清贵高雅的世子爷遇到了夫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喜欢插科打诨,都当没有看见似的,低眼垂目地退了下去。   宋墨慢慢地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窦昭忙按住了他的手,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你答应过我不乱来的。”   宋墨身子有些僵,半晌才抽出了手。   窦昭退到窗户旁坐定。   宋墨很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低声道:“我去洗漱。”   窦昭这才发现觉察到自己的举止好像在嫌弃宋墨,要避开他似的。   她拉了宋墨的衣袖,垂着眼睑,声若蚊蚋地道:“我是怕我自己忍不住,顺了你的意……”说着,脸色已是一片通红。   宋墨想到她在自己的身下,从僵硬到柔软,从柔软到只要自己略一爱抚就会动情……他胸口霎时像涌动着一汪春水,柔柔的,软软的,仿佛荡漾得要溢了出来了似的,不由俯身抱了窦昭,细细地吻着她的鬓角。   窦昭忍不住悄悄吁了口气。   声音虽然轻,但宋墨还是听到了。   他抬头,目光清亮地凝视着窦昭:“怎么了?”   窦昭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眼眸中。   这算不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   她着迷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他的眼角,喃喃地道:“你以后别喝花酒了……”   宋墨错愕,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好,我以后不喝花酒了!”   他把窦昭搂在怀里。   窦昭的脸火辣辣的,埋在宋墨的怀里抬不起头来。   屋檐下,大红灯笼欢快地随风轻摇,洒下一片红彤彤的灯光。   樨香院里却流言四起:“你们知道吗?国公爷活不长了!”   “这种事,也是能随便说的?”   “我没骗你。皇上要去西苑住些日子,本来要带世子爷去的,可国公爷病着,世子爷怕国公子随时会……所以特请了圣旨在家里侍疾。”   “不可能吧?我看国公爷红光满面的,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啊!”   “你知道什么,那可是回光返照!要不然御医院的太医怎么开的都是些养气补血的方子?”   “也是哦!御医院的太医说国公爷是受了风寒,可国公爷一不咳、二不发热,怎么看也不像是风寒……难道真让你给说对了?”   说话的人声音更小了:“我听说颐志堂那边前些日子买了很多香烛和白布回来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还赠      消息传到宋宜春的耳朵里,他嘴都气歪了,一脚就踹在了曾五的小肚子上:“去,把那些嚼舌根的东西都给我绑起来,各打五十大板,然后找人牙子卖了!”   曾五吃痛地捂着小肚子,欲言又止。   这件事府里已经传遍了,难道要把阖府的仆妇都发卖了不成?   念头闪过,他心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来了。   国公爷不过是要杀鸡给猴看,自己何不趁此机会把那几个不待见自己的家伙交出去?   以后看谁还敢瞧不起他!   曾五拿定了主意,忙站了起来,恭声应“是”,就要退下去,却被站在一旁的陶器重给拦住了。   “等一等!”他朝着国公爷行礼,“我看这件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如先弄清楚了这谣言从何而来再做打算。”   曾五听着,不由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国公爷向来听陶先生的,陶先生这么一说,自己想假公济私的打算算是泡了汤。   念头刚一闪而过,曾五就惊讶地看到宋宜春脸色青白地跳了起来:“从长计议?!议些什么?!你没有听见吗?!颐志堂买了很多香烛和白布回来!他们要干什么?咒我死吗?!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我还要和他讲什么情面?今天我不把那些胆敢在国公府里胡说八道的东西打死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更不堪的话传出来呢!我已经忍了他很久了,这次休想我再忍下去!”   陶器重望着暴躁的宋宜春,无奈地摇了摇头,仍旧大声喊着“国公爷”,道:“您现在不是发脾气处罚人的时候,而是要想着先怎样正名!”   “正名?!”宋宜春一愣。   “正是!”陶器重正色地道,“您想想,如果这谣言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皇上会怎么想?”   宋宜春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茫然地道:“这与皇上有何关系?”   陶器重只好压低了声音道:“您已经病了这么长时间了,五军都督府那边的差事却不能一直就这样放着。如果这话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如果又有有心人推波助澜,国公爷这掌印都督的差事……”   恐怕就得要换人了吧?   失去了五军都督府掌印都督的官衔,他又拿什么去压制宋墨呢?   宋宜春心中一凛,渐渐冷静下来,可一冷静下来,又气得吐血,忿然地道:“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退一步海阔天空。”陶器重只得安慰宋宜春,“国公爷应该以大局为重,要想收拾几个嚼舌根的仆妇,什么时候不能收拾?何必急于一时?别人还以为我们恼羞成怒,要掩饰您的病情,万一惹得皇上派了宫中的内侍前来探病,甚至让御医院把您的脉案呈上去,那可就麻烦了!”   宋宜春的一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扎进了掌心。   “不行,不能就这样放过那个小畜生!”他红着眼睛在屋子里打着转,像被禁锢在牢笼里走不出来的困兽般的暴戾,“府里的这些狗东西们都长着双势利眼,我要是就这样放过了那个小畜生,我以后还怎么去管束那些狗东西……”   竟然把账全算到了宋墨的头上。   陶器重苦笑,道:“国公爷,我看这件事未必就是世子爷做的。如果是世子爷,他只怕早就买通那些内侍在皇上面前给您上眼药了,又何必用如此幼稚的手段?”   一席话说得宋宜春神色微滞,心里不得不承认陶器重的话有道理,可让他承认并相信这不是宋墨做的,他又很不甘心,一时间脸色阴晴不定,晦涩难明。   陶器重看得清楚,忙用商量的口吻对宋宜春道:“要不您这两天就销了病假回五军都督府当差,我来查这谣言到底是从何而来?”   宋宜春没有作声,继续在屋里打着圈儿,却也不再提让曾五拿人的事了。   陶器重松了口气。   宋墨却觉得奇怪,问严朝卿:“这是谁造的谣?逼得父亲不得不病愈——父亲恐怕气得不轻!”   严朝卿笑道:“我也觉得奇怪,查了查,也没有查出个头绪来。若是世子爷想知道,我再让杜唯去查查,也许能查出些什么。”   “算了。”宋墨道,“父亲只要痊愈,这件事就不攻自破了。父亲现在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只要是不利于他的事和传言,他都会认为是我做的、我说的,我也不想去讨这个嫌。随他去吧!”   严朝卿笑了笑,说起另一件事与此相关的事来:“国公爷派人劫持素心等人的事,您看,是不是要和夫人说说?让夫人心里也有个底,以后行事也留个心眼。夫人那边的陈先生、段护卫都不是寻常之辈,知道了事情的缘由,自会想办法护了夫人的周全,总比我们这样只能远远地跟着夫人强。”   宋墨笑道:“这件事自然要告诉夫人的。”随后想到自己出来了一整天,还没有见到窦昭,也不知道她今天在做些什么,突然间就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他站了起来:“我明天要进宫一趟,先生也早点歇了吧!”   严朝卿送宋墨出了书房。   宋墨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垂花门内。   刚才在书房里倒茶的武夷出现在了严朝卿身边,踌躇道:“这件事是夫人干的,不告诉世子爷,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严朝卿笑道,“夫人又没有伤着国公爷一根寒毛,不过是私底下抱怨了几句,被那些不知道轻重的丫鬟婆子传了出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还传到世子爷的耳朵里去。国公爷和世子爷虽然是父子,可夫人和世子爷却是夫妻,夫人一心一意地向着世子爷,我们这些做下人,应该高兴才是。”   武夷点头,笑道:“我也觉得夫人这么做挺解气的,这下子,国公爷不敢再随便装病了吧?”   严朝卿笑了起来。   听说宋宜春“痊愈”并且已经开始回五军都督府当差的窦昭,也笑了起来。   素心不由感概:“说出去谁相信啊?堂堂英国公竟然因为儿媳妇的嫁妆太丰厚而气得病倒了;病倒了不说,因为想知道儿媳妇到底有多少陪嫁,暗地里打听不到,就派死士劫持儿媳妇的贴身丫鬟,想从贴身丫鬟嘴里问出儿媳妇名下的产业从何而来……”   窦昭也有些无奈,调侃素心道:“这正好说明你治下有方,连英国公都打听不到我屋里的事,只好铤而走险,使了计昏招。”   素心摇着头直笑。   窦昭却道:“堂堂一个国公爷,竟然被我们逼到了个份上,也算是独一无二了!”然后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着西边念了声“阿弥陀佛”,正色地道,“这样一来,我们的素心也可以把婚期定下来了!”   素心满脸通红,赧然地喊了声“夫人”。   窦晤抿着嘴笑了一通,道:“你等会去问陈核一声,看陈嘉原来典出去的宅子在哪里?能不能买下来?我想送给陈嘉。”   素心很是意外。   窦昭道:“他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也不能让他白出力,把他从前典出去的宅子买回来送给他,也算是还了他的人情!”   素心点头,吩咐陈核去办这件事。   陈核自不敢瞒了宋墨,把这件事禀了宋墨,宋墨笑道:“既然是夫人赏他的,你用心办就是了。”   没几日,陈嘉就收到了这份赐礼。   望着青瓦粉墙的小小四合院,陈嘉感慨万分。   这宅子在玉桥胡同附近,有价无市,他当初卖给了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崔义俊的干儿子,只卖了市价的一半,根本就没指望过能从崔义俊干儿子手里再买回来,没想到世子夫人不仅打听到了他原来的住处,而且这么快就买了下来……   陈嘉面露毅色,喊着正欣喜地在屋子里到处乱串的虎子:“走,我们去西大街的古玩店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窦夫人的!”   虎子高声“嗳”着,锁上了大门。   窦昭这边正热热闹闹地和舅母等人看着黄历,给素心挑选出嫁的日子。   宋墨却笑道:“素兰的婚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办?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   窦昭眨着眼睛道:“又没有人上门提亲,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你这个妖精!”宋墨俯身咬了她的肩膀。   窦昭脸色一红,“哎哟”一声,忙道:“快别闹了,舅母在这里呢!”   宋墨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冬天的衣裳厚,根本就伤不了皮肉。   窦昭咯咯地笑。   宋墨道:“素兰的婚事,你和素心说了?”   “说了!”窦昭笑道,“不仅素心觉得好,陈先生也觉得好,就是有点担心他们性情不合。”   “陈嬷嬷却觉得好。”宋墨在窦昭身边坐下,“她说陈核的性子沉闷,家里外面都很寡言,素兰活泼好动,正好可以带带陈核。我问过陈核,陈核红着脸说一切都听陈嬷嬷的,我看这门亲事挺好。你把素心嫁了,就嫁素兰吧!”   窦昭点头。   陈家第二天就请了官媒来提亲。   颐志堂喜上加喜,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像过年似的。   宋墨道:“这两天我们去趟东宫吧?我们成亲之前,太子殿下曾让我带着你进宫去给太子妃请安,按理你回娘家住了对月我们就已经礼成,可以随意走动了,谁知道父亲却病了,要讳喜乐,去东宫的事就这样耽搁下来。现在父亲痊愈了,我们也应该去给太子和太子妃请个安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觐见      太子妃陈氏,通州人氏,父亲陈恪,贡生;母亲贺氏,举人之女。承平十年被选为太子妃,知书达理,容色出众,先后为太子诞下三子。承平二十年宫变,太子妃和三位皇孙被困钟粹宫,活活饿死。   据说死前太子妃曾割肉喂子。   窦昭默默地走在通往钟粹宫的路上,胸口仿佛被块大石头压着似的难受。   宋墨悄悄地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安慰她:“没事,太子和太子妃都是很好说话的人。”   窦昭长长地透了口气,对宋墨展颜微笑,轻声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宋墨点了点头,眉宇间的担忧却没有散去。   他不禁暗暗思忖,窦昭可能怀了身孕,而且是最关键的前三个月,宫中不能坐轿,这个时候带了窦昭来给太子妃请安,是不是不太合适……可若是不来,又不免有不敬的嫌疑。等到太子妃母仪天下,窦昭这个超一品的夫人每逢过年过节、初一十五都得进宫给皇后和皇太后等人请安,谁又敢保证今日的太子妃明日的皇后娘娘不会给窦昭穿小鞋?   他只想想都觉得心疼。   得想个法子让窦昭以后少进宫才是。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地跟着内侍进了东宫。   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崔义俊已在东宫门口等候。   他三十来岁,清瘦文雅,笑容温和,但对他们很是恭敬。   窦昭只听说过这个人,两世为人,她还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   前世,太子被射杀,他护着太子妃和三位皇太孙逃出东宫,想前往慈宁宫向皇太后求救,途中被当时的金吾卫射杀,太子妃和三位皇太孙也因此被困钟粹宫。   窦昭望着和宋墨寒暄的崔义俊,心情十分的怪异。   崔义俊却突然望了过来,目中含笑地朝着她颔首,俨然一位饱读诗书的士子,哪里有半点太监的卑琐。   窦昭想到他的外号“崔便宜”,又想到了汪渊——汪渊慈眉善目,如胸怀坦荡的长者,实际上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她不由暗暗感叹。   可见不管是什么人,做到了顶尖,都不是等闲之辈,都不能以貌取人。   窦昭不敢马虎,微微曲膝,朝着崔义俊行了个福礼。   崔义俊很是意外,但很快就神色如常,笑容和气地请宋墨和窦昭进了东宫。   宋墨跟着崔义俊去了前殿,有宫女领着窦昭去了后面太子妃平日起居的偏殿。   这是窦昭第一次见到太子妃。   她此时正值花信年纪,身段苗条,穿了件家常的宝蓝色妆花通袖袄,如明珠朝露,清秀绢丽。   窦昭瞥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睑,恭敬地给太子妃行礼。   太子妃吩咐身边宫女给窦昭端个锦杌来,并笑道:“早就听说北楼窦氏乃北直隶的名门望族,今天见到窦夫人,才知道所言不虚。”   一句话,已让窦昭微微动容。   女子出嫁,冠夫姓。可若是娘家显赫,又有诰命在身,通常会以娘家的姓氏称其为夫人,就像当年的蒋氏,因出身定国公府,自己又是英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京都人都称其为“蒋夫人”,而不是英国公夫人。   太子妃此言不仅抬举了窦昭,而且恭维了窦家,难怪有“知书达理”的名声。   “多谢娘娘抬爱。”窦昭起身,谦逊道谢。   “你不必拘谨。”太子妃笑着让窦昭坐下说话,“你以后进宫的次数多了,就知道我这里最是随意不过了。”   宫里表里不一的人多了,汪渊也常说自己最是随和不过。   窦昭在心里腹诽,笑盈盈地称“是”。   两人说着家常话。   一个和气,一个有心,气氛十分融洽。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窦昭暗暗惊讶。   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焦急的轻呼。   “殿下,殿下,您慢点!”   从偏殿的暖帘下钻进来个小小的明黄色身影。   “母妃,母妃!”小身影投向太子妃的怀抱,“您看,我捉了只麻雀!”   白白嫩嫩的小手,紧攥着只麻灰色的小鸟,邀功似地举着给太子妃看。   太子妃眉头微蹙,声音却依旧柔和,道:“你怎如此的顽皮?不让你捉弄那些锦鸡,你又去捉麻雀玩。不是跟你说过吗?一饮一啄,都是天赐,切不可随意伤害这些小东西……”   孩子闷闷不乐地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窦昭看着那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知道这就是皇长孙了。   她笑着起身给皇长孙行礼。   孩子就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太子妃道:“这是英国公府世子夫人。”   孩子的眼睛立刻像太阳似的亮了起来。   “你就是宋砚堂的老婆?”他围着窦昭看,就像她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的,“你还没有宋砚堂漂亮,他怎么会娶了你?宋砚堂十二岁的时候秋围就得了第一,我现在也跟着师傅学骑射,皇祖父说,我明年也可以参加秋围了……”   她还没有宋砚堂漂亮……   窦昭汗颜,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寿儿,不得无礼!”太子妃脸色一沉,道,“还不快给窦夫人道歉!”   窦昭哪敢让皇长孙给自己道歉,忙笑道:“皇长孙天真活泼,太子妃不必太过苛刻。”   太子妃神色微黯,长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坚持让儿子给窦昭道歉,教训了皇长孙几句,让身边服侍的陪皇长孙回后殿暖阁读书:“……你皇祖父过几天要检查你们的功课,小心答不出来被罚跪。”   皇长孙哆嗦了一下,明显地流露出惧意。   他依偎在母亲的身边,磨磨蹭蹭的,不愿离开。   太子妃笑着摇头,宠溺之色溢于言表,吩咐宫女把前几日御膳房进献的新式点心赐给皇太孙。   宫女笑着曲膝应“是”。   太子妃略一思忖,又道:“也给窦夫人带些回去尝尝。”   窦昭忙起身道谢。   宫女去端了点心进来。   偏殿中就飘荡着一股桂花香。   不知道为什么,窦昭胸中一窒,就要吐出来。   她忙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忍胸中的不适。   谁知道太子妃却抚着胸,捂着嘴,也是一副要吐出来的样子。   屋里服侍的齐齐变色,喊着“娘娘”,又慌忙拿了盆盂过来。   太子妃“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窦昭胸中浊气翻滚,忙掏出帕子捂了嘴。   已有宫女发现她的异样,忙道:“窦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窦昭不敢说话,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吐出来,朝着宫女摇头。   那宫女十分的机敏,忙拿了个盆盂给窦昭。   窦昭“哇”的一声,也吐了起来。   太子妃愕然,用温水漱了口,笑道:“你成亲也有四个多月了吧?是不是有了身孕?”笑容已不同于刚才的客气有礼,而是一直笑得亲切欢畅。   窦昭心中一动,道:“臣妾家中没有长辈,不知道。”   太子妃微愣,然后吩咐身边的宫女:“去,请了伍婆子进来。”   窦昭在宫女的服侍下漱了口。   一个稳健的四旬妇人跟着宫女走了进来。   太子妃吩咐那妇人:“你给英国公世子夫人诊诊脉。”   妇人恭谨地称“是”,已有宫女拿了脉枕端了茶几和锦杌过来。   窦昭伸手由那妇人诊脉。   太子妃向她引荐那妇人:“……是石太妃介绍的,寿儿、福儿都是由她接生的。”   石太妃,是长兴侯石家的姑娘。   窦昭客气地称了声“伍嬷嬷”。   伍婆子连称“不敢”,笑着示意她换手。   偏殿里安静下来。   皇长孙的声音格外的清脆洪亮:“母妃,窦夫人也病了吗?”   太子妃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叮嘱他:“不要说话,伍婆子正在给窦夫人诊脉呢!”   皇长孙嘴抿得紧紧的,依偎在太子妃的怀里。   伍婆子收手起身,恭敬朝着太子妃福了福,轻声道:“脉如滚珠,窦夫人十之八九是有了身孕。”   本是预料之中的事,现在得到了医婆如此肯定的确诊,窦昭还是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太子妃更是笑道:“这敢情好,倒有个做伴的了。”   窦昭故作讶然。   太子妃笑道:“我也有了身孕!不过月份还轻,还没有告诉母后和太后娘娘知道。”   她脸上绽放着如明月般静谧却逼人的光华。   这是为母者才有的喜悦吧?   窦昭真诚地道着“恭喜”。   “同喜,同喜!”太子妃微微地笑,仿佛又剥下了一层面具,看窦昭的目光温润中带着几分亲昵,她吩咐宫女,“快去告诉英国公世子爷,让世子爷也跟着高兴高兴。”   宫女笑着应声而去。   点心被撒了下去,宫女们捧了放着苹果、香橼和佛手的果盆进来。   屋子里飘荡着水果的清香。   太子妃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笑道:“世子也太粗心了,怎么这个时候让你进宫觐见?这样,我身边的王嬷嬷,很会照顾人,我让她去你府上住些日子,帮你带两个老成的妇人出来,你以后身边也有人照顾……”   窦昭额头冒汗。   太子妃显然对她的事情很了解,以为英国公府和她娘家都没有亲近的女性长辈,不懂这些生养之事,所以派了身边懂生养的嬷嬷去家里指点她身边的人。这是大恩赐,可也是麻烦——从今以后,他们和太子怎么撇得清?   窦昭忙笑道:“怎敢劳动娘娘身边的嬷嬷!臣妾只是一时不查,娘家的长辈得了喜讯,想来会派人来照顾臣妾的。”   可能会得罪太子妃,可总比搅和到夺嫡里面强啊!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东宫      太子妃头上还有皇太后和皇后,窦昭怀了身孕,皇太后和皇后都还没有什么表示,她就赐了人去照顾,未免有些喧宾夺主,失了分寸。   太子妃思忖片刻,笑道:“也好,免得你不自在。”   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了。   前殿得了喜讯,不仅宋墨高兴,就是太子,也很高兴,不仅特意派了人来问,还让太子妃赏了些安胎的药材。   偏殿里喜气洋洋的。   皇长孙人小鬼大,盯着窦昭的肚子不放,问窦昭:“窦夫人也要生妹妹了吗?”   窦昭还没有开口说话,太子妃已轻声喝斥他道:“窦夫人要生弟弟。”说着,吩咐身边的宫女,“把寿儿穿过的旧衣裳拿几件来给窦夫人。”然后又对窦昭道,“听说把男孩子小时候穿过的旧衣裳压在枕头底下,就能如愿以偿生个大胖小子。我怀着寿儿的时候,枕的是长兴侯长子石演的旧衣裳,你也试试。”   又是长兴侯府!   窦昭忙笑着道谢。   皇长孙在一旁好奇地问太子妃:“为什么母妃要生的是妹妹?窦夫人要生的却是弟弟?”   太子妃耐心地解释道:“因为母妃已经有寿儿和福儿了,窦夫人还没有像寿儿和福儿这样听话又孝顺的儿子啊!”   皇长孙像大冬天里喝了碗热汤,笑眯眯的,既高兴又得意。   窦昭抿了嘴笑。   太子妃谦逊道:“这孩子,就是顽皮,窦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窦昭夸着皇长孙:“皇长孙赤子心怀,天真烂漫,怎能说是顽皮?”   太子妃望着儿子微微地笑,笑容里满是宠溺和疼爱。   皇长孙则抱着母亲的胳膊笑弯了嘴角。   窦昭不由想起自己前世的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像皇长孙这个年纪的时候,自己好像从来不曾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们。儿子每次来给她问安,她不是忙着和管事算账就是忙着给管事的妈妈们示下,根本就没有心情和两个儿子轻言慢语地说话,总是神色严峻地询问一下他们的功课,训斥他们几句,然后就让嬷嬷们带着他们退了下去。   念头闪过,窦昭心中微滞。   自己怎么又想起前世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来?   这一世,她嫁了宋墨,定会有个不一样的未来!   她不禁轻抚着自己的小腹,用一种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羡慕口吻笑道:“真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像皇长孙这样聪明活泼就好。”   窦昭发自内心的感慨让太子妃很是意外,太子妃露出愉悦的笑容来:“窦夫人过奖了,英国公府的长孙肯定会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的。”   得了赞扬的皇长孙看向窦昭的目光中顿时也多了几分笑意。   窦昭就问:“娘娘希望这一胎生个小郡主吗?”   “是啊!”太子妃的笑容中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我和太子都盼望着能添个小郡主!”   但窦昭知道她又生了个儿子。   内侍宫女们送走了皇长孙。   窦昭和太子妃聊着天,眼看着就要到晌午了。   宫中赐饭的规矩大,并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的。   太子妃头上有两重婆婆,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端茶送客,免了窦昭的跪安。   窦昭松了口气,还是执意行了跪安,由宫女搀扶着出了偏殿。   宋墨也从前殿出来了,正在东宫门口和崔义俊说着话,等着窦昭。   待窦昭走近了,那崔义俊才打住了话题,但她还是听见了最后一句“这件事就拜托世子爷了”。   她不好问是什么,和宋墨辞了崔义俊,由东宫的内侍领着往西直门去。   路上,宋墨悄声问她:“你累不累?如果累了,我们就找个地方歇歇脚。”   窦昭不禁轻笑,小声道:“你还能在宫里找到歇脚的地方?”   “那是自然。”宋墨和窦昭说着悄悄话,“我这金吾卫同知可不是白当的!”   窦昭含笑望着宋墨,低声道:“我没事。只想快点回家。”   宋墨不再说什么,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两人跟着内侍慢慢地出了宫,上了自家的马车。   宋墨立刻把她抱在了怀里,道:“可别磕着碰着哪里了。”   马车不比轿子,遇到个坑坑洼洼的,颠簸得人十分不舒服。   窦昭走了这么半天,也有些累了,任由宋墨抱着自己。   宋墨的手放在了窦昭的腹间,感叹道:“没想到我们真的有了孩子!”   窦昭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百感交集的模样,不由玩心大起,逗着他道:“怎么?不喜欢?”   宋墨突然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道:“又睁眼说瞎话地唬弄我!”   窦昭被宋墨轻浮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哎哟”一声,拿了眼睛瞪他。   宋墨眯着眼睛笑,脸上透着美玉般的静雅光华。   窦昭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直到宋墨热热的吐息打在她的脸上,她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她慌忙后退,靠在了宋墨的肩窝,想掩饰刚才的举动转移宋墨的视线,问道:“刚才崔义俊托你做什么?”   宋墨望着她绯红的耳朵,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不是什么大事——说是冬天快到了,他的老寒腿又发作了,问我能不能帮他寻几张好一点的皮子,他要做两个护膝。”   窦昭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难怪别人都称他为‘崔便宜’,他的眼孔也太小了吧!真是给太子丢脸!”   她没办法想像前世的崔义俊,是怎样护着太子妃和三位皇太孙逃出东宫的,就像她没有办法想像前世的汪渊是什么时候勾搭上了辽王,最后还能全身而退一样。   看样子,自己得好好地琢磨一下宫变的事了。   窦昭抓住宋墨衣襟的手紧了紧。   ※※※※※   很快就到了十二月初五,陆家老夫人透过儿子陆时给宋宜春传了话过来:“景国公夫人的寿宴,京都贵勋之家的女眷多会去道贺,窦氏从来不曾经历过这种场合,让她跟着我和长公主一起去景国公府,也好和公侯伯卿的夫人们混个脸熟。”   宋宜春皱眉。   陶器重劝他:“景国公夫人的寿宴,夫人不出席,有些说不过去。不仅会得罪景国公府,而且还会得罪了陆夫人和宁德长公主……”   宋宜春恨恨地把景国公府的请帖甩在了桌几上。   陶器重示意曾五把请帖收起来,给颐志堂送去。   窦昭得了请帖,和宋墨商量:“我不去行不行?”   虽然在东宫诊出了喜脉,但因孩子还没有满三个月,他们并没有声张,只告诉了舅母和赵璋如,舅母每天好吃好喝地照顾着窦昭,窦昭越发的不想动弹,每天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和舅母、赵璋如凑在一起或是说说闲话或是做做针线。   “最好还是去一趟。”宋墨笑着接过丫鬟手中的山药百合枸杞粥递给窦昭,“是陆老夫人亲自让舅父来跟父亲说的,还捎上了宁德长公主。”   “我知道啊!”窦昭喝着粥,嘟呶道,“就是不想动弹嘛!”   那样子,像个撒娇的小姑娘似的。   宋墨眼中就有了淡淡的笑意,他哄着她:“你去了景国公府回来,我陪你下棋。”   窦昭盈盈地笑,眼睛亮得像宝石,光彩熠熠。   宋墨心中瞬间被柔情填满。   他喜欢这样的窦昭,喜欢窦昭这样的和他撒着娇……他想到那天在马车里,窦昭情难自已地望着他流露出喜欢的情愫,他不禁轻轻地抚上了窦昭的脸,声音低沉而又透着几分宠爱地笑道:“你乖乖地和她们应酬,我到时候去接你。”   宋墨的话语取悦了窦昭。   她咯咯地笑,道:“你少来忽悠我——景国公夫人的寿宴,国公爷是平辈,不必去拜寿,你是晚辈,难道也不去?却还哄了我说要来接我!”   宋墨面不改色地道:“我们去露个面就走,我不派了人去接你,你能走脱身吗?”   “狡猾!”窦昭横了他一眼。   那目光,如夏日的湖面般的波光潋滟,让宋墨的心像被羽毛轻轻地扫了一下似的。   “怎么能说我这是狡猾呢?”他的目光赤裸裸地落在了窦昭丰盈的酥胸上,“我是怕你的身子骨受不了,寿宴上大鱼大肉的,到时候你又要不舒服了。”   “舅母让我带了茶叶在嘴里嚼。”窦昭本想不理会宋墨的目光,可他那目光太过放肆,火辣辣地灼人,让她实在是吃不消,忍不住娇嗔道,“和你说话呢,你往哪儿看呢?”   宋墨在她的耳边道:“我有些日子没见到了,自然十分想念,想看一看……”   这无赖!   窦昭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望着宋墨翘着的嘴角,她目光流转,斜睨着宋墨轻声问着“是吗”,然后咬了他的耳朵解着衣襟,“那就让你看看好了。”   宋墨的面孔霎时也红了起来。   窦昭低声地笑。   宋墨扑了过去:“你以为我不敢!”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内室里就回荡着欢快的笑声。   窗外就传来舅母刻意的咳嗽声:“寿姑,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了吧!明天还要去景国公府拜寿。”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知道了。”窗内传来窦昭冷静而又淡然的声音,“我这就歇了。”   舅母含着笑回了客房。   内室洒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宋墨四肢大开,颓然地仰倒在炕上。   窦昭笑颜如花,趴在了宋墨的身边。   “天赐。”她轻吻着宋墨的面颊,手慢慢地伸进了他的衣襟。   宋墨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柔声道:“逗你玩的呢!”随后坐了起来,道,“我们快歇了吧!”   刚开始可能只是想逗逗她,可后来,情况却有点失控。   窦昭从他身后抱了他,靠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着热气:“真不要我服侍你?我刚刚把那个叫什么‘花营’的书好好研究了一番……”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墨半压在了身下……   内室里又传来窦昭清脆的笑声,还有宋墨嘟呶的抱怨声。   初冬的夜空,挂着几颗星子,如美人妩媚的眼眸,闪烁着动人的璀璨。      第三百四十章 寿辰      景国公夫人育有三子五女,其中五个女儿的婚事都是由她亲自选定的,而且个个都嫁得很好。特别是长女,下嫁给了翰林院编修夏冰的长子夏皖,当初人人都觉得景国公府的大小姐太委屈,可随着夏皖于承平八年进士及第,承平十一年做了刑部给事中……到去年擢了浙江巡抚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这么认为了,反而都夸赞景国公夫人慧眼识珠,找了个好女婿。这也是景国公夫人在景国公府为何腰板如此硬朗的重要原因。   窦昭和宋墨到达景国公府的时候,景国公府已是门庭若市。除了那些和景国公府素有来往的京都勋贵,景国公府的姻亲也都来给景国公夫人拜寿,景国公府的五位姑爷更是送上价值不菲的寿礼。   宋墨悄声嘱咐窦昭:“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让丫鬟去叫我,再不济,也可以跟三太太说一声。”   “我知道。”窦昭望着神采飞扬的宋墨,柔声道,“你别喝那么多的酒。”   “嗯!”宋墨颔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这才朝前去搀了从前头马车里下来的陆老夫人。   宁德长公主也随后下了马车。   陆老夫人就拉了窦昭的手对宋墨笑道:“你只管去应酬你的,你媳妇儿有我替你看着,不会少了她一根头发丝的。”   大家轻笑。   宋墨也不害臊,坦坦荡荡地向陆老夫人道谢。   陆老夫人呵呵地笑,转过头去和宁德长公主说话:“这孩子,就是这点讨人喜欢。”   宁德长公主抿了嘴笑。   宋墨和陆沁等人辞了陆老夫人等女眷去了东边的正厅,窦昭则随着陆老夫人等进了二门。   张三太太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急急地迎了上来:“长公主,外伯祖母……”   她团团地给众人曲膝行礼,大家说说笑笑地去了花厅。   景国公夫人正和长兴侯夫人说话,见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一起进来,颇有些意外,一面满脸是笑地起身相迎,一面道:“没想到两位夫人会过来,今日我景国公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比景国公夫人要高一辈,本可以不来,但因为外孙女嫁到了景国公府,特意来抬举抬举景国公夫人,也好给外孙女长长脸。   陆老夫人笑道:“这不是想到你们家里来蹭顿饭吃吗?”   “您二位可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景国公夫笑着,“只要您二位不嫌弃我们府里的酒水寡淡就好。”   众人寒暄着,互相见过礼,在花厅里坐下。   景国公夫人就和窦昭说着话:“世子夫人可是第一次到我们府上做客,有什么事不好跟我说的,只管指使你表姐。”   张三太太和宋墨是表亲。   窦昭笑着应是。   景国公夫人就把在座的女眷一一介绍给她认识:“这是我的大姑娘,如今跟着姑爷在江南的任上,这次我过寿,她特意从江南赶回来的……这是我的二姑娘,她的婆婆是宜兴纪家的女儿,和你们家也算是姻亲了……”   窦昭笑着一一见礼。   前世,她和景国公府经常打交道,对他们家的亲戚非常的熟悉。   景国公府的几位姑奶奶忙起身还礼。   花厅里一派热闹。   丫鬟进来禀道:“延安侯府世子夫人到了。”   景国公夫人连声道着“快请”。   汪少夫人却是和东平伯世子夫人一起进来的。   大家少不得一番互相见礼。   随后广恩伯夫人带着儿媳妇来了,接着宣宁侯夫人也来了……   这些人窦昭全都认识,不过是了解多少的分别,特别是宣宁侯郭青海的夫人,不仅和她是忘年之交,而且两人还一起做生意,成了儿女亲家,而此时,郭夫人不过是对着她点头微笑,她们也不可能像上一世似的,为了养家糊口而走到一起了。   窦昭不免有些怅然。   东平伯夫人带着两个女儿过来了。   窦昭不由睁大了眼睛。   那东平伯夫人弱风拂柳般的身姿,闲花照水般的容貌,看着就让人生出几分怜爱来。   她的一对双生女儿虽然年纪尚幼,却也如珠似玉,十分漂亮。   窦昭心口有些微微的闷。   她忙掏了几片茶叶放在了嘴里,才感觉好了一些。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花厅里欢声笑语,年纪略长的妇人们坐在一起说话,年纪轻的小姐们则另成一派。   窦昭因为是第一次在京都的勋贵圈子里露面,宁德长公主亲自带着她认人。   都是上一世的熟人,窦昭应酬起来毫不费力,客气的问候都说在点子上,让人印象深刻。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看了不由暗暗点头。   在花厅里待客的张二太太看着眼珠子一转,笑道;“怎么没见济宁侯夫人?我记得也给她下了请帖的。”   因魏廷珍是世子夫人,景国公夫人的寿宴,按道理应由她帮着张罗。因为景国公夫人不喜欢长子,连带着也不喜欢长媳,所以把厨房里的一摊活交给了魏廷珍,反而让二儿媳和三儿媳在花厅里帮着她待客。   听二儿媳这么一说,景国公夫人不由皱了皱眉。   张三太太手段却比张二太太高明得多,忙笑道:“现在离开席还早,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说话间,朝着身边的婆子使了眼色。   婆子会意,去了在厨房旁的账房。   魏廷珍正在检查等会寿宴上的寿桃。   那婆子忙上前行礼,道:“夫人,三太太让我跟您禀一声,吉时马上要到了,恐怕等不及济宁侯夫人了。”   因不是整寿,景国公府只请了没出三服的亲戚和一些常来常往的勋贵,寿宴只办一天,并在早上定下拜寿的吉时,张家的亲戚会按照长幼给景国公夫人磕头拜寿,像窦昭这样不是直系亲戚的客人就会被请去坐席,等到那边拜完寿,这边就会开席。若是开了席再来,是件很失礼的事。   魏廷珍心中勃然大怒。   窦明这样,分明就是在打她的脸,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她在心里把窦明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当着张三太太身边的婆子,她却不敢流露出一丝的异色,而是笑道:“济宁侯府离这里远一点,多半是路上耽搁了,我这就派人去看看。”然后塞了个红包给她,道,“代我向三太太道声谢。”   婆子欢天喜地地走了,魏廷珍却被气得胁痛。   好在派出去的人很快就有了回音:“济宁侯和夫人已经到了门口。”   现在人多眼杂,还是等这个事过去了再说吧!   魏廷珍点头,去灶房尝了尝等会上要送到寿宴上的几道菜。   在景国公府门前下了马车的魏廷瑜和窦明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魏廷瑜冲着窦明说了句“你等会见到姐姐,帮姐姐招待一下客人,为姐姐分些忧”,就转身去了前院的花厅。   窦明望着魏廷瑜的背影冷笑了数声,这才由丫鬟扶着,跟着张家的管事妈妈进了垂花门。   花厅里珠光宝气,笑语殷殷。   她拜见了景国公夫人。   景国公夫人忙让她:“快起来!快起来!”   窦明含笑站了起来,却看见了坐在景国公夫人身边太师椅上的窦昭。   她也来了。   窦明微愕,目光沉了下去。   景国公夫人就朝着窦明招着手,笑着开玩笑道:“你可比你姐姐来得晚,该罚,该罚!”   几位小姐还好,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坐在景国公夫人身边的那些妇人却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们。   窦昭不由叹气,淡淡地和窦明打了个招呼。   窦明也不傻,尽管一方帕子快要被她揉成了咸菜,但她还是识时务地轻轻喊了声“姐姐”,然后笑着应酬景国公夫人:“夫人说的极是,等会我自罚三杯,给夫人赔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就有人看了看窦昭,又看了看窦明,笑道:“说起来窦家的两位小姐嫁得可真不错,长女做了英国公世子夫人,次女又做了济宁侯夫人,一门两夫人,比那一门三进士可难多了。”   大家哈哈大笑。   就有人接口道:“难得的是窦家四小姐都嫁出门了,娘家还给她添妆。”   窦明愣住。   添妆?   给窦昭添妆?   她怎么不知道?   窦明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朝窦昭望去,就看见窦昭坐在那里笑盈盈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不过是父亲疼爱女儿出嫁了为媳不易,想让夫家高看我一眼罢了。”   这就是承认了!   众人哗然。   窦昭出嫁时那一抬银票很多人记忆犹新。   宁德长公主就笑道:“你们听听就算了,可不要乱说!想当初那一抬十两面额的银票就让贼人眼红得铤而走险,这要是知道寿姑名下有多少产业,还不得又把那些要钱不要命的盗匪给招了来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表示自己不是那种喜欢八卦的人,却又个个争先恐后地打听着窦昭的隐私。   “窦夫人,这次窦大人还是送您银票吗?”   “窦夫人,窦家给您添妆的事,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难道令尊怕像上次一样被贼人惦记,所以你们才不声张的?”   “为什么不在出嫁的时候都写在陪嫁的单子上,要现在才添妆啊?”   “肯定是东西太多,怕被贼人知道了。”   一时间大家都对这个话题非常的感兴趣。   就有人打趣窦明:“这里还坐着个闷声发大财的呢!”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济宁侯夫人得了多少添妆?”   窦明心里明白,必定是窦家把西窦的一半产业还给了窦昭。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可此时听人道来,不知道为什么,却胸口像被压着块大石头似的,半晌才缓过气来,强笑道:“父亲最是宠爱姐姐,姐姐有的,我未必有,你别闹我,去问我姐姐去。”   心里却想着那一抬银票。   魏廷珍知道后,竟然让她回去向父亲讨要。   她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可心里到底是有些不甘,气得几天都没有吃饭还不敢对魏廷瑜说,怕魏廷瑜听了后悔娶了自己。   可没想到,窦昭名下的嫁妆,却以这方式曝了光,魏家人听了又会怎么说,怎么想呢?   窦明心里仿佛漫过一层冰水,冻得她直打寒颤。      第三百四十一章 冲突      心里有了事,说话、做事不免有些走神。   快到了拜寿的吉时,景国公夫人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在各自的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出现在了花厅,这个给外祖母磕头,那个给舅母磕头,一阵笑语喧嚣之后,魏廷珍出现在了花厅,请了诸位女眷移步到前面的水榭入席,并道:“水榭边搭了戏台子,夫人小姐们等会儿可以边喝酒边听戏。”   大家笑盈盈地起身往水榭去。   长兴侯夫人十分机敏地扶了宁德长公主,领头走在前面,又扭了头和陆老夫人说话:“您这身丁香色葫芦苇的妆花褙子可真漂亮,我还是头一次见着,应该是今年江南织造进贡的新花色吧?”   陆老夫人呵呵地笑,道:“你这孩子,嘴上抹了蜜似的,我可不是你婆婆,没东西赏你!”   长兴侯夫人笑道:“瞧您说的,您心里头高兴,可比赏我什么东西都好。”   陆老夫人就和宁德长公主笑道:“您看,还说不是在恭维我!”   宁德长公主忍俊不禁,也开着长兴侯夫人的玩笑:“你放心,下次我遇到你婆婆,一定好好地夸奖你一番。”   众人哈哈地笑。   被陆老夫人像牵孩子似的牵着手的窦昭也跟着笑。   长兴侯夫人就对窦昭道:“英国公世子夫人是第一次出来串门,我是胡闹惯了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等会你和我们一起坐,也好服侍服侍长公主和陆老夫人,也免得两老觉得我是在和她们客气。”   待她十分的亲切。   长兴侯府因为数代与皇家联姻,向来觉得自己是勋贵圈子里的头一份,前世可是眼角也不扫她一下的,这一世,她成了英国公府世子夫人,又有宁德长公主抬举,倒让长兴侯夫人对她另眼相看,头次见面就把她划到了可以与之说话、同桌的范围里了。   窦昭只是笑着点头,十分低调内敛的样子。   可她是英国公府世子夫人,身份摆在那里,再低调内敛,也自会有人上来搭讪。   “国公爷的身体可都好利索了?”上前和她说话的是东平伯世子夫人,“上次家里唱堂会,夫人要侍疾,没有去,我可惜了好半天。”   窦昭瞥了眼循规蹈矩地带着两个女儿跟在东平伯世子夫人身后的东平伯夫人,笑道:“国公爷的身子已经好利索了。听人说,那天的堂会京都梨园的几位大家都出席了,唱得十分精彩,等下回贵府再举办堂会,到时候我一定去。”   东平伯夫人因为是续弦,出门应酬的事大都是由东平伯世子夫人出面,等闲并不出门。   在窦昭的记忆里,她和景国公府大姑奶奶夏夫人私交很好,想必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这次景国公夫人做寿,她才带了两个女儿来祝寿吧!   窦昭微笑着和众人应酬着,大方又得体。   张三太太与有荣焉,说笑打诨地在旁边帮着腔,务必要让窦昭第一次的亮相光彩照人,给众人留下温柔敦厚的印象。   窦昭始终没有和魏廷珍说话,也没有再理睬窦明。   张二太太看着眼珠子直转。   魏廷珍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瞪了窦明一眼。   窦明还想着添妆的事,低着头,默默地走在众人之后。   魏廷珍看着就更生气了,笑着和郭夫人寒暄了几句话,就不动声色地走到了窦明的面前,恨恨地低声道:“你是哑巴啊?这么多人,也不知道上前打个招呼!你不是常在家里说自己是王老夫人养大的吗?怎么?王家就是这样教你礼仪规矩的?”   讽刺的语气,让窦明脸色一白,抬头正欲反唇相讥,却看见众女眷正围着窦昭说话,把窦昭衬托得明珠似的尊贵,光彩熠熠。   一口浊气就堵在了她的胸口。   窦昭已经嫁到了号称京都第一勋贵的英国公府,父亲为什么还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宣扬她的嫁妆?   同样是窦家出嫁的女儿,济宁侯府本就比英国公府差远了,父亲为什么不能体谅体谅她的难处?   想到刚才来之前自己正和魏廷瑜为了给景国公夫人的寿礼置气,她不禁觉得胸闷气短,心里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痛不欲生。她只想快点从这个沉闷的宴会逃出去,去问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待她?哪里还有心情理会魏廷珍?   魏廷珍被自己的弟媳妇这样无视,心里“嘭”地一声就燃起了团火,她抓住了窦明的手臂,低声吼道:“和你说话呢!你不会连这点家教也没有吧?”   平时魏廷珍没有这么大的火气,想到婆婆平日里为了刁难她,话里话外就是嫌弃她娘家如何如何的不给力,结果自己的娘家总做些给她拖后腿的事。像今天这种场合,两个妯娌的娘家人早早就到了,三弟媳冯氏娘家的甚至还来了两位长辈。她的弟媳倒好,踩着点到的不说,还让她白白地承了冯氏的一个人情。她的心情糟糕透了,说话行事也就比往日火爆。   偏偏窦明心事重重,懒得理她。   她甩手挣脱了魏廷珍,挺着脊背快速地跟上了前面的女眷。   魏廷珍的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似的。   她急步追了上去,再次抓住了窦明的胳膊。   正和张二太太说话的汪少夫人看了就打趣着两人:“你们俩倒亲热,说什么悄悄话呢?”   大家的目光不由朝这边看了看。   张二太太眼睛一亮,掩了嘴笑,大声道:“大嫂,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说的?您放心好了,我们虽然眼红窦家两位姑奶奶的嫁妆,可也不会到处乱说,免得把贼给引了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虽然大多数人都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可面上却全都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魏廷珍不知道张二太太为何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含含糊糊地笑着应了一声。   张二太太却不愿意放过魏廷珍,道:“大嫂可能还不知道吧?窦家给英国公世子夫人添了妆,据说有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呢!长幼有序,想必下次就该要给济宁侯夫人添妆了吧?到时候我们大少爷娶媳妇、大小姐出阁有这样财大气粗的舅舅、舅母,可就体面了!”   十几二十万两银子?   魏廷珍脸色大变。   再看宁德长公主、陆老太太和窦昭,虽然有些不快,却也没有喝止张二太太胡说八道。   她心里顿时凉飕飕的。   宁德长公主皱着眉看了长兴侯夫人一眼。   张二太太是长兴侯石家的女儿。   长兴侯夫人朝着宁德长公主尴尬地笑了笑,喊着张二太太的闺名,道:“只有你话多,要是真的把贼给引来了,就是你嚷嚷的。”   张二太太在景国公府敢和魏廷珍对着来,倚仗的就是娘家长兴侯府,长兴侯夫人不高兴,她哪里还敢多说,忙笑道:“我这不是眼红大嫂有个这么好的弟妹吗?”自嘲了一番,直到大家都笑了起来,进了花厅,把这事给抛在了脑后,她这才松了口气。   魏廷珍抽空问窦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窦明只想到魏廷珍在她面前如何的锱铢必较,却没有想过魏廷珍是怎样贴补魏廷瑜和田氏的,闻言不免冷脸道:“姑姐向来耳聪目明,我们济宁侯府的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何况是景国公府!”然后扬长而去,进了花厅。   把客人都送到了,做为媳妇,魏廷珍等人要赶过去给景国公夫人拜寿了。   魏廷珍不敢耽搁,低声吩咐了贴身的婆子几句,笑着和二太太、三太太去了花厅。   等她拜了寿,簇拥着景国公夫人来到水榭的时候,却不见了窦昭。   她有点发怔。   宁德长公主解释道:“砚堂那边好像有什么事,派人来叫了她过去,说改日再登门给国公夫人赔礼。”   宋墨给景国公夫人的印象很好,觉得他虽然出身尊贵,不太爱交际,但自身的能力很强,礼数周到,识大体。既然他说有事,那肯定就是很重要的事,又想到英国公府这几年发生的事,她没有多想,笑道:“原本就是想借着我生辰把大家请来热闹一番,若是耽搁了要紧的事,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他们有事,直管去,我心里才高兴。”   众人一阵笑。   窦昭已和宋墨坐着马车往英国公府去。   “你应该再过两刻钟喊我的。”她靠在宋墨的肩上,笑道,“既然去给人家拜寿,总得给寿星敬杯水杯吧?”   “我就是怕你喝了酒不舒服才赶在景国公夫人去水榭之前把你给叫走的。”宋墨不悦道,“是谁不舒服的时候只知道折腾我?”   窦昭微赧。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舒服的时候看见宋墨风轻云淡地坐在那里看书或是写字,就总想闹腾他。一会要他去给自己倒杯茶,一会嚷着要吃什么东西,看着宋墨围着自己团团转,那些什么胸闷气短就会全都烟消云散。   “前院还没有开席吗?”她只好转移话题,笑着问,“你身上没有一点酒味。”   “你不是闻不得酒味吗?”宋墨道,“还问我为什么身上没有酒味!”   窦昭讪讪然地笑,道:“等会回去,我给你做葫芦饼吃!”   宋墨没好气地道:“你能闻得油烟味吗?”   窦昭语凝。   宋墨哼了一声,一路上都没再和窦昭说话。   眼看着快到家了,窦昭不由急起来,嗔道:“那你要我怎么样嘛?哪有这样小气的人!”   宋墨虎着脸下了马车。   窦昭只好跟着他进了颐志堂。      第三百四十二章 讨要      宋墨金刀大马地坐在内室临窗的炕上,冷着脸,对窦昭道:“去做葫芦饼!”   怎么别扭得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子?   窦昭忍不住抿了嘴笑。   宋墨瞪了她一眼。   窦昭上前拉了他的手,像哄小孩似的道:“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下次再也不这样说了。”然后接过丫鬟手中的热茶递给宋墨,“我去给你做葫芦饼去!”   宋墨却揽住了她的腰,道:“灶上油烟呛人,让灶上的婆子做就是了。”   声音软了下来不说,还隐隐带着几分笑意。   “你这家伙!”窦昭哭笑不得,横了宋墨一眼。   宋墨微微地笑,把脸贴在了窦昭的胸口,低声道:“寿姑,你以后再也不要说那样的话了,我听了难受。”   窦昭心里刹时柔软得能捏出水来。   她温柔地回搂了他。   “是我不对才是。”宋墨向她道歉,声音显得有些郁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挺能容人的,可只要一想到我的好意你不领情,我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以后我要再这样,你别搭理我,让我一个人在小书房里呆一会儿就好了。”   窦昭听着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宋宜春要杀宋墨,宋墨曾经质问过宋宜春,宋宜春不说,宋墨也从此闭口不问,和宋宜春行同陌路,何曾向宋宜春去解释什么?这本是宋墨的性格,此时却因为怕她误会,把自己的心思摊开给她看,对她毫不设防……   窦昭亲吻宋墨的头顶,低声笑道:“我怎么舍得?”   宋墨抬头,满脸的惊讶。   窦昭蹲下身来,把脸贴在他的掌心里,声音低缓却又坚定地再次含笑说道:“我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在小书房里?”   “寿姑!”宋墨错愕,但这错愕很快就变成了狂喜。   他一把抓起窦昭,像举小孩子一样的把她举了起来:“寿姑,寿姑!”   窦昭真怕他把自己给摔了下来,忙搂了他的脖子:“别,别,别!我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   “哦!”宋墨眉开眼笑,小心翼翼地把窦昭放在了炕上,深情地望着她,喊了声“寿姑”,吻上了她的唇。   好像和宋墨相处起来也不是很难!   窦昭闭上眼睛,缠绵地回应着宋墨。   先不说宋墨俩口子的那一室春光,且说景国公府虽然只请了近支姻亲,却也席开十五桌,隔着水榭搭起戏台子唱着堂会,热闹又喜庆。   窦明上前给景国公夫人敬了杯酒,就起身要告辞:“婆婆身体微恙,独自在家,我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听戏也不安心,改天再来陪夫人摸牌。”   景国公夫人就有些不高兴,可人家拿了婆婆做伐子,她不放行,好像她一点也不关心亲家的身子骨似的。   “哦!”她忙关心地道,“你婆婆病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去看看亲家母。你快回去吧,好生照顾你婆婆,我忙过这一阵子就去看她。”然后吩咐魏廷珍送窦明。   “不过是有些脾胃违和,消消食就好了,哪好意思吵了亲戚们。”窦明大方得体地和景国公夫人应酬了几句,随着魏廷珍出了水榭。   魏廷珍急道:“母亲到底怎样了?怎么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你回去跟母亲说一声,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侍疾。”又问窦明,“家里还缺不缺什么?明天我一并带了去。”   “真没什么。”窦明淡淡地道,“就是积了食。”   魏廷珍倒不怕她隐瞒病情,横竖等会儿会见到魏廷瑜,问他就是了。   两人出了二门,魏家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门前的槐树下。   魏廷珍没有看见魏廷瑜,奇道:“怎么不见弟弟?”   窦明道:“他还有应酬,母亲那里,有我照顾就行了。”   魏廷珍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窦明终于有点魏家媳妇的感觉了,刚才的怒气消散了不少。   她看着窦明上了马车,转身回了水榭。   窦明却吩咐车夫:“去静安寺胡同。”   她的嫁妆虽然比不上窦昭丰厚,可比起一般官宦人家的姑娘却强了不是一点两点,她本是聪明人,嫁过去不过几天,就用银子把魏家上上下下都给砸昏了,没有谁不巴结的。   车夫高声应“是”,一抖缰绳,马车拐过一个弯,往静安寺胡同去了。   窦世英不太喜欢应酬,下衙就回了家,进门却看见小女儿窦明冷着张脸端坐在正房厅堂的太师椅上。   他不由愣住,恍惚间还以为那里坐着的是王映雪,以为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每天回到家,就看见王映雪这个样子等着他回来,然后就是一顿争吵。   窦世英摇了摇头,长吁了口气,走了进去。   “你怎么坐在那里?”他把官帽递给随身的小厮,“何时回来的?佩瑾呢?他没有陪你一起回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窦明已经跳了起来:“爹,我也是您的女儿,为什么您心里只有窦昭一个人?您知不知道,外面都在传,说您又给了窦昭二十几万两银子的添妆……我知道,那是窦昭应得的,可您有没有想到过我?魏家的人听了会怎么想?魏家的人问起来,我又该怎么回答?难道您让我说因为我是妾生子,窦昭名下的产业是您收买窦昭的舅舅好扶正我母亲的封口费?当初窦宋两家过礼的时候您没有把那些产业写在礼单上,您为什么不好事做到底,悄悄地把那些产业还给窦昭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大张旗鼓的,让我不好做人?!”   她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您都不知道,我今天去景国公府吃酒,人人都捧着窦昭,还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有银子……”   窦世英愕然,随后心疼起窦明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他有些笨拙地安慰着窦明,“你不要这样说你姐姐,你也知道,你姐姐因为那一抬银票,家里都遭了贼,我们哪敢把你姐姐名下的产业宣扬出去?可能是前些日子你三伯父和你三堂兄在颐志堂对账,被人知道,传了出去。”   窦明渐渐收了泪水,道:“父亲,您也照着窦昭的嫁妆,给我五万两银子的添妆吧?”   这样一来,她在魏家面前也好有个说法。   窦世英笑容有些勉强,道:“现在家里只怕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窦明一听,怒火又窜了起来:“父亲,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家里一年少说也有五、六万两银子的收益,我又不是要和窦昭比,我不过是想给魏家一个交代而已。您前手把银子给了我,我后手就还给您,魏家难道还能清点我的陪嫁不成?”   窦世英听了微微皱眉,道:“魏家就这么看重你有多少陪嫁?要知道,你的陪嫁已经不少了!”   窦明听了冷笑:“谁还会嫌钱多!要说魏家这样,也是您惯的——您要不是给姐姐那么多的陪嫁,魏家能得陇望蜀吗?”   窦世英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   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王映雪。   总是指责如果不是他,她又怎么会落得如此的境地。   窦世英不禁道:“夫妻相处,最要紧的是相互体谅。你姐姐是嫡长女,她的嫁妆多一点,魏家有什么好争的?”   窦明脸色发白。   原来父亲心里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窦昭是堂堂正正的嫡长女,自己是见不得光的妾生子,自己天生就是要给姐姐让路的。   她扬手就把桌上的茶盅扫到了地上,直着脖子嚷了起来:“那我算什么?你算什么?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怎么不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把我给掐死在血盆子里?你们做的好事,如今却要让我承担后果,凭什么?!凭什么?!”   窦世英面如缟素。   “你!”他嘴唇发抖地指着窦明,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颓然地瘫坐在了太师椅上。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高升眼睛里直冒火。   七太太自己不好,把五小姐也给教歪了。   他知道窦世英素来心软,待两个女儿更是如珠似宝,可今日不同往昔。就在上次四小姐回门的时候,他家里的听见五太太问四小姐,五房想做主为七老爷纳房妾室,四小姐当时就拒绝了,说纳妾的事,还是由七老爷自己做主,但她会劝劝七老爷的。   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明镜似的。   这么多年,七老爷这么苛待自己,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先七太太。   如果四小姐开了口,七老爷说不定真的会纳个姨娘,到时候七房也就有了承嗣的。他怎么能听凭五小姐把家里给搬空了呢?以后小少爷还读不读书?娶不娶媳妇?考不考进士?   破天荒的,他端了茶上前,劝窦世英:“七老爷,您觉得对不起七太太,结果七太太换了四小姐的婚事。现在,您又觉得对不起五小姐……若俩口子过日子,全靠银钱来维系,一山望着一山高,就算是金山银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这件事,您还得多思量!”   高升的话还没有说完,窦明就把一盅茶水迎面泼在了高升的脸上。   茶叶挂在他的鬃角,茶水从他脸上滴落。   高升却纹丝不动,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只睁大眼睛盯着窦世英。   窦世英就想到了王映雪。   她也曾这样泼了自己一头的茶水。   窦世英慢慢地站了起来,凝视着窦明,道:“如果魏家要我给你添妆,你就让他们来向我要!”   窦明望着父亲,突然觉得窦世英的身姿显得格外挺拔,而且神色间也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肃穆和庄严。      第三百四十三章 怀疑      窦明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济宁侯府的。   进了上房,却看见魏廷瑜面如寒冰地站在厅堂的正中。   “你去了哪里?”他的声音比面色更冷,“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跑了回来?害得我到处找你!要不是遇到了金嬷嬷,我还不知道你提前回来了……”   窦明一句话也不想说,直楞楞地从魏廷瑜身边走过,进了内室。   魏廷瑜勃然大怒,追了进去:“跟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说我娘病了呢?”   窦明伸出手来,做了个你不要再说的手势,淡淡地道:“我们出门去景国公府的时候,婆婆不是说她不舒服吗?我难道说谎了?”   魏廷瑜语凝。   景国公夫人寿辰,为了给姐姐做面子,他想送件贵重点的东西给景国公夫人做寿礼,偏偏年关将近,送礼的人多,那些古玩珠宝店里略好一点的东西都比平时要贵三成,次一点的东西他又瞧不上眼。正好那天窦明开了库房,拿了些陪嫁的瓷器出来布置房间的陈设,他瞧着有对汝窑的梅瓶不错,就提出把这对梅瓶送给景国公夫人为寿礼,并道:“就当是我买的,你折算成银子,我等会儿让管事送过来。”   窦明当时就发起脾气来,说他图谋她的嫁妆。   他心想:我又不是不给钱,你舍不得直说就是了,用得着这样嚷嚷吗?   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母亲为了平息两人的战火,佯装积了食不舒服,这才把两人的火气给压下去。   现在说起这个来,魏廷瑜有些进退两难,答“不是”也不对,答“是”也不对。   他甩着帘子出了门。   窦明直直地躺在床上,眼泪就这样唰唰地落了下来。   母亲怕她的夫家会觊觎她的陪嫁,所以才想找个高门大户的。没想到,高门大户比那寒门小户更龌龊——寒门小户觊觎她的陪嫁,至少明刀明枪的;高门大户觊觎她的陪嫁,偏偏还要一脸正气地拿出那么多的大道理来……   明天魏廷珍恐怕就会来质问她添妆的事,她又该怎么办呢?   还有高升那个贱人,竟然当着父亲的面数落她,好像她是回去图谋窦家的家业似的,她怎么也要想个办法让那高升吃个大亏,让他知道东家说话,可没他什么事!   这么一想,人就像在油锅上煎似的,翻来覆去的更加睡不着。   可魏廷珍比她想像的要来得更快。   府里还没有掌灯,魏廷珍就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赶了回来,脚还没有踏进门,就急急地问前来迎接她的魏廷瑜:“母亲真的没有什么吗?你们可不要瞒着我!”   “真的没什么。”魏廷瑜怎么好把他和窦明吵架的事告诉姐姐,“你根本不用特意回来一趟。”景国公夫人不喜欢魏廷珍,除了对长子的不喜,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见不得魏廷珍把自己的母亲当菩萨似的供着。魏廷瑜从前不知道,在五城兵马司的当了这些日子的差,和景国公府走得更近了,也渐渐看出点门道来。   他一面陪着魏廷珍往田氏住的西跨院去,一面问魏廷珍:“你过来,姐夫知道吗?景国公府的客散了没有?”   “客还没有散,不过你姐夫知道。”魏廷珍知道弟弟的担心,道,“我是借着你姐夫要我去帮着换衣裳,开了库房拿东西的机会出来的——大家都说堂会唱得好,还要加唱两折。”   魏廷瑜不由叹了口气,愧疚自己身为儿子,却让母亲为了自己的事装病。   姐弟俩并肩进了田氏居处的厅堂。   田氏靠在临窗大炕上,她的贴身大丫鬟正在给她读佛经。   见儿子和女儿连袂而来,她大吃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魏廷珍笑道,“就是听说您病了,我来看看您。”   田氏不由看了儿子一眼,拿话敷衍了女儿。   魏廷珍见母亲确实是没事,松了口气,问起魏廷瑜关于窦昭添妆的事来:“……你知道吗?”   魏廷瑜刚才在酒宴上已经听到了一些议论,闻言点了点头,田氏却是第一次听说,惊愕地望女儿和儿子,急急地问是怎么一回事。   魏廷珍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不由皱眉,道:“同样是女儿,窦家待窦明和窦昭怎么这么大的差别?”她问魏廷瑜,“不会是有什么事我们不知道吧?”   自从发生了姐妹易嫁之事后,她总觉得窦明的人品有点问题。   魏廷瑜心情烦躁,道:“能有什么事?姐姐你不要多想。”   现在窦明已经是魏家的媳妇了,自己空口无凭地乱说,弟弟脸上也无光。而且母亲还在边上坐着,要真是出了什么糟心的事,岂不是让母亲担心?   魏廷珍忍了又忍,好容易才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只嘱咐魏廷瑜:“你有事没事的时候多往你岳家去走动走动,看得出来,你岳父是真心疼爱闺女的人,人家手指缝里落一点,都比我们强。”   魏廷瑜不爱听这话,心不在焉地应着。   魏廷珍只能暗暗叹气,陪着母亲坐了一会,去了窦明那里。   周嬷嬷早得了窦明的吩咐,只说窦明不舒服,歇下了。   魏廷珍不敢在娘家久留,冷笑着走了。   魏廷瑜在庑廊下站了良久,转身去了外院的书房。   周嬷嬷不免有些担心,轻声问窦明:“要不要给侯爷送些吃食去?”   “不用管他。”窦明正烦心窦昭陪嫁的事,她和周嬷嬷商量:“你说,我明天要不要回柳叶巷胡同一趟?有外祖母帮我撑腰,也不至于怕人质问。”   周嬷嬷道:“我明天一早就给柳叶巷胡同送张帖子去。”   窦明颔首。   却不知道这桩事引起了田氏的猜疑。   她不动声色地派了心腹的嬷嬷去了真定,等那婆子从真定回来,已是十一月底,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年货。   那嬷嬷对着田氏一阵耳语。   田氏顿时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哭着大喊了一声“家门不幸,竟然让这样失德的女人进了门”,就昏了过去。   魏廷珍丢下景国公府的千头万绪赶了过来,正好田氏刚苏醒,魏廷瑜和窦明正在床边守着。   田氏看了一眼窦明,就别过脸去,冷冰冰地道:“窦明你出去,我有话要交待他们姐弟俩。”   窦明心中不豫,但见田氏态度坚决,屋里又立着一群服侍的丫鬟婆子,怕田氏说出什么不待见她的话,让她失了面子,她曲膝行礼,带着屋里的丫鬟婆子退了下去。   田氏“蹭”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拉着魏廷珍的手道:“你知道不知道,原来那王氏在进窦家之前就有窦明。王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能进的窦家门。她还逼死了窦昭的生母赵氏!所以王氏进门之前,窦昭就分了西窦的一产业。现在传得沸沸扬扬的添妆,实际上就是当初窦家分给窦昭的财产。”   西窦一半的产业!   也就是说,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了——窦昭名下真的有二、三十万两银子的陪嫁!   魏廷珍心中砰砰乱跳。   她低声道:“如果当初佩瑾娶了窦昭,那窦昭名下的产业现在就是魏家的了!”   田氏胡乱地点了点头,泪流满面地道着:“可怜谷秋,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却把她仇人的女儿娶进了门,还当女儿似的娇养着……谷秋若是在泉下有知,只怕要恨死我了!想我一生清白,待人待己光风霁月,临到老,却摊上了这样的事,让我晚节不保啊!”   魏廷珍却觉得心里心疼得直哆嗦。   她朝弟弟望去。   就看见魏廷瑜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弟弟也心疼那失之交臂的银子吧?   都怪自己,小瞧了窦家,当初如果能仔细查查,未必就查不出这件事来,赶紧把婚事办了,现在窦昭已经是自己的弟媳妇了……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魏廷珍又立刻为自己开脱。   那王氏是个蛇蝎心肠的人,就算如此,她恐怕也有办法把窦明嫁过来,这事若说有错,王氏的过错最大。还有窦明,她要是不答应,谁还能把她强塞进花轿里去不成?   这么一想,魏廷珍不禁怨恨起窦明来,她安慰着母亲:“王家堂堂官宦人家,谁想到竟会养出这样的女儿来!要怪,就怪那王氏忒不要脸了,竟然巴巴地上赶着给人做妾!”   “不行!”田氏像没有听到魏廷珍的话似的,径直地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我得去请了法师给谷秋做几场法事,请她原谅我受人蒙骗……”   倒把自己当初对窦昭的婚事怎样的三心二意全都忘了。   “您别这样。”魏廷珍按住母亲,“这天寒地冻的,有什么事,您直管交待我们就是了。”说着,她朝魏廷瑜望去,却看见弟弟一个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像魔障了似的。   她忙高声喊了声“佩瑾”。   “哦!”魏廷瑜回过神来,却转身高一脚低一脚地出了田氏的内室。   心急如焚等在外面的窦明迎上前来:“娘怎么样了?”   魏廷瑜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窦明。   脸还是那张脸,身段还是那个身段,可为什么此刻看来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心动呢?   她到底是喜欢自己这个人?还是因为自己曾是窦昭的未婚夫呢?   魏廷瑜推开窦明,直直地走了出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规矩      如果说仅仅因为魏廷瑜是窦昭的未婚夫,王映雪一说,窦明就会上赶着嫁给魏廷瑜,那是不可能的。窦明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还顺水推舟,一是看中了魏廷瑜的英俊潇洒,始终对她温和有礼,爱护有加;再则才是看中了他出身高门,家中人口简单,嫁过去了能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而魏廷瑜还就真如她所料,就算知道她易姐而嫁,也认下了这门亲事。婚后两人虽然时有口角,却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不乏新婚夫妻的浓情蜜意。可魏廷瑜却从来不曾像刚才,投向她的目光冷若冰霜,就像在看个陌生人一样。   窦明心里发慌,顾不得面子,当着满院子仆妇的面就追了过去。   “侯爷!”她拉住魏廷瑜的衣袖。   魏廷瑜却看也没看她一眼,甩开衣袖,走了出去。   窦明愣住。   她小时候先是跟着二太夫人,后来又跟着外祖母王许氏,然后在真定生活了几年,回到京都,又和母亲生活了几年,别的不敢说,察颜观色却是本能,不过是性子养得傲气倔强,轻易不能让她低头而已。   魏廷瑜的举动,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她跟了上去。   魏廷瑜也不理她,径直进了小书院,“啪”地一声当着她的面关上了房门,差点撞着窦明的鼻子。   窦明怔了半晌,低声问道:“侯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就算是我的错,您也要跟我说一声,我才好改过啊。您这样一声不吭,我怎么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门内的魏廷瑜却坐在书案后面发呆。   他想起初次见到窦明时,她那灿烂的笑容。   当时他想,这小姑娘一派天真烂漫,比那春光还要明媚可爱。   窦家耕读传家,世代官宦,是北直隶屈指可数的高门大户,家里的姑娘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就像窦昭,自己和她是正经的未婚夫妻,他也只在偶尔间才得见了一面。   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已经落入了窦明的彀中呢?   魏廷瑜心痛如绞。   他又想起那天窦昭把他叫到静安寺胡同,说相信他和窦明没有瓜葛……窦昭的目光如泉水般清澈……他最后却辜负了她……   魏廷瑜捂着脸,只觉得指间湿漉漉的。   那边魏廷珍见弟弟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忙叫了贴身的嬷嬷跟过去,知道窦明说着软话在魏廷瑜的门外叩门,她冷冷地一笑,又因家里千头万绪都等她回去拿主意,她不好在娘家多耽搁,留下了贴身的金嬷嬷在娘家服侍田氏,并对田氏道:“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您就是想给那赵氏做法事,这眼看着要过年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有德行的高僧。我看,不如等过了元宵节,我再给您慢慢地寻间好点的寺庙,找位得道高僧,好好地做几场法事。您这几天先把身体养好,过年的时候,我还要带着您的外孙和外孙女来向您讨红包呢!”   田氏这才安安生生地重新在床上躺下,可心里到底还念着死去的赵谷秋:“她比我小好几岁呢,那时去亲戚朋友家里喝喜酒,她就喜欢往我身边凑,我戴了件新首饰,她要问是从哪里买的;我绣了方新帕子,她也要问我是哪里谋得的新样子……”   魏廷珍朝着金嬷嬷使眼色,示意她千万看好田氏,别让田氏出什么意外,这才牵肠挂肚地回了景国公府。   白天忙的时候自然也就顾不上想这件事,可等到晚上闲下来了,她心里不由得一阵一阵地疼。   三十万两银子啊!   就是兑成了十两一张的银票,也要堆成一座小山!何况全是田亩山林、铺面房舍!   魏家两辈子的人都嚼用不尽!   她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张原明被吵得也睡不着,爬起来靠坐在床头,满脸疲倦地道:“是不是娘又给你气受了?”   魏廷珍在丈夫面前从来不忌讳娘家的事。   她想了想,也坐了起来,和丈夫并肩靠在床头,把窦明的事告诉了张原明。   张原明笑道:“已经过去了的事,你多想也没有用。好在窦氏的陪嫁也不少,你也不要太执拗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魏廷珍不高兴了,“如果是窦昭嫁到魏家,那钱岂不就成了魏家的了!”   她说着,突然想起王映雪那次找她合作,想搅黄了窦昭和魏家的婚事。   难道说,那个时候王映雪就盘算着让窦、魏两家退亲?   魏廷珍恨得咬紧牙关。   他们魏家,就是被王映雪和窦明母女给害了。   王映雪和窦明母女想就这样算了,门都没有!   她对张原明道:“你去帮我打听打听,那窦家到底给窦昭添了多少银子的陪嫁?”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知道与自己的母亲没有关系,张原明也懒得管这件事了,打了个呵欠,钻进了被窝里,“窦家当年是做工部买卖的,仅在京都,各房都各有宅子,窦阁老两袖清风,据说从不拿俸禄,既然是窦家四分之一的产业,肯定不止三十万两银子了……”   他嘟呶着,睡着了。   魏廷珍却愈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眼看着天色泛白,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翌日待处理了景国公府的琐事,又风急火燎地去了济宁侯府。   田氏正怏怏地在喝粥,见女儿过来,问她用了早膳没有。   “早用过了。”魏廷珍进门没有看见窦明,不由道,“窦明呢?怎么没有服侍您用早膳?”   田氏无精打采地道:“我又不是那恶婆婆,立什么规矩?”   魏廷珍听着却不干了,道:“娘,要不是那王氏弄了这么一出姐妹易嫁,窦昭怎么会成了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窦昭的陪嫁又怎么会成了宋家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您看窦明嫁到我们家这些日子,您待她和善,不让她立规矩,可她呢,却没有一点做媳妇的自觉性,除了晨昏定省,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可见这些坏毛病都是从那王氏身上学来的!   她如今进了我们家门,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总不能退回去吧?   可这规矩您却不能不让她学,她要是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来了,别人还不是指着我们家说三道四的?   我看,您得把她带在身边,时时教导她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田氏听着直摇头,道:“我不爱看见她。”   魏廷珍不由抚额。   金嬷嬷不亏是魏廷珍的心腹,轻声在一旁进言:“太夫人,您不知道,前些日子是我们府上国公夫人的寿辰,二太太、三太太的娘家人早早就到了,济宁侯夫人却是临到了快开席才见着影子。不仅如此,还说您病了,她要侍疾,早早就退了席,弄得我们家国公夫人很不高兴,还数落了我们家世子夫人几句。您要是再不管管,以后可怎么得了!”   田氏愣住,道:“难怪前几天珍儿的婆婆让人送了药材过来……”霎时心中升起团火。   自己为什么“病”的,旁人不知道,难道你窦明也不知道?   分明是借着自己做伐子,做贱自己的女儿!   田氏立刻下了决定,吩咐贴身的嬷嬷:“去,传了夫人过来,说我这边要用早膳了,让她过来给我布菜、斟茶!”   贴身的嬷嬷应声而去。   魏廷珍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敢算计我,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但转念想到那窦昭的陪嫁,心头又火辣辣地痛。   她忍不住对田氏道:“娘,您可知道,那窦昭名下有好几十万两银子的产业呢!当初要是没有王氏母女使坏,那些银子可就归我们魏家了!不仅佩瑾,就是佩瑾的儿子、孙子、重孙都吃喝不愁了……”   “这么多啊!”田氏非常的意外。   “可不是!”魏廷珍叹息道,“可惜我们当时被王氏母女算计了……那王氏,现在还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偷笑呢!”   田氏“啪”地一掌拍在了炕桌上,心中的主意更正了。而像田氏这样平时没有什么主意的人,一旦拿定了主意,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她存心让窦明好看,只是她婆婆从没有让她立过规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儿媳妇立规矩,特意到处向人打听。   那些被问到的人大都觉得规矩越多越严厉就越显得讲究,从早起要服侍婆婆穿衣到晚上要给婆婆放帐子,事无巨细,啰啰嗦嗦,竟有几百条。   田氏不仅拿纸记了,还花了两天的功夫把那些条款都背了下来,然后让窦明一一照做。   早上寅正即起不说,婆婆洗脸的时候她要在一旁帮着围帕子,婆婆梳头的时候她要在一旁帮着递梳子,更不要说婆婆吃饭的时候,婆婆的眼睛落在哪道菜上,她就得赶紧把菜夹到婆婆的碗里,若是慢了一分,婆婆长篇大论的教训劈头就来,就连她去柳叶巷胡同串门,都被婆婆驳了回来:“哪家的媳妇像你这样天天惦记着往外跑的?是不是觉得坐不住啊?觉得在这里委屈了你?”   窦明以为魏家是心疼窦昭的巨额嫁妆和他们家失之交臂,只好装作没有听见似的,咬了牙服侍田氏。   可在婆婆面前立规矩哪有这么容易?   不过两天的功夫,窦明就腰酸背痛腿抽筋,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可怎么是好?”周嬷嬷心疼得像什么似的,却无计可施,只能每天晚上帮窦明按摩,希望她能好过些。   可窦明还是在服侍婆婆用午膳的时候把调羹掉进了汤碗里,溅了田氏一身的油点子。      第三百四十五章 身孕      田氏望着身上的油点子,越发觉得女儿的话有道理。   这个媳妇,被惯得太不成样子了!就连拿个调羹,时间长了都捏不住,得要好好地学学规矩才行,不然自己百年之后,这家里还不得乱了套?   田氏不动声色地用了午膳。   窦明松了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腰,像往常那样,曲膝行礼准备退下去,却被田氏留了下来:“从今天起,家里的事暂且放一放,你先跟着我学学规矩。”然后吩咐贴身的嬷嬷,“请夫人贴着墙站两炷香的功夫,你再告诉夫人怎样行福礼。”说完,自顾自拿了本佛经摊在炕桌上默念起来,看也没看满脸错愕的窦明一眼。   田氏的贴身嬷嬷就皮笑肉不笑地请了窦明:“夫人请跟我来!”   窦明本就不是个善于隐忍的人,这些日子如此的低声下气,不过是因为心虚罢了,此时见田氏得寸进尺,竟然还要让自己从站立行走学起,分明就是故意为难自己,又想着自己嫁妆丰厚,吃穿嚼用从来没占过魏家的便宜,魏家凭什么作贱自己?而且魏廷瑜和他娘、他姐姐沆瀣一气,明明知道他娘为难自己,还歇在小书房里,她几次端了吃食去见他,都吃了他的闭门羹,让她被那些仆妇看笑话,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一口气就憋在了胸口,脸涨得通红不说,还语气生硬地对田氏道:“婆婆,您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直说便是,何必指桑骂槐,做出一副小人行径?让人看了齿冷?!”   “你!”田氏气得脸色发白,半晌才平静下来,淡然地道:“难怪你娘逼死了大妇之后还能被扶正,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这口齿不是一般的伶俐。”   这下换窦明脸色发白了。   她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色厉内荏地道:“我既然进了魏家的门,就是魏家的媳妇了,娘这样说,不是打我的脸,而是打侯爷的脸,打魏家的脸。”   田氏不是个会吵架的,憋了半天,才道:“你既然知道你是魏家的媳妇,那就应该守魏家的规矩。你若是觉得我让你贴墙站是在打你的脸,你大可不做我们魏家的媳妇,回娘家去!”   不做就不做!   话到了嘴边,窦明却没有胆量说出来。   如果是从前,她有把握拿捏得住魏廷瑜,可现在,墙倒众人推,说不定魏家打的就是让她回娘家的主意。   窦明气得要吐血,可也只能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她乖乖地随着田氏的贴身嬷嬷去了宴息室,贴着墙角站直了。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她就两腿直打颤。   她看着左右无人,就近坐在落地罩旁边的小杌子上揉了揉小腿。   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哼,回过头来,却看见田氏面寒如霜地看着她。   她也懒得说什么,重新贴墙站了。   田氏却拿了把戒尺交给贴身的嬷嬷:“你站在这里看着夫人,若是她偷懒,你就代我教训她。”   嬷嬷面露难色,却不敢不接。   窦明恨得直咬牙。   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她不仅腿像灌了铅似的,而且小腹隐隐有些坠痛。   她摸了摸衣袖中的红包,又放下。   让她巴结讨好一个仆妇,她宁愿就这样站到死。   窦明深深地吸了口气。   可小腹越来越疼,而且好像还有热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她吓了一大跳,寻思着是不是自己的小日子来了……念头闪过,眼前一阵发黑,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田氏的贴身嬷嬷吓了一大跳,忙喊了小丫鬟去禀了田氏,自己跑到窦明身边掐着她的人中。   好半天窦明都没有反应。   赶过来的田氏脸色大变,吩咐丫鬟、婆子把窦明抬到自己的床上去。   其中一个婆子打了个寒颤,指了窦明裙子上的血:“太夫人您看!”   田氏慌了起来,急急地吩咐丫鬟:“去,把周嬷嬷找来!”又让人去请大夫过来。   周嬷嬷是有经验的人,一看,声音都变了:“太夫人,夫人只怕是怀了身孕!”   田氏听了气得不行,喝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周嬷嬷也后悔不己。   窦明的小日子素来不怎么准,这次虽然有些日子没来,窦明却能吃能睡的,没有一点怀孕的迹象,她这才疏忽了。   “太夫人,都是奴婢的不是!”周嬷嬷泪眼婆娑地跪下来请罪。   窦明是她一手带大的,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窦明遭罪,最心疼的就是她。她宁愿被责罚,这样,她心里也好过一点。   田氏不是个有主意的人,早慌了神,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个劲地催着身边的嬷嬷:“快去请了大姑奶奶回来!”   周嬷嬷不禁叹气落泪。   五小姐,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人家?   她冲了红糖水喂窦明。   大夫来了。   诊了脉,说是动了红,流血太多,保不住了。   田氏吓得愣住了。   魏廷珍赶了过来,一面吩咐田氏的贴身嬷嬷跟着大夫去取药,吩咐周嬷嬷留在这里照顾窦明,一面搀扶着田氏去了隔壁的耳房。   田氏抓住了女儿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似的:“谁知道她怀着身孕……我就不罚她了……如今可怎么跟亲家交待?这可是佩瑾的第一个孩子……”   魏廷珍进门的时候也有些慌张,可见到了周嬷嬷之后,她就镇定了。   “娘,这件事怎么能怪您呢?”她安慰着母亲,声音非常的冷静,“窦明有自己的乳娘贴身照顾,有没有怀孕,她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她明明知道您让她立规矩,还一点口风也不漏,您说,她打的是什么主意?您可别忘了,她连自己姐姐的婚事都敢抢,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您这个时候千万不可以心软!正如您所说,这可是佩瑾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她都能狠得下心来拿了这孩子和您赌气,蛇蝎心肠,也不过如此!”   田氏连连点头。   这样说来,并不是她的错,而是窦明有意隐瞒,把过错推到她的身上,让她做恶婆婆。   “我要去找窦家讨个说法!”田氏想着窦明这么有手段,只怕早就想好了怎么向窦家的人哭诉,让窦家的人帮她出头,到时候魏家可就被动了,不如先下手为强,“他们教出来的好女儿,不但忤逆婆婆,还残害我们家的子嗣,窦家不给我们家一个交待,我和窦家绝不善罢甘休!”   也许这样一闹,窦家为了名声,只好补偿补偿魏家了!   魏廷珍想着窦昭的那一抬银票,心里火辣辣的,扶了母亲道:“娘,我陪您一道去!”   田氏“嗯”了一声,心中大定,想着那静安寺胡同没个主持中馈的人,窦家最显赫的是五房,决定去槐树胡同讨说法。   魏廷珍和母亲想到一块儿去了。   母女俩也不管去拿药的嬷嬷还没有回来,就吩咐小厮套车,去了槐树胡同。   快过年了,做为阁老夫人的窦家五太太应酬非常多,过了冬至之后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听说景国公府世子夫人陪着母亲济宁侯府的太夫人来了,她很是惊讶。   两家虽是姻亲,可窦明毕竟和槐树胡同隔着一层,按理说济宁侯府的太夫人来,应该先下帖子才是,这样突然来访,只怕有什么大事。   她吩咐贴身的妈妈请了田氏和魏廷珍到小花厅里奉茶,自己换了件衣裳,带着能说会道的蔡氏一起去见魏氏母女。   只是她刚踏进花厅,还没来得及和田氏寒暄,田氏就上前拉着她的手掉起眼泪来:“五太太,照理说,我应该去静安寺胡同才是。可静安寺胡同内宅没有个能当家理事的人,那王氏又不是个正经来头,我就是和她说,只怕也说不清楚。你们家的姑娘,脾气可真大!我这做婆婆的是管不住了,窦家在京都的女眷里面,只有您是个明白人,我只好请您出面跟亲家老爷说一声,让他老人家把明姐儿带回去吧!我们魏家庙小,供不起这尊大神!”   五太太嘴巴张得可以塞进去一枚鸡蛋了。   窦明成亲这才几个月?   而且当初还是魏廷瑜自己认的这门亲事,怎么突然就要窦家把女儿接回来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   五太太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赔着小心问着事情的经过。   魏廷珍自然是添油加醋地抱怨了一通:“我们魏家子嗣不丰,因而我母亲待媳妇也像待亲闺女似的,不要说立规矩了,就是晨昏定省,也是看着天气好,才让明姐儿来请个安。谁知道明姐儿却是越来越不像话,不时为些小事跟我弟弟口角不说,对母亲也越来越怠慢,家里的事也乱七八糟的没有个章程。母亲把她叫去训话,她却仗着自己嫁妆丰厚,顶撞母亲,母亲气不过,就让她面壁思过,谁知道她一声不吭,才站了半炷香的功夫就瘫在了地上,母亲忙找了大夫来给她诊脉,这才发现她怀了身孕……亲家太太,当初明姐儿的乳娘可是陪着她一起过去的,怎么怀了身孕,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说一声?竟然闹到了小产!您说,这样的媳妇我们敢要吗?”然后又嘀咕道,“难怪说上行下效,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的女儿,这亲,不结也罢!”   五太太是什么样的人。这夫妻吵架还要赶着戳心窝子的话说,何况是婆媳矛盾。她根本不相信田氏待窦明像魏廷珍说的那样好,可窦明怀着魏家的子嗣却流产了却是事实……      第三百四十六章 报喜      就算是窦家的姑娘有错,可也不是任谁都能打窦家的脸的。   五太太瞥了蔡氏一眼。   蔡氏会意,冷笑道:“济宁侯府的大姑奶奶这话说得可稀奇了!虎毒还不食子呢,我们五姑奶奶明明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竟然硬生生地弄没了?那可是她的长子!是魏家的长孙!就算她不为夫家的香火打算,她也要为自个儿的身子骨打算啊!你也是女人,难道不知道这小产如生产,一个不小心,就会把性命给丢了。我们五姑奶奶嫁过去这才不过四、五个月,怎么就连命都不要了?!只怕不是我们五姑奶奶糊涂,没有保住魏家的子嗣,而是你们家的规矩太严,为了折腾媳妇,连孙子都不要了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田氏脸色煞白,不知道说什么好。   魏廷珍却吊着眉头瞪着蔡氏:“说话要讲凭证,别信口开河什么屎盆子都往别人头上扣!我弟弟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别人家像他这样么大的,儿子都会满地跑了,我娘和我弟弟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家里添丁,窦明又不是养的私儿,我娘和我弟弟凭什么不要?”   蔡氏却揪住她的话柄嚷了起来:“有不会说话的,可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会说话的!什么养私儿?!你可别忘了,当初这门亲事是你们自己要认下来的。我们五姑奶奶嫁过去又不是死了婆婆,没了上长辈,有没有身孕,做婆婆的难道也不清楚?现在孩子没了,就寻思都是我们姑奶奶的错了?怎么不说是她婆婆没把她当人看,新进门的媳妇怀了孩子都不知道?!我告诉你,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了,我和你上顺天府说理去。顺天府说不清,我们就上大理寺说去!我就不相信了,天下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   一番话把田氏也给骂了进去。   田氏这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脸色绯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五太太只当没听见,端了茶盅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魏廷珍岂是那肯吃眼前亏的人。   去顺天府,把事情捅穿了,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   她就不相信,窦家丢得起这个脸!   “好啊,我们去顺天府说理去。”她算准了窦家是在虚张声势,气焰嚣张地道,“正好请顺天府尹评评理,说好了原是你们家四姑奶奶嫁过去的,临上轿却变成了五姑奶奶,甚至连婚书上写清楚了的陪嫁也换了……”若因此能把本是魏家应得的陪嫁要回来,那就最好了。退一万步,就算是要不回来,也要让窦明那小贱人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以后老老实实地在魏家做人!   蔡氏“嗤”地一声冷笑,道:“你们想上门打秋风,明说就是,犯不着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拿我们家姑奶奶的陪嫁说事!我们姑奶奶的陪嫁怎么了?放眼整个京都,有几户人家比得上?倒是你们魏家的聘礼,一套赤金的头面,不知道是用哪辈子传下来的老金融的,又舍不得除了渣,乌黑乌黑的,也亏你们拿得出手,还当我们看不出来似的。所谓的西湖龙井,全是树枝子,别说是送亲戚朋友了,就是打赏仆妇,我们窦家也拿不出手,还得另备了茶叶送给三姑六舅。那喜饼,更是薄得像烙饼,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着……我们窦家什么话都还没说,你们倒先叽叽歪歪起来。你想去顺天府?成啊,我这就吩咐小厮套车,陪你们走一趟。我们窦家别的不多,两榜进士最多。正好顺天府的府尹黄大人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和我们家牵着点关系,找他老人家评理,也不算丢人。”说着,高声喊着“套车”,那架式,竟是一副要和魏廷珍见真章的样子。   魏廷珍顿时心里有些慌张起来。   特别是想到窦世枢是当朝的阁老,窦家在京都的三位老爷都是两榜进士出身。   她一时间额头冒出汗来。   做女儿的,只有娘最清楚。   田氏一看,就知道女儿现在是色厉内荏,她着急起来,扭头朝五太太望去,却看见五太太垂着眼睑,吹着茶盅里的浮叶,她灵机一动,喊了声“你们别吵了”,然后“哎哟”一声,捂着胸口住后倒。   “娘,娘!”魏廷珍吓得像筛糠的,扶着田氏直叫唤“你们还不帮着寻个大夫来”。   五太太这才和蔡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吩咐丫鬟去请大夫,又不冷不热地道:“这寒冬腊月的,屋里只有这一个火盆,怪冷的,还是把亲家太夫人搬到旁边的暖阁里躺下吧?”   魏廷珍无奈地点了点头。   五太太叫了人来把田氏送到了旁边的暖阁里躺下。   有小丫鬟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五太太,静安寺胡同那边派人来给您报信,说四姑奶奶诊出了喜脉。”   “哎哟,这可是好事!”五太太不由得喜笑颜开,忙问道,“是谁来报的信?快让她进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还得好好问问。   小丫鬟喜气洋洋地去了。   魏廷珍的脸色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五太太像没有看见似的,笑道:“亲家姑奶奶别急,大夫一会儿就会来了。我前面还有事,去去就来。”然后叮嘱蔡氏,“你在这里帮亲家姑奶奶好好地看护亲家太夫人。”说着,也不待魏廷珍有所表示,径直出了暖阁。   蔡氏听着眼珠一转。   魏家刚刚没了孙子,窦昭却有了身孕……这一失一得,魏家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她吩咐贴身的嬷嬷:“我这里走不开,你去听听静安寺胡同来的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嬷嬷来回禀她的时候,正好让魏家的母女俩听听,也好恶心恶心这两个人。   嬷嬷笑着应是,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折了回来,笑道:“来报信的是高升家的,说英国公府内院虽然没有长辈,可世子爷却是个细心的,等胎坐稳了才给静安寺胡同报的信。七老爷听说了,别提多高兴了。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大堆文房四宝,说是要给外孙用的。哪些是启蒙用的,哪些是进学用的,哪些是下场用的,都分得好好的,瞧着那兴头,仿佛非要供个进士老爷出来才罢休的样子。”   蔡氏就笑得特别的大声,道:“那我可得好好准备一番,想想备些什么东西做贺礼好。”   她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道:“我看,就去装了我陪嫁的库房里找吧!我记得我的陪嫁里有副前朝仇英的山水画,七叔父既然用笔墨纸砚做贺礼,我们要是送些金银珠宝,岂不俗气?”   她嘀嘀咕咕地和贴身的嬷嬷说着,出了暖阁。   魏廷珍已气得牙齿咬得吱吱直响。   那窦昭还只是怀上了,窦家上上下下就全都侍候上了,这要是生出个儿子还得了?还不得把窦家给搬空了!   窦明这个蠢货,眼孔像针尖似的,不过是要她立个规矩,她却为了对付母亲,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弄丢了,这要是生下来,那些笔墨纸砚怎么也有那孩子的一半吧?若是养得乖巧懂事,说不定窦家另外一半财产就是那孩子的了!   常言说得好,父怜幺儿,爷怜长孙。就算以后窦明再生出个小子,却还是被窦昭家的那个占了先,有好东西,只怕也是先紧着窦昭家的那个了。   她仿佛看见漫山的金银从自己指缝里溜了下去。   “真是愚不可及!”魏廷珍越想越觉得自己娘家亏大了,忍不住低声骂起窦明来,“这当娘的不是个东西,生出来的女儿也上不了台面!”   昏迷的田氏却睁开了眼睛,悄声喊着:“廷珍!”   魏廷珍一喜,也顾不得骂窦明了,忙道:“您怎样了?”   “我没事。”田氏见屋里只有两个小丫鬟立在屏风后面,悄声道,“等会大夫来了,我继续装病,你让人把我抬回家去就行了——窦家也就不好找我们的麻烦,这件事就可以这样揭过了。”   魏廷珍还嘴硬:“娘,窦家不敢和我们打官司的……”   田氏摆了摆手,神色有些疲倦地道:“我不是怕和窦家打官司,我是怕你婆婆又说你多事。这件事就这样算了!”   “娘!”魏廷珍只要一想到窦明害得魏家用珍珠换了鱼目,吃了她的心都有,“这件事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你听我说,”田氏打断了魏廷珍的话,“这件事本是我不对,能揭过再好不过了。但窦明这丫头也太狡猾了,不管教是不对的。我再也不会放任她了。”   魏廷珍略一思忖,很快就有了主意:“这样也好!她气焰这么嚣张,不过是仗着自己陪嫁丰厚。您把她的嫁妆拿到手里,她名下产业的进项一分不差地给她积攒起,让窦家的人做见证,既可以让她老老实实地做魏家的媳妇,您也不用背上霸占媳妇陪嫁的名声。”   反正窦明百年之后,这些嫁妆都是魏家的了,暂时先存着,也不打紧。   田氏思考了片刻,道:“你说得很有道理。等我们回去以后,把亲家老爷请过来商量这件事,如果窦家怕我吞了她的嫁妆,那就让亲家老爷帮着代管好了,我相信亲家老爷不是那奸诈贪婪之辈,到时候会把窦明的陪嫁还给我们的。”   那可难说!   魏廷珍不以为然,但不想让母亲担心,道:“那就等过完年之后吧!”   那时窦明小产的风波也过去了,正好收拾她。   田氏颔首。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夜半      窦家派了几个嬷嬷随车,魏廷珍护着田氏回到了济宁侯府。   得了信的魏廷瑜已在垂花门前等候。   “母亲怎么会突然昏倒?”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撩了帘子问魏廷珍,“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说?”   因为马车旁还有窦家的嬷嬷,田氏只好继续装昏迷。   魏廷珍却冷笑数声,道:“问你媳妇去!”   这关窦明什么事?   魏廷瑜错愕。   魏廷珍看着心中有气,一把将魏廷瑜推开,由贴身的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魏家的仆妇忙抬了软轿过来。   魏廷珍指挥着仆妇把田氏抬到软轿上,又打发了窦家的仆妇,和金嬷嬷等人一起簇拥着软轿进了垂花门,从头到尾眼角也没有瞥魏廷瑜一下,仿佛他是个不相干的人。   魏廷瑜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他默默地跟着魏廷珍进了东厢房,在魏廷珍安置田氏的时候,低着头坐在厢房堂屋里的太师椅上等魏廷珍出来。   魏廷珍看见弟弟这个怂样,又生气又无奈,把去槐树胡同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并道:“母亲已经没有事了,她老人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去看看她老人家吧!”又道,“你要是管得住媳妇,母亲又怎么会受窦家如此羞辱?”   魏廷瑜气得面色发紫,转身就往外走。   魏廷珍忙拉住了魏廷瑜,道:“你干什么去?”   “我要休了窦明!”魏廷瑜怒不可遏地道,“我宁愿一辈子孑然一身,也不能和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在一起!”   “胡闹!”魏廷珍大声喝道,“窦家是什么人家?窦明是你说休就能休的?你休妻,置母亲于何地?我只道你成了家,懂事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这件事毕竟和田氏有关,说起来,就得把田氏牵扯进去。   魏廷瑜垂首,颓然不语。   魏廷珍看着心疼,声音缓了下来:“你也不要太过担心,母亲说了,会亲自教她规矩,她只要听话,也不是没有救的。”   不然又能怎样呢?   魏廷瑜悔恨不已。   魏廷珍就拉了魏廷瑜的手:“好了,不说这些糟心的事了,我们去看看母亲,陪着她老人家说话去。”   魏廷瑜点头,和魏廷珍进了厢房。   而歇在田氏内室的窦明听到响动,忙派了周嬷嬷出去打探,听说田氏和魏廷珍去槐树胡同数落她不成,反被窦家的人呛得昏倒了,她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尖声道:“我真是瞎了眼!还以为我婆婆心慈人善,原来也不过是个黄蜂尾上针,还偏偏要做出副贤良淑德的样子,比那恶言恶语的人还要恶心人百倍、千倍!”又问,“侯爷呢?是不是又被我那大姑子拖着说体己话?”   窦明让小丫鬟把自己小产的消息透露给魏廷瑜身边的小厮,魏廷瑜果然不计前嫌地跑了过来,不仅和大夫商量着用什么药,而且还亲自看了看抓来的药,才让周嬷嬷去煎,殷勤的态度,让刚刚失去孩子的她有了些许的安慰。   可这温情还没有维持半个时辰,魏廷瑜就被小厮叫了出去,而且一去不返。   周嬷嬷劝道:“夫人,您身子骨正虚着,这些事就不要管了。不管太夫人和大姑奶奶怎样上蹿下跳的,她们害得您没了小公子是事实,窦家是不会让她们胡来的。”   窦明犹不解恨,她吩咐周嬷嬷:“你想办法去给柳叶巷胡同送个信,把我的事告诉外祖母。”   周嬷嬷也觉得魏家欺人太甚,点头应“是”,悄悄地派人去给柳叶巷胡同送信。   而远在城东英国公府的窦昭,却丝毫不知道济宁侯府发生了些什么。   宋墨几乎是数着日子算着她的孕期,一到三个月就请了太医院最擅长妇科的御医王本举进府给窦昭诊脉,毫无悬念地诊出是喜脉之后,王本举还没有走,他就差了人去静安寺胡同和猫儿胡同报喜,结果王本举开的保胎药还没有煎好,窦世英就带着大包小包的补品赶了过来,拉着宋墨喝了个烂醉,还拍着宋墨的肩膀给了他一叠银票,让宋墨要好好照顾窦昭,千万不要惹她生气,就算是孤枕难眠,也不要在家里胡天胡地,千佛寺那一带的胡同多得是私家院子,无论如何也要让孩子安安生生落地了再说。   窦昭哭笑不得。   到了晚间,宋墨回来,洗漱过后,像往常一样靠在床头看书。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圈着他的腰,问他:“听说千佛寺附近有很多私家院子?”   这帮小兔崽子,只知道讨好窦昭,他前脚和人说的话,他们后脚就传给了窦昭听,弄得颐志堂现在对窦昭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宋墨腹诽着,心里却明镜似的,说来说去,全是让他给惯的,可他心底并不觉得恼怒,反而觉得有趣。   他的眼睛盯在书上,心思却全在腰上——窦昭细若凝脂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在他的腰间摩挲,不时的指尖向下,停顿片刻,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   “那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而且全都像赵紫姝似的,挂羊头卖狗肉,还各有特色,实在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窦昭就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那你想不想去?”   “想啊!”宋墨放下手中的书,正色地道,“是个男人都想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夫妻的调侃,窦昭也很笃定地觉得宋墨不会去那种地方,可听见宋墨这么说,她心里还是一阵不舒服,甚至有些沮丧躺了下去,问宋墨,“赵紫姝是那里的头牌吗?”   就像醉仙楼新上了什么菜品,千佛寺胡同有哪几个院子风头最劲,都是京都风流写意的翩翩公子要能如数家珍的。宋墨虽然很少踏足千佛寺,可千佛寺胡同风头最劲的几个院子都有些什么特色,他也听说过,本想品头论足地和窦昭嬉笑一番,可他一回头,却看见了窦昭眼底闪过的一丝讪然,笑容也没有了刚才的甜美。   难道,窦昭是在吃醋?   这个念头陡然闯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当即就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   窦昭向来大方,怎么会吃这种毫无道理的飞醋?   心里这么想,目光却不由地凝视着窦昭。   窦昭的表情,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失落,没有了刚才的欢畅……   宋墨从前在舅舅家时,最讨厌那些表姐表妹扭扭捏捏,说不上两句话就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各种拈酸吃醋,面目可憎。可这个人换成了窦昭,他的心里却像那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咕噜咕噜,欢快地冒着泡儿。   他支肘俯身看着她,故作沉吟地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去过。不过,我岳父给了我一万两银票,我想,就算看在这一万两银票的份上,我都不能去,要不然,我岂不成了吃软饭的?!”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嘴里能跑马了?   窦昭忍不住扑哧一声笑,捶了宋墨一下。   宋墨却突然间心痒得厉害,那里竟然就一柱擎天,硬得有些发疼起来。   他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难怪别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窦昭不管做什么,到了他的眼里,都成了情趣。   离窦昭生产还有七个月,他要不要搬到书房里去睡呢?   宋墨在那里纠结,而窦昭见宋墨突然不作声了,而且还面露怅然,不由笑道:“又怎么了?”   听见窦昭清脆悦耳的声音,宋墨觉得自己简直是杞人忧天。   就算是不能做什么,像这样和窦昭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不也一样的高兴?   他问窦昭:“你说,他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菩萨给个什么样的孩子,我们就生个什么样的孩子,这有什么好猜测的?”窦昭笑道。   “总得给孩子娶名字吧?”宋墨却很憧憬,道,“如果我们给孩子取了个男孩名,结果生出来是个女孩,她岂不是要一辈子都责怪我们?”   “那就男孩名、女孩名一样取一个好了。”窦昭道,“不管生男孩还是女孩都行。”   “产期是明年的七月吧?那个时候白天还很热,今年得多存点冰,免得孩子长痱子。”   “好啊!我明天跟回事处的说说吧!”   夫妻俩嘀嘀咕咕地说着傻话,让人听了忍俊不禁,偏偏两人却说得十分认真,而且一直说到了三更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和宋墨、窦昭夫妻一样,大半夜才吹灯的,还有英国公宋宜春和二爷宋翰。   宋墨如果生下儿子,世子之位就更稳了。   就算是生下女儿,也证明宋墨能生,没有嫡子也能生个庶子。   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他愿意罢手,宋墨会罢手吗?   宋宜春在床上翻来覆去。   宋翰却在灯下抄《法华经》。   他屋里的大丫鬟栖霞劝他:“天这么晚了,二爷还是早点歇了吧,明天起来再抄也不迟。”   宋翰却道:“去给我倒杯热茶进来。”根本就没有歇下的意思。   栖霞是宋宜春亲自为宋翰挑选的,宋翰平时也对她客客气气的,时间长了,栖霞在宋翰面前不免有些随意,闻言笑着去拔宋翰的笔:“二爷,您就听奴婢一句吧!您明天一早还要跟着先生读书,睡晚了,要打瞌睡的,国公爷知道了,又要喝斥您了……”   “贱婢!”毫无征兆地,宋翰一脚踹在了栖霞身上,“到底你是爷还是我是爷?还指使不动你了?是不是想让爷明天就换个人服侍?”   如果有外人在场,就会看出来,宋翰踹人的姿势,和宋宜春一模一样。   栖霞做梦也没有想到宋翰会露出这样狰狞的面孔。   她打了一个寒颤,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奴婢该死,求二爷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这就去给二爷沏茶。”   宋翰“嗯”了一声。   栖霞手忙脚乱地爬出了书房,这才发现小肚子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第三百四十八章 探望      栖霞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撩了衣襟一看,小肚子上一片淤青。   英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说二爷待人和气,她不敢做声,第二天一早还要若无其事地陪着宋翰去颐志堂看望窦昭。   “明年夏天我就会有个侄儿了?”宋翰穿着件墨绿色的锦袍,映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润尔雅。   窦昭笑着点头,拿了橘饼给他吃。   他眼睛一亮,笑道:“是福建的橘饼!不是说福建那边刮大风,冬笋和橘饼市面上都买不到吗?”   “我前些日子喜欢吃酸甜的,你哥哥特意人让从福建送过来的。”窦昭吐了两个月,宋墨想着法子弄给她吃,她人倒没瘦,却养成了不时吃几块零嘴的习惯。见宋翰吃得香,她也从攒盒里拿了个桔子剥。   宋翰就道:“别人都说酸儿辣女,嫂嫂你怀的肯定是个小子。”   英国公府的走水案早就结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结论是盗贼全部伏法,宋墨也认同了这个结论,交还了太宗皇帝的宝剑,他开始按照正常的时间在金吾卫当值,而且隔几天就要在宫里留宿两天。   今天又到了宋墨进宫的日子,他前脚刚走,宋翰后脚就过来了。宋翰今年已经十四岁了,长得比窦昭还高。按道理,窦昭应该回避,宋翰却像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直接就进了正房,而窦昭另有打算,对此视而不见,在宴息室里招待宋翰。   “承二爷吉言。”窦昭笑道,“我和你哥哥也希望是个小子。”   如果她生下了儿子,宋翰就是顺位第三的继承人了,她很想知道宋翰会是什么表情。   “那可好。”宋翰笑眯眯的,很高兴的样子,“到时候我也可以像小时候哥哥带我一样,带着侄儿习武、放风筝、嬉冰……”   窦昭抿了嘴笑,和宋翰闲话着家长里短。   栖霞被素心请到了茶房里喝茶。   “听说姐姐的好日子定在了二十二,今天都二十了,姐姐怎么还在府里当差?”栖霞捧着热气腾腾的龙井茶,好奇地问素心。   怕其他人问不到点子上来。   素心在心里暗暗嘀咕,笑容却一如往昔般的温和:“夫人赏了我一幢三进的小宅子,到时候我从颐志堂出嫁,在那里成亲。我妹妹和甘露、素绢都过去帮我收拾新房去了,我还是待在夫人身边好了。”   栖霞不由睁大了眼睛:“姐姐要从颐志堂出嫁吗?”   能从主子家出家,那可是极大的体面。   素心笑着颌首。   她本觉得有些不妥,可夫人想让她从颐志堂出嫁,世子爷也说好,还说素兰出嫁,花轿也从颐志堂出门……她不知道怎样感激好,规规矩矩地跪下来给世子爷磕了三个响头。   “那可真是恭喜姐姐了!”栖霞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府里都在传,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出嫁,夫人拿了二千两银子给她做陪嫁。她根本不相信,现在看来,却是真的了。   素心拿了碗豆黄、驴打滚、萝卜糕等点心给她吃。   栖霞是宋翰屋里的大丫鬟,要服侍宋翰的笔墨,也粗粗识得几个字。   点心是用模子做的,底下有御膳房三个字。   她迟疑了半晌,道:“姐姐,这是御赐的东西吧?我们这样吃了,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素心笑道:“前些日子夫人不是没有胃口吗?世子爷只盼着夫人能多少吃一点,什么吃食都往家里搬,这些是最平常不过的了,家里多得很,放久了也会坏,夫人就这个几匣子、那个几匣子地赏人,还是我看着快要过年了,拿出来赏人或是送礼都很体面,这才强留了一些。你只管吃,要是觉得好,等会也带几匣子回去给二爷屋里的小丫鬟们尝尝。”   香甜软糯的豌豆黄本是栖霞的最爱,特别是宫中御赐的,甜而不腻,回味长久,可想到昨天自己挨的那一脚,嘴里的豌豆黄好像也没有往日那样美味了。   她喝了口茶,就看见一个明眸皓齿、丫鬟模样的小姑娘跑了进来,喊着“素心姐姐”。   素心面色微沉,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要是惊了夫人,仔细你的皮!”   那丫鬟就深吸了两口气,匀了气息,这才禀道:“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来看夫人,听说您要出嫁了,两位夫人有赏,夫人让我来请姐姐过去磕头谢赏。”   英国公府这么大,谁会知道一个丫鬟?赏赐素心,不过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罢了。   栖霞在心里思忖着,送脸色微红的素心出了门。   那小丫鬟好奇地打量她:“姐姐是二爷屋子里的栖霞姐姐吗?长得可真好看。难怪别人都说二爷屋里的两位姐姐都是美人!”   宋翰屋里有两个大丫鬟,另一个叫彩云。   “妹妹才是真的漂亮。”栖霞笑道,“不知道妹妹怎么称呼?”   “姐姐叫我若朱好了。”小丫鬟笑道,“我是夫人屋里的二等丫鬟,不过,等素心姐姐、素兰姐姐出嫁了以后,我就要升一等了。”她有点小小的得意,“到时候就去上房找栖霞姐姐玩。”   英国公府的一等丫鬟,手下管着好几个二等三等的丫鬟,相对而言,就有自己的空闲时间了。   栖霞知道窦昭屋里的几个叫“若”字的二等丫鬟,都是跟着窦昭从真定过来的,是窦昭的嫡系,虽然年纪不大,却很有些体面。或许是因为嫁入了英国公府之后,和真定的关系就渐渐淡了,又因为国公爷和世子爷不和,这次颐志堂新进的小丫鬟们都是从宋家各个田庄里选的。   她笑着应“好”。   若朱就噼里啪啦地和她聊起天来。   若彤几个是什么性格,这次她和谁升一等丫鬟,其他两个“若”字怎么怎么不舒服,新进来的小丫鬟里哪几个不安分,很快就窜到了夫人的面前,素心是怎么收拾那些小丫鬟的……竹筒倒豆子似的,没等她问,若朱就全都说出来了。   栖霞不由撇嘴。   这等没脑子的,就算是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如果不是从真定来的,恐怕早就被人踩了下去出不了头。   她微笑着听着若朱讲窦昭屋里的事,还不时地插上两句,若朱讲得更来劲了。   就有小丫鬟撩了帘子喊若朱:“快去,延安侯府的世子夫人过来了。”   “我得去奉茶了。”若朱听着跳了起来,和栖霞打了声招呼,一阵风似的跑了。   又有小丫鬟来请栖霞:“姐姐,二爷要回屋了。”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是姻亲,延安侯府少夫人却是女客,宋翰自然不能逗留。   栖霞忙过去服侍宋翰穿了斗篷,扶着他往上房去。   宋翰就问她:“你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像这样出门做客,如果宋翰需要跟过来的丫鬟服侍,宋翰走到哪里,丫鬟就会跟到哪里。如果宋翰暂时不需要自己的丫鬟服侍,这些丫鬟通常就会被安置在茶房或是耳房之类的地方,由主人身边的丫鬟或是嬷嬷陪着吃茶。   经过了昨天的事,栖霞不免有些想讨好宋翰,把茶房里的事当笑话讲给宋翰听。   “三进的小院?”宋翰听了喃喃地道,“你可听清楚了,是三间还是三进?”   “奴婢听得清清楚楚。”栖霞道,“是三进!”   宋翰停下脚步,站在抄手游廊上望着被寒风吹得瑟瑟作响的枯枝静默了良久,道:“你去找那个若朱打听打听顾玉都送了些什么贺礼过来。”   栖霞也觉得若朱是个藏不住话的,很有把握地应了声“是”,送宋翰回了上房,翻箱倒柜地寻了几根络子,下午又去了颐志堂。   因她是宋翰屋里的丫鬟,窦昭屋里的人待她都很客气,听说她是来找若朱的,把她请到了正房的后罩房里坐。   “今天来了很多客人,若朱姐姐还在上房里服侍。”一个叫拂风的,只有八、九岁的小丫鬟给她端茶倒水,“若朱姐姐有没有什么急事?若是有急事,我抽着空给您带句话。若是没有急事,姐姐就先坐会儿,吃点点心水果,等等若朱姐姐。”   在这个时候,栖霞应该改日再来才是。可她脑海里陡然间就浮现出灯光下宋翰狰狞的面孔……她不由打了个寒颤,隐隐觉得,如果自己不把宋墨吩咐的事做好,昨天晚上的情形可能会再次重演。   她厚着脸皮笑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等若朱妹妹。”   拂风拿了些果子之类的给她打发时间,告罪退下转身去忙自己的差事去了。   栖霞在后罩房里一直等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若朱才喘着气跑了进来。   她先咕噜噜地喝了一碗茶,这才问道:“姐姐找我什么事?”   栖霞说了来意。   若朱笑道:“些许小事,姐姐何至于亲自来一趟?让个小丫鬟带个口信来就是了。今天太忙了,我走不开身,而且快到了下下钥的时间——世子爷也不知道到底给多少人报了喜,这个那个的都来恭贺,明天我去账房里帮姐姐问问。”   栖霞千恩万谢,把那几根络子送给了她,回了上院。   若朱拿着络子一看,梅花攒心的镶了两块翡翠,一条顺里镶了几朵珠花,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笑着拿着络子去了正房。   窦昭正和舅母、赵璋如一起用晚膳。   见她探头探脑的,笑道:“进来说话吧!”   若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把络子给窦昭看:“夫人,是二爷屋里的栖霞给的,还让我帮着打听顾公子都送了些什么贺礼给您。”      第三百四十九章 纠结      “那你就收着吧!”窦昭笑道,“至于顾公子送了些什么礼给我,这两天我们要忙着给素心送嫁,等嫁了素心,又要过小年了,等过了小年再说吧!”   若朱笑着应“是”,退了下去。   赵璋如就道:“你小叔子要干嘛?想知道顾公子给你送了什么礼,为什么不自己来问?”   “半大不小的小子,心里弯弯绕绕的时候多着呢!”窦昭不以为意地笑道,“等过几年长大些就好了。”   舅母则告诫赵璋如:“多看,少说。”   赵璋如不满地嘀咕几句。   窦昭看着就想笑,夹了块粉蒸肉给她:“味道很好,你尝尝。”   赵璋如冲着窦昭笑了笑,大家不再说话,安静地用了晚膳。   舅母就和窦昭商量:“过完年,你舅舅就要到京都了,他是个脾气执拗的,不像我们女人,到哪里都能安生,我寻思着,过完年我就找个离吏部近一些的地方租个院子,等你表姐成了亲,我们就直接跟着你舅舅去任上。”   舅舅和父亲不和,这么多年也没有和父亲有过来往,舅舅来京都,不可能住到静安寺胡同去,她有长辈在堂,也不可能住到英国公府来,宋墨早就想到了这些细节。   窦昭笑道:“世子在玉桥胡同有个三进的宅院,原来一直租给别人住,怕着舅舅要来,冬至之后就没再和那家人续租,就等着舅舅来,我们好喝表姐的喜酒呢!”   赵璋如赧然。   舅母却喜出望外,不停地称赞宋墨,并语重心长地嘱咐她:“世子真是细心,更难得的是对你的这一份心意,你要知道惜福才是。”   两世为人才碰到宋墨,她自然要珍惜。   窦昭微笑着点头。   舅母就和她说起过年的事来:“你如今胎位已稳,我也不好总住在这里,等嫁完了素心,我寻思着我和你表姐还是先回静安寺胡同,待春节过后再搬到玉桥胡同去。”   窦昭决定利用过年的机会夺取英国公府主持中馈的权力,舅母和表姐去静安寺胡同过年也好,一来那边没有女主人,窦家的祭祀又在槐树胡同,宴请也相对少一些,舅母和表姐在那边自在些;二来她不想舅母和表姐牵扯到英国公府的事务中去,免得宋宜春狗急了跳墙,忌恨上了舅母和表姐。   她略一思忖,笑着应了:“舅母过去静安寺胡同过年也好,那边人多,热闹些。父亲的内院,您也可以帮着看顾一二。”   舅母笑着嘱咐了她很多过年应该注意的事宜,这才带着赵璋如回了房。   窦昭则让甘露开了库房,找了几匹江南造册进贡的妆花给舅母做衣裳,又找了几件金饰给赵璋如,就连过年打赏下人的东西也都一一准备好了,这才去歇息。   第二天起来用过早膳,赵家催妆的人到了。   虽说是从颐志堂出嫁,可各家安着各家的家神、祖宗牌位,素心毕竟不是宋家的人,出嫁的地方设在了颐志堂的西群房,也就是陈先生住的地方。   窦昭梳洗打扮了一番,和舅母、赵璋如去了西群房。   段公义等一起从真定过来的人就像嫁自己的妹子一样,叫嚷着要赵良璧端茶敬茶不说,还要喊“大舅兄”。   赵良璧让干什么干什么,态度好得很,脸虽然红红的,可眼睛却分外明亮,也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太兴奋了。   窦昭和赵璋如不由咯咯地笑。   段公义等人哄笑着围了上来,纷纷给窦昭行礼,又簇拥着窦昭和舅母、赵璋如去了素心待嫁的房间,倒没有继续调侃赵良璧,让他轻轻松松地过了催妆这一关。   一条胡同附近一宅难求,而且都是几进的大宅子,宋墨花了些功夫才在紧邻的南居贤坊正觉寺胡同找了幢满意的宅院。因正觉寺胡同离英国公府有半个时辰的路,用过午膳,颐志堂这边送妆的人就出发了,西群院也就冷清下来。   宋墨赶回来的时候,窦昭正歪在临窗的大炕上说着闲话。   他还穿着官服,风尘仆仆的,女眷们看着俱是一愣,又个个翘了嘴角,看看窦昭,看看宋墨,露出善意的笑容,上前给宋墨行礼,退了下去。   快要做新娘子的素心也没有什么新娘子的自觉,和素兰打了水服侍宋墨梳洗。   宋墨给舅母行了礼,问候了赵璋如,道:“这么快就发了妆,我还以为要等用了晚膳之后呢!”   听这口气,却是赶回来给素心做面子的。   素心和素兰很是感激,给宋墨磕头。   窦昭看着这一屋子人的拘谨,拉着宋墨回了正房。   见没了旁人,宋墨这才摸了摸窦昭的肚子,道:“孩子今天听不听话?有没有吵你?”   “这才多大?”窦昭见他煞有其事,虽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甜蜜,“要等到五、六个月了,才有动静。”   “哦!”宋墨有些失望,换了件家常的衣服出来。   武夷跑了进来:“世子爷,神机营的马大人和姜大人过来了,说世子爷要做父亲了,嚷着要您到醉仙楼请客呢!”   宋墨失笑,道:“这家伙,属狗鼻子的啊!这么快就知道了。”   窦昭笑道:“你到底告诉了多少人?”   宋墨摸了头傻笑,竟然透着几分憨厚。   窦昭笑得更厉害了,亲自起身帮他挑了件出门穿的衣裳,柔声道:“少喝点酒,醉了总归是失态,有失风度,不太好。”   宋墨就握了窦昭的手,叹气道:“本想回来好好陪陪你的……”   要不是这样,怎么就连衣服也没有换,就跑到了西群房去呢!   “知道了。”窦昭温柔地笑,见四下无人,踮起脚来慢慢地亲了亲宋墨的面颊,“早去早回!”   宋墨心里像喝了蜜似的,抱着窦昭温存了半天才放手,晚上回来得不早,却也不算晚,在隔璧好好地洗漱了一番才过来。   窦昭还没有睡,问他:“马大人我知道,就是你常说的马友明。姜大人是谁?”   “也是神机营的,叫姜仪,是登州卫指挥使的儿子,”他掀了被子躺下,把脸贴着正靠在床头看书的窦昭的腹部,笑道,“今年刚升了总旗,觉得神机营离京都太远了,每天操练,又太辛苦,想让我把他调到五城兵马司去。”   窦昭笑道:“原来是拿了我们孩子做借口,找你出去喝酒。”   “可不是!”宋墨只觉得满床的花香,十分的宜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搭在了窦昭的小腹上,笑道,“儿子,这次我们就原谅他,帮他把事办了,下次要是他再敢拿你做借口,看我不好好地收拾他。不过,你满月的时候,我们还是得狠狠地敲你马世伯一顿,不然太对不起你了!”   窦昭忍俊不禁,奇道:“神机营可是真正的天子亲卫,五城兵马司不过是管管京都城中的鸡鸣狗盗,两者怎可相提并论?这姜仪莫非是个纨绔子弟?”   “那倒不是。”宋墨笑道,“三年前的秋围,他得了第三,并非酒囊饭袋无能之人。而且马友明也不是这样的人,这次他竟然帮着姜仪说话,我怀疑姜仪是不是在神机营得罪了什么人,呆不下去了,这才借口神机营太苦,要挪地方。”   “马友明已经是神机营的副将了,他都兜不住,”窦昭沉吟道,“那会是谁?”   “最少也是五军都督府的掌印都督。”宋墨笑道,“我明天把风放出去,就知道姜仪到底得罪了谁。”   这些事宋墨心里向来有数,窦昭就不啰嗦他了,和宋墨说了些家里的琐事,就吹灯歇下了。   从辽东回来的顾玉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披衣起身,坐在床上发呆。   近身服侍的小厮自然也不敢睡,小心翼翼地问他:“大爷,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顾玉嘀咕着,心里更烦了。   窦氏怀了身孕,天赐哥要做父亲了……祖母和继母知道了,都送了东西过去,就是宫里的太子妃,据说也送了窦氏几匹杭绸给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做衣裳。   按道理,天赐哥对他那么好,他以后是孩子的世叔,他也应该送点东西表示一下才对,可他只要一想到窦氏生的孩子以后都会排在他前面,他心里就是一阵不舒服。   在辽东的时候他淘了很多好东西准备送给天赐哥,还给窦氏也买了两件东西,本来还兴致勃勃地准备跑去英国公府的,结果回到家里却发现继母不好好帮他说亲却在他屋里塞了两个已经有十八岁的二等丫鬟,他气得跳脚,狠狠地在祖父面前告了继母一状,在家里耽搁了两天,却听到了窦氏的喜讯,让他顿时泄了气,连英国公府都没有去。   想到这里,他更觉得委屈了。   他不去找天赐哥,天赐哥为什么也不来找他?   天赐哥应该知道他回来了啊!   难道真的是有了自己的骨肉就不管他了?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睡不着,索性趿了鞋往演武堂跑。   这可是腊月!   寒风刺骨啊!   小厮吓得脸都白了,拿着皮袄,喊着“大爷”就追了出去。   顾玉的继母本来就遍布耳目盯着他,见他半夜发疯,怎么会放过他?这边吩咐快去叫大夫,那边吩咐着快起来帮她梳妆,她要去看看顾玉,把全家人都给闹醒了,云阳伯府又是一番闹腾,直到天亮,云阳伯才满脸无奈地摇着头回了上院。      第三百五十章 伯府      云阳伯就和夫人商量:“我看,请封长孙吧!这样闹腾下去,只会让家里尊卑不分,兄弟成仇,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反正就算是不请封长孙,只要顾玉活着一天,那边就不会消停。好在顾玉已经十七了,他要是连自己的东西都保不住,这样的孙子,丢了也不可惜!”   请封了长孙,就定下了爵位继承人。   利是确定了地位,弊是成了众矢之的。   特别是顾玉的继母,完全没有了指望,对顾玉的手段有可能会更狠。   云阳伯夫人做姑娘的时候就性格温顺,嫁给了云阳伯,又因为云阳伯心里一直放不结发的妻子宋氏,云阳伯夫人更是处处顺着云阳伯,只要是云阳伯说好的,她绝不会说不好,虽然知道儿媳妇对长孙不好,因云阳伯没有说话,她也不过偷偷塞些银子给顾玉使,多的话,却一句也不敢说。偏偏顾玉缺什么也不缺银子,因而和顾家人的关系都不怎么样。   听说丈夫要给顾玉请封,她自然是点头称“好”。   云阳伯不由得叹气。   他这夫人,性子太绵柔了,过日子,岂是性子绵柔就能行的?如果她能拿得起,能把云阳伯府管好,他又怎会容忍媳妇胡来?   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想起了宋氏。   如果她还活着……他这日子肯定不会过成这样吧?   说起来,她已经去了快四十年了,自己也是花甲之年,到了安排后事的时候。   他想死后和宋氏合葬。   可儿子都是续弦所生,就算是他立下了遗嘱,只怕儿子们也不会答应,到时候他两眼一闭,还不是任人摆布,甚至还有可能闹到御前去。   这件事,还得请宋家的人出面。   宋宜春是不成的……只能找宋墨……还有顾玉的婚事,得找个厉害的长孙媳妇,能掐得住长媳的……   云阳伯躺在床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这才起懒洋洋地起了床,吩咐贴身的随从给宋墨送张拜帖去:“让他到家里来,我有话跟他说。”   随从应声而去,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又折了回来,不仅如此,后面还跟着宋墨。   云阳伯一愣,随后笑起来,道:“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你是来看顾玉的吧?”   宋墨对云阳伯没有什么好印象。一是他个人没有什么建树;二是在对顾玉的事上,没有一点原则。日常往来,也不过是念着从前的香火情给他行个晚辈礼。   “听说顾玉回来了,特意来看看。”宋墨客气地和云阳伯寒暄几句。   平时他礼数到了,云阳伯也就点点头让他去了,这次却对他道:“那你见过顾玉之后,到我屋里来一趟。”   宋墨直觉云阳伯找他没有什么好事,笑着点头,去了顾玉那里。   顾玉正摊成大字躺在临窗的大炕上,几个随身服侍的小厮战战兢兢地跪在炕边,你偷偷瞅一眼我,我偷偷瞅一眼你,都不敢说话。   昨天晚上那一场,闹得可真厉害!现在想想,他们都觉得后怕。   当小丫鬟隔着帘子喊着“英国公世子爷过来了”的时候,那小丫鬟怯生生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天籁之音,几个小厮差点就忍不住跳了起来。   顾玉更是“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随着清越的“你怎么还赖在床上没起来”的责问声,宋墨撩帘而入。   顾玉虎着脸,又躺了下去。   “又闹什么脾气呢?”宋墨也不理他,吩咐跪在地上的小厮,“去给大爷打水来,服侍他梳洗。”   顾玉像孩子似的梗着脖子叫道:“我昨天一夜都没睡!”   “知道了!”宋墨不为所动,语气平和地道,“听说你打了大胜仗,怎么,激动得睡不着?”   昨天有点胜之不武。   他甚至把死去的娘亲都搬了出来,父亲才狠狠地瞪了继母几眼。   顾玉脸上火辣辣的。   宋墨叹了口气,温声道:“从辽东回来,怎么不去看我?”   “家里出了事,我没心情。”顾玉喃喃地道,心里却后悔了,早知道天赐哥惦记着他,他就应该早点去的。   宋墨没有做声。   顾玉乖乖地由着小厮服侍他梳洗。   待梳洗完了,他一屁股坐到了宋墨的身边,殷勤地道:“天赐哥,你用过早膳了没有?家里新来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面食,我让人给你下碗面吧?”   “我早吃过了。”宋墨笑道,“你想吃什么就让厨子给你做吧!”   顾玉从来也不跟宋墨客气的,高声吩咐小厮让厨房里给他下面。   宋墨就道:“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们家后花园不是有个叫汀香轩的地方吗?你不如在汀香轩的东面砌面花墙,再从西边开个角门,搬到那里去住,也免得每天要从上房进出,你不舒服,你继母也觉得你碍眼!”   顾玉顿时眼眶有些湿润。   这个那个都说待他好,可真正待他好的,只有天赐哥。   什么都替他想到了。   他决定自己也大度点。   不就是个孩子吗?还是天赐哥的骨血。   窦氏给天赐哥开枝散叶,他也不能拖天赐哥的后腿,就把辽王送给他的两枝百年人参送给窦氏好了。别人不是说女人生产是一只脚踏在鬼门关吗?天赐哥挺喜欢窦氏的,说不定还能救那窦氏一条性命。   想到这里,他心气也顺了起来,不屑地道:“我才不搬!难道我还怕了她不成?”   “不是怕不怕的事。”宋墨劝他,“你以后的日子长着,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等过了年,你进宫让皇后娘娘给你谋个差事,到时候再说门好点的亲事,和和美美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让你继母看着就眼红,岂不比这样和她胡闹更好?”   顾玉就把继母往他屋里塞了两个杏眼桃腮的丫鬟的事告诉了宋墨。   宋墨笑道:“牛不低头,难道你还能强迫它喝水不成?”又激他,“莫非你连这点定力也没有?”   “是哦!”顾玉豁然开朗,笑道,“那好,我等会就去求了祖父,让他同意我搬到汀香轩去。”   宋墨点头:“这就对了,何必和那女人一般见识!”   顾玉连连点头,吃了两大碗面,然后把自己在辽东给宋墨淘的东西都搬出来。   “你看这皮子,毫毛像针尖似的,正宗的黑貂,正好做件皮袄。”他献着宝,“还有这个,狐狸皮,红色的,少见吧!”   宋墨的目光却落在了一块不大的白貂皮上。   顾玉福至心灵,笑道:“这块给我侄儿做件皮袄。”又拿了几块珍珠皮,“这个给我嫂嫂做袄子。”   那珍珠皮是刚出生的小羊羔皮,做贴身的小袄最暖和不过了。   宋墨没有客气,笑道:“那我就替你嫂嫂和侄儿谢谢你了。”   顾玉得意地笑着拖了张虎皮出来:“整张的老虎皮,放在你书房里,看着就气派……”   这些东西,有钱都未必能买得到。   而辽王,这几年长吏来京,出手阔绰,大家私底下开玩笑喊他“辽东王”。   没有他的同意,顾玉哪里弄得到这么好的东西?   宋墨不动声色地笑道:“你是从辽王的库里搬的吧?”   顾玉讪讪然地笑,道:“我就说瞒不过你,可辽王说,肯定能把你给糊弄过去!”   宋墨就拍了一下顾玉的头:“你啊!”   顾玉嘿嘿笑,道:“反正他的好东西多得很,不要白要。”   宋墨不置可否,除了那张虎皮,说是怕犯忌讳,让他送给皇上,开春了也好向皇上讨个差事,拒绝了之外,其他的东西他都让小厮收下了。   等他回到英国公府,正好赶上素心出嫁。   受了素心的礼,打赏了新娘子压箱钱,赵家的花轿也就过来了。   这样的场合窦昭和宋墨如果在场,大家很难闹起来。窦昭就和宋墨呆在了内室。   宋墨正好把顾玉送给他们的东西给窦昭过目。   窦昭也很喜欢那块雪白的没有一点暇疵的貂皮,但听说这些东西是从辽王的库房里搬出来的,她还是有点顾忌,决定暂时先把这些东西收好了,以后看看情况再决定用不用。   宋墨就和窦昭说起去云阳伯府的事来:“……老伯爷,竟然要百年之后和我们家姑祖母合葬,他怕儿子不答应,写了份遗嘱非要我收起来,到时候给他做主。”   窦昭听得目瞪口呆,道:“这种事,我们不好插手吧?”   “我也这么说。”宋墨显然早有了主意,“让老伯爷把这件事交给顾玉——如果老伯爷能和我们家姑祖母合葬,到时候他就能要求世子和他的生母合葬。”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窦昭很是感概。   宋墨却笑道:“正好让顾玉练练手,一屋不扫,而以扫天下?朝堂之上,比这可复杂多了。”   窦昭关心起姜仪的事来:“知道他得罪了谁吗?”   “暂时还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宋墨笑道,“再等两天看看吧。”   窦昭觉得是宋墨的凶名吓着了别人。   五军都督府里的五个掌印都督,包括宋宜春,他已经死磕了两个,拿下了一个,和另一个井水不犯河水了,可他却依旧活蹦乱跳的,连不问江湖是非的谭家都不想让他惦记,恐怕谁在他面前也都得思量思量!   窦昭望着宋墨笑声清脆。   宋墨刮着她的鼻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   窦昭笑得更厉害了,望着宋墨的目光也不由地缠绵起来。   只要是宋墨的事,很小很小的一件事,都能让她开怀大笑。   或者,这才是她嫁给宋墨最大的收获!      第三百五十一章 小年      北方人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南方人腊月二十四过小年。   素心出嫁的第二天,英国公府祭拜灶神,扫尘贴符,到处一派热闹景象。   窦昭和宋墨换了新衣裳,去了上院的敞厅——宋家每年的家宴,就摆在那里。   宋茂春和宋同春两家都已经到了,正凑在一起说笑。   见宋墨夫妻进来,原本欢快的笑声戛然而止,几息后才重新响起,不过,已经不是宋茂春一家和宋同春一家寒暄了,而是齐齐涌到了宋墨和窦昭面前。   宋茂春笑道:“天赐可真厉害,不过一年的功夫,已经升了金吾卫同知,还管着五城兵马司的差事。你二哥如今正赋闲在家,若是有什么好差事,你可别忘了你二哥。”   宋墨淡淡地笑道:“我会留心的。”   宋铎脸涨得通红。   大太太则曲膝和窦昭见礼,连声道着“恭喜”:“产期在明年的夏天吧?若是要找乳娘或是稳婆,你直管跟我说,当年你婆婆生天赐的时候,就是我帮着找的稳婆。”   窦昭笑着道谢。   四太太则拉了窦昭到旁边说话:“我听说你们窦家族学很厉害,出过好几个进士举人,我们家钥儿就要启蒙了,你帮我找个好点的西席吧!”   想当初,宋宜春要把宋墨赶出祠堂的时候,可没见你们谁来给他求情,现在也休想她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窦昭温声笑道:“有些人自己会读书,可未必就教得出好学生来。有些人自己不会读书,却极擅长传道解惑。这西席是好是坏,还真不好评断,我就更不好轻易向您推荐了。”   四太太很是意外。   大太太受宋宜春委托在宋宜春不在京都的时候主持英国公府的中馈,可进门还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被迫交出了英国公府的对牌,灰溜溜地带着儿媳谭氏回了家。虽然大太太极力掩饰,可当时发生的事还是曝了光。四太太就在家里寻思着,大房就是因为抱上了宋宜春的大腿,这些年来才会顺风顺水,攒下偌大一片家业。如今英国公和宋墨有罅隙却又对宋墨无可奈何,自己家若是抱上了宋墨的大腿,过几年,风光的就是他们这一房了。她这才提出让窦昭帮忙给儿子找个西席——京都的西席何其多,她这么说,不过是想恭维窦昭出身书香门第,谁知道却碰了个软钉子,窦昭根本打着太极完全不接招。   她咬了咬嘴唇。   那就只能从其他的地方想办法了!   念头闪过,宋逢春一家到了。   只是宋逢春夫妻还没和众人打招呼,宋锦已挣脱了乳母的手,噔噔噔地跑到了宋墨的面前,无限委屈地拉着宋墨的衣袖道:“三堂哥,你今年都没有赏我东西。”   因宋家到了宋墨这一辈只有宋锦一个女孩子,宋墨待她向来宽和。虽然不喜四叔在父亲要把自己赶出宋家时的态度,他却没有迁怒于堂妹,还是和往年一样,每逢过年,都会给宋锦送上两件金银首饰,当是给她攒嫁妆了。可自从成亲的那天宋锦跑去为难窦昭之后,就算宋墨知道宋锦不过是被人利用,可宋锦事后却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对窦昭说,他对宋锦就喜欢不起来了,今年过年,什么也没有送给宋锦。   现在见她跑进敞厅就向自己要东西,家里的长辈、兄嫂都被她视而不见,一副没有教养的样子,心中更是不悦,道:“怎么也不和长辈们打招呼?”   “我忘了!”她吐着舌头,很是天真烂漫。   宋墨却脸色一沉。   屋子里顿时像有寒风扫过,空气一冷。   三太太忙打着哈哈:“锦儿,不可如此对你三堂哥说话,还不快给你三堂哥和三堂嫂行礼。”   宋锦嘟着嘴,不情不愿地给宋墨和窦昭行了礼。   宋墨点了点头,扶了窦昭道:“父亲恐怕要过一会才来,你先坐会,别总站着。”   窦昭也没有理会宋锦。   宋锦今年都十二岁了,不是两、三岁。   她笑盈盈地柔声应好,任宋墨扶着自己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宋锦看着,眼里立刻涌出泪水来。   三太太飞快地睃了宋墨一眼,见宋墨眼角也没有瞥宋锦一下,忙上前抱了女儿,轻声哄着她:“不哭,不哭,今天过小年,三堂哥有事,不是不理睬你。”   宋锦见母亲没有生气,胆子大了起来,不满地道:“三堂哥都围着三堂嫂转……”   四太太扑哧一声笑,道:“你三堂哥不围着你三堂嫂转,应该围着哪个转呢?”   宋锦闻言小脸绷得紧紧,狠狠地瞪了四太太一眼。   三太太也面露愠色。   大太太忙打着圆场:“好了,好了,今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都坐下来说话吧!”   三太太和四太太朝着彼此冷哼一声,各自带着各自的孩子找地方坐下。   谭氏默默给婆婆奉着茶,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朝窦昭飘去。   自己嫁到宋家四年多都一直没有动静,她嫁过来不到两个月就怀了身孕……   她的命真好!真让人羡慕!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生儿子的秘方?   思忖间,宋宜春带着宋翰进来了。   众人起身给宋宜春行礼。   宋宜春满面春风地还着礼,亲切地和围着自己的宋钦等几个侄儿侄女说着话,慈爱地摸了摸宋锦的头,还抱了抱六岁的宋钥,目光却始终没有在宋墨和窦昭的身上停留片刻,无形之中把宋墨和窦昭排斥在了圈子之外。   窦昭不由捏了捏宋墨的手。   宋墨朝着她笑了笑,神色很是淡然。   窦昭就悄声道:“要不,我们等会儿提前退席?”   “不用!”宋墨悄声地回着窦昭,“我看着他纵然不舒服,估计他看着我也不会顺眼!”   窦昭忍不住抿了嘴笑。   笑得跟在宋宜春身后的宋翰眼睛一阵刺痛。   父亲不管做什么,都伤害不了哥哥吧?   他笑着上前喊着“哥哥”,道:“哥哥和嫂嫂在说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说出来也让我高兴高兴呗!”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敞厅里,让宋宜春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失去了和侄儿侄女逗趣的兴致,悻悻地和宋茂春等人议了议朝中动态,说了说京都轶事,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大家男一桌女一桌的,笑语殷殷地坐了下来,开始吃小年团圆饭。   吃过饭,天色还早,三太太就提出来打马吊:“我,大嫂,四弟媳,天赐媳妇,正好四个人。”   既然要和宋家的人开战,低调只会让对手踩到你的头上去。   窦昭笑道:“我还是算了,一来是我如今的身子不便久坐,二来你们玩得小,没什么意思,还是让大嫂陪着伯母和两位婶婶玩吧。”   三太太满脸的笑容就凝在那里。   窦昭只当没有看见,径直吩咐贴身的丫鬟若彤:“给我削个梨子,这鬼天气,用了火盆嗓子干得疼,不用火盆又太冷,既然每年都在敞厅里吃团圆饭,怎么不在敞厅也设了地龙?”   非常嫌弃和不屑的语气。   屋子里的气氛一滞。   宋锦对宋墨没有送她东西本就一肚子怨气,可她不敢怨宋墨,就记在窦昭的头上,觉得因为三堂哥娶了三堂嫂,所以不记得她的事了,可三堂嫂若是个贤惠的,就应该提醒三堂哥才是。何况大家都说,三堂嫂是被人退过亲的人,因为嫁不出去,所以才嫁给了三堂哥的,以三堂哥的为人,肯定是三堂嫂家使了什么手段。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三堂嫂,现在母亲又受了辱,她哪里还忍得住,挑衅窦昭道:“我们都知道三堂嫂财大气粗,要不,三堂嫂出钱把敞厅设了地龙吧?”   窦昭嗤笑不语。   宋锦气得跳了起来,道:“三堂嫂这是什么意思?”   窦昭置若罔闻,神色悠闲地喝着茶。   站在她身后的若彤却道:“大小姐这话好生奇怪,家里的长辈都没有说话,大小姐却指使起嫂子来。莫非大小姐以为自己能当得了英国公府的家?”   “你这贱婢!”宋锦扬手就朝若彤扇过去,“这里又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若彤吓了一跳,没想到宋锦竟会动手,她连连后退了几步,避开了宋锦的手,嘴里却毫不示弱地道:“主子们面前,是没有我说话的份。我也只和与我身份差不多的人说话。”   素兰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就捏住了宋锦的手臂。   宋锦趁机坐在了地上,大哭起来:“二伯父,三堂哥、三堂嫂的奴婢欺负我!快叫人牙子来,把她们都卖了!”   三太太气得心里一抽一抽的,上前去拉女儿:“乖乖莫哭,看娘帮你收拾这两个贱婢。”   三太太的贴身嬷嬷更是上前就要打素兰,却被素兰一脚踹到了落地罩旁,引来大太太等人的一阵惊呼,场面非常的混乱。   宋宜春的鬃角青筋直冒,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目光却箭一般地射向了窦昭:“有你这样做媳妇的吗?不尊敬长辈,还辱打小姑,你给我滚出去!”   宋墨面沉如水,上前就要说什么,却看见窦昭朝他使了个“稍安勿躁”眼神。   他就握着拳头站在了原地。   窦昭松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宋墨会帮她出头,可这种事,得她自己来。宋墨若是帮她出了头,就算是拿到了英国公府主持中馈的对牌,别人也只当是她男人帮她挣来的,她还得花力气整治后院,不如今天和宋宜春明刀明枪地斗一场,也好让那些人知道她的厉害,不敢在她面前敷衍塞责。      第三百五十二章 锋利      窦昭笑盈盈地坐在太师椅上,好像宋宜说的是旁人似的不见一丝恼怒,泰然自若地道:“公公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刚才的情形您也是看在眼里的。锦姐儿要不是出言不逊在先,又怎么会惹来家中仆妇的讥讽?我嫁到宋家的时日还短,不知道宋家是什么规矩,可在我们窦家,像这种长辈还没有开口晚辈就先嚷起来的,教养嬷嬷们上前就是一巴掌,打了之后,做娘亲的还要向嬷嬷道谢,说‘打得好’,怎么宋家却截然不同?莫非这宋家的规矩连个长幼尊卑都不分了?   这件事我可得好好和公公说道说道才是。   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英国公府被人嗤笑是小,锦姐儿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万一因此背上个‘性情乖张暴烈’的名声,那可就糟了。横竖我的孩子还没出生,又是嫡支,十几二十年以后,论到我的孩子说亲的时候,谁知道三房那时候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又有谁会记得这档子事?只可惜苦了二爷,要连累着他不好找媳妇了!”   这话既戳了宋宜春的心窝子,又威胁了宋逢春。   宋宜春气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逢春却狠狠地瞪了三太太一眼。   宋茂春一家早领教过窦昭的厉害,宋茂春沉默不语,宋钦和宋铎自不敢作声,大太太则和谭氏站得远远的,生怕被波及了似的。   四太太看着皱眉,刚想上前说几句,却被宋同春一把拽住,悄声道:“你想想钥儿!”   宋钥今年才六岁,宋墨现在就压得宋宜春抬不起头,十年后,估计宋宜春已经是个空架子了。   四太太不作声了,牵着儿子的手和大太太站在了一起。   宋逢春看着急得恨不得跳脚,朝着三太太不住地使眼色,偏偏爱女心切的三太太一门心事全在宋锦身上。   她咽不下这口气,急红了眼睛,不甘地道:“二伯,您要是不为我们做主,我们家锦儿可就白白被这两个奴婢打了!我们虽是旁支,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来,这也太欺负人了!您让我们以后可怎么在仆妇面前立足啊?”   宋宜春脸沉得像乌云盖顶,喝着身边的人:“还不把这两个婢女给我架出去!”   “慢着!”窦昭大喝一声,扶着若彤的手站了起来,道,“我看谁敢不经我的同意,就动我陪嫁的婢女!”   几个小厮看了看怒不可遏的宋宜春,又看了看面如冰霜的宋墨,磨磨蹭蹭地朝窦昭走去。   窦昭已道:“我的婢女什么时候打锦姐儿了?分明是三婶婶身边的贴身嬷嬷要打我的婢女!要问对错,先把三婶婶的贴身嬷嬷乱棍打死再论锦姐儿冲撞我的事才是正理!”   说来说去,就是她的婢女没错。   宋锦“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三堂嫂欺负我!三堂嫂纵容身边的婢女打我?”   窦昭冷笑,对三太太道:“养女不教母之过,您既然连女儿都管教不好,那我就替您教训教训她好了。”然后吩咐素兰,“给我把大小姐丢到柴房里关起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三太太横眉怒目,抱着声音越哭越大的宋锦朝着窦昭喝着“你敢”。   窦昭不作声。   素兰上前就去拽宋锦。   三太太的几个婢女忙上前拦素兰。   素兰左一拳右一脚的,几下子就把几个婢女打倒在地,扶腰捂肚子地趴在地上呻吟不已。   屋里的人这才感觉到不对劲了——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姑娘家,力气这么大,分明是个练家子。   三太太这才害了怕,抱着宋锦高声尖叫起来。   宋锦则完全被吓傻了,脸上挂着泪珠,呆呆地望着素兰。   宋宜春再也看不下去了,把桌子拍得哐当直响:“反了,反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国公爷?!”   屋子里一片死寂。   眼里有你这个国公爷还敢在小年夜的团圆饭桌上和长辈们争吵?   窦昭腹诽着,朝素兰使了个眼色。   素兰悄无声息地退到了窦昭的身后。   宋宜春就指着窦昭吼道:“你再敢搬弄口舌,我就让宋墨把你给休了!”   窦昭笑颜如花,道:“公公您也别吓唬我,我可不是那寒门小户娘家没人的,您要休我,也得有个理由才是——因为我嫌敞厅没有地龙,您就要叫儿子休了我,就是这官司打到了御前,恐怕也是您不占道理。”她说着,高声喊着“若朱”,“你这就去静安寺胡同报个信,说就因为我说了句‘敞厅太冷’,世子爷的堂妹就跳出来想教训我,被我教训了几句,国公爷就以‘搬弄口舌’的名义要逼着世子爷休妻。我也不是那没脸没皮的,被公公吼了一声‘滚’,还能若无其事地呆在英国公府里。让他们过来清点我的陪嫁,把我接回去。”   若彤抹着眼泪应“是”,提了裙子就往外跑。   宋宜春气得倒仰。   不管窦昭说的是真是假,若真把窦家的人给招了来,这大过年的,英国公府可就成了全京都的笑柄了。   他冲着曾五就是一脚,道:“还不快把人给我追回来!”   曾五“哦”了一声,回过神来,追了出去,心里却道:世子夫人也太厉害了!又是打又是骂的,口若刀剑,硬生生地把国公爷给镇住了。以后遇到世子夫人,还是少说话为妙。   男女有别,他很快就追上了若彤,把若彤拦在了抄手游廊上,劝道:“若彤姑娘,你何必如此?世子夫人和国公爷置气,我们这些做下人应该劝和才是,哪有还帮着架柴添油的?快回屋里去!闹到了静安寺胡同,大家脸上都没光。”然后喊了身边跟过来的几个小厮,“快,送若彤姐姐回敞厅去。”   若彤只能“被迫”回了敞厅。   宋宜春一败涂地。   他心里那叫一个气!   窦昭却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   她非要宋锦给她赔不是,要三太太的贴身嬷嬷和婢女给素兰和若彤赔不是。   三太太不答应,宋锦更是不愿意。   窦照也不恼,望着宋宜春悠悠地吩咐若彤:“你还是去给静安寺胡同送个信吧。”   这个时候不指使着五太太帮自己出头,什么时候指使她帮自己出头?   宋宜春气结。   寻思着窦昭敢这样,不过是仗着宋墨给她撑腰而已,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他和她生什么气啊!要找,也得找宋墨啊!   他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射向了宋墨:“你的媳妇,难道还让我帮你管教不成?”   宋墨弯了弯腰,十分恭敬地道:“父亲,我的夫人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代表着英国公府,锦儿这样,很不应该,的确是犯了错。我们家人丁不旺,格外看重子嗣,因而对孩子的管教相对而言也就比较宽松。窦家诗书传世,是北直隶的名门望族,这百年间曾前前后后出了七、八个进士,对子女的培养必有其过人之处。念在锦儿是初犯,我看道歉就不必了,不如让锦儿跟着夫人学学规矩,以后她嫁了人,也知道怎样孝顺长辈,尊敬兄嫂,爱护小叔姑子,免得是非不辨,被婆家嫌弃。”   屋里的人全都睁大了眼睛。   本已止住了哭泣的宋锦又哭了起来:“我不要跟着三堂嫂学规矩,她肯定会给我小鞋穿的!”   真是驴粪蛋子表面光,绣花枕头一包糠!   看着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却一点头脑都没有。   就算是这么想的,也用不着这么大声地嚷出来啊!   窦昭暗自摇头。   三老爷抓耳挠腮,也顾得不许多了,上前就推搡着宋锦:“还不快给你三堂嫂赔不是!”   三太太也转过弯来,和三老爷一起催着宋锦:“快给你三堂嫂赔礼道歉。”   宋锦两眼含泪,又羞又气地小声给窦昭道歉。   窦昭不作声,看着还趴在地上的几个丫鬟。   三太太只好又让自己的嬷嬷和丫鬟给素心和若彤道歉。   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宋宜春心中一急,昏了过去。   宋锦不用跟着窦昭学规矩了,小年夜的团圆饭也吃不下去了,大家都坐在樨香院的厅堂里等着宋宜春醒过来。   窦昭穿着珍珠皮的小袄,嫌屋里太热,坐在庑廊下的美人靠上想着心事。   今天她能占优势,全靠素兰有身好功夫。可素心和素兰出嫁后,她身边就再也没有这样得力的人手了,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只能像前世似的,说服、妥协、衡量,虽然也能达到目的,却没有今天这样的畅快。   看样子,她还是得找两个会拳脚功夫的丫鬟。   只是女子学艺的本就少,还要能对她忠心耿耿的,只怕是不好找啊!   想到这里,窦昭不禁叹了口气。   送了大夫返回来的宋墨见她一个人坐在庑廊下,不禁走过去揽了揽她的肩膀,亲着她的额头笑道:“别担心,父亲的身体好着呢!大夫说他不过是一时闭过气去,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窦昭根本不关心宋宜春是否能醒过来。   她道:“我在想,能不能找两个像素心和素兰那样的丫鬟?”   宋墨略一沉思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窦昭知道他说到做到,果然就把这件事给抛到了脑后,转而派人带了信让窦德昌过来一趟。   窦德昌得了信,立刻就赶了过来,道:“出了什么事?”   窦昭把过小年时发生的事告诉了窦德昌。   窦德昌大笑起来,道:“你不会是让我陪你做戏,吓唬吓唬你公公吧?”   窦昭朝他翘起了大拇指:“我果然找对了人!”   窦德昌道:“做这种事,怎么少得了伯彦?”   “咦!”窦昭高兴地道,“伯彦也到京都了吗?”   上次三伯父和三堂兄进京的时候,窦启俊没有跟着一道来,说是去了岭南的一个朋友家,还没有回来,为此二太夫人把三伯父和三堂兄狠狠地骂了一顿。没想到这大过年的,窦启俊却来了京都。      第三百五十三章 朋友      窦德昌忙朝着窦昭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低声笑道:“千万不要告诉七叔父!伯彦是悄悄进京的,就住在圆恩寺胡同,槐树胡同那边还不知道呢!”   窦昭大吃一惊,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他来了京都,怎么也不去跟长辈请个安?这眼看着要过年了,他住在哪里?衣食住行谁来照顾?”   窦德昌嘿嘿地笑道:“伯彦本来准备回真定过年的,结果他朋友那边出了点事,要到京都来打点,他就陪着过来了,和朋友一起住在了圆恩寺胡同的高升客栈里,准备过了年再去拜访五伯父。”   窦昭却听出这话里有话。她想了想,道:“是不是他朋友的事很麻烦?伯彦既想帮他的朋友,又怕五伯父为难,所以索性跟着朋友住在了客栈里,准备先看看苗头再说?”   窦德昌叹道:“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子?”   “女孩子就那么不济事吗?”窦昭故意闹他,“我什么地方不如你?”   窦德昌嘿嘿地笑。   窦昭就吩咐甘露拿了两锭雪花银交给了窦德昌,道:“既然他有意隐瞒身份,那我就不去探望他了。若是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让他直管吩咐小厮过来找我就是。”   圆恩寺胡同在顺天府学的西边,英国公府在顺天府学的东边,不过两刻钟的路程。   窦德昌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笑道:“你是大户,手指缝里落下一点点就够我们吃喝好一阵子了,我就代伯彦收下了。”   窦昭不禁莞尔,和他打趣道:“要不要我也给你点体己银子?”   “体己银子就不用了。”窦德昌涎着脸道,“能不能送我两块好点的玉佩?我过年的时候好拿去送人。”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一向把窦政昌和窦德昌当自己的亲兄弟。   她亲自陪着窦德昌去库房里选玉佩。   两人就说起窦启俊的朋友来。   “……姓匡,名超,字卓然,家里是做海上生意的,在广东番禺也算是富甲一方了。伯彦那年去钟南山,被蛇咬了,还好遇到了匡卓然,救了伯彦一命……这次伯彦去广东,就是去答谢匡卓然的。没想到匡卓然家里出了事……说是自从今年九月起,匡家的货船连续出了几次事,赔了快二十万两银子,眼看着就要伤筋动骨了,却有从前做生意的朋友介绍了京都来的巨贾,说是要买下他们家的船行,价钱却比市价低了一半。   匡家自然不肯。   结果就又沉了一艘船。   匡家看着不对劲,动用了祖辈们留下来的人脉,这才打听清楚,原来是京中的一位大佬看中了他们家的船行,想占为己有。匡卓然是读书人,和读书人说得上话,匡家这才决定让匡卓然带着几位得力的管事来京都打点,看能不能邀那位大佬入个干股。   伯彦想着匡卓然对他有救命之恩,就决定跟过来瞧瞧,若是和我们家有点关系,准备求了五伯父从中周旋,化干戈为玉帛。匡卓然虽然不知道伯彦的身份,但他知道伯彦为人沉稳有见识,也希望他能跟过来帮着出出主意,就带着伯彦一起来到京都。   结果快过年了,人却一直没有找到,伯彦也不好贸贸然地去槐树胡同,就这样跟着匡卓然住在了客栈里。”   “到底是哪位大佬啊?”窦昭鄙视地撇了撇嘴,“吃相也太难看了。”   “可不是。”窦政昌拿起一块桃花冻的牡丹花件问窦昭,“好看不好看?”   窦昭看着心中一动,想到了纪令则,不动声色地道:“当然好看!也不看看这是谁的东西。不过,这东西适合送年轻的女子,你准备送给谁?”   “哦,”窦德昌露出几分心虚,掩饰般地道,“我还没有想好。”然后很快把话题又扯到了匡卓然的身上,“不过,我总觉得匡家多虑了,像他们这种人家,也就在番禺能排得上号,京都的大佬怎么可能看得上?说不定只是那大佬身边的什么人扯着虎皮做大旗,匡家在京都又没有什么人脉,这才被吓唬住了。”他说着,把那块桃红冻的玉佩放在了一旁,又挑了只碧绿如洗的玉蝉,举给窦昭看,“你看这块怎样?”   “不错。”窦昭笑道,“夏天用红绳穿了,挂在脖子上,看着就透着股沁凉,很漂亮。”   “我也这么觉得。”窦德昌把两块玉佩都揣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这个死孩子,有了心上人就忘了自己的娘亲!   窦昭在心里腹诽着,挑了一块弥勒佛的玉佩、一块竹节的玉佩、一根镶石榴石的石榴花金簪、一块端砚和一匣子狼毫笔,道:“这弥勒佛的玉佩是给六伯母的,狼毫笔是给六伯父的,端砚是给十一哥的,金簪是给十一嫂的,竹节的玉佩是给七斤的,你回家的时候帮我带给他们。”   窦德昌叫道:“那我的呢?”   窦昭就瞅着他的衣袖佯露出冷冷的笑。   窦德昌捂了衣袖,道:“算了,算了,我帮你带过去就是了。”一溜烟地出了库房。   窦昭不禁抿了嘴笑,吩咐甘露:“把东西都配了体面的匣子装起来。”   甘露应声而去,窦昭去了花厅。   窦德昌道:“时间不早了,我去跟伯彦商量商量,到底该怎么办好。”   窦昭送了窦德昌出门,低声道:“要挑着世子不在家的时候来。”   窦德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悄声道:“我明白,不能让宋砚堂知道这件事。”   “你怎么这么傻?”窦昭抱怨道,“如果世子在家,他这个做儿子的能袖手旁观吗?”   窦德昌站下了脚步,望着窦昭的目光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你是不是很喜欢宋砚堂?”   “胡说些什么?”窦昭嗔道,脸上却莫名变得火辣辣的,“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少对别人指手画脚的。”   窦德昌一愣,然后面露诧异,又变得踌躇起来,好半天才语带试探地道:“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窦昭暗暗后悔自己失言。   有些事,向来堵不如疏。   以窦德昌前世的执着,把事情说开了,只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没有了顾虑。   她正要拿话圆过去,宋墨回来了。   他一眼就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不对,忙装作惊讶的样子“咦”了一声,道:“你们怎么站在这里说话?”随后给窦德昌行礼,笑道,“听说舅兄过来,我就吩咐厨房把前几天宫里赏的鹿肉烤了,正好家里还有坛御赐的梨花白,味道醇厚,配烤肉最好不过,后院的梅花也开了,我陪着舅兄去后花园的暖亭里小酌几杯如何?”   窦德昌连声说好,忙不迭地跟着宋墨去了后花园的暖亭,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待送走了窦德昌回到屋里,宋墨一面由小丫鬟服侍更衣,一面笑着对窦昭道:“舅兄说了些什么?看你那样子,气鼓鼓的。”   窦昭不知道该怎么跟宋墨说好,有些事,在前世才发生过,现在还只是初露端倪。   她倚在大迎枕上,卷着书页蹙着眉。   宋墨更了衣,漱了口,坐到了炕边,把窦昭颊边几根垂落的发丝拂在她的耳后,柔声道:“不是说万事都有我吗?有什么好为难的!”   窦昭想了想,遣了身边的丫鬟,靠在宋墨的肩膀上,把窦德昌和纪令则的事告诉了宋墨。   宋墨道:“要不要我帮忙?”语气非常的冷酷,和对她的温柔全然不同,让她想起前世那个被护卫环绕着站在屋檐下的冷酷漠然的宋墨。   窦昭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忙道:“不要你帮忙——你只会越帮越忙。”   “瞧不起我?”宋墨捏了捏她的面颊。   是怕你下手太重,破坏了窦德昌的幸福,毕竟在前世,他们是非常恩爱的一对。   “不是还有六伯父和六伯母吗?”窦昭抱了他的胳膊,“我们总不能越俎代庖吧?”   这件事就顺其自然吧。   若是有缘,他们自然会在一起;若是无缘,即使没有她,他们也会分道扬镳。   宋墨道:“可那女子毕竟是个寡妇……”   “我还是被退过婚的呢!”窦昭怕万一纪令则有一天真的成了自己的嫂子,宋墨会瞧不起她。   “那是魏廷瑜没有眼光!”宋墨不以为然,道,“我这可是捡了一个大漏!你以为人人都有我这福气?”   窦昭笑不可支,心情大好。抱怨道:“子贤这家伙,为了讨好别的女人,竟然从自己妹妹的库房里顺东西!”   子贤是窦德昌的表字。   宋墨才不管窦德昌会娶个怎样的女人进门,他只要窦昭心情愉快。   此刻窦昭心情放晴,他就继续逗着窦昭,笑道:“可惜他是我舅兄,我也不好去讨了回来。要不,我开了我的库房,你随便拿几件看得上眼的收到你的库房里放着?”   窦昭和他耍着花枪,故作吃惊道:“你的难道不是我的?我还一直以为你的就是我的呢!我干嘛要把我自己的东西搬来搬去的?”   宋墨大笑,笑容如夏日的阳光般璀璨,让窦昭有片刻怔愣。   他笑得更欢畅了,抱着她在她耳边柔声道:“给我看看!”   “什么?”窦昭一时没明白。   宋墨的手伸进她的衣襟,轻轻地抚着她的腹部:“给我看看——我们的孩子!”   她的腰肢依旧纤细,腹部依旧平坦,什么都看不出来。   窦昭有些犹豫。   宋墨却蹲在了她的面前,解了她的衣襟。   洁白如玉的肌肤暴露在冬日的空气里,让窦昭觉得有些冷。   宋墨已俯身轻轻地吻在了她的肚子上。   他的嘴唇温热柔软得让她有些颤栗,可他低垂着眼帘的面孔上那虔诚的表情,却让她心悸不已,热泪盈眶。   她紧紧地抱住了宋墨的头,觉得自己像掉进了蜜罐里,从头到脚都是甜的。      第三百五十四章 端倪      虽说朝廷是放了年假,但宋墨在金吾卫当差,还是一样得去当值,所以第二天用了早膳,宋墨就去了衙门。   窦德昌和窦俊启连袂而来。   两人没去见窦昭,而是直奔樨香院。   宋宜春小年夜被窦昭气得到现在还心角抽疼,病歪歪地倚在临窗大炕的迎枕上,正为英国公府今年的收成伤脑筋——相比去年,今年的收益少了三分之一,可他左看右看,就是没有看出哪里有不对劲的。   蒋夫人在的时候,他虽然不管庶务,可每年府里的收益却是知道的。受天气影响,每年的收益虽不一样,可也不会一下子相差这么远,而且是年年下滑,比蒋夫人当家的那会儿少了快一半。   就是傻瓜也知道这其中有蹊跷。   偏偏他找不出缘由。   那些庄头掌柜又个个理由充分。   他喊了陶器重过来商量。   陶器重是读书人,不事稼穑,出谋划策在行,这庶务还不如宋宜春。   他拿着账册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给宋宜春出主意:“要不,找个谷粮师爷帮着看看?”   宋宜春叹气。   反正已经如此了,就算是此时把师爷请了来,他也没办法把已经回了田庄和铺子的庄头、大掌柜叫来,明年就明年吧!只要能查出原因就行啊。   陶器重想了想,推荐了几个做谷粮师爷的同乡。   宋宜春不免有些悻悻然,听说窦家的舅爷带了个侄儿求见,他一愣,想到那天窦昭说的话,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妙之感来,踌躇了好一会才道;“知道窦家舅爷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小厮摇头,想到那赏钱,忍不住道,“窦家舅爷和窦家侄儿都不过二十出头,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读书人。”   窦家的人,当然是文质彬彬的了。   儿媳妇刚娶进门的时候,不也是看上去贤良淑德的吗?谁知道却是一个那样的泼辣货!   宋宜春在心里腹诽着,犹豫半晌,吩咐小厮请窦家舅爷和侄儿到花厅里奉茶,自己换了件衣裳,拉着陶器重一起去了花厅。   陶器重很想提醒宋宜春一句:您是长辈,窦家人如果来意不善,又何必屈尊去花厅见窦家的人?大可把人叫到书房来,还可以在气势上压过窦家的人一筹。可他见宋宜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知道宋宜春从小就长在富贵圈里,来来去去打过交道的人少有高气说话的,遇到了世子夫人,就像秀才遇到了兵,有理也说不清,被世子夫人闹怕了,但凡听说与世子夫人有关的,气势先就弱了三分,这样的话反而说不出口来,只好默默地跟着宋宜春去了花厅。   窦家男丁多,宋宜春又是长辈,哪里认得全!窦启俊乃少年举人,这几年又四处游历,性子沉稳了不少,不像窦德昌,终日关在家里读书,又是一副典型的窦家人相貌,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不过十五、六岁的面相。宋宜春见着两个窦家人一个沉稳,一个稚嫩,直接就把窦启俊认做了窦家的舅爷,把窦德昌当成了侄儿,进了花厅就朝窦启俊笑道:“这大过年的,窦家舅爷有什么要紧的事找我?”   窦启俊今天穿了件竹节纹的宝蓝色团花杭绸锦袍,拿了把大红漆金的川扇,肤色虽不如窦德昌那样的白皙,却也剑眉星目,一副名门贵公子的潇洒派头。   他闻言刷地一声甩开了扇子,冷笑道:“果真是有眼无珠的,竟然把晚辈当成长辈,把长辈不放在眼里!怕是没有祖上余荫,就是到我们家积芬阁里当个跑腿的小厮只怕也不行!”   劈头盖脸的一番话,锋利得像刀似的,直直地劈在宋宜春的头上,要不是跟在后面的陶器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差点就一个趔趄栽倒在了门口。   窦德昌见状,步履悠闲地上前给宋宜春行了个礼,笑眯眯地道:“亲家老爷,我才是贵府世子夫人的兄弟,那个是我侄儿。因是少年举子,心高气傲的,说话难免会有些轻狂,您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就原谅他则个吧!”   他轻描淡写地就把这件事给揭了过去,说起了来意。   “这大过年的,老祖宗还在京都五伯父家里,我们家四姑奶奶的贴身嬷嬷却哭求到槐树胡同,说什么宋家要休妻!我们老祖宗一听,气得当场就昏了过去,醒过来就拍着炕沿把五伯父和五伯母大骂了一通,问是谁说的这门亲事?我们窦家五代无犯事之男、再嫁之女,更从来没有被夫家休弃的姑奶奶。”   窦德昌很是委屈地道:“我们窦家的人多在真定,在京都的几房,都是长辈,年事已高,都是做祖父的人了,晚辈又像我这样,年纪太小,还在国子监读书,正好我这侄儿来京都赶考,就被老祖宗叫来陪我到贵府来走一趟,想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是宋家实在是瞧不上我们窦家,我们窦家也没有上赶着巴着不放的道理,这就清点了四姑奶奶的嫁妆,把四姑奶奶接回去,老祖宗膝下又多了个承欢之人,老祖宗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个年了!”话说到最后,他语气犀利,神色冷峻,看上去倒有了几分肃穆凛然,“我五伯父还跪在老祖宗跟前,要等着我回了话老祖宗才肯发落他呢!”   宋宜春气得全身发抖,血全都涌到了脑袋里。   难怪那窦氏如此蛮横,原来是家学渊源啊!   他早就不想要这个儿媳妇了,他们窦家愿意接回去,难道还指望着他劝留不成?   宋宜春大声叫着“曾五”,毫不示弱地道:“领了窦家舅爷和侄少爷去清点世子夫人的嫁妆!”   陶器重却上前两步挡在了宋宜春的面前,客气地给窦德昌和鼻孔都要朝天了的窦启俊行了个礼,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世子和世子夫人是有缘之人,要不然两家隔得这么远,怎么就成了姻亲的呢?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也不破一门婚。两位都还年轻,不知道这大户人家过日子,舌头牙齿难免有个磕磕绊绊的,怎么能有点小口角就嚷着要接回家呢?我看窦家舅爷和侄少爷含怒而来,不如先消消火,去见了我们世子夫人再说。”   然后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却飞快地对着宋宜春耳语:“这孀居了几十年的老太太们没一个讲道理的,我看窦阁老也是母命难违,要不然,窦家也不会派了这两个人出来。您就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了。”   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宋宜春双手握成了拳,脸色气得雪白雪白的。   谁知道人家根本不买陶器重的账。   窦德昌笑着摇头,道:“不用了。我七叔父没儿子,为了女儿能在夫家站得住脚,可是把西窦一半的财产都给了四姑奶奶。我们家老祖宗吩咐过了,让我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四姑奶奶接回去,连拉嫁妆的马车都跟着一道过来了。还请国公爷唤了世子爷出来,让世子爷写封休书,我们也好早点回家去喝口热茶。”   西窦的一半财产?   原来如此!   宋宜春和陶器重不约而同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敢情人家还真不是做做样子!   他兴奋起来。   凭什么到了我们家的银子要让我们吐出来?   可接着,他想到这银子如今可全都落在了宋墨的手里……顿时泄了气,恨恨地想,如果放了窦氏大归,宋墨拿什么和他争?   如果能斩了宋墨的双翼,名声又算什么?   他大喝一声“来人”,道:“带窦家舅爷和侄少爷去颐志堂清点夫人的陪嫁!”   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窦德昌和窦启俊心中一凛。   不管是谁,听说儿媳妇有这么一大笔陪嫁都会暂时先把儿媳妇留下来,宋宜春却背道而驰。   这宋家,有问题!   两人小的时候不知道干过多少这样的事,早就默契十足,不需要眼神的交流,已一个唱起了红脸,另一个唱起了白脸。   “我去见四姑奶奶。”窦德昌神色平静地吩咐窦启俊,“你在这里拿休书。”说着,大步流星地和曾五出了花厅。   窦启俊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太师椅上,阴阳怪气地道:“还请国公爷把世子爷叫回来,写封休书与我——我们家四姑奶奶既然要大归,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我们回去。”   宋墨肯定是不会同意休妻的!   宋宜春道:“世子爷到宫里当差去了,等他回来,我就让他写了休书送到贵府去。”   窦启俊冷哼了一声:“您当我是傻瓜啊!不写休书,却让四姑奶奶跟着我们回去,把陪嫁留下来……你们宋家,也欺人太甚!今天世子爷写了休书尤还罢了,若是不写,我这就上顺天府去,看看本朝自开国到现在,有这样的例子没有!”   反正是给宋墨捅马蜂窝,宋宜春非常的愿意。   “你放心,这样的儿媳妇送给我我都不要!你们直管接回去,休书随后我就让人送过去。”   “也好!”窦启俊爽快地道,却一点也不相信他,“这商家都讲究银货两讫,我这边把人接回去了,你那边不放四姑奶奶的嫁妆怎么办?我看不如这样好了,国公爷您先写个凭证给我,就说从此以后两家再不相干,然后盖了您的私章,我拿回去给老祖宗保管着,日后我们再来搬东西也就名正言顺了。”   让自己给写个东西窦家拿捏着?   宋宜春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不愿写:“哪有儿子休妻,要让公公写文书的?”      第三百五十五章 评理      宋宜春的话,正中窦启俊的下怀。   但他却丝毫不露,只将面色一冷,讥讽道:“原来国公爷也知道这休书得儿子来写啊!”   宋宜春老脸一红。   窦启俊已道:“钱帛动人心。几十万两银子的嫁妆就这样放在贵府里,就算国公爷和世子爷不稀罕,可也架不住有稀罕的。顺天府又封了印,我看不如请了贵府的舅老爷或是姑老爷出面做个见证,把嫁妆当场交割清楚了,也免得以后扯皮。”   这,岂不是要惊动陆府?   宋宜春有些犹豫。   窦启俊火上浇油,不屑道:“莫非国公爷是想贪图儿媳妇的陪嫁银子?”又道,“我们家的姑奶奶可不是谁都能指指点点的,先前在敞厅里说的话我们家就不追究了,可单凭着您刚才那句‘这样的儿媳妇送给我我都不要’,我们也不能把四姑奶奶留在贵府里,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要把人给接走的!今天您要么亲手写个凭证让我们带回去,要么就请了长辈来主持公道。不然可就别怪我们窦家不客气,和国公爷到御前去打官司!”   几十万两银子!   难怪仅账目就交割核对了好几天!   宋宜春心里像猫抓的,又是心疼那银子,又是想休了窦昭,断了宋墨的助力,过了半晌才勉强把心情平静下来,细细地思忖起这件事来。   窦家觊觎窦氏的陪嫁,瞅着这样的机会,把窦氏带回去是小,把窦氏的陪嫁从英国公拿走才是真的。   如果去御前打官司,不说别的,把宋墨叫去一问,这事就得黄,肯定是不行的。到时候说不定窦氏没有休成,自己反成了全京都的笑柄!   凭证他肯定是不会写的。   宋墨认不认账且待两说,就怕窦家把责任全推给他,说是他非要休的窦氏,他背了黑锅,窦世枢却得了实惠。这种损己利人的事,除非他脑子被驴踢了,不然可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把二舅父请来主持公道……好像也不妥当。   二舅父可是出了名的古板,只怕把前因后果一听,就会立刻命人把宋墨叫回来,宋墨一回来,这事肯定还是成不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真是让人为难!   可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再想绕过宋墨休了窦氏,经过此次的打草惊蛇,恐怕是难上加难!   宋宜春不由咒骂起窦昭来。   什么时候闹不好?非要大过年的时候闹!   现在好了,衙门里封了印,只能请了家中的长辈做见证,宋家的亲戚又少,除了陆家,还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宋宜春朝陶器重望去。   陶器重也没有了主意。   这是釜底抽薪的好机会,问题是让谁来做这个见证好?   他低头沉思。   窦启俊也不催促他,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等他们做决定。   突然有小厮进来禀道:“陆家的两位舅老爷和陆老夫人、宁德长公主都过来了。”   宋宜春大吃一惊。   窦启俊已笑道:“国公爷,不好意思。是我借着您的名义把陆家的两位老爷和老夫人请过来的。我知道,让您下这决心有点难,我索性就代劳了……”   如当头一棒,砸得宋宜春脑子“嗡嗡”作响,窦启俊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到,待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陆晨和陆时各自扶着自家的老太太走了进来。   窦启俊忙上前行礼,自我介绍之后,面带愧色地道:“小辈的事,劳动两位老夫人拖步,实在是不该!可国公爷一心一意要休了我们家四姑奶奶,我们家不出面,也不是个事儿。”说着,满脸苦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都已是年过六旬的人,窦家是姻亲,休妻又是大事,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了。   听了窦启俊的话,陆家的人都朝宋宜春望去。   宋宜春支支吾吾的,想承认是自己要休了窦氏,大义上又说不过去;不说吧,就这样让机会白白溜走,他又不甘心。   他这副神态落在陆家人的眼里,就是窦启俊所言不虚了。   陆老夫人气得指着宋宜春就训开了:“我还以为是捕风捉影,窦家的人来请我的时候,我在你舅舅面前一点口风也没有透露,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问你,你要休了天赐媳妇,凭些什么?七出里,她又犯了哪一条?”   宋宜春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她搬弄口舌!”   “就因为她说了句敞厅太冷,就搬弄口舌了?”陆老太太咄咄逼人地道,“锦姐儿以下犯上,你怎么不惩戒?反而抓住天赐媳妇的一句话不放。照你这道理,那岂不是丫鬟婆子们上了冷茶也不能教训?那还有要那么多仆妇干什么?难道是怕别人没饭吃,自己拼死拼活地赚了钱回来,就是为了养那些不相干的?”   宋宜春不服气地小声道:“锦姐儿又不是旁人……”   陆老夫人被他气得笑了起来,道:“看来你眼里众生一相,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把英国公府的财产拿出来均分给其他三兄弟?按本朝律令,承爵的应该是长子长房,英国公府的爵位,应由宋茂春来继承吗?”   宋宜春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宁德长公主身份不同一般,向来不参与这种家长里短之事,但当她听到宋宜春逼着宋墨休妻的时候,她非常的气愤,再三考虑,还是跟着来了。   此时见宋宜春还满面的倔强,她看了一眼垂手恭立在旁边的窦启俊,忍不住道:“你跟我来!”   宋宜春愕然。   宁德长公主已往后面的暖阁去了。   宋宜春只得跟上。   暖阁里没有旁人,宁德长公主语重心长地道:“家和万事兴。你想想从前,蒋氏在的时候,家里的事哪一样不是顺顺当当的?你当你的大老爷,从不知稼穑的辛苦,缺了银钱,只管向蒋氏要,两个儿子也养得好,天赐自不必说,天恩也是天真烂漫,机敏活泼。可你再看你现在,家不像个家、府不像个府似的。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内宅没个正经的人管,上上下下都没有了规矩。你不趁着新媳妇进了门赶紧把家给她管起来,反而关起门来像个女人似的婆婆妈妈地和儿媳妇计较起得失来,你这是当国公爷的样子吗?   我可听说了,长兴侯一心一意盯着五军都督府掌印都督的位置呢!   东平伯向来受圣眷不断,这次又兼了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皇上肯定是不会动他的;广恩伯向来乖觉,身段又软,放得下架子哄皇上开心,他在东边走私,锦衣卫查得一清二楚,可皇上依旧睁只眼闭只眼地包庇他,你自问可能做到像他那样的卑躬屈膝?   安陆侯这几年没少往太后娘娘跟前凑,又娶了太后最喜欢的娘家侄孙女做长孙媳妇,皇上就是看在太后娘娘的份上,他这掌印都督的位置也坐得稳稳的。   兴国公低调沉稳,刚毅果断,从不参与朝廷是非。当年元蒙人进犯,若不是他力挽狂澜,怎会有西北这十几年来的太平?要说皇上最相信谁,非兴国公莫属,皇上要换谁,也绝不会换了他!   你倒说说看,你除了祖上的余荫,在皇上面前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来的?   如今皇上宠信天赐,正是宋家崛起之机,你不帮衬儿子不说,还拖他的后腿,京都的功勋贵戚,哪一个不在背后看你的笑话?你却犹不自知,还在家里闹腾。难道非要把掌印都督的差事给闹没了,你才甘心不成?”   宋宜春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宁德长公主想到他自小就是个拎不清的,又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如今都已经是做公公抱孙子的人了,还这样肩挑不起,手提不得,不由得心中一软,话说得更温和了:“你就听我一句话,把管家的权力交给窦氏,安安心心地做你的老太爷,把精力全放在庙堂之上。你再这样漫不经心,只怕要被长兴侯趁虚而入了!   何况窦氏已经有了身孕,你这个时候把她休了,孩子怎么办?   如果窦氏生下的是儿子,是嫡还是庶?   嫡庶不分,英国公府还能安稳吗?”   然后又怕他听不进去,拿了话激他:“我也知道,陆家今日不同往昔,我们都不被你放在眼里了,说的话你也未必听得进去。就当是我们多管闲事好了,今天我和你二舅母一起来,也算是尽了心。至于该怎么办,还是由你自己决定,毕竟这日子得你自个儿过,谁也代替不了你。”   一面说,一面失望地朝暖阁外走去。   宋宜春看着那已然远去的背影,心里堵得慌。又知道宁德长公主这一走,只怕两家从此就生分了。想到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定国公府还在的时候,有什么事都靠着陆家的两位表兄帮衬,宁德长公主虽然出身皇家,待他却如亲子侄一般……他忍不住就高声地喊了声“长公主”,道:“宋墨自他舅舅出事,就和我生分起来,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了!您教教我该怎么办吧!”   宁德长公主想了想才转过身来。   宋宜春诚心诚意地给宁德长公主作揖。   宁德长公主想了想,道:“那好!你就先去给窦家舅爷和侄少爷赔个不是,然后把主持英国公府中馈的权力交给窦氏,以后不要再管内宅的事了,把眼光放在庙堂之上,想办法重获圣眷。”   把主持内宅的权力交给窦氏……她会不会从中做手脚,把自己孤立起来呢?   宋宜春有些迟疑。   宁德长公主微愠,道:“你到底是天赐的父亲,难道天赐还会弑父不成?你怕什么?”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中馈      话传到窦昭耳朵里,她一时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前世,宋墨就杀了宋宜春!   今生,她无论如何也要保宋墨一个平安才是。   窦德昌哪里猜得到窦昭的心思,只当她刚刚拿到了主持中馈的权力,还不适应,因而逗她道:“我和伯彦出了这么大的气力,你好歹也要谢我们一声,就这样端着茶盅发愣,莫非是嫌弃我们多事不成?”   窦昭抿着嘴笑,打趣他:“国公爷给你和伯彦赔不是,很有意思吧?”   想起当时的情景,窦德昌拿过窦启俊用来装腔作势的川扇摇着,嘿嘿地傻笑。   窦启俊却正色地道:“四姑姑,您跟我说实话,宋家是不是很复杂?”   窦家和宋家不过是走得疏远,走近了,凭窦德昌和窦启俊的机敏,是瞒不过他们的。   她微微点头,含蓄地道:“哪家又不复杂呢?”   窦启俊不再问,笑道:“那陆老舅爷,果真是正直端方之人,要不然,今日之事只怕难得这样圆满解决。”   窦昭毕竟是做人儿媳妇的,就算是宋宜春待她苛刻,她也只能受着,若是当着外人抱怨,就要背上那不孝的名声了。照原来的计划,她不过是想请了陆家的人过来做个见证,借此机会让陆家的人知道不是她不孝顺宋宜春,而是宋宜春行事没有章法,竟然因为儿媳妇的一句话不合心意就逼着儿子休妻,以后若是再传出她和宋宜春之间有什么矛盾,世人自然会把责任归到宋宜春的头上,为她下一步拿到主持英国公府中馈的权力做准备。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两位老夫人远比她想像的更通透,不仅训斥了宋宜春一顿,还让宋宜春现在就把管家的权力交给了她。   她摸着那不知道被多少代人拿在手中摩挲过而变得光滑如玉的竹制对牌,不由得浮想联翩。   倒是窦德昌,有些担心地道:“我们拿了二太夫人和五伯父说事,不会东窗事发吧?”   所谓的二太夫人发脾气、窦世枢还跪着,不过是他们唬弄宋宜春的话而已。   窦启俊笑道:“你放心好了,如今宋宜春见着窦家只怕都会绕道走,他又怎么会去和五伯父对质?就算是去对质,五伯父难道还偏向着英国公府不成?”   窦德昌这才松了口气。   窦启俊起身告辞:“出来一整天,我也要回去了。等过了年,我再来看望四姑姑。”   窦昭留他们吃饭:“外面寒风呼啸的,这肚子里没有点热汤水,走出去可就难受了。我已经让厨房里做了火锅子,你们用了晚膳再回去。”   窦德昌却想留下来用晚膳:“我跟娘说去了玉桥胡同,回去怎么再用晚膳?这大过年的,街上的馆子全都关了门,你让我去哪里找东西吃?”   窦启俊正犹豫着,小厮进来禀道:“世子爷回来了!”   窦昭趁机留他:“你还没有见过你四姑父吧?既然碰到了,怎么也要打个照面了再走。”   窦昭是直接从静安寺胡同出的嫁,在真定的窦家人还不认识宋墨,包括祖母在内。   也就这说话的功夫,宋墨已撩帘而入。   在路上,武夷已经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窦德昌他熟悉,另一个陌生的青年想必就是窦启俊了。   他笑着和窦德昌行了礼,然后和窦启俊打招呼:“你四姑姑常夸你是启字辈的第一人,小时候也得了你不少照顾,今日一见,果真是气宇轩昂,潇洒俊朗。”十分的客气。   窦启俊是读书人,学的是魏晋之风,不要说这几年走南闯北,增长了不少见识,就算是退后十年,窦启俊见了宋墨也不会含糊,此时见宋墨待他有礼,自然也不会端着,和宋墨寒暄起来。   不一会,若朱来问火锅子摆在哪里。   “就摆在小花厅吧?”窦昭征求宋墨的意思,“小花厅里烧了地龙,几盆腊梅开得正好。”   三个人就去了小花厅。   酒过三巡,宋墨、窦德昌和窦启俊都松懈下来,说话越来越随意,也越来越投机。   窦启俊就指了猛灌他酒的窦德昌对宋墨道:“看见我这个傻叔叔,要灌酒也得灌您啊,却灌起我来。”   宋墨嘿嘿笑,觉得窦德昌对他没有见外,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喝得更开了。   窦启俊还好,窦德昌开始舌头打弹,有些管不住自己了,和窦启俊说起匡卓然的事来:“他那个什么父辈的关系到底牢靠不牢靠啊?你们说的人,我找了老半天也没有找到。不会是被人哄了吧?”   宋墨也不管什么非礼勿听之类的了,问窦启俊:“你要找谁?要不要我帮忙?”   窦启俊正为这事烦心。   动用了窦德昌却一无所获,但总不能为了这么件小事就去找五伯祖吧?   想到宋墨是金吾卫同知,又管着五城兵马司,“哎呀”一声,心里多了些许的期盼来。   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宋墨:“……指使番禺县令就是这个叫范士畴的人,说在前门大街开了家茶叶铺子,可我去了几次也没有找到这个姓范的。”   “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好了。”宋墨给窦启俊续了杯酒,“这两天就给你消息。”   “那敢情好!”窦启俊没有和他见外,两人碰了个杯,气氛越来越好,结果这酒一直喝到了一更鼓响,若不是窦昭怕六伯母在家里担心,只怕他们还舍不得散。   宋墨又安排人送窦德昌和窦启俊回去,自己却抱着窦昭耍起了酒疯。   “寿姑,你可真行!你若是个男子,定是那大将军,兵不血刃,就把那主持中馈的对牌拿到了手里。   我们哪天抽空去陆家给两位老夫人磕个头吧?要不是两位老夫人,只怕这件事还要有扯头。   春节的时候,我们也在家里筵请春客吧?到时候把几位舅兄和几位侄儿都请来,我们好好热闹一番。   我从小在舅舅家里长大的,以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我们也常带他们去静安寺胡同,让岳父大人给孩子们启蒙。”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大半宿的话,句句都透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窦昭坐在床边,看着喝了醒酒汤沉沉睡去的宋墨,不由嘴角含笑,轻轻地亲了亲他的面颊,这才吹灯上床歇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宋墨把自己说过些什么忘了个一干二净,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答应了窦启俊什么的。   他不由拍着脑袋喊“糟糕”,早膳也没用,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窦昭莞尔。   觉得这样的宋墨才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生气勃勃,让人看了就觉得精神。   她坐在镜台前由若彤帮着梳头。   甘露却来禀她:“府里的管事嬷嬷们立在颐志堂的门前等,寒风瑟瑟的,一个个吹得直发抖。”   这些管事嬷嬷们也应该得到消息了。   窦昭吩咐甘露:“你跟他们说,婆婆在时是什么规矩,我这里依旧是什么规矩。让她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话传出来,几个管事嬷嬷面面相觑。   也有在蒋氏手下当过差的,眼珠子一转,往上院去了。   有好心的告诉其他管事嬷嬷:“婆婆在的时候,每天早上辰正在上院东跨院的抱厦里示下。”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往上院去,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感概:这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这些内宅大院的管事何尝不是如此?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几个人能继续做下去?有几个人却要被打发出府?甚至是寻了个理由把人往死里整的?   一时间大家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   窦昭按着自己平时的生活习惯慢条斯理地梳妆打扮,吃饭喝茶。   甘露不由替她着急:“那么多的管事嬷嬷都等在抱厦里,您还是快点过去吧?”   “婆婆每天辰正才开始处理家务,她们来早了,难道还让我去将就她们不成?”   也是啊!   甘露讪讪然地笑。   窦昭吃了茶,这才往上院的抱厦去。   不过是重复从前的一些老规矩,她闭着眼睛都不会错,不过一个时辰,抱厦里的人就散了。   窦昭回了屋,窝在临窗的大炕上和素绢一起给未出世的孩儿做小衣裳,心里却不停地琢磨着宋翰屋里的事。   翻过年,宋翰屋里就有一个二等的丫鬟、两个三等的丫鬟到了配人的年纪,得派两个靠得住的人去那边服侍才行。还有从田庄上选来的那些小丫鬟,已经托了杜唯去查他们祖上都是干什么,过完年之后,应该就会有信来,婆婆的事,恐怕得从这些小丫鬟嘴里打听了。   她准备把甘露和素绢嫁给府里的管事为妻,这种事她们还是少知道为好。   几个新进的丫鬟里,若朱和若彤都很伶俐,能堪大用。   还有英国公府的账册,得好好地看看,红白喜事既能随礼,也能看出各府之间的远近亲疏。   ……   窦昭正想着,就看见有个面生的小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她不由地笑了笑,问那小丫鬟:“你是哪个屋里的?找我可有什么事?”   小丫鬟胆儿挺大,笑盈盈地站了出来,声音清楚,条理分明地道:“我叫拂柳,是从天津卫的田庄上来的,段护卫让我来看看夫人忙不忙。”   那批从田庄里来的小丫鬟进了府之后,窦昭给她们的名字之前全缀了个拂字。   “你去跟段护卫说,我正闲着,让他进来吧!”   拂柳笑着转身跑了。   不一会,段公义过来了,笑道:“夫人,那个陈嘉陈大人要见您。”   窦昭有些意外,笑道:“你们怎么跟陈嘉走到了一起?”   段公义道:“素心出嫁,他也随了礼,我们总不能让人家就这么走了吧?就请他留下来喝了喜酒,一来二去的,也就熟悉了。”   窦昭怎么也得给段公义一个面子。   “让他进来吧!”她笑着吩咐小丫鬟,“带了陈大人到外院的小花厅里奉茶。”      第三百五十七章 匡超      冬日的阳光虽然和煦,但风吹在身上却依旧刺骨的寒冷。   窦昭走进小花厅,就看见穿着件靓蓝色五蝠捧寿团花锦袍的陈嘉正襟危坐在小花厅的太师椅上,或者是因为仕途的顺利,相比上次,他显得更加内敛从容。   他上前恭敬地给窦昭行礼。   不知道为什么,窦昭突然就想起前世,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正三品大红蟒袍给宋墨行礼的情景,此时看他,倒和那时候有几分相似。   “陈大人不必客气。”她笑着和陈嘉打招呼。   陈嘉却恭谨地道:“夫人的大恩,下官没齿难忘,说夫人是我的再造父母也不为过,下官只能肝脑涂地,才能表达心中的感激。”   还下官,自己又不是他的上峰,这种溜须拍马的话他倒也敢张口就来。   窦昭莞尔,怕自己再和他寒暄下去,会有更多恭维的话在后面等着她。   两人分宾主坐下,丫鬟们奉了茶,她就开门见山地问起了他的来意。   陈嘉笑道:“前几天来喝别姑娘的喜酒,听说夫人身边的几个大丫鬟都到了放出去的年纪,因而想找几个和别姑娘一样能干的姐姐贴身服侍。我不是锦衣卫吗?正好前几天有同僚去南边公干,遇到对姐妹花,虽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等闲三五个大汉也休想近身。我就想到了夫人。若是夫人想瞧瞧,我这就带着她们进来给夫人磕个头;若是夫人不满意,我再帮夫人留意。天下无难事,总能找到能让夫人称心如意的人选。”   窦昭非常的意外。   更多的,却是感慨。   前世,她为了找个能支撑济宁侯府日常嚼用的生意,不也曾这样殚精竭虑,才和郭夫人搭上话的吗?   她顿时起了同情心,温声道:“多谢陈大人。毕竟是贴身服侍的,这件事,还得和世子爷商量之后再做打算。”   “这是自然。”陈嘉见窦昭接受了他的提议,兴奋不已,忙道,“是下官考虑不周,还请夫人原谅。”   两人寒暄了几句,窦昭就端茶送了客。   当天宋墨比平常回来得晚一些。   窦昭上前帮他更衣。   他不准,笑道:“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窦昭笑道:“舅母走的时候嘱咐过多次,让我别仗着现在不害喜了就暴饮暴食,要多动、多走。不过是拿件衣裳,怎地就不行了?”   宋墨失笑,觉得自己的确是太过小心了。   他由着窦昭领着小丫鬟服侍他更了衣,然后扶着窦昭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问起她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吃得好不好,午觉睡得好不好之类的话。   窦昭就把陈嘉的来意告诉了宋墨,并道:“你觉得这种事能信任他吗?”   宋墨沉吟道:“那两个小姑娘的长辈多半被是被锦衣卫缉拿了,得看看她们家长辈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家里的女眷是充了公还是被流放或是被发卖……你如今怀着身孕,就当是为孩子积福,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大事,我们就伸把手好了,就算是不适合服侍你,把她们送还给她们家的长辈,也算是救了两条性命。”   窦昭点头,吩咐小丫鬟端了晚膳进来。   宋墨看着竟然比平时丰富很多,笑道:“夫人莫非是要和我庆祝从今日起,我们这些人的衣食住行都得看夫人的眼色行事了?”   窦昭笑道:“你知道就好!若是胆敢惹了我生气,立刻减菜!”   宋墨哈哈大笑。   两人又开了几句玩笑,这才静下来用晚膳。   饭后,两人移到内室临窗的大炕上喝茶。   窦昭就问起昨天的事来:“你记起来答应伯彦什么事了吗?要不要我去问问十二哥?”   “不用了。”宋墨笑道,“还好昨天是陈核当值,不然还真得请你去问问舅兄了。”然后他眉头微蹙,道,“你知道那个匡卓然和伯彦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窦昭听着他的语气不妙,忙道:“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宋墨表情轻松,可她还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凝重,“听伯彦的口气,那匡卓然要找的范士畴是家茶叶铺子的东家;可我查到的范士畴,却是酒醋局的管事太监。不仅如此,此人还是汪格的干儿子,汪渊的干孙子。”   只要是扯上了宫里的太监,事情就会变得错综复杂,特别是汪渊这个在前世做了十几年秉笔太监的人,在皇上殡天之后还能做到慈宁宫的大总管,这就足以让窦昭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她道:“我明天一早就把伯彦叫来问问。”   宋墨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了。看样子,他等会儿就应该过来了。”   窦昭吩咐丫鬟准备了窦启俊最爱喝的大红袍,窦启俊却是和窦德昌一起来的。   三个人进了小书房,窦昭有些担心,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宋墨倒没有避她,一面扶她在身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一面继续和窦启俊说着话:“……照你这么说,有经验的好船工难寻,那些人实际上是看中了匡家的船队。可太监虽然爱财,却不能随意离宫,大多宁可敲上一大笔,却不会做出这种夺人产业的事来——他又不能自己经营,要了何用?只怕这其中大有蹊跷,最怕就是涉及到宫帷之事。宫里如今颇为受宠的静嫔,就是广东人。那犄角旮旯的番禺,除了他们广东本地人,外地人有谁知道?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让那匡卓然来找我,你不要管这件事,好好准备明年二月的春闱就行了。”   知道了那个范士畴的身份,窦启俊也感觉到事情棘手,他想了想,道:“我看这件事还找五伯祖吧?免得把您也给牵连进来……”   宋墨不悦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要说和宫里的人打交道,五伯父还真就不如我。”   窦启俊想到刚才宋墨扶着窦昭时的表情,哑然失笑。   枉自己自称是个伶俐人,也有看不清楚的时候。   宋砚堂分明是看在四姑姑的面子上,才不遗余力地插手这件事,自己反倒误会他是个热心快肠之人……   “那就多谢四姑父了!”一旦想清楚了,窦启俊比谁都果断干脆,朝着宋墨抱拳,毫不客气地道,“事不宜迟,不如我现在就去把匡卓然叫过来好了,我也想知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   宋墨颔首。   窦启俊和窦德昌去了圆恩寺胡同的客栈。   宋墨吩咐人竖了座屏风在小书房里,并对窦昭笑道:“等会儿我们说话,你就在屏风后面听。”随后叹气道,“本应该带着你到处走走的,可我现在当着差,实在是走不开,你在家里肯定很无聊,听听这些事,权当是在解闷了。”   窦昭心情复杂。   和宋墨成亲,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得到的竟然远比付出的多得多!   她环着宋墨的腰,把头倚在了他的肩头。   宋墨微微一愣,嘴角忍不住地翘了起来。   他回抱着窦昭,感受着妻子对他的柔情,仿佛像喝了梨花白似的,让人沉醉不愿醒。   只可惜这种无声胜有声的缱绻总是让人觉得短暂,窦启俊和窦德昌带着脸色发白的匡卓然进来的时候,窦昭已坐在了屏风后面。   有些茫然地给宋墨行过礼之后,匡卓然的面色更苍白了。   他喃喃地对窦启俊道着:“原来英国公府是你们家的姻亲啊!没想到你们家还有这样显赫的姻亲!”又道着:“怎么会这样?我们家不过是在番禺能数得着数的人家,京都的贵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家的?”仿佛受了惊吓,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似的。   这也是大家想知道的。   窦启俊开始语气温和地问着匡卓然事情的前因后果。   匡卓然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仔细地回答着窦启俊的每一个问题。   事情变得很简单,匡家是番禺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新任的番禺县令重新审定了缴纳税赋的黄册,匡家成为纳税大户,匡家不服,找到了和自家颇有渊源的知府,由知府出面,把匡家的税赋由一等变成了二等,没多久,他们家的生意就被人惦记上了。   宋墨和窦启俊听后,两人不由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这次说话的,是宋墨了。   “新任的父母官上任,匡家没有去拜访吗?”   “去了。”匡卓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很诚实地道,“不过态度有些倨傲。”   “那改了黄册之后,你们有没有借这个机会和父母官重新修好呢?”   匡卓然脸涨得通红,低声道:“家祖有些脾气,我姐姐又和知府的次子订了亲,所以……”   所以人家下决心给你们小鞋穿了。   宋墨和窦启俊低头喝了口茶。   窦德昌听着忍不住道:“我们窦家不知道出了多少个举人进士,如今连内阁也占了一席之地,父母官上任,却从来不敢怠慢,县里有什么事,从来都是第一个捐钱捐物。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难道你们家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你们家怎么就成了番禺首富的?真是弄不明白!”   匡卓然却骇然于“我们窦家不知道出了多少个举人进士,如今连内阁也占了一席之地”的话,他望着窦启俊失声道:“难道伯彦兄是北楼窦氏的子弟不成?”   窦启俊望着窦德昌,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气,道:“我正是窦氏子弟。”   匡卓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窦启俊的面前:“窦兄,请你救救我们匡家!”   窦启俊忙去拉匡卓然:“你我兄弟一场,这样就没意思了。”   匡卓然又羞又愧地站了起来。   宋墨却在旁边摸着下巴:“我觉得,你们弄错人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春节      宋墨的话,让匡卓然等人傻了眼。   “世子爷,”匡卓然吞吞吐吐地道,“您是说我父亲上当受骗了吗?”   窦德昌和窦启俊也有这种想法,他们目光灼灼地望着宋墨,想听宋墨怎么说。   那种洗耳恭听的模样,让宋墨笑了起来。   “那倒不是。”他道,“我只觉得,他们的目的分明就是想接手匡家的产业,而照我对那些内侍们的了解,他们通常都没有这样的耐性去经营这样的产业,你们应该查查这个新上任的父母官蒋捷是谁的门生或是谁的师兄弟才是,只有这样的关系,才可能和内侍搭得上话。与其去求那范士畴,还不如把蒋捷的幕后靠山给扒拉出来,凭着窦家在士林中的关系,化险为夷的把握更大。”   匡卓然等人听着眼睛一亮。匡卓然更是朝着窦德昌揖礼:“十二叔,伯彦马上就要参加春闱了,这件事,只怕还得劳烦您帮着打听一二。”   他和宋墨虽然是头次照面,可宋墨所表现出来的敏锐,让他极为佩服,可他和宋墨之间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交情都隔得太远,他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   在他们找不到人的情况下,窦启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窦德昌,而窦德昌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只因是窦启俊的请托,二话没说就开始帮着找人,可见窦启俊和窦德昌不仅私交很好,而且窦德昌是个值得相托之人,他只好求助于窦德昌了。   而宋墨和窦昭见匡卓然在自家还深陷困境的时候还能为窦启俊着想,对匡卓然不由得高看几分。宋墨更是对窦德昌和窦启俊道:“我看这件事你们两个人都不要插手,交给我好了。”又道,“匡卓然,你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我吧!”   匡卓然自然喜出望外,谢了宋墨又去谢窦德昌和窦启俊。   宋墨插手,肯定比他们这样没头苍蝇似地乱闯要强得多。   窦启俊也乐得有宋墨插手,高兴地向宋墨道谢,心情愉快地起身告辞。   匡卓然和他一起回了客栈,窦德昌却留了下来。   匡家的事扯出了汪渊这样的大太监,这让他的八卦之心如熊熊烈火燃烧不止。   他和宋墨嘀咕道:“听说金吾卫还没有放假,你总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吧?要不,我帮你跑跑腿?”   宋墨知道自己的岳父曾有意把窦德昌过继到西窦,虽说后来这件事没了影,可岳父到如今也不愿意纳妾,更是一门心思地要休了王氏。而王家虽然把王氏接了回去,可每当岳父郑重其事地上门说这件事的时候,王家就左支右调地不接话,这件事只怕还要闹几年。岳父已经年近不惑了,再过几年,就算是想添丁也有些吃力了,最后恐怕还是要过继。   论近论亲,窦德昌都是不二的人选,何况窦昭是在纪氏膝下长大的,他乐得和窦德昌亲近:“若是不耽搁你的功课,你就帮我跑跑腿吧!”   现在宋墨手下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没有,哪里需要窦德昌动手?不过,既然窦德昌好奇,他就分派几件事让窦德昌做做,就当是带着窦德昌玩好了。   窦德昌听了喜出望外,忙道:“学堂里早就放了假,要等过了元宵节才开课,不耽搁功课,不耽搁功课!”   “那就好!”宋墨笑着约了他明天早上辰正在宫门口见。   窦德昌高高兴兴地走了。   窦昭问宋墨:“你真的觉得这件事是有人扯了范士畴的虎皮作大旗吗?”   “现在还不知道。”宋墨非常冷静理智地道,“要查过之后才能确定。”   窦昭不由撇了撇嘴。   宋墨笑着拧了拧窦昭的面颊,去了净房。   窦昭就从汪格想到了汪渊。   要说前世汪渊没有参加宫变,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   可汪渊凭什么觉得辽王就一定会成功呢?   他又是什么时候投靠辽王的呢?   辽王是用什么条件打动汪渊的呢?   窦昭想到了顾玉从辽王库房里顺来的那些东西,想到了日盛银楼的张之琪……   谋逆,是需要钱的。   而且是大量的钱。   在没有成功之前,就像个无底洞。   多少银子都填不满。   而匡家每年三万两银子的进项,而且是那种早已做出来了、只赚不赔的买卖,正是辽王所需要的。   窦昭一直想提醒宋墨防备辽王的野心,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她隐隐觉得,如果这件事真的和汪渊扯上了关系,也许对她和宋墨来说,都是一次机会。   窦昭在密切地注意着匡家那边的动向的同时,开始安排着英国公府过年的事宜。   大年三十的祭祀,除夕夜宫里的年夜饭,初一的大朝拜,初二、初三要走亲戚,初四、初五的家宴,初六至元宵节的春宴,从客人的名单到喝茶的器皿,样样都要随景而变。像英国公府这样既要参与皇家的庆典,又要应酬同僚的勋贵之家,事情非常的多,比起一州一府过年时的繁忙毫不逊色,更远非普通的官宦人家可比。   好在窦昭对此驾轻就熟,不管是哪件事都难不倒她。   管事的嬷嬷们先是见识了窦昭的手段,又见识了窦昭管家的能力,个个自凛,不敢大意。窦昭又放出风来,说自己无意大动干戈,只要是能胜任的,就继续留着;不能胜任的,不管是谁的人,也给我照走不误。管事的嬷嬷们谁也不愿意成为那只吓唬猴子的鸡,卯足了劲,要把差事保住。一时间窦昭的话比那圣旨还灵,不过两天的功夫,她就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窦昭拿出贴己的银子,给当差得力的管事嬷嬷每人赏了十两银子,办事没有出错的,每人赏了二两银子。   一时间,英国公府阖府上下把窦昭夸得像菩萨似的。   宋宜春就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   他之所这么容易地就答应把主持英国公府中馈的权力交给窦昭,除了形势所逼之外,更重要的是想看看从来没有管理国公府经验的窦昭焦头烂额,吃力不讨好。   可没想到,他反而成全了窦昭。   宋宜春又气又恼,在去保和殿吃年夜饭的路上,一直板着脸,眼角也没有瞥窦昭俩口子一下。   宋墨只当没有看见的,窦昭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这就好比那手下败将,已经全然没有招架之力了,谁还会在乎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保和殿的正殿坐着皇上器重的文武大臣和皇亲国戚,后殿则以太后娘娘为尊,坐着皇后娘娘和众内外命妇。   窦昭无意和太后、皇后或是太子妃扯上关系,按品大妆,老老实实地坐在席间,偶尔和邻座的长兴侯世子夫人、兴国公夫人低声说上两句话,表现得中规中矩,没有任何显眼的地方。   可有些事,并不是你想躲就躲得了的。   太子妃身边的宫女奉太子妃之命送了个大迎枕给窦昭,并低声道:“太子妃说,让您垫着,免得腰疼。”   窦昭悄声道谢,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全场的焦点。   她忙低下了头。   但太后娘娘还是指了她问道:“这不是天赐的媳妇吗?”   皇后娘娘笑道:“您老的眼睛还是那么好使——她正是英国公府世子夫人大窦氏。”   太后娘娘笑道:“我记得。”然后又感兴趣地道:“既然有大窦氏,那就有小窦氏。那小窦氏是谁?”   “是济宁侯府的侯夫人。”皇后娘娘笑道,“和英国公世子夫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英国公世子夫人是翰林院窦万元窦大人的长女,济宁侯夫人是次女。”   魏家还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宴请,所以窦明并不在殿中。   “还有这种事?”太后娘娘更感兴趣了,“大窦氏是谁做的媒?小窦氏又是谁做的媒?”   “小窦氏是从小订的亲,大窦氏是英国公亲自瞧中的。”皇后娘娘看了窦昭一眼,笑道。   太后娘娘就仔细地又打量了窦昭几眼,笑道:“这孩子长得不错。下次大朝会,你把那小窦氏指给我瞧瞧。”   皇后娘娘笑着称“是”,道:“还有桩事,老祖宗您肯定不知道——大窦氏已经有了身孕,还和太子妃的产期一前一后,不过相隔几天而已。”   “这敢情好!”太后娘娘这个年纪,就喜欢听见添丁进口的喜讯,赐给了窦昭一串檀香木的佛珠、一对平安扣、几匹小孩子做衣服的素绸和一块用来做小孩子包被的大红色百子戏春的刻丝。   窦昭上前谢恩。   太后娘娘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低头和皇后娘娘商量着点哪出戏。而刚才只顾着和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说笑,对旁人等闲不理睬的长兴侯夫人对窦昭明显地热情了起来,就是显得有些木讷的兴国公夫人,也多看了她两眼。   窦昭善意地朝兴国公夫人点了点头。   前世,济宁侯府就算是在她手里重新振作起来,和兴国公府这样的勋贵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她和兴国公夫人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可她却知道,兴国公在英国公府被褫爵之后,以其低调隐忍的姿态,等到了长兴侯府的败落,成为了京都勋贵中的第一人。   因为得了太后的赏赐,初一大朝会之后,窦昭先向皇后娘娘道了谢,然后去慈宁宫谢恩,等出了内宫,已是未正时分。   杜鸣正焦急地在小书房里等着宋墨。   见窦昭和宋墨一起过来,他恭谨地行了礼,开门见山道:“世子爷,夫人,我查出那蒋捷竟然是戴健戴阁老的夫人的表妹的侄儿,乃工部侍郎兼中极殿大学士沐川沐阁老的门生。”      第三百五十九章 娘家      戴建和汪渊过从甚密,而沐川却是皇后娘娘的人,这两个人,都指使得动汪格。   到底是谁呢?   宋墨想了想,道:“我直接去问问汪格,先把匡家摘出来再说。”   不过一年两、三万两银子的事,汪格这点面子还是会卖给他的。   窦昭想的却不一样。   前世,辽王登基后,戴建曾领了一段时间的内阁首辅。不同于皇上在位时的太平盛世,辽王登基后的朝局有些复杂,他能力有限,最终被迫致仕,后又牵扯到了军饷贪墨案中,被抄家流放,死在了半路上。   这两个人,都和辽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叮嘱窦宋墨:“内侍们多是眦睚必报之人,你小心点,可别因为这件事把汪内侍给得罪了。”   “我知道。”宋墨笑着亲了亲她的面颊,叮嘱她,“快点梳妆打扮,我和你去给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拜年。”   今天是初二,走舅舅家。   宋墨的舅舅们都不在京都,就走老舅爷陆家了。   窦昭嘻嘻地笑,穿了身应景的大红色灯笼纹刻丝通袖袄,戴着攒珠累丝的头面,又因为怀孕的关系,原本就吹弹欲破的皮肤更加欺霜赛雪不说,还红润可人,整个人显得光彩熠熠,明艳照人,让人看着就精神一振。   宁德长公主看见她就觉得喜庆,拉了她的手对满屋子来给她拜年的亲眷们笑道:“这孩子,难怪太后娘娘都要夸一声‘长得好’了。”   大家都哈哈地笑。   宁德长公主的外孙女,也就是景国公府的三太太冯氏则在旁边凑趣:“外祖母什么时候看表弟妹不是欢欢喜喜的?倒衬得我们都如同瓦砾似的。”   陆家三奶奶素来怕自家姑奶奶这张嘴,忙拉了她:“太后娘娘赏了两筐福建的贡桔过来,你帮着我给长辈们剥几个桔子。”   宁德长公主喜欢干净爽利的人,身边服侍的也不能有一丝的拖拉,这剥桔子之类的事,等闲的人向来是插不上手。   张三太太知道自己家外祖母的性子,一面起身和陆家三奶奶往茶房去,一面佯作委屈地抱怨:“就会支使我干活,也不想想,我可是做姑奶奶的人,有姑奶奶回娘家是这样待遇的吗?”   陆二奶奶就反驳道:“今天本是你哥哥嫂嫂的日子,你非要跟着过来,我们有什么法子?”   逗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陆家的几个晚辈趁机上前给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拜年,讨红包。   张三太太的嫂嫂,也就是冯绍的妻子就低声和窦昭说着闲话:“听说你妹妹小产,是因为济宁侯府的太夫人让她立规矩,是不是真的?”   窦明小产的事,窦昭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大吃一惊。   好在她两世为人,经历的多,这惊讶也不过是从她脸上一掠而过就恢复了常态。   “我这段时间都窝在家里保胎,”窦昭笑道,“外面的事,也没有人跟我多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冯家的这位十一奶奶就有些不高兴,觉得窦昭这话说得太客套疏离,没有把她当自家人。   她就转头和坐在身边的陆二奶奶说起皇家的八卦来:“……福圆公主都已经出嫁了,不知道景宜公主和景泰公主会嫁到谁家?景宜公主好歹是皇后娘娘养的,可这景泰公主却不过是个没生出皇子的淑妃娘娘养的,她怎么就那么大的底气,也跟着挑三摘四的不嫁人?”   陆二奶奶笑道:“这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怎么知道?”   窦昭却知道。   这位淑妃娘娘虽然没生下皇子,可架不住人家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啊!   那“淑”字,可是从前万皇后的封号,不仅给了她,而且在辽王登基后,她是唯一一个陪着万皇后住在慈宁宫的太妃。   她微笑着坐在那里听着屋里的人说话,心里却想着窦明的事。   按理说,窦明小产,就算她和窦明的关系再差,也应该告诉她一声才是,可不管是静安寺胡同还是槐树胡同都没有知会她一声,难道冯十一奶奶说的是真的?她怀着孩子,大家怕她知道了糟心,所以才不告诉她的?   回到家里,她问宋墨。   宋墨显然早就知道了。   他道:“六太太和舅母都叮嘱我不要告诉你,而且送年节礼的时候济宁侯府也没有做声,我也就没跟你说。”   实际上,他也不希望窦昭过多地关注济宁侯府的事。   窦昭问他:“这么说来,窦明被她婆婆立规矩而小产的事,是真的了?”   宋墨点头:“六太太和舅母都是这么说的。”   窦昭不由唏嘘感慨。   前世,她嫁到魏家,第一个孩子也小产了。   可她小产,却是自己的责任。   说起来,田氏就是个没有主见、没有头脑的人,能让田氏想起来用这种办法折腾窦明的,除了魏廷珍,没有第二个人。   以窦昭的眼光来看,田氏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只要你哄着她点、把姿态放低点,她就会心疼肉疼你,把你当成需要她保护的人。前世,她就是想办法得到了田氏的认可,然后通过田氏拿捏魏廷珍的。   窦明这才嫁过去不到半年,就和婆婆、姑姐都站到了对立面上,以后恐怕还有“好”日子等着她。   这算不算是她处心积虑嫁过去得到的“福利”呢?   窦昭讥讽地笑了笑。   既然六伯母和舅母都不想她为窦明的事烦心,她也就装着不知道。第二天换了件宝蓝色十样锦的妆花褙子,宝蓝素面绣玫红色莲花纹的马面襕裙,换了点翠缠丝的头面,珠光宝气地由宋墨陪着回了娘家。   窦世英看到窦昭非常的高兴,提也没提窦明的事,只是对她道:“你十一哥带着你十一嫂回岳家给岳家的长辈拜年去了,你六伯父和你六伯母等会儿会带了你十二哥过来吃饭。”   窦昭自然是喜出望外,由高升家的带着去了内院给舅母和表姐拜年,宋墨则和窦世英去了书房。   丫鬟奉了茶盅上来。   望着汤色鲜亮、香味醇厚的茶水,宋墨不禁为自己叹了口气。   茶盅里是上好的铁观音。   偏偏窦世英一无所察,还在那里一个劲地劝宋墨:“我特意让人从福建安溪弄的,你尝尝味道如何。如果觉得好,等会我给你包点带回去。”   望着岳父满脸期待着赞扬的表情,宋墨除了受宠若惊地表示感激,还能说什么?   窦世英满意地笑了,和宋墨说起他的差事来:“金吾卫是皇上的亲卫,只要对皇上负责就成了。五城兵马司可不一样,他们和平头百姓打交道多,怎样主持公道,为民申冤,就成了主要的职责。你要注意把握两家之间的不同,既不能失了帝心,也不能失了民心……”   宋墨认真地听着,比在皇上面前还要恭谨,心里却嘀咕着:我又不要做皇帝,要民心做什么?事情差不多就行了,矫枉过正,说不定连帝心也没了。   窦世英哪里知道宋墨心里在想什么,见宋墨一副乖乖受教的模样,不由想起了另一个女婿魏廷瑜。   女儿和婆婆有矛盾,做为女婿,肯定是左右为难的,就算是要偏袒母亲,也是情有可愿。可魏廷瑜却把过错全推给了窦明,还要收了窦明的陪嫁,让窦明跟着田氏学规矩!也不想想窦明怀的可是他们魏家的骨血,全然没有一点夫妻情份……这让他想想就觉得心疼。   窦世英眉宇间就不由流露出几分不悦来。   宋墨暗暗吃惊,一面和窦世英说着话,一面反省自己刚才的言行。   没有什么地方回答得不妥的啊!   宋墨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窦世英皱眉的缘由。   窦世英却已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这是他对那些让他头痛之事的一贯态度。   他问宋墨:“听说寿姑现在在主持英国公府的中馈,她忙得过来吗?要不要我再买几个丫鬟媳妇去服侍她?”   “不用了!”宋墨也不是那多愁善感的人,此时不知道,过后查查不就知道了。他也把心中的那些忐忑丢到了一旁,道,“寿姑说家里的事都有定例,她照着做就成了,轻松得很。若是我们忙不过来,肯定会请岳父帮忙的。”   这话说得,让窦世英心里像大冷天里喝了杯热茶一般妥贴得不行。   他想了想,从书案下的藏格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匣子递给宋墨:“看看喜欢不喜欢?”   宋墨打开,是块像老树根似的黑漆漆、脏乎乎的东西。   他微微有些变色,道:“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陨石砚吧?”   “正是!”见宋墨认货,窦世英得意地道,“这块就是那名为‘天外飞仙’的陨石砚了。送给你了!回去自己用也好,留给我外孙用也好,也算是个稀罕玩意了。”   何止是稀罕,简直是珍贵!   寻常人家有这样一块砚台,都要当传家之宝的。   宋墨想着岳父是读书人,就如同宝剑之于名士,红粉之于佳人,在岳父的眼里,这块砚台的价值更大。他本能地就想拒绝,可眼角的余光看见了窦世英那隐含着期盼的表情,他不由得心中一颤。   岳父,很寂寞吧?   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自己划出的圈子里,别人走不进去,他也不愿意走了出来,时间长了,别人不知道怎么走进去,他也不知道怎么走出来了。   他想起了岳父对他毫不设防的好,顿时眼眶有些湿润。   “岳父!”宋墨涎着脸嘻笑道,“您既然留了这么多好砚台,肯定也留了好墨吧?有砚无墨,有什么用?您不如也赏我几块好墨吧?您外孙以后下场,没有好墨,怎么写得出好字来?”   窦世英哈哈大笑,心情十分的愉悦。   他朝着宋墨招手:“你随我来——我这里还真就有几块好墨,是寿姑的祖父收藏的,也一并给了你吧!”   宋墨马上屁颠屁颠地随着他去了库房。   正在此时,六伯父窦世横一家到了。      第三百六十章 大闹      科举考试,文章能不能得了主考官的青睐,字写得好不好,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而想写出一笔好字,就少不了要有好墨好砚。   窦世横望着紫檀木匣子里的龙凤墨锭,气得直吹胡子瞪眼的:“好你个万元,这么好的墨,竟然藏而不露,你是不是怕我向你讨要?”   他可有两个儿子今年要下场!   窦世英嘿嘿地笑,道:“这不是一时没想到吗?我到时候再给你想办法寻几锭好墨就是了。”   窦世横这才神色稍霁。   窦德昌低声和宋墨说着话:“那件事到底怎样了?”   “这不是大过年的,还没有遇到汪格吗?”宋墨道,“过了元宵节我就进宫去找汪格,反正这段时间封印,那范士畴想干点什么也不能行。”   窦德昌点头。   窦世横喝过来:“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说,要这样交头接耳的?哪里像个读书人!”   窦德昌是幺儿子,天性又活泼,向来不怕窦世横,又仗着在静安寺胡同做客,窦世英对孩子一向纵容,插科打诨道:“我想和四妹夫去逛千佛寺胡同,这话也能大声地说出来吗?”   “嘴上没把门儿的东西!”窦世横眼睛瞪得像铜铃,“你是不是想被禁足啊?!”   窦世英和宋墨都忍不住笑起来。   书房的氛围却被窦德昌这么一闹腾,变得轻松起来。   男人坐在一起,不是讲女人,就是谈朝政。   有两个小字辈在场,自然不能讲女人,就只能谈朝政了。   宋墨心中一动,先问起戴建:“……听说他出身寒微,所以对黄白之物特别看重,有这回事吗?”   女婿不是读书人,自然对这圈子的事知道得少。难得他好奇,又闲坐着无事,就当是给小辈们提个醒。   窦世英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说戴建对黄白之物特别看重?真正看重钱财的是出身世家的姚相——他精通术数,在户部做了六年的尚书,连皇上都悄悄地向户部借银子使。据说他们家就连扫地的丫鬟也会算术,家里日常的开销一律上账,若是后世要修食货志,我看也不用找什么资料,直接拿了姚相家的账册就知道当时的物价是多少了!”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窦世横生怕他们误会,忙道:“你们别听他胡说!姚相那是当堪者当用,省的全是国库的银子,对亲戚朋友、同僚故旧却多有救济,为人很大方。记账,不过是他的习惯而已。至于说到出身,戴相家里倒是稍有几亩良田,供他读书出仕都没什么问题。反而是梁首辅,父亲早丧,靠着寡母帮人洗衣攒下几个钱才能交了束修,所以他虽然天资聪慧,但举业却一直不顺,断断续续,年过三旬才中举。之后又做了几年清贵的翰林,好不容易入了阁,先是被曾贻芬压着,后又被叶世培压着,像个傀儡似的没声没息。掌权之后,从前欠的人情要还,亲戚朋友要养,百年之后儿孙的出路要铺,由不得他不重视金银之物。”   像梁继芬这样的读书人很多。   窦世横说着,颇有些唏嘘。   窦世英却不以为然,道:“他爱金银之物,也是人之常情。可我就是看不惯他又要银子又装清高的样子,每次见到姚相都像姚相差他几百两银子似的,甚至看到那些新晋的士子里家境优越些的就觉得人家要么是用银子拼出来的,要么是靠了祖上的余荫,没有几个是真才实学,不免有些过了。”   这一点,显然窦世横也没有办法否认。   他沉默未语。   宋墨却在心里摇头。   这话题偏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看样子这内阁大臣也一样是个普通人。”他只得笑着把话题又重新拉了回来,“几位内阁大臣中,沐相的家境也算是比较富裕的吧?”   “嗯!”窦世横点头,“不仅沐相,就是何相,也都出身名门望族。戴建虽然差一点,但也不是个缺银子的……”   窦世英插言道:“所以每次内阁大臣齐聚,我们的梁首辅都会觉得很难受!”   窦德昌“扑哧”一声笑,又换来窦世横的一顿训斥。   宋墨却在心里琢磨着。   这样看来,戴建和沐川都不可能为了钱财和匡家过不去。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有趣了!   到底谁才是幕后的那只手呢?   ※※※※※   魏廷瑜直到快午膳时候才出现在静安寺胡同。   窦明因为还在小月子里,是污秽之身,不能走亲访友,而他则借口窦明需要人照顾,在厅堂里喝了杯茶就走了。   窦世英对魏廷瑜也很冷淡,吩咐高兴送客,自己回了书房。   想着魏家的糟心事,窦世横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书房里的气氛也随之低落起来。   窦德昌就嚷着肚子饿了:“七叔父,我们什么时候用午膳啊?我早上只喝了半碗粥。”又把气氛炒热了起来。   窦世英失笑,吩咐仆妇们摆膳。   吃到一半的时候,槐树胡同的窦博昌和窦济昌俩口子带着孩子过来了。   窦世英自然是喜形于色,道:“你们怎么来了?”   窦博昌和窦济昌的岳父岳母都在京都。   窦博昌笑道:“我们昨天就去给岳父岳母拜过年了,惦记着四妹夫和四妹妹这是第一次回娘家拜年,我们就过来凑个热闹,也免得四妹夫想打马吊都凑不齐角。”   窦世英笑得见牙不见眼,忙命丫鬟去吩咐厨下的重新做桌酒宴上来。   窦博昌和窦济昌却说自己已经在家里用过午膳了:“……早知道如此,就应该来七叔父家蹭饭吃的。”   可窦世英怎么会让他们在一旁干坐着,少不得你推我让一番,重新整了桌酒菜。   而内宅因有了几个孩子的嘻笑吵闹,平添了几分年节特有的喜庆和热闹。   六伯母和舅母几个围坐在炕边说着家长里短,蔡氏却把窦昭拉到了一旁,悄声道:“还好那天你没有去!我见过不要脸的,却没有看见比魏家更不要脸的!想占媳妇的陪嫁,竟然说得那样的理直气壮。那魏廷珍好歹也功勋世家的宗妇,怎么说话做事那么没谱?也难怪她的婆婆瞧不起她,一直抬举石氏和冯氏两个儿媳妇了。”   窦家之所以没有把窦明小产的事告诉窦昭,是因为窦昭正怀着身孕,她们两姐妹的关系又很紧张,既担心窦明受刺激,又怕窦昭烦心。但在郭氏和蔡氏代表窦家的女眷去看望窦明的时候,六伯母还是以窦昭的名义让她们代送了一份补身的药材给窦明,窦昭还是刚才遇到六伯母的时候才听她提起,郭氏和蔡氏去魏家发生了什么事,她根本就一无所知。   前世,她的嫁妆也不好,魏家却从来没有打过她嫁妆的主意,怎么重生一世,田氏和魏家都变得让她有些不认识了?   窦昭不由蹙眉,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蔡氏就把田氏怎么对窦明不满,魏廷瑜又怎么和魏廷珍一条心,逼窦明把嫁妆交出来,王家又是怎么对窦明不理不睬的……像说书似的,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窦昭非常的意外,道:“王家怎么会对窦明的事不理不睬的?”   蔡氏见六伯母等人正说得高兴,没有谁注意到这边来,她这才悄声道:“听说王家二太太对七婶婶常年住在王家很是不满,怂恿着王家二爷和老太太闹了几场,偏生王家大太太也不作声,王家老太太一气之下,就带着七婶婶住到了王家位于京郊的别院里。这件事京都的人多不知道。五姑奶奶派人给柳叶儿胡同送的信,落到了王家二太太的手里,王家二太太把信给压了下来,王家老太太带着七婶婶回京都过年的时候,派人去看望五姑奶奶,这件事才被捅穿。不过,已经晚了,魏家见柳叶儿胡同那边没有动静,魏廷珍把五姑奶奶狠狠地羞辱了一番,还把五姑奶奶身边两个最贴心的一等丫鬟给卖了,五姑奶奶的人托王家找了这大半个月也没有踪影。魏府的人如今都知道他们的夫人和大姑奶奶正在斗法,都不敢到五姑奶奶屋里去服侍呢!”   “那现在怎么样了?”窦明的嫁妆比窦昭当年要多得多,如果落到了魏家人的手里……窦昭颇觉得像吞了个苍蝇似的恶心,“五伯母就没有和魏家理论几句?”   “谁说没有去?”蔡氏生怕窦昭误会了槐树胡同,急急地道,“那魏廷瑜借口窦明小产,把七叔父请去了济宁侯府,谁知道却是让七叔父去商量五姑奶奶嫁妆的事。七叔父气得咬牙切齿的,要不是我婆婆及时赶到,只怕两家就要扯破了脸,大吵起来……现在这件事就这样搁着了,说是春节过后再说。可听魏家的口气,要么让五姑奶奶把陪嫁交出来给窦家托管,要不就休妻。七叔父为这事,气得好几天都没有上衙……”   听说父亲被气病了,窦昭原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可实际上她心口像插了把刀似的,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也是的,”她不禁嗔怒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们怎么能不告诉我?父亲身边本就没有人服侍,我们要不回来侍疾,他岂不更是形单影支!”   “四姑奶奶可别动怒!”蔡氏慌张地解释道,“是七叔父特意嘱咐的,让我们都不要告诉您,怕您知道了生气,动了胎气……”      第三百六十一章 女儿      还好父亲、六伯母和舅母等人对自己爱护有加,没有把窦明的事告诉自己,要不然,要她听着窦明和魏廷瑜狗咬狗似的互相攻讦,肯定会恶心得吃不下饭去的。   窦昭决定等会儿好好安慰安慰父亲。   蔡氏却道:“四姑奶奶,我听婆婆的意思,初五那天会请了魏廷珍过来说话,您要不要也去听听?再好好教训魏家的人一顿,也算是您这个做姐姐的对妹妹的维护了。”   窦家的人都知道窦明和窦昭的关系不好,窦昭也说了,不准备和窦明走动,但看在同为窦氏女的份上,会维系大面上的客气。可蔡氏家学渊源,觉得窦昭这么说不过是因为自矜身份,故作大方罢了,如果有机会,谁不希望捅对刀一手?她这才帮着窦昭出主意,趁着窦明连自己的陪嫁都快要保不住的狼狈时候,让窦昭做出以德报怨的姿态,出面维护窦明,在大义上站住脚,窦昭有恩于窦明,让窦明对窦昭有气了也只能忍着。   窦昭何尝不明白。   可她一点也不想和窦明沾上关系。   既不会在窦明落魄的时候落井下石,也不会在她得意的时候打压陷害,她有自己的好日子要过,犯不着为她着急上火,劳心劳力。   “家里有五伯母和六伯母,哪里就轮得到我一个出了嫁的姑娘出面?”窦昭很明确地拒绝蔡氏的提议,“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窦家没有人了呢!”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蔡氏有些讪讪然。   窦昭懒得理她,坐到了炕边听六伯母和舅母说话:“……届时东大街、西大街和长安门都有灯市,非常的热闹。我小时候曾和父亲来过一次京都,印象最深的就是京都的灯市,到如今也念念不忘。到时候舅太太不如带了璋如去看看,那样的盛况,可不是时时有的。”   原来正在说元宵节的灯市。   赵璋如睁大了眼睛望着母亲,满脸的期盼。   舅母听了笑了笑,带着几分遗憾地道:“那天的人多,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她一个大姑娘家的,毕竟不方便,如果她父亲在就好了……”   窦昭忙道:“舅母,这件事您就交给我好了——颐志堂有很多护卫!”   舅母有些犹豫,却在赵璋如殷切的目光中败下阵来,笑道:“那好吧!到时候就麻烦世子爷了。”   “不麻烦,不麻烦。”窦昭笑道,索性做人情,“还要谁要去的?到时候一起去。”   “我要去!”蔡氏知道婆婆是希望她们能和窦昭走得近些,因而立刻笑道,“到时候我和你十哥带着仁哥儿和复哥儿一起去。”   两个小家伙听到母亲说自己的名字,不由支了耳朵听,知道元宵节可以去看花灯,立刻欢呼起来。   窦品媛不乐意了,她抱着母亲的大腿,软糯糯地喊着郭氏:“娘,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郭氏欲言又止,可望着女儿的眼中不由闪烁着水光。   就在年前,窦博昌的妾室白姨娘,为窦博昌生下了庶长子窦蕴。   窦品媛的声音越小了。   窦昭很是同情郭氏,却又怒其不争。   女儿怎么了?难道女儿身上流的就不是窦家的血了?女儿就一定不如儿子孝顺懂事了?   窦昭摸了摸窦品媛的头,对郭氏道:“十嫂也带品媛一起去吧!我多派几个护卫和老成的嬷嬷,肯定能把品媛照顾好的。”   “去嘛,去嘛!”窦品媛见四姑姑为她说话,娇儿撒得更欢了。   郭氏处境艰难,就更舍不得女儿失望。   她感激地望了窦昭一眼,笑着对窦品媛道:“那你要听嬷嬷们的话,不可以到处乱跑……”   “我听话,我听话!”窦品媛的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却让窦昭看着心酸。   回家的路上,她依在宋墨的肩头问宋墨:“如果我一直生女儿,你会对女儿们好吗?”   宋墨敏感地道:“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嫂嫂看什么花树之类的,说你会生女儿?我们家子嗣单薄,就是女儿,一样也金贵着,你别胡思乱想的。”说着,搂了窦昭,道,“更何况是我们的女儿,身上流着我的血,也流着你的血,肯定是最聪明、最漂亮的,谁也比不上!女儿多了,我们还可以挑女婿,把别人家的好儿子都挑到我们家来,逢年过节就往我们家送酒送茶,稀罕死那些生儿子的!”   窦昭扑哧一声笑,道:“你少哄我开心!”   “我真是这么想的。”宋墨笑道,“要是一屋子的姑娘,天天像看花儿似的,想想就觉得赏心悦目。可要是一屋子的小子,你想想,个顶个五大三粗地往那里一站,那有什么意思?”   窦昭想想,还真像他说的,如果多生几个女儿,好好打扮打扮,岂不是像看花儿似的?   “你就死劲地吓唬我吧!”她抿了嘴笑,“凭我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生出五大三粗的儿子来,要真生出五大三粗的儿子来,肯定是随了你们宋家的祖辈!”   “那不可能!”宋墨道,“英国公府是有名的出美男子,当初太祖皇帝收养我们家老祖宗,就是看着他乖巧听话,长相俊美。”   “真的吗?”窦昭笑着扳了他的脸,“给我看看,到底哪里漂亮?”   宋墨不屑地轻哼,摆出副矜贵清高的模样。   窦昭哈哈大笑。   夫妻一路说笑地回了颐志堂。   窦昭这才记起元宵节的事,忙跟宋墨打招呼,又怕夏琏等人到时候有事,道:“我让段公义和陈晓风他们跟着就行了。”   宋墨想了想,道:“护卫就用段公义他们,他们毕竟和窦家的人熟悉些,用起来也顺手,其他的,就交给廖碧峰好了,你不用管。”然后奇道,“元宵节的时候你不准备出去吗?”   窦昭知道宋墨那天要在宫里当值,京都的花灯再好看,一个人看却没意思,她不想出门。   “我这个样子,还是别和他们挤了。”   宋墨没有说话。   过了两天,廖碧峰来见窦昭,道:“我在聚德庄二楼订了间雅座,夫人觉得如何?要不要换一间?”   聚德庄二楼的雅座,推开窗,正好可以看见东大街,不用和路上的行人挤,就可以欣赏东大街的灯市了。如果想看西大灯的灯市,就得到文馨轩订雅座。而长安街因为对着承天门,怕有人窥伺内庭,整个长安街没有二楼的宅子,如果想去长安街看灯,就只能把马车停在玉河桥一带,自己走了。   毕竟前世在京都住了十几年,窦昭对此很清楚。她没等廖碧峰介绍完几处的不同,当即向廖碧峰道谢:“辛苦廖先生了!聚德庄二楼的雅座,每逢有灯市,都是有价无市,这么短的时间,又是临时说起来的,廖先生应该费了很多心吧?”   廖碧峰连称“不敢”,问了几句要求,起身告辞了。   窦昭差了人把当天的安排告诉了舅母等人。   知道还能坐在雅座里观灯,大家都很期待元宵节的到来。   郭氏带着女儿来给窦昭拜年。   窦昭大吃一惊,抓了果子给窦品媛吃,又让丫鬟领了窦品媛去后花园看花,这才和郭氏到炕上坐下。   没等她开口,郭氏已道:“四姑奶奶别担心,家里没出什么事,我就是不想在家里呆着,出来走走。说去别人家,娘心里肯定会不痛快,只好借了四姑奶奶的名头,说是您让我带了品媛过来串门。”   窦昭明白郭氏的心情。   她沉默片刻,问郭氏:“你有什么打算?”   郭氏苦笑:“我还能有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呗!”   窦昭道:“你应该想想品媛!女孩子,通常都跟着母亲学。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窦家的嫡小姐,祖父贵为内阁大学士,嫁到哪家做宗妇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就算是这样,她嫁过去了,还要能在夫家站得住脚才是。你能这样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品媛却不能!”   郭氏抿着嘴,突然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窦昭下了炕,沉声道:“六嫂嫂,我的话,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说着,出了内室。   若朱几个立刻围了上来。   “没事!”窦昭长长地透了口气,道,“你们在外面听着点动静,要是舅奶奶有什么吩咐,你们好生服侍就是。”自己跑去了后花园,和窦品媛一起看花,吃点心,晒太阳,玩得了个不亦乐乎。   宋墨回到家,就看到她红扑扑的脸庞。   “今天很高兴啊!”他像往常一样,抱着窦昭亲了两口,却被听到响声出来准备和宋墨打个招呼的郭氏碰了个正着。   她“哎哟”一声退回了内室。   窦昭盈盈地笑。   宋墨比她想像的更厚脸皮,神色从容地和眉宇间透着几分慌张的郭氏见礼,好像郭氏才是那个失礼之人。   郭氏哪里还坐下住,带着窦品媛就要告辞回去。   窦品媛还记得这个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四姑父,笑嘻嘻地喊着宋墨“四姑父”。   宋墨高兴得不得了,直夸窦品媛乖巧伶俐,抱着她吃了两块水果,赏了她一荷包金豆子,这才把她交给乳娘。   郭氏看着若有所思,朝着窦昭和宋墨福了福身,带着窦品媛回了槐树胡同。   宋墨笑道:“明天我会连着休息五天,家里的事,交给我好了。”   明天是初六。   初四、初五的家宴,在沉闷却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下结束了,从初六开始,英国公府将开始摆春宴。      第三百六十二章 牵挂      英国公府是百年勋贵,多年下来,和京都各豪门大户的关系早已是剪不断理还乱,错综复杂。而春宴又正是各府加深感情、修补裂痕、重新建立人际关系的好时机。若你觉得英国公府的春宴有多难,那也不见得——宴会的标准和礼数都有例可依,主持中馈的人只需要照章行事就行了;可你若是以为办春宴就这么容易,那也错了——去年某人来英国公府做客,也许需要安排到上等的宴席,可今年,也许就只能安排到三等的宴席了。   宋宜春觉得自己想把握好这个度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刚嫁进来的窦昭了。   他乐得把英国公府的春宴交给窦昭去办。   窦昭的确对这些不了解,可她能随时、任意地调动宋墨的人,严朝卿、廖碧峰都能为她所用,更何况,她还有宋墨。   “今年的春宴,我来主持。”他拍了拍窦昭的手,安抚着她,并对她道,“我已经跟皇上说过了,我们英国公府的子嗣单薄,你又怀着身孕,不宜操劳。皇上很赞同,所以才连放了我五天的假。”   可到现在,她也没有拿到这几天英国公府需要宴请的客人的名单。   窦昭咯咯地笑。   她越发觉得宋宜春像个女人。   宋墨弄不清楚宋宜春在想什么,而她以女人的角度,却很容易猜出宋宜春要干什么。   这一次她要让宋宜春刮目相看。   吩咐了身边的人不允许透露支言片语,她好整以暇地待在家里吃补品。   所以当曾五奉宋宜春之命将今天需要宴请的客人名单拿过来给窦昭过目时,窦昭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燕窝羹,脆生生地喊了声“砚堂”,道:“国公爷将今日需要宴请的名单拿了过来,您还是快点去上院吧,管事的嬷嬷都等在那里听候示下呢!”又道,“眼看就要到用午膳的时候,那些受到邀请的客人应该都快到了,万一客人到了饭菜还没有熟,那可就糟了。”   那口吻,像在吩咐身边的管事似的。   曾五骇然。   夫人怎么敢这样使唤世子爷?   偏生宋墨答得理所当然:“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外面太冷了,你在家里别到处乱跑,小心受了凉。”   曾五只觉得额头冒汗,背心里冷飕飕。   自己怎么就听信了国公爷的话,跟着国公爷在这里面瞎搅和的?   国公爷得罪了世子爷,世子爷还能把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不成?   可自己若是得罪世子爷,吕正就是他的榜样!   曾五蹑手蹑脚地跟着宋墨出了颐志堂,绕了一圈,又折了回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窦昭的面前:“夫人,不是小的不想把名单早点拿过来,而是小的也才刚刚拿到手,小的可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啊!您要是不相信,可以问小的身边的小厮!小的骗谁也不敢骗您啊!小的心里,可是一直向着夫人的,就拿上次的事来说,国公爷屋里的银霜炭快要用完了,照国公爷的意思,让小的直接到外面去买,小的怕坏了夫人的名声,不是立刻就让小丫鬟给您身边的若朱姐姐送了个信吗?”   那是因为你怕把自己被牵扯进来好不好?   窦昭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   她还不至于和曾五这样的人计较。   不过,她还是大为感慨了一番。   宋墨这张虎皮可真是好用啊!   要不然,就算是曾五怕被牵扯进来,也不会表现得如此卑躬屈膝。   她看着曾五耷拉着脑袋朝门外走去,突然心中一动,喊住了曾五,道:“二爷屋里有三个丫鬟年后就要放出去了,国公爷可有什么打算?”   曾五闻言精神一振,忙道:“夫人放心,这件事小的立刻就去帮您打听。”   窦昭冷笑,道:“不用了。你既然还要打听,那我不如让朱若直接去问问国公爷好了,只怕比你还要快一点。”   曾五立刻蔫了,他讪讪然地道:“国公爷想把自己身边一个叫钏儿的拨给二爷服侍,至于三等的丫鬟,还真没有说什么。”   恐怕是瞧不上眼吧!   窦昭似笑非笑地问他:“那你呢?就没有谁求到你这里来?到二爷屋里当差,就是三等的丫鬟,也能穿金戴银,使唤婆子,算得上一份好差事了。”   曾五的脸涨得通红,急急地道:“这些都是主子们的事,哪里论得到小的置喙?”   “你知道就好!”窦昭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自会吩咐你的。”   曾五惴惴不安地退了下去。   素兰嘟了嘴道:“夫人,您和他说这些做什么?我看,那二等的丫鬟既然国公爷已有了安排,我们也犯不着和他争,落在了二爷的眼里,反而是我们的不是。不如请了二爷过来,把二爷中意的升了二等或是三等,我们的人添进去做粗使丫鬟好了。通常那些主子最不防备的,就是粗使的丫鬟和婆子了。”   当然,还能给国公爷和二爷之间添添堵,制造点不愉快。   只是这句话不好对夫人说,国公爷也是夫人的公公,把话说明了,只会让夫人为难。   窦昭“咦”了一声,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素兰和陈核定了亲之后,这人就像通了窍似的,连这些事都知道了!你老实告诉,是不是陈核跟你说的?”   素兰闹了个大红脸。   好在她素来大方,虽然羞赧,但还是落落大方地应了声“是”,道:“是他看我不高兴,问我怎么一回事,这才跟我说了那番话的。”   宋宜春想把自己屋里的二等丫鬟钏儿拨给宋翰使唤,窦昭早已打听到了,不过是看着曾五怕宋墨怕得厉害,索性再给曾五一闷棍,让他长长记性,说不定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   窦昭闻言不由得莞尔,但想到素兰的婚期在即,又觉得有些伤感,就像女儿大了要嫁人似的,有些舍不得。   宋墨想让自己对颐志堂更有归属感,想从自己喜欢的大丫鬟里挑一个嫁给陈核。陈核忠义,她很喜欢。但成亲的人是素兰,得素兰看得中才行。她怕素兰碍于自己对她的恩情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一直以来都有些犹豫。没想到素兰知道后,竟然跑到外院,指名道姓地要见陈核,和陈核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什么“你若是对世子和夫人忠心,我就嫁给你,不然,我们就是成了夫妻,也长久不了”之类的话。   窦昭急得两眼发花,只怪自己平日太宠着素兰了,见到宋墨后还情绪低落地和他商量着换人。谁知道素兰的这番话却得了陈核和陈母的认同,又打听到了别氏姐妹为何会投靠窦昭的,觉得素心和素兰都是忠烈之人,立刻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现在看来,陈核对素兰还是挺不错的,知道教导素兰怎样为人处事。   只有这样,素兰才会成长。   这是窦昭和素心都对素兰欠缺的一环。   前者把素兰当女儿似的,后者因为家变由己而起,对素兰始终有份愧疚之心。   如果嫁给陈核,能弥补素兰的不足,那这就是顶好的一桩姻缘了!   窦昭双手合十,暗暗求菩萨保佑别氏两姐妹都能夫妻和美,白头到老。   拜完了菩萨,她又想到了甘露和素绢。   她又开始头痛。   今生和前世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两个人可怎么办?   窦昭把颐志堂所有适龄男子的名字都写在纸上,琢磨起来。   宋墨进门就看见妻子在灯下托腮沉思,雪白的面孔温润如玉,乌黑的眼眸明亮润泽,入鬓的长眉又为她平添了几分英气,而且有种岁月沉静的端庄之美。   他示意屋里服侍的丫鬟不要做声,就那么站在那里欣赏了半晌,这才悄然地走了过去。   摊在炕桌上的笺纸上写满了各式各样的名字。   宋墨哑然失笑,道:“你这是在练书法吗?”   倒把窦昭吓了一大跳,捂胸长透了口气,忍不住娇嗔道:“你怎么进来也不出个声?”   宋墨也没有想到,忙搂了她赔不是:“都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窦昭却皱了皱眉,道:“你今天喝了很多酒吗?”   宋墨闻了闻自己身上,道:“酒味还很浓吗?我刚刚洗漱了一番才进来的。我再去漱个口。”   窦昭自己也是能喝两杯的,而且宋墨身上除了酒味还夹杂着些许的草木香,并不让人觉得生厌。   她搂了宋墨的腰,笑道:“不用,就是味道比平时要大一些。今天的春宴怎样?我听说中午的菜做得很一般,好在是酒水不错,又请了戏班来唱堂会,总算没有惹来什么非议!”   宋墨就咬着她的耳朵暧昧地道:“你不早就知道了——那些人的眼睛都盯在名伶身上,哪里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   窦昭呵呵地笑。   她这也是防患未然啊!   总之,能让宋宜春栽跟头,她很高兴。   宋墨却真诚地向她道谢:“辛苦你了!想了这个好法子。”   窦昭笑道:“那今天你当着曾五抬举我,又算是什么呢?”   宋墨没有做声,眼眸如晨星般闪光着璀璨的光芒,静静地望着她。   窦昭的心砰砰乱跳,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池星光中,载沉载浮。   宋墨低声地笑,亲昵地吻着她的唇:“寿姑,你这个小傻瓜!”   窦昭回过神来,脸上火辣辣地,狠狠地瞪他。   却不知道自己眸中含情,斜睇过去的目光,更多的却是妩媚。   屋里灯光猝然而灭。   黑暗中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窦昭低低的惊呼……      第三百六十三章 堂会      颐志堂里风月无边,樨香院却像被大风刮过了似的,连草木都瑟瑟发抖,更不要说那些当值的丫鬟、小厮了。   宋宜春背着手,神色焦虑地在书里走来走去。   八角宫灯莹莹的灯光时而洒落在他的脸上,时而洒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的神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我早就应该想到,那小畜生看在窦氏有几十万两银子陪嫁的份上,也不会让窦氏受委屈的。”他停下脚步,望着宫灯的目光显得有些阴森森的,“他今天代那窦氏出面主持中馈,鹿肉没有烤熟,大虾还带着腥味,芙蓉羹里发现了蛋壳,因为那小畜生站在那里笑盈盈地敬酒,那些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吭声,还不停地赞着今天的堂会唱得好……”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了,问道:“颐志堂那边,我们不是一直有人盯着吗?怎么宋墨请了广联社的曾楚生来唱堂会你也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上个月八皇子开府,请曾楚生去唱堂会,曾楚生不敢拒绝,拖着病体去了,唱到中途的时候却失了声,大家都知道他身体抱恙,春节期间就没有人家去请他唱堂会。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了英国公府,来客惊喜之余,谁还会在意英国公府酒宴的好坏?   宋宜春作为主人,也在场。   他气得脸色铁青,但不仅发作不得,还要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听着众人的喝采,强笑着和众人点评曾楚生唱的戏文。   陶器重闻言不由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事前那边的的确确没有一点动静。”   宋宜春已懒得听陶器重的话,道:“事先不知道,难道事后就不会去查?”并阴冷地道,“今天他能拿了曾楚生救场,我看明天他怎么办?”   陶器重沉默了片刻,低声应“是”,趁机退了出去。   站在庑廊上,他不禁长长地透了口气。   国公爷像是被气糊涂了似的,现在心思全放在这些小事上,就算是压制住了夫人又有什么用?只要世子爷要皇上面前还得宠,只要世子爷的仕途还顺利,那些人就会对夫人礼让三分。不要说夫人精明能干,等闲寻不到她的错,就算是寻到她的错,那些人难道会为了看热闹而去指责夫人,和世子爷结怨不成?   陶器重摇着头往外走。   路过茶房的时候,他看见曾五正嬉皮笑脸地和个穿着绯色褙子的丫鬟在抄手游廊的拐角处纠缠。   陶器重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国公爷新提上来的这个曾五,和吕正相比可差得远了!   念头闪过,他神色微滞。   那个穿绯色褙子的丫鬟,好像是国公爷屋里的落雁……   他忙又折了回去。   曾五和落雁都不见了。   茶房里只有个小丫鬟在看着炉火。   他在周围转了一遍,没有看见曾五,却看见落雁端着只空的霁红小碗从宋宜春的屋里出来。   看见陶器重,她吓了一大跳,声音紧绷地喊了声“陶先生”,神色有些慌张地道:“国公爷还没有歇下,我这就去帮先生通禀一声。”   “不用了。”陶器重不动声色地道,“我刚从国公爷屋里出来。你忙你的去吧!”说着,朝外走去。   落雁松了口气。   看着陶器重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拔腿就朝茶房后的桂树林跑去。   曾五正翘首以盼地在那里等着。   看见落雁,忙道:“怎么样了?”   落雁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道:“差点被陶先生发现……你快记下来,我只记得这么多……一共有二十八个人,全是三公主府那边的,除了三公主,还有十二个女眷……”   把明天宋宜春要宴请的人说了个七七八八。   曾五虽然能写几个狗爬式的字,可这黑灯瞎火的,没纸没墨,他拿什么写。   但他记性好,落雁说的人他也记了个七七八八。   塞了支鎏金簪子、两朵珠花并几块碎银子给落雁,曾五一溜烟地跑了。   落雁不想要什么簪子和珠花,被人发现了,还以为她和曾五有私情,可曾五跑得快,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就不见了。   她只好悻悻然地出了桂树林。   在茶房门前却看见陶器重正朝里张望。   她一时有些错愕。   陶器重却笑了笑,道:“我刚才好像看见曾五……”   落雁就觉得衣袖里的那些首饰有点滚烫,道:“我没有看见曾五……”   陶器重一面往外走,一面笑道:“或许是我花了眼。”出了樨香院,心里却暗暗纳闷,难道自己想偏了?   他去了曾楚生位于千佛寺旁的宅子。   曾楚生亲自迎了出来,非常客气地对他道:“国公爷已赏了重帛,怎好劳动陶先生亲自走一趟?您有什么事,只管派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又拿了上等的碧螺春待客。   陶器重暗暗惊愕。   听曾楚生这口吻,是国公爷请他去唱的堂会!   这怎么可能?   难道是有人假借国公爷之名行的事?   他试探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国公爷来让问问,接下来曾先生有什么安排?”   曾楚生笑着吩咐徒弟拿了份大红洒金的戏单递给了陶器重,道:“这是接下来我要唱的戏,若是国公爷觉得不好,随时都可以照着国公爷的意思改动。”   陶器重就收了戏单,道:“我临来时才得了吩咐,也不知道前因后果……”   曾楚生惯在豪门大户里走动,以为陶器重是和哪位管事争风头,忙道:“是贵府回事处崔十三崔爷请的我,这戏单也是崔爷的意思。”   英国公府回事处哪有个姓崔的?   陶器重有几息的茫然,很快就意识到,这姓崔的,十之八九是夫人娘家老姨奶奶崔氏那边的亲戚……   曾楚生已经去唱过一堂了,英国公府也接待了,他难道能说那姓崔的是假的不成?   陶器重气短胸闷地和曾楚生应酬了几句,就起身告辞,回了英国公府。   宋宜春已经睡下,知道陶器重过来,又爬了起来。   陶器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宋宜春。   宋宜春当场就踢翻了个脚凳。   脚凳翻了,他的脚尖也痛得要命。   他捂着脚尖冲着陶器重喊道:“明天就把那个戏子给我赶出去!他还想在我们家连唱几场?门都没有!”   “千万不可!”陶器重急急地道,“那戏子常在各府走动,特别是和那些老夫人、太夫人打交道得多,难保他不像个女人似的嘴碎。我们若是贸贸然地把人给赶了,那些老夫人、太夫人肯定会问起的,万一那曾楚生答得不好,有什么风声传出去,英国公府岂不成了笑柄?广联社号称是京都第一戏班,过年过节的,不如就让他把这几天唱完,也凑个热闹!”   宋宜春跳了起来:“我奈何不了那对孽障,难道我连个戏子都奈何不了?让他明天就给我滚蛋!”   陶器重知道他正在气头上,怎么劝也没有用,只得黯然地退下。   宋宜春在屋里骂骂咧咧了良久,吓得值夜的丫鬟小厮个个战战兢兢了半宿。   而宋墨望着被汗水打湿了头发的窦昭,却是满心的心痛。   他拉了自己的小衣帮窦昭擦着脸,担心地问她:“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窦昭觉得自己好像跑了几条街似的,非常的累,却又有种莫名的舒畅。   “你从哪里学得这些手段?”她的声音因为之前的呻吟变得有些嘶哑,“老实交待?”   窦昭斜睇着宋墨,目光潋滟,心里却很是不快。   她知道自己是宋墨的第一个女人,宋墨喜欢些什么,会些什么,她很清楚,可刚才的那些风月手段,却绝不是宋墨凭空就能想象出来的。她怕宋墨去喝花酒或是章台走马了,只有那种地方,才可能有人知道怎样和怀孕的女子欢好。   一场盛宴下来,宋墨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心里无比的高兴,哪里体会到窦昭隐约的不悦。   他搂了窦昭在怀,咬着她的耳朵问她:“好不好?”   窦昭微一思忖,诚真地低声笑着说“好”,并揽了他的腰。   宋墨顿时有些得意起来,悄声道:“我问了宫里的嬷嬷……她们说能行……”   窦昭讶然,随后又有些汗颜。   她对宋墨应该更有信心才是。   可这样的答案,让她更加面似火烧。   知晓这种事的燕喜嬷嬷,通常都由皇后娘娘管束。   她们肯定会如实禀告皇后娘娘的。   大年三十的团年饭、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全是皇家家宴,不要说是那些勋贵了,就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也得奉了特旨才有可能参加,而英国公府是沾了祖上曾做过皇家养子的光,算成了皇室中的人,逢年过节都得进宫,所以英国公府自家的团年饭就定在了小年夜。   窦昭想到元宵节还要陪着内命妇赏月赏灯,她就想拿床被子把自己捂住长睡不起。   偏偏宋墨还闹她,笑道:“要是你进宫见到了皇后娘娘,她让你给我安排通房,你就说已经安排了。我可是把嘉定伯送来的两个美人都送给了顾玉,你可千万别漏了我的底!”   窦昭只盼有个地洞能钻进去。   “你就不能忍忍?”她娇纵地背过身去,和宋墨生着闷气,“这下大家肯定都知道了,我怎么好再进宫去见皇后娘娘?”   “不会的!”宋墨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肩,轻声笑道,“皇后娘娘把我叫去的时候我就说了,我就喜欢你,其他的人都不喜欢……皇后娘娘还叮嘱我好好地待你,说你怀了身孕,难免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叫我多让着你一些……”      第三百六十四章 春色      窦昭恨不得一脚把宋墨给踹下床去。   “这种事也是能随便和别人说的?”她腾地坐起来,却忘了自己身无寸缕,杏目圆瞪着宋墨,“我们夫妻间的事岂不是都被人知道了?”说着,顿时委屈地落下泪来。   “没有,没有!”宋墨笨手笨脚地帮用小衣帮她擦着泪,眼神却忍不住朝她的身子飘过去,顿时觉得良辰美景,都不过如此,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只有皇后娘娘知道,皇后娘娘不是那说长道短之人,她是看着我长大的,就像我姨母似的,她找我去问,也是怕我们少年夫妻不懂事,伤了子嗣。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窦昭脸色一红,抓了件中衣就披在了身上。   那更麻烦!   她可是辽王的生母!   在自己的继子被射杀之后,在自己的丈夫被死气之后,她还能精神抖擞地过日子,那得多硬的心肠啊!   莫名的,窦昭哭了起来。   那些藏在心里的前世过往,无处可渲泄的负面情绪,随着这泪水,像破闸而出的河水,全奔腾着涌了出来。   在宋墨的心里,窦昭是聪慧的,是机敏的,是坚韧的,所以当她哭的时候,宋墨震惊之余,还有种锥心的痛。   他慌慌张张地抱住了窦昭,不停地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以后不管是谁,我也不说你的事了!你别哭了,这次全是我的错,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手掌所触之处偏偏又嫩又滑,让他忍不住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却感觉到手掌下的雪肌有点凉意,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地用被子裹了窦昭,继续哄着她,“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   或者是因为知道宋墨喜欢自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会心疼自己的伤心,窦昭哭得更厉害了。   宋墨只好一直哄着窦昭,直到他变了个小戏法,这才让窦昭破涕为笑。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拧了拧她哭红的鼻子,佯作出副恶声恶气的样子,道:“以后再也不准这样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窦昭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一改往日的飒爽,反而有几分娇憨,像个小姑娘似的。   宋墨突然明白过来。   窦昭,这是在向他撒娇呢!   他不由抿了嘴笑,不仅不觉得讨厌,反而觉有种被需要的满足和喜悦。   宋墨起身叫了热水进来帮窦昭擦身子。   窦昭拉着被角不松手:“我自己来。”   “我来。”宋墨的眸光温柔,把她按在了被子里,“你身子不便,刚才又累得慌,快躺下。”   窦昭依旧紧紧地攥着被子,低声道:“我,我的身子是不是变了样?”   “没有!”宋墨没感觉到,“嬷嬷不是说到了五个月才出怀吗?”   别的女人怀孕,都和丈夫分房而居,等到孩子两个月之后,能同房了,才会在一起,她和宋墨日夜厮混在一起,怀孕的变化自然没办法避开宋墨,可她也不想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摊在宋墨的眼前。   “真的假的?”这段时间窦昭感觉到身子有点沉,“还是我自己来好了。”   宋墨想到她刚才流了一身的汗,又坐起来和自己理论了半天,若是着了凉可就麻烦了,不敢和她争辩,在一旁为她递温帕子。   窦昭躲在被子里自己擦了身子,宋墨用自己的披风裹了她,甘露几个进来换床褥。   她白皙纤长的小腿露在宝蓝色的披风外面,更显光洁细嫩。   宋墨看着心动。   等甘露几个面红如霞地退了下去,他把窦昭放进用汤婆子烫过、还带着暖意的被子里,自己也趁机也跟着钻了进去。   “我们再来一次。”他贴着她的脸低声道,手已覆在她因为怀孕明显大了一圈的丰盈上,照着自己的心意把弄起来。   窦昭半边身子都酥了。   她又气又恼。气自己不争气,心全偏向了宋墨,只知道疼惜他不说,被他这么一碰,就会生出几分悸动来;恼宋墨不知节制,只知道撩拨她,也不想想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   宋墨自认自己得了宫中燕喜嬷嬷的指点,绝不会出什么错,这样的寒夜里依偎在一起,就是只说说话也觉得身上火热,没有一丝的寒意。   “这次我轻点。”他一团火似贴着窦昭,让窦昭呼吸都困难起来。   “别这样!”她喘息想推开宋墨,宋墨已一路亲吻,停在了她的腹间。   窦昭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   宋墨,是用这种方式在和孩子打招呼吧?   前世今生,她所渴求的,都是一个温馨的家。   就像现在宋墨所做的一样,爱护她,心疼她所生的孩子。   窦昭的心立刻软得一塌糊涂。   宋墨却直起身来,缓慢而坚定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虽然刚刚才欢好过,身体里还残留着他的印记,可那填满她的肿胀,还是让她闷哼了一声,抓住了被角……身体仿佛被火点着了似的,烧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她不由想,元宵节的时候,得找个借口留在家里才行。   他这个样子,就算她想掩饰两人之间的缠绵,自己眼角眉梢中流露出来的春色却骗不了人,以皇后娘娘的精明,只怕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本能地不想皇后娘娘知道。   宋墨却扳过她的脸,地道:“不许分心!”好像那是对他们的侮辱似的。   窦昭的眉目立刻柔了下来。   如果是平时,他会狠狠地顶自己,直到撞开花心,让她求饶为止。可现在,到底顾及着孩子,不敢乱来。   窦昭原来的担心就烟消云散般不见了踪影。   有宋墨在,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自会护了她的周全。   这么一想,窦昭反而放松下来。   她缠上了宋墨的腰身,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温柔的旖旎。   到底是闹得凶了些,第二天早上,窦昭犯困,抬手都觉得累,只想睡觉。   宋墨亲昵地吻她的面颊,叫了掌管对牌的甘露进来,问内院还有什么事。   甘露错愕。   宋墨已道:“夫人有了身孕,要多休息,今天有什么琐事,你们就来回我吧!”   甘露默然低头,喃喃地应“是”。   宋墨神清气爽地去了外院。   今天英国公府宴请的是宋宜春的老友三驸马石祟兰一家和几位与石崇兰身分地位相当的朋友。   三公主临时决定留在家里:“英国公府由窦氏主持中馈,她正怀着身孕,我去了,她就要执礼服侍我。我虽然不喜欢蒋氏,可没有和窦氏过不去的道理。你自己去吧!”   她可不想卷到宋宜春父子的矛盾中去。   宋宜春每年初六都会请石祟兰过府吃春酒,他倒没想那么多,又觉得带了孩子麻烦,一个人去了英国公府。   宋宜春没有看见三公主,很是惊讶。   石祟兰只好借口家里有客,走不开。   宋宜春总不能勉强三公主来做客吧?   他只能强忍着心中的失望,陪石崇兰去了书房。   不一会,众人断断续续地到了。   都没有带女眷。   借口几乎都是家中有客。   宋宜春气结。   宋墨亲自来请众人去花厅喝茶喝酒。   众人笑着和宋墨寒暄着,一起去了花厅。   初春的天气还很冷,风吹在身上依旧刺骨。花厅槅扇紧闭,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大家几杯下肚,话不由多了起来。   这个问宋墨近日都在做些什么?   那个问宋墨和东平伯的关系如何,他表姐家的三小子在五城兵马司当差,让他有空和东平伯打个招呼,提携提携。   还有人问宋墨:“东平伯不过是暂兼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还兼着五军都督府掌印都督之职,过了年,他应该回五军都督府了吧?你有没有可能进一步,到五城兵司去?”   宋墨态度恭敬谦逊:“我年纪还小,还要跟着诸位大人好好历练才是,现在说起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之类的,还言之过早了。”   答得滴水不漏,既然没有一味谦虚地否认自己的野心,也点出了自己的不足,让几个年长的宾客不由捻须点头,觉得他诚实稳重,赞不绝口,纷纷恭喜宋宜春后继有人。   宋宜春笑容僵硬,还好那戏要开锣了,大家移到了挂了暖帘的庑廊里听戏。   石祟兰落后几步,和宋宜春走在了一起,悄声道:“你和你们家大小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男人哪有不犯错的?就算是他偷了你屋里的人,也过去这几年了,你也别总揪着不放了。女人哪有家业重要?”   宋宜春唯有苦笑。   石祟兰看着心中一动,声音更低了几分,道:“怎么?难道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宋宜春欲言又止。   石祟兰耐心地等着。   最后宋宜春还是叹了口气,拉着石祟兰去了庑廊。   内院的窦昭听说众人都没有带女眷,颇为意外。晚上宋墨回来,她问宋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宋墨笑道:“你如今不便待客,难道让她们和那些管事嬷嬷坐在一起说话啊!”   窦昭咯咯地笑,不由抚了抚肚子:“这孩子架子可真大!”   宋墨吻了吻窦昭的面颊,又摸了摸她肚子,这才去了净房洗漱。   接下来的几天窦昭都过得很惬意,只在初十那天宴请窦家长辈的时候,窦昭出面应酬了一下,到了元宵节,宋墨又以灯市喧嚣为由,请旨特准窦昭在家呆着。   窦昭原来担心皇上会不悦,谁知道太子也以同样的理由为太子妃请旨,皇上突然觉得皇室人丁兴旺,是个好兆头,不仅准了宋墨和太子之请,还赏下了元宵、花灯等物给窦昭和太子妃过节。   消息由护送舅母、赵璋如和窦家女眷去看花灯的段公义、陈晓风等人传到窦家众人的耳朵里,大家不由得都为窦昭高兴。特别是舅母,和纪氏感慨:“寿姑能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搬家      纪氏没有搭腔。   她想到了纪咏。   前些日子,纪老太爷为纪咏相了门亲事,还没等到两家相看,女方就变了卦,还让人带信给纪老太爷,说什么我们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犯不着上赶着倒贴,任纪家的人怎么寻问、解释,对方也不搭理,实在是被问急了,丢了句“有什么事,问你们家纪探花去”,亲事没成,反成了仇家。   纪老太爷气不打一处来,喊了纪咏过去质问。   纪咏供认不讳,并道:“我要找个合自己心意的妻子,你们若是再这样乱点鸳鸯,我还有手段等着,到时候别弄得朋友都变了仇人就好!”   一席话气得纪老太爷倒仰。   纪父则是好话说了一箩筐。   纪咏依旧不改初衷。   纪母没有办法,趁纪氏回娘家拜年的时候拉着她抱怨,让她去劝劝纪咏。   纪咏在纪氏面前收敛了几分,可说出来的话一样让人跳脚:“这件事你们谁也别管,我想成亲的时候自然会成亲。曾祖父曾经答应过我,只要我考上了进士,他就不管我的事。现在我不仅考上了进士,还在老老实实地在翰林院供职,他若是想食言,我也不会遵守承诺。我母亲既然请了姑母出面说项,还请姑母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老太爷。”   纪老太爷闻言黯然。   和纪氏说着体己话:“你说,见明是不是还惦记着你们家四姑娘?”   一边是婆家,一边是娘家,这种话叫纪氏怎么好回答?   “应该不会吧!”她和着稀泥,“见明的性子您还不了解,若他心里还有寿姑,只怕早就想着怎样拆散别人了,怎么会这么安静?”   纪老太爷想了想,叹道:“你说得有道理,他还真就是这个性子。”   纪氏就劝道:“有些男人知事得早,有些男人知事得晚,见明如今已是两榜进士,您还怕他找不到个好妻子,这件事我看您也不用担心,也许翻过年他的红鸾星就动了呢!”   纪老太爷点头,道:“他是个按着不喝水的,这件事先放一放也好。”遂不再管纪咏的婚事。   可纪氏有件事没敢跟任何一个人说。   她回家的时候,纪咏来送她,曾问她:“宋墨待寿姑可好?”   纪氏当时觉得自己魂飞魄散,并点就上前捂了纪咏的嘴,匆匆说了句“他们过得很好,寿姑马上要做母亲了,你要是不相信,尽可去打听”,就急急地上了马车。   难道纪咏真的惦记上寿姑了?   如果真是这样,可就难办了!   要不要跟窦昭说一声呢?   可若是跟窦昭说了,窦昭心里会不会有负担呢?   纪氏觉得左也难,右也难,整个晚上恍恍惚惚的,看了什么灯,吃了些什么小食,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倒是回到家里,看到韩氏从衣袖里拿出个小油包来,打开捻了什么吃食往大儿子嘴里塞。小俩口那甜甜蜜蜜的样子,羡煞了旁人。   她不由又想起小儿子来。   纪令则现在已经不接受儿子送去的任何东西了……希望小儿子能迷途知返就好。   说起来,小儿子身上也有纪家的一半血脉。   怎么纪家的人世代循规蹈矩,到了这一代,出了个纪咏不说,还出了个窦德昌?   纪氏无奈地摇头。   到了正月十八,她去送赵太太母女——过了正月十七,收了花灯,年过就完了,舅母和赵璋如也要搬去玉桥胡同了,她素来和赵太太交好,于情于理都要去送送赵太太。何况纪家就在玉桥胡同住,她正好把赵太太引见给自己的大嫂。远亲不如近邻,赵氏母女住在那里,有什么事,也可以让纪家搭把手。   没想到还有比她更早的。   她到的时候,五太太婆媳和窦昭都已经到了。   纪氏见窦昭穿着件大红色镶着玄色貂毛的皮袄,映衬着她肤光胜雪,雍容明艳,不禁上前拉了她的手,笑道:“你这怀了孩子,倒更漂亮了。”   窦昭就笑着对赵璋如道:“做长辈都喜欢看女人面如满月,显得富态、有福气,六伯母这是说我长胖了。”   众人大笑。   纪氏道:“长胖了有什么不好?心宽体胖,万事顺心顺意才能长得胖。”又拧了拧窦昭的面颊,嗔道:“竟然敢编排起六伯母来!”   窦昭躲到赵璋如身边,揽了她的肩直笑。   那笑容,爽朗大方,明媚照人,如五月的好天气。   纪氏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开朗的窦昭。   她心情有些复杂。   决定改天再引荐大嫂和赵太太认识。   ※※※※※   宋墨在玉桥胡同的宅子虽然不大,但贵在精致。   门前是棵百年的香樟树,进门石青色的福字影壁,墙角的一丛竹子比屋檐还高,清一水的黑漆家具,因岁月的流逝留显得润泽光洁,中堂上挂得更是一幅价值千金的前朝水墨大师赵炎的《风雪夜归人》。   就连讲究吃穿用度的六伯母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舅母则有些不安,道:“没想到这宅子这么齐整,给我们办酒宴,就怕把这宅子给糟蹋了。”   赵璋如将在这里举行婚礼。   窦昭笑道:“宅子再好,若是没人欣赏,如同锦衣夜行。您就直管放心地用好了,正好让宅子通通风,沾沾喜气。”   众人听了又一阵笑。   看守宅子的管家嬷嬷忙带了丫鬟、婆子上前拜见。   舅母见宋墨连宅子巡夜的粗使婆子都配齐了,不由得十分感激。   而那管事的嬷嬷先前就得了嘱咐,说在这里暂住的是夫人的舅舅舅母,让她好生服侍,此时又见窦昭亲自送了赵家太太过来,知道是至亲,并不是那上门打秋风的亲戚,越发小心谨慎,不敢马虎,亲自下厨做了两个拿手的好菜招待窦昭等人。而窦昭等把舅母送到玉桥胡同,已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既然管事的嬷嬷准备了饭菜,也不客气,就留在宅子里用了午膳。   不过是寻常的几道家常菜,却做得十分可口。   纪氏和五太太都不住地夸宋墨细心。   窦昭抿了嘴笑,决定回去后好好地奖赏奖赏宋墨。   因舅母还在收拾箱笼,她们略坐了一会就准备起身告辞,却有小厮跑了进来,道:“锦衣卫镇抚司的陈大人听说夫人在这里,想进来给夫人请个安。”   窦昭这才想起来,陈嘉就住在这里。   还有纪咏,也住玉桥胡同。   这熟人都扎了堆了。   不知道纪咏现在怎样了?   有没有规规矩矩地在翰林院当差?   他可不是那种随着年纪增长就会变得沉稳起来的人!   窦昭笑着对那小厮道:“我这就回府了。你去跟陈大人说一声,我还陪着几位长辈,不方便见他。我舅母住在这里,他若有心,还请帮着照拂一二。”   小厮应声而去。   蔡氏啧啧道:“四姑爷可真是厉害!连锦衣卫镇抚司的人听说四姑奶奶在这里,都要进来问个安!”   五太太皱眉,不喜蔡氏这样直白的势利。   郭氏忙出来打圆场,笑道:“这下四姑奶奶该放心了吧?连舅太太的护卫都找好了。”   五太太呵呵地笑。   郭氏就道:“表小姐马上就要成亲了,明天我过来帮舅太太跑跑腿吧?”   五太太和蔡氏俱是一愣。   郭氏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怎么突然间变得喜欢应酬起来?   舅母自然乐得身边有个对京都熟悉的人帮忙,迭声应“好”。   窦昭则若有所思地看了郭氏一眼,随着众人一起由舅母送至了垂花门,回了英国公府胡同。   宋墨正和严先生在书房里说话。   窦昭奇道:“今天世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甘露摇头。   正巧素心过府来看她。   她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欢欢喜喜地迎了素心进来。   “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变化?”窦昭拉着素心手仔细地打量着她。   乌黑的青丝绾成了妇人的圆髻,戴了一朵鹅黄丁香花和一朵紫色的紫荆花绢花,穿了件靓蓝色的素面妆花褙子,耳朵上坠了掐丝灯笼的金耳环,清丽中透着几分端庄。   窦昭不住地点头,道:“像个管家娘子的样子了!”   素心红了脸。   素绢带了若朱进来,看见素心,惊喜之余少不得又是一番契阔,之后才请窦昭示下:“绸缎铺子的掌柜把今年夏裳的料子带了过来,是依了往年的规矩每人一套靓蓝色焦布的褙子,还是换成其他的颜色?”   府里有二三百仆妇,都是春天做夏裳,夏天做冬裳。   窦昭笑道:“依往年的惯例好了。”   素绢笑着曲膝要退下去。   素心却对窦昭道:“夫人,我记得您嫁过来的时候,有十几匹上好的素绫。这衣料不比其他,经不得久放,我看您不如拿几匹出来赏人,也免得这些素绫都坏在了库房里。”   她话音一落,就深深地后悔起来。   自己如今已不是夫人贴身的大丫鬟了,这些事也轮不到自己插手,自己却积习难改,又当起夫人的家来。   窦昭一直把素心当成自己的人,倒没有想那么多,感慨道:“还是你细心,我都不记得我库里有些什么了!”   那我依旧回来服侍您吧!   话到了嘴边,素心又忙咽了下去。   各府有各府的规矩,嫁出去的婢女有自己的小家要顾,不可能全天服侍东家,断然没有再回来当差的道理。   她想了想,道:“夫人,您贴身的婢女找好了没有?要不让素兰晚些日子再出嫁好了?您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我想就算是素兰嫁了人,也会不安生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底气      要想找到合心意的贴身婢女,哪有那么容易!   素心和素兰已经服侍了自己四、五年,自己不能再耽搁她们了。   窦昭笑道:“这不正好遇到了过年吗?婢女的事,等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天气暖和些了再说也不迟,哪能让素兰为这个就推迟婚期?”   年前窦昭就和宋墨商量过,二月初四给素兰和陈核办喜事。   素心知道窦昭这边还没有找到会拳脚的丫鬟,想到窦昭正和宋宜春打擂台,而宋宜春这个人只为了查清楚窦昭名下到底有多少产业,就能动用死士绑架她们,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心里就更为着急。   她和妹妹虽不如段公义等男子的身手好,可若是有人进犯,出奇不意,对那些不怀好意者也能抵挡一阵,给夫人争取一个逃生的机会。如果她和妹妹都走了,夫人的安危怎么办?段公义等人毕竟是男子,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夫人吧?   素心犹豫良久,道:“要不,我回来陪陪您吧?反正赵良璧这些日子要到各个铺子里去巡视,也不在家……”   “不用这么麻烦。”窦昭笑道,“我又不出英国公府,不会有什么事的。”   素心肃然道:“这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跟世子爷说去……”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屋里突然传来宋墨的声音:“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两人循声望去,就看见宋墨笑着走了进来。   “世子爷!”素心忙上前曲膝行礼,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还请世子爷准我像从前那样在夫人屋里当差。”   “这怎么好?”窦昭没等宋墨说话已阻拦道,“你若是无聊,进来陪陪我,那自然是好。可在我屋里当差,你怎么说也是管事娘子了,哪有还服侍人的道理?”   “她是你屋里出去的,服侍你也是应该的。”宋墨略一沉思,笑着对窦昭道,“这件事你就不要争辩了,就让素心进府服侍你好了。月例照从前的涨一倍,从我那边开销。”他见窦昭还要说什么,又道,“如果赵良璧回来了,素心就回家去。若是有了身子,就在家里养胎好了,不用再来了。”   素心毕竟是新娘子,宋墨最后一句话让她不由脸红,低下头,轻声应着“是”。   窦昭不是那拘泥的人,想着到时候自己注意些,别让素心像自己前世似的,怀了身孕都不知道,酿出大错来就行了。   “那你就进府来陪我吧!”她笑着点头,吩咐甘露等人给素心准备住的地方。   素心知道宋墨只要回正屋来就会和窦昭腻在一起,从前总觉得宋墨有些英雄气短,现在自己成了亲,才知道这其中的甜蜜,曲了曲膝,抿着嘴笑着把甘露拉了出去。   宋墨笑道:“还是用这些媳妇子更好。”   “好你个头!”窦昭横他一眼,眼波如春水般媚丽。   宋墨笑着俯身亲了亲窦昭的面颊,这才去更衣。   窦昭把丫鬟奉的茶递给宋墨,正色道:“是不是匡家的事不顺利?”   宋墨一愣,道:“何出此言?”   “我看你这么早就下了衙,又和严先生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回来就打趣我,”窦昭道,“我想来想去,这些日子除了匡家的事,就没有其他的事让你操心的了……”   宋墨笑道:“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窦昭神色却是一紧,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墨素来觉得窦明聪慧过人,与其瞒着她让她乱猜,还不如把实情告诉她,以她的聪明,危急关头,她至少能想办法自保。因而他坦言道:“我让严先生去找汪格,汪格拒绝让匡家置身事外!”   窦昭非常的意外。   她不由挑眉:“他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竟然敢拒绝你?就算是汪渊,也不会为了每年两、三万两银子的进项得罪你,他难道自认为比汪渊更有面子不成?”   窦昭说着,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   汪格凭什么拒绝宋墨?   前世他可是被清算了的人。   难道说,前世他不是被当成不相干的人清算,而是因为做得太多,知道的太多,被杀人灭口了?   她心神俱震,问宋墨:“可查出蒋捷怎么把匡家的事捅到汪格那里的吗?”   “查出来了。”宋墨也觉得这事让人有点啼笑皆非,哭笑不得地道,“蒋捷不满匡家的倨傲,想给匡家一个颜色瞧瞧,偏偏匡家在番禺等地是百年的望族,根深地固,等闲之事动它不得。中秋节,蒋捷的师爷奉命来给戴建送礼,正巧遇到了汪格从戴阁老家里出来,回去之后,那师爷说起戴建之事时,把汪格曾亲自来上门给戴建送节礼之事告诉了蒋捷,蒋捷听了,就起了心,冬至节送年节礼的时候,他的师爷借了戴建之名去拜访汪格,在汪格面前诉了半天的苦,求汪格看在戴建的份上,帮蒋捷教训教训匡家……”   窦昭沉吟道:“那也不对啊!那蒋捷不过是个七品县令,就算是蒋捷的姻亲,汪格也不可能为了他和两、三万两银子得罪你……”她说着,端容道,“砚堂,这件事你只怕要放在心上,好好地查个清楚才是!我倒不是为了给匡家出这个头,而是觉得这件事太不合理了。汪格平时看上去对你挺恭敬的,他突然翻脸,我怕问题出在你的身上。你看你要不要去见见汪渊?皇上那边的事,可马虎不得。至于匡家,由我出面跟匡卓然说好了,既然汪格下了决心给蒋捷出头,就不要再抱着侥幸之心找这个打点,找那个说项了,趁早拿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做。”   宋墨和窦昭想到一块去了。   他笑道:“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如果皇上待我有罅隙,过年的时候就不会准了你在家里养胎,还赏赐下东西来。不管汪格是怎么一回事,汪渊那边都得去坐坐了。至于说匡家,既然问题出在了戴阁老的身上,那就让戴阁老帮那个蒋捷去收拾乱摊子好了。我就不相信,他会喜欢人背着他拉了他的大旗狐假虎威!”话说到最后,他扯着嘴角,冷冷地笑了笑。   一看宋墨这表情,窦昭就知道,戴建要头痛了。   不过,戴建头不头痛,与她无关,她现在能肯定这件事与辽王有关了。   只有靠上了辽王这座大山,他才会有如此的底气。   自己是重生的,所以知道辽王最终会登了大宝,所以才会忌惮于他。可现在太子并没有犯错,皇上也无意换储君,而且在自己前世的记忆里,太子一直到被射杀,都没有犯过什么错,皇上也没有重立太子之意,太子登基是天下共识,汪格是内侍,就算是辽王像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成为辽东之王,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他如果犯了事,更不会为他出头,他凭什么敢把宝全押在辽王的身上呢?   她想到了辽王的生母,皇后娘娘万氏。   难道他倚仗的是皇后娘娘?   也不对啊!   像汪格这样的太监,在内宫里一抓一大把,如果他不是汪渊的干儿子,恐怕连宋墨都不会拿正眼瞧他,何况是皇后娘娘?   他的底气到底从哪里来呢?   窦昭有些烦躁地喝了口茶,陡然心中一动。   “砚堂,我想起一件事来。”她急急地对宋墨道,“我好像听谁说过,汪格和崔俊义是冤家,你说,这件事会不会与太监之间的纷争有关系?”   宋墨听着眼睛一亮,道:“我怎么没有想到从这方面下手查证!”他说着,朝窦昭倾了倾身子,道,“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啊!”窦昭讪讪然地转了转手上镶红宝石的戒指,歉意地望着宋墨,道,“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也没有个主意,就是这么一想,也不知道对不对。”   她前世只是个不起眼的末流侯夫人,每次进宫都跟在那些门庭显赫的贵夫人身后。有一次,她落后了几步,无意间听到两个内侍在小声地抱怨,具体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见,只听见一句“崔俊义死了都要拉了汪格垫背,我死了,也要拉他垫背”之类的话。她那时候不知道汪格,但对崔俊义有印象,因都是些内宫的旧事,她听听也就忘了,现在突然想起来,就说给了宋墨听。但话说出了口,才知道自己这话有多荒唐。   不要说崔俊义是太子的人,汪格贪图匡家的产业,也只可能和辽王有关系,怎么就扯到了太监之类的纷争上去了呢?   窦昭有些不自在。   宋墨是多敏感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窦昭的窘然?   他搂了搂窦昭,笑道:“没事!那话本上不都说无巧不成书吗?我们有时候遇到想不通的事,就得这样天马行空,说不定就找出条路来。你说的事,我让人去好好查一查,说不定还真就有所发现呢!”   窦昭悻悻地笑。   匡家的事好像越来越复杂,而可用的线索又那么少……   她想得自己的头都大了起来。   算了,丢给宋墨去想好!   她把这件事抛到脑后,舒舒服服地喝着燕窝粥。   宋墨则去忙这件事了。   窦昭一碗粥喝完,抬头看见对面被宋墨靠过的还带着凹痕的大迎枕,她顿时有些愣怔。   自从她嫁给宋墨之后,就习惯了有什么事都丢给宋墨,已经很少像从前那样殚精竭虑了。   可是宋墨对未来一无所知!   而她却是熟知历史走向的人。   她怎么能放任宋墨如盲人摸象,自己却坐享其成?   难道说,女人一旦依赖了谁,就再也懒得去动脑子?   窦昭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行,她不能再这样了。   她得帮宋墨把当年的真相找出来,她得让宋墨避免前世的悲惨,她应该和宋墨一起奋斗才是,怎么能就这样窝在他的羽翼之下?   他可是两世以来,对她最好的人!   窦昭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了胸膛,高声喊着甘露:“帮我拿文房四宝来!”   甘露应声而去,很快拿了笔墨纸砚来。      第三百六十七章 姊妹      辽王   皇后   汪渊   汪格   皇上   太子   崔俊义   匡卓然   蒋捷   戴建   窦昭把这几个名字都写了在宣纸上,然后陷入了沉思。   可几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有琢磨透这几个人之间的关联,倒是宋墨那边先有了消息过来。   汪格和崔俊义是同时进宫的,两人都能说会道,很会讨顶头太监的喜欢,但汪格比崔俊义更灵活些,常会弄些银子孝敬顶头的太监,所以给太子选内侍的时候,他们的顶头太监推荐的是汪格,但因为汪格当时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太子不满意,被退了回去。崔俊义知道汪格使了银子才得到的这次机会,后悔得直跳脚,知道汪格被了回来,他借了些银子,去了顶头太监那里。没多久,崔俊义被推荐去了东宫。后来崔俊义就因能识文断字被太子赏识,很快在太子的书房伺候笔墨,渐渐地,崔俊义成了太子的心腹,正四品的内侍。而汪格却还在七品的衔上奋斗,如果他不是抓住机会成了汪渊的干儿子,恐怕此时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洗马桶呢!   两人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了下来。   素心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就为这个?两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快二十年?”   “这还不严重?”窦昭笑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内侍之间的等级更森严,一个不小心,甚至可以要了性命。不说别的,那崔俊义如今可是能跟汪渊说得上话的人,而汪格见了汪渊却得口称‘爹爹’下跪磕头,单凭这个,汪格想起来肯定就得坐不安席,食不甘味!”   “不过,这与匡家的事有什么关系呢?”素心困惑道。   窦昭不禁喃喃地道:“如果我知道,还苦恼什么啊?”   素心迟疑道:“要不,您去和陈先生商量商量?”   窦昭闻言精神一振,可转念她又黯然了下来。   事关重大,陈曲水已是快知天命的人了,若是在宫变之前形势还不明朗,她还准备把陈曲水和段公义等人都托付给窦启俊,她可不想把陈曲水拖进来担惊受怕。   “我先自己想想。”窦昭敷衍素心。   甘露走了进来,禀道:“夫人,那个锦衣卫镇抚司的陈大人又来了,说是要见夫人!”   这些小丫头们都对陈嘉颇有些怨念。   陈嘉前几次来,说了几句话,就得了世子爷的一幢宅子,这次上门,不知道又会骗些什么去?!   窦昭倒觉得这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是为了之前提到的两个婢女之事。   若他真能解决此事,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窦昭有些佩服起陈嘉来。   她吩咐甘露把陈嘉请到小花厅里喝茶,换了件衣裳,带着素心去了小花厅。   陈嘉依旧是那样恭敬地站在小花厅的中央,听到动静,飞快地睃了一眼,然后垂下了眼睑,给窦昭行了礼。   窦昭温声请他坐下。   陈嘉也没有客气,离着窦昭远远地坐在了靠近门边的太师椅上。   待丫鬟上了茶,他方开言道:“上次跟夫人提起的那对姐妹,如今已经进了京,若是夫人想看看,我这就把人叫过来。”   只怕早就在门外候着了吧!   正好素心在这里,让她帮着掌掌眼。   窦昭笑道:“有劳陈大人费心了,把人带给素心瞧瞧吧。”   陈嘉闻言起身。   素心跟着他去了外院。   半炷香后,她来给窦昭回话:“两个小姑娘姓李,武夷人,姐姐叫金桂,刚刚及笄;妹妹叫银桂,今年十三。长得只能算是端正,但身手却很好,比我们两姐妹强多了,人看着也很老实,若是仔细地调教,在夫人身边服侍个茶水什么的,倒也合适……”她说到这里,神色间露出几分犹豫,道,“锦衣卫专窥百官,犯到他们手上的,都不是什么小事。我就怕陈嘉为了给您找两个合适的婢女,或是把人家的父母给牵扯进去了,或是打着世子爷的名头把人给要了来。我就单独问了问两个小姑娘的来历。   据两个小姑娘说,她们家祖上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靠耕种为生,家里也有三百多亩良田。家里的人都习武,叔伯兄弟成年后,都要在外历练一番,却从不在乡亲面前显露身手。但她们的祖父年轻的时候曾在福州最大的镖局里做过总镖师,在南边颇有些名气,也因此收了几个弟子。   其中有一个弟子后来落草为寇了。   去年夏天,那个弟子突然悄悄跑到她们家找到她们的父亲,说寨子被官府给剿了,他拼死才逃了出来,如今正被官府通缉,求她们的父亲给几两银子好跑路。她们的父亲怕给家里人惹上麻烦,就给了那人十两银子,谁知道那人还没有走出他们家的大门,就被官衙给缉拿了。她们家因此受了牵连,被当成同党,全都下了大狱,田产也被充了公。   是陈大人把她们姐妹俩从大狱里提了出来的。   陈大人还对她们姐妹说了,若是她们姐妹俩能得了夫人的青睐,全家就都没事;若是不能讨夫人欢心,那就只能把她们姐妹俩都再送回大狱去,她们的家人也都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我问过两姐妹话后,那两姐妹把我当成了夫人,抱着我的腿就喊‘救命’,说让干什么都行,只求能救她们的祖父祖母、爹娘叔伯和兄弟姊妹一命。”   说到这里,素心不由有些恼火,皱了皱眉头,道:“您说这是个什么事?他这哪里是给夫人找婢女,这简直是在给夫人惹麻烦!您说,她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如若那两个小姑娘说的是实情,我们要是不把人留下来,岂不是害了她们全家?”   窦昭倒没想那么深,笑道:“若真是如此,肯定是要留下的,就算两个小姑娘不合适在我屋里当差,这府里总能找到安置她们的地方。可这事却要和先世子爷商量商量,要查证一下两个小姑娘说的是不是实情?如果真的把人给救出来,合不合规矩?我只是怕给世子爷惹麻烦。”说到这里,她不由得苦笑。   这个陈嘉,倒是好手段,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唬得两个小姑娘为了父母兄弟的性命,再也不敢生出二心来。   素心道:“那我就让陈嘉先把人给带回去吧?就说因是近身服侍,这件事还得世子爷点头。”   窦昭颔首,等宋墨回来,和宋墨说了这件事。   宋墨颇为意外,沉吟道:“我嫌那些武林人士之间的牵扯多,怕到时候给你惹了麻烦,准备在镖局里给你找两个信得过之人……若那两个丫头所说的属实,倒也可以用用。别的暂且不说,至少不会生别样的心思来。”   窦昭道:“我们要不要再去查查?”   “这件事我会跟杜唯说一声的,你就别操心了。”宋墨神色有些懒洋洋的。   窦昭以为他累了,笑着应“好”,帮他拿了件家常穿的衣裳,叫了小丫鬟进来服侍他洗洗漱。   宋墨从耳房出来,在炕几上找了本书,上了床,靠在床头看书。   窦昭也不打扰他,坐在一旁做针线。   屋子里静悄悄的,显得很安宁。   窦昭暗暗奇怪。   往日这个时候,宋墨都会和她聊上几句,今天却一直沉默不语。   她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宋墨的眼睛盯在书上,半晌也没有翻一页,很显然在思考着什么,心思全不在书上。   每个人都有需要独处的时候。   窦昭做着自己的针线,偶尔抬头望一眼宋墨。   窗外响起了更鼓声。   宋墨仿佛被惊醒似的回过神来。   他放下书,这才发现窦昭一直在做针线,他微愠,道:“怎么晚上又做起针线来了?太伤眼睛。你有什么东西,交给针线房做就是了。我养了她们,是要她们伺候人,可不是白养着她们捉蚊子的。要是这些人你用着不合手,你直管换人就是。”   窦昭感觉宋墨的情绪有些浮躁。   她不由握了宋墨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想不想跟我说说话?”   窦昭的目光真诚,表情认真,宋墨能感受到她发自心底的担忧和关切。   他想了想,低声道:“我今天派人去查了汪格名下的产业,发现他除了在裟衣寺胡同有幢二进的小宅子之外,别无恒产。而他这几年索要的钱财,足以在玉鸣坊买下一幢五进三路的大宅院都绰绰有余。你说,他的钱都去了哪里呢?”   窦昭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辽王!   他的钱,肯定去了辽王那里!   正是因为他是为辽王敛财,所以他才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拒绝宋墨。   宋墨的五舅舅蒋柏荪还在辽东辽王的治下流放。   所以他算准了宋墨不敢得罪辽王。   而且他若是帮辽王揽钱,皇后娘娘自然要帮衬他。   是不是因为他是个干脏活的人,所以辽王登基之后,不仅没有用他,还把他顺手给清理了?   不过,他凭什么成了辽王的走狗的呢?   辽王逆谋,他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窦昭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她想抓住,却又飞逝无踪。   她只好提宋墨:“砚堂,你说,汪格会不会只是个傀儡?”   宋墨脸色微变,沉默了良久,低声道:“我也这么想。可他到底是谁的傀儡呢?又有谁缺银子缺成这样?竟然要与民夺利!”   能让汪格拒绝宋墨的,有几个人呢?   或者,他心里也有怀疑,只是不敢深想。   窦昭望着宋墨微微有些发白的面孔,猜测着。   “那就慢慢查好了。”她轻轻地摩挲着宋墨的手,柔声道,“既然做了,就会留下蛛丝马迹,不过是发现的早晚而已。但你要小心,千万别把自己给绕了进去。”   宋墨没有作声,目光却显得极其幽远。   窦昭道:“我们睡吧!明天早上醒来,说不定就能有新发现了。”   宋墨亲了亲窦昭的面孔,吹了灯。   黑暗中,他隐约地翻几个身。   窦昭把他抱在了怀里,安慰似的轻轻抚着他的背。   宋墨喃喃地喊着“寿姑”。   窦昭的动作越发地轻柔。   没多久,宋墨的呼吸就变得绵长起来。      第三百六十八章 女婢      窦昭却睡不着,睁着眼睛一直到了天亮。   宋墨见她精神不好,以为是自己夜里吵到了她,笑道:“要不,明天要人在床前支张榻,我就在榻上睡吧?”   怎么也舍不得分室而居。   窦昭笑道:“那我还得半夜起来给你掖被子,更麻烦。你就好生地歇在床上歇着吧,别想一出是一出了。”   得了她的话,宋墨不由得扬眉而笑。   那笑容温暖而和煦,让清晨的空气都变得明快起来。   ※※※※※   几天以后,杜唯过来禀告窦昭:“那李氏姐妹所言俱属实。她们父亲的那个师兄,不仅仅是落草为寇,还绑了福州镇抚司佥事的外室,偷了他们家的银子,这才被锦衣卫给紧盯不放的。”   窦昭不由失笑。   杜唯见她感兴趣,就道:“李家也是倒霉。武夷一个姓殷的举人,早就瞧中了李家的那三百亩良田,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下手,这次李家的徒弟犯事,那殷举人趁机给福州镇抚司佥事送了一百两银子,福州镇抚司佥事就给李家安了个‘通寇’的罪名,还把李家的家产充了公。好在那福州镇抚司佥事和陈大人关系不错,由陈大人说项,把人给保了出来,还将那三百亩良田还给了李家的人。”   窦昭暗暗点头,带信给陈嘉,让他把金桂和银桂送过来。   陈嘉听了自然是喜出望外。   他反复地叮嘱李氏两姐妹要忠心不二,听话乖巧,手勤眼快:“夫人若问起你们,不能像上次见着赵管事的媳妇似的,抱着人家的大腿就唤救命,贵人们都只喜欢听高兴的事……”他把能想到的都说了个遍,最后还不忘记威吓两个小姑娘,“只要你们有半点的差池,我怎么样把你们家给捞出来的,就能怎么样把再把你们家给送进去。”以至于两个小姑娘拜见窦昭的时候还有些惊魂未定,面色发青。   素心不由瞥了陈嘉一眼。   两个小姑娘虽然不是那活泼的性子,可也应对得体,怎么几天的功夫,就像苦菜花似的,全然没有了精神?   也不知道这个陈嘉跟两个小姑娘说了些什么?   瞧她们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惊恐的眼神,和上次相比,简直换了个人似的,比英国公府田庄上送来的粗使丫鬟都不如,怎么能近身服侍夫人?   她在心里嘀咕着,思忖着万一夫人瞧不中这两个小姑娘,把这两个小姑娘安置到哪里好。   窦昭却觉得这两个小姑娘不错。   皮肤虽然晒得有些黑,手指也比较粗糙,但眉目间显露出几分正气,一看就是那种自幼受庭训的孩子,好好指导一番,相信很快就能适应颐志堂的生活了。   她笑着问起两姐妹家里的情景。   妹妹银桂怯生生地不敢说话,躲在姐姐金桂的身后。   金桂虽然也腿肚子打颤,可不敢不说话,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道:“我们家兄弟多,姊妹少,两个堂姐都已经出嫁了,只有我和妹妹在家。除了每天早上帮母亲做一家人的饭菜之外,还要打扫院子、浆洗、缝补衣裳……”   她怕惹了陈嘉不高兴,真的把她家里的人都送到了大狱里去,一句家里的事都没敢提,更不敢在窦昭面前喊冤。   窦昭哪里知道,只是对金桂这种以武传家出身的孩子很感兴趣,笑道:“你是浆洗、缝补全家人的衣裳吗?”   金桂点头,战战兢兢地道:“我们家世居武夷,没有分家,一共有四十几口人,都住在一起,洗衣做饭这样的事,都是由大伯母领着我们一起做的。”   窦昭沉吟道:“你们家出事,你大伯母她们也都被抓了吗?”   金桂的眼泪唰地一下落了下来,哽咽道:“除了我七叔带着几个堂兄在外面历练之外,其他的都被抓了……”   她说到这里,很想求眼前这位看起来很和善的贵妇人把她的家人救出来,可想到陈嘉的话,她又不敢开口,只好可怜兮兮地望着窦昭,希望窦昭能突然间良心发现,主动问起她家里的事来。   窦昭看着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人去打听过了,不是什么大事,陈大人已经出面帮你们家洗清了冤情,你们家里的人也已经都出了狱,被充公的田亩也都还给了你们家。你们且安心地在我这里当差,等大些了,自会放了你们出去和家里人团聚。”   金桂和银桂喜极而泣,咚咚咚地给窦昭磕头。   窦昭让甘露将两姐妹搀了起来,把人交给了素心调教,并对两姐妹道:“你们若是惦记着家里的人,可以给他们写封信,到时候交给赵娘子帮你们托人带回武夷就是了。”   两个小姑娘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跪下又要给窦昭磕头,被素心眼明手快地拉住。两个小姑娘自家知道自家的力量,不禁朝素心望去,却见素心温柔娟秀,哪里像是练家子,不由得大为惊讶。   素心趁机带着两个小姑娘退了下去,告诉她们怎样才做到迥乎不同而让人放松戒心,又告诉她们怎样才算得上是个合适的大丫鬟……   金桂和银桂虚心受教。   窦昭放下心来,和陈核的母亲商量着陈核和素兰的婚事,却突然得到消息,舅舅赵思进京述职,人已到了通州。   她喜不自禁。   仔细算算,她已经有十四年没有见过舅舅了。   也不知道舅舅现在怎样了?   是像上一世那样两鬓斑白清瘦憔悴,还是因为改变了命运又仕途顺利而神采奕奕精神抖擞?   窦昭迫不及待换了件衣裳就去了玉桥胡同。   舅母和表姐正指使着丫鬟婆子打扫庭院,陈列摆饰,采卖鸡鸭鱼肉,忙得团团转。   窦昭看这样子就知道舅母已得了信,她问舅母:“舅舅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京都?他贴身的随从怎么说?”   为了保证旅途的顺利,都会有贴身的随从在前面安排食宿、报信等。   “说是后天的下午进城。”舅母抑制不住喜悦拉着窦昭去了内室,吩咐丫鬟们端些新鲜的果子过来,道,“你也别急,你舅舅一回到京都,我就把你来过的消息告诉他!”   窦昭连连点头,道:“那我后天一早也去城外迎接舅舅吧?舅舅去任上的时候,我才三岁,舅舅肯定已经不认得我了……”她显得很激动。   舅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窦昭笑眯眯地点头。   宋墨过来了。   “就知道你会来玉桥胡同探望舅母。”他笑道,“我也到舅母这里来蹭顿饭吃。”   舅母非常高兴,连声说着“求之不得”,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拿手的好菜招待他们用晚膳。   赵璋如就凑在窦昭的耳边哼道:“看,都追来了!他这样天天粘着你,你也不腻?”   窦昭可不愿意让别人说宋墨的不是,道:“我不觉得腻啊!我觉得挺好的,我很喜欢。”   把赵璋如说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却让耳尖的宋墨的嘴角都要翘到了天上。   用过晚膳,窦昭和宋墨打道回府。   宋墨突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紫檀木的匣子递给了窦昭。   窦昭奇道:“是什么?”一边说,一面打开了匣子。   猩猩红的漳绒内衬,放着枚通体无暇的羊脂玉臂钏。   臂钏上的莲花纹拙朴大方,古雅自然,却又不失雍容华贵,十分漂亮。   “这是?”窦昭不解地望着宋墨。   宋墨嘴角含笑,道:“这是奖励你的。”   “奖励我?奖励我什么?”   宋墨不告诉她:“你收着就是了。”   窦昭一头雾水,可任她怎么问,宋墨就是不说。她只好将臂钏收下了,道:“这臂钏是哪里来的?你怎么突然带了件首饰在身上?”语气中颇有怀疑。   宋墨笑容飞扬,道:“今天戴建约了我吃饭,我路过玉宝轩,看着这臂钏挺不错的,就买了回来。”   窦昭的生辰,因家里有客,又有宋宜春在堂,不好大操大办,只是下了碗寿面。但宋墨一直惦记着,送了根羊脂玉的莲花簪子给窦昭,见这臂钏和那簪子十分相配,就买了回来。原本准备过几天找个理由送给窦昭的,今天听了她的话,心中得意,忍不住在马车就将臂钏拿出来献宝。   “真的吗?”窦昭斜睨着宋墨。   “骗你干什么?”宋墨倒坦荡荡的。   只要不是收的贿赂就好。   窦昭安心地收下,问宋墨:“匡家的事办好了?”   “那是自然。”宋墨语气中带着几分傲然,“伯彦马上要参加春闱了,我要是没把这件事办好,他分了心,岂不是我的过错?”   窦昭笑盈盈地望着他,突然亲了他一口,悠悠地道:“这是给你的奖励!”   宋墨正色道:“明天我要请伯彦和十二舅兄他们喝酒,像我这样帮了忙还倒贴的,是不是还能要个奖励?”   窦昭笑得直不起身来。   两人一路说笑着回了英国公府。   他们的马车路过英国公府的大门口时,和喝得醉醺醺刚回来的宋宜春擦肩而过。   宋宜春听到马车中传来的那如银铃般的欢快笑声时,他的脸色顿时如乌云盖顶般的阴沉。   窦昭根本不知道宋宜春的郁闷,她在家里搬箱倒柜,找了两方从父亲那里顺来的翕砚、两匣子胡定墨、两匣子狼毫笔、两块和田玉的章料和一个掐丝珐琅银制的暖墨炉,用礼盒包好了,第二天去了玉桥胡同。      第三百六十九章 过关      阜成梅花报春早。   可现在到底还只是正月底,一阵风吹过,还是让站在京都西侧的阜成门外的人冷得有些瑟瑟发抖。   赵思站在茶楼前,望着眼前这个梳着堕马髻的陌生少妇,眼眶忍不住就湿润起来。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还只是牙牙学语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为人妻为人母了,这期间,他又错过了些什么呢?   “寿姑!”他有些颤抖地伸手虚扶着窦昭,示意她快些起来。   窦昭站起身来,喊了声“舅舅”,眼泪已簌簌落下。   前世,她错识了舅舅的隐忍痛惜;今生,又是舅舅帮她争取到了西窦一半的财产,她才能过得如此逍遥……两世为人,舅舅都从未亏待过她,反观她,前世的误会,今生的无力相助,她欠舅舅的,都太多太多……可今天,她既生活得幸福美满,又能和舅舅见面团聚,最喜庆的事也不过如此,她不应该哭,应该笑才是。   窦昭仰起脸,从心底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舅舅,您这次要调任,应该会在京都多呆些日子吧?”   她礼貌地寒暄着,但泪水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   赵思“嗯”了一声,眼角也不由水光闪动:“我会在京都多呆十天,等办完了你表姐的婚事,我们就要启程前往湖广……”   他有很多话想问问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女,可男女有别,分离得太久,话到嘴边,却不知道从何问起,只有这样循规蹈矩的客套应答,好像才是最适合的。   舅舅和外甥女站在茶楼外黑漆描金的大字招牌下,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却静默伫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舅母眼中原本含着泪,看到相顾无言的舅甥俩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看你们这舅甥俩,不见的时候彼此挂念,如今见着面了,倒没话说了。”她携了窦昭的手,对舅舅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寿姑在这里等了你大半天了,寿姑的女婿给我们在玉桥胡同租了个宅子,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去。”   听说那个英国公世子给自己租了个院子,赵思不由眉头微蹙,但想到今天是家人重逢的好日子,他立刻舒展了眉头,笑着朝妻子点了点头,上了马车,跟着窦昭的马车,回了玉桥胡同。   路上,窦昭还沉浸在见到舅舅的复杂心情里,赵璋如已低声和窦昭道:“你有没有失望?我爹竟然是这样一个不拘言笑的老古板。”她说着,长叹口气,全身放松地瘫靠在了大迎枕上,悠悠地道,“不过,对我也有点好处。他今天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以后肯定会盯着你的,这样我就轻松了。也不知道宋炎见了父亲会不会胆怯?你都不知道,上次别人给我说的一个秀才,就是因为见到父亲竟然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就被父亲给否定了……”   窦昭就是有再多的心思也被赵璋如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她打趣着赵璋如:“怎么?想反悔了不成?你现在已经定了亲,就算是舅舅把宋炎问得哑口无言,你们也只能按日子成亲?或者是你担心宋炎会被舅舅为难?”   宋炎毕竟是那个要和赵璋如共度一生的人,她又怎能无动于衷?   赵璋如的脸红得像朝霞,伸手就要拧窦昭的脸:“让你胡说八道!”   窦昭偏头躲过,笑道:“我现在可是双身子,你要是欺负我,我立刻告诉舅舅舅母去!”   “你除了会告状,还会干什么?”赵璋如气鼓鼓地望着窦昭,杏眼圆瞪。   窦昭呵呵地笑,低声道:“我还会给我的表姐攒私房钱。”   “去你的!”赵璋如的脸再次红了起来。   她的婚期正式定在了二月初二,前几天窦昭给她送添箱礼,竟然是一座四进三间的宅子和一个田庄。舅母觉得太贵重,不愿意收,窦昭不悦,道:“舅母难道和我也要算得清清楚楚?”   舅母想了想,大方地道谢,收下了窦昭的添妆。   但在舅舅趁着换衣裳的间隙问起窦昭的近况时,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   赵思勃然大怒,道:“你怎么能收寿姑的东西?”   舅母最清楚自己丈夫的性格,她知道,如果窦昭给女儿添妆的事他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肯定更会气得半死,不如自己趁早和丈夫说清楚,才能顾全寿姑的一片心意。   她不悦道:“寿姑是谁?你这样和她泾渭分明,生怕沾了她一点点的光,难道你就不怕她寒心?你怎么不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你什么时候心胸变得如此狭窄了?我们住的这宅子是寿姑她女婿的,你是不是也要即时搬出去?朋友之间尚有通财之义,难道寿姑连你的那些朋友都不如?我当她是我的亲闺女,亲闺女孝敬我的东西,一丝一缕我都喜欢,我都高高兴兴地收了。更不要说这是寿姑心疼她姐姐成亲后的不易,送给她姐姐做面子的私房钱了!”   赵思默然。   舅母走了出去,吩咐丫鬟们摆膳,然后站在庑廊上等丈夫气消。   不一会,赵思就面带几分愧色地走了出来,和妻子并肩站在了庑廊上,佯作无事地道:“什么时候开饭?我肚子饿死了!这些日子不是吃干粮就是吃驿站的那些鬼东西,就没有一天吃饱过!”   舅母抿了嘴笑,吩咐丫鬟:“去请了小姐和表小姐出来吃饭。”   小丫鬟应声而去。   舅母帮舅舅整了整衣襟,转身进了厅堂。   赵思忙跟了进去。   等到窦昭和赵璋如进来的时候,舅舅和舅母两人正和和气气地坐在桌前说话,哪里来看得出来刚才曾经置过气。   舅舅真诚地向窦昭道谢,并道:“你母亲只有你一个,我也只有璋如她们三姐妹,这世上,你们最亲不过,你们以后要互相帮衬才是。”又后悔,“你大姐本想跟着一起来,可你大姐夫去年九月的会试落第,心里正不舒服,我就没让她来。”   窦昭知道,三年后她的这个大表姐夫会接连顺利地闯过乡试、会试成为庶吉士,在工部观政。   她安慰舅舅:“大表姐夫一定会金榜题名的,您莫要着急。这人的一生哪能都是顺风顺水的时候,他现在还年轻,多些历练,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舅舅听了失笑,道:“你小小年轻,说话却像大人,竟然还知道人的一生不可能都平安顺遂!”有些小瞧她。   窦昭不由嘟了嘴。   难得看到她这样的小女儿态,舅母和赵璋如都笑了起来。   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窦昭感觉到自己和舅舅的关系也亲近了不少。   大家随意地说着闲话,直到小丫鬟摆箸,大家才安静下来。   却有小厮来禀:“英国公世子爷过来了。”   窦昭大吃一惊。   今天宋墨应该在宫里当值。   赵璋如却朝着窦昭挤眼弄眉。   舅母已喜上眉梢地站了起来,对舅舅道:“怕是砚堂知道你进京,特意请了假来给你接风的!”   因为这门亲事是窦世英的主意,虽然妻子在信中说窦昭的婚姻幸福,可他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又有宋墨两桃杀三士般轻而易举地挑动打压各地武林人士的消息传到西北军中,连带着他对宋墨也生出几分不满来。听说宋墨登门,他沉思片刻,这对小厮道:“也不是外人,就请了来厅堂一起用晚膳。”   那小厮本就是颐志堂的人,闻言立刻飞奔而去,很快就请了宋墨进来。   宋墨恭敬地给赵思行礼。   赵思心里就更纠结了。   姿容昳丽,手段狠毒,寿姑怎是他的对手?   他微微颔首,顾不得丫鬟就要上茶,对宋墨道:“你随我来书房。”   宋墨恭谨地去了书房。   赵璋如立刻凑到了窦昭的面前:“完了,完了!父亲肯定是去考核世子的功课去了!我大姐夫在我父亲面前都兵败如山倒,更不要说世子了!”   窦昭瞪她:“你对世子有点信心好不好?”   她不怕舅舅考宋墨的学问,就怕舅舅因为父亲的原因,对宋墨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让宋墨受委屈。   不过,舅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窦昭思忖着。   赵璋如则道:“我有信心有什么用?他得过了关才是!”   听着她们嘀咕的舅母喝斥赵璋如:“一天到晚只会大惊小怪的,你父亲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吗?”   可她到底还是担心宋墨肚里的货太少,被丈夫削了颜面,不由朝书房望去。   但愿世子如寿姑所说的还有两分真才实料!   赵璋如朝着窦昭使眼色,正襟坐好,不再说话。   一时间,厅堂里静谧无声。   直到茶盅里的茶渐渐地冷了下去,赵思和宋墨才一前一后地出了书房。   窦昭看着神色肃然地舅舅,长长地松了口气。   没有变化就是最好的情况。   她朝宋墨望去,果然看到了宋墨眼底的笑意。   窦昭这才彻底地放心了。   舅母也放下心来。   她知道丈夫对窦世英的心结,既然丈夫没有厌恶宋墨,可见两人刚才在书房谈得不错。   “吃饭,吃饭,”她忙笑道,“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   宋墨笑盈盈地坐在了赵思的下首,帮赵思斟酒。   赵思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来。   一顿饭吃得大家都喜笑颜开。   晚后,大家移到西间的宴息室里喝茶,赵思甚至和宋墨点评起了西北军中的各个将领。   回程的路上,宋墨佯装擦汗,长叹道:“舅舅可比岳父难对付多了!”   窦昭咯咯地笑。   宋墨突然道:“我决定了,以后生了个女儿,就像岳父待你一样;如果生了个儿子,就像舅舅待我一样。”   窦昭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心里却一片酸楚。   宋墨,想做个好父亲,却只能拿了自己的父亲和舅舅做参考。   宋宜春,全然帮不上忙。      第三百七十章 喜酒      既然舅舅到了京都,静安寺胡同和槐树胡同都少不得要给舅舅接风洗尘。   舅舅却以还没有到吏部述职为由,把两边都推了。   五太太就登门拜会窦昭,道:“冤家宜解不宜结。那王氏也没有个好下场,我们两家总不能就这样断了几辈子的交情吧?你还是劝劝你舅舅吧,你五伯父现在好歹在内阁,有什么事,跟你五伯父打声招呼,岂不是便宜,何必看那沐川的脸色?”   窦昭这才知道原来舅舅搭上了沐川的关系。   难怪前世大表姐夫能在工部观政。   她不由感慨。   舅舅在那么偏僻的地方都能和京都的大佬搭上关系,真是不简单。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死,舅舅进了翰林院,只怕仕途上会更顺利一些。   而舅舅之所以舍近求远,恐怕也是因为她和母亲的缘故吧?   窦昭不以为然,笑道:“有的时候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您总不能让舅舅去得罪那沐川吧?”   五伯母觉得她不懂事,道:“你舅舅毕竟和我们家是姻亲,就算是亲近沐川,沐川也不会把他当成心腹,反而会事事提防他,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可见前世舅舅有多艰难!   窦昭的眼泪都快要落下来,顿时对五太太心生厌恶,索性恶心她,佯作不在意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走汪渊的路子,人家戴建走汪渊的路子还当上了阁老呢!我舅舅若走了汪渊的路子,也不算丢脸!何况世子和汪渊的交情还不错,我想这个面子汪渊还是要卖给世子的。”   五伯母气得额头青筋直冒,却不能发脾气,只得忍气吞声地走了。   窦昭立刻跳了起来,去了玉桥胡同。   舅舅去了吏部。因为舅舅的到来,赵璋如的婚事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她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自然不好像从前那样随意走动。   窦昭到的时候,舅母和过来帮忙的郭氏正拿着两匹料子在那里犹豫不决。   见到她,立刻朝她招手道:“你快来帮我看看,哪匹料子用来做双朝贺红的礼服好?”   郭氏也笑道:“我和舅太太都犹豫半天了,还好你来了。”   窦昭见两匹料子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个是宝瓶牡丹纹,一个是四季如意纹,笑道:“那就一样做一件好了,表姐想穿哪件穿哪件,反正第三天她还要去见婆婆。”   宋炎由宋为民的妻子和长子陪着,昨天住进了离玉桥胡同不远的步步高客栈,宋墨还抽空去拜访了宋家的人。   舅母听着就啐了窦昭一口,对郭氏道:“你别听她的,她现在是暴发户,做起衣裳来都讲究成双成对的,我们不能和她比。”   郭氏捂了嘴笑。   窦昭就问她:“怎么没有看见静姐儿?你应该常带她出来走动走动才是。小孩子就是要多认识人,多经历事,才会不怕生,才会不亢不卑,落落大方。”   郭氏温顺地道:“我记下了。明天就带静姐儿过来玩。”   两人说着,六伯母纪氏带着媳妇韩氏和七斤过来了。   郭氏想想刚才窦昭的话,不由感激地望了窦昭一眼,跟在窦昭的身后去了垂花门。   七斤活泼好动,看见窦昭戴了对掐丝灯笼的金耳环,就盯着不放。   窦昭和韩氏开着玩笑:“七斤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小财迷,现在就知道金子好看了。”   韩氏莞尔。   窦昭就挽了六伯母,道:“您今天怎么过来了?”   纪氏笑道:“你十一哥和十二哥都在家里闲着,我怕舅太太这边有什么事要人跑腿,就特意过来跟舅太太说一声,让他们兄弟俩明天就过来,没有什么跑腿的事,在这里帮着舅老爷招待客人,也能让他们历练一番,是他们的造化!”   舅母连声道谢。   窦昭不由心中感慨。   这家里的子弟多,就是好办事。   宋家的子弟也很单薄,以至于宋墨想矮子里面拔长子找个能帮衬他的人都没有。   以后不管是男是女,还是多生几个孩子吧!   窦昭笑着跟纪氏等人坐到了宴息室的大炕上。   女人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话很多,眨眼就到了晌午。   赵思回来了。   知道窦家的几位太太奶奶在这边做客,派人来问了个安,在外面摆了午膳。   窦昭却悄悄地跑了过去,开门见山地问舅舅:“您是不是走了沐川的路子?”   舅舅错愕,随后以为是窦家要窦昭来做说客,很是气愤,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对窦昭道:“这些朝中的大事,你别管,我自有分寸。就是不靠着窦家,我们赵家也不会怵了谁。你只管好好生儿育女就是。”   窦昭知道舅舅误会了,笑道:“五伯母是去了我那里,不过,我倒不是为了五伯母的缘故才来和您说这些的。太子毕竟不是万皇后的亲生儿子,辽王在辽东一言而蔽天下,那沐川又是皇后娘娘一手抬举起来的,自从皇上偶尔犯病之后,皇后娘娘甚至可以指使禁卫军,人心不足蛇吞象,世子如今都对这些事避而远之,舅舅也要小心才是!”   赵思骇然,道:“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是世子吗?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些?”   窦昭扯着宋墨的虎皮大放阙词:“世子说,后宫就是庙堂的缩影,让我多和后宫的贵人走动。”   赵思大惊失色。   窦昭趁机告退。   赵思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一个下午。   窦昭听说后,不由暗暗点头。   很快,舅舅的任免就出来了。   像之前他们听到的小道消息一样,他去了湖广,但并没有升擢湖广布政司参议,而是任了武昌做知府。   同样是知府,相比武昌,庆阳不仅地理位置、繁华程度都比不上武昌重要,这对舅舅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进步。   大家都很高兴,特别是舅母,之前虽然有人承诺过,可到底也只是口头承诺,如今落实下来,她也可以着手准备去湖广的事了。   窦昭因在湖广有田庄,对那边略有了解,她叮嘱舅母:“如今湖广已取代江浙,成为朝廷的粮库,又不像江浙人多地少,舅母若是过去,不妨多置些田产。”   舅母连连点头,并问她:“你要不要也置些产业?”   窦昭想了想,笑道:“行啊!那这件事就拜托舅母了。”   她和舅母在玉桥胡同说着体己话,却不知道舅舅悄悄去了颐志堂,拜访了宋墨。   两人关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宋墨才神色凝重地送同样神色凝重的舅舅出了门。   晚上窦昭回到家里,宋墨把舅舅来过的事告诉了她,并困惑地问她:“你真的觉得辽王有问题吗?”   窦昭道:“你若是相信辽王,又为何让人去查他这些年来到底给京都的那些大小官员送了多少礼?”   宋墨就有些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   窦昭从背后抱了宋墨的腰,幽幽地道:“我们别管这些事了。只要我们不贪心那拥立之功,无论谁登基做皇上也不敢短了你的,你又何必去费那心思?”   宋墨抚着腰间细嫩修长的手,长叹口气,答应她:“我们就不管这事,置身事外好了。”   他心里却明白。   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太敏感了。   如果换个地方就好了!   念头一闪而过,他突然想到了姜仪。   他虽然只见过姜仪几面,可姜仪给他的感觉却是个颇有些见识又很有进取心的青年人,进入神机营,一直是他的梦想甚至是骄傲,而他也从不掩饰能进入神机营的自豪,怎么他会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嫌弃起神机营的差事辛苦来?   宋墨决定找个机会和姜仪谈谈,却因为赵璋如出嫁在即,做为窦昭的夫婿,他希望给赵思留下个好印象,不当值的时候都在赵家帮忙,一时间找不到比较合适的机会和姜仪说这件事。   而赵璋如的婚礼因为有了六太太和郭氏、窦昭等人的帮忙,进行得非常顺利。   尽管如此,她的婚礼上还是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马友明到五军都督府来办事,路过玉桥胡同,知道宋墨的表姨姐招赘,不请自来,送了二十两银子的礼金,吵着要喝喜酒。   这等给面子的事,舅母自然要好生招待他。   她专为马友明在花厅里开了一桌,请了宋墨和窦政昌、窦德昌等人作陪。   酒喝到了一半,纪咏来了。   他还穿着上朝的官服,朝窦德昌嚷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请我?我要不是今天提早回家,还不知道寿姑的表姐出嫁呢!”   窦德昌恨不得把纪咏的嘴给捂上。   窦政昌则有些不安地望了宋墨一眼,拉着纪咏就要往外走。   纪咏皱眉,不屑地瞥了眼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喝酒的宋墨,道:“发生过的事你们难道能当没发生过吗?还学什么老庄之道,我看你们也就只能当个乱典的儒生。”   马友明茫然不知所以然。   寿姑显然是个女子的闺名,可这与宋墨和这位纪大人有什么关系啊?   宋墨在心里冷笑。   窦昭现在可是他的妻子,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想破坏自己和窦昭的感情,门都没有!   一家有女百家求,他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看出了窦昭的美好罢了。自己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毫无自信心的男子,只因妻子过于美好就会生出愤然之心,觉得妻子夺了自己的风头。   “十一舅兄,”他笑着邀请纪咏入席,“来的都是客,纪大人既然给了礼金,我们也不能怠慢他不是?我看,就让他和我们坐一个桌吧?正好我和马大人准备划拳,人多,热闹些。”   纪咏嘴角掠过一丝讥讽。   以为我是文人就不擅长喝酒?   划拳?   看我不灌死你!   他甩开窦政昌的手坐到了宋墨的对面,微微地笑道:“划拳,我也会!”      第三百七十一章 喝醉      “八匹马啊,五魁首……”   在布置最雅致的花厅里,却响起了走卒贩夫才会吆喝的划拳声。   纪咏却神色如常地伸出衣袖被高高捋起的手臂,指了指宋墨面前的酒盅。   宋墨一言不发,笑着举杯而尽。   花厅再次响起“七星照”的划拳声。   然后喝酒的变成了纪咏。   马友明望着自己眼前滴酒未动的酒盅,又望了望堆在花厅一角的空酒坛,悄声地问窦政昌:“这是个什么情况?我到现在可是滴酒未沾。”   窦政昌满脸窘然,忙举了杯:“我陪马大人喝一盅。”   马友明却摇了摇头,用手覆住了酒盅,道:“莫要坏了规矩,那就没意思了。”   窦政昌面红如布,尴尬地道:“我不会划拳。要不,我们行酒令吧?”   马友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然后搔了搔头,道:“可我不会行酒令,我只会划拳啊!”   “这,这可怎么办?”窦政昌为难地道。   真是读书读迂了!   马友明暗暗摇头。   怎么办?   自然是想办法把这两个人给分开了。   不然大喜的日子,若是喝醉了,岂不是给赵家添麻烦?   他在心里腹诽。   一巴掌就拍在了宋墨的肩膀上,笑道:“世子爷,我来和纪大人划两拳吧?看着你们喝得豪爽,我这心里可是痒痒的。”   素来大方的宋墨却笑吟吟地推开了他,道:“来的可是客,今天纪大人为贵,你且忍让忍让。”   难道你不是客?   纪咏在心里嘟呶着,笑道:“一个也是喝,两个也是喝,我素来不怕人多,我们不如来划三人拳好了。世子又何必拒马大人于千里之外?”   言下之意,宋墨请个帮手来他也不怕,就怕宋墨为了面子不答应。   不可沽名学霸王。   宋墨可不上这当,笑道:“可见纪大人不太会划拳,三人拳,自然是各算各的,纪大人的疑心也太重了些。”   暗指纪咏没有胆量。   纪咏不屑地朝着马友明挑了挑眉。   马友明的确有和宋墨联手的意思,但他性格爽直,以强为尊,自不会逞那口舌之快,当然也不会把纪咏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他笑着举起了酒盅,说了句“这一杯,我先干为敬”,算是正式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花厅里又响起了划拳声。   只是这一次喝酒的变成了马友明。   宋墨和纪咏都瞪着马友明。   马友明只好尴尬地道:“要不,我们行酒令吧?”   纪咏撇着嘴角,道:“就怕世子不答应!”   宋墨微微地笑,笑得矜持而又温煦:“陪客嘛,只要纪大人觉得好,我有什么不答应的?不过,用酒盅不过瘾,我看,拿碗来好了。”   纪咏冷笑,抬眼看见旁边的茶几上放着副牙牌,他目光微转,高声喊了丫鬟进来,吩咐她拿几个海碗进来,然后起身随手抓了几张牌放在了黑漆描金的海棠花茶盘里,道:“那我们就以为这几张牙牌为令,各作一首七言,世子以为如何?”   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吭声的窦德昌嚷了起来。   行酒令,那可是文人的强项。   而且当世之人多苦读《四书》,很少有人会在诗词上下功夫,连七叔父都不忍心考校宋墨,可见宋墨诗文平庸。不管怎么说,宋墨都是自己的妹夫,纪咏的妖孽是人尽皆知的,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自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墨吃暗亏吧!   “行酒令倒是人越多越好。”他装着看不清楚形势,笑道,“我也来参加一个吧?”   宋墨看出窦德昌是想帮他出头,就更不愿意窦德昌被牵连进去。   他拿过茶盘把牙牌一一翻成背面朝上,笑道:“那我来做行令官吧。”   窦德昌只好把茶盘推到了窦政昌的面前,道:“还是我哥哥做行令官吧!我和表哥、四……四姑爷一起喝酒好了!”   宋墨口口声声称他为“舅兄”,他也习惯了称宋墨为“四妹夫”,可看着纪咏冷峻的面孔,他临时机变地改口尊称了宋墨一声“四姑爷”。   纪咏听着脸色果然有些不好看,却也没有多纠缠,示意窦政昌摸牌。   窦政昌摸了牌一看,是张一枝春。   这令有些麻烦,好在不算生僻,也不知道这位马大人能不能接得上来?   他担心地看了自称不会行酒令的马友明一眼,道了句“雪壑苍苍粉黛绿”,喝了碗酒。   中规中矩,和他这个人一样。   马友明见状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对窦政昌说了句“草堂玉阶暗香生”,喝了酒。   倒出乎窦政昌的意料之外。   纪咏接着吟了句“碧池杏雨铺素锦”,然后望向了宋墨。   宋墨不紧不慢地喝了酒,含笑道:“杨柳末叶花飞舞”。   全句不带冬物,却以春物咏冬景。   纪咏目光微凛。   窦政昌和窦德昌松了口气。   窦德昌尽饮面前的酒,笑道:“日暖桐花袖满风”。   竟是庄家输了。   窦政昌陪饮了一海碗酒,接着摸了张一索。   马友明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世子爷最擅长这种文绉绉的酒令了,反倒是对划拳不太在行。   这纪大人挑了世子最擅长的和世子比试,不输才有鬼!   屋里响起了吟诗声。   很快,窦政昌就被灌了七、八海碗酒下肚,脸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   马友明不忍,接过茶盘,做起了庄家。   喝酒的变成了马友明。   马友明不由暗暗咆哮。   窦家的这些亲戚怎么都这么强悍?敢情谁做庄家谁倒霉!   好在他的酒量好,一时半会难不倒他。   纪咏开始引经据典,每翻一张牙牌,就增添一条规矩,最后把做诗的范围划在了四书五经里。   宋墨依旧面色不改,优雅地喝着酒,行着酒令,只可怜了窦德昌,半晌才得一句,窦政昌更是喝得糊里糊涂,文不对题,马友明索性直接认罚。   半个时辰之后,花厅里只剩下宋墨和纪咏两人是清醒的了。   马友明心头还剩一点清明,他一把抓住了个进来给他们换酒碗的丫鬟,低声道:“快去跟你们家太太说一声。”把那丫鬟的惊叫声吓得关在了喉咙里,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知宾先生过来了,笑着对他们道:“那边送亲的人就要到了,几位爷且先到茶房里喝几杯茶,也好商量着等会儿怎么陪新郎官喝酒。”   纪咏凝视着宋墨,不动如山。   “纪大人,今天新郎官为大,我们不如改天到千佛寺赵紫姝那里好好喝两盅。”宋墨却站起身来,若有所指地朝着他颔首,转身离开了花厅。   纪咏脸色铁青。   马友明迷迷糊糊地看着宋墨要离开,趔趄着起身跟了过去,道:“世子爷,您去哪儿?”   宋墨扶住了马友明,吩咐陈核:“马大人喝得有点多了,你去跟管事的说一声,给马大人安排一个地方歇一歇。”   陈核恭声应是,过去扶马友明。   马友明却突然急了起来,他挥舞着手臂,差点打在了陈核的脸上。   “我没事,我没事!”他想抓住宋墨的胳膊,却有点看不清楚眼前的人,抓了几次都错过了,“世子爷,我实际上是来找您的……却一直没有机会,您不知道,我这些天过的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世子爷,我知道您是聪明人,您出入宫闱就像出入您自个儿的家里一样,我就想讨您一句话……我不聪明,可我会跟着聪明人走啊……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着您……”   他拍着胸脯,“砰砰”作响。   宋墨却在他说出那句“您出入宫闱就像出入您自个儿的家一样”的时候看见纪咏和知宾先生走了出来,他顾不得细想马友明的话,低声喝斥陈核“还不快给马大人安置个合适的地方”,甩手走了。   陈核连拉带拽地把马友明给弄走了。   纪咏目光微寒。   那知宾先生却不知死活地羡慕道:“这人啊,做到了英国公世子爷的份上,就算是没枉活一生了。您瞧那个马大人,从三品的武官,可在世子爷面前还得拍胸脯表忠心……世子爷据说今年才十七岁,您再看和他同龄的那些人,还不知道在哪里悬梁刺股地苦读,想博个功名呢?可就算是他们能少年中举,可若是想像世子爷这样,只怕是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如愿以偿!”话说到最后,语气已带着几分唏嘘。   纪咏没有说话,望着宋墨远去的方向目光却越发的冰冷。   《文华大训》得到了皇上的赞誉,余励也没有居功,在皇上面前把几个和他一起编书的人都称赞了一番,特别是年纪最轻的纪咏,既有探花的名头,又有机敏的眼神,让余励觉得他前途无量,想和他结了这善缘,对他尤为嘉奖。   皇上心悦,特宣了纪咏进殿,闲聊了几句。   纪咏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完了。   谁知道前几天皇上下旨让翰林院整理《周礼合训》,特命他也参与修正。   曾祖父闻言大悦,提醒他:“这是个机会,一个让你名留青史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伯父和父亲也喜不自胜,一个恨不得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摆到他面前求他挑选;另一个则走路都怕脚步重了会打扰到他,让他不胜其烦,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偏偏身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夸赞他:“你年纪轻轻的,不仅得了探花的名衔,还有两次机会参与有皇上作序的文集整理,本朝文坛,注定会留下你浓墨重彩的一笔。”   言下之意,他就是在翰林院做一辈子的编修也是值得骄傲的。   今天余励把他叫去,又是如此这般地老生常谈了一番,让他心里烦闷透顶,思忖着自己要是真的就这样被困在翰林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书,还不如死了算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抱怨      纪咏不想干了。   可若是他不干了,别看曾祖父处处维护着他,只怕会第一个不饶他。   公中的月例,纪家的资源,绝不会再向他倾斜。   就凭他探花的名头,凭他修了《文华大训》的资历,又能干些什么呢?   他在翰林院里琢磨了半天。   首先这吃穿用度不能少,不然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其次是小厮仆妇得养着,难道还要他自己去端茶倒水不成?   再就是四处游历的银子要充足,他可不想靠着什么润笔费之类的微薄进项看人眼色过日子。   说来说去,都是银子作怪。   怎样才能弄到银子呢?   纪咏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玉桥胡同。   路上看到有人家在办喜事。   他原准备绕道而行。   却听见看热闹的人说着什么“是个西北来的地方官,借了英国公府的宅子招女婿”之类的话,他想起前几天母亲含糊其辞地说着什么“这么巧,可千万别碰个正着”的话。   他伫足沉思。   应该是窦昭的舅舅赵思嫁女儿。   以窦昭和她舅舅的感情,她肯定会去帮忙的。   这件事要不要和窦昭说说呢?   念头闪过,他的脚已自有主张地迈进了张灯结彩的如意门。   没想到窦昭没见着,却先见着了宋墨。   真是倒霉啊!   纪咏摸了摸有些发沉的额头,问知宾先生:“赵大人在哪里?我有话跟他说。”   知宾先生知道纪咏就是宜兴纪家的子弟,少年探花,前途无限的清贵翰林,哪里敢怠慢,忙领着纪咏去了赵思那里。   赵思正和几个同科说着话,见纪咏进来,颇有些意外。   好在赵思那几个同科不是在翰林院供职,就是在六部任给事中任职,同是读书人,都认识纪咏这个年少得意的两榜进士,自有人向赵思介绍纪咏,也有人和纪咏打着招呼。   纪咏笑容温和,举止谦逊地一一还礼,风度翩翩,俨然受过良好教育的世家子弟。   赵思对他心生好感。   纪咏大方地求见窦昭:“原是表兄妹,只是年岁渐长,表妹又嫁为人妇,不免瓜田李下,要避些嫌,还请舅舅派人领了我去和表妹说上几句话。”   君子不欺暗室。   他这样坦坦荡荡地求见,让在座的诸位都不由暗暗点头。   赵思也流露出几分欣赏,但还是道:“你有什么话,也可由我转述!”   纪咏道:“皇上命我跟着余大人修正《周礼合训》,我小时候在表妹的案头上看见过一本《礼仪注疏删翼》,我曾去向七叔父借阅,但七叔父说他没有这本藏书,我想问问表妹,是我记错了还是这本书是表妹的私藏?若是私藏,能否借阅?古者加冠礼必在庙中,天子四次加冠,礼却只有一次,我一次也没有找到出处,想问问表妹,有没有这方面的印象?”   屋里的人都闻言大惊,赵思更是惊诧地道:“寿姑懂周礼?”   “是啊!”纪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不仅懂,而且很是精通。我这几天找书都找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偏生余大人又催得急,我没办法了,只好偷个懒,”他说着,朝着众人团团行礼,道,“还请诸位大人行个方便,不要声张。”   谁愿意向个女子请教这些学问上的事?   众人皆露出心领神会之色,齐齐称“知道,定不会说出去的”,看纪咏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亲切,更有人劝赵思:“这是正经事,你派个老成的人陪纪大人去见过令外甥女就是了。”   赵思也觉得这件事的确是不宜声张,也不便阻拦,他叫了家中的一个年过六旬的忠仆,把纪咏带去了东厢房,又让人去请了窦昭过来说话。   窦昭一头雾水,见到纪咏的时候更是诧异。   那忠仆忙笑着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窦昭气结,因顾忌站在两人中间的忠仆,只能狠狠地瞪了云淡风轻的纪咏一眼,小声质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得个女才子的名声?”甚至不好否认自己对周礼并不十分的精通。   纪咏不以为意,皱着眉道:“我难得见你一次,有要紧的话跟你说,你别像那些庸俗妇人,只知道一味地嗔怒,分不清重点主次……”   窦昭竖眉。   纪咏已抱怨道:“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他喋喋不休地将自己在翰林院的处境夸张地说了一遍,然后道,“我知道你名下有很多的产业,大掌柜云集,我现在有大约五千两银子的私房钱,你能不能找个人帮我打理这笔钱,维持我以后的衣食无忧?”   窦昭立刻就明白他想干什么。   她仔细地考虑道:“这编书不像其他的事,别看那些翰林金榜题名,可若非饱读诗书之人,还就真不能胜任。怕就怕你的名声在外,皇上想起编修什么书籍就想到了你,你恐怕就会陷入其中无法脱身,休想跳出翰林院。若是如此,的确是蹉跎人生……”   纪咏闻言大喜,兴奋地道:“我就知道四妹妹不同其他人!那你觉得哪位大掌柜能帮我打理财产?”   窦昭冷着脸,道:“哪个也不合适!”   纪咏愕然。   窦昭道:“你以为做生意很容易吗?它也像你读书似的,要投入全副的身心,雨天想着卖伞,晴天想着修伞,一年四时都要盘算运作着北货南调、南货北卖……”   纪咏烦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对我虚以委蛇而已!”   “你又想自立门户,又听不得别人不同的声音,你让我说什么好?”窦昭冷言道,“我倒觉得,你不应该以已之长比他人之短——你既然擅长读书,就应该好好走仕途才是。纪老太爷说得有道理,现在对你,是个机会,你既然可以帮着皇上编书,未尝不能由此亲近皇上,就看你是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只能编书的文人,还是定位成一个精通法典、能为皇上排忧解难的能吏了!”   纪咏欲言又止。   赵家的那位忠仆却早已是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   窦昭觉得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至于该怎么做,端看纪咏怎么选择了。   “你若是执意要拿了私房钱去做生意,再给我带个信也不迟。”窦昭说着,转身离开厢房。   纪咏坐在太师椅上陷入了沉思。   有小厮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的,朝着那忠仆使眼色,忠仆半晌才反应过来,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低声道:“什么事?”   小厮声音更低:“老爷问,纪大人和表小姐说得怎样了?纪大人还怎么没有回书房?”   忠仆忙道:“你去回了老爷,就说表小姐早回了内宅,纪大人正坐在椅上发呆,我怕纪大人不知道去书房的路,所以在这里候着呢!”   实际上是监视纪咏不乱跑。   小厮明白忠仆言下之意,笑着去回了赵思。   赵思又听到自己派去内宅打探窦昭的媳妇子说窦昭已经回了内宅,正陪着窦家六太太和五太太在说话,他放下心来,吩咐那小厮:“你去跟老罗说,让他好生服侍纪大人!”   小厮笑着去了厢房。   赵思的几位同科七嘴八舌地恭维他有个好外甥女,又问她这外甥女嫁到了何家,夫婿是哪家的子弟。   赵思一一答了。   那些人都露出可惜之色。   有人甚至道:“当初赵大人怎么就没有给令外甥女选个读书人?”   赵思想到了窦世英,心里就一阵的烦躁,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有些生硬起来:“我在西北为官,外甥女的婚事,是她父亲窦万元定的。”   这些人自然也是认识窦世英的。   有人“咦”道:“那窦万元怎么是你家的姑爷?不是说他是王又省的女婿吗?”   赵思没好气地道:“我妹妹是原配嫡妻,病逝后,他扶了王又省的女儿做继室。”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还好有小厮进来禀告,说新郎官的轿子到了。   大家俱是笑呵呵地催着赵思去迎新女婿,有说有笑地去了拜堂的正厅。   行过礼,新人入了新房,喝过交杯酒,新郎官又出来给大家敬酒。   一时间厅堂里欢声笑语,倒也喜庆热闹。   宋墨摸到了站在庑廊上看热闹的窦昭身边,帮她紧了紧风帽,笑道:“怎么不到新房里去?要不要我护着你挤进去?”   窦昭手抚着小腹,笑道:“我怕挤着孩子。”   宋墨想想,不敢勉强,又见庑廊上有风,虚扶着她往旁边的茶房去:“到那边坐坐,我倒杯热茶给你,等他们闹过洞房,我们就回去,明天一早再来。”   窦昭点头,随着宋墨去了茶房,坐在锦杌上,端着宋墨沏的茶小口小口地喝着,和他说起纪咏的事来,并感慨道:“人要是太聪明了,做什么事都事半功倍,也就不懂得珍惜,他又如此的绝才惊艳,只怕纪家的人为他都要多掉几根头发。”   宋墨却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但他神态间却一片风轻云淡:“你也别总把他当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他都及冠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在他身后帮他收拾乱摊子吧?你得试着放手,让他长大才是。”   窦昭失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他若是真的想做什么生意,我就介绍个好点的大掌管给他好了,至于其他的事,我们也管不着。”   宋墨不由在心里嘀咕。   什么“我们”,是“你自己”好不好?   我可从来没准备帮他!   他若是辞官回江南,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静观      且不说宋墨如何在窦昭面前故作大方,只说马友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间陌生的厢房里,顿时大吃一惊,顾不得头沉如石,一跃而起,喊着贴身小厮的名字。   他的小厮应声而入,手里还端着盆洗脸水笑着说道:“爷醒了!昨天您和英国公世子爷还有世子爷的几个舅兄喝酒喝醉了,陈核大哥就把您安置在了这客房里休息。我昨天守了您一夜,结果您连新郎新娘拜天地入洞房都错过了。如今赵家新招的女婿正在厅堂里认亲——世子爷和夫人也在。您是洗漱一番之后立刻过去,还是等用了午膳再去和赵大人打声招呼,到时候再和世子爷一起回去?”又啧啧道,“世子爷的几位舅兄小小年纪,竟然能和爷拼一拼酒,真是厉害!”   亲卫军中谁不知道神机营的马友明马参将是海量!   马友明闻言面色发白,道:“我昨天喝醉了?”   小厮点头,拧了热帕子过来。   马友明接过帕子,胡乱地擦了擦脸,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地道:“那我昨天喝醉了酒,可曾说过什么胡话没有?”   小厮仔细地想了想,道:“是陈核大哥扶您过来的,您当时嘴里嚷着什么‘世子爷,您别走,我说的句句属实,我这可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您的身上了’之类的话,小的见事关重大,没敢让其他人服侍,就守在门外,倒也没有其他的人过来。没多久您就睡着了,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再说话。”   完了,完了!   果然是心里有事喝不得酒,酒量比平日浅不说,竟然还胡言乱语起来。   他心里拔凉拔凉的,却明白自己这是把心事藏得太深,没有个说话的人,人醉了,就有些管不住自己地乱嚷起来。   酒能乱事,古人诚不欺我!   马友明苦笑。   偏偏自己一点也记不起来跟宋砚堂说过些什么了。   他在屋里打了几个转,对那小厮道:“我们暂且在这厢房里歇了,如果是其他人问起,就说我宿醉还没有醒;如果是英国公世子问起来,就说我在厢房里等他。”   如果自己真的对宋砚堂和盘托出心底话,宋砚堂应该会来找他才是。   小厮应喏,服侍着马友明梳洗。   宋墨却正笑吟吟地和他的新晋连襟行着礼。   宋炎面红如赤,赧然地喊了声“世子爷”。   宋墨笑道:“可不敢当表姐夫如此称呼,表姐夫喊我‘砚堂’或是‘妹夫’都可以。”   和宋炎并肩而立的赵璋如面色一红,抬头看了眼宋墨。   赵思眼底却浮现出一丝笑意。   宋炎却不好意思喊他“妹夫”,低声喊了声“砚堂”,和宋墨行过礼,被人引了去厅堂的西边,和赵太太及众女眷见礼。   大家的目光都随着宋炎朝西边望去。   宋墨却垂睑想着马友明的话。   亲卫三营二十二卫,神机营排第一。马友明二十出头就能坐上神机营参将的位置,除了出身好之外,个人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谁能有本事给他穿小鞋?   又是为了何事要和他结怨?   他想到了姜仪。   当初是马友明引见姜仪给自己认识的,又是马友明求自己将姜仪调到了五城兵马司的,可见两人的私交不错,在神机营里,十之八九是被当成一伙的。现在姜仪和马友明在神机营里都待得不痛快,可见是涉及到了派系之争,自己若是再在马友明的身上搭把手,多半会被卷入到神机营里的派系之争里。   可马友明是他的朋友,这个忙他一定是要忙的。   只是他是金吾卫的人,捞过界可是军中大忌。   宋墨知道这些日子自己风头很健,很多人都妒嫉羡慕恨地等着想把他拉下马或是看他倒霉,但他既然要用绝对的实力压制自己的父亲,就必须让自己有着能抵挡并摧毁一切的力量,必须高调再高调,直到让人提起来他就害怕到不敢轻易得罪,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此时他若旗帜鲜明地插手神机营的事务,只会让神机营的那些大佬们反感,如果是他自己,他倒不怕,可涉及到自己的朋友,就不能不慎重了!   昨天晚上只顾着和窦昭说话了,也没有仔细考虑这件事。   宋墨悄声吩咐陈核:“你去跟杜唯说一声,让他查查神机营现在都有几座山头?”   有备无患,多了解一些总归不会有错。   陈核不动声色地动出了厅堂。   宋墨笑着和众人一起望向厅堂的西边。   ※※※※※   马友明一直等到和宋墨一起出了玉桥胡同,宋墨也没有提起昨天的事。   他不禁脸色发白。   自己怎么忘了这一茬?   他昨天是醉酒,除了他并没有把事情和盘托出之外,还有种可能——那就宋砚堂会当他所说的话都是醉话,佯装不知道,就这样水过无痕地揭过去。   马友明自认为没有看错宋砚堂。   他觉得如果是其他的事,宋砚堂也许不会如此,可涉及到……宋砚堂除了是金吾卫的同知,还是英国公府的世子,他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的宗族打算……   想到这些,马友明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下来。   窦昭却是心情愉快的。   解决了舅舅的后顾之忧,又提醒了舅舅,和前世相比,想必舅舅能过得更轻松些。   她和宋墨商量:“舅舅说他们二月十二就启程,我想送两千两银子的程仪,然后请舅舅他们吃顿饭,你看如何?”   宋墨想了想,道:“不如就在家里设宴吧?也让舅舅知道我们过得怎样。”   窦昭点头,笑道:“正好,送走了舅舅,就给素兰办喜事。”   宋墨就温声叮嘱她:“你月份越来越重,小心别辛苦自己。”   窦昭笑盈盈地点头,回到家就兴致勃勃地开始准备宴请舅舅的事来。   宋翰屋里的管事妈妈吕正家的来请她示下:“二爷屋里的一个二等的丫鬟、两个三等的丫鬟到了要放出去的日子,夫人看奴婢什么时候叫了三家的娘老子来接人好?”   窦昭让若朱拿了黄历进来,笑道:“那就定在三月初三吧,那天是个黄道吉日。”   把时间放宽松些,正好给府里那些蠢蠢欲动之人时间折腾。   吕正家的恭声应是,曲膝福了福,就要退下去。   窦昭叫住了她,笑道:“你们家那口子现在怎样了?孩子们可都好?家里有没有什么为难之事?”   吕正家的一愣,忙道:“多谢夫人关心,奴婢家的那口子如今在庄子上当差,孩子们也都很听话,一切安好。没有什么为难之事!”   话音刚落,她就惴惴不安起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夫妻俩原是国公爷的人,夫人不打脸就算是好的了,怎么会抬举自己?夫人如此问,不过是客气话而已,自己怎么敢登鼻子上脸地说家里有什么为难之处,这才说一切安好的。   可转念一想,这样的回答,不免让夫人觉得自己夫妻俩如今还受着国公爷的照顾,自然要和与国公爷事事处处都不对的世子夫妻划清楚界线。   丈夫的遭遇,让她早就明白,自己一家子不过是蝼蚁,世子爷和夫人若是想让他们死,英国公绝不会为他们说句话的。   她想向窦昭解释,又不知道怎样开口。   一时间又悔又恨。   谁知道窦昭却没有追究她这些,而是和风细雨地道:“世子爷最看重的就是一母同胞的二爷了。二爷眼看着年岁渐长,我又只是他的嫂嫂,有些事,多有不便。他屋里的事,还要你多操心。你把二爷照看好了,世子爷和我都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长嫂如母。   窦昭现在又主持着英国公府的中馈,什么事管不到宋翰的屋里去?   吕正家的想到英国公和世子爷之间的罅隙,却对窦昭的话没丝毫的怀疑。   她非常的意外,面对窦昭散发出来的善意,差点喜极而泣。   世子爷的确像夫人所说的那样,最看重二爷了。自己既然是二爷屋里的管事嬷嬷,以后一心一意地照看好二爷,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吕正家恭敬地给窦昭磕头,誓言旦旦地表示会好好照看宋翰。   窦昭莞尔,道:“我对二爷屋里的事不熟,二爷屋里丫鬟的人选,你就多费费心了。”   吕正家的有片刻的犹豫。   窦昭已道:“既然是二爷身边服侍的,最好是以二爷的意愿为主。”   吕正家的松了口气,低头告退。   窦昭微微笑,吩咐若朱:“把宴请舅老爷的菜单拿过来,我还要仔细看看,琢磨琢磨。”   若朱笑着去拿了菜单,却向她禀道:“夫人,老大人过来了,说有要紧的事要见您。”   老大人,是指窦昭的父亲窦世英。   窦昭忙去了小花厅。   窦世英正烦躁地在小花厅里来回踱着步子,看见她进来,没等她行礼,就愤然不平地道:“你说你舅舅到底要怎样才愿意消气?这么多年了,我对他一直是热脸贴着他的冷屁股,他还是一点也不领情。难道非要我以死谢罪,他才会原谅我不成?”   窦昭默然。   很想告诉他,我是赵谷秋的女儿,您对我说这些有些不合适吧?   可望着沮丧地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她又说不出口。   不仅如此,她心底还泛起淡淡的酸楚。   若朱见状,一溜烟地跑去了外院的书房。   等宋墨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窦世英父女俩大眼瞪小眼,神色木然地面对面枯坐着。   他朝着窦昭使了个眼色,佯作责怪窦昭的样子道:“岳父大人来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然后笑着上前给窦世英行了个礼,道:“岳父,您难得到府上来一趟,我书房里正巧还有瓶御赐的葡萄酒,让寿姑给我们整桌酒席,我们去小酌几盅?”   女儿竟然还没有女婿贴心!   窦世英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随宋墨去了前院的小花厅。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不满      窦昭有些哭笑不得,她对素兰道:“你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素兰抿了嘴笑,道:“夫人应该高兴才是,老大人和世子爷关系这么好。”   “是啊!”窦昭叹道,“我不是个好女儿,幸亏还有世子。”   她的心情重新又愉悦起来,亲自去厨房指点灶上的婆子做了桌酒席让人去了外院。   窦世英和宋墨絮叨了一番,心情大好,在颐志堂呆到了华灯初上之时才打道回府,待到赵思一家离京的时候,他已不把赵思对他的冷漠放在了心上。   如果是自己的妹妹遇到了这样的事,他恐怕也很难释怀。   这世上没有谁能让所有的人满意,何不坦坦荡荡地做人?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砚堂说得太对了。   只要问心无愧,至于旁人怎么看、怎么想,那都是别人的事。   他只觉得神清气爽,一扫积郁了这么多年的心结,给赵思准备了程仪和送别礼,亲自送到了玉桥胡同,在舅母略带几分歉意的神色中气定神闲地喝了杯茶,和舅母闲聊了几句,起身告辞。   舅母去了书房。   见丈夫正心浮气躁地在那里练字,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去了赵璋如那里,问她行李可都收拾妥当:“……可别丢三落四的。”   赵璋如却满不在乎,道:“这是寿姑的宅子,就算有什么东西落下了,自有寿姑帮我们收着,她在湖广有田庄,到时候让人带到湖广就是了。”   舅母怒目。   正巧宋炎进来,知道后笑道:“娘您别担心,有我帮着看着,不会落了东西在这里的。”   赵璋如红着脸朝丈夫笑了笑。   舅母不禁笑着摇头。   还好有宋炎。   他自幼吃百家饭长大,为人细心谨慎,正好弥补了女儿的粗心大意。可也正因为如此,女儿的活泼开朗又弥补了宋炎敏感细腻,这桩婚事,倒是极好。   不痴不聋,不做阿翁。   她笑着去了厅堂。   ※※※※※   窦昭送走了舅舅一家,开始筹备素兰出嫁之事。   她给素兰准备了和素心一样的嫁妆。   陈核非常的不安,要素兰将这份嫁妆推辞掉:“姐夫是因为家底微薄,又为夫人当差,我却是世子爷的乳兄,有世子爷照顾,倒不必如此。”   素兰却摇头,道:“长者赐,不敢辞,东家赐下的东西也是一样。你我就应该欢欢喜喜地接了,只是以后接人待物的时候想想东家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人做事,该怎么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算是对东家的报答了。”   陈核没想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素兰竟然会讲出这样一番朴素的大道理来,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只是把她当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哄着,待她从此多了一份尊重。   陈母见陈核真心喜欢媳妇,想到死去的陈桃,觉得这世上祸福无常,待素兰就多了一份包容,素兰嫁过去之后,出乎窦昭意料之外的过得很幸福,这倒是让窦昭没有料到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就在素兰出嫁的前两天,吕正家的带了两个小丫鬟到上院东厢房来领宋翰院里的夏裳,听说窦昭在后院看仆妇们整理后院的花草,她想了想,去了后院,给窦昭请了个安。   窦昭已经微微有些显怀,她站了会儿,觉得有些累,坐到一旁铺着毛皮垫子的美人靠上,顺手从茶几上的青花瓷高脚盘中拿了两个福建进贡的蜜桔赏给吕正家的:“拿回去给孩子们吃!”   吕正家的谢了又谢,低声道:“奴婢听樨香院的人说,国公爷有意把樨香院的钏儿拨给二爷使,可那钏儿是近身服侍过国公爷的人,怎好塞到二爷的屋子里来!这件事,还请夫人帮着拿上主意。”   近身服侍过宋宜春的?   怎样个近身法?   说实话,她还真没打听出来。   窦昭沉吟道:“我说过了,二爷屋里的事,二爷拿主意就行了。若是这是二爷的意思,我自然要拦上一拦的。”   言下之意,若只是吕正家的意思,哪怕这钏儿是曾经近身服侍宋宜春的,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吕正家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夫人有所不知,那钏儿长得像妖精似的,是个男子看到她都眼发直,二爷年纪还小,如果知道国公爷把钏儿拨到了自己屋里,怎么会拒绝?而且那钏儿原本是惹了国公爷屋里的白芷姑娘,被白芷姑娘上了眼药,惹了国公爷,国公爷这才一怒之下把钏儿拨到二爷屋里使唤的。这样的人进了二爷屋里,还不得把二爷屋里给闹得乌烟瘴气啊!”   她说着,跪在了窦昭的面前:“还请夫人成全奴婢的一片拳拳之心。”   白芷?   她不是宋宜春屋里的二等丫鬟吗?   自己上次去樨香院侍疾的时候,只见到了落雁和沉鱼两个大丫鬟并几个还在总角的小丫鬟,她当时就奇怪,怎么宋宜春身边只有这几个丫鬟?后来看了英国公府的仆妇名册才发现,宋宜春屋里有四个大丫鬟、八个二等丫鬟、十二个三等的丫鬟,还有若干不上等的丫鬟、媳妇子,共计四十四人。   她还没有机会认识,没想到因为一个二等丫鬟钏儿,让她提前和樨香院的丫鬟有了接触。   窦昭道:“这件事,我会斟酌的。”   吕正家的失望而去。   窦昭高声喊着“素心”。   甘露进来笑着应道:“夫人怎么把这件事也给忘了——素心姐姐领着素绢姐姐去给侄少爷送果子去了。”   窦昭失笑。   今天是第三场乡试,像前两次一样,她准备了新鲜的果子让素心送去考场。   平时总有什么事喊素心喊顺了口。   等到夏天赵良璧回了京,素心也要回家了,自己好像连个说心里话的婢女都没有了。   自己得慢慢地习惯身边这些心腹丫鬟一个个地离开才是。   窦昭想起了陈曲水进来。   难怪那些男子都喜欢用幕僚。   除了见多识广,宾主能长久地相处下去,习惯了彼此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法而变得越来越有默契,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她在屋里转悠了良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让甘露去请了陈曲水过来。   陈曲水在窦昭的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笑道:“素心出嫁了,夫人肯定觉得很不习惯,没有个能商量内院之事的人,这才找了我来吧?”   窦昭脸色顿时有点红。   陈曲水却笑道:“实际上,夫人不找我,我也会来找夫人。”他说着,神色渐端,“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夫人的时候,别馆主病得快不行了,夫人穿着件大红色素面褙子,淡定从容地走了进来,光鲜的颜色,一下子让屋子里都变得明亮起来。别馆主让我求您收留别氏姐妹,你面露不忍,却依旧冷静地衡量得失,那种胸有成竹的自信,让您如丢在瓦砾中的宝石一般,只要有一丝一缕的阳光,就能闪烁出璀璨耀眼的光芒。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小姑娘一定是聚千万宠爱于一身,才会有这样的气派和坚韧。   等我知道了夫人的处境之后,就只有佩服了。   所以当夫人请我去做西席的时候,我心动了。   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给哪位封疆大吏做幕僚了,我却可以协助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成为一个家族的主宰。   夫人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审时度势,理智地放弃了独身的打算,和世子爷成为了一对恩爱夫妻。   可现在,在您名正言顺地掌握了英国公府主持中馈的权力之后,您反而开始犹豫、踌躇、迟疑,把段师傅他们当成了普通的护卫养着,把我当成风烛残年之人护着,和当初您进府时的决定背道而驰。   但我了解您。   您既然决定了为世子爷解开父子恩怨之谜,您肯定会做到的。   我就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又有了什么变故。   可不管是什么变故,我只想告诉夫人,我们真定来的这些人和夫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夫人有个万一,我就是想做程婴,以我和夫人的密切程度,恐怕也是不行的。”   窦昭微微一震。   不行吗?   陈曲水心里却如掀起了千层浪似的。   果然,夫人遇到了攸关生死之事。   他又道:“就算是夫人此刻把我们这些人全都打发回了真定,我们这些无根的浮萍,夫人觉得有谁会维护我们?”   一语点醒梦中人。   在她让陈曲水带着段公义等人进京的时候,真定这些人的命运就和她绑在了一起。   不是她想撇清就能撇清的。   她的确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窦昭目光变得坚毅如山。   陈曲水笑了起来。   窦昭起身,道:“先生,我们去后院的凉亭说话吧。”   那里视野开阔,虽然大家都能看见她和陈曲水,可谁告近他们,也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陈曲水颔首,和窦昭去了凉亭。   春风料峭,窦昭和陈曲水却在凉亭里坐了快一个时辰,之后他们返回了小花厅,继续谈话。   “这么说来,你怀疑辽王?”陈曲水面色灰败,望着窦昭的目光显得有些晦涩。   窦昭微微点头。   陈曲水低下头,半晌未语。   初春的风吹过,玻璃窗外刚刚冒出绿意的枝叶微微颤抖,已有了春的柔顺。      第三百七十五章 遣散      陈曲水温声问窦昭:“那您有什么打算?”   窦昭很坚定地道:“我要保住我们这个家!”   陈曲水沉思。   不论是谁,都会如此想。   可大势之下,又有几个人能得偿所愿呢?   他想到了满院痛苦呻吟的男子和至今无法站立行走的庞昆白,想到了滂沱大雨中窦昭和宋墨的对峙,想到宋墨扶着窦昭时流露出的那外人罕见的温暖表情,他的心突然砰砰乱跳,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陈曲水知道,那是希望投身于改变历史的洪流的欲望,一如多年前,当他知道自己仕途无望时,对一展抱负的渴望。   他微微地笑,柔声道:“我走过很多的地方,看过很多的风景,人生在世,不过如此。夫人不必替我担心,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就是了。我虽不才,却也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最后一句话,出自诸葛亮的《出师表》。   窦昭懂了陈曲水的意思。   是啊,她有什么好怕的?   成王败寇!   如果她失败了,定国公府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所以,她只能往前冲。   辽王又怎样?太子又怎样?   与她有什么关系?   在她身陷困境的时候,是素兰和素心护着她,是段公义等人救了她;在她痛苦地纠结着前世和今生之时,是宋墨的执着和热情让她的心重新温暖了起来。   这些人,才是她应该珍惜的,才是她应该守护的,才是她应该拼尽全力保护的!   她要向前走!   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就死在了犹豫不决上。   她要向前走!   就如她重生以来一直所做的一样。   坚忍不拔地向前走!   和身边这些爱护自己、尊重自己、怜惜自己的人一起。   窦昭扶着自己微凸的腹部,朝着陈曲水淡淡地笑,眼眸却像晨星般快乐地闪烁起来。   明亮璀璨,熠熠耀眼。   那个真定的窦昭,又回来了。   陈曲水起身,退后两步,徐徐地给朝窦昭行礼:“夫人,谨请吩咐。”   窦昭笑了起来。   孤单的人生路上,多一个人陪伴,就会多一份勇气。   她朝着陈曲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道:“我这些日子接手了英国公府的中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照理说,英国公府是百年显贵,像这样世代传承的家族,传承的不仅仅是爵位和财产,还应该有帝王的恩宠和深厚的人脉以及支撑这个家族繁荣昌盛的忠仆。   百余年来,英国公圣眷不断,所以才有了京都人皆尽知的英国公府胡同。   深厚的人脉,过年的时候我已经见识过了——不仅京都的缨簪之家,就是朝中的大臣、驻各地的卫所,都有人给英国公府送年节礼,有些皇亲贵戚的礼还送得不轻。   可忠仆,说实话,我却一个都没有看见。   世子身边,多是定国公府的人。   英国公身边,多是蒋夫人死后提拔的。   我也知道,蒋夫人死后,英国公府的仆妇都受到了清洗,颐志堂和英国公府决裂,又让很多仆妇受到了牵连。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英国公府怎么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粉墙新画,没有一个老成的管事压得住阵啊!   不说别的,您就看刚刚到英国公身边当差的曾五。不过是机缘巧合,因他父亲会养马才跟着他父亲一起投靠到英国公府的一个粗使的小厮,却走了前院大管事黄清的路子,做了英国公贴身的小厮。这要是放在我们窦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不往上查三代,至少也要先仔细观察两三年,才敢把人拨到身边,从三等的做起。”   这也是为什么前世王映雪气焰嚣张,今生她掌握了西窦的一半产业,可高升还始终只忠于父亲的缘故。   陈曲水毕竟只是个寒门儒生,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事。如今听窦昭这么一说,他也有些感触。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英国公府的时候,二百多人的英国公府,却静悄悄没有一点嘈杂声。”陈曲水回忆道,“仆妇们都昂首挺胸,脸上带着既傲慢又谦卑的笑容,看我的眼神,大多数都透着几分不屑。   当时带我进府的是严朝卿。   我们迎面遇到个两鬓花白的姓厉的管事。   严朝卿不仅恭敬地向他行礼,而且在厉管事问起我的时候,还编了个说辞很耐心地向他解释了一番。   事后,严朝卿跟我说,这位厉管事曾经服侍过老国公爷,现在专司新进府小厮的礼仪,在英国公府颇有威望。最后还开玩笑地对我说,英国公府这样的老仆还很多,让我以后眼睛放亮一点,别惹了这些老头子。   我当时就想,不知道英国公会不会觉得这些曾经服侍过老国公爷的老仆碍眼?   您再看现在的英国公府,不管是世子爷和英国公,都有些肆无忌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曾经贴身服侍过自己的丫鬟都能塞到儿子的屋里,就算那丫鬟是清清白白的,可这种事怎么说得清楚?若是传出去了英国公府成什么地方了?”   陈曲水说着,心中一动,望向了窦昭。   就看见窦昭正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两人都不由得神色微变。   陈曲水迟疑道:“您怀疑英国公趁机将那些碍他眼的人都除掉了。”   “这不是怀疑,是肯定。”窦昭道,“但我曾经听世子说过,蒋夫人在世的时候,家中不管是中馈还是庶务,都是由蒋夫人在打理,蒋夫人走得急,肯定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和英国公交待,英国公未必就对这府里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肯定有漏网之鱼。我觉得我们应该双管齐下,您想办法查查外院管事的来历,我来查内院仆妇的来历,加上还有从田庄里调来的这些丫鬟,抽丝剥茧,总能找到一两条有用的线索。至于辽王那里,世子也有了戒备,正在查他。等有了什么消息,我们再做打算。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英国公府掌握在我们手里,经营得像铁桶似的,任谁也打不进来,等到辽王起事的时候,我们才能安安心心地应付朝中大事。”   陈曲水郑重地道:“夫人,您只管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就成了。”   窦昭亲自送陈曲水出了书房。   然后叫了若朱进来。   四个“若”字辈的小丫鬟中,她是最机敏的一个。   窦昭招她到身边,低声吩咐她:“你不是和二爷屋里的大丫鬟栖霞有走动吗?国公爷想把樨香院的钏儿拨到二爷屋里使唤,你给栖霞透个声,看看栖霞有什么反应。再就是想办法和樨香院的丫鬟们搭上话。”   若朱的祖母姓崔,和祖母是没出五服的堂姐妹。   她能跟着窦昭到真定,与她祖母有关。   若朱灿然地微笑,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宋墨这边却没有什么进展。   照他所得到的消息,神机营虽然个个出身不凡,山头林立,可在都指挥使王旭的统领下,却个个都像小老鼠似的,敢怒而不敢言,整个神机营只有王旭说话才算数。不仅如此,马有明、姜仪和王旭的关系都非常的好,特别是姜仪,因为精通文墨,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王旭的文书,王旭想提拔他,才放他出来做了名小旗。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宋墨回到内室的时候,看见窦昭坐在灯下翻着本厚厚的账册。   他从不把外面的糟心事带回家里。   洗梳更衣之后,心情已变得愉悦起来。   他问窦昭:“在看什么呢?”   “看看家里这些的来来去去的都换了哪些丫鬟。”窦昭笑着给他斟了杯茶,问他,“你知道家里的仆妇里有谁服侍过你祖父吗?”   宋墨一愣,想了想,道:“我还真没有印象。”   窦昭嗔道:“你自己家的事你怎么都不清楚?”   宋墨歉意地道:“男子十五束发。母亲觉得等我过了十五岁,就不太方便再这样频繁地跟着大舅跑了,因此她希望我在十五岁之前多了解一些定国公府的事,十五岁之后,再开始熟悉家中事务。这样,就可以同时掌握两府的人脉。”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表情也显得有些苦涩,“只是不曾想筹划赶不上变化……”   所以宋墨还不如自己了解英国公府。   窦昭几乎要倒仰。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蒋夫人对自己这个长子的期许。   窦昭道:“定国公府的人毕竟是定国公府的人,若是蒋家的那些表兄遇到大赦,能回到濠州,这些人怎么办?有多少会留下来又有多少会回去?”   宋墨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施安就是个例子。   蒋家落得如此的下场,施安宁愿守着蒋家的那些孤儿寡母,也不愿意跟着他到京都奔个前程。   不过因为正和宋宜春对峙着,人手缺得厉害,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现在宋宜春被他压制得使不出力来,正好窦昭又提起,他觉得也是要招些人手的时候了。   他笑道:“要不,你把陈先生借给我使使?我身边不是缺人吗?”   窦昭笑道:“我的人难道不是你的人?说什么借不借的!你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了,我相信他们也愿意为你办事。”   宋墨笑道:“我也正好想借段公义使使,让他帮我招些人手。”   段公义和谭家庄有关系,借段公义招人手,那就是从江湖中找了。   窦昭道:“护卫什么的倒好说。就算是蒋家表兄们回来了,也可以借来使使,倒是这种能够安心托付后背的忠仆却不好找,我觉得你也应该从田庄里抽些人手充实颐志堂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寻找      宋墨听了皱眉,道:“英国公府现在还是父亲的,从田庄里找人手充实颐志堂,牵扯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甚至是那些所谓的忠仆,忠于的永远是英国公这个名头,而不是某个人。   当宋宜春是英国公的时候,他们自然忠于宋宜春;可当宋墨是英国公的时候,他们则会忠于宋墨,而宋墨现在需要的,是绝对忠于他的人。   窦昭理解宋墨的顾忌,笑道:“什么事都有正反两面。你只想到国公爷是英国公府的主人,他们只会忠于国公爷,你却没有想到你自己是英国公世子,是英国公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那些人既然效忠的是英国公府,只要你没有做出损害英国公府利益和名誉之事,他们就不会因为国公爷和你之间的私怨对付你,只要他们能保持中立,你就能用。何况,让这些人看看国公爷到底做过些什么事,说不定反而对你更有利!总好过你继续用定国公府的人,让英国公府的那些人看着英国公府的继承人亲近别人冷落他们要好得多!”   宋墨闻言心头一震。   他想到了母亲在世时,英国公府的那些老人们对母亲的置疑。   或者,这也是为什么宋宜春会那么容易就成功设局陷害他的原因之一。   在英国公府很多人的心目中,母亲和他是亲近定国公府的。   所以父亲在处置那些老人的时候,他保持了沉默。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宋墨的心头掠过,让他想抓却抓不到。   他端着茶盅,陷入了沉思。   窦昭就拿了针线出来做。   直到他放下手里的茶盅,她这才道:“砚堂,如果你同意,这件事交给我怎样?”   由她出面,既表达了未来的英国公夫人对这些世仆的善意,又可以理解为宋墨对当初的举动隐隐有后悔之意,更能安抚大清洗之后那些世仆的恐慌,进可攻,退可守。   宋墨立刻明白了窦昭的用意,只是没等他反对,窦昭又道:“夫妻之间相处,有些女子喜欢躲在丈夫的羽翼之下,有些则有希望和丈夫并肩共同面对生活中的波折。大多数女子都喜欢前者,可当丈夫有困难的时候,也有些女子会选择后者。我觉得,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只要他们夫妻之间觉得好就行了,若只是一味地拘泥于形式,反而让夫妻生分。”   她眨着眼睛望着宋墨,神色颇有些俏皮。   宋墨“扑哧”一声笑,道:“你就说你想帮我有什么打紧的?想当初,我可是你手下的败将!”   窦昭笑道:“我这不是怕伤了你的自尊心吗?”   “自尊心?”宋墨佯作左顾右盼的样子,“那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没见过?我只知道,要不是我死皮赖脸的,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我的!”   这下轮到窦昭笑不可支了。   “那你想怎么样嘛?”她娇嗔地斜睇着他。   宋墨被她看得热血沸腾,却装模作样地思忖道:“我想要干的事太多了,一时间还真不好选择。要不,这次记下,下次我想到了,你还给我?”   “这种事还能欠账的吗?”窦昭和他贫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快想!”   宋墨就嬉皮笑脸地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窦昭红着脸啐了他一声,道:“你自己个儿做梦去吧!”转身下了炕,高声问着丫鬟晚膳好了没有。   宋墨哈哈地笑,和窦昭一起去了宴息室。   第二天,却拨了杜鸣手下一个叫刘章的小厮过来给窦昭使唤。   窦昭让他暂时服侍陈曲水。   陈曲水如虎添冀,很快就把外院管事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神色凝重地来见窦昭,苦笑道:“真的被夫人料中了,现在英国公府的管事除了京都以外的田庄庄头和大掌柜,原来在京都的大管事都被换了,或是从前管事的徒弟,或是亲戚。那位厉管事,据说是病逝了。”   窦昭的神色亦不轻松,叹道:“我这边也一样,新换上的管事嬷嬷,多是从前在外院服侍的人中比较出挑的,或是从外面新进府的,从前的老人,一个不见了。”   陈曲水道:“那现在我们从哪里下手好?”   他们都明白,这些人恐怕大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窦昭交给了他一份名单,道:“这是我从内宅历年来当差的丫鬟媳妇子的名册上抄下来的,你看看,能不能从那些早前嫁出府的丫鬟里找到一鳞半爪来——人的天性是要交朋结友的,那些出了府的丫鬟不可能因为出了府就和从前的关系都断得干干净净。”   陈曲水应声而去。   窦昭有些烦躁地站在庑廊下看丫鬟、婆子剪枝翻土,整理院子里的花树。   随着进入三月,天气变得暖和起来,风吹在脸上暖醺醺的,让人想睡。   那些粗使婆子还好,和窦昭相处了这大半年,觉得她为人和善,脾气再好不过,笑吟吟地上前和她打了招呼,手脚麻利地干着活;拂风几个才从田庄里进府的刚刚跟着素心学完了规矩的小丫鬟,却不由个个战战兢兢,抬水浇花之余不住地用眼角睃着窦昭。   窦昭就发现其中一个小丫鬟做事非常的伶俐,别人都是粗使的婆子让干什么才干什么,她却能听到婆子们吩咐“拿剪刀过来”的时候随手拿把扫帚在旁边扫着剪下来的枝叶。   她就指了那小丫鬟问身边服侍的甘露:“叫什么名字?”   甘露也注意到了,笑道:“叫拂叶,是天津那边的田庄送过来的。她的曾祖父那一辈曾经在英国公府当过差,祖父曾在外面做过大掌柜,因家中子嗣单薄,到了她这一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父亲又只是田庄里的一个庄户,想让女儿嫁个好人家,这才托了大兴田庄庄头家的将她送进府来。”   窦昭道:“她原来叫什么名字?”   甘露想了想,道:“好像叫什么‘美仪’。”   “是美贻吧?”窦昭道,“匪汝之为美,美人如贻。”   甘露满脸的困惑。   窦昭道:“她是母亲只生了她一个,还是家里的兄弟姐妹出了意外?”   甘露赧然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窦昭笑道:“那就去打听打听。”   甘露出了庑廊。   窦昭进了内室。   不一会,甘露进来禀道:“夫人,打听清楚了。原来她还有个叔父、一个同胞哥哥、一个堂弟,叔父因醉酒掉进河塘里淹死了,哥哥十五岁的时候病逝了,堂弟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哮喘,三岁的时候夭折了。”   窦昭颔首,让甘露退了下去。   第二天,她让几个“拂”字辈的小丫鬟们和金桂、银桂一起打络子。   拂叶和另一个叫拂风的小姑娘打得最好,特别是拂风,不仅会打寻常的梅花络子,就连那非常复杂的蝙蝠络子、蝴蝶络子都打得十分精巧美观,让已经十三岁却一直认为自己针线不错的银桂很是佩服。   窦昭笑着问拂风:“我看你的手很巧,除了会打络子,你还会些什么针线?”   拂风很是激动,满脸通红地道:“我还会盘扣子,盘很多种扣子,双飞蝶、海棠花,都难不倒我。”   “哦!”窦昭笑盈盈地望着她,道,“你是跟谁学的?”   “跟我祖母学的。”拂风骄傲地道,“我祖母曾经在府上当过差,什么都懂,还知道给人接生,我们家,都是我祖母说了算。这次进府,也是祖母的意思,说有机会服侍夫人,是我的福气,让我要听夫人的话,好好当差,以后自有我的好日子过。”   窦昭笑着点头,目光从几个小丫鬟脸上扫过,声音徐缓地道:“你祖母说得不错,你们好生当差,主家自不会亏待你们的。”   金桂银桂几个不好意思地笑,拂叶、拂风和一个叫拂雪的小丫鬟却朝着窦昭福了福,恭敬地应着“定不负夫人的教诲”。金桂银桂看了,这才慌慌张张地起身,七嘴八舌地跟着拂叶几个说着“不负夫人教诲”之类的话。   窦昭笑着称“好”,坐了一会,就出了宴息室去了书房。   她让甘露请陈曲水过来,把写着拂风、拂叶和拂雪名字的笺纸递给陈曲水:“您好好帮我查查这三家人的根底。”   陈曲水把笺纸折成小方块放进了衣袖里,神色有些兴奋地道:“夫人,我发现那个厉管事还有个弟弟,因从小患有腿疾,不良于行,求老国公爷开恩放了藉,跟人学了裁缝,在宛平县开了一家裁缝铺子。蒋夫人去世之前,英国公府还常照顾他的铺子,给些小活他做。可自从蒋夫人去世之后,这间裁缝铺子就再也没有接到过英国公府的活了。”   窦昭非常的意外。   她以为蒋夫人做了英国公夫人之后,会用蒋家的人……没想到,蒋夫人也用宋家的人。   窦昭低声道:“你可与那厉裁缝说上话了?”   “说上话了。”陈曲水道,“厉管事只有一个儿子,曾在英国公府外院的回事处当差,儿媳妇是夫人屋子里的一个二等丫鬟,两个孙子里,长孙在英国公书房里当差,次孙在京都的点心铺子里当学徒。英国公府出事的那天,除了在点心铺子里当学徒的次孙,儿子、媳妇和长孙都染病而亡。我找去的时候,厉裁缝莫名地被吓得脸色发白,我一诈,这才发现,原来厉管事的次孙,在祖父和父母兄长相继出事之后,以为自己的祖父和父母兄长是犯了什么事,吓得连夜逃到厉裁缝那里,由厉裁缝帮忙安排,跟着别人南下出海去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寻根      英国公府所有的仆妇都是签过卖身契的,如果逃走,就成了黑户,一旦被逮住,就算被打死,也不过是罚几两银子就可以了结的事。   厉管事的次孙逃走了,却从来没有人说起过。   是有人为厉管事隐瞒?还是当年死的人太多,根本无从查起?   窦昭脸色微变。   她主持中馈之后,内院的账册就交给了她,她可以通过府里历年的开支查到英国公府的一些陈年旧事。但外院的账册却是掌管在宋宜春的手上,他们对外院的情况就显得相对无力,只能想办法慢慢地查证。   “如果能拿到外院仆妇的名册就好了!”陈曲水也觉得很头痛,“至少可以知道到底哪些人没了踪影,拔出萝卜带着泥,说不定能查出更多的事来。”   窦昭想了想,道:“这件事我来想办法。倒是厉裁缝那边,他还说了些什么?以他一个小小的裁缝,找谁做的担保,竟然能让一个没有户籍的逃奴南下跑船去了?”   陈曲水不由朝着窦昭伸出了大拇指,道:“夫人的思路还是那么犀利!”   窦昭失笑,道:“这里又没有旁人,你这样抬举我,也不过是锦衣夜行罢了。还是说正事要紧!”   陈曲水呵呵地笑了数声,这才敛容道:“夫人猜得不错。和厉管事的次孙一起去跑船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英国公府回事处的一位三等管事,姓何,名源。他的父亲曾是英国公府的一位账房先生,奉蒋夫人之命,多次去广东巡查世子爷的产业,他正式在回事处当差之前,曾多次跟着父亲去广东那边玩耍,在那边有几个朋友。   另一个姓李,名小栗,他父亲早逝,祖父是门房的管事,他子承祖业,也在门房里当差,和何管事是一起长大的,关系非常好,英国公府出事的那天,他们因为喝多了酒,悄悄地歇在门房里,这才逃过了一劫。   厉管事和何安源的父亲关系很好,厉裁缝到府里结账,也是经的何源之手。两人非常熟悉。   何源逃出去之后,第一个找的,也是厉裁缝。   后来南下跑船,也是何源提议的。   历裁缝自己因为出府得早,厉管事的事,知道得不多,直到侄孙逃到他那里,他才知道英国公府出了事,也曾经进城打听过,但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只听说从前认识的很多人都暴毙了,他这才感觉到害怕,为了保住哥哥的一点血脉,这才同意侄孙跟着何源南下的。   他原还担心有人找来,谁知道却根本没有人理睬他们。   他这几年一直关注着英国公府,也曾偷偷地打听过当年的事,却还是一无所获。   何源南下之后,曾辗转让人给他带了两次口讯,都是问京都的局势,英国公府如何的境况。   厉裁缝说,何源他们实际上是很想回府的,只是不知道现在英国公府的情况如何,又回府无门,这才只能一直在外面飘泊的。他还说,知道夫人屋里需要人手,没有继续用真定的人,而是在各田庄里选婢女,他很高兴,就盼这些人能得了夫人的重用,他们也能有个盼头。”   窦昭非常的意外,朝窗外望去。   窗外风和日丽,几个还在总角的小丫鬟在院子里踢毽子。   “大兴田庄的事,竟然能传到一个因跛了脚而早年出府的在宛平做裁缝的人的耳朵里。他可能真的对英国公府的事不太清楚,可若说他和英国公府的这些人一点联系也没有,我可不相信。”她笑着扭过头来看着陈曲水,道,“我原只想从她们身上找到一两个能用得上的线索,没想到我竟然一叶障目,到底还是小瞧了她们。现在看来,我身边的这几位‘拂’字辈的小姑娘,恐怕您都要帮我查查了。我可是给了他们快两个月的时间选人。”   陈曲水笑着应是。   待宋墨回来,窦昭把厉管事的事告诉了他。   宋墨闻言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当年虽然乱,但也不至于死了那么多的人,有人逃走,也不稀奇。”   原来宋墨知道。   可他为什么没有追究呢?   窦昭突然明白过来。   宋宜春要陷害宋墨,就算那些仆妇之前不知道,之后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维护他,没有一个人代他向外界救援,甚至没有一个人为他抱不平。所以宋宜春对这些人大开杀戒的时候,他选择了袖手旁观,冷漠以待。   那时候,他一定感觉到自己受到了背叛吧?   因而他才会一门心思地只用定国公府的人。   窦昭心中酸楚,心疼地搂了搂他,道:“他们不过是些仆妇,见识有限,只知道听国公爷的就不会错,大祸临头的时候,也只知道像鸟兽般本能地逃跑,哪里还顾得上许多?现在人冷静下来了,不就后悔了吗?要不然,陈先生去了,一没有威逼,二没有利诱,他就把当年的事如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告诉了陈先生。   我犯了错,你都原谅我了。   他们这些人,就更不值得你计较了。   从前的事别想了。   如果有能用的,我们就暂且先用用。如果不能用,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件事的。他们那些逃走的人没有了户籍,一辈子不能见光,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也算是老天爷代替你惩罚那些人了。”   宋墨失笑:“你别为了安慰我,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都胡扯一通。”他扳了窦昭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什么时候犯过错?我怎么不知道?那些人能和你比吗?他们给你提鞋都不配!我长这么大只为你一个人妥协过,他们凭什么有这面子啊?”   得,越说让宋墨越记恨了。   窦昭只得胡搅蛮缠:“反正你说过,这件事交给我来办的,我说什么,你只能应什么!”   宋墨还就真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老虎会把兔子放在心上吗?   就算是这群兔子里偶尔冒出个把披着兔皮的狼,也不过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办法没能查出母亲的死因,他甚至不会同意让窦昭管这件事。   不过,如果他们这些人能乖乖地配合窦昭,他也会不计前嫌装作不知道,任这些人自生自灭!   依附英国公府生存的人,没有了英国公府,他们什么也不是。可英国公府没有了他们,就算是元气大伤,也可以慢慢地恢复。   宋墨不想因为这些人让窦昭心情大坏,笑道:“那你说,让我干什么?”   “你想办法把前院历年当差的仆妇的名册给我弄来瞧瞧。”窦昭眨着眼睛望着他。   宋墨肃然道:“这东西我当年见过,好像有几箱子,你确定你要从中找线索?”   窦昭埋汰他:“好像有人查了几年都没有查到,可见是不得章法了!”   “好啊!竟然敢编排我!”宋墨去挠窦昭。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窦昭笑着躲开。   宋墨不依不饶。   两人笑成了一团。   路过东厢房抄手游廊的拂风红着脸笑着对拂叶道:“世子和夫人可真好!”   拂叶的小脸却绷得紧紧的,道:“好不好,要等他们过了二十年再说。”   拂风不由咂舌,道:“姐姐说话好厉害啊!”   拂叶瞥她一眼,转身朝她们歇息的后罩房走去。   拂风皱了皱鼻子,快步跟上。   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拂风回首,就看见若朱急匆匆地进了正屋。   “世子爷在内室,”她不禁喃喃地道,“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   这种情况下,若不是急事仆妇们是不会轻易去打扰宋墨夫妻的。   她站在抄手游廊上,一副想知道又不敢上前打听的样子,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颇有些可惜地回首,猛然间发现对面有一个人影,正静静地看着她。   拂风吓了一大跳,尖声就要叫出来,那人影却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捂了她的嘴。   “你要干什么?”耳边传来一个气极败坏的声音,“要是惊动了世子爷和夫人,仔细你的皮!”   拂风听见那人影说话,心中一松,这才发现捂着她的人是拂叶。   做婢女的,最忌讳大惊小怪。   她讪讪然地笑,奇怪地道:“你不是已经过了耳房吗?怎么又折了回来?”   拂叶没好气地道:“你跟着我走都走不见了,我能不回来找吗?”然后道,“你还傻傻地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跟我回去!”   拂风讨好地朝着拂叶笑了笑,跟着拂叶出了正院。   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她们即将离开正院的时候,拂叶若有所思地回头瞥了一眼正院。   ※※※※※   内室,窦昭和宋墨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在白芷的屋里发现了写着钏儿名字、钉着银针的小人?”窦昭沉声问若朱,“国公爷屋里的管事嬷嬷是黄清的姐姐唐黄氏,她怎么说?”   若朱道:“唐嬷嬷吓得半死,只嚷着让人去找国公爷,闹得府里人尽皆知,偏偏国公爷又去了三公主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说着,看了窦昭一眼。   看样子,这其中还有内幕!   虽然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利用这件事一扫宋宜春的后院,可这件事也容易惹火上身,还是让宋宜春自己去伤脑筋吧!   她可只是个儿媳妇哦!   窦昭怕宋墨管闲事,拉了宋墨的手,笑道:“不是还有大总管吗?国公爷不在府里,这种事应该由他出面才是啊!你快去帮我问问大总管,樨香院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三百七十八章 假设      若朱应声而去。   宋墨笑着拧了拧窦昭的鼻子,只当没有看见刚才若朱瞥向窦昭的目光——有些事,既然在窦昭的权利范围内,他就应该学会视而不见。   很快,黄清哭丧着脸过来了。   “夫人,这是内宅的事,我一个外院的管事,怎好出面?”他一进门就跪在了窦昭的面前,“还请夫人出面帮忙平息事态。”   窦昭正拿着湿帕子在给一盆人高的金钱树清洗叶子,这盆金钱树是她准备过两天送给宁德长公主的贺寿礼。   黄清跪在她面前,她看也没看黄清一眼,一面继续擦拭着叶子,一面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黄大总管这话说得有些急了。我一个做儿媳妇的,怎么能管到鳏居的公公屋里去?更何况国公爷素来不管颐志堂的事,颐志堂也素来不干涉国公爷的事,”她说到这里,回身凝视着黄清,“黄总管可想清楚了,一定要我出面平息事态吗?”   自己怎么忘了这一茬?!   黄清身上直冒冷汗。   窦昭就笑道:“我看大总管还是快点把国公爷找回来才是正理。”然后把湿帕子交给了一旁服侍的若彤,由着小丫鬟服侍她净手。   黄清唯唯应是,连滚带爬地出了暖阁。   若彤撇了撇嘴,不满地道:“出了事就知道来找夫人了?早干什么去了?夫人,您可千万别插手樨香院的事啊!”   窦昭笑了笑,回了内室。   宋墨在书房还没有回来。   窦昭就问若丹:“世子爷在干什么呢?”   若丹笑着将刚刚沏好的茶放在了她的面前,笑道:“世子爷正和严先生说话呢!”   窦昭就在内室裁了几件小衣裳。   一更鼓的时候,宋墨回来了。   窦昭拿了衣裳为他更衣,随口问他:“在说什么呢?和严先生说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宋墨没有瞒他,等小丫鬟都退了下去,他这才把马友明醉酒的事告诉了她,并道:“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让人看着马友明,结果今天发现马友明把妻儿都悄悄送回了老家,一些珍贵的器皿都没有带走,像是匆匆避祸似的。偏偏我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正想着明天下了衙要不要约马友明喝顿酒,和他说说话。”   窦昭听着心中一动,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宋墨不由笑着“哎”了两声,伸出手指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的。   窦昭好笑地打掉了他的手。   宋墨道:“别担心,我会帮你弄到外院历任仆妇的名册的。”   窦昭失笑,想了想,道:“我不是在想这件事,我是在想辽王的事。”   宋墨诧异。   窦昭望着他不语。   宋墨踌躇半晌,最后才低声道:“你发现了什么?”   窦昭不答反问:“砚堂,如果你是辽王,想要篡权夺位,会做些什么?”   宋墨眉头微蹙,随后脸色大变。   窦昭忙问:“你想到了什么?”   宋墨表情有些异样。   窦昭忍不住道:“你想到了什么?好歹也跟我说一声才是!”   宋墨叹气,捧着窦昭的脸亲了一口,道:“我也不知道是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该说你胆大包天呢?或者是你既不聪明也不胆大,但运气特别的好?”   这是窦昭第一次在宋墨面前明目张胆地假设辽王会谋逆……   她不免有些着急,道:“你别和我兜圈子了,快跟我说说!”   宋墨小声道:“如果天下太平,辽王若是真存了这样的心思,只能通过宫变。若想宫变成功,行动就得有如风驰电掣般的迅速,等到大家知道事情有变的时候,已掌控了局势。   但若想掌控局势,首要的是在亲卫军和内侍里有心腹。   前者可兵箭交加,让皇上没有反抗之力;后者可及时传递消息,让辽王掌握内宫的动态,关键的时候,还可以暂时对皇上封锁消息,麻痹皇上。   万皇后如今主持内宫事务,内侍之事,有万皇后操持,自是万无一失;至于亲卫军,锦衣卫暂且不论,金吾卫守护宫禁大门,五城兵马司防守内城,神机营驻扎于外城外,还有五军营遥相呼应,不管哪一卫闹腾起来,这件事都成不了。”   他说着,表情变得冷峻起来。   而其中又以金吾卫为重中之重。若是金吾卫能不动声色地把内宫的消息封锁起来,事情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其次是神机营。内宫一旦变天,神机营配有火枪,擅长短途急行军,天下间没有比他们更强悍的卫所了,而且他们离京城最近,只要有皇上或是太子的手书,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出兵,金吾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不仅形势有可能发生逆转,辽王也有可能被瓮中捉鳖,再无反抗之力。   再就是五城兵马司和五军营。   如果神机营攻城,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是支持辽王的,凭着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虽然有风险,但鹿死谁手,尚无法定论;在这种情况之下,若驻扎在宛平的五军营也支持辽王,和城内的五城兵马司、金吾卫联手,则大势定矣。   反之,如果神营机和金吾卫联手,五城兵马司和五军营就算是接到了皇上或是太子的手谕前来勤王,且不说五军营实力不如神机营,五军营的军营离这里有半天的路程,等他们赶到,只怕局势已定。”   皇上的亲卫,岂是那么容易策反的?   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错,就可能满门抄斩。   窦昭听听都觉得头皮发麻。   这个辽王可真是个人才!   竟然能宫变成功!   可惜前世辽王对宫变之事讳莫如深,济宁侯府又如风烛残灯,经不起折腾,她哪里敢打听宫变之事,不然知道了辽王的布置,也可以少走些弯路。   但最厉害的是宋墨。   这么快就想到了应对之策,不仅有大局观,而且头脑清楚明了,难怪前世辽王要带了他进宫。   她道:“如果宫变成功了,接下来应该是文臣们的事了吧?”   宋墨点头,道:“让行人司当值的人或是翰林院当值的人拟圣旨,由当值的内阁大臣出面证实圣旨属实,再找个封疆大吏带上贺表,这件事就算是成了。至于大家心里怎么想,新帝登基后是否能坐稳大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窦昭的思维渐渐清晰起来。   前世,那个正巧当值的内阁大臣应该就是戴建了,封疆大吏则十之八九是郭颜。   她思忖着,宋墨已揉着她的头发感慨道:“你这脑瓜子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想到这上面去?”   窦昭偏过头去,避开了宋墨的手,顺了顺头发,道:“我这不是没事就胡思乱想着‘如果我是辽王,会怎么办’吗?”她说着,拉了宋墨的手胡诌道:“说起来也奇怪,先有日盛银楼的事,后有匡卓然的事,这么巧就让我们都碰见了,想不深想也不行。你说,这会不会是上天庇佑我们,事事都让我们给遇到了呢?”   宋墨想了想,觉得窦昭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他沉吟道:“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把姜仪和马友明的异样告诉了窦昭,“若辽王准备如我们猜测的那样行事,此时也应该在神机营里下功夫了!”   窦昭愕然,愣了半天,才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宋墨苦笑,道:“我能怎么办?只能静观其变呗!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得的。现在先把马友明给捞出来了再说。”   “就算你把马友明捞出来了,把他放在哪里?”窦昭道,“他可是神机营的参将!若是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宋墨见窦昭话里有话,笑道:“你有什么主意?”   窦昭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们都面临同样的窘境,何不商量着共同进退?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宋墨从来没有想过要有人相助。   他有些犹豫。   窦昭又怕自己的决定是错的,宋墨听了自己的,反而行错踏差。   她又忙道:“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好了,我又不是当事人,只能胡乱提些建议。”   宋墨点头,笑着又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我有这你这个狗头军师足矣,其他的人不足为惧!”   “真是自大!”窦昭顺着头发,瞪了宋墨一眼。   宋墨哈哈地笑,神色非常的轻松。   窦昭大为佩服。   宋墨虽然比她小一岁,却比她这个两世为人的人都要冷静理智,不怪前世在大家的一片唾骂声中,他依旧圣眷日隆。   两人梳洗了准备歇息。   若彤跑了进来。   “世子爷,夫人,”她额头上有薄薄的汗,“樨香院那边又是哭又是闹的,连前院都惊动了,如今大家都窃窃私语地猜测发生了什么事……”   窦昭有些意外,道:“国公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若彤道,“刚刚回来没多久。”   窦昭望着宋墨。   宋墨神色寡淡,道:“既然是父亲屋里的事,还是交给父亲处置吧!你我都不方便插手。”   窦昭就吩咐若彤:“天色已晚,大家早点睡,明天还要服侍世子爷进宫。”   若彤退了下去。   窦昭和宋墨歇下。   她以为宋墨会睡不着,谁知道宋墨很快就发出了绵长而又均匀的呼吸。   窦昭不由笑了笑。   宋墨能漠视宋宜春的事,再好不过了。   她亲了亲宋墨的面颊,吹了灯。   黑暗中,亮起一双如晨星般的眸子。   他凝视身边的女子良久,轻轻地把女子搂在了怀里,贴着她的面颊呐呐地道着“你可知道,我只有你一个人了”,然后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慢慢地陷入了甜蜜的梦乡。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交心      第二天早上宋墨去上朝,窦昭这才听说樨香院昨天晚上闹腾了一宿。钏儿被白芷抓花了脸,虽然连夜请了大夫来,但因伤口太深,就算是伤好了也破了相,上院不可能用个破了相的女子为婢;而白芷则被宋宜春绑了起来,发下话来,只等叫了人牙子就发卖出去。   窦昭不由得皱眉,问若朱:“这件事可与栖霞有关?”   “不知道是否与她有关。”若朱的脸色有些苍白,道,“不过,钏儿知道自己破相之后,曾大骂栖霞蛇蝎心肠,还诅咒她不得好死……我想,就算这件事不是她做的,肯定也与她有关。”   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钏儿被毁了不说,连白芷也落得个被撵出府的结果。   她心中有些不安。   窦昭则心生愠意。   都只是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争斗起来却动辄要人性命。而这些小姑娘全都是由宋宜春亲自挑选的近身服侍他的人,从此也可以看出宋宜春的为人与心性。   她开导若朱:“我们虽然给她递了把刀,可她是拿着刀去威胁别人,还是趁人不备的时候捅别人一刀,却由她自己决定。但栖霞这个人,你与她打交道,要多留个心眼。”   “谢谢夫人教诲,我记下了。”若朱感激地给窦昭行礼,若有所思地退了下去。   宋翰来拜访窦昭。   “樨香院的事,想必嫂嫂已经听说了。”他神色尴尬,道,“如今父亲哪里还有心情管我屋里的事,可我屋里的三个丫鬟早已订下了婚约,却是等不得了,还请嫂嫂帮我在父亲面前美言几句,先将这几个丫鬟放出去。”   挺有意思的。   窦昭微微地笑。   他身边的栖霞手段毒辣,他却对服侍过他的人体恤有加。   她笑道:“这些事,府里都是有惯例的,不过是因你屋里补充的人还没有选好,耽搁了。这本是嫂嫂的错,嫂嫂这就差人去办这件事。”   可能没想到窦昭会向他道歉,他脸上闪过一丝讶然,道:“嫂嫂言重了,是我心太急。好在我屋里事少,暂时缺了她们也不打紧,所以才来向嫂嫂讨个人情。”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宋翰才起身告辞。   窦昭吩咐若朱:“你去打听打听,二爷为何要急着把这三个人放出府去。”   若朱应喏,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迟疑道:“夫人,您就这样把她们给放了出去,合适吗?”   窦昭笑道:“他们可有人给我提前打过一声招呼,让我不放人吗?我只要照着老祖宗的规矩行事,就没有错。”   不要说把府里适龄的丫鬟放出去了,就算是她不通过宋宜春就给宋翰安排丫鬟,也是她的职责,她不过是想看看宋宜春和宋翰对此会有什么反应,这才顺势而行的。   让她惊讶的是宋宜春屋里的人这么经不起事,略施小计就乱了套。   她下午就将三个丫鬟放了出去。   等到宋宜春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   他勃然大怒,让唐嬷嬷给窦昭传话,问为什么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她就擅自将三个丫鬟放了出去?   窦昭淡淡地道:“国公爷不是让我主持英国公府的中馈吗?怎么,这内院放出几个丫鬟还得禀了国公爷不成?莫非英国公府的规矩与众不同?我说呢,怎么樨香院闹腾起来外院的大总管竟然来求我出面平息事端?可见这府里的人是得要好好约束约束才行了!”   唐嬷嬷怎么敢提黄清,挑拣着能说的给宋宜春回了话。   宋宜春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都没有说话。   而窦昭既然打定主意不让他舒服,唐嬷嬷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派了高兴家的去给宋宜春递话:“二爷年纪还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世子爷像二爷这么大的时候,屋里只有几个粗使的丫鬟,日常起居都是由小厮们服侍。夫人的意思,二爷屋里的几个丫鬟都正值妙龄,既然放了出去,也不要再添丫鬟了,不如就添几个小厮好了。以后二爷出去行走,身边也好有跑腿的人,也免得让樨香院的几位姑娘惴惴不安。夫人问国公爷意下如何?”   宋宜春气得嘴角直抽。   高兴家的吓得匆匆行了个礼,转身就跑了。   宋宜春在屋里大骂窦昭不孝。   宋墨知道后,脸色铁青地低声说了句“为老不尊”,去了醉仙楼。   他约了马友明喝酒。   马友明见小小的一间雅室,只摆了两副杯筷,知道宋墨可能是要问他那天醉酒的事,他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直到酒过三巡,两人谈得投机,他才有勇气问宋墨:“您是如何看辽王和太子的?”   宋墨默然。   屋里一片安静,落针可闻,气氛却陡然间变得紧张起来。   宋墨慢慢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徐徐地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把妻儿老小都送回老家呢?”   马友明脸上的颜色骤然间褪得干干净净,端着酒杯的手也有些发颤。   宋墨在此时幽幽地低声道:“立嫡长还是立贤能,从古至今都争论不休。辽王性情豪爽,与我相投。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又何须我们看待?”   马友明精神一震。   宋墨,这是在和自己交底啊!   他忙道:“不瞒世子爷说,辽王这几年与众臣交好,对神机营又特别的优侍,前些日子,有人也像刚才您那样问我,我虽如世子爷一般的想法,却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不敢如此回答,原准备含糊其词地敷衍了事,谁知道对方却非让我说个清楚明白不可。您也知道,我们神机营向来以王大人马首是瞻,我想探探他的口气,几次话题都绕到这个问题上,又被王大人四两拨千斤地给绕了回去,我心急如焚,只好出此下策,把家中的妻儿老小都送回老家去……”他说着,丢开精致小巧的青花瓷酒盅,顺手就将身边的酒坛子提了起来,拍开封泥,咕噜噜喝了一大口,道,“世子爷,我没看错您,您是个爽直之人,别的我也不说了,我跟着您走。”   至少,不会被同伴算计。   他一改这些日子的阴霾,眉宇间显得精神了几分。   宋墨笑道:“你跟我走?若是我走错了呢?”   马友明豪爽地笑道:“是我自己选的。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老马这点胸襟还是有的。”   昨天晚上和窦昭的一席话,让宋墨茅塞顿开。   他不应该一味地只纠结于怎样把自己从这个泥沼中摘出来,而是应该主动出击,站在辽王的立场上思考辽东的布署,从而避免掺和到夺嫡之中去。   神机营既然是辽王一个绕不过去的地方,何不就从神机营开始?   宋墨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酒盅,道:“我干杯,你随意!”一饮而尽。   马友明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抓起酒坛,往嘴里倒着酒。   宋墨笑望着他把那一坛酒喝完了,这才悠悠地道:“你过些日子,还是把妻小都接回来吧?你的反应太直接,小心打草惊蛇,他们重新布置。”   既然大家都没有证据证明辽王的野心,就只能谋定而后动。   马友明的举动,只会让对方提高警惕,说不定还会为了神机营参将这个职务,陷马友明于不义。   马友明爽快地应了,讪然笑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妥——如果对方要对付我,肯定不会放过我的家里人,可就是止不住抱了几分侥幸。”   “这本是人之常情。”宋墨笑容温和地和马友明感叹了几句,然后说起姜仪来,“你不觉得他离开神机营,有些违背常理吗?”   马友明眉头紧锁。   宋墨沉声道:“据我所知,他曾经给王旭做过文书,王旭又一路提携他做了总旗,按理说,他们的私交应该很好,姜仪应该常去拜访王旭才是。你说,会不会是姜仪知道了些什么,为了避嫌,所以宁愿放弃了大好的前途,也要请你出面找我,调到五城兵马司的?”   马友明闻言拍着大腿,又气又悔地道:“这个小兔崽子,枉我待他那么好,他听到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一声不吭地先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宋墨笑道:“又有几个人能像你我似的敢把话说开呢?”   “也是啊!”马友明想了想,叹道,“还好我胆子大,不然还在那里自己折腾自己呢!”   宋墨笑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找姜仪好好谈谈才是。”   马友明迟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是没有办法,避不过去了,他人小位卑,我看,就别把他拖进来了。”   宋墨不由暗暗点头,笑道:“这只怕由不得我们——我们总得知道王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吧?”   马友明赧然,道:“我这就去把姜仪叫来。”   “不用。”宋墨却若有所指地笑道:“我派人去叫他就是了。”   马友明不解。   姜仪很快被陈核带了进来。   马友明见他来得这么快,不由道:“今晚你不当值吗?就这样走开,要不要紧?”   姜仪有些尴尬。   他笑着给宋墨和马友明斟了酒,恭谨地道:“我们五城兵马司五天一轮,今天正好轮到我休息。”   马友明见他不当值,周身又透着寒气,不由奇道:“你既不当值,刚才在哪里?怎么头发湿漉漉的?”   虽说已是仲春,但京都早晚的温差还是很大。像醉仙楼这样的高档酒楼,地龙还没有停,在外面待久了的人,进来后身上的寒气就会化为水渍。   姜仪神色有些慌张,但却没有申辩,只是紧抿着嘴,瞥了眼宋墨,面带几分凄苦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第三百八十章 结盟      宋墨叹了口气。   他和宋宜春有罅,难免会对自身的安危特别的注意,这才发现姜仪跟踪他的事。   他指了指下首的圈椅,示意他坐下来说话。   姜仪犹豫片刻,恭谨地坐了下来。   宋墨这才温声道:“你在神机营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调到五城兵马司?你也不要跟我打马虎眼,说什么神机营里辛苦,我问过你在五城兵马司的顶头上司了,他说你到现在还是每天寅时就起,围着护城河跑两圈才去衙门。这可不是一个怕苦的人能干出来的事。”   姜仪垂着眼睑,半晌都没有做声,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   马友明气他吞吞吐吐,自己把他当成过命的朋友,他却把自己当成路人,愤然地一脚踢在了他的椅脚上,不悦地道:“别人以为你在秋围上拿了个第三的好名次,就能和世子爷平齐平坐了,那是世子爷为人谦和,不和你计较这些,你可别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给脸不要脸!”   姜仪苦笑:“马大哥,我若是想瞒着世子爷,这些日子也不会跟踪世子爷了,总想找个机会和世子爷巧遇了。我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马友明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宋墨早就知道姜仪跟着他,所以才让陈核去把姜仪叫了进来的。   宋墨微微地笑。   马友明沉声道:“这里没有别人,世子爷和我都没有把你当成外人,你有什么话说不得?”   姜仪的表情更为苦涩。   他突然拿起刚才给宋墨倒酒的酒壶,对着壶嘴就咕噜噜大口地喝起酒来。   马友明不禁朝宋墨望去。   却看见宋墨正笑容宽和地望着姜仪。   马友明心中一动。   宋砚堂的心智可真是坚韧!   这么大的危机当前,他都能不动如山。   若真到了那一天,他也能慷慨赴义吧!   马友明想到这里,热血沸腾。   人生谁无一死,端看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能跟随宋砚堂这样的人物走一遭,也算是没辱没了自己的名姓!   仿佛拨开了满天的乌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惊恐不安顿时在阳光下烟消云散,让他的心也跟着亮堂起来。   宋砚堂自不必说,自己好歹也是朝中最年轻的将领之一,加上姜仪这个能在秋围上勇夺第三的家伙,他就不相信,还闯不出条生路来!   若真是走了麦城,那也是命,是运,谁也不怨。   他豪情满怀,不知不觉中坐直了身子。   而那边姜仪在灌了大半壶下入口绵柔后劲却霸道的陈酿之后,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勇气:“去年的六月六,我去帮王大人晒书,无意间发现一本武穆王的兵书,一时间爱不释手,又怕被王大人家中的人看见失了礼仪,就躲在书房的屋梁上翻阅。结果才看到一半,王大人和一个中年青衣文士走了进来,我就更加不敢动弹了。谁知道他们喝退了身边的小厮,还让人守在书房四周,悄悄地说起话来。   书房高大轩朗,我在东边藏书室的屋梁上,他们在西边的宴息室,相隔得有些远。王大人和那文士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不过,王大人显得有些激动,面色阴沉地屋里子打了好几个转,高声问了那文士一句‘以何为凭’。   那文士就呈上了一块玉佩,并道:‘这是王爷十五岁那年秋围射死一只老虎,皇帝亲手赏的,天下间只有这一块,绝无仅有。’   王大人踌躇了片刻,才接过了玉佩。   那文士又道:‘只要事成,入阁拜相,不在话下。’   王大人没有作声,那文士就起身告辞了。   我吓得身子都僵了。   王大人一离开书房,我就迫不及待地从后门溜了出去,又从前门走了进去,装着刚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   后来我发现,辽王送给王大人的礼,远厚于给其他卫所的都指挥使的礼,不仅如此,我还无意间听王家的仆妇暗中讥讽王大人新收的一位姿容绝美的通房,吃块五花肉就说好,还喜欢用泡的辣白菜伴饭吃……   王大人待我有知遇之恩,我理应和王大人共进退才是。可我还有祖父祖母、叔伯兄弟,一大家子人,怎么能连累他们?”   他说着,歉意地瞥了眼马友明:“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思来想去,只好求了马大哥……没想到世子爷待我如此照顾,不仅立刻把我调去了五城兵马司,还在五城兵马司里给我安了个总旗的位置,我……”他面露愧疚,“我见世子爷和顾玉那么好,顾玉又频繁出入禁宫和辽东,我有心给世子爷提个醒,又怕世子爷嫌弃我多事,这才犹豫不决,只好有事没有事的时候就跟在世子爷的身后,看有没有机会跟世子爷说上两句话……”   高丽,靠近辽东。   喜欢吃五花肉、辣白菜,也就说,王旭新收的那位通房,是个高丽女人。   难道辽王和高丽牵上了什么关系?   马友明的神色微变,朝宋墨望去。   宋墨正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拂着茶盅里的浮叶。   他神色怡然,面色如常,和煦地对姜仪道:“多谢你这么关心,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原想和你私底下说上两句话,派人去找了你几次,可惜都没有找到人,这才发现你的异样。话已至此,我们本应该心昭不宣,不过,我还是要借着马大人问我的话问你一句——你对辽王和太子怎么看?”   姜仪霍地起身,差点带翻了身后的圈椅。   “世子爷,”他朝着宋墨抱拳作揖,“我们姜家满门忠烈,断然没有谋逆之人!”   宋墨含笑颔首,重新请他坐下,又亲手给他和马友明斟了盅酒,然后端着酒盅站了起来,凝声道:“马大人,姜仪,请饮了此杯酒,以后祸福与共,生死相托!”   马友明和姜仪都很激动地站了起来,举起酒盅和宋墨轻轻地碰了碰,很干脆地一饮而尽。   宋墨欣慰地笑了笑。   三个人重新落座。   宋墨把对窦昭说过的关于神机营的重要性对马友明和姜仪说了一遍。   不再像盲人摸象,两人眼睛一亮。   马友明索性道:“世子爷,您既然事事心中都有数,肯定也有了对策。”他说着,朝姜仪望去,姜仪朝着他点头,示意自己愿意跟随左右,他心中大定,继续道,“我们都是粗人,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了,别的我们不敢说,世子爷指哪打哪,绝无二心,我们却是能做到的。”   如果想避开这场风波,宋墨还的确需要马友明和姜仪帮忙。   “既能坐在这里说话,就不是旁人。”他没有客气,干净利索地道,“刚才我也说了,辽王若想成事,内侍、金吾卫、神机营、行人司、内阁大臣、封疆大吏,缺一不可。行人司、内阁大臣、封疆大吏还好说,那是夺宫之后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内侍、金吾卫和神机营。内侍和金吾卫由我负责;马大人在神机营,负责盯着王旭,通过王旭的动向,我们就可以了解辽王的动向,没有比这更方便快捷的办法了;姜仪你负责观察五城兵马司的动静,然后趁机多多接触五军营的人,五城兵马司和五军营,他们必定会收服其中一个。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发现蹊跷的机会很大,到时候对方怎么用兵,就会全暴露在我们的眼前。”   马友明和姜仪不住地点头。马友明道:“如果对方再逼问我,我怎么回答好?”   “你就说神机营向来以王大人马首是瞻即可。”宋墨沉吟道,“但你千万要记住了,收些薄礼可以,切不可写下什么白纸黑字的东西,辽王若能成事还好说,如果辽王败露,你就算躲过了这一关,依旧有可能万劫不复!”   “世子爷放心。”马友明忙道,“我一定会小心的。”   姜仪欲言又止。   宋墨却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笑着对他道:“我们三个人在醉仙楼喝酒,瞒不过有心人。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你求了马大人请我喝酒,答谢我把你调到五城兵马司之恩。等过些日子,我会渐渐把你升至南城指挥使甚至是五城兵马司的佥事或是同知,方便你行事!”   这样一来,姜仪才有身份地位和五军营的人交际应酬。而且会给别人一种错觉,觉得姜仪是通过马友明的路子巴结上了宋墨,才步步高升的,还可以让宋墨和马友明、姜仪的交往变得正常。   姜仪惊愕得嘴巴可以塞下一枚鸡蛋。   马友明则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还不快谢谢世子爷!”   姜仪脸涨得通红,忙起身向宋墨道谢。   宋墨笑道:“也不知道你这指挥使能做几天,不过能做几天总比从没做过好。”   姜仪就是说出王旭之事时还有些顾虑,现在却只有心悦臣服。   他肃然起身,恭敬地给宋墨行礼,正色地道:“在下定不辜负世子爷的苦心,把五城兵马司和五军营的事打听得清楚。”   宋墨笑着点头。   三个人又商量了些细节,直到华灯初上,才各自回府。   宋墨先去了书房,和严朝卿说了半天的话才回了内室。   窦昭正在灯下翻着厚厚的册子。   宋墨瞥一眼,却是外院历来当值的仆妇名册。   他有些意外,笑道:“陆鸣这么快就把东西给弄好了?”   “嗯!”窦昭笑着起身去帮宋墨拿了件家常的道袍,笑道,“还很细心地把册子掸了灰,弄干净了才送过来。”   宋墨由小丫鬟服侍更了衣,在炕上坐了,惬意地喝了口热茶,笑道:“记他一功!”   窦昭抿了嘴笑,让甘露把册子收好,准备明天再看。   宋墨就把醉仙楼的事告诉了窦昭。      第三百八十一章 登门      前世,王旭掌管了一段时间的锦衣卫,之后被宋墨给踢了下去,没多久就致了仕,没有了消息。   可见王旭也是个关键人物。   窦昭不由抚掌:“如此甚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掌握先机了。”   宋墨却沉吟道:“也不知道翰林院和内阁那边,他找的是谁?”   窦昭笑道:“你忘了日盛银楼的事吗?”   当初张之琪邀了窦世英入股,其中窦世英、张之琪各占三分之一,郭颜、赵培杰、陈宋明共占三分之一。   郭颜是前内阁首辅曾贻芬的女婿,从前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曾贻芬去世之前,他外放陕西按察使。   陈宋明是行人司的司正,天子近臣。   赵培杰是翰林院学士兼詹事府少詹事,东宫属臣。   前世辽王登基,郭颜以陕西巡抚衔升至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入主内阁;陈宋明升国子临祭酒;赵培杰在宫变之后,自缢于家中;没窦世英什么事。可今生窦世枢前提入阁,窦世英也因此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又因窦昭发现得早,逼着窦世英退了日盛银楼的股本,让窦世枢出了局,事情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辽王最终还是搭上了戴建。   宋墨自然不知道窦昭的“未卜先知”,却能通过这件看到事情的本质。   他眉头紧锁。   现在郭颜不过是个参议,自己既能提拔姜仪做到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或是佥事、同知之职,辽王也能抬举郭颜做个布政司、按察使之类的封疆大吏。   宋墨喃喃道:“郭颜和赵培杰都好说,前者不升到正三品,不可能影响政局;后者是东宫属臣,崔便宜手下几个徒弟和我都很熟悉,找个人盯着他不难;倒是陈宋明那里,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他出身勋贵,五军都督府这边好说,翰林院那边恐怕插不上手……窦家有没有可能助宋墨一臂之力呢?   窦昭差点脱口将窦启俊给供了出来。   今年春闱,他会金榜题名,然后考中庶吉士,在行人司观政。   他头脑清晰冷静,处事稳健有谋略,是个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问题是现在春闱的结果还没有下来。   窦昭苦笑,道:“要不,这件事你交给我来办吧?父亲和六伯父都在翰林院任职,认识的人多,我找他们商量商量去。”   “岳父学的是老庄之术,你还是别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静了。”宋墨想着岳父的性格,委婉地拒绝了,“我来想办法好了。”   他还有点顾忌。   如果窦昭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会不会求了纪咏帮忙?   纪咏待窦昭如何,他不好说,可窦昭却把纪咏当成亲人似的,而且纪咏又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这等谋逆夺宫之事,别人听了可能会吓得瑟瑟发抖,他听了肯定会精神一振,唯恐天下不乱。   自己又不是要争那从龙之功,只盼着能避开这场风波,全身而退就好,何必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宋墨再次叮嘱窦昭。   窦昭笑着点头,却在心里盘算着还有几天才会放榜。   就在这时,郭氏身边得力的嬷嬷来给窦昭递话,说魏家逼着窦明将陪嫁交给窦家的人打理,王家的人气得不得了,高氏亲自登门问窦家道理。五伯母被冤枉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指天发誓,窦家绝没有要托管窦明陪嫁的事,并约了王家一起,择日去魏家说清楚,为窦明张目。听五伯母的意思,窦家这边除了她和窦氏,还准备邀六伯母纪氏和窦昭出面。   窦昭听了冷笑,赏了那媳妇子一个封红,问了问静姐儿的事,这才端茶送客。   等到五伯母派人来请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和窦明向来不和,与其去了看她的白眼,还不如两相干净,各过各的。她有窦家的叔伯婶婶帮着出面就行了。”   那婆子没办法,只得照着原话回了五伯母。   五伯母叹气。   蔡氏就道:“既然四姑奶奶都不管这事,您看我们……”   五伯母就狠狠地瞪了自己的这个儿媳一眼:“这关系到窦家的名誉,我们怎么能不出面?”心里不免遗憾。   长媳温柔敦厚,可惜没生下儿子,在家里没有底气,镇不住二儿媳。二儿媳能说会道,长袖善舞,又诞下了嫡长孙,但太过势利,目光短浅,不是当家理事的人。   看样子五房只能指望着孙子了。   她起了这念头,商量过窦世枢之后,把蔡氏生的两个儿子都抱到了自己屋里教养,因此和蔡氏生出罅隙来,这都是后话了。   到了和王家约好的日子,五伯母和六伯母按品大妆,蔡氏和郭氏也都打扮得雍容华贵、大方得体,和高氏、庞玉楼,还有高氏的儿媳高明珠一起,去了济宁侯府。   魏廷珍簪着翠牡丹叶,穿着云霞翟文褙子,神色倨傲地站在二门口迎客。   五伯母看着心里就有气。   要不是这个大姑姐,魏家能有这么多事吗?   她一改往日的谦和,笑着上前就刺了魏廷珍一下:“没想到大姑奶奶这么早就回了娘家。瞧这阵势,我刚才眼花,还以为是明姐儿呢!”   言下之意,讥讽她一个出嫁的姑奶奶,却插手娘家的事,多管闲事。   魏廷珍眼睛微眯,毫不示弱地笑道:“我也是刚踏进垂花门,远远地看着三品、四品的霞帔都有,还以为是大朝会,不由在这门口多停留了片刻,倒惹得亲家太太看花了眼,真是不应该。”她说着,捂了嘴笑,一双眼睛却鄙夷地在窦、王两家的女眷上打了个转。   蔡氏见婆婆态度强硬,自然不会让魏廷珍说过去,笑道:“我窦、王两家都做官的多,除了夫人,还有淑人、孺人,并不稀奇,不像夫人的娘家和婆家,除了超品的夫人,就没有其他的品阶,让人远远地望过去,哪位是夫人,哪位是太太,一目了然。也难怪大姑奶奶会看错。好在大姑奶奶娘家的弟弟娶的是我们窦氏女,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时间长了,大姑奶奶自然也就会习惯了满屋命妇的场面。”窦家和王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王家的二太太庞玉楼那张嘴,也不是只长着好看的。蔡氏说着,目光就落在了庞玉楼的身上,“王家二太太,您说,我说的可是这个理?”   庞玉楼对王映雪住在家里吃公中的,用公中的,还挑三拣四地只用好东西,本来就不高兴,要不是王许氏发了话,她根本不想来。但窦家的接力棒已经传到了她的手里,她若不出头,岂不要被窦家给笑死?   闻言她笑吟吟地上前了几步,站在了蔡氏的身边,小意温柔地道:“我刚才也把大姑奶奶认成了我们家五姑奶奶。谁让这府里除了我们家五姑奶奶,别人都没资格穿着一品外命妇服饰呢?还请大姑奶奶不要放在心上。”   田氏虽是也一品命妇,但因是孀居,按品大妆的时候,所有的金银翠玉都只戴半副,以示区别。   魏廷珍面如寒霜。   窦家六太太纪氏可不想就站在这里和魏家的大姑奶奶吵起来,让魏家仆妇看笑话。   她笑着上前打圆场:“我们既然来了,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太夫人?”   高氏和纪氏想到一块去了,接了她的话笑道:“要不我们先去看看太夫人了再到花厅里说话?”   窦王两家的女眷纷纷笑着应“是”,看那架势,就算是魏廷珍不答应,也会径直去见田氏。   魏廷珍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两家人,想到自己孤身作战,不由脸色铁青,和五太太等人往田氏的院子去,心里却暗暗思忖,还是多生几个孩子好。像她和魏廷瑜就只有姐弟俩,有什么事只能互相照顾,张家除了一同母胞的三兄弟还有五个姐妹,所以她婆婆的寿辰才能过得那么热闹,当初父亲把她嫁到张家,也与张家兄弟多有关系。   田氏早和女儿商量好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教训一下窦明,她自家知道自家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打定主意不出面,五太太等人来拜访她,她就在头上系个额帕装病,拉着五太太的手诉苦:“哪里有这样做人儿媳妇的?婆婆病了,也不来服侍,我的命真苦啊!”   五太太笑着不作声。   蔡氏就在旁边道:“听说我们家五姑奶奶小产至今,还每天在用药,是不是太操劳了?我看贵府没几个仆妇,要不要从窦家拨几个人懂养生的嬷嬷过来,服侍我们家五姑奶奶把身子养好了?要不然这子嗣上艰难起来,可就麻烦了!”   田氏不由得畏缩了一下。   魏廷珍却大恨。   难道以后窦明生不出儿子,你们窦家都想算到这次小产上不成?   她正要出言反击,紧跟着蔡氏的庞玉楼接着蔡氏的话道:“还有这样的事?我们怎么没有听说?我们五姑奶奶这性子就是太绵柔了些,这子嗣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她说着,嗔怒地望着魏廷珍,“我们五姑奶奶年轻,刚嫁过来不懂事,大姑奶奶可是生养过好几个的,怎么也不提醒我们五姑奶奶几句?这嫡就是嫡,庶就是庶,大姑奶奶可不能让姑爷乱了门庭。”      第三百八十二章 问由      魏廷珍听得火冒三丈,正要回庞玉楼几句,窦明的乳娘周嬷嬷扶着窦明过来了。   “为了我的事,给诸位伯母舅母嫂嫂们添麻烦了。”她曲膝给窦王两家的女眷行礼,一袭大红刻丝的袍子,挂在她骨瘦如材的身上,空荡荡的,让人看着不由平添几分心酸。   那庞玉楼就惯是会做表面文章的,立刻上前拉了窦明的手,一面擦着眼角,一面哽咽道:“我的好姑奶奶,不过一个年关没见,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都是过来人。谁家的儿媳妇做小月子不是鸡鸭鱼肉地伺候着,出了月子就胖几斤,怎么到了你这里,反倒是瘦得不成人样子了?这样子要是让我们家老祖宗知道了,还不得心疼死你,急急地催着你舅舅们给你外祖父写信,让你外祖父把那云南上好的药材寻些来给你补身子!”她说完,望着魏廷珍,诚恳地道,“府上也是百年世家了,怎么连上好的药材都没有?”她又望向蔡氏,“她嫂嫂,我那里还有两包上好的天麻、一斤血燕,只是那百年的人参前些日子婆婆身体不适,给婆婆用了,只剩下了小半截,也不知道够用不够用?”   言下之意,这百年的人参就由窦家出了。   蔡氏在心里把庞玉楼骂了个狗血淋头。   百年的人参是什么价钱,是一点点天麻和血燕能比的吗?   可当着魏廷珍的面,她却不能拒绝。   要不然就惯常的规矩,没体面的就是窦家了。   果然是些狼子贼心,做不得同伴。   她笑道:“五姑奶奶婆家没有,也就只能指望我们这些娘家人了。我等会就吩咐嬷嬷送几支人参过来给五姑奶奶补身子,她舅母你放心好了。”   却没有说是多少年份的人参。   庞玉楼在心里撇嘴。   天天标榜自己是读书人家,关键时候就露出了商贾的本来面目,还处处瞧不起他们庞家!   两人一番明争暗斗,五太太暗自不悦,转头和蔼可亲地对魏廷珍道:“既然亲家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就去明姐儿屋里坐坐吧?”   这是要演正戏了。   在场的人自然是笑着纷纷应好。   一群人去了窦明上房的宴息室。   丫鬟们上了茶点,轻手轻脚地全都退了下去。   坐在上座的五太太笑道:“娘家人给出嫁的姑娘置办陪嫁,为的是让出了嫁的姑娘有个依靠,大姑奶奶也出嫁的姑娘,却提出让窦家掌握明姐儿的陪嫁,实在是于礼不合,不要说明姐儿了,就是我们窦家,也不会答应的。   原本这话我们不理睬就是了,哪怕是大姑奶奶这官司打到御前,也是通不过的。可大姑奶奶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这件事,一副不要我们家五姑奶奶陪嫁的样子,我们家的几位老爷就奇怪了,魏家怎么就想出这样一个点子来?所以才让我和王家的两位太太一起,来问问五姑爷。   常言说得好,长嫂如母。济宁侯没有兄弟,只有你这一个姐姐,你多多照应也是应该的。不过这件事却涉及到明姐儿陪嫁的归属,我想,大姑奶奶不通过济宁侯就擅自做决定,恐怕有些不合适。这里也没有旁的人,不如把济宁侯请过来,问问济宁侯的意思,我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窦王两家人多势众,魏廷珍也无意和窦王两家做那口舌之争,闻言立刻打发人去请魏廷瑜,并道:“谁家不希望做媳妇的陪嫁多些,不仅体面,子嗣也能得些余荫。可我这弟妹的脾气也太大了些,动不动就把娘家抬出来,我们只想清泰平安地过些安安稳稳的日子,实在是经不起我这弟妹的折腾,只好出此下策,请了两家的长辈们来商量这件事。”   她的话音刚落,早已等在书房的魏廷瑜就神色匆忙地赶了过来。   窦明一见他,眼泪立刻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小产了,魏廷瑜不疼不痒地安慰了她几句,就和他娘、他姐姐沆瀣一气,开始算计着怎样给她穿小鞋。   这样的魏廷瑜,太让她失望了。   她的心都凉了一半。   他难道不知道,她若是把陪嫁交出去,以后他们夫妻就得看魏廷珍的脸色过日子?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快活吗?   看人的脸色,能快活得起来吗?   他怎么什么也不想想,只是一味听他母亲和他姐姐的。   她哭倒在周嬷嬷的肩头。   周嬷嬷心疼地搂着窦明,小声地安慰着她。   魏廷瑜已有大半个月没有和窦明说上一句话,如今见她哭得像雨打的海棠似。他不由心中一软,脸上露出几分踌躇来。   五太太看着暗暗点头,待魏廷瑜行过礼即道:“你们魏家提出来的要求太过匪夷所思,我们家几位老爷就差了我来问一声,侯爷到底对明姐儿哪里不满,要这样磋磨她?令她小产了不说,你还要让我们窦家托管明姐儿的嫁妆——侯爷总得给我们一个理由吧?”   魏廷珍看见魏廷瑜的样子就知道要糟,没等魏廷瑜开口已插言道:“亲家太太,您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们怎么就磋磨窦明了……”   五太太做了个手势,示意魏廷珍不要再说,温声道:“大姑奶奶,这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我们虽然都是外人,可到底盼着他们夫妻能过好。我们还是听侯爷怎么说吧?”   窦明那边也抽抽泣泣地抬起头来,双眼含泪地望着魏廷瑜,如秋药般楚楚动人。   魏廷瑜顿时脸涨得通红,不敢再看窦明一眼,喃喃地道:“我,我对明姐儿没什么不满……”一句话没说完,就感觉到了姐姐那刀子似的眼神,想到卧病在床的母亲,脑子里嗡嗡作响,又喃喃地道,“就是岳母,人品太差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明姐儿总跑去见她娘,我们劝也劝不住,这才出此下策……是明姐儿不听话,不是我们要磋磨她……”   满屋的错愕。   五太太不由和高氏交换了一个眼光。   如果是这个理由,还就真的说得过去。   但这次他们来是为窦明出头的,怎么能让魏廷瑜说过去?   五太太只得昧着良心道:“侯爷这话说得太不应该了!子尚不言父过,你一个做女婿让,怎能随意妄议岳母?而且你所谓的人品太差,也说不过去。我和你岳母做了十几年的妯娌,她除了不太爱交际应酬之外,实在是挑不出其他的什么错……”   “五伯母!”窦明突然打断了五太太的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红红地望着魏廷瑜,声音尖锐地道,“侯爷心里不就是嫌弃我生母是妾室扶正的?正好,我娘婆两家的人都在这里,把这件事给说清楚了。”她说着,泪水汪汪地看了五太太一眼,“我娘虽是妾室,却是在嫡母过世一年之后才扶正的,当时也拿了赵大舅的同意书,并按着赵大舅的意思,将西窦一半的财产赠与姐姐做了嫁妆,这都是在官衙里立了文书的,有证可查。”她身子挺得笔直,目不转睛地望着魏廷瑜,“你说我母亲人品差,你倒说说看,我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个做晚辈的这样非议?”   魏廷珍一口就啐在了窦明的脸上:“你还好意思说?你是怎么嫁到我们家来的?你忘了,我们魏家的人可没有忘?”   窦明脸上的颜色立刻褪得干净,只剩下苍白。   她哽咽着问魏廷瑜:“侯爷也是这么想的吗?”到底还顾念着那点夫妻情份,没有把魏廷瑜婚前就答应和她在大相国寺里见面的事说出来,不愿意把事给做绝。   魏廷瑜尴尬得要命,狠狠地瞪了魏廷珍一眼,扭头把目光落在了窦明的身上,柔声安抚她道:“没有这样的事,这门亲事,本是我心甘情愿的!”   魏廷珍恨得咬牙切齿,站起来就道:“你既嫁到我们魏家,就是我们魏家的人了。若你生母只是妾室扶正,有窦家诸位长辈承认,我们魏家就算是吃了这哑巴亏,认了!可你生母算个什么东西?腊月里才进窦家的门,五月里就生下了你……什么东西!”她呸一口,道,“要不然你姐姐怎么平白得了西窦一半的财产,你出嫁却只有二万两银子的陪嫁呢?你不明白,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连个妾生子都不算,就是个奸生子!”她指着窦王两家的女眷,“你娘家的人都在这里,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问你娘家的人啊!看我有没有说一句谎话!是我弟弟老实憨厚,才捏着鼻子和你这样过下去,你还不知好歹,让你给婆婆立个规矩,你还故意把我们魏家的血脉给流掉,你明明知道我弟弟是两代单传,你这不是要我们魏家绝后吗?”   她的话,像把利刃直捅进了窦王两家人的心里,让宴息室里一时没有了声音,让窦明像风中的叶子般的颤抖起来。   “你胡说八道!”她尖叫地叫了起来,“我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你就是看不得我和侯爷过得好,在这里造谣中伤!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为什么总是看我不顺眼?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魏家的?侯爷赋闲在家,是我去求的我外祖父,为侯爷谋了个差事;娘卧病在床,是我拿了陪嫁的药材给她补身子;你婆婆生辰,是我花重金帮你做面子,给你婆婆送了份厚礼,你还要我怎样?!”   她嘶声问着魏廷瑜,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第三百八十三章 张目      魏廷瑜满脸愧疚,呐呐不语,眼角却瞥向了魏廷珍。   刚才被魏廷珍戳心窝子的高氏瞧着怒不可遏。   别人都是宁折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个魏廷珍倒好,生生一根搅屎棍,非把娘家搅得不得安宁,把明姐儿的婚事搅黄了不可。   她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徐徐地对魏廷瑜道:“长辈的事哪里容得你们这些做小辈的置喙?侯爷是和明姐儿过日子,您只说明姐儿有哪里对不起你的地方?是不孝顺公婆,还是不尊敬大姑姐?或者是吃酸捻醋,没有给你怀上子嗣?你怎么能把明姐儿还没有出生之前的事都算到明姐儿的头上呢?这样待明姐儿也太不公平了!要知道,这门亲事,可是你自己选的!”   五太太听着大急。   王家的这位大太太,可真是端直有余,急智不足。   这么一说,岂不就是承认了窦明是奸生子!   她急急地朝着蔡氏使眼色。   蔡氏却愣愣地望着窦明,一副惊讶的样子。   她从前只是隐隐听说王氏仗势欺人,逼得七叔父不得不把她扶正,没有想到王氏被扶正之前还有这桩公案!   难怪窦昭那么有钱!   七叔父家的一半财产啊!   那是多少钱?   她在心里暗自琢磨,哪里还注意得到婆婆递给了眼神给她。   五太太无奈地暗暗叹气。   也不怪蔡氏这副模样。   当年的事说出来不管是窦家还是王家,都脸上无光,他们都不愿意提及,谁还会主动跟晚辈说叨这些?   纪氏从头到尾都站在赵谷秋那边的,高明珠只怕连王映雪是扶正的都不知道,现在能出面和魏廷珍打擂台的也就只能指望庞氏了。   她朝庞玉楼望去。   庞玉楼却一副口渴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半晌也不抬头。   五太太是应酬场上的常客,她那点小计量,怎么逃得过五太太的眼睛?可五太太就算知道庞玉楼要置身事外,又能怎样?只得亲自上阵,见高氏唱了红脸,她少不得要唱唱白脸,故而态度强硬地道:“我们家嫁姑娘,陪嫁了大笔的银钱,出嫁的姑奶奶吃的是自己的,穿的是自己的,难道还错了不成?若你们只是因为我们家七弟妹的事就要窦家出面管理明姐儿的陪嫁,我们窦家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们若是觉得不满,上有顺天府,下有大理寺,一个在你们隔壁坊,一个在刑部大街上,衙门八字朝南开,谁都可以走得进去,你们直管去告我们窦家好了!   正好我们窦家也是一肚子委屈,要找个地方说叨说叨。   济宁侯府和我们家的四姑奶奶从小订的娃娃亲,真定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到如今,真定的人还以为我们家四姑奶奶嫁的是济宁侯府。济宁侯和我们家四姑奶奶好好的一桩姻缘,你上窜下跳的,硬生生地把这桩婚事给拆散了!”   五太太不提还好,提起来魏廷珍就是一肚子的火。   要不是王氏设了圈套让她弟弟钻,窦昭名下西窦一半的产业,早就是他们魏家的了!她弟弟又怎会守着窦明这个破落户过日子?   魏廷珍面色阴沉地站了起来,张口就要和五太太理论。   五太太冷笑一声,把她要说的话给压了下去:“魏家的大姑奶奶,你可别把这屎盆子扣到我们窦家的头上来!是谁为了退亲,约了我们家七太太去大相国寺听佛法?是谁明明即将娶姐姐过门却私下和妹妹相约同游禅院?又是谁在我们窦家赶过来要把明姐儿接走的时候跳出来挡在了明姐儿的前面?魏家的大姑奶奶,你可别以为上嘴皮子碰碰下嘴皮子,就能把黑的变成白的,把白的变成黑的!要不要我把兵部武选司郑郎中的太太请过来做个证?要不要我把从前近身服侍侯爷,却在侯爷成亲之前被你们撵到了田庄的随从叫过来说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我把顺天府户房的婚书找出来给景国公府的国公夫人瞧一瞧?”   她连珠炮似的一大通话,让魏廷珍额头的青筋直冒。   这个老虔婆,什么都知道,却阴恻恻地不做声。   难怪别人都说读书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说就说!难道我还怕你们不成?”她不甘示弱地讥笑,“男人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一旦沾着个淫字,就等着沉塘吧!”   “是吗?”五太太看魏廷珍如看白痴的目光,不屑地道,“难怪你如此的嚣张,原来是个无知妇人!我朝的大律你恐怕从来没有见过吧?竟然说出这种田间妇人之语!也不怪魏家这几年落魄得厉害,你在婆婆面前也一直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   她的话,正好点中了魏廷珍的死穴,魏廷珍跳起来就要和五太太理论,却被魏廷瑜给拦住。   “姐姐,”他又羞又愧,低声道,“你少说两句——若是官司打到顺天府或是大理寺,我也没办法脱了干系,别的不说,一百的杖责是要领的。”   魏廷珍错愕,立刻想到了辱没良家子,是可以杖责一百的。   “姐姐,如今窦大人掌管着刑部,打官司,我们打不赢他们的。”魏廷瑜再次小声地提醒魏廷珍,“要不,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他从小就怕女人吵架,五太太那副要吃人的样子,让他实在是怵得慌,“让窦家帮着管理明姐儿的陪嫁,也的确说不过去。我们不如和窦家商量商量,以后不让明姐儿回娘家见岳母就行了!”   他软语相求,却让魏廷珍差点倒仰。   事到如今,他竟然求起情来!   那之前的种种岂不都白做了?还平白得罪了窦王两家!   她怎么生了这么个弟弟?   魏廷珍忍无可忍,一巴掌就打在了魏廷瑜的肩膀上,低声嗔道:“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有你这样行事的吗?先前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改变主意了?你把姐姐当什么人了?你还让不让姐姐做人了?”   魏廷瑜真是左也难,右也难。   他捂着肩膀低声道:“那,那怎么办?如果是别人,那一百杖罚银就是了。可我们是和窦家打官司,他们肯定会想办法让我受了那一百杖的。而且这件事还可以说成是诱奸甚至是苟合……到时候丢脸的只可能是我们。打官司,我们赢不了窦家的……”   魏廷瑜都要疯了。   这是她弟弟吗?   不帮着她,还拖她的后腿?   可惜此时的宴息室里除了窦王两家的女眷,就是魏廷珍姐弟和窦明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姐弟身上,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小,其他的人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高氏不由得心中一喜。   只要魏家服软,这件事就好办了。   她忙对五太太道:“亲家夫人,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有些事,也不必分得如此清楚。我看这件事不如就这样算了。以后明姐儿和五姑爷关上门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行了。我们这些人,毕竟只是旁人,只要他们好,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又问纪氏,“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纪氏笑着点头。   她们原来就是来吓唬魏廷瑜的,目的达到了,自然要息事宁人了。   她笑着对魏廷瑜道:“侯爷,你还不快给五姑奶奶赔个不是?她刚刚小产,伤了身子还没有恢复,就这样跟着受了场罪,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呢?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明姐儿计较那么多了!”说着,朝拉了拉坐在她下首的蔡氏的衣袖,示意她打圆场。   蔡氏此刻也回过神来,她忙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把还在那里抽泣的明姐儿半扶半推地送到了魏廷瑜的身边:“还不给侯爷赔个不是!你这样闹腾侯爷都没有和你计较,可见是把你放在心上的。你以后可不能如此惹侯爷生气了!”   窦明红肿着眼睛悄悄地朝魏廷瑜望去,那怯生生的样子,立刻击中了魏廷瑜的心防。   魏廷瑜满脸通红,赧然地小声道:“是,是我的不是……”   魏廷珍气得牙齿咬得吱吱直响,一把就将弟弟拨拉到了旁边,大声地喝道“慢着”,冷若冰霜地道:“这件事要想这样算了,你们得答应我们几个条件才行!”   眼看着就要把魏家的气焰打下去了,五太太怎会善罢甘休?   “这件事没有什么条件好讲!”她立刻道,“这大半年,我们看在侯爷待明姐儿好的份上,能包容的就包容,能马虎的就马虎,却不曾想看在别人眼里却是心虚胆小,怯懦可欺。士可忍孰不可忍,要么我们看在侯爷面子上下不为例,要么就照世子夫人的意思,我们衙门里见!”   魏廷珍色厉内荏,依旧不松口:“衙门里见就衙门里见!”   魏廷瑜忙道:“五伯母,我姐姐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明姐儿以后不要回娘家了。”他说着,目光温柔地望向了窦明,“每次明姐儿去了娘家回来,都要好一阵子不高兴……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不想天天这样吵闹不休……”   窦家几代经营,到如今正是声势鼎盛,鲜花着锦之时,魏家竟然让窦明从此以后不要再回娘家?   那窦明在婆家受了委屈找谁申冤?找谁张目?   这济宁侯之前看来一表人才,行事磊落,遇到事才知道,原来是个全然没有主张和见识的。   还好窦昭没有嫁给他,不然窦家就失了宋砚堂这样的强援了。   五太太几乎要露出嘲讽之色来,却听见窦明幽幽地道:“如果我不见我娘,这件事是不是可以就此略过不提?”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失心      这是什么话?   五太太听着大吃一惊,就听见魏廷瑜语带几分欢喜地道:“那是自然!我们魏家怎么会觊觎媳妇的陪嫁?不过是不喜欢你仗着自己陪嫁丰厚就不听劝阻,有事没事都要往娘家跑罢了。你不再见岳母,一心一意地做魏家的媳妇,我们又何必要把你的陪嫁委托给窦家的人打理?”又道,“你嫁到我们家也有小半年了,你扪心自问,你刚嫁过来的时候,我母亲你如何?如今又待你如何?我母亲性情温和,待人最是慈爱不过,为何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你怎么不想想这其中的缘由?却只知道一味地指责我娘的不是。你再看你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哪里还有我刚认识你时的半点影子!”   窦明默然。   五太太看着不由急了起来。   这个窦明,怎么这样的糊涂?   哪对夫妻不是从蜜里调油到渐渐生出罅隙甚至是相看两厌的?   说到底,都是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摩擦日积月累造成的。   她却听信了魏廷瑜的话,觉得只要顺着魏廷瑜,他们的关系就会恢复成刚成亲那样的好。   可人心却是欲壑难填的。   今天他哄你为了夫妻和美不认自己的亲娘,明天就能哄你为了个贤惠的名声给他纳妾,后天就能哄你为了家族兴旺变卖陪嫁……   这本是姑娘在出嫁之前,做母亲的要叮嘱女儿的。   可看窦明这样子,分明那王映雪什么也没有说过。   王映雪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该说的一句话也没说,不该说的却一句不拉,硬生生把窦明教唆成了这个样子——抢了姐姐的未婚夫还能理直气壮地走在大街上。   真是不要脸!   五太太不由在心里把王映雪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当着魏家众人的面,她又不能把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分析给窦明听,只能等事后再跟窦明说了。   五太太的语气顿时变得有些焦灼起来:“明姐儿,你身子骨不好,小心站的时候长了发晕,快让周嬷嬷扶着你去歇会儿!这里有我和你舅母,不用你操心!”   窦明轻轻地摇头。   她为了嫁给魏廷瑜,不仅得罪了父亲和窦昭,而且让窦王两家的人都瞧不起。   窦家和王家早已没有了她的立足之地。   她如果离开魏家,重新回去窦家或是王家,岂不要让那些人笑掉了大牙?   实际上从她代窦昭嫁给魏廷瑜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了退路。   她只能过好,不能破落。   魏家已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她怎么能和魏家撕破脸?到时候她又何去何从呢?   窦明心中苦涩,黯然地道:“多谢五伯母关心。只是常言说得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我已是魏家的媳妇,自然要尊夫如天。”她曲膝给五太太行礼,低声道,“母亲那里,恕女儿不孝,还请五伯母多多照应。”   “明姐儿!”纪氏脸色大变,腾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六伯母,”窦明神色平静,淡淡地道,“我如今忠孝难两全,总要选一样,您也别怪我狠心。”   纪氏肃然望着窦明,嘴角微颤。   半晌,她颓然地坐下,长叹了口气。   魏廷珍看着,满面红光,眉宇间满是掩不住的得意。   窦家厉害又如何?只要窦明还想做魏家的媳妇,窦家就得低头!   但她向来有点小聪明,知道这个时候不宜再惹怒窦王两家的人,否则窦王两家破罐子破摔,最后吃亏的,还是窦明和魏廷瑜——窦明不过是五太太的堂侄女,可魏廷瑜却是她的胞弟。窦家可以不心疼窦明,她却不能不心疼魏廷瑜。   她撩了暖帘,高声地喊着丫鬟:“还不吩咐灶上的婆子做几个拿手的好菜,今天夫人娘家的亲戚要留在这里午膳!”   窦王两家的女眷哪还有颜面留在魏家用午膳,本已把魏家压得透不过气来,马上就能打个翻身仗了,谁知道窦明却跑出来自己拖自己的后腿,让形势逆转不说,这失了先机,窦明以后再想要拿捏魏家,恐怕是不能了。好在这次窦王两家也没有给魏家好脸色看,魏家想再欺负窦明,也要想想窦王两家的势力,勉强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五太太脸色铁青地道:“我们不比世子夫人,没事就能耗在娘家——我屋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回去示下,这午膳就不用了,改天再来打扰明姐儿。”她说完,看也不看窦明一眼,和纪氏转身就朝外面走去。   高氏深深地看了窦明一眼,尾随五太太和纪氏出了宴息室。   魏廷珍咯咯笑着送客。   五太太只觉得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出不来。   上了马车,她不禁低声道了句“我们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蔡氏也满肚子气。   见过傻的,没见过像窦明这么傻的。天时地利人和,竟然自己求了饶,白白便宜了那个没把她放在眼里的魏廷珍。   她很想问问奸生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看见婆婆和六婶婶的脸色都非常的难看,她只好把满腹的狐疑压在了心底,帮五太太和纪氏各倒了杯茶,应酬似地安抚着两位长辈:“五姑奶奶年纪还小,不免会做错事,娘和六婶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等五姑奶奶大些了也就好了。”   “她年轻是还小。”和五太太对面而坐的纪氏却冷冷地道,“可越是年纪小,却越能看出本性来。狗尚不嫌弃家贫,她活生生一个读过《孝经》、《女诫》的人,竟然能说出‘如果我不见我娘,这件事是不是就此略过不提’的话来,可见她的本性有多么的冷酷无情!”又道,“你们再看寿姑,小小年纪就知道好坏。那妥娘,不过是奉了赵氏之命照顾过她两年,她就又是给添妆,又是抬举她的男人,把她照顾得衣食无忧。可再看看我们这位五姑奶奶,身边的丫鬟婆子有几个能长久的?更不要说受她恩惠愿为她卖命的了!可见平时不是我偏心,实在是她这个人让人喜欢不起来!”   还说自己不偏心!   明姐儿身边不是还有个周嬷嬷吗?   蔡氏听了暗暗好笑,觉得纪氏还真不是一般地偏心窦昭。   五太太闻言却是一愣,越想越觉纪氏的话有道理,对窦明竟然生出几分忌惮来。   觉得窦明的心肠真硬,对生她养她的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对自己就更没有什么感情了,自己就算是对她再好,只怕也难以捂热她那颗冰冷的心。   她一路沉默地回了槐树胡同。   窦世枢去了衙门,却怕窦家的女眷在魏家受辱,派了个小厮在家里等消息。   五太太想想今天的事就觉得沮丧,提不起兴致来,让那小厮给窦世枢带了句“事情已经顺利解决了”的话,自己则悻悻然地躺下了。   蔡氏服侍母亲歇下,立刻差了贴心的嬷嬷回娘家。   那嬷嬷悄声对蔡太太道:“我们家十奶奶说,窦家出大事了,让您得空就去看看她。”   窦家是当朝阁老,他们和窦家又是姻亲,窦家出大事了,说不定就会连累到蔡家。   蔡太太哪里还坐得住,立刻让人准备了些糕点,待那嬷嬷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去了窦家。   知道亲家太太只是来看看外孙,被窦明之事闹得心情不佳的五太太和蔡太太寒暄了几句,就让贴身的嬷嬷带着蔡太太去了蔡氏的宅子。   蔡氏关上门,和蔡太太说了一下午的话。   王家那边,高氏却和高明珠感慨:“这做人父母的,有时候还真得自省其身,不然连自己的子女都要受连累,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高明珠婷婷玉立,明眸皓齿,当得起“明珠”二字。   她正亲自服侍着高氏梳洗,闻言拿着梳子的手不由得一顿,犹豫道:“虽说姑母不像话,可被做女儿的这样嫌弃,总归是不太好……”   高明珠很想说,以后窦明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了。窦明横竖姓窦,有事自有窦家出面,他们王家夹在中间,算是怎么一回事?   可她知道,王家上上下下待这个表妹不同一般,当初还差点把窦明嫁给了王楠。这话别人说得,她却说不得。   高氏对自己的这个侄女兼儿媳妇很是了解,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而且她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就转身冲着她笑了笑,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你避着就是了。我那里,自会对你祖母说。”   高明珠松了口气。   高氏头疼着怎么去给婆婆回话。   庞玉楼却没有这么多的顾忌。   她夸张地做了个拉人的举动,高声道:“……拦都拦不住,明姐儿的话就那么说出来。不要说是我了,就是窦家的五太太霍氏,都脸色大变。您说,姑奶奶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怎么就说得出这样绝情的话来?难道真是有了男人就忘了娘不成?”   “胡说!”王许氏拍着榻沿,生怕庞玉楼还说出什么让人脸红的乡间俚语来,“你说事就说事,嘴里乱七八糟胡嘞些什么?”   庞玉楼听着在心里冷笑。   你不是把你那个被夫家撵回来的女儿当宝贝吗?吃我的喝我的,还对我指手画脚的,我就要恶心死你们!   她立刻做出副瑟缩的样子,喃喃地道:“窦家也太小气了,不过是要他们拿两支百年的人参给明姐儿补补身子,他们就像要了他们的命似的……”   “你给我住嘴!”王许氏气得面如锅底,终于撇过了庞玉楼,厉声问高氏,“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庞氏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不过是不相信窦明会连母亲都不认罢了。   高氏在心里嘀咕着,恭谨地把经过向王许氏讲了一遍。   王许氏当场就昏了过去。      第三百八十五章 愠色      王家乱成了一团。   高氏、庞玉楼和一群丫鬟婆子冲着王许氏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冷帕子敷脸,王许氏总算是醒了过来。   她幽幽地吩咐身边的人:“这件事不许告诉姑奶奶!”   众人自然是恭声应“是”。   她犹不死心地问两个儿媳妇:“明姐儿真的说出那样的话来?”   高氏和庞玉楼微微颔首。   王许氏大哭起来:“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辛辛苦苦地养了个白眼狼出来,竟然会连自己的娘亲都不认了!世上有这样做子女的吗?窦家怎么也不管一管?难道就任她这样作贱自己的母亲不成?他们窦家不是号称礼仪传家的吗?我事事处处想着明姐儿,把她排在我的孙子孙女前面,我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弥补对映雪的愧疚!不然她一个姓窦的,凭什么在我们王家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她骂着,喊高氏,“你亲自再去问明姐儿一声,她是不是铁了心不认映雪?如果她不认映雪,她也休想我们王家再管她的事。我就当映雪是死了丈夫,孩子夭折了,她与我们王家,再也没有关系!”   高氏真心不想再去看魏家人的脸色,可婆婆的吩咐,她又不得不从,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庞玉楼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劝着王许氏:“娘,您让大嫂去问明姐儿,还不是自取其辱!明姐儿说这话的时候,可不只有我和大嫂、大侄儿媳妇在跟前,窦家的人也在跟前。那五太太当时就傻了眼,连问了她几声‘你难道就不顾念你娘十月怀孕生下了你’,明姐儿都没有一丝后悔或是犹豫,您让大嫂去问什么啊?我们难道还会骗您不成?您要是不相信,大可派人去问窦家的人,又何必急巴巴地跑到济宁侯府去丢脸呢?”   王许氏呆住,半晌才颓然地倒在了大迎枕上。   可这样的事到底没能瞒住关心女儿陪嫁的王映雪。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愣愣地望着胡嬷嬷,脸色雪白:“不可能,我的明姐儿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定是庞氏在我母亲面前诽谤明姐儿,我要去问个清楚!”   王映雪拔腿就要往门外闯。   胡嬷嬷一把抓住了她,劝道:“我的好太太,二舅太太骗您,难道大舅太太也会跟着二舅太太扯谎不成?五姑奶奶这么做,定是无可奈何的权宜之策,您只管安心等着,等过几天事情平息了,五姑奶奶就会来看您了。”   是吗?   王映雪问自己。   心却锥心地痛起来,而事情也远比她们想像的复杂多了。   没多久,京城里就有小道消息隐隐地传出窦明是奸生子的事,甚至把当年王又省的升迁、赵谷秋的死和窦昭的嫁妆都联系在了一起。   可谣言这种事通常当事人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窦昭也不知道自己坐在家里,也有祸事上门。   她和陈曲水研究着外院那些管事的出身来历,研究着“拂”字辈的这群小姑娘身后的祖父祖母们或是外祖父外祖母。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窦昭不禁感慨,“从表面上,这些人都没有什么联系,可若是从外祖父和外祖母这边查起来,却发现他们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像个老树盘根似的,支持着英国公府的日常运作,国公爷怎么就敢贸贸然把那些管事和小厮给收拾了的?”   陈曲水也有些傻眼。   他看着上面一个个的名字,头皮有些发麻地道:“拂风的祖母,竟然服侍过两代国公夫人,直到陆太夫人去世,她才由蒋夫人做主,放回了自己儿子身边荣养。而拂叶的祖母,却和拂风的祖母曾经一起在上院服侍过陆太夫人。还有这个拂雪,家里兄弟姐妹众多,看上去像养不活了才送进来求条出路的,可他的祖父却曾经做过老国公爷的随从,还曾救过老国公爷的命,因为瘸了脚,做不得重活,这才跟着了自己的儿子在田庄上生活……”   “都是蒋夫人之前,陆太夫人和老国公爷重用的老人。”窦昭神色凝重地道,“那蒋夫人主持中馈之后呢?是全都换上了她自己的人?还是留在府里的那些人都遭到了宋宜春的清算?”   想起这些人的遭遇,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良久。   陈曲水叹道:“若是想问老国公爷的事,找他们定是一问一个准;可想知道蒋夫人的事,这些人恐怕是没有什么用处。”   窦昭却不着么想。   她笑道:“什么事都有因才有果,从老国公爷身上,未必就查不出蒋夫人的事来。”   “哦?”陈曲水知道窦昭素来有主意,闻言顿时来了精神。   窦昭道:“按道理,英国公就算不懂庶务,也应该找个信得过的男子帮英国公打理才是,怎么英国公府的庶务从前却是蒋夫人在打理?”   陈曲水眼睛一亮,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窦昭不由抿了嘴笑。   陈曲水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和自己在一起久了,见惯了她的强势,早已不把女子当家视为稀奇,才没有往这方面想。   她道:“我一直就很奇怪,为什么蒋夫人去世后,英国公的变化如此之大。是他本性如此,一直在蒋夫人面前伪装?还是有什么事刺激了他?如果是前者,他为什么会畏惧蒋夫人?如果是后者,在他身上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陈曲水道:“我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蒋夫人主持中馈的时候,老国公爷还在世。如果蒋夫人是以势压人,老国公爷不会如此平静地把家里的事交给蒋夫人……”   窦昭笑道:“您看,这就涉及到了老国公爷。拂叶拂风的祖父祖母,多多少少都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陈曲水点头。   两人商量着怎么去拜访这些人。   宋墨回到家,第一句话就问“夫人在哪里”,知道窦昭早上忙了一上午家中的琐事,下午和陈曲水在小书房里说话,到现在还没有出来,并没有谁来拜访她时,他莫名地就松了口气。   魏廷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当初是他选择了窦明,毁了和窦昭的婚约,现在又以窦明是奸生子为由,找窦明的麻烦。   他到底要干什么?   成了亲之后才知道怀里的美人在画上的时候最漂亮,所以后悔放弃了窦昭?还是知道窦昭名下有西窦的一半产业见财起心想重提当年的旧事?   他怎么也不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翻得起这层浪来!   宋墨闷闷不乐地换了日常惯穿的靓蓝色杭绸袍,面如冠玉般的脸上显得有些阴郁。   甘露吓了一大跳,忙道:“世子爷,我这就去请夫人过来。”   以为他是恼了窦昭和陈曲水在小书房里秘谈。   “不用了。”宋墨皱了皱眉头道,“夫人在和陈先生说话,你不要去打扰。”   真的不用吗?   甘露恭声应是,心里却犹豫不决。   宋墨朝着她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一个人坐在炕桌边,摸着下巴沉思起来。   甘露决定还是跟夫人说一声。   陈曲水听说宋墨已经回来了,自然不好再在小书房里呆下去。   他和窦昭一起去见了宋墨,笑着告辞。   宋墨很客气地把他送到了门前。   窦昭已从甘露那里听说宋墨的心情不好,见宋墨折了回来,就笑着挽了他手臂,歪着头打量着他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脸有点阴,像要下雨的样子。”   宋墨失笑,道:“你别听那些丫鬟说风就是雨的,我只是有点累,不想说话而已。”又去摸她的肚子,柔声道,“孩子今天乖不乖?”   “孩子乖得很!”怀孕最初的三个月过去之后,窦昭能吃能睡,还长胖了,“高兴家的得了舅母的话,每天盯着我在院子里走三圈,我现在连我们家后院里有几棵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宋墨就笑道:“高兴家的差事当得好,得赏!”   窦昭咯咯地笑,问他:“你今天又干了些什么?”   “什么事也没有干。”宋墨道,“顾玉进宫去给皇后娘请安,我,他,还有高远华三个,喝了一下午的茶。后来董其来了,请我们去醉仙楼用晚膳,高远华觉得醉仙楼碰到的净是些熟人,不想去,董其就建议去千佛寺胡同小李记家吃私房菜,顾玉又不干了,说什么去小李记家不如去朝阳门外新开的一家万春楼,高远华又觉得太远,大家站在那里半天也没拿定主意,结果皇上传高远华去问话,我和顾玉都懒得和董其应酬,就散了。”   窦昭奇道:“顾玉怎么没有跟着你一道回来?”   宋墨笑道:“他坐着我的马车到了大门,却被家中的小厮给拦住了,说是他四弟不太好,云阳伯让他快回家去瞧瞧。”   顾玉下面还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行四的那个今年才三岁,自打落地就病病歪歪的。   窦昭道:“要不要派个人去看看?”   “我已经让人跟过去了,若是不好,会来回信的。”   窦昭就问起顾玉的婚事来:“还没有定下是谁吗?”   宋墨道:“今天顾玉进宫,就是去探皇后娘娘的口气了。谁知道娘娘却说,只要顾玉喜欢,不拘是什么出身都行。顾玉刚才在马车上,就是和我说这件事。听他的口气,好像云阳伯有意为他订永恩伯家的十一小姐,他不太满意。”他说着,摇头道,“他原想借借皇后娘娘的势,不曾想皇后娘娘却是这样的口吻。”      第三百八十六章 差事      难道顾玉今生和前世一样,会娶了永恩伯家的十一小姐为发妻?   窦昭有片刻的沉默。   顾玉何止是对冯氏不满意,简直可以说是憎恶。   冯氏是永恩伯弟弟的孙女,窦昭前世没有见过,只听人说冯氏相貌平常,性格怯懦,为人木讷。   顾玉在辽王登基后的第二年,以无子为由,休了冯氏。   冯氏在冯家的家庙里自缢身亡。   冯家的人给她装殓的时候,才发现冯氏还是女儿身。   冯家为此和顾家闹到了殿前。   辽王自然是维护顾玉的,说什么冯氏平庸,不足以担当云阳伯夫人等等。冯家不仅没讨了好,永恩伯还被罚了两年的俸禄。没过几天,老永恩伯就病逝了,冯家也因此而失了圣心,一蹶不振,从一等的勋贵很快沦落成三等。   而顾玉却得了万皇后赐婚,很快迎娶了安陆侯周朝的嫡长女。   这位周氏窦昭却见过,人长得漂亮不说,还擅长书画,云阳伯去世后,顾玉的父亲被爆出孝期宣淫的丑闻,顾玉因此越过父亲,直接承袭了云阳伯的爵位,顾家因此很是乱了一阵子,周氏却依旧把顾家的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京都勋贵圈子里都说云阳伯娶了个贤淑的妻子。   可奇怪的是,顾玉和这位周氏的关系也非常的冷淡。   他从云阳伯府搬出来,和宋墨毗邻而居。宋墨的内宅美女如云,他的内宅则是姬妾成群;宋墨没有子嗣,他却隔三岔五地就弄出个庶子或是庶女来,然后让人送回云阳伯府给周氏抚养,据说因为孩子太多,他过年回云阳伯府祭祖,甚至都没有认出自己的庶长子来。   一时间,他和宋墨都成了京都的风景。   这一世,他难道还要走前一世的老路不成?   窦昭想了想,道:“既然顾玉不太满意,你就帮帮他吧?别让他太为难。”   宋墨“咦”了一声,笑道:“你不是说再也不做媒了吗?怎么管起顾玉的事来?”   窦昭赧然地辩道:“他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我这不是可怜他没人管吗?这夫妻可是一辈子的事,勉强在一起,总归是不好……”   宋墨却来了精神,凑到她面前问她:“你觉得这夫妻是一辈子的事?”一面说,一面还像是情不自禁似的,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那情景,要有多暧昧就有多暧昧,以至于在屋里服侍的甘露立刻红着脸退了下去。   窦昭拨开他的手,嗔道:“乱闹些什么?在宫里过了一夜,也不嫌腰酸背痛了?还不快去梳洗了,我帮你按按肩膀!”   宋墨灿然地微笑,高声地应了一声,去了洗漱的耳房。   窦昭忍不住笑着摇头。   宋墨有时候比她这个两世为人的还要稳重,有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的幼稚。   自从他有次在宫里值了夜回家后向她抱怨值房的床太硬,挺得他不舒服,她明明知道他在撒娇,却依旧心疼他,帮他按摩解乏之后,他每次值夜之后就要说自己腰酸背痛。   宋墨很快只穿着件中衣进来,趴在炕上,由窦昭给他按着背。   和前几次一样,她才按了几下,宋墨就不让她按了:“这个要力气,等你生了孩子,再好好帮我按按。我们都两天没见了,还是说说话吧?”   窦昭想到他回来的时候心情不好,笑道:“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若是累了,歇手就是了。”继续给他按着背。   宋墨却有些不安心地翻过身,拉着窦昭要她陪自己躺下。   窦昭见他实在没有心情,依言偎在了他的怀里。   宋墨却没有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绕着她的头发玩,把她好好的一个纂儿弄得乱七八糟。   看来是真的遇到事了!   窦昭越发的温柔小意起来,旁敲侧击地问他这两天在宫里都遇到了什么事。   宋墨虽然怕窦昭担心,但想了想,还是把窦明的事告诉了窦昭。   “奸生子?”窦昭有些意外,道,“她们去魏家之后,六嫂带着静姐儿来家里串门,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我。不过,没有说这件事,可能是怕我难堪。这件事虽然于窦明的名声有损,可父亲也一样难逃责难,”她有些担心地道,“不知道父亲现在如何了?你明天去瞧瞧父亲吧?他和你能说得到一块去,如果是我去,只怕又会不欢而散。”   宋墨笑道:“你放心吧,这件事你和岳父大人都成了受害人,倒是五伯父,被翰林院的那些翰林们攻讦,说他利欲熏心,连自己的族兄都要算计。又有人传出来,说这件事是二伯祖母做的主,五伯父当时在京都,根本不知情;又有人说二伯祖母太糊涂,怎么会同意将这样一个妇人扶正?现在最丢脸的是王家了,甚至有人把王又省年轻的时候曾在青楼买醉,没钱付资,得同年相助才得以脱身的事给翻了出来,说王又省此人伪善好色,人品不端,所以女儿才会宁愿给人做妾云云,把火烧到了王又省的身上。”   窦昭听了怎么觉得这么高兴呢?   她的嘴角翘了起来。   宋墨就稀罕地道:“哎哟,原来你讨厌王又省!”   “你这不是废话吗?”窦昭嗔道,“我母亲自缢,固然与她的性子有关,可若那王映雪不是王又省的女儿,我母亲会如此吗?他们家倒霉,我自然高兴。”   宋墨立刻有了主意,道:“你说,我们给王又省穿穿小鞋如何?”   窦昭心中一惊,忙道:“他如今好歹也是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你还有更要紧的事,可别为了个王又省,把自己给拖进去了!”   “你放心好了。”宋墨比窦昭还高兴地道,“我还要和你白头偕老呢,可不想把时光都浪费在他的身上。”   窦昭想到他上一世的跋扈,心里就不踏实,非要宋墨承诺她。   宋墨笑着勾了窦昭的指头,道:“我们拉勾,成不成?”   窦昭就真的和他拉勾。   宋墨笑得不行,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我怎么就娶了个这么有趣的媳妇!”   窦昭忙提醒他:“孩子,你小心孩子!”又和他调侃道,“你现在才知道你媳妇不错啊!”   宋墨突然安静下来,笑容渐褪,小心翼翼地捧了她的脸,端容凝视着她的眼睛,正色地道:“我早就知道我娶了个好媳妇……”   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娶了她进门。   他悄悄地说在心里对自己说。   决定把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永远不对窦昭提起。   窦昭却被宋墨认真的表情吓了一跳,忙道:“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出。”宋墨扑哧一声笑,翻身仰面躺在了她的身边,半是玩笑半是感慨地道,“我只是觉得这世上的事很奇妙,你我一个在真定,一个在京都,天各一方的人,却能结为夫妻……”   而且还这么的要好。   难道是上天为了补偿他所受的苦难?   他在心里暗暗地道。   窦昭也觉得很奇妙。   前世她只是后宅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妇人,他却是让整个朝野都噤若寒蝉的焦点,今生,却机缘巧合地成了夫妻,而且他待自己还如此的好,真像做梦似的。   念头闪过,她不由得一愣。   自己不会真的在做梦吗?   她就掐了宋墨一下。   宋墨哎哟一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满是关切:“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窦昭笑了起来。   就算这是梦又如何?   她愿意长醉梦中不愿醒。   窦昭扑进了宋墨的怀里,抱着他不说话。   温暖的怀抱,清冽的味道。   这是宋墨。   怎么会是梦?   窦昭轻轻地吻了吻宋墨的下巴。   宋墨搞怪地低声惊呼,凶巴巴地道:“你也挑逗我?后果是要自负的!”   窦昭甜蜜地笑,带着几分纵容。   ※※※※※   第二天,宋墨休沐,去了东平伯府。   他穿了件竹叶青的杭绸直裰,春风中,他如玉的面孔静谧而从容,如暖暖的春日般让人微醺。   东平伯不由感叹道:“世子爷真不亏是京都的第一美男子!”   宋墨不由皱了皱眉。   东平伯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忙笑着请宋墨去了书房。   宋墨就说起姜仪的事来:“他和我有些香火缘,又是马大人推荐的,人也机敏,总得给他个机会。正好五军营那边有个同知的位置,我想推荐南城指挥使过去,调姜仪为南城指挥使,您看如何?”   五军营里的人轻易不能离营,就算升了一品,也不及五城兵马司自由、有油水啊!   这简直是硬生生地让南城指挥使给姜仪挪位置嘛!   东平伯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让宋墨不高兴,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反正他只是代理五城兵马司,这种顺水推舟的人情不送白不送。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起魏廷瑜来:“……在副指挥使上呆了两年,是不是要调整调整?”   宋墨在心里冷笑,面上却和煦地道:“济宁侯虽然是妹夫,却比我年长,又有王家操心,有些事我倒不好插手!”   东平伯想到魏廷瑜是走的王又省的路子才来的五城兵马司,又想到这些日子京城里对王又省的流言蜚语,自认找到了原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声道:“原来如此!世子爷的顾忌不无道理。”他笑着请宋墨品茶,揭过了这一段。   但姜仪巴结上了英国公世子宋墨擢了南城指挥使的小道消息还是像野火般地在五城兵马司里蔓延开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责难      五城兵马司的人看魏廷瑜,目光中就带着几分好奇。   魏廷瑜后知后觉,直到姜仪正式走马上任之后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   他想起同僚们看他的目光,在衙门里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   魏廷瑜回去对窦明道:“你哪天抽空去趟英国公府看看寿姑,宋砚堂近日提了一个和他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人做了南城指挥使,你去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是论亲缘还是论交情,宋墨都应该提拔他才是。   姜仪的事让他突然惊觉,自他成亲之后,他和宋墨就从未曾在一起喝过小酒、说过体己话。   自己这些日子的确是太疏忽宋墨了。   窦明听着大怒,可想到两人刚刚和好,又只得将那怒意强压在心底,脸上的笑容就不免有些勉强,道:“寿姑也是你能喊的?你小心在宋砚堂面前说漏了嘴,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你也知道,自从我嫁给你之后,窦昭就再也没有给我一个好脸色,我去找她,还不如你直接去找宋砚堂。你不常说宋砚堂从前和你关系有多好吗?你自己去和他说说,这点小事应该不难吧?”   魏廷瑜自己知道自己的事。   就算当初宋墨待他最好的时候,提携他做生意,送他骏马,介绍朋友给他认识,他对宋墨知道的越多,对他的畏惧就越深,到了最后,在宋墨面前已有些唯唯喏喏了,生怕喝多了酒、说错了话被宋墨厌弃。因而英国公府出事的时候,他想趁机和宋墨撇清,这才对姐姐说出那番话来的。现在宋墨待他即冷淡又疏离,他哪里还敢往宋墨跟前凑?   可当着窦明的面,他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硬了头皮,请宋墨喝酒。   宋墨听说魏廷瑜登门心里就觉得膈应得慌,吩咐陈核:“跟下面的人说一声,以后济宁侯来家里,请到外院的小花厅里奉茶就行了,用不着兴师动众地到处找我或者是夫人。”又道,“我今天还要给皇上写陈条,你去问问济宁侯有什么事——如果不要紧,就帮他办了;如果要紧,就跟着他说一声,我还有事,让他留话给你,我自会斟酌一二的。”   说来说去,就是从此以后不见济宁侯,也不帮他办什么事。   陈核在心里嘀咕。   这济宁侯可真是脑子里少一根筋,他怎么还敢踏进颐志堂?   陈核去了花厅。   魏廷瑜想求宋墨提拔自己升官,这种事怎么能跟一个小厮说?   他嗫嚅了半晌,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失望地起身告辞。   陈核忙把宋墨的话吩咐下去。   魏廷瑜去了景国公府。   魏廷珍听说了,顿时气得直跳脚。   “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那宋砚堂因为窦明的原因才不待见你的!”她抱怨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那窦明是个坏事的种子,让你别娶她,你不听,现在好了,眼睁睁到手的南城指挥使飞了!你要是不听我的,以后还有你受的,你等着好了……”   魏廷瑜烦得要命,道:“这都是从前的事了,你反反复复地这样唠叨来唠叨去的有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休了窦明不成?”说到这里,他看到姐姐眉眼一动,吓了一大跳,忙道,“就算我把窦明休了,难道宋砚堂就能待我像从前一样?说不定到时候得罪了窦家和王家,更麻烦!”想打消姐姐的念头。   魏廷珍听着果然眼神一黯,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我问问你姐夫有没有什么主意?”   魏廷瑜不想回去,一面陪着外甥和外甥女玩耍,一面等张原明回来。   张原明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好道:“要不你去求求东平伯?他不是汪大河的岳父吗?这也是层关系。”   魏廷瑜又去找汪清海。   事关魏廷瑜的前途,汪清海自然是义不容辞,亲自陪魏廷瑜去了东平伯府。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魏廷瑜就这样到处折腾了大半个月,也没有个着落,反倒是把原东城指挥使郝大勇给惊动了。   多亏英国公府的走水案,郝大勇在英国公府世子爷面前露了脸,也跟着沾了光,英国公府走水案结案之后,他被擢为五城兵马司佥事,又因东平伯是兼任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平时并不管五城兵马司的事,因为他和英国公府世子有这段香火缘,东平伯就把五城兵马司的事都交给了他协理,他现在俨然是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好不得意。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能和宋墨、东平伯的关系更进一层,能得了他们的推荐,坐上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的位子。   他就问身边的人:“英国公府世子爷最近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吗?”   身边的人想了想,道:“英国公府世子夫人的娘家堂侄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这算不算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他一巴掌就拍在了那人的肩膀上,把那人差点拍倒在地:“你这蠢货,这么好的事,怎么不早说?这种事不值得庆贺,还有什么事值得庆贺?”   郝大勇立刻备了二百两银子的贺礼去了槐树胡同。   听说是宋墨的朋友来贺,槐树胡同的大总管面色有些怪异地打量了他两眼。   四姑爷都交的是些什么朋友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请自来啊?   他忙叫了个管事把郝大勇请到了花厅里奉茶。   郝大勇就看见了几个五城兵马司的熟面孔。   他毫不拘束地和那些人打着招呼。   窦世枢听了不由得头痛,想了想,吩咐大总管:“你去跟世子爷知会一声——人来了就是客,可总得让世子爷知道,不还礼也要道声谢。”   大总管应声而去。   宋墨正陪着窦世英听翰林院的一帮人在那里吹牛,闻言笑着跟窦世英解释了几句,就要出去待客。   窦世英却一把拽住了宋墨,道:“我和你一起去。他们既然给你面子,我们也不能太怠慢别人。”   宋墨只好摸了摸鼻子,跟在窦世英后面和郝大勇等人寒暄。   都是有眼色的人,郝大勇等见宋墨虚扶着自己的岳父亲自出面招待他们,又对窦世英毕恭毕敬的,自然知道这马屁该往哪里拍,一个个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赤裸裸地奉承着窦世英,把个窦世英弄得落荒而逃,心里却说不出来的舒坦,找到窦世枢道:“砚堂朋友的礼金你直管收下,把名单给个我就成了,我来还这份情。”   人家奉承的哪里是你?人家奉承的是宋砚堂!   你去还情,那些人能和宋砚堂扯上关系了,还不得高兴得倒履迎接?   窦世枢话到嘴边,看着窦世英那副完全不懂其中蹊跷的样子,又咽了下去。   他现在有个好女婿了,自有女婿帮他打点这些,自己这是替他操的哪门子的心?   “行啊!”他爽快地吩咐大总管等会儿给窦世英抄份礼单过去。   窦世英就对宋墨道:“你放心,这些礼金我来回!”   或者是因为窦世英觉得对自己的生活有办法做主,他有意无意地,选择了用金钱来弥补这种缺憾。   宋墨隐隐感觉到了一点窦世英微妙的心态,并没有推辞,而是投其所好地笑道:“寿姑前两天还责怪我乱收礼,您也看到了,人根本不是我请的,又是窦家的好事,我总不能把人给撵走吧?您能出面,就再好不过了。”   窦世英就叮嘱他:“你不要和寿姑吵。她怀着身孕,脾气是有点古怪的。想当初,她娘怀她的时候,寒冬腊月的,眼看着要生了,却嚷着要吃香椿,我到哪里去给她弄啊?”   突然间回忆起从前的事,他的神色有些恍然。   宋墨却不敢让窦世英沉浸在往事中,他忙道:“岳父,伯彦马上要考庶吉士了,他和我们家一向很亲,我们在京都也有好几处房产,您看我们要不要收拾间宅子给他读书?若是他考中了庶吉士,还要在京都待三年,到时候身边也得有人照顾,自己有落脚的地方岂不更好?”   窦世英喜欢宋墨用“我们”这个词。   他满脸是笑不住地点头,道:“我们去和伯彦说说,看他是什么意思。”   宋墨拉了个丫鬟问窦启俊在哪里。   丫鬟笑道:“五少爷被太太们拉进去问话还没有出来呢!”   宋墨就笑吟吟地望着窦世英:“您说,我们要不要救救他?”   窦世英也来了兴趣,道:“自然是要想个法子把伯彦给拎出来了!”然后对那丫鬟道,“你就跟他说,我有朋友过来了,让五少爷出来见见。”   丫鬟曲膝行礼,快步去了内院。   窦世英却和宋墨相视而笑,就像两个一起做了什么趣事的同道中人,颇有些遇到了知音的味道。   窦启俊此时正和窦昭站在正屋院子里的石榴树旁说话。   “这些日子忙着下场,匡家的事我还没有谢谢四姑姑和四姑夫,”他歉意地笑着,眉宇间尽是蟾宫折桂的兴奋和喜悦,“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子,再登门拜访,好好地和四姑父喝上两盅。”   匡家在知道了是谁在打他们家主意之后,觉得自家的船队既然被有心人入了眼,就如同一块肥肉,就算这个不来咬两口,那个也会来,最终决定把船队低价卖给了汪格。   匡卓然则决定悬梁刺股地考进士。   窦昭觉得这样也好。   没有官身保护的商家始终摆脱不了被宰割的命运。   等匡卓然举业有成,匡家也可以重振旗鼓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人选      而在离此不远的小茶房里,蔡氏却拉着母亲蔡太太不停地抱怨道:“娘,我只是说给您听听,您倒好,传得到处都是,连我公公一块儿都给排编上了!这要是让窦家的人知道了,不休了我,也要把我送到家庙里去。您这么大的年纪了,什么事没有经历过,怎么就弄出了这样的乱子来……”   正说着,门窗大开的茶房外面传来动静,蔡氏忙低下头来,一面沏着茶,一面佯装出副和母亲聊天的样子:“既然供了痘娘娘,如今侄儿大好,应该让嫂嫂去庙里还个愿才是。”   看着是两个小丫鬟进来提热水,她松了口气。   窦明的事越传越玄乎,越传越没有谱,已不是普通的内宅八卦了,偏偏这些日子窦启俊下场,家里的人都很紧张,婆婆甚至吩咐她和郭氏分别给窦启俊做了两件应景的新衣裳和考篮考帘等,她一时也没有功夫回娘家和母亲说这件事。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母亲,母亲却只在几位来道贺的夫人跟前打转,让她没有机会说,好容易才抽个空把母亲拉到了茶房,没说上两句话她就噼里啪啦地嗔怪开来。   蔡氏讪讪然地笑,等两个小丫鬟出去了,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确定没人,她这才窘然地低声道:“我只对你姨母说过,谁知道你姨母会告诉她小姑子……”   她姨母的小姑嫁到了景国公府,和景国公府的二太太石氏私交最好。   窦氏不由瞪眼:“您难道不知道景国公府的三个媳妇各自为政打擂台,恨不得要分出个生死来?您还敢跟姨母说这件事?!现在可怎么收场啊?”   已经上升到了爷们儿讨论的范围了,她能怎么办?   难道还跳出来说是自己说的不成?   就算是她想认错,到时候账算到她的身上去,他们家老爷只怕都要受责难……   蔡太太被女儿逼得没有了退路,只好虎了脸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反正被窦家知道了,我这张老脸也得舍了。”   是啊!被窦家知道了,母亲没脸不必说,她这个做媳妇的也会跟着倒霉,况且这件事已经不是窦家能左右的了,与其被唾沫星子淹死,还不如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热闹好了。   反正她又没有造谣。   窦明的确是奸生子。   王家的确是仗势欺人逼死了赵氏。   这么一想,她顿时心安理得起来,口气也变得绵软:“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让您以后凡是遇到涉及窦家的事,都多个心眼儿,别像这件事似的闹出笑话来,让外面的人看窦家的热闹。您可别忘了,您是窦家十爷的岳母,窦家丢脸,您也一样跟着没面子……”   见女儿柔和下来,蔡太太的腰杆立刻直了起来。   “好了,好了!”她颇为不耐烦地打断了女儿的话,“这些道理我还要你教?你只管好生服侍你婆婆,照顾好我的两个宝贝外孙就行了,说这么多做什么?让别人听去了,反而麻烦。”说完,抬脚就往茶房外走,“姚阁老和戴阁老的夫人都过来了,娘还要去说几句话,你沏了茶,也快点过来。”又小声嘀咕道,“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白白放过了。”   蔡氏翻了翻眼睛,端着大红海棠花的托盘跟着出了茶房。   窦启俊则被请到了书房,窦世英问他有什么打算:“……照我说,你五叔祖这边到底住着三家人,不如我那里宽敞,又离你六叔祖近,去我那里住最好。可砚堂的话也有道理,你刚到京都,不免要结朋交友,跟我们这些叔祖们住在一起,不仅不自在,你的那些同科们也不好登门,不如单门小户地住着。正好砚堂在玉桥胡同有个小宅子——赵家就是在那里办的喜事,你也是知道的,那里离翰林院只隔着一条街,你不如暂时在那里落脚,以后寻到了更好的地方再说。”   窦启俊大喜。   他这几年四处游历,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有些朋友长辈们未必就看得上眼。能单独住,当然是最好不过。不过,他的长辈们多在京都有宅子,他却在外面赁房子住,不管是五叔祖还是六叔祖只怕都不会答应,这个念头也不过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现在窦世英提出来,他有些迟疑道:“只是五叔祖和六叔祖那里……”   窦世英道:“自有我去说,你只管安心考上庶吉士就行了。”   窦启俊素来喜欢这个待人亲切随和的七叔祖,闻言忙笑呵呵地道谢,问起宋墨来:“怎么不见四姑夫?住他的宅子,总得跟他道声谢吧?”   窦世英眉头微蹙:“他被他那些朋友给拉去说话了。”又不满地道,“这些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个不请自来,来了之后又一个个急巴巴地要和他私下说话,有什么事不能家里去说,非要借着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好好的一场喜宴,被弄得四不像了!”   “可能是有事求四姑夫。”窦启俊解释道,“衙门里不好说,英国公府的门槛太高又迈不进去,只好寻了这个机会。”   今天窦启俊是主角,他都不介意,窦世英还有什么不悦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去了坐满翰林院学士的书房。   拉宋墨说话的,是郝大勇。   他神神叨叨地道:“……济宁侯什么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软,常常好心办了坏事。别的不说,就前几天,有个姓王的家伙,说和景国公府是什么亲戚,要在东大街开个绸缎铺子,为了铺子的佣金,和牙人闹了起来。这关我们五城兵马司什么事?那家伙却把不知怎地把济宁侯给说动了,济宁侯带着东城兵马司的人过去,把那牙人吓得落荒而逃。   照我说,既然是景国公府的亲戚,怎么景国公府不出面,却要济宁侯出面?   就算是因为济宁侯在五城兵马司里任职,这事后,不要说景国公府的大总管了,就是普通的管事,也应该派一个来打声招呼才是。   可景国公府倒好,像没这事一样。   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个姓王的人的姑母曾经奶过景国公府世子爷,只是他姑母早就去世了,景国公世子爷根本不知道有这号人。可济宁侯不仅认了他,还接受了他二成的干股,如今姓王的打着济宁侯的幌子,在东城做起了买卖,弄得东城的绸缎铺子都要礼让他三分,生意好得不得了。”他偷偷地打量着宋墨的神色,“您说这事办的——那姓王的如此狡猾,只怕济宁侯要吃亏了!”   郝大勇想干什么?   宋墨微微笑,摆明了立场:“济宁侯虽和我是连襟,可我也不好管到他府上去,这种事,只怕还得靠他自己警醒。”   也就是说,世子爷是不管的!   郝大勇得了信,立刻精神百倍。   他笑着朝宋墨拱手作揖,道:“您说得对,有些事只能自己靠自己,谁也帮不上。”   宋墨笑了笑。   郝大勇起身告辞:“放了榜,几家欢喜几家愁,金榜题名的固然喝得酩酊大醉,那落榜的,就更喝得糊里糊涂的,甚至有人趁着酒意跳湖的,我们得回衙门里看着点,酒席我就不坐了,改天再单独为窦进士庆贺。”   一个进士老爷,在其他地方自然是万人传颂,稀罕得不得了。可在京都,三年一放榜,密密麻麻一堆名字,不与自己相干,谁记哪几个士子中了进士?   像郝大勇这样自认为一辈子都不会和那些翰林院的酸儒打交道的,就更不记得了,只得顺着窦世枢的名头称了窦启俊做“窦进士”。   宋墨失笑,亲自送郝大勇出了侧门。   郝大勇十分的兴奋。   他贴身的随从困惑道:“我瞧着世子爷刚才什么也没有说,收拾济宁侯,合适吗?”   “你这笨蛋,如果世子要保济宁侯,我刚才说出那番话,世子爷只要应我一句‘济宁侯刚到五城兵马司不久,还不懂这些,只要请你多多指点他就是了’,我不仅不能踩济宁侯,还得制造个机会让他升迁。”他颇有些得意洋洋地道,“这件事办好了,世子爷不谢我都不行!”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急着回衙门。   宋墨不动声色地回了书房。   窦世英、窦世横正和余厉等人说得高兴,见宋墨进来,年轻些的笑着和他打招呼,像余厉这样的老资格则矜持地坐在那里等着宋墨去打招呼。   大家毕竟不同圈子。   宋墨随窦世英的辈份大方地和这些人应酬,余厉几个老儒看了不由微微颔首。   就有人问窦世英:“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家二姑爷?”   窦家世代耕读,像窦世英这样把两个女儿都嫁入了勋贵之家的,到目前为止还是独一份,大家对他的家事因此比较了解。   窦世英闻言脸色就有些黑。   早就让人给济宁侯府送过信了,魏廷瑜到现在也没来。   宋墨给窦世英解围,笑道:“刚才还在这里的,被太夫人叫进去问话了,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众人就哄笑起来,拿了窦启俊开玩笑:“你是怎么脱的身?也给你五姑夫支支招!”   “我有什么办法?”窦启俊笑着,若有所思地瞥了宋墨一眼,“我还是我七叔祖和四姑夫捞出来的,这要是再进去,恐怕连我七叔祖和四姑夫都出不来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   窦启俊从此对宋墨多了几分亲近,等到贺宴结束,主动上门拿了钥匙,搬去了玉桥胡同的宅子。      第三百八十九章 旧人      窦昭月份重起来,肚大如箩,宋墨颇为担心,倒是太子妃介绍来的稳婆看着满脸堆笑,道着“没事”:“夫人的屁股大,是个好生养的。”窦昭记得自己前世的第一胎就生得很顺利,对稳婆的话颇为赞同,安慰宋墨:“你去忙你的,有什么事,我让武夷去叫你。”   这阵子英国公府的应酬特别多。   宁德长公主的寿辰之后,接着就是三公主、万皇后、太后娘娘的寿辰,待到六月十六,又是万寿节,到了下半年,还有辽王和太子的寿辰,这还没有算上各皇子公主、王公大臣……窦昭觉得不在黄历上注上一笔,回事处若是忘了提醒内院,准得出错。   今天宋墨正和顾玉、严朝卿几个商量着进献给太后娘娘的贺寿礼,稳婆过来了,宋墨丢下顾玉等人也跟着进来了,送什么寿礼给太后娘娘,还没有定下来。   “不要紧。”宋墨有些敬畏地望着窦昭的肚子,柔声道,“我不在,正好让他们各抒己见好了。”说着,回头望向稳婆,“万一夫人生不下来怎么办?”   稳婆不由瞪大了眼睛。   万一生不下来,那就只有闯鬼门关了!   可这话那稳婆怎么敢说?   她噎了噎,道:“生产的时候还会有太医院的御医在场,我也略懂些金针之术,不会有事的。”   宋墨就问太医院的哪位御医擅长看妇科,哪位御医擅长看儿科,初生的孩子吃什么补药好……林林总总,问了一大堆。   稳婆笑吟吟地耐心帮他解释,心里却不由暗暗嘀咕。   这不是女人应该关心的事吗?怎么到了英国公府世子爷这里,全颠倒了?   外面的人都传言英国公世子爷杀人不眨眼,要不是太子妃发了话,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来的。就这样,一路上她的腿还一直打着颤儿。没想到英国公世子爷根本不是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凶恶彪汉,而是长得面如冠玉,目如点漆,丰神俊朗,仪度雍容。她活了三十几年,高门大户也进得不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英国公世子爷更漂亮的男子了。最最重要的是,世子爷待世子夫人的体贴和关心,一看就发自内心。   世子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她不禁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见这谣言真是能杀死人!   窦昭却娇嗔着拉了拉宋墨衣袖,小声道:“新生的婴儿吃什么补品?舅母去湖广之前,事无巨细都曾叮嘱过我了,六伯母又把王嬷嬷派过来服侍我。我们都不懂这些,听长辈们的就是了,别想当然地乱来,辜负了长辈们的一片好意。”   言下之意让他别添乱了。   宋墨讪讪然地笑,嘱咐了她几句“要是累就躺着别动”,去了外院。   窦昭望着他的背影,微笑着摇头。   真是关心则乱。   没想到宋墨也有这一天。   真是有趣。   可心里也甜甜的,像含了块糖似。   她吩咐甘露给稳婆打赏。   三月底,在窦昭打听过这个人的底细之后,由宋墨做主,把素绢许配给了外院回事处一个叫徐良的管事,甘露的婚事却还没有着落。   甘露笑着拿了个沉沉的钱袋子给稳婆。   稳婆又惊又喜。   早就听说英国公世子夫人陪嫁丰厚,没想到出手也这样大方。   她说了几句吉利话,笑着和甘露退出了内室。   窦昭就由若朱扶着下了炕,在正房的院子里溜达。   这是她上一世的经验。   生产前越是动得多,越容易生。   送了稳婆回来的甘露就端了个小茶几指挥着几个小丫鬟摆着瓜果、糕点。   宋大太太带着儿媳妇谭氏过来了。   窦昭想到她曾经要介绍稳婆给自己,以为她是关心自己生产而来,见风和日丽的,吩咐小丫鬟端了锦杌放在葡萄架下,请宋大太太和谭氏喝茶,吃果子。   宋大太太笑着问了她几句关于生产的事,话题突然间就转到了姜仪的身上去了:“……听说那小伙子长得十分精神……你这怀孕,生产,静养,怎么也得个小半年,有些事,你自己心里要做个打算才是。”   窦昭茫然了片刻才明白宋大太太在说什么。   她不禁失笑,道:“让大伯母费心了,我想这些事世子爷自有安排,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应该操这些心。”   宋大太太闹了个大红脸,和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隐晦地道明了来意。   原来谭氏的父亲也在五城兵马司里任职,如今已升了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宋墨到任后,他曾多次拜访宋墨,宋墨待他也很热情。可到了升擢的时候,却变成了郝大勇!   而郝大勇掌管了五城兵马司之后,对宋墨越来越不尊敬,竟然以怨报德,打起了济宁侯的主意,处处给济宁侯穿小鞋不说,前些日子还公然查起济宁侯的事来,把济宁侯和一个姓王的一起在东大街开绸缎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大太太道:“虽说朝廷命官不允许行商贾之事,可这满朝文武,谁家不做点买卖?单靠那份微薄的俸禄,还不都得饿死啊!得饶人处且饶人,郝大勇这么做,五城兵马司的上上下下都颇有怨言,我那亲家翁怕世子爷受了牵连,特意让我来跟夫人说一声,让世子爷别被那姓郝的蒙骗了!”   窦昭笑而不语,瞥了谭氏一眼。   别人不知道,谭氏心里却明白。   她父亲这是眼红郝大勇和姜仪得了宋墨的器重,想在宋墨面前给两人上眼药呢!   谭氏的脸涨得通红。   窦昭这才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徐徐地道:“既是如此,我让人领了大太太去前面书房吧——世子爷正在书房里和顾公子说话。”说着,高声喊了若彤,一副摆明了不管的样子。   宋大太太吓了一大跳,失声道:“夫人,济宁侯可是你的妹夫!”   窦昭冷笑,半是告诫半是警示地道:“济宁侯虽是我的妹夫,可世子爷却是我的丈夫!”   宋大太太骤然变色,带谭氏仓皇告辞。   甘露知道窦昭在外人面前素来维护宋墨,见宋大太太婆媳走了,这才低声道:“这件事,您真的不问问世子爷吗?”   窦昭道:“世子爷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如果每个人到我面前来胡诌一通我都要和世子爷对质一番,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甘露赧然。   窦昭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因为陈曲水回来了。   他不仅回来了,还带了个六旬老者同行。   老者姓宋,名延,字世泽。   他就是原名叫美贻的拂叶的祖父。   宋世泽虽然年过六旬,身材不高,腰身却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粗布袍子洗得干干净净,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显得非常硬朗。   他跪在窦昭的面前,老泪纵横:“老奴自家祖一辈就被赐姓宋,到了老奴这一辈,更是得国公府的恩典,在老国爷的书房里服侍,及长,又放老奴出去做了大掌柜。孙太夫人去世之后,蒋夫人掌家,老国公爷又重病缠身,老奴主动提出来去天津卫的庄子里和儿子媳妇一起过活。老国公爷去世,老奴曾帮着送三……老奴万万没有想到,国公府会变成如今的模样!熟识的人都不见了不说,连个缘由也打听不出来。原想请世子爷拿个主意,可世子爷身边护卫如林,等闲人根本不能近身,老奴又是在世子爷出生的时候就出了府,就算是自报家门,世子爷也未必认得老奴。老奴火急火燎的,直到听说夫人吩咐大兴田庄的庄头送几个丫鬟到颐志堂服侍,这才觉得有了盼头,把唯一的孙女送了进来……夫人,我们盼这一天,可盼了三年了!”   他咚咚地给窦昭磕着头。   窦昭不由扬眉。   能给家主送三,可见是贴心体己、极有体面的管事。   他离开英国公府去天津卫的田庄荣养,应该是新旧交替,为蒋夫人的人挪地方。而蒋夫人之后重用蒋家的人,他们这些人的后代也因此失去了继续进府当差的机会,只能流落在了各个田庄,成了普通的农户。   她示意陈曲水把人扶起来,让人给宋世泽端了张了小杌子坐下,徐徐地道:“按理说,英国公府如今当家的是国公爷,你却说你想找世子爷拿个主意,可见你心里明白,你熟识的人是为什么不见了的;至于说缘由也打听不出来,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你既来见我,可见心里早就有了盘算,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反落得个坦诚相待。像你这样虚虚实实地试探我,我可没这时间,也没这兴趣。要知道,我这里除了你孙女,有个小丫鬟的祖母曾经服侍过两任国公夫人的,还有一个小丫鬟的祖母曾经在老国公夫人屋里当过差的。我虽不知道名字,但宋总管是府里的老人了,应该很清楚才是。我既然能找了你来,也能把她们找来。不过是多费些时间罢了!”   宋世泽表情一僵,随后露出窘然之色。   世子夫人能找到他,固然是因为他有心留下了线索,可也看得出其人的精明能干。第一次见面,怎么能既想保全国公爷的面子又想着给世子夫人留下好印象?他自从知道英国公府要在田庄的世仆里选丫鬟的时候就琢磨到今天,谁知道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而事情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容不得他再审时度势,犹豫不决了,就算是说错了,也不外乎如此。   他咬了咬牙,扑通一声又重新跪在了窦昭的面前。      第三百九十章 旧事      “求夫人给我们这些人一条出路。”宋世泽咚咚咚地给窦昭连磕了三个头,对从前的事也不再讳莫如深,“蒋夫人当家的时候,喜欢用定国公府的人;国公爷当家,我等更是如同他老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世子爷如今又走了蒋夫人的老路,我等枉有拳拳之心,却报效无门,求夫人成全我等的一片忠心,重新将我等的后人归于门下效力。”   他的反应,在窦昭的预料之中。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心思,他们又何必在自己放出话去要重用宋家世仆的时候留下那么明显的线索,让陈曲水找了去?   不过,有些话却先得说清楚。   她笑道:“宋掌柜是明白人,那你可知道世子爷为何走了蒋夫人的老路?”   宋世泽犹豫片刻,低声道:“世子爷和国公爷罅隙时,我等这些留在府里的老人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世子爷受难却不出手相助,世子爷心中有气,不想再用我等之人……”他说着,猛地抬起头来,高声道,“夫人,世子爷可曾留意过,侍卫处的胡护卫、回事处的李管事、账房的陈管事和王管事等人,在蒋夫人的丧礼之前就已不知道了去向?”   窦昭心中微愕。   她还真没有留意过。   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着怎样让宋墨从宋宜春手中逃脱,光明正大地回到英国公府去,哪里会留意英国公府这些管事的变故?而且在那种情况之下,就算她想留意,也顾不上,更缺乏人手。   她沉吟道:“这几个人是老国公爷留给蒋夫人的人还是留给世子的人?”   宋世泽闻言顿时对窦昭更加敬畏起来。   世子夫人虽然出身于官宦世家,却对勋贵之家的规矩作派十分熟悉了解,而她和世子爷的婚事是临时起意定下来的,她嫁到英国公府没多久,直到年前才开始主持英国公府的中馈,却能一语着眼关键,可见是个极不寻常的女子。   他再看窦昭时,目光就显得有些凝重:“这几个人是老国公爷留给世子的人。”   这个答案,让窦昭心中一震。   老国公爷已去世多年,那时候宋墨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英国公府的中馈和庶务都已交给蒋夫人打理,而老国公爷还特意留下了几个人给宋墨使唤,可见老国公爷对蒋夫人还是有所保留的。   石火电光中,一个念头闪进了窦昭的脑海。   她不禁失声道:“这些人蒋夫人并不知道,而是在老国公爷临终的时候交到了国公爷手里的……可是如此?”   宋世泽再也无法掩饰对窦昭的钦服,深深地望着窦昭,徐徐地点了点头。   窦昭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所以宋墨出事的时候,英国公府才会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   培养一个忠心耿耿的仆妇,是多么的不容易,宋宜春就这样像收拾白菜萝卜似的把胡护卫、李管事等人给收拾了。   她想想都觉得可惜,心痛。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前世宋墨才会独身一人狼狈地逃出京都的?   宋宜春,得有多恨宋墨,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啊!   窦昭神色渐肃,道:“当年是出了什么事才让老国公爷不得不把英国公府交给蒋夫人打理的?”   宋世泽神色晦涩难明,半晌,他才看了陈曲水一眼,示意事关重大,请窦昭让陈曲水回避。   “陈先生负责打理我所有的事务,”窦昭却淡淡地道,“没有什么事他不能知道的,你有什么话直管说就是了。”   陈曲水听着,微微欠身,朝着窦昭感激地揖了揖。   宋世泽错愕。   他原以为陈曲水是世子爷宋砚堂的人,不过是拨给了窦昭差遣的,没想他竟然是世子夫人窦氏的人!   宋世泽想到这一路上陈曲水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手段……   能把这样一个人收于麾下,窦夫人,又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他的神色比起刚才,恭敬中又多了几分郑重。   宋世泽说起了从前的旧事:“……陆老夫人自第一胎小产之后,就坐不住胎,等到怀上国公爷的时候,已年近四旬,在床上足足躺了七个月,才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国公爷。老国公爷和陆老夫人都非常高兴,对其爱若珍宝。待到启蒙的年纪,国公爷又是个读书的种子,老国公爷不知道有多宽慰。也许正因为如此,国公爷的性子有些散漫,对待人接物之事都不怎么上心。   当时的广恩伯世子爷——现在的广恩伯和国公爷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关系非常好。   广恩伯府和英国公府不同,自从怀淑公主的驸马董麟被贬为庶民之后,董家每代人都为世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广恩伯府也因此渐渐落魄下去。   定国公被授职为福建总兵之后,广恩伯就起了心思,想和福建那边的大户人家联手做海上生意。国公爷向来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广恩伯找来的时候,国公爷就给定国公写了封信,请定国公对广恩伯的事多多照应。   本来福建的那些大户人家做海上生意是人尽皆知、心照不宣的事。多广恩伯一个不多,少广恩伯一个不少。定国公收了信函,只说让广恩伯自己小心行事,别站在风口浪尖上,让他不好做人就是了。   广恩伯为此还曾写了封信来感谢国公爷。   可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人心不足蛇吞象。   过了两三年,有人举报福建有大户和倭寇做生意,还为上岸的倭寇提供庇护。   定国公当时已升至福建巡抚,正在整顿福建的吏治,怎能容得下这种事?自然是当成大案要案重点地查。   谁知道查来查去,却查出了广恩伯。   定国公想到广恩伯和国公爷的关系,心中甚是不安,连夜派了心腹的幕僚来见老国公爷,并带话给老国公爷,这件事他最多能拖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不管查出什么事来,都只能上报朝廷,请圣意裁决。   老国公爷震怒,亲自带人抄了国公爷书房的内室,不仅查出了广恩伯写给国公爷的信,还查出了广恩伯夹在信中的巨额银票。   老国公爷气得当场就给了国公爷一耳光。   国公爷却跪在老国公爷面前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染指福建那边的生意,广恩伯送给他的银票,他也不知情。   蒋夫人也为国公爷求情。说国公爷不是那样的人。还说,等闲人得了这么多的银票,怎么也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怎么会这样大大咧咧地夹在书信里?可见这全是广恩伯的主意。   老国公爷连声骂国公爷孽障,找了幕僚和大总管为国公爷善后。   蒋夫人扶着国公爷回了屋。   谁知道走到半路,国公爷突然挣脱了蒋夫人的手跑到外院,带着几个护卫去找广恩伯对质。   广恩伯自然不会承认。   不仅如此,国公爷的质问算是给广恩伯报了个信,让广恩伯把自己的首尾给收拾干净了。等到定国公那边正式上报朝廷的时候,受牵连的只有福建那边的几家大户,京都这边,却是清清白白的没有一点关系。   从此广恩伯和国公爷就再也没有了往来。   老国公爷则开始手把手地教国公爷庶务。   只是国公爷当时一心只想读圣贤书,对这些琐事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进展缓慢,反倒是蒋夫人,帮着国公爷出主意,崭露头角,让老国公爷感叹不己。   本来这种事也稀松平常。谁年轻的时候不贪玩?等年纪渐长,也就好了。   可老国公爷却因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染了风寒之后就卧病不起。   老国公爷眼看着时日不多,国公爷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老国公爷没有办法,这才把家业托付给蒋夫人的。”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老国公爷见定国公府如日中天,怕蒋夫人一心只向着娘家,国公爷又是个耳根子软的,担心到时候英国公府会沦为定国公府的附庸,这才留了一手,指望着世子爷长大以后能支应门庭,和定国公府分庭抗礼。”   宋世泽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   “那几个人,都是老国公爷看了又看,试了又试,是当时府里最拔尖的人物,这么好的托孤之人,就这样没了……”   也就是说,老国公爷从来不曾看好宋宜春,早早就打算好了跳过宋宜春把家业交给宋墨?   窦昭道:“国公爷应该不止做了一件这样的事吧?”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老国公爷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死心。   宋世泽的哽咽噎在了喉咙里。   窦昭静静地喝着茶,耐心地等他开口。   宋世泽长叹了口气,显得颇为无奈,轻声道:“国公爷被惯坏了,蒋夫人又是个十分有手腕的女子,国公爷根本不是蒋夫人的对手,老国公爷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算是间接地承认了窦昭的猜想。   她不禁奇道:“老国公爷难道就不担心世子爷会受蒋夫人的影响,更亲近蒋家的人吗?”   “怎么没有想到?”宋世泽苦笑道,“可国公爷没有能力挑起英国公府的重任,总不能让国公爷把世子爷也给教得不懂稼穑吧?只要世子爷被教导成了个能支撑起家业的男子,英国公府就不可能事事以定国公府为尊,与其留下什么话柄让定国公忌讳,还不如就这样让世子爷接受定国公的教导。不管怎么说,世子爷也是蒋夫人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女人可能会因为男人不争气而向着娘家,却更可能会为了儿子的前程宁可和娘家翻脸。自古以来,这个道理就是颠扑不破的!”      第三百九十一章 旧闻      所以老国公爷算准了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孙子还是自己的孙子,不管定国公待宋墨怎样的好,最终宋墨还是会一心一意维护英国公府。   窦昭不由在心里冷笑。   前世,宋墨就亲手斩断了英国公府的传承!   如果老国公爷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日的决定?   宋世泽见窦昭脸上闪过的冷意,想到窦昭同样是做人媳妇的,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为老国公爷辩护:“老国公爷这么做,实际上是有原因的……”他犹豫道,“国公爷年轻的时候,曾经养过一个外室……”   外室?   窦昭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在宋墨的描述中,她觉得宋宜春和蒋夫人虽然算不上琴瑟和鸣,却也相敬如宾,怎么突然冒出个外室来?   而且自从宋宜春和宋墨反目之后,宋宜春的事全都被宋墨扒拉出来,宋宜春如果曾经养过外室,宋墨不可能一无所知。蒋夫人的死,最有可能是和宋宜春感情有了纠葛,可宋墨在分析蒋夫人的死因时却从来没有朝这方面想,可见宋墨也不曾听说过这件事。   事情如此隐密,定然不简单。   她脸色一凝。   宋世泽忙道:“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自从老国公爷亲手杀了那女子之后,国公爷就没有再犯。定国公家的人性情刚烈,老国公爷防着蒋夫人,也是怕蒋夫人掌权之后做大,和国公爷秋后算账,坏了英国公府的前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窦昭哪里还听得下他的解释,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仔细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家里却从来无人谈起?知道这件事的,还有哪些人?”   宋世泽踌躇道:“这件事除了老国公爷、陆老夫人、国公爷、蒋夫人、我和两个已经去世的老管事,就是当年的蒋家也不十分清楚。   这件事要说,还得从国公爷和蒋夫人的婚事说起。   当初老国公爷瞧中了蒋夫人,主要是因为蒋家的女人善生养,其次是因为蒋夫人小小年纪,已帮着梅夫人主持中馈,处理起定国公府的事来井井有条,游刃有余,在京都的勋贵圈里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贤淑。可国公爷却不怎么满意,他一心想娶个读书人家的女子为妻,觉得蒋夫人出身将门之家,肯定没有读过多少书。还是陆老夫人想办法让国公爷见了蒋夫人一面,国公爷这才欣然同意了婚事。   国公爷和蒋夫人成亲之后,一开始两人的感情还很好,但蒋夫人常常把兄长怎样怎样挂在嘴边,国公爷看夫人就越来越不顺眼,有一次甚至发生了口角,国公爷将一盅热茶朝蒋夫人泼过去,气得蒋夫人脸色发白,小半年都没有理睬国公爷,要不是陆老夫人从中劝和,两人恐怕还会接着闹腾下去。   就是在这个期间,国公爷去万明寺散心,遇到了一位小娘子,父亲早逝,和寡母哥哥过活,不知怎么,国公爷就和这女子走到一块去了,还在万明寺后置下了个小小的宅院,不时和这小娘子幽会。   这件事被国公爷身边的小厮悄悄地报给了老国公爷知晓。   本来蒋家就素来有广纳姬妾的习惯,老国公爷并不担心蒋家。只是觉得这小娘子未出阁就国公爷勾勾搭搭的,只怕品行有些不端,就派了已经去世的陈管事去打听。   陈管事打听出那小娘子早年曾订下一门亲事,因传出与自己表哥有些首尾,被退了亲。   国公爷哪里能让这种女子进门?   让陈管事去了结此事。   谁知道陈管事回来却说,那女子怀了身孕,已经有三个月了,是国公爷的骨肉。   老国公爷一听就傻了眼。   英国公府子嗣单薄,老国公爷不免有些舍不得。   正在此时,又传出蒋夫人诊出喜脉。   老国公爷患得患失,既担心外面的那位生下庶长子,蒋夫人生下嫡长子,两个孩子隔得太近,对国公府不利;又怕外面那个生下的是庶长女,蒋夫人诞下嫡长子,白白惹得蒋夫人心里膈应;最担心的还是外面那位生下庶长子,家里生下的却是嫡长女,给英国公府留下后患。   这件事被陆老夫人知道了。   还是陆老夫人的主意正。   说不管外面那位生下的是哥儿还是姐儿,都是庶孽,都留不得。   孙子以后有的是,就算将来蒋夫人没有儿子,也可以正经地纳了良家女进门,为英国公府开枝散叶。   老国公爷听了,派李总管带着陆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去给那小娘子灌药。   那小娘子却是个心里有城府的,陈管事走后,她就躲了起来。   老国公爷大怒,更加觉得这小娘子心术不正,把老奴从保定叫回来,和李总管一起把人找了出来。   老奴刚领了命,国公爷就跑过来向老国公爷求情,还说,是他把那小娘子藏起来的,老国公爷要责罚,就责罚他。还说,他不过是一时糊涂,看在那小娘子有了他的骨血的份上,这才继续养着她的,并不是要把她纳进门。并向老国公爷保证,只等那小娘子生下了孩子,他就会和那小娘子断得一干二净,再无瓜葛。不管那孩子是男是女,都会抱给个好人家收养,以后男婚女嫁,与宋家绝对没有关系。   自己的女人可以不认,自己的孩子却绝对没有不认的道理。   老国公爷怎会答应?   国公爷就去求蒋夫人。   蒋夫人是个明理的,说若是国公爷喜欢,把这女子纳进门也无妨,可这孩子却留不得,两个孩子的岁数相差太近。如果那小娘子同意,只要她打了孩子,蒋夫人就立刻做主,让她进宋家的门。   老国爷的脸色有些不好。   陆老夫人却觉得这样极好。”   说到这里,宋世泽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表情显得有些黯然。   国公爷听了,高兴得直打转,拉着蒋夫人的手谢了又谢,揽着陆老夫人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喊着‘娘亲’,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老国公爷随后就知道那小娘子原来就躲在万明寺。   而且小娘子愿意打下孩子,只求能进宋家的门。   老国公爷当场就踹了国公爷一脚,红着眼睛瞪着国公爷道:这样的女子,你还要纳进门?你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太清闲,想找点事做?   国公爷傻傻地捂着被老国公爷踹过的地方,不解地问老国公爷:‘不是你们说的吗?只要她愿意打了孩子,就让她进门。怎么她愿意打了孩子,你们又反悔了?’   说着,国公爷像想到什么似的,拔腿就往外跑。一面跑,还一面嚷着:‘我就知道,你们是骗我的!把窕娘的藏身之处骗出来之后,就要对付我们,你们根本就没准备让她进门……’   老国公爷气得半死,让身边的小厮按住了国公爷,把国公爷交给了我看管,带着李管事,亲自去了万明寺。   没多久,老国公爷就回来了。   满脸疲惫地说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一直在屋里像困兽般狂躁的国公爷突然推开了老国公爷就跑了出去。   我很担心,在得老国公爷的默许之后,跟了过去。   炕上的被褥上全是血,那小娘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地瘫在炕上,脸上还带着惊恐的表情。   国公爷抱着那小娘子嚎啕大哭。   我上前试了试鼻息,好像已经没有气了,就退了出去。   没多久,那小娘子身边的一个丫鬟领着那小娘子的兄长来了。   他呆呆地推开了门,进了屋。   不一会,就传来悲恸的哭声。   再后来,小娘子的兄长和国公爷打了起来。   我看着国公爷毫不抵抗地挨打,就把国公爷给拉了出来,陪着国公爷在万明寺旁边的一个小酒馆里喝了两盅酒,看他迷迷糊糊地醉了过去,这才把他带回府。   老国公爷又派了我去处理后事。   那小娘子的兄长倒是个硬朗的人,把老国公爷赏的银子全都给丢了出来,他那寡母却是个有意思的,等小娘子的兄长一转身,她就出来把老国公爷赏的银子全都捡了起来,还和我讨价还价,多要了二千两银票。   事后我回了保定,李管事被派在了国公爷身边当差。   我听李管事说,国公爷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乱来过。   又因为是老国公爷看不上那小娘子的人品,不让那小娘子进府的,蒋夫人从此更加理直气壮,反倒是国公爷,好像对这件事有些心虚,在蒋夫人面前做小伏低,特别是生下世子爷之后,国公爷被广恩伯拖累的时候,蒋夫人当时正怀着二爷,挺着大肚子给国公爷求情,国公爷对蒋夫人就更是百依百顺了。   老国公爷看着直摇头。   可劝了几次都没用,没有办法,这才只好把英国公府托给了蒋夫人,又留了几个人给世子爷。”   窦昭听得目瞪口呆。   没想到宋宜春年轻的时候还曾做过这种事?   可这又与宋宜春和宋墨之间的罅隙有什么关系呢?   宋宜春总不会为了一桩陈年旧事就把和自己同床共枕十几年的发妻和传承家业的嫡长子都杀了吧?   他有这样深情吗?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就算如此,前世的宋墨也不可能因为宋宜春害死了蒋夫人就弑父杀弟,断了英国公府的传承吧?   窦昭想到了樨香院里的那几个丫鬟。   难道说宋宜春本质就是个好色淫徒?因为蒋夫人的原因,一直苦苦地压抑,时间长了,心理发生了变化?   也不对啊!   正常如老国公爷判断的那样,蒋家素来有广纳姬妾的习惯,蒋夫人对这种事应该不会太在意才是,宋宜春想纳个把美人为妾,蒋夫人不会阻拦才是,宋宜春有什么必要装模作样的?   或者是蒋夫人与众不同,因为看多了妻妾之争,所以特别反感别人纳妾?   窦昭有些头痛。   不知道这件事还好,知道了,反而在往事中陷得更深了,变得更迷茫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女色      窦昭把宋世泽安顿在了陈曲水的小院,并对宋世泽道:“若是有谁问起,就说是陈先生的朋友,来探望陈先生的。”   宋世泽迟疑道:“如果有人认出我来呢?”   “那也没什么关系。”窦昭笑道,“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又做过英国公府的大掌柜,走南闯北,见识不凡,你看着对方的来意随机应变就行了。我相信凭宋掌柜的能力应该能应付得来。”   宋世泽不由在心里嘀咕。   敢情自己急巴巴地跑到英国公府来,还有个功能是做诱饵啊!   可事已至此,他已在英国公和世子爷之间做了选择,容不得他再三心二意,如今只有一心一意地跟着颐志堂走下去了,如果能因此解了世子爷的心结,纵然要当个诱饵,他也认了。   拿定了主意,宋世泽也就没有了怨气。   他恭敬地给窦昭行礼,随陈曲水退了下去。   窦昭立刻出门去找宋墨。   金吾卫的衙门设在五军都督府里,但在内宫有个值房。宋墨今天当值,在值房坐营。她就在五军都督府旁的一个小茶馆里等。   或许是因为周围都是六部衙门的缘故,这个小茶馆门脸不大,进去却曲径通幽,别有洞天。要不是廖碧峰跟着,她们根本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个地界。   督促茶馆里的茶博士给窦昭上了茶点之后,廖碧峰就带着武夷几个退到了外面的庑廊下。   窦昭坐在幽静的雅间里,这才感觉到自己来得有些冒失。   宋墨和宋宜春反目之前,宋墨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父亲,自然对宋宜春的了解只停留在表面;可父子对立之后,宋墨没有少挖宋宜春的底,宋宜春也没有少探查宋墨,如果宋宜春在那位窕娘之后还有首尾,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见宋宜春真如宋世泽所说,从此以后没有再犯。   十几年前的旧事,而且是宋墨出生之前的事了,自己这样急巴巴地抓着不放干什么?   窦昭失笑。   可也不能否定,她很好奇那位窕娘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竟然能勾得宋宜春做出这样伤风败俗之事来。   她吩咐若朱给自己续了杯茶。   宋墨匆匆地赶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宋世泽悄悄进府,他是知道的,窦昭这样突然找来,他很是担心,甚至连他是和董其一起当值也顾不上了,托董其帮忙看着点,自己急急地出了宫,“有什么事你让人带信给我就是,怎么自己跑来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经不起车马的颠簸。”   窦昭笑着摸了摸肚子,道:“你别担心,我是坐轿子来的。”又见他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知道他赶得急,吩咐若彤打了水进来给宋墨梳洗,扭头道,“我和宋世泽见了面,他说了些陈年往事,我听说后十分感慨,就来找你了。”   她坐到了宋墨的身边,把她和宋世泽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宋墨。   宋墨的眼睛越瞪越大,窦昭讲完之后,他半晌才道:“你说的可是真的?”神色有些呆愣。   任谁听到自己的父亲当年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来心情都不可能很好。   窦昭轻轻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本来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那小娘子也去世了,与我们没有了关系,只是觉得当时婆婆正怀着你,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婆婆的心情肯定很复杂,所以还是想告诉你,至少让你知道婆婆曾经的难处……”   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宋墨对宋宜春的感情越淡薄,日后父子交锋之时,宋墨就会越安全,所以她才会选择把这些告诉他吧?   宋墨听了,情绪果然有些低落,道:“也就是说,父亲把祖父留给我的人全都清除了?”   他跳过了外室的事,说起了那几个管事。   “嗯!”话传到即可,再多说,不亚于在宋墨的伤口上撒盐,窦昭道,“听宋世泽话里的意思,正是因为如此,国公爷欲对你不利的时候,才没有人给你通风报信。”   宋墨沉默了一会,道:“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恢复了一惯的冷静从容。   窦昭既放心又心疼,岔开话题笑道:“这茶馆是谁开的?心思倒巧。把店堂全布置成一个个小小院落不说,除了供应茶点,还供应酒菜,我难得出来一趟,不如我们今天就在这里用晚膳吧?”   她进门的时候看见影壁上挂着写了菜名的木牌,知道这家茶馆还供应酒菜。   宋墨偶尔也借这里应酬朋友、和属下说事,知道这茶馆里茶水还可以,吃食却不敢恭维,但见窦昭兴致勃勃,也就凑着趣儿让廖碧峰去茶博士那里取了菜单来,点了几个这里做得比较好的菜肴。   等上菜的时候,窦昭就和宋墨说起她在真定和窦启俊几个去法源寺吃斋菜的事来。   宋墨听得津津有味。   窦昭却想起了邬善。   好久都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很快被宋墨那少有的爽朗笑容所吸引,把邬善抛在了脑后。   ※※※※※   邬善站在石榴树前,看着那个仪容雍容矜贵的男子笑意温柔地扶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了马车,呆滞了半晌。   窦启俊轻轻地摇了摇头。   邬善回过神来。   他朝着窦政昌、窦德昌尴尬地笑了笑,道:“我们快进去吧!免得又遇到什么熟人,又得打半天的招呼。”   邬善听说窦启俊中了进士,特意请了窦启俊吃饭,选来选去,没想到竟然和窦昭选中了同一家茶馆,见到了他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窦家叔侄也没有想到窦昭会出现在这里。   大家相视一笑,也就把这茬给揭了过去。   窦德昌就提起邬善的亲事来:“你和你表妹都订亲三年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邬善赧然,道:“订在了今年九月。”   “如此甚好。”窦政昌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你家喝喜酒!”   邬善笑着应“好”。   前几年他读书有些不用心,去年乡试落了第,这次自己用心功课,又听母亲的话娶了表妹,母亲应该不会再反对自己和窦家的人来往了吧?   他笑着请窦家叔侄进了雅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充满了莫名的悲伤。   倒是窦昭,回到颐志堂后有些睡不着,她找了若朱说话:“你想办法查查樨香院的丫鬟们为什么互相辄扎得那么厉害。”   从前她以为是为了争风吃醋,有些膈应,听都不想听,现在却很想知道缘由。   若朱恭声应“是”,窦昭这才安心歇下。   过了两天,若朱来给她回话。   “夫人,听说国公爷耳根子软,谁服侍得好,就抬举谁,可没两天,又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责罚那些身边服侍的。”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怪异,“樨香院的丫鬟为了能在国公爷面前出头,就千万百计地讨好国公爷,诬告陷害,无所不用其极,偏偏国公爷一味的只听得进好话,听不进歹话,时间一长,你踩我一脚,我捅你一刀的,樨香院的丫鬟们也就个个变得像仇人似的了。据说当初白芷就是踩着钏儿上的位,没想到钏儿能拨到二爷院里去,结果钏儿临走前还给白芷下绊子,白芷差点儿被国公爷给撵到田庄里去,白芷这才不服气,要给钏儿一个教训的……”   窦昭听着心中一动,道,“白芷和钏儿都是国公爷身边近身服侍的,她俩可曾被国公爷收在房里?”   若朱的脸涨得通红,低声道:“没有!樨香院里的人都知道,国公爷从来不沾染丫鬟的,白芷和钏儿最多也不过是人长得漂亮些,嘴甜些,讨国公爷喜欢些,可说到收房,自蒋夫人去世之后,也就收了一个叫杜若的在屋里。”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我听落雁的口气,那个叫杜若的丫鬟好像有些不简单,除了服侍国公爷,她平时哪里也不走,一个人呆在厢房里做针线,一做就是一整天,头都不抬一下,也从不到国公爷面前去凑热闹,丫鬟们的冷言冷语也都不放在心上……”   窦昭让人带信给杜唯查杜若的来历。   原来杜若是犯官之后,被贬为奴籍。   她又让杜唯去查宋宜春从前的通房。   不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入府为奴的,就是父兄是府上有体面的管事……没有一个出身卑贱的,而他对这些丫鬟们都很不错,在府里的时候温柔体贴不说,放出去的时候,都给了大笔的妆奁,走得心无怨怼。   真是有意思!   窦昭捧着茶盅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藤萝轻轻地呷了一口。   据宋世泽说,那窕娘姓黎,祖上也曾出过翰林,到了她父亲那辈虽然败落,可家中一年也有三百两银子的出息,不仅能供得起一个哥哥读书,还能给她攒下一笔嫁妆。   看来,宋宜春很看重一个人的出身,并不是那种看到美色就昏头的人,他对服侍自己的女人还是有个基本要求的。   这样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这些女子通常都受过比较好的教养,坏处是这样的女子比较容易抬姨娘。   可这么多年来,宋宜春都没有妾室。   是他觉得这些女孩子都不足以给他当妾室呢?还是蒋夫人不同意呢?   窦昭想了想,直接去问宋墨。   “你在想些什么呢?”宋墨这些日子有些忙,没顾得上窦昭,不知道她这些日子都在干些什么,失笑地拧了拧窦昭的鼻子,道,“母亲生下天恩之后,身体不好,也曾提出给父亲纳个妾室,父亲挑来挑去,不是不满意人家的出身,就是人家不愿意做妾,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起意      窦昭笑道:“婆婆出身将门,身体应该很好才是,怎么生了二爷之后会身体变得很差呢?”   宋墨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他低声道:“我娘和我二舅的关系最好,含珠表姐是二舅的遗腹女,我娘怀天恩的时候,含珠表姐突然出水痘,高热不退,我娘急得不得了,曾专程进宫向太后娘娘求药,又连着几天和二舅母衣不解带地照顾含珠表姐,后来就动了胎气,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好。   之后又遇到祖父去世,虽然宫中派了太监和女官出来帮着操办葬礼,但母亲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结果又动了一次胎气。   等到生天恩的时候母亲大出血,差点就丢了性命。天恩也因此生下来就十分的孱弱,落地三天还吸不动奶水,外祖母当时全副的心思都放在母亲身上,也顾不上天恩,就把天恩交给父亲,父亲哪里会带孩子,只好把大伯母请来照顾了天恩两、三个月。   母亲也因为觉得亏欠天恩良多,对天恩特别的纵容,只求他能身体健壮、平安清泰地长大,不敢奢求别的,”他说着,苦笑,“可惜矫枉过正,天恩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开国立朝百余年,功勋之家的大多数子弟都像宋翰这样。   如果没有前世的经历,窦昭倒觉得有宋翰这样的一个小叔子也不错,可她深信宋墨不会无缘无故地弒父杀弟,宋宜春和宋翰肯定有问题。   但她现在没有任何的证据。   窦昭言不衷地安慰着宋墨:“十个指头还各有长短,你总不能要求二爷和你一样能干吧?他从小的底子就没有你好,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已经是老天眷顾了,你不能得陇望蜀,惹了天愿。”   宋墨揽了她的肩膀笑,亲了亲她的面颊。   窦昭就转移了话题,道:“你说,翰林院的事,交给伯彦如何?”   “伯彦?”宋墨非常的意外,迟疑道,“这样好吗?”   “我觉得他比较合适。”窦昭道,“一来是他这些年游历了不少地方,为人沉稳持重不失正直侠义又机敏多变,由他这个新科进士出面和赵培杰、陈宋明打交道,不那么起眼,也不至于会引起赵、陈两人的警觉。”她说着,帮宋墨整了整衣襟,笑道,“二来我也有点私心——如果事情真如我们猜测的那样,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口才,比较容易打动五伯父做出正确的选择,免得把窦家也给拖了下去。”   窦启俊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人。   宋墨自然更愿意用自己人。   他思忖道:“那我找个机会和伯彦说说,探探他的口风再说。”   离辽王宫变只有三年了,时间越来越紧迫。   窦昭不由催宋墨:“那你早点跟他说。”   宋墨心中一动,道:“也不知道辽王到底有什么打算?这样遥遥无期地等下去,真是让人心焦。”   窦昭提醒他:“他想成事,总得有个机会吧?皇上只要一日身体康健,他就一日没有借口进京。”   宋墨听着眼睛一亮。   第二天就邀了窦启俊在醉仙楼用晚膳,随后宋墨进宫当值,窦启俊脸色苍白地跑来见窦昭,却坐在她的花厅里欲言又止,满脸的不安。   窦昭叹气,索性和他开门见山:“这也不过是我们的猜测,却怕万一是事实,两边都是一大家子人,防患于未然,总是好一点。”   窦启俊点头,神色还有点恍惚。   窦昭让陈曲水送窦启俊回玉桥胡同。   马车走了一半,窦启俊才回过神来,抬头却看见晃动的灯光下陈曲水沉静如水的面容,他不由一愣,撩了车帘,马车外是段公义和陈晓风矫健的身姿。   他徒然间意识到,他的这个四姑姑,很是不平凡,好像很早以前,就为今天的一切做好了准备。   念头闪过,他不禁失笑。   那时候四姑奶才多大?辽王都还没有开府,事情怎会像自己想像的那样?   自己今天真是被吓着了,有些胡思乱想起来。   他笑着向陈曲水道了谢,跳下了马车,洒脱地朝陈曲水挥了挥手,大步进了家门。   陈曲水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地笑了起来,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窦昭却对蒋夫人和宋宜春从前的旧事越来越感兴趣。   过了佛诞日,窦启俊考中了庶吉士,宫中又赏下了五毒香囊和锭子药,窦昭趁着窦世英休沐,回了趟静安寺胡同,除了给父亲送端午节的节礼,还把宫中赏的锭子药给父亲带了两瓶。   闺女回来看他,窦世英自然是喜出望外,留了她在家里用了午膳,又在书房里检查了一下窦昭的字,赏了她两块上好的寿山石印料。   窦昭笑道:“爹爹倒记得清楚,每次都送我同样的东西。”   窦世英得意洋洋地道:“你从小就喜欢这个,我怎会不记得?”   窦昭望着窦世英鬓角的银丝,想了想,道:“父亲和七太太难道就准备这样拖一辈子不成?您就没有想过再找个人在身边照顾您的饮食起居?”   被女儿问及自己的私事,窦世英显得有些狼狈。   他猛咳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道:“砚堂去做什么了?怎么也不来接你?”   窦昭也不好往深里说,笑道:“他被马友明拉到神机营去了,要到掌灯时分才回来,我跟他说会早点回去,让他别来接我。”   窦世英就想起窦明来。   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和窦昭说话的兴致锐减。   窦昭以为父亲是累了,陪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窦世英没有多留她,道:“既然砚堂不来接你,你早点回去也好。”把她的轿子送到了大门口。   因快到端午节了,静安寺里香客如织,英国公府的轿夫怕冲撞了窦昭,因而拐了个弯,从静安寺后面的石碑胡同走。谁知道石碑胡同有人家娶媳妇,爆竹声不绝于耳,轿夫只得绕过石碑胡同,从阜城街走宣武街穿玉桥街。   轿子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窦昭无聊中撩了帘子朝外望,却一眼看见了万明寺高高的塔尖。   她心中一动,对轿旁的段公义道:“我想去万明寺上炷香。”   “这可不行!”段公义笑呵呵地道,“今天到处都是上香的人,您现在可挤不得。您要是实在想去看看,等我晚上回去先和严先生商量好,派人跟万明寺的主持打过招呼了,再陪您过来上香。”又道,“不是我现在到了京都进了英国公府人就变得讲究了,而是您今时不同往昔,受不得这累。”   窦昭微微地笑,道:“要不,我们就在万明寺旁边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吧!我正好有事让你去打听。”   段公义就吩咐轿夫把轿子停在了路边,派了个人去打前站,寻了个离万明寺还有两条街的小茶馆,把窦昭安置在了小茶馆的雅间里。   窦昭道:“有户姓黎的人家,一个寡母带着一儿一女住在这附近的二条胡同,十七年前搬走了,你去帮我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老邻居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远亲前来投靠,切莫引起别人的注意。”   黎家自前朝就在这里居住,就算是搬走了,那些老邻居也不可能断得那么干净。当初风声紧,他们可能不好联系老邻居,可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说不定有些老邻居知道他们的去向也不一定。   段公义满腹狐疑,但什么也没有问,应声而去。   窦昭就坐在茶馆二楼雅间的竹帘后面打量着外面街上的人群。   难怪当年宋宜春会把金屋设在这万明寺附近,这里有条专卖胭脂花粉的夹街,人来人往,而且以女人居多,加上万明寺常有女香客来拜佛,离黎家也近,不管是宋宜春还是黎窕娘在这里进出都不太会惹人注意。   她坐下来喝了两盅茶,段公义折了回来。   他的表情有些讪然,道:“邻居说自从黎家的女儿暴病身亡之后,黎家就卖了祖屋搬走了。我问搬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倒是现在住在黎家祖屋的那户人家,对黎家好像很了解似的,问了我很多话,我眼看着要漏馅了,只好落荒而逃。”他红着脸道,“夫人,对不住,没把您交待的事办好。”   窦昭有些惊讶,道:“你可打听清楚现在住在黎家祖屋的是什么人?”   “问了。”段公义道,“说是黎家多年的老邻居,见他们家卖得便宜,就买了下来。还说,头两年也有人上门打听黎家来着,没想到过了十几年,又有人上门打听黎家。”   窦昭一愣,道:“那你可曾问清楚是什么人上门打听黎家?”   “我问了。”段公义不好意思地道,“可那户人家对我起了疑心,说黎母就是京城人士,哪里有远在河北的亲戚……我没敢继续往下问。”   看样子这种事还得专业的人士来干!   窦昭笑着安抚了他两句,有些失望地打道回府。   只是刚踏进门,就有小厮来禀:“锦衣卫的陈大人派了媳妇子来给您送端午节礼,那媳妇子正等着门外,想进来给您问个安,您看是见还是不见?”   人家好歹给自己找了两个身手不俗的丫鬟,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窦昭笑道:“那就让她进来吧!”   小厮笑着称“是”,转身领了人进来。   也不过是代陈嘉给她磕两个头,说几句喜庆的话。   窦昭见那媳妇子相貌周正,举止进退有度,说话有礼有节,是个十分稳妥之人,心中生出几分好感来,让人打赏了那媳妇子两个上等的封红。      第三百九十四章 端午      陈嘉新买进来的这个媳妇子,当家的叫姚二,夫妻俩都是南边人,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世仆,后来那大户人家犯了事,这些仆妇受了牵连被发卖,正巧陈嘉托了锦衣卫的同僚帮着寻几个可靠的仆妇,那边的锦衣卫为了巴结他,就买了这一家子孝敬他。他见这妇人办事很有章法又稳当,就让她管了自己内院的事,陶二则在大门当值,两个儿子一个跟着父亲做事,一个在外院扫院子,倒是最小的女儿跟着母亲在内院做了个管花草的小丫鬟。   陶二家的是第一次到英国公府走动,临来之前陈嘉曾反复地叮嘱过她,让她知道了英国公府对陈嘉的重要性,一路上她心里都很忐忑不安,待见了英国公府门前一溜送节礼的黑漆平头马车,心里就更是打鼓了。可她没想到的是陈嘉在英国公府竟然有这样的体面!英国公世子夫人不仅亲自见了她,还赏了她上等的封红,她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回去之后跟陈嘉说起,不由得就带了三分喜色。   陈嘉也有些意外。   英国公府可不是你想来送礼就会放你进去的,没有三品的官身,门房看都不看你一眼,他如今不过才是个正四品,要不是走了世子夫人这条路子,哪有他站的地方?派去的仆妇怎么可能见得到窦夫人?   他想着这走动还要再密切些才好。   第二天就提了两缸上好的雄黄酒去拜访段公义。   段公义心里明镜似的。   可没有陈嘉还有王嘉,何况陈嘉还算对他脾气,他有什么好介怀的?   他当即整了几个下酒菜留陈嘉在家里喝酒。   陈嘉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自然是欣然应允,还建议把陈先生也请过来一起小酌两杯。   段公义摆了摆手,道:“陈先生这两天有事,抽不出空来,等下次你来,我们再请陈先生过来喝两盅。”   陈嘉忙问是什么事。   段公义笑着看了他一眼。   他脸色一红,道:“我能有今天,全仰仗窦夫人,一直想报答夫人,偏偏夫人什么都不缺,我就是想送个东西,也送不到点子上去,就想着能不能给夫人出把力,所以才有此一问。”   陈嘉说者有意,段公义听者有心。送走陈嘉后,他立刻去见了窦昭。   窦昭正在应酬陆家两位来送节礼的少奶奶,段公义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窦昭。   “夫人,上次您让我打听的事,我不是没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吗?”他给窦昭出主意,“您看能不能让陈嘉陈大人帮着打听打听?他手下是专干这个的,我们可比不了!”   窦昭心里一直好奇黎家搬走后的最初两年是谁在打听黎家的事,闻言也有些动心,但还是道:“毕竟是府里从前的旧事,让人知道了总是不好。”   段公义嘿嘿笑道:“我看那陈嘉通透得很,我们随便找个理由就是了,就算他知道是为什么,也会装聋作哑的。”   窦昭思忖道:“这件事我先和世子爷商量了再说。”   毕竟关系到宋宜春的名誉,当年的事被人捅了出来,宋墨这个做儿子的脸上也无光。   谁知道宋墨根本不在乎宋宜春的名声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笑道:“那个陈嘉巴不得能给你办两件事,你有什么事只管交给他去办好了!”   窦昭道:“万一他知道的太多了怎么办?”   宋墨失笑道:“他靠着我上位,就算什么也不知道,也贴上了我的标签,想改弦易辙,他也就别想在官场上混了。”   窦昭想想,还就真是这个道理。   宋墨笑着摇头,道:“你们这些女子,就是喜欢琢磨这些家长里短的事,这都过了多久,还想知道黎家怎样了?”   窦昭嘻嘻笑,道:“这不是闲着无事吗?”   宋墨想到窦昭有事操心的时候特精神,没事闲着的时候就像蔫了似的,不由微微地一笑。   她要是觉得这些事有意思,就随她去吧!   宋墨就和她说起这段时间他的打算来:“……太医院那边,得让人盯着才行。不过太院院的那些御医大多是几代人都在太医院里当值,想讨个口讯不容易。前些日子皇上不是总嚷着头痛吗?我让严朝卿这几天想办法和几位进京送节礼的封疆大吏的幕僚搭上话,到时候他们肯定会纷纷推荐擅长医治头痛的名医入值太医院的。事情会好办很多。”   太医院关系到皇上的安危,因而管束最为严格。   窦昭叮嘱他:“你要小心,别把自己给牵扯进去了。”   “嗯!”宋墨笑着握了握窦昭的手,这才叫了小丫鬟进来更衣。   段公义则去了陈嘉位于玉桥胡同的宅子。   两人在上房内室的炕上喝酒。   段公义半真半假地向陈嘉抱怨:“……我去了二条胡同好几趟,也没问出个东南西北来。倒是去的次数多了,竟然被人给认出来了。可见这密探之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陈嘉听着来了精神,笑吟吟地道:“若是事情没有什么忌讳,我派几个人帮你打听打听如何?”   “那敢情好。”段公义笑道,“你是世子爷的人,就算有什么忌讳,那也不对你。”   陈嘉就把事情的经过细细地问了一遍。   段公义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多半是当年英国公留下来的风流债,现在世子爷和国公爷斗法,要重提旧事。   他只要把黎家的人找到,这件事就算是全活了。   这可不就是他最擅长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英国公府的旧事,段公义能把这件事交给他,不是世子爷点了头,就是窦夫人点了头,而这两位能点头,多半是段公义给他说项了的。   陈嘉笑眯眯地给段公义斟酒,喝完酒,塞了个荷包给段公义,亲自送他到了大门口。   打听黎家的事,就算是交给了陈嘉。   窦昭松了口气,在家里等消息。   结果湖广那边来了信,说赵璋如诊出了喜脉。   窦昭自然是喜出望外,吃食药材金银饰物绫罗绸缎,张罗了整整一车,派人送去了湖广,她则和宋墨开始准备端午节进宫给皇太后、皇后等贵人贺节之事。   在慈宁宫外,窦昭遇到了窦明。   她比出嫁前瘦了很多,显得下巴尖尖,眼睛大大,更显楚楚动人。   窦明也看见了窦昭。   她的目光顿时变成了刀子。   窦昭穿了件大红色的朝服,和长兴侯夫人、兴国公夫人、东平伯夫人等朝中一等一的功勋之家的当家主母一起低声说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年轻的面庞在一群三、四十岁的妇人中间特别的打眼。   而她们刚一踏进慈宁宫的宫门,皇太后身边最体面的苗姑姑就带着一群宫女迎了上来,笑盈盈地和窦昭等人打着招呼,态度恭谦地领着她们往皇太后的寝宫走去,不像她们这些因为早就没有了实权而渐渐没落的二、三等功勋之家的夫人们,得站在影壁前等候皇太后的宣召,才能觐见……   看着窦昭目不斜视地跟着那群夫人绕过影壁,窦明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还有人在她的耳边抱怨:“真是同人不同命。三十年前我随着我婆婆进宫的时候,不过通禀一声就能见到宫里的贵人了,哪像现在,还要外面等着……”   窦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热。   有人低声道:“那个年轻的,是英国公世子夫人吧?听说她和太子妃的产期就是前后几天?可真是好命!若是生下了一个和皇孙同一天生辰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恐怕太子妃心里都记得,那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又有人道:“你以为人家英国公府和你一样眼皮子浅?那英国公世子生下来没几天就封了个世袭的四品佥事,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开始参加秋围,满朝谁家有这样的体面?他们家的嫡长孙,就算是七月半出生的,也一样前程似锦,你帮着操个什么心?”   窦昭的预产期是六月中旬。   被反驳的人不悦,有些幸灾乐祸地道:“说不定英国公府的嫡长孙还真就等到七月半出生呢?”   “胡说些什么!”就有人喝道,“这可是在宫里,小心隔墙有耳。”   那位夫人还想说什么,两个宫女从影壁后面绕了出来。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其中就有一个宫女笑着问道:“不知道哪位是济宁侯夫人?”   窦明一愣。   旁边有人推了推她。   她忙上前回答。   宫女笑道:“老祖宗听说您是英国公世子夫人的妹妹,想见见您呢!”   那宫女话音刚落,窦明仿佛听到了一片艳羡的感叹。   她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可当宫里的宫人,她不敢流露半分。   窦明笑盈盈地向两位宫女道谢,跟着她们往太后的寝宫去,在绕过了影壁之后,她还塞了两个红包给两位宫女。   两个宫女很大方地笑着收了下了,还道:“人人都说窦大人把家财都给了两个女儿做陪嫁,窦夫人进宫也是这样的大方,可见传言不假,我们就不客气了。”   窦明气得咬牙。   窦昭得了便宜还卖乖,自己什么时候得了父亲一半的财产?   想到这里,她的胸口就像被油蒙住了似的,透不过气来。   等给皇太后磕过头请过安后,她差点倒仰——皇太后把她招到面前仔细地打量了她半晌,竟然抬头对身边的皇后娘娘和一群内外命妇道:“还是砚堂的媳妇长得好看些,济宁侯的夫人,太单薄了些!”      第三百九十五章 大殿      面相单薄,在相术里通常是指一个人没有福气。   皇太后在众人之前把窦明招了去,却让窦明得了这样一个名声,那还不如不招见她。   窦明怨念丛生,可说她面相单薄的是皇太后,就算是皇太后这样说皇上,皇上也只能笑吟吟地听着,她难道还敢露出不耐烦不成?   她只好恭顺地低下头。   偏偏皇太后在内宫纵横惯了,什么话都敢说,小小的一个外命妇,在她老人家看来,说你,那是抬举你。   所以在见过窦明之后,她开始和皇后说起这面相来:“……历代美人图为何都是瓜子脸?那是因为真正的大家闺秀都养在深阁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人看不见,只好拿了那些下作的女子做样子。瓜子脸有什么好的?”皇太后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这天圆地方,额头主了福禄寿禧,从上自下越来越尖,没个能托住的地方,也就留不住这好运道。可你再看奉先殿里供着的历代皇后太后像,哪一个不到了这里是圆的,整个脸像满月似的?看着就福泰,福禄寿禧都跑不了。所以这女子还是养得圆润些好。”   这都是些什么理论!   窦明强忍着才没有摸自己尖尖的下巴。   皇太后叫她来,难道就为了这样的作贱她不成?   窦明心里像塞了团棉花似的。   可这大殿里有谁敢说皇太后不对吗?   没人!   不仅如此,长兴侯夫人立刻把脸凑了过去,满脸堆笑地道:“没想到太后娘娘懂这些,您看看臣妾,算不算得上是面如满月?”   年过四旬的人了,就算从前是张瓜子脸、桃心脸如今也松垮成圆脸了。   皇太后笑着一指就点在了长兴侯夫人的额间,道:“你少在这里给我撒泼了,你刚嫁进长兴侯府来给我请安的时候,我可没少和石太妃说起你,都觉得你长得好,特别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就透着股精神。你别以为我老了,就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石太妃进宫后就没生育过,因而和皇太后的关系特别的好。   和外命妇在一起时常一声不吭的兴国公夫人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笑盈盈地接了腔道:“这宫里宫外的,谁不知道您记忆好!上次臣妾进宫来给您请安的时候,您还问怎么没把腾哥儿带来,还说要是臣妾觉得孩子沉,就把乳娘也一起带着。臣妾回去后说给臣妾家国公爷听,臣妾家国公爷还笑话了臣妾一顿。说您当年主持六宫的时候,他领旨跟着老英国公出征的时候,您还曾顺手赏过他两匣子锭子药,他打开一看,竟然还有两锭紫金丸。说我们这些进府晚的,根本不知道您有多贤明。”   腾哥儿,是兴国公世子的嫡长子,今年才三岁,生下来的时候有九重九两,能吃能睡,是个大胖小子。   兴国公因有容易上火的老毛病,紫金丸是败火的良药,兴国公身边因此一年四季都备着。   皇太后呵呵地笑,招了窦昭过去,让宫女端了个小杌子放在了自己的榻前,拉了窦昭的手和众人说着话:“你们是不知道啊,先帝爷一心要学那汉武帝,扬我汉人威名,对西边的贼子可一点也不手软,在位十二年,就打了九年的仗,打得国库空虚不说,就是内库的私房银子,也全都贴了进去。有时候要赏大臣们的东西,也拿不出来。我也是没办法,只得东拼西凑地给先帝爷解难。要不怎么先帝爷和皇上都念着老英国公的好呢?先帝爷前脚把东西赐了下去,老英国公后脚就把东西给孝敬进来,这孝敬的东西比赐的东西还要丰厚,最后把英国公府也给拖下了水。”说到这里,皇太后的神色显得端凝起来,“等皇上登基,天下太平,把英国公府的东西还了回去,竟然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说皇上待老英国公圣眷太隆。他也不想想,英国公府是什么地界?先英国公那可是太祖皇帝的养子,是皇上的族弟!”   突然说起这么严肃的事来,大殿里的气氛突然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窦昭觉得事态照着这么发展下去,好好的一个端午节朝贺说不定就会变成了秋后算账,英国公府这样无端端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还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还有这样的事?”窦昭笑道,“臣妾还是第一次听说!平时世子爷在家里从不曾说起过这些。臣妾还是在娘家时曾听臣妾的祖父感叹,说那几年朝廷虽然艰难,可君臣一心,不知道多了多少忠臣义士,若是要修史,可称得上是‘中兴之治’,臣妾的祖父还后悔,说不应该那么早致仕的。”   兴国公夫人不由暗暗赞许。   英国公是个糊涂的,他选的这个儿媳妇倒是个心里有数的。   聪明人都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她也不例外。听窦昭这么说,就起了帮窦昭一把的念头,笑着接话道:“可不是,臣妾的公公还在世的时候,也常和小辈们说起先帝爷的文治武功,不然臣妾家的那小子怎么年轻轻轻的却非要去西北大营不可?”   兴国公世子,在西北大营,如今已是坐营官。   皇后娘娘也回过神来。   这殿上的功勋之家,有几家忠君保国子弟战死沙场的,就有几家贪生怕生不要兵权的,战死沙场的固然得了厚赏,可那些贪生怕死却也不是全都被抄家流放了,皇太后想起来就有气,趁机要磋磨那几家一番心里才痛快,再说下去,只怕又变成了秋后算账了。   她笑着对皇太后道:“说来说去,还是您最英明——要不是您下了旨,让平氏去侍疾,如今哪里有腾哥儿?”   兴国公世子因常年守边,妻子留在京都,成亲十年都没有诞下嫡子,有次兴国公夫人进宫给皇太后请安,说起儿子得了风寒,皇太后就笑着下旨让平氏去西北侍疾,兴国公府长房这才诞下了嫡子。   兴国公夫人立刻接过话茬,感慨道:“要不怎么说太后娘娘贤明呢?不管是大事小事,都能比臣妾们想得周到,要不是臣妾怕扰了太后娘娘的清修,就每天都进宫陪太后娘娘说说话了。”   长兴侯夫人怎么能让兴国公夫人出这个风头?   提到了陪太后娘娘说话,她笑道:“前几日太妃还带信给臣妾,让臣妾去大相国寺瞧瞧,看他们寺后的那株千年的银杏怎样了,等到结果子的时候,别忘了向大相国寺讨一份。”   长兴侯府每年都会派人去大相国寺摘些银杏果孝敬皇太后。   皇太后听长兴侯夫人说起这些,就想起石太妃来。   本来这个场合,她一个太妃不应该出现的,可皇太后若开了口,不应该的事也就变成了恩宠。   她吩咐宫女:“把石太妃也叫过来热闹热闹。平时里都是她和我作伴,没有这个时候把她一个人丢下的。”   长兴侯夫人听了忙磕头谢恩。   皇太后笑道:“你磕哪门子头,快起来!”   长兴侯夫人彩衣娱亲似地笑道:“臣妾这不是替太妃高兴吗?”   说说笑笑间,宁德长公主和三公主过来了。   皇太后和宁德长公主的关系也很好,忙让宫女宣了进来,契阔起来。   不一会,石太妃过来了。   她本是凑趣的好手,身份又摆在那里,大殿的气氛很快翻起了个小小的高潮。   接着太子妃和几个皇子妃也过来了。   大殿就更热闹了。   窦昭把话题岔开了,自然也就安安静静地由皇太后拉着手听几位老人家寒暄。   和窦昭一样的,还有兴国公夫人。   两人就不由地对视着笑了笑。   窦明早被人遗忘了。   她先前回话的时候站在大殿的中间;待到长兴侯夫人凑过去的时候,挡在了她的面前;等宁德长公主和三公主进来,她忙让到了一旁;随着长兴侯夫人、东平伯夫人纷纷上前和宁德长公主、三公主见礼时,她被挤到了一旁的帷幕边。   但她还得身姿笔直、低眉顺目地保持着恭谦的姿态。   皇太后、皇后看不到,这大殿上还有数不清的内侍宫女,自己一个疏忽,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不禁朝窦昭望去。   宁德长公主正把要起身给她行礼的窦昭按回了锦杌上,低声和皇太后说着什么。   皇太后的目光就落在了窦昭的肚子上,满脸含笑地点着头,又招了太子妃过去,赐了座,和两人说着话。   那些平日里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夫人们此时却个个小心翼翼、满面恭谨地簇拥在窦昭和太子妃身边。   太子妃背对着窦明,她看不清楚太子妃的表情。   可窦昭正对着她。   窦昭红润的面庞,灿烂的笑容,在那些名声赫赫的贵人们、夫人们之间如鱼得水的潇洒自如,像夏日正午的阳光,几乎刺痛了她的双眼。   凭什么?!   窦明面如寒霜。   凭什么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被丢在这里没有人理会,她却备受关注地站在睽睽众目之下,接受众人那艳羡的目光。   她窦昭不是常常自夸是个好姐姐吗?   好姐姐就是这样待亲妹妹的吗?   自己享受着众人抬举的时候却忘了还有个站在无人的角落里连靠着歇口气都不行的妹妹!   窦明狠狠地瞪着窦明。   站在窦明身边的小内侍看着不由打了个寒颤。   难怪汪爷爷常说,越是好看的花越毒,越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心肠越狠。   济宁侯夫人和英国公世子夫人可是两姐妹啊!   难怪别人都说这济宁侯夫人人品不好的……自己等会儿要不要跟汪爷爷说一声呢?      第三百九十六章 黎家      窦昭自然不知道窦明的这么多小心思,但窦明对她的态度在那里,她不想热脸贴冷脸,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当然,就算她知道窦明的小心思,一样也不会太在意,她还有大把的人要应酬,哪有时候去管窦明的春夏秋冬。   从宫里出来,已过酉时,夕阳照得满世界一片金灿灿的。   宋墨陪窦昭坐着轿子,两人说说笑笑地回了府。   严朝卿正在书房里等宋墨。   窦昭和宋墨都有些惊讶。   严朝卿笑道:“是濠州的大舅太太来信,说十二表小姐的婚期就定在这个月二十二,到时候四舅太太、十三表小姐和十四表小姐会陪着十二表小姐一起到京都来,让您帮忙安排个宅子给十二表小姐出阁。”说着,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宋墨。   窦昭完全不明所以。   宋墨没有立刻看信,而是对她解释道:“十二表妹是三舅的长女,在我大舅出事之前就许配给了旗手卫同知吴良的长子吴子介为妻,大舅出事后,蒋家很快被贬回了濠州,一时半会也没顾得上几位表妹的婚事。没想十二表妹的孝期过后,吴家就派了人去商量婚事。这次应该是来送嫁的。”   窦昭不由得对吴家肃然起敬:“那这件事你是得好好帮衬一把。”   蒋家虽然落魄了,但毕竟还有英国公府这门强有力的亲戚,出嫁的时候蒋家十二小姐也能体面点。   严朝卿笑道:“只怕要让夫人失望了——大舅太太说了,吴家有义,他们不能无情,所以这次十二表小姐出阁,不管是蒋家还是吴家,都不会张扬,让世子爷帮忙找个清静点的宅子就行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大舅太太还说,她也给国公爷送了封信,只是说四舅太太进京的事,一切都仰仗世子爷,让国公爷不必操心。”   宋墨和宋宜春闹翻的时候,梅夫人还在世,宋墨就一直瞒着濠州那边,后来梅夫人去世了,宋墨虽然没有对濠州那边的人说什么,但他们多多少少也听说了点,有什么事都是直接联系宋墨之后,再给宋宜春打个招呼,冷淡而不失礼数。   宋墨也道:“还是依大舅母的意思,给四舅母和几位表妹安排个清静的宅子好了。”他吩咐严朝卿,“这件事就交给廖碧峰吧!”   这段时间严朝卿帮宋墨忙着太医院的事,他笑着应是,退了下去。   宋墨就道:“明天你叫了银楼的人来,打几套赤金头面给十二表妹添箱。”   蒋家如今这样,吴良不嫌弃,吴家的人未必全都一样,有些明晃晃的东西做陪嫁,直接又干脆,有急事的时候还可以兑成银子。   窦昭知道宋墨对蒋家的感情,除了在银楼帮着蒋家十二小姐打了四套赤金的头面之外,还添了一对翡翠镯子、一对和田玉的噤步、一套南珠头面和二十匹各色的绫罗绸缎。   金桂和银桂看着直咂舌。   甘露却嫌她们眼皮子浅,问窦昭:“要不要准备些古玩字画?看起来也高雅一些。”   窦昭笑道:“蒋家既然年年翻修濠州的老宅,老宅肯定还留了些好东西,与其给十二小姐准备古玩字画,不如准备些实惠的东西。”   甘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嘉求见。   他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窦昭很是高兴,在小花厅里见了陈嘉。   “黎家不管怎么搬,也不可能不要籍贯。”陈嘉细细地向窦昭说着经过,“我先去顺天府查了黎家的籍贯,发现黎家的籍贯还在顺天府,赋税之类的均由现在买下他们祖宅的老邻居帮着代缴,可见两家是有来往的。依我们锦衣卫的习惯,把人抓来拷问一番,自然能问出黎家的下落,但因夫人只是想知道黎家现在的情况,这手段反而使不得,就派了我贴身的随从盯着他们家。”   窦昭听着不由莞尔。   可见这件事交给陈嘉来办交对了。   普通的人就是想得到这招,也没办法去顺天府查证。   “因之前段师傅说,那黎窕娘的哥哥黎亮是个读书人,我就去顺天府学查了黎亮的学籍,他自戊申年开始下场,连考四场,都没有通过院试,直到五年前,才放弃了科考。顺天府学的教谕对他印象颇深,知道我是他的远房亲戚,就叫了个曾和黎亮一起下过场的秀才过来。”陈嘉道,“听那秀才说,黎亮为人郁沉,话很少,不太与人交际,手面又小,黎亮的情况,他并不太熟悉,只知道他虽然是京都人,但并不住在京都,而是住在京都附近,具体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我就去顺天府查了当年黎家的田产地亩。   黎家的田产在廊坊,由黎家的一个老仆打理,每到腊月初六,黎亮就会来收租子,其他的时候,连那老仆也找不到人。   只是黎家这几年情况不太好,二百亩良田,渐渐变卖得只剩下十来亩了,而且黎亮这两年都没有来收租。”   窦昭不由眉头微蹙。   黎家,好像在躲什么似的。   她想起段公义说的“头两年还有人来打听黎家去了哪里”的话,越发想知道黎家现在的情况了。   “也就是说,所有的线索都断了?”窦昭思忖道,“我们唯有等黎亮自己出现了?”   陈嘉闻言就笑了起来,平凡的五官顿时变得生动起来,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正如夫人所言。我当时心里也打着鼓,觉得这样太被动,就想了个法子,”他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窦昭一眼,轻声道,“我让人假扮英国公府的管事,去田庄问黎家的下落,那老仆当时表现得很镇定,口口声声称不知道,等我的人走后的第三天,我们潜藏在他家附近三天两夜没动弹的人才发现那老仆骑着个毛驴出了门。   我派了七、八拨人跟着他。   他左弯右拐的,到第五天,上了去京都的驿路,直奔京都而来。   到了京都,那还不是我们锦衣卫的地盘?   我的人跟着他,很快就发现了黎亮。”   窦昭精神一震,忙道:“黎家现在住在哪里?”   陈嘉笑道:“原来黎家现在就住在离万明寺不远的梳子胡同。”   窦昭挑了挑眉。   那个地方她知道。   因一条街都是卖梳子的,它背面的那条胡同就叫了梳子胡同,赵璋如在京都的时候,她还曾和赵璋如一起去买了很多梳子。   “我也没有想到。”陈嘉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可他见窦昭有些错愕,为了顾及窦昭的情绪,他也就对此表现出些许讶然来,“梳子胡同离黎家的老宅二条胡同虽然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却只隔了两条大街,黎亮竟然会住在那里。”   “可能是因为那个地方对他来说最有感情。”窦昭道,“要不怎么人老了都想‘落叶归根’呢!”   “正是夫人说的这个理儿。”陈嘉笑道,“黎家这几年搬迁了好几个地方,可能是举业无望,五年前黎家才搬回的京都。”   窦昭微微颔首,道:“如今黎家是怎样一个状况?黎母可还活着?黎家的田地都卖得差不多了,黎家现在靠什么过活?”   陈嘉道:“黎母四年前已经去世了,黎亮如今靠给一个南北货行做账房过活,改名叫黎旬,每年过了正月就随货行的二掌柜南下,到了腊月才回来。妻儿跟着他在南边生活,家里只有个早年间投靠他,死了丈夫无处可去的表妹带着个女儿在梳子胡同给他看家。”   死了丈夫的表妹?   窦昭心中一跳,道:“你可查过这表妹的来历?”   陈嘉闻言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地轻轻咳了一声,道:“据邻居们说,他那孀居的表妹,首尾有些不干净……邻居们都猜测,在黎亮家住的这个所谓的表妹,不是黎亮的妾室,就是和黎亮有私情——自黎母去世之后,黎亮的妻儿就随着黎亮去了江南再也没有露面,黎亮平时根本不在家,那孀居的小娘子开始还有些忌惮,这两年胆子却越来越大,曾留了个西北的行商在家里住过一些日子。今年开春,那行商又来了。可能黎亮听说了什么,那行商前脚进门,黎亮后脚就回来了,要不是那行商跑得快,就被黎亮逮了个正着。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大吵了一架,黎亮好像还动了手,把那寡妇打得不轻,曾买了跌打药酒回来。   我派的人在他们家屋顶上趴了一夜,发现两人虽然没有同房,但黎亮进出那寡妇的屋子却没有什么忌讳,随意得很,不像是正常孀居的表妹和表哥。”   窦昭直皱眉,道:“黎亮的表妹难道就不顾忌自己有一个女儿?”   陈嘉道:“黎亮表妹的女儿去年秋天的时候就远嫁到了保定。据说是从小就定下的亲事,夫家是黎家的一个远房侄儿,黎亮亲自去送的嫁。黎亮的表妹之所以越来越肆无忌惮,也与女儿已经出嫁了有关。”   听上去一切都很正常,可窦昭心里隐隐却有些不安。   她问道:“陈嘉的这个表妹有多大的年纪?她表妹带过来的女儿有多大?”   陈嘉道:“黎亮的表妹长得倒是十分艳丽,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可她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已经十四岁了,我想她怎么也应该有二十八、九岁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送嫁      窦昭闻言心中一跳。   黎亮的表妹最少也应该有二十七、八岁了,十年前,她不过十来岁,不可能与宋家的事扯上什么关系;可黎亮表妹的女儿,却和宋翰同年……   她想到上一世宋墨提到过的妹妹。   那这个妹妹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要劳烦他兴师动众悄悄祭拜!   她心里顿时像含了颗盐津杏子,酸酸的。   窦昭托付陈嘉:“一事不烦二主,还请陈大人帮我查查黎亮这表妹。”   陈嘉笑着应是。   窦昭客气地说了几句“你辛苦了”之类的话,端了茶。   陈嘉从英国公府出来,长长地松了口气。   知道了黎家和宋家有旧,他考虑良久,才决定亲自来给窦昭回报。   走进英国公府的那一瞬间,他真怕自己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看样子窦夫人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大气女子,自己帮她做事,倒也舒服。   陈嘉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锦衣卫镇抚司衙门。   窦昭却琢磨着蒋家的几位表小姐。   定国公在揣摩上意这块不行,看人却很准。蒋家出事后,蒋家几位已经定了亲的小姐没有一个被退亲的,目前还没有订亲的除了这次来送嫁的十三表小姐和十四表小姐,还有十五表小姐、十六表小姐和十七表小姐。   十二表小姐今年十七,比宋墨小月份,叫骊珠;十三表小姐今年十六,叫撷秀;十四表小姐今年十五,叫撷英。其她的几位表小姐都比宋墨小十来岁,蒋家出事的时候,还是牙牙学语的幼童,窦昭没有多问。所以见到蒋家四太太的时候,窦昭忍不住打量了三位表小姐一眼。   三位蒋小姐都长得皮肤雪白,中等身材,蒋骊珠婉约,蒋撷秀英气,蒋撷英温和,但三姐妹眉宇间都带着淡淡的忧伤,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那样活泼,有朝气。   经过抄家丧父的大难,任谁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天真无邪。   窦昭心中不由暗暗地替她们可惜。   蒋家四太太对她却很热情,见她怀着身孕,没等她行礼就上前几步携了她的手:“你身子要紧,这些虚礼就罢了。”又夸宋墨这院子找得好,“在外城,靠近夕照寺,清静。”   宋墨特意请了一天假,在朝阳门外迎了蒋家女眷,窦昭则提前在这临时租来的宅子里等候。   听蒋家四太太这么说,宋墨的表情显得有些愧疚,对蒋骊珠道:“委屈十二妹妹了,既然嫁到了京都,以后没事就到家里来坐坐,陪你表嫂说说话。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可以让妹夫来找我。”   蒋骊珠笑着说“好”,回答得十分干脆,却让窦昭觉得,她不过是不想和宋墨多啰嗦,敷衍他罢了,有什么事,她绝不会找来的。   窦昭就瞥了一眼蒋撷秀。   从进门到现在,蒋撷秀的目光不时地落在宋墨身上,宋墨有时候和她的目光碰到一起,会很大方地朝着她笑笑。蒋撷英则一直扶着蒋家四太太,沉默而体贴地帮蒋家四太太调整着坐椅的迎枕,悄声吩咐随行的丫鬟婆子,照顾着堂屋里的众人。   大家也没有避嫌,一起用了午膳。   午膳后,宋墨和窦昭告辞。   吴子介陪着母亲来拜访蒋家四太太。   已经走到门口的宋墨和窦昭只得又折了回来。   蒋家的三位小姐回避了。   宋墨陪吴子介在堂屋里喝茶,窦昭则陪着蒋家四太太招待吴太太。   吴太太体态微丰,看上去一团和气,说起话来也率直,看得出来,是个颇好相处的人。   窦昭不由暗暗点头。   抬头却看见蒋四太太望着她欣慰地微笑。   窦昭一愣。   送走了吴氏母子,蒋四太太才道:“大姑奶奶生前曾说你有侠义之心,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宋墨有你在身边,真是他的福气。”   窦昭愕然。   蒋四太太笑道:“你给蒋家示警的事,大姑奶奶都告诉我们了,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可惜当年走得急,没有机会。如今成了一家人,再说谢谢,倒显得矫情……我们蒋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感激你当年的大义。”她说着,朝着窦昭微微曲膝,吓了窦昭一跳,忙上前去扶窦家四太太,窦家四太太也不坚持,顺势站了起来,笑道,“只此一次,以后再不会为难你了。”   原本满是笑容的脸上已是泪如雨下。   窦昭想到死去的蒋氏兄弟,想到如今乱糟糟的沿海局势,情绪激动,也跟着泪盈于睫。   宋墨忙掏了帕子给窦昭擦脸,低声道:“快别哭了,仔细眼睛。”又对蒋四太太道,“您也真是的,从前的旧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凭白说起从前的事来,让人伤心。”   毕竟是当着宋墨的长辈,窦昭有些不好意思,拿过帕子自己擦着眼泪。   “是我的错!”蒋四太太却是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对着两人笑,“天赐长大了,也知道心疼人了,你舅舅和外祖母若是知道,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宋墨赧然。   辞了蒋家的女眷,扶着窦昭上了马车,小两口一起回了英国公府。   隔天,窦昭早上处理了府里的琐事,下午去了蒋四太太那里给蒋骊珠添箱。   看见她的大手笔,蒋四太太显得有些意外,但没有多说什么,让人送到蒋骊珠的屋里。   出来答谢的蒋骊珠欲言又止。   蒋四太太笑道:“自我们家出事,受到的恩惠何其多,岂是言语能表述的?我们只要记在心里,有能力的时候不要忘记了报恩就是最好的答谢。”   蒋骊珠恭敬地给蒋四太太行礼,正色地道:“四婶婶,我记下了。”   蒋四太太点头。   蒋骊珠再坐下来和窦昭说话的时候,已没有了最初的拘谨,温柔大方中又带着几分亲昵。   窦昭不由暗赞蒋家的好家教。   之后又断断续续有人来给蒋骊珠添箱,都是些中低品阶的武官家眷。   蒋四太太就吩咐蒋撷秀和蒋撷英陪着窦昭去两人居住的西厢房稍坐。   英气的蒋撷秀话不多,反倒是温和的蒋撷英问窦昭孩子什么时候生,平时都做些什么,很得体地应酬着她。   窦昭也乐得有个人和自己说说话。   两个人倒是越说越投机,想到宋墨今天要在宫里值夜,不会回来,她索性留在蒋四太太那里用了晚膳才回府。   留在家里的若彤带着小丫鬟服侍她更衣,告诉她:“您刚走,陈大人就来了,一直在小花厅里等您等到现在。”   窦昭对镜抿发的手一顿,随即站了起来,道:“去小花厅。”   若彤忙吩咐小丫鬟掌灯,扶着窦昭去了小花厅。   陈嘉正神色焦急地在花厅来回踱着步,听到动静,他急急地迎了上来,拱手道:“夫人,您回来了!”   窦昭的心不由砰砰乱跳。   她吩咐若彤:“你们都退到小花厅的院子里,我有话和陈大人说。”   若彤应喏,吩咐粗使的婆子点了灯笼挂在小花厅的四周,又领了小花厅服侍的人退到了院子的中央。   窦昭这才道:“你查出了什么?”   大红灯笼下,陈嘉的面孔显得有些阴郁。   他压低了嗓子道:“黎亮的表妹今年有三十六岁了!”   窦昭心中一紧。   也就是说,十七年前,她有十九岁。   她朝陈嘉望去。   陈嘉朝着她无声地点头,低声道:“我们没有查到黎亮表妹的户藉,她的女儿,是记在黎亮的名下,闺名叫遗贵。我们派去盯梢的人说,那黎亮有好几次都喊她的表妹做‘窕娘’。”   去你的!   窦昭忍不住抚额。   老国公爷是什么眼神?宋宜春在捣什么鬼?   她叫了宋世泽过来。   “当时跟着老国公爷去处理黎家之事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宋世泽望了眼陈嘉。   窦昭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你不用望着他,我既然当着他问你,他就是能信得过的人。你只管回答我的话就是了。”   陈嘉听着,朝窦昭弯腰拱手。   窦昭却懒得和宋世泽绕圈子,道:“我们刚刚发现黎窕娘还活着,还生了个女儿,你却告诉我她早就死了!”   “这不可能!”宋世泽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我试过黎窕娘的鼻息……”他说到这里,身子一震,眼睛瞪得更大了,“当时国公爷很激动,一下子就把我拨到了一边,我怕继续试探下去,会引起国公爷的反感……”   窦昭冷笑。   宋世泽低下了头,喃喃地辩道:“不管怎么说,国公爷也是我们的主子,那女子就算是活过来,国公爷也不可能再和她有什么关系,国公爷怎么也得顾着蒋家的面子……”   所以你们就一个个掉以轻心,看着差不多了,就想当然地以为人死了?   窦昭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那遗贵又是黎窕娘和谁生的呢?   念头闪过,窦昭不由得神色大变。   遗贵?   黎亮怎么会给黎窕娘的女儿取这样一个名字?   难道遗贵是宋宜春的女儿?   她望向陈嘉。   陈嘉也正向她望过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急迫地道:“夫人,据我潜伏在黎家的人说,黎亮打黎窕娘,好像就是因为遗贵出了什么事……”   所以前世宋墨用了“祭拜”这个词。   窦昭一下子跳了起来:“陈大人快去趟保定!”觉得这样也不保险,又强调,“你亲自去趟保定府,找到遗贵。”   陈嘉匆匆地给窦昭行礼,抬脚就朝外走:“我这就启程。”   窦昭心头一松,又升起股怪异之感来。   就算遗贵是宋宜春的女儿,宋墨对她的感情也应该很淡薄才是,怎么提起来时会那么的伤感?      第三百九十八章 找寻      或者前世曾经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所以那个小姑娘和宋墨的关系变得亲近起来?   可她一个外室养大的孩子,生母又是那样的德性,宋墨的处境很是艰难,是什么事能让她和宋墨的关系有所改善呢?   窦昭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   她向陈曲水倾诉。   陈曲水骇然,随后责怪她:“夫人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不管是那孩子是不是英国公的,我们都可以谋划一二,让那英国公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如果能趁机逼着英国公把英国公府的事交给世子爷,那就更好了。”   窦昭还就真没有往这方面想。   她委婉地道:“用个女孩子去要挟英国公,未免有失磊落,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陈曲水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就算那孩子是英国公的,英国公要把她接回来,她已经出了嫁,不过是多给副嫁奁罢了。难道还要让世子爷和您把她当亲妹妹似的对待不成?何况英国公到底会不会认下那孩子还是两说,您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啊!   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   以宋宜春找个通房都要出身清门的性子,就算这样孩子是他的,他也未必会认下来。而且这个孩子是不是宋宜春的现在还不能肯定,说什么都还早,还是等陈嘉那边有了消息再说吧!   窦昭悬着的心稍稍松了松,把精力放在了蒋骊珠的婚礼上。   她每天下午都去蒋家四太太那里坐坐,看有没有什么事自己能帮得上忙。   蒋家四太太和窦昭慢慢地熟悉起来,又见她性情随和大方,偶尔会将上门给蒋骊珠添箱的那些女眷介绍给窦昭。   那些妇人都恭谨地和窦昭打招呼,纷纷赞扬宋墨品行高洁仁义,没有嫌弃蒋家败落,依旧来给蒋家做面子。   窦昭每天不知道要客气多少句“本是应当的,太太谬赞了”之类的话,可同时,也让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难怪前世皇上会将蒋家满门抄斩。   蒋家在中下层将士中如此得人心,定国公受冤的时候,蒋夫人让亲朋故旧给他喊冤,声势浩大,怎会不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也不由得暗呼侥幸。   如果她不是两世为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皇上会因此而杀了定国公。   可见这一啄一饮,都是有定数的。   思忖中,窦昭福至心灵。   前世,难道辽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收留了宋墨的?   他想策反神机营、金吾卫的人,怎么少得了这样手掌实权的中层将领?而没有了蒋家,在定国公身边长大的宋墨,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蒋家,代表着蒋家的意愿。皇上病重,辽王做为成年的藩王进宫探视皇上,在随从的身份和人数上,是有很多限制的,而他却冒着大不韪将因为不孝被英国公府除名而变得人人喊打的宋墨给带进宫去,不可能仅仅因为宋墨身手高超或是机智过人,毕竟宋墨的身份太敏感,宋墨又从小在禁宫出入,认识他的人应该很多,被人识破的可能性很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影响辽王的大业,宋墨在这其中的作用,现在看来,也就不言而喻了。   认识到了这一点,窦昭对让宋墨远离辽王的决定也就更坚定了。   她开始留心这些人的身份。   来庆贺的都是女眷,越是身份地位高的,临走的时候都会向蒋家四太太道歉,说蒋骊珠出嫁的那天有事,不能喝喜酒,请蒋家四太太原谅;而越是身份地位低的,真没有什么顾忌,有的还带了女儿和媳妇来给蒋骊珠添箱。   蒋家四太太不免叹气。   窦昭安慰她:“他们还有自己的小日子要过,能来给十二表妹添箱,已是仁至义尽。等到大舅沉冤昭雪,我们再好好地为十二表妹庆贺也不迟!”   “难为你想得周到。”蒋家四太太欣慰地拍了拍窦昭的手,道,“我倒不是为这个叹气。蒋家现在这个样子,想重回朝廷短期内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这次骊珠出嫁,他们来道贺,也算是给蒋家一个交待。以后蒋家若再有难,事大了,他们无能为力;事小了,他们在京都,也找不到他们的头上来。我看着人来得这么齐,想着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热闹了,心里不免有些感慨。”   她是在怜惜蒋家几个还没有出嫁的小姐吧?   她们不仅婚事没有着落,以后出嫁,也不可能有蒋骊珠这样的场面了!   窦昭正寻思着,蒋撷秀和蒋撷英捧着一对给蒋骊珠陪嫁的梅瓶进来。   闻言,那蒋撷英笑道:“这也是十二姐的福气。您不说常说一根草一滴露水吗?说不这我们的福气不在这里呢!”   蒋家四太太听了不住地点头,神色舒缓了很多。   窦昭也暗暗点头。   没想到蒋撷英倒是个爽快的!   她看了蒋撷秀一眼。   蒋撷秀正抿了嘴笑,可眉宇间的那抹轻愁,却更浓郁了。   窦昭低了头喝茶。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众人一愣。   就听见一个声音欢快地一路喊着“四舅母”,进了堂屋。   窦昭定睛一看,竟然是宋翰。   他穿着件银红色竹节纹的锦衣,乌黑的头发用白玉簪绾着,因为走得急,白皙的面孔微微有些发红,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天恩!”蒋家四舅母惊喜地喊了一声,刚刚站起来,宋翰就扑到了她的怀里。   “四舅母,您怎么不去府上看我?”他撒着娇抱怨道,“哥哥也不告诉我,我还是无意间路过账房听了一耳朵,才知道您和骊珠表姐、撷秀表姐、撷英表妹都来了京都。”他说着,气鼓鼓地瞪着窦昭,“嫂嫂也是,和哥哥一条心,就瞒着我一个人!”   宋翰虽然已是志学之年,可漂亮的长相占尽了天时地利,不仅不显得矫情,反而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烂漫,让蒋家四太太不由地笑了起来。   她帮着窦昭说话:“这是爷们儿的事,关你嫂嫂什么事?若是你有了媳妇儿,你嫂嫂一个人来,没有约你媳妇儿一起来,不用你说,我也要责怪你嫂嫂不懂事。你一个做小叔子的,这样说你嫂嫂,算是怎么一回事?还不快去给你嫂嫂赔个不是!”   宋翰现在归宋宜春教养,他没有第一时间来给自己问安,蒋家四太太把这笔账记到了宋宜春的头上。   宋墨去接蒋家四太太的时候就曾亲自向宋宜春禀告,把人接回来之后,又去了趟樨香院,宋宜春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宋翰屋里的丫鬟天天在樨香院里进出,她不相信宋翰没有听说蒋家四太太已到了京都。   他这个时候才出现,谁知道是真的听了一耳朵还是宋宜春的安排,或者是他自己的主意?   窦昭但笑不语。   宋翰就朝着蒋家四太太吐了吐舌头,赧然地上前给窦昭赔不是。   窦昭温柔地笑着点了点头。   宋翰顿时又活跃起来。   他给蒋撷秀、蒋撷英行礼问好之后,拉了蒋家四太太的手去看他带过来的礼物:“这个是十二表姐的添箱,这个是我送给舅母的,这个是送给十三表姐的,这个是给十四表妹的……”   宋翰眼角眉梢间尽是兴奋,逗得蒋撷秀和蒋撷英都笑了起来。   他就更来劲了,拆了其中一个盒子,拿了个西洋钟出来,凑到蒋撷秀的面前道:“十三表姐,这个给十二表姐添箱,应该可以让吴家的人大吃一惊,对十二表姐另眼相看吧?”   蒋撷秀一指点在了宋翰的额头上,嗔道:“你这小臭孩,以为蒋家是暴发户不成?什么大吃一惊,另眼相看?人家吴家是正经人家,若是想怠慢十二姐,只怕早就退了亲,还用等到今天?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起来,好生生地给十二姐准备一份添箱!”   她这时才有了蒋家小姐的傲然。   蒋家四太太等人都笑了起来,就是宋翰自己,也涎着脸笑,颇有些讨蒋撷秀欢心的味道。   蒋撷秀在定国公府肯定很讨喜,不然大家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反应了。   窦昭看在眼里。   宋墨来接她的时候,她和宋墨说起来。   “她脾气有些急躁,待人却很好,虽然聪明,却没有太多算计。”宋墨笑道,“我在舅舅家的时候,最喜欢和她玩。”   “难道家里的长辈就没有想过把她嫁给你?”窦昭脱口而出。   说罢,又有几分尴尬。   蒋撷秀毕竟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自己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对蒋撷秀的伤害就太大了。   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让窦昭懊恼不已。   宋墨的眼睛却陡然亮了起来。   “家里的长辈好像觉得我配不上十三表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窦昭,眼底的笑意一层层地溢了出来,最后不可抑制地在他的脸上绽放,“还是觉得给我找个心眼小一点,喜欢捻酸吃醋的,厉害一点,管得我喘不过气来的……”   窦昭脸上火辣辣的,抓起身后的迎枕就朝宋墨扔了过去。   “哎哟!”宋墨接过迎枕丢在了一旁,佯捂着头,笑不可遏地道,“你还敢打你当家的,不想吃饭了?今天晚上就给我睡地铺去!没有我点头,不准上床!”   窦昭望着宋墨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第三百九十九章 惊讶      窦昭再去蒋家四太太那里,就常常会遇到宋翰。   他或和蒋撷秀说话,或帮蒋撷英做事,和蒋氏姐妹相处得很好,就是蒋家四太太,也不由地感叹:“几年不见,天恩长大了,也懂事了很多。”   窦昭微微地笑。   宋宜春派黄清来给蒋骊珠送添箱。   宋翰站在堂屋后面的退步里喝茶,没有出来。   蒋家四太太想到蒋氏去世后宋宜春待宋墨的态度,没有吱声。   窦昭更不会去管这个闲事。   黄清客套了一番,起身告辞。   蒋家四太太吩咐管事送客。   蒋撷秀却拿起放在方桌上的礼单看了一眼,然后抬睑冷冷地笑了一声。   蒋家四太太眉头微蹙,语带告诫地喊了一声“撷秀”。   蒋撷秀咬了咬唇,低头给蒋家四太太福了福,退了下去。   窦昭不明所以。   蒋家四太太想了想,把礼单递给了窦昭。   赤裸裸地送了一千两银票过来。   蒋家就算是落魄到了要靠宋家送银子才能嫁女儿的地步,你也应该送两件东西帮忙掩饰一下。   宋宜春这是踩着蒋家给自己脸上贴金。   窦昭挑了挑眉,笑道:“您也知道,自我婆婆去世,国公爷屋里就没有个主事的人。我看多半是国公爷吩咐了使多少银子,结果下面的管事误会了,直接拿了银子过来。四舅母也不用往心上去。这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拿在手里还真有点不方便,我看不如兑了金子让十二表妹带过去,既不打眼,又可以撑撑门面。”   蒋家四太太自然知道窦昭这是在安慰自己,但还是心有戚戚,笑着应了几句,派人将银票送给蒋骊珠过目。   宋翰却突然蹿了出来。   他一把抓住了银票,面色苍白地大声道:“四舅母,我去找爹爹去!”   蒋家四太太忙让人拦着他,道:“你父亲也是好心,有了他这一千两银子,我也不用给你十二表姐准备压箱银了,倒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地乱来!”   宋翰捏着银票不说话,泪珠子却在眼眶里乱转。   蒋家四太太忙叫了蒋撷秀出来,让她陪着宋翰去后面的退步里继续吃茶。   窦昭见蒋家四太太这边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又问了催嫁酒宴的细节,放下心来,看着快到了晚膳的时候,吩咐人去给宋墨报信,让他不用过来接自己了,准备和宋翰一起打道回府。   蒋家四太太留他们用晚膳。   窦昭婉言拒绝:“您这里也忙,我那里也还有几件事要嘱咐管事的嬷嬷们,等您忙过了这一阵子,我再下帖子请您和两位表妹去家里好好玩玩。”   她这么说,蒋家四太太想着她主持着英国公府的中馈,不好强留,笑着起身送她。   宋翰给窦昭揖礼:“好嫂嫂,我是个没事的,我想留在这里陪陪四舅母。”   窦昭自不会拦着,笑着嘱咐了他几声“不要顽皮”之类的话,带着丫鬟婆子先回了英国公府。   宋翰直到亥时才回来。   第二天,窦昭就听说宋翰因为逃学,被宋宜春打了二十大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窦昭大吃一惊,去找宋墨。   宋墨听了直皱眉,想了想,去了樨香院。   父子俩一番唇枪舌剑,宋宜春免了宋翰十天的功课。   窦昭和宋墨一起去看宋翰。   宋翰没等宋墨开口,已扁着嘴求饶:“哥哥,我不是有意逃学的,我想和四舅母多说说话,可父亲不让。”他屁股上挨了板子,俯趴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拉着宋墨的衣袖,“哥哥,你别再责怪我了。四舅母说,十二表姐三天回门之后,她们就要回濠州了,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从前我想什么时候去舅舅家就什么时候去舅舅家,不管外祖母如何宠爱撷秀表姐,我只要喊她,她就会陪我玩。不像现在,撷秀表姐闲着的时候还要打络子,陪我说会儿话就哄我自己玩……”   “那也不能逃学啊!”宋墨道,语气却柔软了很多,“你可以事先跟我说。就算一时找不到我,也可以跟你嫂嫂说啊!”   宋翰赧然地偷睃窦昭,喃喃地道着“对不起”:“嫂嫂怀着侄儿,我怕打扰了嫂嫂……”   宋墨叹一口气,道:“以后再不可如此了!”   宋翰点头,腼腆地冲着窦昭笑。   这件事,就这样算是揭过去了。   隔天,被打得下不了床的宋翰由小厮悄悄地背着,又去了蒋家四太太那里。   若朱来告诉窦昭时,窦昭笑道:“既然是悄悄去的,那我们就装着不知道好了。”   高兴家的匆匆走了进来,道:“夫人,静安寺胡同那边的人告诉奴婢一件事,奴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您一声的好。”   窦昭很是意外,她知道父亲常常打发人来向高兴家的打听她的情况,高兴一家也常去静安寺胡同看望高升一家,静安寺胡同那边有什么事,高兴家的准是第一个知道。   她不由坐直了身子,紧张地道:“是七老爷出了什么事吗?”   如果是官场上的事,宋墨肯定早就知道了,他也会帮父亲处理的。就怕父亲在生活上闹笑话。   “不是,不是!”高兴家的忙摆了摆手,道,“不是七老爷的事,是五姑爷的事——我听小三说,五姑爷被人告了,要吃官司,因为看在世子爷的份上,别人只要五姑爷赔了笔银子了事。可五姑爷因为这样,不好意思再去衙门,便辞了官。五姑奶奶前几天跑回静安寺胡同大闹了一场,逼着七老爷帮五姑爷在世子爷面前说项。七老爷没有答应,还把五姑奶奶训斥了一通,五姑奶奶哭着去了柳叶巷胡同。我怕到时候王家的人来找您,觉得还是先跟您说一声的好。”   小三是高升的第三个儿子。   王家素来认为自己有办法,恐怕宁愿多花银子和路子找东平伯打招呼,也不会跑来找她。   窦昭笑道:“我知道了。”又道,“父亲现在怎样?有没有在家里生闷气?”   高兴家的笑道:“我大伯把六老爷请到家里来和七老爷喝了顿酒,七老爷就好了。”   那就好。   窦昭笑着让人打赏了高兴家的二两银子,心里却琢磨着不知道魏廷瑜惹上了什么样的官司,竟然臊得连差事也不要了。上一世他甩着手玩了一辈子,没想到今生竟然还是个连自己差事也保不住的人。   晚上宋墨回来,她和宋墨说起这件事。   “我早已知道了。”宋墨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打着他旗号做生意的那个铺子以次充好,谁知道对方搭的是七皇子的路子,自然不怵他,直接把济宁侯给告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跟七皇子说一声也就完了。可有些事你也知道,济宁侯做事有些散漫,我又要在五城兵马司布局,与其让他顶着我连襟的名头在五城兵马司里不知所谓,还不如就这样让他暂时在家里歇着,等到事情稳定下来了,再给他找个差事就行了。”   他说得肃然,可不知道为什么,窦昭隐隐感觉到这件事有些不对劲,可若说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宋墨见她没有作声,对魏廷瑜的忌讳又深了一层。   窦昭和窦明不和,按理说,魏廷瑜倒霉,窦昭就算不抚手称快,也不应该这样面色凝重才是。   他不由在心里暗暗思忖,若是窦昭让他给魏廷瑜找个差事,哪里的差事既能把魏廷瑜支得远远的,又听上去很体面尊贵。   谁知道窦昭根本没有给魏廷瑜求情的意思,而是道:“他们家的事,你还是别管了,全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凭白讨人厌。魏家有什么事,窦明自会去求王家出面。要不然爹爹也不会直接拒绝窦明的。”   宋墨有片刻的沉默。   “我知道了。”他点了点头,眼睛却像有团小火苗似的闪了闪。   窦昭一愣。   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和魏廷瑜在别人眼里也算是自幼订亲,如果不是窦明抢婚,她和魏廷瑜才应该是一对夫妻才是。   难道宋墨因为这个所以对魏廷瑜的事一直以来都有些不冷不热?   可宋墨向来表现得睨视天下人……   窦昭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汗颜。   宋墨已上前轻轻地抱了抱她,道:“我明天请半天假,我们下午去东大街逛逛。十二表妹要出嫁了,你去喝喜酒,怎么也要添几件像样的首饰才是。”   这算什么?   奖励自己不帮着魏廷瑜说话?   窦昭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她匣子里有很多首饰都没有戴过好不好?   可窦昭还是很聪明的什么也没有说,高高兴兴地和宋墨去银楼选了几件贵重的首饰,让宋墨也跟着开心起来。   而王家不仅没有像窦昭预料的那样帮着魏廷瑜出头,据说王许氏还把窦明喝斥了一顿,说魏廷瑜连个差事都保不住,这样的人窦明还好意思来求王家帮着说项,王家怎么开口云云。   窦明哭着跑了回去。   这话却被跟着窦明去王家的婆子说了出去,传到了魏廷珍的耳朵里。   魏家又是一番争吵。   窦昭听了,也不过是笑笑。   前世窦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依旧过得天怒人怨;今世她没有了王家的庇护,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才怪!   窦昭吩咐若朱:“明天就我去蒋家吃喜酒,就戴世子前几日送的那支点翠攒珠的步摇。”   若朱笑盈盈地应是。   若赤却进来禀道:“夫人,蒋家四舅太太过来了。”   窦昭望了望暮霭四笼的天空,讶然道:“这个时候?”      第四百章 反抗      明天就是蒋骊珠出阁的正期,今天吴家来催嫁,蒋家四太太忙了一整天,不在家里休息,不和蒋骊珠说些体己的话,怎么突然跑来找自己?   窦昭压下心中的惊讶,在正房的宴息室里见了蒋家四太太。   蒋家四太太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一杯茶在她手里端了半晌,有些突兀地道:“夫人没有见过梅家的人吧?”然后不待窦昭回答,她已自顾自地道,“我婆婆的祖父,曾做过云南总兵,因为兵败,被抄家流放。那时候我婆婆已经嫁到了定国公府,才免于被没藉。可娘家女眷的凄惨遭遇,她老人家却亲眼见过。   所以大伯获罪的时候,我婆婆立刻让人准备了砒霜,并对我们说,与其活着受辱,不如清清白白地去,至少能留个好名声在世上。   如今我婆婆去世了,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却对她老人家更加敬佩了。   如果不是定国公府有忠君爱国的名声,不是有忠贞刚烈的门风,蒋家没落至此,又怎能得到他人的庇护,守住最后的歇息之地?”她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紫檀木匣子递给了窦昭,“还请夫人把这个物件还给二爷,顺带着也给二爷传个话,我们蒋家的女孩子就是再不成器,也绝不会给人做妾的!”说完,她站起身来,朝着窦昭微微福身,起身朝外走去。   那背影,挺得笔直。   窦昭张口结舌,半晌才意识到蒋家四太太说了些什么。   “四舅母,您等等。”她拿着那紫檀木的匣子就追了过去,“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可世子是您看着长大的,人品如何,待蒋家如何,您心里应该是很清楚的。不管是世子还是我,都断然没有辱没蒋家两位表妹之意,还请四舅母息怒,等我和世子查清楚了再登门道歉。”   “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蒋家四太太听着,神色黯然地长叹了口气,道,“如果我对你们有怨怼,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这一趟了。也许二爷是好意,只是我们蒋家有我们蒋家的尊严,我们蒋家有我们蒋家的活法,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还请夫人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二爷,让二爷以后不要再过去了,横竖我们过几天就要回濠州了,也免得耽搁了二爷的功课,惹得国公爷不高兴!”   窦昭还能说什么?   她只能唯唯应喏,恭恭敬敬地把蒋家四太太送出了门。   可等蒋家四太太一出门,她的眉毛就挑了起来,问守二门的婆子:“二爷回来了吗?”   那婆子满脸是笑地上前给窦昭请安,恭谨地道:“二爷是半个时辰之前回来的,这会儿恐怕才刚刚开始用晚膳。”   窦昭冷笑,去了宋墨的书房。   因明天蒋骊珠出阁,他请了一天的假,早早就回了家,和陈曲水、宋世泽在书房里说话。   见窦昭冷着脸闯了进来,陈曲水和宋世泽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窦昭就把蒋家四太太来过的事告诉了宋墨。   宋墨一听,气得鬓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打开紫檀木的匣子,里面装着一对莲子米大小的南珠耳珰。   宋墨的脸色更难看了,拿着紫檀木匣子就去了宋翰那里。   窦昭想了想,朝着若朱使了个眼色,回了房。   宋翰正趴在床上,由贴身的大丫鬟彩云在喂饭。   他面色红润,眉眼带笑,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宋墨进去,他高高兴兴地喊了声“哥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去喝喜酒的衣裳,你快帮我看看好不好!”   高声叫着栖霞把衣裳拿过来。   宋墨被哽了一下,顿了顿才道:“不用了,我找你有事,你让屋里服侍的都退下去吧!”   宋翰欢欢喜喜地应“是”,遣了丫鬟下去,笑嘻嘻地道着:“哥哥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   宋墨把紫檀木匣子丢在了宋翰的枕头前。   宋翰的笑容一点点地褪了下去,眼眶一点点地湿润起来。   “是撷秀表姐让你还给我的吗?”他委屈地道,“哥哥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很喜欢撷秀表姐。从前有你在前头,这话我不敢说,可现在你已经有了嫂嫂,为什么撷秀表姐有事还是找你?”他抬起头来,赤红着眼睛瞪着宋墨,“我就想把撷秀表姐留在身边!你们谁拦着也不行!”   “你还敢胡说八道!”宋墨大怒,“舅舅家的表姐妹,哪个和我玩得不好?你竟然有这样龌龊的心思!我看你这书是越读越回去了,是非曲直都分不清楚了!这些话你是跟谁学的?”他大声喊着“栖霞”,“把上院的丫鬟婆子小厮都给我叫到院子里,我今天倒要看看,是谁在教唆你?”   宋翰听着就哭了起来。   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娘在的时候,就准备把撷秀表姐许配给你,可舅舅出了事,所以就改成了含珠表姐,结果含珠表姐为了尹哥哥自缢了……撷秀表姐好可怜,要不是你,她肯定早就许了人,也不会沦落到现在没有人要的地步。我是真心喜欢撷秀表姐,你凭什么拦着我?你要是看不顺眼,大不了我和表姐成亲之后搬出英国公府去住!我有母亲留下来的陪嫁,撷秀表姐又是个会持家的,我们粗茶淡饭节俭度日,一定可以过得很好!”   宋墨气得抬手就朝宋翰挥去。   宋翰赌气般地闭着眼睛,把脸朝宋墨扬着。   宋墨看着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想到母亲在世时是如何地疼爱他,那一巴掌就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宋翰却趁机闹开了:“我要娶撷秀表姐为妻,你为什么不答应?!”   他哭得泪如雨下。   宋墨冷冷地道:“因为父亲不会答应!”   “你去跟爹爹说。”宋翰拿了宋墨的手,“爹爹肯定会听你的。”   宋墨强忍着才没有立刻甩开宋翰的手。   “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仿佛暴风雨前的空气般压抑,“父亲对你期望甚深,怎么会允许你娶蒋家的女儿?你这样乱嚷嚷,只会让人误会撷秀表妹和四舅母,你这不是喜欢,你这是在害她们,你知不知道?”   或者是宋墨的声音太阴郁,宋翰的叫嚷声凝在了喉咙里。   他呆呆地望着宋墨,好像不知道宋墨为什么这么说似的。   宋墨突然间感觉到疲惫不堪。   他该拿这个弟弟怎么办?   宋墨想到了窦昭。   她在面对窦明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无力感?   但窦昭能不理会窦明,他又怎么可以不理会宋翰呢?   在颐志堂的窦昭听到了若朱的耳语,难掩心中的惊讶。   原来蒋母曾经想过把蒋撷秀许配给宋墨,这就能解释蒋撷秀看到宋墨的时候为什么表情复杂了。   可她并没有多心。   她不仅相信宋墨,而且还相信蒋家的家教。   前世,柔美的蒋骊珠,骄傲的蒋撷秀,体贴的蒋撷英,都自缢了。   宋墨心中,该有多痛!   窦昭想了想,去了上院。   若朱能听见宋翰说了些什么,自然还有其他的人听见。   但不管听见还是没听见,她进去的时候,上院的丫鬟婆子小厮们都垂手恭立在院子中间,鸦雀无声,因而隐约能听到宋翰的抽泣声。   栖霞帮窦昭撩了帘子,又很快退到了人群中。   宋墨看见窦昭,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前世的记忆,窦昭始终没办法喜欢宋翰。   她望着两眼哭得红彤彤的宋翰,低声道:“这件事不是你哥哥和我不为你争取,而是因为那匣子是四舅母送过来的。什么事都讲究个你情我愿,你不能因为自己喜欢,就强求四舅母成全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翰不服气,道:“四舅母若是知道我要娶撷秀表姐为妻怎么会不同意?母亲在的时候,四舅母最喜欢我了……”   窦昭想到蒋家四太太说的话,她有意误会他,道:“这么说来,四舅母以为你是要纳撷秀表妹为妾啰?蒋家虽然式微,风骨却在,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四舅母有这样的误会?”   宋墨看宋翰的目光立刻寒冷如冰。   宋翰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嚷道:“我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问了句撷秀表姐,喜不喜欢留在京都?撷秀表姐说,京都虽好,却已不是她的家。我这才知道自己的心意。嫂嫂,”他真诚地望着窦昭,“我是真心想娶撷秀表姐,求您帮我向四舅母说说吧!”   “我不会向四舅母开这个口的。”窦昭直接回绝了宋翰,“你的婚事,自有国公爷做主,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宋翰听着,跳了起来。   他质问宋墨:“哥哥也和嫂嫂想的一样吗?”   宋墨略一犹豫,点了点头:“没有父亲同意,撷秀就是嫁进来,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宋翰眼睛一红,一瘸一拐地朝外便走:“你不管我,我去跟父亲说去!大不了他把我给打死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们一个不管我,一个什么都要管我,我就是你们中间受气的出气筒,我去找娘去,只有娘疼我。要是娘还活着,怎么会拦着我?”   窦昭高声喊着“若朱”,道:“你们还不拦住二爷!二爷发热,烧得有些糊涂了,你们还不快给二爷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若朱二话没说,指挥着金桂和银桂把宋翰按在了地上,自己则拿了块帕子塞住了宋翰的嘴。   金桂和银桂吓得脸色发白,不由地偷偷打量宋墨,却发现宋墨沉着脸,却一言不发,两姐妹这才心中微定,把宋翰架到了床上。      第四百零一章 去来      现在的英国公府,就像是个筛子,越是所谓的“秘密”,流传得越快。   宋翰嚷着娶蒋撷秀的事自然是瞒不过宋宜春的。   可宋宜春却很诡异地保持了沉默。   宋墨很是困惑:“难道父亲并不反对天恩娶撷秀表妹为妻?”   对于他来说,表妹们能有个安稳的归宿,不管是嫁到国公府还是别人家,他都是乐见其成的。   他就怕父亲和宋翰想的一样,到时候反倒害了撷秀表妹。   窦昭却不相信。   宋宜春现在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绝不会让宋墨好过,可他也不想英国公府断了传承,两个儿子中他总要抓一个在手里,给宋翰找个强有力的妻族,也就成了必然之事。   她道:“二爷想娶撷秀表妹,那也得看蒋家答不答应,国公爷何必跳出来做恶人?而且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别人只会说国公爷敬重亡妻,为了妻族,宁愿为次子求娶罪臣之女。面子、里子全有了,何乐而不为?”   宋墨不由点头。   他了解蒋家。   如果蒋家还在全盛之时,父亲为宋翰求亲,蒋家纵然不十分满意宋翰,也会勉强答应这门亲事。可如今蒋家落魄了,再应答这门亲事,不免有攀龙附凤之嫌,蒋家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窦昭还有一个担心。   前世辽王之所以用宋墨,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宋墨是定国公的亲外甥,可以利用定国公府几代经营下来的人脉,指使得动定国公豢养的死士。今生,宋墨注定不可能竭尽全力地帮辽王谋逆,辽王会不会转而利用同为定国公外甥的宋翰呢?   如果宋翰娶了蒋撷秀,在那些曾经受过定国公恩惠的人眼里,宋翰说不定比宋墨更能让他们觉得亲近。   当然,如果蒋撷秀真的嫁过来,日日相对,她心里肯定也会觉得有个疙瘩。   所以第二天她一大早就催着宋墨早点过去蒋四太太那边:“我们这一夜是睡得安稳,四舅母这一夜却还不知道怎么过的?今天事又多,我们早点过去,一来能帮帮忙,二来也可以给四舅母递个话,让她老人家安安心心地把骊珠表妹送出阁。”   宋墨觉得窦昭说的话有道理,虽然婚礼定在晚上的巳时,但他们不到卯时就去了蒋家四太太那里。   窦昭把宋宜春的态度告诉了蒋家四太太,并委婉地试探窦家四太太:“宋翰年纪小,这几年跟在国公爷身边读书写字,待您又是一片赤诚,有些事想得不周全,还请您不要责怪。好在他的一片心是好的,四舅母也当欣慰才是。”   蒋家四太太思忖片刻,笑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越是这样,我们越是得早点回濠州才是。早几年柳州卫指挥使刘大人就曾为长子求娶撷秀,只因我们家二老爷待他有恩,老祖宗怕别人说我们家挟恩图报,就没有答应这桩婚事的。后来又遇到老祖宗病逝,几个孩子的婚事都拖了下来。我来京都之前曾听你大舅母说,如今柳州卫指挥使刘大人再次为长子求娶撷秀,她觉得刘家离我们太远,怕撷秀嫁过去了不习惯,和我商量这件事。我当时全副的心思都放在骊珠身上,也没顾得上。现在骊珠出了嫁,我也有空和大嫂好好商量几个孩子的婚事了。只怕要辜负国公爷的一番好意了。”说完,好像怕窦昭吃亏一样,若有所指地对她道,“我知道做人媳妇的既要顾及阿翁,还要照顾丈夫。可你公公是个鳏夫,以他的年纪,现在不续弦,以后也会续弦,你只要照顾好砚堂就行了,国公爷那边的事,你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窦昭有些啼笑皆非。   蒋家四太太肯定以为她是奉了宋宜春之命来试探婚事的!   她啼笑皆非之余,对蒋家四太太不由产生了感激之情。   但凡对她有一点点的见外,都不会对她这样推心置腹。   由此可见,宋宜春对宋墨的态度让蒋家的人也很不舒服。   她笑盈盈地点头,提醒蒋家四太太:“二爷那边,我已经派人看着他了。只是英国公府毕竟还是国公爷当家,有些事不好说。我现在就怕这件事给传了出去,国公爷成了有情有义的人,蒋家反被说成是目下无尘,给国公爷做了垫脚石。”   蒋家四太太略一思考就明白了窦昭的意思,她笑道:“我明白了,有些事我会防患于未然的。”   蒋家既然能派了四太太来送嫁,可见四太太是个能独挡一面的。窦昭放下心来,笑着和窦家四太太说了会话,去了堂屋。   通往退步的帘子一撩,蒋撷秀走了进来。   她大胆地望着蒋家四太太,直言道:“母亲要把我嫁到柳州去吗?”   “怎么可能?!”蒋家四太太轻笑,拉了蒋撷秀的手,感叹道,“蒋家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嫁给行伍之人,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难道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只是我们受定国公府供养,为定国公府出力,本是应该,也就没有理由抱怨责怪。现在蒋家已经是历劫余生,祖宗的遗愿,我们已尽力了,以后,我们得为自己活着。先前定下婚事的孩子就不说了,你们几个,你大伯母和我的意思是一样的,想把你们都留在身边。”   蒋撷秀眼圈一红,接着眼泪就籁籁地落了下来,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欣慰地喊了声“母亲”。   “傻孩子!”蒋家四太太上前揽了蒋撷秀的肩膀,低声道,“你把东西交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心意,我们家虽然落魄了,可有你大伯母在,就不会让你们吃了亏去。”   蒋撷秀点头,泪眼婆娑地笑道:“还有母亲!”   蒋家四太太呵呵地笑,道着“我可比不得你大伯母有勇有谋”,掏了帕子出来让蒋撷秀擦眼泪,“今天客人不少,可别让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蒋撷秀颔首,等到觉得脸上没有什么痕迹了,这才出了宴息室。   蒋撷英靠在退步屋檐下的柱子前,正望蔚蓝的天空发呆。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对蒋撷秀点了点头。   蒋撷秀顿了顿,走了过去,和蒋撷英肩并着肩靠在了柱子前,学着她刚才的样子仰望着天空,轻声地道:“你在看什么呢?”   天空里有一群鸽子飞过,鸽哨尖锐的声音打破满院的宁静。   蒋撷英望着天空,喃喃地道:“我在想,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看京都的天空……”   还有人。   她在心里默默地道。   手指轻轻地拨了拨戴在手腕上的一串沉香木手珠。   蒋撷秀回过头来,目光在她的手珠间停留了片刻。   她还记得,那是四年前的元宵节,他们还是定国公府的小姐,英国公府世子爷宋砚堂来给她们的祖母祝贺,除了敬献给长辈的礼物,她们姐妹每人都得了一串沉香木的手珠。   含珠姐姐转手就把它丢在了镜奁里,她则喜滋滋地放在了枕头下,十四妹却戴在了手腕上,日日夜夜不离身。   所以抄家的时候,她们的手珠都丢了,只有十四妹的手珠保留了下来。   可尽管如此,又能怎样?   她抬头望向了天空,低声道:“表嫂长得漂亮,人也很好……看表哥的样子,对表嫂也疼爱有加……他从前是抬脚就走的人,能打发个小厮过来问问已是好的……现在却每天下了衙来接表嫂……他过得很好……”   可眼中到底浮现出一层雾蔼,心里也泛起一股酸意。   蒋撷英却想起姐妹们一起藏在冬青树后面偷偷看哥哥们射箭被发现,她和姐妹们一起哄笑着躲进了假山,十三姐跑得最慢,被逮住了,却不慌不忙地站定,一双大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宋家表哥,嘴里却道:“我看哥哥们的箭都射得好,特意来给哥哥们喝彩的。”   她不由抿着嘴笑了笑。   从前的种种,都如绮美的梦境,现在,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是啊!”她衷心地道,“知道表哥他们过得都很好,我也就没有了什么牵挂了。”   有说笑声隐隐传来。   蒋撷英笑着站直了身子,轻轻地掸了掸衣襟,道:“十三姐,应该是有客人来了,我们出去招待客人吧?”   蒋撷秀笑着应“好”,姐妹俩亲亲热热地去了堂屋。   ※※※※※   蒋骊珠第三天回门,蒋家女眷第四天离京。   离京的时候曾经去参加蒋骊珠婚礼的人家都知道了蒋家四太太决定把其他的几个女孩子都留在濠州,让还在总角之年的几个弟弟也有个依靠。   尽管如此,宋翰并没有罢休。   他跪在英国公府的正院里,求宋宜春做主,为他求娶蒋家的女儿。   用他的话来说,能够和外家亲上加亲,母亲地下有知,想必也会觉得欣慰,点头同意。   一时间,宋翰孝顺的名声不胫而走。   宋宜春把宋墨俩口子叫到了书房,似笑非笑地对宋翰道:“可惜撷秀和撷英都已经许配人家了,你想娶你表妹,只怕还要等几年。”   蒋家的其他几个女儿,都还小。   宋翰却道:“只要父亲答应让我娶蒋家的女儿,我宁愿等几年。”   他斩钉截铁的语气,让窦昭不由心生疑惑。   宋翰爱慕蒋撷秀,想娶蒋撷秀为妻,情有可原。可蒋家已经很明确地拒绝了他,他也因此而博了个“孝顺”的美名,为什么还坚持要娶蒋家的女儿为妻?而且听他这口气,好像只要是蒋家的女儿就行了,那他到底是真的爱慕蒋撷秀还只是因为蒋夫人曾经想把蒋撷秀许配给宋墨呢?      第四百零二章 遗贵      两世为人,让窦昭明白,有些事只有时间能证明。   她把这件事交给了若朱盯着。   因为陈嘉回来了。   他虽然衣饰整洁,眉宇间却难掩疲惫。   给窦昭行过礼之后,他低声道:“遗贵姑娘嫁的那人姓韦,名全,字百瑞,比遗贵姑娘大八岁。江西人士,父亲曾在清苑县做过县丞,早丧,家无恒产,靠着嫁给了个坐馆秀才的胞姐过活。十五岁的时候,姐姐去世,他又因与姐夫口角,被姐夫赶出了家门。他举业无望,又身无长物,就投在了清苑县的乡绅贺清远门下做了门客。   贺清远有个儿子叫贺昊,两年前来京都参加院试,韦全和贺家的一位管事奉命一路打点。贺昊当时租住的院子就在离梳子胡同不远的鞋帽胡同,那韦全不知怎的就和黎氏认识了,又哄了黎亮把遗贵嫁给了他。”   窦昭愕然,道:“这么说来,那韦全和黎家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个靠人赏饭吃的闲帮喽?”   “他虽和黎家没有什么关系,但这人还有几分手腕。”陈嘉委婉地道,“当初黎亮也曾亲自去清苑县打听过他,他这几年跟着贺清远,不仅挣下了一间半亩的小宅子,还在乡下置了十几亩田,而且人长得十分周正,行事也大方,韦父在清苑县做县丞的时候,结了不少善缘,他在清苑的名声还是不错的。”   窦昭皱眉道:“既是如此,黎亮和黎氏又是为何争吵?”   陈嘉轻轻地咳了一声,才压低了声音道:“遗贵姑娘嫁给韦全之后,和韦全也称得上琴瑟和鸣。只是今年正月十五那天灯市,韦全带着遗贵姑娘出门赏灯,遗贵姑娘突然就走失了……”   窦昭骇然,道:“人怎么会走失的?韦家可报了官?官府怎么说?”   陈嘉没有想到窦昭会这么激动,忙道:“夫人稍安勿躁,我已把遗贵姑娘安置在了离这里不远的隆福寺,您要是想见她,我随时可以把她悄悄送进府来。”   窦昭听着他话里有话,面色一肃,凝容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要隐瞒,仔细地跟我说说。”   陈嘉揖手应了声“是”,道:“那韦全即是贺家的门客,少不得要讨贺昊的欢心,一来二去的,就和那贺昊有了首尾。他成亲之后,贺昊还和从前一样在韦家进进出出。遗贵姑娘容颜出色,被贺昊看在心里,就生出别样的心思来。   他先是拿出手段去哄遗贵姑娘,被拒后,就打起了韦全的主意。   韦全虽是个荤素不忌的,但叫他平白让出妻子,他还是不愿意的。   贺昊就许了他很多好处,不仅把自己名下一百亩的良田记在了韦全的名下,还把韦全从前的一个相好赎了出来送给了韦全,有了那相好在韦全耳边吹枕头风,韦全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元宵节那天,他借口带遗贵姑娘去保定府观灯,把遗贵姑娘带到和贺昊约好的地方,把遗贵姑娘送给了贺昊,对外谎称遗贵姑娘走失了,还在保定和清苑都报了官……”   窦昭忍不住骂了声“畜生”。   毕竟男女有别,和窦昭说这些,陈嘉还是有点尴尬的。   他低下头喝了口茶,这才又道:“贺昊娶的是自己姑母的女儿,姑母家又陪送了大笔的嫁妆,贺昊的妻子还给贺昊生下了两个儿子,贺昊根本不敢把人带回家,就把遗贵姑娘养在贺家在保定府的宅子里。   遗贵姑娘开始宁死不从,后来知道是韦全把她送给贺昊的,又被贺昊用了强,就开始不吃不喝。   那贺昊就住在了保定府,天天伺候着。   时间一长,贺清远起了疑心。   他一开始还以为儿子在外面养了个狐狸精,瞒了家里的人来捉奸。   待看到遗贵姑娘,就起了歪心,从自己儿子手里夺了遗贵姑娘。   贺昊不服,把事情捅到了自己的母亲那里。   贺太太就趁着贺清远出门,让韦全写下了卖妻书,悄悄带人将遗贵姑娘绑了,卖给了一个路过保定的行商。   遗贵姑娘不从,在客栈里自缢不成,正好遇到我找了过去,我连吓带哄,给了那行商三十两银子,将遗贵姑娘买了下来,悄悄地带回了京都。”   陈嘉说着,打量着窦昭的神色:“因不知道夫人打算怎样安置遗贵姑娘,就没敢贸贸然地把遗贵姑娘带过来……”   窦昭气得脸色通红,但也不知道怎么安置这个叫遗贵的小姑娘好。   不收留她吧,她没有个去处。   收留她吧,她的生母和亲舅舅都在世。   窦昭道:“那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吗?”   “很漂亮。”陈嘉说着,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如雨打梨花般苍白却凄婉动人的面孔,忍不住道,“我看着,和世子爷倒长得有几分相似。”   窦昭心中猛地一跳,不禁沉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陈嘉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道:“若是夫人不相信,哪天我可以把人带出来,夫人悄悄地看上一眼。”   窦昭自然相信陈嘉的眼光。   她突然觉得这件事已经不是她一个人能扛得下来的了。   窦昭想了想,对陈嘉道:“你先回去。小姑娘那里,派人好生看着,不要有什么闪失。这件事,待我和世子爷商量过之后,再做打算。”   陈嘉猜到遗贵是宋墨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怎敢多问,恭声应是,退了下去。   等在门口的虎子立刻迎了上来,他低声道:“夫人怎么说?”   陈嘉狠狠地瞪了虎子一眼,沉声警告他:“这也是你该问的话?”又道,“你亲自带几个人去隆福寺那边,好吃好喝地把那小娘子伺候着,千万不要让那小娘子有什么闪失……至于其他的几个人,每个人给笔封口费,我把他们介绍到南边的同僚那边当差,让他们再也不要回京都,如果再遇到我,小心刀剑无眼。”   虎子吓得缩了缩头,但还是忍不住道:“您不是说夫人也许要用这小娘子对付英国公吗?知道的人岂不是越多越好?他们都是跟了我们好几年的人……”   没等他说完,陈嘉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瞪着他的眼神也有些吓人,声音更是阴恻恻的:“想活命,就不要乱说话!”   虎子跟了陈嘉这么多年,陈嘉就是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打过他。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声应喏,飞快地跑进了人群里。   陈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窦夫人的样子,不像是要用遗贵对付英国公的样子,这件事显然比自己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自己这样一头扎了进去,到底是祸还是福呢?   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浮现起他初次见到遗贵时的样子。   她双肘抱胸,瑟瑟发抖地躲在客房阴暗的角落里,那惊恐的目光,就像一只被围攻的幼兽,可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像一块美玉被人为的损坏了一样,让人不由生出几分心疼来。   陈嘉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贵女又如何?   越是长得伶俐,越是难以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   他叹了今天的第三口长气,转身牵了马,慢慢地离开了巍然显赫的英国公府。   窦昭在宋墨的书房外面徘徊良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宋墨说这件事。   瞒着他,又不甘心让他这样被蒙骗;告诉他,又怕他知道了伤心。   倒是宋墨,等了半天也不见窦昭进来,就好比一双鞋子只脱了一只,另一只鞋子却一直没有落地的声音,让他心焦不已,手中的公文也看不下去了,索性自己撩帘出了书房,站在书房的台阶上笑着问她:“你是不是要等我来请你你才肯进来?”又打趣她,“今天的天气虽然不错,可风吹在身上却有点热,你就是想等我出来请你,也要换个阴凉些的地方才是,也不用站在院子中间受罪啊!”   窦昭失笑,不由横了他一眼,心情却舒缓了不少。   她和宋墨在书房坐下,斟酌着将这件事告诉了宋墨。   宋墨知道窦昭在查黎家的事,窦昭向来有自己行事的风格,他对窦昭非常的信任,并没有过问。此刻听了窦昭的话,他非常的惊讶:“你是说,那小姑娘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不可能吧?就算是父亲在外面养的,他要抱回来,又是个女孩子,不过是多几口饭,多几件首饰衣裳,出嫁的时候给她准备一份陪嫁,说不定还能嫁个对英国公府有帮助的人家,母亲不可能拦着,父亲也不可能不闻不问,任由黎家这样胡乱养着。”   “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啊!”窦昭道,“若是个别的什么物件倒好说,这可是个活生生的人,瞧黎家的行事作派,说不定那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好?”   宋墨沉默了片刻,道:“等我先见见那小姑娘了再说吧。”   窦昭松了口气,踌躇道:“如果真是英国公爷留在外面的孩子,你准备认下她吗?”   宋墨显得有些烦躁,道:“到时候再说吧!”   也的确是不好办。   黎家这么养着她,肯定有所图,遗贵又嫁了人,嫁的还是个无赖,不管认不认下她,只要有风声传出去,都是个麻烦。   窦昭有些头痛。   此时轮到宋墨安慰她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两人同心协力,什么坎过不去?就算是有风声传出去了,这英国公府不还是父亲的吗?与我们何干?”   也是哦。   窦昭不由朝着宋墨笑了笑。      第四百零三章 见到      上一世,因纪咏做了隆福寺的主持,隆福寺有了和大相国寺分庭抗礼的能力,才名震京都的。   窦昭并不记得隆福寺的名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响亮的,她听说隆福寺的时候,隆福寺已是一香难求。   可这一世的隆福寺,虽然香火旺盛,却名声不显,来上香都是些小门小户的妇人,很难看到装饰华丽的马车或是轿子。   窦昭站在隆福寺的大门口时,不由抬头望了一眼隆福寺的山门。   不知道这一世纪咏还会不会和隆福寺结缘?   她转回头望了一眼宋墨。   为了不引人注目,宋墨和她都换了身朴素的净面杭绸衣裳,她发间插了两根银簪,轻车简从,只带了陈核、金桂姐妹和段公义等几个护卫随行。   隆福寺里香烟袅袅,宋墨和窦昭在大雄宝殿上了香。   不时有来进香的妇人盯着他们看。   陈嘉苦笑。   他把遗贵安置在这里,就是看中了这里香火鼎盛,进出的人多,可以鱼目混珠。可他却忘了宋墨和窦昭的样貌是如何的出众,就算他们穿着最普通的衣饰,可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雍容华贵却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遗贵安置在大相国寺呢!   他在心里嘀咕,想到遗贵那怯生生的脸庞,不由得朝着虎子使用个眼色,示意他去提点遗贵一声,免得她等会儿看到宋墨和窦昭又会像小兽似地躲在墙角发抖。   虎子会意,匆匆去了东边的群房。   宋墨和窦昭捐了香油钱,和陈嘉往群房去。   仲夏的早晨,太阳一升起来空气就变得有些燥热,隆福寺院子里合抱粗的大树绿荫匝地,却依旧难消宋墨心中的烦躁。   昨天晚上,他几乎一夜都没有睡。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同情?那女孩子是他父亲外室的女儿,是他父亲背叛母亲的证据,这情绪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憎恨?如果他不知道那女孩子的遭遇,他也许会憎恨她,可当他想到正是因为父亲的不负责任才让那女孩子落得如此下场时,他心里却无论如何也憎恨不起来。   喜欢?那就更谈不上了。他一向以强为尊,就算是个女子,把自己弄得这份田地,可见她自身的性格也有不是之处,让他怎么喜欢得起来?   直到踏进隆福寺的那一瞬间,他也没有想好该怎样处置这个女孩子。   宋墨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这样纠结过。   他不由握紧了窦昭的手。   窦昭也紧紧地回握住了宋墨。   她的心情和宋墨一样复杂。   同为女子,她很同情这小姑娘的遭遇,可想到这小姑娘有可能是宋墨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偏向宋墨的心就没办法对这小姑娘抱有更多的怜悯。   两人不紧不慢地进了厢房。   大热天的,厢房的门窗紧闭,只有从屋顶明瓦射进来的一束阳光,屋里显得非常的幽暗。   虎子正细声地和坐在中堂里的太师椅上的一个女子说着话,听到动静,见他们走了进来,他忙退到了一旁,那女子则慢慢地站了起来。   虽然看不清那女孩子的相貌,可她纤细的身材显得非常的瘦弱。   宋墨显然有些意外,他在门口站定,沉声道:“你就是黎遗贵?”   女孩子没有作声。   陈嘉有些着急。   这丫头怎么油盐不进?   枉他昨天跟她说了那么多!   英国公府世子爷权高位重,他一句话就能让她生、让她死,见了英国公世子爷,语气一定要恭敬,身段一定要柔和,切不可摆架子,只要能讨了世子爷的欢喜,她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再也不用怕会被韦全抓回去或是被贺昊欺负了。   他不禁轻轻地咳了一声,小声提醒遗贵:“英国公世子爷和夫人来看你了,你还不快些上前给英国公世子爷和夫人请安!”   小姑娘却杵在那里没有动。   陈嘉只好上前,轻轻地推了那小姑娘一把,低声道:“还不快跪下!”   小姑娘却犯了犟,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陈嘉没有办法,只好又推了那小姑娘一把。   这次劲用得有点大,小姑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才站定。   透过明瓦射进来的那束阳光就照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那精致的五官,明秀的脸庞,让窦昭和宋墨都看得一清二楚。   窦昭顿生明珠染尘的心疼。   宋墨却是一愣,骤然变色,失口喊了声“母亲”。   屋里没有旁人,本来就静悄悄的,窦昭这下子自然听了个清楚。   她惊愕地朝宋墨望去。   宋墨也正好朝她望过来。   她看见了他眼底如惊涛骇浪般汹涌的惊骇。   “怎么了?”窦昭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茫然,但她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宋墨的胳膊。   宋墨脸上已没有了半点血色。   “她,她长得和我母亲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喃喃地道,“比含珠表姐还要像……”   黎窕娘的女儿怎么会像蒋夫人?   就算是像,也应该像宋宜春才是!   那府里的宋翰又是怎么一回事?   窦昭指尖发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陈嘉却如遭雷击。   不是说遗贵是英国公的外室生的女儿吗?   怎么又扯上了蒋夫人?   他只觉得额头汗淋淋的,不禁目光晦涩地看了一眼遗贵,拉着虎子就朝外走:“世子爷,您有什么话直接问遗贵姑娘就是了,我和虎子守在门外。”   遗贵却一把抓住了陈嘉的衣袖,满脸惊恐地急道:“你不是说你认识我舅舅吗?你带我回京都来找我舅舅……你骗人!我舅舅呢?我要见我舅舅!”她说着,眼眶一红,眼泪扑籁籁地落了下来,“求求你,带我去见我舅舅,我舅舅定会重重酬谢你的……”   她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一股怒火就从宋墨的胸口蹿了出来。   一个长得极似他母亲的少女口口声声地嚷着要找黎亮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相救,让他鬓角冒起了青筋。   “什么舅舅?那贱民也配?!”他阴着脸,眉宇间的戾气仿佛要破茧出来噬人般骇人,“陈嘉,你去把黎亮给我找来!我倒要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墨冷笑,寒气四溢。   陈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哪里还敢多看宋墨,低头应是,转身就朝外走。   遗贵拽着陈嘉的衣袖不放。   陈嘉只好小声地哄她:“你也听见了,我要去找黎亮过来。”   他不敢称黎亮为“舅舅”,怕宋墨再次发飚。   遗贵已吓得瑟瑟发抖,她哭着求陈嘉:“你带我一起去找我舅舅吧!”   陈嘉苦笑。   她和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己和宋家可是打屁沾不到大腿,她就是再闹腾,自有宋砚堂给她做主;自己要是眼头不亮,只怕会死在这里。   他求助般地望向窦昭。   窦昭忙上前去抚遗贵的肩膀。   遗贵却吓得直往陈嘉身后躲。   宋墨看着,脸色更阴沉了。   窦昭只好温声劝遗贵:“你母亲知道了你的遭遇还不知道会怎样,不如先把你舅舅请过来再说。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若是想对你不利,何需如此费劲?”   她依旧抓着陈嘉的衣袖不放。   宋墨表情骇人,举步就朝他们走过来。   窦昭忙朝着宋墨使了个眼色。   宋墨犹豫几息,朝后退了几步。   窦昭再劝遗贵的时候,遗贵就咬着嘴唇松开了陈嘉的衣袖。   陈嘉松了口气,拔腿就大步朝外走。   而虎子早已吓得两腿发软,呆滞了片刻才小跑着跟上了陈嘉。   窦昭就示意宋墨先出去。   宋墨想了想,出了厢房。   窦昭就扶着遗贵坐了下来,柔声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的京都?住在这里,是谁服侍你?”又安慰她,“你别害怕,既然回了京都,那韦全也好,贺家也好,都别想只手遮天!”   遗贵就哭了起来。   开始只是小声地抽泣,然后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最后扑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窦昭的眼睛也不由得跟着发起涩来,她的手轻轻地抚着遗贵的青丝。   她这才发现,遗贵长得了把好头发,不仅乌黑发亮,而且浓密如云,顺滑如丝。   宋墨也长了一把这样的好头发。   窦昭心中顿时酸楚难忍,眼泪泉涌而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一世,如果自己没有一时兴起让陈嘉找遗贵,她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   她想到上一世宋墨曾说过他去祭拜妹妹的话。   他说的妹妹,应该就是遗贵吧?   上一世,遗贵死了……这一世,还好及时把人给救了出来……   ※※※※※   门外的宋墨听着屋里的哭声,他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他吩咐陈核:“把杜唯叫来!”   陈核战战兢兢地应声而去。   宋墨在庑廊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段公义等人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地守在四周。   屋内的哭声渐渐小了,杜唯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   宋墨吩咐他:“我母亲生二爷的时候,屋里都是哪些人在服侍?这些人现在都在哪里?你给我查个一清二楚,立刻来回了我!”   杜唯揖手退下。   陈嘉领着黎亮匆匆赶了过来。   看见站在庑廊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宋墨和院子四周沉默却散发着杀气的护卫,黎亮的脚步慢了下来,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你是谁?遗贵在哪里?”   他回头望向陈嘉,这个骗他到此地的男子,目光不善。   陈嘉却微微一笑,朝着宋墨揖礼,低头退到了一旁。      第四百零四章 怒火      高高升起的太阳火辣辣照在小院的青石板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却不及庑廊下那清贵少年的目光让人怵然。   黎亮独自站在院子中间,望着有序散落在四周的护卫,心不断往下沉,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你,你是宋家的人?”大热天的,他脸色却如雪般的白,“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还是……二爷?”   宋翰?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是宋翰呢?   宋墨的心更冷了。   “这有什么区别?”他问黎亮,背着手,慢慢地走到了台阶上,俯视着院子中间那个因为惧恐而浑身发抖的男子,“难道宋翰来了,又有什么不同?”   黎亮抬起头来,看见宋墨眼底的不屑。   多年前的往事,又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埋在心底十几年的屈辱顿时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   “遗贵呢?是不是你们把她从灯市掳走了?”他握着拳头瞪着宋墨,眼睛血红,“当初是你们像甩破烂一样的把她甩给了我们……怎么?现在突然想起宋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找个教养嬷嬷告诉她几年规矩,就可以给你们宋家联姻了?我呸!她姓黎,与你们宋家没有关系,你们休想再害她!现在可不是十五年前!宋宜春那个畜生当家,连宋家连任的太子太傅之职都没有保住,不过得了个五军都督府掌印都督的职位;我们黎家也不是从前的黎家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要不把遗贵交出来,我就到长安大街去喊冤,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宋家当年都干了些什么!”他说着,就朝厢房冲了过去,“遗贵,遗贵,你是不是在里面?舅舅来了,你别害怕,我这就救你出去……”   段公义几个怎么会让他靠近宋墨,三下两下就把他给按到了地上。   屋里的遗贵听了却像小牛犊似朝外跑:“舅舅,舅舅,我在这里!”   窦昭不敢拦她,还好金桂和银桂守在门外,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姐妹就把遗贵架在了门口。   “舅舅,舅舅!”看见黎亮被人按在地上,遗贵哭得像泪人似的,挣扎着要去黎亮那里。   黎亮也梗着脖子喊着“遗贵”,问她:“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   遗贵哭着摇头。   好像宋墨他们是土匪,而他们是被土匪打劫的良民似的。   这都是个什么事啊!   跟过来的窦昭直摇头,不禁朝宋墨望去。   宋墨的脸果然黑得像锅底似的。   窦昭只好轻轻地抚着遗贵的肩膀,柔声道:“你不要吵闹,乖乖地听话,我让他们放了你舅舅,可好?”   遗贵不住地点头,还要跪下去给窦昭磕头:“我听话,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们别伤害我舅舅!”   窦昭刚要点头,就听见院子里“咔嚓”一声响。   大家不由循声望去。   就看见宋墨一脚把庑廊下的美人靠给踢断了。   窦昭几个不由得苦笑。   遗贵却吓得直哆嗦,连哭都不敢哭了。   窦昭叹气,又怕遗贵突然挣扎起来伤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示意金桂银桂扶着遗贵回厢房坐下,又亲自斟了杯茶给遗贵,小声地安慰她:“世子爷的脾气平时挺好的,你这样哭,他心里烦躁,你快别哭了,他问你舅舅几句话,就会放了你舅舅的。”   “我不哭,我不哭!”遗贵连忙向窦昭保证,眼泪却比刚才落得更凶了。   怎么是个泪美人?   窦昭无奈,轻轻地帮她擦着眼泪。   黎亮本就是色厉内荏,宋墨的那一脚,把他最后的一点勇气也给踢没了。   他趴在地上,无声地流起眼泪来:“世子爷,我求您了,从前都是我妹妹的错,不关遗贵什么事,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遗贵吧!她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什么也没给她说,她是个姑娘家,又已嫁人,虽然说不上锦衣玉食,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您就高抬贵手,放她一条活路吧……”   黎亮不提遗贵嫁人的事还好,他这么一提,宋墨的脸都青了。   他沉着脸走了过去,脚尖看似轻巧地碾在黎亮的肩膀上。   黎亮只觉得肩膀钻心地痛,“哎哟”了一声,肩膀就没有了感觉,却听到一阵“咔嚓”的骨折声。   他脸色煞白。   宋墨踩的正是他的右肩膀,他只怕一时半会都不能提笔写字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是账房,要是这么久都不能提笔写字了,还怎么做工?   “世子爷,世子爷!”他低声求饶,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心里像刀剜似的。   陈嘉手里不知道审过多少犯人,别人不知道,他一看宋墨踩的那个姿势和黎亮的伤就知道黎亮这半边肩膀算是废了,而且看看宋墨这个样子,恐怕不仅仅是把他给弄废了完事。当然,就算宋墨真的把这姓黎的怎样了,有他这个锦衣卫抚镇司的人在这里,自然会给宋墨善后。可他刚才却瞧得清楚,遗贵和她这个舅舅倒是情真意重,若是黎亮就这么死了,遗贵又什么都不知道,倒时候恐怕很要费一番口舌来劝遗贵。   他上前就抱住了宋墨的脚,低声道:“世子爷,遗贵姑娘要紧。您有什么不舒服的,也等这姓黎的把话说完了再说,免得遗贵姑娘误会。”   宋墨狠狠地又碾了黎亮两下,这才抬了脚。   陈嘉松了口气。   黎亮这时才感觉到痛,豆大的汗珠瞬时就布满了他的额头。   陈嘉忙塞了颗药丸子到他的嘴里,并道:“止痛的,你先忍忍,我这就去给你请大夫,等回了世子爷的话,我就让大夫来给你诊脉。”   黎亮痛得浑身直哆嗦,不由自主地低声地呻吟着。   陈嘉就朝段公义递了个眼色。   段公义点了点头,和夏琏一左一右,把黎亮架到了旁边的茶房里。   没有宋墨点头,陈嘉怎么敢去给黎亮叫大夫?刚刚的话也不过是哄着黎亮好生地回答宋墨的话罢了。   他无意让自己陷得更深,忙朝着宋墨揖礼,恭谨地道:“我去看看夫人那边有吩咐……”想借此脱身。   谁知道宋墨见他行事颇有章法,却道:“夫人那边有什么事,自然会吩咐金桂银桂,你随我来。”说着,朝茶房走去。   陈嘉无奈,只得上前几步走在了宋墨的前头,帮宋墨撩了帘子。   这茶房是给来上香的女眷们用来烧热水蒸点心的,不过半丈见方,除了个小小的炭炉子,临窗还放了个闷户橱、两张春凳,几个大男人挤在里面,转身都觉得有些困难。   宋墨就吩咐段公义和夏琏:“你们去外面看着。”   段公义和夏琏恭声退了下去,陈嘉不得已只好独自架了黎亮。   宋墨就坐在了一旁的春凳上。   止疼药开始发挥效果,黎亮的半边身子虽然没有知觉,还不能动弹,却不疼了。   陈嘉用脚勾了炉子旁用来看火的小板凳给黎亮坐下,退到门口。   宋墨就问黎亮:“当年发生了些什么事?”   语气一如从前的冷静从容。   陈嘉不由看了宋墨一眼。   黎亮却奇道:“不是国公爷让您来的吗?”   从见到遗贵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变得匪夷所思起来,宋墨知道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他含含糊糊地道:“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我就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黎亮闻言,立刻像被激怒的公牛似的赤红了眼睛。   陈嘉怕他又像刚才似的,不顾一切地把宋家痛骂一顿,结果是他心情舒畅了,却把宋墨给惹火了,白白丢了性命都有可能。   陈嘉忙提醒他:“当年的事,世子爷也不过是听长辈提起。要是世子爷全然相信,怎么会让下属去查遗贵姑娘?如果不是去查遗贵姑娘,又怎么会救了遗贵姑娘……”想到遗贵的遭遇宋墨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其他人提起,可若是黎亮不知道遗贵到底遇到了些什么事,多半还会像之前那样觉得自己抚养遗贵有功,对宋墨说话肯定会居功自傲不客气,与其到时候让宋墨发火,还不如让黎亮心疼心虚。   陈嘉语气微顿,索性悄声把遗贵的事告诉了黎亮。   宋墨并没有阻止。   让这个姓黎的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也好,免得他厚颜无耻地自称是什么“舅舅”地恶心人。   黎亮瞪大了眼睛。   他望了望面沉如水的宋墨,又望了望神色凝重的陈嘉,嘶叫了一声“不可能”:“你们骗我的!你们定是瞧不上韦家,所以骗我让遗贵和韦百瑞和离的……”   嘴里这么说,他心里却明白这个事十之八九是真的,要不然以宋家的显赫,宋墨怎么会保持沉默,遗贵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的消瘦羸弱。   他捂着脸,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我当时要是坚持不把遗贵嫁给韦百瑞就好了……我明明觉得那姓韦的目光不正,心里打鼓,却被屋里的婆娘蒙了眼,把遗贵就这样嫁了出去……最多一年,我要是再多留遗贵一年,你们找了来,遗贵说不定还能嫁个好人家……”   怎么又牵扯出黎亮的老婆来?   陈嘉在心里嘀咕着,想着宋墨肯定也很困惑,道:“遗贵嫁给那姓韦的,和你老婆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总是喜欢把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去。   黎亮道:“当初我娶妻的时候就说清楚了的,家里有个寡母、一个大归的妹妹和一个小外甥女,哪家的姑娘能容得下我这妹妹和外甥女,我就娶。那婆娘一开始都答应得好好的,可没想到时间一长,那婆娘就变了嘴脸,不止嫌弃我妹妹不说,还怂恿着我早点把遗贵嫁出去。遗贵年纪还小,我本来想多留她两年的,可家境日益艰难,我那婆娘就拿遗贵的陪嫁说事,说这个时候把遗贵嫁出去,还能给遗贵置办一副体面的嫁妆,再过几年,遗贵就只能嫁个破落户了,正巧韦全又来求亲,我这才把遗贵给嫁出去的……”他恨恨地道,“都是这婆娘,坏了遗贵的前程!”      第四百零五章 当年      陈嘉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事都喜欢把过错算到别人头上,也难怪这个黎亮年近四旬却一事无成。   他默默地瞥了黎亮一眼。   宋墨却懒得听黎亮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径直问道:“遗贵是谁的孩子?”   黎亮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宋墨,道:“当然是你们宋家的孩子!”他说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急急地道:“宋宜春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肯定跟你们家里的人说窕娘死了吧?当初老国公爷亲自带人来给窕娘灌落胎药,窕娘大出血,的确是昏死过去了。不过老天爷开眼,老国公爷带来的是几个大男人,见窕娘服侍过宋宜春那畜生,没敢多看,试着没了鼻息,就退了出去。可怜我母亲不休不眠地照顾了窕娘大半个月,人参燕窝像不要银子似的往窕娘嘴里送,把我外祖父给我娘的陪嫁全掏空了,这才保住了窕娘的一条性命,我们又怕你们找来,发现窕娘还活着,立刻贱卖了祖宅,谎称我妹妹得了急病,道士说京都阳气太盛,恐她性命不保,搬到了苑平乡下我舅舅家暂住,又将养了两年,窕娘才能下地。   谁知道你父亲又找了来。   可怜我妹妹,对你父亲一片痴情,一心一意想服侍你父亲,被你父亲哄着又得了手。”   他说着,又咬牙切齿起来。   “你父亲却是个狼心狗肺的。   第二天把我妹妹送回来就不见了踪影。   偏偏我妹妹又怀了身孕。   大夫说她之前亏了身子,打不得胎,只好把胎儿养了下来。   我只好悄悄去找你父亲。   你父亲先是避而不见,见到我之后却只问我要多少银子。   我气得差点打了你父亲一耳光,回去就带着妹妹和母亲搬到了城外的柿子胡同,免得我妹妹生产的时候找不到稳婆。   没想到孩子七个月大的时候,你父亲又找了来。说什么你祖父病了,不像从前那样强硬了,窕娘怀的是宋家的子嗣,让窕娘跟他回去,说不定你祖父看在子嗣的份上,会让窕娘进门也不一定。   我觉得不如等窕娘生下了孩子再说。如果是男孩,你们宋家肯定会认下窕娘和孩子的;如果是女孩子,宋家要个姑娘有什么用?   我母亲和窕娘却都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不顾我的阻拦,窕娘跟着你父亲去了英国公府。我一气之下,去了我舅舅家。   没过几天,我母亲就派人送信给我,说宋家的人不仅不认窕娘和孩子,还给窕娘下了药,孩子早产不说,窕娘也命在旦夕。   我连夜从舅舅家往京都赶。   半路上遇到了从京都城里逃出来的母亲和窕娘。   窕娘已是奄奄一息,那孩子却健康活泼,虽然刚生出来,脐带都没落,却生得娇嫩白皙,十分的漂亮,不像别的孩子,皱巴巴的,像个红皮猴子似的。   我一看就十分喜欢。   所以母亲主张把她送人的时候,我把这孩子留了下来。   还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遗贵’。   盼着她能沾沾宋家的富贵,以后能嫁个好人家。   窕娘身子虚,没有奶水,是我每天熬米糊喂遗贵吃。   窕娘恨宋宜春,不想看见这遗贵,是我省了笔墨纸砚的银子给遗贵请了个乳娘。   我成亲后,遗贵就跟着我妻子。   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我的儿女有什么,她就有什么;我儿女没有的,也要先紧着她。   我把她如珠似宝地养到了十几岁,谁知道关键的时候却害了她……”   黎亮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陈嘉不由暗暗叹气。   他相信黎亮说的都是真话。   要不然遗贵也不会一听说他和黎亮是熟人,就急巴巴地跟着他走,刚才遗贵也不可能为了黎亮低头了。   可就算是真的有什么用?   如果遗贵真是蒋夫人的女儿,就算他当年舍身割肉喂了遗贵,遗贵如今这样,以世子爷的脾气,一样不会放过他。   他还不如想办法去求遗贵帮他在世子爷面前求情……不,世子爷现在恨死黎家的人了,说不定遗贵越是帮黎家的人求情,世子爷对黎家人的仇恨就越深。自己一路上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离开过世子爷,每当世子爷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去拉窦夫人的手,可见窦夫人在世子爷心目中的地位。   遗贵与其求世子爷,不如去求窦夫人。   而且窦夫人又是局外人,在这件事上定比世子爷冷静。   但这屋里只有他自己、黎亮和世子爷三个人,怎么给窦夫人送信呢?   陈嘉有些着急。   就听见宋墨对他道:“你去夏琏说一声,让他把黎窕娘带过来!”   陈嘉忙出去传话,趁着说话的功夫看着段公义朝着厢房撅了撅嘴。   段公义会意地点了点头。   陈嘉松了口气,接着就听见屋里“啪嗒”一声响。   他赶紧撩帘进了茶房。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墨站了起来,一脚踢翻了黎亮坐着的小板凳,黎亮摔倒在地,因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身子像是虾米似的蜷缩在地上起不来,低声地呻吟着。   黎亮又是怎么惹恼了世子爷?   英国公世子是出了名的不动声色,今日想来是气得狠了,竟然七情上面。   陈嘉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俯身想去扶黎亮起来。   宋墨却一脚就踩在了黎亮的右手大拇指上,问陈嘉:“我听人说,要是大拇指废了,就终身不能拿笔了,是这样的吗?”   陈嘉吓了一大跳。   黎亮却骇得大叫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宋墨露出浅浅的笑意,像三月的春风,明朗而温煦,声音清越地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如果是宋翰来会有什么不同呢?”   黎亮和陈嘉都愣住了。   宋墨的脚尖就踩了下去。   黎亮一声惨叫。   陈嘉看都不用看,知道黎亮的手算是废了。   宋墨却面不改色地踩了黎亮的食指,声音轻柔地问黎亮:“如果是宋翰来,会有什么不同?”   陈嘉先前给的药虽能舒缓疼痛,可十指连心,宋墨这一跺,让黎亮喘着粗气,疼得满头大汗。   宋墨又踩了下去。   陈嘉耳边再次响起黎亮的惨叫。   他不由在心里把黎亮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黎亮的眼色也太不亮了,照这样下去,非得把这条命交待在这里不可。   陈嘉忙蹲下去劝他:“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就算是你不说,世子爷一样可以问你妹妹,问二爷,甚至是去问国公爷,可你自己却废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里的老婆孩子想想……”   他却忘记了宋墨为何早不踩晚不踩,偏偏等到他办完了事才开始收拾黎亮。   在黎亮看来,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说起来也就是陈嘉好说话些,自己几次遇险,都亏了他从中说项,闻言表情就显得有些迟疑。   陈嘉忙道:“你刚才也听到了,世子爷手下最得力的护卫去请令妹了,你又何苦眼睁睁地看着令妹受难呢?世子爷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把遗贵姑娘的事弄清楚了。遗贵姑娘从小跟着你长大,你就不想她能认祖归宗,过上好日子?”   黎亮眼神黯了下去。   他疼得呻吟了两声,这才喃喃地道:“我妹妹这个人……从小就不安份……英国公把她给甩了,照理说,她不会这么轻易就认输的,可她这些年却乖乖地跟着我在一起生活……她对遗贵的事,也很不上心。遗贵小的时候,稍有些不如她的意,她抓起鸡毛掸子就能把那孩子往死里打,那孩子一边哭着求饶,一边喊‘娘亲’,她却不为所动,连一向主张把这孩子送人的母亲都看不下去了,这同意才把孩子交给拙荆照看的……”   陈嘉听着,吓得脸都变了色,忙睃了眼宋墨。   宋墨面色温和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似的。   陈嘉的心却砰砰乱跳,不住地骂着黎亮。   你就是说也要挑拣着能说的说啊,你这样,不是嫌命太长了吗?   他恨不得上前去捂了黎亮的嘴。   偏偏黎亮却一无所觉,继续低声道:“拙荆当时就说,见过狠心的娘,可没见过像这样狠心的。还道,遗贵虽是早产,幸亏底子好,要不然像这样折腾,早就没命了……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宋家既然知道有子嗣流落在外,又把我妹妹接去待产,怎会突然连大人和孩子都不要了?就算是嫌弃我妹妹,也应该是把我妹妹送回来,把孩子留下才是,难道这孩子是我妹妹一时起意,从什么地方抱回来的?   我追问了她一回,她说我胡思乱想。   那些日子,她待遗贵好了很多。   我想可能真是我多心了,她只是不待见这个孩子罢了。   五年前我下场时受了风寒,吃了大半年的药还没有好,眼看着家里没米开锅了,母亲和拙荆商量着把最后十几亩祖田卖了,她却突然拿了几张银票出来,说是她从前攒下的私房钱。   家里的东西我都是有数的。   早年间为了给她调养身子,母亲的体己已经一分不剩了。后来她被宋家送回来的时候,除了身上的衣裳,只有遗贵的襁褓里塞了张二百两的银票。这些年家里困难,我一年最多也就给个五六两银子她买胭脂水粉,她还要用最好的,还要做衣裳,还要买零嘴,那二百两银子怎么可能不动?   我问她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她一口咬定说是宋家给的不松口。   后来我就发现她每年的花销比我赚得还多,不仅如此,而且还出手大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以后没银子使似的。   我就怀疑她和宋宜春还没有断。”      第四百零六章 瞪目      “可我常年不在家,突然回来了几趟,也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我就想,是不是当初她曾经收了宋家一大笔钱藏了起来。   宋宜春把她害成了这样,拿些银子补偿给她,她不愿意拿出来,也是常情,我没有追究。可我家里的那位不乐意了,常常指桑骂槐,有一次把她给说恼火了,她冲着我家那位就嚷了起来,说什么让我们狗眼看人低,小心以后后悔什么的,可拙荆板了脸和她对骂的时候,她却只是冷笑。   等到遗贵出嫁的时候,她却一样陪嫁的物件都没有给孩子,我说她,她还和我嚷嚷。   拙荆气愤不过,带着丫鬟在她屋里搜了一通。   两人还为此打了一架。   可除了她平时穿戴的,也不过搜出了十几两碎银子和三百两银票。   最后她拿了几件鎏金的首饰给遗贵做了陪嫁。   其他的东西都是我给置办的,花了我一年的工钱。   为了这件事,直到今天拙荆还埋怨我事事都维护她。   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知道。   她定是有所倚仗才会这样。”   黎亮说着,目光晦涩地望了宋墨一眼,垂睑道:“我听说英国公府的二爷和遗贵是同年的,当时我妹妹的肚子大得吓人,我就想,难道我妹妹生的是龙凤胎?英国公府留了儿子没要女儿……可英国公府的二爷是嫡子,英国公夫人生子时身边服侍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怎么也不可能……要不就是英国公夫人生的孩子夭折了,英国公府的太夫人做主,把孩子养在了英国公夫人的名下……   可这念头我也不过是想不通的时候偶尔一闪而过,哪里敢往深里想……所以见到世子爷的时候才会脱口问是二爷还是世子爷……”   他显得很是懊恼。   宋墨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强压往心里的怒火,没有一脚把这个畜生给踢死。   说来说去,心里还是暗暗地盘算着自己妹妹生的孩子在宋家站住了脚,还说什么对遗贵好!如果遗贵不是宋家的孩子,他会对遗贵这么好吗?   想到遗贵的遭遇,他觉得锥心地疼,目光不由地沉了下来。   陈嘉看着心中一紧。   他忙将黎亮扶了起来,道:“世子爷,您要不要喝杯热茶歇口气?遗贵姑娘那里还什么也不知道呢,等会儿那黎窕娘来了,要不要让遗贵姑娘也听听?免得遗贵姑娘认仇为亲,让那黎窕娘钻了空子。”   宋墨正觉得胸闷气短,闻言点了点头,高声喊“段公义”,道:“你让刘章去跟杜唯说一声,看看当年是谁给黎窕娘接的生。”   隐隐有种感觉,当年母亲生产时的人十之八九恐怕都不在了,反而去找出当年是谁给黎窕娘接生的更靠谱一些。   段公义应声而去。   陈嘉陪着宋墨出了茶房。   抬头却看见夏琏匆匆忙忙地走进了院子。   “黎窕娘呢?”宋墨的神色陡然间变得十分冷峻,让陈嘉心头一凛。   夏琏已急促地道:“世子爷,不好了!那黎窕娘投缳了……黎家隔壁的婆子把梯子架在墙上摘茄瓜,发现黎家东厢房的屋梁上吊着个人,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匆匆报了官。我们去的时候,仵作正在验尸。”   陈嘉骇然,连声道:“是顺天府的哪位捕头接的案?左邻右舍的人都是如何议论的?顺天府那边可曾发现了什么?”   宋墨冷笑。   或者是在衙门里呆久了,他本着问罪先问男子的习惯,没想到竟然有人盯着黎家,钻了这个空子。   这样也好。   只要有动静,就会留下痕迹,怕就怕死水一潭。   夏琏匀了口气,道:“是顺天府的秦捕头接的手,正在验尸,结果还没有出来,我已派了人在那里等消息。左邻右舍的人都觉得是情杀,说那黎窕娘平日里招蜂引蝶的,多半是谁出于忌恨失手把黎窕娘给杀了,然后把人挂在屋梁上,伪装成自缢的样子。”   他的话刚刚说完,就有个小厮跑了进来。   他匆匆地给宋墨和夏琏行了个礼,道:“顺天府那边有结果了,说黎家小娘子是自杀的。”   夏琏听着眉头微蹙,想要说什么,宋墨已冷冷地道:“这还不容易,找个人把她挂在屋梁上,看着她断气就行了。”说完,朝茶房去了。   陈嘉觉得如果是自己,也会这么干,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跟着宋墨去了茶房。   宋墨下颔微抬,倨傲地看着黎亮,道:“你妹妹在我们的人找到她之前就已经被人杀了,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没有?”   “你说什么?!”黎亮睁大了眼睛,声音尖锐,“我妹妹死了?不,这不可能!她昨天还在锦绣轩订了两件秋裳……”   宋墨看也懒得看他一眼,喊声了“陈嘉”,转身走了出去。   陈嘉叹气,蹲在了黎亮的面前……   ※※※※※   屋外,夏琏问宋墨:“世子爷,您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宋墨笑道:“不会连英国公也都死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夏琏听着却觉得像有阵阴风从身边刮过似的。   他低头垂目地拱手告退。   宋墨去了厢房。   窦昭正和遗贵低声说着话。   相比刚才,遗贵显得镇定了很多。可看见宋墨,她还是很紧张地站了起来,躲到了窦昭的身后。   宋墨暗暗叹气。   还好有窦昭,不然这个妹妹还真是麻烦。   窦昭安慰般地朝着宋墨笑了笑。   自己的妹妹这样,他心里肯定既难过又无奈吧!   窦昭转身拉了遗贵的手,柔声道:“他是你哥哥,你别害怕,你们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呢!他只是看上去有些冷淡,待人却是极好的。我们坐下来说话。”   遗贵想了想,挨着窦昭坐了下来。   宋墨见状,犹豫了片刻,才把黎窕娘的死讯告诉了窦昭和遗贵。   消息来得这么突然,不要说是遗贵了,就是窦昭,也有片刻的茫然。   可茫然过后,窦昭立刻紧张地拉了遗贵的手。遗贵却没有像窦昭预料的那样伤心地大哭或是吵着要去找黎窕娘,而是低下头,小声地抽泣起来。   这里面有文章!   窦昭不禁朝宋墨望去。   宋墨的眉头锁成了“川”字,漂亮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暴戾中带着几分阴森。   窦昭忍不住上前轻抚着他的眉头,好像这样,就能抹去他心间的那些阴霾似的。   宋墨握了她的手,温柔地道着“没事”,悄声把黎亮说过的话告诉了窦昭。   窦昭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难怪遗贵的胆子这么小,可见是从小被黎窕娘给打怕了。   她轻声对宋墨道:“你先出去,我来劝劝遗贵。”   宋墨捏了捏她的手,出了厢房。   窦昭掏了帕子给遗贵擦眼泪。   遗贵这才注意到宋墨已经不在厢房里了。   她问窦昭:“他说的是真的吗?”   窦昭点头。   遗贵默默地流了一会眼泪,低声道:“我是不是很狠心……她走了,我虽然伤心……可更是松了口气……”   窦昭温声地道:“我们就是养只小猫小狗的突然死了,也会觉得伤心,你却松了口气,可见她定是做过些什么让你难过的事?这又不是你的错。”   遗贵眼底闪过一丝感激,垂下头又低声地抽泣起来。   窦昭像哄孩子似的搂着她。   她忙道:“我没事……你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声音柔得像三月的春风,竟有七分像宋墨。   窦昭的心顿软了下来。   她松开遗贵,轻轻地拍着她的手,道:“你想不想和我说说黎窕娘?”   遗贵没有吭声。   屋子静悄悄的,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   窦昭觉得自己有点急切,正想找个别的话题,遗贵却低着头道:“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我是她的女儿。小的时候,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她就把我塞到衣柜里;大一些了,就把我关在耳房里,从来都不曾带我在别人面前露面。那天却突然要带我去庙里上香,还给我换了身漂亮的衣裳。可到了庙里,她让我站在大殿里等她,自己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拿了糖哄我和他回家,还有人拉着我说我是她走散的侄女,要不是我骗了寺里的一个小沙弥,那天就被人强行带走了……   后来她又做了点心给我吃。   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给我做过吃食,我假装打碎了碟子,小黄跑过叼了一块点心就跑了,我赶出去,却看见小黄歪歪扭扭地倒在了地上……她说是卖肉的卖了坏肉给她……”   窦昭气得连喝了两口茶。   还好黎窕娘死了,不然她肯定会怂恿宋墨好好地收拾她。   “她要把我嫁给韦百瑞的时候,说韦百瑞如何如何的好,我嫁给他就能如何如何的享福。我见了百瑞每日都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明明身上穿着件茧绸的道袍,却说出手就是十两银子给她买东西,巴结她,我就知道他是个空架子,但我还是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嫁了过去……”   窦昭突然就想到前世,自己也是这样高高兴兴地嫁给了魏廷瑜。   只是遗贵比她的命运更坎坷。   她的眼睛立刻变得湿润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窦昭情不自禁地揽了遗贵的肩膀,低声地安慰她,“砚堂是你的亲哥哥,以后有事,他会保护你的。”又道,“我是你的嫂嫂,若是有什么事你不想跟他说,也可以跟我说,我们肯定会给你做主的。”   遗贵踌躇道:“我,我真的是宋家的女儿吗?”   “当然!”窦昭斩钉截铁地道,“你难道不觉得你和世子爷长得很像吗?”   她摇着头:“世子爷比我长得好看多了!”然后喃喃地道,“我有时候会悄悄地躲在被子里哭,盼着我是别人家的孩子,被人拐跑了,被她捡着了,等我一睁开眼睛,我的亲生父母就找来了……”      第四百零七章 安置      窦昭听着,眼前一片模糊。   “你哥哥这不就找来了吗?”她忙擦了擦眼角,笑道:“你不仅是宋家的女儿,而且还英国公府的嫡长女,是世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并不是黎窕娘生的,只是你亲生的母亲已经病逝了,要是她知道你哥哥找到了你,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现在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但前世宋墨的种种言行让窦昭相信遗贵肯定就是蒋夫人的亲生女儿。   她又道:“英国公府应该有蒋夫人的画像,到时候我让你哥哥找出来你对着镜子看看就明白了。”   遗贵就像所有被父母委屈的孩子一样,偶尔会幻想着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可当别人告诉她,她的亲生父母真的另有其人的时候,还是会非常的震惊。   她低着头,良久才迟疑地道:“那他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我的亲生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是她吩咐哥哥来找我的吗?”   遗贵说着,声音里渐渐带着哽咽。   窦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   “当然是真的!”她拉着遗贵的手道,“你生母就是我婆婆,难道我会骗你不成?只是这件事很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等回到英国公府,我再仔细地和你说,你看行吗?”   遗贵乖顺地点着头。   窦昭松了口气。   她最怕女孩子像受气包似的,动不动就哭;其次是怕女孩子倔强,不分场合地固执。遗贵眼泪虽多,好在还受商量,要是真摊上了个受气包或是倔强的小姑子,真就让人头痛了。   遗贵低下头去绞着手指头,不安地道:“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养了我一场,我想去祭拜她……还有舅舅,能不能放了舅舅?我刚才看见哥哥把他打得都趴在地上了……”   这样的遗贵,可以说是个烂好人。   认贼作母。   可如果她要是真的有棱有角,恐怕早就被黎窕娘给打死了吧?   有些事,只能慢慢地来。   窦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先在这里坐会儿,我去问问你哥哥,看外面的事办得怎样了?黎窕娘自缢,邻居报了官,你总不能去衙门里祭拜她吧?”   实际上,她是怕宋墨听了愤然,连黎亮一块杀了。   而宋墨听到遗贵的请求,果然黑了脸。   窦昭忙道:“她从小被黎家养大的,黎窕娘又动辄就无缘无故地找由头把她打一顿,她只有顺从才能活下来,你不要对她太苛刻了。”说到这里,她问宋墨,“你准备怎么安置遗贵?”   现在黎窕娘死了,遗贵的身份就成了问题。   回英国公府,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总不能让她继续跟着黎亮吧?   宋墨道:“你以为找到了黎窕娘,遗贵就能名正言顺地回到英国公府了?你可别忘了,黎窕娘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就算是官司打到御前,只要父亲咬着牙不承认,难道皇上还会相信黎窕娘不成?说不定遗贵反而会被安上个‘冒认官亲’的罪名,害了她的性命。要知道,这天下间容貌相似却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可多得是!我只恨那黎窕娘死得这么轻易,太便宜她了!”   窦昭不由道:“是谁杀了黎窕娘呢?”   她怀疑不是宋宜春就是宋翰。   宋墨却冷冷地道:“不管是谁,总和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之前我还不敢肯定遗贵是我妹妹,黎窕娘一死,反而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窦昭颔首,道:“那宋翰……”   宋墨闻言神情一黯,道:“不管怎么说,他也做了我十四年的兄弟,母亲在世的时候,把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我不能因为长辈的过错,就把账都算到他的头上。这件事,暂时就先瞒着他吧,等他再大一些了,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怎样选择,那就是他的事了。”话虽如此,但他的语气里还是带了几分萧瑟之意,对宋翰也不复从前的热络,“至于遗贵,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她的,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把她丢给黎窕娘不闻不问了,就让遗贵以蒋家远亲的身份住进颐志堂吧!”说到这里,他挑了挑眉,流露出些许冷意,“还有她那名字,也得改改,遗贵遗贵的,我听着就恶心……就让她从了我的名字,”他低头沉思,“笔墨纸砚,取个砚的谐音,叫‘琰’好了,也盼她从今以后能脱胎换骨,不要再想从前的事。”   “蒋琰!”窦昭小声地念着,赞道,“好名字!崇琬琰于怀抱之内,吐琳琅于笔墨之端。我跟她说说,以后就改名叫蒋琰好了!”   “姓蒋?”宋墨微愣。   窦昭觉得宋墨都有些糊涂了。   可这样的宋墨,又让她觉得非常的亲切和真实。   “你不是说她以蒋家远亲的身份住进颐志堂吗?”窦昭笑道,“不姓蒋,难还姓宋吗?”   宋墨听着叹了口气,道:“姓蒋也好,姓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跟着母亲姓,母亲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也不用看他的眼色了。”   他,是指宋宜春。   窦昭想到前世父亲待自己那样冷淡,自己还一心盼着能讨好父亲,就将自己听到遗贵说要去祭拜黎窕娘时的想法告诉了宋墨:“……不如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也免得她对国公爷起了孺慕之心。若只是成了个愚孝之人还好说,怕就怕国公爷对她没有半分的感情,反而利用她做些伤害她自己和你的事。”   宋墨想到娇娇柔柔的妹妹,不由抚额道:“那就等回了府慢慢地告诉她吧!”   “还是现在告诉她吧!”窦昭道,“做戏就要做足,我们暂时将蒋琰安置在别院里,等我给她好好地做几件像样的衣裳,打几件像样的首饰,给她找几个靠得住的丫鬟婆子,你再派人堂堂正正地把她给接回英国公府去,叫那些人找不到可以嚼舌的地方,她也可以趁着这机会好好地想想这件事,而我们也可以趁机查查当年的事,看看是谁对黎窕娘下的手。”   宋墨点头,两人分头行事,到了傍晚的时候才不动声色地回了英国公府。   宋翰迎了上来,笑嘻嘻地拉着宋墨道:“哥哥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顾玉等了你一上午,听说你陪着嫂嫂回了静安寺胡同,他也跟着赶了过去。”他说着,朝他们身后伸了伸脖子,奇道,“顾玉呢?怎么没有陪着哥哥和嫂嫂一道过来?”   宋墨看着宋翰笑道:“我和你嫂嫂没有回静安寺胡同,而是去了庙里烧香……”   窦昭感觉到宋墨看宋翰的目光有点冷,不再像从前那带着几分宠溺的欢欣。   而宋翰显然没有感觉到。   他略带兴奋地打断了宋墨的话,笑道:“我知道了,哥哥和嫂嫂定是去求菩萨保佑能顺利地生下麟儿!”   宋墨就笑了笑,扶了窦昭往颐志堂去。   宋翰就嘟着嘴,有些委屈地跟着他们的身后。   宋墨笑道:“你嫂嫂累了,你也回去歇了吧!等会用了晚膳做完了功课,你再过来玩。”   宋翰笑吟吟地高声应“好”,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回了上房。   宋墨就悄声和窦昭道:“你有没有发现,宋翰长得像父亲,一点也不像母亲?”   心境不一样了,看事情的结果就不一样了。   以后,宋墨肯定还会发现宋翰身上有更多的不同。   窦昭笑道:“我刚嫁进来的时候就觉宋翰和国公爷特别像,和你倒不是特别的像。”   “是吗?”宋墨若有所思,扶窦昭回内室洗漱之后,在书房里折腾了半天,找了张蒋夫人的画像给窦昭看,“你看,宋翰哪点像母亲?”   五官的确没有相似之处,倒是神态有点像——或许是因为他从小跟着蒋夫人长大的缘故。可现在宋墨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宋翰,窦昭自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宋墨而让他难过。   “是不太像,”她仔细地看了看画卷,认真地道,“反而是琰妹妹的五官和婆婆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宋墨凝视着画像沉默半晌,才收起来交给了窦昭:“你明天就派人把画像送到琰妹妹那里去吧!”   他把遗贵……不,现在要称蒋琰了,安排在了原来蒋四太太进京时住的宅子里,把夏琏留在了那里,而窦昭则留下了金桂。   窦昭把画像接在了手里,刘章就匆匆地跑了过来:“世子爷,陆鸣和杜唯都到了,正在书房里等您。”   宋墨对窦昭道:“我去去就来。”   和刘章去了书房。   窦昭问陈核是什么事。   陈核笑道:“我上茶的时候只听见世子爷说什么贺家、韦家的,其他的却没有听清楚。”   窦昭不禁打趣他:“你成了亲倒变得滑头了!”   陈核赧然地笑。   窦昭挥手让他退了下去,想到蒋家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现在又只是庶民,让甘露开了箱笼,打发了丫鬟婆子,亲自挑了几匹不太名贵却又花色时新的尺头和几件鎏金镶珠的首饰来。想着蒋琰既然是以蒋家女儿的身份进府,蒋家又是百年世家,又从陪嫁中寻了几件有传承的老饰物放在了镜奁里,隔天一大早,把素兰叫了进来,细细地嘱咐了她一番,和那幅画像一起,送到了蒋琰的手里。   素兰回来告诉窦昭,蒋琰看着那画像大哭了一场,然后拉着她的手问了很多府里的事:“……我照着夫人的吩咐,事无巨细地都告诉了琰姑娘。”   “辛苦你了。”窦昭赏了饭,悄声吩咐她给蒋琰买两个年纪大些的丫鬟和婆子,“等进了府,在眼前晃一晃,我就把人放出去,用府里的丫鬟婆子。”      第四百零八章 理由      素兰会意,第二天就去了牙行。   窦昭又把嫁在了京都的蒋骊珠请进了府,遣退了丫鬟婆子单独在屋里说了半天的话。蒋骊珠出来的时候,腿都有些打颤,对自己陪嫁过来的乳娘道:“我让大爷的护卫护送你回趟濠州给大伯母送封信。你要记住了,信在人在,信亡人亡。”   她所说的大爷,是指自己的丈夫吴子介。   那乳娘是经过蒋家家变的,闻言并不惊慌,想着她是从窦昭屋里出来后说的这话,肯定是关系到蒋家安危的事,发誓道:“少奶奶放心,奴婢就是死,也要把信送到大太太手里。”   蒋骊珠点点头,魂不守舍地回去写了封信。   窦昭见事情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一面和宋墨在家里翻黄历,一面将蒋琰向素兰打听府里的事告诉了宋墨,并道:“我想把宋世泽派过去服侍琰妹妹一些日子,琰妹妹若是再问起府里的旧事来,也有个回答的人。”   而且他是宋家的老人,忠诚方面不用担心。   还可以证明窦昭和宋墨并没有骗她。   “你安排就行了。”宋墨觉得这是内院的事,理应听窦昭的安排。   他说着,把黄历翻到了六月初一,道,“你觉得这个日子怎样?”   不是最好,但最近。   窦昭笑道:“那就定在六月初一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顾玉跑了过来。   他抱怨道:“天赐哥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呢?怎么我总是找不到人?”   顾玉一天不知道要找宋墨几遍,而且每次都找得急,正经说事的时候又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宋墨想着他若真有急事,自然还会找来,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闻言不由笑道:“我这几天是挺忙的,你有什么事快说,我等会儿还要和你嫂子去后面的碧水轩看看。”   碧水轩离颐志堂的正房隔着两个院子,有点偏僻,但旁边就是英国公府的后湖,还有座太湖石堆成的小山,景致却是一等一的好。   顾玉看了窦昭一眼,道:“难道嫂嫂准备搬到那里去过夏天?”   窦昭见宋墨无意说蒋琰的事,笑道:“不是我,是你哥哥的一个表妹,从小就很得你蒋伯母的喜欢。你也知道,你哥哥只有兄弟两个,你蒋伯母原本想将她收了干女儿养在膝下的,后来因二爷身体不好,怕照顾不来,还是放回家里去了。蒋家出事后,大家也顾不得她。她去年丈夫病故了,膝下又没有个一男半女的,蒋家就把她接了回来。蒋家十二小姐出阁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你哥哥想着蒋家如今也是老的老、小的小,我们就跟四舅母商量了,准备把蒋家表妹接到府里来住些日子,一来散散心,二来也可以和我做做伴,如果有那缘分,能再找个妥当的人家那就更好了。过不了两天人就要到了,你哥哥就特意抽空和我去看看给她住的地方布置得怎样了。”   既然是宋墨的表妹,想来年纪不大。   顾玉来了兴致,道:“今年春上五军营东营指挥使的老婆死了,你觉得怎样?”   这种事就得跟顾玉这样知交满京都的人说,张口就是人选。   窦昭忙道:“那人姓什么?多大年纪?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脾气好不好?”   宋墨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道:“他的长子只比我小两岁,你们少在这里给我乱点鸳鸯谱了!”然后问顾玉,“你找我有什么事?”   窦昭和顾玉不由讪然,顾玉更是小声和窦昭道:“嫂嫂,不会当初蒋伯母要把这个表妹许配给哥哥,所以哥哥才这么上心吧?人心隔肚皮,你当心引狼入室!我看还是把蒋家的这位表妹安置在外面的别院好了。蒋家的十二小姐不是嫁到了京都吗?她们可是堂姐妹,我看你把她安置到蒋家十二小姐那里去也成啊,大不了我们出银子好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窦昭忍俊不禁,只觉得这顾玉真是有趣,不怪宋墨这样冷清的人都很喜欢他。   不过,顾玉的话也提醒了窦昭。   蒋琰进府后,得带着她四处走走才行,不然别人还以为蒋琰是蒋家送给宋墨做妾的。   宋墨却是气得脸都黑了,对顾玉道:“你到底有没有事?有事就说事,没事就给我回去蹲马步去!”   顾玉忙道:“有事,有事!”他说着,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过两天我家就要和冯家交换庚帖了,你快给我想想办法吧?我不想娶他们家的十一小姐!”   宋墨道:“那你想娶哪样的?人家十一小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性格温顺,事孝至纯,配你这玩劣的性子,我看还委屈了人家。”   窦昭愣住,道:“不是说冯家小姐相貌平常,性格十分怯懦,为人很是木讷吗?你到底打听清楚了没有?”   顾玉一听,忙道:“是啊,是啊!我和嫂嫂听说的是一样的,那冯氏没有一点主张,除了乖顺,无一可取之处,她要是到了我们家,准得拉我的后腿,我可不想天天给她收拾乱摊子。”   宋墨对窦昭道:“你别听他乱说,人我亲眼见过,哪有他说得那么不堪?他不过是不同意这门亲事而已!”   窦昭却知道这门亲事最终害死了冯氏,因而坚决站在顾玉这边,道:“不管那冯家小姐如何好,顾玉自己不喜欢,她就是千好万好也没一处好的,你要是没有办法也就罢了,你要是有办法,还是帮帮顾玉吧!”   顾玉这下子把窦昭当菩萨似的,在窦昭面前献殷勤:“嫂嫂,你帮了我这一回,我保证帮你们把蒋家的表妹给嫁出去!”   “真真是胡闹!”宋墨板了脸道,“你舅舅也说这是门好亲事,你怎么可以随意就驳了长辈的意思……”   顾玉听着就烦了起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我舅舅更干脆,说要是娶进门不满意,过两年休了再娶就是,让我不要吵闹,无中生有,说得冯家姑娘好像是大白菜似,不喜欢扔了就是。那我呢?结发,结发,结百年之好,我想找个能干点的姑娘好生生地过日子,难道就不行?”   你前世倒是找了个厉害的周氏,可还不是一样过不到一块去啊!   窦昭听着不由摇头。   想必这个时候万皇后全副心思都放在辽王的身上,对勋贵以安抚为主,怕顾玉为自己的婚事闹出什么风波来影响到辽王的大计,所以才在这件事上对顾玉妥协的吧?   想想顾玉前世的放荡不羁,窦昭觉得顾玉也是个可怜人。   宋墨头痛道:“那我去跟你祖父说说看。”   顾玉高兴地跳了起来,道:“哥哥,我帮着嫂嫂给蒋家表妹布置院子好了,保证不让嫂嫂伸一根手指头。”   宋墨冷哼,道:“你不帮着你嫂嫂,颐志堂也没人敢让人嫂嫂伸根手指头。”   顾玉涎着脸嘻嘻笑,推着宋墨:“你快去云阳伯府吧,晚了我祖父该去什刹海的别院钓鱼去了。”   宋墨嘱咐了窦昭几句,换了身衣裳,出了门。   顾玉就陪着窦昭往碧水轩去。   路上,窦昭问他:“你怎么和你继母闹得这么僵?她虽是超品的外命妇,可皇后娘娘不喜欢她,随便给她双小鞋穿,也够她受的了。”   “她要有这脑子,我早被她整死了!”顾玉不屑地道,“她不就仗着巴结上了沈家,觉得我姨母不好动她吗?要是哪天把我给弄烦了,我怂恿着沈青收拾她,我看她还得瑟个什么!”   沈家是当今太子的母族。   窦昭看着他一脸的凶相,不由地道:“瞧你这样子,手段还没使出来,口里倒先嚷出来了,别人怎么也要多留个心眼,你还能收拾谁啊?难怪你一个男孩子,还有皇后娘娘撑腰都没有斗赢过你继母!”   顾玉很是不服气。   窦昭道:“那你跟我说说,你哪次赢了你继母的?”   顾玉嘴角翕翕,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窦昭就劝他:“对什么人使什么手段。像你继母这样的人,你要么不作声,视而不见;要么先做了再说,让她没个地方申冤。”   顾玉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等宋墨傍晚时分回来,碧水轩已换上了新的湘妃竹帘,中堂上挂着月下美人图,百花炉里点着艾草香,炕上也换了芙蓉凉簟,丫鬟婆子也都准备好了,他不由满意地点点头,留了顾玉在家里用晚膳。   顾玉却只顾着自己的事,拉着他的衣袖直问:“我祖父怎么说?你快告诉我!”   “如果不成,我敢回来见你吗?”宋墨笑着,从顾玉手中抽了自己的衣袖,“你小心把我的衣裳给拉坏了,这件衣裳可是你嫂嫂亲手做给我的。”   顾玉兴奋地跳了起来,揽着宋墨对窦昭直嚷:“嫂嫂,快拿整坛的酒来!”   宋墨被他的心情所感染,难得地也露出了轻快的笑容,道:“这整坛的酒应该由你请吧?我不能既出力又请客啊?”   “今天你请,明天我请!”顾玉嘻笑着坐在炕上坐下,对窦昭道,“嫂嫂,到时候你也去,免得天天闷在家里。”   窦昭抿了嘴笑。   宋翰提着坛酒走了进来。   看见顾玉,他并没有意外,而是举了举手中的酒坛笑道:“你运气倒好。我好不容易从宁德长公主府讨了坛梨花白来准备孝敬哥哥,没想到你也在。”   顾玉不以为意地道:“不就是坛梨花白吗?赶明儿我给你送一车来。”   宋翰也不在意,笑吟吟地挨着宋墨坐了,对顾玉道:“你说话可要算话,我明天就等你的酒了。”   顾玉直拍胸。   窦昭笑着去吩咐丫鬟上菜,心里却想着宋翰。   他这些日子都快赶上顾玉了,天天过来……   晚上,送走了顾玉和宋翰,窦昭问宋墨:“你怎么说服云阳伯的?”   宋墨笑道:“你别以为云阳伯老糊涂了?他只是谁都不想得罪。可若是为云阳伯府着想,自然是要娶个能干的孙媳妇才是正道。”说完,问窦昭:“你有没有发现宋翰喝酒的样子和父亲很像?”   回过神来的宋墨,果然疑心很重。   如果自己不是在他青葱年少的时候就遇到了他,想得到他的信任,恐怕比登天还难吧?   窦昭叹气,道:“我没有注意。”      第四百零九章 不认      到了六月初一,蒋骊珠扶着窦昭去了蒋琰暂居的宅子。   蒋琰穿了件湖色的杭绸褙子,底下是雪白的挑线裙子,乌黑的青丝用根梅花银簪绾着,清爽素雅,像朵儿小小的水仙花,让窦昭看着不由暗暗点头。   蒋骊珠却是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地道:“像,真像!和家里姑母那张及笄时的画像一模一样!要不是这青天白日的,我还以为姑母回来看我了。”   窦昭闻言心中一动,对蒋琰道:“毕竟是去见长辈,你这身也太素净了些。不如换上那件石青色绣粉色梅花的,更郑重些。等见过长辈了,回屋再换上这件。”   大热天的穿身石青色?   蒋骊珠讶然。   蒋琰却乖乖地“哦”了一声,由丫鬟服侍着进屋换衣裳。   窦昭对蒋骊珠道:“我记得家里的那幅婆婆的画像里穿着件石青色绣银白梅花的褙子。”   蒋骊珠恍然,道:“原来表嫂早有准备!”   “那倒不是。”窦昭道,“因对外人说琰妹妹是丧夫大归,我就寻了同那件衣裳颜色深些的尺头准备应景,正好有匹这样的料子罢了。”   蒋骊珠叹道:“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说话间,蒋琰由丫鬟扶着走了出来。   窦昭想到画上蒋夫人领口还戴了朵酒盅大小的赤金牡丹花,想了想,从首饰匣子里找了朵黄水玉的桂花扣饰给蒋琰戴上,上下打量了一通,这才和蒋琰上了轿。   蒋琰一路上紧紧地攥着帕子。   窦昭温声细语地和她说着话。   蒋琰慢慢地放松下来,待轿子进了英国公府的大门,她的神情又紧张起来。   窦昭只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她下了轿。   宋墨特意让人开了英国公府的大门迎接蒋琰,家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们也都林立在垂花门内外恭迎蒋琰。   蒋琰吓得瑟瑟发抖,眼睛像小鹿似的乱转,却强忍着害怕和窦昭昂首挺胸地进了垂花门。   窦昭暗赞,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蒋琰勉强地笑了笑,跟着窦昭去了樨香院。   今天宋宜春和宋墨都休沐。宋宜春一大早就被宋墨堵在了屋里,说是要和他商量英国公府在大兴的田庄,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宋翰来给他请安,宋墨的话题还在那田庄每年有多少收益的话题上打转。   他顿时有些不耐烦起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宋墨笑道:“我看那田庄离皇上御赐给我的田庄不过两三里路,父亲不如把那田庄送给我算了,也免得统共不过二千多亩的田庄,还要安排两个管事打理。”   宋宜春顿时气恨得直跺脚。   宋墨御赐的那个田庄才五十亩,英国公府的田庄却有二千二百亩,而且还是太祖皇上在的时候御赐的,就算是要并在一处管,也应该是把宋墨的田庄并到英国公府的田庄里才是,怎么是他的田庄并到宋墨的田庄里去?宋墨这分明是要霸占他的产业!   他脸一沉,喊宋翰:“天恩,你哥哥要我把大兴那二千二百亩的田庄白白地送给他,你怎么说?”   宋翰一脸的茫然,道:“这英国公府以后不全都是哥哥的吗?大兴的田庄给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宋宜春气得差点倒仰。   见过蠢的,还没有见过比这个东西还蠢的。   他没好气地道:“朝廷律令,爵位不分,家产却是可以均分的。”   宋翰“哦”了一声,傻傻地道:“那爹爹是要把大兴的田庄均分给我和哥哥吗?”   宋宜春捂着胸口,半天都没有说话。   宋墨冷眼旁观,坐在那里悠闲地喝着茶。   宋翰就像小狗似的凑了过来:“哥哥,这茶很好喝吗?你也给我尝尝?”   “这是父亲屋里的茶。”宋墨淡淡地道,吩咐屋里服侍的丫鬟给宋翰也沏了一杯,“你要是觉得好喝,就向父亲讨要吧。”   宋翰高高兴兴地应“是”。   宋宜春就低声地骂了一句“蠢货”,起身要去书房。   宋墨却逼着他表态:“田庄的事,您怎么说?要不,我直接吩咐下去?”   宋宜春心中暗暗纳闷。   自己的这个儿子虽然厉害,但钱财上却向来不太在意,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不成?   他心里不踏实,重新回厅堂坐下,道:“你在大兴的田庄,皇上曾有言在先,是给你的私产;英国公府的田庄,却是公中的,还是不要混为一谈的好。”   宋墨咄咄逼人,道:“我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祖父去世的时候,也曾将公中的一部分产业分割给了父亲做私产,可见公中的产业并不是动不得的。”   一口浊气在宋宜春胸口翻滚:“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贪墨公中的产业也不迟!”   “父亲这话说得我不喜欢听。”宋墨寡淡地道,“我自己家的产业,怎么就用上‘贪墨’一词了?父亲原来喜欢给人扣大帽子啊!上次是说我‘不孝’,这次是说我‘贪墨’,敢情在父亲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和宋宜春唇枪舌剑,宋翰也只好站在旁边干晾着。   有小厮跑了进来,道:“国公爷,世子爷,二爷,夫人和蒋家十二姑奶奶带着蒋家的表小姐过来给您们磕头了。”   宋宜春一惊,道:“蒋家的哪位表小姐来了京都?”   宋墨也不多说,只道:“你见了就知道了。”   宋宜春直皱眉。   宋翰的脸色却有些发白。   宋墨但笑不语,站到门口迎接。   宋宜春总不能推开宋墨扬长而去吧?   他只好坐在太师椅上等。   很快,窦昭和蒋骊珠就陪着蒋琰到了门口。   宋墨见蒋琰一副虚弱得快要倒下去的样子,虚扶着她进了厅堂。   正要喝茶的宋宜春一见,立刻傻了,手里的茶盅“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蕙荪,”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蒋琰,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死了吗?”他喃喃地道,突然跳了起来,身子朝后直退,“阴阳相隔,你是鬼,我是人,你可别乱来,小心魂飞魄散……”   他身后是中堂的香案,退无可退,却撞得香案上陈设的茶具鼎器哗啦啦地摔了一地。   窦昭和宋墨不由对视了一眼。   宋宜春和蒋夫人是夫妻,就算是阴阳相隔,他用得着这样害怕吗?   蒋琰却嘴唇发白。   嫂嫂虽然没有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却透露出她之所以有今天,全是父亲的错。她之前还有些不敢相信,可现在父亲却避她如鬼……嫂嫂并没有骗她!   虽然明白,但她还是伤心地眼角微红,垂下了头。   一直注意着她的蒋骊珠忙上前握了蒋琰的手,在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   姑父果如表嫂所说,对蒋家不过是表面上的亲热,心里却并不待见蒋家。   这样也好。   英国公府继续走他的阳关道,做他的勋贵第一家;蒋家走蒋家的独木桥,做个与争无争的乡绅好了。   她低声地安慰蒋琰:“没事,你长得和姑母太像了,国公爷估计是吓着了。”   蒋琰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   宋翰却跳了出来。   他一把抓住了宋宜春,高声喊着“爹爹”,急急地道:“您这是怎么了?蒋家表妹还等着给您磕头,你可别把蒋家表妹给吓坏了!”   宋宜春一愣,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扫过面无表情的宋墨,慢慢地落在了蒋琰的脸上。   蒋氏从来都是自信高傲的,何曾像眼前这样的畏畏缩缩?   而且年纪也不对。   她画那幅像的时候,是在生下宋墨不久,而眼前的这个小姑娘顶多也就是刚刚及笄。   宋宜春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在太师椅上坐定,摆出一副倨傲的表情,俨然一个威风凛凛的国公爷,喝斥着宋墨:“既然是女眷,交给窦氏接待就是了,带到我面前来,成何体统?还不快点退下去!”   宋墨就朝着陈核使了个眼色。   陈核忙带着蒋骊珠和蒋琰退了下去。   屋里服侍的见状,一个个忙不迭地跟着他们退了下去,偌大一个厅堂,只剩下宋宜春、宋墨、窦昭和宋翰。   宋墨就笑道:“好叫父亲知道,这位姑娘并不姓蒋,原来是姓黎,闺名叫遗贵,是黎窕娘的女儿……”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宋宜春已是满脸的惊骇。   “前些日子黎亮来找我,说遗贵是我妹妹,让我把她接回家来。我知道那黎窕娘曾经做过您的外室,可您和她早在十七年前就断了,怎么我又冒出个妹妹来?待我见到遗贵,就更纳闷了:黎窕娘生的孩子,为何却和我母亲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那黎亮是个什么东西?”宋宜春暴跳如雷地打断了宋墨的话,“他随便找个和你母亲长得有几分相像的人你就认做妹妹,你还有没有一点脑子?还把那姑娘给带回来家来,你不怕被人笑话,我还怕被人笑话呢!你还不快把那姑娘给送走!”又道,“黎亮呢?你把他交给我,‘冒认官亲’这条罪名他是跑不了的!当年他敲诈我,我看在黎窕娘的面子上放过他一马,没想到他贼心不死,竟然找到了你面前!你不用理他,只管乱棍打死,官府那里,自有我去说项!”   明知道会这样,当窦昭听到宋宜春的话时,还是忍不生出几分伤感来。   还好她事先嘱咐蒋骊珠把蒋琰带了下去,不然让蒋琰听到宋宜春的这番话,恐怕宁愿跟着黎亮也不愿意踏进宋家的大门一步。      第四百一十章 三雕      宋墨嘴角一勾,流露出几分冷峻来。   他淡淡地道:“可我看那黎亮说话条理清楚,有根有据,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问从前的世仆,也都说有这回事。所以给这姑娘取了个名字叫蒋琰,带了回来,倒不好像父亲说的那样把人交给官衙——事情弄大了,就只能翻出当年的事了。据说当年给我母亲接生的稳婆是大伯母介绍的,恐怕大伯母他们也会被牵扯进来,到时候宋家岂不成了京都的一大笑柄?我看这件事父亲还是要慎重为好。”   “你想混淆宋氏的血脉不成?”宋宜春睁大了眼睛瞪着宋墨,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模样。   “是不是混淆宋氏血脉,您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又何必来质问我?”宋墨气定神闲地道,“要不,我们还是和黎家打官司?世事无常,有官府插手,说不定一些当年被黎家疏忽的人和事会突然间冒出来证明父亲的清白也不一定,您说,可是这个理?”   他目光如霜地盯着宋宜春。   窦昭的脑子却“嗡”地一声。   混淆血脉!   寻常百姓自然不怕,只要宗族认了,这事也就成了。   可勋贵之家不同,它涉及到爵位的传承。   英国公府更不同。   英国公府的祖上曾经做过太祖皇帝的养子,向来被皇家视为“自家兄弟”。   她一时间好像有点明白过来,目光就不由地转向了宋翰。   宋翰面无血色,正盯着宋墨看,眼角的余光就和与宋墨并肩而立的窦昭撞了个正着。   他眼帘一垂,避开了窦昭的视线。   窦昭若有所思,却被宋宜春一声暴喝打断了思路。   “你这是在威胁我?”他面色铁青地指着宋墨展,“你这孽子!”   宋墨并不把宋宜春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温声道:“子不言父过,我怎么会威胁父亲呢?父亲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既然我已经把人给带了回来,就断然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何况她还被黎家称为宋氏女!我只是想请父亲答应我将这姑娘认下而已。父亲不必如此震怒,显得您好像心虚似的。”   宋宜春脸涨得通红,瞪着宋墨刚说了声“你”,宋墨又道:“对了,前几天,天津那边有个叫宋世泽的,说是曾经服侍过祖父的老仆找了过来,您正好不在家,我就帮您见了宋世泽,您要不要也见见这个人?据他说,当年英国公府遭了贼,很多人都逃了出去,想回来,家里的管事仆妇都换了,没有门路,就纷纷找上了他们这些老人,父亲见了宋世泽,正好可以向宋世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说英国公府不怕事,可家里那么多世仆失踪,闹到皇上那里,也不好看。”说完,他端起茶盅,低头轻轻地吹了吹水面上的浮叶,呷了一口。   宋宜春又惊又恐地望着宋墨。   宋世泽!   要不是自己当时已经处置了很多人,没有正当的理由,怕再动其他人会引起其他世仆的惊慌反弹,又怎么会放过这老货?!   没想到这老货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还投靠了宋墨!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才是英国公吗?   他们这些老东西想干什么?   还想反了天不成?   早知道这些老货这么大的胆子,自己就应该痛下杀手,把他们全都除了才是!   宋宜春气极而笑,道:“那你就把那个宋世泽叫进来好了,我倒要看看,仆役告东家,是谁给他的这个胆?”   宋墨微微地笑,让人去叫宋世泽。   这孽子还真敢去叫!   宋宜春一杯茶就朝宋墨扔了过来。   宋墨侧身,很轻松地就避开了。   宋宜春怒道:“孽子,你还敢顶撞父亲!”   窦昭看着,心里真是腻烦透了。   她在一旁小声嘀咕:“这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是人!不过是看着那小姑娘可怜,想把人救下来而已,国公爷这样发脾气,莫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世子爷好心给您善后,您倒好,还嫌世子爷多事,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应该管这件事,让那些没有出路的世仆们去投奔广恩伯府好了……”   宋宜春闻言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宋墨这么大的胆子,是因为和广恩伯勾搭到了一起。   自己可不怕宋墨。   他难道还敢弑父不成?   可广恩伯不同。   他有多狠心,自己可是亲眼见过的。   宋宜春心里一阵慌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非常的精彩。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   窦昭真心不待见这个公公。   宋世泽被武夷领了进来。   他恭谨地给宋宜春行了大礼。   宋宜春见到他那张老于世故的脸,想到广恩伯,一时间只觉得兴味索然。   他大声喝着护卫:“还不来人把这个老东西拉下去给我重打三十大板!”   二十大板就能要人的命,何况是三十大板!   宋世泽这下子真正地死心了。   他们这些人,所求的不过是条活路而已。   忠心侍主,出人投地,是一种活法。   以死殉主,为后人留片余荫,也是一种活法。   像宋宜春这样自毁长堤,就算是他们想忠心,想殉主,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别人根本不稀罕。   他端肃给地宋宜春磕头。   表情显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是在向宋宜春作别一样。   愤怒之下的宋宜春感觉不到,心细如发的窦昭却感觉到了。   她不禁大为佩服地看了宋墨一眼。   宋墨则慢慢地喊了一声“父亲”,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父亲要处置世仆,皇上这几天心情不好,我就不在这里惹父亲的眼,请您允许我们告退。”   他置身事外地起身,朝着窦昭点头,示意她跟自己走。   窦昭落后宋墨两步的距离,跟着宋墨朝外走。   宋宜春和宋翰都有些傻眼。   他们都以为宋墨会护着这个宋世泽。   涌进来的护卫忙纷纷避让,站到了一旁。   宋世泽却明白过来。   这是世子爷在警告他,让他交投名状呢!   他想活命,就得照着世子爷指的路走。   而且,这到底是条什么样的路,还得他自己琢磨出来,否则没有这个机敏性,世子爷也不会用他。   他扑过去抱住了宋墨的大腿,哀求道:“世子爷,求您救救老奴的性命。老奴什么都愿意说。”   宋墨轻蔑地瞥了宋世泽一眼,这才寡淡地对宋宜春道:“您也看见了,我不救他都不行!”   夏琏几个冲了进来,和宋宜春的护卫对峙而立。   宋宜春气得嘴唇直哆嗦。   宋墨看了夏琏一眼,带着窦昭退出了厅堂,悠闲地走到了院子中间。   厅堂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宋宜春暴怒的喝斥。   可没有谁把这当一回事。   樨香院的仆妇早就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宋墨刚才还美玉般的面孔顿时蒙上一层阴影,显得黯淡无光。   窦昭还以为他是在为父子情份荡然无存而伤感,不禁安慰他:“人和人都要讲缘分的。你看,我和我父亲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好话,可你和我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却像亲生父子似的。我要是吃你的味,那可得被醋给淹死。”   宋墨的神色却一点也不见好转,而是喃喃地道:“不是父亲!”   窦昭没明白。   宋墨看了她一眼,那深沉的目光,像子夜无星无月的天空,让人瘆得慌。   “杀窕娘的,不是父亲。”他低声道,“如果是他,他就不会如此诧异了……”   难道是宋翰?   可他才十四岁!   想到今生她初次遇到宋墨的时候,宋墨才十三岁,比现在的宋翰还要小一岁,窦昭望了厅堂一眼,隐隐有点明白宋墨的意思。   沉默中,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宋墨叹了口气,安抚般地轻轻地拍了拍窦昭的肩膀,柔声道:“我们回去吧!免得等会把人抢到手了,还要面对父亲虚伪的质问!”   窦昭也没有这个心情。   她抿着嘴朝着宋墨笑了笑,和宋墨离开了樨香院,轻声地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查他身边的人。”宋墨道,“他不可能亲手做这种事,他也做不来。”   至于查出来怎么处置,他却没有说。   窦昭能理解他的心情。   溺爱容忍了十几年的弟弟,突然变成了陌路,甚至欺骗了他,他需要时间整理。但他没有回避,还能这样冷静地判断处理事情,还是让她心生敬佩。   她想帮他调节一下心情,温声道:“还是你冷静,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比我可冷静多了。若是我,只怕心思全放在和国公爷吵架上面了,你这样,既强迫国公爷答应让琰妹妹进府,还逼着宋世泽等人表了态,又查出了黎窕娘的死与国公爷有没有关系,可谓是一箭三雕了……”   被窦昭安慰,宋墨的心情好了不止一点。   他笑着摇了摇头,嘱咐窦昭:“你等会儿回去,当着阿琰的面,可别露出什么马脚来。”   窦昭点头。   在颐志堂的门口碰见了蒋骊珠。   蒋骊珠松了口气,道:“琰妹妹正急得团团转,说不可因为她的事让表哥和姑父反目,非要我去樨香院看看不可。”   “我和父亲反目,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与她何干?”宋墨第一次当着蒋家的人承认自己和父亲有隙,“让她不必担心!”   蒋骊珠不由叹了口气,望向了窦昭。   窦昭朝着她微笑着点头。   蒋骊珠心中稍安。   窦昭道:“我和你去看看琰妹妹,也免得她胡思乱想。”      第四百一十一章 走动      蒋骊珠陪着窦昭去了安置蒋琰的碧水轩,宋墨则去了书房——等会儿夏琏带人把宋世泽“抢”了回来,想必宋世泽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   蒋琰正坐在内室临窗大炕的炕沿上望着一盆葡萄松鼠的玉石盆景发呆,听到动静,她立马就站了起来,上前给窦昭行礼。   窦昭携了她的手,没等她开口,就三言两语地把在樨香院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当然,宋宜春的有些言语就略过了。   蒋琰闻言愣了半晌,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地低声道:“国公爷,不喜欢蒋夫人吗?”   她心里虽然相信宋墨的话,但现在能证实她身份的两个人一个已经身亡、另一个却矢口否认,她还是很谨慎地称蒋氏为蒋夫人。   “我也不太清楚。”窦昭真诚地道,“我嫁过来的时候,婆婆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她说到这里,灵机一动,问蒋琰,“你愿不愿意帮我一起调查婆婆的事?”   蒋琰激动地点头,墨玉般的眸子终于有了点光彩。   蒋骊珠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   她对窦昭处事的方法很是佩服,写信回蒋家的时候,不免推崇备至,让蒋家的大太太感慨不己,对着蒋家的女眷道:“世子到底是个有福气的。我原以为大姑奶奶去后,没有个给他当家作主的长辈,谁知他却误打误撞地娶了窦氏,可见这姻缘是上天注定了的。”   蒋撷秀闻言沉默良久,第二天就答应了蒋家为她定下来的婚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蒋骊珠见没有自己什么事了,笑着起身告辞,把时间留给窦昭姑嫂俩说悄悄话。   窦昭就和蒋琰去了碧水轩旁的水榭里坐下,并道:“现在已经过了明路,你以后就安心在英国公府住下来,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蒋琰轻轻地点了点头,有心想问问黎亮,但知道自己亲生的哥哥嫂嫂恐怕会不高兴,到底把这话给咽了下去。   窦昭就问起给她做的衣裳首饰来:“我和你哥哥商量过了,明天我就带你去陆家给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磕个头。”   在外面住的那几天,窦昭派过去的一个嬷嬷已经详细地跟她讲了一遍宋家和各府的关系,她知道陆家是老英国公夫人的娘家,自己去陆家,是要认亲,她心里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既担心自己出错丢丑,又怕落到实处,自己最终不是宋家的女儿,此时有多欢喜雀跃,到时候就有多失望丢脸。   但想到窦昭挺着个大肚子还为了她的事奔波,她就满心的愧疚,“不去”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低声地应“是”,第二天梳妆打扮一番,跟着窦昭去了陆家。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正在奇怪:“蒋家的小姐虽多,可让蒋氏心疼得要收为干女儿的好像还没有。砚堂这是搞什么鬼呢?难道是被下面的仆妇给糊弄了?蒋氏走得突然,有人假传蒋氏的遗嘱也有可能!”   宁德长公主这几年的养气功夫越发的好了,笑着劝自己的这个嫂子:“人马上就要到了,见到面了不就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窦昭和蒋琰过来了。   陆家大奶奶亲自到垂花门口迎接,见到蒋琰之后,就一直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进了陆老夫人的内院,她还频频地抬头打量蒋琰。   蒋琰十分的不自在。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却惊呆了,特别是宁德长公主,宫里的腌臜事见多了,想得也就远了。   蒋琰给她们磕了头之后,宁德长公主立刻找了个借口让陆大奶奶带着蒋琰去了后花园,自己则打发了身边服侍的,只留了窦昭一个人说话。   窦昭来这里,一来是陆家对他们俩口子一直充满了善意,蒋琰需要陆家的承认和支持;二来也是为了把蒋琰的身份挑明之后,看陆家对当年的事有没有一点印象,能不能找到一点线索。宁德长公主问起,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两位老夫人。   陆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德长公主则不停叹气,道:“我当年就觉得不对劲。明明是足月生的孩子,怎么虚弱成那个样子?可你婆婆一时被迷了心窍,全然没有发现,我们这些做叔伯婶娘还能说什么?宋翰从小到大不知道用了多少珍贵的药材调理身子,银子像水似的往外泼,可底子还是没有砚堂牢靠,可见这孩子当年不是早产就是被药催下来的。”又道,“如果是早产的还好说,怕就怕是被药催生下来的。可见英国公铁了心要把这儿子接进府,当年的蛛丝马迹十之八九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你们也不用查了。如果能肯定,就让这孩子以蒋家表小姐的身份认下来;如果不能肯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多双筷子,多陪送副嫁奁,总比万一错过要好。”   “我们世子爷在这上面倒和您想到一块儿去了。”窦昭笑道,“就算这姑娘和世子没有血脉关系,可和我婆婆长得这么像,就是缘分,就当多了个妹妹的,好生照顾就是。”心里却早就认定了蒋琰和宋墨是亲兄妹。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颔首,问起韦家和贺家来:“砚堂有什么打算?”   窦昭笑道:“世子爷说,今年春上起河南就不太平,有人流窜到清苑县做了流寇,和本地的乡绅勾结,打家劫舍,要让官衙仔细地查查才好,不可让这些人扰乱了地方的清静。听世子爷的意思,这几天就会有结果了。”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不住地点头,道:“如此甚好!”又道,“不必和那样的人家一般见识。”   想当初,金桂银桂家不过是给了昔日的师兄弟十两银子,就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如今韦全和贺清远勾结流寇,还能有个什么好?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就让人请了蒋琰过来,从身上褪了两件饰物作了见面礼,细细地问了蒋琰一番。   蒋琰虽答得滴水不漏,可也难掩神色间的局促。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不无可惜地摇头,觉得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却从小跟着黎家在街衢小巷里长大,畏畏缩缩的,到底难脱小家子气。   窦昭也知道,如果时间允许,能把蒋琰再养些日子再带出来最好,可她过些日子就要生了,等她能脱开身带着蒋琰露面,时间太长,就怕蒋琰被传出是蒋家送过来服侍宋墨的,坏了蒋琰的名声。   她不停地给蒋琰打气,带着蒋琰回了趟窦家。   宋墨心疼得不得了,不让她再出去:“对付父亲我有的是办法,你不能不顾着自己到处乱跑。”   如果窦昭有个三长两短的,他觉得现在做的这些事都没有了意义。   窦昭笑道:“稳婆本就要我多走动,我正好没事,带着琰妹妹出去透透气也好。”   宋墨的脸色却不见好转。   窦昭只好道:“如果我觉得不舒服,我就立刻呆在家里。”   宋墨这才神色微松。   蒋琰也跟着松了口气。   她知道窦昭和宋墨这是为她好,可她实在是不喜欢这种交际应酬,特别是大家的眼睛盯在她的身上,像要把她看穿似的,她就担心那些人会知道她曾除丈夫之外,还和别人不清白,觉得自己好像随了养母黎窕娘似的,自以为自己的那点丑事别人都不知道,实际上满街坊没有一个不对她指指点点的,就是自己,也因此受到了不少的非议……   能躲到英国公府来,特别住进了僻静的碧水轩,不愁吃喝,每日只要做些针线打发时间,她觉得这样很好。   京都的人很快就知道了宋墨有个表妹住在英国公府,窦昭心疼这表妹文君新寡,正寻思着她再找个好人家嫁了。   不免就有人看在英国公府的份上打蒋琰的主意。   蒋琰吓得面色如雪,去求窦昭:“我不想再嫁人,您把我送到庙里去吧!”又想着自己早应该是死了的人,可几次求死不成,反而胆子越来越小,受了宋墨和窦昭的庇护之后,就更加不敢死了,不禁小声地哭了起来。   窦昭知道她受了伤害,没有那么快就能恢复过来,忙安抚她道:“这是为了防止别人说你的闲话,并不是要把你马上嫁出去。”   可能是从认识窦昭以后,窦昭就显得特别的镇定自若又细心周到,蒋琰非常的信任窦昭,她不好意思地擦了眼泪,道:“那我以后就在家里做针线吧?嫂嫂要添小侄儿了,我也想为小侄儿尽尽心,只求嫂嫂不要嫌弃我是个没有福气的人就好。”   “你能被你哥哥找到,就是个有福气的人!”窦昭能体会蒋琰的不安,就像她自己前世在静安寺胡同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一般的彷徨,因此不仅温柔地安慰她,还派了一堆绣活给她做。   蒋琰反而安定下来,每天和新拨给她的贴身大丫鬟映红高高兴兴地做针线,人精神了很多,到了六月初六,见窦昭指挥着家里的丫鬟婆子晒书,她非常的羡慕,道:“原来嫂嫂还认得字。”   窦昭一愣,笑道:“你不识字吗?”   蒋琰红着脸着:“小时候跟着舅舅学了几天的《三字经》,她说女孩子学这些没用,舅舅后来忙着进学,就没学了,现在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窦昭想了想,笑道:“那你想不想学?如果你想学,我跟你哥哥说一声,让他给你请个老翰林回来教你读书写字。”   蒋琰眼睛一亮,道:“能行吗?”   “怎么不行?”窦昭笑道,“又不是去考状元,不过是学几个字明明理罢了,还分早晚不成?”又嘱咐她,“你当着你哥哥的面,可不能再称黎亮做‘舅舅’了,他正因为黎家拐了你去,又不曾好好待你,恨死黎家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韦贺      蒋琰想到那天宋墨打黎亮时的表情,知道窦昭所言不虚,骇得脸色发白,不要说当着宋墨,就是当着窦昭,也再不敢提黎亮一句。   窦昭不免有些后悔。   她和蒋琰相处了这几日,知道这孩子是个温顺敏感的,蒋琰不提黎亮,并不代表蒋琰就真的把黎亮给抛到了脑后,反而越是这样藏着掖着,就越容易想岔了。   窦昭和宋墨商量:“黎窕娘的事,我看就说是她行止不端,因私情罅隙,一时想不开,自缢好了,也免得把她扯到家里的这些阴私里来。至于黎亮那边,他有妻有儿,贸贸然地处置了,若是有什么风声传到琰妹妹那里,反而不好,不如把他远远地打发了圈禁起来,待事情淡了再说。”   宋墨闻言人就炸了毛。   窦昭脸一沉,道:“这件事你得听我的。琰妹妹是个大活人,可不是个物件,你想怎么搬就怎么搬!你再恨他,琰妹妹和他生活了十几年,没有黎亮的维护,只怕早就性命不保了。如果琰妹妹一点也不顾念着黎亮,翻脸无情,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纵然是你的亲妹妹,我也要敬而远之。正因她只想别人,不去计较别人待她的不好,我才敢这样敞开了胸怀待她。你也别只看到她的不是,也要想想她的好处。”   宋墨气呼呼地去了书房。   窦昭不管他,用了晚膳去了碧水轩。   蒋琰正坐在灯下做针线。   莹莹灯光照着她纤细的身影,静花照水般的优美。   窦昭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越是这样温柔纯善的女孩子,越得不到幸福呢?   蒋琰见窦昭过来,忙扶着她在炕上坐了。   窦昭就问她:“在做什么呢?家里针线上有五、六人,你有什么活计要得急,交给她们做好了,别伤了眼睛。”   蒋琰微微地笑,眉目十分的柔顺:“不过是闲着无事随便做做,以后不会如此了。”   窦昭就把黎窕娘的事对她说了:“……官衙那边,这几日就要结案了,到时候我让素心陪着你去祭拜一番,也算是全了你的孝心。黎亮的手被你哥哥打伤了,最少也要养个一年半载的,货行那边的差事恐怕是保不住了,不过你哥哥看在你的份上,准备把他丢在天津卫那边的田庄上养着,他走的时候,你也去送送他,说上两句话。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蒋琰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她很想向窦昭道谢,又怕窦昭不高兴,嘴角翕翕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窦昭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心里却在感叹,果真是一点心计也没有,自己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怎么和宋墨相差那么大?宋墨是不是把蒋琰的心眼也都长在了自己的身上?什么兜兜转转的人和事到他的眼里都藏不住。   她和蒋琰说了会话,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回了正房。   宋墨正歪在炕上看书,见窦昭进来,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窦昭只觉得好笑,问武夷:“世子用了晚膳没有?”   陈核和素兰成亲后,窦昭虽然在素心的宅子旁边也给素兰买个了陪嫁的宅子,但陈核觉得那边不方便,还是住进了东边的群房,每天寅时过来,戌初回去,做了宋墨的长随。武夷则顶了他的差事,贴身服侍着宋墨。   武夷低眉顺眼地道:“世子爷只吃了一碗凉面,喝了半碗鸡汤。”   窦昭就道:“灶上今天做了荷叶米糕、玫瑰藕和莲子羹宵夜,你让人端上来。”   自从窦昭怀了身孕,宋墨怕她晚上饿,就吩咐厨房里十二个时辰必须有人。   武夷轻手轻脚地出了正房。   窦昭一个人坐在炕上吃宵夜。   屋里全是荷叶的清香。   宋墨恼怒地丢了书,瞪着窦昭。   窦昭忍不住“扑哧”一声笑,把自己吃剩下的半勺莲子羹喂到了他的嘴边:“尝尝,新鲜的莲子做的,清甜清甜的,和平时吃的莲子羹不一样。”   宋墨看着窦昭那笑盈盈的脸,不解恨似的一口吃了莲子羹,却把调羹给咬在了嘴里。   窦昭想笑又怕臊了他,让他越发的别扭,只好扭过头去,无声地笑了片刻,吩咐若朱:“还不去给世子也盛一碗来。”   宋墨待人向来彬彬有礼,若朱和武夷早就看得目瞪口呆,愣了片刻,若朱这才应喏,慌慌张张地出了宴息室。   “都是你!”宋墨朝窦昭抱怨道,脸色有些难看。   窦昭就像哄孩子似的,道:“都怨我,都怨我。”   宋墨就鸡蛋里面挑骨头:“你一点诚意都没有。”   窦昭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你说说看,怎样才算有诚意?”   宋墨心里还不舒坦,道:“反正你就是敷衍我。”   “没有,没有。”窦昭自然是不承认。   还好莲子羹来了,这话题告一段落。   但宋墨又有了新的嫌弃对象:“这莲子羹一点也不好吃,为什么还是咸的?”   不过是放了点盐而已,这样莲子的味道更鲜美。   “我喜欢吃!”窦昭笑道。   “我不喜欢吃!”宋墨一边说,一边吃。   “那我让人给你做碗甜的?”   “又不好吃,做什么甜的!”   总之是各种别扭。   待两人歇下,他又贴着窦昭躺下。   天气这么热,纵然墙角放了冰,窦昭还是不一会就满身是汗。   她朝里挪了挪。   宋墨又跟了过来,还把她抱在了怀里,固执地搂着她早没了曲线的腰。   “太热了!”窦昭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怎么没觉得热?”宋墨干巴巴地道。   这倒是。   宋墨的皮肤不仅白皙如玉,而且大热天的,几乎不出汗,身上永远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异味。   窦昭正想笑他两句,他却突然坐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把扇子,给她打起扇来。   “不用了!”窦昭心疼他明天一早还要进宫当差,道,“让人多搬两块冰进来就是了。”   “不行。”宋墨道,“你怀着孩子,屋里太冷,小心着凉。”非要给她打扇不可。   窦昭实在是没力气和他折腾了,想着他累了,自然会歇了,微风习习中,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宋墨已经去了宫里,那把扇子就丢她的枕边。   她问当值的若彤:“世子什么时候歇的!”   “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歇下。”宋墨不歇下,当值的是不敢歇的,若彤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有点睁不开。   窦昭不禁拿起那把团扇,轻轻地摇了两下。   用早膳的时候,武夷进来禀道:“世子爷留了话下来,说明天就送黎亮去天津卫的田庄。”   宋世泽投靠宋墨之后,向宋墨举荐了几个曾经服侍过老国公爷,后因蒋夫人掌家而跟着儿子去了田庄上荣养的老仆,这些人多半都在天津卫,黎亮送过去,很安全。   窦昭点头,道:“宋世泽推荐的人什么时候到?”   曾经服侍过老国公爷的人年纪都大了,不适合再到颐志堂当差,可他们都是曾经见过世面的,子弟中很有几个出挑的,宋墨决定从中挑选几个为己所用。   武夷笑道:“也就这两天会到了。夫人要不要瞧瞧,挑几个顺眼用用?”   这些事她就不要插手了。   蒋夫人当初就是手伸得太长,让宋家的这些世仆感觉到了不安,这才会发生英国公府的继承人被孤立的事。   等她生下孩子,她自然也就融入了宋家。   窦昭觉得今天早上厨房里做的青菜包子不错,吩咐武夷:“给琰姑娘送些去。”然后喝了口熬得糯糯的白粥。   ※※※※※   如果说京都英国公府颐志堂的早晨是美好的,那远在临清的贺府,则是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贺清远回到家里,美人不见了踪影。   自然有小厮告诉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顿时傻了眼,急急地追到了客栈。   那行商一见蒋琰就是知道是好人家的姑娘,听陈嘉说是被人拐了,不疑有他,想着拐卖良家子可是要被流放三百里的,顿时吓得全身是汗,只想快点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哪里还会留下行踪?   贺清远什么也查不到,只好回家去哄那母老虎。   好话说了一箩筐,小心赔一整天,那母老虎硬是不开口说把人卖给了谁。   贺清远顿时横眉竖目变了脸。   贺太太娘家兄弟五个,其中一个还在县里做典史,哪里怕贺清远。   两人先是口角,后来就抓头发挠脸地打了起来。   家里的丫鬟婆子纷纷避走。   贺大奶奶怎么能看着和自己一边的婆婆吃亏,吵着要贺昊去劝架。   贺昊不过是气父亲占了他的美人,想着母亲把父亲给揪回家,美人岂不又是他的了?听说母亲把人卖了,后悔不已,一心一意地支着耳朵想听个子丑寅卯来,怎么敢去劝架?   贺大奶奶气得胸口抽疼,忙叫人去给贺太太娘家报信。   不就是在外面养个女人吗?   他的几个大舅兄谁没有几个相好,怎么到他这里就不行了!   贺清远哪里服这个搓,撸着袖子就和贺太太娘家的人理论起来。   贺昊瞧着这阵势,要是父亲都输了,以后就是找着那美人自己也只能干看着了,忙叫了贴身的小厮去找韦全,让他过来帮忙。   韦全和那粉头厮混了两天就后悔了。   他娶妻原是为了回家有口热汤热水,那粉头从小在勾栏院里长大的,哪里是会过日子的主?他就想着能不能把妻子要回来,对那粉头就有些淡了。   听说贺家出了事,他趿了鞋就往外跑。   那粉头学的就是怎么伺候男人,韦全的心思她怎么看不出来?   可错过了韦全她却难再找到这样好家势的男人了,正使了浑身解数缠着韦全,见韦全往贺家跑,她哪能让他一个人去?也急巴巴地跟着韦全去了贺家。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一锅      韦全踏进贺家的大门,就看见贺太太的三弟正挥着拳头追着呼哧哧围着葡萄架跑的贺清远打。   贺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贺少奶奶由贴身妈妈扶着,着急地站在西厢房的台阶上高声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贺太太却由自己娘家的大嫂陪着坐在正房庑廊下的美人靠上,一面呜呜地哭着,一面骂着贺清远“老不修”、“老不死的”,贺太太那个做典史的兄弟倒没来,除了其中的一个侄儿不紧不慢地追着贺清远等人喊着“叔叔有话好好说,可别伤着姑父”之外,其他几个兄弟侄儿像没有看见院子里的情景似的,纷纷围在旁边安慰着贺太太。   韦全耸着肩膀就想开溜。   贺清远的目光却利,一下子就看见了韦全,忙高声呼着“百瑞还不过来帮忙”。   韦全不敢得罪贺清远,贺太太的娘家他也不敢轻易得罪。   他上前就朝着贺太太的三弟拱手揖礼,恭敬地称了声“三舅老爷”。   贺太太又不是要跟贺清远和离,贺太太娘家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下手打自家的姑爷?   要不是这个韦全,贺远清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会学着别人养外室?   贺太太的三弟看见他就满肚子气,一声不吭,朝着韦全的脸上就是一拳。   韦全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捂着脸,趔趄着摔在了地上。   “好好一份家业,就是被你这乱家的种子引诱着给败了的!”贺太太的三弟看见他就怒形于色,气呼呼地骑在了韦全的身上,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揍。   贺清远好不容易摆脱了这莽夫,自己还惊魂不定,哪里还顾得上韦全,远远地躲在影壁旁,喊着护院:“你们都死了么?一个个只知道吃饭不知道做事的废物!”   几个护卫满脸谄媚地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直没有露面的贺昊。   要不是这小兔崽子告密,自己的美人怎么会不翼而飞了还被自己的舅兄打上门来?   贺清远口里骂着“小兔崽子,看见你爹挨打,你高兴了”,扬手就给了贺昊一耳光。   贺少奶奶一声尖叫。   贺昊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贺太太也顾不得哭骂了,大喝着“贺清远,你敢打我的儿子,我和你拼了”,提着裙子就冲出了正房的庑廊。   贺清远吓得一哆嗦,正寻思是不是先跑出去避一避,就看见一个妇人妖妖娆娆地从影壁后面走了进来。   他认出那是韦全的相好,不由得一愣,沉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妇人原就是院里的人,跟着韦全也不过两三个月,韦全又没有想娶她回家去,她的行事作派还保留着院里的习惯。闻言先冲着贺远清抛了个媚眼,这才道:“奴家是来找我们家汉子的!府上的小哥认识奴家,就放了奴家进来。”又讨好地道,“贺老爷这是怎么了?闹得街坊邻居都围在大门口……”   要不是贺家是本地的最大的乡绅,有人守着大门,那些人早就把他们家的大门给围住了。   贺清远气得脸色发紫,心里嗔怪起贺太太一点夫妻情面都不讲,让自己成了清苑县的笑柄,朝着大门口就嚷上了:“你们都是怎么守的门?不管香的臭的都往里放,你们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太清闲了,想被卖到盐场去晒盐啊!”   他正吼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十几个衙役突然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   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贺太太张口结舌地站在了院子中央,贺太太的三弟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追在贺太太身后的一众人更是茫然不知所措,偌大一个院子,只听见韦全的呻吟声。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清苑县捕快赔着小心跟着清苑县的主薄走了进来。   来的都是熟人,让院子里的人俱松了口气。   贺太太的四弟更是笑着迎了上去:“大人,您还记得我不?我是典史家的老四。出了什么事了?还要劳您亲至。这是我们姑爷家……”   他说话间,贺清远已塞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过去。   昨天还一起喝花酒的主薄却翻脸就不认人了,将银票扔在了贺清远的脸上不说,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沉着脸喝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贺家勾结土匪,为害乡里,不要说你们是典史家的亲戚,就算是县尊的亲戚,也断然没有放过的道理。”说完,朝那些衙役喝道:“还不把这些同党给我绑起来!”   院子里的人傻了眼。   那些衙役却如狼似虎地疯拥而上,不管是贺家的人还是贺太太娘家的人,见人就逮。   院子里顿时响起女眷们惊慌的尖叫声。   贺太太的四弟急了,忙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怎么可能勾结土匪……”   就算是他们犯了事,也断然没有把家里的女眷也一起抓起来的道理。   主薄冷笑。   典史管着奸盗狱囚,是捕快的顶头上司,平日里这捕快没有少得贺家的孝敬,见状就指了指天,示意他与其和主薄在这里浪费口舌,不如找父母官大人说话。   贺清远和贺太太的四弟虽然都感激地朝着那捕快点了点头,心里却焦急如焚,隐隐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院子里就响起了韦全粉头惊慌的叫声:“你们抓我做什么?我不过是看热闹的!”   韦全也道:“我们不过是来劝架,你们抓错了人!”   抓他们的衙役冷冰冰地道:“我们奉命,只要是这院子里的活物,全都抓起来。你有什么冤情,到了县府大牢再说。”   贺太太的娘家世代为吏,清苑县府上上下下哪个他不认识?那衙役说话硬邦邦不说,而且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   贺太太四弟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他担忧地朝贺清远望去,贺清远脸上满是震惊和焦躁。他只得讨好地朝着主薄笑道:“大人,您看我们的嫂嫂和姐姐都不过是一介女流……”   主薄却一点情面也不讲,冷着张脸道:“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是这院子里的活物,全都要带到衙门里去,她们难道不是活物?”   贺太太的四弟顿时眼瞪得如铜铃,想到自己此刻人在屋檐下,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有大哥在外面打点,低着头退了下去。   贺太太的三弟却不这么想,冲着贺清远道:“你干了些什么事?竟然连累着我们家也跟着一起倒霉!等会见了大哥,你先吃我一拳。”   可等他进了清苑县的大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贺太太那个做典史的兄弟,竟然已经先他们一步被关进了县衙的大牢。   “这是怎么一回事?”贺太太哭着扑了过去。   “你问我,我问谁去?”典史脸上像结了一层霜似的盯着贺清远,“你到底得罪了谁?竟然连县尊大人讳莫如深!”   “我们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我怎么会得罪人?”贺清远说着,灵光一闪,道,“是不是你得罪了谁?能指使得动县尊大人,我自认可没这本事得罪这样的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猪头的韦全则悄悄地拉着个平时相熟的狱卒塞块碎银子过去,低声道:“哥哥行个好,把我放了吧?你也知道,我和这两家不过是认识而已。”   他们进来就被关了起来,还没有过堂。   那狱卒把银子塞到腰间,看了眼吵得正凶的贺清远郎舅,低声道:“你还有什么人可托的?我帮你传个话吧,其他的,我却是无能为力!这案子由府里派人来协理,连衙役都是从府里派下来的,县尊大人也要靠边站。”   在家里好好的,来劝个什么架!   现在好了,把自己也给折腾进去了。   这要是真被扣上一顶“勾结土匪,为害乡邻”的大帽子,他不被斩首,也要被流放。   韦全肠子都要悔青了。   就听见大牢的门哐当一声,几个面生的衙役压着贺太太的嫂子侄儿侄女走了进来。   “爹爹!”   “老爷!”   “嫂嫂!”   牢房里你哭我叫的,一时间乱糟糟犹如菜市。   韦全忍不住发起抖来。   这是要干什么?   抄家灭门诛九族吗?   贺家不过是个乡绅,贺太太的娘家也不过是个世吏,就凭他们,够这资格吗?   “贺家到底得罪了谁?”三伏天,韦全却像坠落到了冰窟窿里,牙齿咯咯地打着颤儿。   ※※※※※   远在京都的宋墨正站在大案前练字。   夏琏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躬身给宋墨行礼,慎重地道:“清苑县那边的人都抓了起来,刘大人问怎么给刑部和大理寺写呈报。”   宋墨放下了笔,接过武夷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男的全都流放到西宁卫,女的全都没籍卖到教坊去。”   夏琏并不意外,低声应是,退了下去。   宋墨想了想,吩咐武夷:“去把陆鸣叫过来。”   武夷已经服侍了宋墨一些日子,知道宋墨越是显得风轻云淡,心里就越是烦恼。   他战战兢兢地退出了书房。   不一会,陆鸣来了。   宋墨道:“你护送清苑县的那些人去西宁卫,千万可别让那韦全和贺昊死在了路上。我听人说,西北那块儿有时候连个军妓都没有,他们就找些眉目清秀的顶着,这两个人正好派上用场。”   陆鸣低眉应喏。   宋墨心里犹不解恨,好好的一枝笔被他折成了两断掷在地上,转身去了碧水轩。      第四百一十四章 端倪      蒋琰正伏在桌前描红,看见宋墨进来,怯生生地站起来笑了笑。   宋墨心里更是恼火。   她的妹妹,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地生下来的宝贝,却一副寒门小户见不得世面的样子,偏偏作贱她的人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的表情就不由得有些阴沉,问道:“你嫂嫂呢?”   蒋琰心里像打鼓似的,生怕宋墨责怪窦昭没有陪自己,急急地为窦昭辩护道:“嫂嫂之前一直在这里陪我,是嫂嫂的账房陈先生说找嫂嫂有急事,嫂嫂才走开的。”还怕宋墨不相信,忙拿了一旁的宣纸,“这是刚才嫂嫂写来给我描红的。”   难道我会因此而责怪寿姑不成?   宋墨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   他瞥了眼蒋琰写的字,叮嘱了她几句“有什么事就跟你嫂嫂说”,转身回了书房。   蒋琰长长地透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宋墨却是气得不行,吩咐武夷:“夫人和陈先生说完了话,你跟我说一声。”   武夷应声而去。   宋墨抚额,躺在醉翁椅上。   而在离这儿不远的小书房里,窦昭正听着陈曲水说着宋翰的事。   “这么说来,除了那个李大胜,宋翰身边的人都没有什么异样啰?”她眉头微蹙,显得有些严肃,“我要是没有记错,那个李大胜就是英国公赏给宋翰的贴身护卫吧?”   “正是。”陈曲水道,“他是在黎窕娘出事的那天离开京都的。据黄大总管说,他在三个月前就提了出辞工,只是他从小就服侍二爷,二爷舍不得,留了好几次,最后看他去意已决,实在是留不住,才准了他请辞的。杜唯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却发现那个李大胜根本没有回老家,而是出了京都就失踪了。我看多半是被人灭了口。”   宋翰自幼生活在英国公府,身边的人不是宋宜春赏的,就是通过大总管安排的,想查他,比较容易。   窦昭也觉得这李大胜必定是凶多吉少。   “如果李大胜死了,不管黎窕娘是不是他杀的,他是英国公赏给宋翰的,”她道,“宋翰大可一问三不知,把责任全推到英国公身上。”   窦昭和陈曲水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道:“您看,这件事要不要提醒世子爷一下?我看世子爷听说李大胜失踪之后,并不十分焦虑,只怕还念着和二爷的手足之情。”   这也是他为什么来商量窦昭的原因之一。   照他看来,如果能通过这件事彻底剥夺了宋翰继承英国公府的权利,那就再好不过了。   窦昭笑道:“不用!世子爷做事,自有分寸。你们只要在一旁看着就行了。”又道,“杜唯那边有什么消息,让他跟我们说一声。”   宋墨有什么事从不防着窦昭的人,陈曲水也好,段公义也好,只要有事去问一声,杜唯等人都会据实以告。   陈曲水笑着应“是”,起身告辞。   窦昭独自坐了片刻,吩咐小丫鬟把若朱喊了过来,道:“二爷那边,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动静?”   因为出了钏儿那件事,宋宜春把樨香院的丫鬟们都教训了一顿,然后随便塞了两个丫鬟到宋翰屋里当差,若朱很快就和那两个丫鬟搭上了话,成了好姐妹。   “和平时一样。”若朱低声道,“每天寅正起床,练一个时辰马步,辰初用早膳,辰初过三刻去给国公爷请安,辰正时分去上课……”   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事无巨细,清清楚楚,甚至连昨天下午他在碧水轩外面徘徊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耷拉着脑袋回了上院的事也都一一地向窦昭禀了。   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就和平常一样。   窦昭支肘托腮。   如果李大胜是他指使的,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就算是想把李大胜叫进来叮嘱一番,也得有个跑腿的吧?   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   她到底忽视了哪里呢?   窦昭越想就越对宋翰感兴趣。   从前是不待见他,还怕打草惊蛇,所以和他保持一定的蹁,现在想来,自己有必要常去上院坐坐才是。   反正现在宋翰还小,没有订亲,等过几年,就算宋翰是她的小叔子,她也要避嫌了。   她这么一想,就站了起来,正要吩咐若彤她要去上院。   谁知道湘竹帘一晃,宋墨走了进来。   “天气这么热,你怎么也不叫个丫鬟帮你打扇?”他看见窦昭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就抱怨起来,“要不让人弄块冰过来也成啊!”   他怕夏天热着窦昭了,今年比去年多起了一倍的冰。   窦昭笑道:“不过是因为见陈先生在这里略坐了一会,哪里就要弄块冰放在这里?你放心好了,我若是觉得热了,自会叫了丫鬟帮着打扇的。”然后问他,“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有事要吩咐陆鸣的吗?”   她总算看清楚了,如果说杜唯是“包打听”,那陆鸣就是专给他做“私活的”,凡是涉及到这两人的事,她最好别问,没有一件事让人听着舒坦的。   宋墨却也不想她知道这件事,含糊其辞地道:“我是想问问阿琰见到黎亮之后都说了些什么。”   昨天一大清早,蒋琰送走了黎亮之后,就去祭拜了黎窕娘。   宋墨索性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一大清早就去了宫里。   窦昭却不相信。   如果想知道蒋琰和黎亮说了些什么,应该派杜唯才是,怎么会扯上陆鸣?   她也不说穿,笑道:“不过是嘱咐了黎亮几句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却把蒋琰悄悄给了黎亮二十两银子的事给瞒了下来。   宋墨听着冷哼了一声,抱怨道:“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阿琰别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看见人就畏畏缩缩的,以后怎么好在各家走动?”   “这事有什么好急的?”窦昭笑道,“她现在是孀居,到处走动也不太合适,等适应了英国公府的生活,再慢慢教就是了。”   “反正我一看到她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宋墨气呼呼地坐在了窦昭的身边,“她怎么一点也不像母亲?”   黎窕娘为了摆布蒋琰,自然要把她养成个懦弱的性子才成。   这话她怕说出来让宋墨更伤心,就笑道:“你也别整天盯着她,你越盯着,她越紧张,说话行事就越没有章法,你也更生气……”   说话间,有小厮在外面探头探脑。   颐志堂的规矩颇严,窦昭和宋墨说话,没有通禀,小厮是不敢偷窥的。   窦昭知道这是出了急事要宋墨定夺。   她打住了话题,叫了那小厮进来。   小厮如释重负地跑了进来,高举着一封信跪在了宋墨和窦昭的面前:“世子爷、夫人,辽东的五舅老爷送了封信过来。”   窦昭和宋墨都很意外。   宋墨打开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松了口气,对窦昭笑道:“五舅舅说,他这几年在辽东攒了些好皮子,过两天会托商队带过来,让我到时候派人把东西抬回家来。”   窦昭见那信封上面还盖有兵部的戳,不禁笑道:“看来五舅在辽东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   宋墨笑道:“我五舅舅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交朋友,谁和他说上两句都会喜欢他,可惜你没见着,不然你们肯定说得来。”然后道,“你是回屋还是在继续在这里坐一会?我去跟管事说一声。”   非常的重视。   窦昭笑道:“我到二爷屋里转转,看看那些小丫鬟媳妇子都在干些什么?”   宋墨迟疑道:“你有什么事就吩咐甘露她们去吧?上院离这里还要走一刻钟,太远了。”   他是对宋翰起了疑,本能地不想自己踏进宋翰的地盘吧?   窦昭好说歹说,直到答应带上金桂和银桂姐妹,宋墨这才无奈地答应,亲自送她去了上房。   宋翰下午要学音律,只留了栖霞带着几个小丫鬟守着屋子。   见窦昭过来,栖霞又惊又喜,忙和丫鬟端茶倒水摆弄点心水果。   窦昭来过几次,不过每次都很匆忙,身边跟着一大堆的人,也不曾到过宋翰的内室,此时仔细打量这才发现,宋翰的内室布置得庄重大方,和宋墨在外书房的暖阁非常相似。   栖霞忙笑着解释道:“二爷处处都爱学着世子爷,这些小事上也不例外。”   窦昭笑着微微点头,突然有只猫窜了出来。   她吓了一大跳。   栖霞更是骤然失色。   夫人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这满院子的人可就都别想活了。   她忙朝个小丫鬟喝道:“没看见夫人在这里吗?你也不拦拦,吓着夫人了怎么办?”   小丫鬟面白如纸地“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窦昭的面前,身子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那猫却优雅轻盈地跳上了炕,懒洋洋地趴在了炕桌下,黑色的皮毛像缎子似的,一双眼睛碧绿碧绿的,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芒。   窦昭这才发现这猫竟然是只名贵的波斯猫。   可惜她不喜欢这种猫,觉得长相诡异,就不由地退后了几步。   栖霞忙道:“夫人,这是二爷养的,平时都关在暖阁里……没想到您今天会来,就没有把暖阁的门给拴死,没,没吓着您吧?”   窦昭觉得就算是宋翰,也没有这个胆子拿只猫来吓唬已经快要临盆的自己,看了那猫几眼,说了声“还好”,和栖霞她们退出了宋翰的内室,刚在厅堂里坐定,宋翰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养猫      “你们是怎么看的家?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是不是都不想待了?”宋翰朝着栖霞等人就是一通喝斥,吓得栖霞几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猫却喵喵叫着跳到了宋翰的脚背上,还蹭着宋翰的腿,显得非常的亲昵。   窦昭不想让宋翰拿了自己做筏子,笑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发脾气了。我没想到你在内室养了只猫,平时也没听人说起,这才吓了一大跳。”说着,指了那猫道,“怎么挑了个这样的颜色?看着让人瘆得慌,你要是喜欢养猫,我明日让人给你挑几只白色的或是麻灰色的,漂亮些,也免得像今天似的突然窜出来把人吓着了。”   宋翰呵呵地笑,显得有些讪然,却弯腰将猫抱在了怀里,道:“嫂嫂找我有什么事?我每天下午会跟着先生学琴,嫂嫂有什么事差人去跟我说一声,耽搁一会儿也不打紧。”   他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对猫的事一字不提,颇有些委婉拒绝的味道。   窦昭就多看了那只猫两眼,笑道:“稳婆让我多走动走动,我每天在颐志堂里打转,再好的景致也平常了,就来看看你屋里的丫鬟都在做什么。”然后和他说起学琴的事来,“听说这位先生曾经师从翰林院的杜加年,想必也是个读书人吧?”   “是壬子年的举人,和杜大人是同乡。”宋翰把猫交给了栖霞,和窦昭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笑道,“杜大人无暇收徒,就推荐了这位先生。脾气很好,不仅善音律,还擅书画,我受益良多。”   “那就好!”窦昭和他寒暄着,看见栖霞小心翼翼地将猫交给了之前那个跪在她面前像筛糠的小丫鬟,那小丫鬟像抱着个罕世奇珍似的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有意思!   她瞥了若朱一眼,低头喝了口茶,嘴角微翘地和宋翰说了会话,就起身告辞:“……稳婆让我每天最少走一个时辰,可不敢在你这里多坐了。下次有空再来看你吧!”   宋翰起身,恭敬地送窦昭出了上院。   窦昭站在台阶上看小丫鬟们喂鸟。   若朱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夫人,”她低声道,“你走后,二爷让人把那个看猫的小丫鬟拖下去打了二十大板。栖霞等人,也被扣了一个月的月例。”   那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二十大板打下去,人就废了。   窦昭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若朱低眉顺眼垂手而立。   窦昭好半天才道:“你去留意一下那小丫鬟,看能不能留她一条命放到田庄里去。”   若朱恭谨地应“是”。   窦昭就道:“二爷很喜欢养猫吗?我怎么不知道?除了养猫,二爷还有些什么爱好?”   若朱不由得诚惶诚恐,道:“二爷屋里除了那只猫,还养了四只黄鹂、一对鹦鹉、一对鹩哥和两只乌龟,平日里并没看出特别喜欢哪些,讨厌哪些。”   既然如此,为何单单护着那只猫?   窦昭觉得若朱还懒了点,不由怀念起素心的好处来。   到了晚上,她就商量宋墨:“谁家会养只绿色眼睛的黑猫?想想就觉得心里发慌,若二爷不是特别的喜欢,还是送给别人养吧?”   宋墨道:“我娘亲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养波斯猫,而且喜欢养这种绿色眼睛的黑色波斯猫。”他说着,表情微黯,叹道,“可惜家里出事的时候,那些猫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命人找了好几回也没有找到,后来家里的事多,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窦昭就倚在了宋墨的肩膀上:“难道那猫是婆婆留下来的?”   “怎么可能?”宋墨帮窦昭打着扇,笑道,“如果那猫是娘亲留下来的,他早跟我说了,不会这样悄悄地留着。”   难道是用来攻心的工具?   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兄弟,共同的回忆太多了,看样子自己这招温水煮青蛙的法子用对了。   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就道:“这件事你别放在心上,我明天会跟宋翰说的,让他把那猫寄养到别处。以后家里有了孩子,这猫啊狗啊的向来没轻没重,偏偏孩子们都喜欢,要是挠着哪里或是咬着哪里就麻烦了。”   是因为这猫啊狗啊的是宋翰养的吧?   窦昭笑盈盈地点头。   宋墨第二天果然找了宋翰说这件事,宋翰非常的意外,却温顺地把猫送到了田庄上去,过程顺利得让窦昭有些意外,可更让她意外的是,宋翰听从她的建议,捉了一对麻灰色的家猫回来养在了屋里。   顾玉知道后对窦昭很是鄙视,道:“你知不知道那波斯猫值多少银子?宫里的贵人想养还得瞅机会,你倒好,暴殄天物。”   窦昭不以为意,笑道:“要不,我让人把那猫送到你们家去?”   顾玉嫌弃地道:“我才不养这些小东西呢!娇贵得要命,死了也是条性命。”   窦昭顿时生出知己的感觉来。   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很少养这些猫啊狗啊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调侃顾玉:“没想到我们的小霸王还是个悲天悯人的!”   顾玉的脸霎时涨得通红,道:“猫狗可比人忠诚多了。”   窦昭听着不由得心中一软,和他东扯西拉地斗了半天的嘴,心情非常的愉悦。   宋墨回来看见他们相处和谐,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更衣过后坐了过来,让窦昭吩咐灶上的婆子做几道顾玉喜欢吃的菜,他要留顾玉在家里用晚膳。   顾玉就皱着眉求宋墨:“哥哥去跟我姨母说一声吧,皇上前些日子让我去旗手卫里当差,竟然被姨母给驳了,说我年纪还小,不够沉稳,在家里跟着祖父多历练两年再说。哥哥不过比我大月份,已经是正三品的武将了,我还在家里混吃等喝的,就是冯治那厮如今都去了五军营,我都不好意思在外面晃悠了。偏偏舅舅和姨母一样的说辞,我又不好去找祖父说项——那女人知道了肯定会幸灾乐祸地到处宣扬,我想来想去,只能求哥哥帮我在姨母面前说个情了。”   宋墨和窦昭都知道这是顾玉名声在外,万皇后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辽王之事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宁愿把他白养着,不管是找谁去向万皇后求情,万皇后都不会让顾玉出仕的。   实际上不管是万皇后还是辽王,都还是很照顾顾玉的。   前世辽王登基后,刚及弱冠的顾玉就做了五军都督府的掌印都督,而且还兼着旗手卫的都指挥使,风头之健,在朝中一时无二。   这些宋墨当然不知道,他自有办法对付顾玉。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被那个‘京都小霸王’的名声给拖累了。”宋墨笑道,“你也别恼,皇后娘娘不是说你不够‘稳重’吗?你做几件稳重的事给她看看,她自然也就不会拦着你了。”   顾玉一听来了兴趣,忙道:“那我该怎么办?”   宋墨道:“我在天津那边盘了一家船坞,正愁没有理事的人,要不你去帮我管一管?回来之后大家自然会对你刮目相看了!”   “不是吧!”顾玉大失所望,“你让我去给你做管事?”   “难怪皇后娘娘不放心你。”宋墨道,“眼高手低的,能做成什么事?你别看我现在光鲜,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和广东十三行的大掌柜们对账,要不是有这点本事,你以为那些各个都能独挡一面的大掌柜会服我?”   顾玉扭扭捏捏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让他一下子去做管事做的事,这落差是有点大。   窦昭就道:“男子汉大丈夫,能伸能屈,你要是连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了,怎么能成大事?”   事实是顾玉前世一点苦也没有吃,还是鲜衣怒马地逍遥了一辈子。   要是顾玉知道这全是自己哄他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对自己怒目而视,从此不再理睬自己?   窦昭在心里思忖着。   顾玉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屋里打了几个转之后,面露毅色地站定,咬牙切齿地道:“好,我去天津!我就不信了,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我!”   窦昭忙把顾玉赞了一通。   顾玉翻着白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哄了我去给你们买苦力,不过是京里也无聊,我正好去散散心。”   窦昭和宋墨哈哈地笑。   顾玉转头就忘了宋墨算计他的事,笑嘻嘻和宋墨道:“听说海外有奇珍,我们不如造个大船,到时候出海去逛一圈?”   宋墨啼笑皆非,道:“那种出海的大船建造工艺都由工部掌握着,等闲人看都看不到,更别说私造是违例的了。”   顾玉勉强点头应喏,眉宇间却难掩跃跃欲试。   宋墨望着窦昭叹气。   把这个没心没肺的支到天津去,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宋墨原想去和云阳伯说说,不曾想隔天辽东的商队就进了京。   蒋荪柏除了给宋墨送来了两大箱子皮毛,还送来了一封问候信。   宋墨客气地接待了商队的大掌柜,由廖碧峰陪着,在英国公府用了一顿饭。他自己却待到掌灯时候拿着信回了书房,让武夷等人守在书房外面,独自呆在书房半晌都没有出来。   窦昭有些担心,去了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宋墨端坐在书案前,正望着书案上的八角宫灯发着呆。   书案上,除了一封摊开的书信,还有一本《千家诗》。      第四百一十六章 鸿雁      这是个什么情况?   窦昭有片刻的愣怔。   宋墨已将手边的书信递给了她。   窦昭接过信,匆匆看了几句,已是满脸的惊愕,道:“五舅舅竟然说自己如今在辽东生计艰难,让你看在从前大舅舅对你照顾有加的份上,给他捎几千两银子过去?”   皇上并没有将蒋家置于死地。   蒋家的产业虽然大部分都充了公,但濠州的祭田和祖宅却没受损。在蒋骊珠出嫁的时候,宋墨怕蒋家在钱财上捉襟见肘,曾让窦昭私下贴补给蒋家五千两银子。蒋家四太太不仅谢绝了,还曾委婉地告诉她,蒋家虽然不比从前,但梅夫人去世的时候,把一些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其中就包括蒋家的姑娘出嫁时每人都是一千两银子的陪嫁,蒋家的儿子娶媳妇每人都有两千两银子,比一般的富户人家嫁女儿娶媳妇还要富裕,蒋柏荪怎么会缺银子?还开口找宋墨要?   她很是不解。   宋墨低声道:“我小的时候,大舅曾经告诉我用《千家诗》写家书。字面上是一个意思,字面下又是一个意思。”   他细细地告诉窦昭怎样看这封信。   窦昭学了半晌才明白一个大概,待看明白一行字已是头昏眼花。她不由地道:“还是你直接告诉我五舅舅都在信上写了些什么吧?等我有空的时候再仔细地琢磨琢磨也不迟。”   宋墨道:“五舅舅说,辽王有野心,让我们小心。”   看来自己推测的不错,辽王已经渐露獠牙。   窦昭神色凝重。   “五舅舅这几年在卫所表现出色,辽王想到时候让五舅舅领兵,答应事成之后,为蒋家陈冤昭雪。五舅舅想了又想,决定投靠辽王。但又怕事情万一败落连累到我,所以写了这封信给我。还说,过些日子他还会派人来向我要银子,并会放出话去:如果当初没有母亲的苦心经营,英国公府哪会有今天的荣华富贵?现在蒋家的人在辽东吃苦受累,宋家却依旧锦衣玉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不拿个十几万两补偿蒋家,这件事没完!还嘱咐我宁愿落得个吝啬薄情之名,也要趁机和他划清界线,万一太子登基,好歹能和他撇清关系……”   窦昭听着很不高兴,道:“若是辽王事败了,濠州的那些妇孺怎么办?难道还让他们再经历一次抄家灭门的凄惨不成?”   宋墨苦笑,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五舅舅在辽王的治下,恐怕由不得五舅舅拒绝。”   “能不能想想其他的办法?”窦昭道,“蒋家到了如此的境地,却依旧能得到昔日同僚和故旧的尊敬,不过是因为‘忠君报国’的忠勇之名而已,投靠了辽王,就算日后辽王登基,那也是乱臣贼子、窃国之君,蒋家跟着他行事,名声可就全完了!以后蒋家再有什么事,恐怕再难有人庇护了!”   上一世,辽王利用的是宋墨;这一世,他利用的是蒋柏荪。   她不由为蒋家叹气。   “我何尝不知道?”宋墨道,“只是辽王的条件太诱人了。大舅舅他们死得那么惨,五舅舅怎么可能心平气和没有一丝的怨恨?而且就算是五舅舅想办法拒绝了辽王,太子会相信五舅舅没有和辽王沆瀣一气吗?”   “不能!”窦昭无奈地摇头。   难道就这样看着蒋柏荪涉险不成?   窦昭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宋墨却在屋子里打着转。   窦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敢打扰,静静地坐在一旁。   好一会,宋墨才停下了脚步,在窦昭身边坐下。   窦昭忙给他重新上了盅温茶。   宋墨喝着茶道:“看来,只好试探试探太子了!”   窦昭瞪大了眼睛。   宋墨低声地道:“太子素来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我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如果他知道了辽王的野心,是会慌慌张张地对付辽王还是不动声色地暗中布局……事到如今,辽王把主意打到了蒋家的头上,他也肯定觊觎大舅舅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我们就算是想撇清也困难了,不如趁早看清楚太子和辽王到底谁强谁弱,到时候再见机行事也不迟!”   这就是要提前站队了!   窦昭不由暗中腹诽辽王。   蒋家已被皇上弄得家破人亡,你又何苦把他们推在火上烤?难怪上一世用起宋墨来毫不心软。   窦昭只好道:“恐怕辽王的胜算大一些!”   谁知道宋墨却笑道:“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尚早,我们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这样也好!   就算是最终投靠了辽王,也别和辽王走得太近,只要不惹得他猜忌就行了。   可见这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原以为凭着英国公府的地位,他们大可隔岸观火,谁知道最终还是要卷入夺嫡之中去。   窦昭不由长长地透了口气。   宋墨就安慰她:“你放心,这件事我有分寸。不管五舅舅投靠不投靠辽王,只要辽王有反意,我和五舅舅表面上都要反目,毕竟现在鹿死谁手还不知道,我也不会因为愚忠而让你和孩子受苦的。”   “你知道就好!”窦昭只好这样牵绊着宋墨,“自古以来参与了夺嫡之中的人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宋墨笑道:“我保证!”   窦昭心中还是很不安,向陈曲水诉说。   陈曲水笑道:“太子殿下身边那么多的人,世子爷又是向来不往太子殿下身边凑,就算是想投靠太子殿下,也要太子殿下能信任世子爷才行啊!我倒赞成世子爷的做法,先观望观望再说,实在不行,也只能丢卒保帅了。”   这个卒是指蒋柏荪吧?   窦昭心中微安。   到了中午,若朱来回禀她:“还好夫人吩咐了我一声,若不是我送了些创伤药给二爷屋里养猫的那个小丫鬟,只怕她早就一命呜呼了。知道我是夫人屋里的人,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说夫人的大恩,只能来世再报了。还说,二爷每天吃饭的时候就喂那猫,二爷吃什么,就给那猫吃什么,弄得那猫总喜欢蹲在炕桌下了,栖霞还曾经嘱咐过她,让她小心,别让那猫总往炕上跑,小心打翻了茶盅烫着二爷了,都怪自己没有把栖霞的话放在心上,这才闯了祸。”   窦昭心里有事,哪里耐烦听这个,道:“那小丫鬟送到田庄里去了?”   “嗯!”若朱道,“一条腿是保不住了,但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   窦昭很快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晚上宋墨回来,她吩咐甘露用炖了半日的鸡汤下一碗面条给宋墨宵夜。   宋墨尝了口鸡汤,觉得非常的鲜美,用调羹舀了一勺给窦昭:“很好喝,你也尝尝。”   窦昭现在是少食多餐,宋墨回来之前她刚刚喝了一碗,但她不想败了宋墨的兴,就着那调羹喝了一口。   宋墨就道:“好喝吧?”   窦昭笑盈盈地点头。   宋墨又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递给窦昭:“再喝一口。”   窦昭望着冒着热气的鸡汤,脑海里突然冒出宋翰坐在炕桌上,把自己喜欢吃的菜肴拨到小碟子里喂给猫吃的场景。   她的脑子里“嗡”地一声,脸色大变。   宋墨吓了一大惊,忙道:“怎么了?寿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表情惊慌。   窦昭却长长地吁了口气,回过神来,却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白着脸问宋墨:“我好像曾听你说过,婆婆去世之前卧病在床,你那时候去了辽东,是宋翰侍的疾?”   窦昭直呼弟弟的名字。   宋墨本能地觉得出了事,表情不由变得严肃起来,点头应了声“是”。   “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婆婆在世的时候,喜欢养猫,但你回来的时候,那些猫都不见了踪影?”   宋墨点头。   窦昭轻声道:“宋翰养猫,而且,他吃饭的时候,会把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先喂给猫吃,然后自己再吃……”   宋墨的眼睛微眯,目光锐利得如刀锋般清寒,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你想说什么?”   窦昭抚上了宋墨的手。   宋墨的手在发抖。   “他不是又养了两只猫吗?”窦昭道,“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习惯?若是猫不见了,他会不会再找条狗来喂?”   宋墨闭上了眼睛,半晌才睁开。   可当他睁开的时候,眼里已没有了一丝的波动,清冷得如一泓井水。   他吩咐武夷:“叫陆鸣立刻来见我!”   武夷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宋墨却再也没有胃口。   甘露看见剩了半碗鸡汤,正想问宋墨要不要再吃点别的,抬头就看见窦昭朝着她使眼色。   她赶紧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陆鸣走后,宋墨才回屋歇息,但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   窦昭抱住了宋墨的胳膊。   宋墨安静下来,在黑暗中轻声地道:“吵着你了?要不,我去炕上睡吧?”   “没有。”窦昭把宋墨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我也睡不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   内室静谧一片。   宋墨突然“扑哧”一声笑,手温柔地放在了她高挺着的肚子上,道:“你说,孩子还在你肚子里就遇到过这么多的事,生下来会不会是个多思多虑的?”   “有可能!”窦昭笑道,“还好是第一个孩子,不管是长女还是长子,这样的性格都挺好的。”   宋墨叹息,侧身抱住了窦昭。   太热了。   可想到宋墨低落的情绪,窦昭忍了。   不仅如此,这些日子她早睡早起,已经不习惯熬夜,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听到宋墨说了句“你能嫁给我,真好”。   窦昭不由得心花怒放,想问他一句“真的吗”,但眼皮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她不知所谓地嘟呶了几句,睡着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追源      宋墨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帐顶,脑子里全是宋翰小时候围着他打转的情景。   他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起来。   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啊!   他纵然怀疑,可没有证据,也就不用去选择。   可时光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屋里的光线渐渐地明亮起来。   宋墨轻轻地坐了起来,望着面色红润、睡颜安详的窦昭,不由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   窦昭嘟呶着偏了偏头。   宋墨哑然失笑。   他还有这个宁馨儿在怀,又何必伤春悲秋?   宋墨起身,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听说窦昭起来后,才回了内室。   窦昭正对镜梳妆,见他还在家里,奇道:“你今天不用去衙门吗?”   “去啊!”宋墨由着小丫鬟服侍他更衣,笑道,“今天去五城兵马司衙门,不去金吾卫衙门,可以晚一点。”   窦昭道:“五城兵马司衙门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宋墨扶着窦昭在炕上坐下,道,“就是例行地去看看。”   甘露指挥着小丫鬟们上早膳。   宋墨就道:“你还有多久生?我想到时候请陆老夫人过来帮着照看你一下。”   如果宋翰和蒋琰当初真的被换了个个儿,那就是生产时出的问题,他觉得还是多找几个人来看着点让人安心些。   “这个月底下个月初的样子。”窦昭笑道:“六伯母说到时候会和五伯母一起过来,陆老夫人年纪大了,还是别惊动她老人家了。”   宋墨点头,低下头开始用早膳。   窦昭见他胃口很好,不禁有些担心。   宋墨那么聪明的人,对宋翰的事却从不多想,可见宋墨对宋翰有多信任和疼爱,而现在宋翰却彻底摧毁了他的这种信任和疼爱,宋墨的情绪不可能不受影响,他表现得越是淡定从容,心里的恨意可能就越大。   窦昭亲自帮他换了朝服,送他到了垂花门才回颐志堂。   到酉时宋墨下衙回来,陆鸣求见。   宋墨遣了屋里的丫鬟婆子,就在正房的宴息室见了陆鸣。   陆鸣低着头,喃喃地道:“奉世子爷之命,我从昨天晚上就潜伏在了二爷的屋顶上。二爷无论吃什么东西,总是先给那猫尝,待那猫吃过了,二爷才吃。中午的时候,我把两只猫给藏了起来,二爷不见了猫,脸色发白,让屋里的丫鬟婆子找了一个中午,眼见着要去先生那里学琴了,这才让灶上的婆子下了碗清水面。但吃面的时候,二爷说胃口不太好,拨了一小半给栖霞吃。待栖霞吃了,他才开始开始吃面。走的时候还吩咐栖霞他们,他下学之前必须把两只猫给找到。”   宋墨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睑,淡淡地道:“给那两只猫喂点砒霜,一只多喂点,一只少喂点,丢在他们能找到的角落里。”   陆鸣恭声应“是”,退了下去。   窦昭欲言又止。   晚上,上院好一阵喧哗,闹得颐志堂都听见了。   来给窦昭请安的蒋琰有些惶恐,拉了窦昭的衣袖问出了什么事。   府里虽然没有人对她明说,但她心里却明白,如果她和宋墨是一母同胞的,那宋翰不是黎窕娘的儿子就是宋家从哪里抱来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宋墨认了她,宋翰的身份地位都会变得很尴尬。不管怎么说,宋翰也做了宋家十几年的儿子,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宋翰的处境变得很艰难。这也是为什么她好几次都听丫鬟说宋翰在碧水轩外徘徊,她却装着不知道的缘故。   窦昭牵了她的手,道:“我也不知道,我让甘露去看看。”   蒋琰点了点头。   她有点怕见宋翰,怕宋翰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愤世嫉俗。   甘露很快就折了回来,低声道:“二爷屋里的两只猫都被人下了毒,一只已经死了,另一只虽然还活着,却不会走路了。二爷被吓着了,又是哭又是闹的,叫嚷着有人要害他,拉着常护卫非要他把英国公府彻查一遍。常护卫哪有这个资格,就报到了国公爷那里。国公爷看着那两只猫也傻了眼,半晌才回过神来,急急地吩咐常护卫彻查英国公府。世子爷知道了,也赶了过去,说国公爷和二爷小题大做,为了个玩物就要彻查英国公府,知道的说国公爷这是在心疼儿子,不知道的还道是二爷玩物丧志,然后叫了顺天府的仵作过来查那猫的死因。   顺天府的仵作说,那猫是吃了耗子药死的。   世子爷就把二爷给狠狠地教训了一番。说二爷大惊小怪,行事浮躁,胆小懦弱……把二爷说得都哭了。国公爷也板着脸走了。”   蒋琰不由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这是谁?明知道二爷养了两只猫,还下耗子药?我看这院子里得好好打扫打扫了,要是还有谁养的猫狗吃了这被耗子药毒死的耗子,岂不是又要遭殃了?”   窦昭笑着吩咐甘露:“那你就去跟院子里那些扫地的嬷嬷们说一声。”   甘露笑着出了上房。   宋墨却背着手冷着脸进了宋翰的内室。   宋翰哭得稀里哗啦,眼睛肿得像核桃,见宋墨进了内室,抹着眼泪跟着走了进去。   宋墨上了炕,打发了栖霞等人,问耷拉着脑袋站在他身前的宋翰:“父亲和母亲吵架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你真的没有听到?”   宋翰抬起头来,表情非常的诧异,但已心寒如冰的宋墨还是从他表情中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不安。   “我让人给你屋里的两只猫下点砒霜,一只下得重点,一只下得轻点。你看,顺天府的仵作来了,却说你养的两只猫是吃了被耗子药药死的耗子才死的。”他望着宋翰浅浅地笑,笑容温和而亲切,“宋翰,我再问你一遍,父亲和母亲吵架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哥哥,你,你怎么会……”宋翰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来,眼底有了真正的恐慌。   宋墨只是笑望着他,一如往昔那个关心他的哥哥。   “我没有,我没有!”宋翰跳了起来,“我真的没有听见……”   宋墨站了起来,抚了抚有些褶皱的衣襟,淡淡地喊了声“陆鸣”,道:“你来告诉二爷,应该怎么和我说话。”又道,“不要留下什么伤痕,免得把人弄死了,还要找诸多的借口。”说完,身姿如松地朝外走去。   陆鸣躬身给宋翰行礼。   摇曳不定的灯光照着宋翰瘦小的身影,像个扭曲的怪兽。   “不!”宋翰惨叫一声,朝宋墨扑过去。   陆鸣伸出手臂挡住了宋翰:“二爷,您也别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翰,眼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宋翰想到宋墨的手段,想到父亲对宋墨的忌惮,还有自蒋琰出现后宋墨对自己的冷淡,他一下子像掉到了冰窟窿里,寒彻入骨。   “哥哥!哥哥!”他冲着宋墨的背影哭喊。   宋墨头也没回。   陆鸣锁住了宋翰的胳膊。   宋翰的肩头传来刺骨的疼痛。   他使劲地挣扎着,却如蚂蚁撼树般。   外面走进来四个人。   其中一个有些犹豫,道:“毕竟是英国公府的二爷……”   宋翰顿时升起股希望。   谁知道那人却接着道:“我看不如呛水——天气热,若是失了手,可以说是泅水溺了。”   陆鸣想了想,道:“那就打盆水来!”   宋翰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由恶狠狠地朝着陆鸣吐了口口水,道:“你敢动我,小心我哥哥事后后悔,拿你开刀!”   陆鸣咧了嘴笑,笑容里满是讥讽:“你还以为你是原来的英国公府的二爷不成?那蒋小姐是从哪里来的?你可别忘了,黎窕娘虽然死了,可黎亮还活得好好的,现在英国公府谁不知道你与宋家没有关系,不过是国公爷抱养的。我们等会用棉絮裹着你打,里面的五脏六腑都坏了,外面却看不出丝毫的伤痕,最多不过两、三天就会一命呜呼。这种江湖手段,连太医院的御医也看不出端倪来。你就放心好了,就算是国公爷告到了殿前,也是笔糊涂账。何况国公爷有这么大的个把柄抓在世子爷手里,会不会为你出头还是两说。”   他说着,咔嚓一声,下了宋翰的胳膊。   宋翰一阵惨叫。   陆鸣道:“你也别在我面前摆你国公府二爷的架子了。世子爷不过是念在和你兄弟一场的份上才问你的,有些事,你不说,自然有人说。   你既然给脸不要脸,就休怪我们世子爷心狠手辣了。”   宋翰的头被按在了水盆里。   水盆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   宋翰拼命地摇着头。   水还是从他的鼻子和嘴里灌了进去。   他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   人被提了起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   陆鸣问他:“世子爷问你话的时候,你还说不知道吗?”   宋翰没有来得及说话,头又被按进了水盆里。   ……   他渐渐无力。   死亡阴影,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但他依旧紧闭着嘴巴。   有人迟疑道:“万一真的出了事……国公爷那边怎么交待?”   陆鸣冷笑:“人已经死了,难道国公爷还能让自己断了后不成?”   宋翰的头再次被按在了水里。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的时间都长。   按着他的手如铁钳,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松动。   而且,他被按在水里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拎出来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显得有些急切,仿佛他是个拖累似的,快点解决了好早点交差……   宋翰突然明白过来。   这些人不过是宋墨手中的提线木偶,所以他们不会像宋墨那样,看见他悲惨的样子会心软。   如果他不求饶,他真的会死在这里。   就像他们说的,他如果死了,宋墨成了宋家唯一的继承人,父亲除了打骂宋墨一顿,还能干什么?   所以当宋翰再次被拖出来时,他吃力地抓住了按他头的人。   “我说……”他喃喃地道,人瘫在了地上。      第四百一十八章 交待      宋翰被扶到了一旁,换了件衣裳,带去隔壁他的书房。   书房里静悄悄的。   武夷正服侍宋墨写大字。   宋翰抬头,眼角的余光瞥过落地穿衣镜。   镜中的他,衣饰整洁,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神色中带着几分萎靡之外,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他这才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是“不要留下痕迹”的意思。   如果他刚才死了,他看上去是不是会和失足溺水一般的模样?   宋翰全身发冷,牙齿咯咯地打颤,但他还是朝宋墨扑了过去:“哥哥,哥哥,这不是你的主意,对吗?你只是想吓唬吓唬我,对吗?”他哭了起来,“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可我害怕,我怕你知道之后会更加怨恨父亲……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不是有意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你说父亲和母亲曾经吵过架了……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可你不是和顾玉一起就是去了宫里,我根本没有机会跟你说……只好求你能早日发现……没想到哥哥真的发现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了……”   宋墨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头都没抬地任他哭诉着,认真地写完了最后一笔,打量了半晌,才放下笔,接过武夷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抬头笑着对宋翰道:“你过来了!坐下来说话。”   好像刚才的拷打都是一场梦似的。   宋翰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见过这样的宋墨,客气疏离地和那些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寒暄,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那些宋墨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中的一员。   或者,他曾经想到过。   蒋琰刚被接回来之时他曾经想到过。   可当他看到宋墨并没有追究这件事的时候,自欺自人地没有继续朝这方面想而已。   宋翰呆在了书案前。   陆鸣恭敬地把他扶在离宋墨不远的太师椅上坐定,脸上全然没有刚才拷问他时的冷漠和暴戾,如同一个卑微的仆人。   虚伪!   真虚假!   全都是帮虚伪的东西!   宋翰看着他的脸,胸口仿佛有团火在烧,就要冲了出来。   可他不敢!   窒息的痛苦还清晰地留在他的感觉里。   眼前的这个人,表面上彬彬有礼,温煦谦和,骨子里却冷酷无情,手段狠辣,早已不是那个对他疼爱有加的哥哥了。   他两腿绵软地坐在那里。   武夷奉了杯热茶给他。   他喃喃地说着“谢谢”,却换来了宋墨撇着嘴角冷漠不屑的笑容。   想从前,英国公府的二爷是何等尊贵的人物。不要说给个下人道谢了,只要他对服侍他的人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来,那些仆妇就会受宠若惊,觉得是无上的荣耀。而宋翰从小就很明白这一点,骄傲地像只孔雀,轻易不会对人道谢。   可现在,没有了英国公府二爷的身份,他也不过是个卑微的普通人罢了。   宋墨看他,更是觉得恶心。   自己当初怎么就被油脂蒙了心,看错了父亲,还看错了他的?   宋墨冷笑道:“没想到我们的宋二爷也有低头的这一天。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就算你是黎窕娘的儿子,你那时也不过是个襁褓里的孩子罢了,大人犯下的错,又与你何干?不要说你身上同样流着宋家的血,就算你是父亲为了恶心母亲而从外面抱回来了,既然做了我十几年的弟弟,我依旧会把你当成亲弟弟看待。谁知道你却不珍惜这样的缘分,非要等到被打落到尘埃里,才知道从前的日子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尊贵体面。”   他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清脆却也透着几分冰冷。   宋翰低着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自己若是当初实话实说,宋墨真的会依旧把自己当亲兄弟一样吗?   他根本不相信,可坚如城墙的心防却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丝松动。   宋墨却再也不想说起这件事。   这只会让他再次看到自己有多愚蠢!   他把从前的种种都抛到了脑后,再一次问宋翰:“父亲和母亲吵架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宋翰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宋墨,真诚地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总不能瞎编些话糊弄你吧?   那些日子母亲身体不好,总是蔫蔫的,你又在辽东,我心里很着急,除了每天服侍母亲用药,就在菩萨面前读一遍《法华经》为母亲祈福。   母亲很高兴,还当着父亲的面夸奖我孝顺,懂事。   我心里很得意,就想在父亲面前表现一番,非要亲自给母亲煎药不可。母亲不同意,怕我被烫着。父亲却说我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是件好事,让竹君陪着我去煎药。   可有一天,母亲养的小宝围着我喵喵直叫,害得我打翻了药碗。   竹君她们笑着安慰我说不要紧,急急地又拿了副药在炉子上煎。   我气得要死,就把剩下的药灌给小宝喝了。   小宝喝了之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吓了个半死。   杏芳说是我给小宝乱灌药。   我怕母亲责怪我,想着这些日子母亲一直卧病在床,也没时间哄小宝大宝它们,就求杏芳帮我把小宝藏起来,我准备去找五舅舅,让他想办法给我弄只和小宝一模一样的猫咪。   杏芳答应了。   我心里却很忐忑,生怕母亲发现小宝不见了。   就去找杏芳。   却看见杏芳悄悄地在埋母亲喝过的药渣。   我当时就奇怪了。就算是埋药渣,也应该是清李和竹君他们去埋才是,怎么是杏芳在埋?   我就每天悄悄地抓一把母亲喝过的药渣洒在母亲屋里那株墨菊的花盆里。   没多久,那株墨菊就死了。   我跑去告诉父亲。   父亲却陪着娘在庑廊下赏菊。   我怕母亲伤心,不敢告诉母亲,想等会儿悄悄地告诉父亲。   可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问我冷不冷,我又怕自己忍不住说漏了嘴,就跑去帮谢嬷嬷做桂花糕去了。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板着脸,互相不理睬。母亲让梨白带着我下去换了件衣裳,等我折回去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正在吵架,我被谢嬷嬷抱到了葡萄架下,根本没来得及听清楚母亲和父亲为什么争执,再后来,我就被梨白拖回了屋,等清李来叫我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行了,正伏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吐血,父亲上前去,却被母亲一把给推开了……”   宋墨面色平静,握着茶杯发白的指尖却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淡淡地看了宋翰一眼,轻轻地道:“宋翰,你还扯谎!你是不是认为我很蠢?认为我不敢把你怎样,所以这么肆无忌惮?”   那轻柔却不带一点情感的声音让宋翰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他沮丧地望着宋墨,干巴巴的声音让他显得很紧张。   宋墨冲着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手如电掣般地一下子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慢慢地道,手如铁钳,一点点地缩紧,“我一点也不介意亲自动手。”   宋翰的面孔立刻开始泛红。   他紧紧地掰着宋墨的手。   可他怎么是宋墨的对手?   宋翰再次尝到了窒息的痛苦。   他睁大了眼睛瞪着宋墨。   宋墨嘲讽地笑。   门外响起一阵喧哗声。   宋翰呀呀地叫着。   宋墨不紧不慢地收着虎口。   门外传来宋宜春的咆哮:“反了天了!这里是英国公府,颐志堂也是英国公府的一部分,你们是颐志堂的护卫,也是我英国公府的护卫,你们竟然敢拦我,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了!”   宋翰精神一振。   上院不可能没有父亲的人,宋墨在上院审他,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他只要活着等到父亲出现,宋墨就对他没有办法。   宋翰眼里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宋墨哑然而笑。   他望着宋翰的眼睛,温声地吩咐陆鸣:“让国公爷进来。我要他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把他这个儿子给掐死的!”   陆鸣面无表情地应“是”,出了内室。   宋翰大惊失色。   宋墨的手收得更紧了。   宋翰用尽全力的力气挣扎厮打。   宋墨却只是鄙视地望着他,好像他是一只蟑螂,随时就能拍死似的。   宋宜春由常护卫几个护着闯了进来。   屋里的场面让他骇然愣住。   常护卫几个更是傻了眼。   宋墨贴着宋翰低声道:“我问你最后一遍,父亲和母亲吵架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宋翰眼睛通红,脑袋已经不能动弹,可怜兮兮地斜睨着宋宜春,无声地向宋宜春求救。   宋宜春回过神来,大步朝宋墨走去:“你要干什么?你想谋杀你弟弟不成?”   “是啊!”宋墨回过头来,冲着宋宜春挑衅地一笑,道,“父亲说得不对,你应该问我是不是想谋杀胞弟才是!”   宋宜春脚步一滞。   宋墨的手骤然一紧。   宋墨没办法呼吸,吐出了舌头。   宋宜春大怒:“住手!你这逆子,这次就是官司打到殿前,我也要夺了你的世子之位!”   “是吗?”宋墨朝着宋宜春挑眉,松开了手。   宋翰捂着脖子,瘫软在了地上。   宋墨的脚就踩在了宋翰的脑袋上:“父亲,我觉得您还是别插手我们两兄弟的事比较好!”随着他的说话声,屋里响起一阵金属的鸣响,屋里屋外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很多的人,把宋宜春等人团团围住。   宋宜春惊怒:“你要干什么?”   常护卫和陆鸣等人都拔出了腰间的刀剑,对峙而立。   屋子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与压抑。      第四百一十九章 真相      “也没什么。”宋墨慢条斯理地道,“我在想,如果我杀了宋翰,对外宣称因为黎家的事暴了光,宋翰心虚,欲将我置于死地,父亲闻讯赶来阻止,却被宋翰误伤,我一怒之下,杀了丧心病狂的宋翰,您说,这个理由行不行得通?”   宋宜春呲牙裂目:“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宋墨笑道,“难道您还准备过继宋钦或是宋铎不成?若是您有这样的心思,我想不管是大伯父还是三叔父、四叔父肯定都会乐见其成的。不过,也许您另有打算。毕竟您还正值盛年,续了弦,自然就又会有嫡子出生,未必要过继宋钦或是宋铎。只可惜,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就算是死,也必定要拉个垫背的。少不得要把当年黎家的事给捅出来,到时候会怎么样,那可就不好说了。”   宋宜春横眉怒目,却不敢接宋墨的话茬。   宋翰望着宋宜春,满脸的骇然。   宋墨说得对。   宋宜春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他若续弦,自然就又会有嫡子。   他之所以现在只有宋墨和自己两个儿子,不过是因为宋墨压着他,让他没有办法续弦而已。   一旦没有了宋墨的压制,他眼中哪里还会有自己这个不受待见的儿子?   可怜自己之前却被英国公府二爷的名头迷花了眼,以为没有了宋墨,有些事就非自己莫属。   原来都是痴心妄想!   他突然想起御史弹劾大舅舅定国公的话。   养寇自重!   如果宋墨越强大,和父亲的罅隙越难以调和……父亲对自己,就会越来越依赖吧?   宋翰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在满天的阴霾中看到了一线光亮。   宋墨却撇了撇嘴,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他如果要杀人,哪里用得着和对方说这么多的废话?   现在他说了这么多,如果宋翰还愚笨得没有一丝觉悟,那他也就死不足惜了!   宋墨目光微冷,对宋宜春道:“父亲,这毕竟是我们的家务事,又何必闹得人尽皆知?我看,还是让这些护卫都退下去吧。毕竟英国公府短短三、四年时间里已经闹了两次贼了,若是再进一次贼,那京都的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可就都成了摆设了,皇上的脸上也不好看。您说是吧?”   宋宜春气得嘴角一抽一抽的。   英国公府两次进贼是因谁而起?   他还有脸说这个!   而且还用这件事威胁自己。   可宋宜春却不能不点头。   他不可能像三、四年前那样再来一次大清洗,有些事可一不可再,过了头,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今天宋墨是有心算计自己无心,自己再坚持下去也讨不了好去。   他朝着常护卫微微颔首。   常护卫等人和陆鸣等人一前一后地收了刀剑。   宋墨就笑道:“还请父亲和众护卫在外面稍等片刻,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宋翰说。”   宋宜春一愣,随后大怒,道:“你又想干什么?有话直接问我好了,不必为难你弟弟!”   宋墨嗤笑,道:“那好,我问您,黎窕娘可曾来找过宋翰?”   黎窕娘?他怎么敢当着这么多护卫的面提这个女人?   宋宜春气得直哆嗦,但望着满屋的护卫,他只好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目带警告地看了宋翰一眼,背着手领着自己的人出了内室。   宋墨放开宋翰,坐到了旁边的太师椅上。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宋翰,目光中却流露出些许嘲讽:“宋翰,你可以选择现在告诉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等会儿当着父亲的面告诉我。只是当着父亲的面,我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少不得要把陆鸣喊进来让他先教你些规矩……”   宋翰知道宋墨说得到做得到,并不是在吓唬他,心里顿时凉飕飕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慢慢坐了起来,眼眶里满是泪水地低下了头,喃喃地道:“我,我听到母亲对父亲说:‘没想到你会真心实意地帮蒋家,从前是我误会你了。既然你心里还牵挂着黎窕娘,和她还生了个女儿,我也不是那小气的人,选个好日子,你把黎窕娘和她的女儿接进府来吧!我要是没有记错,黎窕娘的女儿和天恩是同年的,女孩子家懂事得早,也快到了要说亲的年纪,接进府来,也好说亲。’”   宋墨愕然。   他有过很多的猜测,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由此而引发。   宋翰并没有注意,他怕宋墨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一心一意地斟酌着言辞:“我听了很奇怪,就去问谢嬷嬷。谢嬷嬷叹了口气,什么也不告诉我,只是对我说,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可我还是从母亲和谢嬷嬷的话里知道原来父亲早年间曾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这些年虽然断了来往,却留下了一个女儿。   我很好奇,想看看这个小姑娘长的什么样子,就想办法打听到了黎窕娘的住处……”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头垂得更低了。   宋墨讥笑:“黎窕娘住的地方我都花了大力气才打听得到,你是怎么打听到的?恐怕不是你打听到了黎窕娘的住处,而是黎窕娘找到了你的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黎窕娘才是你亲生母亲的?八岁?九岁?还是十岁你嚷着要比我强的时候?”   “我没有,我没有!”宋翰神色慌乱地摇着头,“我之前根本不知道,地址是我无意间听到谢嬷嬷和母亲提起的时候记在了心里……我看见遗贵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傻了,跑出来的时候被黎窕娘发现,她去找我,说是我的亲生母亲,还说生计艰难,让我给点银子她使……我根本不愿意有这样一个母亲,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可我不敢不给她……她说,我要是不给她银子,她就去见母亲……”   “因此你杀了她!”宋墨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   “不是我!”宋翰惶惶地道,“是她勒索我,我没有办法,就告诉了父亲,父亲说他会处理的,让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行了。”   “是不是你,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宋墨笑道,“不过,我想黎窕娘如果知道她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的,我想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内心一定很复杂。”他说着,饶有兴趣地问宋翰,“她死的时候你在现场吗?不过,我想以你的胆小怯懦,她死的时候你肯定不在场。还好有李大胜。她看见李大胜的时候应该就会明白到底是谁想要置她于死地了。可怜她没有逃脱,不然向亲生儿子报复,也是个挺有趣的事。”   宋翰睁大了眼睛瞪着宋墨,好像瞪着只怪兽似的,又害怕又慌张。   宋墨鄙夷地望着他。   就这样一个人,有杀人的胆量却没有承认的胆量,还想和自己较量?   “不要再推卸责任了,也不要再在我面前胡言乱语了。”他戳穿了宋翰的小盘算,道,“谢嬷嬷是什么人,怎么会当着你的面和母亲说这些事?定是那黎窕娘在事发之前就找到了你,你开始不相信,但黎窕娘让你看到了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阿琰,所以你害怕了,不仅时常接济她些银子,还在母亲面前装可爱,生怕母亲发现你不是她的亲生子,怕她厌恶你……因而你才会嚷着非要娶蒋氏女,特别是要娶撷秀表妹。你不过是盘算着万一东窗事发,到时候你虽然不是蒋家的嫡亲外孙,却是蒋家的女婿,不管是蒋家还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撷秀表妹守寡吧……你也不用和我争辩,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多说了,你只需要告诉我,母亲死前,父亲都和母亲说了些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宋翰赌咒发誓,“如果我知道却不告诉哥哥,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宋墨却没有像宋翰预料的那样继续追问他,而是突然道:“那你把汤药奉给母亲的时候,知不知道汤药里有毒呢?”   宋翰有几息语凝。   “我开始是不知道。”他急急地道,“等我知道了想去告诉母亲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吵了起来,母亲也开始吐血……”   宋墨“哈”地一声笑,道:“不是一母同胞的果然心很难往一处使!你何须亲口告诉母亲?谢嬷嬷那么精明能干的人,你只要提醒她一声母亲养的墨菊死了,她自然会去查,可你却告诉我你没有机会告诉母亲……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母亲在世的时候待你如珍似宝,你却给心安理得地把有毒的汤药奉给母亲!难怪你要在屋里养猫的,还要让猫给你试食,自己做了孽,却怕这孽报应到自己的头上,你可和你那亲生母亲一样,自私得很!”   宋翰向来以黎窕娘为耻。   他做梦都希望自己是蒋氏生的,做梦都盼着自己是英国公府货真价实的嫡次子,与那个倚门卖笑的贱货没有任何关系。   宋墨的话,正好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疼得脸色发白。   宋墨却觉得自己再多看他一眼都会污了自己的眼睛。   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书房。   外面,宋宜春正焦急地在院子里打着转,而陆鸣和常护卫等则泾渭分明地站在院子的东西两侧。   宋墨在庑廊下站定。   他打量着枝叶繁茂,结满青果的葡萄树,目光深邃。      第四百二十章 东西      庑廊下的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着,灯光忽明忽暗地照在宋墨的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晦涩难明。   宋宜春看着,心里直打鼓,朝宋墨喊道:“你把天恩怎样了?”   宋墨没有说话。   院子里静谧一片,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这么多人看着,宋墨难道还能把自己杀了不成?   宋宜春踌躇片刻,走了过去。   “天恩呢?”他问,语气有点凶狠。   宋墨上前一步。   宋宜春连退三步。   明亮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   宋宜春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惊恐。   宋墨哂笑,低声道:“带着宋翰,给我滚出上院!”   宋宜春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宋墨笑道:“你给我带着宋翰滚出上院!”   他的声音清晰明朗,在寂静的夏夜里,传得很远。   所有的护卫都低下了头,不管是宋宜春的还是宋墨的。   “你竟然敢这么对我说话?!”宋宜春顿时恼羞成怒,“上院是英国公府的上院,我想让谁住谁就可以住,你别以为你在皇上面前直得起腰来就能在家里指手画脚的……”   宋墨笑着打断了宋宜春的话:“如果你不怕鬼的话,就尽管和宋翰一起住进上院好了,我没意见!”   宋宜春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我给你们半个时辰,”宋墨笑容冷峭,目光阴鸷,周身仿佛笼罩着乌云,“半个时辰之后,你们要是还没有从上院给我滚出去,我会让你知道,我在皇上面前的腰杆到底有多直!”   说完,他扬长而去。   宋宜春对着他的背影跳脚:“孽障!逆子!我怎么会养出个这样的东西来!”   常护卫垂着眼睛,悄声地劝着宋宜春:“国公爷,我们还是快进去看看二爷吧!”   宋宜春这才回过神来,急匆匆进了内室。   宋翰瘫坐在地上,靠着太师椅的椅腿喘着粗气,脖子上的红印子分外的醒目。   常护卫忙小心翼翼地将宋翰扶起来坐在太师椅上,向宋宜春禀了声“我去给二爷请个大夫来”,退了下去。   “爹爹!”宋翰委屈地对宋宜春道,“哥哥要杀我!我真的不是母亲的儿子吗?”   宋宜春神色一滞,然后声色俱厉地喝斥着宋翰:“你怎么是个软耳朵,听风就是雨?你哥哥自己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怕我废了他的世子之位,处处和我作对,他的话,你怎么能信?你是不是我的儿子,难道我还不清楚?!”   宋翰听着垂下了脑袋,喃喃地道:“哥哥说我身边的李大胜没有回乡,是我杀了黎窕娘,我根本不认识黎窕娘……可我怎么申辩哥哥也不相信,还让他的护卫拷打我,我只好承认是我杀了黎窕娘,哥哥又说我撒谎。”他抬头望着宋宜春,满脸的泪水,“我不承认也不是,我承认也不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宋宜春错愕,道:“李大胜不见了?”   宋翰扁着嘴巴点头,道:“哥哥说李大胜不见了。”然后他好奇地问道,“父亲,黎窕娘是不是就是蒋琰的生母?我和蒋琰是不是双胞胎?蒋琰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又怎么会是黎窕娘的女儿?难道那黎窕娘和母亲长得也很像吗?”   宋宜春被宋翰的话问得心浮气躁,他不耐烦地道:“你哥哥上了当,你也跟着起哄,我怎么就生了两个这么蠢的儿子?!”   “哦!”宋翰羞愧地耷拉下了脑袋。   宋宜春就问他:“刚才你哥哥都问了你些什么?”   宋翰呐呐地道:“问我认不认识黎窕娘?认不认识黎亮?李大胜哪里去了?是不是我指使李大胜杀的黎窕娘……”他说着,拉了拉宋宜春的衣襟,“爹爹,哥哥好吓人,我想跟着您住在樨香院,好不好?”   自己在家宋墨都敢对宋翰下毒手,如果自己不在家,他还不得把宋翰往死里整啊!   宋宜春望着屋里一如蒋氏在世时的陈设,心里觉得压抑得很,脑海里不由回荡起刚才宋墨的话,就点了点头,道:“那你就搬去和我住也好,至少有常护卫护着你,你哥哥不敢乱来的。”   常护卫要是真的能护着你,宋墨怎么敢对你视若无睹?   宋翰腹诽着,却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露出喜悦的笑容:“太好了!这样我就不怕哥哥欺负我了!”   宋宜春听着就在心里骂了句“蠢货”。   宋墨像他这个年纪已经能独挡一面了,他却还什么也不懂,宋墨都要杀他了,他还以为宋墨只是要欺负他,这出身不同,心智就不同,教也教不好!   宋宜春不屑地撇了撇嘴,喊了护卫进来帮宋翰搬东西。   宋墨站在颐志堂正屋的台阶上听着上院的动静。   窦昭劝他:“别生气了,进屋去喝杯茶吧!小心蚊子。”   宋墨深深地吸了口气,随窦昭进了内室。   内室点了艾香,若隐若现的淡香让屋里充满了温馨的味道。   窦昭亲自给宋墨沏了杯碧螺春。   宋墨接过茶盅叹了口气,道:“你也坐下来歇会,家里的这些糟心事把你也吵得不得安生。”   窦昭和宋墨并肩坐了,笑道:“哪家没有些不顺心的事呢?相比什么宠妾灭妻,溺庶贬嫡之类的,兄弟阋墙在我眼里,还就真不是个什么事了!”   宋墨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恨不得一巴掌将那小杂种给拍死了,后来想想,这样太便宜他了,才硬生生地把那口气给咽了下去。”   他在外人面前向来是不动声色,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就没有气,此时他愿意向窦昭抱怨,窦昭自然希望他能畅所欲言,把心里的愤懑都宣泄出来。   心里的愤满都宣泄出来了,心情也就平静了。   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听着他抱怨。   “别人都说我心狠手辣,可那是对别人。待家里的人,我素来宽厚,只要不是大错,我都睁只睛闭只眼。你看大伯父和三叔父、四叔父他们,父亲要将我从家族里除名,他们默不作声,我想着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心里纵然不喜,可也没有对他们怎样。   宋翰害得阿琰变成了这样,我虽然没办法像从前那样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兄弟似的疼爱,但我也没有想把他驱逐出英国公府,让他身败名裂,最多也就是不再管他的事,拿笔钱把母亲的陪嫁赎回来给阿琰,等他大些了,再把他分出去单过。说到底,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父亲,是父亲害得他们成了这样。就算是我后来知道可能是他杀了黎窕娘,我也能理解他的担心和害怕……可他竟然明明知道那是碗毒药,还端给母亲喝……我只要一想到母亲喝着毒药还欣慰着他的孝顺乖巧时,我就没办法再忍他了。   我有意帮他向父亲隐瞒我都问了他些什么,就是想让他尝尝疑神疑鬼,战战兢兢,每天都活在猜疑和惊恐之中是什么味道,就算是他想痛痛快快地死,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前一世,宋墨甚至亲手杀了他。   窦昭将宋墨的手举到嘴边,轻轻地亲了一下。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平和起来,道:“宋翰以为他死咬着不说,我为了查清是谁给母亲下的毒,就会把目标转向父亲。他也太小瞧我了!   母亲之所以去世,不外乎是母亲感激父亲在大舅的事上鼎力相助,想回报父亲一二,提出将黎窕娘母女接进府来。父亲怕当年李代桃僵的事被母亲发现,买通了母亲身边的杏芳,给母亲喝的药里下毒,又怕母亲查觉药里有毒,就让侍疾的宋翰亲手端给母亲。   母亲防着谁也不会防着自己的儿子。   毫无防备地将药喝了下去。   后来父亲拒不让黎窕娘母女进府,引起了母亲的怀疑,父亲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母亲。   大舅的死本就让母亲伤心欲绝,自责不已。知道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儿子竟然是外室之子,而自己的亲生女儿却被人当成庶孽不明不白地养在外面,母亲怎么能不怒极攻心,吐血而亡?   宋翰怕说出真相就暴露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母亲亲生子的事,却不知他这样十句话里九句是真一句是假的骗我,让我更是愤恨。”说到这里,他冷冷地一笑,“现在也好,大家撕破了脸,从此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他们过他们的独木桥,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在我手下走几个回合!”   看样子,宋墨是不准备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宋宜春和宋翰了。   上一世他被宋宜春驱逐,无所顾忌,弑父杀弟也不过是换来几声唾骂;今生他却仍是英国公府的世子,为人子,为人兄,就不能像上一世那样肆无忌惮了。   窦昭不禁有些担心:“你想收拾这两个人渣,最好还是想个万全的计策,否则万一坏了自己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知道!”宋墨笑道,“大舅曾经说过,想打狼,就要比狼更凶狠;想捉狐狸,就要比狐狸更狡猾。我要是为了这两个人渣把自己给陷进去了,岂不是让人耻笑?他们害死我母亲,害得我妹妹有家不能归,想就这样唬弄过去,门都没有!你就看好了,我定会叫他们有苦也说不出来的。”   窦昭相信宋墨能做到。   她不由为宋宜春和宋翰的未来默哀了片刻。   有小厮进来禀道:“世子爷,二爷已经搬到国公爷的樨香院去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针线      宋墨冷笑,让武夷请了廖碧峰过来,自己则去书房拿了本册子。   “你带几个人去上院,”他将单子递给廖碧峰,“照着这本册子给我把上院的东西都清点齐全了,哪怕是缺了一针一线都让宋翰给我交出来。”   上院的事廖碧峰已经听说了,虽然不知道宋墨和宋翰为什么会闹成这样,但他是宋墨的幕僚,当然要为宋墨打算,听了宋墨的吩咐,什么也没有说,恭声低头应是,带着几个护卫和二十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去了上院。   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夜。   廖碧峰等人清点东西一直清点到了半夜,而樨香院临时得了信,要给二爷收拾房子,烧汤倒茶,人仰马翻地也忙到了半夜。   蒋氏没有妯娌,宋宜春几个旁支的堂兄弟早就分出去单过,英国公府公中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她的陪嫁和英国公府的东西早就不分彼此,她想用什么就用。而蒋氏去世之后,宋翰就一直住在上院,宋墨当初提出和宋翰平分蒋氏的陪嫁,并不是要和宋翰计较,而是不想将亡母的遗物留在英国公府被宋宜春糟蹋,又想到万一日后宋宜春续弦,再生出嫡子来,宋翰在家里的位置尴尬,不如让他成亲后单独开府另过,所以分给宋翰的都是蒋氏的田庄铺子和家具古玩,宋墨只要了蒋氏的首饰和一些惯用小物什,以及手稿、书画之类的。   因宋翰得了大头,当时陆复礼还称赞宋墨宅心仁厚,有手足之情。   所以上院依旧如蒋氏生前,春天的时候会在中堂挂上黄筌的《牡丹图》,夏天的时候会用青花瓷的大缸养了莲花摆在屋里,秋天的时候镶螺钿的鸡翅木屏风就该拿出来使了,到了冬天,钧瓷的花瓶用来插梅花,最雅致不过了。   宋墨给廖碧峰的册子,正是蒋氏生前上院的物品清单。   其中还包括承平四年春,皇后赏给蒋氏用的一对翡翠做的平安扣。   而宋翰既然要搬去樨香院,他惯用的物件自然也要搬过去——总不能让他连喝水的茶盅都没有,半夜三更的,还得央了曾五去开宋宜春的库房吧!   廖碧峰清点东西的时候,丢的可就不是针头线脑了。   粉彩花开锦绣的茶盅一套,紫砂竹节壶一把,琉璃莲花茶盅一个,菊花福桃水晶盘子一对……楠木筷子十双,乌木镶象牙的筷子十双,剔红花鸟纹果盘十个……羊脂玉狮子滚绣球压帘缀脚六个,浅绿玉树根笔洗一个,和田玉蜻蜓点水水盂一个……林林总总,不下两、三百件。   跟着一道过来的松萝鼻尖冒汗,问廖碧峰:“怎么办?”   “怎么办?”廖碧峰苦笑,“当然是去找二爷要啰!”   “可二爷在樨香院……”松萝喃喃地道。   “不然世子爷怎么会特意嘱咐一声哪怕是一针一线都让二爷交出来。”廖碧峰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松萝一眼,点了几个护卫,拿着单子去了樨香院。   宋翰正躺在床上捂着脖子呻吟,半夜被请来的大夫一面擦着冷汗,一面对站在床头的宋宜春道着“二爷没什么大碍,用两副药就好了”,听说了廖碧峰的来意,宋宜春和宋翰都傻了眼。   宋墨,这是撕破了脸要赶尽杀绝啊!   大夫更是叫苦不迭,缩肩弯腰,恨不得自己变成角落里的尘埃,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宋宜春的面孔涨得通红,冲着宋翰大喊:“你这小畜生,眼皮子怎这样浅?不过是些杯筷碗碟,用过就用过了,你也要往樨香院里搬?你以为府里的东西都是没有数的?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你还不快把这些东西都给我还回去!”   栖霞欲言又止。   宋翰已忍不住委屈地道:“都是我平时惯用的,哥哥竟然连这个也要和我计较,难道让我用父亲的东西不成?”   宋宜春一噎。   宋翰垂下眼睑呜呜地哭了起来。   宋宜春只好对送单子进来的松萝道:“你去跟世子爷说一声,这些东西都是府里的,让黄总管把它记到樨香院就是了。”   松萝如果不机灵,就不会在颐志堂服侍了。   他笑着给宋宜春行了个礼,道:“那我就把单子送到黄总管那里去了。不过,这里面有些东西是蒋夫人的陪嫁,要不要我们再写张单子,让二爷给世子爷打张收条,小人们也好把账给抹平了?”   宋宜春很是意外,不禁狠狠地瞪了一眼给自己惹事生非的宋翰。   宋翰对蒋氏的陪嫁却很清楚,他或许无意间把蒋氏的陪嫁带过来了一两件,但不可能有这么多。   想到如今宋墨视他如仇人,他不由道:“你把单子拿给我看看!”   松萝忙将单子递了过去。   宋翰就指了其中“羊脂玉狮子滚绣球压帘缀脚六个”道:“母亲陪嫁的单子,我那里也有一份,我怎么没看见?”   松萝笑道:“二爷有所不知,这羊脂玉的压帘缀脚,原是个陈设,用个檀香木的盘子供着放在炕桌上把玩的,一共有十二个。不知道二爷还记不记得,那天您去给国公夫人问安,风大,把个帘子吹得东摇西摆的,差点打着了您的脚背,国公夫人就让竹君将这羊脂玉的狮子滚绣球缀了帘角,后来上院就一直用这狮子滚绣球做压帘的缀脚,库房里的人在账面上就把它改成了缀脚,您要是不相信,我这就去把账册找来,我们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东西的出处。还有这个琉璃莲花茶盅,本是一对,那年蒋家大舅爷让人送过来的,一只赏了世子爷,一只赏了您。您的那个打碎了,世子爷就把自己的那个让给了您。蒋家后来补了一份陪嫁单子,这琉璃莲花茶盅就在上面……不过,这件事账上记得,也不是说不清楚。您若是实在是稀罕那个琉璃莲花的茶盅,您就留着好了,只是要麻烦您在账册上记一笔,到时候世子爷问起来,我们也知道怎么回禀!”   宋翰气极而笑,道:“什么账册?你给我找出来,我要仔细看看!”   什么帘子差点打着他的脚背了,那十二个狮子滚绣球的缀角分明就是那年他八岁生日时密云卫的都指挥使送给他的生辰礼好不好?   还有那个琉璃茶盅,是那年陆老夫人做寿,母亲托人从广东买回来的,一共是十个,他看着好看,吵着闹着留下来了一个。买琉璃茶盅是公中出的银子,怎么就变成了母亲的陪嫁?   难道他已是落了平阳的老虎不成,连松萝这像鞋底泥似的小厮竟然也敢在他面前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大放厥词!   松萝却笑着应“是”,转身就往外走。   那身影,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宋翰气得咬牙切齿。   宋宜春却怀疑起来。   不管这个小厮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么敢回答得这么爽快?   他想到宋墨掐着宋翰的脖子时那气红眼的样子。   宋墨现在正在气头上,没事都要找些事出来,他既然敢来找宋翰,说不定早就挖好了个陷阱等着宋翰往里跳呢!   他又不是没作过这种事。   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让宋翰住进樨香院,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   宋墨既然连蒋氏的这些小东西都要讨回,从前分给宋翰的那些田产铺子他又怎么会白白送给宋翰?   没有了蒋氏的陪嫁,宋翰身无长物,以后就得靠他养着……他现在自己都缺银子,又来了个白吃白喝的……   宋宜春开始头痛。   宋翰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他已经委婉是向父亲说了自己没钱,可父亲却像没听见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由着他和宋墨的小厮扯皮……这也太抠门了!   万一宋墨把在他名下的蒋氏陪嫁也讨了回去,他吃什么喝什么?   不行!蒋氏留给他的产业绝对不能交出去!   他正惶恐间,松萝走了进来。   “国公爷,二爷,您请看!”他将手中的一本厚厚的账册摆在了宋宜春的面前,“你看,这是个那羊脂玉狮子滚绣球的摆件吗?您再看,丁巳年九月,变成了缀脚……那个时候,正是夏天的东西入库的时候,您看这样,戊午年的五月,十二个羊脂玉狮子滚绣球,缀脚,上房用,经手人竹君,这是盖的手印……”   松萝哗啦啦地翻着账册,宋宜春只看到一行行黑黑的字,又从哪里辨别得出真假呢?   屋里的光线渐亮,此时天色已泛白,从知道宋翰被宋墨教训到现在宋翰被宋墨讨要东西,惊慌、忐忑、气愤、恼怒、烦躁,这一夜,让他仿佛从山脚爬到了山顶,又从山顶滚落到山脚,全身都酸痛难忍,他朝着宋翰就是一番吼:“你是怎么把东西从上院搬出来的就把东西怎么给我搬回去!你是英国公府的二爷,不是路边的乞丐,看见什么东西就往自己屋里拖,你能不能争口气?别总像狗肉似的上不了台面!”   他拂袖而去。   松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宋翰,心里却在想,廖先生可真厉害,发现东西不见了就把账房的人叫进来连夜抄了一本账册,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了。   自己要不要催一催二爷呢?   世子爷可正等着他们回话呢!   他暗自高兴着,宋翰已抓起床边的药碗就朝松萝扔去。   松萝“哎哟”一声捂住了额头。   栖霞吓得脸色发白。   松萝却想,如果出血就好了,等会回去的时候世子爷看见了,肯定会夸他办事用心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临盆      宋墨看见松萝头上的包,虽然没有夸他,但赏了他二两银子。   他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廖碧峰将清点上院的诸多事项一一向宋墨禀告。   宋墨很满意,道:“先把上院封起来,派老成的仆妇在那里照应着。你准备准备,过两天我要把宋翰名下的产业要回来,到时候依旧由你带着账房的人帮着查账。”   廖碧峰恭声应“是”。   宋墨回了内室。   窦昭先前吩咐灶上给宋墨炖的人参鸡汤已经做好了,她正在往小碗里盛汤。见宋墨眉头紧锁,温声劝道:“这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也要一件一件地做,你昨天一夜没睡,除了能把自己的身体熬坏,还能有什么用?喝了汤,你就去衙门里吧!家里的事有廖先生忙着,不会出什么错的。就算他不济,不还有严先生吗?”   廖碧峰昨夜那一手假账做的,不仅宋墨,就是窦昭也对他刮目相看。   宋墨不禁莞尔。   他刮了刮窦昭的鼻子,打趣道:“我倒忘了,我们家还有你这位女先生。”   窦昭扬了眉笑,道:“严先生不行了,我再出手也不迟。”   宋墨哈哈大笑。   心情好了很多。   喝了鸡汤,他和窦昭商量:“父亲为什么和母亲反目,父亲那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我想,你能不能瞅着机会探探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的口气?如今活着的长辈,又知道我们家里事的,也就只有这两位了。”   “我也是这么想。”窦昭吩咐甘露把宋墨的朝服拿进来,道,“还有大伯母、三婶婶和四婶婶那里,都可以问一问,立场不同,角度不同,看事情就会不同,也许她们那边知道些什么事也不一定。”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宋墨叹道,“我就想不明白了,母亲是个明理的人,夫妻之间最亲密不过,父亲有什么事不能跟母亲商量,非要莫名其妙地用嫡长女换了外面的庶孽,还为了掩饰这件事毒杀了母亲……他都长了个什么脑子?!母亲又哪里对不起他了,他要这样害母亲?!”   他说着,火气又上来了。   窦昭忙上前抚了抚他的胸口:“不气,不气!”   宋墨深深地吸了口气,道着“我没事”,脸上露出些许的歉意来:“闹得你快生产了,也不得安生。”   窦昭笑道:“等我生了孩子,罚你每天晚上给孩子端尿。”   “一定,一定。”宋墨说着,温柔地摸了摸窦昭的肚子,柔声嘱咐她,“我去衙门了,你小心。我给宫门口值守的留了口信,若是我们家的小厮找我,让他立刻禀了我。你若有哪里不舒服,直接让小厮去叫我。”   他就怕自己在宫里当值的时候窦昭发作了。   “我知道,你就安心去衙门吧!”窦昭送他出门。   等过了两天她发作了,却不声不响地吃了半只乌鸡,这才让甘露去请稳婆。   甘露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道着“我这就让人去给世子爷报信”。   窦昭笑道:“你去给世子爷报信有什么用?他能代我生吗?你去跟严先生和陈先生说一声就行了。”   宋墨在宫里。   颐志堂全是宋墨的人,有严朝卿和陈曲水在外面守着,宋宜春就是亲自来也能挡得住,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甘露慌慌张张地去了。   窦昭发作的事还是很快就传遍了颐志堂。   虽然窦昭说不用请宋墨回来,但严朝卿还是派松萝去给宋墨报了信。   蒋琰白着脸跑了过来。   “嫂嫂,嫂嫂,您怎样了?”她紧紧地握着窦昭的手,见窦昭痛得咬了牙不说话,眼泪涮涮地往下落,道,“我去帮您倒盆热水来?还有包侄儿的小被子,我这就去拿了来。”   窦昭身边的稳婆忍不住道:“这些事都有人。表小姐只管在外面等着就行了。”   别人生产的时候都要安抚神情紧张的产妇,她倒好,要安抚这表小姐。   蒋琰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阵痛过去的窦昭温声地安慰她:“我没事,你哥哥都安排好了,医婆是太子妃介绍过来;稳婆是我娘家的六婶婶帮着找的,曾经给我十一堂嫂接过生;太医院还有两个大夫在外面守着;高兴媳妇生过两个孩子,有经验……你不必担心,听稳婆的话,去外面的厅堂坐了,等会儿我六伯母和十一堂嫂会过来,你帮我招待一下客人。”   蒋琰点头,被甘露请了出去。   六伯母和韩氏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不是说六月底的吗?这才二十五,怎么提早发作了?”六伯母焦急地问。   “夫人这是头胎,早几天晚几天都是常事。”稳婆和窦昭都非常的镇定,反倒是六伯母和韩氏有些紧张。   “人参呢?医婆呢?谁负责灶上的活计?”她肃然地问高兴的媳妇。   人参用来吊命养气的;医婆负责望闻问切,好告诉外面的大夫;灶上要烧热水、准备吃食。   高兴的媳妇忙将准备好的药材和人手一一指给六伯母看。   甘露隔着帘子禀道:“槐树胡同的五太太和六少奶奶、十少奶奶过来了。”   六伯母交待了窦昭几句,去了厅堂。   韩氏接过高兴媳妇手中的红糖水,喂了窦昭几口:“痛得不行就喊出来,喊出来就好了。这汤汤水水的少用些,等会我让人给你煮几个鸡蛋。”又拿了帕子给她擦着额间的汗。   窦昭朝着她笑了笑。   韩氏道:“都不是外人,你少笑些,留着力气等会生孩子。”   窦昭忍俊不禁。   那边五伯母并不只是带了自己的两个儿媳妇,还有高升的媳妇。   她跟在五伯母和郭氏、蔡氏的后面,上前给六伯母行了礼,低声道:“我们家老爷先前就吩咐过,若是四姑奶奶这边有动静,就让我过来看看。”   六伯母点了点头。   五伯母向六伯母抱怨道:“得了信怎么也不等我一会?我急急忙忙的,只带了枝三十年的人参过来,也不知道行不行?”   “这边早准备了两枝百年的老参,药材倒是够了。”六伯母道,“寿姑内院没有个长辈,我这不是心里发慌吗?”   五伯母的目光就落在了陪在六伯母身边的蒋琰身上。   蒋琰忙道:“嫂嫂让我帮着她待客。”请了窦家的女眷坐下。   六伯母见五伯母看蒋琰的目光有些不悦,知道她是觉得蒋琰是孀居之人,在这里不吉利,低声和五伯母解释了蒋琰的身份。   五伯母大吃一惊。   窦昭虽然带蒋琰去过槐树胡同,对蒋琰的身份却没有过多地谈及,此时听说真相,她忍不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蒋琰,想到窦昭什么事都对纪氏说,心里又有点泛酸。   蒋琰被五伯母看得不自在,装着去看茶好没有好,出了厅堂。   迎面却看见宋墨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   “你嫂嫂怎样了?”他远远地问着蒋琰。   “嫂嫂娘家的伯母和嫂子都来了。”蒋琰快步迎了上去,道,“稳婆和医婆也都在产房里。”   宋墨颔首,道:“你快回你自己屋里去,这里有我就行了。”   蒋琰听人说过,女人生孩子一只脚踏在棺材里,一只脚踏在棺材外,十分的凶险。只是她性子柔顺,从不曾驳过别人的话,听宋墨这么说,虽然担心窦昭,但也不敢作声,抿了嘴,闷头跟着宋墨进了厅堂。   宋墨心里全是窦昭,哪里还顾得上别人,进门就问“寿姑怎样了”,然后才给五伯母和六伯母等人见礼。   六伯母把他给赶了出去:“女人家的事,男人不要插手。她这是头胎,一时半会还生不下来。你去书房里好生呆着,睡一觉,孩子就生下来了。”   听得宋墨直冒汗,道:“那我就在耳房里等吧!”   “让你去书房你就去书房。”六伯母强硬地道,“你别让我们一心挂两头。”   窦昭也在里面道:“世子爷去书房看会儿书吧,我这边有伯母和嫂嫂们照顾,不会有什么事的。”   宋墨无奈地去了书房。   只是过一会就派武夷过来问一声怎样了。   武夷毕竟是个小厮,最多也就站在门口问一声。   屋里的人也就马马虎虎地答一声“挺好”,再多的,他既不合适问,屋里的人也不会告诉他。   宋墨急得团团转,想到了蒋琰,把蒋琰叫了过来:“你去看看你嫂嫂怎样了?”   蒋琰是成过亲的,五伯母和六伯母倒也没太避着她。   见哥哥心浮气躁的,她不由柔声道:“嫂嫂没事,稳婆说,要到半夜才会生。让厨房煮了糖鸡蛋喂给嫂嫂吃!”   总算知道具体的情况了。   宋墨松了口气,奇道:“你嫂嫂还能吃东西吗?”   “能啊!”蒋琰道,“稳婆说,吃了东西才有力气生孩子。”   “哦!”宋墨茫茫然地应着。   蒋琰看着哥哥的傻相,觉得亲近了很多,道:“那我进去了。”   宋墨催着她:“快去,快去。你嫂嫂有什么事,立刻就来告诉我。”   蒋琰去了产房。   没一刻钟,被武夷叫了出来。   “世子爷问夫人怎样了?”武夷讪讪然地道。   “嫂嫂挺好的啊!”蒋琰道。   武夷就朝着蒋琰作揖:“表小姐,我要是这样回世子爷,只怕会被一巴掌给扇出来,还是请您去给世子爷回个话吧——夫人用了几个糖鸡蛋?气色好不好?疼得厉害不厉害?您说得越详细,世子爷就越安心。”   蒋琰去了书房,照着武夷的吩咐细细地告诉了宋墨。   宋墨挺高兴的,让蒋琰快点回产房去:“有事就来给我禀一声。”   可稳婆说嫂嫂很好啊!比一般的产妇都好……   蒋琰在心里嘀咕着,却不敢当着宋墨说这样的话,又回了产房。   不一会,武夷又来问。   蒋琰这样来来回回,就连窦昭都觉察到了。   她不禁问蒋琰:“你这是怎么了?”   蒋琰红了脸,赧然地道:“是哥哥啦,他非让我把产房里的情形事无巨细的都报给他听不可。”   窦昭很是意外。   前世她生葳哥儿的时候,魏廷瑜在外面和人喝酒,好不容易被田氏找回来,他还嫌她生得太慢。生蕤哥儿的时候她索性没告诉他。生茵姐儿的时候他倒是挺关心的,也不过是呆在书房里等着孩子生下来。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地独自面对这一世,可当她听到蒋琰的话时,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   “嫂嫂,您这是怎么了?”蒋琰看着慌了起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窦昭擦着眼角,道,“我怕你把我生产时狼狈的样子告诉了你哥哥。”   “不会,不会。”蒋琰连连摇手,保证道,“我肯定不会告诉哥哥的。”又道,“嫂嫂面色红润,很好看啊!我就是想告诉哥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两兄妹。   窦昭“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巳初,她生了个六斤七两重的儿子。      第四百二十三章 生子      孩子看起来并不是特别的胖,可他四肢修长,精神饱满,生出来没两个时辰就睁开眼睛,把宋墨稀罕地直嚷:“快看,快看,他在看我!”   蒋琰立刻凑了过去,望着孩子黑葡萄似的眼睛也不禁喜道:“他长得可真漂亮!”   靠在大迎枕上吃酒糟鸡蛋的窦昭忍不住微笑,坐在床边服侍窦昭吃酒糟鸡蛋的纪氏则呵呵地笑出了声,道:“世子爷,产室污秽,您昨天也一宿没睡,不如先出去歇会吧?这给各家报喜、送红鸡蛋……还有一堆事等着世子爷拿主意呢!”   那么机灵的宋墨,此时却傻呵呵地笑道:“没事,没事,我还不困。我昨天晚上就把要送喜讯的人家拟出来交给了廖碧峰,其他的事,自然有家里的管事,我也没什么好忙的。”接着,他问道,“你们说,这孩子像谁?我瞧着像我!”   五太太和韩氏他们怎么好上前,倒是蒋琰没什么顾忌,打量着孩子道:“我觉得像嫂嫂多些。您看他这小嘴,嫣红的;还有头发,乌油油的……”   宋墨颇为不满地道:“我的头发也很黑,小时候嘴唇也很红。”   蒋琰还要说什么,机灵的蔡氏却早已听出音来,不待蒋琰开口,已哈哈一声笑,插言道:“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我瞧着也挺像世子爷的。瞧那手指,又细又长;皮肤红红的,长开了以后定然十分的白皙;还有眉毛,我们家四姑奶奶长眉入鬓,世子爷的眉毛却更浓密些。”   宋墨高兴地笑了起来。   孩子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宋墨兴奋地道:“你们看,你们看,他打了个哈欠!”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有趣。   屋里的女眷都笑了起来。   窦昭被折腾了一夜,虽然精神很好,可架不住宋墨这样抱着孩子大惊小怪地叫嚷,道:“衙门里你有没有说一声?过两天是孩子的洗三,到时候请了大伯母来帮忙打点就行了;孩子的满月酒的时候你恐怕要请一天的假……”   她的话提醒了宋墨,宋墨吩咐甘露:“你去跟武夷说一声,让他去衙门给我请个假,这几天我就不去衙门了。”   这样也能行吗?   窦昭目露困惑。   宋墨却毫不在意,淡淡地道:“我平日里敬高远华是我的上峰,对他礼遇有加。如今我家里有事要请假,他若是不开窍非要挡着,可别怪我没把他放在眼里,少不得要请他换个地方去耍他那都指挥使的威风啦!”   高远华是金吾卫的都指挥使,宋墨的顶头上司,正二品的武将,天子近臣。   纪氏等见惯了宋墨的温和谦逊,听了这话不由得咂舌,这时才有了一点眼前的人不仅是窦家的四姑爷,还是英国公府世子爷的感觉。   蔡氏更是毫不掩饰地道:“四姑爷可真是威风!难怪别人都羡慕我们四姑奶奶嫁得好。”   这么浅薄的恭维,因为扯上了窦昭,宋墨的眉宇间竟然露出几分欢喜来。   纪氏和五太太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就有小厮隔着帘子高声禀道:“世子爷,东宫的庞公公过来了,说是昨天晚上太子妃又诞下了一位皇孙,太子特意让他过来问问我们家夫人生了没有。”   窦家的女眷不由得都倒吸了口冷气。   早就听说英国公府圣眷颇隆,却不曾想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太子和宋墨一点忌讳都没有,就像自家的兄弟似的。   宋墨没有注意到窦家女眷的神色,他还沉浸在初为人父的愉悦中,得意地道:“你去跟那庞公公说一声,就说夫人也生了位公子,有六斤七两,母子平安,让他不必挂心。”   并没有打算见一见那位庞公公。   窦昭却知道这位叫庞立忠的公公也是太子身边的一位大太监,比崔便宜的资历还老,据说曾在元后沈氏身边服侍过的,素来得太子敬重,如今在太子妃身边,负责照顾太子妃所出的两位皇孙。   她忙道:“你还是去看看吧!太子既遣了人来问我,太子妃又新诞下麟儿,于情于理你都应该亲自见见庞公公,问问太子妃和小皇孙的情况才是。”   宋墨拍了下额头,道:“看我,只顾着自己高兴了,太子妃那边是个怎样的情况倒忘了问。”   他重新吩咐那小厮一声,这才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乳娘,和纪氏等打了声招呼,出了产房。   众人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医婆上前给窦昭把脉,稳婆忙着上前道贺讨赏,乳娘抱着孩子轻轻地拍哄着,灶上的婆子烧了热水,丫鬟们冲了红糖水招待窦家的女眷。   整个产室都活了起来。   窦昭让乳娘把孩子放在她的枕边,道:“还是让他习惯睡床的好,你这样总是抱着他,可别把他给惯坏了。”   乳娘笑着奉承道:“公子托生到您这样的人家,就算是不睡床,也有人日夜轮流抱着,有什么打紧的?”依言将孩子放在了窦昭的枕边。   窦昭看着红皮猴似的孩子,一颗心这才定下来。   她吩咐医院:“不用给我煎麦芽水了,给我开几副催奶的方子。”   屋里的人俱是一愣。   乳娘吓得直哆嗦,立刻跪在了窦昭的床前:“夫人可是嫌弃奴婢粗鄙?奴婢有什么不对的,夫人直管吩咐,奴婢立马就改……”   “你很好。”窦昭让蒋琰把乳娘扶起来,道,“这是我和世子爷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早商量好了,准备自己哺乳,你不要多心,让你到府上来,也是为了防着我没有奶水或者奶水不够。要不然我也不会事前就让人把你的孩子也接进府来——这样免得断了奶水。”   乳娘都是由奶子府介绍过来的,身世清白,千里挑一,怎么会不好?只是窦昭前世子女缘单薄,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放任别人来教养她的孩子了。   纪氏劝她:“你别看现在孩子睡得香甜,过几天长开了,一会要吃一会要拉的,吵得人不得安宁,就怕你身体吃不消。”   “没事!”窦昭笑道,“我早有了准备。”然后向纪氏保证,“我若是觉得累,再让她们接手也不迟。”   态度十分的坚决。   纪氏还以为窦昭是因为自己从小丧母的缘故,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劝她,而是嘱咐起她一些坐月子要注意的事项来。   宋家的人得了喜讯,大太太等人过来看望窦昭。   窦家的女眷趁机告辞。   窦昭让蒋琰帮着送客。   宋茂春等人既然依附着英国公府过日子,英国公府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逃不过他们这些时时盯着英国公府的人。蒋琰的事宋墨并没有大肆宣扬,可也没有存心隐瞒,宋大太太虽然听到英国公府的仆妇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什么宋宜春为了把外室生的儿子当成嫡子养在蒋夫人的名下,把蒋夫人生的女儿悄悄地送到了蒋家抚养,如今蒋家败落了,宋家又把女儿给接了回来……可谁会干这种事?她不免嗤之以鼻,嘲笑那些妇仆吃饱了没事干,造个谣都漏洞百出。可此刻和蒋琰一照面,她顿时就傻了眼。   宋三太太见着满屋窦氏的女眷就一肚子气。   当年蒋夫人再亲近蒋家可也没敢像窦氏这样把宋家的人完全不放在眼里!   她低了头就和宋四太太小声嘀咕着,根本没有注意到蒋琰:“侄儿媳妇生孩子,怎么不通知我们这些做伯母做婶婶的,反把娘家的人都请来了,是不是不做洗三礼了?”   谁知道宋四太太听了却拉了拉她的衣袖,然后朝门口呶了呶嘴。   宋三太太一眼望过去,只看见门帘晃动,早不见了窦家女眷和蒋琰的影子,自然也没有看见蒋琰。   她正困惑着,蒋琰折了回来。   宋三太太吓了一大跳,指着蒋琰说了声“你”,顿觉失态,忙放下了手臂,收回目光,恢复了之前冷傲的面孔。   窦昭看着暗暗好笑,向三位宋太太引见了蒋琰,然后借口让蒋琰去看看灶子上炖的老母鸡好了没有,将她支了出去,直言不讳地对宋三太太笑道:“三婶婶看见琰妹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宋三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尴尬地道:“只是觉得这蒋家表小姐怎么和二嫂长得那么像啊!”   “仅仅是因为长得像吗?”窦昭一反往日的沉默,咄咄逼人地道,“据说当初我婆婆生二爷的时候,是大伯母推荐的稳婆,如今世子爷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稳婆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她说着,目光犀利地落在了宋大太太的身上。   宋大太太差点跳起来。   “我,我也是好心。”她急急地辩道,额头上已冒出了细细的汗珠,“那文婆子在京都也是小有名气的,当初我生宋钦和宋铎的时候都是找她接的生,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多半是那婆子赚足了钱,不做这一行了吧?我听说那婆子只有一个女儿,远远地嫁去了济南府,或者她去了济南府也不一定。”   “可能吧。”窦昭似笑非笑地道,吩咐丫鬟们给三位宋太太上茶,又称孩子睡下了,就不抱给她们看了,洗三礼那天,请她们早点来。   经过刚才那番闹腾,三位宋太太也无心和她多说,寒暄了几句,见窦昭端了茶,就告辞了。   窦昭也有些累了,交待了几句,就躺下睡了。   宋墨回来听说窦昭歇下了,放轻了脚步走进了产房,站在床边盯着窦昭和孩子看了半晌,这才笑吟吟地出了产房,去给朋友写喜帖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献计      只是宋墨刚刚在书房里坐定,高升就过来了,还带了很多补品:“我们家老爷很高兴,说请姑爷好好照顾姑奶奶,等满了月,他就会请人接小公子回去暂住几天。”   按礼,这生孩子洗三做满月都是女眷出面应酬,窦世英就算是做父亲的,也要回避。   自己都高兴坏了,老爷子素来重视窦昭,想必也高兴得不行。   宋墨想了想,道:“你跟岳父大人说一声,哪天得了闲,就过来串串门,我把小公子抱出来给他老人家瞧一瞧。”   高升听了喜出望外,给宋墨磕了几个头才告退。   宋墨提笔准备写喜帖,听到消息的顾玉赶了过来。   他喜形于色,道:“听说是个小子,有六斤七两,是真的吗?”   宋墨直点头,也没心情写喜帖了,坐在那里说起孩子来:“……没两个时辰就睁开了眼睛……稳婆说,别人家的孩子不到七天睁不了眼……眉毛长得像我,嘴唇长得像你嫂嫂,漂亮得不得了……我正为给孩子取名字发愁呢,你来了正好,帮我看看哪个合适。”   两个人趴在临窗大炕的炕桌上对着宋墨早先写下来的名字挑挑选选的。   听说窦昭生了个儿子,正在练大字的宋宜春却是面色一沉,心烦意乱地丢下了笔。   来报信的小厮站在那里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弹。   宋宜春看着,脸更阴沉了,皱着眉头朝着小厮挥了挥手。   小厮如蒙大赦,飞奔而去。   陶器重在自己住的厢房里呆坐了半晌,还是决定去看看宋宜春。   宋墨和宋翰的一番折腾,宋宜春虽然什么也没有对他说,但他隐隐也猜到了几分。   他是在宋翰出生之后进的英国公府,那时候老国公爷刚死没多久,英国公府的很多老人都被打发回乡荣养,之后蒋夫人就接手了英国公府的庶务,他当时以为是寻常的新旧交替,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宋宜春比他想像的胆子更大,可也更无能,更冲动,更没有脑子。   自己再这样跟着宋宜春混下去,只怕要在宋墨手里不得善终了。   他萌生退意。   只是这个时候宋墨刚刚添了长子,地位更稳了,宋宜春心里肯定很不好受,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仅如此,他还要好生安抚宋宜春一番,让他的心情好起来,自己走的时候才能安安逸逸,全了这段宾主之情。   想到这些,他不再犹豫,换了件衣裳就去了樨香院。   宋宜春果然在那里发脾气。   他一打听,原来是丫鬟沏的茶太烫。   陶器重叹了口气,让小厮帮他通禀一声。   丫鬟很快出来撩了帘子。   陶器重面色肃然地进了书房。   宋宜春立刻道:“你应该听说了吧?宋墨生了个儿子。”   “听说了。”陶器重道,“我正是为这件事而来。”   宋宜春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指了身边的太师椅:“坐下来说话。”   陶器重请宋宜春摒退了屋里服侍的,道:“不如给二爷找门得力的亲事。这内宅的事,还得内宅的妇人自己去计较,我们管内宅的事,犹如那隔靴搔痒,关键的时候总是不得力。”   宋宜春踌躇道:“这能行吗?窦氏泼辣精明,不是个好对付的,只怕寻常妇人镇不住她。”   “那就尚公主好了。”陶器重道,“世子夫人再厉害,难道还敢管到公主的头上去不成?”   宋宜春听着两眼发光,道:“将来公主生下来的孩子,就是皇亲国戚,可比那窦氏生出的孩子身份地位高,到时候有宋墨头痛的。”说到这里,他不由冷哼一声,“我看宋墨还把不把个窦氏当宝似的捧在手心里!”然后开始琢磨哪位公主和宋翰年纪相当:“福圆出了嫁;景宜和景泰、景福,一个比天恩大三岁,一个大两岁,一个大一岁,说起来景福最合适,可景宜却是万皇后亲生的……”   陶器重并不搭腔,喝着茶。   皇家的公主是那么好尚的?有宋墨这个珠玉在前,宋翰又被传出是庶孽,不要说公主了,但凡有点讲究的人家,都不会轻易地将女儿嫁进来。   他不敢得罪宋墨,只好在这里胡诌一通,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   可看见宋宜春这样,他还是忍不住提醒宋宜春:“公主不行,郡主或是世家嫡长女也行啊!只要娘家得力,加上长房、三房和四房的,二爷未必就会输了世子爷——世子爷再厉害,总不能连族亲都不要了吧?”   宋宜春连连点头,心情大好。   自己好生地保养着,最少也有三十年好活,有他撑腰,还愁压不住个窦氏?   窦家总不能为一点小事都找上门来吧?   何况那窦氏还没有同胞兄弟,现在还好,像窦家这样靠科举出仕的人家,哪房子孙的官做得大,哪房子孙就腰杆子硬,说得起话。十几二十年以后,谁知道窦家是谁当家?   念头闪过,他更高兴了,对陶器重道:“这有了自己的儿子,兄弟就靠边站了。也不知道那宋墨发了什么疯,竟然要把蒋氏留给天恩的陪嫁收回去代管,陆家舅爷也被他灌了迷魂汤,说天恩年纪小,什么也不懂,暂时将蒋氏的陪嫁交给宋墨代管也好。如果宋翰要说亲,我看他们还拿什么理由将蒋氏的陪嫁要回去?这可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陶器重闻言非常的意外。   宋墨要收回蒋氏陪嫁的事,他还不知道。   看样子,宋墨是真把宋翰给恨上了,而宋宜春一心要拿宋翰恶心宋墨,自己还早早脱身为妙。   陶器重回去没多久就“病”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窦世英当天晚上就来英国公府“串门”了。   宋宜春还得装模作样地接待了窦世英一番,窦世英这才去了颐志堂。   小小的婴儿被包裹在大红色的刻丝襁褓中抱到了小书房里。   窦世英屏息静气地望过去,顿时眼眶就湿润了。   “长得可真好!”他喃喃地道,“瞧这头发眼睛,和寿姑小时候一样漂亮。”   宋墨不由在心里小声嘀咕。   孩子明明就像我,怎么说像寿姑?   顾玉还没有走,看着小脸还没有长开却已经和宋墨有七八分相似的孩子,不禁嘿嘿地笑,恭维着窦世英:“长得是挺像嫂嫂的。”   “是吧?”窦世英找到了知音,眉开眼笑地仔细地打量了顾玉几眼,解下了腰间的一块玉佩,道,“是云阳伯家的大公子吧?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拿去玩吧!”   顾玉一看那玉,上好的羊脂玉,油润光洁,细腻无暇,雕工古朴大方,自然流畅,一看就是有传承的古玉。   他忙笑盈盈地道谢,又趁着窦世英去看孩子的功夫朝着宋墨挤眉弄眼,示意老爷子为人大方,他不过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得了这样一个好物件。   宋墨哭笑不得。   窦世英亲眼瞧见了外孙,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怕风吹了孩子,亲手竖了竖孩子襁褓的领子,这才让乳娘抱回去。   宋墨就请了窦世英喝酒。   窦世英也不客气,和宋墨唠叨了大半个时辰,全是窦昭小时候的事。   顾玉这才知道窦家的事。   他的心里就有些别扭起来。   没想到嫂嫂也是个苦命的人。   自己当初真不应该那样对待嫂嫂。   还好天赐哥是真心地喜欢嫂嫂,心志坚定,若是被自己一通胡搅蛮缠给坏了姻缘,自己岂不就是那个罪人!   他殷勤地给窦世英倒酒。   窦世英看他越发的顺眼,让顾玉有空去家里玩:“……我那里还有几个看得过眼的笔洗,到时候你给自己挑一个,剩下的我留着送给外孙。”   顾玉什么东西没见过,难得的是窦世英的这片心意。   他忙不迭地应“是”,见窦世英有了几分醉意,更是自告奋勇地要送窦世英回家。   宋墨把他拉到一旁:“你不会是看中了我岳父的什么东西吧?你可别给我丢脸丢到我岳父家去了!”   顾玉眼睛一翻,道:“我是眼皮子这么浅的人吗?”   宋墨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我没看见你哪里深沉的。”   顾玉气得直跳脚,扶着窦世英上了轿,自己骑了马跟在轿边。   宋墨笑着摇头,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胡同口才回了颐志堂,去了窦昭那里。   窦昭睡了大半天,人已经缓过劲来。   孩子就睡在她的枕头边,她靠在大迎枕上,正听蒋琰说着话:“……您睡着的时候陆家和延安侯世子夫人都派了人过来问候,说让您好好休息,洗三礼那天一早就来道贺。”   蒋琰已经很自然地帮窦昭接人待物了。   窦昭微笑着点头。   有时候,人缺的只是个机会!   她问蒋琰:“那你怎么说的?”   蒋琰道:“我说您已睡下了,让两家的嬷嬷代问陆老夫人、宁德长公主和延安侯世子夫人好,并赏了两家的嬷嬷各两个上等的封红。”   窦昭赞扬她:“做得好!”   蒋琰赧然,道:“我跟着素心学的。”   窦昭生产,素心和素兰都过来帮忙。素心在窦昭屋里向来有威望,大家有事还是会请她拿主意。   蒋琰就有些担心地道:“我看大伯母她们走的时候很不高兴的样子,不要紧吗?”   窦昭笑道:“亲族之间之所以比外人亲近,是因为困难的时候可以相互守望。可你哥哥落难的时候,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你哥哥说句好话,这种能够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亲戚,得罪了就得罪了,反正关键的时候他们也帮不上忙。”   蒋琰若有所思。   宋墨却庆幸自己找了个能和自己想到一块去的妻子。   他笑着大步走了进去,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      第四百二十五章 取名      蒋琰还是有点怕宋墨,见宋墨进来,不自在地站了起来,喃喃地喊了一声“哥哥”,就退到了一旁,将床头的位置让给了宋墨。   宋墨坐在了床头边的锦杌上,拉着窦昭的手问她:“孩子有没有吵着你?你身上好点了没有?”见窦昭的头发有些凌乱,又温柔地帮她将散落在面颊边的一缕头发顺到了耳后。   眼里心里全都是窦昭,看得蒋琰脸上火辣辣的,忙起身告退,回了碧水轩。   和颐志堂正院的热闹温馨相比,碧水轩寂静无声,显得有些冷清。   蒋琰望着屋檐下的大红灯笼,眼睛涩涩的。   她想了那个吹吹打打把自己迎进家门的人。   她以为自己会和他生儿育女,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   可他却把自己送给了贺昊。   那些让她屈辱的画面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映红吓了一大跳,一面蹲下身去扶她,一面焦急地道着:“表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我去给您请个大夫吧?”   蒋琰一把抓住了映红,道:“我没事。可能是刚才吹了冷风凉了胃,回去喝杯热茶就好了。家里刚刚添了侄儿,正是喜庆的时候,没道理为了我的事又惊动了哥哥嫂嫂,惹得他们心里不快!”   映红听她说得有道理,不免有些犹豫。   蒋琰已扶着她站了起来,一张脸雪白雪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映红的心又提了起来。   蒋琰已朝内室去了。   不能再想那个人了!   她本是不洁之人,哥哥却费了这么大的劲把她接回府来,还为她和父亲以及情同手足了十几年的兄弟反了目,哥哥既然嘱咐家里的人称她为“表小姐”,她就应该把从前的那些事都忘了,当自己是死了丈夫的寡妇,高高兴兴地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才是。   蒋琰深深地吸了口气,撩了内室的帘子。   ※※※※※   宋翰趴在床上,望着忽明忽暗的烛光,神色狰狞。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次子,不可能继承家业,哥哥的辛苦和努力,是大家有目共睹,他从来没有想过去吃哥哥吃过的苦,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争夺英国公府世子的位置。一直以来,他的愿望就是在哥哥的羽翼下混吃混喝,做个闲散安逸的富贵公子。   可现在,这却成了奢望。   宋墨要把他从母亲那里分来的产业收回去。   陆家的人也跟着起哄,帮着宋墨说话。   父亲心里虽然不悦,可因他现在跟父亲住在樨香院,父亲生怕别人以为他名下的产业是由父亲托管的,若是和宋墨为了几千两银子的事起争执,会被传出吝啬小气的名声。宋墨却无所顾忌,恨不得一棒子把他打回原形。狭路相逢勇者胜。父亲就是一时咬紧牙关不松口,怕是也经不住宋墨层出不穷的诡计,最终还是会答应把他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产业还给宋墨。   没了那些出息,自己依附着父亲,日子该怎么过呢?   宋翰觉得自己此刻虽然锦衣玉食,可马上就会像乞丐似,不,比乞丐还不如。乞丐自己能去乞讨,他是堂堂英国公府的二爷,能去乞讨吗?而且当那些平日来往密切的朋友发现他一文钱也没有的时候,还会捧着他抬着他吗?   他狠狠地捶了捶床。   窦氏,竟然生了个儿子!   如果是个女儿该有多好啊!   至少他还能仗着自己是仅次于宋墨的继承人的身份狐假虎威一番,说不定还能弄点钱度过这个难关。   自己该怎么办呢?   宋墨是不会放过他的,父亲是靠不住的,他的前路又在哪里呢?   宋翰觉得这夜风吹在身上,刺骨的寒冷。   ※※※※※   窦明心里也很不高兴。   她坐在镜台前,望着镜子里那个依旧美貌如花却因为眉宇间平添几分郁色而显得楚楚动人的女子,紧紧地锁住了眉头。   窦昭倒是好命。   她和自己前后怀孕,自己的孩子没了,她却顺顺利利生下了长子。   魏廷珍知道了,恐怕又会在婆婆和丈夫面前对自己指桑骂槐一番吧?   可这能怪自己吗?   如果她的孩子好生生的,现在她也做了母亲了吧?   父亲一生只有两个女儿,虽然他是两榜进士,那些亲戚朋友当着父亲的面什么也不说,可背后谁不说父亲是孤老?现在窦昭生了个儿子,为父亲长了脸,父亲一定很高兴吧?多半又会拿出祖辈们留下来的珍藏去哄外孙。   窦明脸色一白,咔嚓一声,就折断了象牙梳的一根梳齿。   “夫人!”近身服侍的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   窦明厌恶地瞥了那丫鬟一眼。   自从窦家和魏家大吵一架之后,窦家的人就不怎么上了门,有事也不过派个嬷嬷来说一声,她去不去,也都不再催促了。魏廷珍暗自高兴,以为这样就拿住了她的把柄,却不知道这人向来爱锦帛,她手中有钱,魏廷瑜又赋闲在家,除了一年一千石的俸禄,什么也没有,自有人向她表忠心,为她做事。魏廷珍想借口她小产,身边的丫鬟婆子没有好生照顾她,想把她身边的人都换上济宁侯府的世仆,她就立刻买了一部分丫鬟婆子进来,让魏廷珍的算盘落空了。   可这些买进来的人到底没什么教养,用起来很是不顺手,还是得让周妈妈想办法调教几个行事稳当些的丫鬟才好。   想到这里,她问那小丫鬟:“来报信的除了说四姑奶奶生了个儿子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其他的,就没有说什么了。”小丫鬟的上牙齿和下牙齿磕磕作响。   都怨自己和比自己先进府的姐姐打赌赌输了,被派来给夫人禀告。   谁家的姐姐添了外甥不请妹妹去参加洗三礼?   夫人明显就是被娘家和姐姐嫌弃了。   如果夫人发起脾气来拿她出气,她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急得快哭了。   窦明却挥了挥手,让她退了下去。   她如释重负。   疾步跑了出去。   内室就传来一阵“哐哐当当”砸东西的声音。   小丫鬟不由缩了缩肩,抬头却看见魏廷瑜走了进来。   她忙曲膝行礼,颤颤巍巍地退到了墙角。   魏廷瑜停在了门前。   窦明又在砸东西。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第一次是她劝自己拿钱去打点东平伯,让东平伯给自己在五军都督府找个差事,自己拒绝了。   她哗啦啦把炕桌上的茶盅盖碗全都扫到了地上。   第二次是姐姐见他屋里服侍的丫鬟都换了,怕新进来的不懂规矩,把身边的一个大丫鬟送给他,她转手就将人给送回了景国公府。他找她理论,她却阴阳怪气地问他是不是看上了那个丫鬟,想留在屋里暖床?气得他甩袖而去,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在屋里砸东西。   第三次……他记不清楚了。   他只知道,母亲知道她把屋里的东西都砸了,心疼那些珍玩,把她叫去教训,她却冷冷地道:“我砸的是自己的陪嫁,又不是济宁侯府的东西,我都不心疼,您心疼个什么劲!东西砸了,再买就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把母亲气得面白如霜,指着她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魏廷瑜不想进去受气,他转身往外走。   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了躲在墙角发着抖的小丫鬟。   他心里不由得一软。   这小丫鬟畏窦明如虎,自己心里何况不是如此?   魏廷瑜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他停下脚步,温声问小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磕磕巴巴地道道:“奴婢,奴婢叫阿萱。”   “阿萱?”魏廷瑜道,“哪个‘萱’?”   小丫鬟道:“萱草的‘萱’。”   魏廷瑜有些意外,道:“你识字?”   “我弟弟读书的时候,我在旁边做针线,弟弟告诉我认的。”   魏廷瑜讶然,道:“你家既然供得起你弟弟读书,怎么会把你给卖了?”   小丫鬟辩道:“我签的是活契,十年后我弟弟就会来赎我了!”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清澈的泉水,能让人一眼就看到底。   又是个痴的!   魏廷瑜摇头,走了出去,忍不住低声吩咐身边的小厮:“你瞅个机会把这个叫阿萱的小丫鬟调到外院的书房里去,她这性子,在夫人身边服侍,只有死路一条。”   小厮悄声应“是”。   魏廷瑜去了田氏那里。   ※※※※※   宋墨趴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越看越觉得可爱,越看越觉得神奇。   他小声和问窦昭:“你说,给儿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明毅?希贤?凤翼?”   窦晤笑道:“不用这么早就取名字吧?先取个乳名吧?”   “那怎么能行?”宋墨嘟呶道,“他是我们的长子,乳名要取,名字也要取。”他苦恼道,“我觉得明毅和希贤都不错,可顾玉觉得凤翼好,至于乳名,叫‘元哥’如何?”   这孩子是长子,也当得起“元”字。   窦昭笑着点头,道:“这乳名取得好!”   宋墨得意起来,道:“那大名就叫明毅好了。”   “宋明毅。”窦昭笑道,“读起来也朗朗上口。”   宋墨见窦昭同意了,就“元哥”、“元哥”地叫着儿子。   儿子却很不给面子,皱了皱眉,咧开嘴大哭了起来。   宋墨窘然地笑。   窦昭忙安慰他:“元哥可能是饿了。”   宋墨“哦”了一声,讪讪然地退到一旁。      第四百二十六章 洗三      孩子的乳名报到宋宜春那里,他对着廖碧峰就是一阵冷哼,道:“只有给女孩子取名叫‘元姐’的,哪有给男孩子取名叫‘元哥’的,你去跟他说一声,就说孩子取名叫‘东哥’好了。”   廖碧峰笑着应“是”,回去跟宋墨禀了,宋墨只当没听见,依旧喊孩子“元哥”。颐志堂的人自然是照着宋墨的意思喊“元哥”,英国公府的人则当着宋宜春的面喊“东哥”,当着宋墨的面喊“元哥”。   陈曲水促狭,笑道:“本来孩子小,越是这么喊着越是能够驱邪避灾,可这‘元哥’、‘东哥’的,喊漏了嘴可就麻烦了,我看,一律喊‘大爷’算了,元哥儿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曾祖父又不在了,这样喊也当得。”   廖碧峰趁机起哄,道:“那就喊大爷好了,免去了很多的麻烦。”   有人献谄报到宋墨那里,宋墨虽然面无表情,却赏了那婆子二两银子。   这下子府里的仆妇都明白了风向,冲着元哥儿“大爷”、“大爷”地叫了起来。   府外的人听了不免奇怪,道:“那你们家二爷现在怎么称号啊?”   府里的人笑道:“还是称二爷。”   府外的人不免要笑:“这侄儿倒爬到叔叔的头上去了。”   “二爷这不还没有成亲吗?等成了亲,这称呼再升一等也不迟。”   通常被别人非议的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等宋翰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已经传遍了京都,被当成笑话讲了很久。   尽管如此,宋墨给孩子取的大名“明毅”,也只被叫了一个晚上——次日的洗三礼,升了乾清宫少监的汪格亲自到英国公府传旨,皇上给元哥赐名为“翮”。   宋墨和宋宜春诧异不已。   只有皇家取名,为了避忌,才会用这样么生僻的字。   皇上这完全是按照皇家的规矩在给元哥取名字。而皇上并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自己的几个孙子还认不全,怎会想到给元哥赐名?何况这取名字向来是家中长辈的事,宋宜春还没有吭声,皇上倒越俎代庖了,虽说这是无上的恩宠,可这恩宠来得也太莫明其妙,让人心中不安。   宋墨接过圣旨,和宋宜春一起请了汪格去小花厅喝茶。   宋宜春就问汪格:“皇上怎么想起给我们家孩子赐名来?”   汪格和宋墨打交道得多,宋宜春这两年虽不受皇上待见,可到底是五军都督府的五个掌印都督之一,汪格自认和宋氏父子的交情都不错,也不客气,直言道:“皇上那边还等着咱家回去服侍,咱家也不和国公爷、世子爷绕圈子了。贵府的大公子这也是沾了东宫三皇孙的福气。昨天三皇孙洗三,皇上去了东宫,看着三皇孙白白胖胖,能吃能睡的,心中欢喜,就给三皇孙赐了个名。今天一早起来,皇上突然想起贵府的大公子只比三皇孙只小一天,今日要做洗三礼,就吩咐行人司的写了份圣旨,让咱家做了天使来贵府宣旨了。”   真的是这样的吗?   宋宜春很怀疑是宋墨做的手脚。   可这个场合却不适合打探。   他忙说了一堆“谢主隆恩”之类的话,塞给了汪格两个大大的红包。   宋墨则悄声地问汪格:“皇上赐了三皇孙一个什么名?”   汪格就沾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个“翀”字。   翀,鹄飞举万里,一飞翀昊苍。   翮,羽茎也,取大翮为两翼,振翮高飞。   宋宜春倒吸了口冷气。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要让元哥辅佐皇孙不成?   宋墨却很是感激。   不管皇上是像汪格所说的那样临时起意,还是知道他父亲不慈,有意抬举这个孩子,有了皇上赐的这个名字,就像在孩子身上贴了个护身符似的,谁想为难这孩子都要先掂量掂量了。   他又赏了汪格两个大大的红包,这才送了汪格出门,将圣旨供在了祠堂,和宋宜春去宫里谢恩。   内院已经炸开了锅。   来参加元哥儿洗三礼的人纷纷给窦昭道贺。   窦昭微笑着一个个道着“多谢”。   稳婆也跟着脸上有光,望着盆里大大小小的银锞子金锞子,止不住地笑:“哎哟,老婆子也跟着沾光了,回去以后也能在街坊邻居面前显摆显摆了。”   素心等服侍窦昭的人捂了嘴直笑。   五太太不免感慨:“四姑爷在皇上面前可真是有颜面,这孩子落地还没三天,就赐了名字下来。”   六太太点头,却道:“更难得的是四姑爷对寿姑一心一意。”心里颇有些后怕,当时自己若是一意孤行阻止了这门亲事,岂不是害了寿姑?   看来以后来说话行事还是要慎重些。   蔡氏则有着掩饰不住的艳羡:“四姑奶奶这运道就是比五姑奶奶强。小的时候自不必说,大了,就算被五姑奶奶抢了姻缘,可人家照样能嫁到勋贵之家来。不仅嫁了进来,而且嫁得比原来还好。让人不服不行啊!”   郭氏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接腔,韩氏素来瞧不起蔡氏的俗气,笑了笑,也没有作声。倒是窦文昌的妻子文大奶奶很想问问窦明现在怎样了,可看着众人提也不提窦明一声,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心里不免为窦明叹一口气。   宋大太太却心中苦涩。   窦昭生了儿子,在府里的地位就更稳了。   那天她那番关于稳婆的话不过是投石问路,只怕以后还会有话要问自己。   可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话啊?   想到自己先是接手英国公府中馈得罪了窦昭,现在又被窦昭怀疑与宋翰、蒋琰的事有关,她真是跳黄河的心都有了。   若是窦昭根本不相信她是清白的,因此连累了孩子的前程,丈夫和儿子还会敬重她吗?   宋大太太如坐针毡,瞥了宋三太太和宋四太太一眼。   宋三太太对宋家的女眷被排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着大为不满,正和宋四太太小声嘀咕着,想怂恿着宋四太太抱怨几句。   宋四太太表面上笑盈盈地听着,心里却对此很是不屑。   洗三礼本就是娘家的事,窦家又名声显赫,出手大方,她们不坐上座谁坐上痤?   她想到是元哥儿出生那天她们来看望时窦昭说的那几句话。   难道府里的那些流言蜚语竟然是真的不成?   想到这些,她不禁望了西边的宴息室一眼。   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在那边歇息,蒋琰服侍着茶水。   两位老人家看着蒋琰,话里却是另一番内容。   “有了皇上赐的这个名字,元哥儿这嫡长孙的位置就坐稳了。英国公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那人坐了。”宁德长公主说着,轻轻地呷了口茶。   “我们家这么抬举英国公府,可不是为了给个出身不明的庶孽的做嫁衣。”陆老夫人挑了挑眉,神色间没有了往昔的慈蔼和善,显得冷峻而严肃,流露出当家主母的威严与气势,“只可惜了琰姐儿,那么漂亮的小姑娘,硬生生被那贱妇害了!那庶孽就是表现得再乖巧懂事,我只要一想到他身上流着那贱妇的血,我就觉得恶心!”   自己的这个嫂嫂性子最是刚烈,眼里向来容不得一粒沙子,不过是年纪大了,有所收敛而已。   蒋琰的事,却把她的脾气给引发了。   宁德长公主只得道:“事情闹大了,毕竟是件丑闻,于砚堂也无益,只能慢慢地来了。”   陆老夫人颔首,道:“旁的不说,先把蕙荪的陪嫁要回来,再帮宋翰说门亲事,让他单独开府,分出房头来,免得我看着他就吃不下饭。”   “只怕国公爷另有想法。”宁德长公主沉吟道,“我看,不如请太后娘娘为宋翰赐门婚事好了。宫中每年都有女官放出来,也有些嫔妃的家眷进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随便指哪个都不辱没了他。”   宫中的嫔妃多出身寒微,家里的姊妹多是久贫乍富,拿得出手的不多,嫁过来又没有女性的长辈指点,不行差踏错就是好的了,指望着能和窦昭打擂台,只怕有那心也没那个能力。   陆老夫人很是满意宁德长公主的主意,悄声道:“那就事不宜迟,趁着三皇孙满月酒你要进宫恭贺,探探太后娘娘的口风。”   宁德长公主笑着应了声“好”,有小厮一路跑了进来:“东宫的内侍奉了太子妃之命,送来了赏给大爷洗三的贺礼。”   宋墨和宋宜春都去宫里谢恩了,窦昭又在做月子,宋大太太出面去道了谢,将东西捧了回来。   不过是对步步高升的金锞子,可这是太子妃赏的,意义不一样,稳婆捧在手里,人都有些飘忽了。   众人少不得又是一阵贺喜。   蒋骊珠过来祝贺元哥儿洗三。   她曾帮着蒋琰打掩护,蒋琰看着她就觉得亲切,领了她去给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磕头。   蒋骊珠妙语连珠,逗得两位老人家不时开怀大笑。   蒋琰温顺地在一旁给众人斟茶端水。   从英国公府回去的路上,陆老夫人对宁德长公主感慨:“荣辱不惊,这才是世家女子的气度,怎是父兄当个官或是家里有几个钱就能做到的?”   蒋骊珠的公公不过是个小小的指挥使,丈夫更是白身,她站在众女眷间,却不卑不亢,淡定从容。   宁德长公主拍了拍陆老夫人的手:“砚堂媳妇是个心里有数的,阿琰在她身边,她会好好教导阿琰的。”   “但愿如此。”陆老夫人苦笑。      第四百二十七章 孩子      宋氏父子从宫里赶回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来参加宋翮洗三礼的客人都已经散了。   宋墨朝着宋宜春点了点头,回了颐志堂。   宋宜春却站在英国公府正路的青石甬道上沉默了良久。   从前皇上待他虽称不上亲密,可也没有把他当外人,可这次进宫,他却明显地感觉到皇上对他的冷淡和疏离,甚至还对他说了一番“嫡庶不分是乱家的根源”之类的话。   难道皇上听说了什么不成?   或者是宋墨在皇上面前抱怨了些什么?   宋宜春侧身朝颐志堂望去的时候,眼神就像淬了毒的刀子似的。   这种事宋墨还就真干得出来!   要不怎么京都的那些武官提起宋墨无论如何都要打起三分精神来呢!   宋宜春想到这里心里就堵得慌。   他甩着衣袖回了樨香院。   宋翰的伤势好了很多,他拄着拐杖在门口迎接宋宜春。   宋宜春看着他苍白的面孔,心中一软,道:“怎么不好生歇着?伤好些了没有?”   宋翰笑道:“父亲给我请的那位御医医术十分的高明,我不过吃了三副药,就觉得好多了。”他虚扶着宋宜春往正房去,“听说今天皇上给东哥赐了名?皇上对爹爹还是恩宠有加的,这样的荣耀,满京都也只有我们一家。”   把功劳全算在了宋宜春的头上。   宋宜春听着十分的妥贴,说话的声音越发的温和了:“这也是皇上看在我们家世代忠心的份上。所以说,我们家只要看着皇上的眼色行事就行了,至于旁的,与我们都不相干。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份恩宠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他这是指定国公府吧?   看来自己要娶蒋家姑娘的事让父亲记在了心里。   宋翰在心里冷笑着,嘴里却道:“父亲教训的是。我如今年纪大了,看了不少事,也知道轻重缓急了,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不懂事了。”   宋宜春满意地“嗯”了一声,停下了脚步,道:“等过几天我就进宫去给你求门亲事,你这些日子好好在家里读书,不要惹是生非,免得宫里的贵人听说了不喜。知道吗?”   宋翰愕然。   宋宜春想的是,有这样个傻儿子也不错,至少事事都听自己的,不会自作主张地让自己下不了台。   “傻小子!”他笑着进了厅堂,心里却琢磨着应该安排两个丫鬟告诉儿子人事了。   宋翰看宋宜春进了屋,慢慢地回了自己居住的东小院。   栖霞和彩云忙迎了上来。   他挥了挥手,把屋里服侍的都遣了下去,进了内室,悄悄地移开了内室东面供着的观世音,露出一张小小画像。   画像上的人披着件绣帛,秀雅端丽,眉宇间若有若无地透着刚强和傲气。   “母亲!”他喃喃地道着,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知道那药里有毒……我不敢跟您说……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怀疑了……我知道您虽然不喜欢父亲,却从来不曾怀疑过他……我怕我说给您听了,会被父亲发现……您身边的杏芳已经被父亲收买了,父亲要是否认,她再一做手脚,找不到证据,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就会悄悄地把那药泼掉一半,兑上水……我想这样,您就可以挺到哥哥回来了……可没想到父亲却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您,把您给活活地气死了……”他脸上一片水渍,“母亲,您最疼爱我了,我做错了什么事您都不会责怪,这一次,您也一定会原谅我的,是不是?”他说着,抚着画像上的人,表情渐渐变得狰狞起来,“您放心,儿子一定会为您报仇的……”   ※※※※※   宋墨却是回到颐志堂就沐浴更衣,去了内室。   窦昭正由甘露服侍着喝鲫鱼汤,见他回来,忙吩咐丫鬟们摆膳:“还没有用晚膳吧?我让灶上给你留着晚膳呢!”   宋墨点了点头,趴在床边打量着睡着了的儿子。   见窦昭低头喝汤,他伸出手指头悄悄戳了几下儿子的小脸。   吃饱喝足了的元哥儿扁扁小嘴,没理他。   宋墨又戳了戳他。   元哥儿皱皱眉,侧过脸去,继续睡觉。   宋墨伸出手指准备再戳他,却被喝完了鱼汤的窦昭逮个正着。   她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干什么呢?”   宋墨有种被人赃俱获的窘然,笑道:“我看他一直睡,也不睁开眼睛玩一会儿……”   是想让孩子和他玩一会儿吧?   窦昭笑道:“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要睡十一个时辰,还有一个时辰在吃喝拉撒,偶尔才睁开眼睛。”   “是吗?”宋墨有些失望。   若彤进来禀告晚膳准备好了。   宋墨在外间用了晚膳。   窦昭已经收拾好了准备歇息。   因怕孩子睡着了滚落到地上,做母亲的一般都会睡在外侧。元哥儿虽然才刚出生,还被捆在襁褓里,但出于习惯,窦昭还是睡在了外侧,宋墨这几天就歇在临窗的大炕上。   见窦昭躺了下去,他挤到了床上,道:“我来帮你带孩子,你睡到内侧去吧?”   想到刚才宋墨的举动,窦昭可不放心,道:“我身上还有些不舒服,不想挪地方。等孩子大些了,你再帮我带吧!”   宋墨就睡在了内侧,道:“你有什么事,叫我好了。”   窦昭见他兴致勃勃的,笑着应了,让丫鬟们进来熄了灯。   因是自己带孩子,明天又你来我往地应酬了一天,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她被孩子的哭声惊醒。   她忙坐了起来,却发现宋墨和孩子都不见了。   窦昭出了一身冷汗,高声喊着“砚堂”。   宋墨抱着孩子,尴尬地走了进来:“我,我看你睡得沉,就把孩子抱去给乳娘喂奶,谁知道他不吃……”   这才是我生的儿子嘛!   窦昭心里一暖,柔声道:“我来喂就是了。”   宋墨赧然地把孩子交给了窦昭。   窦昭侧过身去给孩子喂奶。   宋墨就坐在床边看着。   孩子吃饱了,又换了尿片,来了精神,张开眼睛玩起来。   窦昭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宋墨忙道:“我来带孩子,你快去睡。”   窦昭哪里睡得着。   宋墨却十分的坚持:“不行还有乳娘,你这样,会把身体熬坏的。”   上一世,她就是这样生生地熬坏了身体的。   窦昭的眼睛就有些涩涩的。   她依言躺下,睁着眼睛看着宋墨有些笨拙地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乱七八糟地和孩子说着话,竟然睡着了。   等她睁开眼睛,元哥儿好端端地睡在她的枕头旁,再看宋墨,贴着儿子的脸睡得十分香甜。   窦昭看着这一大一小两张脸,心里就像被羽毛挠了一下似的,痒痒的,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把心口堵得满满的。   她不由轻轻地抚上了宋墨的脸……   ※※※※※   此时的景国公府,三位太太都坐在厅堂里等婆婆景国公夫人梳洗妥当了好进去给婆婆请安。   张二太太就轻声地问着张三太太冯氏:“昨天你怎么回来得那么晚?英国公府的洗三礼很热闹吗?”   她昨天是有意那么晚回来的,就是想错过晚上的昏定好把话留着今天早上大家都来问安的时候说。   妯娌的话如同给她递了把梯子,她不禁精神一振,笑着看了一眼魏廷珍,这才道:“何止是热闹?简直是声势赫奕!皇上还为我那刚出生的侄儿赐了名!”   张二太太一愣,正要说什么,景国公夫人已由贴身的嬷嬷虚扶着走了出来,正好听了个音,不禁道:“皇上为谁赐了名?”   “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啊!”张三太太就将皇上给三皇孙赐了个什么名,又给元哥儿赐了个什么名,太子妃赏了些什么给英国公府,英国公府来了多少客人,窦家送了多少洗三礼等等都夸大了几分告诉了景国公夫人。   景国公夫人听着也有些意外,叹道:“到底是英国公府有体面!”然后吩咐贴身的嬷嬷,“等元哥儿满月的时候,我也去凑个热闹。”   张三太太大喜,挽了景国公夫人的胳膊,笑道:“母亲今天这支点翠凤簪可真漂亮,上面镶的是南珠吧?”   “就你眼尖。”景国公夫人笑着,去了隔壁的宴息室。   魏廷珍神色木然地跟在婆婆和两个弟媳的后面,恨恨地想着:不过是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就得瑟得不知道东南西北,有本事让皇上给自己的儿子赐个名……心里却明白,这是三太太听说了姐妹易嫁的事,在嘲讽自己。   她想到被窦明送回来的丫鬟,手里的帕子拧成了梅干菜。   过了两天,魏廷珍还是忍不住回了趟娘家。   ※※※※※   等到孩子满月那天,不仅景国公夫人亲自到了,就是长兴侯夫人和向来不和人应酬的延安侯夫人也都到了。长兴侯夫人更是进门就向窦昭解释:“婆婆很想来看看大公子,又怕惊扰了孩子,只得作罢。”   长兴侯太夫人孀居,不适合出席这样喜庆的场面。   窦昭笑着和她寒暄:“多谢太夫人,等孩子大了些,我再带着他去给太夫人请安。”因延安侯夫人是汪清淮的母亲,延安侯世子夫人安氏和她交好,她热情地上前和延安侯夫人打招呼,亲自将几位夫人请到了小花厅,和窦家的女眷一起坐了,又有早早就到了的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在小花厅旁的暖阁里坐着说话,大家互相打着招呼,笑语殷殷,十分的热闹。      第四百二十八章 满月      陆老夫人见到长兴侯夫人等众人都笑盈盈地围在窦昭的左右,想起了蒋琰,不由得朝人群中瞥了一眼,却没有看见蒋琰。   她低声问服侍她茶水的若彤:“怎么没看见表小姐?”   若彤笑道:“表小姐刚才还在这里的,怕是有什么事走开了。”说着,伸长了脖子四下里瞧了瞧,也没有看见蒋琰,因而笑道,“老夫人可要奴婢去找找表小姐?”   人多嘈杂,或许蒋琰是到别处去了。   陆老夫人笑道:“不用了,我就是问问。”   她老人家的话音刚落,窦家五太太和六太太笑着走了过来。   陆老夫人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和窦家五太太、六太太寒暄起来。   站在陆老夫人身边的蒋骊珠却留了个心。   她半晌没有看见蒋琰,也不免有些担心,连问了几个丫鬟,都说没有看见。她想了想,悄悄去了碧水轩。   蒋琰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做绣活。见蒋骊珠来访,不免赧然,道:“我瞧着嫂嫂那边都打点妥当了,没什么要我帮忙的,我又是个眼皮子浅的,人一多,说话都不利索了,怕给哥哥嫂嫂丢脸,这才躲到这里来的。”   蒋骊珠不由叹了口气。   还好宋家子嗣单薄,旁支又早早地分了出去,不然三姑六舅的,以蒋琰的性子,只怕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劝道:“有几个人是生来就不认生的?见的人多了,自然就好了。你都不知道,陆老夫人刚才还问起你呢!”   蒋琰低了头,手上飞针走线,却没有做声。   交浅言深,蒋骊珠不好再劝,起身告辞。   蒋琰很喜欢蒋骊珠,见她面露失望之色,心中着急,拉着蒋骊珠的衣袖道:“嫂嫂抬举我,我不是那不识抬举的人,只是她们都喜欢盯着我瞧,我,我……我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人……哥哥嫂嫂那么好的人,却被我连累了……”   蒋骊珠一愣,突然明白过来。   蒋琰这是怕别人知道她的遭遇被人轻视,给宋墨和窦昭丢脸。   蒋骊珠想到蒋家被抄家之后,面对别人的非议时自己欲辩不能的屈辱与愤懑,再想到蒋琰的遭遇,她顿时心中一软,再看蒋琰的时候,就有了种因同病相怜而产生的亲近感,道:“你也别在意,那些人不过是好奇,等京都又出了新鲜事的时候,她们自然就会去议论别的了。”   蒋琰心中甚苦,蒋骊珠真诚的话语触动了她心底的苦楚,她不禁倾吐道:“我的事和旁人不一样,她们能说上几十年,我又是个无用之人,苟且偷生……只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了此残生……”说着,眼角湿润起来。   蒋骊珠家中遭难,比起一般的女子多了些经验,对蒋琰的话更有感触,不由得也跟着落下泪来。   蒋琰看着自责不已,忙掏了帕子给蒋骊珠擦眼泪:“我看,好生生的,乱说话,闹得姐姐也跟着不痛快起来。”   蒋骊珠忙握了蒋琰的手,道:“快别这么说,我们可是堂姐妹。”   本是搪塞别人的说辞,此刻提起,却又有种淡淡的温馨。   两人不由对视一笑,倒把刚才的悲伤冲淡了几分。   蒋骊珠知道从前的过往在蒋琰心中成了一个死结,想把韦贺两家的遭遇告诉她,但想到蒋琰对害了她的黎窕娘都没有什么恨意,便把话又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劝着蒋琰:“有些事是你自己想多了。表哥既然把你接进府来,自会为你考虑周详。清苑县的韦黎氏早在元宵节的时候就已失踪不见,英国公府的表小姐蒋琰却是国公夫人生前最疼爱的外甥女。你就安心地在宋家住下,别人就算是盯着你看,也是因为你长得和姑母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倒不是因为别的。”   蒋琰却比她想象的更敏感,道:“这些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的话罢了。我和蒋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现在大家都在传,说我是蒋夫人生的,宋翰是从外面抱回来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我是谁的。”   到时候也许会有人怜悯她,可更多的却是嘲讥和不屑吧?   蒋骊珠叹气。   蒋琰就道:“今天是元哥儿的好日子,姐姐快去吃酒听戏去,免得为了我的事扫兴。只是旁人若问起我来,还要劳烦姐姐帮我打个掩护——我怕嫂嫂看不见我到处找我,给她添麻烦。”   蒋骊珠只得点头,道:“等过两天大家都得了闲,我再来看你。”   蒋琰将蒋骊珠送到了碧水轩的门口。   蒋骊珠去了花厅。   蒋琰望着碧水轩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突然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   她不想回碧水轩,分花拂柳,上了碧水轩外的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   映红不敢阻拦,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样胡乱走着,蒋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脚却走得疼了起来。   她朝着四周望了望,见不远处有个无人的凉亭,转身朝凉亭走去。   前面的甬道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了件丁香色的细布道袍,一看就不是惯常在内院行走的小厮。   映红吓了一大跳,高声喝道:“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这里可是英国公的内院,还不快快回避!”   那少年骇然,转身就朝外跑。   蒋琰眼尖,认出那少年是陈嘉身边的虎子。   她不由开口问道:“虎子,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转身,见是蒋琰,如释重负,忙上前行礼,道:“我和我们家大人来恭贺世子爷添了位公子,我们家大人和神机营、五军营的几位大人在外院的花厅里喝酒,我没什么事,就和武夷哥哥身边的几个人说着闲话。世子爷吩咐彭管事上烧刀子,彭管事吩咐他们去搬酒,我想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着一起去打了个下手。酒还没有搬完,内院的管事妈妈传出话来,说夫人身边的若朱姐姐让再上几坛御赐的梨花白。我自告奋勇地去账房帮彭管事拿钥匙,谁知道却迷了路!”   蒋琰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怎么也不找个人问问账房在哪里?”   陈嘉找到她之后,她就是由虎子一路小心服侍,陪着进的京城,再看到虎子,她觉得很亲切,因而说话也很随意。   虎子傻傻地笑了笑。   映红却心里明白。   多半是府里的小厮们见不得这个叫虎子的出风头,有意整他,给他指了条错路。   她指了东边的那条甬道,道:“你顺着那条路往前,看到个砌着花墙的夹巷拐进去就是账房了。”   虎子恭敬向她道谢。   映红忙避到了一旁。   蒋琰就问他:“陈大人可好?”   虎子喜滋滋地道:“我们家大人刚升了镇抚使。”   蒋琰根本不知道镇抚使是个什么样的职务,但听说陈嘉升迁了,想着这总归是件好事,因而笑着让虎子代她恭喜陈嘉。   虎子连连点头。   蒋琰笑道:“那你快去拿钥匙吧,小心耽搁了彭管事的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虎子嘿嘿笑,一溜烟地跑了。   蒋琰遇到了故人,心情好了很多,她笑着和映红回了碧水轩。   ※※※※※   被宋墨请到小书房的汪格,心情却十分的糟糕。   他原本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的,不曾想却被宋墨给逮了个正着,逼着他问宋翰的婚事。   是乾清宫里的哪个小兔崽子把他给卖了?   昨天是三皇孙满月礼,皇亲国戚都进宫庆贺,三驸马石崇兰塞了一叠银票给他,说英国公想让次子尚公主,求他帮着探探皇上的口气。   这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宋墨就知道了!   要是让他查出是谁给宋墨通风报信的,他不剥了那畜生的皮,他就不姓汪!   他却没想到他自己本来就不姓汪……   可当着宋墨的面,望着毫不掩饰对宋翰敌意的宋墨,汪格颇为窘迫地干笑了两声,把责任全推到了三驸马的身上:“咱家也劝三驸马来着,这是宋家的家务事,国公爷既然有这心思,何不自己去探探皇上的口风?可三驸马却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咱家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帮三驸马问问了。”   宋墨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道:“公公说得对,这个三驸马,也太多事了些。我看,我得找点事给他做做,他可能就没时间总盯着别人的家务事不放了。”   汪格在心里冷笑。   这天下又不是你宋家的,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连带着三驸马在皇上面前也向来有体面,你小小一个英国公府的世子爷,还能动得了三驸马不成?   他呵呵地笑,并不搭腔。   宋墨早就想收拾汪格了,正好这次一起给他们一个教训。   不然老虎不发威,他们还以为是病猫。   宋墨也笑。   但他的笑容却很是矜持。   还一面笑,一面端着请汪格喝茶:“皇上赏的大红袍,知道公公爱喝,特意让人沏了一壶过来。”   真亏父亲想得出来。   嫡庶混浠,事情暴露,宋翰那就只有一个死字。   父亲装糊涂,想让宋翰尚公主。是不是他觉得这样,一旦东窗事发,皇上念在公主的份上也会对宋翰网开一面?   现在看来,宋翰当初嚷着非蒋氏女不娶,恐怕也是一样的打算吧?   他像吞了只苍蝇似的觉得恶心。   汪格目光微闪。   是啊,宋墨不就仗着皇上宠信他吗?   可自己却是在皇上身边服侍的,宋墨以为他能争得过自己吗?   汪格也笑。   笑得像只狐狸。   宋墨有钱。   不仅他自己有钱,他老婆更有钱。   到时候不让宋墨荷包大出血,他汪格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      第四百二十九章 做媒      宋墨和汪格在小书房里说话的时候,宁德长公主、陆老夫人正和窦昭在花厅后面的暖阁里说话。   “当年,老国公爷的意思原是让你公公主事,你婆婆在一旁扶佐。可出了广恩伯的事之后,你婆婆为你公公在老国爷面前求情,你公公却觉得你婆婆和老国公爷?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惺惺作态,把他当猴耍,任别人怎么劝,你公公都扭不过这根筋来。老国公爷这才彻底地死了心,把家业交给了你婆婆。”陆老夫人感慨道,“所以说,你公公糊涂,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家里的人都知道。你如今有了儿子,万事都要为儿子打算,长辈的事,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窦昭自从接触陆老夫人开始,陆老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宋墨和她好,她虽没有打算放过宋宜春,却也不想让陆老夫人担心,因而含含糊糊地应道:“您放心好了,我们做晚辈的,纵然长辈有什么不是,也只会忍着让着,不会和他老人家一般计较的。”   陆老夫人笑着点头,叹道:“话虽是这个理,可也不能让你们一味的愚孝。”然后和宁德长公主交换了个眼神,“我倒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   只怕不是件小事!   而且还涉及到宋宜春。   窦昭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您老人家尽管吩咐。”   陆老夫人就道:“我看宋翰年纪不小了,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我和长公主就想,宫里的妃嫔众多,哪家没两个待嫁的侄女、外甥女的?不如请了太后娘娘做媒,给宋翰挑个能干的媳妇儿,他成了亲之后分出去单过,也有个主持中馈的人。你的意思如何?”   窦昭很是惊讶,觉得陆老夫人这次管得有些宽了。   宋宜春未必会答应让宋翰成亲之后就分出去单过。   她略一沉思,斟酌道:“我们做哥哥嫂嫂的,惟愿他好——他好了,以后也能帮衬侄儿们一把。只是这一则赐婚的事恐怕由不得我们;二则这要让二爷成亲之后分出去单过……老儿子,大孙子,老俩口的眼珠子。怕就怕国公爷不答应,还以为是我们世子爷容不下二爷,撺着舅老爷们出面说这样的话。”   宁德长公主笑道:“这件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只要你觉得好,我就去请太后娘娘赐婚。既然是娶了宫中贵人的亲眷为妻,总不好一直看着哥嫂的眼色过日子。自有宫中的贵人做主跟国公爷开这个口。”   如果能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   宋墨现在对宋翰恨之入骨,她知道宋墨不会放过宋翰,可若是像前世似的,非要杀之泄恨,宋墨的名声也就坏了,倒不如彼此分开,也免得宋翰每天在宋墨的眼前晃悠,像是在时时提醒着宋墨不要忘了杀母之仇似的,宋墨的心情说不定都会好一点。   至于宋翰会有个强有力的妻族帮扶,窦昭自认为自己的娘家也不差,倒没有放在心上。   她起身恭恭敬敬地给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曲膝行了个礼,道:“若是没有两位老夫人,我们这委屈也就只能打碎牙往肚子咽了。”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都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宁德长公主索性和窦昭坦诚布公地道:“你几个表兄从小被我们拘得紧,是个安生过日子的命,却不是振兴家业的料,以后少不得要砚堂多看顾着些……总不能由着国公爷这么胡闹,把家业给败光了!可你们到底是做子女的,想拦也拦不住。这个恶人,就由我们来做好了。”   尽管是这样,窦昭还是很感激,道:“两位老夫人古道热肠,我们世子爷定会牢牢记在心上的。”   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满意地颔首,去了花厅坐席。   窦昭自己虽然满意这样的安排,却怕宋墨另有打算,寻思着等会散了席就把这件事跟宋墨通个气。有小厮急步走了进来,一面给窦昭行礼,一面急匆匆地禀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派了内侍赏下给大爷的满月礼,世子爷让您去前院谢恩。”   太子殿下的内侍过来,有宋墨接待;太子妃派来的人,窦昭就得出面了。   窦昭忙换了件大红色的褙子。   太子妃身边的内侍已由顾玉陪着进了内院。   长兴侯夫人等一律回避,在花厅里没有出来。   窦昭朝着西面皇宫的方向曲膝行礼谢了恩,内侍将太子妃赏给元哥的金银锁、八宝项圈、衣饰鞋袜等用托盘装着,传到了窦昭的手里,窦昭再传给了身后的丫鬟。   一时间,颐志堂正院的小丫鬟们倾巢出动。   来喝元哥儿满月酒的宾客不由都看得目瞪口呆。   长兴侯夫人更是道:“元哥儿可真是投了太子妃的缘,以后长大,定是个有福气的。”   窦昭笑着向长兴侯夫人道谢,又塞了个大大的封红给内侍,并吩咐人另整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内侍。   那内侍却连连摇手,道:“奴婢是跟着崔公公出来办事的,我还是跟着崔公公一道好了。”   崔义俊是太子殿下面前的第一红人。那太监把他抬了出来,窦昭也不好勉强,又让人塞了两个上等的封红给那太监。   那太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不停地向窦昭道谢。   崔义俊没有多留,把太子殿下赏的东西交给了宋墨之后,和宋墨寒暄了两句,就起身告辞了。   宋墨亲自将崔义俊送到了影壁前,窦昭则依规矩将太子和太子妃赏的东西陈设在大厅里,等到满月礼过完了,再收回库房去。   赤金打造的金麒麟,八宝打造的项圈,大红刻丝的斗蓬,在夏日明亮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在座哪家不是钟鸣鼎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这是太子妃赏的,意义又不一样。   众人抬举着宋墨和窦昭,交口称赞了一番,这才重新在小花厅里坐下。   丝竹声中,宴席开始了。   宋宜春见汪格坐在角落里和顾玉说得热闹,不由得皱眉,悄声问石祟兰:“那边怎么说?”   石崇兰笑道:“你放心好了,他既然敢收我们的银子,就不怕他赖账。”   宋宜春心中微定,这才感觉好了些。   陆老夫人也在和宁德长公主耳语:“万一太后娘娘懒得管这闲事怎么办?”   宁德长公主笑道:“先帝生前最宠爱苗太妃,要不是苗太妃所生的皇子夭折了,只怕这宫里还有一番折腾。三皇孙满月礼的时候,我把宋家的事悄悄告诉了石太妃,以她的性子,定会告诉太后娘娘的。等宋墨答应了这件事,我就进宫去为宋翰求亲,太后娘娘肯定会为苗太妃家的姑娘赐婚的,你就等着瞧好了。”   陆老夫人对宁德长公主的手段向来很是佩服,闻言笑容就爬上了眼角眉梢。   ※※※※※   晚上,窦昭把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的意思告诉了宋墨。   宋墨不免有些唏嘘:“我父母缘薄,原本深以为憾,不曾想却遇到了岳父和陆老夫人、宁德长公主。”   窦昭忍不住嗔道:“父亲的事,你在心里想想就成了,可不能再夸奖他老人家了,免得他老人家越来越来劲。”   元哥儿满月,窦世英除送了些笔墨纸砚、金圈银锁之外,还送给元哥儿一个六百亩地的茶园和一座榨油坊,仅这两处产业,每年就有三四千两银子的出息。   宋墨哈哈直笑,道:“不过是逗岳父开开心,那些产业我早就和岳父商量好了,依旧由窦家的管事打理,等元哥要成亲的时候,再由岳父送给元哥好了。这样岳父既有了体面,元哥儿将来也能知道了外祖父待他的好。”   “你可别忘了英国公府走水的事。”窦昭很头痛父亲这种大手笔撒钱的作派,道,“可别再出这样的风头了。”   “你也太小瞧岳父了。”宋墨道,“这次给元哥的东西,岳父只跟窦家的人打了招呼,并没有对外嚷嚷。给窦家打招呼,也是怕到时候这件事说不清楚,要不然,连窦家的人岳父都不会说。”   窦昭沉吟道:“窦明知道吗?”   “魏家送了礼过来,并没有来人。”宋墨很高兴魏家和他翻脸,压抑着心底的痛快道,“岳父说,他会派人去跟窦明说一声的。”   现在说清楚了,也免得以后窦明胡搅蛮缠。   窦昭面色大霁。   宋墨却懒得和窦昭讨论魏家的事,把宋宜春托了石祟兰探皇上的口风,想让宋翰尚公主的事告诉了窦昭,并道:“赐婚的事,越早定下来越好。你才刚出月子,车轿劳顿,小心伤了身子骨,明天还是我亲自去趟陆府给两位老夫人道谢吧!”   窦昭亲自照顾孩子,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嫌不够,自然不会反对,连夜让人给宋墨准备了礼物,次日用过早膳,就送宋墨出了门。   用过午膳,宁德长公主就递了牌子进宫。   隔天,太后娘娘就召见了宁德长公主,并留宁德长公主在宫里用了午膳。   皇后娘娘听说宁德长公主进了宫,本想去慈宁宫看看的,却被皇上叫去了乾清宫。   “景宜和景福的婚事都还没有着落吗?”皇上放下正在看的奏折问皇后,“砚堂如今都做了父亲,她们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要不是宋宜春,宋砚堂早就是他女婿了。   不过,他也算乖巧,这次主动提出让次子尚公主,不管成不成,总算是服了软,皇上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第四百三十章 定亲      皇后娘娘也正为这件事苦恼。   有宋墨珠玉在侧,她看谁都觉得不太满意。   听皇上这么说,她暗暗叹了口气。   看样子只能矮子里面拔将军了。   “我明天就请宗人府和礼部进献名单。”皇后的语气颇为无奈。   皇上就有些得意起来,道:“三驸马跟我说,宋宜春有意让次子尚公主。你觉得如何?”   几位公主的婚事,皇后娘娘早就有了主意,特别是景宜公主的。   她闻言不由眉头紧锁,道:“之前和砚堂的婚事不成,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总归是有迹可循。如今又巴拉着宋家的次子……我们家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了,怕是会被人笑话!”   皇上仔细一想,果然觉得有些让人膈应。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道:“那这件事就作罢了吧!景宜和景福你多操点心,早点定下来。”   皇后笑着应是,和皇上为两位公主的婚事又讨论了一会才出了乾清宫。   那时候宁德长主公已经出了宫,皇后娘娘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等到晚上帝后二人一起去给太后娘娘问安的时候,太后娘娘很是高兴地和他们打着招呼,笑眯眯地对皇上道:“前几天苗太妃身体不适,我准了她娘家的侄媳妇来探望她,我这才知道原来她的两个侄孙女都已及笄,到了出嫁的年纪。我看其中排行第六的那个小姑娘人长得十分俊俏,活脱脱一个年轻时候的苗太妃,就起了心思给她做媒。你们觉得英国公府宋家的次子如何?”她说着,朝皇后望去。   皇后和皇上俱是一愣。   皇上更是在心里把宋宜春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以为皇家是菜园子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前脚托了石祟兰想让次子尚公主,后脚就跑到太后这里来献殷勤。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当老子是傻瓜,想怎么唬弄就怎么唬弄啊!   皇上想也没想地道:“不行!宋宜春家的次子不适合。”   太后娘娘的脸立刻就垮了下来。   就是因为不合适,她才要把苗太妃的侄孙女许配给宋家的次子。要是适合,她还不干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先帝面前忍了几十年,好不容易轮到儿子坐江山了,太后娘娘可不想再忍了,她的脾气也因此而越来越火爆,当场就发作了,“难道我赐个婚都不行?”   皇上这才想起太后娘娘和苗太妃之间的罅隙,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可他一时又拉不下脸皮告诉太后娘娘宋宜春想让次子尚公主,而自己刚才还差点答应这件事,只好拿了皇后娘娘的话搪塞太后娘娘:“先前我们想让宋砚堂尚福圆,结果宋宜春一声不响地给儿子下了聘,可见他这个人颇有主张,我看我们还是别管他们家的闲事了。”   如果消息传出去,苗太妃的侄孙女要嫁给宋翰,宋宜春一个不乐意,给次子另订下一户高门的媳妇,那才让人可乐呢!   太后娘娘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要给苗家女和宋翰赐婚的念头更坚定了。   “我把宋宜春叫进宫来亲自跟他说。我就不相信,他连我的话也不听。”太后娘娘很果断地下了决定,“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就让宋宜春进宫。”   皇上气得肝痛。   皇后娘娘却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想到早上自己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太后娘娘什么也没有说,怎么宁德长公主进了趟宫,太后娘娘就想起了这么一出?   难道这件事与宁德长公主有关?   她朝皇上使了个眼色,等出了慈宁宫,她小声地道:“母后向来看苗太妃不顺眼,这次怎么会想到给苗氏女赐婚?”   皇上先前在偏殿被气糊涂了,此时冷静下来,也觉得有些蹊跷。但他懒得理会这种女人间的小伎俩,吩咐皇后娘娘道:“你查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   皇后娘娘领命,回宫就让人打听宁德长公主觐见太后娘娘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宁德长公主的来意,也知道了关于宋翰的事。   皇后娘娘气得脸涨得通红,“啪嗒”一下,把手里的一把团扇给折断了。   宫女们吓得全都跪在了地上。   大殿里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皇后娘娘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吩咐人去宣了宁德长公主进宫。   宁德长公主既然敢在太后娘娘面前保媒,自然早有计较。   听皇后娘娘问起,她心里并不紧张,面上却露出惊骇的表情,道:“话怎么传成了这样了?”她把宋墨有个长得和蒋氏一模一样的表妹因孀居而进京投靠宋墨的事告诉了皇后娘娘,“因那蒋琰和宋翰是同一天的生辰,我们就开玩笑,说莫非蒋夫人当年生的是双胞胎,国公爷嫌弃女儿,所以把儿子留下来了,把女儿送给了蒋家抚养?不曾想却被传得如此不堪!”她说着,满脸的悔恨,“早知如此,我就不会把这件事当成玩笑话说给石太妃听了。现在却被人传成了这样,该如何是好?”又道,“英国公府子嗣单薄,如果蒋夫人当年真的生下了双胞胎,不要说是让人稀罕的龙凤胎了,就算两个都是女儿,也断然没有送给别家抚养的道理。这么浅显的道理,一想就明白,怎会有人相信?”   皇后娘娘半信半疑,道:“那你哪天把那个蒋琰带进宫来给我瞧瞧吧?”   宁德长公主恭声应“是”,然后抱怨起现在的京都人说话都没有个禁忌起来。   皇后娘娘已被宋翰可能是庶孽的消息炸得心神不宁,无心再听宁德长公主唠叨,瞅了个功夫端茶送客。   宁德长公主讪讪然地出了坤宁宫。   皇后则去了乾清宫,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皇上。   皇上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会不会是谣传?宋宜春就是再蠢,也不可能做出这种混淆嫡庶、颠倒黑白的事啊!”   皇后娘娘也觉得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道:“只是宁德长公主行事向来谨慎稳重,怎会无中生有?”   皇上有些不知所措,责怪起两个当事人来:“这个宋宜春,就没有一刻安分的时候!你看他自从承了爵位之后干的那些事,我都替他不好意思……还有宁德长公主,好生生的,和母后说这些做什么?现在好了,母亲还要给宋家的这个次子赐婚。事情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打我们的脸吗?”   他的话音一落,帝后二人的表情俱是一滞。   宋宜春让次子尚公主,难道是为了利用皇家的威严保住次子的性命?   两人突然间对宁德长公主改变了看法。   如果宁德长公主是因为知道了内情,又没办法阻止宋宜春让次子尚公主,只好用这种委婉的办法来让他们知道宋家发生的事呢?   皇上暴跳如雷,道:“这个混帐东西,良心都让狗给吃了!我就说之前他为什么一直看砚堂不顺眼,敢情是要宠妾灭妻啊!还好我抬举了砚堂,我要是不管,砚堂岂不会被他害死?想老国公爷那么个慈眉善目的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心肠歹毒的儿子来?他简直是脑袋被驴踢了,把别人都当成了和他一样烂心烂肝的东西……传我的旨意,让他给我把五军都督府的大印交出来,给先帝去守皇陵去!”   心里已经相信宋翰是庶孽!   汪格吓得脑门心子全是冷汗,两腿打着颤儿应“是”,就要退下去。   皇后娘娘却道着“且慢”,劝皇上道:“英国公也算得上是功勋里的头一位了,您要让宋宜春把五军都督府的大印交出来去给先帝守皇陵,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难道还真的说出来是因为宋宜春混淆了嫡庶不成?哪来的证据?难道仅仅就因为那个叫蒋琰的和蒋夫人长得一模一样?我看这件事不如慢慢商议,先把宋宜春次子的婚事定下来再说。好在是没人知道宋宜春想让次子尚公主的事,不如就由着母后给他赐婚好了。这样既可以安抚母后,又可以敲打敲打那宋宜春。”   皇上明白皇后的意思,道:“明天你记得让人赏几件奇珍给宁德长公主。这次要不是她,我们就糊里糊涂地把女儿嫁给了宋翰,那时候可就成了真正的笑柄了!”又让皇后立刻去趟慈宁宫,“母后那里,还请梓童替我给我赔个不是,就说只要母后高兴,朕没有不答应的。”   皇后笑着应“是”,去了慈宁宫。   太后娘娘顿时笑弯了眉眼,道“我知道皇上是个孝顺的”,让慈宁宫的大太监去请皇上过来用晚膳,又拉了皇后娘娘商量着宋翰的婚事:“你觉得哪个合适?”   皇后娘娘既然要为皇上弥补过失,来之前就打听清楚了苗太妃家里的情况,闻言笑道:“母后吃过的盐比儿臣吃过的米还多,儿臣哪有母后考虑得周到?母后的主意定不会有错。”   太后娘娘听着就更高兴了,道:“那就把苗家的那位叫安素的丫头嫁给宋家次子吧!”   苗安素就是苗家的六小姐。   是苗太妃嫡亲侄儿的嫡长女。   据说此女不仅姿容出色,而且为人惠淑,十分孝顺,曾经为了给生病的祖母祈福,亲手抄写了一百本《法华经》送给路人。   在世人看来,从前不过是个开杂货铺子的苗家能把孙女嫁到英国公府这样显赫的人家,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可对于苗家来说,要把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儿嫁给一个勋贵之家的不能够继承家业的次子,却未必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皇后娘娘笑着应喏,亲自叫了女官进来写懿旨。      第四百三十一章 苗家      欢天喜地恭迎圣旨的宋宜春听到圣旨的内容,犹如晴天霹雳,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照他想来,汪格帮着在皇上面前探了口风,皇上也有这意思,就算宋翰不能尚了皇后娘娘亲生的景宜公主,也能尚最漂亮的景福公主,现在却公主变村姑,而且还是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村姑……他一口气堵在胸口,要不是听见宋墨低声地和前来宣读圣旨的内侍打招呼,他恐怕还缓不过气来。   事情怎么会这样?   到底谁在这其中做了手脚?   宋宜春望了眼被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宋翰,目光就不由落在了和内侍谈笑风生的宋墨身上。   所以等到内侍一走,他就跳了起来,指着宋墨的鼻子质问道:“是不是你?要不然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下懿旨给天恩赐婚?一定是你见天恩得了皇上的青睐,怕天恩以后会压在你的头上,所以从中做了手脚……”   只是没等他说完,宋墨已是一声冷笑,道:“父亲可真是看重我啊!不知道我是三公之一还是三孤之一?竟然能左右皇上的想法!”说着,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别怪我这个做儿子的没有提醒您,您说话还是小心点为好,免得这话传到皇上的耳朵里,皇上还以为您对他老人家的安排不满,到时候让皇上不悦,可别又说是我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我可当不起父亲这样的‘夸奖’!”   “你!”宋宜春脸涨得通红。   宋墨扬长而去。   宋翰在他的身后委曲地喊着“哥哥”,又连声地道着:“父亲只是一时气愤,并不是有意要责怪你。这赐婚来得太突兀,哥哥在宫中当差,可否为我打听打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语气真挚诚恳,宋墨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脚步丝毫不见停滞地出了正厅。   “这个小畜生,我算是白养了他一场!”宋宜春气得浑身发抖,冲着宋墨远去的背影骂道,“早知道他是这副德性,当初他生下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他掐死在血盆子里,也免得时至今日还要受这孽障的气!”骂完长子又骂次子,“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他早就不把你当兄弟了,你还一口一个哥哥地喊着,你还要不要脸?他是你哥哥,又不是你爹,你离了他就不能活了?”   骂得宋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低着头,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宋宜春看着心里更是烦躁,抬腿就踹了曾五一脚,道:“还不去请了陶先生过来!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呆头鹅,不叫就不会动!”   曾五连滚带爬地出了正厅,去请了陶器重过来。   宋宜春吩咐陶器重去打听宛平苗家的底细,自己则去了三公主府。   此时已是七月底八月头,正是秋桂飘香的时候。   石祟兰正陪着三公主在后院摘桂花。   听说宋宜春过来了,他不由笑道:“肯定是有好消息告诉我们。”   三公主娇笑道:“你又做了些什么?”   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石祟兰自认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并不瞒着三公主,笑着将宋宜春有意让宋翰尚公主的事告诉了三公主,并道:“我算算时间,这几天圣旨也应该到了。”   三公主不由得皱眉,嗔道:“你事前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母后有意把景宜嫁到兴国公府去,只是兴国公夫人亲生的世子爷和二爷、三爷早已成了亲,七爷又比景宜小三岁,母后这才迟迟没有提景宜的婚事。你从中参和个什么劲?”   石祟兰愕然:“母后有意让兴国公府三爷尚景宜?”   他怎么听着觉得怪怪的?   可他没来得及细想,三公主已催着他去见宋宜春:“早去早回,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看那几株绿萼。”   石崇兰喜欢梅花,三公主就想着法子弄了各式各样的梅树栽在自家的花园里。   他笑着点头,去了书房。   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石祟兰就神色凝重地折了回来。   三公主奇道:“出了什么事?莫非是尚公主的事不顺利?”又道,“这件事你还是别管了,小心让母后心中不快!”   “何止是不顺利!”石崇兰苦笑,有意请三公主帮忙,因而极其详细地将宋宜春的来意告诉了三公主,“母亲竟然下懿旨将宛平一户苗姓人家的六小姐赐给了宋翰为妻。这个宛平苗家到底是哪家?是和母后有旧还是哪家没落的功臣之后?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可有印象?”   苗太妃当年虽然艳冠六宫,可那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她如今不过是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在太后的威严下苟延残喘的冷宫怨妇而已,有几个人还记得她?   “宛平苗氏?”三公主皱着眉想了半天,迟疑道,“难道是苗太妃的娘家?”   提到苗太妃,石崇兰就有印象了。   他转身就往外走:“我去跟宋宜春说一声,让他派个人去查查。”   三公主望着石崇兰的背影直摇头。   宋宜春当场就傻了眼:“苗太妃的娘家人?太后娘娘没有把苗太妃做成人干就是好的了,皇后娘娘怎么会给苗家的女儿赐婚?这,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难道让我和个市井人家做亲家不成?”   他想想都觉得像脚上沾了坨屎似的恶心。   石崇兰却看出些端倪来了。   宋宜春的运气也太差了,宋翰尚公主的事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冒了出来,被不知道是心血来潮还是蓄意已久的太后娘娘当了冤大头。   不过,宋家身世显赫,宋翰虽是次子,配苗氏女却绰绰有余,按理,太后娘娘不应该这么埋汰宋翰才是,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石祟兰这才深深地后悔起来。   自己真不应该插手这件事。   若是坏了太后娘娘的事而因此被太后娘娘记恨上,就算有皇上庇护,以太后娘娘的脾气,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他心生退意,委婉地道:“既然是有迹可寻,就不愁查不出缘由来。我帮你问问,你自己也派人去探探苗家人的底细,下聘的时候心里也好有个计较。”   懿旨已下,宋宜春难道还真的敢抗旨不成?   再不满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最多私底下和体己的人抱怨两句罢了。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主意,讪讪地叹气,想到自己塞给了汪格的三千两银子,依旧托了石祟兰帮着打听这件事的内幕。   石祟兰也怕自己无意间闯下了大祸,也想找汪格问个清楚,自然是满口答应。   宋宜春回了英国公府。   苗家因先皇时出了个嫔妃,这些年买田置地,威风起来,在宛平县大小也算得上是个名门。陶器重没有费多少功夫就打听清楚了苗家的事。   他抚着额头,不知道该怎么跟宋宜春说好。   宋墨这边却早已得了消息。   苗家借着苗太妃的势,很是红火了几年,先帝殡天之后,苗家的光景就一年不如一年。常言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苗家又是尝到了嫁女儿的甜头,男丁因而不寻思着怎么支应门庭,却一门心思地想着怎样找个好女婿帮扶自家一把。   这苗家六小姐是众姐妹中长得最好的一个,又聪明伶俐,原本苗家是想把她送入内廷的,因而花了大力气请了师傅在家里教这个女儿琴棋书画,后来知道苗太妃在宫里早就失了势,就改了心思,一心一意想把这女儿嫁个权贵之家,以后也好时常帮衬娘家。   听说太后娘娘把苗安素赐给了英国公府的次子为妻,苗家立刻就差人来打听宋翰的底细。知道宋翰名下只有蒋夫人留下来的不到五千两银子的产业,宋墨性情暴虐凶残,皇上却对他十分的宠信,宋宜春又正值壮年,苗家人的脸色立马就有些难看起来,几兄弟坐在一起商量对策。   “老的肯定会续弦,少的又是个惹不起的,除了个名声,什么实惠也没有。”苗安素的胞兄苗安平非常的不满,没等长辈开口,他已迫不及待地道,“还不如嫁给县里的郭大爷——郭大爷虽说是死了老婆的,可人家说了,聘礼是五千两银子,妹子一嫁过去就主持中馈,郭家的铺子我们也能入一股……”   “你给我闭嘴!”苗安素的父亲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道,“这是御赐的婚事,能反悔吗?你给我少说两句,小心祸从口出!”   苗安素的大伯就道:“能不能多要些聘礼?我们好歹把安素养了这么大,那些教习师傅的束修总得收回来吧?”   “那也得看宋家答应不答应啊!”苗安素的父亲郁闷地道,“英国公府的世子爷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踩死我们还不跟踩死个蚂蚁似的?”   大家一听,都泄了气。   后院就传来一阵喧哗声。   苗安素的父亲正烦着,听到动静不由大怒。   苗安平忙叫了丫鬟来问是怎么一回事。   丫鬟怯生生地看了眼苗父,这才低声道:“是六小姐……说不愿意嫁到宋家去……谁想嫁谁嫁……”   苗父顿时觉得脑门隐隐作痛。   他想靠着这个女儿挣回荣华富贵,对她自然是百般宠爱,时间长了,养成女儿颐指气使的脾气不说,对他也少了一份尊敬,发起脾气来家里家外就没有一个人能镇得住的。   苗素安的二伯父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苗父一眼,道:“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这要是闹得左邻右舍听到了什么风声,我们这几年辛辛苦苦地给她树立起来的名声岂不是白费了?你还是快去看看吧!现在可不是她说不嫁就能不嫁的。”   苗父狼狈地起身,去了内院。      第四百三十二章 各异      苗安素身材苗条,乌黑的头发,大大的杏眼,宜嗔宜喜,非常的漂亮。可她眼角眉梢间却透着股咄咄逼人的凌厉,这种凌厉破坏了她的柔美,使她的五官都变得颇为分明,让人感觉她很不好相处。   此时她柳眉高挑,杏眼圆瞪,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什么狗屁公子,不过是个仗着祖上余荫混吃等死的废物罢了!”苗安素被两个丫鬟架着,说话的声音却越发地大了起来,“爹爹总说疼我,现在却让我嫁给个不能继承祖产的废物。难道您就忍心看着我以后只能每年靠着几百两银子的出息在大宅门里熬着?到时候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了,您和哥哥要靠谁去……”   苗父吓得脸色发白,上前就捂了她的嘴,低声道:“我的小祖宗,你轻点声。这桩婚事是御赐的,我们只有欢喜的份,哪有不愿意的道理?你这话要是被有心人听见传了出去,我们苗家可要大祸临头了!不要说爹了,就是宫里的姑奶奶也保不住你!”   苗安素一使劲,扯下了父亲捂在自己嘴上的大手,道:“爹爹,您跟我说实话,这门亲事是您自己去求的,还是宫里赐下来的?”   “当然是宫里赐下来的。”苗父说起这个也很郁闷,“你以为我傻了,把你嫁给个次子?”   “不对啊!”苗安素奇道,“太后娘娘不是一向看姑奶奶不顺眼吗?她怎么会突然想到把我嫁给英国公府的二爷?英国公府虽然名声显赫,可我听说过,英国公府的世子爷十分厉害,他们家在我们县里的田庄,连那些高去高来的江洋大盗都不敢偷,您说,我给这样的人做弟媳,敢大口喘气吗?分家的时候,敢和他争家产吗?”她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爹爹,这哪里是在抬举我,这分明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啊!”又拉了苗父的衣袖,“您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我嫁到宋家去啊!”   “我知道,我知道。”苗父无可奈何地道,“可如今懿旨已下,绝无更改的可能,你不嫁过去,又能怎样?”   苗安素悄声道:“家里这么多姐妹,宫里的贵人和宋家的人又没有见过我,您换个人嫁不就成了?”   苗父听着吓了一大跳,忙道:“胡说八道!这可是欺君之罪,要灭九族的!你难道想害死我们全家不成?”又怕女儿继续和他胡搅蛮缠,说出更加离经叛道的话来,他甩开女儿的手,板了脸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安生生地呆在家里准备出嫁就是了。你要是敢乱来,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然后对服侍苗素安的丫鬟婆子道,“要是六小姐不见了,我定会把你们全家都发卖出去——女的卖去青楼,男的卖去盐场!”   丫鬟婆子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应喏。   苗父又叫了几个粗使的婆子进来,威胁道:“你们在六小姐屋前守着,要是有只苍蝇飞进来了,你们就等着人牙子来拉人吧!”   几个粗使的婆子不敢怠慢,连声应是。   苗父这才去了厅堂。   苗安素气得直跳脚,可家里人都知道事关重大,铁了心看着她,她也没有办法,只好等宋家来下聘。   宋墨对这门亲事就极满意,吩咐杜唯:“继续盯着苗家,找个机会让苗家的人和我碰个面。”   杜唯不解。   宋墨笑道:“我不表个态,苗家又怎么敢狮子大开口地向宋家要聘礼呢?”   虽说苗家贪得无厌,可能够让父亲头痛一下,他不介意成全一下苗家的贪婪。   宋墨笑着,转身去了静安寺胡同——窦昭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小住了。   ※※※※※   宋翰心里乱糟糟的。   他想娶的是以忠贞刚烈而闻名的蒋氏女,而不是这个默默无闻的苗家六小姐!   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给他赐婚的?   哥哥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呢?   父亲去了三驸马府,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有转机?   抱着一丝侥幸,宋翰坐在樨香院的厅堂里等宋宜春。   所以当他听说宋宜春回来的时候,急匆匆地迎上前去。   “父亲,”他望着宋宜春的目光充满了期待,“三驸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宋宜春的眉宇间难掩沮丧,“只能进宫谢恩,和苗家商议婚事了。”   宋翰默然,虚扶着宋宜春进了内室。   在丫鬟服侍宋宜春更衣的时候忍不住又问道:“父亲可知道那宛平苗家是户怎样的人家?”   提起这个,宋宜春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是苗太妃的娘家。”他烦躁地对宋翰道,“原来是开杂货铺的,后来苗太妃在宫里受了宠,就改做营造的生意了。这些年工部官员的变动很大,苗家又没了倚仗,一直在吃老本。”   也就是说,是个落破户!   宋翰顿觉受辱,一张脸气得通红,双手不由握成了拳。   这样让自己以后怎么出门见人?   特别是宋墨娶的是北楼窦氏窦阁老的侄女,他的岳父本身又是两榜进士、翰林院学士……自己岂不是要在宋墨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自己娶了苗氏女,除了宋墨,其他人都没有得到好处,难怪父亲会怀疑这件事与宋墨有关。   可宋墨是怎么做到的呢?   宋翰突然间觉得自己以前一直很傻很天真。   与其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   不管让他娶苗家六小姐是谁的主意,他们都休想如愿以偿!就算是苗家六小姐嫁了进来,他也要让她知道,他宋翰的媳妇不是那么好当的!   宋翰打定了主意,心中稍安,轻声问宋宜春:“爹爹,哥哥成亲之前就已出仕,我现在也要成亲了,您能不能帮我在皇上那里讨个差事?也免得我无所事事,被岳家瞧不起。”   宋宜春听着脸一沉,道:“读书不是事吗?”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宋翰忙道,“我怎么会觉得读书不重要呢?只是世人都眼皮子浅,读书却没有个十年二十年的功夫难见成效,我这也是怕别人嗤笑,为了应付外人的眼光,不得已而为之。”   宋宜春很满意他的回答,微微颔首:“明天我就会进宫谢恩,到时候在皇上面前说说。你的婚事毕竟是宫里赐下来的,有个说得出口的差事,这桩婚事犹如锦上添花,也体面些。”   宋翰恭敬地低头称“是”,暗暗松了口气。   宋宜春却有些心虚。   太后娘娘素来对苗太妃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非常的苛刻,宋翰娶了苗太娘的侄孙女,也不知道太后娘娘会不会因此而看宋翰不顺眼?若要是真被太后娘娘忌恨,那可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他头痛欲裂,高声地喊着陶器重。   进来的却是曾五。   他谄笑着上前给宋宜春行礼,道:“陶先生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宋宜春皱眉。   这个陶器重,办事越来越拖拉了。   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   自己要不要换个幕僚了?   宋宜春站在那里思忖着。   自从自己和宋墨反目之后,陶器重针对宋墨的计策都很温和,没有起到很明显的效果,显然他心里还是忌惮宋墨是英国公府的世子,行事不敢放开手脚。从前自己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让宋墨日渐坐大。   他走了,换个幕僚,也就没人拖自己的后腿了。   宋宜春暗暗点头,去了书房。   ※※※※※   而此时的宋墨,正坐在静安寺窦家上院东厢房的堂屋里,他的岳父抱着他的儿子早已笑得眉眼弯弯,见牙不见眼了。   “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听话?”窦世英现在一下衙就赶回家里抱外孙,抱着就舍不得放下来,“我记得寿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哭,时时哭,哭得我脑门都疼,只好跑到外院的书房里去歇息,直到她半岁之后,我才敢近她的身,看清楚了她长的什么样。”他最后得出结论,“元哥儿这性子肯定像你!”   宋墨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可当着岳父的面,他却怕失了稳重而不敢喜形于色,只能矜持地笑道:“岳父夸奖了!”   给宋墨收拾好房间的窦昭撩帘而入,把这番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突然间有些感慨。   有的人懂事得早,有的人懂事得晚。父亲和魏廷瑜就都属于那种懂事晚的,成亲的时候年纪虽然也不小了,却还是孩子心性,做了父亲也还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因而听到孩子哭闹就只会避而远之,这也与个人的性格有关。宋墨却恰恰相反,遇事从不退缩,总要弄个清楚明白才罢休。孩子半夜里哭了起来,他就会问是不是饿了或是尿了,是不是自己抱孩子的姿势太僵硬,孩子不舒服,几次下来,孩子到了他的怀里就睡得特别的香甜,她虽然自己带孩子,因为有了宋墨帮忙,她反而觉得比前世乳娘丫鬟婆子一大堆围着更轻松些。   她就笑着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窦世英有些讪讪然。   宋墨忙道:“收拾完了?岳父正在讲你小时候的事,没想到你小时候那么的顽皮。”   他很积极地为岳父解着围,立刻换来了岳父一个感激的眼神。   窦昭好笑,一面答着“都收拾好了”,一面去抱孩子。   窦世英向旁边一闪,躲开了窦昭的手,道:“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这一接手,把孩子吵醒了怎么办?还是我抱着吧。”   他老人家已经抱了快两个时辰了,也不嫌胳膊酸。   窦昭无奈地朝宋墨投去求助的一瞥。   宋墨却像没有看见似的,移开了目光,低头喝茶。   这家伙,只知道讨好岳父!   窦昭瞪了宋墨一眼。   宋墨不由在心里嘀咕。   孩子满月,娘家会接外孙认门,女婿把人送到就得回去。   他能留在静安寺胡同过夜,还不是因为讨了岳父的欢心。   这个时候,他也只好装糊涂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谢恩      见女婿向着自己,窦世英暗自得意,越发看女婿顺眼了,道:“听说你们家二小子要成亲了?可曾定下了下聘的日子?到时候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窦世英虽然知道宋翰的身世有些曲折,但他总觉得这是老一辈人的恩怨,与宋翰没有关系,宋翰只要一天是宋墨的弟弟,他做为宋墨的岳父,就要给宋墨做做面子。   宋墨把窦世英当父亲看待,自然不愿意让他涉及这些腌臜事,忙笑道:“因为赐御的婚事,讲究多,下聘请期都要先请宫中示下,麻烦得很,我到时候让廖碧峰来请您就是了。”   言下之意是让他别管。   窦世英觉得宋墨的话很有道理,他又是个不喜欢应酬的,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窦昭回娘家小住,住在上院的东厢房,宋墨则被安排在东厢房的小书房,窦昭没事,就让丫鬟拿了针线过来,一面做针线,一面听窦世英和宋墨聊天。   窦世枢突然来访。   窦世英非常的惊讶,道:“这个时候?”   城里已经宵禁了。   他把孩子交给了窦昭,道:“我去看看。”   宋墨起身送窦世英,安抚他道:“宫里这几天风平浪静的,五伯父也许是为旁的事找您。”   窦世英点头,去了外院的书房。   窦世枢还穿着官服,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见窦世英进来,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道:“皇上要为皇长孙启蒙,我想推荐你去讲《千家诗》,你可有把握?”   窦世英却是个不愿意沾染这些的,皱了皱眉道:“我性子清冷,五哥还有其他的人选没有?”   “六弟更不成!”窦世枢道,“他看似稳重,却不拘小节,让他进宫,那是害他。”   窦世英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不像窦世枢说得那么简单,想到宋墨在自己这里,不禁道:“这件事容我仔细想想。”   毕竟是教导皇长孙,未来的储君,窦世枢也没指望窦世英立刻就能答应下来,点了点头,问了问窦世英的学问,起身告辞。   窦世英送他到大门口。   他看见停在了轿厅的马车,恍然抚额,道:“砚堂过来了?”   “是啊!”窦世英提起这个女婿就满脸的笑容,“来看寿姑和元哥儿,我留了他在家里住一宿。因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就没让他跟着。”   窦世枢道:“天色不早了,我也不见他了,你跟他说一声吧!”然后匆匆上了轿子。   窦世英留了个心,吩咐个小厮跟着。   小厮回来禀道:“五老爷往长安街那边去了。”   六部衙门、都察院、大理寺都在长安街。   窦世英“嗯”了一声,回了东厢房,把窦世枢的来意告诉了宋墨。   宋墨惊出了一身冷汗。   窦世英若是答应给皇长孙启蒙,那就贴上了太子的标签,万一辽王成事,窦世英岂不是要遭殃!   他忙道:“还好岳父您光风霁月,不为权势所动,没有立刻答应五伯父。五伯父这样的急,我看多半与内阁的几位大人有关,待我明天去宫里转一圈,岳父再做决定也不迟。”   窦世英听着心里十分的舒畅,连连点头,见天色不早,反复叮嘱他们照顾好元哥儿,这才回房歇了。   窦昭抿了嘴笑,打趣宋墨:“你岳父光风霁月,不为权势所动?”   宋墨却正色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若是换了个人,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帝师,只怕立马就会答应,只有像岳父这样淡泊名利之人,才会犹豫迟疑。”又道,“我看人,不会有错的。”   窦昭只有叹息。   可见这人与人之间也是讲缘分的。   前世魏廷瑜觉得父亲懦弱无能,今生换成了宋墨,却觉得父亲这是淡泊名利。   她不由放下了针线,柔声地道:“你明天还要进宫,早点歇了吧?这里不比家里离长安街近,你只怕寅时就要起床。”   宋墨就朝着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你不陪我吗?”   窦昭在他的腰上轻轻地拧了一下,道:“回去再收拾你。”   宋墨哈哈地笑,回了辟成小书房的南间。   窦昭则带着孩子和乳娘歇在了北间。   第二天一大早,窦昭和孩子还都在睡梦中,宋墨和窦世英已连袂离开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去了翰林院,宋墨去了金吾卫在宫中的值房。   同僚们纷纷恭贺宋翰被赐了婚。   宋墨微笑着一一还礼。只有董其,似笑非笑地望了宋墨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声“宋大人家可真是双喜临门”,去了自己的值房。   家里有点底蕴的都有自己打探消息的路子,太后娘娘和苗太妃不和也不是什么秘密。宋翰娶了苗太妃的侄孙女,知道内情的人没有一个会觉得这是桩好姻缘。   如果是从前,宋墨绞尽脑汁也要搅黄了这门亲事,可现在……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换上朝服,在宫里巡视一圈,宋墨正犹豫着是直接向秉笔太监汪渊打听消息还是到行人司里坐坐,迎面看见了太子的轿舆。   宋墨回避。   太子身边一个贴身的内侍却急步走了过来,恭敬地道:“宋大人,太子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宋墨上前给太子行礼。   太子笑道:“我刚从金銮殿出来,父皇和几位阁老在书房里议事,你跟着我去东宫坐会儿吧。”   三年前太子就已经开始观政,在皇上去东苑避暑时,也会在内阁大臣的辅佐下代皇上处理国事。   宋墨笑着应“是”,跟着太子去了东宫。   太子问起宋翰的婚事来:“听说是皇祖母的意思。皇祖母怎会有这样的心思?砚堂若是闲着,倒可以去给皇祖母问个安。”   两家的身份地位相差太远,这哪里是赐婚,分明是打脸。   太子婉转地提醒他皇太后是不是对宋家有什么误会,让他向皇太后解释一番。   宋墨早就想和宋翰撇清关系了。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他露出个浅浅的苦笑,恭声道:“太后娘娘素来对宋家爱护有加,天恩能得她老人家的垂青被赐婚,我是应该去给太后娘娘叩头谢恩才是。多谢殿下提醒!”   太子见他没有一丝欢喜,一时间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只好说起元哥儿和三皇孙:“……真是有缘!不仅生辰只差一天,就是名字也差不多。”   宋墨陪着他说了会儿话,太子的师傅来催功课。宋墨遂告退出了东宫,去了司礼监。   太子就差了人去打听宋翰被赐婚的事。   太后娘娘并没有要隐瞒这件事的意思,石太妃看着宋家闹笑话,也有推波助澜之意,没半个时辰,宋翰的事就传到了太子的耳朵里。   太子骇然。   骇然过后,他又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自作聪明地抬举宋翰。   太子想到了辽王。   太子的生母去世得早,他早年间曾得到过万皇后的照料,万皇后母仪天下之后,待他一如从前般恭敬中不失慈爱,他对万皇后也当是自己的生母一样。可辽王却……这几年越发地咄咄逼人起来。他有时候不免会想,这其中有没有万皇后的暗中推手呢?   可这念头他只敢埋在心里,谁也不能说。   包括和他最亲近的太子妃,他也不敢说。   太子想到宋墨那略带苦涩的笑容,突然对宋墨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来。   宋墨遇到了这样的事,的确也只能苦笑。   他在书房里打着转,寻思着若是有机会能再找宋墨说说话就好了。   ※※※※※   宋墨在司礼监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就到了午膳的时候。   宫里的饭菜本来就不如家里的可口,他哪里还吃得下。   下了衙,他又去了陆府——宁德长公主为宋翰保了桩这么好的婚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亲自登门向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道谢才是。   宁德长公主见到他的时候很高兴,笑道:“我这也是为了自个儿,你不必放在心上。好生做你的世子,不要被别人拿捏住了把柄就是了。”   “姑舅老表骨肉亲。”宋墨笑道,“我没有兄弟手足,几位表哥就是我的亲哥哥,有什么事,长公主只管让他们吩咐我。”   宁德长公主很是满意宋墨的说辞,问起蒋琰的事来:“你是准备把她留在家里,还是想再给她找个女婿?”   想到长公主成功地为宋翰说了门亲事,宋墨直言道:“她还年轻,如果能再嫁个合适的人家,最好不过了。”   宁德长公主笑着点头,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留了宋墨晚膳。   宋墨心里惦记着老婆孩子,推说吃过了才来的,方才脱身回了静安寺胡同。   他先去给窦世英请安。   结果窦世英在东厢房。   他又去了东厢房,把在司礼监打听到的事告诉了窦世英:“皇上要给皇长孙启蒙,何文道推荐了杜加伦,皇上却觉得杜加伦为人刻板,看中了行人司的陈荣。陈荣的父亲曾和戴建是同年,在翰林院的时候为讲筵的事有了罅隙,陈荣的父亲还因此而辞官回乡。戴建就推荐了您……”   而窦世枢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索性顺水推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想让窦世英上。   窦世英听着顿时火冒三丈:“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若是成了,就和陈荣成了仇家;若是不成,落下个趋炎附势的名声,岂不要把同僚给笑掉了大牙?”   站在窦世英的立场,宋墨当然觉得窦世枢这么做不地道;可站在窦氏家族的立场上,他却觉得窦世枢的作法无可厚非。   他劝道窦世英:“五伯父也是为了您好。您既然不愿意,推辞了就是了。”   窦世英点头,道:“我去趟槐树胡同。”   宋墨怕窦世英和窦世枢置气,道:“我陪您一块去吧?”      第四百三十四章 冷汗      难得宋墨的这片孝心,窦世英自然不会让宋墨为难,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在家里好生歇着。”   他怕窦世枢误会是宋墨怂恿着他去的槐树胡同。   宋墨见窦世英态度坚决,没有坚持。但等窦世英前脚离开静安寺胡同,他后脚就去了玉桥胡同。   窦启俊和同僚出去应酬去了。   宋墨一路找到了他喝酒的酒楼。   窦启俊的随从将喝得面色通红的窦启俊找了出来。   宋墨就在马车里将窦世枢推荐窦世英给皇长孙启蒙的事告诉了他。   窦启俊吓得酒全醒了:“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五叔祖。”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峻,窦家随时都有可能被归为太子党或是辽王党。   宋墨点头,道:“你去喝酒吧!我先回去了。”   窦启俊哪里还有心情喝酒,让宋墨送他回玉桥胡同。   车上,他不无担忧地道:“若是五叔祖问起,我就说是这些时日我自己观政所得的心得。就是不知道五伯父听不听得进去?”   “不管听不听得进去,你都要好好和五伯父说道说道。”宋墨叮嘱他,“现在还不是表态的时候。”   窦启俊颔首。   两人在玉桥胡同口分了手。   宋墨赶回了静安寺胡同。   进了东厢房的内室,他看到窦昭正端着碗乳鸽汤喝。   那诱人的香气,引得宋墨肚子咕咕直叫。   他这才惊觉得自己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窦昭忙吩咐厨房的给宋墨端桌饭菜进来。   宋墨嫌麻烦,道:“弄几块点心我填填肚子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窦照上前帮他脱了外衣,喊了小丫鬟打水进来,“看你这样子,多半午膳就没用好。可不能总这样将就,时间长了,小心损了身子。”   说话间,灶上的婆子已端了炕桌过来。   满满的一桌子菜,雪菜肉末炒黄豆,大蒜烧肚条,蒸茄泥,油麻鸡……全是现做的。   宋墨讶然。   甘露笑道:“送菜的婆子说,老爷下衙回来没有看见世子爷,说世子爷在宫里肯定吃不好,就吩咐灶上的婆子不准熄了灶火,随时准备上菜。”   宋墨闻言沉默了片刻,抬头对着窦昭笑了笑。   窦昭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笑着推宋墨在炕上坐下,亲手给他布箸。   宋墨低下头来,大口地吃饭。   窦世英回来了。   宋墨和窦昭连忙起身。   “你们快坐,吃饭为大。”窦世英见他们一个在吃饭,一个坐在旁边做针线,伸长了脖子朝内室望,道,“元哥呢?睡了吗?”   “刚睡下。”窦昭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放在了窦世英的面前。   “那就好。”窦世英满脸的欣慰,道,“孩子能吃能睡,就能长个。”然后示意宋墨坐下来,“你吃你的饭,别管我。”   宋墨望着丰盛的菜肴,笑着坐了下来,大大方方地吃起饭来。   窦世英看着微微地笑,等宋墨吃完了饭,两人移座去了宋墨歇息的小书房,窦世英将去槐树胡同的经过告诉了宋墨:“……我开门见山地跟五哥说了,五哥虽然有些不悦,但见我非常的坚持,没再说什么,只是让我仔细想清楚了,免得以后后悔。”   宋墨就笑道:“那岳父您以后会后悔吗?”   “肯定会有点的了。”窦世英笑道,“不过,相比后悔,我更怕自己心难安。”   这也是为什么窦世英这么多年屋里都没有一个人的缘故吧?   宋墨亲自给窦世英泡茶,陪着窦世英议论朝政,笑谈各位大人的轶事。   窦世英觉得这个晚上非常的愉快,看过元哥儿,嘱咐他们早点歇息,笑容满面地走了。   宋墨和窦昭洗漱过后,靠在临窗大炕的大迎枕上说话。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从宫里出来,去了趟陆府。”宋墨把托了宁德长公主为蒋琰做媒的事告诉了窦昭。   窦昭觉得蒋琰虽然刚逢大难,不必那么早谈婚论嫁,可如果能遇到好人家,早日把婚定下来也挺好,笑道:“等我回去就开始给琰妹妹准备嫁妆。”   她这么一说,又挑起了宋墨的心事。   他道:“明天我就去找父亲,让宋翰把母亲的陪嫁还回来。”   窦昭道:“只怕那边没那么好说话。”   “这可由不得他们。”宋墨冷冷地道,“宫里不知道这件事还好说,如今知道了这件事,就算我逼迫宋翰把母亲的陪嫁还回来,宫里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倒是的。   窦昭颔首,道:“我明天就回府吧——元哥儿的洗三和满月,太子和太子妃都有赏赐,我出了月子就应该进宫谢恩才是。没想元哥刚刚满月,父亲就派了人来接。眼看着就要过中秋节了,若是中秋节的时候遇到太子妃才向太子妃致谢,也未免太没有诚意了。”   宋墨却想到窦世英刚才那满足的笑容,笑道:“进宫谢恩和带着元哥回娘家认门有什么冲突的?让甘露她们回府拿了你的诰命服饰,你直接从静安寺胡同进宫就是了。”   窦昭不禁失笑,道:“人一想拧了,就变得糊涂起来。那我就明天递牌子吧?若是能见到太后娘娘,正好给太后娘娘谢个恩。宋翰的婚事,可是她老人家的主意!”   她们这些超品的外命妇进宫,按礼都会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会视心情的好坏见或不见,她们并不是每次都能见到太后娘娘的。   宋墨点头。   隔天窦昭去递了牌子。   当天下午就有内侍过来让她明天一早就进宫。   非常的快。   窦世英笑道:“看样子英国公府在皇上面前是真有面子。”   窦昭抿了嘴笑。   英国公府就有管事过来请宋墨和窦昭回去,说是这两天就会去苗家下定。   做为宋翰的哥哥和嫂嫂,他们要回去帮忙,特别是窦昭,要招待来家里祝贺的女眷。   窦昭答应三天后回府。   宋墨回来后却派人去给英国公府那边回话:“孩子还小,家里又是丝竹又是堂会的,吓着孩子了怎么办?何况夫人明天一早还要进宫。我回去就行了。”   宋宜春气得心角抽痛,对来传话的人道:“你去跟世子爷说,他不想回来,可以永远都不要回来。”   传话的人怎么敢把这话说给宋墨听,哭丧着脸去求黄清。   黄清也无可奈何,只有硬着头皮去见严朝卿。   严朝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那你就去跟国公爷说一声,那天我们世子爷就不回来了。”   弟弟订亲,做为世子的哥哥却不闻不问,苗家会怎么想?   黄清苦笑,又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拖着,等到宋宜春问起来的时候再做计较。   而窦昭进宫谢恩,却被太子妃很热情地款待了一番,还让人抱了三皇孙给窦昭瞧。太子听说她来了,也让人赏了几盘点心。等到她提出去给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太子妃陪着她一起去坤宁宫。   九月初四,宫眷和内臣要换上罗衣,八月十五之前,新做的衣裳就得要分发下去,还有中秋节的宫宴、各府的赏赐,皇后娘娘忙得团团转,只留窦昭喝了杯茶。倒是皇太后听说窦昭来了,立刻宣了她觐见。   窦昭眼观鼻、鼻观心地进了偏殿。   石太妃也在,正陪着太后娘娘在打叶子牌。   太后娘娘没等窦昭行礼,就问她:“听说你从前在家里,也陪长辈们玩叶了牌的,来,陪我们打几会牌!”   窦昭谦逊道:“只是不太精通,输的时候多。”   石太妃听了咯咯直笑,道:“你打牌都不输点,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好想?”   是指她的嫁妆丰厚吧?   或者是因为对长兴侯没有好感,窦昭见石太妃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十八年华的少女般地娇声假笑,对她没有一丝的好感。   太子妃好像也不太喜欢石太妃似的,笑道:“可见这家底富足了也不好,总给人当靶子打!”   石太妃表情微僵。   太后娘娘就朝着窦昭招手:“你把惠英替下来,她的眼神比我还不好。”   说话间,有个女官模样的女子笑盈盈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一把牌递给了窦昭。   窦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太子妃就轻轻地推了推她,道:“太后娘娘嫌弃我笨拙,你就陪着太后娘娘玩一会吧!”   事已至此,再推辞反而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窦昭笑着朝那女官曲膝行了个礼,道了声“得罪了”,接过牌,坐在了太后娘娘的对面。   一圈打下来,她心里已经有些底了。   太后娘娘把打牌当消遣,不太动脑筋,想到哪里打哪里,没有什么章法。   石太妃的牌艺很高超,哄着太后娘娘玩,四把牌里只赢一把。   另一个牌搭子是宫中的德妃。   她是皇上在潜邸时的良人,和皇上同年,早已断红断绿,常被召唤到慈宁宫来陪伴太后娘娘,牌打得也很好,不敢和坐在她上家的太后娘娘打擂台,却对自己这个坐在她下家的人毫不手软。   窦昭自认为对付这几个人还不是问题。   她学着石太妃,四把牌里只赢一把。   这样一来,太后娘娘就赢得最多。又因为窦昭和石太妃也不时赢上两把,看上去各有输赢,牌面十分的漂亮。   太后娘娘直呼窦昭的牌打得好,兴致勃勃的,直到内侍来问午膳摆在什么地方,这牌局才暂时歇下。   窦昭告退。   太后娘娘却留了她午膳,并道:“我们下午再玩会儿!”      第四百三十五章 小定      窦昭是喂了元哥儿才出来的,只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太后娘娘一大早的就会和石太妃打牌,而且还留了她凑角,此时已近正午,她的奶水又足,人不由得有些不舒服起来。   听见太后娘娘留她下午继续抹牌,她看了太子妃一眼。   太子妃立刻就意识到了窦昭的为难之处。   她略一沉思,笑着问道:“英国公世子夫人,家里的事可都安排好了?”   窦昭忙道:“我自己在奶孩子,但家里也备了乳娘……我这就让人跟她们交代一声,让她们好生照看孩子就是了。”   太后娘娘闻言“咦”了一声,奇道:“你自己奶孩子?小心败了身体。”   窦昭笑道:“家里的事,您最清楚不过了。世子爷把孩子看得重,别人都不放心。”   太后娘娘听着呵呵地笑了两声,抬手放了窦昭回去:“好生照看孩子去吧。等他大一些了,带进宫来给我瞧瞧。我记得他只比翀哥儿小一天来着。”   窦昭恭声谢恩,见太子妃没有走的意思,独自退了下去。   太子妃曲膝给太后娘娘行礼:“皇祖母真是菩萨心肠。”   太后娘娘就虚点了太子妃一记,嗔笑道:“你这张嘴,就会哄我开心。”又道,“我这是给你恩典,关菩萨什么事?”   “是,是,是!”太子妃笑盈盈地上前给太后娘娘捏着肩膀,“孙媳妇都知道,所以才留下来给皇祖母道谢嘛!”   太后娘娘呵呵地笑,看太子妃的目光非常的慈爱。   ※※※※※   出了宫的窦昭却是松了口气,吩咐甘露:“快点回去!”   甘露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脸色发白,急急地吩咐下去。   窦昭赧然,只好让甘露继续误会下去,匆匆赶回了静安寺胡同。   元哥儿正在哭闹。   他已习惯了母亲的气味,不肯吃乳娘的奶水。   窦昭忙将孩子接了过去。   孩子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口吃奶。   窦昭心疼得直哆嗦。   照这样看来,孩子没断奶之前,她最好哪里也不去。   她这才觉察到乳娘的重要性。   可看着孩子吃奶时那安祥满足的神态,窦昭心里顿时化成了一滩水,觉得再多的不便和麻烦也让她甘之如饴。   她摸着孩子乌黑亮泽的头发,想起为她解围的太子妃来。   这么玲珑剔透的一个女子,最终却死于非命,这算不算是红颜薄命呢?   她想到只比元哥儿大一天的三皇孙,突然觉得有些难受。   等到宋墨过来,她不禁问他:“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宋墨笑道:“怎么?在太子妃那里受了委屈?”   “什么啊!”窦昭横了他一眼,道,“我在宫里受没受委屈,你会不知道?我去东宫,东宫的内侍招待我的可是一杯清水。”   奶孩子的人忌讳茶水。   宋墨哈哈地笑,俯身亲了亲熟睡的元哥儿,笑道:“他是大学士们教出来的,自然是遵守儒学之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或者是应了“君子欺之以方”这句话,所以前世太子才会失败的?   这念头在窦昭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问起宋墨回府的情况来:“母亲的陪嫁,国公爷怎么说?”   “自然是不还的。”宋墨冷笑道,“说要和我去大理寺打官司。可我一提出用三个价值共七千两银子的田庄换宋翰名下的产业时,他又立刻改了口,要我再加三个铺面,就把母亲的陪嫁还给我。想必是宋翰要成亲了,他想让宋翰风光些。我懒得和他计较,就答应了。让廖碧峰去街上买三个铺面回来,过两天就去顺天府把契约办了。”   “这样也好。”窦昭道,“横竖不过是多出几两银子,就当是你赏了人的,免得和他们置气,白白伤了身体。”   宋墨颔首。   产业已经分给了宋翰,他担心宋翰狗急乱跳墙,把蒋氏留下来的东西零星地拆卖了,到时候想还原,就更麻烦了,还不如暂时先把蒋氏的产业拿到手再说。   至于给宋翰的田庄铺面,有多少收成还得看是什么人在打理,现在值一万两银子,以后就未必也值一万两银子。   窦昭就说起明天下定的事来:“……我不参加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宋墨笑道,“就不许别人有点急事?再说了,到时候我会去,他们也就没空计较你了。”   窦昭不解。   宋墨笑道:“我先卖个关子,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想必又要出什么损招折腾宋宜春了。   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心疼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柔声道:“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宫宴,我帮你告病吧?”   窦昭有些犹豫。   他们正和宋宜春斗呢,宫里的支持很重要。   宋墨道:“没事,这件事我来办!”   窦昭相信宋墨,不再多问。   次日一大早,宋墨去了苑平县,进了离苗家不远处的一家茶楼。   严朝卿和夏琏等人早就在茶楼的大厅里等着,茶楼的老板则提着个茶壶,像店小二似的在一旁殷勤地服侍着。   看见宋墨进来,严朝卿等人立刻站了起来,道:“爷,雅间都已经收拾好了,靠着窗,一打开就能看见街面上的行人……”   宋墨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上了二楼的雅间。   茶楼的老板赶过去服侍,被武夷拦在了门外:“我们爷喜欢清静,若是有事,自会叫你。”   茶楼的老板讪讪然地退了下去。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透过高丽纸糊的窗扇可以隐约地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武夷快步走了进来。   “爷,人到了。”   宋墨点头,将手中的书卷递给了武夷,道:“问老板要多少钱,带回去给夫人瞧瞧。”   那是茶楼雅间内供人消遣的一本游记,刚才宋墨闲着无事,翻开来看了看,觉得颇有意思,就决定顺回去。   武夷笑着把书卷塞进了怀里,陪着宋墨下了楼。   苗家请的是宛平县县令解皖和县丞马豪做媒人,英国公府来下小定,自然少不了两位父母官陪同。   马豪倒是一早就到了,解皖却自恃身份,眼看吉时将至,却还没有出现。   苗父打发了苗安素的胞兄苗安平去请解皖。   苗安平想到轿子里坐着的解皖收了他们家三百两银子的谢媒礼这才同意给他妹子做媒人,他心里就高兴不起来。   婚事还只是刚开始,苗家就已经花了一千两银子了。   照这样下去,这场婚礼只怕没有三千两银子是打不住的。   他们只准备了两千两银子,另一千两银子的窟窿找谁去补?   苗安平愁得不得了,走路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迎面就和旁边酒楼里出来的人撞到了一起。   他“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   对方却什么事也没有,而且看也没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径直朝前走。   这里可是宛平县,谁不知道他们苗家!   何况县尊大人就在他的身边。   苗安平爬起来就朝那人的衣袖抓去:“你撞了人就准备这样走了?连个礼也不赔?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因为今天英国公府的人要来下定,他穿了件新做的茧绸道袍,花了他快四两银子,这下子全毁了。   只是没等他沾着那人的衣袖,已有人窜出来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沉声道:“哪里来的无赖,也不看看我们爷是谁就敢伸爪子?信不信我这就叫人把你的狗爪子给卸了,顺天府的捕头们还会说我们卸得好!”   苗安平定睛一看,抓他手的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虽是小厮打扮,衣服的料子却是广东产的细葛布,得六两银子一匹,十分的富贵体面。   他知道遇到了豪门世家的仆从。   宛平离京都很近,功勋世家多在宛平置产,常有这样的人出没。   他不由精神一振,高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撞了我,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哪有这样的道理!别的不说,先赔我身上这件衣裳。六两银子,快点掏钱!不然我们就顺天府见!我们家的亲家老爷可是英国公,到时候你们别说我欺负你们……”   前面的人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瞥了苗安平一眼。   苗安平心中一悸。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精致雍容的少年,随意地站在那里,就有种玉树临风的感觉。   苗安平顿时有些势弱。   那少年已道:“你是宛平苗家的人?”   苗安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撩着轿帘往外看的解皖已屁颠屁颠下了轿:“宋大人,宋大人!下官是宛平县的县令解皖,受了苗家之托,为了令弟和苗家六小姐的婚事当媒人,正准备到苗家商量婚事呢?”   因是御赐的婚事,一切从简。今天下了小定,就会商量聘礼聘金和婚期。   宋墨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苗安平和谢皖愣在了那里。   武夷忙追了上去。   众护卫也匆匆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解皖回过神来,拉着其中一个护卫,低声道:“兄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话间,塞了个红包过去。   那护卫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同伴,低声道:“看在你们是为二爷之事去英国公府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们好了——世子爷本来是陪二爷来苗家下定的,国公爷却为了给二爷做面子,要用二爷名下五千两银子的田产换了世子爷名下七千两银子的田庄和三间价值三千两银子的铺面……世子爷一气之下,不去苗家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讨聘      解皖和苗安平愕然。   苗安平更是失声道:“那,那怎么办?”   护卫叹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我们世子爷在外面再厉害,在国公爷面前,也得恪守子女的本份。最多也就这样发发脾气,还能怎样?”   苗安平一阵狂喜,拉着解皖就往家去。   解皖却有些犹豫。   他之所以为愿意为苗家主婚,是希望通过这件事和身为北楼窦氏女婿的宋墨说上话,英国公府的二爷关他什么事?现在小定还没有开始,宋墨却被气跑了,他还有必要去苗家吗?   可宛平县只有这么大,苗安平又催得急,轿夫想着苗家如今攀上了英国公府,不敢怠慢他,等解皖回过神来时,轿子已停在了苗府的大门口。   他只得下轿。   苗安素的伯父、父亲和叔叔一窝蜂地出来相迎。   解皖趾高气扬地进了大门。   苗安平却把父亲拉到了一旁的石榴树后面。   “爹,我告诉您,我刚才遇到了英国公府的世子爷。”他忙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苗父,“可见这个宋砚堂是个窝里软的,而且他今天还不在场,您说,这聘礼的事,我们能不能再商量个数?”   苗父心里怦怦一阵乱跳,觉得儿子的建议非常的可行。   他立刻找了苗安素的大伯来商量。   苗安素的大伯沉思良久,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先试一试,不行再说。”   苗父和苗安平不住地点头。   三人去了厅堂。   陪着解皖喝了杯茶,英国公府下定的人到了。   宋家的媒人是五军都督府一个叫乔路的主薄和宋宜春考秀才时的一个叫李文的同窗。   提起这件事,宋宜春就满腹的愤懑。   他原想请三驸马来做主婚人的,谁知道三驸马却以自己从来不曾做过主婚人为由,怎么也不愿意接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安陆侯出面,不曾想安陆侯还记恨宋墨给他穿小鞋的事,不仅没把人请来,他还在安陆侯府听了安陆侯的一顿冷嘲热讽。他气得在家里跳脚,把宋墨狠狠地骂了一通,又想到了自己的舅舅陆复礼,陆复礼却推说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受不得喧嚣,让他请个年轻点的人。   这样一来二去的,耽搁了时间,他们只好草草地找了自己的一个属下和一个颇有来往的同科做主婚人。   解皖看着这两个人,眼角直抽。   自己好歹是两榜进士出身,要和衙吏、秀才同桌喝酒?   他扶着额头说吹了风,把事情推给了县丞马豪,自己坐上轿子一溜烟地跑了。   宛平县是京县,县丞也得两榜进士出身。   马豪正暗暗庆幸自己今天只是陪客,没想到转眼间自己就成了主陪,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坐在待客的东厢房里喝茶聊天,就是不出来应酬。   苗家的人也没有办法,把宋家的两位媒人请到了西厢房里坐了,由着两边的全福人寒暄契阔,送上文定礼。   镶多宝石的赤金项圈,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耳环,沉甸甸的赤金纽丝纹手镯,黄澄澄的马蹄戒指。   苗母看到这些首饰,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宋家的全福人请的是宋三太太。   她将项圈耳环手镯戒指都给苗安素戴上。   苗安素的眼底就有了一丝笑意,由丫鬟扶着,起身给宋三太太磕头行礼。   宋三太太拿了两条销金帕子做为拜礼,然后由随行的小厮抬上了给苗家各房的礼品。   文定礼就算成了。   苗家大姑奶奶和宋三太太去了堂屋,商量聘金、嫁妆和婚期。   苗安素的贴身丫鬟就蹿了进来,笑嘻嘻地道:“太太,小姐,我已经看清楚了,宋家送的是茶叶和酒。四爷说,茶是上等的西湖龙井,酒是正宗的陕北稠酒。”   苗安素抿了嘴笑。   苗母就横了女儿一眼,嗔道:“这下可满意了?”   苗安素拉着母亲的衣袖撒起娇来。   堂屋里,宋三太太的脸色冷成了霜。   她低头喝了口茶,慢慢地放下了茶盅,这才道:“常言说得好,男一挑,女一头。三十六抬的大定礼,一万两银子的聘金,对我们英国公府来说,也不算多。当年世子爷娶亲的时候,一百二十四抬的聘礼,足足花了二万两银子。不过,世子夫人的娘家回了一百二十六抬的聘礼,其中两抬,全是十两一张的银票,足足有四万两之多,总价更是超过了十万两。照这个数,贵府最少也要置办……三万两银子的嫁妆才是。”   对方没有作声。   难道是气狠了?   宋三太太抬头,却看见苗家的全福人——苗家大姑奶奶的嘴张得能吞下一只癞蛤蟆似的望着她。   她不禁在心里冷笑数声。   不到三千两银子的嫁妆,就想要一万两银子的聘礼,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嫁到宋家的时候,也不过二千两银子的聘礼。   要不是宫中的贵人插一手,凭他们苗家,给宋家提鞋都不够资格,还想做她的侄儿媳妇?做梦去吧!   这么一想,她突然觉得窦昭变得十分亲近起来。   窦昭刚过来的时候,打赏给仆妇的封红可都是八分银子一个的,她女儿一个人就独得了八个封红,而且因为她女儿是宋墨的堂妹,窦家还另给了一千两银子的赏银。   他们苗家,拿得出来吗?   难怪大嫂怎么也不肯来,敢情早就知道这苗家是个没脸没皮的破落户。   宋三太太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英国公府家大业大,不是拿不出这一万两银子,可宋家若是出了一万两银子的聘礼,新娘子进门,却只有三千两银子的陪嫁,宋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还是大嫂精明啊!   根本不沾这件事。   自己以后,得多个心眼才是。   苗家大姑奶奶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事情已经完全发展到了她不知所措的地步。   有人家会花十万两银子嫁女儿吗?   十万两,那得买多少地啊?   有这钱不留给儿子孙子,给女儿带到别人家去?   宋家是在讹她吧?   念头闪过,她心神大定,笑道:“别人家是怎样的,我们可管不着。太太那句话说得好,男一挑,女一头,若是宋家出一万两银子的聘金,我们就陪送给姑娘五千两银子的陪嫁,这都是有讲究的,不是您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那是。”宋三太太就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道,“贵府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回去后就会转告国公爷的。那婚期?”   苗家大姑奶奶笑道:“这聘礼都没有说定,怎么好定婚期?”   宋三太太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看样子这婚事今天是谈不拢了。   自己以后恐怕还有得磋磨。   她也不是个息事宁人的,想着这婚事是御赐的,苗家难道还敢悔婚不成?   他们既然拿乔,就让他们端着好了。   到时候皇上问起来,难道皇上还会偏帮着苗家不成?   退一万步,若是没有谁问起,宋翰是男孩子,就算拖个三五年,照样有暖被窝的人,说不定连庶长子庶长女都有了,要急,也是苗家的人急,说不还会求着宋家快点把人娶进门。   到时候看谁要看谁的眼色!   宋三太太干脆起身告辞:“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府了。等贵府做了决定,我再来探望亲家太太。”   言下之意,宋家只出五千两银子的聘礼,随便你们同意不同意。   苗家大姑奶奶愣在那里。   宋家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想抗旨不成?   他们就不怕皇上责怪吗?   她不禁道:“这门婚事可是宫中的贵人定下来的。”   宋三太太轻笑,眉眼间有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我们家国公爷昨天还进宫去见了皇上的,婚事没谈成,跟皇上解释一番就是了。苗家大姑奶奶不用担心。”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躲在门后听壁角的苗大太太急了。   宋家随时可以进宫,随时可以面圣;苗家不要说皇上,就是太子长什么样也没见过。宋家要是在皇上面前告苗家的阴状,苗家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岂不要被冤枉?   她忙笑着从门后走出来,喊着宋三太太:“外面的筵席都已经摆好了,就等着您入座了好开席。”说话间,她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挽了宋三太太的胳膊,柔声道,“我们家几位老爷已经陪着贵府的两位媒人入了席,我们也该过去了。”   宋家还有陪着宋三太太来下小定的人,宋三太太总不能不顾忌这些人,自顾自地走了吧?   苗大太太笑盈盈地望着宋三太太。   宋三太太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由苗大太太陪着去了女眷的席口。   苗母迫不及待地拉了苗家大姑奶奶,低声地道:“怎样了?”   苗家大姑奶奶满脸的晦气,道:“宋家只肯出五千两银子的聘礼。”然后把宋三太太关于宋墨和窦昭婚礼的话告诉了苗母,并道:“你说,这事是真的还有假的?如果是真的,那就麻烦了,我们家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的嫁妆?安素嫁过去,岂不是要被世子夫人给死死地压在头上,动弹不得!”   苗母张口结舌。   “真的假的?”她慌慌张张地要去找苗父,“我得跟她爹商量商量。”   苗家大姑奶奶直摇头,去坐席了。   苗父听了苗母的话,不由得愁肠百结。   来找苗父去陪客的苗安平听了不由“扑哧”一声笑,道:“看把你们愁的,这有何难的?”      第四百三十七章 嫁妆      苗氏夫妻素来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主意多,闻言顿时两眼发光,齐齐地道:“你有什么办法?”   苗安平狡黠地笑道:“男一挑,女一头。宋家不过是欺负我们家没钱所以不敢开口要聘金罢了。可这聘金向来是在聘礼之前的,我们大可先把聘金骗到手了再说。”   苗父立刻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可不行,这婚书上聘金多少、陪嫁多少,可都是写得一清二楚的。到时候我们拿不出来……”话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抚掌相击,望着儿子的目光中更是充满了欣慰与赞赏,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是御赐的婚姻,到时候宋家难道还会退婚不成?”   苗母却吓得胆战心惊,忙道:“可使不得,可使不得!要是那宋家告起御状来,我们家岂能顶得住?若是把你们父子俩关到了大牢里,我可怎么活啊!”说着,掩面哭了起来。   “大喜的日子,号什么丧?”苗父不耐烦地喝斥着苗母,可苗母的话还是让他眼底浮现出些许的担忧来。   苗安平听着眼珠子乱转,立刻有了主意,道:“就怕他们不告御状!若是告御状……是他们宋家要面子,拿着他们家世子爷做例子,非要我们家拿出这么多的嫁妆,我们家想着这是御赐婚姻,是无上的荣誉,虽说家底单薄,可还是准备想办法凑齐这笔嫁妆的。没想到亲戚朋友都借遍了,硬是没有凑出这笔银子来。若是他们宋家愿意,我们家愿意打个欠条,以后慢慢地把安素的嫁妆补齐了。您说,要是皇上听了我们这番话,会不会赏个一、两万两银子给我们家用?”   苗父欣然颔首,赞道:“还是你的脑子灵光!等会儿我们就这样和你大伯父商量。等到你妹妹嫁过去了,以你妹妹的手段,还怕笼络不住你妹夫?英国公既然给你妹夫置办了这么大一笔家产,日后你妹妹手指缝里漏的一点都够我们嚼用的了,说不定还能把这缺的银子给补上。这真是个好主意!”   苗安平得意地笑。   苗母却觉得很是不妥,战战兢兢地小声道:“可我们家没为安素的婚事借银子啊?”   苗父狠不得一脚把这个煞风景的婆子给踢出去,恶狠狠地道:“我们家之前不是向别人借了很多银子吗?到时候把那些借据拿出来就是了。”   苗母很想说那些借据有的是两三年前的,有的是这些日子,这些日子的还可以唬弄别人说是为安素借的,可两三年前这桩婚事还不知道在哪里,怎么唬弄得过去?   可看着苗父愤懑的样子,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   苗父显然也想到这些,叮嘱儿子:“你这就去把那些欠条换过来,就说是要重新计算利息,免得露了马脚。”   苗安平应“是”,和父亲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厢房。   苗母只得跟在丈夫儿子身后出了门。   陪宋三太太坐在女眷席口的苗家大姑奶奶得了信,心中暗暗纳闷。   去年弟弟还跑到她家里来向她借了五十两银子,怎么到了他嫁女儿的时候,就有钱了?难道是有意打她的秋风不成?   想到这些,她心里很是不快活,但当着宋三太太的面前,还是勉强露出了个笑容,道:“毕竟是御赐的姻缘,拖久了,难免有怠慢之嫌。我看依宋三太太,男一挑女一头——我们苗家出两万两银子嫁女儿。至于婚期嘛,等会儿散了席,请几位媒人选几个黄道吉日,再拿去请国公爷定一个就是了。”   这定婚期向来是男方选日子,女方定日子。苗家完全颠倒了,也不过是为了早日把婚事定下来,早日拿到英国公府的聘金。   宋三太太气极而笑。   苗家若是出两万两银子的陪嫁,那宋家就得出四万两银子的聘金,照这样算来,苗家还赚了两万两银子。   她忍不住嘲讽道:“我们家世子爷成亲的时候也只准备了两万银子的聘金,二爷是弟弟,断然没有越过做世子的哥哥的道理。你们难道就不怕家里的姑奶奶嫁过去就和世子夫人打擂台?论势,世子夫人可是北楼窦氏的嫡女;论财,世子夫人的陪嫁加上那两抬银票,可是带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嫁妆进门。”   苗家大姑奶奶若不是口齿伶俐,也轮不到她来做这个全福人了。   她淡淡地笑道:“宋家三太太的话怎么就像那六月的天似的,说变就变,没有个准头?道理却让你们全占尽了,你让我们家怎么坐下来和你们家谈婚事?你可别忘了,你们家二爷可不是世子爷!若是你们家二爷也像世子爷一样允文允武,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我们家就是卖田卖地,也愿像窦家那样不讲聘金,拿出大笔的银子嫁女儿。既然你们家二爷不是你们家世子爷,你也就别拿我们家六小姐和你们家的世子夫人做比较了。反正是我们苗家已经决定出二万两银子嫁女儿了,至于你们家怎么办,别说你我只是个全福人,就算是孩子的亲爹亲妈,还得商量家里的长辈呢?我看,成不成,你还是回府跟国公爷回个话了再表这个态、拍这个板也不迟!”   宋三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没话可说。   国公爷行事向来好面子,他为了抬举皇家,说不定真的会同意这件事。   自己若是一门心思拒绝,说不定会两面都不是人!   她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宋大太太都躲着的事,自己凭什么要出这风头!   宋三太太只好咬着牙齿说了声“好”,打道回了英国公府。   宋宜春听了暴跳如雷,额头冒着青筋道:“他们这哪里是在嫁女儿?分明是在卖女儿!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烂货?”然后把宋翰叫来,道:“你以后管好你的媳妇,嫁进来后没什么事不要轻易让她出门,我可不天天应酬苗家的这些烂泥!”   宋翰又羞又愧,脸涨得通红。   宋宜春对宋三太太道:“天恩的婚事不能越过宋墨,宋墨毕竟是英国公府的世子。”他沉思了半晌,道,“但我也不能委屈了天恩,就按照宋墨的婚事,拿两万两银子做聘礼。”   果然答应了!   宋三太太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坚持,松了口气。   宋翰就跪在了宋宜春的面前,感激涕零地道:“多谢父亲!我以后一定会听您的话,好生管束媳妇,不让她给英国公府丢脸的。”   宋宜春心里这才好过了些。   他“嗯”了一声,点头端了茶。   ※※※※※   窦昭听了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宋墨既然说等苗氏嫁进来就让宋翰开府单过就一定会让宋翰开府单过的。她和苗氏又不用在一个锅里吃饭,她是怎样的人,苗家有什么打算,都与她关系不大。她这些日子就担心元哥儿了,这才刚刚一个半月,小东西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不愿意躺在床上了,非要人托着他的脑袋竖着抱着才行。   窦世英和宋墨不停地夸着元哥儿聪明,窦昭却觉得这是顽皮的征兆。   日子转眼就到了下旬,宋苗两家把宋翰成亲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二,婚房则设在了樨香院隔壁的绿竹馆。   这样也好。   两妯娌除了去给宋宜春请安,碰个面估计都很困难,也少去了很多的麻烦。   窦昭决定回府。   宋墨却道:“家里正在给宋翰粉房子,小心气味熏着孩子了。等宋翰成亲的前几日你再回去也不迟。”   他从小就羡慕蒋家的热闹,静安寺胡同虽然没有定国公府欢腾,可窦世英真诚的关怀却让人倍感温馨,他很喜欢这种气氛,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窦昭扑哧地笑,隐隐有点猜着他的心思,自然不会坚持,听从了宋墨的安排。   等到宋墨去了衙门,她问甘露:“怎么崔姨奶奶那边还没有消息?”   她怕祖母担心,只说自己怀了身孕,却没有告诉祖母月份,等孩子平安顺利地落了地,她这才差了陈晓风去给祖母报喜,并许诺,等孩子满了两周岁,身子骨硬朗了,就会带着孩子去看望她老人家。   祖母很高兴,除了让陈晓风带了根长命锁回来之外,还带了很多小孩子的衣裳鞋袜。从那些衣裳的褶皱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东西是祖母早就准备好了的。   她在月子里,不能做针线,就让针线房里给祖母做了几件秋衣让陈晓风带回了真定。   算算日子,陈晓风这个月中旬就应该回来了,可他到现在也没有个影儿,祖母那边也没个信捎过来。   甘露笑着宽慰她:“或者崔姨奶奶又给您做了什么好吃的,有些东西还没有到火候,所以陈护卫在家里多等了几天也不一定。”   这倒有可能。   窦昭点头。   她和宋墨刚成亲那会,写了封平安信让陈晓风带给崔姨奶奶。崔姨奶奶就腌了很多她喜欢吃的瓜菜让陈晓风带回来,因要等那些咸菜上坛子,陈晓风在真定多呆了半个月。   窦昭转念把这件事给搁下了。   英国公府那边却传来消息。   说宋家去催妆,苗家下聘时许的填漆床换成了架子床,黄梨木的家具换成了松木家具,霁红瓷的茶盅碗碟变成了青花瓷的……宋家去抬嫁妆的人和苗家大吵了一架,围观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苗家是死狗不怕热水烫,宁愿去御前打官司也没银子添嫁妆。   跟着同去的宋翰臊得不行,捂着半边脸,拉着宋三太太就出了门,把嫁妆抬回了英国公府。      第四百三十八章 好笑      窦昭暗暗咂舌,不由得庆幸自己听了宋墨的安排没有去插手宋翰的婚事,不然她作为宋翰的嫂子,这催嫁的女眷少不得有她一个。   那可真是丢脸丢到大兴去了!   她对指挥丫鬟婆子收拾东西的甘露道:“二爷的吉时是酉正,我们明天回去以后,你们就呆在颐志堂里不要出来,若是有人问起,就说要照顾元哥儿。”   明天是宋翰的婚礼,她因孩子太小而不能帮忙这借口勉强糊弄得过去,可若是连宋翰的观礼都没时间参加,那就说不过去了。   她和宋墨商量后,决定明天一早回府。   甘露笑着应是,指挥着拂风把元哥儿的两件小包被装进雕了五福捧寿的香樟木箱子里。   顾玉过来探望元哥儿。   窦昭奇道:“他可知道世子不在这边?”   若彤笑道:“知道。他说他是来看元哥儿的。”   这倒不好拦着他了。   窦昭让若彤领了顾玉进来。   顾玉给孩子带了架风车,还有拨浪鼓等小玩意儿,个个都做工精美,特别是那架风车,足足有三尺高,雕了十八个罗汉在上面,每个罗汉手里举着个小风车,吹口气,十八个风车都会转起来,满耳都是一片哗啦啦的风声,一看就不是凡品。   窦昭谢了又谢。   顾玉笑道:“造办处的手艺,还可以吧?”   窦昭总觉得顾玉像个缺爱的小孩子,特别在乎别人对他的感受。因而笑着赞扬道:“何止是可以?简直是巧夺天工!让你费心了。”   “我这不是闲着无事吗?”顾玉不以为意地道,眉宇间却难掩得意,“正巧有天无意间遇到造办处的给姨母送册子去,我就临时起意给元哥儿做了这些东西。粗糙得很,以后我再让人好好给元哥儿做几件更有趣的东西。”   窦昭笑盈盈地点头,准备回避回避,却被顾玉叫住。   他迟疑道:“嫂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今天我也在英国公府,冯绍他们,都不愿意去给天恩催妆,还是世伯亲自点了宋铎几个,才勉强凑了四个人;哥哥也借口要陪来道贺的诸位世伯世叔,一直呆在前院的小厅……还有嫂嫂,一直带着元哥儿住在静安寺胡同……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也没有去……哪像哥哥成亲的时候,来来去去都是穿着大红官服的人,女眷们更是在催妆的前一天就全到齐了,家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丝竹不绝……现在丫鬟小厮就算是面上堆着笑,眼里也没有喜色,六十席的便宴,只来了二十几桌,空着一大半……”   窦昭非常的意外。   看样子,宋翰有可能是庶孽的事被传了出去,有些人自恃身份,不愿意来参加宋翰的婚礼。   有些事就是这样,别人都知道了,当事人还不知道。   京都的人都知道顾玉和宋墨私交甚好,也就没谁会当着顾玉的面说宋翰的事了。   可纸包不住火,宋墨对这件事的态度又是如此的鲜明,这件事迟早会被传开。与其让顾玉从别人嘴里听说而觉得宋墨不信任他,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由她亲口俱实以告。   窦昭故作沉吟:“有件事,你天赐哥没脸在你面前说,你听了,也要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才好。”   宋墨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顾玉顿时两眼发光,连声央道:“好嫂嫂,您快告诉我!我保证把话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然后诅咒发誓一番。   窦昭看他还一团孩子气,不由得失笑,低声把蒋琰的事告诉了顾玉。   顾玉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半晌才道:“我说我可怜,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   这话听着让人心酸。   窦昭长叹了口气。   顾玉却突然跳了起来,横眉怒目地道:“那天赐哥还让宋翰那个孽种冒充自己的胞弟?我这就去把那小子揍一顿,先给天赐哥出口气!然后再把这件事告诉宫里,让皇上除了宋翰的籍……”   “你可千万别冲动!”窦昭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急急地道,“这件事你天赐哥早有安排,我们万万不可打乱了他的计划。”又道,“当年我婆婆和黎窕娘生产时的稳婆都早在十五年前就先后病逝了,那些乳娘和身边服侍的人要么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不在了或是失踪了,我们根本没有证据,只能徐徐图之。而且你天赐哥毕竟是英国公府的世子,事情闹开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脸的最后还是你天赐哥。我们只能找了其他的借口为婆婆雪耻。”   顾玉听着情绪有所收敛,恨恨地道:“可恨这样到底不够光明正大,还让那小子顶了个英国公府嫡支的名声。”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窦昭劝他,“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   顾玉点头,很突兀地“嘿嘿”笑了两声,笑得窦昭心中一惊,道:“怎么了?”   “宋翰娶亲,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他挑着眉,满脸的幸灾乐祸,“宫里的贵人们怎么能不知道呢?我这就进宫去,把这件事告诉我姨母。如果太后娘娘也在,那就更好了,免得我还要找人给慈宁宫吹风。”说完,也不待窦昭有所表示,就兴冲冲地跑了。   真是来一阵风,去一阵风。   窦昭摇着头,想到顾玉刚才的样子,忍不住嘴角微翘。   那天晚上,宋墨很晚才过来。   窦昭还以为他不会过来了,早早就和孩子睡了。   宋墨梳洗了一番,嚼了几片茶叶,祛了口中的酒味,这才去了内室看窦昭和元哥儿。   两人的脸都睡得红扑扑的,窦昭的像朵盛开的木棉花,元哥儿的脸蛋儿像苹果。   宋墨心里软绵绵的,坐在床边轻轻抚了抚窦昭的鬓角,又凑过去亲了元哥儿一口。   窦昭被惊醒,笑着坐了起来:“你回来了!灶上备着醒酒汤,你要不要喝一点?”   宋墨点头。   窦昭吩咐值夜的丫鬟去端醒酒汤。   夫妻两人就这样一个坐在床边,一个靠在床头说起话来。   “今天顾玉来看了元哥儿,还给元哥儿带了好几件精巧的玩具。”窦昭把和顾玉说过什么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宋墨。   宋墨苦笑,道:“这件事的确应该早就告诉他,我确实有些说不出口,你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了他也好。”说完,长透了口气。   窦昭就转移了话题,道:“顾玉说,家里很冷清。”   宋墨点头,道:“应该是英国公府这么年多来最冷清的一场红白喜事了。父亲不仅请不到体面的主婚人,而且催妆的人品阶都很低,连宋铎都拉了进去凑数,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有些事就是这样的。”窦昭道,“主婚人的品阶低了,那些身份尊贵的客人就会衡量再三才会决定是否参加婚礼。”   她正说着,丫鬟端了醒酒汤进来。   元哥儿醒了过来,小手捏成兰花指摆放在腮边。   宋墨三下两下喝了汤,拍着手逗着元哥儿玩。   窦昭推他:“小心把他给闹清醒了,今晚大家都别想沾枕头了。”   “那就陪着他玩呗!”宋墨不以为然,“家里这么多人,不就是陪着他玩的吗?”他竖抱着元哥儿和他说话,“你是不是知道爹爹回来了,所以就醒了?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啊?有没有听娘的话?顾世叔来看你了,还给你带了个大风车来……”他让人把风车拿了进来,吹着风车逗着元哥儿,耐心十足。   宋墨,会是个好父亲的!   窦昭望着父子俩,眼角微湿。   翌日,窦昭打着哈欠上了马车。   元哥儿却一路好眠地回了英国公府。   在英国公府留宿的客人不多,而且留宿多是宋宜春考秀才时的那帮同窗。   英国公府的管事丫鬟小厮婆子齐齐在大门口迎接。   窦昭笑着对几位大管事、管事嬷嬷颔首,坐着软轿回了颐志堂。   快一个月不在家,屋里的空气都变得清冷起来。   甘露等人敏捷而有条不紊地将窦昭和元哥儿惯用的东西拿出来摆好。   蒋琰带着贴身的丫鬟映红过来。   她望着窦昭,眼睛亮晶晶的:“嫂嫂,您可总算回来了!”   窦昭原想带蒋琰一起回静安寺胡同的,可蒋琰不愿意,窦昭就将金桂留在了府里。   她见蒋琰面色红润,暗暗点头,笑着让若彤开了箱笼,把给蒋琰买的尺头拿出来,并道:“听说是江南那边时新的,虽然比不得宫里赏下来的,可却胜在花色新颖,你拿去做几件秋裳,等到重阳节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登山。”   几匹料子都是豆绿、茜红之类的底色缀着樱桃或是小花,比起十样锦之类的显得活泼又清新。   蒋琰知道这是窦昭用心给她挑的,喃喃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憋出了句“嫂嫂,我帮您带侄儿吧”。   窦昭忍俊不禁,更觉蒋琰可爱,让甘露带着蒋琰去了元哥儿歇息的小耳房。   素心和素兰领了东跨院的女眷来给窦昭请安。   窦昭和她们聊了会儿天。   等屋子里安静下来,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樨香院那边却没有什么动静。   留在府里的若朱悄声道:“来观礼的客人只来了十几个人,比昨天来得还少,国公爷正在发脾气呢!”   窦昭道:“那女眷呢?”   “不过是些秀才娘子和几位五军都督府主薄的太太之类的。”   窦昭想了想,道:“那我们就在颐志堂用午膳!”      第四百三十九章 弟媳      甘露笑着吩咐小丫鬟们摆饭。   窦昭和蒋琰一起用过午膳,去了上院。   女眷的酒宴摆在上院的花厅,她们去的时候刚刚散席,宋大太太等人正陪着几位衣饰普通、面孔陌生的太太在花厅的台阶前赏菊。   看见窦昭,众人俱是一愣。   宋大太太忙向众人引荐:“这位是我们府的世子夫人,这位是我们府里的表小姐。”又指了那几位太太:“这是国公爷同窗李秀才的太太,这是国公爷同窗锦绣书院文山长家的太太,这是五军都督府秦主薄家的太太……”   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大家互相见礼。   窦昭歉意地道:“因孩子还小,一时半刻离不了人,慢待大家了!”又对宋大太太道,“还好有大伯母帮衬,家里这才能顺顺当当的不出什么错。”   宋大太太谦逊了一番。   就有人笑道:“早就听说贵府来了位表小姐,长得和已经去世的蒋夫人一模一样,今日一见,果真没有一点夸张的。”说着,拉了蒋琰的手,“你和蒋夫人长得可真像啊!”   蒋琰有些不自在。   窦昭就笑着转移了话题:“时候不早了,要不大家移座水榭吧?那边搭了戏台子,请了戏班子来唱戏的。”   大家异口同声地应“好”,簇拥着窦昭和蒋琰往水榭去。   其中有个圆脸的三旬妇人,她自我介绍是五军都督府左军主薄胡冲的太太黄氏,娘家是登州卫都指挥使,笑吟吟地对窦昭道:“……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我爹爹曾随着我祖父来给老国公爷问过安。我爹爹回去后念念不忘英国公府的富丽堂皇,我从小听到大,一直想看看英国公府是怎样的,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不说别的,就门前那两株银杏树,最少也有一百年了吧?”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欢快活泼,让窦昭很有好感。   窦昭笑道:“没想到我们两家还有这样的缘分!那银杏树据说开府的时候就有了,因老祖宗喜欢,就一直养到了今天,恐怕不止有一百年了。”   胡太太呵呵地笑,目光转向了蒋琰:“表小姐长得可真是漂亮,今年有多大年纪了?”   窦昭眉头微蹙。   蒋琰却是个老实的,有问必答,轻声道:“我今年十五了!”   “哎哟!”李太太满脸的惋惜,“这才刚刚及笄呢!”   想必大家已经听说了蒋琰是“寡妇”了。   蒋琰没有作声。   窦昭不动声色地问迎宾的嬷嬷:“今天请的是哪里的戏班?他们都有些什么拿手好戏?”   迎宾的嬷嬷忙笑道:“今天请的是广联社的曾楚生。不过曾楚生有些日子没唱堂会了,派了他两个嫡传的弟子,一个叫曾莲生、一个叫曾君生的上台,曾楚生只在旁坐镇。那曾莲生是唱旦角的,曾君生则是唱小生的,《绣襦记》、《玉簪记》都唱得很好。”   窦昭回头朝着众位太太笑了笑,道:“等会大家想听些什么?”   有人道:“听《绣襦记》好了。”   也有人道:“还是听《玉簪记》吧!比《绣襦记》有趣些。”   大家热烈地讨论起剧目来。   胡太太眼睛直转,也跟着大家讨论着等会点什么戏好,把这件事给揭了过去。   蒋琰暗暗松了口气,虚扶着窦昭在水榭的庑廊下坐定。   迎宾的嬷嬷拿了戏单过来请客人们点戏。   若朱疾步走了进来,低声在窦昭耳边道:“夫人,刚才前院的管事来传话,说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都年事已高,经不起喧闹,只派了陆大奶奶来喝喜酒。”   窦昭讶然。   没想到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会这样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她微微颔首。   就看见迎宾的嬷嬷领着陆大奶奶走了过来。   窦昭迎了上去。   陆大奶奶苦笑,道:“你别放在心上,实在是国公爷这次做事太荒唐,大家都觉得来了是自贬身价。”   窦昭笑道:“我们元哥儿百日酒的时候长公主和老夫人若是不来,那我可是不依的。”   陆大奶奶笑道:“元哥儿的百日酒,谁敢不来?你放心,若是两位老人家还说嫌吵,我架也要把她们架过来!”   这当然是玩笑话。   陆大奶奶可以肯定,哪怕宋翰是个庶子,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也未必会这样不给宋宜春面子。   窦昭挽着陆大奶奶在水榭坐定。   延安侯府、长兴侯府等平日和英国公府有来往的簪缨之家陆陆续续都有人来,可来的不是次媳,就是少奶奶,世子夫人、大太太这样身份的一个都没来。   连窦昭都觉得脸上无光了。   等到用晚宴时,情况就更尴尬了——整个花厅不过七、八桌客人,侯府家的姨奶奶过寿也没有这么冷清的。   窦昭暗中直叹气。   那些秀才娘子和主薄太太们也看出些端倪来,一个个都埋头吃饭,没有一个吭声的。   因苗家在大兴,宋家天没亮就发了轿,作为宋翰婚礼全福人的宋三太太和李太太也一早就跟着轿子出发了。   用了晚宴,各府的太太和奶奶们找了各样的借口打道回府,宋宜春朋友的妻子们则和窦昭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是个二进三间的小院子,布置得很是雅致,新娘子的陪嫁一部分堆放在了后面的库房里,一部分已经陈设出来,由苗家的两个陪嫁丫鬟和两个陪嫁的嬷嬷看着。   大家打量着新娘子的陪嫁,见被面虽然是刻丝的,可那颜色和花色却是十年前的款式了;茶盅的样子虽然新颖,却不是官窑出的,很便宜;至于鸡毛掸子,一碰就掉绒;锡盆轻飘飘的拿不上手;玉石盆景的玉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光泽,像石头似的……   众人不免露出几分鄙夷来。   有那不灵活的咦道:“不是御赐的婚姻吗?怎么都陪的是这些东西?”   就有人猛地拉了一下那人的衣袖。   那人忙闭了嘴。   苗家的几个丫鬟婆子臊得脸色绯红。   宋家大太太脸上火辣辣的,忙招呼大家到新房旁的东厢房去喝茶。   众人默不作声地去了东厢房。   宋大太太热情地请大家吃瓜果,然后问锦绣书院的山长太太:“您家的书院开在哪里?不知道收不收蒙童?”   山长太太优雅地喝着茶,慢条斯理地道:“书院开在城外药王庙旁边的孙家胡同,只收七、八岁的蒙童……”   大家听她们聊着天,胡太太却凑到了窦昭面前,轻声笑道:“夫人,您可别恼我说话不知道轻重,实在是看到表小姐,心里怜惜,又想到家里刚刚做了鳏夫的表弟,今年刚刚弱冠,长得一表人才,家里颇有几亩地,十六岁就考取了秀才功名,前头的娘子没有留下子嗣,只和寡母一起过活,就想给贵府的表小姐牵牵红线,这才冒昧地问了一句。”   她说着,颇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窦昭的神色。   窦昭非常的意外,觉得这个胡太太交浅言深,太过浮躁,可又怕自己一口气拒绝了,再有合适的人选别人还以为她的要求很高,不敢给蒋琰说亲,因而道道:“这件事还得商量我们家世子爷。若是那户人家真的有心,您不妨把那人的姓名年庚、家中的情况等写下来放在我这里,到时候我也好给世子爷看。”   胡太太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的顺利。   以她的身份地位,不是宋翰娶亲,她根本就别想踏进英国公府的大门,她这才破釜沉舟,走了这步险棋的。   她欢天喜地地直点头,由丫鬟陪着去了对面的西厢房。   如果能娶了传言中被掉了包的英国公府的嫡长女,不要说她的表弟鲤鱼跃龙门了,就是他们也能跟着沾光。   她仔细把要写下来的事项想了一遍,这才落笔。   窦昭让若彤把纸笺收了,道:“到时候我们再联系。”   胡太太看了眼正全神贯注地听戏的蒋琰,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酉时差一刻钟,迎亲的花轿进了府。   跨火盆,拜堂,入洞房,掀了盖头。   新娘子的容颜让大家发出一阵赞叹。   苗安素飞快地扫了宋翰一眼,发现新郎官长得还挺英俊的,而且望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艳,这大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让她满脸娇羞地垂下了眼帘。   宋翰没想到新娘子这么漂亮。   他的心顿时有了片刻的动摇,全福人端上交杯酒的时候,他的动作就变得轻柔起来。   苗安素感觉到了宋翰的变化,心中很是得意,胆子也大了起来。等到宋翰一走出新房,她的目光就朝着众女眷扫了一圈。   屋里除了一个穿着银红色比甲的少妇看上去端庄秀丽一副大家闺秀的气派之外,其他都是些年过三旬的妇人。   苗安素不由撇了撇嘴。   不是说那窦氏有国色天香之姿吗?在她看来也很是平常嘛。   可见这窦氏的名声也不过是被人抬起来的。   她朝着贴身的大丫鬟季红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打赏帮自己倒茶的小丫鬟。   季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就是站着没动。   苗安素心中不悦。   小丫鬟却依旧恭敬地退了下去。   宋三太太想到刚才去娶亲时苗家人要红包的嘴脸,想着过了今天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巴不得立刻就交了差,哪有心情和苗安素说什么。李太太倒是有心向苗素安引荐屋里的人,可她自己都没有认全,又怎么向苗素安引见呢?   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着苗安素。   苗安素牢牢记着母亲的话,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当没有听见的,微笑就是了。   胡太太就夸着苗安素沉稳。   有小丫鬟走了进来,笑道:“夫人说时候不早了,几位太太和奶奶都要回府了,她先送几位太太和奶奶回去。”      第四百四十章 贺红      苗安素听了这话暗自惊讶。   夫人?   哪位夫人?   听口气是在陪客。   那就应该是英国公府的人才是。   可恨的宋家三太太!   谁家的儿女亲事不为陪嫁聘金讨价还价的?偏生她却把这些记在了心里,像苗家欠了她什么似的,对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自己在这里枯坐良久,她却连句介绍的话都没有。   苗安素冷笑。   那宋家长房三房四房不过是英国公府的旁支,现在暂时放过她,等自己站稳了脚跟,再收拾她也不迟。   想到这里,她心里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而那边窦昭正送陆家大奶奶和景国公府三太太出门。   娘亲有舅。别人能走,作为宋宜春外家人的陆大奶奶却不好意思先走。所以新娘子进了门,她只冷冷淡淡地坐在厅堂里喝茶。   窦昭自然要陪着。   张三太太本就是看在窦昭的面子上才留下来的,窦昭在厅堂里和陆大奶奶说话,她也在旁边凑趣。   蒋琰则寸步不离地跟着窦昭。   陆大奶奶见自己礼数到了,起身告辞。   窦昭和蒋琰将两人送到了垂花口门。   新房那边见有人离开,也跟着散了。   窦昭和蒋琰就在垂花门前送客。   新房里安静下来。   苗安素立刻就发作了。   “季红,我让你给小丫鬟们打赏,你怎么不动?”她面若寒霜,与屋里红火喜庆的气氛极不协调,“你连规矩也不懂了吗?”   季红眼圈一红,低声道:“老爷一共才给了我十几个封红,我怕宋家的小姐少爷和那些姻亲家的孩子进来给您端茶……”   不给丫鬟打赏,好歹还说得过去,如果连宋翰的兄弟姐妹和宋家的亲戚来道贺都没有封红,那可就丢脸了。   偏偏宋家长房的两兄弟是做大伯的,要在前面帮着招待客人,不可能来闹洞房;宋家三房的宋钧和四房的宋钥虽然是小叔子,却因三太太不喜苗家,拘着宋钧不让他来后院;四太太无意出风头,循规蹈矩地跟着大太太和三太太的脚步,紧紧地牵着宋钥的手;而宋锦向来在家里娇纵惯了,自上次在英国公府受了教训,视英国公府如畏途,哭着闹着不愿意来参加宋翰的婚礼,宋三太太只好说她病了。那些姻亲们更是眼睛雪亮,谁也不愿意卷入宋家的家事里来,来参加婚宴的都是大人,没有一个孩子,结果宋家的三姑六姨没一个来闹洞房的。   苗安素顿时银牙咬得吱吱响,道:“他贪了宋家一万六千两银子的聘金,却连几两碎银子的面子也不给我做,他这是想逼死我不成?”   苗安素的乳娘史氏听了吓了一大跳,忙道:“我的好小姐,今天可是您大喜的日子,您可千万不能说丧气话!”说着,朝着西边连连作了几个揖,念了几句经文。   苗安素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她问季红:“刚才在我屋里的那个穿银红色比甲的是不是世子夫人窦氏?”   初来乍到,任谁也会先对周遭打量一番。   苗安素不能动弹,季红却是笑吟吟朝着宋家安排在新房的丫鬟婆子好一通“姐姐妹妹婶婶”地拉关系,好奇地打听谁是谁,倒也认识了几个面孔。   “那位是宋家的大奶奶谭氏。”季红摇头,“世子夫人一直陪着陆家的大奶奶和景国公府的三太太在厅堂里喝茶。”   嫁入宋家之前,苗家已经把宋家的亲族打听清楚了,虽没有见着人,可苗安素早把这关系背熟了,一听就知道谁是谁。   她不由得一愣,道:“世子夫人,没有进新房来吗?”   季红知道自家的小姐最是好强不过的了,怎么好说窦昭没进新房?   她委婉地道:“新房里的人太多,世子夫人在门口站了会儿,只好和陆家大奶奶、景国公三太太退了下去。”   苗安素累了一天,精神有些不济,没有认真地思索季红的话,而是道:“世子夫人长得怎样?看上去好相处吗?”   季红想到自己见到窦昭的惊艳,低声道:“世子夫人长得挺漂亮的,气度雍容,说话不紧不慢的,脾气应该不错。”然后笑道,“反正明天一早就要认亲了,小姐亲眼见了就知道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了。”   苗安素点头。   宋翰直到打了三更敲才回房。   他喝得醉醺醺的,是被贴身的小厮曾全架进新房的。   苗安素忙吩咐人给宋翰端醒酒汤。   宋翰却倒在婚床上呼呼大睡。   宋墨和宋翰差不多时间回的屋。   他回去的时候窦昭还依在大迎枕上看着书等着他。   见他回来,窦昭立刻放下了书,道:“外院的婚宴怎样?”   “还好。”宋墨懒得多说,道,“总算是把这茬给应付过去了。”   小丫鬟打了水进来服侍宋墨梳洗,窦昭亲自帮他拿了换洗的衣裳,并道:“我照了大堂嫂进门时母亲给她的见面礼准备了给苗氏的见面礼,你可还有要添减的?”   凭宋翰干的那些事,窦昭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可苗氏却是无辜的,她这么做,完全是看在苗氏的面子上。   宋墨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好,道:“等他们回娘家住了对月,我就去请陆家老舅爷做主,将宋翰两口子分出去单过。”一副恨不得宋翰立刻消失的口吻。   窦昭能理解他的心情,轻轻地抚了抚他的手,把胡太太给蒋琰说亲的事告诉了他,并道:“你看,这不过是跟着我露了露面,就有人来给琰妹妹说亲了,等过些日子我身体好些了,带着她到处走走,好姻缘很快就会到了。”   宋墨点头,道:“好好给阿琰挑户人家,也不求对方大富大贵,只求他能一心一意地和阿琰过日子。”   “嗯!”窦昭笑道,“所以我准备把胡太太来求亲的事宣扬出去。等到九月初九我和阿琰爬了香山,来说亲的人应该就会更多了。”   宋墨呵呵地笑,道:“到时候我陪你们一起去爬香山。”   “你肯定得去了!”窦昭嗔道,“你不去,谁帮我抱元哥儿?”   “敢情我就只值五两银子?”宋墨打趣道。   元哥儿的乳娘每个月有五两银子的月例。   窦昭咯咯地笑。   宋墨把窦昭抱在了怀里。   他的鼻息火辣辣地打在她的颈间……   ※※※※※   第二天一大早,艳光四射的窦昭和抱着元哥儿的宋墨去了上院的小厅。   宋宜春还没有过来。   宋墨和窦昭逗着孩子。   宋茂春一家最先过来。   宋墨和窦昭笑着站起来迎客。   宋墨两口子的强势早就让宋茂春夫妻悔不当初,每次见到宋墨和窦昭的时候都心虚得很。此时见他们夫妻二人面上带笑,顿生受宠若惊之感,急步上前,眉宇间难掩谄媚地和两人打着招呼:“世子这么早就到了?我还以为我们是最早呢!难怪外面的人都称赞世子爷为人勤勉,可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元哥儿的笑脸让宋墨心情很好,他难得地和宋茂春开玩笑:“勤勉?大伯父也太抬举我了!”   宋茂春尴尬地笑。   宋大太太打着圆场,握着元哥儿的小手对窦昭笑道:“这也不过半个月没见,瞧元哥儿这小脸就长开了,越发的漂亮了。”   窦昭盈盈地笑。   宋逢春和宋同春两家人簇拥着宋宜春走了进来。   宋宜春的脸色阴沉沉的,看见元哥儿,表情显得有些复杂。   宋逢春和宋同春交换了一个眼神,宋钧和宋钥则对大人们之间的波诡云谲毫无所知,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拉元哥儿的手。一个道“我是你五叔”,一个道“他的手好小,比我表妹的手还小”。   窦昭微笑着任两个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元哥儿。   宋三太太则忙上前将宋钧拉到了一旁,满脸窘然地向她解释:“小孩子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   孩子太小,常常有个风吹草动就会出大事,她怕宋钧靠元哥儿太近,万一元哥儿有个三长两短的要算到了宋钧的头上来。   窦昭并不勉强宋钧、宋钥和元哥儿亲近,笑笑没有说话。   宋四太太见了,略一犹豫,没有动。   宋宜春只得这一幕颇为刺眼。   他不烦恼地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坐下来说话吧!”   众人就男东女西地坐好了。   陆家三兄弟都带了妻子过来,景国公府则来了张续明和冯绍夫妻俩。   陆大奶奶笑道:“长公主和我们家老太爷、老夫人年纪大了,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让我们夫妻把见面礼带了过来。”   张三太太则笑称:“我父亲和母亲去探望长公主了,让我们兄妹过来给天恩表弟道贺。”   宋宜春知道长子和次子不能相比,可这些人也太过份了,一点情面也不留,难道就瞧死了宋翰是个没本事?   他心里恨恨的,可又无可奈何——脚长在别人身上,别人不给他这个面子,他难道还能强压着别人来不成?   宋宜春皱着眉头颔首,请了他们坐下,自己则一言不发地喝着茶,小厅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陆大奶奶就一边逗着元哥儿,一边和窦昭说话:“一天吃几顿奶?半夜吵不吵人?再过一个月就要百日了,百日酒的日子可定下来了?”   张三太太在陆大奶奶身后拍着巴掌,吸引着元哥儿的注意。   宋钧和宋钥看着有趣,围着元哥儿跑来跑去。   小厅里顿时热闹起来。   宋宜春的脸色铁青,高声地喊着曾五,道:“这都日上三竿了,天恩和苗氏怎么还没有过来?”      第四百四十一章 妯娌      曾五连滚带爬地出了小厅,迎面就碰到了宋翰和苗安素。   宋翰面色显得有些颓废,显然昨天喝多了,现在酒还没有醒。苗安素穿着大红遍地金的褙子,梳了妇人的高髻,看似循规蹈矩地跟在宋翰的身后,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直转。   曾五恨不得扑到宋翰的身上:“二爷,您可来了,国公爷、世子爷和陆家的舅爷们早都到了,就等您和二太太了。”   宋翰蔫蔫地点了点头,和苗安素进了小厅。   苗安素立刻被小厅里一个穿着大红色刻丝褙子的女子吸引了目光。   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双明眸生得极好,亮晶晶的,像夜空中闪烁的星子,鼻梁高挺,长眉入鬓,就那样嘴角含笑地站在那里,却有股英气扑面而来,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只是没等她看第二眼,她耳边就传来了宋宜春的一声冷哼。   “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你从小我就告诉你背家训,‘黎明即起’,难道你成了亲就忘了?”他说着,不满地瞥了苗安素一眼。   苗安素顿时心里火苗直冒。   昨天晚上宋翰喝得酩酊大醉,一会儿要水一会儿呕吐的,折腾了大半宿,到了早上又叫不起来,要不是她的乳娘史氏见机用冷水拧了条帕子敷在宋翰的脸上,宋翰恐怕此时还躺在床上。   好不容易服侍宋翰穿了衣裳,他们去了祠堂。   公公已在祠堂里等他们。   给宋家的列祖列宗磕了头,他们又去祭拜了婆婆的灵位。   当时公公表现得十分和蔼,还对他们道:“亲戚们不会这么早就过来,你们回去先歇会儿再到小厅里去认亲!”   可笑自己还暗暗庆幸遇到了个好公公,想着宋翰出门的时候没有用早膳,特意服侍宋翰用了早膳才过来。   可没有想到她人还没有站稳,公公却劈头盖脸训斥了这样一番话。   公公怎么能说是自己惹得宋翰连家训都不遵了?   这不是要损坏她的名声吗?   苗安素朝宋翰望去。   却见宋翰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父亲教训,一句申辩的话都没有。   她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自己是新娘子,丈夫不帮着她出头说话,她若是和公公争辩,一顶“牙尖嘴利不敬父母”的大帽子压下来,就能休了她——自己的婚姻是御赐的,虽然不能休了她,却可以把她送到家庙里去,或者是让宋翰从此和自己疏远,宠信妾室,让自己守活寡。   到了那个份上,自己膝下空虚,纵然有个正妻的名份,又有什么用?   苗安素紧紧地抿着嘴。   宋三太太哈哈一声笑,插言道:“年轻人贪睡,起来得晚了些也是常事。宋翰新婚燕尔,二伯不必太过苛责。”说着,示意丫鬟端了茶上来,拿起一杯递到了苗安素的手边,“还不快去给你公公敬杯茶?喝了媳妇茶,从前那些不快的事也就忘了。”   这是在劝架吗?   这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往她头上扣屎盆子!   苗安素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可她见宋宜春已在太师椅上坐下,宋翰也接过宋三太太递过来的茶跪在了蒲团上,她只好把满心的委屈抛在脑后,跟着宋翰跪了下来。   和宋墨成亲的时候一样,宋宜春给苗安素的见面礼是两个红包并代蒋氏赏了她一套金头面、几件珠玉饰物,少说也值一、两千两银子。   苗安素喜不自禁,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上前给宋宜春道了谢。   接下来就是宋茂春等人了。   他们中规中矩地打赏了苗安素一对红包。   红包轻飘飘的,不用捏就知道是银票。   苗安素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银票最少的面额是十两,也就是说,每人至少打赏了她十两银子。   她不由觉得有点遗憾。   如果宋家的亲戚再多点就好了!   拜完了长辈,就是平辈了。   按序应该先给宋钦敬酒,但因宋墨和宋翰是一个房头的兄弟,就从宋墨先敬起。   宋墨同样是给了两个红包。   苗安素却有片刻的晃神。   宋翰已经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了,没想到宋墨比宋翰还要俊朗,而且他还是英国公府的世子,据说现在是金吾卫同知,还掌管着五城兵马司的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若是什么时候宋翰也能谋个这样的好差事就好了!   宋墨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父亲给苗氏的饰品成色很新,可见是近日在银楼里订制的。也就是说,家里的那些传家宝还在父亲的手里。不知道是舍不得给宋翰呢还是另有打算?   宋墨没有喝宋翰敬的茶,而是拿着茶盅颇有些玩味地摩挲了起来。   好在宋翰给宋墨敬了茶之后就转到了宋钦的面前,大家的注意力也跟着放到了宋钦的身上,并没有谁察觉到异样。   从东边转到了西边,宋翰和苗安素先给宋大太太敬茶。   苗安素的目光却忍不住直往那红衣女子身上飘。   然后她发现那女子身边有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难道她就是自己的妯娌窦氏?   苗安素有些心不在焉地给宋四太太磕了头。   她果然被宋三太太领到了那红衣女子面前。   “这是你嫂嫂窦氏。”宋三太太笑吟吟地道,“你嫂嫂贤良淑德,不仅咱们家里人都交口称赞,就是亲戚朋友提起了也都要竖大拇指。”   苗安素曲膝给窦昭行礼,心里却不以为然。   她自己还有个“孝顺”的名声呢,还不是靠着家里人吹出来的。   她柔声喊着“嫂嫂”,表现得极为温驯。   窦昭笑着点头,见面礼是一对赤金的手镯。   苗安素接过来。   是空心的。   她有些意外。   窦氏不是号称有十万两银子的陪嫁吗?怎么这么小气?   她不动声色地道谢。   宋三太太把她带到了谭氏的面前。   谭氏的见面礼是对赤金镶云英石的耳环。   张三太太的更简单了,一对赤金的柳叶戒指。   苗安素却觉得很满足了。   她出嫁的时候,她的嫡亲姑妈才送了她一对珠花添箱,不过二十两银子,在亲戚间已算是重礼了。   宋三太太向苗安素介绍陆家大奶奶。   陆家的人虽然只到了个大奶奶,但给苗安素的见面礼却一个都没有少。   苗安素最想见的亲戚就是宁德长公主了。见她没有来,很是失望,道:“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去给长公主和老夫人请个安?总不能让两位老人家连甥孙媳妇都不认识吧?”   陆大奶奶见苗安素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行事颇有主见,对她心生好感,温声道:“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太见客了,等我回去问过长公主和我们家老夫人了再给表弟妹回个信。”   “那是当然!”苗安素笑得十分甜美。   到了元哥儿的时候,她赏了元哥儿一荷包银瓜子。   窦昭很是意外,随后又有些觉得不好意思。   若是早知道这苗氏会如此抬举元哥儿,她应该打对实心的金手镯给苗氏的。   帮元哥儿收荷包的甘露却朝着窦昭做手势,示意那些金瓜子都是空心的。   窦昭微微一笑。   就算如此,她也算用了心的,自己就应该回报她这份好意才是。   念头闪过,厅堂东边嚷了起来:“四嫂好小气,只包了二两银子的封红!三嫂嫁进来的时候除了打赏还给了我和六弟一人一个十两银子的红包!”   是宋钧的声音。   苗安素脸色通红。   宋逢春俩口子也尴尬得要命。宋逢春则直接给了儿子一巴掌:“你不说话别人当你是哑巴啊?二两银子还少吗?你要是嫌少,那就让给宋钥好了!”   宋钧摸着头小声地嘀咕着,满脸的委屈。   宋三太太忙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孩子不懂事,天恩媳妇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苗安素还能怎样?   只好表示自己不介意。   可有了这个小插曲,气氛还是受了些影响。   认过亲后,大家去了小厅旁的花厅坐席,屋里除了碗筷调羹的撞击声,只有丫鬟们上菜的脚步声。   宋钧和宋钥老实得都有些过分了,让窦昭有些不习惯。   ※※※※※   隔天,宋翰和苗安素回门。   窦昭有些日子没在家里,上午就在上院的花厅里听各处的管事嬷嬷们报账、示下。   顾玉过来了。   他问窦昭:“宋翰俩口子回门了?”   窦昭点头。   顾玉笑嘻嘻地举了垂在腰间的一块步步高升的羊脂玉玉牌给窦昭看:“好看吗?”   整块玉洁白无暇,莹润通透。   “好看!”窦昭和他开着玩笑,“你不会是准备送给元哥儿的吧?”   “别的都可以,这个可不成!”顾玉眉眼间难掩喜色,悄声地道,“这是我去宫里讲故事,太后娘娘赏给我的。”   窦昭骇然。   顾玉得意地朝着她笑。   窦昭忍俊不禁。   顾玉就问她:“阿琰妹子呢?怎么不见她?”   “国公爷不肯认她,”窦昭叹道,“她不怎么爱出门。”   顾玉“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宋墨知道顾玉来了,遣了人来喊他。   顾玉一溜烟地去了宋墨的书房。   宋墨笑着问他:“你进府不找我,跑到你嫂嫂那里做什么?”   顾玉直觉地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宋墨。他嘿嘿地笑,道:“我不是去找嫂嫂,我是去看元哥儿的!”   宋墨笑着摇头,也不戳穿他,笑着问他:“天津卫那边的船坞怎样了?”   “有我盯着,谁敢生事啊!”顾玉大大咧咧地道,两人说起了生意经,到了晌午,顾玉留在了颐志堂用午膳。   窦昭听说宋墨不回来吃饭,叫了蒋琰过来陪自己用午膳,并和她商量着重阳节登山的事。      第四百四十二章 投机      不管蒋琰怎样沉稳,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听说能出去玩,立刻高兴起来。   窦昭就问她:“你想去哪里登山?香山这几天叶子红了,正是赏景的时候,可就是有点远;兔儿山和旋磨山也不错,就怕到时候皇上也会去,要戒严。”   蒋琰都没有去过,也就谈不上想去哪里不想去哪里了。   她抱了窦昭的胳膊笑道:“我跟着嫂嫂!”   那种全然信任的口吻,让窦昭的心都软了。   她吩咐若彤去针线房看看给她和蒋琰做的新衣裳都做好了没有,又叫若丹去吩咐厨房开始准备做栗子糕、酿菊花酒,和蒋琰商量着带哪些丫鬟婆子一起去。   颐志堂顿时热闹起来。   延安侯府的世子夫人安氏来访。   窦昭颇有些意外。   昨天宋翰认亲,延安侯府并没有人来,按理说他们这几天应该避一避才是,怎么会急急地来拜访她?   她请安氏到宴息室坐了。   安氏没有绕弯子,用过茶点,问了问元哥儿,就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听说五军都督府胡主薄的太太给你们家表小姐说了门亲事,你们也有意相看相看?不知道这门亲事定下来了没有?”   窦昭心中微跳,笑道:“不过是简单提了提,跟世子爷那边还没有机会说,哪能这么快就定下来!”   安氏长长地吁了气,笑道:“我们不是旁的交情,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家表小姐的时候就有心给她保桩媒,只是不知道你们要为表小姐找个怎样的人家,这才踌躇到了今日。现在听说有人来给你们家表小姐提亲,我又急起来,生怕你把表小姐许了人家。”她说着,抿了嘴笑,“对方是我娘家的一个从兄,今年二十八岁了,年纪虽然和表小姐不相当,可这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至少知道心疼人。   他先头的妻子是难产去世的,留下了一个姐儿,今年也有九岁了,再过几年,就该出嫁了。家里有两个田庄、一间生药铺子、一间当铺和一间粮油行,家里虽称不上家财万贯,可也衣食无忧。人又是个老实忠厚的,以前是怕续了弦会叫姐儿受委屈,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你和世子爷商量商量,看我这从兄他可瞧得上眼?”   年纪有点大不说,还没有功名,这并不是一桩好姻缘。   想必安氏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之前想做媒却又迟迟不好开口。如今见胡太太介绍的那样的人家他们都有相看的意思,她也就无所顾忌地来求亲了。   这就好比是抛砖引玉,当初收下胡太太的笺纸有了效果。   至于说宋墨同不同意,这就好比是瞎子吃汤圆,大家心里都有数,不过是个推托的借口罢了,窦昭同意了,难道宋黑还会拦着不成?   窦昭笑盈盈地点头。   安氏心中微定,和窦昭说了会儿闲话,起身告辞了。   在内室听了个一清二楚的蒋琰并没有露出丝毫的羞怯之色,反而面色苍白,沉默不语。   窦昭感觉到了不对劲,遣了丫鬟小声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这家的条件不如你的意?”   蒋琰摇头,欲言又止。   窦昭叹气。   黎窕娘真是害人不浅!   好好一个女孩子,养成了这么个怯懦的性子。   她温声地劝她:“我们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亲人了,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们说的?若是怕麻烦怕责怪一味地自己忍着,你难过,我们看见了也跟着心疼。此时有什么话说出来,纵然不如我和你哥哥的意,可你自己过得舒坦,我们看着也能放心啊!”   蒋琰听着若有所思,然后紧紧地握了窦昭的手,低声道:“我,我不想嫁人。”   是因为从前的创伤还留在她心里吗?   窦昭道:“从前的事又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人。我们绝不会勉强你嫁人,可你也试着把从前的事都忘记,重新开始生活,好不好?”   蒋琰感激地点头。   晚上宋墨回来,窦昭不免和他感叹了几句。   宋墨没有作声,到书房里练字的时候却叫了陆鸣过来:“那姓韦的和姓贺的,你可要好好地照应他们,不要让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才是。”   陆鸣打了个寒颤,恭声应是,退了下去。   宋墨一声不吭地写完了三张纸,这才回到内室。   就像开了扇窗,大家才这发现窗内别有洞天似的,连着几天,都有人来给蒋琰做媒。   窦昭非常的为难,和来家里串门的蒋骊珠抱怨道:“我要是一个都不同意,反显得我矫情,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瞧不中;可我要是同意相看,琰妹妹又一时半会儿没这个心情。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那么快答应胡太太的。”   蒋骊珠笑着道:“您也没有想到投机的人这么多吧?”   投机?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窦昭哑然失笑,道:“还是你心思通透,一语点醒了我。”   蒋骊珠笑了笑,问:“怎么没看见表哥?他这些日子很忙吗?”   窦昭很是意外,笑道:“你找你表哥有事吗?他今天在宫里值夜,明天下午酉时才能出宫。要不你明天酉时过后再来?”   蒋骊珠踌躇半晌,道:“我找表哥的确是有点事……本不应该瞒着嫂嫂的,只是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嫂嫂开口才好……”   窦昭并不那种小气的人,何况她和蒋骊珠虽然只接触了这几个月,但蒋骊珠为人坦荡,她既然不知道怎么说,窦昭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她笑着打趣道,“你不如明天一早就过来,在我这边玩一天,等和你表哥说了话,用了晚膳再回去。”   蒋骊珠想了想,笑着应了。   次日,窦昭安排了席面款待她。   蒋琰热情地陪着她四处观花赏景。   两人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遇到了苗安素。   跟在蒋琰和蒋骊珠身边服侍的若彤忙道:“这位是我们府里的二太太。”又向苗安素引见两人:“这位是表小姐蒋氏,这位是蒋家的十三姑奶奶吴少奶奶。”   双方曲膝行礼。   苗安素这才反应过来蒋琰是谁。   她不由多看了蒋琰几眼。   蒋琰有些不自在地朝着蒋骊珠身边躲了躲。   苗安素看着目光一闪,和蒋琰、蒋骊珠寒暄了几句,回了自己的新房。   蒋琰长长地透了口气。   蒋骊珠不由摇头,道:“你是这英国公府堂堂正正的嫡小姐,她一个庶媳,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蒋琰喃喃地道:“我,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又央求她:“好姐姐,你不要跟我嫂嫂说!我嫂嫂和哥哥知道了,又要为我操心了。”   蒋骊珠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挑事的人。”   蒋琰翘了嘴角笑,一张小脸如盛放的梨花,温婉而又纤弱。   蒋骊珠叹气。   两人回到颐志堂,管事的嬷嬷正拿了一壶这些日子新酿的菊花酒请窦昭品尝。   窦昭只是闻了闻,却让小丫鬟给两人各斟了一小盅,笑道:“你们也尝尝!”   是用上等的稠酒酿的,入口绵和香甜。   蒋骊珠大赞。   窦昭就让她带两坛回去:“给你公公婆婆尝尝,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蒋骊珠知道窦昭这是在给她做面子,笑盈盈地应了,嘴上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却把这份情记在了心里,寻思着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报答窦昭的提携之恩。   三个人在内室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或是逗逗刚刚睡醒的元哥儿,很愉快地过了一天。   宋墨回来了。   蒋骊珠和宋墨去了书房说话。   窦昭就和蒋琰在内室试穿着为九九重阳节登山新做的衣裳和新打的首饰。   宋墨回屋时,看到内室的炕上桌上椅上到处都是衣裳首饰,元哥儿手里更是抓了条大红色的帕子不放,谁动他就扁了嘴哭。   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   宋墨揶揄道:“这小子长大了不会是个纨绔子弟吧?”   窦昭笑道:“伯彦抓周的时候还抓了盒胭脂呢,他长大了还不是金榜题名进了翰林院!”   “哦,还有这事?”宋墨大感兴趣,道:“他抓周的时候怎么会有盒胭脂呢?”   一般的人家期待子孙有大成就,抓周时是不会放这些东西的。   窦昭笑道:“是我爹放的。我十一哥家的七斤抓周的时候,爹爹还放了朵珠花在上面,等我六伯父发现的时候,韩家的人都到了。六伯母说,六伯父只好暗暗祈祷七斤千万别抓了那朵珠花。”   蒋琰几个听着笑得前仰后合。   宋墨想到冷冷清清的静安寺胡同,笑道:“九月初九的时候,我们也约了岳父一起登山吧?”   窦昭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可以请父亲一起出游。   她沉默片刻,笑道:“好啊!我这就让人去问爹爹一声,看他那天可约了别人?”   宋墨颔首,去了书房。   窦昭和蒋琰陪着蒋骊珠一道用了晚膳,然后把蒋骊珠送到了垂花门前,等轿子走了,她们才回房歇息。   在床上,宋墨把蒋骊珠的来意告诉了窦昭:“五舅为了银子和我厮闹的事已经传开了,大伯母在濠州都听说了,托十三表妹来问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让我不要跟五舅舅一般见识,说她会写信训斥五舅舅的。还让十三表妹带话给我,说东西给了我就是我的了,这也是大舅的心愿,如果五舅舅不服,让五舅舅去找她理论……”      第四百四十三章 重阳      难怪蒋骊珠不好对自己明言。   窦昭问:“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大舅母?”   宋墨摇头:“还是别告诉大舅母了。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   窦昭点头,不再问这件事,说起重阳节的事来:“你那天有空吗?”   “恐怕要陪着皇上去兔儿山。”宋墨歉意地道,“我让夏琏他们送你们。”又道,“你们决定好了去哪里吗?”   “去香山。”窦昭笑道,“我们走远一点。”   窦昭自到了京都,这还是第一次出城。   宋墨心里的歉意更浓了。   她握了窦昭的手,道:“你还想去哪里?下次休沐的时候,我们一起去。”   窦昭知道他现在正和宋宜春明争暗斗,皇上那里半点不能马虎,需要多在皇上面前露露脸,没有太多的时间陪自己。她选个了比较近的地方:“那就去大相国寺上香吧?我想替元哥儿上几炷香求个平安。”   “好!”宋墨温和地道,望着窦昭的目光中充满了柔柔的暖意,“等孩子大一些了,我们就去远一点的地方,江南、广东……去见识见识那些蛮夷。”   窦昭笑吟吟地握住了宋墨的手。   宋墨的手就顺着窦昭的手臂一路向上……   窦昭痒得咯咯地笑。   宋墨眼中燃起了一簇小火苗。   却有人来煞风景,有小丫鬟在门外禀道:“世子爷、夫人,二太太过来了。”   宋墨眉头一蹙,道:“这么晚了,二太太过来干什么?”语气非常的生硬。   小丫鬟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地道:“二太太说,快过重阳节了,苗家的舅爷派人送了些花糕和桂花酒过来,二太太特意拿过来请世子爷和夫人尝尝。”   宋墨气闷。   但和他有仇的是宋翰,不是新进门的苗安素。   窦昭笑道:“我去看看!”   宋墨闷闷地道:“你快去快回,别和她啰啰嗦嗦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窦昭抿了嘴笑,去了厅堂。   苗安素穿着了件大红色十样锦的褙子,头上插了金步摇,薄施粉黛,美艳逼人。   她笑着给窦昭行礼,亲亲热热地喊着“大嫂”,道:“我娘家离京都远,早上出门,现在才到,我想着别的东西都好说,这花糕却放不得,就直接送了过来。没有打扰嫂嫂休息吧?”   以后既然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是直率些的好。   窦昭笑道:“刚刚歇下,你再来晚一点,就只有等我重新起来梳妆了。”   苗安素颇有些意外于窦昭的坦诚,她掩袖而笑,道:“嫂嫂丽质天生,还用得着打扮吗?倒是像我这样的,不好好捯饬倒饬是不能出来见人的。”   她表现出了善意,窦昭也希望能和她和睦相处,只是此刻的确不是谈话的时候,窦昭笑了笑,道:“弟妹就不要自谦了,你没有发现你认亲时大家惊艳的表情?”   苗安素呵呵地笑,道:“听说重阳节那天您要和表小姐去登山,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跟着去?”   窦昭不动声色地道:“二叔去吗?”   苗安素就问道:“是不是他去有些不方便?”   窦昭道:“那天世子爷要陪皇上去兔儿山。”   他们虽是叔嫂,可年纪却相差无几,按理,宋翰和窦昭要互相回避。   苗安素听明白了,笑道:“那我就和二爷说说,到时候我跟嫂嫂一道,让他自己玩儿去。”   窦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隔天的早上,苗安素就来回话:“二爷说让我跟着嫂嫂。”   窦昭就问她:“你要带几个人?给你安排两辆马车够不够?”   “不用这么麻烦。”苗安素忙笑道,“我和嫂嫂挤一挤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窦昭笑道,“你出府,代表英国公府的颜面,怎么能就这样和我们挤在一起?你也别推辞了,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两辆马车,一辆给你,一辆给你随行的丫鬟婆子。”   苗安素谢了又谢。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静安寺胡同的老太爷过来了。”   这么早,父亲没有去衙门跑到她这里来干什么?   不至于为了重阳节的出行专程来一趟吧?   窦昭去外院的小书房见了窦世英。   窦世英的神色显得有些焦虑,道:“砚堂是在宫里还是在金吾卫衙门?”   这种事让个小厮来打听就是了,他老人家却亲自跑一趟……   窦昭心中有些不安,道:“说是午时会进宫。”   窦世英一溜烟地走了,提都没有提重阳节的事。   窦昭心里直嘀咕,让人在门口守着,见到宋墨回来让宋墨直接到她这里来。   宋墨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她忙道:“父亲可找到你了?”   原来是为这件事。   宋墨让小丫鬟给他拧了条帕子,和她去内室说话:“你五伯父昨天晚上把岳父、六伯父以及在京都的窦氏子弟都叫去了槐树胡同,要他们闭门读书,不要随意结交来历不明的朋友,也不要参与到任何官员派系中去。不管是遇到什么大事小情,都必须要先跟你五伯父知会一声,否则有家法伺候。   等到小字辈走了,你五伯父又留了六伯父和岳父,隐晦地把辽王的事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帮着监督窦氏的子弟,不可在这个时候出乱子。   岳父听了很担心,怕我牵扯到其中,特意来给我报信,让我小心点。”   窦昭长舒了口气,抚着胸庆幸道:“还好,还好!”旋即又嗔道:“他老人家也真是的,这么一惊一乍地跑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宋墨感慨道,“岳父他老人家要不是时时刻刻把我们装在心里,又怎么会乱了方寸?你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语气中透着几分伤感。   窦昭愕然地抬头,却看见宋墨的眼角有些湿润。   她不由默然。   宋墨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让窦昭有些下不了台,忙笑道:“我问过岳父了,岳父说重阳那天他不和你们去登山了,让我们把元哥儿送到他那里去,他在家里带元哥儿。”   因孩子太小,窦昭决定把元哥儿留在家里。   窦昭失笑。   父亲现在是有了外孙万事足,哪里都不想去了。   她笑着点头。   蒋琰就祈祷着:“求菩萨保佑,重阳节那天天气晴朗!”   窦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接下的两天天气都很好,到了重阳节那天,更是碧空如洗,天高气爽。   窦昭先是把元哥儿和乳娘等人送到了静安寺胡同,然后和蒋骊珠在静安寺门口碰头,一起往香山去。   坐在第二辆马车里的季红将车帘撩起了一道缝,朝外瞧了瞧,见窦昭坐的第一辆马车最少也离他们有两丈的距离,护卫们不是在前面开道,就是在后面压阵,只有四个护卫在旁边护道,也是以窦昭的马车为重点,她松了口气,放下了车帘,不平地道:“夫人喜欢那位表小姐,让表小姐和她同乘一辆马车,我没话说,可那位吴奶奶,不过是个小小同知的媳妇,夫人也这样抬举,让那位吴奶奶也和她共乘一辆马车……太太您才是英国公府正正经经的儿媳妇,夫人这样,不是打您的脸吗?”   “你懂什么?”苗安素喝斥着季红,“窦氏进门的时候陆老舅爷和宁德长公主等人都来了,轮到我的时候,就一个个都年老体衰经不起吵闹了,我娘家虽然门第不高,又没有窦氏那么丰厚的陪嫁,可我这到底是御赐的婚姻,进了宋家的门,就是宋家的媳妇了,他们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宋家面子,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季红红着脸道:“或许,或许是陆家的人都有些趋炎附势?见二爷不能继承英国公府,所以才这么不给面子?”   苗安素摆手,沉吟道:“这里面定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二爷身边的丫鬟婆子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打听了!”   和窦昭多多亲近,说不定能打听到些什么。   苗安素对季红道:“我要睡会儿,快到香山的时候你记得叫我起来。”   季红赧然地“嗯”了一声。   苗安素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的小日子来了,乳娘试探地问宋翰要不要安排个通房丫鬟,他竟然点了季红……   自己才刚刚嫁进来!   就算是他看中了季红,难道就不能等两个月?   宋墨贵为世子,窦氏还怀孕生子了,他屋里也没有什么姨娘通房。   同是一母所生,两人怎么相差这么大?   苗安素怏怏然地闭上了眼睛。   坐在前面马车上的蒋骊珠却有些为难,道:“等会儿我们就这样带着苗氏去登山吗?”   “香山那么多人,有什么不行的!”窦昭笑道,“我们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宋翰,就把苗氏也一棍子打死吧?”   “话虽然这样说,可这女人哪有不向着丈夫反倒向着大伯大嫂的?”蒋骊珠道,“明明知道到时候大家一定会翻脸的,现在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应付她,我总觉碜得慌。”   窦昭笑道:“正好趁着这机会让她听些流言蜚语,想必她以后就会和我们敬而远之了。”   “这样最好。”蒋骊珠觉得窦昭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了,她很苦恼地说起关于宋墨和蒋柏荪之间的流言来,“表嫂,您说我应该怎么办好?”   窦昭笑道:“你虽是蒋家的女儿,却更是吴家的媳妇。若是和吴家有冲突的事,你就应该首先想着吴家。若是和吴家没有关系,你就应该首选蒋家。其他的,都是旁人。我想,大舅母会拿出个章程来的。”   “其他的,都是旁人!”蒋骊珠喃喃地重复着窦昭的话,看着窦昭的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了钦佩之色。      第四百四十四章 香山      九月的香山,绿树青翠,远远望去,甘露寺如同徜徉在一片绿波之中。   窦昭等人在香山脚下换了软轿,沿着宽敞的青石板台阶,拾阶而上往甘露寺去。   蒋琰撩了轿帘,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几分山间冷意的空气,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她听见前面轿旁的若彤笑嘻嘻地对甘露道:“姐姐,这禅寺和你是一个名字。你这名字是谁取的?真好听!”   甘露冲着她“哼”了一声,得意地道:“我这名字可是真定的崔姨奶奶取的。崔姨奶奶说,愿我如观世音手中净瓶里的一滴水,除了心中无垢之外,还要能润泽他人。”   若彤就好奇地问:“崔姨奶奶是谁?”   “是……”甘露语气微顿,这才道,“是夫人的庶祖母。”   若彤不由吐了吐舌头,忙道:“那素绢姐姐呢?她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和我的是一样的意思。”甘露笑道,“让我们少惹是非,心如明镜,不要被那些荣华富贵迷了眼,忘了自己是谁。”   若彤不满地叫了一声,道:“怎么轮到我和若朱的时候就都变成了红色?”   “红色不好吗?”甘露笑道,“红色最是庄重大方,你们是夫人近身服侍的,这个名字正好。”   轿子里的窦昭听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几个丫鬟的名字的变化也正如她的经历。   初来京都的时候,祖母怕她被人欺负,盼着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能对她忠心耿耿;等到甘露几个到了出府的年纪,她已在英国公府站稳了脚跟,所求的就不再是忠心和服从,而是当家主母的气度;再后来进来的小丫鬟,都以“拂”字取名,丫鬟仆妇,对她来说已不是唯一可以倚重的人了。   以后,她又会给丫鬟们取什么名字呢?   思忖间,甘露寺到了。   她们下了轿,主持和知客和尚早已在山门前等候。   见过礼,年过四旬的主持回避,由已过知命之年的知客和尚带着她们游甘露寺。   大雄宝殿前的两株黄栌树有合抱粗,虽有百年树龄,却依旧枝叶繁茂,灿烂如火。   蒋琰等人啧啧称赞。   知客和尚就讲起这两株树的历史来——甘露寺怎么被毁于战火,又怎么重建,两株黄栌树却始终屹立不倒……   故事曲折而有趣,蒋琰等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每次有客初游甘露寺之时知客和尚都要讲的故事。前世窦昭已经听过好几次了,知客和尚一开口她就知道下面会说些什么,可看着蒋琰等人脸上时而惊叹时而愕然的表情,她的心情却很愉悦。   他们在甘露寺里游玩了一番,中午就留在甘露寺用斋饭,午休。   窦昭觉得有点累,在小院里转了两圈,消了消食,就歇了下来。   蒋琰却觉得浑身都是劲,拉了蒋骊珠去隔壁的放生池看乌龟、锦鲤。   苗家虽然家道艰难,可苗家的儿女还是规规矩矩养大的,苗安素出嫁前难得出门一趟,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她很想和蒋琰她们一起遛达,可见窦昭歇下了,她又怕仆妇们觉得她举止轻佻,小瞧了她,想了想,笑着和蒋琰道别,回了给她安排的厢房。   四周静悄悄的,苗安素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个时候,耳朵就特别的灵敏起来。   她听到有丫鬟轻盈的脚步声从她厢房前的庑廊下走过,又有人低声地唤着“拂叶姐姐”,道:“您过来可有什么事?”   这个时候主子们都歇下了,拂叶的声音也压得很低,道:“你们可带了针线?刚才若彤姐姐的衣袖给挂破了。”   说话的是苗安素的小丫鬟叫柳红的,闻言笑道:“我随手带着针线呢,只是二太太已经歇下了,只好请拂叶姐姐在这里等会儿了。”   “不要紧。”拂叶非常的客气,“有劳你了。”   柳红客气了几句,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不一会,拿了针线包出来。   苗安素撇了撇嘴。   都说窦氏御下有方,出门在外,身边的丫鬟却连个针线包都没有带,这算哪门子御下有方?这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如果婆婆还在世,宋墨没有那么早就被立了世子,宋家再多几兄弟,未必就有她窦氏称王称霸的机会。   这可真是富贵天成,半点不由人啊!   就像这拂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还没有梳头,因是窦昭身边服侍的,就是她的大丫鬟见了,也要尊一声“姐姐”,想想就让人觉得语凝。   她胡思乱想着。   拂叶来还针线包。   柳红笑道:“姐姐这么快就缝好了?”   “我的手脚快。”拂叶笑着,感慨道,“你可真是细心。我们临出门的时候都记得要带个针线包的,可出了门却发现还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她嘻嘻地道,“刚才甘露姐姐还教训我来着,说如果我下次办事还这么粗心,就把我调到前院去扫茅厕。”   她语气轻快,显然并没有把甘露的话放在心上。可以看得出来,窦昭待人很宽厚。   “姐姐过奖了。”柳红颇有些羡慕地和她客气着,“我从小在二太太屋里做事,这也是我们二太太教导得好。”   苗安素听着很是欣慰。   拂叶连连点头,赞同道:“二太太一看就是个好人,只可惜嫁给了二爷……”话音未落,她已惊觉失言,忙捂了嘴。   可惜已经晚了。   柳红满脸地震惊。   拂叶惶恐地摆着手:“我,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   她一转身跑了。   柳红目瞪口呆。   屋里的苗安素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似的。   她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高声喊着“柳红”,又让季红拿了几两碎银子给柳红:“你拿这些钱去买些零嘴头花之类的,好好地套套那拂叶的话,看看二爷从前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柳红应喏,接了银子。   可这里是甘露寺,就算有银子,托谁去山下买呢?   要套拂叶的话,只有等回英国公府了。   苗安素心里就像被猫抓似的,片刻也不能安宁。   蒋琰和蒋骊珠却玩得高兴。   寺里的知客和尚见她们对放生池里的东西感兴趣,派了个两个小沙弥跟在身边服侍,又拿了几个干馒头过来给她们投食,引得一群鱼争先恐后地挤在她们面前的水面上。   两人就坐在放生池旁边的凉亭里喂鱼。   蒋琰偶然间抬头,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门外。   她心中一惊,指着院门吩咐映红:“你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映红应声而去,又很快折了回来,道:“是锦衣卫镇抚司的陈大人,听说夫人在这里登山,特来给夫人问安的。武夷说夫人正在午休,陈大人决定等一等……”   蒋琰吓了一跳,道:“陈大人怎么也在这里?”   映红不知道,又跑去问,回来禀道:“陈大人出城公干,路过香山。”   蒋琰的表情有些复杂。   蒋骊珠抚了她的肩,柔声道:“怎么了?”   蒋琰想了想,附耳把有些事告诉了蒋骊珠,并踌躇地道:“我是想让他帮我打听打听我舅舅……不是,是黎亮的消息……至少要让黎亮知道,我在宋家过得很好。”   蒋骊珠很能理解蒋琰的心情。   她想了想,道:“那我陪你一起去问问吧!”   蒋琰喜出望外,对蒋骊珠谢了又谢,反复地叮嘱她:“千万可别告诉我嫂嫂,我怕他们伤心。”   “你嫂嫂可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蒋骊珠笑道,“不过,我看表哥却是很小气的。你小心别让表哥知道就是了。”   蒋琰为哥哥辩护:“他是气我被人欺负了还对别人感恩戴德。可如果没有黎亮,我小时候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呢!就凭这个,我就没办法怨恨他。”   “你这样也挺好。”蒋骊珠笑道,“心里总是恨,自己难免不会受影响,渐渐地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她想到家变后有些姐妹心中不平,总是抱怨,结果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因而时时告诫自己。   蒋琰终于找到一个不训斥自己的人了,顿时有知己相逢之感。   她和陈嘉说话的时候,蒋骊珠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台阶上。   面对蒋琰眼中的期待,陈嘉强忍着,才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来。   宋墨把韦全和贺昊、贺清远整得都不成人样了,又怎么可能放过黎亮?   黎亮现在全家都入了军户,住在天津卫下面的一个百户所里,不耕种就没有吃的,全家老小辛苦一年也未必有黎亮从前做账房先生的三分之一的收入,偏偏那百户还奉命监视着黎亮一家,黎亮休想通过其他的途径挣一分银子。几个孩子的学业也中断了,黎亮只能自己教孩子们识字断文。别人还有可能通过大赦之类的机会离开卫所,黎亮却是被宋墨逼着自愿入的军户,和别人又不一样,以后子子孙孙都不可能转为良民……这算是好还是坏呢?   陈嘉望着蒋琰如水般清澈的眼眸,只觉得头痛不已。   告诉她实情?   以她的性子,只怕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不告诉她?   万一哪天她发现自己骗了她,肯定会记恨自己的。   陈嘉非常后悔,这次真不该来给窦夫人请安的。   不过是想打个招呼让窦夫人对自己印象深刻而已,等窦夫人回城的时候在路上“偶遇”就是了,何必非要在这里等窦夫人醒来呢?   他权衡再三,最后只得硬着头皮笑道:“黎亮在天津卫挺好的。如今黎家加了军籍,以后子子孙孙都能吃皇粮了。就是有一点不好,分了几亩地,得自己耕种,不如从前给人做账房先生轻松、赚得多。”      第四百四十五章 借钱      蒋琰听了,却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能正正经经地营生,总比背井离乡四处飘泊的好。人辛苦些就辛苦些,至少安稳、踏实!”   这个回话不仅让陈嘉目瞪口呆,更是让蒋骊珠意外。   看来黎亮是没救了!   蒋骊珠强忍笑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提醒蒋琰应该回屋去了。   蒋琰却想了想,褪下了手腕上的一对赤金镯子和耳垂上的一对红宝石耳环,小声对陈嘉道:“我也没别的能帮他们的了,这些首饰你帮我带给黎亮,算是我感激他从前对我的照顾。以后若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让他们给我带个信,别的不敢保证,我多多少少可以贴补点银子帮他度难关。”   陈嘉望着金灿灿的几件饰物,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个“川”字。   他沉声道:“这几件首饰都是你随身佩戴的,怎能随意给外男?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你以后可怎么在英国公府立足?还不快快把东西收起来!你若是想报答黎亮的恩情,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先把你垫上就是了。你以后切不可再做出这等不仔细思量的事了!”   蒋琰顿时脸涨得通红。   蒋骊珠却暗暗点头。   陈嘉已低头掏出了个钱袋子,道:“我看你这几件首饰的品相都很好,少说也值个三、四百两银子,我让人给他捎去五百两银子,你看可好?”   蒋琰哪里知道这些,她从前最多也不过拿二钱银子去买个头花之类的,后来嫁了韦全,韦全并不让她当家,家里吃穿用度都由韦家的一个老仆管着,偶尔给她几两银子的零花钱。她如今的首饰都是窦昭帮她置办的,听说就这几件东西就值三、四百两银子,她更觉得对不起窦昭和宋墨了,看都不敢多看陈嘉一眼,喃喃地道着:“不,不用那么多。给他们些银子傍身就行了……二百两,不,一百两就好了。”   她记得黎窕娘有次和相好的分手,死活要对方补偿一百两银子,还说,这一百两银子足够打发她出嫁了。   她还记得自己出嫁的时候是什么东西都置办齐了的。   给黎亮一百两银子,应该够他安置一个新家了!   陈嘉却有些了解她的性子,很爽快地抽出了几张的银票,道:“我明天就让人送去天津卫。”   蒋琰松了口气,对陈嘉谢了又谢,并道:“我过几天就把银子还给你。”   陈嘉今日不同往昔了。   只要他想,银子就能像流水似的赚进来。   他之所以还有分寸,一是怕坏了名声,以后有碍仕途;二是怕被人忌恨,遭人陷害。   这一百两银子,早就不放在他的眼里了。   他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蒋琰和蒋骊珠回到了安排给她们的厢房。   蒋骊珠洗梳了一番就躺下了,蒋琰一下子背了一百两银子的债务,简直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飞回碧水轩去,清点一下自己的东西到底值多少银子。   结果是整个下午大家的兴致都不高——窦昭惦记着元哥儿,不知道他会不会饿着;蒋琰想着有什么东西能还了陈嘉的银子;苗安素是想着宋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人不喜;蒋骊珠则想着远在辽东的五叔父,不知道大伯母这次能不能说服五叔父不要和宋墨表哥争那些身外之物。   不到酉时,他们就打道回府了。   窦昭先去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正拿着个胡铃在那里手舞足蹈的,逗得元哥儿咯咯直笑。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看见女儿进来,他窘然地收了胡铃。   玩得好好的元哥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窦昭忙把儿子抱在了怀里。   元哥儿就使劲地朝着她怀里拱。   她知道这是孩子想自己了,到屏风后面去给孩子喂奶。   窦世英就喃喃地道:“他刚才吃过了。”   元哥儿却像是要反驳外祖父似的,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着奶。   窦昭嘴角不由得就翘了起来。   她温柔地摸着孩子软软的乌发,嘴里像含着块糖似的,一直甜到了心里。   苗安素却打量着窦家的小花厅。   四面的槅扇上都镶着珐琅彩的琉璃,桌椅板凳全是清一水的黄花梨,多宝格架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古玩,其中还有一座用整块寿山石雕成的玉兰花开的盆景。给她们上茶的丫鬟穿着茧绸夹袄,沏的是新上市的信阳毛尖,茶盅是新式的粉彩瓷器,处处透露着气派、富足和时新。   苗安素心情非常的微妙。   好像乡绅进城。这些东西我不是用不起、不是买不起,可就算是把这些东西全都搬回家去,却怎么也营造不出这样的气氛来。   她朝蒋琰和蒋骊珠望去,却见她们俩满脸笑容地低声说着些什么,倒表现得颇为自在。   苗安素有些无聊地喝了几口茶,窦昭抱着元哥儿出来了。   “让你们久等了。”她歉意地笑道。   却没有解释为什么家里没有女性的长辈来招待她们。   蒋琰和蒋骊珠都没有多想,而苗家则早就打听到消息说窦世英和王映雪不和,王映雪长期住在娘家……她笑笑说了声“没事”,道:“茶点都很可口,我们可饱了口福!”然后朝着元哥儿拍了拍手,笑道:“元哥儿,我是你婶婶,你可认识我?给我抱抱可好?”   元哥儿吃饱了,被母亲抱在怀里,幸福得一脸傻笑。   苗安素就接过了元哥儿。   蒋骊珠之所以跟过来,就是想逗逗元哥儿。   她和蒋琰对元哥儿做着鬼脸。   元哥儿笑声不断。   很快,高升的媳妇过来禀道:“四姑奶奶,马车都准备好了。”   窦昭朝着三人笑道:“我们回去吧!”随后接过元哥儿,和她们一起出了内院。   垂花门前,除了原先他们乘坐的四辆马车,又多了一辆。   高升媳妇笑着解释道:“这是老爷给大少爷的。有做皮袄的皮子、当风扣的夜明珠,还有些玩具、吃食。”   苗安素骇然,望着还在襁褓中的元哥儿不禁失声道:“这么多啊?元哥儿什么时候才用得完啊?”   高升媳妇笑道:“哪有用不完的?不说这贴身的细布,就说这做皮袄的皮子,斗篷上得用貂毛,看着漂亮;背心得用羊羔毛,柔软;做皮袄得用灰鼠毛,温和……各有各的用处。这也不过是老爷给大少爷做冬衣用的,等到开春,江南那边又有新式样子的杭绸和焦布,大少爷又该做春衫和夏裳了。”   苗安素默然。   窦昭笑道:“你快跟父亲说一声,可别这么麻烦了!孩子见风长,给他费心做了那么衣裳裤子,结果有些还没有穿就小了。如果要什么,我会差了人回来跟父亲说的。”   高升家的呵呵地笑,道:“大少爷用不了,留给弟弟妹妹用也是一样啊!”   蒋骊珠就跟着起哄,笑道:“窦世伯安排得极好!”   窦昭想到这些日子宋墨的热情,觉得若是断了奶,说不定自己很快又会有孩子上身了。   她面色微赧,打趣了蒋骊珠几句,打道回府。   宋墨很晚才回来。   窦昭已经睡了,宋墨的兴致却十分高昂,没等窦昭醒过来就进入了窦昭的身体……   事后,因为梅开三度而累极了的窦昭问宋墨:“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事了?”   宋墨的手还在她身上流连,闻言轻描淡写地道:“皇上把金吾卫的大印交给了我。”   金吾卫的大印?   窦昭这下子彻底地清醒过来。   她握住了宋墨的手,睁大了眼睛道:“出了什么事?”   宋墨无奈地道:“皇上今天高兴,将前些日子万寿节时甘肃总兵进献的一套万寿无疆月光杯赏给了梁继芬,将浙江总督进献的一对汝窑酒尊赏了姚时中,谁知道回到宫里两位阁老去领赏的时候,这两件东西却不翼而飞了。皇上当场就打了邵文极二十大板,丢进了诏狱,把金吾卫的大印交给了我。”   “不是还有旗手卫吗?”窦昭嘀咕道,“怎么就找你们金吾卫的麻烦?这才几天,金吾卫的都指挥使都换了两茬了。你还不如做金吾卫的同知呢!前面有个都指挥使顶着,你也免得直接面对辽王。”   辽王要拉拢的是都指挥使。   “你也不用担心,”宋墨笑道,“金吾卫的都指挥使也算是个肥缺了,只要我放出不争的风声去,自有人会打这个位置的主意,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人贿赂我呢!”   但窦昭还是不放心:“你小心点!”   宋墨笑着把她搂在了怀里。   ※※※※※   碧水轩,蒋琰也没有睡。   她此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每个月有二十两银子的月例。   她进府有三个月了,平时吃喝嚼用都在颐志堂,除了当初打赏过映红几个每人二两银子,没有什么其他的开销,六十两银子还剩下四十八两。   再有三个月,她就能还清陈嘉的银子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大定,决定派个人去跟陈嘉说一声。   陈嘉得了信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去跟你们家表小姐说一声,又不是大数目,这银子让她不用还了。”   难道陈嘉以为她是想赖账所以才会说没银子的?   蒋琰如坐针毡。   她把自己仅有的四十八两银子用块大红的绸子包了,让小厮送给陈嘉,并道:“以后每个月都会还二十两银子的。”   陈嘉望着其中一块被绞了一半的雪花银,哭笑不得。      第四百四十六章 还债      不过陈嘉想到蒋琰连这绞了半截的银子都拿来还他,想必是心中十分不安。他不想让她为难,便对来送银子的小厮道:“你回去跟你们家表小姐说,银子我收到了,余下的五十二两她不必急着还,我一时也没什么要用银子的地方。”   小厮点头,回府禀了蒋琰。   蒋琰松了口气,为怎么尽快还陈嘉的银子犯起愁来。   金银首饰是绝不能当的,不然外面的人会以为哥哥嫂嫂亏待了她。   每个月的月例只有二十两银子,最少也要攒三个月,那时候已经快过年了。   谁家的债务还拖到过年之后?多不吉利啊!   可如果这三个月里有人情往来,那年前就还不成银子了……   她想想都觉得心中不安,不由得暗暗祈祷过年之前家里的三姑六舅千万不要有什么事。   可事情往往是你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没几日,陆家传出陆大奶奶小产的消息。   陆家子嗣本就单薄,窦昭听了都为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着急。   她想到宋宜春之所以在蒋琰的事上保持沉默,全赖了两位老夫人对他的压制,蒋琰又是嫁过人的人,她便带了蒋琰一同去陆府探望陆大奶奶。   蒋琰却有些担心,道:“我去合适吗?”   她现在毕竟身份不明。   “合适!怎么不合适?”窦昭只好委婉地道:“两位老夫人特别怜惜你,没有出席宋翰的婚事,也是为你抱不平。你去了,两位老夫人只会高兴,绝没有嫌弃的道理。这人和人之间,是越走动越亲近的。”   蒋琰就觉得自己空手去不好。   窦昭笑道:“你放心,我早就以你的名义准备了一些药材和补品,到时候嬷嬷们会送给陆大奶奶的,你只管跟着我去就行了。”   当初蒋琰只穿了身衣裳进的府,就是那身衣裳,还是陈嘉给她买的,她有多少家底,窦昭最清楚不过了,又怎么会让蒋琰破费?   想到这里,她想到前几天蒋琰差了人去见陈嘉的事。   为了让蒋琰把颐志堂当成她自己的家,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窦昭并没有让人把蒋琰的一举一动都告诉她,可蒋琰毕竟住在颐志堂里,有些事情就逃不过窦昭的眼睛。   她故作轻松地问蒋琰:“你找陈嘉做什么?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蒋琰怎么好把自己向陈嘉借钱的事告诉窦昭,那岂不是让窦昭帮她还银子?   她道:“我让他帮我打听黎亮的事。”   窦昭在这件事上没有宋墨那么剑拔弩张深恶痛绝,颇能理解蒋琰的心情,因而笑道:“你放心,你哥哥不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他可能会一时气恨黎亮,但黎亮毕竟维护过你,等他气消了,他自然就会想通了。”   蒋琰不住地点头。   哥哥的确没有伤害黎亮。   她不禁暗暗自责起来。   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连嫂嫂都这么相信哥哥,自己却跑去问陈嘉,哥哥是怎样处置黎亮的。   还好哥哥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是哥哥知道自己和陈嘉说了些什么,肯定会伤心的。   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自己给黎亮送银子的事不能让哥哥嫂嫂知道。   如果哥哥嫂嫂知道了,定会觉得是她不相信他们,怀疑他们虐待了黎亮。   到了陆府,陆老夫人和宁德长公主都在。   两位老人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陆大太太更是自责,道:“我既然知道她有些不舒服,就应该让她卧床休息的,谁知道她竟是有了身孕!”   陆大奶奶忙安慰自己的婆婆:“这件事怎么能怪您?是我自己不小心,您这样说,我可真是羞得无地自容了!”   陆老夫人道:“好了,好了,你们都不要自责了。这人和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只能说明这孩子和我们家没有缘份。”然后对陆大太太道:“你这些日子就把家里的中馈管起来,不要让湛儿媳妇劳累了,让她好生休养。”又对陆大奶奶道,“你什么也别想,把身体养好,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两人点着头,神色间却始终难消愧色。   陆老夫人留了窦昭和蒋琰在屋里开导陆大奶奶,自己和宁德长公主回了宴息室。   那边苗安素知道窦昭和蒋琰出了府,立刻行动了起来。   她吩咐柳红哄了拂叶到她屋里玩,自己则躲在隔壁的厢房里偷听柳红和拂叶说话。   七七八八地扯了一通之后,话题就转到了宋翰的婚礼上。   柳红道:“窦家那么有钱,又是宋家正经的姻亲,怎么二爷成亲,还那么小气,礼都不随一份?难道就不怕世子爷责怪吗?”   拂叶嚼着嘴里的窝丝糖。   这糖真甜!   不愧是按从宫中传出来的方子做的。   和夫人屋里的一模一样。   可见这位二夫人是下足了本钱!   算她聪明,知道从夫人身边的人打听。若是去问樨香院或是二爷身边的人,只怕一年半载也打听不到什么!   她嘴里还含着糖,却叉着腰大声辩道:“窦家才不是小气呢!你看看窦家给大少爷的表礼就知道窦家多有钱了,他们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不过是因为前些日子家里发生了些事,大家都在传二爷是国公爷从外面抱回来的外室子,为了让二爷有个嫡子的身份,国公爷还把二爷和蒋夫人生的大小姐给换了……世子爷为这件事都和国公爷翻脸了!如果二爷的婚事窦家的人再来凑热闹,世子爷才会不高兴呢!”   柳红骇然,不由朝着隔壁望了一眼。   拂叶顿时明白过来。   不是苗氏在隔壁就是苗氏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季红在隔壁。   念头闪过,她就听见隔壁传一声瓷碎的声音。   柳红回过神来,勉强露出个笑脸,道:“你骗人的吧?府里的国公夫人生产,里里外外不知道围着多少人,就算是瞒得过蒋夫人,也不可能瞒得过蒋夫人身边得力的嬷嬷啊?你可别唬弄我!”   “我唬弄你做什么?”拂叶不悦地道,“你要是不相信,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了。要不然,碧水轩的表小姐怎么会长得和蒋夫人一模一样?表小姐大归,为什么不回蒋家却要来投靠宋家?夫人为什么不抬举二太太反倒要抬举表小姐?”   陆家大奶奶小产,按道理,夫人应该邀了妯娌苗氏一起去陆府探望才是,怎么会撇了苗氏却带上了表小姐?难道夫人就不怕陆家的舅老爷和舅老夫人责怪?   苗安素心里乱糟糟的,连拂叶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到了掌灯时分,丫鬟们过来点灯,刺目的灯光才惊醒了她。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孤单过。   “二爷回来了吗?”苗安素问季红。   宋翰又没有什么差事,可从成亲后的第四天起,他就借口国公爷功课督促得严回了书院读书。每天早出晚归,比国子监的学生还要用功。   季红有些不自在地道:“二爷回来了,在小书房里换衣裳。”   宋翰成亲之前惯用的东西都搬去了小书房。   苗安素听着恍然,道:“是不是栖霞她们在服侍?”   季红点头。   苗安素勃然大怒。   他睡了自己的丫鬟,却依旧让从前的丫鬟服侍,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当她这里是青楼楚馆不成?   苗安素拔腿就要往小书房里去,却被季红死死地拉住:“二太太,您才刚嫁过来,若是闹出什么动静,不是您的不是也成了您的不是。何况二爷现在身份尴尬,您这样,只会让二爷记恨!”   苗安素冷静下来。   等到宋翰回屋,她已经能笑语盈盈地问他用过晚膳了没有,还亲自给他端了洗脚水,等上了床,又温声细语地把窦昭带着蒋琰去了陆家的事告诉了他,并试探他道:“您说,我该不该也准备些东西去探望探望陆大奶奶?”   宋翰的表情顿时变得晦涩难明。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大嫂是宗妇,这些事自有她安排。她邀你,你就去;她不邀你,你就不要随便乱走,免得失了礼数,被人笑话。何况陆大奶奶小产的事又没有专程来通知你,你去凑什么热闹?”语气显得很不耐烦,说完一转身,躺了下去。   苗安素望着泾渭分明的两床被褥,委曲得眼泪直转。   她也翻过身去,背对着宋翰躺下了。   宋翰的心思全被窦昭带蒋琰去了陆府的事占据了,根本就懒得理会苗安素。   窦昭,真是欺人太甚了!   不管怎么说,他明面上也是英国公府的二爷,她却半点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宁可带着蒋琰去陆家也没带苗氏去!   他们想干什么?   是不是要逼他放弃英国公府二爷的身份才甘心?   他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掐入了掌心都没有知觉。   从陆府回来的蒋琰却很为难。   她们和陆大奶奶说了会儿话之后,就到了晌午。陆家留饭,陆老夫人亲自设宴款待她们,陆家的几个小字辈都到了,嫂嫂给每个孩子都打赏了一个封红。   她当时就慌了。   还好嫂嫂早有准备,帮她准备了打赏的封红放在映红的手里,她才没有出丑。   陆老夫人还说,等过几天,陆大奶奶坐完了小月子,再请她们过去吃饭听戏。   这次她不知道,没有自己准备封红,下一次,难道还让嫂嫂帮她打赏不成?   虽然每个孩子不过只打赏了两个一两的银锞子,陆家四个孩子,统共也不过八两银子。可这样一来,她年前就不能还陈嘉的银子了。   怎么办?      第四百四十七章 蒋琰      蒋琰急得团团转,就少不得要想着法子赚点钱就好。可她现在住在深宅大院里,身边一群丫鬟婆子服侍,出行还有车夫护卫,她就很少有单独呆着的时候,就算她想像从前那样打个络子或是绣个帕子到喜铺里寄卖,东西也送不出去。   她渐渐地就有些怏怏的。   映红见了,吓得一身冷汗,哪里敢有半点隐瞒,忙报了窦昭。   窦昭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来看蒋琰。   蒋琰没想会把窦昭给惊动了,喃喃地道着“我没事”,嗔怪地看了眼映红。   窦昭笑道:“你别看她,她也是一片忠心,怕你受了委屈。”又搂了她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跟嫂嫂说么?”   “真的没什么!”蒋琰赧然道,“就是天气渐冷,觉得有些犯困。”   窦昭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挺正常,又问了问贴身服侍她的丫鬟,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事,只好暂时把担心放下,叮嘱映红好生服侍蒋琰。   蒋琰温驯地笑着,送窦昭出门。   窦昭看她那温温柔柔的样子,心里暗暗叹气,觉得自己好像又多养了个女儿似的。回到屋里就让人给蒋骊珠带信,让她没什么事的时候来看看蒋琰,和蒋琰说说话,也免得蒋琰孤单无聊时胡思乱想。   蒋骊珠上头不仅有婆婆,还有太婆婆。太婆婆早已不管事,由婆婆主持中馈。太婆婆和婆婆都是宽厚的人,怜惜蒋家受了无妄之灾,对蒋骊珠这个新媳妇像待亲女儿似的,十分的宽和照顾,蒋骊珠幼承庭训,行事大方,为人爽朗,念着吴家不曾嫌弃蒋家落魄,风骨耿介,对太婆婆和婆婆不仅孝顺,而且十分的敬重,又和夫婿吴子介琴瑟和鸣,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因此对于英国公府的相邀,吴家还是很鼓励的,觉得她能有个亲戚串串门,能和同龄的姐妹说说话,也好有个伴儿。   她接到信,就来探望蒋琰。   只是她刚踏进宋家,宋墨擢升金吾卫都指挥使的消息就传到了英国公府。   蒋骊珠又惊又喜,对窦昭笑道:“我可来得真巧!”   窦昭却是苦笑,问来报信的小厮:“世子爷还在宫里吗?”   “没有。”小厮眉宇间难掩喜色,道,“被金吾卫的那一帮子人拥着去了醉仙楼,说是要请世子爷喝酒呢!”   窦昭打发了小厮。   蒋骊珠奇道:“嫂嫂好像不太高兴?”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窦昭只好糊弄她,“我这不是担心你表哥年轻太轻,在外面被迷花了眼吗?”   蒋骊珠失笑,捂了嘴道:“嫂嫂向来自信,没想到也有担心的时候?”   “我也不过是个平常人,怎么会不担心?”窦昭刚和她打趣了两句,就有府里的大管事、管事嬷嬷们来道贺。   蒋骊珠见了,就退了下去,去了碧水轩。   蒋琰刚得了消息,正高兴着,见了蒋骊珠忙问她知道不知道哥哥升迁了,又商量她:“你说我给哥哥送点什么贺礼好?”   蒋骊珠笑道:“表哥什么东西没有?你送什么都好,只要心意到了就行了。”   蒋琰想了想,笑道:“那就给哥哥绣个步步高升的荷包吧?绣活我最拿手了。”   蒋骊珠也觉得好,伏在炕桌上和蒋琰一起画图样,然后趁机问她:“你这几天怎么了?表嫂说你神情有些恍惚。”   “别提了。”蒋琰好不容易有了个能谈心的人,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了出来:“那天的事你也知道,我向陈大人借了一百两银子……”她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告诉了蒋骊珠。   蒋骊珠听了笑得不行,道:“你就为这点事犯愁啊?不过几十两银子而已。要不我帮你先还了?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好了。”   蒋琰知道蒋家被抄了家,想着蒋骊珠就是有银子也多半是她出嫁时压箱底的救命银子,她怎么能动?   “不用了。”蒋琰不好意思地道,“借了你的还给陈嘉,那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倒还把你也给牵扯进来。”她不想让蒋骊珠再为她的事操心了,就笑着转移了话题,道:“哥哥升了官,肯定是要宴请亲戚和同僚的,你说,哥哥的宴请会不会和元哥儿的百日礼同一天举行啊?”   “应该不会吧!”蒋骊珠猜测道,“可以连在一起,正好可以玩两天。”   蒋琰点头。   宋墨却决定把这两件喜事放在同一天:“既是庆贺我升了金吾卫的都指挥使,又是庆贺元哥儿满了百日,一举两得。也免得有人觉得我们大肆操办,太高调了。”   窦昭道:“那辽王那边?”   “车到山前自有路,难道辽王一日不反,我们的日子就不过了?”他安慰窦昭,“你只管放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和孩子受苦的。”   就是因为知道宋墨不管自己受什么苦也会护着她和孩子,她才会更心疼啊!   窦昭轻轻地抚着宋墨的鬓角。   宋墨却轻佻地挑了挑眼角,低声在她耳畔轻语:“你是不是想我了?”   窦昭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嗔怪地拧了宋墨一下。   宋墨哈哈大笑,待还要调侃窦昭两句,乳娘抱着元哥儿进来了。   见窦昭两口子正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坐在炕上,她脸一红,忙垂下眼睑,急急地解释道:“夜深了,我怕元哥儿哭起来……”   元哥儿到了晚上就要找窦昭。   窦昭忙抱过了儿子。   宋墨就摸了摸元哥儿的头,轻笑道:“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元哥儿对着父亲傻笑。   宋墨忍俊不禁,喊着“傻儿子”……   ※※※※※   蒋琰的债务还没有着落,给她说亲的人却要把英国公府的门槛给踏破了,让她又添了一桩心事。   宋宜春知道了冷笑:“好马不配二鞍,烈女不嫁二男。他们也好意思大张旗鼓地给蒋琰找婆家,就不怕被人戳断了脊梁骨?”   宋翰默然。   苗安素却劝他:“大伯升了官,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高高兴兴地去给大伯和大嫂道个喜才是。孝顺固然重要,可你以后毕竟要靠着大伯吃饭,有些事还是别那么倔强才是。”   照她看来,伸手不打笑脸人,宋翰只要弯得下腰去巴结宋墨,宋墨说不定心一软,也就不和宋翰计较了。就算宋翰是从外面抱回来的,那也是宋家的血脉。宋家子嗣又不多,宋墨何必非要和宋翰成死敌呢!   宋翰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道:“你就看死了我不如宋墨,以后都要靠着他吃饭?”   苗安素怎么敢惹怒宋翰?   她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们暂时屈居大伯之下,不如避避风头,等到爷建功立业了,再和大伯分庭抗礼也不迟。”   宋翰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季红咬着唇道:“二太太,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苗安素冷着脸道,“他不去,我们去!我不过是奉承他两句而已,难道还真的指望着他建功立业不成?就算他能建功立业,有世子爷压在前面,那恐怕也是二、三十年以后的事了,我们是结发夫妻,又是新婚燕尔,他对我尚且不过如此,难道二、三十年以后等到我人老珠黄了,还能指望着他给我挣副凤冠霞帔不成?谁知道那时候睡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可他不得志时的苦却要让我来受,我可没这么傻!”   季红不敢说什么,唯唯应喏,和苗安素去了颐志堂。   窦昭正在和来给宋墨道贺的六太太说体己话:“……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要嫁个怎样的?这么多说亲的,她硬是一个也没有瞧上。我怕她是从前的事在心里郁结成了魔障,不愿意和男人过日子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可怎么好?她又乖巧又听话,就算是在家里住一辈子我也不会嫌弃她,可就怕世子心里过不了这个坎。看到她独守空闺无所事事地消磨日子,对国公爷和宋翰的恨意就会更深一层,到了哪天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六太太也觉得窦昭的推断有一定的道理,给她出主意道:“那你们就先别急着给她找婆家,多带她出去走走,认识的人多了,眼界开阔了,这心境就不一样了,婚姻的事,说不定就水到渠成了!世子爷若是问起来,你就说这些人家都不合适——人无完人,你要挑错,难道还怕挑不出毛病来!”   窦昭笑着竖起大拇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六太太笑着拧她的面颊:“竟然敢编排我!”   窦昭哈哈笑着躲过了。   六太太神色一端,笑容渐敛,看了眼在旁边服侍的甘露。   窦昭忙遣了屋里的丫鬟婆子,低声道:“六伯母,怎么了?”   六太太正色地道:“你父亲可来商量过你?他这次正式向你五伯父提出收你十二哥做嗣子!”   窦昭愣住,转念一想,觉得父亲如果拿定了主意,她这个做女儿的也不应该反对才是。而且窦德昌人为磊落又不失风趣,很对父亲的脾气,父亲后半生有他作伴也未必不是件幸事。   她道:“六伯母不同意吗?”   六太太面露踌躇。   窦昭握了六太太的手,真诚地道:“十二哥都这么大了,六伯父和父亲又向来亲厚,说是过嗣,父亲难道还会阻止十二哥和六伯父来往不成?我和窦明也都嫁了,家里的事自有父亲做主,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四百四十八章 禅寺      六太太欲言又止。   窦昭道:“您是怕东窦的人说闲话吗?”   六太太贤惠了一辈子,临到老了,却要因为儿子过继而被人视作贪婪无情之人,她心里恐怕会像刀扎似的。   谁知道六太太却摇头,低声道:“就算你十二哥过继到了西窦,难道就不是窦家的子孙了?长辈们看得更远更深,未必不愿意。只是我总觉得你父亲还年轻,日后说不定还会有自己的子嗣。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你父亲纳个妾室或是收个通房……”她说到这里,一时语凝。   窦昭却明白了六太太的意思。   自窦明和父亲闹开之后,父亲失望之余,和窦明几乎断了来往,如今能在父亲面前说得上话的,也只有自己了。   窦德昌过继过来,如果父亲百年之后没有留下遗言,按律,窦德昌就能继承西窦一半的财产,余下的一半,将由窦昭和窦明平分。东窦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可六伯母和六伯父还是希望父亲能有自己的继承人。   但她的生母就是因为父亲纳妾而自缢的,六伯母想让自己去劝劝父亲,却又开不了口。   窦昭很感谢六伯母的善意,她想着母亲已经走了这么多年,父亲一个人一直孤孤单单的,若是能把从前的事都放下,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笑道:“我去问问父亲的意思。”   六太太松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能放下从前的事,我也能放心了。”   尽管知道事情应该如此,窦昭的心情还是有些失落,见到苗安素的时候,说话就有些心不在焉。   苗安素暗暗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试探了窦昭几次未果,她还想旁敲侧击,窦昭的大堂嫂文大奶奶和六堂嫂郭氏、十堂嫂蔡氏前来道贺。   三人见六太太纪氏在这里,纷纷上前行礼,又起哄要窦昭请她们吃燕翅宴。   窦昭笑盈盈地应“好”,延安侯世子夫人安氏和景国公府三太太冯氏也连袂而来。   蔡氏是自来熟,何况安氏和冯氏她是见过的。见礼的时候她打趣两人:“没想到您二位也约了一起来。”   安氏笑笑没有做声。   冯氏却道:“我们是在路上碰到的。”   话音未落,小丫鬟进来禀说陆家的三位奶奶一齐过来了。   众人又上前和她们一番阔契。   一时间屋子里热热闹闹,笑声不断。   苗安素只好把好奇放在了心里。   晚上,窦昭翻来覆去睡不着。   宋墨把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道:“改天我陪你去寺里给岳母上炷香吧!让她老人家不要再挂念这一世的人事了,安安心心地好生投胎转世,最好能够荣华富贵、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他怀抱里的温度,冲淡窦昭心头莫名的忧伤。   她失笑道:“说不定母亲早就转世投胎了!”   “是啊!”宋墨趁机劝她,“所以既然我们还在这世间挣扎,就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窦昭没有作声。   宋墨突然一口咬在了她的胸前。   窦昭吓了一大跳。   因只隔着层薄薄的单衣,她胸前一阵刺疼。   “你疯了?”她薄怒地推搡他。   “我们做点事,你心情就会好起来了。”宋墨不以为意,挑着眉梢冲着她狡黠地笑,手一下子就伸进了她的衣襟里。   窦昭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着:“你的手好冷,快点拿出去。”   “真的?”宋墨咬着她的耳朵,“真好,你帮我把它捂热了……”   屋子里就传来一阵让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声……   第二天窦昭起来,宋墨已经去了衙门,她舒展了一下有些酸楚的身子,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她吩咐段公义明天去大相国寺里上香。   窦昭嫁到英国公府之后,就为母亲在大相国寺点了盏长明灯。   段公义很快就安排好了相关的事宜。   宋墨让她迟两天再去:“忙完这两天,我就有空了。”   邵文极突然被丢到了诏狱,公事上连个交接都没有,宋墨只好请了兵部和吏部的人做见证,清点金吾卫的东西,还要防着金吾卫的那点小金库被曝光,忙得团团转。   “我不过是去上炷香,又不是去游玩,”窦昭笑道,“你难得休息,我要把你的休沐日留着和你出去走走。”   宋墨听着,甜到了心里。   他反复地叮嘱蒋琰好生照顾窦昭,让夏琏也跟着窦昭一起去大相国寺。   蒋琰唯唯诺诺,紧张得不得了,一会儿问“嫂嫂,您带披风了没有”,一会儿问“嫂嫂,带了路上吃的盐津青梅没有”,一会儿又问“嫂嫂,我们是坐车去还是坐轿去”,俨然一个小管家婆。   窦昭笑得不行,拉着她身边坐下,道:“这些事自有嬷嬷们安排,你到时候只要跟我去散散心就行了。你哥哥也是这个意思。”   蒋琰讪讪然地笑。   两人去大相国寺上香。   大相国寺的主持亲自出来迎接。   窦昭跪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面前,莫名的,泪水滚滚而下。   大相国寺的主持见多了深闺怨妇,只当没有看见。   窦昭擦干了眼泪,在大殿里站了一会,等到情绪平静下来,才出了大雄宝殿。   主持留窦昭在寺里用斋饭。   窦昭婉拒了。   她决定下午去静安寺胡同。   走下丹墀的时候,她遇到了纪咏。   纪咏穿着件灰色的道袍,头上簪了根竹簪,仙风道骨地与个相貌俊雅的和尚并肩低声说着话。   窦昭讶然。   走在纪咏身边的,竟然是德福。   他们两个人怎么搅和到一起去了?   窦昭在心里嘀咕。   纪咏像有所感应似的突然抬头朝她这边望过来。   看见是窦昭,他眼底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他小声和德福说了几句话,德福也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地打量了窦昭一眼,和纪咏一起走了过来。   窦昭和纪咏见礼,又把蒋琰介绍给他。   蒋琰红着脸,低着头匆匆朝着纪咏福了福。   纪咏瞥了她一眼,对窦昭道:“这就是宋砚堂那个被掉了包的妹子?”   窦昭咳了一声。   纪咏失笑,道:“你也别掩耳盗铃了,京都都传遍了……”还是一如往日的飞扬肆意,毫无顾忌。   窦昭打断了他的话:“掩耳盗铃怎样了?至少别人知道我们不愿意说这件事。”   纪咏很久没见窦昭了,可不想和窦昭吵架,嗯嗯了两句,算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已给主持行过礼的德福神色间闪过一丝诧异,双手合十向窦昭行了个礼。   窦昭和蒋琰忙曲膝还礼。   纪咏就问窦昭:“宋砚堂怎么让你一个人来大相国寺上香?你儿子呢?听说取了个乳名叫元哥儿?他满月的时候我正奉旨在福建,就托姑母给元哥儿带了条长命锁过去,是请了普陀山的得道高僧开过光的,你拿出来给他挂在床边,可以镇邪!”   窦昭直冒冷汗。   当着大相国寺的主持和德福,他竟然告诉她普陀山的得道高僧开过光的长命锁能镇邪,这就好比在王婆的摊子前夸李婆的瓜甜……   她飞快地睃了主持和德福一眼,却发现两人老神在在,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这是个什么情况?   窦昭的脑子有些混乱,只好道:“你去福建做什么?还顺利吗?”   纪咏道:“我去做御史啊!你不知道吗?福建自定国公死后,乱得很,倭寇时时上岸杀虐,说民不聊生也不为过。皇上让我去看看那边抗倭的情况。”   定国公还没有平反好不好?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评论政事啊!   窦昭又看了主持和德福一眼。   主持还好,德福却笑眯眯地道:“宋夫人无需担心,我觉得纪大人的话很有道理。”   窦昭窘然。   纪咏看了呵呵地笑,对她道:“你快回去吧!小心元哥儿哭着找你。我和德福和尚约了今天辩经,不招待你了。下次你再来大相国寺的时候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请你吃大相国寺有名的糖醋鱼。”   辩经?   不去隆善寺在大相国寺?   窦昭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她笑着冲纪咏点了点头,和蒋琰上了马车。   蒋琰松了口气,忙道:“嫂嫂,这位纪大人是什么人?他看上去很不好相处的样子……”说着,还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她的直觉倒很准!   窦昭就把自己和纪家的关系解释给蒋琰听。   蒋琰正色地道:“嫂嫂,您还是少和他接触的好!”   窦昭哭笑不得。   这两兄妹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喜欢纪咏。   回到家里,窦昭让甘露把纪咏送给元哥儿的长命锁找出来。   元哥儿满月礼送贺礼的人太多了,她不知道纪咏也给元哥儿送了东西。   甘露翻箱倒柜,就是没找到纪咏送的长命锁。   窦昭道:“是不是和六伯母送的东西混在一起了?”   “我仔细看过礼单了,”甘露道,“六太太送了一对长命锁,一个是金镶玉的,一个是银雕字的,纪大人只送了一枚长命锁,应该是单的才对。”她说着,打开装长命锁的匣子给窦昭看。   还真是没有。   那东西到哪里去了呢?   贺礼都是要上礼单的,不可能是有人拿了。   窦昭道:“你查了礼单没有?会不会是写漏了?”   礼单通常是送礼人写过来的,写漏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甘露忙去查礼单。   若彤进来禀告,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窦昭想赶在父亲下衙之时到达静安寺胡同,看着时间快来不及了,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静安寺胡同。      第四百四十九章 嗣子      窦昭和窦世英是前后脚进的门。   窦世英看见窦昭,开门见山地道:“你是为嗣子的事而来的吧?”然后不等窦昭说话接着道,“这件事你就不必劝我了!我想了很久。我当初就曾跟王映雪说过,除了名分,我什么也不能给她,她还是执意要留在宋家。如今我们走到这一步,她固然有错,可我也太固执了。但你若是想让我把我从前做的那些孽都放下,我却忘不了。   我这些日子看到元哥儿,想起你们小的时候。你像地里的草,自己迎着风长;明姐儿被我丢到王家,自生自灭。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托生到我的膝下,却是苦的时候比甜的时候多。我不仅没有好好地教导你们,也没有好好地为你们谋个前程,反而累得你们因为我的缘故在婚事上都一波三折的,受了很多的怨气。”   他说到这里,眼眶有些湿润起来。   “特别是你,夫家门第显赫,夫婿温柔体贴,孩子来得及时,又活泼健康,让我看着就喜欢,觉得自己还不算是一无是处。   我和王映雪,是注定过不到一块的。我早年间还想着和离,可现在……她既然不愿意,那就这样凑合着过好了。不然她闹腾起来,让你脸上无光,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脸见你。   你六伯父是个小事上马虎、大事上极有主见的人,你六伯母为人贤淑又行事端正、不失机敏,德昌又已是快弱冠的人了,不像幼童,还需要嗣母的照顾甚至是教导,我这个做嗣父的帮不了他,你六伯父和你六伯母却能帮他拿主意。而且我百年之后,有他这个嗣子在,王映雪也不可能牵扯到你那里去。   先祖们拼命地打拼,不就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过上好日子?   我舍了西窦四分之一的财产,换你一生清泰,也是值得的。   你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态度十分的坚决。   窦昭语塞。   难道父亲是为了不让王映雪将来成为她的麻烦才要把十二哥过继过来的不成?   她不禁道:“父亲您一定会长命百岁,走在七太太后面的。”   “黄昏路上无老少。”窦世英笑道,“谁知道谁会走在谁前面?还是提早安排的好。”   两世为人,窦世英都活得好好的。   窦昭望着父亲满头的乌发,心里骤然觉得堵得慌。   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那些她觉得自己永远都说不出口的话脱口而出:“父亲这次可猜错了!我来可不是为了您过继十二哥的事。兴亡继绝,本是人之常情。父亲觉得十二哥好,想让十二哥家来,我这个做女儿的只有乐意的,哪里会反对?我这次来,却是为了父亲的私事——七太太在娘家长住,父亲也找个人照顾自己吧!正如您所说的,我和窦明都嫁了,您年纪渐长,却膝下空虚,如果有个人能在您身边嘘寒问暖地照顾您,我们做女儿的也就可以放心了。”   窦世英愕然。   他愣愣地望着窦昭。   窦昭轻轻地点了点头。   窦世英突然笑了起来。   “我的寿姑,长大了!”他叹息,“我还以为你会恨我一辈子呢!”   这下子轮到窦昭诧异了。   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窦世英道:“自你母亲去世后,你看我的眼神就是冷冷的,就是偶尔激动起来,也只是别过脸去,不想让我知道……”   前世,她看父亲的目光更冰冷。   父亲是不是也知道自己的恨意呢?   窦昭心里五味杂陈。   她含笑道:“我现在长大了嘛!”   窦世英颔首,笑道:“是长大了!不过,管得也多了。”   窦昭错愕。   窦世英道:“我现在挺好,既不想纳妾,也不想找个通房。你既然已经是大人了,就应该知道,这世间难求一个自在,你就不要跟着你六伯母起哄,非要给我找个女子在身边服侍了。”   毕竟是父女,谈及这样的话题十分的尴尬。   窦昭讪然,道:“您知道是六伯母……”   “除了她还有谁?”窦世英笑道,“别人巴不得我就这样下去,到时候好选了他们的孩子来承嗣。”   父亲心里这样的明白,倒让窦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窦世英道:“我小的时候都听你祖父的,长大了都听你五伯父的,只有你的婚事,我谁的话都没有听,却给自己找了个好女婿。这一次,我也不会再听别人的了。”说完,转移话题问起了元哥儿,“你是什么时候出的门?出来这么久他会不会饿着?我看着时候不早了,砚堂明天休沐,今天应该回来得比较早,你也早点回去吧!”直言不讳地赶她走。   窦昭不由在心里嘀咕。   宋砚堂如果事先和她不认识,就父亲这做媒的水平,恐怕她早就被宋砚堂给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现在看来,父亲做事果然不靠谱。   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呢?   窦昭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宋墨。   她以为宋墨会打趣父亲几句,没想到宋墨肃然道:“寿姑,岳父说得对。他这一生几乎从来都不曾自己拿过主意,现在他好不容易想自己拿一回主意了,你不应该拦着他——就算他做错了,那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哪怕是失意沮丧怨恨也都是他应该承担的后果,你们不能总这样大包大揽。你应该让他老人家自己拿主意。”   窦昭若有所思。   宋墨让她一个人思考,抱了元哥儿笑道:“明天爹爹放假,我们去看你外祖父去!”   元哥儿咯咯地笑,不知道有多可爱。   隔天,窦昭去了猫儿胡同,把父亲的决定和宋墨的规劝都告诉了六伯母。   纪氏感慨:“没想到砚堂却是个好丈夫。”   窦昭调侃六伯母:“可见人不可貌相。”   纪氏一愣,随后大笑了起来:“的确,的确。是我以貌取人了。”   有时候,太漂亮了也是种麻烦。   韩氏亲自指挥着小丫鬟端了茶点进来。   两人说起了孩子经。   窦政昌和窦德昌从学堂里回来。   堂兄妹见面,自有一番契阔。   纪氏留窦昭用午膳。   窦昭惦记着元哥儿,推了午膳,打道回府。   纪氏就问起窦德昌的功课来。   窦德昌颇为意外。   他是次子,性子又懒散,父亲对他们兄弟二人一视同仁,母亲却对哥哥窦政昌更严厉些,像这样不问哥哥的功课反问起他的功课,还是第一次。   他规规矩矩地应了。   韩氏的神色却显得有些异样。   窦政昌看在眼里,私下问妻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是问什么?”韩氏服侍婆婆,猜到了一些,但事情没有定下来,她连窦政昌也不敢说,只得装糊涂,“这些日子家里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啊?”   窦政昌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不再追问,去了书房里练字。   韩氏松了口气,坐在灯下给儿子七斤做兜兜,心里却乱糟糟的。   母亲前些日子来看她,话里话外问的都是窦德昌的事,像是想要给窦德昌做媒似的,自己笑着问是谁,母亲却支支吾吾地说没有这回事。还提到了堂嫂令则……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呢?   韩氏百思不得其解。   窦世英却比任何时候都果断。   他很快就正式向窦世枢提出了过继窦德昌为嗣子的要求。   窦世枢私下和窦世英不止一次讨论过这件事,此时见窦世英坚持,他分别给已致仕回家的二老爷窦世棋、窦氏宗房的窦环昌、打理家中庶务的窦世样和二太夫人写了封信。   真定那边虽然惊讶,但窦世英从前就提过一次,并不意外。窦环昌和窦世棋、窦世样商量之后,代表宗族写了封信过来,同意让窦德昌过继到西窦。   窦世横叹气,对窦世英道:“等元哥儿做了百日礼,我就写过继文书给你。”   窦世英得偿所愿,高兴得直点头。   窦德昌的心情却很复杂。   过继之后,他和东窦六房就没有关系了,再遇到自己的父母,也只能称“伯父伯母”了。   窦世英安慰他:“不过是搬到我那边去住,就当是提前进了国子监的。”   窦德昌听了哭笑不得,心里的悲伤却莫名的消失殆尽。   元哥儿的百日礼车水马车,人声鼎沸,不仅功勋世家齐至,连京卫军里颇有些头脸的人都能看到,就是太子也来坐了片刻。   英国公府里丝竹不绝,走在安定门大街上都能听得见。   顾玉像只花蝴蝶般地在席间穿梭,加上一个有名的纨绔冯冶,一个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的沈青,硬是把一场酒宴闹腾得语笑喧哗,喜庆十足。   宋翰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没等散席就悄悄地离开了大厅。   魏廷瑜则坐在那里低头喝闷酒。   如果他当初选择了窦昭,今天的热闹是不是就属于他了呢?   他想到窦明时而温柔小意时而横眉怒目的阴晴不定,酒喝得越发的快,越发的多了。   窦昭却始终没有找到纪咏送的那枚长命锁。   她问甘露:“纪大人来了没有?”   上次元哥儿满月,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给纪咏送请帖,纪咏还是送了东西。这次她倒是不好意思不给纪咏送请帖,可凭纪咏的性子,谁知道他会不会来?   甘露出去问了一圈,回来禀道:“没有看见纪大人。”   果真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窦昭道:“别管他了。你吩咐茶房的丫鬟婆子机灵点,今天来的客人多,小心热水不够。”   甘露应声而去。   窦昭整了整衣袖,出了内室。   迎面却看见了蒋骊珠。      第四百五十章 百日      蒋骊珠独自一个人,正喊住了个小丫鬟问着:“看见表小姐了吗?”   “奴婢没有看见表小姐。”小丫鬟忙道,“要不奴婢这去帮奶奶找找?”   窦昭听着笑道:“怎么了?琰妹妹不见了?”   蒋骊珠苦笑,道:“怕是又躲到哪里去了。”然后叫住了那小丫鬟,“你去忙你的吧!”扭过头来对窦昭道,“我去碧水轩看看,说不定她回了碧水轩。”   家里也宴过几次客了,蒋琰这怕生的性子窦昭多少看出来了点,她笑道:“那就有劳十二表妹了——今天的客人太多,我也没时间管她了。”   “表嫂不必担心。”蒋骊珠笑道,“琰妹妹交给我就是了。”   她曲膝朝着窦昭福了福,去了碧水轩。   碧水轩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刚刚留头的小丫鬟坐在屋里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聊着天。   “表小姐不在吗?”蒋骊珠困惑地问道。   两个小丫鬟忙丢了针线站起来,齐齐地回道:“表小姐由映红姐姐服侍着去吃酒了。”   咦!那她去了哪里?   蒋骊珠暗忖,沿着湖边的小径一路寻找。   眼看着就要到垂花门了,却看见几个丫鬟站在垂花门前的石榴树下,旁边有一男一女正站在那里说话。   她定睛一看,男的穿着件丁香色的杭绸袍子,系了玄色的丝绦,垂着一块羊脂玉的玉佩;女的一身粉红色的妆花褙子,乌黑的鬓角簪着的莲子米大的珠花莹润光华,衬得一张脸玉兰花似的娇美,不是陈嘉和蒋琰还是谁?   蒋骊珠的心莫名地就砰砰砰地跳了几下。   只见那陈嘉说了几句话,蒋琰就捂着嘴笑了起来。   那眉眼,如花般绽放开来,十分娇憨可爱。   她不由得急步上前。   看见蒋骊珠的蒋琰笑盈盈地和蒋骊珠打着招呼:“堂姐!”随后解释道,“我听说陈大人过来吃酒,特意过来向他道声谢,顺带问问黎亮的事。”   此时陈嘉已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他微笑着朝蒋骊珠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称了声“吴大奶奶”。   蒋骊珠心里乱得很,草草地和陈嘉点了点头,拉了蒋琰的手,嗔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表嫂正四处找你呢!”   蒋琰闻言眉眼立刻垮了下来,她对陈嘉道:“这件事就麻烦您了!”   陈嘉语气恭谨:“不客气。如果有了消息,我就让陶二媳妇来给映红姑娘说一声。”   蒋琰点头,和蒋骊珠手挽了手,由映红等人簇拥着往内院去。   蒋骊珠这才道:“你又托了陈大人什么事?”   “我上次不是让陈大人帮我送些银子给黎亮吗?”蒋琰道,“我就想问问黎亮现在怎样了。谁知道陈大人是人托人送过去的,那人来回信的时候陈大人忘了问黎亮的事,我就让他若是遇到那人,就帮我问问黎亮现在的情况。”   有必要闹得这样麻烦吗?   蒋骊珠没有作声。   蒋琰要回碧水轩,蒋骊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动蒋琰和自己一起去了窦昭那里。   来的女眷都在花厅那边听戏,正房的宴息室只有窦昭和长兴侯夫人肩并着肩在说话。   见两人进来,长兴侯夫人就饶有兴趣地笑着瞥了蒋琰一眼,打住了话题。   蒋骊珠不动声色地和蒋琰上前给两人行了礼。   窦昭柔声问蒋琰:“刚才到哪里去了?外面正在唱《浣纱记》,演旦角的是曾楚生的那个徒弟,唱得还不错,你天天闷在家里做针线,偶尔也应该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蒋琰应“是”,话茬却被蒋骊珠接了过去:“我在碧水轩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如表嫂说,在做针线呢!要不是我生拉硬拽地把她给拽了出来,只怕这会儿我们还在找她。”说完,她又对蒋琰道,“我就说嘛,表嫂如果知道你在碧水轩里做针线,肯定会让你出来听戏的。被我说中了吧!”   这是?   蒋琰讶然。   如果说“是”,那岂不是对嫂嫂扯谎?如果说“不是”,岂不是说十二姐在说谎?   她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旁边的长兴侯夫人却笑道:“小姑娘家,就是应该多出来透透气,整天不出门,再机灵的人都要变得呆头呆脑了。表小姐快去听戏去吧!这个时候应该正唱到《分别》,这可是曾楚生的拿手好戏,他的徒弟也应该不会太差才是。”   一副要打发她们俩快走的样子。   蒋骊珠想到刚才进屋里的情景,猜出长兴侯夫人是有话单独和窦昭说,却被自己和蒋琰打断了。   她笑吟吟地称“是”,拉着蒋琰出了息宴室。   窦昭就对长兴侯夫人摇头道:“你也看到了,我家这位还像个孩子似的,又是再醮,给您娘家的大弟弟做宗妇,我就怕她担当不起啊!”   “要不怎么有‘量媒’之说呢!”长兴侯夫人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家那大弟弟,不是我夸嘴,在十里八乡那可是出了名的能干,家里家外的事没有他拿不起的。可这能干之人也有能干之人的短处,那就是性子好强。我那弟媳妇在世的时候,没少为这个和我大弟弟吵架,有一次甚至气得我大弟弟把我接了回去劝我那弟媳妇。所以我大弟弟这次续弦,就明说了,女方是姑娘家还是再醮、有没有嫁妆都不在乎,只要人温顺懂礼。我就是看着你们家表小姐的性子好才起了这心思。再说了,我那大弟弟比你们家表小姐年长十几岁,你们家表小姐又是个貌美如花的,这事若是成了,老夫少妻的,他不一手汤一手洗脚水地殷勤服侍着,还敢发脾气不成?你就等着瞧好了,保管到时候我那大弟弟在表小姐面前服服帖帖的,不敢大声说句话。”   窦昭笑道:“这件事还请夫人容我和我们家世子爷商量商量。”   “那是当然。”长兴侯夫人笑眯眯地点着头,和窦昭去了看戏的花厅。   大家听戏听得入迷,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长兴侯夫人和窦昭去而复返,而窦昭见蒋琰和蒋骊珠两人坐在长廊的尽头由丫鬟婆子服侍着磕着瓜子吃着茶,不禁微微一笑,也认真听起戏来。   不一会,酒宴摆好了。   管事的嬷嬷来请大家入席。   众人笑呵呵地进了花厅,分了主次尊卑坐下。   冷盘热菜流水般地端了上来。   景国公府三太太冯氏就找了个机会低声问窦昭:“长兴侯夫人可是想为她娘家的兄弟求娶贵府的表小姐?”   窦昭心中一动,微微点了点头。   冯氏就提醒她:“长兴侯夫人的大弟弟倒是个精明能干的,家中也很是富裕,不过就是太能干,如今想捐个官,长兴侯嫌他事多,这些日子把他晾着,他多半是为了赌口气,想另谋条出路。你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先不要说长兴侯夫人的大弟弟比蒋琰大了快二十岁,就凭以后长兴侯会折在窦启俊手里这一条,窦昭就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让蒋琰嫁过去的。   她笑着朝冯氏点头,表达着感激。   冯氏不再作声。   用过午宴,大家移到庑廊下继续听戏。   蒋骊珠悄然移了过来,低声问窦昭:“表嫂,那长兴侯夫人是不是想给琰妹妹做媒?”   窦昭见她十分关心的样子,笑着打趣她道:“怎么?你有好人选?”   蒋骊珠讪讪然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在阵阵喝彩声中,她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她和蒋琰的座位,和蒋琰耳语:“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可想过你想嫁个怎样的人?”   蒋琰神色一黯,半晌才声若蚊蚋地道:“我这样的女子,失德失贞,谁会要?他们要娶我,不过是想攀上我哥哥这棵大树罢了。我给哥哥和嫂嫂惹的麻烦还少吗?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不给他们惹事生非不好吗?又何必要再嫁人!”   蒋骊珠要不是全神贯注,又连蒙带猜的,在高亢的唱腔中,恐怕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她低声问蒋琰:“如果给你找个像陈大人这样的,你也不嫁?”   蒋琰错愕,随后明了地笑了起来:“你是看我常常麻烦陈大人吧?陈大人不同,我最落魄的时候他都见过,最不济,也不过如此。我在他面前用不着装来装去的。”   蒋骊珠颔首。   蒋琰还想向她解释解释自己和陈嘉的关系,蒋骊珠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戏台。   她抓了蒋琰的手臂笑道:“快看,接下来是唱《相逢》了。”   蒋琰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可她想起蒋骊珠的话,又不禁一阵心慌,觉得自己以后再不可和陈嘉见面了,若是哥哥和嫂嫂也这么想,陈嘉可就完了。   她从小在市井里长大,知道一个人没有背景想混成陈嘉这样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坏了陈嘉的前程。   蒋琰不由怅然地叹了口气。   而窦昭把长兴侯夫人求亲的事告诉了宋墨之后,宋墨连连摆手说着“不行”,说“年纪太大”。   他的反应,在窦昭的意料之中。   她以此为借口,推了长兴侯夫人的提亲。   长兴侯夫人气得胸口发闷,私下对身边的丫鬟道:“她以为他们家的那个表小姐是个金人不成?再醮之妇,还挑来摘去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又觉得自己弟弟出了个馊主意,把弟弟叫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通。   他弟弟很是委屈,道:“姐姐,您在内宅呆的时候太长了,外面的消息都不大灵通了——这女子可是宋砚堂的同胞妹妹!那宋砚堂如今在皇上面前炙手可热,过了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写信问问我姐夫,看他怎么说!”   长兴侯夫人半信半疑,写了封信给丈夫。   长兴侯回信把长兴侯夫人骂了一通,骂她头发长见识短,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了?!还说她就不应该自己去跟窦夫人提亲,应该求石太妃去提亲云云。   这都是后话了。   元哥儿百日礼的第二天,蒋骊珠非常罕见地主动来英国公府拜见窦昭。      第四百五十一章 漆黑      窦昭还惦记着蒋柏荪和宋墨的那桩公案,听说蒋骊珠求见,立刻把她迎到了内室,遣了屋里服侍的,问她:“你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谁知道蒋骊珠却道:“琰妹妹的婚事很不顺利吗?”   “是有点不顺利。”窦昭叹道,“来求亲的多是别有目的而来。”又道,“我也知道琰妹妹是再醮,别人前来求亲,肯定是想了又想的,别有目的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是恶意,也未尝不可。可那些人要不就是年纪太大,长子都快成亲了;要不就是能力不济,得依附家中兄弟长辈生活。琰妹妹的个性温驯单纯,我实在是不放心把她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蒋骊珠点头。   年纪太大,或者就过不到头;得依附家中兄弟长辈生活,是非就多。何况蒋琰是再嫁,受委屈是在所难免,而且受了委屈丈夫还没能力给妻子出头,最糟糕不过了。   她犹豫片刻,沉吟道:“表嫂,我提一个人,您看可行不?”   窦昭有些意外,但她知道蒋骊珠不是那种不知道轻重的人,她既开了口,多半是在心里反复思量过的,因而正色地道:“你说。”   蒋骊珠道:“锦衣卫镇抚司的陈嘉陈大人,您看如何?”   窦昭大怒。   她没有想到陈嘉是这样的人!   自己托了陈嘉出面办蒋琰的事,那是自己信得过他,他现在却打起了蒋琰的主意!   真是其心可诛!   窦昭差点就跳了起来。可当她看到蒋骊珠真挚坦诚的神色时,又冷静了下来。   就算是陈嘉有这样的心思求到了蒋骊珠的面前,蒋骊珠也不会听风就是雨,跑来跟自己说这样一番话。   难道这是蒋骊珠的主意?   或者是蒋琰的意思?   窦昭心里有片刻的慌乱。   她怕陈嘉拿甜言蜜语哄了蒋琰……就算她揭穿了陈嘉的面目,可放下去的感情岂是说收回来就能收得回来的?   蒋琰身世坎坷,她怎能忍心再让蒋琰伤心?   窦昭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怎么想到了陈大人的?”   蒋骊珠就将自己两次见到陈嘉和蒋琰在一起的情景说给了窦昭听。   窦昭闻言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蒋骊珠就道:“这件事本来我不应该插手,一来我看得出来,表哥和表嫂都是真心痛爱琰妹妹;二来我和琰妹妹投缘,看着表哥和表嫂为了琰妹妹的婚事操碎了心,又想着您们一不想通过蒋琰联姻,二不是为了给自己挣个好名声,这才多了句嘴。我也知道表嫂担心什么,我可以保证,琰妹妹和陈大人都是守礼的君子,绝没有那等龌龊的心思,是我觉得这两人合适,才想撮合他们的。”她又把自己试探蒋琰的话告诉了窦昭。   如果窦昭和宋墨想挣个好名声,把蒋琰留在家里守节可比想办法把她嫁出去更容易,也更能得到大家的赞扬。   而窦昭则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把蒋琰许配给陈嘉。   在她看来,蒋琰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陈嘉是知情人,她就算是不躲着陈嘉,也应该在陈嘉面前有些不自在才是,怎么会反而在面对陈嘉的时候最为放松呢?   她抚着额头喃喃地道:“你让我想想!”   蒋骊颔首,起身告辞。   蒋琰和陈嘉?   窦昭越想越觉得不好。   陈嘉功利,有手腕,有野心,蒋琰嫁了他,他会真心对待蒋琰吗?   而且陈家很复杂。   陈嘉是借袭叔父之职进的锦衣卫,据说因为这件事,他的几个叔叔大闹了一场,要不是陈嘉见机请了陈氏的族长出面,陈嘉的差事早就黄了,他的几个叔叔也因此和他断了往来。   这件事,还是算了吧!   窦昭思忖着。   蒋琰过来了。   她笑盈盈地问窦昭:“我听说十二姐过来了,她的人呢?”   那笑容,灿烂得像正午的阳光,没有一丝的阴霾,眉宇间哪里还有半点平日时常挂在脸上的拘谨?   窦昭不由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嫂嫂请说。”蒋琰亲亲热热地坐在了窦昭的身边。   窦昭语气有些踌躇,低声道:“骊珠过来,是想给你做媒……”   蒋琰的脸腾地红了起来,而不是像平时那样一听说有人来给她说亲就害怕得脸色煞白。   窦昭暗暗留心,道:“她提到了陈嘉陈大人……”   “嫂嫂快别听十二姐的!”蒋琰突然想起蒋骊珠试探她的话,紧紧地抓住了窦昭的胳膊,脸色瞬时转白,“我和陈大人真的没有什么!我只是找他帮我打听了两次消息……”她落下惊恐的泪水,“嫂嫂,我求求您,您千万别为难陈大人,他是个好人……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了……他有今天不容易,您千万不要跟哥哥说……”   蒋琰的反应出乎窦昭意料的激烈。   她不禁想起蒋骊珠提及蒋琰和陈嘉在一起时的话。   窦昭忙揽了蒋琰的肩膀,温声道:“你别急,我没有误会你们。我知道你是个守礼的好孩子,骊珠也是诚心想给你做这个媒人……”   蒋琰心中微安,连连摇头:“嫂嫂,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我不嫁,我谁也不嫁……”   窦昭看她神情惶恐,忙道:“好,好,好!你不想嫁就不嫁!在家里帮着嫂嫂带元哥儿好了。”又搂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   蒋琰此时真是又悔又恨,眼泪忍不住籁籁落下。   早知道这样,她就应该把借银子的事告诉哥哥嫂嫂,陈嘉也就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了。   她哽咽着把借银子的事告诉了窦昭:“嫂嫂,这件事都怪我。要不是我向陈大人借了一百两银子,陈大人是不会见我的……”   窦昭愕然,道:“你说,你还了陈大人四十八两银子,还欠他五十二两银子?”   蒋琰生怕窦昭不相信,忙道:“银子是府里的小厮帮我送去的,您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叫那小厮进来问话。”   “胡说八道。”窦昭抚着她的头轻声喝斥她,“你是府里的大小姐,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哪有叫了小厮进来问话的道理?”   蒋琰点头。   窦昭亲自倒了杯热茶给她,道:“快擦擦眼泪,喝杯热茶。”   蒋琰温顺地擦了眼泪,喝茶。   窦昭叹气。   蒋琰在黎家生活的时间太长了,有些习惯已经很难改掉了,让她做宗妇,的确是为难她。   她帮着蒋琰把有些凌乱的头发理了理。   蒋琰求窦昭:“嫂嫂,您帮我还了陈大人的那五十二两银子吧?就算我把月例提前支了。”   窦昭笑着点头,想起了陈喜。   陈嘉难道还缺这一百两银子不成?他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会收了蒋琰那四十八两银子呢?   窦昭的心情变是有些微妙难言。   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又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窦昭立刻安排人去还银子。   蒋琰从窦昭的屋里出来,却一路无声地哭回了碧水轩,她一回到碧水轩,就立刻差了映红:“你快去陈家跟陶二家的说一声,就说我嫂嫂已经知道我借钱的事了,让陈大人小心些。”   多的,她也不敢说,怕被传出去了会让陈嘉的处境更加艰难。她相信以他的厉害,肯定能猜出自己的言下之意,想出对策来,让哥哥和嫂嫂相信他的。   映红应“是”,却不敢擅作主张地去传话。   她先去禀了窦昭。   窦昭正在看账册,闻言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道:“既然是表小姐的吩咐,你照着去做就是了。”   映红不知道窦昭是什么意思,战战兢兢地应喏,退了下去,转身去了玉桥胡同。   窦昭长叹口气。   她这样抬举蒋琰,蒋琰却连自己身边的丫鬟都收服不了。   如果蒋琰嫁了陈嘉……以陈嘉的厉害,想必谁也不敢在蒋琰面前耍手段吧?   她放下账册。   让映红去给陈嘉报个信也好。   这件事成与不成,就看陈嘉怎么选择了。   ※※※※※   陈嘉很晚才回来。   他远远地就看见自家的门前有人在等自己。   陈嘉一开始还以为是求他办事的人,待走近了些,才发现是陶二家的。   他颇为惊讶。   陶二家的管着内院,他内院又没有妇人,能有什么事?   只是他的轿子还没有停稳,陶二家的就急急地迎了上来。   “老爷,府里的映红姑娘来过了。”话已经说到了,陶二家的打住了话题。   陈嘉心中一跳,下了轿就大步朝内走。   陶二家的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陈嘉在院子中间站定,小虎守在垂花门口。   他看了一眼无人的院子,这才低声道了句“说”。   陶二家的就把蒋琰的话告诉了陈嘉。   陈嘉立刻明白了蒋琰的意思。   他顿时像被雷劈了似的,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以宋砚堂的为人和对蒋琰的爱护,他肯定是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的!   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不过是借给了蒋琰一百两银子,就被怀疑引诱蒋琰……可见这滥好人做不得。   这可怎么办是好?   去向宋砚堂解释?   他会听吗?   像自己这样的角色,在宋砚堂眼里恐怕还不如他养的一只狗。   不解释?   自己辛辛苦苦努力奋斗所得到的一切,只怕都会像流水一样付之东流了!   陈嘉望着夜空,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夜空似的,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可莫名的,他的脑海里却浮现起蒋琰的眼睛。   乌黑亮泽,定定地望着他,眼中全是信任。      第四百五十二章 难为      陈嘉顿时觉得为难起来。   以蒋琰的性子,定已向窦夫人解释过了。可她还是急急地让人传了话过来,可见窦夫人并不相信她的话。   他若是证实了自己对蒋琰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窦夫人会不会因此误会了蒋琰呢?   蒋琰从小在黎家长大,虽然和宋砚堂有血缘关系,可感情却不深,英国公不认她,她又遭了韦贺之事,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呆在宋家,原本就很尴尬,全仗着宋砚堂和窦夫人维护,如果让窦夫人误会,她以后的处境可就不止是尴尬了,一个不小心,可能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了。   可就这样任宋砚堂把这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他又不甘心!   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难道就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把前程丢了不成?   陈嘉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听见三更鼓响,他才脱衣上床。   可上了床也没有睡意。   一会儿想,邵文极关在诏狱,宋砚堂肯定很关心邵文极都说了些什么,自己可以拿这个做借口悄悄地去拜见宋砚堂,顺便告诉宋砚堂自己已经瞧中了谁家的小娘子,请宋砚堂给自己做个媒人,这个危机也就不攻自破了;一会儿想,如果蒋琰知道自己这样迫不及待地和她撇清关系,会不会觉得自己为了讨好宋砚堂就对她殷勤备至,宋砚堂略一不悦就对她敬而远之,为人太过世俗,太过功利而瞧不起他?   这可真是左也难右也难!   他明明有个很好的法子把自己给摘出去,却偏偏觉得心中很是不安,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不,做了亏心事的时候他想想自己落魄时受到的白眼,那小小的不自在也就过去了。可这次,他委实没办法做决定!   陈嘉拉着被子盖住了脑袋,想着反正事已至此,今晚他就是想破脑袋也见不到宋砚堂,事情最终还是要等天亮之后再说,那就等明天再做打算算了!   何况他又没有门满意的亲事等着提亲,就算他的主意再好,也得有个对象才成。   他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可到了第二天起床,陈嘉在镇抚司衙门的心腹却跑来告诉他:“史大人悄悄去了诏狱!”   史大人是指锦衣卫都指挥使史川。   诏狱归锦衣卫镇抚司管,史川这样不声不响地去了诏狱,陈嘉大吃一惊,匆匆穿了飞鱼服就往诏狱赶。   可等他赶到诏狱的时候,史川已经走了。   他悄声地问心腹:“史大人来见了谁?”   心腹心声地道:“邵文极。”   据陈嘉所知,邵文极和史川并没什么私交。   他暗暗觉得不妙,吩咐心腹:“快,把邵文极给我里里外外地搜查一遍,牙缝也不能放过。”   皇上这些年越发的阴晴不定,今天把你下了诏狱,说不定明天就把你给放了出去。而且有资格进诏狱的,那最少也得是个六部重臣,说不定什么时候别人就把你给记住了,出去后什么也不干,先你穿两双小鞋了再说。所以像邵文极这样的,在流放或是贬为庶民之类的圣旨下来之前,镇抚司是不会轻易得罪的,更不要说发生搜身这种污辱人的行为了。   心腹素来佩服陈嘉的远见卓识,一句多的话也没问,亲自带了人去搜查邵文极。   他们在邵文极的胯下搜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刃。   心腹勃然变色,将小刃呈献给陈嘉看。   陈嘉面无地表情地用指腹刮着小刃,心里却像沸水似的翻滚着。   史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干?   他是受了谁的指使?   一个想法隐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大靠山宋砚堂此时如同站在悬崖边。   陈嘉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吩咐心腹:“这件事谁也不要告诉,悄悄地把邵文极看管起来,不要让别人发觉,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心腹想,陈大人肯定是找人讨主意去了。   他恭声应是。   陈嘉去了平日里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那里,却派了虎子去见杜唯。   不到两个时辰,杜唯那边传话过来,让陈嘉给邵文极一根筷子。   陈嘉心领神会,回了诏狱。   午膳的时候,邵文极将折断了的筷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陈嘉派人去救治他的时候,他朝着陈嘉微微笑着咽了气。   在血泊中,看着是那么的瘆人。   陈嘉轻轻抹上了他的眼睛,走出了牢房。   宋砚堂都知道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比自己还要小好几岁,行事却能这样的老道?   仿佛天下的事都掌握在他手里似的,胸有成竹,指挥若定。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宋砚堂那般,站得高、看得远呢?   陈嘉又想到了蒋琰。   他该怎么办?   自己刚刚给宋砚堂立了功,这个时候求见宋砚堂,宋砚堂怎么都会听他说两句话的。   这可是个好机会!   但他去了,蒋琰怎么办?   男人有些风流韵事,可以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若是与人言行暧昧,那是私相授受,放荡淫乱……   去?还是不去?   因为邵文极的死,陈嘉在镇抚司衙门一直忙到了半夜才回家。   进了玉桥胡同,他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他撩帘一看。   原来是纪家的小纪大人在送客。   他们衣饰光鲜,说说笑笑地互相打趣着。   大红灯笼的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个个眉宇间透着踌躇满志。   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随轿的虎子忙道:“是纪家的小纪大人,没等庶吉士散馆,就任了都察院御史,辖江南十三道史政。”   陈嘉点了点头,放下了轿帘。   心里却突然有些羡慕起纪咏来。   像他这样脚踏实地读书,考取功名,三年两考稳稳妥妥地升官入阁之人,肯定不用像他这样要殚精竭虑地讨好上司吧?   他们这些人,就算是得罪了上司,也可以把官印往上司面前一扔,扬长而去,回到江南,依旧做他的名士,鲜衣怒马,恣意地饮酒作乐,纵情山水。   陈嘉莫名地觉得很累。   他步履有些蹒跚地下了轿,慢慢地往内院去。   蒋琰的事,就这样吧!   他懒得去解释,去分辩了!   宋砚堂要误会就让他误会吧!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自问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宋砚堂想怎样就怎样吧?   了不起自己回乡种田去!   又想起几个叔叔的嘴脸。   一时间心里有些麻木起来。   ※※※※※   窦昭知道陈嘉派人来求见宋墨,她问宋墨:“陈嘉找你做什么?”   “是为了邵文极的事。”宋墨想到邵文极的事,心里也不由很是唏嘘,把邵文极自杀的事告诉了窦昭。   窦昭脸色发白。   她指了指北边。   宋墨微微颔首,上前揽了窦昭的肩膀,笑道:“你别担心!他要找我,怎么也要等我和五舅舅的公案了了再说。就看他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五舅舅了。”   如果辽王向着宋墨,就得要劝蒋柏荪让步,蒋柏荪本就是为了辽王的事才和宋墨起争执的,辽王这样待他,他怎么会不觉得和委屈?因此而和辽王生隙也是很正常的;如果辽王向着蒋柏荪,宋墨又凭什么投靠辽王?   窦昭立刻感受到了宋墨这招棋的精妙之处。   她朝着宋墨翘起了大拇指,望着宋墨的目光中不由带着几分钦佩:“你可真厉害!”   “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宋墨淡淡地道,眼中却难掩得意。   窦昭忍不住抿了嘴笑,问他:“陈嘉找你,就没其他的什么事?”   “没有啊!”宋墨奇道,“是不是他犯了什么事?”   这件事暂时还是别让宋墨知道好了。   窦昭思忖着笑道:“他能犯什么事?不过是随口问问。”   宋墨倒没有多心,正巧乳娘抱了元哥儿进来,把这件事给岔了过去。   陈嘉那边久等不到英国公府的反应,心里犯起疑来。   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   他有心去探探消息,把前几天下面人孝敬他的一篓福桔让陶二家的带去了英国公府。   窦昭不动声色地收下了。   陈嘉心里一松,问陶二家的:“窦夫人说了些什么?”   “奴婢没有见到窦夫人。”陶二家的恭敬地道,“窦夫人的父亲要回真定,正过来和窦夫人道别,窦夫人没空见奴婢。”   陈嘉颇有些意外。   这不年不节的,窦世英回真定干什么?   他很快就打听到了窦世英要过继嗣子的事。   而苗安素却没有陈嘉这么灵通的消息网。   季红打听了几天也没有打听到窦世英回真定做什么。   苗安素有些气馁地道:“算了,我就算是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反正这也不关我的事。”心里却暗暗惊骇,颐志堂经营得如铁桶般,她想知道什么都打听不到。反观樨香院,她嫁过没多久就知道了宋宜春的通房是谁。   难怪公公斗不过大伯!   就凭这一点,公公就输了。   她为宋翰和宋墨的关系发起愁来。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两位舅爷来探望您了!”   苗安素一愣,道:“哪两位舅爷?”   小丫鬟是她的陪房,对苗家的情况很熟悉,笑道:“是五舅爷和六舅爷。”   五舅爷是她的胞兄苗安平,六舅爷是她大伯的幼子。   “请他们进来吧!”苗安素换了件衣裳,去了会客的小花厅。   苗安平穿了件时下流行的宝蓝色织深紫色五蝠捧寿团花的锦袍,头上戴了根步步高升的金簪子;她的六堂兄则穿了件暗红色织四季平安纹的锦袍,头上戴了根年年有余的金簪子,两人都打扮得明灿灿的,耀人眼睛。   苗安素想到窦家厅堂里陈设的玉石盆景,不禁眉头微蹙,淡然地指了厅堂的太师椅道:“两位哥哥坐下来说话吧!”      第四百五十三章 秋风      苗安平和堂弟嘻嘻哈哈地笑坐下。   有小丫鬟端了茶点进来。   苗安平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小丫鬟瞧,瞧得那小丫鬟手脚发颤,茶盅籁籁作响。   苗安素不悦地轻喝道:“你看往哪里看呢?”   “嘿嘿!”苗安平挤眉弄眼笑了几声,道,“这是妹夫屋里的小丫鬟吧?我瞅着挺面生的。瞧这身打扮,穿金戴银的,我要不是在你屋里碰见了,还以为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呢!妹妹,你现如今可是掉到福窝子里去了!不像哥哥我,吃了上顿没下顿,还为生计犯愁呢!”   苗安素听着心里就是一阵烦躁,很想把手上的茶盅砸到苗安平的脸上。   她的这桩婚姻就是典型的驴子拉屎——表面光。先不说宋翰的身份。自他们成亲以来,宋翰从来都不曾正眼看过她,就是夫妻之间的事,也从来不曾尊重过她,他是怎样待季红的,就是怎样待她的,有时候,待她甚至还不如季红,她隐隐觉得,宋翰这是有意在羞辱她。她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十分难堪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只是她刚刚嫁进来,什么都只能忍着。   她一心一意地盼着回娘家住对月,好和母亲商量着这件事该怎么办。   谁知道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叔伯见着她先不是问她过得好不好,而是话里话外都透着“她如今依靠着苗家的名声享福了,是不是应该救济家里一点了”的意思。   人人都盯着她的荷包!   那一刻,她才清楚地看明白了自己在苗家的地位。   夫妻不和邻也欺!   苗家见她和宋翰恩恩爱爱的还好,若是他们知道宋翰对她不过是面子情,苗家哪里还会把她放在眼里?   她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苗家已经不是能为她遮风蔽雨的地方了!   她双手抱肩,只感觉无比的孤单和寂寥,还有对未知的未来的害怕。   借口元哥儿要做百日礼,苗安素勉强在苗家住了两天就回了英国公府。   不曾想,她的好哥哥竟然追了过来。   他到底要干什么?   苗安素冷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福气也是太后娘娘和二爷给的,我一个内宅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不过是靠着别人赏口饭吃罢了。”   这就是把他拦到了门外头喽!   苗安平立时就翻了脸,道:“妹妹,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太妃娘娘,太后娘娘能知道你是谁?你这样过河就拆桥,到时候可就别怪我们这些做哥哥的不能替你出头了!”   苗安素大怒。   可她到底不敢真和苗安平翻脸。   她本就不被宋翰待见,娘家又不得力,时间一长,这府里还会有谁把她当回事?   苗安素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低声道:“哥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得来一回,怎么见着我就刺我?倒好像我是那忘恩负义之人似的。这里也没有旁人,你有什么话直管说就是了。这样拐弯抹角的,难道还让我听话听音不成?”   苗安平有求而来,自然不会和苗安素顶真,闻言立刻就坡下驴:“哥哥是个不会说话的,你还和哥哥一般计较不成?”说着,看了自己的堂弟一眼,低声道,“我来也不为别的,听说句容县要新增两个捕头,求你跟二爷说一声,给我们家留一个名额。以后苗家的人也算有了个前程,不用处处看人眼色了,说不定还能从胥吏转成正经的官员呢!”   胥吏是可以世袭的。   苗安素怒极而笑:“你以为二爷是吏部的大老爷啊!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   苗安平大言不惭地道:“二爷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可他爹英国公能说得上话啊,他哥宋砚堂可以说得上话啊!就算他二位说不上话,他二位可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认识的高官权贵多,人托人,人找人,怎么就会办不成?你这是怕麻烦,不想帮忙吧?你可别犯糊涂!你嫂子走在外面,人人都要称她一声‘窦夫人’,她娘家人有多显赫,就不用我提醒你了。你现在嫌娘家人丢你的脸,袖手旁观地只想讨好宋家的人,不愿意扒拉着娘家人,等过几年,苗家连给你的孩子打银锁片的钱都没有了,我看你还怎么要面子!”   苗安素气得差点哭了起来,可也不能否认苗安平的话有道理。   她只好道:“我试着求求二爷!”   苗安平这才露出了个笑容,大大咧咧地靠在了太师椅上,道:“我们今天中午就在你这里用午膳了。你去跟厨房里说一声,好好整几个下酒菜,我和妹夫喝两盅。”   苗安素哪里敢让宋翰来陪客,若是叫苗安平看出什么端倪来,苗家的人还不得要活吃了她!   她不由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不上进!二爷每天都要进学,中午的时候怎么能喝酒?要喝,你自己和六堂兄哥好了!”   苗安素的六堂兄听了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道:“姑奶奶,听说英国公从前是皇上的养子,皇宫里有的东西他们家就有。我也不求别的,您把那御赐的酒搬几坛来我们尝尝,也不枉我们进了趟英国公府,回去后别人问起来,我也好有个说辞!”   是想回去以后好和县里的那些闲帮吹牛吧?   苗安素懒得揭穿他,朝季红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厨房里安排。   上等的酒宴还好说,这御赐的酒,哪是她能轻易弄到的东西?   季红无计可施,只好去找栖霞。   栖霞自苗安素进了府,只在书房里服侍,和苗安素等人倒也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听了季红的来意,栖霞道:“这件事我也没办法。要动用御赐的酒待客,得夫人点头才行。不过,樨香院那边的小厨房里应该有些存货的,要不你去那边看看?”   季红求了栖霞:“好姐姐,那边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求您帮我走一趟吧!我记得您的恩情呢!”   栖霞在心里“呸”了一声,暗忖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要你记得我的恩情?”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妹妹有所不知,二爷早先就吩咐下来,我们这些书房里服侍的,一律不准到处乱走,若是被发现不守规矩,立刻叉到外院去先打二十大板,再叫人牙子领走。我可没这个胆子敢违背二爷的话。”   季红没有办法,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最终还是想出个好办法——她去厨房讨了些上好的金华酒当成是御赐的梨花白送到了苗安平的酒席上。   苗安平喝了不免有些狐疑。   季红咬定了这就是御赐的梨花白:“奴婢又不喝酒,也不知道这御赐的酒是什么味道。酒茶房的说这是御赐的梨花白,奴婢就搬了过来。为这件事,奴婢还一直求到了夫人面前,拿对牌画押搬酒,弄了大半个时辰。”   苗安平也没有喝过御赐的酒,他的堂弟更是道:“兴许这御赐的梨花白就是这个味道也不一定。”   “也是!”苗安平道,“这酒倒的确是比市面上喝到的醇厚,就是寡淡得很。”   “皇上得保重龙体,肯定是那些御医不让皇上喝烈酒。”苗安素的六堂哥大口地吃着肘子肉,越喝越觉得这酒美味。   苗安素松了口气。   待送走了苗安平兄弟她悄悄地问季红:“酒是从哪里来的?”   她怕季红真的为了坛酒去惊扰窦昭。   那她可丢脸丢到家了!   季红忙将原委说了一遍。   苗安素气得把手中的胭脂盒都扔到了地下。   但她很快就有了主意。   她问季红:“你说,我让二爷把栖霞收了房,怎样?”   季红的脸通红,喃喃地道:“这事自然由您做主,您问奴婢做什么?”   苗安素叹了口气,拉了季红的手,语重心长地道:“我的处境,你最清楚不过了,现在可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你看窦夫人,把个颐志堂经营得水泼不进、火烧不透的,那才是真正的厉害。等我们站稳了脚跟,我难道不抬举你反倒去抬举栖霞?”   季红低了头道:“奴婢都听您的。”   苗安素满意地笑了笑。   她看着时候不早,去宋翰的书房。   苗家虽然待她凉薄,可她若是能给胞兄谋个差事,不仅能加重她在苗家的份量,以后她的儿子也脸上有光,甚至可以让苗家为她所用,她到时候才能收服宋翰。   宋翰不在书房。   栖霞笑道:“国公爷把二爷叫去了。”   苗安素脸上发烧。   丈夫去了哪里,自己不知道,反而要他屋里的丫鬟告知,还有什么比这更打她的脸的了?   她望着栖霞脸上的笑,恨不撕了那张脸。   苗安素不禁在心里道:“我让你得意!等宋翰把你收了房,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为了不落下个善妒的名声,不好随意收拾丈夫的婢女,难道还不能收拾丈夫的屋里人?   苗安素去了樨香院。   樨香院的人暂时还摸不清楚这位新进门的二太太的底细,对她还是十分客气的。   恭敬地将她迎到了小花厅里喝茶,温声地告诉她:“国公爷正和二爷在书房里说话,通常这个时候都不允许人打扰的,二太太且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们在门前守着,书房的门一开我们就来禀了您。”   苗安素笑着打赏了那丫鬟一个红包,朝着季红使了个眼色,和那小丫鬟闲聊起来。   季红出了小花厅。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她脸色苍白地折了回来。   苗安素立刻打发了身边服侍的,问季红:“出了什么事?”   季红道:“世子爷要把二爷分出去单过,国公爷正为这事找二爷商量呢!”      第四百五十四章 分家      苗安素闻言心中一喜。   虽说她嫁进来的时候媒人就提过宋翰是次子,日后会分家单过,可那到底只是说说而已,谁家会新媳妇一进门就分家的?   所以她虽然知道宋翰和自己会被分出去,但却没有想到会这么早就被分出去。   如果她不知道关于宋翰身世的传闻,没见识过宋墨对宋翰的冷淡,她肯定会觉得这是宋墨容不下自己的胞弟,心思狠毒。可现在,她却希望能越早分出去越好。至少宋翰不再在宋墨的眼前晃悠,宋墨对宋翰的厌恶就会少一点,她的处境也会更安全一些。   苗安素忙低声道:“那国公爷是什么意思?”   “还不知道。”季红悄声道,“不过是小丫鬟们进去续茶的时候听了一耳朵。”   苗安素点头,沉思了半晌,道:“那我们先回去!今天不是说哥哥的事的时候。”   要分家了,宋翰肯定有自己的思量,这个时候提她哥哥的事,不仅帮不上她哥哥,说不定还会引起宋翰的反感。   季红也明白,她虚扶着苗安素回了内室。   宋翰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   苗安素亲自给服侍他梳洗更衣,沏了壶热茶,这才柔声道:“二爷,您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妾身让灶房里炖着鸽子汤,二爷要不要用一点?”   宋翰挥了挥手,去了书房。   苗安素气得直跺脚。   颐志堂那边,窦昭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她一面给元哥儿做着肚兜,一面和宋墨说着话:“这么说,国公爷是不同意分家了?”   宋墨喝了口茶,伸手夺过窦昭手中的针线丢到一边,道:“天太晚了,仔细伤了眼睛。要做,明天再做。”然后才道,“父亲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可这件事由不得他。我已经跟舅老爷商量过了,如果父亲最终咬紧牙关不同意分家,那就给宋翰谋个差事,把他支出去。我倒要看看,如果宋翰去了西北大营,父亲的嘴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硬!”   窦昭讶然,道:“如果国公爷不同意分家,你要把宋翰弄到西北大营去?”   那可是苦寒之地,很多人有命去没命回,而且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和被流放也差不多了。   宋墨冷笑。   宋宜春却是勃然大怒。   他指着来游说的陆湛大声喝着“你给我滚出去”。   陆湛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一张脸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   他草草地给宋宜春行了个礼就匆匆离开了英国公府。   得到消息的窦昭忙嘱咐宋墨:“你快去追上陆家大伯。陆家大伯今日受辱,全是为了给你出头。”   “我知道。”宋墨面色隐隐发青,凝声道,“这件事我会给湛表哥一个交待的。”说完,换了件衣裳就出了府。   窦昭让人继续关注着樨香院的动静。   没想到劝宋宜春的却是宋翰。   “父亲,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我是次子,本就应该分出去单过,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而且他分出去得越早,外面的人就越发会觉得宋墨心狠手辣,冷漠无情,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是个惹不得的人,更加不要说和他交往了。他在心里暗暗琢磨着,表情却十分的恭敬谦和,“而且就算我分出去了,难道就不是父亲的儿子了?说不定您到时候还可以两边轮着住,到处去散散心。”如果父亲能常在他的府第里住着,说不定还能让宋墨背上“不孝”的名声,那就更好了。“父亲不必为了我的事和哥哥置气,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得了?您现在年纪大了,我们做子女的只盼着您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们有什么事,也好有个长辈教导我们。您可千万不能有什么事!”   宋宜春听着面色微霁。   宋翰就笑道:“您看,我就在四条胡同那里置个宅子怎样?也不需要很大,我回府看您既便利,您有个什么事我也好过来……”   英国公府所在地是一条胡同,四条胡同和英国公府相隔三条胡同,近是近,可那边的房价却不便宜,而且常常是有价无市,要在那里置个所谓的小宅子,也不是很容易的。   但宋翰这番话却让宋宜春十分的动心。   自己如果不同意把宋翰分出去,宋墨肯定有办法把宋翰弄到西北大营去。而且宋墨因为是定国公的外甥,在军中素有声望,他既然要把宋翰弄到西北大营去,西北大营多半是有他的人,到时候他一句话递过去,宋翰是怎么死的自己都可能不知道。还不如像宋翰所说的那样,把他们分出去,就在附近置个宅子,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就把宋翰叫回来刺刺宋墨,让宋墨也别想安生……   宋宜春想到这些,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叹道:“还是你孝顺……宅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会让人办妥的。你回去之后好好地跟你媳妇说,免得你岳父家以为是我们宋家安不得你们小两口才把你们小两口分出去的。”   这不是安不得他还是什么?   父亲这么说,是担心在苗家人面前失了颜面吧?   那苗家人算什么东西?宋家的狗都比他们尊贵,犯得着怕他们吗?   不过,他好歹还得了幢宅子,不算太吃亏。   可父亲想就这样让他搬出去,却是万万不能的!   宋翰在心里暗讽,面上却恭谨地请教宋宜春:“那您说,我怎么跟我岳父说搬家的事呢?苗家这门亲事是御赐的,苗氏刚刚进门,我们就要分家,这……您也知道,苗家是破落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就怕到时候他们家的人会来我们家闹事,让别人看笑话。”   宋宜春想到苗家竟然连他的聘金也贪得无厌地一口吞了,不由对宋翰的话连连点头。   他沉思了良久,道:“要不这样,你就说按祖制,次子要分家单过,只能分母亲的陪嫁和父亲的私产,英国公府公中的产业是不能动的,我想给你多分点财产,所以想趁机把你们先分出去。我想这个说辞苗家肯定不会说什么的。”   宋翰听了心中暗喜,不动声色地应“是”,回去后却什么也没有和苗安素说,反而是叮嘱栖霞收拾东西:“过几天我们就要搬出去了。”   栖霞大吃一惊,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你别管,收拾东西就是。”宋翰懒得和她多说。   栖霞不敢再问,忙出去吩咐小丫鬟们清理箱笼,自己却在心里琢磨开来。   她虽是二爷屋里的人,可卖身契却是在英国公府的。二爷面甜心苦,连把他当亲生儿子养大的蒋夫人都能下得了手,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她就是把心掏出来,忠心耿耿地服侍二爷一回,却未必能讨了什么好去,还不如趁着这机会求了夫人把她留在府里。反正她年纪也大了,到时候就算是随便配了府里的哪个小厮,也比从分出去的宋翰屋里嫁出去强啊!   打定了主意,栖霞再也不坐不住了。   她低声向体己的小丫鬟交待了几句,抱了几件首饰,去了若朱那里。   而窦昭那边,正和宋墨商量着栖霞等人的去处。   宋墨是从心底厌恶一切与宋翰有关的人和事,他有些不耐烦地道:“我们这又不是济慈院,凭什么把那些阿猫阿狗的都收进来?你趁早让他把他屋子里的那些牛鬼蛇神都一起带走了干净!”   窦昭却道:“我想把栖霞几个留下来。”   宋墨挑了挑眉。   窦昭道:“你让宋翰搬出去,是不是准备从此就和宋翰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从前的种种恩怨都就此了结了?”   “他想得美!”宋墨厉声道,“我让他搬出去,不过是想和他划清界线,以后他出了什么事,不会连累到我们而已!”   “既然如此,那栖霞几个还是留下来的好。”窦昭笑道,“宋翰的事总有清算的一天,我们虽不怕那些流言蜚语,可有人证在手,总比空口无凭更让人信服些。”   宋墨沉思。   窦昭巧笑道:“我们不是要分家了吗?正巧栖霞等人的年纪也大了,到了该放出去的年纪。我看不如就把栖霞等人配了府里的人算了。至于宋翰那边,由苗氏做主,重新买了丫鬟婆子服侍,我想苗氏肯定是愿意的。而且这也是为宋翰积福,谁还能拦着不成?”   宋墨微微地笑。   英国公府是窦昭主持中馈,这种丫鬟许配人的事,自然是由她做主的。哪些人放出去交给父亲,哪些人寻个好人家嫁了,哪些人配给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做媳妇,全凭窦昭一句话。而像栖霞这种曾经近身服侍过宋翰的,配给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做媳妇,可谓是门当户对,最是体面不过了。   这女子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就安下心来了。   等到哪天要她们出面说说当年服侍宋翰的事,她们难道还会不顾丈夫子女的前程为宋翰隐瞒?   宋墨颔首,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到,就依你的。”   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还想打趣她两句,若朱求见。   他去了一旁练字。   若朱把一包首饰摊在了窦昭的面前,将栖霞想留在府里的事告诉了窦昭。   窦昭不禁失笑,道:“这可真是两好合一好了。栖霞的事我知道了,你只管回她就是了。”   若朱笑着退了下去,答应栖霞在窦昭面前帮她说情。   栖霞前前后后又送几件首饰过来答谢若朱,若朱都收下给窦昭过了目。   窦昭将这些首饰都赏了若朱。   没几天,窦昭就召了府里的管事嬷嬷,道:“眼看着要过年了,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这次府里凡是年满十八岁的丫鬟都要放出去,你们谁家的小子要是想娶媳妇的,就跟我说一声。”   英国公府顿时炸开了锅。      第四百五十五章 出府      窦昭就找了苗安素来商量:“二爷屋里的栖霞几个都是原来国公爷赏给二爷的,在你进门之前就服侍着二爷。我想你们过几天就要出府独立门庭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把栖霞几个也配了人,你们另行买了小丫鬟自己重新调教,你看如何?”   苗安素非常的意外。   她原以为窦昭是为了甘露等人的婚事才决定在年前放一批丫鬟出去的,没想到窦昭把主意打到了栖霞等人的头上。   窦昭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是遵从宋墨的意思寒碜宋翰呢?还是打算让宋翰净身出府呢?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宋翰贴身大丫鬟的婚事自己不能作主却由着窦昭指人,对宋翰来说都如同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宋墨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肯定会得罪了宋翰。   不答应,窦昭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显然不会让她糊弄过去的。   她不由得苦笑,道:“大嫂,您有所不知,栖霞几个除了在我第一天进府的时候来给我请过安,就被二爷安排在了书房里当差,等闲我也不能指使她们,您说,我怎么做这个主?”   窦昭轻轻地用盅盖拂着茶盅里的浮叶,淡淡地道:“这就看你怎么想了。你要是答应了,我就来给你做这个主;你要是不答应,就当我没有说过的,让栖霞她们随着你出府好了。反正到时候栖霞几个的卖身契是要交给你们的,她们是留是走,全看你们自己了。”   苗安素听着心中大喜。   如果栖霞几个的卖身契交给了她,那就买卖由她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又何必这个时候得罪宋翰,非要让栖霞嫁人呢?   可这喜悦刚刚在她的心中闪现,她就看见了窦昭嘴角若隐若现的讥讽。   仿佛一瓢冰水从头淋下,让她立刻冷静下来。   别人家丫鬟婆子的卖身契自然是在主持中馈的女主人手里,可凭宋翰的心性,他会把栖霞等人的卖身契交给自己保管吗?如果栖霞等人的卖身契不在自己手里,就算她抬举栖霞做了通房甚至是姨娘,她又用什么拿捏栖霞呢?她把栖霞等人留在身边,岂不是养虎为患?   想通了这些关节,苗安素的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来。   “这件事,我全听嫂嫂的。”她急急地道,掏了帕子出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窦昭看着,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算苗氏聪明!   知道栖霞就算是留下,宋翰也不可能把栖霞等人交给她来管束。   宋翰的疑心太重了,他不可能把手中的权利与任何人分享。   听若朱说,宋翰至今还没有把自己屋里的月例交给苗氏掌管。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栖霞等人留下来了。”窦昭说着,端了茶。   苗安素起身告辞。   待走出了颐志堂,季红迫不及待地喊了声“二太太”,道:“要是二爷责怪起来……”   苗安素咬了咬牙,道:“总比到时候府里全是二爷的人,我娘家来了人,我连壶好酒都不能招待他们的好吧!”   季红想想,不再说话。   而宋翰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气得直跳脚。   他指着苗安素的鼻子骂道:“你是头猪啊?也不动脑筋想一想,栖霞是我们的人,你现在就这样把栖霞交给了嫂嫂处置,我们连个身边人都护不住,以后谁还敢跟着我们一条心啊?你是不是想做个孤家寡人?你也不怕被鬼吃了!”   苗安素低着头,任宋翰骂,心里却嘀咕道:“栖霞是你的人,又不是我的人。护不住她,丢脸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等开了府,我再买几个小丫鬟进府亲自调教,我看谁还敢给我脸色看?她们才是我的人好不好?我的人,我自然会护着了,与你却是不相干的。”   她不由暗暗庆幸自己听了窦昭的话。   宋翰见她一声不吭,像个泥塑似的,气不打一处来,嚷了句“地沟里爬出来的就是地沟里爬出来的,上不了台面”,然后甩门而去。   苗安素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原来在他的眼里,自己就这样的一个人!   她气得心角一抽一抽的,躺在了床上。   栖霞对窦昭却是感激涕零。   如果夫人不是叫了二太太去商量自己的去留,二爷肯定以为是自己想走,她说不定人还没有走就被二爷活活打死了。   现在二爷却把这笔账算在了二太太的头上,觉得要是二太太执意不答应,夫人就算是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动他屋里的人。   二爷拿二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劝她主动留下来。   她耐心地等宋翰把话说完,这才柔声地道:“二爷,奴婢自升了大丫鬟之后就一直在您屋里服侍,奴婢一心一意地想学那些管事的嬷嬷,在您屋里做个体面人。可夫妻一体,二太太既然答应了夫人,奴婢就是不走,也在您屋里身份尴尬。您就让我走了吧!”她说着,跪在了宋翰的面前,“这些年二爷待奴婢的好,奴婢时时刻刻地记在心上呢!奴婢就是嫁了人,也一样是二爷的奴婢,二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一声,奴婢依旧会如从前一样尽心尽力地为二爷办好的。”   宋翰难掩失望之色。   可更多的,却是对苗安素的憎恨。   都怪他太大意了。   他没有想到苗安素的心眼这么小。   就因为他没有让栖霞等人在她面前立规矩,她就容不下栖霞等人。   栖霞又不是他的通房,她凭什么要栖霞立规矩?   念头一闪而过,宋翰眼睛发亮。   他拉住了栖霞的手道:“栖霞,要不你别嫁人了,留下来服侍我吧!”   栖霞吓了一大跳,忙道:“二爷万万不可如此!若是前几日,没有出府的事,奴婢能服侍二爷,那是奴婢的祖坟上冒青烟,可现在夫人要奴婢出府,奴婢却跟了二爷,一个勾引爷们的罪名奴婢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她“咚咚咚”地给宋翰磕着头,希望宋翰能看在她服侍了他这么多年的份上放过她。   宋翰却被自己的这个念头迷住了。   如果栖霞背上了这样一个名声,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刀不血刃,就能收拾了栖霞。   从前的那些事,也就会被掩埋在坟墓里了。   从此,连那些怀疑都没有了。   他兴奋得直哆嗦,轻轻地抚着栖霞洁白如玉的面颊,低着头在她耳边道:“好栖霞,你放心,爷不会让你背上这么一个罪名的……”   屋里顿时响起桌子倒地瓷盅摔碎的声音。   在隔壁做针线的彩云听了直皱眉。   这些小丫鬟,知道她们这些大丫鬟都要放出去了,越来越不规矩了,现在竟然闹出动静来。   要是让二爷知道了,又是一顿好打。   今天应该是栖霞值夜,难道她也认为自己马上就要放出去了,对那些小丫鬟也松懈起来?   她有些不耐烦地掀了帘子,还没有开口喝斥,一张脸已变得雪白。   怎么会这样?   栖霞和二爷……   她唰地放下了帘子,一颗心跳得像擂鼓,拔腿就跑了出去。   栖霞怎么这么糊涂!   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等事来,难道她不想活了吗?   还好她没有叫喊。   如果把管事的嬷嬷引了过来,什么也不必说,恐怕就是一顿乱棍。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慌慌张张地停住了脚步。   她都听到了动静,难保别人不会听到动静。她要不要帮着栖霞在外面守一会……   彩云的手指绞成了麻花。   最后她还是去了樨香院。   彩云也在出府的名单之列,她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这件事,她就当不知道吧!   ※※※※※   全身赤裸的栖霞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宋翰慢条斯理地穿着衣裳,手慢慢地攥成了拳。   宋翰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他坐在床边,替栖霞搭了床被子,温柔地笑道:“你别怕,我这就去跟我嫂嫂说去!她是最心慈不过的人了,定会成会我们的。”说完,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栖霞的眼角滑出一滴泪来。   她慢慢地爬了起来,就这样走到了屏风后面,就着桶里的冷水,开始洗身子。   ※※※※※   走出书房的宋翰却是满面春风。   他吩咐苗安素:“你去跟嫂嫂说,栖霞已经是我的人了,她跟着我们一起出府!”   苗安素手里的茶盅“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茶叶茶水溅了她一身。   “你说什么?”苗安素嘴角打着颤,“栖霞她……”   “就刚才。”宋翰毫不在乎地道,“你去看看她,然后赏几匹料子给她做身新衣裳,带去跟嫂嫂请个安,免得嫂嫂误会,把她指了人,那就不好看了。”说完,他神色畅快地喝了口茶,出了内室。   苗安素半晌才回过神来。   宋翰这是要干什么?   想和宋墨对着来吗?   他也不看看自己凭什么能和宋墨对着来!   苗安素牙齿咬得吱吱直响,吩咐季红:“叫上几个粗使的婆子,把栖霞架到夫人那里去。”   季红一愣,道:“这不大好吧?”   苗安素冷笑:“自作孽,不可活。难道还让我替他们兜着?他敢得罪世子爷,我可不敢。”   季红应声而去。   正在哄着元哥儿睡觉的窦昭听到一阵喧闹声,她还没有起身,元哥儿却一骨碌地翻身睁开了眼睛,冲着声音的方向咦呀直叫。   窦昭忍俊不禁,起身抱了儿子:“小机灵鬼,耳朵这么尖。”   元哥儿咧着嘴冲着母亲傻笑。   窦昭就问身边的丫鬟:“外面是怎么一回事?”      第四百五十六章 投奔      当值的小丫鬟是拂叶。   她稳稳妥妥地行了个福礼,沉稳地笑道:“夫人,我出去看看。”   窦昭点头。   拂叶脚步轻盈地出了内室。   不过几息的功夫,她就折了回来。   “夫人。”她凑在窦昭的耳边,轻声地将苗安素绑了栖霞的事告诉了窦昭。   窦昭听着直皱眉。   这个苗氏,搞什么鬼?   就算栖霞犯了什么错,也用不着这样大张旗鼓地闹得人尽皆知啊。   念头闪过,她心中一动。   难道苗氏的本意就是想让大家都下不了台不成?   她吩咐拂叶:“把看热闹的都打发了,让二太太带了栖霞进来。”   拂叶应声而去。   甘露进来帮窦昭换衣服。   元哥儿手舞足蹈,非要母亲抱。   窦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点着儿子的额头道:“你爹那么沉闷的性子,你怎么偏偏看见热闹就爱往上凑呢?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屋里服侍的都抿了嘴笑。   窦昭把元哥儿交给了乳娘,去了厅堂。   苗安素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站在屋子的中央,几个粗使的婆子压着栖霞的头,跪在苗安素的脚边。   窦昭注意到栖霞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刚洗过了似的。   如今已进了十月,怕头受了风着了凉,大家早就不在这个时辰洗头发了。   她不动声色地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坐定,不待苗安素开口,已开口训斥甘露:“二太太初来乍到,不知道厅堂不是随意能进的,你在我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难道也不知道?”   甘露忙跪下来请罪。   苗安素的一张脸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忙道:“这件事不怪甘露姑娘,是我不知道规矩。”说着,已朝着几个粗使婆子使着眼色,“你们还不快退下去。”   几个婆子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窦昭这才道:“出了什么事?竟然如此的沉不住气,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也不请苗安素坐下。   苗安素不安地挪了挪脚,看了甘露一眼。   甘露机敏地带着丫鬟婆子也退了下去。   苗安素这才愤愤不平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窦昭,并道:“您说这是个什么事?她是二爷身边的老人了,有这样的心思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却要自己硬往爷们儿身边凑,您让我这个做太太的面子往哪里搁?我一气之下,也就顾不得许多了,让人把她绑了,到嫂嫂面前来评个理。嫂嫂这么一说,我这才惊觉自己做事太鲁莽了……”   窦昭大吃一惊,却不相信是栖霞勾引宋翰的。   如果栖霞有这个意思,当初又何必拿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私房钱来求若朱?   她目光如炬地盯着栖霞,想从栖霞的神色间看出点什么来。   栖霞却低着头,一动不动,仿若木胎泥塑。   窦昭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栖霞,你抬起头来。”   栖霞抬起头来。   如玉的面孔上已满是泪水。   苗安素很是意外。   窦昭问栖霞:“你可知错?”   栖霞满心不甘,可她更知道,自己的辩解只会让自己的处境变是更艰难,甚至有可能连累家里人。   她恭恭敬敬地给窦昭磕了三个头,低声道:“奴婢知错了!”   窦昭颔首,道:“既是如此,留你在府里就不太合适了。我让甘露陪着你去把自己的东西收一收,下午你就跟着人牙子出府吧!”   “是!”栖霞应着,一面给窦昭磕着头,一面泪水如雨点般地落了下来。   听到动静的甘露进来扶着她退了下去。   苗安素有些发愣。   快刀斩乱麻,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事没有问呢!   苗安素朝窦昭望去。   只见窦昭正满脸平静地喝着茶。   她欲言又止。   窦昭也不点破她的那点小心思,笑道:“你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来处置,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听说国公爷送了座宅子给你们,修缮粉刷,收拾箱笼,重新张罗丫鬟婆子,想必你也忙得很,我就不留你了。”说着,端起了茶盅。   苗安素讪讪然地走了。   窦昭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回了内室。   等宋翰知道栖霞被苗安素交给了窦昭的时候,栖霞已被人牙子领走了。   宋翰气得脸色铁青,差点一巴掌扇在了苗安素的脸上。   他揪苗安素的衣领问:“那人牙子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牙行的?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栖霞除了随身的衣服首饰还带了些什么东西走?”   瞧那光景,竟然是要追上去的模样。   苗安素大恨,敷衍他道:“我也不知道。人牙子是大嫂叫的,人也是从颐志堂领走的……”   宋翰一把推开了苗安素,转身就离开了内室。   苗安素一个踉跄,差点就摔倒在地。   她冲着宋翰远去的方向“呸”了一口,只觉得心里十分的难受。   而此时神色木然的栖霞突然发现马车停了下来。   她不由撩帘朝外望。   暮野四合,周围全是密密的树林,显得十分荒芜。   她要被灭口了吗?   栖霞心里一片死灰。   车帘被掀了起来,露出人牙子一张憨厚的面孔:“栖霞姑娘,这位是夫人身边的崔大管事。夫人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府有府规,不处置你,又难以服众。所以夫人把你交给了这位崔大管事。你以后就跟着这位崔大管事好了。”   栖霞的眼泪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   她甚至没有看清楚崔大管事的面孔,就这样挽着个包袱跟着崔大管事走了。   ※※※※※   宋翰花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有查清楚栖霞的去向。   他越发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在家里又急又气地转悠了两天之后,他去了颐志堂。   谁知道窦昭却不在家。   而且元哥儿和真定的那帮人也都不在。   他很是奇怪,问颐志堂的人:“嫂嫂去了哪里?”   颐志堂的人笑道:“夫人和大爷跟着世子爷一起出去了,小的怎么知道夫人和世子爷去了哪里?”   大爷这个词像针尖似的刺痛了他。   他寒着脸回了屋,心里却不停地琢磨:宋墨带着窦昭和元哥儿去了哪里呢?马上他们就要分家了,难道去了陆家?或者是去了窦家?   这两家一个是老舅爷,一个是少舅爷,分家的时候都是要来当见证人的。   宋翰坐不住了,他先去了陆家。   宋墨和窦昭并不在。   他又去了窦家。   连窦世英也不在家。   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呢?   宋翰站在静安寺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香客,无措而茫然。   而宋墨和窦世英几个此时却就在静安寺胡同背面的后寺胡同里。   宋墨在后寺胡同买了个两进的小宅子,把崔姨奶奶从真定接了过来。   窦昭正和崔姨奶奶抱头痛哭呢!   坐在堂屋里的宋墨和窦世英直摇头,而元哥儿见母亲哭了,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崔姨奶奶忙推开窦昭擦着眼泪:“你看你,把我们的宝贝元哥儿都惹得哭了起来。”   窦昭红着眼睛抿了嘴笑,眼泪却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崔姨奶奶就抱了元哥儿哄他,一边哄,一面和窦昭说着话:“世子爷常让人给我送信,把你的事都说给我听,你怀孕生子,我也都知道。本来你生了元哥儿我就想来看你的,可世子爷非要我等元哥儿做了百日礼才来。我知道,他是怕孩子满月礼和百日礼的时候宾客盈门,我会被人怠慢。这孩子,真是有心。寿姑,你可嫁了个好姑爷,你要好好地待他才是。”   窦昭哭着点头,道:“您这次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崔姨奶奶笑道,“世子爷说得对,只要这骨肉团圆,哪里都是故乡。我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你要是想我了,就抱着孩子来看看我。”   而且这里离静安寺胡同很近,父亲想来看祖母了,也能随时来看看。   窦昭不住地点头。   崔姨奶奶就夸元哥儿:“这孩子,长得壮实,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我小时候有这么壮实吗?   窦昭破涕为笑。   窦世英听着叹了口气,对宋墨道:“你有心了……我看见后院还有块菜地……”   宋墨谦逊道:“没什么!原是个小花圃,我看着也没种什么好花,就擅自作主改成了菜地。”   窦世英很是感慨。   跟过来的武夷跑了进来,他低声道:“世子爷,史川史大人请您到醉仙楼吃酒。”说着,拿了张拜帖出来。   宋墨刚想说不出去,窦世英已道:“你有事就忙你的去,这边有我陪着寿姑和崔姨奶奶,不会有什么事的。”又提醒他,“史川可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皇上最忌讳他和人交往,他找你喝酒,肯定是有要紧的事。”   多半是为了邵文极的死。   宋墨知道,筷子的事瞒不过史川。   不过,他明明知道陈嘉是他的人还递给邵文极一把小刃,这史川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宋墨想了想,道:“我去看看他找我干什么!您让寿姑等我一会儿,到时候我来接他们母子回家。”   正好留了时间让窦昭和崔姨奶奶说说话。   窦世英送了宋墨出门。   宋墨去了醉仙楼。   史川四十来岁,中等个子,皮肤微黑,长相平凡,是属于那种丢在人群里就找不着的人。   宋墨见到他的时候不意间想到了陈嘉。   难道干锦衣卫干得好的人都得是这副长相?   他们也不是没有见过面的。   宋墨笑着和史川寒暄着,分宾主坐下。   菜很快就上来了。   史川的话题就从菜系开始,最后说到了陈嘉,道:“十分的能干,镇抚司有了他,办起事都顺畅多了,不亏是世子爷器重的人。所以我想再给他加加担子,调他到锦衣卫衙门任同知,管着锦衣卫的内务。”      第四百五十七章 明升      镇抚司,是锦衣卫的核心部门。锦衣卫同知虽然管着锦衣卫的内务,可管内务的能和管刑名的一样吗?   宋墨微微地笑,道:“锦衣卫的同知,好像和镇抚司的镇抚一样,都是正四品吧?”   史川早知道宋墨没这么容易答应,闻言笑道:“镇抚司这几年在陈赞之手里倒也平平安安没有出什么事,我正寻思着要不要给他请个世袭的百户,以表彰他这几年的功劳。”   世袭的百户!   史川为了把锦衣卫掌握在自己手里,可真舍得下本钱啊!   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   宋墨笑着举起了杯:“陈赞之有史大人这样的上司可真是他的福气啊!”   史川呵呵地笑,举起杯来和宋墨轻轻地碰了一下。   这件事,就这样办妥了。   可史川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宋砚堂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又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望着笑容优雅而雍容的宋墨,心里没底。   而后寺胡同里的崔姨奶奶的宅子里,元哥儿已经睡了,窦昭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儿子,耳朵却支了起来,全神贯注地听着堂屋里的动静。   父亲窦世英的声音很是苦涩:“……您老又何必如此?静安寺胡同那边那么大,王氏又常住娘家,您去了,内院正好有个当家作主的人。您住在这里,让砚堂怎么想我?让家里的亲戚朋友怎么看待我……”   祖母的声音却依旧如从前一样的轻快:“你这个人,就是喜欢那些虚名!砚堂是我们家的孙姑爷,他孝敬我的,我为什么不要?何况这宅子布置得深得我心,我很喜欢住在这里。搬去你那里住,逢年过节的,老五、老六家的过来看望你,是来给我请安还是不来给我请安呢?他们如今都位高权重,我也不为难他们。我住在这里,彼此装作不知道的,大家都安生,何乐而不为?你不要把简单的事弄复杂了,这样挺好。你也不用说什么了,我已经决定了,就住在这里。”   “这……”窦世英喃喃地道,还想劝说劝说祖母。   窦昭却松了口气。   宋砚堂之所以要等元哥儿做完了百日礼才接祖母到京都,也是不想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却只能受五太太、六太太的半礼,被人慢待。如今这样很好,她老人家清清静静地住在这里,里里外外服侍的都是自己人,槐树胡同和猫儿胡同就装做不知道她老人家来了京都,他们不用来行礼,祖母也不用还礼,彼此都自在。   窦昭就把元哥儿交给了乳娘看着,自己撩帘出了内室。   “父亲,我们都知道您孝顺,”她劝着窦世英,“不过崔姨奶奶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您就让她老人家按照自己的喜好过日子吧!”   祖母不停地点头,笑道:“还是寿姑知道我!”   窦世英不好再坚持,讪然地道:“那您缺些什么,要买些什么,就让红姑去跟我说一声。”说完,朝服侍祖母一同进京的红姑点了点头。   红姑忙曲膝福了福,恭敬地道着:“七老爷您放心,我会好好服侍崔姨奶奶的。”   祖母则挥了挥手,笑道:“好了,你们也不要净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我既进了京,以后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我听灶上的婆子说砚堂特意让人从南边运了一篓子螃蟹过来,寿姑吃不得,我这几年也不大用这些寒性的东西了,倒是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些,我让红姑去寻了坛花雕,你今天就在这里用晚膳吧!”   窦世英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他没想到祖母知道他的饮食习惯……他以为,她只是生了他的那个人……   一时间,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他忙低下头,轻轻地应了声“是”。   红姑立刻吩咐摆饭。   很快,堂屋的八仙桌上满满都是碗碟。   灶上的婆子讨好地道:“这是脆皮乳鸽,世子爷特意吩咐给老安人做的;这是卤肘子,世子爷说了,老安人年纪大了,得少吃甜的,多用些好克化的,奴婢就做了这道菜,老安人您尝尝合不合口味?这是清蒸双蔬,奴婢摆了个太极模样,祝老安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祖母和窦昭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祖母更是道:“我这又不是过寿,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灶上的婆子脸涨得通红,忙跪了下去,道:“奴婢没读过书,不会说话,老安人息怒!”   祖母笑道:“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你快起来!”然后吩咐去扶灶上婆子的红姑,“赏她一个封红。”又道,“你今天辛苦了,下去吃饭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灶上的婆子见祖母是个好说话的,欢天喜地地接了封红,朝着祖母谢了又谢,这才退了下去。   窦世英低下头,决定不再提让生母搬去静安寺胡同的事了。   静安寺胡同的仆妇,怎么会这样巴结她?   谁过日子不想个舒心和欢畅,既然她喜欢,就这样吧!   窦世英默默地吃饭。   窦昭却让人又赏了两个上等的封红给了那灶上的婆子,并让甘露带话:“服侍好了老安人,另有赏赐。”   窦世英出手更大方。   十两银子!   惹得宅子里其他的仆妇又是羡慕又是妒忌,逮到个机会就往祖母身边凑,逗得祖母每天笑容满面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当晚宋墨接了窦昭和孩子回府后,窦昭不顾宋墨正在更衣,从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抱得很紧,宋墨被勒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心里也隐隐有点明白,窦昭被自己的举动感动了。   他颇有些得意,又有种莫名的满足,轻轻地抚了抚她羊脂玉般白皙嫩滑的手背,笑道:“你喜欢就好!”   “很喜欢!”窦昭靠在他的肩头,狠狠地去吻他的脖子。   宋墨倒吸了口凉气,身体顿时沸腾起来。   窦昭轻笑,手指灵活地钻进了他的衣襟里。   “寿姑!”宋墨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几分嘶哑。   孩子满月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可每次窦昭不是惦记着孩子,就是怕乳汁溢出来,有些兴味索然,弄得他也总是不能尽兴。   上一世,窦昭并没有自己哺乳孩子,所以并不知道亲自哺乳孩子还有这样的麻烦,但宋墨的隐忍她却能体会得到,祖母的到来,让她的情绪骤然间爆发出来。   她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向下。   手也没有闲着。   宋墨哪里还忍得往,转身就把她抱了起来,大步地朝床走去……   甘露等人在外面守了大半宿,屋里还没有歇下。   若彤实在是挺不住了,坐在太师椅上直犯困,索性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   甘露道:“你下去歇了吧!这里留我和两个小丫鬟就行了。明天一早你记得带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把夫人屋里的被褥都整理干净就是了。”   通常这个时候,窦昭屋里的东西是不会交给浆洗房的。   甘露是她们的师傅,平时很照顾她们,是个很好的人。若彤也就不和她客气,回屋里歇了。   甘露就坐在厅堂里打络子,心里却想着窦昭在回来的马车上和她说的话:“一家是英国公府的外院的三等管事,和你一样大,只有个妹妹,已经说了亲,这两年就要出嫁了;另一家是世子的缎绸铺子里的二掌柜,读过几年书,十二岁就在铺子里当学徒,据说人挺不错的;再就是张富贵家的长子,比你小两岁,如今跟着他父亲跑腿,我瞧着那孩子比他父亲长得可端正多了,行事也比他父亲沉稳,又是知根知底的,这才把他也列了进来……你想想,看哪家合适?”   哪家合适?   她也不知道。   素心姐姐和素兰嫁了人,过得都挺不错的。   她觉得自己如果能和他们一个样就行了。   至于哪家合适,还是让夫人拿主意吧!   她信得过夫人!   想到这里,她脸上火辣辣地烧,不由地仔细地聆听着内室的动静。   隐约有窦昭的笑声传过来,十分的欢快,还带着些许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   甘露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夫人这样,过得可真好!   她低下头,继续打着络子。   ※※※※※   陈嘉却十分的惊恐不安。   快下衙的时候,史川突然把他叫去了锦衣卫衙门,先是长篇大论地夸奖了他一番,然后告诉他,从明天开始,他就擢升锦衣卫同知了,他的差事,由锦衣卫千户柳愚接手,让他这两天就和柳愚把差事都交割了。   这是赤裸裸的明升暗降!   谁都知道他是宋墨的人,柳愚是史川的心腹。   这是宋墨因为蒋琰的事对他的惩罚呢?还是自己无意间卷入了邵文极的事里被史川忌惮呢?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面对像宋墨和史川这样重量级的人物,他都如同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自己该怎么办呢?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虎子在旁边看着,不由咬了咬唇。   第二天他借口头痛,没有随陈嘉去镇抚司衙门。   但等陈嘉前脚出门,他后脚就去了英国公府找段公义。   段公义和陈嘉走得比较近,自然认识虎子。   听虎子说他是奉了陈嘉之命来见蒋琰的,也没有多想,让人带信给了映红。   可虎子当着映红却什么也不说,非要见蒋琰不可。   映红知道蒋琰托了陈嘉打听黎亮的消息,不敢阻拦,去禀了蒋琰。   蒋琰听了十分的惊讶。   她很快就见了虎子。      第四百五十八章 暗降      没有经过陈嘉的同意就来找蒋琰,虎子看见蒋琰的时候目光不免有些闪烁。   他期期艾艾地道:“蒋小姐,我们家大人昨天刚得了信,擢了锦衣卫的同知。”   “那很好啊!”蒋琰闻言不由得喜上眉梢,“能从镇抚司调到锦衣卫衙门,不用和那些犯人打交道了,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   虎子闻言欲哭无泪。   蒋琰一愣,道:“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虎子立刻换了副沮丧的面孔,道:“蒋小姐,您想想,锦衣卫什么衙门最重要?当然是镇抚司了!可我们家大人原本干得好好的,却毫无征兆地说调走就调走了,您说,这里面怎么会没有蹊跷啊?”   蒋琰脸色一白,想到了一个可能。   她欲言又止。   虎子毕竟是陈嘉的随从,她怎么能当着虎子的面说自家的哥哥?   蒋琰沉默良久,道:“那,我能帮陈大人些什么?”   她声细如绳,显得很是柔弱。   虎子不安地挪了挪脚,喃喃地道:“我就是想请蒋小姐帮帮忙,给世子爷打声招呼,别让我们家大人再像从前那样被同僚们排挤……那日子实在是不好过。”   “我知道了。”蒋琰点头,心里却非常的茫然。   如果陈嘉真的是受了自己的牵连,哥哥知道陈嘉派了人来向自己求情,会不会更加愤怒呢?   可她也不能看着陈嘉就这样蒙受无妄之灾啊!   她坐立不安,在家里想了半天,想到了蒋骊珠。   十二姐那么聪明,她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她急急地去了窦昭那里,说想去蒋骊珠家里串门。   窦昭既然留心了蒋琰和陈嘉,虎子上门的事怎么瞒得过她?   她对陈嘉有些失望,见蒋琰一副想和蒋骊珠说说心里话的模样,想着蒋骊珠遇事沉稳大方,细心体贴,觉得蒋琰遇事能找她倾诉也是件好事,遂什么也不问,笑着让嬷嬷们准备蒋琰出行的事。   吴家接到了帖子,为了给蒋骊珠做面子,十分的重视,蒋琰到后,不仅蒋家的太婆婆打赏了蒋琰一根金簪,蒋骊珠的婆婆也给了一个二两银子的封红,弄得蒋琰满脸通红,看蒋骊珠的目光满是歉意。   蒋骊珠安慰她:“你要是心中不安,吴家以后有什么事,你记得来随个礼就行了。”   这一点蒋琰还是做得到的。   “一定,一定!”她松了口气,和蒋骊珠躲在屋里说陈嘉的事。   蒋骊珠讶然。   她没有想到窦昭在蒋琰面前提也没提陈嘉的事,居然就对陈嘉明升暗降,可见宋墨和窦昭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   蒋骊珠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她先表扬蒋琰:“还好你没有贸贸然地跑去求表哥,不然以表哥的脾气,定会以为是那陈嘉不甘心,利用你出面说项,到时候陈嘉可就不是调到锦衣卫做同知那么简单了,甚至被调到下面卫所做个百户千户都有可能。”又道,“表哥和表嫂都不是那心胸狭窄之人,他们既然惩戒了陈嘉,陈嘉只要不再犯错,就不会再摆布他的,你只管放心!陈大人是个有能力的,过几年,等这波风声过去了,陈大人的仕途也就会明朗了。”   蒋琰听着落下泪来,道:“毕竟是我连累了他!我听人说,这做官最讲资历的,他坐了这几年冷板凳,这资历也就比不得别人,以后升职多半会受牵连……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问舅舅的事,我倒安心了,却害了陈大人!”   蒋骊珠忙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劝道:“你以后不再见陈大人就是了。”   蒋琰连连点头,但心里始终像有根刺似的,让她不舒服。   她在吴家勉强待了半天,就打道回府了。   锦衣卫里的人都觉得陈嘉这是在给柳愚挪位子,又暗暗猜测陈嘉是不是得罪了宋墨,待他的态度从以前的巴结奉承渐渐转为观望试探,让陈嘉心烦不已。倒是柳愚,隐隐知道些内情,待陈嘉却十分的尊敬,两人很顺利地办完了交割,柳愚还在醉仙楼设宴给陈嘉送行,史川也派了心腹亲自接了陈嘉到锦衣卫的衙门上任,锦衣卫的人见了这才知道陈嘉背后依旧有人撑着,纷纷给他接风,迎来送往地闹了四五天才消停,陈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虎子去找蒋琰的事。   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蒋琰可是藏不住一句话的,虎子这样一闹,她还不去找宋墨去说情?宋墨见他指使得动蒋琰,不扒了他的皮才怪!   他拿起板子就给了虎子一顿好打:“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拿主意了?竟然敢背着我去找蒋小姐!英国公府那也是你随便能进出的?我不教训教训你,你还不知道要闯下什么大祸来呢!”   虎子咬着牙不求饶,道:“要不是蒋小姐,大人能沦落到被赶出镇抚司的地步吗?”   “你还嘴硬!”陈嘉又多打了虎子二十板,“没有世子爷,我能进镇抚司吗?如今不过是受了点委屈就受不了,嚷嚷得到处都是,这是做大事的人吗?你是不是想让我在锦衣卫同知的位置上坐到死啊?”   虎子这才后悔了。   陈嘉下决心要收收虎子的性子,把人丢在院子里不管他,自己换了衣裳出门,去了英国公府。   他不好直接拜见蒋琰,借口有黎亮的事跟蒋琰说,让段公义帮他传了个话。   蒋琰听了蒋骊珠的话,觉得非常有道理,正想找个机会劝劝陈嘉,让他安心在衙门里当差。听说陈嘉要见她,她立刻在小花厅里见了陈嘉。   陈嘉见面就急切地问蒋琰:“我的事,不知蒋小姐可向世子爷求情了?”   蒋琰不免讪讪然,心虚地道:“还,还没有……”   陈嘉如释重负,忙道:“那就好,那就好!”   蒋琰奇道:“你不让我帮你跟哥哥说项吗?”   “不是,不是!”陈嘉忙道,“这全是虎子自作主张。”他把前因后果说一遍。   蒋琰就拿了蒋骊珠的话劝他:“……我哥哥不是那种盯着别人不放的人,等过些日子就没事了。”   宋砚堂不是那“盯着别人不放的人”?那还有谁敢称得上是“盯着别人不放的人”?   陈嘉听了只觉得好笑,可当着蒋琰的面却不好流露丝毫,怕蒋琰追问起来不好交待,索性随着她笑着称“是”,把此行的来意告诉她:“外面的事复杂得很,不要说你一个内宅妇人了,就是我这样常在官场里混的人遇事也要在脑子里多转两道才敢开口,你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千万不要插手了,知道了吗?”   蒋琰愕然。   陈嘉想着她像白纸似的,自己的这番话只怕说服不了他,想了想,道:“我这次虽然失去了锦衣卫镇抚司镇抚之职,却得了个世袭的百户作补偿,这可能是世子爷和史大人背后协调的结果,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受了世子爷的什么惩戒。虎子不懂事,乱嚷嚷,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随后庆幸道,“还好你这次没有立刻去找世子爷求情,不然可就闹出大笑话来了。”   一席话把蒋琰说得脸色通红。   想着自己竟然误会陈嘉是被自己连累的,陈嘉心里还不知道会怎么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她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羞愧地低声说了句“知道了”,转身就要走。   陈嘉看着她神色不对,心里一急,就叫住了蒋琰。可等蒋琰温顺地停下脚步,低着头等他开口的时候,他望着蒋琰乌黑亮泽的青丝,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不说什么,更不合适,只好语无伦次地道:“是不是我的话说得太重了?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你有时候就是心思太重了,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一个人自己琢磨,就越容易把事情往坏处想,事情没发生,倒先把自己吓着了。我也知道你在这个家里不自在,我看吴大奶奶倒是个爽快的,你要是有什么事,不妨和她多商量……”他说着,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起来,自己原本是想着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蒋琰了,趁着这次见面,就好好地给她打打气,她以后遇事胆子也能大一些的,可他这话里话外的味道却全变了,变成批评她了,她原本就脸皮薄,这下子只怕要伤心得掉金豆豆了,又忙把话题给拉了回来,道,“不过你这次做得很好,没有立马就去找世子爷,这件事我还是刚知道,当时我还在想,这下可完了,世子爷十之八九会误会了,没想到你这么冷静,还没有跟世子爷说,倒是我急吼吼地跑过来,显得有点可笑了……”   可没等他的话说完,安静地站在那里的蒋琰突然一转身,跑了。   陈嘉傻了眼。   忙追了上去。   可刚出院子门,就被段公义给拦住了:“赞之,我给你报这个信,是因为夫人同意了的,你要是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内院,可有失君子之道。”   陈嘉急得额头冒汗,但也冷静下来。   是啊!   自己再不能和蒋琰纠缠不清了。   要是让宋墨或是窦昭知道了,不是事也成了个事了!   念头闪过,他心里一慌,忙拉了段公义的衣袖道:“段大哥,你刚才说什么?我见蒋小姐,是夫人同意了的?”   段公义颔首。   陈嘉只觉得脚底一滑,差点摔了下去。      第四百五十九章 馅饼      段公义一把扶住了陈嘉,似笑非笑地道:“陈大人,您看您既然都来了英国公府,是不是给夫人去问个安啊?”   陈嘉身子有点发软。   他自幼丧父,母亲性子软弱,小时候在族中受尽了欺辱,长大后又苦苦挣扎,却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害怕过。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硬着头皮道:“自然是要去给夫人问个安的。”   段公义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道:“请陈大人随我来!”   陈嘉忐忑不安地跟在了段公义的身后。   蒋琰却是低着头,一路埋着头径直往碧水轩去。   她羞愤难当,都不知道怎样面对陈嘉才好。   若不是自己胆小怕事,左右为难,不敢拿主意,只好去找蒋骊珠商量,自己又怎会按兵不动?陈嘉却说自己比从前懂事多了……自己怎么当得起他这样的夸奖?   要不是蒋骊珠,自己恐怕就坏了他的大事了!   蒋骊珠,真的是很好。   不仅漂亮,而且还有头脑。   而且待人也很真诚。   就像自己的嫂嫂似的。   所以哥哥非常地尊重嫂嫂。   吴家人也很看重蒋骊珠。   自己如果能有蒋骊珠一半的好,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她何尝不想做个让人喜欢的女子,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像嫂嫂或是蒋骊珠那样……   蒋琰把自己关在了内室。   映红吓得脸色发白,忙叫了自己心腹的小丫鬟去给窦昭报信,自己则守在内室的门外。   颐志堂正房的厅堂里,窦昭笑盈盈地请陈嘉坐下,吩咐小丫鬟把前几日宫里赏的水晶梨和桔子都装些进来,并对陈嘉道:“虽说是贡品,可未必就比外面的好,你且将就着尝尝!”   陈嘉在英国公府经营了一年多,可从来不曾得过到杯茶。   如今不仅得了个座,还有瓜果茶点招待。   不知怎的,陈嘉就想到了那狱里的犯人,临刑前狱卒们都会客客气气地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好上路……   他背心里全是汗。   谁知道窦昭什么也没有问,聊了聊京都的天气,说了说这些日子的菜价,就端了茶。   陈嘉战战兢兢地进去,又稀里糊涂地出来,心里却越发地惶恐起来。   他想给蒋琰带个信,让她小心点,却苦于没有传话的人,又怕自己弄巧成拙,让蒋琰的处境更艰难,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连怎么从英国公府出来的都记不清了。   而窦昭送走了陈嘉,仔细地问过段公义陈嘉和蒋琰都说了些什么之后,不由暗暗点头。待到晚上宋墨回来,她就提了陈嘉的事。   宋墨还没有等窦昭说完就跳了起来:“他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阿琰岂是他能觊觎的?他是不是看我这些日子抬举他,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趁早跟他说,让他趁早给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窦昭就知道会这样。   宋墨在蒋琰面前是长兄为父,而全天下的父母都有个通病,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可爱、最听话、最乖巧的孩子,纵然有什么不好,那也是受别人的影响。   她不作声,静静地坐在那里做针线。   宋墨讪讪地挨着她坐下,柔声道:“我不是在怨你,我知道你治家向来严厉……我只是在气陈嘉……简直是不知所谓嘛!”   窦昭想了想,问宋墨:“你和我成亲可曾后悔过?”   宋墨瞪着眼睛,道:“当然不曾后悔!”   “可外面的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窦昭道,“可见两口子过日子,如同脚穿鞋,合适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我们如今既不需要琰妹妹锦上添花,又不需要她帮扶一把,你又何必那么看重对方的出身门第呢?”   宋墨何尝不知,可陈嘉……在他心里就是一把好使的刀,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做他的妹夫呢?   窦昭能理解宋墨的感受,她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是不能接受陈嘉。因而她也不逼他,笑着打了水服侍宋墨洗漱更衣。   宋墨默默地任由窦昭摆弄着。   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爬了起来,用手肘拐醒了窦昭,道:“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人不行。”   窦昭睡得正香,闻言打了呵欠迷迷糊糊地道:“你爹还看我像悍妇呢!你不同意,可琰妹妹觉得好,你又能怎样?”说完,翻个身又睡了。   宋墨一个激灵,再也睡不着了,他趴在窦昭的耳边喊着“寿姑”:“你别睡了,阿琰觉得陈嘉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硬是把窦昭给闹醒了。   窦昭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坐了起来,把前因后果都跟宋墨说了一遍。   宋墨听了半晌无语。   窦昭就劝他:“这日子得自己过,你就是再不喜欢陈嘉,可琰妹妹和他在一起觉得自在,我们就由着她吧!她小小年纪,却把别人一辈子受的苦都受完了,你就不要再强求她了。”然后又讲了前世她曾经听到过的一个故事,“……因在庙会的时候见过一面,惊为天人,不顾那女子只是个小户人家出身,非要娶了回去。结果那女子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好,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没两年就去了。老祖宗讲求‘门当户对’,不是没有道理的。琰妹妹从小在市井里长大,你非要她嫁到大户人家去做宗妇,也要她拿得起才行啊!”   宋墨沉默了好一会,道:“你说的是宣宁侯郭海青的侄儿吧?”   “咦!”窦昭惊道,“你怎么知道?”   宋墨笑道:“我还要问你怎么知道的呢!郭海青的那个侄媳妇才过世没两个月。”   窦昭就有些出神。   前世,她曾帮着郭夫人去治丧;今生,她和郭夫人却始终形同陌路。   她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宋墨就搂着窦昭亲了亲她的面颊,道:“我搂着你,你在我怀里睡会儿吧!”   窦昭就顺势搂了宋墨的腰。   屋子里静悄悄的,灯芯接连爆出几朵噼里啪啦的灯花。   宋墨沉声道:“反正,我觉得陈嘉不合适。”   窦昭不由失笑,道:“我和你打个赌吧?你做出一副要惩治陈嘉的样子,如果琰妹妹立刻就赶来给陈嘉求情,琰妹妹的亲事就听我的;如果琰妹妹过了片刻才来,她的亲事就由你做主。你觉得如何?”   宋墨有些犹豫。   窦昭笑道:“可见你心里也知道琰妹妹和陈嘉合适!”   “没有这回事。”宋墨不承认,道,“打赌就打赌!”   窦昭抿了嘴笑。   宋墨别过脸去。   窦昭低声地笑了起来。   真是别扭!   明明心里已经认同了,嘴却紧得像蚌壳,丝毫不露。   她抬起头,扳过宋墨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   第二天早上醒来,窦昭发现屋外飘起了细雨,屋里的温度也比昨天冷了几分。   她吩咐甘露:“把窗户都关好了。”又吩咐乳娘,“不要把元哥儿抱出去了,就在屋里玩。”   乳娘笑着应是,抱着吃饱了的元哥儿去厅堂里玩。   窦昭出了内室。   宋墨坐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几个小丫鬟正在摆早膳。   窦昭笑盈盈地在宋墨的身边坐下。   宋墨装作没看见的,低了头喝粥。   窦昭笑着把正指使着一群小丫鬟摆早膳的甘露叫了一旁,低声吩咐她:“你去趟碧水轩,就说世子爷大怒,派了人去抓陈大人。”   甘露骇然,见窦昭笑容满脸又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应“是”,匆匆地去了碧水轩。   窦昭坐下来和宋墨用早膳。   一个花卷还没有吃完,蒋琰已跟着甘露冒雨过来了。   她一进门就跪在了宋墨的面前,没有说话眼泪先落下来:“哥哥,这件事与陈大人没有关系,全是我的错!是我求他,他不得不答应……”   窦昭算准了蒋琰会来给陈嘉求情,可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更怕她一口气把托陈嘉给黎亮送银子的事也说了出来,忙下炕扶了她,道:“你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还不快快起来把眼泪擦一擦!”说着,掏出帕子递给她,打断了蒋琰的话。   蒋琰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   宋墨的筷子却“啪”地一声拍在了炕桌上,脸色变得铁青。   蒋琰吓得直向窦昭身后躲。   窦昭安慰她:“别怕,我们到屋里说话去。”随后低声对甘露道,“把元哥儿抱过来。”   宋墨看见儿子,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甘露应声而去。   窦昭和蒋琰去了内室。   她一面让小丫鬟打了水服侍蒋琰梳洗,一面低声道:“屋里那么多丫鬟婆子,你怎么进来就帮陈大人说话?若是让那些丫鬟婆子传出去一星半点的,你和陈大人还要不要做人了?没有的事都变成了确有其事!”   蒋琰听着吓得瑟瑟发抖,拉着窦昭的衣袖道:“好嫂嫂,我心里着急,没顾得上,您千万别恼我……”   要不是关心则乱,怎么会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她就跑了过来呢?   窦昭道:“你什么也别说,自有我给你做主。”   蒋琰不住地点头。   外面传来元哥儿咯咯的笑声。   窦昭放下心来,待蒋琰梳洗完了,和她一起出了内室。   宋墨正单手托着元哥儿的脚把他举在半空中。   元哥儿手舞足蹈,不知道有多高兴。   看见窦昭和蒋琰出来,宋墨一句话也没有说,继续逗着元哥儿。   蒋琰羞怯地笑。   武夷进来,利索地行了个礼,恭敬地道:“世子爷,该上朝了。”   宋墨“嗯”了一声,把孩子交给了窦昭,径直出了正房。   蒋琰立刻拉了窦昭的手,紧张地道:“嫂嫂,哥哥不会真的去找……他的麻烦了吧?”   谁知道呢?   就算宋墨去找陈嘉的麻烦,也不会伤了陈嘉的性命,所谓的麻烦也就称不上麻烦了。   窦昭想着,笑道:“你哥哥做事自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第四百六十章 截胡      蒋琰倒把窦昭的话听了进去,果真不再担心陈嘉的事。   而宋墨出了颐志堂,只觉得满腹的牢骚没地个地方发,抬眼却看见有宋翰身边的小厮领了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子朝东路去。   他定晴一看,竟然是苗安素的哥哥苗安平。   苗安平此时也看见了宋墨。   他忙上前和宋墨见礼。   宋墨不待见宋翰,自然也就无意和宋翰的岳家打交道。他客套地和苗安平寒暄了两句,就借口要去上朝,出了英国公府。   路上,武夷小声把苗安平谋求句容县捕快的事禀了宋墨,并道:“苗舅爷这些日子隔三岔五的就登门问信,这次想必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宋墨嘴角微撇。   宋翰倒是钟鼓楼上摆肉案——好大的架子。   他有什么能力帮苗安平谋求句容县捕快一职?   宋墨想了想,吩咐武夷:“你去问问夫人,真定来的那些护卫里有没有谁想去句容县做捕快的,我推举他出府为吏。”   武夷一溜小跑着回了英国公府。   窦昭得了宋墨的话,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武夷就把前因后果跟窦昭说了一遍,窦昭听了忍俊不禁,叫了段公义来,传了宋墨的话。   段公义和陈晓风都无意离开英国公府,却都觉得这是件好事——跟着窦昭过来的人若是能被举荐为吏,那些年轻点的也就有了奔头和盼头,只会对窦昭更忠心了。   两人一商量,让那些护卫自荐。   有愿意去的,也有不愿意去的,段公义和陈晓风就来了个现场挑选,比资历、比忠诚、比身手,最后确定了一个人选报给了窦昭。   窦昭就把那人的名字、三代身家都写给了武夷,让武夷送给了宋墨。   宋墨当天就赶着让人送到了句容县。   这些事苗安平并不知道。   他站在那里,满脸羡慕地望着宋墨的绯红色官袍,直到宋墨不见了身影,他这才随着小厮去了绿竹馆。   宋翰和苗安素搬家的日子已经定了,苗安素正在收拾东西,家里的陈设不免有些凌乱和潦草,苗安平看了大吃一惊,道:“这是怎么了?”   苗安素刚起来。   宋翰昨天晚上歇在她的另一个陪嫁丫鬟月红的屋里。   她正由季红服侍着梳妆。听说苗安平来了,她不由得抚额,抱怨道:“他怎么这么好的精神?这一大早的,他就怕不别人说闲话?”   这些日子又是分家,又是丫鬟们配人,还弄出了栖霞的事,宋翰十分的暴躁,没事都能挑出刺来,她哪有机会和他提句容县捕快的事?偏偏她这个哥哥一点也不省心,咄咄逼人地非要问出个结果不可。   季红不敢吭声,倒是来禀报的小丫鬟无知者无畏,笑道:“舅爷遇到了世子爷,世子爷正准备上朝,还特意停下来和舅爷说了两句话才走。”   苗安素一愣,忙问道:“世子爷和舅爷都说了些什么?”   小丫鬟笑道:“就是问舅爷用过早饭了没有,还有天气越来越冷,屋里不点火龙写字手都伸不开了之类的话。”   苗安素松了口气,去了厅堂。   苗安平站在多宝格架子前打量着上面的一对霁红梅瓶,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见是苗安素,他皱着眉头迎了上前,不悦道:“英国公要把你们分出去单过,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派个人回娘家去说一声?英国公府的家产没有二十万两银子少说也有十万两银子,你就不怕被他们给坑了?他们分给你们多少家产?妹夫可签字画押了?谁做的公证人?他们凭什么把你们给分出去?”倒像是他分家似的。   苗安素疲惫地道:“我就算是告诉了你们,你们能帮我些什么?找一帮子人来吵闹?英国公府有惯例——世子继承家产,次子分出去单过。”她实在是怕这个哥哥闹起来得罪了好面子的公公,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婆婆的陪嫁分给了二爷五分之三,另五分之二分给了世子爷,世子爷后来又出高价把那五分之三的产业换了回去,婆婆这边的财产已算清了。至于英国公府的产业,都是公中的,最多能把公公名下的产业分一半给二爷。但公公现在正值壮年,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就分财产……”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苗安平已跳了起来:“你傻了吧?这个时候你不把该得的东西拿到手,难道还指望着以后公公断气的时候留一半产业给你们不成?你也知道你公公正值壮年,他要是续弦又生下幼子怎么办?还有,谁跟你说英国公府有惯例的?这惯例是你见过还是我见过啊?还不是他们嘴一张!他们要是不把财产的事分清楚了,你就不能答应分这个家……”   苗安素苦笑。   如果宋翰是英国公府的嫡次子……不,甚至是庶子,她都可以照着别府庶子离府的规矩争取一番。偏偏宋翰身份暧昧,他根本就不敢去争,说什么都不敢有二话,你让她一个做媳妇的怎么去争啊?   她没好气地道:“分家是国公爷同意了的,二爷也答应,你让我去跟我公公争不成?你是不知道我公公的脾气,你越是向他要,他越不给;你越是乖乖地听话,他反而会怜惜你。正因为如此,二爷才什么也没有说,分家的事全听了我公公的,我公公不就花了一万多两银子在四条胡同给我们买了个宅子吗?而且我公公还分了个每年有两千两银子出息的田庄给我们,说以后每年再贴补我们四千两银子过日子。你就不要在这里乱掺和了!”   “呸!”苗安平恨铁不成钢地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他是哪张纸上写了每年都会贴补你们四千两银子过日子?这是今年有明年还不知道有没有的事,你在娘家的时候那么精明,怎么出了嫁反倒糊涂起来了?再说了,哪有分家不请了娘家人来做见证的?是不是我妹夫把你哄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他正说着,就看见苗安素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还朝着他使了个眼色。   苗安平心中一动,若有所觉地转身,看见宋翰沉着张脸走了进来。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苗安平在心里嘀咕着。   他敢在苗安素面前放肆,却不敢得罪有所求的宋翰。   苗安平忙换了个笑脸迎了上去,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妹夫”,道:“您用过早膳了没有?我们家门口有一家买蟹黄包的,味道极好,我特意带了一笼过来,妹夫尝尝味道如何?”   季红机敏地端了包子进来。   刚才苗安平说的话宋翰都听见了。   他不由在心里冷笑。   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你以为人人都出身市井,稍不如意就捋了衣袖打场架,完了见面依旧能笑呵呵地喊声“哥哥”。   自己若不答应分家,等待自己的就是个“死”字!   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其他的?   分出去了也好。   自立门庭了,也就有借口谋个差事了。   不用在宋墨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可比什么都强。谁知道宋墨什么时候发起疯来会怎么整治自己?   反正父亲不开口,宋墨也不能指责自己以庶充嫡,自己仗着英国公府二爷的名头在外面还怕没有人巴结?   宋翰看见苗安平脸上那谄媚的笑容,恶心得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他站起身来,道:“马上要搬家了,陆家舅老爷那里、几位叔伯那里我都得去一趟,早膳我就在外面用了,你们兄妹正好说说话。”然后在苗安平一连串“妹夫,妹夫”的叫喊声中拂袖而去。   苗安平觉得被扫了面子,寒着脸质问苗安素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苗安素横了他一眼,道:“谁让你非议人家的家事了?”   “我这不是为你好吗?”苗安平心虚地嘟囔了几句,见捕快的事又没了着落,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带来的几个蟹黄包全部塞进了嘴里,这才回了大兴。   苗父忙问他:“你妹夫怎么说呢?”   “别提了。”苗安平把在英国公府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还道,“您说,我妹妹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啊?”   苗父却被那一万多两银子的宅子和每年四千两银子的补贴给镇住了。   他喝斥儿子:“你管那么多事干什么?你妹妹上有公公下有夫婿,她不听公公和夫婿的,难道还听你的不成?”他说着,眼珠子直转,又道,“不知道那四千两银子是一次性给清?还是分期分批地给?要是一次性给清,不说别的,就是拿出一半来放印子钱,一年最少也能挣个千儿八百两的——我们家一年只要二三百两银子开销就够了。”   苗安平立刻明白父亲的用意。   他凑到了父亲的面前,低声道:“这件事可别让大伯他们知道了。我看最好说是英国公府有这样的惯例。”   苗父不住地点头。   苗安平就有些按捺不住,道:“爹爹,要不我去探探行情?这放印子钱,也不是谁都能干的!”   “当然。”苗父催他,“你快去问清楚了我们爷俩儿好拿个章程出来。”   “嗯!”苗安平高高兴兴地出了门,晚上喝得烂醉才回来。   苗父当然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次日苗安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可一起床就被他的狐朋狗友告知:句容县的两个新增的捕快名单已经下来了。   一个是句容县主薄的侄儿。   一个是英国公府的护卫。      第四百六十一章 砸中      苗安平牙齿咬得咯吱直响,恨恨地道:“怎么着?我不过是不疼不痒地说了宋家几句,他宋翰就要记恨我一辈子不成?不帮忙不说,竟然推了家里的一个护卫出来打我的脸,他这是把我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啊?”然后不管不顾地冲到英国公府。   宋翰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他气得脸色发青,冷冷地看了苗氏兄妹一眼,道了声“你们兄妹之间的事,不要把我给扯进来”,拂袖而去。   苗安平像被点着的炮仗似的跳了起来,把苗安素骂了个狗血喷头,逼着她去找宋宜春换人。   苗安素哭得稀里哗啦,却坐在那里怎么也不动。   事情怎么这么巧,她的哥哥刚刚说要谋求句容县的捕快,跟着窦昭从真定过来的一个护院就得了这差事……要说这其中没有蹊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宋翰也是这么想的。   他虽然讨厌苗安平,可苗安平到底是他的舅兄,苗安平被这样打脸,他一样没有面子。   宋翰望着颐志堂的方向,心里像沸水似的翻腾不止。   颐志堂里,得了差事的护院正在给窦昭磕头谢恩。   窦昭笑道:“这个事可与我无关,全是世子爷的主意,你要谢,就去谢世子爷吧!”   那护卫十分的机敏,奉承道:“没有夫人,世子爷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世子爷我要谢,夫人我也要谢。”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很高兴。   窦昭就赏了他五十两银子置办官服、打点上峰。   护卫谢了又谢,这才退了下去。   回到东跨院,他托高兴的媳妇帮着置办了几桌酒席,请了颐志堂的护卫喝酒,大家很是高兴了两天。   窦昭这边却琢磨着,既然宋墨默认了蒋琰和陈嘉的婚事,这层窗户纸就得捅破才成。   看陈嘉的行事作派,估计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蒋琰那里,也得讨个口风才行。而且这抬头嫁姑娘,低头娶媳妇,从来只有男方主动向女方提亲的,若是女方主动向男方提亲那可就低了一头。   她想来想去,这个中间人只有蒋骊珠最合适。   窦昭就请了蒋骊珠到家里来听戏,透了个话音给蒋骊珠。   蒋骊珠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有了主意,笑道:“这件事您就放心交给我吧!”   回到家里,她请了陶二家的去说话。   待陶二家的吴家出来的时候,昏头昏脑的都有些找不到北了。   她一路激动地回了玉桥胡同,进门就拉了陶二道:“你快捏捏我,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陶二笑道:“你发什么癫呢!”   他的话音刚落,陈嘉从衙门里回来了。   陶二家的一个激灵,忙道:“大人,今天吴大奶奶请了奴婢去他们府上说话。”   陈嘉想着若不是为了蒋琰的事,蒋骊珠怎么会找了他家的管事嬷嬷说话,不由得心中一紧,脸上却水波不兴,道:“吴大奶奶找你去做什么?”   陶二家的不说话。   陈嘉把陶二家的叫进了书房。   陶二家的这才道:“英国公府的表小姐要再醮,吴大奶奶叫了我去问大人您家里的事。”   陈嘉一口茶从嘴里喷了出来,把陶二家的喷了个满脸。   “你说什么?”他惊愕地道,“吴大奶奶叫你去问我的家事?”   陶二家的一把抹了脸上的茶水,笑道:“是啊!吴大奶奶还说,是受了窦夫人之托。”   陈嘉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他团团地书房里打着转,想着陶二家的话。   难道宋家有意将蒋琰许配给他,所以让吴大奶奶从中传个话?   但这不可能啊!   他是什么出身,他自己心里清楚,宋家就是选错了人也论不到他啊,他怎么就入了窦夫人的眼呢?   不会是宋家误会他和蒋琰私相授受吗?   要是这样可就遭了!   他无所谓,大老爷们一个,大不了被人嘲笑两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不定还有人佩服他有野心呢!   可蒋琰怎么办?   这一生恐怕也难以洗清这个污名了!   他还是去找窦夫人说说,把这个误会解开吧?   陈嘉想着,一只脚都迈出了门,另一只脚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有机会娶蒋琰……娇娇柔柔,像朵春花似的蒋琰呢!   陈嘉的心头一热。   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永远别想娶到蒋琰了。   自己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他站在门槛上,生平第一次没有了主意。   ※※※※※   蒋琰此时却在和蒋骊珠谈心。   她惊讶地望着蒋骊珠,急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十二姐,我真的和陈大人没有什么!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随后发起誓来,“若是我和陈大人有私情,让我被天打五雷……”   蒋骊珠吓了一跳,忙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的话堵在了嘴里。   “我的小祖宗,这种誓你也敢乱发!”她骇然道,“是我瞧着陈大人人不错,你又认识,这才起了心思给你做个媒。你倒好,怎么平白地咒起自己来了?”她说着,松了手,“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费这个神了。”   蒋琰闻言满脸的愧疚,道:“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谁也不想嫁。陈大人虽好,却与我无缘。”   蒋骊珠没想到蒋琰会这么说,正色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蒋琰垂了眼睑,低声道:“哪个男子知道了我的遭遇会瞧得上我,自我在客栈里自缢不成,我就知道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怎么敢想别的?”   蒋骊珠道:“若是陈大人来提亲呢?”   “不可能的。”蒋琰头摇得像拨浪鼓。   “可如果陈大人真的来提亲呢?”蒋骊珠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这天底下,没有谁比陈嘉更清楚她的底细了,如果陈嘉还愿意来提亲……是不是表示,陈嘉不嫌弃她呢?   蒋琰心中一动,顿时乱了起来。   她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蒋骊珠松了口气,道:“那我们就看看吧。”又忍不住劝她,“人要往前看,过了这个村,未必还有这个店。你还年轻,又不像别人家那些大归的姑奶奶,或是能帮着嫂嫂管家,或是能帮着教导侄儿侄女读书写字、女红针线,年轻的时候还好,年纪大了些,你还真准备去庙里不成?以你的性子,就算去了庙里,只怕也会是那个挑水浇园的,你莫非天真地以为庙里真的就是清静之地,不惹一丝尘埃?”   “我,我没有。”蒋琰喃喃地道,“从前我跟着黎窕娘去庙里进香的时候,那些尼姑就想着法子要人捐香火钱,谁的香客捐得多,主持就会看重谁。”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你就好好想想吧!”蒋骊珠起身告辞。   蒋琰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自己该怎么办好?   真的嫁给陈嘉吗?   要是哪天陈嘉嫌弃起自己来……   她想想就锥心地疼。   可若是陈嘉真如蒋骊珠说的那样来求亲,自己若是拒绝……   蒋琰像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翻去的。   ※※※※※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窦昭等了几天都没有等到陈嘉前来提亲,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   可能是两人有缘无分吧?   她把这件事暂且搁到了一边。   宋墨则是乐见其成,更没有主动问及的道理。   窦昭和宋墨两人就把精力放了宋翰分府的事上。   请了顺天府尹黄祈黄大人做见证,窦世横、陆复礼做中间人,宋翰签了分家契书。   宋宜春躲在樨香院不愿意出来见客。   窦世横拜托黄祈去劝宋宜春:“这兄弟不和,多半是父母不公引起来,您这样早早地把家分了,未必就不是件好事。京都之中的权贵之家如果都能像您这样头脑清醒,我们顺天府的官司都要少一半。”   虽然知道黄祈是在安慰他,但宋宜春有了台阶,正好顺势出来和窦世横、陆复礼打了个招呼。   窦世横私底下“呸”了宋宜春一口,道:“真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窦世英苦笑道:“总算是把家分了,也不枉六哥跑了这一趟。”   窦世横倒有些怜悯起窦昭来,吩咐窦德昌:“寿姑命运多舛,你过去之后,要多多照顾她才是。”   窦德昌恭声应“是”。   他是小儿子,从前最顽皮不过,可现在,他既然要被过继,想起这些年来父亲的舔犊之情,他反而对父亲恭敬起来。   窦世横叹气,轻轻拍了拍次子的肩膀,让他退了下去,和窦世英说起窦德昌的事来:“既然已经记在了族谱上,你就不用顾忌我,安排个时间让芷哥儿搬过去吧!这样两边吊着,难免会耽搁了他的功课——你既然挑了他,他也应该在举业上有所精进,支应起门庭来才是。”   窦世英也正准备和窦世横商量这件事:“你看腊月初一搬过去怎样?一是过年的时候亲戚间好走动;二是我准备请个老翰林在家里坐馆,让芷哥儿能一心一意地备考。”   今年是大比之年,隔年有乡试。   窦世横点头。   窦世英把这件事告诉了宋墨。   宋翰正忙着搬家,宋茂春等三家顾着大面都过来帮忙,一些平日总想奉承宋家却苦于没有门路的故旧也都纷纷到绿竹馆去凑热闹,宋墨无意管这档子闲事,主动请缨,帮窦世英打理窦德昌过继的事。   窦世英就如三九天里喝了杯热茶似的,极为舒服,笑道:“有什么事要你动手的?你只管过来陪我喝茶就是了。”   宋墨笑道:“王家那边,您打过招呼了吗?”   按礼,窦德昌过继之后,王映雪就是他的嗣母了,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拜见一番。      第四百六十二章 田庄      窦世英只觉得头痛。   宋墨看岳父的样子,哪里还有不清楚的,因而笑道:“要不我陪您去一趟吧?”   窦世英求之不得。   窦世横知道了之后特意叫宋墨过去,道:“你不用理会王家,把该说的话说到就行了。他们若是叽叽歪歪的,你只管回来告诉我。我们长辈不会坐视不理的。”一副怕他吃亏的样子。   宋墨心中微暖,出主意道:“我看到时候不如让十二哥和我们一道过去吧?十二哥也正好给七太太磕个头,到了正日子的那天,就不要惊动七太太了。”   他是担心王家借口让嗣子给王映雪行礼,把王映雪送回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横一听就明白过来。   他也不愿意自己儿子头上压着这样一个嗣母。   窦世横看宋墨的目光,就多了几分赞许,道:“那就让芷哥儿和你们一起去吧!”   宋墨笑着应“好”,隔天就和窦世英、窦德昌一起去了柳叶胡同。   王知柄已猜到了窦世英的来意,客客气气地把三人迎进了厅堂。   可待到窦世英说明了来意,他顿时脸色有些发青。   他以前之所以一言不发,就是打定了主意想趁着窦世英这一房过继的时候把王映雪送回去,不想打草惊蛇让窦家发现他的意图,没想到盘算却落空了。   他心里十分的苦涩,但还是忍不住道:“过继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缺了映雪?事情也不急这一时。你们难得来一趟,在这里好生用顿酒席,等到下午,我让映雪和你们一起回去。”   宋墨还想先委婉地说两句,窦世英却语气生硬,冷冷地道:“我让芷哥儿过来,是给王家脸面。原来王家是不稀罕的,倒是我多事了!”说完,招呼宋墨和窦德昌,站起身来就要走,“既然她没空,也不用等到下午,我们这就回去了。”   王知柄就是随父亲流放的那几年,也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他脸色涨得发紫,可想到母亲的交待,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挽留窦世英。   窦世英拉着宋墨和窦德昌拉着走得飞快,王知杓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把拽住了王知柄,脸色难看地道:“哥哥,你不能再这样宠着妹妹了。父亲为着她,到如今还被同僚们讥讽。我们难道为她做得还不够?她就算回到窦家去,窦家的人会把她当人看吗?你知道不知道,檀儿因为她,婚事又黄了!”   王知柄默然,脑海里闪过妻子为难的面孔,闪过弟媳因为侄儿的婚事一次一次的不成叉着腰站在台阶上对着妹妹住的院子叫骂的模样,闪过儿媳妇捂着孙子耳朵时窘然的神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知杓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他揽了哥哥的肩膀,道:“我们不能再为她得罪人了,楠儿和檀儿他们还要做人呢!我们还是去送送姑爷,人家给我们面子,我们也要以礼相待才是。”   王知柄闻言不由笑道:“你现在也稳重多了!”   从前因王映雪的事影响了王檀的婚事,庞玉楼常常会在家里闹腾一番,王知杓就会趁机在王许氏面前哭诉,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墙,这次说出来的话倒有几分道理。   王知杓干笑了两句,想到这些都是老婆告诉他说的,他越发地对老婆信服起来。   送走了窦世英他们,他就去了王许氏的屋里。   “娘!”他一如往日,一开口眼睛鼻子就挤到了一块,“这件事您可得给我们拿个主意啊!檀儿的婚事又黄了!楠儿自己有本事,檀儿却是要指望着岳家帮扶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您就可怜可怜檀儿吧!别人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早就在地上跑了,他还单身一人,您让我们这做父母的怎么吃下下饭睡得着觉?”   王知杓很想说一句“您不能为了自己的女儿就把我的儿子给害死了”,但想到庞玉楼的叮嘱,他还是把这句话给咽了下去。   王许氏只摇头。   她年纪大了,高氏厚道,庞氏奸狡,映雪以后只能靠着长子过日子。   “你想怎样?”她只好问次子。   王知杓目光闪烁,道:“我,我想搬出去住!”   虽然早就在预料之中,王许氏心中还是一阵刺痛。   她闭上了眼睛,半晌才睁开,道:“我写封信给你父亲。”   王知杓心中狂喜,眉角眼梢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来。   他应着“是”,有些迫不及待地离开正房。   后罩房却传来庞玉楼的骂声:“……你个臭不要脸的,为了个男人宁愿祸害自己的娘家的兄弟和侄儿,结果还是被你男人给像双破鞋似的甩了,我要是你,早就一抹脖子了结了!你男人刚才可是带着嗣子来了,你知道你男人都说了些什么吗?人家怕你回去之后又坏了嗣子的婚事,特地过来放话的,让你过继的时候别去败了窦家的兴!”   王家的宅院并不大,加之王楠成了亲,王檀也大了,王映雪回娘家后,原以为自己很快会回窦家的,就住进了母亲的后罩房,之后却一直没有“空”房子安置她,她也只得在后罩房里落了脚。   这两年庞玉楼说话越来越难听,和那市井妇人骂街没有什么两样,王家上上下下的丫鬟仆妇也因此都轻看了王映雪几分。   而王映雪因为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却嫌弃自己,脾气变得越发暴躁,哪里忍得住庞玉楼这样的挑衅,推开门就和庞玉楼对骂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王家落难时被你爹爹倒贴给我们王家的罢了,上不敬姑婆,下不教导子女,是我们王家厚道,没有休了你……”   屋里的王许氏听着,一口气没有喘上来,人就昏了过去。   正房立刻乱成了一团。   王知杓怕妻子搅了分家的事,顾不得母亲,急急地去了后院,把站在抄手游廊上大骂的庞玉楼拉到了一旁,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母亲已经应了让我们搬出去过,你还吵什么吵?也不怕丫鬟婆子们看笑话!”   我就是看不得王映雪那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   庞玉楼在心里道,抬眼却看见了高明珠屋里的一个小丫鬟,正扒后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她知道不是高明珠就是高氏让人来看动静的,心中一动,冲着那小丫鬟道:“你回去跟大嫂说一声,我们虽然要搬出去了,可楠哥儿和檀哥儿还是两兄弟,我也还是楠哥儿的婶婶。楠哥儿今年落第,都是被这贱妇给闹的,让楠哥儿跟了我们一起出去读书去,不能叫她把这屋里大大小小的全都给祸害了!”   小丫鬟哪里敢搭话,吓得拔腿就跑。   得了信的高氏却唏嘘不已,对儿媳妇道:“若你二婶真的搬了出去,你们就跟着她过去读书吧。家里这样乱糟糟的,也不怪楠儿这一科落了第。她虽然势利,可势利也有势利的好处——楠儿是少年举人,若是中了进士,对她、对檀儿都有好处。没有了你姑母,你二婶做起表面文章来还是一套一套的。”   高明珠愕然。   她婆婆向来贤淑,现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是忍无可忍了。   “那您呢?”她也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不说别的,王映雪和庞玉楼的对骂就让人听了面红耳赤不自在,何况她还有年幼正在学说话的儿子。   “我?”高氏无奈地道,“就这样熬着呗!”   总好过把儿子媳妇都折进去的强。   她此时深深地后悔,当初怎么就为王映雪出了头的?   这难道是报应不成?   高明珠迟疑道:“要不让我和孩子服侍相公去高家读书吧?那里更清静。”   她很不喜欢庞玉楼。   高氏摇头,道:“你公公不会答应的。”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跟着庞玉楼他们搬出去了。   可那也比现在强。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向维护王映雪的王知柄这次破天荒的没有反对,而是轻轻抚了抚妻子的肩膀,低声道:“你也跟着一起过去吧!孙儿年纪小,楠儿要读书,家里没有个主事的人不成!我就留下来。总不能让母亲面前没有个伺候的人。”   高氏讶然。   王知柄朝着妻子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高氏紧紧地握住了丈夫的手。   王许氏却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似的,她目光锐利地盯着长子,厉声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高氏的意思?”   王知柄心头一颤,但还是咬了牙道:“这是我的主意!”   王许氏的目光一下子散了,人也颓然地倒在了大迎枕上。   这个家,要散了!   难道要她为了那个不孝女,就把儿子媳妇孙子都撵走不成?   念头闪过,她听见儿子喃喃地道:“我这也是为了映雪好。她这样,窦家肯定是不管了的,窦明那孩子又是个不知道轻重的,也一样指望不上,她以后还得跟着侄儿侄媳妇过日子,这要是让孩子们对她生出怨怼之心来,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王知柄的一席话打动了王许氏。   她拨了半天的佛珠,对长子叹道:“你们也别吵着分家了,我做主,把映雪送到乡下的田庄里去!”   王知柄重重地给母亲磕了几个头。   王映雪知道了在屋里要死要活的。   王许氏这次铁了心,让心腹的婆子压着王映雪去了田庄。   高氏也算是和庞氏联手了一回,趁着这个机会把家里的丫鬟婆子放的放、卖的卖、配人的配人,全部都换了,又悄悄地派了得力的婆子去了田庄,并嘱咐她:“把人看管起来,别让她和外面的人接触,免得疯言疯语的传出去不好听。若是老爷老太太追究起来,自有我为你做主。”   婆子奉命而去。   庞玉楼也悄悄地派了婆子去“服侍”王映雪,前面的话和高氏说得大同小异,后面的话却是:“这人哪没有三病四痛的?除了老太太,谁还记得她?你只要别把人给折腾死了就行了”。   婆子笑着领命而去。      第四百六十三章 风帆      王家发生的这一切,窦世英等人都不知道。   窦世英只觉得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他高兴地揽了宋墨的肩膀,对窦德昌道:“等会儿回去把你父亲叫过来,我们好好地喝两盅。”   过继之后,称呼就要换过来了。   窦德昌得称呼窦世横为“六伯父”。   他倒是记得,偏偏窦世英还没习惯。   窦德昌讪讪然地笑。   宋墨忙给他解围,道:“岳父大人说错了话,等会儿可要罚三大杯。”   窦世英这才惊觉失言,忙道:“好,好,好!等会儿我自罚三大杯。”看向窦德昌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歉意。   毕竟是不得不和父母生离,窦德昌原来还有些芥蒂的,可这样的窦世英,不知怎的,让他扑哧一声笑,胸中的那点郁闷突然间不翼而飞,他感觉到自己不是被父母送了人,而是因为嗣父太可怜了,让他去安慰陪伴这个孤独的长辈。   “父亲到了请客的日子别说漏了嘴就行了。”他笑吟吟地道,“不然五伯父定然不会放过您的。”   窦世英呵呵地笑。   宋墨见两人这样,很是欣慰。   而窦德昌对着宋墨,心里就多了一点点佩服。   自己比宋墨年长,行事却不如宋墨观察入微,体贴周到。   他对宋墨不免高看两眼。   窦德昌过继的事,就这样正式定了下来。   窦世英正式发了帖子请窦家在京都的姻亲到静安寺胡同里喝酒。   窦明这才知道窦德昌被过继到了窦世英名下。   她顿时气得气血翻涌,抬手就把炕桌给掀了,跳起来道:“我不同意!凭什么把窦德昌过继过来?”   周嬷嬷欲言又止,在心里道:当初七老爷也曾想着把你留在家里招赘的,可你抢了四小姐的姻缘,四小姐又嫁入了英国公府,西窦不过继,难道还绝嗣不成?何况窦家虽然子弟众多,适合过继的除了十二爷还真没有旁人了。   可这话她怎么能当着窦明说?   窦明这大半年来脾气可是越来越暴躁,就是侯爷,也要时不时地被她刺上两句,屋里服侍的丫鬟婆子们个个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整个正院多半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像个冰窟窿似的,让人进来就觉得遍体生寒。   窦明却越想却觉得自己有理,吩咐周嬷嬷备车,去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硬着心肠不见她,让高升传话给她:“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你既然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应当孝顺婆婆,服侍丈夫,以后有什么事让丫鬟婆子来传个话就是了。”   窦明却觉得父亲还在气恨自己当初选了魏廷瑜,朝着高升就是一脚,嚷道:“他们那样逼我,父亲不仅不出面维护我,现在还和我秋后算账,难道只有窦昭是您的女儿,我就不是您的女儿吗?”   窦世英听了只觉得窦明蛮横无礼,想到纪氏委婉的指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把这个女儿给惯坏了。   现在教她正道,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窦世英躲着不见窦明。   窦明在那里闹了半天没人理会,怒气冲冲地回了济宁侯府。   仆妇们面露惊恐,但纷纷上前迎接。   窦明看着,心里更加烦躁,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一个小厮飞快绕过影壁不见了。   她认得那个小厮。   叫如意,在魏廷瑜的书房里服侍。   是魏家的家生子,今年八岁,身材瘦小,人却很机灵。   他为什么看见自己就跑?   自己是吃人的妖怪不成?   都说跟着谁就向着谁,难道平时魏廷瑜跟他说了什么?   窦明心里立刻像生了根刺似的,她打发了外院的丫鬟婆子,带着周嬷嬷等人转身就去了魏廷瑜的书房。   魏廷瑜不在书房里。   如意上前禀道:“侯爷跑马去了!”   自己一回来他就跑马去了,这是什么意思?   窦明心头冒着火,目光挑剔地在书房里扫了一圈。   书房里非常的整洁,搭琴的杭绸换成了宝蓝色的,四角还垂了金黄色的璎珞,显得很贵气;书案上的青花瓷花觚里插了一把大红的山茶花,让书房都变得明丽起来。   没想到书房的丫鬟小厮还挺用心的!   窦明冷笑一声,转身回了内室。   她带信给柳叶胡同的母亲,告诉她过继的事。   柳叶胡同那边只简短地回了句“知道了”,就没有了下文。   她觉得很是奇怪,让周嬷嬷带了些东西去柳叶胡同,只说是孝敬王许氏的,让周嬷嬷探探那边的情况。   周嬷嬷回来告诉她:“老太太挺好,只是没有见到七太太,说是和二舅太太大吵了一架,心里不舒服,歇着了。”   王映雪常和庞玉楼吵架,窦明是知道的,她并没有起疑,问周嬷嬷:“那窦昭可知道过继的事?”   周嬷嬷道:“听说英国公世子爷曾陪着十二爷去给七太太磕头。”   窦明气得把手里的梳子都扔到了地下。   她左思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阻止窦德昌的过继,只好吩咐周嬷嬷:“过继的事,你不要声张,他们事先不告诉我一声,也别指望着那天我回去给他们添光增彩。”   言下之意,也不用告诉魏家的人。   周嬷嬷暗暗摇头。   就算侯爷两口子都不去,于窦家的颜面又能有什么影响呢?   别人只会说窦明这样不给面子,不过是怕嗣兄夺了本应该属于她的那一份家产,是个十分小气贪婪的人。   这件事若是发生在去年,周嬷嬷就是冒着惹窦明生气的危险也会劝劝窦明的,可现在……窦明早就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她多说几句,连早年间的那的点情份只怕也没了。   五小姐,怎么就过成了这个样子呢?   周嬷嬷在心里可惜着。   窦昭却微笑着坐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听着陈嘉请来的媒人夸耀着陈嘉:“……虽说从前有过一位娘子,却没有留下子嗣。人性子沉稳可靠不说,还很有本事,年纪轻轻的,已是四品的武官,照这个样子下去,最多不过十年,就会升了三品。贵府的表小姐一嫁过去就是官太太,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亲事更好的?”   她没有做声,笑着收下了陈嘉的庚帖,让人打赏了媒人十两银子。   媒人一愣,随后喜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陈嘉要请官媒到英国公府来提亲,几个官媒听说了都连连摆手,只有她,贪图陈嘉的那五两银子两匹绫布的谢媒礼,硬着头皮进了英国公府胡同。尽管如此,在她没有见到窦昭之前,心里也在嘲笑陈嘉不自量力,没想到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竟然收了陈嘉的庚帖……这,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乐颠颠地去了玉桥胡同给陈嘉回话。   陈嘉只觉得脑子里一阵晕眩,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叫了陶二家的打赏。   媒人喜滋滋地走了。   陈嘉却是全身发软,坐在太师椅上好半天都没站起来。   宋家,真的接了他的庚帖!   也就是说,他和蒋琰的婚事不是戏言,而是有可能成为现实!   陈嘉的心像被吹满的船帆鼓鼓的,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庆幸,直到陶二夫妇来给他道贺,他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这屋子还是上任屋主搬来的时候粉过,如今好多地方已有了污垢……后院虽有个小花园,他早出晚归的,内院又没有个主事的妇人,早被灶上的婆子开辟成了菜园子,还好那墙角有株老腊梅,扒了菜园子,种上几株芍药牡丹金菊什么的,倒也勉强能对付过去……还有屋里的陈设,他卖宅子的时候全都单独卖了,前任屋主也就只给他留下了几张断了腿的板凳、褪了漆的杂木箱子之类的,他刚刚升职,上面的要打点,下面的要赏赐,还有从前的印子钱要还,也顾不得添什么东西……英国公府可是用的一水的紫檀木,他是比不上的,可这黑漆的松木家具总得打一套吧?还有抄手游廊上的彩画,门前的影壁,都得好好整整……想想还有好多事呢!   他再也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地叫了虎子进来吩咐道:“你这就去街上找几个手艺过硬的泥瓦匠来,还有这油漆匠也要招几个……我记得上次老陈家娶媳妇的时候那套新打的家具不错,你去问问是找谁打的,请了来打一套……”   陈嘉连珠炮似的吩咐,虎子的脑袋都大了,勉强重复了一遍,就一溜烟地跑去了陶二那里:“您快给我几张纸,我要把爷说的记下来。”   陶二呵呵直笑,在旁边帮他磨墨,心里却寻思着,这门亲事要是真的成了,他们可就像那书里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人家英国公府的一个护院放出来就是京县的捕头,他儿子以后最少也能混个课税司的役吏吧?那他可做梦都要笑醒了。   陈家的人像风车似的忙得团团转了起来。   窦昭这边也没有闲着。   打首饰,做衣裳,采购嫁妆,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有蒋骊珠帮忙,女人又天性爱买东西,忙碌变成了快乐,颐志堂里笑声不断。   蒋琰躲在碧水轩里,心里有几分欢喜,更多的是却是害怕。   她很想见陈嘉一面,想亲口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娶自己。如果有一天他要是嫌弃自己是再醮的妇人,能不能不要骗她?只要坦白地告诉她,她肯定谁也不会说,一个人静悄悄地躲到庙里去的。   可看着嫂嫂和十二姐欢喜的神情,想和陈嘉见面的事,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窦昭感觉到蒋琰的心事重重,有心想安慰她几句,可宋翰那边要搬家了,宋茂春等人都来帮忙,宋墨甩了手不管,她少不得要到场说几句客气话,等到宋翰搬完了,又是乔迁之喜,窦昭人虽没去,礼数却必须尽到了,也前前后后地忙了两天,再去找蒋琰的时候,她已平静下来,窦昭笑笑,也就没有多问。      第四百六十四章 记名      过了两天,宋墨休沐。窦昭和他商量蒋琰的婚事:“庚帖已经请大相国寺的德福和尚看过了,说是天作之合,都不犯什么忌讳。你看我什么时候给陈家回话好?他们也好来下定!”   宋墨从心底对这桩婚事是十分不满的。   在他看来,这等于是把自己的胞妹嫁给了个下人。   虽然他知道窦昭看人看事极准,蒋琰的事一直是她在操劳,而且蒋琰也乐于和窦昭亲近,蒋琰在经历了韦贺之事之后不可能不受任何影响,如果窦昭觉得蒋琰嫁给陈嘉比较合适,那就肯定很合适,但他心里还是过不了这个坎,完全采取了拖延政策,明明知道陈嘉已经来提亲了,窦昭也收了庚帖,他就是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似的不闻不问。此时听窦昭提起,他赌气道:“急什么急?阿琰今年才刚刚及笄。从前是没人帮她当家作主,如今她回了家,怎么也要多养她两年。陈家若是有诚意,难道还等不得这几天?”   窦昭有些哭笑不得,道:“这议亲下定请期,没有个一年半截哪能定得下来?到时候琰妹妹也有十七、八岁了,正是嫁人的时候了。”   宋墨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答非所问地道:“既是合婚,怎请了大相国寺的人?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大相国寺还帮人看生辰八字?那个德福是什么人?”   别扭得很。   窦昭只觉这样的宋墨十分的可爱。   她笑道:“德福是大相国寺的一位知客大和尚,对命理很有研究。听我五伯母说,姚阁老、何阁老得闲的时候都喜欢去找他清谈;何阁老家去年嫁孙女,就是请他合的婚,极准。所以这次我也拜托了他。”   实际上是窦昭知道德福之所以最后能成为大相国寺方丈,能和纪咏打擂台,除了精通佛法和《易经》之外,他还十分喜欢给那些权贵家的女眷看相,等他做了大相国寺的主持之后,已是一卦难求,而且他看相还很准,破解之法也很灵验,这也是为什么他那么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宋墨就趁机转移了话题,笑道:“还有这等人?那哪天我们也去大相国寺碰碰这位大和尚,让他给我看看相。我总觉得自己这几年流年不利,一桩事接着一桩事,让人心烦。”   窦昭抿了嘴笑。   她可没看出宋墨哪里心烦。   不管事情多艰难,他总是迎难而上,从不自怨自艾,心志十分坚强,让她这个两世为人知道一些前事的人都非常的佩服。   窦昭上前抱了宋墨的胳膊,声音不由得柔了下去:“好啊!到时候我们带了元哥儿去给菩萨上炷香,也让菩萨保佑他平安康泰。”   她顺着他的意思,不提蒋琰和陈嘉的事。   宋墨就笑得十分开怀。   窦昭差点像摸元哥儿一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   陈嘉等了两、三天也没有等到宋家的回信,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他约了段公义喝酒。   段公义开导他:“世子爷好不容易才把妹妹找了回来,怎么会舍得她这么快就嫁出去?不过你放心,夫人把那些来说媒的全都推了,又急着给表小姐置办嫁妆,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数的。”   陈嘉恨不得谁给他白纸黑字的写张契书作保证才好,只觉得段公义这话不疼不痒,全无作用,闷着头喝酒,最后酩酊大醉,是被虎子架回去的。   段公义笑着直摇头,想了想,回去回禀窦昭的时候,怕窦昭觉得陈嘉不够稳重,把他喝醉的这一段给隐瞒了下来。   正好家里的厨子为了过年做了些萝卜糕、核桃酥之类的,窦昭让段公义给陈嘉带了些去,算是安抚他有些浮躁的心,又用礼盒装了些送到了猫儿胡同、槐树胡同和蒋骊珠等人府里,至于祖母那里,她带着元哥儿亲自送了过去。   祖母高兴极了,抱着元哥不放手,吩咐红姑:“你派个人去趟静安寺胡同,让七老爷下了衙就过来吃饭。”然后对窦昭笑道,“他最稀罕元哥儿,让他也过来看看,解解馋。”   窦昭不由得再次感激宋墨。   他把祖母安排在这里,祖母果然不像在真定的时候,就算跟她住在一起,也好像是在做客,很少轻易表露自己的看法,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发号施令了。   她笑盈盈地应“好”。   元哥儿却不耐烦地扭着小身子要到屋外去玩。   祖母满脸笑容地哄着他:“我的乖乖,外面冷,等开春了,太婆领着你种豆角。”   窦昭听了哈哈大笑。   元哥儿也跟着母亲咯咯地笑。   一时间屋里像春暖花开似的,温暖中带着几分热闹。   笑容就从祖母眼中一直溢到了眉梢。   两人就在炕上摇拨浪鼓和元哥儿玩。   元哥儿开始还安静地听着,很快就不耐烦地去抓拨浪鼓,窦昭把拨浪鼓递给了他,他想学着窦昭的样子摇拨浪鼓,又摇不响,扁着嘴就把拨浪鼓丢在了炕上。   祖母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哎哟”道:“这可是随了谁的脾气?一点委屈也受不了。”   窦昭笑道:“肯定是随砚堂。”   祖母打趣她:“你以为你小时候的脾气很好吗?”   窦昭有些意外,奇道:“我小时候您见过我?”   “当然啊!”祖母从不把在窦家受的委屈放在心上,也不忌讳说这些事,“我听说你出生,就换了件粗布衣裳,跟着送菜的婆子悄悄地去了正院。你母亲知道是我,特意让人把你抱出来给我看了一眼。后来我再去,她就装着不知道的样子,由着我和你玩一会。后来被你祖父无意间发现了,我怕他责难你母亲,就没敢再去。”又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胖嘟嘟的,只要是尿片没有垫好或是把你放在床上的时候被子没有压好,你就不停地哭,把你母亲和你的乳娘哭得六神无主,要不是我,她们还找不着缘由呢!”   说到这里,她老人家露出几分得意来。   屋里就突然响起了宋墨的声音:“可见元哥儿的坏脾气不是随我了!我小时候可听话了,让躺着不敢坐着,让坐着不敢躺着,若是敢大声地哭,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   “砚堂!”窦昭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过来,不禁眼睛一亮。   宋墨已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恭敬地祖母行了个礼。   祖母看见他过来,也非常的高兴,忙请他在炕边的太师椅上坐下,让丫鬟上茶点,并关切地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衙门里没什么事吗?”   元哥儿已经有些认得人了,宋墨又每天都抱他一会,他就在窦昭的怀里朝着宋墨蹿。   宋墨笑着伸手抱了孩子,在太师椅上坐定,道:“从前做同知的时候,头上还有个都指挥使,事事都还有所顾虑,现在自己做了都指挥使,没人在头顶上压着,走动就方便多了。”   祖母竟然一脸身同感受的表情点头赞同道:“是这个道理。”   元哥儿又闹腾着要去外面。   宋墨也怕风吹着孩子,抱着他去厅堂里看多宝阁架子上陈设的玉石盆景。   祖母就不满地悄声对窦昭道:“砚堂过来了,你也不下炕迎一迎,哪有这样的道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不喜欢被人看重?你和砚堂的日子还长着,你别总仗着他对你好就端着个架子,时间长了,任谁都会疲的。”   一席话说得窦昭尴尬不已。   可再仔细一想,祖母的话却很实在。   难怪别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窦昭虚心受教,去堂屋里和宋墨一起带孩子玩。   宋墨眉宇间果然多了几分欢快,低声地道:“你别担心,元哥儿和我亲,不会哭闹的,你多陪老安人去说说话,她老人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知心的人,你既然来了,也给老人家解解闷。”   他从不称祖母为“崔姨奶奶”,而是随着晚辈称祖母为“老安人”。   窦昭心里暖暖的,想着祖母的话,有意让宋墨开心,也压低了声音道:“可我想和你在一起嘛!”   笑意顿时就止不住地从宋墨的眼里溢出来。   他的表情更加柔和,态度却愈发坚定了,道:“你去陪她老人家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窦昭捏了捏他的手,这才转身进了内室。   直到窦世英下衙赶过来,宋墨脸上的笑意也没有减少分毫。   窦昭不由深深地反省自己。   她好像把前世的夫妻相处模式慢慢地拿到了她和宋墨之间。   这可是个大忌!   自己以后一定要改。   而那边宋墨却一面和岳父逗着儿子,一面笑着问起过继的事:“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已经下了帖子吗?”   窦世英从衣袖里摸出个和田玉雕的玉珑玲塞到了元哥儿的手里,笑道:“毕竟是家事,没有请朋友。”   宋墨欲言又止。   他很少流露出这样的表情,窦世英不由得神色一正,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不是,不是。”宋墨踌躇道,“我自柳叶胡同回来,就有个想法……”   一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的样子。   窦世英笑道:“你少在我面前打马虎眼!想说什么就说。你可是我的半儿子。”   宋墨讪然干笑了两声,却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开门见山地道:“这原配嫡妻和妾室扶正的续弦毕竟不一样,您就没有想过可以把十二哥记在岳母的名下?”      第四百六十五章 亲事      窦世英还就真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毕竟王映雪还活着,而赵谷秋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他不由一拍大腿,兴奋起来,道:“你这主意好!就这么办!”说完,用完了晚膳就去了槐树胡同。   五太太知道了,道:“我和六弟妹都想到过这一茬,只是都不好提这事,没想到七叔自己一下子想通了。”   窦世枢也笑道:“他这些日子行事比从前有章法多了。”   五太太点头,望着丈夫两鬃冒出来的银丝,心疼道:“他们能顺顺当当的,你也能少操点心。”   窦世枢朝着妻子温和地笑了笑,塞了个墨锭给五太太,道:“来,帮我磨墨,我给二哥写封信去,让他在族谱上添一笔。”   五太太笑着应“是”,挽了衣袖静静地帮丈夫磨着墨。   回到家里的窦昭却好好地“犒劳”了宋墨一番,宋墨快活之余生出几分忐忑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窦昭啼笑皆非,横了他一眼,道:“能有什么事?”   宋墨嘿嘿地笑,不愿意放过自己的“福利”,搂了半裸的窦昭,低声道:“我还要从后面进去。”   说话间,那物事已硬邦邦地顶在了窦昭的大腿内侧。   窦昭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又有了兴致,吓了一大跳,斜睇着他:“你还嫌不够乱啊!”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时面如霞飞,那斜嗔过去的一眼水光盈盈如海棠滴露,说不出来的妩媚娇艳,让宋墨的心火更灼了。   “让他们进来收拾就是了。”宋墨说着,手已握住了她胸前的丰盈,把窦昭压在了床上。   窦昭被他撩得再次情动,索性闭上了眼睛,随他胡闹去。   第二天早上,乳娘抱了元哥儿过来喂奶。   窦昭羞得都有些不敢看元哥儿的面孔,强做镇定地吩咐乳娘:“今天早上你喂他!”   乳娘不解地退了下去。   旁边服侍的甘露想着换下来的那些沾满了各种印记的被褥,隐隐猜到些什么,脸也跟着烧了起来。   只有始作俑者的宋墨神色淡定,慢条斯理地喝着粥。   可等他一走出门,嘴角就高高地翘了起来。   元哥儿勉勉强强地吃了几口乳娘的奶水,没等一个时辰,就哭着朝着窦昭怀里拱。   时间太短,窦昭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元哥儿依旧只吃了个半饱,没半个时辰,又闹了起来,把平日的作息时间全给打乱了。   窦昭暗自脸红,溺爱地宠着儿子,他想吃的时候就让他吃,结果是元哥儿片刻不离地赖在她的怀里,以至于若朱来回禀她说蒋琰这些日子神思有些恍惚的时候,她只好抱着元哥儿去了碧水轩。   仔细一瞧,蒋琰是比从前清减了些。   窦昭让她和元哥儿玩,问她:“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蒋琰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想去大相国寺上炷香……”   窦昭有些奇怪,可再问,她红着脸不作声。窦昭想着她快出嫁了,有些别样的心思不好意思说也很自然,笑着应允了,又让人安排出行的马车和随行的粗使婆子。   蒋琰羞涩地向窦昭道谢,怯生生地道:“能不能邀了十二姐一起去?”   “有她陪着,那自然再好不过了。”窦昭原准备自己陪她去的,既然她有了自己贴己的姐妹,窦昭乐得放手,因而鼓励她写了帖子邀请蒋骊珠。   蒋骊珠嫁进吴家已经有大半年,夫妻恩爱,生活顺遂,却不知道为什么身上迟迟没有动静,婆婆虽然安慰她这种事不能急,可她心里还像火烧火燎似的,正寻思着要不要去给观世音菩萨上炷香,接到蒋琰的请帖,她欣然答应。   吴太太也是从做孙媳妇熬到做婆婆的,很是理解蒋骊珠的心情,亲自吩咐人备了香烛,送蒋骊珠上了马车。   宋墨也希望蒋琰可以有个朋友走动,知道她去大相国寺上香,还让人拿了一百两纹银给她做香火钱。   蒋琰推辞。   宋墨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窦昭忙朝着蒋琰使眼色。   蒋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错了事,忙收了银子向宋墨道谢,神色仓惶地退了下去。   宋墨不由按了按太阳穴。   窦昭就笑着将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嗔道:“今天银楼的掌柜会送琰妹妹出嫁的首饰过来,我要打个珍珠头箍!”   宋墨失笑,顺势就把窦昭拉坐在了自己的膝头,咬了她的耳朵道:“我连人都是你的,还能少了你的珍珠头箍?我们不打珍珠头箍,我给你打个百宝璎珞,好不好?”   “平时谁戴百宝璎珞?”窦昭和他抬杠,“你就不想让我如愿罢了。”   宋墨的手就从她的衣襟口摸了进去,调笑道:“你让我吃一口,咱们珍珠头箍也打,百宝璎珞也打……”   窦昭败下阵来,从他的膝头跳了起来。   宋墨哈哈大笑,心里十分的快活,拉着她不让她走。   夫妻两个正在那里纠缠着,武夷隔着夹棉门帘禀道:“世子爷,耿立过来了。”   宋墨放开了窦昭,温柔地亲了亲她的面颊,柔声道:“我去去就来。”   窦昭乖巧地帮他整了整衣襟,送他出了内室,站在门口直到宋墨的身影出了正院,这才转回内室。   宋墨虽然不动声色,可她刚才还是感觉到他听到“耿立”这个名字的时候身子微微有些僵硬。   她招了杜唯留在府里的小厮刘章,问他知不知道耿立这个人。   越是知道得多,越是明白窦昭在宋墨心中的地位,对窦昭就会更忌惮。   刘章回答的时候牙齿打着颤,道:“小的知道,他是辽王麾下的第一幕僚。”   窦昭愕然,遣了刘章退下,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等着宋墨回来。   做了都指挥使,辽王的手最终还是伸向了宋墨。   难道老天爷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那辽王荣登大宝,是不是也是天意呢?   窦昭暗暗思忖,连手中的茶水洒落在了马面裙上都没有察觉。   丫鬟们七手八脚地上前服侍。   宋墨折了回来,表情还算平静,眼底却带着几分玩味。   窦昭不由奇怪。   宋墨等窦昭换好了衣裳,屋里服侍的都退了下去,这才笑道:“你猜猜,那耿立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窦昭猜着他和耿立的谈话应该还算愉快,打趣道:“莫非是来给你送礼的?”   “虽不中亦不远矣。”宋墨朝她眨着眼睛,“耿立代表辽王来见我,想求娶阿琰为夫人。”   窦昭骇然,失声道:“正式册封的夫人吗?”   宋墨点头,道:“若是我们同意这门亲事,他即刻就上表请旨,连上表都让耿立带了过来。”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窦昭心中激荡不已,好不容易才把“不行”两个字压了下去,担心地问宋墨:“你有什么打算?”   宋墨道:“自然是委婉的回绝!”他说着,神色变得有些冷淡,“阿琰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我无意让阿琰远嫁。”   窦昭不由为自己刚才那一刻的动摇脸红。   她道:“那陈嘉和琰妹妹的婚事?”   宋墨皱了皱眉头,咬着牙道了声“便宜那小子了”。   窦昭忍俊不禁。   武夷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世子爷,夫人,不好了!表小姐在去大相国寺的路上被人人劫持了!”   宋墨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朱义诚呢?”   窦昭也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今天跟过去的是朱义诚。   大相国寺是京都香火最鼎盛的禅寺之一,每天香客如云,是什么人敢在京畿重地掳人?   她朝宋墨望去。   宋墨已大步流星地朝外走,一面走,还一面肃然地吩咐武夷:“立刻叫上夏琏!给我备马!”   武夷应“是”,急急地跑了出去。   窦昭喊了声“砚堂”,道:“让段公义也跟着你一起去吧!”   宋墨点头,急步出了正院。   窦昭有些不放心,跟了过去。   正好看见宋墨跃上马背,勒了缰绳朝着武夷大吼:“把我的弓给我拿来。”   而夏琏和段公义等人已整装等发。   窦昭胆战心惊。   上一世,宋墨一箭射死了太子。   她情不自禁地跑上前,拽住了宋墨的衣袍,焦灼地道:“琰妹妹是女孩子,你不能闹得人尽皆知。”   宋墨眉宇间戾气萦绕,略一沉思,点了点头。   窦昭松了口气。   武夷扛了宋墨的弓来。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的目光均循声望去。   就看见陈嘉脸色苍白从大门外跑了进来。   看见院子里的情景,他微微一愣,神色很快激动起来。   他朝着宋墨抱拳,道:“世子爷,我和您一块去!”   宋墨骑在马上,目如寒冰居高临下地望着陈嘉,半晌无语。   陈嘉错愕。   宋墨冷冷地道:“刚才辽王派人来求娶阿琰做夫人,我前脚婉言拒绝了,阿琰后脚就被人掳了去,你还愿跟我去吗?”   陈嘉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面色比刚才更苍白了几分。   他慢慢地跪在了宋墨的面前,郑重地给宋墨嗑了三个头,凝声道:“世子爷,请您带我一起去吧!”   宋墨勾着嘴角笑了笑,策马出了府。   夏琏等人哗啦啦地跟了上去。   留下被丫鬟簇拥着的窦昭和孤零零跪在院子中间的陈嘉。   窦昭眼眶一湿,轻声对陈嘉道:“刀枪无眼,你小心一点。”   陈嘉朝着窦昭抱拳作揖,疾步跑出了英国公府。   窦昭不禁抬头望天,长长地吁了口气,嘴角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第四百六十六章 掳人      掳走蒋琰的,自称是江洋大盗。   这些大盗声称,他们并不知道蒋琰的身份。   他们收了别人的巨额佣金,照吩咐扮成大户人家的护院,当着围观的百姓说是奉了主人之命捉拿和护院私奔的小妾。   朱义诚暗叫“不妙”,可越是争辩,旁边看热闹的越是觉得兴致勃勃,甚至有闲帮不怀好意地起哄要撩了马车的帘子,看看淫妇长得什么样子。   蒋琰当时就吓傻了,那些曾经被胁迫的过往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跟着陌生人走,拉了映红的手不住地哀求:“你让我死了吧!”   英国公府经过清洗的时候映红的年纪虽小,可到底是经过事的人,比起寻常的小姑娘多了一份镇定从容,虽然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却知道如果蒋琰落在他们手里,不仅仅有损于蒋琰个人的闺誉,而且还关系到英国公府甚至是宋墨的声誉。如果蒋琰宁愿一死,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主死仆辱。   她自然也不可能活着。   想到这些,她的手脚就有些发软,眼泪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哽咽道:“小姐,我们手边连把剪刀也没有,您,您怎么死啊?”   蒋琰茫然不知所措,只知道喃喃地道着:“反正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映红一咬牙,哭道:“小姐,我们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就算是您死了,那些人也有办法侮辱英国公府。我们不如跑出去吧?众目睽睽之下,最多也就是被乱刀杀死,至少能保住清白……”   蒋琰顿时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撩了车帘就往下跳,落地时脚踝一阵巨痛,人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映红急得团团转。   蒋琰推她让她快走:“能逃脱一个是一个。”   自己就算是逃脱了,等着自己的恐怕是比死更悲惨的下场吧?   映红认了命,扶着蒋琰一瘸一拐地往外逃去。   那群江洋大盗却是早有准备,朝着朱义诚等人就是一把石灰粉,不要说朱诚义等人,就是旁边看热闹的,也被呛得一阵尖叫咒骂。他们却趁机拿出湿帕子围在脸上,两个身手矫健的大汉穿过粉雾,老鹰捉小鸡似把蒋琰和映红拎上了马车,驾着马车就朝城外急驰而去。   路上的人惊呼让路,又纷纷交头接耳:“这是谁家的马车?竟然在闹市中奔驰,就不怕撞死人吗?五城兵马司的人怎么也不管管?”   有眼尖地道:“好像是英国公府的马车!”   有人摇头,也有人避祸般地悄然走开。   守着西城门的卫兵看到马车也有些犹豫,等听到马车里呼救的尖叫声反应过来的时候,马车已冲出了城门……被朱义诚悄悄掩护着派去英国公府搬救兵的随从也已赶到了英国公府的门前。   宋墨冷笑,吩咐夏琏和六扇门的一起去给京都的武林人士放话,要他们各自自扫门前雪,把行踪可疑之人交出来;又借了五城兵马司的兵马,由陈嘉带着他在锦衣卫镇抚司的心腹从西城门追了出去。   北直隶的武林人士都沸腾起来。   更有脾气暴躁的老宿额头冒着青筋地直跳脚:“这莫不是哪个王八犊子要借了英国公世子的手血洗我们北地武林吧?”   而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佬们听了想起英国公府走水的事,一个个脸色发青,不得不暂时放下成见聚在了一起,不分黑白两道,挑选了好手分成几路帮着宋墨找人。至于那些什么拍花堂、行门之地的名宿,为了表明自己与这件事没有关系,都急急地吩咐徒子徒孙赶紧去六扇门下效力,帮着探听消息。   不过两个时辰,掳了蒋琰的人就被堵在通往通州的一个小村庄里。   等宋墨到时,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只留下了几个活口。   就这还是京都的黑白两道怕被宋墨怀疑为了证明他们的清白而有意留下来的,至于口供,就连六扇门的人也没敢问,更不要说那些江湖人士了。   所以宋墨一走进那个关押着人犯的柴房时,那些人就迫不及等地全“交待”了。   黑白两道都松了口气。   六扇门的却为难起来。   什么江洋大盗?江洋大盗不踩盘子就敢接活?这话连刑部大堂的老爷们也敷衍不过去,更不要说是宋墨了!   难不成这些人还要让六扇门的人收监不成?   这种神仙打架的事,他们这些小鬼还是躲远点的好!   几个捕头不动声色地挪着脚步,低头弯腰地出了柴房。   宋墨把人交给了陈嘉,自己去看被吓昏了还躺在马车里的蒋琰和映红。   可没等陈嘉的人上前,那几个活口就纷纷咬了藏在假牙里的毒药,自杀身亡了。   陈嘉气得嘴角直哆嗦,大骂那些在京都混饭吃的江湖人士:“这种小手段是爷早就玩得不要了的!现在人死了,你们就更脱不了干系了!”   在那些早混成了精的江湖大佬手里,这等假牙藏毒的把戏根本不算什么,抓着人的时候就应该把下颌给卸下来,那几个活口怎么可能自杀?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知道这件事不简单,不想把自己给牵扯进来,所以都睁只眼闭只眼地装聋作哑。   几个江湖大佬苦笑,私底下和体己的兄弟或是弟子叹道:“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了啊!”   一时间,在京都活动的江湖人突然少了很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宋墨知道几个活口都自杀了,淡定从容地点了点头,道:“那就一把火烧了,骨灰都洒河里喂鱼吧!”   陈嘉的几个手下闻言身子一颤,看着陈嘉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同情和敬佩。   陈嘉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两声。   宋墨去了蒋琰歇息的厢房。   被六扇门紧急招来的大夫如释重负地从内室走了出来,恭敬地给宋墨行礼,道:“贵府的两位小姐都没什么事,吃几剂安神的汤药就行了。”   宋墨打赏大夫,带着蒋琰和映红回了英国公府。   久等蒋琰不至的蒋骊珠听到有人议论什么私奔的小妾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待派出去的丫鬟一打听,她立刻意识到出事的可能是蒋琰。   她心急如焚,匆匆地赶往英国公府。   窦昭出于对宋墨的信任,温声安慰着蒋骊珠。   蒋骊珠慢慢平静下来,和窦昭坐在屋里等着蒋琰的消息,待蒋琰回府,她虚扶着窦昭迎了上去。   宋墨见蒋琰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干脆告诉她是那些人认错了人,待东家发现就报了六扇门。   蒋琰想着前因后果,并没有起疑。她心中大定,见到窦昭和蒋骊珠的时候虽然满脸惊惶,但还能安慰窦昭和蒋骊珠“我没事,是场误会”。   窦昭不动声色,笑盈盈地顺着蒋琰说话,高高兴兴地吩咐着小丫鬟给蒋琰准备桃木水洗澡,煮平安面吃,送蒋琰回了碧水轩。   蒋骊珠也装作若无其事的,和窦昭一唱一合的,但等到蒋琰回了碧水轩,她眉宇间就闪过了一丝郁色,有些担忧地问宋墨:“表哥,琰妹妹的事,没什么大碍吧?”   “没什么大碍。”宋墨面带微笑,目光锐利,显得胸有成竹。   蒋骊珠放下了心来,颇有眼色地对窦昭道:“我既然出来了,就陪陪琰妹妹。也免得老人们担心。”   窦昭笑着点头,回了正院。   她将蒋骊珠的事告诉宋墨,眼角眉梢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许的向往:“可惜我进京得晚,没能亲眼目睹蒋家鼎盛时的光彩。”   宋墨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那个时候你未必就能体会到蒋家的坚韧。”   窦昭不住地点头。   有小厮进来禀道:“世子爷、夫人,顾公子过来了!”   宋墨吩咐小厮:“你让他在书房里等会儿,我换件衣服就到。”   小厮应声退下。   小丫鬟刚刚打了水进来,又有小厮来禀,马友明来访。   宋墨刚换好衣裳,姜仪也赶了过来。   窦昭帮他整了整衣襟,道:“看样子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了。”   宋墨“嗯”了一声,道:“我看他们编的那个理由不错,我们对外就宣称是有人捉拿和护卫私奔的小妾认错了马车好了。”   窦昭笑着颔首。   而此时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史川,却背着手站在醉仙楼最顶层的栏杆旁,朝着英国公府的方向眺望。   禁宫方圆百丈之内都禁止建造两层以上的建筑。   英国公府位于禁宫旁。   从醉仙楼望过去,实际上什么也看不清楚。   但不知道为什么,史川却觉得自己好像看见宋墨正站在英国公府宽阔的正院中间望着自己的方向。   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朱红色的栏杆。   柳愚的心随着他的手一紧,不禁问道:“若是被宋砚堂发现了,我们怎么办?”   “他不会发现的。”史川斩钉截铁地道,“辽王也好,宋砚堂也好,别看他们见着我们的时候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可骨子里,他们才是主子,我们都不过是他们的仆人。你讨了他们的欢心,自然会赏你几个甜枣;可你若是惹怒了他们,那也是翻脸无情的。”   柳愚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既然您也知道他们这些人翻脸无情,您为什么还要趁耿立前脚从英国公府出来,后脚就派人掳了蒋琰呢?   “你不懂!”史川看出了柳愚的心思,笑道,“在辽王心里,只有宋砚堂才配和他说话,我们,最多也就是给他提鞋的。有宋砚堂在,我们都别想出头。”   柳愚依旧不懂。   在他看来,辽王的事成不成还是两说,这个时候就辄扎,是不是早了点?   可他见史川无意再说什么,聪明地跟着保持了沉默。      第四百六十七章 嫁妹      能统领锦衣卫,史川也不是等闲的角色,看见柳愚眼中闪过的不以为然,他不由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支持辽王,原本就是为了“奇货可居”,如果不能独享,他又何必冒如此大的风险呢?   史川暗忖,吩咐柳愚:“你立刻替我写封请罪书,就说宋砚堂不识抬举,我原本想掳了宋砚堂的妹妹逼迫宋砚堂答应了这门亲事的,谁知道派出去的人失了手,被宋砚堂擒拿……宋砚堂虽然没有得到口供,可以宋砚堂的聪明,应该很快就会查出来是谁干的……请主公责罚。”   柳愚躬身应“是”   史川背着手,慢慢地下了楼。   ※※※※※   辽王在京都的府邸,接到消息的耿立勃然大怒,将手中的纸条揉成了一团,对心腹的随从道:“史川这个人,不能用!私心太重了!”   随从沉吟道:“可锦衣卫镇抚司镇抚的位置已被他的人拿在了手里,我们要换他,恐怕会很麻烦。”   耿立在屋里团团打着转,道:“我当初就不赞成将镇抚司镇抚的位置交到史川的手里——镇抚司已在他的手里,他在锦衣卫也就真正的一手遮天了!这对我们是十分不利的。偏偏主公听信那陈瘸子的话,不仅把英国公世子的人换了下来,而且还费劲拿了一个世袭的百户来安抚英国公世子,平白让英国公世子心里不舒服。现在又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   他跺了跺脚。   陈瘸子是辽王的另一个幕僚。   耿立的随从闻言眉头紧锁,迟疑道:“主公应该会惩戒史川的,您也不要太担心!”   “不!”耿立斩钉截铁地反驳道,“主公不仅不会惩戒史川,而且还得替史川收拾烂摊子!”   耿立的随从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了。   辽王还需要史川帮他刺探京都的消息,此时不管史川做了什么,辽王都必需大度地原谅史川,并且为史川善后,让那些投靠辽王的人都知道辽王是个“胸怀宽广,礼贤下士”的人,以换取那些人的忠心。   他有些不甘地道:“难道史川就不怕主公秋后算账?”   耿立苦笑道:“他大可向旁人解释他是在试探主公是否有容人之量!”   这样一来,辽王就更不能动他了。   耿立的随从也跟着苦笑起来。   ※※※※※   英国公府的颐志堂,顾玉义愤填膺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嗤笑道:“江洋大盗?亏他们想得出来?现在北直隶的黑白两道谁敢掳天赐哥的人啊?这准是有人要害你!这人是谁呢?董其?不可能啊!他没这么蠢呀!除了他,还有谁啊?”   宋墨能说是辽王吗?   不能吧!   他瞪着眼睛望着顾玉。   窦昭忙道:“掳阿琰的人既然已经找到了就不愁,慢慢地查就是了,京都虽大,有你,有马大人,有姜大人,难道还查不出来不成?你就别着急了。”然后问起天津的船坞来,“听说工部派了人去你那里取经,想借用你手下的工匠造几艘能载火炮的大船?”   提起这件事,顾玉就如同被挠中了痒处了,说不出来的得意。   “是啊!”他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工部的那些蠢货,好好的海船图被他们放着喂蛀虫,却到我这里来取经。我也不客气,让他们拿了当年下西洋的海船图来换。”说到这里,他顿时兴奋起来,身子歪向宋墨凑了过去,“天赐哥,我们也造几艘大船出海吧?那些江浙的商贾可太黑了,一万两银子的货,硬能赚十万两银子回来,这简直就是点石成金嘛!”   宋墨乐得他转移话题,笑着在他的额头上凿了一个爆栗,道:“不要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你把船造好了,还怕没有人花大钱买?你把手头的事做好才是正经。天下的银子多着呢,怎么可能全都到我们怀里来?吃独食,小心被咽着!”   顾玉讪讪然,正巧乳娘抱了元哥儿过来,他又高兴地去逗着元哥儿玩,倒把这件事给抛到了脑后。   宋墨和窦昭都不由齐齐地松了口气。   等到晚上顾玉走后,窦昭就商量宋墨:“早点把阿琰的婚事定下来,辽王不过是求娶阿琰做夫人,尚且好推辞。可若是有人上书求娶阿琰做正室,我们总不能不顾宫中的懿旨吧?”   宋墨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可想到陈嘉在蒋琰被掳后鞍前马后地奔波,他嗡声嗡气地“嗯”了一声。   窦昭失笑,劝宋墨道:“你别这样嘛!以后陈嘉就是自家人了,你遇到他了,态度好点,琰妹妹脸上也光彩些!”   宋墨听了像炸了毛的猫似的跳了起来,道:“他能娶到我妹妹就是他们家祖坟冒青烟了,他还想怎么着?!”   像被夺了珍爱的玩具的小孩子。   “好,好,好!”窦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他当小孩子收拾,安慰着他,“以后让他没事别登门,谁让你是他大舅兄呢!”   宋墨“哼”了几声,神色到底有所缓和。   等到陈家来下聘的那天,他对陈嘉虽然淡淡的,但好歹没有摆脸色给陈嘉看。   陈嘉倒没什么,毕竟是宋家让他来提亲的。可他的那些同僚眼珠子都差点掉了下来,等宋墨一走,就有人叫了起来:“你快掐我一下!刚才我看见宋大人笑了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去金吾卫公干不下十次,可从来都没有看见宋大人笑过!”又艳羡道,“赞之,你行啊!竟然做了英国公世子爷的妹夫!”   众人哈哈大笑。   宋宜春却鼻子都气歪了。   他叫了宋墨去质问:“怎么蒋琰的婚事你招呼也不打一声?”   宋墨笑道:“您不是说蒋琰和您没什么关系吗?我想她既然姓了蒋,有蒋家的长辈同意就行了,所以没跟您说。您不会是生气了吧?要不,您认了蒋琰,我就推了这门亲事再给蒋琰找门显赫人家好了!”他说着,见宋宜春睁大了眼睛又惊又怒地瞪着他,他忍不住刺道,“太可惜了!不知道辽王听说了些什么,前几天他派了幕僚过来,说是想求娶蒋琰做夫人。我怕引起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猜疑,只好忍痛把这门亲事给推了!您说,要是您当初认下了蒋琰,您现在就有个亲王女婿了,该有多少啊!”   说完,他扬长而去。   宋宜春却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来,嘴角一抽一抽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那边苗安素也接到了帖子,她问宋翰:“我们随多少礼好?”   宋翰搬到四条胡同之后,生活起居虽然不如从前奢华,但做起了大老爷,进出都没有了个管头,不禁有些后悔没有早点搬出来,对布置新宅子生出无限的乐趣,大冬天的,常常带着小厮丫鬟在院子里逛不说,还给各个地方都题写了匾额,忙得不亦乐乎,却也心情舒畅,兴致盎然。家里的琐事都交给了苗安素打点,苗安素提起蒋琰出嫁的事,他颇为惊讶,他以为宋墨会养蒋琰一辈子。   “这有什么好去的?”宋翰不以为然地道,“又不是大姑娘出阁!”   苗安素只好回了内室。   却看见季红白着脸躲在花树后面呕吐。   她微微一愣,很快意识到季红可能是怀了身孕。   苗安素心里又酸又苦,吩咐大夫来把脉。   大夫是惯在英国公府走动的,知道四条胡同的情景,忐忑不安地说了声是喜脉,就拿了眼角打量着苗安素,连句“恭喜”也不敢说。   苗安素送走了大夫,失神地坐了一会,去了宋翰的书房。   宋翰没有一点喜色,眉头紧皱,道:“怎么会有身孕的?会不会是弄错了?难道你就没有让身边的丫鬟喝汤药?你是怎么打理家事的?这个孩子是庶孽,不能要。你去叫个医婆进来给她灌碗药。”   苗安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心情。   喜,好像谈不上;悲,也好像不全是。   她把宋翰的意思跟季红说了。   季红默默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等到苗安素出了房门,她咬着帕子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苗安素从自己的陪嫁的库房里拿了一枝五年的老参给季红补身子,接着听说了宋大太太和儿媳妇谭氏去英国公府给蒋琰添箱的事。   她急了起来,再次向宋翰询问蒋琰出嫁随礼的事。   宋翰脸色很不好看,沉默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道:“既然大家都去,你也跟着走一趟好了。”   苗安素这才放下心来,开了库房拿了二十两金子出来给蒋琰打了套头面送了过去。   窦昭留了苗安素和宋三太太、宋四太太一起用膳。   席间大家说起怀了身孕的谭氏,给还没有动静的苗安素出主意:“听说是请了大相国寺的德福大和尚帮着请的神,你也去试试好了。”   苗安素悻悻然地笑,心里却像吃了黄莲似的。   窦昭则额头冒汗。   没想到德福连这种事也干!   她想起了纪咏。   纪咏这辈子应该不会又出家做和尚了吧?   用过午膳,苗安素和宋三太太、宋四太太正要告辞,纪氏和韩氏过来给蒋琰添箱。   大家少不得一番阔契。   话没有说完,槐树胡同的婆媳三人到了。   众人迎上前去,又是一番说笑。   宋三太太和宋四太太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窦家,这是把蒋琰当成了正式的亲戚来对待。   她们是不是也要上上心呢?      第四百六十八章 过问      宋三太太心里就有些责怪宋大太太。   宋大太太从前和她们都是同出同进的,这两年却和她们渐渐疏远起来。给蒋琰添箱,宋大太太只是派人意思意思地去问了她们一声,然后就和自己的长媳谭氏一起去了英国公府,把她们撇到了一边。   她不无讽刺地对宋四太太道:“大嫂的脑筋倒转得快,早早就赶了过来。”   宋四太太微微一笑,没有搭腔,心里却道:要不是你喜欢掐尖要强,窦昭刚一进门就纵容着自己的女儿打头阵挑衅她,宋砚堂和窦昭又怎么会对她们这些做婶婶的都只有些面子情?   她暗自警醒,自己是不是也要学学宋大太太,和宋三太太疏远些?   两人各怀心思,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来了。   窦昭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迎了上去。   宋四太太不由得咋舌,回去后和丈夫说起这件事来,道:“看来那些仆妇的传言不假,蒋琰可能真的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女。”   宋同春暗暗皱眉,抱怨道:“二哥怎么做出这种事来?那宋翰到底是谁的孩子?二哥那几年老实得很,难道宋翰是二哥从哪里抱回来的?”他越想越觉得宋翰不像是宋家的孩子,“砚堂自不必说了,风仪雍容,文武双全;就是宋钦几个,那也聪明得很,读书习武都不费劲……可怎么我听说宋翰却蠢得很,四书五经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下场,而且你看他的模样,与二哥和砚堂也不过只有四、五分的相似。不是有种说法,谁养的孩子像谁,说不定这几分相似都是因为从小养在二嫂屋里的缘故。难怪砚堂宁愿多出银子也要把二嫂的陪嫁换回来。”说到这时,他低声地叮嘱妻子,“这话你我之间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说出去!以庶充嫡,冒养良家子,随便哪一条都够二哥喝一壶的了。到时候宋家的名声坏了,我们也会跟着倒霉的。”   宋四太太不悦地道:“这点道理我还不懂?你放心好了,我谁也不会说的。”   宋同春听了沉吟道:“既然如此,你就跟你娘家的嫂嫂们说一声,蒋琰出阁的时候,大家都去随个礼。”   宋四太太应了。   她当然不会对别人说。   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嫂嫂,怎么是别人呢?   很快,宋翰身世可疑的流言就开始在那些英国公府的姻亲和故旧中悄悄地传开了。   宋翰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宋墨早已无心理会这些。   他收到了辽王的亲笔道歉信,耿立的态度更是谦卑到了极点。   回到内室,宋墨不由对窦昭感慨:“难怪他野心勃勃,就凭这一点,他也足以称得上胸怀四海了。”   蒋琰被掳,宋墨一时气愤怀疑到了辽王的头上,可等他冷静下来,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辽王正是用人之际,他之所以想纳蒋琰为夫人,不过是想得到英国公府的支持,和自己交好而已,就算自己拒绝了他,以他目前的处境,不可能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强行掳人才是。   宋墨重点地查了史川。   他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而窦昭却最恨辽王逼迫宋墨了。   要不是他,宋墨前世怎么会射杀太子?又怎么会被天下人唾弃?又怎么会弑父杀弟?   见宋墨的语气里流露出对辽王的惜惜相惜,她头皮都有些发麻,强笑道:“那是,没登基前,哪个不是胸怀四海?可一旦登了基,哪个不是‘鸟尽弓藏’?龙子龙孙,没一个好相与的。”   宋墨失笑,但不得不承认窦昭的话有道理。   两人暂且把这件事放到了一旁,专心地筹备着蒋琰的婚事。   宋翰却正为出不出席蒋琰的婚礼发愁。   按道理,蒋琰名义上是英国公府的表小姐,他作为英国公府的二爷,去随个礼就行了。可婚期还有一个多月,宁德长公主和陆老夫人就开始往英国公府跑,那些亲戚朋友看了肯定会拿蒋琰的婚礼和他的婚礼做对比的,他去了,简直是赤裸裸地站在那里给人扇耳光。   可他要是不去,自己的表妹出嫁,宋家的亲戚朋友都到了,就缺他一个,别人会不会因此误会他已无力影响英国公府了呢?   他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去大相国寺吃斋饭,竟然要在外面等空位。   这要是搁在从前,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他如鲠在喉,转身就回了四条胡同。   没有了英国公府这把保护伞,他就是个没有功名的平头百姓。   他必须得入仕,而且还得管辖一方。   如果是个世袭的佥事或是同知,那就更好了。   不管是以父亲的资历还是宋墨的资历,都可以给他谋个恩荫。   看来这件事还得找父亲!   宋翰在书房里琢磨着,听说苗安平来拜访他,他没等小厮禀完已不耐烦地道:“我很忙,有什么事让他跟太太说去。”   小厮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见了苗安平却不敢原话奉还,而是委婉地道:“我们爷正忙着,请舅老爷您先喝口茶,等爷忙完了,再过来和舅老爷叙旧。”   苗安平点头,在厅堂里喝了七、八盅茶也没有见到宋翰。   他醒悟过来,气得嘴角发颤,一甩衣袖,去了内院,对苗安素道:“我本想指点你们发个小财,谁知道你们瞧不上眼!你以后也不要说什么娘家没有的话了,不是我们不顾着你,是你眼睛长到了头顶上,瞧不上娘家的这些穷亲戚!”   要是苗安平有什么好路子,苗家早就发了财,还等到他们?   深知哥哥秉性的苗安素只好道:“我们虽然从英国公府搬了出来,但好歹也是英国公府的人。搬出来前国公爷曾叮嘱过二爷不可坏了英国公府的名声,做生意之类的事,一律不允许插手。只怕要辜负哥哥的好意了!”   苗安平拂袖而去。   苗安素不由长长地叹气。   ※※※※※   宋墨此时也有些头痛。   快下衙的时候,太子让崔义俊请了他过去,打发了身边服侍的人,和他去了暖阁,悄声地问他:“你表妹被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别和我打马虎眼,英国府的马车上挂着银螭绣带,京都大户人家仆妇出外行走,第一件事就是要认得百官品阶。你是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所以才拿这个理由搪塞众人?”   谁说太子软弱无能?   至少这几句就说得可圈可点。   宋墨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索性苦涩地对太子笑了笑。   太子沉默了半晌,才闷闷地道了一声“我知道了”,随后神色黯然地端了茶。   宋墨很想问太子一句“您知道了些什么”,可看见他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他莫名的就觉得心情有些复杂起来。   待他出了东宫,崔义俊的笑容渐敛,凝声对太子道:“您实在是不应该叫了宋砚堂过来问话,像他这样的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太子温和地道:“要是换成了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何况砚堂从小就在宫里长大,我是太子,他反而和我比较疏远;那位只是皇子,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豪爽的样子,又善骑射,本就和砚堂玩得到一块去。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你让他说什么好?他今天没有否认,也没有向我求助,已是在帮我了。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有些事你不懂,砚堂就像我们的弟弟,我们兄弟之间有罅隙,你让他这个做小的帮谁好?”   这天底下没有比宋砚堂更狡猾的人了,偏偏太子看他却觉得厚道宽和。   崔义俊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只能恨恨地低头应喏。   太子起身,笑着往太子妃那里去:“翀哥儿现在一天一个样,有趣得很。砚堂家的翮哥儿和翀哥儿只隔了一天,应该也长得很有意思了。应该让太子妃宣了英国公世子夫人带着翮哥儿多进宫走走才是。”   崔义俊眼睛一亮,忙笑着应“是”。   第二天一大早,太后娘娘就传旨让窦昭带着元哥儿隔天进宫觐见。   宋墨已经把太子召见他的事告诉了窦昭,窦昭隐隐觉得这件事与太子的召见有关系。   她从容地准备着进宫的事宜。   宋墨的眼底却闪过一道寒光四射的锋芒。   窦昭能理解宋墨的愤怒。   或者是因为和父亲决裂,他素来把家人和亲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先有辽王威胁蒋琰,后有太子隐晦告诫,他心里只怕像火在烧。   窦昭忙握了宋墨的手,温声道:“琰妹妹被掳,我们不也以为是辽王的手笔吗?我还没有见到太后娘娘和太子妃,有些事不能想当然。”   宋墨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他冷哼道:“他们最好别打你的主意,不然我不会轻饶他们。”   他们一个是太子,国之储君,一个是王爷,皇后嫡出,宋墨就算气愤,又能把他们怎样呢?   窦昭只当宋墨是在安慰他。   宋墨却正色地道:“我不是说气话。皇上年事已高,最怕儿子不孝顺,他们都是正值壮年的儿子,皇上未必就对他们没有一点忌惮。只是这件事做起来多半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到那个时候,我们也犯不着和他们斗成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窦昭愕然。   宋墨比她想像的更有心计。   是不是因为如此,所以前世他做了那么多惊世骇俗、人神共愤的事,辽王也拿他没有办法呢?   窦昭温柔地搂住了宋墨。      第四百六十九章 站队      十月一过,各家就要开始忙着操办起过年的事宜了。宫里也不例外。皇后娘娘开始准备给各府的赏赐,宫中的妃嫔们则忙着做新衣打首饰,窦昭抱着元哥儿走在内廷的青石甬道上,虽然寒风凛冽,却依旧能感觉到一股新年将至的欢喜雀跃。   昨天晚上下起了雪,早上太阳一出,就显得格外的冷。   窦昭停下了脚步,掖了掖儿子的皮斗篷,把元哥儿捂得更严实了。   乳娘见了忙上前几步,低声道:“夫人,还是奴婢来抱元哥儿吧?”   元哥儿进了宫有些认生,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襟不放手,窦昭心疼儿子,就这样亲自一路抱着他往慈宁宫去。   金桂和银桂有些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想上前请缨抱元哥儿,远远地却看见一群宫女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是英国公世子夫人吧?”领头的是个花信年纪的宫女,她笑盈盈地道,“奴婢是慈宁宫的阿兰,太后娘娘不放心,特意让奴婢来迎一迎。”说着,上前曲膝给窦昭行礼,伸手就要去抱元哥儿。   元哥儿却身子一扭,躲进了母亲的怀里。   窦昭认出那女子是太后娘娘面前最得力的宫女。   她暗自惊讶。   没想到太后娘娘如此地看重太子妃!   她重新审视着太子妃的份量,歉意地笑着对兰姑姑道:“对不住了,这孩子有点认生。”   兰姑姑倒毫不介意,笑着摸了摸元哥儿的头,道:“既是如此,夫人就随我去偏殿吧!”   窦昭笑着应是。   元哥儿从斗篷下好奇地打量着兰姑姑,一双眼睛乌溜溜的,非常可爱。   兰姑姑忍不住朝着他和善地笑了笑。   元哥儿害羞地把脸埋进了斗篷。   兰姑姑不禁笑道:“这孩子真可爱。”   窦昭微微地笑,看儿子的目光却越发的柔和起来。   兰姑姑抿着嘴笑了笑,领着窦昭和元哥儿去了慈宁宫后殿的暖阁。   太后娘娘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太子妃搂着三皇孙坐在炕边,太后娘娘正拿着个拨浪鼓逗着三皇孙玩。   见窦昭进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   等到窦昭行了礼,太后娘娘就招了窦昭到炕边坐,并笑吟吟指了三皇孙道:“让两个孩子比比,看谁高一些。”   太子妃笑盈盈地把三皇孙放到了炕上,窦昭也把元哥儿放到了三皇孙身边,两个孩子并排躺着,同样都粉嘟嘟胖乎乎的,个头不分伯仲。   太后娘娘看了呵呵直笑,道:“这两个孩子,都养得好。”   窦昭和太子妃笑着谢太后娘娘夸奖,两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过身去,你抓了我的衣襟,我抓了你的流苏,纠缠到了一块。   太后娘娘哈哈直笑。   元哥儿和三皇孙的乳娘却吓得够呛,忙上前去想将两个孩子分开。   太后娘娘摆了摆手,制止了两个乳娘,道:“这小孩子就应该和同龄的多打打闹闹。像当初,我还没进宫那会,村里的孩子谁不你按着我、我按着你打几场架,却个个壮得像小牛犊似的。宫里的孩子倒好,养得精细,站得住却没几个。”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吩咐两个乳娘,“别管他们,让他们玩会儿。”   前几天皇上宠爱的刘婕妤好不容易生下个皇子,还没满月就夭折了。   乳娘悄然退了下去,窦昭和太子妃站在炕前照看着孩子。   两个小家伙你扯我的衣角我扯你的衣带,玩得不亦乐乎,咯咯直笑,让屋里的气氛都变得温馨起来。   转眼间就过了一个时辰,两个孩子都被抱下去喂奶,太后娘娘就问起宋翰来:“听说他们分府单过了?”   窦昭知道太后娘娘的心意,但她无意掺和进去,恭敬地笑着应了声“是”。   太后娘娘笑道:“理应如此!这孩子大了,就得自立门户。你这个做嫂嫂的也别太溺爱他们,有什么事让他们自己处置,时间长了,他们也就知道怎么过日子了——哪个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   窦昭觉得自己额头都要冒汗了。   还好太后娘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吩咐了兰姑姑留窦昭用膳,就让她们退了下去。   太子妃就请了窦昭到外间去说话。   窦昭知道这才是今天的重点,笑盈盈地跟着太子妃出了暖阁。   宫女们上了茶点,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太子妃这才笑道:“昨天的事,多谢世子了。要不是世子,殿下还不知道竟然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殿下想谢谢世子,又怕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生出事端来,所以特意让我来向夫人道个谢。”   宫里的贵人心思多,但凡有点体面的个个都能在关键时候弯得下腰,也都喜欢事后算账。   窦昭忙站了起来,神色间带着几分惊慌,道:“太子妃娘娘这么说可真是折煞我们家世子爷了。殿下是国之诸君,为殿下效力,原本就是做臣子的职责,臣妾惶恐!”   太子妃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之色。   她忙拉窦昭重新坐下,笑道:“跟你说这些,也是怕你们误会。你若是因此而心生不安,倒显得我弄巧成拙了。”   窦昭明白,太子妃这是在透过她向宋墨问话呢!   她半坐了锦墩上,谦逊道:“是臣妾愚昧,没有体会太子妃娘娘的良苦用心。”   太子妃笑着点了点头,请了窦昭用茶,开始说起孩子经来,再也没有提太子召见宋墨的事。   窦昭笑着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在慈宁宫用了午膳,这才抱着元哥儿出了宫。   宋墨早就打点好了。   他虽然不知道太子妃对窦昭说了些什么,可窦昭进宫的过程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但看到妻子和儿子平安出了宫,他还是松了口气。   抱过越长越结实的元哥儿,宋墨和窦昭上了马车。   窦昭轻声将太子妃都说了些什么告诉了宋墨。   宋墨沉默半晌,道:“今年你进宫给太子妃拜个年吧!”   这是要投靠太子不成?   窦昭讶然。   宋墨笑着搂了搂她,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殿下给我们投之以桃,我们总不能无动于衷吧?辽王那边,我们也照着往年一样送年礼节就是了。”   发现了史川这件事,宋墨就不可能投靠辽王了,不然别人还以为宋墨怕了辽王,到时候岂不是连底线也没了?谁想上前踩宋墨两脚都可以。   窦昭笑着应“是”。   回到英国公府,却在门口碰到了高升。   高升笑道:“明天十二爷就正式过继过来了,老爷让我来跟姑爷和姑奶奶提醒一声,明天不要忘记了去静安寺胡同喝酒。”   宋墨笑着应了一声,让高升给窦世英带几坛宫中赏下的梨花白回去。   高升千恩万谢地打道回府。   次日,宋墨和窦昭带着元哥儿穿戴一新去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抱着元哥儿就不放手了。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到了,看见窦世英怀里粉妆玉琢的小孩子,都不禁地要上前逗一逗。   一时间厅堂里欢声一片。   就有人问:“怎么没见五姑爷和五姑奶奶?”   窦世英怕窦明闹腾起来让窦德昌面子上不好过,只跟魏廷瑜说了一声。至于他来不来,那就是他的事了。   可看见魏廷瑜真的没有出现,窦世英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他微微皱眉,正想解释两句,魏廷瑜赶了过来。   魏廷瑜穿了件崭新的宝蓝色绣淡蓝色团花的锦袍,披了件玄青色灰鼠皮披风,进门就朝着大家作揖赔礼道不是,道:“明姐儿原本要跟着一起来的,谁知道昨天吹了风,今天就有些不舒服,叫大夫开了几剂药,吃了昏沉沉的想睡,我就没让她来。”   大家并不在意。   窦明有些日子没回娘家了,窦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也只会跟魏廷瑜打声招呼,他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也没有人去三催四请的。   窦政昌等人笑着上前和他互相见礼。   有小丫鬟跑过来接了魏廷瑜的斗蓬。   窦济昌眼尖地发现魏廷瑜的脖子上有几道抓痕。   他朝着窦德昌使了个眼色。   窦德昌轻轻地咳了两声,示意他别管闲事。   窦济昌回到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五太太。   五太太也叮嘱他:“这是济宁侯府的事,你装做不知道就行了。”   魏廷瑜回到济宁侯府,直奔田氏孀居的院子。   丫鬟们忙上前帮他解斗蓬。   他却一把推开小丫鬟,急急地问田嬷嬷:“她怎么样了?”   田嬷嬷眼神一黯,低声道:“大夫说若是能熬过了今夜,就母子平安;若是熬不过今夜……”   魏廷瑜闻言脸色大变,咬着牙恨恨地道:“她怎么能那么狠毒的心肠?一碗汤药就要了我孩儿的命!”   田嬷嬷低下头,没有作声。   魏廷瑜快步进了内室。   烧了地龙的内室,温暖如春。   临窗的大炕上躺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竟然是那日在书房里服侍魏廷瑜的丫鬟。   田氏正坐在炕边捻着佛珠念经。   听到动静,两人都望过来,那少女含泪喊了声“侯爷”,挣扎着要起来。   田氏却把她按在了炕上,柔声道:“你快躺下,小心动了胎气。”   那少女眼巴巴地望着魏廷瑜,乖乖地躺了下去。   魏廷瑜坐到了田氏的身边,关切地道那少女:“你还好吗?”   少女点头。   魏廷瑜神色微霁。   田氏却眼眶微湿地转过头去,低声道:“你准备怎么处置明姐儿?”   魏廷瑜有些茫然,道:“明姐儿毕竟是嫡妻……”   他偷了丫鬟,原本是他不对,明姐儿发脾气他认了,可她不应该那么狠心,竟然要打了他的孩子……窦昭的孩子都快半岁了,他却膝下犹虚……      第四百七十章 醒悟      田氏闻言,怒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阿萱肚子里的,可是你的亲骨肉啊!你的心肠难道是铁打的?”她说着,掏出帕子抹着眼角小声地哭了起来。   魏廷瑜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小丫鬟阿萱面露怯色。   她轻轻地拉了拉田氏的衣袖,喃喃地道:“原是奴婢不对,太夫人能收留奴婢,奴婢已是感激不尽。求您老人家不要为了奴婢的事和侯爷起争执,奴婢不配!”   田氏听着这温声细语求饶的话,更反感窦明的跋扈,轻声喝斥:“胡说!这岂是你一家之事,分明是侯爷夫纲不振……”   魏廷瑜听着,又羞又愧地喊了声“娘”,欲言又止。   他总不能为了个婢女就和结发的妻子闹腾吧?   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他还要不要做人?   可他向来事母至孝,这样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田氏看着,面上难掩失望之色。   她淡然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了你姐姐回来拿个主意吧?”然后吩咐田嬷嬷,“你去请大姑奶奶回府一趟。”   就算是亲姐姐,魏廷瑜也不想让魏廷珍知道自己的丑事。   他狼狈地道:“娘,这件事我自会处置的,您就别惊动姐姐了。”   柔顺的田氏这次却像铁了心似,摇头道:“我知道你会怎么处置——把阿萱放到外面养着或是帮她找个人家嫁了。我也是做人嫡妻的,难道还会纵容那些勾引主子的仆妇不成?可你扪心自问,这次是谁惹出来的祸?如果家里的事都是你自己的主意,娘什么也不说,你把阿萱养在外面,娘只当不知道;你要把阿萱嫁了,娘立刻帮她置办嫁妆。可这是你的主意吗?自从窦明进了门,这家里的事有几桩是你的意思?我把你养这么大,难道就是让你给个女人糟蹋的?你什么也别说了,这件事等你姐姐来了再说。”   她侧过身去,再也没看魏廷瑜一眼。   阿萱咬着被角哭了起来。   魏廷瑜无奈地望着母亲和阿萱,低着头出了田氏的内室。   济宁侯府的正房内室,窦明正喝着燕窝羹。   听说魏廷瑜回来后直奔田氏的院子,她冷笑连连,道:“我现在才知道,他原来竟是个痴情的人!怎么,看我收拾了他的心头好,想要和我对着来不成?不怪济宁侯府败落了,有我婆婆这样的媳妇,可真是害了三代人——她竟然把个被打了胎的小丫鬟接到了自己屋里静养,这是做婆婆该干的事吗?她还是个侯夫人呢,我看比街上那些不识字的老太太还不如……”   周嬷嬷等人等低眉垂目,像泥塑似的,没有一个人敢搭腔的。   窦明看着心里火苗蹭蹭地直往上窜,抬手就将燕窝羹朝小丫鬟头上砸去。   还好那燕窝羹不太烫,小丫鬟虽然被砸了一身,可没有烫着,咬了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窦明发着脾气。   窦明看着心里更窝火,冲着小丫鬟就喝了一声“滚”,小丫鬟没命似的跑了出去。   周嬷嬷忙让人清扫内室,又亲自打了热水服侍窦明净手。   窦明的眼泪这个时候才落了下来。   “他怎么能这么待我?”她一把抓住周嬷嬷的手,伏在周嬷嬷的肩上哭了起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人都还没有长齐整呢,他竟然任由那老虔婆抬举那小贱人!我为了他,连娘家也不要了,他就这样回报我的……回来了不到我这里来而去看那小贱人,我以后还怎么在府里做人啊?”   周嬷嬷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心里却只叹气。   如今田氏和魏廷珍拧成了一股绳对付窦明,魏廷瑜是个耳根子软的,窦明又和窦家的人闹翻了,窦明怎么可能有胜算?   她忍不住小声道:“要不,奴婢去给静安寺胡同带个信?七老爷向来看重您,他老人家不理您,也是气恼您之前不听话,如今您有了难处,七老爷不会坐视不理的。”   “不,你不准去!”窦明猛地推开了周嬷嬷,脸上满是泪水,却倔强地咬着唇道,“他既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周嬷嬷还欲再劝,窦明已道:“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从前还盼着他能回心转意,和从前一样待我好,现在我可看清楚了,他魏廷瑜就是只白眼狼,是只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花我的、却怎么也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们全家不是要和我斗吗?那我就和他们斗一斗,看到底谁厉害?反正这世上不是婆婆压倒媳妇就是媳妇压倒婆婆。她能从我手里把那小贱人夺回去,不就仗着她屋里养了几个粗使的婆子吗?嬷嬷,你这就去开了我的箱笼,拿五百两的银票出来,帮我买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来服侍,我就不相信了,手里有钱还办不成事!”说到这里,她陡然间想到了窦昭。   窦昭一直窝在真定。   在此之前她都认为窦昭是在和她母亲闹别扭。为此她还曾私下嘲笑窦昭因此放弃了进京见识的机会,实在是太傻了。   可这一刻,她发现,真正聪明的人是窦昭。   窦昭虽然偏居一隅,可她有人有钱有窦家庇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招了那么多的护卫防身,嫁到英国公府的时候,甚至把那些护卫都带了过去。   宋砚堂怎么敢怠慢窦昭?   想到这些,窦明胸中一阵气闷。   原来真正傻的人是自己!   她早就应该学窦昭,花自己的钱用自己的人,谁又敢不听话?   可这念头一起,她心里又觉得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难道她就永远得跟着窦昭的屁股后面跑不成?   但这又是她摆脱目前困境的最好办法了!   窦明猛地摇了摇头,把脑海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到了心底,对周嬷嬷道:“我才不管那老虔婆如何,我要把这府里的丫鬟婆子都换了,我看她还能指使得动谁?”   周嬷嬷觉得窦明早就应该如此了,连声称“好”,转身去了库房。   窦明靠在临窗大炕的大迎枕上,望着屋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发着呆,心里却冒出个念头:不知道窦昭现在干什么?   ※※※※※   窦昭大汗淋漓地推开宋墨,呼吸还有些不稳。   宋墨立刻缠了过来,咬着她的耳朵道:“怎么了?是不哪里不舒服?”   窦昭的声音已经嘶哑了,轻声道:“我想喝水。”   “我来!”宋墨用被子紧紧地裹了窦昭,赤身下床去倒了杯温水给窦昭。   窦昭望着他宽肩窄腰的优美身段,顿时有些挪不开眼神。   宋墨不动声色地将茶盅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心里却十分的得意。   窦昭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宋墨翘了嘴角笑,道:“要不要打水进来?”   被子里黏黏的,身上又全是汗,窦昭“嗯”了一声。   宋墨连人带被子把窦昭抱了起来,笑道:“我们一起沐浴。”   那岂不是又要一番折腾?   窦昭脸火辣辣的,忙道:“不用,我自己来!”说着,挣扎着要下去。   “小心着了凉!”宋墨却把窦昭抱得更紧了,笑着转身进了屏风后面。   窦昭望着屏风后足以让两人沐浴都很宽松的松木浴桶,忍不住求饶:“下次好不好?下次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   宋墨赖皮道:“你刚才也是这么说的,这不就是下次了?”然后不顾窦昭的抗议,和她一起泡进了澡桶里。   窦昭只好道:“我们明天还要去老安人那里呢!”   她也学着宋墨,用老安人来称呼祖母。   宋墨笑吟吟地道:“我早请了假,明天陪你一块儿去。”   净房里又回荡起窦昭情动的呻吟……以至于第二天坐在祖母的厅堂里时,窦昭的身子还有些发软。   她不由瞪了宋墨一眼。   宋墨全当没看见的,正襟危坐端着茶盅,看着窦德昌给祖母磕头。   “好孩子,没想到竟然是你过继到了西窦。”祖母满脸慈爱地弯腰携了窦德昌的手,道,“以后你父亲和你妹妹们就拜托你照顾了。”   “谨嘱老安人的吩咐。”窦德昌正色回答着祖母的话。   祖母笑眯眯地颔首,招呼站在一旁的窦世英:“坐下来说话。”   窦世英恭敬地坐了下来。   昨天窦德昌已经正式搬到了静安寺胡同,窦世英跟宋墨和窦昭说了一声,特意带了窦德昌过来给祖母磕头。   大家坐着闲聊了几句,就到了午膳的时候,用过午膳,窦世英几个在外面说话,祖母则和窦昭守在熟睡的元哥儿身边小声说着话。   “怎么不见明姐儿?”   “说是身子不爽利,”窦昭无意让祖母为自己和窦明担心,笑道,“济宁侯过来喝了酒,今天就没有邀他一起过来。”   祖母道:“明姐儿还没有动静吗?她嫁过去已经一年多了。”   “说是身子还虚,要养些日子。”窦昭笑着拍了拍睡得有些不安生的元哥儿。   祖母叹了口气,道:“大人造孽,你们这些孩子也跟着遭殃!”   窦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前世她的处境可比窦明艰难多了,她不也走过来了?   可见这日子是好是坏,全看怎么过!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在后寺胡同里玩了一天,回到颐志堂,武夷悄声地禀告宋墨:“大兴卫千户的次子想进五城兵马司,找到了苗家,想找二爷在您面前说句话,二爷没有理会,苗家舅爷在四条胡同闹了起来。”   宋翰虽然搬出去了,宋墨却派了人盯着他。      第四百七十一章 嫁人      宋墨听着挑了挑眉角,冷笑一声,抱过窦昭怀里的元哥儿,抬脚就朝屋里走。   武夷等人不敢多言,低眉顺眼地跟在他们身后。   窦昭不由为那个找宋翰求情的人默哀了半刻钟——以宋墨对宋翰的恨意,那人不找宋翰出面求情还好,若是找了宋翰帮着求情,只怕他此生都与五城兵马司无缘了。   可让宋墨和窦昭都有些意外的是,宋翰没有出面,苗安平却私下找到了姜仪,说那人是自己的一个表兄,求姜仪帮忙给安排个位置,还暗示姜仪,如果这件事成了,他愿意出五千两银子答谢姜仪。   若是别人,也许就屁颠屁颠地把人给安置了,然后找个机会在宋墨面前说一声,宋墨不想领他这个情也得领情,何况还有五千两银子可得。偏偏姜仪知道宋氏兄弟不和,一打听,苗安平又是个闲帮,他寻思着这货是不是扯了宋墨的虎皮做大旗,万一苗安平是在哄骗自己,自己帮了苗安平一场宋墨却不领这个情,岂不是亏死了?   他找了个机会来颐志堂串门,委婉地问宋墨知不知道这件事。   宋墨没想到苗安平这么大的胆子,他顿时脸色有些发青,姜仪也不用多问,知道这苗安平是在空手套白狼,回去后回绝了苗安平,并道:“五城兵马司的事,宋大人说了才算。你们既然是姻亲,求宋大人写张条子过来,这好位置还是任你们挑,你们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苗安平苦恼不已。   他收了别人六千两银子,拍了胸保证能把事办成了,现在事情没有了着落,银子他已经花了二、三百两了,他怎么填得上这个窟窿?   苗安平只好又去找苗安素。   苗安素被他逼急了,找到了窦昭这里。   窦昭听了直笑,道:“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敢过问世子爷在外面的事,这种买官卖官之事,那就更不敢张口了。”又道,“此事非贤妻之举,弟妹也应当慎重才是。”   苗安素苦着脸道:“真是自家的亲戚,推不掉了,这才来找嫂嫂的。求嫂嫂帮着在大伯面前提一提,银子的事都好说。”   窦昭笑着端了茶。   苗安素失落地走了。   宋墨知道了后非常的气愤,道:“苗氏若是再为这种事来烦你,你只管让她来找我好了!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我见得多了,就苗安平那点小手段,还不够我看的,让他少丢人现眼了。”   窦昭笑着端了杯茶给他,温声道:“你也别发火,横竖四条胡同的事我们不管就是了。”然后和他说起蒋琰的婚事来:“陈家来催妆的那天,你可不能摆脸色。”   说到妹妹出阁,宋墨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   他笑道:“我什么时候摆脸色了?还不是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曾说过一个‘不’字?”   窦昭哼道:“你是什么也没说,可那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你不情不愿的,你还不如就呆在书房里不出来算了,免得好好的一场喜事,因为你变得冷冷清清,大家连说个笑话都不敢。”   “我到时候一定笑容满面就是了。”他说着,把窦昭推倒在床上,低声道,“你何必为了外人的事和我置气?我们先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了才是正经。”一面说,一面不老实地将手伸进了窦昭的衣襟。   窦昭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也就随着他去折腾了。   到了十二月初五陈家来催妆的时候,宋墨脸上虽无笑容,表情却也显得很温和,这让陈家来催妆的人不由地松了口气。   窦昭请了蔡氏做女方的全福人。   待蔡氏带着映红随着陈家的人去玉桥胡同安房之后,纪氏等人也告辞了。   窦昭去了蒋琰那里,和她说了一些夫妻相处之道。   蒋琰是嫁过人的,她并没有和蒋琰说什么闺房之事,只是在主持中馈上提醒了蒋琰一番。蒋琰的脸却红得像火烧,望着窦昭欲言又止。   窦昭就笑着握了她的手,温声问道:“怎么了?”   “我,我……”蒋琰低下头,不安地喃喃地道,“他,会不会嫌弃我?”   窦昭能理解蒋琰的担心,她轻轻地抚着蒋琰乌黑的青丝,笑道,“不会的。你们阿琰性情温顺,又长得这么漂亮,陈赞之能娶到你那是他的福气,他怎么会嫌弃你呢?你若是不相信,等到回门的那天再和嫂嫂说悄悄话。”   蒋琰满面绯红,小声道:“十二姐也是这么说的。”   窦昭就给她打气:“那你也要打起精神来,好生地和陈赞之过日子才是。”   蒋琰羞怯地点头。   门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窦昭一听就知道是宋墨来了。   她笑着去撩了帘子。   宋墨板着张脸走了进来。   蒋琰怯生生地望着他,衣角被拧成了咸菜。   宋墨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西大街上两间铺面的契书,没有上嫁妆单子,你自己收好了,以后有什么事不想让陈赞之知道的,就可以动用这两间铺子的收益。”   蒋琰完全不能理解“有什么事不想让陈赞之知道”这句话。   她懵懂望了望窦昭,又望了望宋墨,磕磕巴巴地道:“哥哥嫂嫂已经给我置办了两万两银子的陪嫁,我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要用钱的,这契书我不能收,您还是留给元哥儿吧!”   宋墨大恨,狠狠地瞪了蒋琰一眼,把契书拍在了炕几上,“唰”地撩帘而出。   蒋琰吓得脸色发白,悄悄地拉了窦昭的衣角,求助地望着她。   窦昭直叹气,道:“你哥哥这也是以防万一。你嫁了人,陈家的老仆要打赏吧?陈赞之身边的随从要打点吧?要给娘家送个信之类的,那些小厮接了银子是不是就跑得更快些呢?”   蒋琰恍然,随后又满脸的羞愧,道:“嫂嫂,我去给哥哥赔个不是。”   “那倒不用了。”窦昭把契书塞到了蒋琰的手里,道:“把契书收好了,小心别丢了。你哥哥不会责怪你的。”   蒋琰温顺地“嗯”了一声,收了契书。   窦昭起身告辞:“你早点歇了,明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可要当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啊!”   蒋琰红着脸应“是”,送窦昭出了碧水轩。   窦昭回了正房。   宋墨在书房里练大字,瞧那阵势,正气着呢!   窦昭哭笑不得,道:“她心思单纯,你的担心她全然不懂。你与其送她私房银子,还不如送她两个得力的丫鬟婆子。玉桥胡同离咱们府里这么近,你还怕陈赞之敢怠慢她不成?”   “我就不知道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宋墨恨铁不成钢,“我是白替她担心了。”   窦昭挽着他的胳膊,温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陈赞之发现你在他家里布置了眼线,会引得他和琰妹妹生罅,这才送琰妹妹两个铺子的。你也别气馁,从前她无人教导,年纪又轻,这才会轻易被人摆布的,如今她有你我看着,会慢慢长大的。”   宋墨有了窦昭的安慰,渐渐气消。   第二天蒋琰出门,他怅然了半晌。   宋宜春根本就没有参加蒋琰的婚礼,他是早就邀了朋友出城去赏雪,到了晚上才回来。   看见门前正扫着鞭炮渣的小厮,他寒着脸问曾五:“表小姐走了?”   曾五忙低头弯腰,笑道:“刚出门不到两个时辰。”   宋宜春站立片刻,回了樨香院。   宋墨说的那些“辽王想纳蒋琰为夫人,如果成了,您就有个亲王女婿了”之类的话,一直在宋宜春的脑海里回荡,他一开始以为这不过是宋墨气他的一种手段,可随着那耿立三番五次地拜访宋墨,又有六百里加急送来的辽王的亲笔信,他开始有些不确定,前几天终于忍不住派了人去调查这件事。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他一听就乱了手脚。   如果当初这个孩子长在府里,做辽王的王妃都绰绰有余,又怎么会被纳为夫人?   他顿时又悔又恨。   可这情绪如烟花一现,很快又散去。   相比之下,把宋翰养在府里,让蒋氏痛心疾首,更让他觉得解恨。   宋宜春大步朝正房走去。   守在正房门口的小厮远远见了,一溜烟地迎了过来:“国公爷,二爷来了。”   宋宜春一愣。   厅堂的帘子已被高高地掀起,露出宋翰堆满笑容的英俊面孔。   “父亲,您回来了。”他恭敬地道,侧身让宋宜春进门。   宋宜春威严地“嗯”了一声,道:“你来喝喜酒了?”   宋翰笑道:“原本不想来的,因想见见父亲,就过来了,谁知道父亲却出去访友了。”他一面说,一面服侍宋宜春坐下,接过丫鬟手中的茶送到了宋宜春的手边。   宋宜春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这才懒洋洋地道:“你有什么事找我?”   宋翰笑道:“我已经自立门户了,不能再像在府里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我想找个事做,想让父亲帮着拿个主意,做什么好?”   宋宜春也正寻思着这件事。   既然要抬举宋翰,就不能让宋翰这样无所事事地在家里闲着。   他道:“已近年关,我进宫面圣的机会比较多,到时候寻着机会帮你讨个恩典吧!”   宋翰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容易就办成了,他不禁大喜,对着宋宜春谢了又谢。   宋宜春很满意宋翰在自己面前的恭顺谦卑,道:“你就安安生生过年,等我的好消息。”   宋翰欢天喜地地回了四条胡同。      第四百七十二章 你来      宋宜春正纠结着给宋翰谋个什么差事好,宫中赏下了腊八节的腊八粥,那天也正巧是蒋琰回门的日子。   宋墨留了陈嘉喝粥,窦昭则和蒋琰去了正屋的内室说话。   望着水灵灵像朵盛开的春花似的蒋琰,窦昭笑着打趣道:“嫂嫂没有骗你吧?”   蒋琰羞涩地低下了头。   窦昭呵呵地笑,叮嘱她:“别东想西想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好生地和姑爷过日子。谁喜欢总对着个愁眉苦脸的人过日子?”   蒋琰红着脸应“是”。   蒋骊珠和吴子介过来了。   蒋琰愕然。   窦昭笑道:“是我请他们过来的——你今天回门,我请了他们两口子做陪。”   名义上,蒋琰是蒋家的女儿,她出嫁,蒋大太太等人都送了贺礼过来。   蒋琰很喜欢蒋骊珠,闻言不由面露喜色,待到蒋骊珠过来,两个人就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外面花厅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吴子介身材高大,相貌俊朗,此时面色肃静,眼角眉梢都透着股正气凛然的端穆。   “表哥,”为了表示亲近,他随着蒋骊珠称呼宋墨,“这件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近日,京都最新的八卦是宋墨和蒋柏荪争产之事。   据说两人互不相让,从前投靠宋墨的人有的留了下来,有的则因此离开了颐志堂。   吴子介不相信蒋柏荪是那样的人,刚才说起给濠州送年节礼的事,吴子介忍不住说起这件事来。   陈嘉眼观鼻,鼻观心,却在心里暗暗骂吴子介愚蠢——你是来做客的,何必说这些让主人家不高兴的事?真是脑子进了水!   吴家肯依照原来的约定娶了蒋骊珠,宋墨对吴家因此也高看了一眼,何况这件事也是他让人宣扬出去的,吴子介提起这件事,他倒没有多想,解释道:“这倒不是误会,五舅舅的确让我把从前大舅舅送给我的一些东西还给他。我从小就跟着五舅舅上山打猎、下河摸鱼,他的性情,我再清楚不过了。五舅舅从前向来不把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我也怕是有什么误会,特意派了人去问,可五舅舅的话说得却很明白,就是让我把得了的东西还给蒋家。我想,也许是环境变了,心性也跟着变了……”   吴子介默然,眉宇间却闪过些许的失望。   宋墨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件事传出来,不知道有多少像吴子介这样对蒋柏荪失望的人。   他心里闪过一丝犹豫。   自己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呢?   晚上,送走了客人,他和窦昭提起这件事。   窦昭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宋墨说着,心志渐渐又坚定起来。   他不由拉了窦昭的手,喃喃地道:“还好有你在我身边。”他才不至于因为一时的迷茫而迷失了双眼。   可这件事毕竟关系深远,不仅皇上知道了,就是太子也听说了。   太子很关心地问起宋墨这件事。   宋墨颇为无奈地道:“您也是知道我五舅舅的,吃喝玩乐是一把好手,其他的事却素来不关心。如果濠州那边也和五舅舅是一样的想法,我二话不说,立刻把大舅舅送给我的东西还给五舅舅。可我大舅母的想法却和五舅舅背道而驰,东西是我大舅舅留下来的,我怎能罔顾我大舅母的意愿?”   太子连连点头,道:“你五舅舅在京都的时候,的确是孟浪了些,也难怪你不放心把你大舅舅送给你的东西还给他。”他不由得为定国公而唏嘘道,“那样英雄的一个人,竟然落得如此的下场。”   宋墨听着心中一动,佯装着伤心的样子低下头抹着眼睛。   太子长叹了口气,端了茶。   宋墨派了人打听这件事,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正巧太子妃赐了几件过年的衣服给元哥儿,窦昭要进宫谢恩,就试着说起了定国公的事:“世子爷回去虽然好一阵子难受,可也感念着殿下的关心,想进宫来谢恩,又怕给殿下惹出麻烦来,特意叮嘱臣妾,请太子妃殿下向殿下转达我们世子爷的感激之情。”   辽王的举动,太子和太子的幕僚们并不是一无所察。太子定下的策略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做个恭顺听话让皇上放心,也抓不到任何把柄的太子。如果他出手对付辽王,只会惊动皇上,让皇上觉得他不念手足之情,还没有登基就开始清算兄弟,他这储君的位子也就难保了。   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太子被毁在轻举妄动之上。   可看着辽王蠢蠢欲动,万皇后为他千般遮掩,太子就像坐在悬崖边,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坠入万丈深渊,却无能为力。   他的这种焦虑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多年来一直与他同心协力的结发之妻。   太子妃也是因为如此,才会在皇太后面前下功夫,这才得到了皇太后的支持。   宋墨是金吾卫的都指挥使,拱卫着禁宫的安全,又督管着五城兵马司,如果宋墨站在他们这一边,日后不管辽王使出什么手段,以宋墨的能耐,怎么也能抵挡一二。有了这一二之机,神机营、五军营就可以赶过来救驾了。   窦昭的话,让太子妃动起了心思,她想了想,摒退了左右的人,低声对窦昭道:“定国公在福建的所作所为,皇上心里清楚得很,纵然有一两件胆大妄为之事,却是瑕不掩瑜。皇上要问定国公的罪,殿下曾向皇上为定国公求情——我还记得当时是在偏殿,皇长孙生病了,皇上来探病——皇上对殿下很是失望,道:‘定国公是什么人?国之栋梁,你就算是要为他求情,也要等到他在诏狱里受了刑,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的时候。你还是储君呢,连这种时机都把握不了,以后怎么治理祖宗留下来的这一片大好河山?’殿下听了这话极为高兴,对我说,皇上这是在为他铺路,要把定国公留给他登基之后用。可谁曾想,皇上这话说了没几天,定国公就死在了路上……殿下也一直纳闷着,不知道是皇上临时改变了心意?还是有人推波助澜害了定国公……”   窦昭心如鼓擂,脑子嗡嗡作响,半晌才回过神来。   太子妃已笑着问起元哥儿的日常起居来。   窦昭忙静心凝神,和太子妃聊起了孩子经,直到女官来禀告太子妃,说太后娘娘有请,窦昭这才告退出了东宫。   宫里的甬道宽阔平坦,她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   金桂和银桂见窦昭脸色有些苍白,忙上前扶她上了马车。   窦昭定了定神,吩咐车夫:“快点回去!”   她很少这样的急切,车夫不敢迟疑,应了一声,扬鞭驱车朝英国公府急驰而去。   窦昭深深地吸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马车已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英国公府的垂花门前。   窦昭吩咐金桂:“你快去把世子爷叫回来,就说家里有急事。”   金桂坐着窦昭的马车去了金吾卫的衙门,窦昭长吁口气,回了内室。   直到甘露服侍她洗梳了一番,她还感觉到双腿有些发软。   窦昭躺在临窗的大炕上小憩。   宋墨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窦昭不待他开口,就吩咐甘露:“让正院里的人都站到院子里去,我有话和世子爷说。”   甘露忙退了下去。   窦昭这才拉了宋墨耳语。   宋墨神色大变,骇然道:“此话当真?”   “不知道。”窦昭道,“是太子妃亲口对我这么说的。”   宋墨坐不住了,在屋里转了两圈,道:“有些事,我得让人去查一查。”   窦昭叮嘱他:“你小心点!”   宋墨笑着点头,亲了亲她的面颊,转身出了内室。   窦昭忍不住在家里供奉的观世音面前上了几炷香。   宋墨连着几天早出晚归,又把严朝卿和陈曲水都叫到了书房。   窦昭忙着送年节礼。   宋宜春就轻闲下来。   他请吏部和兵部的侍郎吃饭,想为宋翰谋个差事。   吏部的侍郎话说得十分客气,却把皮球踢给了兵部的侍郎:“窦阁老和您是亲戚,这差事的事,还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兵部让我们怎么办手续,我们就怎么办手续。”   兵部的侍郎笑道:“您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贵府的世子爷手里掌着金吾卫,眼睛盯着五城兵马司,你在家里吩咐一声就得了,何必找我们?”   英国公府父子不和,他可是听到风声了的。   宋墨太狠了,他可不想得罪宋墨。   你们父子俩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去。   到时候只要你们开口,兵部的缺任你们选!   宋宜春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指使不动大儿子吧?   他笑道:“这任免官员的事,还是少不了两位大人,有您二位帮着背书,可比砚堂靠谱得多。”   两位侍郎呵呵地笑,就是没句准话。   宋宜春气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关在家里生了几天的闷气。   宋翰收买了宋宜春身边一个贴身服侍的小厮。   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宋翰傻愣了半天。   没想到宋墨让人如此的忌惮?   难道宋墨一日不点头,他的差事就一日没有着落不成?   宋翰如困囚笼,狂躁不已。   苗安素避得远远的,生怕宋翰这把火烧到了自己的头上。   宋墨则和严朝卿、陈曲水抽丝剥茧,发现线索慢慢地指向了首辅梁继芳。   这个时候,大雪纷飞,他们迎来了承平十八年的春节。      第四百七十三章 我往      调查梁继芬的事只能暂时先放下。   宋墨为此郁闷不已。   去宫里吃罢团年宴回来,他忍不住在马车里就和窦昭说起了悄悄话:“你说大舅到底哪里惹了梁继芬?大舅被锦衣卫的人迫害致死,他竟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么多年,定国公的惨死,英国公的反目,都是宋墨心头的结,不解开,他心中就不得安宁。   窦昭握了宋墨的手,柔声地安慰他:“我们既然已经寻到了人,知道结果是迟早的事,你先别着急。”   宋墨点了点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窦昭就说起她进宫的事来:“……太子妃很热情,当着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面,邀请我元宵节的时候带着孩子进宫观灯,太后娘娘呵呵地笑,很高兴的样子,皇后娘娘却像没有听见似的,一直和长兴侯夫人说着话,”她苦笑道,“只怕太子殿下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之前把宫变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   一直觉得太子天真软弱,这才会被辽王算计的。   可这几次和太子妃接触,她才知道事情也许不像她想像的那样。   她之所以能如此笃定自己和宋墨只要齐心协力就能闯过这一关,与她认为自己窥得了天机有很大的关系,此刻却变得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除非辽王准备从城外打进来,否则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她继续道,“殿下说不定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想把你拽在手心里,我们要未雨绸缪才是。”   窦昭这才认识到了锦衣卫镇抚司的重要性。   她最后感慨道:“如果姑爷还在镇抚司就好了?”   “有心算计无心,陈赞之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行。”宋墨不以为然,道,“还不如就这样让出来,既向辽王示了弱,也保全了陈赞之的性命。”说到这里,他有些不耐烦地道,“陈赞之待阿琰还好吗?怎么不见阿琰过来串门?”   窦昭哈哈地笑,道:“阿琰出嫁还不到一个月,又近年关了,她是新娘子,哪里有空回娘家?等过了元宵,我们再接她回来好好住几日就是了。”又笑道,“你有什么话要问她的,现在就告诉我,免得到时候又胡思乱想的。”   宋墨讪讪然笑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只要那陈赞之待阿琰好,我不会亏待他的。”   “知道啦!”窦昭调侃他,“知道你待人向来大方——初二的时候你陪我去给老安人拜个年吧!”   “这是自然。”宋墨笑道,“我听说老安人喜欢花草,早让人准备了几盆水仙花,让他们想办法养着,待到了初二的时候再开花。”   窦昭很是高兴,和宋墨说着新年的打赏、给元哥儿的红包等,气氛渐渐恢复欢快,等到两人下了马车,宋墨已是满脸笑容,晚上更和窦昭在床上好好地腻歪了两回,以至于第二天的大早朝两人差点就迟了。   因是过年,严朝卿和廖碧峰都出了府,陈曲水孤家寡人的,在段公义屋里蹭饭吃。白天的时候他和来给段公义母子拜年的人吃喝谈笑,晚上回到家一个人,他就拿出这些日子收集的关于定国公死因的线索在灯下琢磨。   而宋宜春则一直上蹿下跳的,想为宋翰谋个差事。   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   长安街上摆满了花灯。   窦昭怕元哥儿被城门上凛冽的寒风吹了,抱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灯就借口不舒服下了城门。   元哥儿却正看着起劲,在窦昭怀里咦咦呀呀地扭着,怎么哄也哄不好。倒是三皇孙,打着哈欠在乳娘的怀里早就睡着了。   太子妃就让皇长孙将手中的八角琉璃走马灯给元哥儿玩。   皇长孙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识文,书读得非常好,皇上因此非常器重皇长孙,常常把他叫去询问功课,或许如此,他的为人颇为大方,很爽快地手里的宫灯递给了窦昭身边服侍的。   如果不出意外,皇长孙也将是未来的储君。   窦昭哪里敢接?连声地推辞。   皇长孙笑道:“没事。去年皇祖父也赏了我一盏这样的宫灯,不过是八仙过海图,这个,就给翮哥儿拿去玩吧!”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让人听了顿生好感。   做为母亲,窦昭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   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最终却被饿死在了钟粹宫。   她恭谨地道谢,让金桂接过了宫灯。   元哥儿立刻被骨碌碌转动的宫灯吸引住了,扭着小身子要去戳那宫灯。   皇长孙看着有趣,让金桂把宫灯提到元哥儿的面前去。   “不可!”太子妃忙道,“小心灯光刺了翮哥儿的眼睛。”   皇长孙顿时脸色绯红,不好意思地看了窦昭一眼。   窦昭给皇长孙找台阶下,笑道:“还是娘娘细心,我就没有想到这一茬。”   她的话音落下,就听到皇长孙轻轻地吁了口气。   窦昭不禁嘴角微翘,一行人去离城门不远处的暖阁。   一路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宫灯,璀璨如星,元哥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早就忘了皇长孙给的那盏八角琉璃走马灯,等进了暖阁,更是哈欠连连,没等上茶的宫女退下,他已耷拉着眼皮睡着了。   太子妃笑着摸了摸元哥儿的小脑袋,笑道:“这孩子,倒和我们家老三一样的脾性,能吃能睡能闹。也不知道长大以后是个怎样的性子!”   窦昭笑笑没有作声。   太子妃吩咐元哥儿的乳娘:“让翮哥儿睡到三皇孙旁边,你们这样抱着他,他睡得不舒服!”   皇上虽然大度地让带着孩子的窦昭和太子妃提早下了城门,元哥儿在宫中却是没有歇息的地方的。   窦昭知道这是太子妃对自己示好,自己若是再三推脱,谁知道殿下和太子妃会怎么想?   她笑盈盈地道谢,让乳娘把孩子带下去歇了。   两人就坐在宴息室里说起了年节里各嫔妃的衣饰首饰。   有宫女神色略显慌张地走了进来,在太子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太子妃神色一紧,嘴角紧紧地抿了抿,把目光落在了窦昭的身上,苦涩地道:“有御史弹劾世子,说世子飞扬跋扈,公器私用,指使五城兵马司的人捉拿得罪世子表妹的富绅护卫。”   窦昭愕然,道:“这个时候?在皇上面前?”   太子妃点了点头。   窦昭想让那宫女去探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因身份地位不能差使那宫女,她不禁眉头紧锁,心浮气躁。   是辽王指使的?还是真有人看不惯宋墨的作派趁机发难呢?   或者是有人看见他们这些日子和太子走得太近,想给他们一个警告?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个时候弹劾宋墨,可见都是抱了置之于死地的决心,不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她暗自担心,太子妃已焦灼地喝斥那宫女:“还不快去听着。若有什么异样,立刻来禀了我们。”   宫女惶恐地应“是”,匆匆地退了下去。   太子妃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安慰窦昭:“不会有事的。今天是元宵节,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惩罚臣子的。”   窦昭颔首,眉宇间难免还是流露出几分焦虑。   但愿太子妃说的是对的。   她情不自禁双手合十,朝着西方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两人安静地在暖阁里等着。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宫女欢喜地走了进来。   “娘娘,夫人,”她曲膝行礼,眼中全是钦佩之色,“世子爷说,举贤尚且不避亲,五城兵马司原来就维护着京都的治安,总不能因为被掳的人是世子爷的表妹,世子爷就必须按兵不动了。皇上听了觉得很有道理,笑着罚了那御史三杯酒,准备将这件事就此揭过。谁知道那御史还揪着不放,在那里叽叽歪歪的,皇上一怒之下让人把那个御史给叉了出去。还发脾气说,难道当自己是纣君不成?一个两个的都要沽名钓誉地争着做诤臣?吓得满殿的臣工都不敢说话了,还是皇后娘娘让嬷嬷把十五皇子抱到了大殿上,皇上这才息怒的。”   十五皇子今年才三岁,是目前年纪最小的皇子,皇上完全将他当孙子在看待,十分的宠爱。   窦昭和太子妃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件事看似就这样过去了,却引起了宋墨和窦昭的警觉。   宋墨派了人监视着那个御史的一举一动。   窦昭则派人去接蒋琰回娘家住对月。   陈嘉送了蒋琰回来。   窦昭请了蒋骊珠作陪。   蒋骊珠见蒋琰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打趣她:“你现在还担心陈赞之会嫌弃你吗?”   蒋琰闹了个大红脸,抱着窦昭的胳膊依偎着她坐下,悄悄地问窦昭:“嫂嫂刚嫁进来的时候也不管家的吗?”   窦昭听她话里有话,笑道:“怎么,你没有管家吗?”   蒋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窦昭不解。   蒋骊珠也支了耳朵听。   蒋琰这才赧然地道:“赞之倒是把内宅的事都交给了我,可他又嘱咐那个陶二家的帮我主持家中的中馈,家里一共就我和赞之两个人和十几个仆人,那陶二家的又是个能干,我每天除了听她报报账,什么事也没有了……吃了睡,睡了吃的……”   她很是不安。   窦昭和蒋骊珠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   蒋骊珠更是道:“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当那管家是好管的?一会儿油一会儿米的,不知道有多累人。既然陈赞之找了人帮你,你就放手歇着好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四百七十四章 推论      蒋琰不安地问窦昭:“我,我能这样吗?”   “有什么不能的?”窦昭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道,“各家都有自己的小日子,只要你自己觉得过得舒心就行了,至于是怎么过的,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则不必去比较。”   蒋琰认真地点头。   气氛就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蒋骊珠掩了嘴笑,问起蒋琰准备回娘家住几天。   蒋琰红着脸小声地道:“赞之说过两天就来接我。”   窦昭愕然。   蒋骊珠“扑哧”地一声笑,道:“他也太霸道了些!竟然只让你在娘家住两天。”   蒋琰喃喃地不能知道说什么好。   窦昭就想起自己回娘家住对月的时候,宋墨第二天就追到了静安寺胡同……她不由笑道:“那就过两天回去。反正你们住得离英国公府也不远,想什么时候回来就能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拘这一时。”   蒋琰松了口气。   宋墨和自己的这位妹夫实在没话说,他索性问起陈嘉的公事来:“我听说柳愚这段时间风头很健,对你有没有什么影响?”   他如今是宋墨的表妹夫了,等闲人可不敢为难他。   他恭敬地道:“史大人和柳愚对我都很客气。”   宋墨就道:“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当差?”   这是什么意思?   陈嘉有些拿不准。   宋墨道:“锦衣卫虽好,可到底凶名在外,得罪的人多,想做锦衣卫都指挥使,必须是皇上的心腹,你起点太低,就算有我帮你,你想坐上那个位置还有点难。依我的意思,不如调到神机营或是五军营,那边的机会多一点。”   锦衣卫是世袭,四品以上就有机会在皇上面前当差,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在皇上心目中留下印象。陈嘉是借袭,汲汲营营才做到了小旗,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皇上,更不要说让皇上记住他的名字了,就算他努力地让皇上记住他的名字,想取得皇上的信任还得看机缘和运气。   陈嘉自己心里也明白。   他从前最大的愿望是能成为锦衣卫同知或是佥事,再想办法捞个世袭的百户之类的,惠及子孙,就已心满意足了。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达到了目标。   如果说他不想再进一步,那是假的。可让他离开锦衣卫重新开始,他心里又有点觉得麻烦。   陈嘉思忖半晌,道:“我暂时还是先待在锦衣卫吧!锦衣卫的事我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办什么都方便,这个时候去神机营或是五军营,不免要花很多精力在人事上……”   也就是说,他希望这个时候更关注自己的小家。   宋墨非常满意他的回答,道:“反正去神机营也好,去五军营也好,都很方便,你既然现在不想离开锦衣卫,那就以后再说。不过,史川现在和我有些不对付,你在锦衣卫里要多个心眼,最好什么事也别掺和。”   陈嘉恭声应“是”,欲言又止。   宋墨皱眉,道:“你有什么事直管说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陈嘉低头应喏,斟酌道:“您昨天在大殿上被人弹劾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只怕这件事不简单,世子爷还是要未雨绸缪才好。”   宋墨听了颇有些意外,但想到自己和陈嘉的初次见面,他的表情不由缓和下来。   有小厮进来禀道:“杜唯求见!”   应该是查到什么消息了。   放下心中的成见,宋墨也不得不承认陈嘉是个有能力的人。他想了想,吩咐陈嘉:“你跟我来!”   陈嘉没想到宋墨虽然不喜欢他,却也没有和他见外。   他步履稳健地跟了过去。   不一会,杜唯走了进来。   看见陈嘉,他微微有点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恭敬地道:“弹劾您的那位御史春节期间一直都没有出门,今天早上却突然去了城西的一个卖羊蝎子的食铺,和一个穿着长衫文士模样的人一起喝羊蝎子汤。我派了人打探那人的底细,发现他曾在沐阁老府上做过幕僚……”   沐川,是皇后娘娘的人。   陈嘉傻了眼。   宋墨却喃喃地道:“这就对了……如果是梁继芬,他肯定会谋定而后动,绝不会这么鲁莽……只有皇后娘娘才会面面俱到。如果能成,趁机把我给换下来;如果不成,就当是给我个警告……”   陈嘉听着,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的脸色顿时苍白如雪,张大了嘴巴,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宋墨笑着调侃道:“你若是后悔做了我的妹夫,我劝你最好现在就赶紧想个脱身之计。”   陈嘉想到蒋琰温温柔柔坐在灯下给他补衣裳的样子,胸口一紧,道:“世子爷多虑了,我并没有后悔娶阿琰的意思!我只是没有想到……”   宋墨微微地笑,喝了口茶。   武夷跑了进来:“世子爷,玉桥胡同的窦五少爷过来了。”   窦启俊?   宋墨有些惊讶,请他到书房里说话。   窦启俊知道陈嘉是宋墨的表妹夫,进了书房,这才露出几分焦虑来,道;“我有急事想单独跟您说。”   宋墨和他去了隔壁的暖阁。   窦启俊低声道:“是五叔祖父让我来见您的。他老人家说,弹劾的事只怕与沐川脱不了干系,让您仔细沭川的人,小心被别人钻了空子。若是实在不行,避其锋芒,韬光养晦,才是正经。”   宋墨万万没有想到窦世枢会向自己示警,他吃惊地望着窦启俊。   窦启俊见自己这个向来镇定从容的姑父竟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不由得呵呵一笑,道:“五叔祖父也是怕家里的人出事,所以特意让我来跟姑父说一声。”   宋墨点头,心里不由感慨,难怪窦世枢能成为窦家的首脑。   他真诚地道:“你代我向五伯父道谢,说我会小心的。”   窦启俊“嗯”了一声,道:“四姑父听说御史是沐川的人,并没有十分的震惊,莫非四姑父已经知道这人与沐川有关系?”   宋墨含蓄地道:“我刚刚知道。”   窦世枢能查出这层关系,多半是靠着窦世枢现在的位置和这么多年来打下的人脉,而宋墨也能很快就知道……这就有点耐人思味了。   窦启俊满脸敬佩地看了宋墨一眼,笑着站起身告辞。   宋墨留他喝腊八粥。   窦启俊笑道:“我还要给五叔祖父回话。等哪天得了闲再专程登门拜访。”又道,“有什么事要我帮着跑腿的,您吩咐我一声便是了。”   宋墨笑着送窦启俊到了大门口才折了回来。   陈曲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书房,正和陈嘉说着闲话。   见宋墨进来,他笑着给宋墨行礼。   如今很多人都知道宋墨被弹劾的事,宋墨以为他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笑着请了陈曲水坐下。   陈曲水见宋墨没有让陈嘉回避的意思,也就直言道:“我这个春节都在琢磨定国公府的事。我记得窦六老爷有次在槐树胡同喝了酒,和窦家的几位爷说起科举的事来,其中就提到了梁阁老,说他出身寒微,因而特别瞧不上那些高门大户的子弟,用人喜欢用寒门士子,评时文喜欢文风慷慨激昂的,如果梁阁老被任命为春闱的主考官,大家可得小心点,别被梁老阁点了会元,到殿试的时候却不知道深浅地冒犯了天颜才好。   世子爷,我记得那时候梁阁老刚刚主持内阁,皇上又旧疾复发,您说,他这么做会不会只是因为看不惯定国公府的煊赫张扬呢?”   宋墨闻言神色凝重,道:“你的意思是?”   陈曲水道:“我的意思是,皇上可能怕自己突然殡天,想让定国公扶佐太子,又怕定国公桀骜不驯,所以寻个错处要问定国公的罪。丁谓与定国公有隙,趁着这个机会指使钟桥折磨定国公。而梁继芬新任首辅,正想在皇上面前表现一二,觉得定国公拥兵自重,不敬朝廷,因而对定国公的遭遇视而不见。那钟桥毕竟只是一个的小小的指挥使,他见锦衣卫对定国公用刑而随行的御史装聋作哑,有可能觉得这是丁谓早就打通好了上面的关节,这才肆无忌惮,按照丁谓所说的谋害定国公……”   陈嘉是当事人。   他仔细回想当初的情景,还就真有这种可能。   锦衣卫和都察院隶属于两个不同的圈子,平时井水不犯河水,能同时让锦衣卫和都察院都保持沉默的,除了皇上,没有第二个人。   他不由得口干舌燥起来,哑着嗓子道:“世子爷,我们当初的确都以为这是皇上的意思。”   宋墨嘴里像含了枚苦胆似的。   若是真如陈曲水所推断的那样,大舅死得可真是太冤枉了!   他心里更多的,却是悲愤。   梁继芬,当朝的阁老,怎么能以出身论英雄?   他的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墨想到梁继芬因嘴角有两道深深的褶皱而显得苛刻而不好相处的面孔,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他高声喊着武夷,道:“你快去把窦五少爷追回来。”   武夷飞快地跑了出去,在府学门口追上了坐着轿子的窦启俊。   窦启俊满腹狐疑地折了回来。   宋墨问起梁继芬的事。   窦启俊回忆道:“我也曾听六叔祖父说起过这件事。”   宋墨拉了窦启俊:“走,我们一起去趟槐树胡同。”   窦启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宋墨的面色很难看,连声应喏,和宋墨一起去了槐树胡同。   窦世枢今天也休沐,他正在和翰林院的几个年轻学子说话,听说宋墨和窦启俊一起过来了,他想了想,让长子帮着待客,自己去了小书房。      第四百七十五章 豁然      在宋墨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谁比既是梁继芬的同僚又是他的竞争对手的窦世枢更了解梁继芬的了,而且从格局上来讲,也没有谁比窦世枢看得更深远,知道的更多。所以在宋墨见到窦世枢的时候,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他把曾经发生在定国公身上的事都告诉了窦世枢。   窦世枢没想到宋墨一直没有放弃给定国公翻案。   大丈夫立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他看宋墨的目光,就多了一份欣赏。   但为了宋墨的私怨和梁继芬对抗……   莫欺少年郎!   窦世枢望着英气勃发的宋墨,端着茶盅沉默良久,这才下决心道:“据我所知,梁继芬这个人谨小慎微,他那个时候刚刚接手内阁,前有曾贻芬的余威,后有叶世培的强势,旁边还有姚时中、戴健盯着,他的当务之急是要站稳脚跟。而他若要想站稳脚跟,揣摩圣意是第一要务,他就算心胸狭窄地想仇视定国公,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违背皇上的意愿?”   宋墨眼睛一亮,道:“您的意思是,这其中还有人做了手脚?”   窦世枢点头,正色道:“皇上既然后悔定国公之死,还因此而如此恩宠于你,按道理,定国公因意外亡故,皇上就应该善待蒋家人才是。可最终定国公的亡故也没能换来皇上的释怀,可见当时皇上是极为气愤的,一点宽恕蒋家的意思都没有,因此你的几位舅舅一进京就被投到了诏狱里。   倒是你们那招声东击西用得好——抵毁定国公,让皇上觉得定国公不得人心,皇上在处置蒋家的时候才会网开一面,五岁以上的男子流放,五岁以下的男子和妇孺贬为庶民,还留下了可以遮风避雨的蒋家祖宅,之后又让汪渊去收拾当时曾经参与谋害定国公的人,这个时候皇上肯定是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想弥补一下定国公。   是谁挑起了皇上的怒火?又是什么事让皇上幡然醒悟?   根据你的推断,皇上是想在自己殡天之后让定国公辅佐太子,就算如此,皇上也不可能只把太子交托给一位臣工,对于身后事,皇上十之八九还有其他的安排,为何独独在定国公身上出了差错呢?   再就是丁谓。他本是个无根之人,一身荣辱全系在皇上身上,能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别的本事我不知道,可这察颜观色,定然是一等一的。他又怎敢轻易谋害皇上的托孤大臣?”   宋墨闻言,突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他道:“辽王之事,是我让伯彦跟您说的。”   这个时候,不可能再藏着掖着了。如果因此而让窦世枢判断错误,说不定会让他们都面临着万劫不复的局面。   窦世枢讶然,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之前就怀疑,以窦启俊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发现辽王的意图?   不过他行事慎重,想着不管窦启俊是从何处知道的这个消息,既有这样的传言出来,就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   他立刻吩咐窦家的人不要惹是生非。   然后他顺着这条线好好地摸了摸辽王的底。   真是不留心不知道!   辽王在京都可谓是用心良苦,不仅有幕僚和管事常驻在他京都的豪宅里与京中一些功勋和权贵结交,还经营着一份收益不菲的产业。   他这才全然相信了窦启俊的话。   让他意外的是,这个消息竟然是宋墨告诉窦启俊的。   这就对了。   宋墨一手掌握着金吾卫,一手掌握着五城兵马司,除非辽王领兵造反攻打进来,否则就没办法绕过宋墨。   元宵节的殿宴上有人弹劾宋墨,他立刻意识到是有人要动宋墨。   宋墨既然是勋贵,与窦家不在一个圈子里。可宋墨个人能力强,和皇家的关系十分密切,皇家有什么动静,他们是第一个知道的。他现在贵为阁老,在别人看来风光无限,可风险也是极大的,随时知道皇上的情绪,对他和窦家的安危有很大的帮助。   他必须支援宋墨。   所以他派了窦启俊去给宋墨示警。   窦世枢不禁呵呵笑了两声。   现在看来,宋墨比自己想像中的更精明能干。   有个这样的盟友,窦家的未来定会变得更辉煌。   窦世枢呵呵地笑。   大家也不用兜圈子了。   他肃然地压低声音,道:“你是否曾拒绝过皇后娘娘的好意?”   事关重大,宋墨的声音也低了几分,道:“我不是拒绝了皇后娘娘,而是拒绝了辽王。”   这和窦世枢猜测的一样。   他道:“有没有可能定国公和你一样,也曾拒绝过辽王?”   宋墨抿着嘴,半晌没有说话。   福建,是走私的窝子。   在定国公去福建之前,那里豪门大户没有一家手脚是干净的。   定国公去了后,开始抽成。   既约束了那些乡绅,又贴补了卫所的开销。   自然也就挡了一些人的路。   何况造反又是件极耗银子的事。   窦世枢轻声道:“只有这样,这件事才解释得通。丁谓窥破上意,决定顺势而为;梁继芬顺水推舟,谋定而动;皇后娘娘……”   适当地添油加醋,就足以让定国公死无葬身之地!   宋墨眼睛微湿。   大舅死在这些人的手里,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他闭上了眼睛。   不想让窦世枢看见他眼中的泪水。   窦世枢长叹了口气。   入了仕,越往上走,越是如履薄冰,再警醒也难免会有被算计的时候。   所以盟友太关键了!   他道:“虽然说英国公府一直地位超然,但你现在的职位关键。是东还是西,你要快做决断。”又劝他,“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我知道。”宋墨点头,想到了远在辽东的蒋柏荪。   如果五舅知道大舅的死有可能与皇后娘娘和辽王有关,他还会寄期望让辽王给蒋家陈冤昭雪吗?   他呷了口茶。   窦世枢什么也没有说。   宋墨还没有及冠,让他在生死关头立刻就做出判断和选择,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念头闪过,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己的两个儿子比宋墨年长,如今却还在为先生布置的时文犯愁。相比宋墨,差得太远了。   以后两个孩子的科举和仕途自有窦家的人照顾,可遇到困境的时候,恐怕还得请宋墨帮着多多照应。   想到这些,他看宋墨又顺眼了几分。   “这件事你好好想想。”窦世枢的声音不自觉地就变得比刚才更温和,“实在为难,佯装惶惶不可终日地借口生病辞职也未尝不可,反正怕皇后娘娘的人也不止你一个。”最后一句话,他语气有些促狭。   这,是不是待他太亲近了些?   宋墨还有些不自在,讪笑着起身告辞。   窦世枢亲自送他到了大门口才折回书房。   一直关注着书房动静的五太太端着热茶走了进来。   “老爷,”她有些担心地问道,“可是英国公府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事关重大,窦世枢在妻子面前也保持了沉默,“他被人弹劾,来找我出出主意。”   五太太松了口气。   窦世枢突然提起了郭氏:“我记得她常带了静姐儿去英国公府串门的,这些日子还去吗?”   丈夫从不无的放矢。   五太太肃然地道:“这些日子过年,大家都有些忙,郭氏有两个月没去英国公府了。”   窦世枢就道:“让她没事的时候多去看看寿姑,这亲戚也是越走才会越亲近。”   这分明是要让郭氏交好窦昭。   五太太愕然,但还是相信丈夫,什么也没有问,笑着应“好”。   而宋墨回到家中时,窦昭和元哥儿都已梳洗完毕,窦昭正逗着只穿了件夹袄的元哥儿在炕上翻身。   儿子的憨态和无邪的笑容驱散了宋墨心头的寒冷。   他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把犹带着寒霜的衣服换下,洗去了风尘,挨着窦昭坐下,学着窦昭的样子逗着元哥儿翻身。   陈曲水把事情的经过都已禀过了窦昭,窦昭知道他去了槐树胡同,因而笑着问他:“此行可还顺利?”   “很顺利!”窦世枢不愧是阁老,看事情的眼界比起他身边的幕僚高了好几个台阶,宋墨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窦昭。   “是皇后娘娘吗?”窦昭喃喃地道,心里却有点乱。   人在外面走,靠的就是一张脸。   因为史川所干的事,宋墨已经不可能投靠辽王了。而现在又得罪了皇后娘娘……想保持中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难道他们就因此而投靠太子不成?   可前世辽王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啊!   窦昭绞着手指头,想着太子打小就尊贵,身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投在他的门下,此时就算宋墨投靠过去,只怕也没办法成为太子的心腹。   这样一来,可就更危险了!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夫妻两个都想保持中立,此时的心情就有些糟糕,宋墨搂着窦昭,良久都没合眼。   既然有了果,再顺藤摸瓜去寻因,事情就变得比较容易。   宋墨吩咐杜唯照着窦世枢推断的去寻找线索。   陈嘉则来接蒋琰回家。   蒋琰红着脸,带着窦昭给她准备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玉桥胡同。   她见陈嘉表情有些严峻,担忧地道:“是不是哥哥给你脸色看了?”   蒋琰能感觉得到宋墨不喜欢陈嘉。   “没有。”陈嘉笑着摸了摸蒋琰的头,温声道,“是衙门里有事,我正想着怎么办好。”   这种事她就帮不上忙了。   蒋琰“哦”了一声,温柔地服侍陈嘉洗漱。   陈嘉的笑容从眼底溢到了嘴角。      第四百七十六章 忌讳      杜唯原是定国公的人,他擅长跟踪、刺探。定国公在福建的时候,他就是定国公在京都的耳目。   等到京都下起第一场春雨的时候,杜唯的情报就已经递到了宋墨的书案上。   宋墨负手站在窗棂前,望着屋檐外如线的雨丝,心乱如麻。   窦昭还是有些不相信。   她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端着茶盅喃喃地嘀咕着“怎么可能”。   宋墨转过身来,修长挺拔的身子靠在窗棂上,苦涩地朝着她笑了笑,道:“我也不希望是她。”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还记得小时候和陪着母亲进宫,天气很热,宫里没有树,我站在屋檐下,汗水湿透了衣衫。母亲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我中了暑。是她让宫女给我端了一碗冰镇绿豆水,还让宫女带我下去换了件衣裳。那件衣裳还是辽王的……她和母亲,私交甚密。皇上宠幸王嫔的时候,连着几天都没上早朝,她很生气,大朝仪过后留了母亲说体己话……昨日种种,仿佛就在眼前……可事情却急转直下,好像从前的种种都是一场笑话……”   他垂着眼睑,神色间透着几分悲凉。   窦昭心疼如绞,上前抱了宋墨的腰。   宋墨抚着她的青丝,低声道:“我没事……说出来就好了。”   窦昭点头,道:“你能让我看看杜唯的呈报吗?”   宋墨将杜唯的呈报递给窦昭。   在宋墨被御史弹劾之前,皇后的内侍去过沐川府上几次;沐川的幕僚和弹劾宋墨的御史见过几次面;辽王当年曾派谁去的福建,又见过定国公几次……都查得一清二楚。   如果说这件事和辽王、皇后没有关系,任谁也不相信!   但窦昭更相信宋墨不是认贼为主、为虎作伥之人。   她道:“我们要不要再查清楚一点?”   宋墨摇头,道:“杜唯打探一下别人的行踪还可以,若想知道皇后娘娘和皇上都说了什么话,不要说他了,就是锦衣卫的人也未必打探得出来。我已邀了汪渊一起用晚膳,等我见过了汪渊,事情就会一清二楚了。我也想知道,这件事到底和皇后娘娘有没有关系!”   窦昭轻轻地叹了口气。   下雨的春日,夜晚来得特别早。   小厮们挑着灯笼冒雨送宋墨上了马车。   汪渊今天好不容易能出宫一趟,他无意应酬谁,邀了宋墨在自家的院子里喝酒。   宋墨到时,酒已经温好了,倒酒的婢女明眸皓齿,如春风晓月。   “汪大人好情调。”宋墨笑吟吟地夸着,和汪渊分宾主坐下。   汪渊的宅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自己精心设计和挑选的,却碍于身份,来的人很少。这就好比是锦衣夜行,让汪渊每每想起心里就是一阵抽痛。   宋墨的话,正好挠到了他的痒处。   端起酒盅,汪渊就夸耀起自己的宅子来。   宋墨微笑地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让汪渊的谈兴更浓。   一顿饭就有说有笑地吃到了快亥时。   汪渊手一挥,俏婢端着美酒悄然退下,刚才热热闹闹的花厅,此刻只剩下满室的寂静和一桌子残羹冷炙。   “世子爷来找我,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讨杯酒喝吧?”他笑盈盈地望着宋墨,眼底透着几分狡黠,“我和世子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您有什么事也不用和我绕弯子,只要是我老汪办得到的,哪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一定给您办到!”   宋墨呵呵地笑,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您也太抬举我了。不过,我的确有件小事要请您帮忙。”他说着,笑容渐敛,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知道大人一向在皇上身边服侍,我就是想知道,我大舅事发后,皇后娘娘都对皇上说了些什么?”   汪渊心中骇然。可长期在皇上跟前服侍,早已把他训练得七情六欲不上面了。   他笑眯眯地望着宋墨,道:“世子爷僭越了。我们做奴婢的人,哪能非议主子呢?这可件掉脑袋的事!此事恕我帮不到世子爷。”   宋墨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大人督管着锦衣卫,而锦衣卫的史川又和辽王交好,您怎么会告诉我关于皇后娘娘的事呢?”他说着,举起还剩下点残酒的酒盅敬了敬汪渊,一口饮尽,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先是谋害了我大舅,后又让沐阁老的人弹劾我……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惹着皇后娘娘了,她大可免了我的职,又何必玩这些花样?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皇后娘娘怎么就算准了我会乖乖认命呢?”   汪渊听着汗毛都竖了起来。   藩王结交朝臣,这可是大忌!   他虽然是督管着锦衣卫,可锦衣卫都指挥使史川也是皇上的心腹,他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服侍皇上,史川和辽王交往,若是有心瞒他,他怎么会知道?   可问题是,皇上会相信吗?   宋砚堂这是要干什么?   威胁自己?   还是想让自己给皇后娘娘传个话服个软?   汪渊目不转眼地盯着宋墨。   宋墨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求饶的样子。   汪渊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句。   你还以为你真是皇子龙孙,皇上会为你和皇后反目!   等等!   汪渊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宋砚堂是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在下他的黑手?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皇后娘娘要收拾宋砚堂,一句话的事,为什么要这样悄悄地算计宋砚堂呢?   宋砚堂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他告诉自己这件事,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皇后娘娘和宋砚堂之间,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还有辽王……宋砚堂说史川和辽王有私交,是在暗示些什么吗?   念头闪过,汪渊的脸色一白。   他想到那天皇上拿着辽王的请安折子看了良久,然后叹了口气去看了皇长孙。   汪渊的额头冒出密密的汗。   宋墨看着火烧得差不多了,笑着站了起来,道:“今天打扰汪大人了。史川最近在给我妹夫小鞋穿,我怕万一我和史川打起来了会叫汪大人为难,借着这个机会和您提前说一说。”他哈哈地笑,神色轻快,“若是闹到皇上的面前,您可要为我说几句好话啊!”   打起来……   汪渊的脸都黑了。   英国公府粉饰太平,却瞒不过他这个督管锦衣卫的。   什么家里遭了贼?那些护卫就是他杀的!不仅把人杀了,还把尸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院子中间等英国公回来。   这是一般人干的事吗?   他妈的!   看他一副人模人样的,相处久了,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可恨自己当时根本不知道,皇上问的时候还被他蒙蔽着,之后知道了真相,却没敢跟皇上明说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一个正三品文官和一个正三品的武官给拉下马。   想到这些,汪渊心中有些不安起来。   宋墨向来谋定而后动,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汪渊一夜都没有睡好。   回到宫里,睑下还一片青色。   皇上打趣他:“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不会是金屋藏娇了吧?”   在旁边服侍皇上梳洗的汪格带头笑了起来。   汪渊忙涎着脸跪了下去,道:“奴婢是怎样的人,皇上还不清楚吗?奴婢就是有那个心,也没这个胆啊!”   “快起来吧!”皇上笑着踢了他一脚,道,“今天让汪格在书房里伺候,你去补个觉吧!”说着,大步出了偏殿。   汪格等人急步跟上。   只剩下汪渊孤零零地跪在偌大的偏殿里。   他慢慢地爬了起来,站在丹墀上望着皇上远去的背影发着呆。   有小内侍朝着这边探头探脑的。   他皱了皱眉。   立刻有小太监去把那小内侍揪了过来。   汪渊一看,竟然是皇后宫里的。   他温声道:“你这是干什么?还好皇上不在,要不然一顿板子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小内侍连声求饶。   汪渊就问他:“你过来干什么?”   小内侍道:“奴婢就是路过。”   汪渊“哦了一声,让人把小内侍放了。”   小内侍飞一般撒腿就朝宫外跑去。   汪渊的脸沉了下来,吩咐身边的人:“给我看看他去干什么了!”   不一会,小太监恭敬地给他回话:“是皇后娘娘差了他来找汪少监。”   汪少监,是指汪格。   汪渊的脸色更阴沉了。   他怎么忘了,这乾清宫,还有汪格!   汪渊背着手,缓缓地去了乾清宫后面的庑房。   ※※※※※   窦昭怀疑地道:“你这样,汪渊会说吗?”   “他最是多疑了,就算他不说,心里也会种下一根刺。”宋墨淡淡地道,“他常年服侍皇上,皇上的龙体他最清楚不过,皇上殡天,他何去何从,正好给他一个选择。”   前世,汪渊留在了万皇后身边。   从这也可以看出来,汪渊并不是个安分守纪的人。否则他大可以什么也不管,皇上死后去守寝陵。   赵良璧从湖广回来。   他难掩心中的喜悦:“湖广种占城稻,一年两季,已取代江南成为鱼米之乡。舅老爷帮着买了大大小小九个田庄,多的有六千亩地,少的也有两千亩,到时候仅仅我们自家的田庄就足够自家的米铺的销量,不用再去江西等地贩米了。”并告诉窦昭,赵璋如生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   这些不过是窦昭产业中的九牛一毛,倒是赵璋如生产更让她欢喜。   她吩咐赵良璧:“你过年的时候都不在家,素心很是担心。你快回去歇歇吧,这些事我们过两天再说。”又道,“你看我表姐夫都做了母亲,你们还没有动静。”   赵良璧赧然地退了下去。      第四百七十七章 吐露      赵璋如孩子的洗三礼和满月礼是赶不上了,窦昭忙着给孩子准备百日礼。   宋墨却决定再刺激一下汪渊。   三月中旬,陕西都司都指挥使回京述职,皇上为表彰他抗蒙有功,特赏下黄金百两、珍珠十斛和绫罗绸缎百匹,并恩荫其后嗣一个世袭的从四品同知之职。   原本这样出风头的事都是由汪渊去宣旨,但这次,汪渊在服侍皇上梳洗的时候脚滑了一下,差点把水盆打翻,皇上哈哈大笑,指了一旁年富力强的汪格去传旨,还说汪渊:“卿家也老了。”   汪渊越想越觉得是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可他暗暗左右打量,身边不是他的干儿子就是讨了他欢喜的小徒弟,他查了又查,还是没有查出是谁。反倒是汪格,他是负责乾清宫书房事务的,根本不应该在皇上梳洗的时候出现,但汪格不仅出现在皇上的寝宫,而且在汪渊滑了一跤之后,汪格恰到好处地捧了几块墨锭进来,服侍皇上写大字。   他悄悄地吩咐小徒弟,把一份江浙水患的折子藏在了炕垫子下面。   内阁急等着批红,梁继芬亲自上折求见,皇上这才发现原本早就应该传到内阁的折子不见了。   皇上大怒,汪格被杖责二十大板。   只是汪格的板子还没有打下去,皇后娘娘就出现了。   最后汪格还是被打了二十大板,可那二十大板,不过是让汪格受了点皮肉伤,相比皇后娘娘让人赏了汪格一瓶金疮药的殊荣而言,那二十大板根本无阻挂齿,反而让汪格更嚣张了。   这很不同寻常。   汪渊知道,万皇后之所以能得到皇上的器重,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万皇后一心向着皇上,从来不拉帮结派,更不会违背皇上的意思。   他神色阴郁地回了自己的宅第,在书房里转悠了良久,让小徒弟去叫锦衣卫镇抚司的镇抚过来。   柳愚飞奔而至,恭敬地给他请安。   他这才想起镇抚司的镇抚早已换上了史川的人。   汪渊不禁有几分后悔。   他打发了柳愚,叫了东厂的人去查汪格。   不查不知道,一查他吓一跳。   早在辽王就藩之前,汪格就已开始为辽王办事。   汪渊恍然大悟。   想到皇上这几天把他当手脚不利落的老人看待,他就想吐血。   回到宫里,汪格的小徒弟正在那里趾高气扬地训斥着几个做错事的小内侍。   汪渊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所以看见宋墨从乾清宫的书房里出来,他冲着宋墨笑了笑。   宋墨就朝着他拱了拱手,道:“大人什么时候出宫?我请大人喝酒。”   汪渊顿时就有些怀疑是宋墨做了什么手脚。   可望着宋墨那张坦然而又光风霁月的面孔,他又觉得不太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好啊!”他笑眯眯地点头,“哪天再约世子爷!”   宋墨微笑着点头而去。   汪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汪格歇息的庑房,这才弯下腰,慢悠悠地进了书房。   等到他再次有机会和宋墨喝酒的时候,当年的事也就一一地呈现在了宋墨的眼前:“……皇上那个时候时常发病,太医院又只敢开些太平方,皇上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准备在陕西都司都指挥使和定国公之间挑一个,皇后娘娘觉得定国公比较好,说是勋贵出身,和英国公又是姻亲,是自己人……后来定国公被捕,几位阁老纷纷为定国公求情,也有浙东一带的封疆大吏弹劾定国公私交朝臣,皇上心里极不舒服,让锦衣卫问话……御史那边的密折过来,也只说是锦衣卫飞扬跋扈,连对股肱之臣也敢刑讯逼供,至于定国公受了怎样的刑、伤势如何,却是只字不提。皇上留中不发,没有理会。谁知道没几日,就传来了定国公的死讯。   皇上震怒,把史川叫进宫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并限他十日之内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接着就是言官弹劾定国公的折子。   皇上气得肝痛,说:定国公公正廉洁,活着的时候一个个都称定国公是国之梁栋,这人一死,头七都没有过,就什么脏水臭水都往他身上泼,全是些势利小人!   要为定国公正名。   不曾想皇后娘娘却劝皇上,若皇上此时赦免了定国公,岂不是承认定国公之死是皇上的错?   皇上就有些犹豫起来。   皇后娘娘就道:‘蒋家除了定国公,还有蒋竹荪、蒋兰荪,您既然决定将蒋家的人留给太子殿下用,不如让蒋家吃些苦头,将成年的男丁流放到辽东,妇孺之类的贬为庶民返回原藉。蒋家还有祖宅祭田,蒋家的人要是感念圣恩,自然会过得很好;若是心怀不满,就算是皇上此时赦免了蒋家人,蒋家也一样会觉得委屈不平。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蒋家是真的忠贞还是假的忠贞。’   皇上觉得皇后娘娘言之有理。   很快就下了圣旨,将蒋家五岁以上的男丁流放辽东,老弱妇孺贬为庶民遣返濠州。   至于蒋家三爷和五爷,我知道皇后娘娘身边的内侍曾去见过钟桥,至于说了些什么,我没敢问钟桥。”   宋墨望着手中的酒盅,心中满是苦涩,半晌才淡淡地道:“如果那些大臣不是弹劾我大舅而是为定国公喊冤、求情,皇上又会如何呢?”   汪渊叹了口气,道:“满门抄斩已是好的,只怕还会株连三族!”   宋墨想起窦昭。   若他没有遇见窦昭,蒋家、自己,如今又会是怎样呢?   他回到颐志堂,孩子已经睡了,窦昭正坐在灯下画花样子。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朝着他盈盈一笑,道:“你回来了!”   清澈的目光如泉水,倒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仿佛涌动的潮汐,拍打着他的胸口,让他心悸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上前几步抱住了窦昭。   “寿姑,如果没有你,我会成什么样子?”他闭着眼睛,把头埋在她的青丝间。   如果没有她的重生,这一世的宋墨恐怕还会如上一世一样的孤单寂寞、愤世嫉俗。   窦昭的心立刻软成了一团。   她安抚般地轻轻地拍着宋墨的肩膀,笑道:“如果没有我,你肯定会娶个温柔体贴的妻子,纳几个色艺俱绝的妾室,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不会!”宋墨反驳道,“我只喜欢你,不要别人!”   不会?是不会娶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还是不会纳妾?   窦昭呵呵地笑。   不管怎样,宋墨如今好好的。   荣华富贵,位高权重,前程似锦!   她紧紧地搂着他,笑道:“你今天喝了酒?要不要我让灶房给你做碗醒酒汤?”   宋墨放开她,摇了摇头,道:“你叫了小丫鬟进来服侍我梳洗就行了。”   窦昭点头应“好”。   宋墨梳洗过后拉着窦昭一起倚在临窗的大炕上。   他握着她的手,把见过汪渊的事告诉了她。   窦昭愕然,随后若有所思。   宋墨向来重视窦昭的看法,见她有些心不在焉,忙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窦昭回过神来。   “没有。”她语气微顿,道,“我是在想,如果当初大家都上折子为定国公喊冤求情,惹怒了皇上,皇后娘娘会不会在旁边火上浇油……”   “不会。”宋墨很冷静地道,“她在皇上面前素来贤淑大度,蒋家已经要倒霉了,她犯不着给自己惹麻烦,平白地得罪人。这次她之所以插手,不过是想着既然已经得罪了蒋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除了蒋家以绝后患。”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果真是成大事的,翻脸无情!那时候我母亲焦急如焚,她还在一旁安慰我母亲,我母亲对她感激涕零,却不曾想害我大舅的就是她!不过是没有偏向辽王而已,她就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这要是和她做对,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前世皇后并没有对蒋家动手!   窦昭听着心中一松,又涌起另一个念头来。   她斟酌道:“砚堂,你有没有没想过,如果定国公仅仅是没有偏向辽王,皇后就能费这么大的功夫斩尽杀绝,那些委婉拒绝了皇后的,皇后岂不是要将他们挫骨扬灰才能解恨?”   宋墨一愣。   窦昭道:“我们都察觉到了辽王的野心,可没有一个人敢告诉皇上,不过是因为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怕皇上不相信,反而令自己身陷圄囹。可如果跟皇上这么说的人是定国公,您说,皇上会有什么反应?”   宋墨神色大变。   如果是定国公,皇上就算是再相信皇后,再相信辽王,也会心生疑窦!   这才是皇后要对定国公和蒋家下手的真正原因。   她怕因定国公的死,让蒋竹荪和蒋兰荪说出对辽王不利的话来。   宋墨眼角湿润:“可恨我五舅现在什么也不知道,竟然认贼为主,助纣为虐!”   窦昭也被自己的这个推断弄得心有戚戚。   她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跟五舅透个音?”   宋墨颔首,匆匆去了书房。   窦昭望着还残留着半杯冷茶的茶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生一个小小的改变,却让前世的曾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她初遇宋墨时没有想到的。   以后,她还会遇到多少这样的改变呢?   前世那些笃定的事实,今生还会发生吗?   窦昭有点困惑。      第四百七十八章 送礼      因为事关重大,宋墨让陆鸣亲自走一趟辽东。   陆鸣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默然离去。   宋墨独自在书房伫立良久,叫了武夷进来:“开了库房,我要挑几件东西送人。”   库房顿时灯火通明。   宋墨在里面挑挑拣拣了好一会,让武夷捧着几件东西去窦昭那里。   窦昭见拿过来的是一匣子描金扇子、一尊掷壶和几套七巧板,奇道:“这是?”   宋墨表情淡然地道:“你这两天抽空进趟宫,把东西送给太子妃。”   如果是送给太子妃,倒是正好。   窦昭迟疑道:“你是准备交好太子吗?”   “不!”宋墨露齿笑道,“我这是要打草惊蛇!”   窦昭不解。   宋墨轻声道:“我原想在辽王和太子中间和稀泥——管他谁登基,难道还能少了英国公府的俸禄不成?可现在,若是不让皇后和辽王身首异处,难消我心头之恨!   我们这个时候投靠太子殿下,没有任何建树,难以成为太子殿下的心腹。还不如等到辽王起事之时,我们助太子殿下擒拿逆贼,这才是封妻荫子的大功。   五舅舅和蒋家表兄弟们还在辽王的手里,我们此时不能明着和皇后翻脸,而且我相信等五舅舅知道是谁陷害了蒋家之后,绝不会继续助辽王成事。与其让五舅舅和辽王反目,还不如让五舅舅和辽王虚与委蛇,关键的时候做内应,待到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既可洗刷蒋家的冤屈,又可建功立业,重振蒋家家声。   我仔细想过,皇上还活着,太子作为储君也名正言顺,辽王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攻打京都,这样一来,就算他得了手,天下不归,他也很难坐稳帝位。他若想达到目的,唯有通过宫变。可如果想宫变,就绕不过金吾卫去。   我们和太子殿下走得近了,又不愿意归顺辽王,皇后怎能容忍我掌管金吾卫?皇上素来对皇后信赖有加,皇后要对付我们,我们可以说是防不胜防。既然如此,我们还不如先发制人,让皇后先动手。皇上这几年病体磨心,精力不济,通常精力不济的人都喜静不喜动,只要让皇上相信我是掌管金吾卫最好的人选,皇后再怎样折腾,都没有办法动我分毫,说不定她动作太大,反倒还会引起皇上的猜疑。   只要金吾卫在我的手里,辽王起事就不可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窦昭笑道:“所以你让我去给太子妃送礼,让皇后以为我们想巴结太子殿下,从而引起她的焦虑不安,先出手对付你?这样看来,我以后还得常常去东宫坐坐才行。”   “不错。”宋墨微微地笑,他就知道,妻子是最知晓他的人,“最好带上元哥儿。他日太子登基,元哥儿早就和皇孙们混个脸熟,总有好处。”   窦昭笑着点头,第二天就向宫里递了帖子。   对于像英国公府这样的勋贵,太子夫妻自然是乐于亲近的。   第三天,就有东宫的内侍接窦昭母子进宫。   收到窦昭送来的礼物,太子妃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喜欢。   一匣子的描金折扇本不稀罕,可扇面是一年四季十二月,春天的牡丹,夏天的荷花,秋天的金菊,冬天的寒梅……都缕空雕刻,用堆纱上的色,非常精美别致。   掷壶非金非木,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壶身雕着一圈跪坐的深衣美人,造形优美,古朴大方,一看就是前朝的古物。   几套七巧板既有檀香木制的,也有沉香木制的,拿着手里,暗香浮动,让人心宁。   “让世子和世子夫人破费了。”太子妃笑盈盈地让身边的女官收了礼品。   窦昭恭敬地道:“一直以来承蒙您的照顾,无以回报,些许薄礼,能入您的眼就好。”   “你不用和我客气。”太子妃和窦昭寒暄着,让人抱了三皇孙过来,让三皇孙和元哥儿在东殿的大炕上玩,她则和窦昭在暖阁里说话。   从今年春天的天气到可能会流行的发饰衣裳,都是贵妇们必备的技能。太子妃很感兴趣,两世为人的窦昭则有“先见之明”,两人越谈越投机,最后窦昭画了几件衣服样式,才抱着元哥儿告辞。   太子妃让针工局的照着做了两件衣裳,太后娘娘看了直称好。   她是个聪明人,窦昭既然有心亲近她,她自然也会投木报琼,抬举窦昭。   太子妃把窦昭狠狠地夸奖了一番。   太后娘娘想着过几天是万皇后的生辰,笑道:“让她进宫来给我也裁两件衣裳。”话毕,想到窦昭好歹是超品的世子夫人,哪有给人做绣娘的道理,又泄气地道:“算了,还是让针工局的给我做好了。”   之前为了避嫌,英国公府和东宫都是淡淡的。如果不是元哥儿和三皇孙生辰只差一日,皇上又亲自给两个孩子取了名字,他们还不敢走动。但太子妃觉得窦昭是个颇为知情识趣的人,应该不会计较这些,让人传了话给窦昭。   窦昭立刻进宫,帮太后娘娘设计了几款衣服。   太后娘娘吩咐女官把画图传给了针工局,拉着她的手笑道:“辛苦啊!”   窦昭恭谦地道:“您这话臣妇可不敢当。您待我们家世子爷就像长辈一样,我能代我们家世子爷在您面前尽孝,是我们家世子爷和臣妇的荣耀,哪里就称得上辛苦?”   太后娘娘对她的回答非常的满意,不仅赏了窦昭两根赤金嵌和田玉的簪子,还赏了宋墨两方砚台、元哥儿几匹尺头。   待到皇后生辰那天,太后娘娘身上那袭宝蓝色配粉红色的衣裙让她光彩照人又不失端庄秀雅,而太子妃又有意做陪衬,让太后娘娘的光彩甚至压过了过寿的皇后。   皇上对这些是没有什么感觉的,皇后娘娘不免有些奇怪,派了人去打听,知道是窦昭帮太后娘娘裁的衣裳,她也只是宽和大度地浅浅一笑,道:“这个窦氏,没想到还有这本事。”   太子妃想到过些日子就是太后娘娘的生辰了,怂恿着太后娘娘再做几身衣裳。太后娘娘做皇后的时候要恭顺贤淑,从来不敢穿得太艳丽,如今没有人管束,宫中岁月寂寞,难得有件新鲜事儿,太后娘娘顿时来了兴趣,隔三岔五的叫了窦昭进宫,索性让她进宫的时候也带上元哥儿,道:“正好给三皇孙做个伴。”太子妃就顺势带了三皇孙去慈宁宫玩,帮着太后娘娘出主意。她们有几次还碰到了来给太后娘娘问安的皇上,皇上看着太后娘娘这里欢声笑语中夹杂着孩子的咦呀声,一派温馨热闹,连带着太后娘娘的气色也比从前好了很多,他很高兴,逗着元哥儿和三皇孙玩了好一会儿才让内侍把孩子抱了下去。   从此窦昭进宫就更方便了。   太子妃和窦昭也走得更近了。   皇后对此并没有放在心上,偶尔遇见进宫的窦昭,还会拉着她亲切地说话。   窦昭对宋墨笑道:“皇后比你想的可大度多了,你计策没有奏效。”   宋墨不以为然,道:“如果你都能看出皇后的情绪,那她还能在宫里混吗?”   窦昭想想也对,抿了嘴笑。   陆鸣从辽东回来了。   宋墨去见了陆鸣。   没几天,濠州那边的蒋大太太就放出话来:“不是世子爷不愿意把老爷留下来的东西还给蒋家,而是老爷把这些东西交给世子爷的时候曾说过:世间万物,有德者得之。蒋五爷不是支应门庭的人,就算是世子爷把东西还给了蒋五爷,也不过是被蒋五爷挥霍了,还不如留给世子爷。”   宋墨也放出话去,道:“我不是要霸占大舅留下来的东西,实在是因为濠州蒋家只余妇孺,没有个能够主持大局的人,我现在不过是代蒋家保管这些东西,等到蒋家的子孙长大成人,自然是要还回去的。”   蒋柏荪的陈年旧账被翻了出来。   大家不由叹声“败家子”,对蒋柏荪与宋墨争产之事都颇为不屑。   窦昭问宋墨:“你这是在逼皇后动手吗?”   宋墨朝着她眨了眨眼睛,道:“还不止这些。”   这话说了没多久,他们就迎来了太后娘娘的寿辰。   满朝来贺。   英国公府受邀出席在慈宁宫举办的皇家家宴。   苗若素很紧张,宋翰则是有些愤愤不平。   同样是英国公的子弟,宋墨进宫如履平地,他却是难如登天。不仅如此,一路行来,不时有人和宋宜春、宋墨甚至是窦昭打招呼,看他们夫妻一眼的人却很少,他们夫妻简直像是宋宜春和宋墨的仆妇,特别是当顾玉出现后,他的这种愤恨情绪达到了顶点。   顾玉连皇子的脸色都不在乎,又怎么会看宋翰的脸色?   他视若无睹地把宋墨拉到一旁,兴奋地嘀咕道:“我又卖了两艘大船出去,你要不要抽空去天津的船坞看看?这些日子天气正好,你还可以带着嫂嫂和元哥儿同去。”   宋墨有些动心,想了想,道:“我还是不去了。”然后朝着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这些日子在查大舅的死因,走不脱身。”   “哦!”顾玉有些失望。   皇后有些日子没有看见顾玉了,忙招了顾玉过去,嗔道:“你这些日子还在天津的船坞?做生意就那么好玩?我看你还是正经做点事好!要是实在觉得无聊,去辽东找你表哥玩去。”又道,“你把手里的事理一理,交还给砚堂算了。”   顾玉没有作声。   定国公的死是大忌,宋墨查定国公的死,只会让皇上和皇后不悦,他决定保持沉默。      第四百七十九章 西苑      窦昭悄声问宋墨:“你是想让顾玉给皇后传话吗?”   “不!”宋墨斩钉截铁地道,“顾玉不会告诉别人的。”他说着,面无表情地瞥了身后一眼,“自然会有人帮我传话。”   窦昭眼角的余光顺着宋墨的那一瞥望了过去,就看见时刻跟在顾玉身后的两个护卫。   窦昭立刻明白过来。   她招呼了苗安素一声,笑盈盈地抱着元哥儿去了安置女眷的后殿。   苗安素手跟手、脚跟脚地跟在窦昭身后。   宁德长公主等几位年长的皇室公主、王妃正坐在那里说话,看见窦昭抱着孩子进来,俱是一愣。宁德长公主因是窦昭的长辈,直言道:“你怎么把孩子抱了进来?等会儿我们还要去给太后娘娘拜寿。”   这样的宴席,不要说是孩子,就是大人都吃不消。只是当着众人的面,这话不好明说。   她伸手让窦昭把孩子给她,道:“元哥儿的乳娘随着进来了没有?你还是把孩子交给乳娘先带回府去。”   窦昭苦笑,道:“太后娘娘特意派了内侍去府上传口谕:寿宴的这天,让我把元哥儿也带进宫来。”   几位长公主和王妃看窦昭的目光就和刚才有了很大的不同。淮南王王妃更是笑道:“这孩子,倒随了他父亲,长得真是漂亮。也不知道以后谁家的闺女有福,找了他做女婿?”   元哥儿越长越像宋墨。   雪白的皮肤,乌黑亮泽的眸子,大大的眼睛,睫毛又长又翘,粉嘟嘟的,十分可爱。   三公主就打趣道:“您府上前几天不是刚添了个孙女吗?我看也不用费心了,把元哥儿送给您家做姑爷好了。”   窦昭额头直冒汗。   淮南王王妃却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只可惜我那几个孙女都是庶出。”说着,轻轻地握了握元哥儿的小手。   元哥儿正是认人的时候,因这些日子常随着窦昭进宫,不时会被陌生的内侍或是宫女抱着玩,也不认生,冲着淮南王王妃就是甜甜的一笑,把个淮南王王妃稀罕得,解下了腰间用来做噤步的一块羊脂玉玉佩就挂在了元哥儿的脖子上:“这个给你拿去玩。”   窦昭忙上前道谢。   淮南王王妃笑眯眯地点头,道:“你若是得了闲一定要去我府上串门去——我家九孙子只比元哥儿大四个月。”   窦昭笑着应“是”。   皇上扶着太后娘娘出来了。   他们身后,还跟着皇后和太子一家。   大殿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大家恭敬地行礼。   懵懵懂懂的元哥儿却不管这些,他看到熟悉的面孔,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来,冲着大殿正中的皇上和太后咦咦呀呀地叫唤着,在安静的大殿中显得特别的突兀和响亮。   窦昭和元哥儿顿时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而原本安安静静地伏在乳嬷嬷怀里的三皇孙也开始扭着身子冲着元哥儿叫唤。   肃穆端庄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滑稽。   皇后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太后娘娘和皇上却笑了起来,太后娘娘还吩咐身边的内侍:“快把翮哥儿抱过来,让他和三皇孙一块儿玩去。”   内侍谄媚地笑着,抱了元哥儿。   从皇上身边经过的时候,皇上还笑着摸了摸元哥儿的小脸蛋。   大殿里的空气有瞬间的凝滞,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流畅。   皇上最年长的堂伯淮南王领着皇亲国戚着给太后娘娘祝寿。   宋翰跟着最后面,死死地盯着站在最前面的宋翰和顾玉,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祝完了寿,是寿宴。   皇后和太子妃簇拥着太后去了西殿,皇上和几位年长的皇叔说着话,内侍们轻手轻脚地摆着碗筷。   好不容易凑到了皇上面前的宋宜春也和皇上搭了几句话之后,朝着宋翰招手。   宋翰立刻走了过去。   宋宜春恭敬地对皇上道:“这就是我的次子宋翰,乳名叫天恩的。”   宋翰忙跪了下去。   皇上笑着点了点头,道:“今天是家宴,没这么多讲究。”然后高声喊着“宋墨”,道,“你去跟酒醋局的说一声,让他们搬几坛梨花白过来,这稠酒淡淡的,不得劲。”   宋墨笑着应是。   皇上转身和石祟兰说起长兴侯来:“……听说又纳了房小妾?他现在有几个嫡子几个庶子?”   从头到尾,都没有理会宋翰。   宋宜春很是气馁。   宋翰站在宋宜春身边,望着和大殿里的人谈笑风生显得无比熟稔的宋墨,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他没有想到宋宜春在皇上面前甚至不如宋墨有面子。   不,甚至没有元哥儿有面子——刚才拜寿的时候,内侍抱了元哥儿出来,大家逗着元哥儿给太后娘娘作揖,元哥儿好不容易拉着小指头拱了两下手,太后娘娘就笑呵呵地赏了元哥儿两匣子点心和一荷包金豆子。   看来自己的差事是没有指望了。   那以后自己该怎么办呢?   总不能就依靠田庄的那点收息和父亲的贴补过日子吧?   常言说得好,柴多米多没有日子多,万一父亲续弦又添了嫡子,没有立过字据的贴补还能照常给他吗?就算是能给他,只怕也要他点头哈腰地去讨要吧?   想到这些,宋翰有些茫然。   ※※※※※   太后娘娘的寿辰之后,礼部开始准备皇上的寿辰。   六月已经很热了,皇上决定到西苑去过万寿节。   皇后笑道:“今年不如让砚堂负责迁宫的事宜。他年纪轻轻就掌管着金吾卫,很多人嘴里不说,私下却议论纷纷,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堵了那些人的嘴。”   皇上觉得皇后说得有道理,下旨让宋墨总领今年的迁宫事宜。   宋墨接到圣旨沉默良久。   皇上去西苑避暑,仪仗是由旗手卫负责,近身的侍卫由锦衣卫负责,外围的护卫由金吾卫负责。三个卫所虽然都是皇上的亲卫,却同是正三品衔,旗手卫和金吾卫还好说,锦衣卫自视甚高,向来不买旗手卫和金吾卫的账,而且历年来的迁宫总领都是锦衣卫的……   宋墨想了想,去了汪渊那里。   汪渊看见宋墨“哎哟”了几声,道:“您还真就较上劲了?皇上是主子,我们都是下人,您这可是拿着胳膊拧大腿,小心把胳膊给折了。”   “我这不也是没有办法了吗?”宋墨做出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前脚说的话,汪格那个王八蛋后脚就给我捅到了皇后那里。”然后抱怨道,“您是怎么收的徒弟?怎么就看上了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迟早要把这件事告诉皇上。”   他决定算计汪格一把。   汪渊翻着白眼,道:“您怨谁?既然是悄悄话,就不应该在大殿上说。就算是忍不住了非要说,也要先看看周围的环境才能开口。不过这也不怪您,您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只有别人看您眼色的,哪有您看别人眼色的时候?可也不应该把老奴给拉下水啊!老奴还想要清泰平安地服侍完了皇上去皇陵给皇上守墓呢……”   宋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也得看您有没有这个命!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就是被皇上砍了头!”   汪渊闭上了嘴。   宋墨道:“怎么着,您给我一句话。”又道,“我又不是要您去谋反,不过是想着一个好汉三个帮,做起事来容易些罢了。”   汪渊叹气,道:“那我们可要说清楚了,辽王的事,老奴不会插手的。”   宋墨冷笑,道:“您若是觉得汪格踩着您的肩膀往上爬您也忍得,那就只管站在一旁看热闹好了。我倒要看看,宫里那些惯会看菜下饭的人知道您拿汪格没有办法的时候,还会不会争先恐后地喊您‘干爹’,‘干爷爷’了。”   汪渊气得脸色发青,直跺脚。   宋墨不以为意地走了。   还没过完端午节,钦天监就把迁宫的几个吉时呈给了皇上。   皇上挑了五月初六,并道:“今天就在西苑举行龙舟赛,让金吾卫和神机营、五军营都派人参加。”   汪渊笑着去着行人司下圣。   宋墨这边开始准备迁宫。   他有凶名在外,又是勋贵子弟,颇得皇上宠信,不管是旗手卫的都指挥使李汝孝还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史川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李汝孝更是派了旗手卫同知吴良和金吾卫的同知傅士杰一起负责迁宫的事,事情进行得出乎人意料之外的顺利。   只是等到出行的那天,用来在前面开道的黄旗和青旗不见,红罗曲柄伞被撕了个大口子。   负责举旗和执伞的旗手早吓得瘫在了地上,负责仪仗的总旗则面如白纸,不停呢喃道:“我昨天晚上还检查了一遍的,明明都好好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还是那总旗的心腹机灵,忙道:“这件事还是快点去禀了吴大人吧?先开了库房领两面旗帜和一把红罗曲柄伞补上再说。”   总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匆匆去找吴良。   吴良是蒋骊珠的公公,对宋墨的事自然是全力支持。   可这个时候,他却被锦衣卫的人叫去了,说是那边出了点事,要问问他。   总旗傻了眼,一咬牙,道:“我去找李大人去!”   旁边突然跑出来一个人,笑着拦了他,道:“李大人正和宋大人、史大人一起说事呢!这件事要是惊动李大人,金吾卫和锦衣卫那边就瞒不住了。三卫一起行动,偏偏就我们旗手卫出了事,这让李大人的面子往哪里搁?就是吴大人,恐怕也会受牵连。我看不如让我来想想办法?”      第四百八十章 补救      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小内侍。   那小内侍嘀咕道:“我曾受过吴大人的恩典,怕吴大人被你们牵连了,这才出头的。”   这个时候,大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拉着那小内侍就道:“你有什么办法?”   小内侍笑道:“你们旗手卫的库房里有备用的,内库也有备用的啊!我正好有个老乡在内库里当差,不过,你们到时候一定记得把东西还给我。”   众人眼睛一亮。   别人进不去内库,这些内侍却能狐假虎威地去内库取东西。   总旗摸遍了全身,只摸出了几两碎银子。   其他的人见了,也都把身上带的银子拿出来,凑成了一堆塞到了小内侍的怀里,恭敬地道:“让公公辛苦了,我们这就跟着公公去搬东西。”   小内侍一点也不客气,笑眯眯地收了银子,领着他们去了内库。   内库的大使见到腰牌,立刻笑呵呵地起身,要陪着小内侍去挑东西。   那小内侍气势十足,朝着大使摆了摆手,道:“你去忙你的,有旗手卫的几位大人陪着我就行了。”   大使点头哈腰,果真就留在了库房外,一副随他们拿的样子。   旗手卫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却不敢有片刻的耽搁,取了东西直奔旗手卫,总算是把这个纰漏给抹平了。   事后,他们在私底下议论:“平时看吴大人不声不响的,什么时候攀上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以至于旗手卫的很多人对吴良都比从前热忱了几分。   这当然都是后话。   宋墨得到消息,不由在心里冷笑。   他早就拟定了十几套方案,有汪渊扯着皇上的虎皮行事,除非皇后亲自上阵,否则有这个局注定是套不住的。   尽管如此,皇上的仪仗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出了状况。   已经净过街的街道旁有一棵枝叶繁茂的百年大树无缘无故地拦腰折断倒在地上,把通往西苑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差点就把站在旁边戒严的金吾卫给砸伤了。   金吾卫的人吓了一大跳,跑过去一看,树干曾被人锯断了一多半。   大家不由骂了起来。   手却不敢闲着,几个人使了劲想先把树挪到一旁再说。   可那棵树太粗太壮,根本就挪不动,也有机敏的一路飞奔找在路上巡逻的,结果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巡逻的人。眼看着圣驾就要经过这里,几个金吾卫呆在那里肩顶手推着纹丝不动的大树,好像这样,等会追究起责任来,他们的罪过就能少一些似的。   其中一个拿出了家中大半积蓄打点才进了金吾卫当差还不到一个月的少年,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也有老成的恼羞成怒地骂“晦气”。   少年哭得更厉害了。   旁边树林就蹿出几个人来,道:“我们是五城兵马司的,要不要帮忙?”   金吾卫的几个喜出望外,忙道:“我们是金吾卫宋大人的属下,大家都是一家人。请兄弟们帮忙搭把手,把这树给挪到一旁去。”   五城兵马司领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十分精神,闻言笑道:“这可是株百年老树,若是有那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添油加醋地说给皇上听,物伤其类,皇上只怕会不高兴。我看不如我们齐心协力,把这棵树照原样子暂时先竖在一旁,等过两天再倒也不迟。”   “兄弟真是能干人!”金吾卫的人夸道,“不知道兄弟怎样称呼?改天我们请兄弟喝酒!”   “不敢,不敢!”五城兵马司的人笑道,“小姓姜,名仪,任南城指挥使。今天带着几个兄弟出来看热闹,没想到遇到了这样的事。”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跑了过来帮忙。   众人拾柴火焰高。   很快,那株百年老树就用几根木桩顶着,立在了原地。   姜仪拍了拍手,道:“行了,只要不乱动,一时半会儿的倒不下来。”又道,“我们先走了,免得等会儿冲撞了圣驾,可那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也小心点。”   金吾卫的正当值,不敢擅离职守,纷纷向姜仪道谢,赶在圣驾的仪仗经过之前昂首挺胸地站好。   在树旁当值的金吾卫吓得两腿发抖,生怕等会儿有个什么意外。   还好圣驾平安顺利地走了过去。   可纸毕竟包不住火,特别是在当事人比较多的情况下,旗手卫丢了旗帜和红罗曲柄伞、金吾卫当值的时候大树倒了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汪格的耳朵里,汪格听说去内库借东西的是个小内侍,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汪渊的身上。   没两天,皇上问汪渊:“没想到你和砚堂的关系还挺好的?”   汪渊不解。   皇上笑道:“听说旗手卫的事,是你帮他解的围?”   汪渊在心里把汪格骂了个狗血淋头,却神色恭顺地微弯着腰道:“这件事还真不是老奴帮的忙,老奴实在是不好贪了这功劳。”然后道,“老奴也听说了这件事,不过,却和皇上听到的不一样——说是宋大人让人带信给宋家四老爷,是宋家四老爷帮着去内库借的东西。难怪别人说这谣言能杀人,老奴这可叫人给冤死了!上次您书房里多宝格上的那株水仙到了春节还不开花,宫里就有人说是我浇水浇多了……”他说着,可怜兮兮地用衣袖擦着眼泪,“老奴这可真是做也错,不做也错!”   皇上哈哈大笑,挥手让汪渊退了下去,转身却叫了西厂厂督进来:“你去查查,是谁到内库借的旗帜和红罗曲柄伞给旗手卫的。”   一个阉奴身边的小喽啰就能什么手续也不办到内库搬东西,朕的江山岂不成了这些阉奴的?   皇上大怒,问身边汪格的一个徒弟道:“汪渊在干什么?”   汪格的徒弟没办法扯谎,道:“汪公公一直坐在庑廊下晒太阳呢!”   皇上冷哼一声。   算这老狗知趣。   而此时,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正架在内库大使的脖子上。   书案前,面无表情的西厂厂督正阴森地问他:“果真是宋大人来借的东西?”   大使点头如捣蒜:“我若说谎,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西厂厂督朝着厂卫使了个眼色,厂卫收了匕首,朝着大使就是一阵痛打。   大使一边哀号,一边庆幸。   还好自己按照昨天晚上跳进他卧室的蒙面之人的话说了,要不然皇上疑心他勾结宫中的内侍盗窃内库的东西,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现在只要自己死死地咬定这套说辞就行了。   就是锦衣卫想谋害朝廷命官也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何况是西厂的人!   他哀嚎得更大声了,而且还一边叫一边喊着冤枉。   西厂的厂督见实在是问不出什么,转身去了宋同春那里。   听说这件事与宋墨有关系,宋同春觉得自己若是矢口否认,肯定会得罪宋墨,可转念想到问话的人是西厂的厂督,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想办法撇清的好。   宋同春一会说是自己,一会说不是自己,反反复复,让人觉得他这是想推脱责任。   西厂的厂督也没有为难他,回宫回话。   皇上沉吟道:“毕竟是违反规章,宋同春胆小怕事,说话颠三倒四也是正常。”   至此信了汪渊,却对在他耳边总是嘀嘀咕咕的汪格有些不悦。   汪渊见状,高兴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啊!   宋砚堂随手就把汪格给坑了!   这家伙,真是诡计多端,狡猾奸诈!   念头闪过,汪渊又有些不自在。   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宋砚堂吧?   他在庑房里琢磨着,皇后过来了。   汪渊忙上前服侍。   皇后却亲切地笑道:“汪公公是服侍皇上的,本宫可不敢擅用。让汪格在旁边服侍就行了。”   汪渊谄媚地笑着退了下去,心里却把皇后一阵臭骂。   我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等太子登基,看这宫里哪还有你说话的份?   不过,若是辽王登了基……   汪格可就能一辈子站在他头顶上拉屎了。   被收的干儿子背后捅了刀子,他可是这内侍中的头一份,“万古流芳”了!   汪渊心里像被猫挠似的,朝着给他垂腿的小徒弟就是一脚,道:“去!听听皇后娘娘都和皇上说了些什么?”   小徒弟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过了大约两炷香的功夫,乾清宫响起了“皇后起驾”的声音。   汪渊忙跑了出去。   皇后的车辇已经走远了,汪格还站在门口张望。   汪渊朝着汪格的背影“呸”了一声,回了庑房。   他的小徒弟回来了:“皇后娘娘和皇上说起移宫的事,还说,宋大人的差事虽然囫囵着没出什么差错,可也让人提心吊胆的,不如给宋大人配个老成些的副手。皇上说,宋大人年纪轻轻的,能把事情圆上就不错了,比大多数和宋大人同龄的人都强多了,金吾卫的事,还是让宋大人自己去折腾去。多折腾几次,也就不会出错了。还说,谁年轻的时候不出个错?宋大人这样,已是极好的了。皇后娘娘听了,不再说什么,和皇上说起三皇孙的周岁礼来。”   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   要是前几年皇上还年轻,皇后这么一说,皇上就算是要抬举宋砚堂,也会听从皇后的建议给宋砚堂身边安置个老成的人看着他的。   汪渊冷笑,回到自己的宅院连喝了三大碗酒,想到元哥儿马上要过周岁了,让银楼用黄金打了一套实心的小碗小碟悄悄地送了过来。   宋墨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道:“这下汪渊总算老实了。”   窦昭抿了嘴笑,道:“你这算是一石几鸟?”   宋墨笑道:“能射下几只鸟就算几只鸟。”   窦昭忍不住大笑。      第四百八十一章 抬举      远在京城以西的西苑凤仪殿里,皇后端坐在暖阁的罗汉床上,细细地抚着马面裙上绣着的鸾凤,表情显得有些肃穆。   没想到宋同春会为宋墨掩饰。   如果不是宋同春,汪渊和宋墨怎能如此轻易地过关?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太大意了,没有把宋同春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   可见关键的时候,这些小人物也能影响大局。   她端起茶盅,慢慢地呷了一口。   想当初,老英国公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没本事的,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孙子身上,千挑万选,为宋宜春娶了蒋蕙荪为妻。自己也因此从来没有把宋宜春放在眼中。可宋宜春到底是宋墨的父亲,既然宋同春那种小人物都能坏了自己的事,宋宜春不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啊!   她温声吩咐身边的女官:“叫了小顺子进来。”   宋家的事,得让史川好好地查查才行。   她现在既然明面上动不了宋墨,那就只能暗中行事了。   想到这些,她嘴角微翘,露出一个愉悦的表情,问身边的宫女:“辽王爷的寿礼到了吗?”   宫女低眉顺眼地道:“已经到了。”   “皇上在干什么?”   “在清风阁和淮南王喝酒呢!”   她想了想,道:“如果皇上今天晚上过来,你们就赶在皇上来之前把辽王爷的寿礼送过来。”   宫女恭敬地应“是”,退了下去。   等到掌灯时分,清风阁那边传来消息,皇上往凤仪殿来了。   皇后打发了身边的人,把辽王爷送给皇上做寿礼的一件丁香色五彩龙拱寿直裰抱在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皇上见有些头痛地道:“你这是干什么?”   “没,没什么!”皇后忙擦了眼角的泪水,把衣裳放到了一旁,接过宫女捧的茶奉给了皇上。   “还说没什么?”皇上将茶盅放到了一旁的炕几上,道,“你在朕身边快三十年了,如今又母仪天下,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说的?”   “真的没什么。”皇后不好意思地笑道,“臣妾听说辽王爷的寿礼到了,怕这孩子鲁莽大意,失了礼数,就让他们先抬过来给臣妾看看……他走的时候,才十七岁,刚刚娶了亲,如今长子都已经五岁了,臣妾一时没忍住……”   皇上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拉着皇后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不无歉意地道:“几个孩子里,辽王不仅长得最像朕,而且性格也最像朕,不仅果敢刚毅,而且豪爽大度……可储君却是国之根本,乱不得……所以朕才把辽地分封给他……太子为人宽厚,以后太子登基,必定不会亏待他。他偏居一隅,必然可以逍遥自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皇后横他一眼,嗔道:“皇上这么说,臣妾觉得很委屈!您也说了,臣妾在您身边快三十年了,臣妾是怎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臣妾为皇上打理后宫,管束宫妃,教养皇子,不敢说有功,可也兢兢业业但求无过。但臣妾有时候心也会偏一点,想念自己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儿子,您总不能让臣妾连这点念想也不能有吧?那不是人,那是庙里的泥塑!可恨臣妾还没有修炼到那个地步!”   皇上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他的皇后,大事上从不糊涂,但偶尔也会自私一下。   他和她在一起,没有那些颂扬,觉得很是自在。   “是朕不好!”他安抚着皇后,“等辽王生辰的时候,朕一定好好地赏他。”   “赏他就不必了。”皇后笑道,“皇上要是能让他带着两个孙子回宫给臣妾看看,臣妾死都可以瞑目了。”   她的话音一落,皇上一愣,她也好像察觉失言了般的一愣。   “看我,越说越离谱了,您就当没听见好了。”她忙道,“您这是从哪里来?臣妾还以为您今天会歇在刘婕妤那里?您用过晚膳了没有?臣妾这里今天做了鸭子肉粥,最清火不过,要不要给您盛一碗……”   西苑的避暑行宫不像禁宫有那么多的规矩,皇后带了好几个厨子过来,天天换着花样做吃的。   皇上拉了皇后的手,低声道:“你容朕仔细想想……”   打断了皇后的话。   皇后的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   她哽咽道:“您在,他还能回趟京都,若是太子登基……”   做为就藩的皇弟,锦衣卫时刻盯着呢!   “朕知道,”皇上的情绪显得有些失落,“朕知道……”   ※※※※※   万寿节,不仅诸位皇子和王公贵戚,各行省也送来了贺礼。其中七皇子送的一座十二扇的万寿玻璃屏风高一丈,展开后有二丈有余,拔了头筹。   皇上很高兴,赏了他三坛梨花白。   他彩衣娱亲,嚷着赏赐太少,要皇上把乾清宫书房里的那本《法华经》送给他。   经书是劝人向善的东西,皇上自然是欣然应允。   其他的几位皇子趁机起哄,逗皇上开心,也有让气氛更热闹的意思。   一时间大殿里闹哄哄的。   皇后由内侍女官宫女簇拥着从西殿走了过来。   众人纷纷给皇后娘娘行礼。   皇后忙笑道:“我这就走,你们继续。”   大家哄堂大笑。   自有瞅着这机会在皇上面前凑趣的。   皇后就朝着宋宜春笑着点了点头。   宋宜春忙上前行礼。   皇后笑道:“我看见砚堂了,怎么没见天恩?”   宋宜春立刻朝百无聊赖地站在墙角发呆的宋翰使着眼色。   宋翰小跑过来,跪下来给皇后磕头。   皇后受了他的大礼。   待他站起来,又笑吟吟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对宋宜春道:“是个齐整的好孩子。”然后叹了口气,“自蒋夫人不在了,也没人带他们进宫了。女大十八变,这男子何尝不是如此?这要不是你引荐,我都不认识了。”又道,“他现在在哪里当差呢?”   宋宜春福至心灵,苦着脸道:“还赋闲在家呢!”随后道,“承蒙太后娘娘抬爱,去年帮这小子找了门好亲事,今年臣让他分府单过了,却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差事,就这样闲在了家里,真是愁死人了。”   皇后笑道:“你想要谋个怎样的差事?”   宋宜春笑道:“金吾卫和锦衣卫是最好,可惜老大在金吾卫,又督管着五城兵马司,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旗手卫、神机营和五军营里候缺了。他的性子好,臣怕离家太远,被人欺负。”   宋翰听了,配合着做出了一副腼腆的样子。   皇后笑着点头,道:“蒋夫人和我情同手足,她的孩子,自然就和我的子侄一样。这件事,我会帮着留心的。”   宋宜春和宋翰大喜,谢了又谢。   没几日,皇后就给宋翰谋了个锦衣卫总旗的职位。   宋宜春和宋翰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订制官服、打点上峰、拜访故旧……宋宜春亲自带着宋翰走了一圈。   陈嘉知道宋翰来了锦衣卫,来见宋墨:“我要不要请宋翰到家吃个饭?”   宋翰未必知道陈嘉是知情者。   宋墨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笑道:“若是他愿意去你那里做客,最好不过了。”   陈嘉会意,宋翰到锦衣卫当差的第二天就去拜访了宋翰,不仅送上了价值不菲的礼品,还邀请他到家里做客,态度十分的殷勤。   宋翰知道他是宋墨的人,忍不住露出讽刺之色来:“不敢当!您可是英国公府的表姑爷,锦衣卫的同知!”   陈嘉谄媚地笑道:“一表三千里,怎比得上您是英国公府正正经经的二爷?又是皇后娘娘亲自推荐的,您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   这就是宋墨给蒋琰选的丈夫!   有奶便是娘的东西!   宋墨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宋翰心情大好。   还是皇后娘娘这张牌好使啊!   如果宋墨看到陈嘉这样巴结自己,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他只要想想就觉得兴奋。   “行啊!”宋翰大方地道,“你定个日子,我一定到。”   “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如何?”陈嘉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宋翰点头应了。   第二天,陈嘉不仅请了戏子唱戏,妓女陪酒,而且还请了几个惯会溜须拍马的锦衣卫同僚。   佳酿,美女,还有不绝于耳的奉承话,宋翰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他不知不觉地喝得有点多了,道:“我那阿琰表妹呢?表哥来了,怎么也不见她来陪个酒?”   陈嘉的几个同僚不由得面面相觑,都停下了筷子。   让正经的太太和戏子、妓女一块儿陪酒,那成什么了?   陈嘉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道:“您有所不知,我太太多半的时候都住在世子爷给她陪嫁的田庄里,由她从英国公府带过来的丫鬟婆子服侍着。要不,我派人去接了她回来?”   宋翰听着酒醒了一半,强笑道:“不用这么麻烦了,下次好了。”   陈嘉闻言笑了笑,给宋翰又斟了一杯酒。   请来陪宋翰的同僚们也回过神来,纷纷举杯给宋翰敬酒。   陈嘉脚下的一块方砖碎成了好几块。   宋翰犹不自知,喝了个酩酊大醉,揣着陈嘉送给他的一千两银票回了四条胡同。   苗安素打了水服侍他梳洗,他却拉着苗安素要她和柳红一起服侍他。苗安素气得发抖,一路哭着跑去了东厢房,一夜没有回正房的内室。   宋翰则乘着酒兴拉着柳红和季红在内室胡闹了一夜。      第四百八十二章 周岁      陈嘉想着蒋琰毕竟是做妹妹的,他在家里招待宋翰,蒋琰于情于理都应该出来和宋翰打个招呼,他怕宋翰心有怨气,给蒋琰脸色看,请客那天,索性怂恿着蒋琰去了颐志堂串门。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宋翰何止是心有怨气,更是要存心羞辱蒋琰。所以他去英国公府接蒋琰的时候,没有像往常那样只在外院的小花厅里等着,而是问带他进来的小厮:“世子爷回来了吗?”   蒋琰出嫁的时候英国公没有露面,宋墨更是时常甩脸色给陈嘉看,陈嘉从前又是在宋墨的门下行走的,英国公府的仆妇们心里对陈嘉不免有几分轻视,但好在陈嘉待人很有眼色,出手也大方,他又是英国公府正经的表姑爷,那些人倒不至于怠慢陈嘉,可在陈嘉面前就不免少了几分拘谨。听他问起宋墨,小厮笑嘻嘻地道:“世子爷还没有回来呢!您有什么事?要不要我跟书房里服侍的武夷哥打声招呼,让他帮您瞧着点?”   陈嘉笑道:“那就麻烦你了!”说着,塞了一把铜钱给他。   “不麻烦,不麻烦!”小厮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忙去外面看着了。   宋墨下轿就听说陈嘉在花厅里等他,他奇道:“大姑爷是什么时候来的?”   陈嘉虽然娶了蒋琰,可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那小厮听宋墨称陈嘉为“大姑爷”,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大姑爷来了有半个时辰了,说是来接表姑奶奶回家的,听说您还没有回来,就一直在花厅里等着。”   宋墨点了点头,道:“以后大姑爷来,就请他到外院的书房里奉茶。”   小厮连声应“是”,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带路。   宋墨和陈嘉去了书房里说话。   陈嘉不敢把宋翰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宋墨听,只说:“宋翰因是皇后娘娘推荐进的锦衣卫,虽说是刚入职,风头却健,我今天还特意请了他到家里饮酒。看他那样子,颇为踌躇满志。要是别人,不免要吃亏,可他有皇后娘娘这块金字招牌,只怕史大人遇到了他的事也会斟酌一二。”   这是在告宋翰的黑状。   宋墨听了只是微微地笑,等送了陈嘉和蒋琰出门,他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   皇后这是想用父亲和宋翰来对付他。   她只怕是打错了算盘!   宋墨喊了陈核进来:“你帮我注意着宋翰。”   陈核曾经做过他的贴身随从,他的亲朋好友都认识,陈核成亲之后,他就让他去了回事处当差,陈核又因为与各府都熟,差事办得极好。   “是!”陈核恭敬地应是,退了下去。   宋墨回了颐志堂的内室。   窦昭正和几个丫鬟开了箱笼挑选尺头。   她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是他,笑道:“可算回来了!我看见你每次见到陈嘉都板着张脸,就替你累得慌——常接了琰妹妹回家做客是你的主意,你又忍不住给陈嘉脸色看。你看琰妹妹,几乎要代你给陈嘉道歉了。”   “他敢!”宋墨冷喝着,心里却不得不同意窦昭的话有道理。他心里顿时有些乱糟糟的,不想继续说这个话题,顺手就拉了窦昭手中的布料:“这是要做什么?颜色有点沉。”   那是匹丁香色绣宝瓶纹妆花的料子。   窦昭笑道:“过几天元哥儿不是要做周岁了吗?我想带着元哥儿去看看老安人,顺道带几匹好料子过去给老安人做秋衣。”   她前几天和宋墨商量,元哥儿做周岁的时候不请祖母出席,第二天再去看望她老人家。   宋墨笑道:“再顺道挑几块好皮子,秋风一起,就可以做皮抹额和皮比甲了。”   老年人都喜欢这两样东西。   窦昭笑盈盈地应“是”,两人又在灯下商量了半天要请哪些客人,这才歇下。   等到六月二十六的那天,宋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皇上、太后、皇后、太子、太子妃,还有远在辽东的辽王、开了府的几位皇子都送来了贺礼,元哥儿的周岁礼显得热闹又体面。   窦德昌做为窦昭的嗣兄和西窦的继承人陪着窦世英来喝喜酒。   宋墨很郑重地将窦德昌介绍给自己的亲朋好友。   窦世英见宋墨的朋友都很客气地起身给窦德昌敬酒,放下心来,朝花厅里扫了一眼,看见魏廷瑜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喝酒,待到散了席,众人都移座到庑廊下看戏,他喊住了走在最后的魏廷瑜:“明姐儿可来了?”   魏廷瑜神色怏怏的,像没有睡好似的,有些无精打采。   他闻言道:“没有——我怕她来了闹事,没告诉她今天元哥儿做周岁礼,等会儿回去了再跟她说。”   窦世英皱眉。   他虽然觉得窦明蛮横不讲理,可窦明是他的女儿,他总觉得窦明走到这一步,魏廷瑜人品不端,才是罪魁祸首,窦明不过是受了其影响和祸害。这么大的事,魏廷瑜接到了请帖不告诉窦明,那就是魏廷瑜的不是了。   “她和寿姑毕竟是两姐妹。”他淡淡地道,“两姐妹,哪有那么大的气?这种场合,你就应该劝她出来走动走动才是,她这个样子,英国公府的亲戚朋友们会怎么说她?她要是坏了名声,你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光彩!”   魏廷瑜心里不以为然,当着窦世英面前却唯唯应诺。   这个场合,窦世英不好多说什么,翁婿两个去了庑廊下听戏。   回到家里,窦世英不免对窦德昌感叹:“明姐儿,真是嫁错了人!”   就算是嫁错了,那也是她自找的。   窦德昌腹诽,笑着安慰窦世英:“儿孙自有儿孙福。五妹妹有丰厚的陪嫁,你不必担心她。”然后笑道,“明天四妹妹和四妹夫会抱着元哥儿去看望老安人,我也准备过去凑个热闹,不如您明天早点下衙,也去那边用晚膳吧?”   他牢牢地记着自己搬到静安寺胡同之前纪氏对他说的话:“不管怎样,明姐儿毕竟是你嗣父的亲骨肉,你千万不要沾明姐儿的事,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只管推到你五伯母那里去。明姐儿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是嗣子,你五伯母无奈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去的。”   窦世英点头,一夜的长嗟短叹,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后寺胡同。   窦昭正站在正房前的西府海棠边和窦德昌说着话,两人都是一脸的笑,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窦世英看着很是欣慰,悄声走过去突然问道:“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两人笑着和窦世英见礼,窦昭道:“正说着十二哥的举业呢!”   窦德昌准备参加今年的乡试。   前世,他会一鼓作气地去参加了次年会试,并和邬善一起金榜题名,考上了庶吉士。   然后端午节的时候,纪令则会和他私奔。   窦家虽然极力为他奔走,但窦德昌的品行已损,虽然没有被革职,但余生也就只能在翰林院里混吃等死了。   前世,窦德昌是东窦的子弟,和窦昭没有关系;这一世,窦德昌是她的嗣兄,纪氏更是和她情同母女,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窦德昌就这样自毁了前程?   在心里琢磨了好几天,窦昭问宋墨:“如果你有个好兄弟,他看中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寡妇,甚至宁愿为此丢了前程也要娶她,你会怎么做?”   宋墨多聪明,脑筋一转,就想到了窦德昌的身上:“你说的不会是大舅兄吧?他看中了谁家的寡妇?不如纳来做小妾?”又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可千万别告诉岳父,当心让大舅兄记恨你一辈子。”   窦昭瞠目。   宋墨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你身边来来去去就那几个人,如果是段公义他们,寡妇再醮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断然不会如此的纠结;至于顾玉,他肯定会先斩后奏……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大舅兄了。”   “你真是的!”窦昭嗔道,“一点惊喜也不给别人。”   宋墨哈哈大笑,道:“大舅兄看中了谁?我想办法悄悄地让她婆家知道这件事,这桩婚事也就黄了!”   可前世,窦德昌和纪令则过得很好。   有一年元宵节灯会,她在街上遇到窦德昌和纪令则在看花灯,纪令则还买了两串糖葫芦给葳哥儿和蕤哥儿。   她现在回忆起来,还记得纪令则脸上幸福的笑容。   窦昭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宋墨搂过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温声道:“照我说,这日子是自己过的。只要大舅兄自己愿意,别人最好别插手。”   窦昭诧异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宋墨正色地道:“我看到父亲,就时常想起母亲。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也算是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可你看,最终又怎样?我和你,如果不是魏廷瑜背信弃义,父亲要拿捏我,我们又怎么可能在一起?”他紧紧地把窦昭抱在了怀里,那力道,让窦昭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觉得我很幸运!”他亲吻着她的额头、鬓角,“以后我们孩子的婚姻,也不能一味地只讲究门第出身才是。”   莫名的,窦昭心中激起万丈的柔情。   这个人,尊重她,敬慕她,珍爱她。   得夫如此,还有何求?   窦昭使尽力身的力气回抱着宋墨。   窦德昌的事顿时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既然爱慕纪令则,那就随他去争取好了。   大不了事发之后想办法提早为他掩饰,让他不至于身败名裂。      第四百八十三章 告状      窦昭打定了主意,决定顺其自然,不再为窦德昌的事烦恼,毕竟这日子是他自己过,是好是坏,别人都无权置喙。   她开始准备府里众人的秋裳。   宋宜春却在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娶房继室了——他屋里没个正经的女眷,总不是个事。   可和谁结亲好呢?   一想到这里,宋宜春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如果不是宋墨那逆子,他又怎么会连儿子都管不住,成为京都勋贵圈子里的笑话呢?   不过,还好皇后娘娘开恩,帮宋翰安排了一个差事,挽回了自己的一些颜面。   这样想来,他应该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谢个恩才是。   宋宜春吩咐曾五开了库房。   宋翰带了姚记炒货的糖炒花生过来看望宋宜春。   宋宜春很是高兴,从箱笼里拿出一副前朝的古画,道:“等过几天,我们一起进宫去给皇后娘娘磕个头,谢谢她老人家对你的关照。”   这也是宋翰此行的目的。   父亲不靠谱,宋墨靠不上,他唯有想办法紧紧地抱住皇后娘娘这根粗腿,不然他在锦衣卫也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宋翰高高兴兴地应了,回去做了好几件新衣裳,等到进宫那天,又拉着苗若素和柳红、季红几个左挑右选的,穿了件宝蓝色团花杭绸直裰去了宫里。   皇后见宋翰高大英俊,文质彬彬,不住地颔首,笑着对宋宜春道:“国公爷的两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真是难得。”   宋宜春却是见不得有人夸宋墨好。闻言立刻道:“这是您抬举这两个孩子。天恩还好,老实本份,忠厚宽和;天赐那却是个刺头,碰不得,惹不起!不信您派个人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英国公出了个混世魔王?”   皇后哈哈地笑,道:“可见这做父母的都是一样,看别人的孩子都是好的,看自己的孩子却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心。照我说,你们家砚堂已经够不错了。你看这满朝文武,有谁比砚堂的年纪还小?你就知足了吧!”   宋宜春隐隐觉得皇后并不反感自己非议宋墨。   难道是因为宋墨拒绝了辽王求娶蒋琰之事让皇后娘娘觉得没有面子?   他正好也想找个机会在皇上和皇后面前狠狠地告宋墨一状,因而笑道:“娘娘您是不知道,他从小被他母亲给惯坏了,任性得很,什么事都说一不二。可这世间之事,不如意的十之八九,哪能什么都顺他的意?他的这脾气啊……哎!远的不说,就说前些日子,天恩的大舅兄有个朋友想进五城兵马司,跟他去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正烦着,不仅没帮忙,还训斥天恩,说他目无兄长,不知道规矩。天恩当时臊得满脸通红,到今天也不敢见他大舅兄的面。还有前几天……”   他絮絮叨叨地数落了宋墨的很多不是。   皇后开始还笑盈盈地听着,后来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道:“我平时看着砚堂是个十分乖巧懂事的,没想到私底下竟然如此。可见蒋夫人去世之后,他变了很多。”   如果能让皇后出面收拾宋墨,那就再好不过了。   宋宜春想到皇后的手段,笑意就忍不住从眼底溢了出来。   “可不是!”他叹道,“他母亲在世的时候谁见着他不夸一声‘好孩子’?臣也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偏偏他如今又长大了,不仅娶了媳妇,连儿子都有了,臣总不能当着他媳妇、儿子的面训斥他吧?可他要是长此以往,以后只怕脾气会越来越暴躁,臣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皇后微微一笑,语气中就带了几分试探,道:“要不,我找机会说说他?”   宋宜春心中大喜,脸上却流露出几分无奈摇着头道:“他现在位高权重,只怕连皇后娘娘的话他也听不进去。要是能给他个教训才好。”   这下轮到皇后心中大喜了。   她笑道:“这件事我记下了,哪天抽空我会教训他一顿的。”   宋宜春感激地道谢,和宋翰退了下去。   两人一路无语地出了宫。   宋翰忙道:“父亲,皇后娘娘那里……”   宋宜春狠狠地瞪了宋翰一眼,道:“不该说的话就别说,不该问的事就别问。你只要记住了,这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是宫中贵人的天下。”   宋翰点头,直到回到家中,眉宇间还难掩兴奋。   晚上,他和柳红、季红胡天胡地一番后,懒洋洋地使唤柳红和季红服侍他梳洗。   苗安素坐在东厢房的大炕上,不由暗暗后悔。   早知道这样,自己就不应该赌气跑到东厢房来过夜的。现在好了,宋翰竟公然地带着柳红和季红歇在了内室。还好自己分了府出来,这院子里又都是自己的心腹,若是还在英国公府,恐怕只要是个有头有脸的管事都能啐自己一脸的唾沫。   念头闪过,她心中一动。   季红和柳红不过中人之姿,宋翰如果只是喜欢美人,为何不买几个俏丽的丫鬟进来服侍他,却非要季红和柳红侍寝不可?   或许,他只是为了羞辱自己而已!   想到这些,苗安素心如刀绞。   自己的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个样子?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苗安素默默地垂着泪。   季红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苗安素忙掏出帕子来擦着泪水。   季红却扑通一声跪在了苗安素的面前,无声地哭了起来。   苗安素胸中刚刚涌起的一股恨意顿时化为乌有。   她轻轻地扶着季红的肩膀,道:“你快起来吧!你过几天跟二爷提提,看能不能让他纳了你做姨娘。”   季红流着眼泪直摇头,脱了衣衫,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   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咬破了皮的牙印。   这绝不是正常的欢爱留下来的痕迹。   苗安素看得胆战心惊。   季红哽咽地道:“太太,看在奴婢从小就服侍您的份上,你就做主放了我出去吧?只要不是那私寮妓院,去哪里奴婢都愿意……”   苗安素咬着唇道:“那柳红?”   “她还做梦哪天能被爷抬了姨娘呢!”季红道,“一直忍着。”   苗安素一夜未眠,直到天色大亮才合眼。   可她刚刚睡着,就被一阵喧哗声给吵醒。   她心浮气躁地撩了帐子,喝着旁边守值的丫鬟:“这是谁那里嚷嚷呢?”   小丫鬟忙跑了出去,折回来道:“是柳红姐姐,说是身子不舒服,让苗嬷嬷去请个大夫,苗嬷嬷说您歇下了,等您醒了再说,柳红姐姐就哭闹了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苗安素的神情。   苗安素气得差点吐出口血来。   不过是服侍了宋翰几夜,小丫鬟说起柳红的事就畏畏缩缩的了,这要是让宋翰继续这么胡闹下去,这个家里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她叫了苗嬷嬷进来,道:“柳红不是说不舒服吗?免得病气过到别人身上了,你带上几个人,把她送到田庄上去休养好了。”   苗嬷嬷笑着曲膝应是。   但不到两炷香的功夫,苗嬷嬷神色尴尬地走了进来,低着头道:“夫人,柳红身边的小丫鬟跑去给二爷报信,二爷派人过来,把柳红接到外院去了。”   苗安素只觉得口中一甜,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她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苗嬷嬷和季红都焦急地围在她的身边,却不见柳红和宋翰。   她不由恨恨地咬了咬牙。   如果是哪家大户人家,新进门的媳妇屋里出了这样的事,大可去找婆婆理论。   她却没有婆婆!   不仅如此,她还早早地被分了府。   这样的委屈,她找谁说去?   娘家?   不喝了她的血就是好的,出头的事是指望不上的。   宋墨?   他连国公爷的死活都不在乎,更不要说管她的事了。   窦昭?   她不由踌躇起来。   蒋琰孀居大归,窦昭都能善待她,帮她找了个婆家,可见窦昭是个心地慈善之辈。   而且窦昭既是嫂子,又是宋家的宗妇,她有什么事求嫂子出面,也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她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挣扎着爬了起来,道:“你们备了马车,我要去英国公府。”   苗嬷嬷和季红一愣,季红迟疑道:“这么晚了,要不您明天再去?我听说世子爷身边没有妾室也没有通房,下了衙就回正院……”   苗安素毕竟是做弟媳的,要避些嫌。   “现在就去。”苗安素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悄悄地,别让二爷知道。”   这个家到底是宋翰的,他要发起狠了把她们主仆都软禁起来,那可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苗嬷嬷和季红不敢不从,一个去安排车轿,一个服侍苗安素梳洗打扮,去了英国公府。   元哥儿过了周岁,就突然能走了。   宋墨想到三皇孙还需要人抱着,就觉得自己的儿子不是等闲之辈。   他想到过些日子就要入秋了,让人在暖阁里砌了一个大炕,足足占了暖阁三分之二的面积,他每天下了衙就带着元哥儿在炕上练习走路,一边练习,还一边鼓励元哥儿:“你可真行!我没见过比你走得更稳当的孩子,你以后一定是个习武的天才!你大舅公据说一岁过了两个月才会走,你比他走得还要早,可见长大以后会像你大舅公似的是个大英雄!”   元哥儿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反正每次宋墨这么说的时候,他就停下脚步,对着宋墨咯咯地笑。   窦昭拿着帕子站在炕边,笑得直不起腰来——宋墨下衙之后,她就无所事事,沦为了端茶倒水给元哥儿擦汗的婆子。      第四百八十四章 吵闹      窦昭一家人正高兴着,听小丫鬟禀道苗安素求见,宋墨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耐地道:“她来干什么?难道就不知道事先送个帖子来?英国公府又不是菜园子,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窦昭想着两人毕竟是妯娌,又没有什么罅隙,她找上门来,自己总得顾着大面才是。   她笑着吩咐小丫鬟:“请二太太去花厅里坐。”然后对宋墨解释道,“我先去看看。若是她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或是做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我也不会由着她胡来的,这一点,你应该信得过我才是。”   宋墨不过是气她来得不是时候,道:“少和她啰嗦,快去快回。”   “知道了。”窦昭笑着捏了捏宋墨的手,这才去了花厅。   苗安素正呆呆地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发着愣,听到动静忙站了起来,曲膝和窦昭见礼。   窦昭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了似的。她不知道缘由,自然不能随便搭腔,装作没有看见似的,笑着吩咐丫鬟重新给苗安素沏茶。   苗安素忙道:“不用,我也不过是刚刚坐下来。”   窦昭出门不过是抿了抿鬓角,换了件褙子,知道她所言不虚,也不坚持,开门见山地笑道:“你这么晚了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她不提还好,她这么一提,苗安素想到进门时自己问丫鬟窦昭在干什么,丫鬟告诉自己说,窦昭正和宋墨在暖阁里逗孩子,苗安素的眼泪就忍不住又落了下来,把宋翰如今抬举她的丫鬟和她打擂台的事讲给窦昭听。   窦昭听着心火蹭蹭地直冒。   这个宋翰,真是一摊烂泥!   从前还不觉得,现在越是越看越觉得腻味。   还好宋墨一早就想办法把他分出去单过,他这要是还赖在英国公府,把英国公府的家风都要给带歪了。   她又觉很为难。   如果她是宋翰的胞嫂,蒋夫人不在了,不要说她亲自带人去教训宋翰一顿,就是她作主把那个叫柳红的丫鬟卖了,也说得过去,可现在……她只能道:“要不,你跟国公爷说说?子不教,父之过。有国公爷在,也轮不到我们这做兄嫂的出面啊!”   苗安素何尝不知?   可国公爷向来瞧不起她的出身,从不正眼看她一眼,她去求国公爷,那岂不是自取其辱?   苗安素又哭了起来:“嫂嫂,您看见过谁家儿子和媳妇置气,公婆会向着媳妇的?”   这倒也是。   就算是向着媳妇,也不过是面上的事,只想和稀泥似的快点把事态平息了事。   苗安素又没个能让英国公府忌惮的娘家人。   窦昭真心道:“这人病了要对症下药,这怎么过日子,也一样的讲究对症下药。如果是个好女色的,你给他屋里安置几个模样儿出挑的,言明了谁要是能先怀上子嗣就抬谁做姨娘,让她们窝里斗去。可照你说的,二爷不过是要气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这件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苗安素听了神色间难掩失望,茫然地在花厅里坐了快半个时辰,这才起身告辞。   窦昭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了宋墨。   宋墨听着冷笑,道:“我一直就想不透,他怎么这么能忍?原来是找到了个发泄的地方。也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连自己后院的事都没个章程,又怎么能建功立业?我们直管袖手旁观地站在岸上看笑话就是了。”   窦昭点头,不由为苗安素叹了口气。   没几日,四条胡同就传出苗安素生病的消息。接着,苗家的人来探望,发现苗安素身边只有季红在服侍,却不见了另一个大丫鬟柳红。   苗母生疑,悄悄地问陪嫁的嬷嬷。   陪嫁的嬷嬷原本就觉得宋翰之所以敢欺负苗安素,就是因为苗安素太老实的原因,她添油加醋地在苗母耳边嘀咕了一番。   苗母气得差点倒仰,甩手就去了前院的书房。   柳红正站在台阶上指使着几个小丫鬟打扫院子。   她穿了件苗安素陪嫁的桃红色绣折枝花的比甲,还戴了支苗安素陪嫁的赤金掠子。   苗母差点昏过去。   这可是她亲手给女儿置办的!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揪住柳红的头发就是几巴掌。   柳红吓得尖叫。   书房里的小厮是服侍宋翰的,见状忙上前将两人拉开了。   苗母嚷着要把柳红卖了。   柳红哭得如梨花带雨。   宋翰怒不可遏,对苗母道:“也好,你把你女儿的陪嫁带走的时候也记得把你女儿一起带走。”   苗母傻了眼,道:“我女儿可是皇后娘娘做主嫁给你的。”   宋翰冷笑道:“不是你们家不满意我这女婿吗?怎么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苗母见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顿时泄了气。   苗安平却不管这些,上前就要打宋翰。   宋翰退后一步,扶着柳红转身进了书房。   苗安平反被宋翰身边的小厮给打了一顿。   苗家怎吃得下这样的亏?   用门板抬着苗安平放在了宋翰宅子的大门口。   看热闹的人把四条胡同都给堵死了。   宋三太太对窦昭道:“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啊?还是快点给砚堂报个信,让他派人把姓苗的给关起好了!”   窦昭好笑。   别人都不出头,偏宋三太太要出头做好人。   她笑道:“金吾卫是皇上的护卫,又不是世子爷的护卫,三太太如此急公好义,不去顺天府报案,跑到这里来有什么用?我看,与其求世子爷出面,三太太还不如求国公爷出面。毕竟英国公府是国公爷的,丢脸也丢的是国公爷的脸,我们世子爷不过是做人儿子的。”   宋三太太被噎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沉着脸走了。   正在窦昭那里做客的郭氏担忧地道:“她会不会去你公公那里告状啊?”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窦昭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听我夫君的,天经地义,难道我公公还能说我的不是不成?”   郭氏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她不由腼腆地道:“还是我的胆子太小了。”   白姨娘前几天刚刚诞下了庶次子。   这已经是白姨娘生的第二个儿子了。   窦昭道:“柿子捡软的捏。我们若是自己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别人又怎么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郭氏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暖阁那边传来静媛和元哥儿欢快的笑声。   窦昭笑着拉了郭氏:“走,我们去陪孩子玩去。别为这些糟心的事怠慢了孩子。”   郭氏笑着应“好”,和窦昭去了暖阁。   苗安素躺在床上,眼泪流成了河,问自己的乳娘:“我若是想和宋翰和离,不知道要找谁?”   她和宋翰是御赐的婚姻,想和离,恐怕没那么简单。   苗安素的乳娘吓了一大跳,忙道:“我的好太太,您可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您要是和离了,日后吃什么?住哪里?您别看大舅爷现在闹得欢,可您若是大归,他却是第一个不容您的。”   苗安素何尝不知。   只是心里不止一次地冒出这个念头来,她一时没注意说了出来。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苗安素的乳娘听了直皱眉,道:“我去看看。”   苗安素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乳娘很快就折了回来。   她的脸色铁青,道:“柳红那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不过是一时有事,灶上的把热水送迟了些,她就发作起来,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狐假虎威,小心被闪了腰……”   苗安素闻言发起愣来。   乳娘吓了一大跳,慌张地推了推苗安素:“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苗安素回过神来,越发觉得心中所思的有道理,低声道,“乳娘,您说,柳红从前也不是这样不懂事的,怎么突然间就张狂得没边没际了呢?”   乳娘忿忿不平道:“这些骨头轻的,给她几分颜面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您别伤心,看我怎么收拾她……”   “不,”苗安素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柳红又不是第一天服侍宋翰,怎么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是宋翰许了她什么?还是她决定从此就跟在宋翰身边了?宋翰是个冷酷无情之人,连季红都知道,柳红怎么就那么笃定宋翰会待她与众不同呢?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乳娘想不出来为什么。   苗安素让乳娘去叫了季红进来,单独和季红说了半刻钟的悄悄话。   季红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没几日,她告诉苗安素:“二爷许了柳红做姨娘!”   苗安素嗤笑道:“宋翰的话她也相信?她可别忘了,宋翰想抬她做姨娘,我不答应,那就只能去求公公。公公是那种会将丫鬟婢女放在眼里的人吗?”   季红困惑地道:“可我看柳红的说话做派,一副十分笃定的样子。”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起来。   自己选的陪嫁丫鬟是怎样的性子,没有谁比苗安素更清楚了。   如果说季红因为忠心耿耿而显得有些木讷,那柳红就是机敏急智显得过于伶俐。   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又怎么会如此不顾后果地帮着宋翰打自己的脸呢?   难道是柳红抓住了宋翰的什么把柄?   苗安素眼睛一亮,对季红道:“你一定是想办法查清楚柳红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当宋翰的姨娘!”   季红点头。   可一直到起了秋风,她也没有任何收获。   辽王却从辽东回了京都。      第四百八十五章 将计      正拿着个鞠逗着儿子玩的宋墨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意外,笑着对窦昭道:“看来辽王不容小视啊!”   那当然,前世,他可是皇帝。   但前世,他中途并没有回来。   那他今世为什么会回京都呢?   是因为这一世和上一世的情况有所变化让他不得不改变原来的计划?   窦昭觉得对辽王怎样小心防备都不为过。   她叮嘱宋墨:“你小心点。”   “我们和辽王现在还没有翻脸呢!”宋墨笑着安慰她,“我会见机行事的。”   窦昭还想嘱咐他几句,元哥儿扑了过来,抱着宋墨喊着“球球”。   宋墨忙笑着抱起了儿子,对窦昭道:“我们去玩鞠去,别再说这种扫兴的事了。”   元哥儿直到周岁还不会说话,可一过周岁礼,他就像开了窍似的,不仅会喊“爹爹”,而且还会对着身边服侍的人招手说“你来”,然后指了茶盅要喝水,指了点心要吃食,让宋墨激动得一夜都没有睡,第二天不无得意地对一直担心元哥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的窦昭道:“我就说我的儿子很聪明,他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就是喜欢杞人忧天,让我也跟着白白担心了这许久。”   窦昭含笑不语,听着他的抱怨,心中却是又酸又甜。   前世,魏廷瑜从来不管孩子,她的两个孩子到了快两岁,说话说得非常清楚的时候才开始喊“爹爹”。这一世,宋墨下了衙就陪着元哥儿,她的孩子不会喊“娘”就先会喊“爹”……她别过脸去,眨了几下眼睛,这才回过头来,重新给了宋墨一个灿烂的笑脸。   宋墨告诉元哥儿怎么玩鞠。   元哥儿站在一旁拍着小手,鞠一落地,就屁颠颠地跑过去捡起来递给宋墨,宋墨让他也踢两下,他就跑到窦昭身后躲起来,探出小脑袋打量着宋墨。若是宋墨板着脸,他就向服侍他的乳娘招手说着“你来,你来”,乳娘笑盈盈地走过去,他不是要喝水就是要吃点心;若是宋墨满脸是笑,他就会指着鞠对宋墨道着“球球,球球”,意思是让宋墨继续蹴鞠。   宋墨开始还笑呵呵地蹴着鞠,几次下来,才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对坐在一旁做针线的窦昭道:“敢情这小子是让我蹴鞠给他看啊!我成玩杂耍的了。”   窦昭呵呵地笑。   元哥儿不明白父母为什么笑,但笑就代表着善意。   他咯咯笑着捡了球,讨好般地送到宋墨的面前,睁着乌黑亮泽的大眼睛看着宋墨。   宋墨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蹲下来抱着元哥儿就亲了两口。   元哥儿又咯咯地笑,可爱极了。   宋墨接过元哥儿手里的鞠,笑道:“看好了,爹爹蹴鞠给你看。”   他把蹴踢得高高的,几乎要打到承尘了。   元哥儿拍着小手又是笑又是蹦的,欢快得像一只小鸟。   武夷看着,站在门边犹豫着不知道是该进来还是该退出去的好。   窦昭就朝着他点了点头。   武夷这才笑着走了进来,呈上了一张大红的拜帖:“世子爷,辽王府的耿立耿先生替辽王给您下帖子来了,说是辽王于九月十二在辽王府宴请,邀请您和夫人、大爷一起过去赏菊。”   辽王并不是一开始就在辽东就藩,而是出宫后在京都住了两年才前往辽东。他在京都的府邸也一直由宗人府帮着照看着。   窦昭觉得宴无好宴,可辽王宴请,却不好不去。特别是不知道他会在京都呆多长的时间,一次可以找借口推脱,两次、三次呢?   她想了想,对拿着帖子沉思的宋墨道:“藩王结交朝臣是大忌,特别是像你这样戍卫禁宫的卫所都指挥使,这件事你要不要跟皇上说一声?”   如果皇上能表露出哪怕是一分的不悦,宋墨就有借口不去参加辽王的宴请了。   宋墨笑道:“皇上那里自然是要打招呼的,要不然你以为我现在怎么会几乎没有什么应酬?我这是要向皇上表忠心呢!不过,辽王那边这些天做了些什么?要宴请哪些人?最先给谁送的请帖?之后又给哪些人送了请帖?都要查清楚才行。”说到这里,他沉吟道,“还有宋翰那里。皇后可不是那种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人,她这样抬举宋翰,我就不相信她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窦昭不住地点头。   翌日清早,杜唯就把辽王进京后的一举一动都查得清清楚楚摆在了宋墨的案头。   宋墨先看了情报才回内室和窦昭、元哥儿用早膳。   窦昭问他:“杜唯都说了些什么?”   宋墨一面夹了一筷子肉松喂给元哥儿,一面道:“他请的都是些皇亲国戚,按着辈分高低年纪长幼送的请帖,倒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的。他昨天人还没有进宫就先递了帖子进宫,如果没有意外,皇上今天下了早朝就会见他。到时候就看太子会不会在场了!”   如果太子在场,那至少证明皇上虽然宠信辽王,但头脑还很冷静理智,依旧如往昔一样维护着太子的储君地位;如果皇上单独见了辽王,甚至是撇开了太子,和皇后一起见辽王……太子的地位就会变得微妙起来。   窦昭也明白这一点。   她送宋墨出门的时候不禁轻轻地拍了拍宋墨的手。   宋墨笑了起来,见丫鬟婆子都远远地跟着,转过身去,飞快地窦昭的脸颊上啄了一下,这才上了轿。   窦昭脸上火辣辣的,半晌才收敛心绪神态自若地去了英国公府正院。   ※※※※※   皇上不仅单独见了辽王,而且对提及了辽王宴请的皇亲国戚笑道:“我不过是想儿子了,招他回来叙叙;他也不过是想见见你们这些叔伯兄弟,你们也不用跟他客气,他这几年在辽东又是贩皮子又是挖参采珠的,赚了大钱,你们只管让他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们!”   淮南王等人讪讪然笑着应“是”,都很有眼色地转移了话题,问起皇上辽东这几年都有些什么生意好做、辽王赚了多少钱之类的话题来。   皇上显然被辽王取悦了,谈兴颇浓,不仅转述起辽王给他说的那些辽东的奇闻趣事,而且还说起高丽等地的风土人情来。   淮南王等人哪一个不是最会察颜观色的人精儿,笑吟吟地顺着皇上的话说,逗得皇上笑声不断。   宋墨站在众人的最后面,垂下了眼睑。   东宫的太子却急得团团转,他焦虑地问崔义俊:“孤该怎么办好?”   崔义俊此时没有了半点贪小便宜时的猥琐,而是不动如山地道:“殿下,曾先生临终前是怎样嘱咐您的?您是国之栋梁,只要您不动,就没有人能动您分毫。”   曾先生,是指已去世的三朝阁老曾贻芬。   太子想到曾贻芬临终前那殷切的目光,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走到了大书案前,挥笔连写了十个“忍”字,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去了太子妃那里。   崔义俊默默地把太子写的十个“忍”字烧成了灰烬,这才叫了小内侍进来打扫书房。   ※※※※※   辽王很高调地出现在了京都。   今天去这家串门,明天去拜访那个,等到九月十二那天,辽王府门口更是车水马龙,他请的人一个不落的全来了。   辽王并没有带辽王妃同行,但将自己的长子带回了京都,他带着自己五岁的长子在大厅门口迎客,内院则由三公主帮着待客。   窦昭一下马车,就看见了紧跟在宁德长公主身后的苗安素。   她很是惊讶。   今天来的不是超品的夫人就是一、二品的郡主,苗安素并没有诰命。   苗安素望着满眼都是穿着大衫霞帔的贵妇人,也很不自在。她悄声向窦昭解释:“昨天快掌灯的时候辽王府才派人给我们下了帖子,说是之前不知道二爷已单独开府,只给公公和大伯送了帖子过去。我觉辽王爷不过是客气话,可二爷却非要来不可,还说,这是辽王爷抬举他,能来参加辽王的宴请,他以后在锦衣卫也说得起话来。我只好跟着来了。”   窦昭一向和苗安素相安无事,苗安素用这副口吻和她说话,她觉得有些不习惯,笑道:“难怪我之前没有听说你们要来。不过既然来了,就好好地欣赏一下辽王府的菊花。我前几年从丰台花市淘到了两株墨菊,据说就是从辽王府出去的花匠养出来的,可见他们府里有养菊的高手。我这次来,也正准备见识见识。”   妻凭夫荣。   宋翰没有功名权势,别人也就没把苗安素这个做妻子的放在眼里。   苗安素深知这个道理,趁机就跟上了窦昭:“嫂嫂,我和您一起吧!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好。”   窦昭笑道:“那就你就应该像刚才似的跟着宁德长公主才是——她老人家出身高贵,气度雍容,你跟着她老人家,那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错的呢!”   苗安素能感觉到窦昭对她的疏离。   她神色微黯,勉强地笑了笑。   正巧长兴侯夫人走了过来。   窦昭装作没有看见苗安素的黯然似的,笑着上前和长兴侯夫人打着招呼,随后两人说说笑笑地并肩进了花厅。   待到给三公主见完了礼,窦昭坐到了宁德长公主的身边。   宁德长公主悄悄地指了苗安素身边一个穿着玫红色妆花比甲的女子问道:“那是谁?你可认识?”      第四百八十六章 碰面      窦昭顺着宁德长公主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个十五、六岁,做丫鬟打扮的女子,杏眼桃腮的,颇有几分姿色,只是面生的很。   “我也不认识。”她笑道,“不过她既然跟弟妹,想必是弟妹身边服侍的。您怎么注意起这丫头来?要不要我帮着去问问?”   “那倒不用。”宁德长公主道,“你刚才没来的时候,苗氏跟在我身边,我是看她说话行事不像是个寻常的丫鬟,可苗氏待她却又淡淡的,我就猜,她会不会就是那么位让宋家丢脸丢到大街上的。苗氏也太绵柔了些,这样的人就算是拿捏不住,也不应该带出来应酬,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也难怪宋翰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非常的不满。   窦昭没有搭话,只得朝着宁德长公主笑了笑。   宁德长公主皱眉,还欲说什么,花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过来和宁德长公主打招呼,宁德长公主无暇和窦昭说话,这个话题就这样揭了过去。   窦昭松了口气。   随在宁德长公主左右,一块儿坐席,一块儿听戏,一块儿赏菊,从不单独行动。   苗安素暗暗奇怪,悄声问窦昭:“嫂嫂不是说要仔细看看辽王府的菊花吗?要不要我帮你服侍长公主一会儿?”   “毕竟是来做客的。”窦昭笑道,“看菊花,有的是机会,若是在这么多长辈因爱失礼,不免有些轻浮,让人小瞧。”   苗安素恍然,也跟着窦昭行事,惹得三公主对宁德长公主笑道:“您看您两个侄孙媳妇,对您多少恭敬啊!”   宁德长公主呵呵地笑,看苗安素目光却显得很是冷淡。   苗安素心中苦涩,但还是硬着头皮跟着宁德长公主——除了她们,她既不认识别人,别人也无意认识她,一转身,好像还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似的。   她好不容易熬到了散席的时候,有辽王府的小丫鬟过来悄声对窦昭道:“夫人,英国公世子爷说,他在门外等您。”   窦昭笑着点头,赏了那小丫鬟一个封红,待送走了宁德长公主之后,才辞了苗安素,出了垂花门。   苗安素笑盈盈地送走了窦昭,自家的马车却不见踪影,身边却陆陆续续地有人离开,她孤零零地站在垂花门口等了半晌,眼看着辽王府的丫鬟拿着扫帚站在一旁等着收拾院子了,自家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她不由恼道:“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马车夫不敢应喏,畏畏缩缩地给苗安素行礼,宋翰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朝她喝道:“哪来的这么多话?还不家去!”   苗安素只得把满腔的不满和委屈咽了下去,自己踏着脚凳上了马车。   窦昭和宋墨此时却已经快要到家了。   宋墨正一面帮窦昭按着肩膀,一面和宋墨说着话:“累了吧?好在他十月初一就得起启回辽东了。”   窦昭伏在宋墨的膝头,舒服得闭着眼睛,道:“累倒不累,就是心里膈应得慌,不想和辽王府的这些人虚与委蛇。”然后她问起辽王来,“我们没有带元哥儿过来,他没有说什么吧?”   “问了。”宋墨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窦昭靠得更舒服些,道,“我说孩子太小,怕到了熟悉的地方受到惊吓,他倒没说会。”   窦昭的心这才落下来。   谁知道没过两天,宋宜春告诉宋墨和窦昭,他将在英国公府回请辽王。   宋墨面无表情地盯着宋宜春,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辽王是藩王,你就不怕太子心中不快?还是你觉得反正英国公府以后是我的,是好是坏都与你无关?要不这样,你这就进宫去跟皇上说,你要提前把爵位传给我,那英国公府倒霉的时候,你估计可以幸免遇难。”   宋家春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喝道:“你这孽子,皇上都没有说什么,偏你要跳出来说三道四的,也不看看别人眼里有没有你!你不喜欢大可不呆在家里。”   宋墨就真得跟着窦昭和元哥儿去了寺后胡同串门。   江南新上贡的糯米,宋墨也得了几斤,他见年纪大的人多喜欢吃糯食,送了一半到祖母这里,他们去的时候,祖母正和红姑用新磨的糯米和刚腌渍好的桂花糖在做汤圆,洗了洗手,穿着个围兜就迎了出来,高声地吩咐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快,还不去把前天六太太送过来的点心拿出来给元哥儿尝尝。”   窦昭很是意外,笑道:“六伯母来过了?”   “嗯!”祖母笑道,“说是过来给我请安,还带了很多吃食过来,有几件点心据说还是宫中御赐的,看着就好吃,我让人收了,等你们过来拿出来给元哥儿吃。”   御赐的点心对别人说来很稀罕,对常在宫中走动的元哥儿算得上什么?可祖母的心情却让人心里暖暖的。   宋墨上前扶了祖母,一面往堂屋里去,一面和她老人家寒暄着:“我们有几天没来看您了,您这些日子可还好?家里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都好,都好。”祖母望着宋墨,欢喜从眼底溢了出来。   宋墨真是和长辈有缘!   窦昭不无妒忌地想,抱着元哥儿进了堂屋。   晚上,得了信的窦世英和窦德昌过来吃饭。   大家说说笑笑的,直到掌灯时分才散。   可让窦昭和宋墨没有想到的是,英国公府这个时候才散席。   他们和送辽王出门的宋宜春,宋翰碰了个正着。   辽王上前就朝着宋墨的肩膀一拳,并笑道:“你这小子,就算我们不比从前,你也不用躲我躲得这么明显。你也太让我伤心了。不过,我可不是为了等你才逗留到现在,而是在宫里被母后问东问西地来晚了,你不必多心!”   前世,窦昭曾远远地见过一次辽王。   虽然没有看清楚辽王,但那时候的辽王,给她的感觉是威严,霸道,还有喜怒无常的神秘莫测。而此时的辽王,年轻,豪爽,语言风趣幽默,让人如沐春风。   她飞快地睃了一眼辽王后就立刻垂下了眼睑,曲膝行礼,站到了宋墨的身后。   宋墨却有些不上道。他恭敬地给辽王行礼,道:“那时候是不懂事,现在知道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不免有些慌恐。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最怕这些纷争了,只好躲出去了。”   “少来!”辽王大笑,“你是怕事的人吗?我看只怕是对我有所不满才是。”他说着,伸手就要揽宋墨的肩膀。   宋墨却突然转身,吩咐窦昭:“王爷的王妃没有过来,你带着元哥儿先回屋吧!”正好错过了辽王伸过来手臂。   事情好像只是个巧合,却未免太巧合了。   宋宜春怒目上前,低低地喝了声“宋砚堂”,警告之意明显。   “算了,算了,您也别教训砚堂了,”辽王全然不介意地挥了挥手,显得十分大度,道,“我也知道,今日不同往昔,有些事是再也回不去了。”他说着,神色一黯,“我这次本来就不应该回来的。”   “王爷误会了!”宋宜春忙道,“皇上和皇后娘娘可都盼着您能进京来瞧瞧他们呢……”   “不说这些了。”辽王笑着打断了宋宜春的话,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爽朗,指着玩累了在乳娘怀里睡着了的元哥儿笑道,“这个是你的长子吧?听说乳名叫元哥儿,和皇兄的三儿子是一前一后出生的,名字还是父皇给取的。你倒是个有福气的。那天没有见到,”他解下了腰间的一块玉佩递了过来,“这个就给元哥儿作见面礼好了。我们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你陪我喝两盅。”他转身朝走进了英国公府,“我正好有想问问你和柏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连母后都知道了。”   宋墨想了想,跟着进了府。   宋宜春和宋翰见状,忙簇拥上前。   窦昭目光一扫,看见了低眉顺目地站在小厮中的刘章。   她瞥了刘章一眼,往颐志堂去。   等她拐过仪门时,朝后看了一眼,刘章也不见人影。   窦昭微微点头,带着元哥儿回了内室。   帮元哥儿洗澡,喂他喝了羊奶,哄他睡下,耳边隐隐响起二更的鼓声。   窦昭隐隐有些不安,问若彤:“世子爷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若彤道,“樨香院那灯火通明的,酒宴还没有散呢!”   窦昭沉思片刻,吩咐若彤:“你去请了陈先生过来。”   若彤应声而去,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领陈曲水进来。   窦昭悄声把宋墨在樨香院陪辽王喝酒的事告诉了陈曲水,并道:“夏琏刚才护送我们回来的,他总不能寸步不离地跟在世子爷身边,您让段公义和陈晓风他们想办法悄悄地潜入樨香院,别让世子爷一个人落了单。”   陈曲水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了现况严峻。   他顾不得年事已高,小跑着出了正院。   窦昭就坐在监窗的炕上打着络子等着宋墨。   过了几刻钟,陈曲水折了回来。   他的表情有几分怪异地道:“夫人,陆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府。”   也就是说,宋墨身边有人在暗中保护他。   窦昭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后感觉到了不对。   宋墨什么时候把陆鸣给召了回来?   他为什么要把陆鸣给如回来?   要知道,陆鸣是负责帮宋墨训练死士的!      第四百八十七章 高呼      窦昭想了想,对陈曲水道:“世子爷不是那种无的放矢之人,他秘密调了陆鸣回来,肯定是要防着辽王和英国公,烦请您再去跟段师傅他们交待一声,务必要保证世子爷的周全。”   “夫人放心,我这就再去叮嘱段公义他们一声。”陈曲水道,“除了陆鸣,段公义他们还发现了常护卫,他也带着一帮人躲在暗处,段公义说,其中有几个绝顶高手,面生得很,他怀疑是辽王爷的人……”   窦昭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她不由眉角一挑,冷笑道:“姓常的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之前是因为看他这人没什么大能耐,英国公又把他当左膀右臂般的依重,觉得收拾了他,英国公说不定又找来个更厉害的人,会给我们添乱,所以才一直没有动他的。他倒好,一心一意地做起英国公的狗来,连世子也敢咬!”她说着,神色渐渐严峻起来,“陈先生,突然多了几个绝顶高手,段师傅和陆鸣联手,可有把握把人给留下来?”   “陆鸣也发现了那几个人。”陈曲水道,“来之前我和陆鸣、段公义碰了个头,留下来有点困难,可若是生死不论,却能放手一搏。”   宋墨在明,陆鸣在暗,陆鸣这是要窦昭拿主意呢!   窦昭笑道:“那就放手一搏好了!纵然拿不下那几个面生的绝顶高手,也给我趁乱把那个姓常的收拾了!”   陈曲水笑着应“是”,这才退了下去。   窦昭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好像要挥拳打过去,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的致命弱点在哪里,不过是使了把蛮劲罢了。   她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如果她是辽王,遇到像宋墨这样会阻扰她的大事的人,她又会怎么做呢?   杀了?   不行!   宋墨出身显赫,又是朝廷命官,后果太严重。   那就只能是陷害!   贪墨?   一来宋墨从不贪墨;二来栽赃也是个技术活,牵扯的人太多,就算是成功,以宋墨的身份地位,皇上说不定私下一笑了之,明面上把宋墨叫去狠狠地教训一顿完事,万一事情败露,却会暴露辽王的野心,风险太大。   谋逆?   贼通常都不敢乱喊捉贼!   有什么办法能让宋墨从金吾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上落马而又让皇上心生厌恶,从此再不用他呢?   窦昭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细细地啜着茶。   品行!   只有宋墨的品行出了问题,再也得不到皇上的信任,辽王和皇后才有办法把宋墨挪开!   不错,只能是这样!   上一世,宋宜春诬陷宋墨在母孝期间与蒋母的婢女通奸,不就是用的这一招吗?   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是因为之前她已破了这一招吗?   窦昭“哎哟”一声站了起来,来不及多想,高声地喊着“若朱”:“你去把刘章悄悄地给我叫过来。”又吩咐若彤:“你去请了陈先生过来。”   两人飞奔而去。   刘章在内院,先到。   窦昭问他:“宋翰过来陪客,都带了些什么人过来?”   刘章恭敬地道:“除了两个护卫、两个小厮和两个赶车的车夫,再就是二太太及二太太的两个婢女、两个随车的婆子。护卫、车夫和随车的婆子都照规矩在轿厅旁的暖阁里歇着,两个小厮也被拦在了二门外,只有两个丫鬟跟着二太太去了内院。”   “二太太过来了?”窦昭有些意外。   按道理,她们没有婆婆,她过来应该来给自己问安才是。之前她不在家也就罢了,可她现在回来了,苗安素却依旧没有影子……是回去了?还是不知道自己回来了?   刘章细细地道:“二爷和二太太好像都不知道世子爷和您去了后寺胡同,二太太见您不在家,辽王那边又没带女眷,就准备回去。二爷嫌二太太多事,把二太太丢给了国公爷的通房杜若,二太太气得脸都白了,可国公爷在旁边,又不敢说什么,只好随着杜若去了后罩房,到现在还在后罩房里由杜若陪着呢!”   让一个没名没份的通房去陪正妻,这种打脸的事,还就真是宋翰的作派。   窦昭道:“二太太不知道我回府了吗?”   刘章沉吟道:“小的不知道!”   他的话音刚落,陈曲水走了进来。   窦昭朝着陈曲水颔首,示意他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继续对刘章道:“你速去看看二太太都在干些什么?带了哪两个丫鬟进府服侍?这两个丫鬟和杜若都在干些什么?”   刘章应“喏”,给陈曲水行礼,跑了出去。   窦昭就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陈曲水。   陈曲水笑道:“这可是英国公府啊!陆鸣他们还在暗中盯着呢!”   窦昭不以为然,道:“上回还是在世子爷母孝期间呢!出奇制胜,辽王到英国公府来不可能单单就是为了喝顿酒,和世子叙叙旧。要知道,他们之间若是撕破了脸,那可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陈曲水还要争辩几句,可是想到之前发生在宋墨身上的事,说是匪夷所思一点也不为过,那再发生点出乎意料的事,也就不那么让人惊诧了!   窦昭道:“我们先看看刘章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陈曲水点头。   两人说起窦德昌的乡试来。   “您今天去后寺胡同,七老爷都怎么说?”做为屡试不第的举子,陈曲水特别关心这一类的事。   “什么也没有说。”窦昭也很关心,但因为有前世的印象,倒并不焦虑,“我想着考都考了,再问也没什么意思,又怕十二哥没考好,不愿意提,所以也没有问。”   陈曲水不免有些失望,道:“听说今年北直隶乡试的题目是‘明明德,止于至善’,南直隶乡试的题目是‘中者,天下之正道’。都是做烂了的题目,想出彩极不容易。等到时卷出来,我倒要仔细读读两直隶的会元卷。”   窦昭呵呵地笑。   刘章跑进来回话:“二太太一直呆在后罩房,说坐在那里枯等,睡着了,您回来,也没有个人做主通报一声。至于二太太带进府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季红、一个叫柳红的。两人也都没有乱跑,一直在后罩房里服侍着二太太。”   柳红?   苗安素又带了她出来应酬。   宋翰可真是不遗余力地打击苗安素啊!   窦昭不放心,悄声对陈曲水道:“你让段公义去看看,苗氏和她的两个丫鬟及杜若,是不是还呆在后罩房里?最好是派人注意她们的动向。世子爷身手不弱,暗处还有陆鸣,我倒不怕,怕就怕他们从我们容易疏忽的地方动手。”   之前陈曲水觉得胸有成竹,刚才听了窦昭的一番分析,他心里也有些没底了,急急地起身走了。   段公义见几个人中只有他年纪最大,朝着陆鸣打了个暗哨,把人交给了陆鸣,亲自去扒后罩房的瓦。   斗室内,一盏如豆的桐油灯,三个丫鬟打扮的漂亮女子正围坐在屋里唯一一张架子床前安静地打着络子。架子床帐帷低垂,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景。   看样子苗氏好像歇在帐子里。   不过,窦昭既然嘱咐过,最好还是亲自看一眼的好。   段公义想了想,怕惊动了常护卫带的人,把手中的瓦块捏碎了,“当”地一声打在了对面厢房的窗棂上。   “是谁?”住在对面的丫鬟起身查看。   把后罩房的杜若惊动了。   她举着灯出来查看:“怎么了?”   那丫鬟神色有些惊恐地道:“我听到有人不停地叩我的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屋檐下挂着的一盏大红灯笼,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曳。   两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那丫鬟的声音都变了:“杜若姐姐,不会是有鬼吧?你让我今天晚上跟着你睡吧?”她拔腿就往杜若那边跑。   杜若忙道:“不行!二太太在我屋里歇着呢!”   “那你让我也服侍二太太吧?”那丫鬟颤颤巍巍抱着杜若的手不放。   “这我可做不了主!”杜若没有办法。   听到动静的季红走了出来,温声道:“这是怎么了?”   那丫鬟又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季红,求季红答应让她也服侍苗安素。   宋翰不把苗安素当人,季红更加不敢得罪樨香院的丫鬟,而且她记得这个丫鬟好像和杜若一样,是国公爷的人,因而笑道:“那你记得别出声。”   那丫鬟谢了又谢,由杜若陪着回房穿戴整齐后,和季红几个一起守在床前打着络子。   没把人引走,反而又多出一个碍手碍脚的了,段公义悔之不及,正想着用个别的什么法子把几个丫鬟调开的时候,只见那个叫柳红的丫鬟站了起来,伸着懒腰道:“我要去茅房。”   杜若笑道:“外面黑灯瞎火的,姐姐就在屋里用马桶吧?我帮你倒去。”   柳红听着瞥了她一眼,道:“我们二太太在你屋里歇着,我怎么好用你屋里的马桶?”   杜若脸一红,忙道:“那我陪你去茅房吧?免得你找不到地方。”   “不用了。”柳红拉季红,“我知道地方。你们不用管我,免得二太太醒了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说完,也不待杜若和季红开口,径直撩帘走了出去。   杜若不免有些讪讪然。   季红忙道:“你别放在心上,她就是这个性子。”   杜若勉强地笑了笑,道:“我知道。她就是那个让你们二太太没脸的丫鬟。”   这下子换季红尴尬了。   倒是那个丫鬟,能被宋宜春收房,也是个十分机敏的,忙低声笑道:“姐姐们肚子饿不饿?我屋里还些米粉,我再去灶上讨碟子咸菜,我们也吃吃夜宵!”   杜若指了指静垂的床帷。   那丫鬟吐了吐舌头。   季红见她性子很是活泼,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第四百八十八章 就计      屋里的人房顶上的人全都神色大变。   季红更是惶恐地站了起来,道:“那,那声音好像是柳红的!”   柳红?   杜若和那丫鬟面面相觑,都觉得心里毛毛的。   三个人朝外望去。   屋檐下挂着盏大红灯笼,只能看到风吹过时树梢偶尔的婆娑起舞,再远,就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怎么办?”杜若回头望了一眼静垂的床幔,轻声问季红。   季红咬了咬唇,小声道:“二太太好不容易才歇下,总得弄清楚了再去回话吧?”   主子们最讨厌咋咋呼呼的仆妇了。   那丫鬟就壮了胆子,抱着季红的胳膊道:“要不,我陪姐姐出去看看吧?”   季红朝杜若望去。   杜若忙道:“我害怕,我在这里服侍二太太。”   季红闻言,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和那丫鬟出了门。   杜若送她们到了门口。   段公义松了口气。   就看见杜若朝着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人,又飞快地跑了回来,一边撩着床帷,一边轻声地喊着“二太太”、“二太太”。   段公义心生困惑。   这个杜若有点不对劲啊!   他不由睁大了眼睛。   床帷被撩了起来,绣着宝蓝色玉簪花的锦被被掀到了一边,床上空空如也,哪里有苗安素的影子!   段公义心中一震。   抬头就看见隔壁花厅后面的小院里出现了宋墨的身影。   糟糕!   段公义立刻明白过来。   但凡权贵人家,都会有几处隐密的地方,为的就是能不让人察觉地做些掩人耳目的事。   苗氏歇息的后罩房看似偏僻,实际上离招待辽王的花厅后院的暖阁只隔着一堵墙。   而且还应该有个活门直接通往苗氏歇息的厢房。   虽然不知道宋墨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花厅的后院,苗氏又怎么会突然不见了,但他本能地感觉到宋墨上了当!   他顾不得许多,提气就准备跳下去给宋墨示警。   谁知道气运丹田,身子却是一沉,再也动弹不得。   段公义大骇。   耳边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别动,不然让你死无葬身之处!”   段公义想要破口大骂。   人都死了,还管他有没有葬身之处!   可话到嘴边,都化成了浅浅的轻哼。   他不禁又悔又恨。   悔的是自己这几年顺风顺水,太过大意,明知辽王身边的几个人身手不弱,也没提高警惕;恨的是自己受了窦昭这么多的恩惠,关键的时候自己却没能帮上忙。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眼睁睁地看着宋墨走进了暖阁里。   原本不见了踪影的柳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她鬼鬼崇崇喊着“世子爷”,推开了暖阁的门。   “是谁?”暖阁里传来宋墨低沉却带着几分严肃的质问。   “奴婢是二爷身边的柳红……”她说着,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   刺耳的声音回荡在院落中。   原本应该在花厅里喝酒的辽王和宋宜春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在小院里。   辽王的随从更是像早有准备似的分散在了院子的各个角落,牢牢锁住了小院进出的每条通道。   段公义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宋宜春高声喊着,声音里隐隐透着几分兴奋,赶在辽王之前推开了暖阁的门。   柔和的灯光像月光一样倾泄而出。   段公义看见一个女子拥被瑟缩在罗汉床角,而宋墨就站在罗汉床前。   完了,完了!   那女子一定是苗安素!   和自己的弟媳有染,不管有没有证据,世子爷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他闭上了眼睛。   耳边却传来宋墨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真没有想到,父亲的性子这么急,竟然把辽王殿下给引了来。哎!我原来只想教训宋翰一顿算了,您这样……让我可怎么收场?”又道,“辽王殿下,家丑不可外扬,让您见笑了!”   咦?   这是怎么一回事?   段公义张开眼睛。   明亮的灯光下,宋宜春和辽王的神色都显得有些滑稽,特别是宋宜春,张大的嘴巴都可以塞进去一枚鸡蛋了。   他再定晴一看。   宋墨站在罗汉床前不错,可宋翰却衣冠不整地躲在罗汉床旁的帷帐里。   段公义眨了眨眼睛。   他身上突然一轻。   段公义想也没想就跳了起来。   身后就传来一声轻笑:“段师傅,得罪了。”   段公义扭头。   月光下,陆鸣正扬着脸对着他笑。   段公义的拳头捏着咯吱直响。   陆鸣却不以为意,指了指暖阁。   段公义只好收起满腹的不满,困惑地和陆鸣趴在屋顶上窥视着暖阁里的情形。   “出来吧?”宋墨冷冷地望着宋翰,道,“再躲就没什么意思了!”他说着,随手扯下了半副幔帷丢在了宋翰的身上,“有什么话我们到前面去说去,你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宋翰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像是被吓傻了,又像是根本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似的,木然地扶着罗汉床的床柱站了起来,喃喃地说了句“我,我这是怎么了”,眼中才渐渐恢复了光彩,人也变得精神起来,厉声地问着“这是怎么一回事”,朝着四周张望……然后他神色陡变,朝宋宜春望去,“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宜春的目光阴了下来,脸上也像挂了一层霜似的。只是没等他开口,罗汉床上的女子已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国公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屋里服侍着二太太,柳红去上茅厕了,季红又去找柳红去了,奴婢撩开床幔一看,二太太就不见了。奴婢正要喊人,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等到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这张床上,世子爷正站在床前看着我……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和二爷私会……”   段公义的下巴都要落下来了。   杜若刚才还在后罩房里,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又到了暖阁?   是谁做的手脚?   那苗氏去了哪里呢?   还有季红几个,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世子爷又是怎么发现有人陷害他的呢?   他朝陆鸣望去。   陆鸣笑着朝他点头,示意他暂且先看下去。   暖阁里,宋宜春已是一声怒吼:“你给我闭嘴!什么‘私会’?谁说二爷和人‘私会’了?”   杜若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惊恐地望着宋宜春。   宋墨“扑哧”一声笑,对辽王道:“不错,宋翰怎么会和自己父亲的通房私会呢?定是宋翰喝多了酒,走错了屋子,上错了床。这完全是一场误会!”   辽王神色间已恢复了原来的豪爽,闻言哈哈地笑道:“还是砚堂看得明白。宋翰不过是喝醉了,走错了地方而已。”然后对宋宜春道,“我们走吧!都是一场误会!”   宋宜春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身子微躬,请辽王先行:“正是,正是。我们还是去喝酒吧!”   三人朝外走去。   宋翰欲言又止。   躲在墙角的柳红却猛地跳起来去抱宋墨的腿。   宋墨灵巧地一闪,躲了过去。   柳红扑倒在地,嘴都磕出血来,她不管不顾地朝宋墨爬去:“世子爷,救命!奴婢是被二爷逼的!奴婢要是不做,二爷就要把奴婢卖到私寮里去,求世子爷救奴婢一条小命,奴婢什么都愿意说……”   宋翰眼里喷着火,上前就狠狠地踢了柳红两脚,把柳红踢得吐血。   柳红却知道,自己如果不能让宋墨回头,等候自己的,将是比死还要悲惨的下场。   她不管不顾地嚷了起来:“世子爷,是二爷让奴婢给二太太喝的药,还让人趁着二太太昏迷不醒的时候把您引到暖阁来,让别人误会您和二太太私通……”   这个宋翰,是怎么办的事?   既然事情暴露了,就应该一把将这贱婢捏死才是,怎么能让她胡说八道?!   他回头瞪着宋翰,恨不得把宋翰生吞了。   宋翰呢,气得脸色发白,又是一脚就踹在柳红的胸口上。   柳红惨叫一声,瞪大了眼睛,捂着胸口瘫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杜若吓得大声尖叫。   宋翰又上前掐住了杜若的脖子。   宋墨微微蹙眉。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略带几分威严的声音:“这是怎么了?就算是婢女们有什么不对,也用不着这样喊打喊杀的,我们英国公府又不是暴发户,这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岂不是要引起非议?”   辽王不禁转身,就看见个年轻女子虚扶着个十七、八岁的美少妇走了进来。   她身量颇高,一双入鬓的长眉,顾盼生辉,英姿飒爽,像画本中的巾帼女子。   是窦氏!   他眼睛一眯。   早就听说宋墨非常敬重这位比他年长一岁的发妻,上次见时也觉得漂亮,却不像此时,昂首阔步,风姿无比。   再看她身边的年轻女子,梳着妇人髻,穿了件翠绿色宝葫芦纹妆花褙子,头上插着赤金簪子,耳朵上坠着金镶玉的灯笼耳环,个子不高,却也有几分姿色,神色间对窦氏很是恭敬,这应该就是宋翰的妻子苗氏了。   辽王暗自苦笑。   看样子,这计策完全失败了!   他决定激流勇退。   “这是贵府的家务事,本王就先告辞了!”辽王笑着朝宋墨和宋宜春颔首,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   暖阁里一片死寂。   宋翰上前朝着苗安素就是一耳光:“你跑到哪里去了?竟然让柳红那小蹄子乱说话……”   宋墨一把抓住了宋翰的手,一言不发地冷冷地看着他。   他目光闪烁,想挣脱宋墨的手。   宋墨的手却如铁钳,让他动弹不得。   “够了!”宋宜春喝道,“你们还嫌不够丢脸吗?快给我放开!”      第四百八十九章 被迫      宋墨冷笑,甩手放开了宋翰。   宋翰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目光闪烁地揉着自己被捏红了的手腕。   苗安素咬着牙,身子微瑟地朝窦昭身后躲了躲。   揭穿宋翰很容易,可揭穿了宋翰的后果却很严重。   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   她有些茫然。   而宋宜春却试图混淆视听地喝斥着宋墨:“你这是干什么?你们是兄弟,怎么能为了个女子就动起手来……”   宋墨懒得理他,转过身去,温声对窦昭道:“时间不早了,父亲的内院乱七八糟的没个干净人,你和弟妹先去歇了吧!我把这边的事处置完了,就歇在外院的书房了。”   窦昭笑着应是,示意若彤扶着苗安素,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出了樨香院,看也没看宋宜春一眼。   苗安素心中微安,对窦昭道:“我还有个叫季红的丫鬟,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还请嫂嫂帮我找找,如果没有她,我也不可能给世子爷示警……”   窦昭笑道:“你放心,我这就让人去找。”   她把话吩咐下去,回到颐志堂,又趁着丫鬟们收拾客房的功夫问苗安素:“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她在屋里正焦急地等段公义的消息,刘章却突然带了苗安素过来,还道:“这是世子爷的意思,让您好生护着二太太的周全。”   窦昭这才知道了宋宜春和宋翰的阴谋诡计。   她顿时心急如焚,怕宋宜春和宋翰事情败露之后犹不放过宋墨,索性带着苗安素去了樨香院,有什么话也可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怎么也不能让宋墨沾惹上这样的是非,她因此甚至没来得及问一问事情的经过。   苗安素闻言眼泪就落了下来:“宋翰他不是个人!为了陷害世子爷,他半点也不顾念夫妻情份,连我也一块儿算计进去了……”   她哽咽着把自己怎么发现柳红的异样,又怎么派了季红去查却一无所获犹不死心,不仅派人盯着柳红,还花了大笔的银子收买宋翰身边服侍的人,发现宋翰不仅悄悄地和辽王府的人来往,而且言谈举止之间都变得有些跋扈,一副很快就能让颐志堂好瞧的模样。   苗安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却知道宋墨对宋翰很是不喜。   她想借宋墨的手压抑宋翰,又觉得窦昭只将这件事当成内宅事,不好意思去说第二次,就派人把这件事告诉了宋墨,结果却被宋墨查出来宋翰要陷害他的事。   窦昭愕然。   没想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甚至只是发生在内院的争风吃醋的小事,竟然会引起这样一桩致命大事来。   她不由道:“还好你心细,又把这件事告诉了世子爷,不然世子爷和你就只能被动挨打了!”   “我这哪里是被动挨打,”提起这件事,苗安素的心就像被捅了个窟窿似的,血汩汩地流,“他分明是要把我往死里整——世子爷到时候大可以说是喝醉了酒走错了房间,可我却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她想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柳红,想到声败名裂的杜若。   如果自己不是多了个心眼偷偷地将这件事告诉了宋墨,今天柳红和杜若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她不由哭诉道:“先前世子爷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是让我留心,等到我被安置在杜若的后罩房,宋翰又强留着我不让我回去,世子爷好像就猜到了宋翰要干什么似的……”苗安素到现在也想不透宋墨为什么能猜到宋翰会利用她和宋墨的身份做文章,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困惑,“他让季红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又让我不要吃喝樨香院的东西,我却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宋翰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求世子爷惩戒宋翰。世子爷就让我见机行事,想办法蒙蔽杜若等人。   我发现杜若奉茶给我的时候手有些发颤,就偷偷地把茶水泼了,却佯装出副喝了她的茶水想睡觉的样子。   她果然上了当,喜出望外地服侍我歇息。   我就做出一副为难柳红的样子,挑剔柳红的言行,把她给撵了出去。   杜若去安慰柳红。   我吩咐季红想办法绊住柳红和杜若,自己则悄悄地溜出了后罩房,去了花厅后的暖阁……”   她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小丫鬟进来禀告,说刘章带着季红过来了。   苗安素立刻打住了话头,撩着帘子就迎出了宴息室。   主仆二人泪眼婆娑地抱头痛哭。   半晌,苗安素才推开季红,问季红:“你还好吧?”   季红红着眼睛连连点头,道:“奴婢照着您的吩咐,一直守在床边,没让她们掀开床幔。后来柳红在外面装神弄鬼地尖叫,奴婢正愁没有借口脱身,谁知道却被和杜若同院的那个丫鬟拉了出去……”她急急地将之后发生的事告诉苗安素,“奴婢就跟着那丫鬟一直躲在她的屋里,直到这位小哥找来。”她感激地朝着刘章点了点头,然后回过头去道,“小姐,您可还好?二爷有没有伤害您?”   “我也没事。”苗安素含泪笑道,“世子爷的人发现了我,把我带到了夫人这里。结果等我和夫人赶过去的时候,睡在罗汉床上的却变成了宋翰和杜若!”   她十分解气地呵呵笑了起来,吩咐季红给窦昭磕头。   窦昭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把事情的经过听了个七七八八,至于一些细节,恐怕只有等到明天问宋墨了。   她吩咐若彤服侍她们主仆下去歇息:“你们劫后重逢,想必有很多话要说,我也不留你们了。世子爷向来恩怨分明,你们帮了世子爷这么大的一个忙,以后的事,世子爷必定早有安排,你们就暂且安心在这里歇下,有什么事,等到明天见了世子爷再说。”   两人感激地给窦昭行礼,退了下去。   待到夜深人静,季红悄声地问苗安素:“二太太,我们毕竟是四条胡同的人,世子爷管得了我们一时,管不了我们一世,我们现在和二爷撕破了脸,以后该怎么办好?”   她是反对掺和到宋墨和宋翰之间的纷争中去的。   只是苗安素主意已定,她只好咬紧了牙关硬着头皮跟着苗安素走。   苗安素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季红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   “睡吧!”苗安素道,“这件事等我见过世子爷了再说!”   季红哪里睡得着,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若彤带着几个小丫鬟服侍她们用早膳。   苗安素客气地道:“哪里就用得着若彤姑娘,这里有季红就行了。”   若彤也不勉强,笑道:“我们夫人吩咐了,让我们听二太太的吩咐,不要吵着您了。您有什么事,直管吩咐奴婢一声就是了。”领着几个小丫鬟退了下去。   苗安素不由叹道:“她们这是留了空间好给我们说话呢!这么细心周到,不怪世子爷把她当眼珠子似的。”   季红知道苗安素嘴里的“她”,是指世子夫人窦氏。   同样是嫁给宋氏的子弟,窦夫人和二太太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季红神色微黯。   窦昭却正在和宋墨谈及她们主仆:“宋翰那里肯定是容不下她们了,我看不如让苗氏称病,你派人护着她去宋家的田庄里静养好了。”   宋墨觉得这个主意挺好,道:“那你去问问苗氏的意思。如果她愿意,我这就安排人随她一起去田庄。”   窦昭笑着点头,说起昨天晚上的事来:“刚刚陆鸣来讨陈先生的主意该怎么办,一转眼你就已经把宋翰‘捉奸在床’,让我白白地担心了一回!”   宋墨讪讪然地笑,道:“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好在苗氏下定决心要和宋翰分道扬镳,宋翰又得意洋洋地想看我出丑,背着父亲和辽王跑到我的暖阁里去‘捉奸’,这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把宋翰和杜若放在了一张床上。”   窦昭倒有点可惜自己没有机会看到当时辽王、宋宜春和宋翰的表情——那一定很精彩!   她不禁道:“你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把宋翰给收拾了,偏生还给他找借口说什么喝醉了酒走错了房间……”   宋墨却目光一冷,道:“就算是闹大了,也不过是让宋翰身败名裂罢了,怎能让我解恨?这样才好,让他身陷流言苦苦挣扎,不得不投靠辽王,到时候再一并收拾他那才叫痛快!”   窦昭心中一动,笑道:“你是不是让他分府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   宋墨笑道:“未雨绸缪嘛!”   真是狡猾!   宋翰怎么能是他的对手呢?   窦昭抿了嘴笑,又有些担心地道:“宋翰出事,真的不会连累你吗?”   宋墨道:“所以我得让京都的人都知道我们‘兄弟不和’啊!”   乳母抱了元哥儿过来。   元哥咦咦呀呀地喊着“爹爹”,非要宋墨陪着他玩不可。   宋墨陪着他玩了一会儿才去衙门。   窦昭去了客房,把宋墨的意思告诉了苗安素。   苗安素笑着称谢,神色间却有一丝的犹豫。   窦昭感谢她给宋墨通风报信,耐心地问她:“你可还有什么要求?我帮你传达给世子爷。”   苗安素沉默良久才低声地道:“我想和宋翰和离!”   窦昭目瞪口呆。   季红更是顾不得窦昭在场,当即跳了起来:“二太太,您和二爷可是御赐的姻缘!而且您和二爷要是和离了,您去哪儿?舅爷是绝不会让您大归的!”   是啊!   就算宋墨能帮自己和离,和离后,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苗安素苦笑。      第四百九十章 不愿      很快,接苗安素和季红的马车就来了。   季红扶着苗安素上车,撩开帘子,里面竟然坐着那个在樨香院里直呼“有鬼”的婢女。   她笑盈盈跪迎着苗安素和季红:“世子爷说,让奴婢以后服侍二太太。”   季红不由松了口气,笑道:“难怪你会拉了我去找柳红!”   别人害怕有鬼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她却明知二太太歇在杜若的屋里还跑去求助,原来是世子爷安排的人。   季红亲亲热热地和她并肩坐下,小声地聊着天。   那丫鬟告诉她们:“柳红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脖子,全身都瘫了,只有眼睛能动,二爷慈悲,打发了五十两银子,让她的娘老子把她给接了回去,听大夫说,像她这样的情形,如果家里银子流水似的用,还能拖个三五年,不然最多也就是十五、六天的寿命了。国公爷屋里的杜若姑娘却是突然得了急病,被国公爷移到了后花园东边的暖阁,听说连换了几位大夫都不见好,国公爷已经吩咐下去,让吕正家的提前把入敛的衣服做出来。”   苗安素不由和季红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里不免有些感慨。   宋翰把身边的人视若草芥,动辄就喊打喊杀的;宋墨却只要是帮过他的人都会想办法妥善地安排,相比之下,高低立现。宋翰,这辈子也休想爬到宋墨的头上去。   她默默地在宋墨的田庄里住了下来。   没几日,就传出了柳红和杜若的死讯。   季红朝着地上“呸”了一声,骂着“活该”。   苗安素却不这么认为。   柳红和杜若纵然做得不对,可若没有宋翰和宋宜春这两个罪魁祸首,她们这些连卖身契都被人捏在手里的弱女子又能干什么?   想到这些,苗安素就有些忿忿不平。   凭什么柳红和杜若都死了,宋翰和宋宜春却依旧风流快活?   这里是宋墨的庄子,苗安素问庄头:“我想见见我娘家人,行吗?”   庄头笑道:“世子爷一早就吩咐过,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过,最好别走远,怕有人趁机作乱,强行把太太送回了家,那我们家的世子爷可就是鞭长莫及了。”   苗安素忙道:“我明白。只是想见见我胞兄罢了,让他给家里报个信,也免得我父母担心。”   这个理由却不好反驳,庄头派了人去给苗家送信。   苗家的人大吃一惊,立刻让苗安平陪着苗母来探望苗安素。   苗母人还没有站稳就满脸焦急地问道:“你怎么会被宋家送到田庄上来?那你的吃穿用度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休了你?”   苗安素像被捅了一刀似的。   她索性在胞兄和母亲面前哭得像个泪人:“宋翰他不是个东西!竟然和公公的通房有染!柳红那小蹄子为了讨好宋翰,他和公公的通房通奸的时候,还替他在门外把风。就是宴请辽王的时候,他也淫心不改。被世子爷无意间撞破之后,他不仅不认错,还当着世子爷和国公爷的面要打我,说是我不贤,没有帮他掩饰,才会被世子爷发现的。世子爷怕他恼羞成怒,把我打出个好歹来,不得已只好把我送到了田庄上来。哥哥,你可得为我做主啊!我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被他打了!”   苗安平和苗母面面相觑,好半晌苗母才讪讪然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的事我们这些娘家人怎么好轻易插手?上次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为了给你出头去四条胡同闹了一场,结果呢?你哥哥被英国公府的护卫打了一顿,到现在还腰疼,每天都要吃药,家里的一点积蓄都给你哥哥买药了……”   苗安素气得心肝痛,却又不得不和母亲、胞兄虚与委蛇。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找哥哥来商量啊!”她满是委屈地道,“上次哥哥为我闹了一场,什么好也没有落着,我这心里一直惦记着呢!这次却不一样,世子爷撞破宋翰奸情的时候,辽王爷也在场,而且事后没多久柳红就摔断了脖子,杜若也病死了,我住进了田庄,您说,这件事要是捅了出去,谁还能像上次那样,说我们苗家是讹诈?而且世子爷答应过,只要我愿意,想在田庄上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我有世子爷撑腰,宋翰不能把我怎样,你们这么去一闹,宋翰还不得拿银子出来打点你们啊!”   苗母听了心里有点犯嘀咕,总觉得这件事没有女儿说得那么简单,可要让她说到底有什么不妥,她又说不上来。   苗安平却是眼睛一亮,道:“这个主意不错!宋翰的通房没了,国公爷的通房也死了,你住进了宋家的田庄不回去,到时候我们就说宋翰和自己父亲的通房通奸,把你气得离开了四条胡同,好好敲他宋翰一笔。”他说着,抚掌大笑,“妹妹,你这次总算聪明了一回!”   苗安素抿了嘴笑。   苗母却担心道:“万一宋翰像上次那样,派人把我们打了出来呢?”   “上次和这次可不一样。”苗安平信心满满,“上次我们吃亏在不占理——他玩了妹妹的陪嫁丫鬟,我们家就摆脸色给他看,他自然不会和我们家低头。这样妹妹住在世子爷的田庄里,是窦夫人安排的人,他还能把妹妹强押回去不成?只要妹妹一日不回四条胡同,宋翰通奸的事一日就一日不能平息,宋翰还不得拿银子打发我们啊!”他说着,兴奋起来,商量苗安素,“我觉得我们不能一次把宋翰打死了,得细水长流,今儿要一点银子,明儿要一点银子,让他从此以后养着我们!”   这件事找她哥哥果然找对了!   苗安素点头。   苗安平还有点不放心,道:“我这可是为你出头,你可别到时候半路反悔,跟着那宋翰回了四条胡同!”   “不会的!”苗安素为了让哥哥放心,道,“我还指望着你把从宋翰那里敲来的银子分点给我呢!”   苗安平闻言立刻紧张地道:“最多给你一成!我要请人帮着臭宋翰,还要雇人和我去讨银子,万一那宋翰发了狠不认账,说不定还会被他一张拜帖丢到顺天府吃牢饭,你只用安安逸逸地坐在家里等银子……”   苗安素可不仅仅是要宋翰身败名裂。   她和苗安平讨价还价:“四六开!不然我不承认自己搬到田庄是被宋翰气的。”   “最多二八开!”苗安平道,“不然我这账算不过来。”   两人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决定三七开。   苗安素和苗安平皆大欢喜。   苗安平连午膳都没有心思吃,丢下苗母在这里陪着苗安素,立刻回了大兴县。   苗安素让人给苗母收拾客房。   苗母不悦,道:“反正女婿也不会过来,我和你住不是一样?”   上次苗母去四条胡同做客,佯称头发乱了,要苗安素的小丫鬟服侍她重新梳头,顺手把苗安素的一根赤金簪子和一对金嵌玉葫芦耳环给戴了回去。   如果苗母见面就问她为何住进了宋家的田庄,她还会睁只眼闭只眼地让母亲住到她屋里,可这次……她铁了心和母亲撇开——宋翰靠不住,宋墨总不能养她一辈子,苗家眼里只有银子,她如果还不为自己打算,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季红觉得苗安素已经落得这个田地,如果再得罪了娘家人,那才是真正没有立足之地了。   她劝苗安素:“小姐,您还是把你用过的旧衣裳、旧首饰什么的,赏些给老太太带回去做面子吧?”   苗安素摇头,道:“欲壑难填。何况我已经下定决心和宋翰和离,不趁着如今还是宋家二太太的时候捞点东西,以后我们拿什么过日子?”然后让写了封信让她给窦昭送去,“我请大嫂派人陪你去四条胡同把我的箱笼全都搬过来,你趁着这个机会把我的细软悄悄地单独收起来,让大嫂帮我保管着,免得送过来被大舅爷给搜走了。”   季红听了直流泪。   前有虎,后有狼。二太太太艰难了!   她一路轻泣着去了英国公府。   窦昭也正琢磨着这件事。   宋翰被辽王发现和英国公的通房衣冠不整地呆在一个房间里,这可是个好机会!   宋墨从大局着眼不愿意动宋翰,可宋翰这样陷害了宋墨一回却能毫发无伤揭过去,她可不答应!   但怎么整整宋翰,窦昭心里还没有拿定主意。   见了苗安素的信,她差点笑出声来,立刻叫了金桂和银桂两姐妹过来,对季红道:“我这两个贴身的婢女都有一身好拳脚,不要说女子了,就是三五个大汉等闲也别想近身,我让她们随你去四条胡同拿东西,有什么事,你直管吩咐她们就是了。”   季红之前心里还有点打鼓,怕窦昭不愿意插手这件事,闻言不禁喜出望外,曲膝给窦昭行礼,姐姐长、姐姐短地奉承着金桂和银桂两姐妹去了四条胡同。   宋翰心里正不舒服,想着怎么把苗安素接回来。   她这么跑到田庄上去住,没有个正当的理由,是会惹人非议的。偏偏英国公府只有窦昭这一个正经的女眷,窦昭不抹黑他就是好的了,想她给自己遮掩,那是不可能的。   听说季红来搬苗安素的东西,他鬓角的青筋直冒,抬脚就朝季红踹去:“小浪蹄子,你反了天了!也不看看你吃谁的喝谁的,还敢到家里来搬东西……”   只是他那一脚还没有踹到季红的身上,旁边窜出个小丫鬟,抬手就捏住了他的脚踝往前一拽,拽了他个狗吃屎。      第四百九十一章 割肉      宋墨并没有刻意封锁当天的消息,“二爷和国公爷的通房通奸被世子爷逮了个正着,二太太因此一气之下去了田庄静养”的传闻渐渐地在英国公府的仆妇间悄悄传播,四条胡同也有人听说了。所以当季红带着英国公府的小厮婆子来搬苗安素的箱笼时,有点眼力的仆妇都纷纷找事避开了,而那些来不及避开的仆妇望着趴在地上的宋翰,又望了望面无表情退到了季红身后的金桂,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下人打主人,这可是要被判流放的!   这小丫鬟怎么就如此胆大包天?   四条胡同的人全都惊呆了。   正房里寂静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似的。   季红不由舔了舔嘴唇。   难怪窦夫人敢视英国公如无物,她身边的丫鬟可真是厉害啊!   今天自己如果想平平安安地从四条胡同出去,还得依靠金桂银桂两姐妹。   她对金桂和银桂的态度又平添了些许的恭敬:“两位姐姐,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要回去复命,我看我们就快点帮二太太把东西收拾了送到田庄去吧!”   金桂和银桂心里明白,夫人让她们来就是威慑这些人,至于搬东西什么的,那不是她们的活。   两姐妹笑着点头,守在内室的门口。   季红忙带着几个婆子冲进了内室。   宋翰的小厮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去扶宋翰。   宋翰一把推开小厮,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   “给我把护院找来!”他的嘴肿了起来,下巴也是青的,望着若无其事的金桂和银桂,面色十分阴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就不相信了,几个妇孺还能从护院们的眼皮子底下把东西给搬走了!”   小厮应声而去,又很快惊慌失措地折了回来:“二爷,不好了!那个季红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了十几个武艺高超的大汉,如今把二门都给堵上了,我们根本出不去!”   宋翰气得直哆嗦。   苗安素这个贱人,竟然狗胆包天,敢和他对着来!   他要是今天让苗安素踩到了他的头上,他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大步朝外走去:“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小厮急急地跟了上去。   季红手脚麻利地收着东西。   她今天能顺利地闯进来,说白了,不过是出奇制胜,借助了窦夫人的人马,再不可能有这样的好机会了。当务之急是把最贵重的东西带走,至于那些半新不旧的衣裳和在器皿铺子里买回来的普通陈设之类的,只有便宜宋翰了。   季红客气地催着从窦昭那里借来的粗使婆子:“麻烦几位妈妈快点,等二爷回来我们恐怕就走不成了。”   几个婆子见宋翰被打了,也正心虚着,笑着应好,手脚更快了,不一会就收拾好了三、四个箱笼。   季红生恐迟则生变,把苗安素的细软都塞到了金桂和银桂的身上:“劳烦两位姐姐帮帮忙,把这个带给我们家二太太。”   金桂银桂只听窦昭的吩咐,既然窦昭让她们帮季红,她们也就没有推脱,把东西揣到了怀里。   季红松了口气,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她心中正急,派了个小丫鬟去看看究竟。   小丫鬟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季红姐姐,是舅爷过来,领了一大帮人,说是要为二太太把场子找回来呢!”   太好了!   有了舅老爷这个帮手,事情就又多了几分把握。   季红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宋翰却被气得翻白眼。   苗安平颠倒黑白,开口闭口全是指责他和父亲的通房通奸被苗安素发现,好言相劝不听,还把苗安素送到了宋家的田庄静养的话,逼着要他拿一千两银子做遮羞费。   他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和苗家做了姻亲!除了银子,苗家的人就不知道有第二件东西了!   宋翰牙齿咬得吱吱直响,冷笑道:“血口喷人,陷害官家,也是要坐牢的!”   苗安平不以为意,笑道:“宋二爷可真是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那我们去顺天府说理去!我就不相信,这儿子睡老子的通房,还有道理了!对了,我听我妹妹说,好像当天辽王爷也在场,辽王爷这不还没有走吗?到时候我们把辽王爷也请到衙门里做个人证。别人请不动辽王爷,你们宋家可是勋贵里的头一家,肯定请得动辽王爷!。”   宋翰气得说不出话来,却不敢真的和苗家到顺天府打官司。   他倒不是怕丢脸,反正宋墨也说过了,他是喝醉了酒走错了房间,就算是到了衙门,大可以拿这个当借口。可是如果让辽王知道他不仅办砸了差事,还连擦屁股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会把他放在眼里?   他能有今天,倚仗的可是皇后娘娘。   宋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一千两银子没有,最多也就二百两,你要就要,不要,那我们就顺天府里见。”   苗安平本就打定了主意这块肥肉要一点点吃,他也怕鱼死网破,还价道:“最少也得八百两,我们这些兄弟跟着我来了一趟,也得喝点茶不是。”   “最多三百两,多的一文钱也没有。”   宋翰态度坚决,苗安平死缠烂打,最终以四百两银子成交。   苗安平出了书房,喝斥着四条胡同的小厮给坐在花厅里等他的闲帮上茶点。   宋翰看着那些痞子坐在自己精心布置的花厅里,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内院的季红得了消息,望着堆满了小半边炕的衣裳咬了咬唇,对金桂银桂姐妹道:“我们这就抬了东西走,说不定在前院还可以碰到舅爷,正好让舅爷帮忙搭把手。”   金桂和银桂不由在心里腹诽。   苗安平狗肉上不了正席,就算是没他帮忙,凭她们姊妹俩,也一样能走出四条胡同。   她们乐得由苗家的人出头,跟着季红往外走。   等她们走到垂花门的时候,遇到了几个看管内院的婆子,拦着她们死活不让走,还说要去禀了宋翰。   季红大声地哭闹起来。   坐在小花厅里的苗安平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一眼就认出了季红。   他带着几个闲帮就围了过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苗安平冲着看管内院的婆子大喝。   季红像看见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哭喊着“舅爷”:“二太太住在田庄多有不便,让我们回府把箱笼抬到田庄上去,二爷死活不答应,您快帮帮奴婢。”   苗安平的目光就落在了季红身后那几口苗安素陪嫁的香樟木箱笼上。   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茬呢?   这女人失了婆家就只能靠娘家,苗安素的箱笼搬到了田庄,还不是任由自己处置?   他骂骂咧咧地撸着衣袖上前帮忙。   宋家的几个护卫见状也不甘示弱地跑了过来。   颐志堂的人站在旁边看热闹。   等到宋翰的管事兑了银子过来,垂花门前已是你追我打、你骂我跳的,一片混乱。   他忙去禀了宋翰。   躲在书房里装糊涂的宋翰只得出面,高声喝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两边的人讪讪地停了手。   几个被打得厉害的婆子则不管不顾地躺在地上呻吟得更大声了。四条胡同的护卫只得跳了出来,喃喃地禀着事情的经过。   苗安平立刻不甘示弱地道:“那原本是我们苗家给我妹子的陪嫁,现在我妹子被你们气得躲到了田庄上,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把我妹子的箱笼抬走?宋翰,你是不是想我把你做的那些丑事都说出来?”又指了自己被扯破的衣裳和身边一个被打青了脸的闲帮,“别的不说,先拿五百两银子的汤药费来!”   老子宁愿出五千两银子把你给干掉!   宋翰心里发了狠,面上却越发的柔和了,指了地上呻吟的人:“那这些又怎么说?既然各有损失,那就各认各的。”他说着,朝管事点了点头。   管事立刻奉上了白花花的四百两银子。   苗安平知道宋翰是个铁公鸡,想从他手里拿钱不容易,又打着细水长流的主意,狠狠地瞪了宋翰一眼,接过了银子,护着季红几个抬着箱笼出了门。   上次他就来闹过一次,这次又带人来了,四条胡同的人早就等在门口看热闹,见他们出来,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苗安平在市井里长大,知道流言能杀死人,又想吓唬宋翰一下,满脸笑容地团团作揖,道:“我要接我妹子回去住些日子,过些日子就回来,可不是我妹子被宋家嫌弃送去了田庄。”   听他这么一说,有妇人大着胆子问道:“原来二太太去了宋家的田庄静养,我就说,好几天都没有看到二太太身边的人出来买菜买米了。二太太这是得了什么病?还要去田庄里静养?”   也有好事之徒笑道:“既然如此,怎么大舅爷来势汹汹,还被撕破了衣裳?”   苗安平只是嘿嘿地笑,催着颐志堂的人快点把箱笼抬上马车。   宋翰家没一个人出面。   大家见没有更多的热闹看,慢慢地都散了,也有好奇的人跑去英国公府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而苗安平还没有等马车到田庄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箱笼查点。   还好,还好!   当年那些略贵重些的陪嫁都带了出来。   他有些情不自禁地露出个笑脸,喊了季红过来问话:“怎么不见姑奶奶的首饰细软?”      第四百九十二章 流言      季红闻言脸色发白,不由暗暗庆幸自己早就把苗安素的细软交给了金桂银桂两姐妹保管。   “二太太的东西全在这里了,”她怕苗安平看出端倪,战战兢兢地道,“您说的那些细软首饰什么的,我们都没有看见。”她说着,哀求般地瞥了一眼和她一起去四条胡同的丫鬟婆子,“舅爷您要是不相信,可以问她们。”   窦昭的人怎么会把苗安平放在眼里,又瞧不起他这副贪婪的嘴脸,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没人说话。   苗安平不相信。   他眼珠子一转,笑道:“我不是要把姑奶奶的东西占为己有,我是想问清楚,怕那些好东西都被宋家二爷给吞了,到时候姑奶奶可就亏了!”   如果能让苗安平误会东西是被宋翰留下了,岂不更好?   苗安平的话提醒了季红,她发誓自己没有收藏那些金银细软:“……如果是奴婢拿了,让奴婢天打五雷轰!”   这是很厉害的诅咒了。   苗安平顿时有些犹豫。   难道真的是宋翰把自己妹妹的细软给吞了不成?   他吩咐了身边的一个闲帮几句,转身又要进城。   他身边的闲帮一把拽住了他,悄声道:“你不是说要好好地敲你妹夫几笔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这样的急切?大可以等过些日子再去找宋家二爷——有账不怕算,你还怕他不把东西交出来?”   苗安平一想,这话有道理——他刚刚收了宋翰的遮羞费和汤药费,如果又急急地去向他讨要那些细软,万一把宋翰惹毛了,一拍两散,他可就亏大了!   他对季红几个道:“到时候你们都要给我作证,我们根本就没有拿到大姑奶奶的细软,那些东西都被宋墨给贪了。”   季红连连点头。   窦昭的人却不作声。   苗安平看着心中不悦。   季红却怕再生波澜,忙道:“舅爷辛苦了!我们家二太太恐怕还不知道舅爷去过四条胡同了吧?我这就派人去跟二太太说一声,灶上的婆子也好准备些好酒好菜地招待舅爷……”   苗安平和苗安素有言在先,在宋翰那里敲到的银子两人分成,这要是跟着季红几个一起去了田庄,他刚刚得到的银子岂不要分给苗安素?可如果不跟着去,这箱笼里的东西他又怎么弄到手呢?   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把到手的银子藏起来了再说:“你跟你们二太太说一声,就说我这边还有朋友要招待,等我送走了朋友,再去看望她不迟。”   季红松了口气,佯装什么也不知道的,恭敬地送了苗安平和他的一帮朋友离开,这才曲膝给金桂和银桂姐妹行礼:“不是我有意把两位姐姐牵扯进去,两位姐姐也看见了,如果我把二太太的细软交给了舅爷,只怕这些东西一件也落不到我们二太太的手里。”她说着,哽咽起来,“二爷是靠不住的了,二太太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如果这陪嫁的细软再给舅爷搜了去,我们二太太以后可怎么活啊!”   金桂年长,家变之后不是那么容易心软,而银桂一直有金桂保护,听着不免动容,忙安慰她道:“你放心,我们出门的时候夫人交待过,一切都听姐姐的,不过是帮着姐姐拿点东西,姐姐不必如此客气。”   季红放下心来,对金桂银桂姐妹谢了又谢,由窦昭的人护着回了田庄。   苗安素知道自己的哥哥从四条胡同敲了四百两银子,不由愕然。   在田庄上陪苗安素的苗母忙道:“你哥哥也是为了你好。他请了那么多人帮你出面打擂台,虽是交情,可人家也不能白白地随你哥哥跑一趟,不吃顿谢宴,每人赏几两银子,以后你哥哥有事,谁还会屁颠屁颠地帮你哥哥办事?你别以为你哥哥是为了他自己才去要这笔银子的。”   苗安素听了心中更冷,连应酬母亲的话都不想说了,让乳娘把箱笼抬进了临时当作库房的西间,自己则郑重地打赏了窦昭的人,叫了季红去内室说话。   知道自己的细软得以保全下来,全靠了金桂银桂,她忍不住泪盈于睫,吩咐季红:“你辛苦点,再帮我跑一趟颐志堂,把这些东西交给夫人帮我保管。我哥哥那个人我知道,他从宋翰那里讨不到这些细软,说不定会带了人来搜我的屋子。虽说这里有世子爷的人护着,可世子爷的人防的是二爷,总不能让人家插手我们兄妹的事吧?何况我还想让我哥哥帮着我把宋翰搞臭,此时不好和他撕破了脸。”   季红应是,水也没喝一口,随着窦昭的人去了英国公府。   窦昭觉得苗安素的顾忌不无道理,让若朱和季红清点了东西,列了清单,拿出个匣子装好,贴了封条,交给了若朱保管。   季红代苗安素给窦昭磕了头,这才回了田庄。   窦昭叫了刘章过来问话:“四条胡同那边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刘章笑道:“说什么的都有。什么苗家又来讹诈英国公府的银子了;二爷和国公爷的通房通奸了;二太太被二爷打变了样子,都不能见人了;国公爷被二爷气得嘴歪手颤,说不出话来了……都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传成这样的,听了让人哭笑不得!”   “流言蜚语就是这样的了。”窦昭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笑道,“你派人盯着,若是有人出面为二爷辟谣,你们就再给二爷抹抹黑,必要时要让街坊邻居都知道二爷和国公爷的通房通奸,把二太太气得去了田庄静养。”   刘章笑着应“是”,盯宋翰盯得更紧了。   宋翰在家里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可大可小,特别是沾上了苗家,无风都能起浪,何况还有苗安素从中搅和!   他换了件衣裳,急急去了樨香院。   宋宜春正因为算计宋墨不成还把杜若折了进去恼火着,听说宋翰来见,他阴着脸,冷冷地说了声“不见”。   丫鬟婆子们不敢跟宋翰说实话,支支吾吾地敷衍着。   宋翰哪里还看不出来,径直闯进了宋宜春的书房。   宋宜春正在练大字,把笔一丢,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宋翰忙陪着笑脸道:“我有要事想商量父亲,听说小厮说您在书房里练字,就想着来给父亲磨磨墨。”   伸手不打笑脸人。   宋宜春神色微霁。   宋翰趁机说明了来意:“我想明天就去拜访辽王爷——辽王爷马上就要走了,这件事办砸了,我们总得给辽王爷一个交待,这样不声不响的什么也不说,辽王爷十之八九会误会我们没有担当。这人可以没有本事,却不能没有担当。哥哥之所以能这样嚣张,不过是依仗着皇上的恩宠。如今哥哥和我们之间绝无转圜的余地了,若是我们再失去了皇后娘娘的支持,以后哥哥就更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宋宜春现在最怕的就是宋墨找他算账。   虽说宋墨是他的儿子,可他很早就知道,他这个儿子可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要不然当初他也不会一不做二不休,想把宋墨除掉了。   宋翰的话正中他的下怀。   他想了想,从库房里找了几件贵重的东西出来,写了个拜帖,让人送到了辽王府。   辽王每年不知道给京都的这些王公大臣送了多少东西,现在他要回辽东了,又有皇上和皇后的宠信,给他送程仪的人很多。   宋翰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辽王却在书房里接见了宋翰。   宋翰见面就跪在了辽王的面前,满脸羞惭地道:“坏了王爷的大事,全是小人谋划不周,还请王爷责罚。”   宋墨这关绕不过去,那就得想办法攻下来。   现在计策失败了,他和宋墨之间再无合作的可能,那就索性想办法拿捏住宋墨。   没有比宋翰和宋宜春更好的人选了。   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那都是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恩怨,与他无关。   这才是他在书房里见宋翰的缘由。   他笑道:“天恩此话差矣!我和你哥哥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妻之恨,何来责罚?不过是可惜你们兄弟不和,我这个和事佬也没能让你们兄弟化干戈为玉帛罢了。”   宋翰立刻会意,笑道:“这次小人前来,就是多谢王爷大恩的。家兄实在是太固执,辜负了王爷的好意。小人在这里代家兄向王爷道谢了。”   辽王笑着“嗯”了一声,端茶送客。   宋翰恭敬地磕头,退了下去。   耿立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沉吟道:“只怕宋翰不是宋墨的对手!”   “很多人都不是宋墨的对手。”辽王不以为然地笑道,“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谁知道这颗棋子什么时候会起作用呢?”然后道,“以后宋翰想干什么,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你就帮帮他好了,这样用起来的时候才顺手嘛。”   耿立应喏。   宋翰很是兴奋。   他这样,算是和辽王搭上话了吧?   以后他有皇后娘娘撑着,他就不相信,以他的机敏,会混得比宋墨差!   宋墨也就不过胜在比他年长罢了!   宋翰从此巴结上司,结交同僚,不仅很快在锦衣卫里站稳了脚跟,而且还交到了几个对他言听计从的朋友。   等到辽王带着长子和耿立等随从离开了京都,宋翰开始打起了苗安平的主意来。   这个隔三岔五就来到“探望”他的苗安平,太让人膈应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庆祝      苗安平从酒楼里喝得醉醺醺地出来,被人用黑布袋套着头拖进旁边的巷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那拳脚,处处落在要害处,分明是想要他的命。   他酒醒了十分,一边求饶,一边高声嚷道:“我是英国公府二爷的大舅兄,你们放过我,要钱给钱,要物给物,绝不食言。”   对方不理不睬。   苗安平心里拔凉拔凉的,吓得瑟瑟发抖,失了禁。   正在他绝望之时,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喊着“在这里”,冲上来和要苗安平命的那伙人打了起来。   苗安平扯下了头上的黑布袋,发现两拨人都是黑布蒙面,一身短褐,根本分不清敌我。   他趁乱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巷子。   路人看着一阵尖叫。   也有人认出他来,远远地躲开。   苗安平跌跌撞撞地逃回了家。   家里一阵鸡飞狗跳,苗母更是抱着儿子泪如雨下:“这是怎么了?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欺负你?我这就让你爹去衙门报案,解县令要是不给我们一个交待,我们就告进宫去,让他的父母官也做不成!”   苗安平气结,一把推开了苗母:“您懂什么?”对着苗父揖了揖,道:“这是有人要谋害我!”   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苗家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苗安平这是得罪了谁,又是谁救了苗安平,为什么要救苗安平。   而苗安平想起当时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就有些后怕,他再也坐不住,站起来道:“不行,我要去找六妹,让她给我出个主意!”   苗父正为苗安素和宋翰闹翻了而气愤,闻言不屑道:“她能干什么?没有了英国公府,她狗屁也不是一个。”   “您知道些啥!”苗安平懒得和父亲多说,“六妹如今住的是英国公府的田庄,有世子爷庇护,只要她能守贞,比跟着宋翰不知道要强多少倍。”说完,也不管苗父吹胡子瞪眼睛,去了苗安素居住的田庄。   纵然这个哥哥再不好,也是一母同胞的,遇到了生死劫,苗安素也没办法坐视不理。   她听了心吓得砰砰乱跳,去求窦昭:“我哥哥是个惯会惹是生非的,您只要派两个护卫守着我哥哥,不让人打他黑棍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只当没看见就是了。”   苗安素只是想保住苗安平的性命,可没准备让他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狐假虎威。   窦昭想了想,提醒她道:“就算我安排两个护卫守护着你哥哥,可这也不是长久之事。我看这解铃还得系铃人,你不如让你哥哥找找二爷。”   苗安素刚开始还没有明白窦昭的意思,等她坐上了回田庄的马车,这明白过来。   她不禁“哎哟”一声,吩咐马车:“我们回四条胡同。”   马车转头,走了快半个时辰,车厢里又传来苗安素沮丧的声音:“算了,我们还是回田庄吧!”   车夫再次转头。   苗安素扑在大迎枕上无声地哭了起来,气得咬牙切齿。   不过是敲了他几百两银子,他竟然就能要人性命,可见为人是如何的凉薄。自己要是这么一直和他耗下去,说不定哪天就丢了性命。   不行,得想个办法快点离开宋翰才是。   苗安素在马车里琢磨着,窦昭这边却接了静安寺胡同的请柬:“七老爷说了,让您到时候带着元哥儿一道去。”   这一世的历史并没有太大的偏差,窦德昌依旧中了举人,窦世英决定趁着这个机会把窦家在京都的人都请到家里来热闹一番。   窦昭笑着收了请柬,对来送请柬的高升家的道:“你回去禀了父亲,那天休沐,我和世子爷一准到。”   高升家的笑盈盈地应了,窦昭让人带着她去了高兴那里。   宋墨看到了请柬,和窦昭一起在库房里给窦德昌挑选礼物:“不知道六伯父和六伯母会不会后悔——十一哥这次落了第。”   虽然窦政昌最后还是中了进士,但六伯母和六伯父此时并不知道。   窦昭去了静安寺胡同之后,不免暗中打量着六伯母的神色。   纪氏见状拧了拧她的鼻子,笑道:“鬼机灵,都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顽皮!”   窦昭不由摸了摸鼻子反问:“我哪里顽皮了?”   “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纪氏嗔道,“你是怕我看见你十二哥中了举人,和你六伯父后悔吧?你十二哥过继到你父亲的名下,就是为了支应门庭,如今他有这能力,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后悔呢?”又道,“而且我相信你十一哥也是个勤奋努力的,定不会辜负十年寒窗苦的。”   窦昭动容,抱了纪氏的胳膊,嘻笑道:“六伯母心胸宽广,我要向您学的地方太多了。”   “少在这里拍马屁!”纪氏拍着她的手,和她说着体己话。   丫鬟进来禀道:“槐树胡同的五太太和奶奶们带着小姐和少爷过来了。”   纪氏和窦昭去迎客。   大家契阔之后去了花厅。   纪氏和五太太走在前面,说着京都哪些官宦人家的子弟这次中了举人,窦昭等人跟在他们身后。   郭氏朝着窦昭使眼色。   窦昭不动声色地落后几步,其他人进了花厅,两人站在花厅的庑廊下说话。   “我听你的话,”她悄声地道,“婆婆让我把白氏生的两个儿子都抱到屋里去养,我没有答应。是谁生的就是谁生的,他们的生母在世,我就是待他再好,也不过是个嫡母,与其和白氏争这些,不如好生地对待他们母子,把精力放在静媛的身上,把她教养好了,将来再给她找一门好亲事,他们一样不敢怠慢我。”   窦昭微微地笑,道:“正是如此!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苦?”   郭氏不住地点头,笑着和窦昭手挽着手进了花厅。   很快,大堂嫂她们都来了,花厅里热闹起来。   高升家的神色有异地走了进来,在窦昭耳边悄声道:“四姑奶奶,小纪大人要见您!”   纪咏?   窦昭非常的惊讶,她跟纪氏知会了一声,去了前院的书房。   纪咏穿了宝蓝色直裰,腰间系着同色的丝绦,英俊的脸上两道剑眉紧锁,正神色焦虑地在屋里打着转。   “喂!”见窦昭进来,他不客气对屋里服侍的人道,“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书房的仆妇神色大变,全都惊恐不定地望着窦昭。   窦昭却从不疑他,沉声道:“你们都退下去。”   纪咏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仆妇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纪咏上前几步,走到了窦昭的身边,低声道:“你家的那个小叔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近来和辽王府走得很近。你跟宋墨说一声,让他管管他的这个便宜弟弟,别把全家都给拖累了。”   窦昭闻言心如擂鼓,跳得厉害,道:“你是怎么知道辽王有问题的?”   纪咏听着目光一沉,慢慢地后退了两步,道:“看来我白替你担心了,原来你早就知道有些事不对劲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讽刺的味道。   等待太磨人了。   窦昭此时觉得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个帮手。   她坦言道:“是因为砚堂掌管着金吾卫,绕不过去。其他的人,我们却是半点口风也不敢露。”   纪咏神色微霁,得意地道:“我是什么人?天天就琢磨着这朝中的人事,要是连这个都看不清楚,还拜什么相入什么阁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原打算奇货可居投靠辽王的,看样子你们是要站在太子这边了……算了,我也帮帮太子好了——免得我帮辽王登了基,你们却成了阶下囚。辽王这个人,乃是天之骄子,此时吃亏吃大了,低头低狠了,等到登基的时候,脾气肯定跋扈,你又嫁给了宋墨这家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怕到时候未必就保得住你和元哥儿……”   那自大的口吻,好像任何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似的,窦昭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纪咏看事极准。   前世辽王基登之后,的确有些刚愎自用,不是个好说话的帝王。   但她还是忍不住刺他,笑道:“你确定你现在只是个小小的行人司行人而不是内阁辅臣?”   上次纪咏的差事完成得好,皇上顺手把他拎进了行人司里任了行人。   和他同科的进士此时不是在翰林院里熬资历,就是刚刚散馆在六部里伏案牍,只有他,已经换了三个地方了,年轻能干,非常的亮眼。   纪咏鄙视地瞥了窦昭一眼,道:“你知不知道行人司是干什么的?天子近臣!是近臣!他们想夺宫,能绕得过行人司吗?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不和你说了,你记得把我的话告诉宋墨,免得他把你给害死了。”   他说完,拂袖而去。   窦昭气得脸色发红,独自站在小花厅里,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心情才平静下来。   宋墨抱着元哥儿走了进来。   元哥儿远远地就喊着“娘”,伸了手要她抱。   窦昭笑盈盈地抱了儿子,奇道:“你怎么来了?”   宋墨笑道:“父亲要我把元哥儿抱出去给大家看看,谁知道他一直吵着要你,就想,不如让你先抱他一会,免得他到了前厅哭闹起来……”   谁知道他的话音未落,元哥儿已嘟着小嘴委屈地道:“我没哭,我没哭!”   窦昭不禁呵呵地笑,摸了摸儿子的头,道:“我们元哥儿最乖不过,没有哭,没有哭。”   元哥儿这才笑了起来。   那笑容,比夏天的太阳还要灿烂。   窦昭情不自禁地亲了儿子一口。      第四百九十四章 年关      宋墨见窦昭神色间全是慈爱,眼睛闪了闪,揽了窦昭的臂膀,笑道:“我们抱着元哥儿去前厅吧!”并不问窦昭和纪咏都说了些什么。   窦昭却觉得纪咏的话很重要。   她把和纪咏谈话的内容事无巨细地全告诉了宋墨。   宋墨有些意外,眉头微蹙但又很快地舒展开来,笑着赞道:“他不愧是少有慧名,和辽王没有多少接触却一眼就看出了辽王的野心。”   纪咏的聪明是无庸置疑的,窦昭点头,颇有些担心地道:“宋翰真的和辽王府的人走得很近吗?”   上次宋翰打苗安平的闷棍,被宋墨派去监视宋翰的人发现了,报给了宋墨,苗安平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宋墨“嗯”了一声,笑道:“我正愁用什么方法才能不动声色地引着宋翰上了辽王这条船,他倒好,不等我动手,就自己跑了过去,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窦昭隐隐有点明白宋墨的用意了。   她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是前世今生,宋墨显然都没有准备放过宋翰。   不过,宋翰也的确不是个东西。苗安平虽然不是好人,可也罪不至死,宋翰却一个不悦就要坏人性命,也未免太残忍了些。   他们一家三口出了书房。   迎面却看见纪咏背着手站在院子中间冷眼看着他们。   窦昭一愣,道:“你还没有走啊?”   纪咏却一副懒得理睬她的样子,目光径直地落在了宋墨的身上,口中却说道:“眨眼的功夫,元哥儿都会说话了。”   宋墨应着“是”,笑容温和而从容。可不知道为什么,窦昭却觉得宋墨像只遇到天敌的猫似的,警惕地竖起了毛发。   她不由轻轻地喊了声“砚堂”。   宋墨回过头来,安抚般地朝着她笑了笑,然后回过头去和纪咏寒暄着:“听说皇上这些日子常留了纪大人在乾清宫说话,纪大人今天怎么有空到静安寺胡同来?”   纪咏冷笑,道:“窦德昌是我的表弟,我怎么来不得?”浑身带着刺似的。   宋墨不以为意,笑道:“纪大人有心了,前厅备了水酒,纪大人要是不嫌弃,等会不妨多喝两杯。”一副主人的模样。   纪咏额头的青筋就冒了出来,就在窦昭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恼人心的话之时,他却微微一笑,戾色尽消,抬手就掐了朵山茶花走到了元哥儿的面前。   “好看不?”他笑眯眯地问着元哥儿,把花递给了孩子,“拿着送给你外祖父,他一定很高兴。”   元哥儿不认识纪咏,可纪咏的笑容却非常的和善,他回头朝窦昭望去。   宋墨嘴角微抿,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   窦昭却是哭笑不得,她嗔道:“纪表哥,花是用来观赏的不是用来摘的,你不要告诉孩子摘花。”   纪咏嗤笑,道:“用来观赏也好,用来摘戴也好,只要物尽其用,就不算暴殄天物。”他的目光转向了孩子,“元哥儿,别听你母亲的,她总是唠唠叨叨不得要领,你要是听你母亲的,以后肯定会变成个迂腐先生。这花你拿着,你母亲要是敢给你脸色看,你就来找我——我是你舅舅!”   他算是哪门子的舅舅?   窦昭啼笑皆非。   纪咏已把花塞给了元哥儿,然后摸了摸元哥儿的头,转身大步离开了院子。   宋墨在纪咏摸儿子头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打掉纪咏的手,此时见纪咏离开了,他风轻云淡地拿了纪咏塞给元哥儿的山茶花,随手就放在了庑廊下的美人靠上,对窦昭道了声“走吧”,抱着元哥儿往前厅去。   窦昭是个聪明人,觉得宋墨对纪咏好像有点敏感。   她想找个机会和宋墨说说,可惜宋墨一到前厅,就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番禺的匡卓然。   他是进京来参加明年的春闱的,这么早到京都,就是来拜谢窦启俊、窦德昌和宋墨的。   窦德昌对匡卓然的印象很好,拉着他的胳膊道:“说不定我们会成为同年!”   前厅的人闻言都有些惊讶,道:“你明年要继续下场吗?”   通常像窦德昌这样的情况,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会歇一场的,万一中了同进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窦德昌之前没有商量过任何人,此时有些心虚地道:“我想乘胜追击!”   窦世横和窦世英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来,宋墨却觉得此时不是谈这事的时候,笑着岔开了话题,问匡卓然:“你什么时候到的京都?现在住在哪里?”   匡卓然本就是个机敏之人,经历过家变之后,行事越发的老练了。他忙笑着答道:“我昨天才到,暂时住在客栈,想先拜访了伯彦和几位长辈之后再赁个宅子……”   窦启俊就在一旁帮腔,道:“赁什么宅子,就到我那里去住!”   一时间,倒把窦德昌的事丢到旁边。   窦德昌目光闪烁,抱了元哥儿去院子里观鱼。   宋墨若有所思,晚上回去跟窦昭说起这件事,道:“你说,会不会与那个纪家的姑奶奶有关?”   窦昭闻言心中一跳,道:“你怎么想到这上面来了?”   宋墨笑道:“一个男子突然想要独立,不为女人还能为了什么?”   窦昭汗颜。   前有宋墨,后有纪咏。   自己如果不是窥得今生之事,恐怕根本就察觉不到宫变之事,由此可见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厉害的人不管放到哪里还是一样的厉害。   匡卓然搬去了窦启俊那里暂住,窦德昌则闭门读书,除了去探望过匡卓然一次,就没再迈出静安寺胡同。   窦昭知道他会金榜题名,倒也没有把窦德昌的变化放在眼里。   她让刘章注意着宋翰的变化。   陶二家的过来送信,说蒋琰诊出了喜脉。   窦昭喜出望外,大包小包地带了半车东西去看望蒋琰。   蒋琰被陈嘉限制在内室哪里也不让去,见到窦昭,她羞得满脸通红,喃喃地半晌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窦昭璨然地笑,和蒋琰说了半天的家长里短,在陈家用了晚膳,回去后就把服侍自己生产做月子的妈妈派去了玉桥胡同。   宋墨直皱眉,道:“陈嘉不知道怎么照顾阿琰吗?”   “不是不知道怎么照顾,而是照顾得太好了。”窦昭抿了嘴笑,道,“我怕琰妹妹生产的时候受罪。”   蒋琰身子本来就有点弱,这样躺着吃睡着喝的,等到生产的时候哪会有力气?   宋墨知道后吩咐武夷去把陈嘉叫过来。   窦昭拦住了武夷,对宋墨道:“你别什么事都要插一手,让阿琰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宋墨强忍着才没有和陈嘉说这件事。   等到窦昭下次去的时候,就看见陈嘉正扶着蒋琰在院子里散步。   她笑得不行。   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宋墨,并道:“怎样?我说他们会过自己的小日子的吧!”   宋墨没有吭声,再看见陈嘉的时候,他神色微霁。   刘章告诉窦昭:“有人横行乡里,打死了人,被拘押在衙门,想走二爷的路子改判罚钱,二爷这些日子正为这件事奔波着呢!”   窦昭冷笑。   这个宋翰,果然不干一桩好事。   她吩咐刘章:“别让他得逞!”   宋墨却道:“如果他求到了辽王府,辽王府又愿意帮他出面,我们就不要插手了。”   窦昭不解。   宋墨淡淡地道:“他四处碰壁之后,发现只有辽王府才能帮他的时候,他才会义无反顾地投靠辽王,死心塌地为辽王办事!”   这的确是个好计策!   窦昭灿然地笑,由此想到了宋宜春。   她提醒宋墨:“你说,国公爷会帮宋翰吗?”   “那就看他的命了!”宋墨不无讥讽地道,“以他的为人,只要有打击我的机会一定是不会放过的。”   到时候辽王事败,宋翰和宋宜春的下场可想而知。   窦昭握住了宋墨的手。   宋墨微微地笑,牵着窦昭的手去了元哥儿的房间。   元哥儿正和小丫鬟玩蹴鞠,见到父母走了进来,他抱着鞠啪哒啪哒地跑了过来把鞠递给宋墨:“爹爹,玩!”   宋墨呵呵地笑,接过了儿子手中的鞠。   窦昭去了正院。   还有一个多月要过年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蔡氏突然来拜访。   窦昭满腹狐疑地在暖阁里见了她。   她神神秘秘地问窦昭:“外面都在传,说你们家二爷和国公爷的通房通奸,国公爷因此把两个通房都打死了,有这回事吗?要是没有,你想办法辟辟谣吧!外面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事情终于传到蔡氏这里了吗?   一个通房被传成了两个通房。   窦昭好不容易才忍着没有笑出来。   她叹气道:“这种事怎么辟谣?我那妯娌还住在田庄上呢!说是今年过年也不回来了。”   蔡氏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她失声道:“难道这是真的?”   窦昭不置可否。   蔡氏目瞪口呆地走了。   宋翰果如宋墨所料,这里那里都走不通关系,那托他的人又口口声声地奉承他是“英国公府的二爷,连皇后娘娘都把您当子侄看待”,还拿出了五千两银子让他打点,他咬着牙求到了辽王府。   很快,打死了人的那家赔了一千两银子了事。   宋翰的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   四条胡同顿时车水马龙,热闹起来。   不过,年关将至,宋宜春、宋墨和窦昭都会去宫里吃团年饭。   窦昭不无恶意地想,如果有人问起宋翰的事就好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朝贺      年三十的宫宴上没人说什么,可等到初一的大朝贺,长兴侯夫人就忍不住把窦昭拉到了一边,问起了宋翰的事:“……真的假的?”   宋墨早就下了决心和宋翰撇清关系,甚至不惜借了陆家名头,窦昭被人问起来的时候,也就没有了什么荣辱与共的羞耻感,可她也不好很直白地承认确有其事,别人听了不免会误会她在幸灾乐祸似的。   她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唉!”长兴侯夫人立刻明白过来,安慰她,“谁家没一两个不成气的东西?你也别放在心上。世子的为人我们都看在眼里,断不会混淆黑白的。”   窦昭感激地道谢。   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参加大朝贺的内外命妇们都知道了这件事。   她们看窦昭的眼神中或是透着几分同情,或是透着几分好奇,一时间,窦昭成了全场关注的焦点。   窦昭不由暗暗叫苦。   她虽有让长兴侯夫人帮着传话的意思,可长兴侯夫人这嘴也太快了些。   窦昭佯装不知道的模样。   太子妃看了就忍不住叹气,招了她到身边说话:“有些日子没看见翮哥儿了,他可长高了?这几天天气冷,我没敢让三皇孙出门,可他却是个坐不住的,闹腾起来没完没了,你们家翮哥儿这些日子都玩些什么呢?”   窦昭笑着一一回答。   太子妃的抬举,让殿中众人看她的神色就平添了几分热情,让窦昭好好地经历了一番人情冷暖。   待到朝贺散了,她听到有妇人小声地议论:“……又没有正妻,怎么就和府里的爷们勾搭上了?蒋夫人去世这么多年了,那英国公府也没有续弦,难道是身本违和,有些力不从心?”   大家的想像力可真丰富啊!   窦昭强忍着才没有“扑哧”一声地笑出来,可还是忍不住回头朝着说话的妇人瞥了一眼。   两个妇人感觉到她的目光,不安地缩了缩肩膀,快步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   直到回到家中,窦昭一想起那两位妇人的表情就会忍不住地笑起来。   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啊!   等到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连顾玉都听说了这个谣言。他跑来问宋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宋墨这才知道话被传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免有些张口结舌。   还好小厮进来禀报“静安寺胡同的舅爷过来了”,才解了宋墨的围。   顾玉不免有些奇怪:“他不是要参加会试吗?眼看着没几天就是考期了,他不在家里呆着,跑到你这里来做什么?”   宋墨也有些不解,吩咐小厮请窦德昌到书房来。   不一会,窦德昌走了进来。   他满脸怒容,一言不发,坐下来咕噜噜地喝了盏茶。   宋墨和顾玉面面相觑,只见窦德昌把茶盅一推,挑了眉道:“魏廷瑜那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竟然在外面养女人!”   大年初三走岳家,魏廷瑜借口窦明身体不适,礼到人未到。等到正月十六祖母请他们去吃汤圆,魏廷瑜夫妻依旧没有出现。窦世英有些不快,祖母却是个心宽的,只当是魏廷瑜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劝窦世英:“人和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你看寿姑,她从小就亲我,可我也不过在她小的时候去见过她几面。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就不要为这些事伤神了。”   窦世英不怨明姐儿,却怨上了魏廷瑜,私下对窦昭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魏廷瑜比明姐儿大好几岁,当初他能勾引着明姐儿不顾一切地嫁给他,现在怎么就不知道教教明姐要孝顺长辈?”   窦昭不知道如何断这公案,只有不作声。   现在看来,却是另有乾坤。   宋墨心中一转,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玉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立刻支了耳朵听。   窦德昌知道顾玉和宋墨情同手足,又喜欢顾玉行事爽朗,直言道:“五妹妹一直没有露面,父亲很是担心,前些日子一直盯着我的功课,这两天看着要会试了,就收了功课,让我休息休息,嘱咐我去趟济宁侯府,看看五妹妹。谁知道济宁侯府却乱成了一锅粥,太夫人卧病不起,五妹妹又是骂又是闹的,阖府的丫鬟小厮避之不及——原来那魏廷珍借口五妹妹膝下空虚,年前送了两个丫鬟给魏廷瑜做通房,五妹妹不喜魏廷珍插手济宁侯府的事,那两个丫鬟前脚被送进门,她后脚就把人给卖了。这下子惹恼了魏廷珍。她索性从扬州买了两个瘦马回来,安置在离景国公府不远的一处宅子里,魏廷瑜说的是去了景国公府串门,实际上是在那宅子里玩耍。五妹妹知道后就和魏廷瑜打了起来,把魏廷瑜的脸给抓花了,魏廷瑜羞于出门,过年的时候就躲在了外室那里,五妹妹就带了人过去捉奸,不曾想那魏廷瑜提前得了消息,竟然带着那两个瘦马躲了起来。五妹妹找不到人,只好在家里撒泼。你说,这件事我怎么跟父亲说好?”   顾玉听得两眼发光。   他一直就看魏廷瑜不顺眼了,要不是碍着宋墨,他早就收拾魏廷瑜了。   “天赐哥,”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撸了衣袖,“魏廷瑜一个破落户,这几年仗着窦家的陪嫁吃饱穿暖了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我们去教训他一顿。”   “这没你什么事!”宋墨眉头紧锁,喝斥着顾玉,“你好生地给我呆在这里。”   照理,这件事窦昭出面最好,可他实在不希望窦昭和魏廷瑜扯上什么关系,更不要说去为魏廷瑜俩口子劝和了。   他想了想,道:“这件事我来跟岳父说,你就一心一意地准备会试好了。”   窦德昌来找宋墨也是此意,此时见宋墨接了手,不由得松了口气,和顾玉数落起魏廷瑜的不是来。   宋墨忍不住心里一阵舒坦,把这件事告诉了窦昭。   窦昭很是惊讶。   魏廷珍前世就喜欢对娘家的事指手画脚的,却也没有往魏廷瑜屋里塞过女人理;魏廷瑜前世不问稼穑,自命风流,可也没有不尊重过嫡妻。   再好的日子,给窦明都会过糟糕了。   她不由摇头,问宋墨:“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一个巴掌拍不响!”宋墨冷酷地道,“我想劝岳父别管这件事了——不痴不聋,不做翁姑!他们又不是小孩子,我们总不能管头管脚地管他们一辈子。更不能因为这件事,耽搁了子贤的大事。”   这样最好!   他们自己种的因,结的果,叫他们自己咽去。   窦昭颔首。   宋墨隔天下了衙先去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听了很是难过,却不得不承认宋墨的话有道理。   他拉了宋墨喝酒。   窦德昌作陪。   有小厮跑了进来,道:“新东举子邬善拜见十二爷!”   窦世英听着“哎呀”一声笑了起来,颇有些兴奋地道:“这小家伙,我有些年头没见到,没想他竟然会来静安寺胡同拜访!他应该也是来参加今年春闱的。快请他进来。”他说完,扭头向宋墨解释两家的关系,至于当年的恩怨,一是他不太清楚,二是他觉得都是些内宅妇人引起的误会,倒没有放在心上,就更不会告诉宋墨了。   宋墨见邬善沉稳儒雅,谈吐谦和,知道他是窦家的四姑爷之后,看他的目光就透着几分审视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他心里直打鼓,出了静安寺胡同就吩咐武夷:“让杜唯帮我好好地查查这个叫邬善的!”   武夷恭声应“喏”。   可查来查去,邬善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却传来了邬善和窦德昌、匡卓然同中进士的消息。   窦世英喜出望外,和窦世横一起把窦德昌拘在家里读书,准备庶吉士的甄选。   待到四月,庶吉士的名单出来,窦德昌和邬善都榜上有名,匡卓然却落选了。   可他并不沮丧,欣然带了礼物来谢谢宋墨:“如果不是伯彦和世子爷,我匡家早就家破人亡了,哪还有我匡卓然的今天?”   宋墨觉得他太客气了,两人寒暄了半天,等窦昭收拾好了,一起去了静安寺胡同。   今天静安寺胡同设家宴庆祝窦德昌进了庶吉士馆,窦世枢、窦世横、窦文昌、窦博昌、窦济昌和窦启俊等都到了,非常的热闹。   元哥儿声音清脆地叮嘱窦世英:“外祖父,您不许喝酒。我娘说,喝酒伤身!”   众人哄堂大笑。   窦世枢则抱了元哥,大赞道:“小小年纪说话就如此清楚,真是不简单。”   窦世英十分的得意,对窦德昌道:“我听说翰林院杜学士家的幼女和你年纪相仿,等过几天我去找杜学士喝酒去。”   大家都笑了起来。   窦德昌却脸色发白,落荒而逃。   众人还以为他这是害羞,宋墨却想起了窦昭的话,酒杯端在唇边半晌才轻轻地呷了一口。   晚膳的时候,邬善过来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如今是新晋进士,愿意主动亲近窦家,知道当年之事的人闭口不提,不知道的只当是这几年他要闭门读书,和窦家走得远了些,依旧笑呵呵地热情招待他。   他却被窦德昌拉去了自己的书房。   大家也不以为忤,由着他们去说贴己话。   书房里的话题就渐渐地转到了这几年金榜题名的年轻士子上来。   窦世枢道:“算来算去,还是纪见明最耀眼。他前几天去了詹士府,做了东宫属臣。”      第四百九十六章 捕捉      宋墨不由挑眉。   这个纪咏,明明知道太子那边不太平还要往那边凑,他这是要干什么呢?   窦家倒没有谁想到要去提醒纪咏,两家毕竟属于不同的阵营,对方倒霉,说不定自家就能得些便宜。   话题慢慢地转移到了几位詹士府的大学士身上,窦世枢特别提到了赵培杰:“……不仅品行端方,而且为人稳健,很得太子的信重。现在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的,以后肯定是能拜相入阁之人。”   宋墨记得窦昭提起过这个人,他不由认真地倾听。   纪氏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道:“不好了,四姑奶奶昏过去了。”   宋墨心中顿时一痛,仿佛魂魄被抽空了似的,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拔腿就朝内院跑去。   窦世英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其他人不好去内院探望,就问那小姑娘:“四姑奶奶怎么会昏过去的?当时还有谁在四姑奶奶身边?你来的时候是谁在照顾四姑奶奶?”   小丫鬟口齿清晰流利:“奴婢不知道四姑奶奶为什么会昏过去。当时五太太、六太太和大奶奶等都在,正说着话,四姑奶姑突然就捂了胸口说不舒服,六太太忙吩咐人去拿清凉丸,四姑奶奶突然就伏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六太太吓了一大跳,忙吩咐奴婢来请世子爷,五太太则吩咐人去叫了大夫。”   几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窦德昌和邬善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口。   两人见书房里气氛紧张,不由得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窦济昌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窦德昌。   大夫没来之前,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窦德昌想了想,道:“我去看看!”   邬善略一沉思,和窦德昌一同出了院子。   窦昭被安置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纪氏等人围在一旁。   大夫还没有来,她人已经清醒过来,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宋墨的臂弯里。   宋墨看着心痛如绞,口气有些生硬地对五太太道:“五伯母,您看要不要让丫鬟给她冲点红糖水?”   “哦!”五太太回过神来,忙吩咐丫鬟去冲红糖水——刚才宋墨冲进来的样子太吓人了,她此时才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纪氏则温声对大奶奶等人道:“大家去暖阁里坐吧?都这样围着寿姑,让她越发的觉得难受!”   最主要的是宋墨在这里,她们这些人理应回避才是。   宴息室的人恍然,随着大奶奶去了旁边的暖阁,只留下了身为长辈的五太太和六太太。   窦德昌和邬善撩帘而入。   宋墨暗暗惊讶。   窦德昌是窦昭的嗣兄,两人一起长大,他心慌意乱中冲进来还情有可愿,可邬善……   他飞快地瞥了邬善一眼。   却看见邬善熟络地和六太太打着招呼。   六太太有些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得很诧异,倒是五太太,看见邬善进来有些错愕。   宋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搂紧了窦昭。   窦德昌和邬善的注意力都在窦昭的身上,并不曾留意宋墨的神色。窦德昌更是焦急地道:“你现在感觉怎样?”   窦昭就是觉得累,透不过气来似的。   她笑了笑,因面白如雪而显得有些羸弱:“我没事,就是刚才起来急了……”   窦德昌和邬善都松了口气。   小丫鬟端了红糖水进来。   窦德昌站到了一旁,邬善却越过六伯母,急急地接过了小丫鬟的托盘,朝前走了两步后又脚步一顿,神色微怔地把托盘递给了站在宋墨身边的一个小丫鬟,道:“把红糖水给四姑奶奶端过去吧!”   小丫鬟应喏。   宋墨眼皮直跳。   纪氏上前去扶着窦昭。   宋墨却道:“我来!”婉拒了六太太的好意。   纪氏看着眼前这一对璧人,嘴角微翘,退到了一旁。   窦昭朝着邬善笑着点头。   邬善回了窦昭一个笑脸。   宋墨眼睛微垂,接过了小丫鬟手中的青花小碗,温柔地喂窦昭喝水。   窦昭暗暗惊讶。   宋墨对她好,无庸置疑,可他沉稳内敛,有人的时候更是温柔细腻,柔情蜜意都只在细微处,像这样直白地坦露,还是第一次,让她很不习惯。可当着五太太等人的面,她又不好泼了宋墨的面子,只好强忍着羞意,由着宋墨喂她喝水。   邬善显得很惊讶。   窦德昌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五太太却知道宋墨很喜欢窦昭,只当是宋墨情急之下露了端倪,倒没有在意,只是转过身去连声催着丫鬟“大夫怎么还没有来”。   小丫鬟不敢怠慢,匆匆地跑了出去。   宋墨拿了帕子给窦昭擦嘴,柔声问她:“好些了没有?要不要再让丫鬟给你冲碗红糖水?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窦昭觉得有股浊气在胸间吐不出来似的,非常难受。但她不想宋墨担心,笑着摇头,道:“我休息一会就好了!”   人却软软地依在宋墨的怀里。   宋墨搂着窦昭,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地安慰着她:“别怕,大夫马上就来了。他要是诊不出什么,我们回去再叫太医院的御医过来看看。”像哄孩子似的小声地哄着她。   窦昭全身无力,只能任宋墨行事。   窦德昌涨红了脸,轻轻地拉了拉邬善的衣袖,示意他们出去。   邬善神色复杂地瞥了窦昭一眼,这才转身跟着窦德昌出了门。   望着晃动的门帘,宋墨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可低头看到窦昭的时候,他的目光又顿时充满了柔情。   高升领着大夫一路小跑了进来。   看见窦德昌和邬善神色焦急地站在庑廊下,他上前行了个礼,吩咐小丫鬟带着大夫进厅堂。   不一会,大夫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朝着庑廊下的三人拱了拱手,道:“恭喜,贵府姑奶奶这是喜脉!”   窦德昌愣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兴奋地道:“打赏,打赏!”   高升也很高兴,封了个大红包给了大夫,兴高采烈地去给窦世英道喜。   窦昭昏了过去,吓坏了元哥儿,窦世英就抱着元哥儿去了小书房,把自己收藏的那些把件都拿出来逗着元哥儿玩。听说窦昭脉出了喜诊,他跺着脚道:“这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一点也不注意?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忙吩咐高升,“快去开了库房,我记得家里还有十几斤血燕,都拿了出来给寿姑补补身子。”   高升呵呵笑着退了下去。   窦世英喜形于色地抱着元哥儿去了宴息室。   家里的亲戚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纷纷给宋墨和窦昭道谢。   元哥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见母亲安然无恙,伸手就吵着要母亲抱。   宋墨抱了元哥儿,笑道:“娘不舒服,爹爹抱你不好吗?”   母亲昏倒的情景还残留在元哥儿脑海里,他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一副鱼与熊掌最好兼得的表情,让六太太等人都笑了起来。   窦昭也觉得儿子很有趣,她张开了双臂,道:“我没什么事,让元哥儿就留在我身边好了!”   但宋墨还是执意把元哥儿抱走了,把宴息室留给了一群女眷,他和儿子去了外面的书房。   书房里又是另一番热闹。   窦世枢提议大家到小花厅里再喝两盅。   窦世英积极响应。   众人移到了小花厅,又重新开了三桌,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宋墨找了个机会和窦启俊喝了一盅,然后貌似随意地指了指邬善:“和你们家关系到底怎样?我也好知道怎样对待。”   窦启俊今天喝得有点多,红着脸道:“是世交,从小在我们家族学里读书,人挺好,就是家里的长辈有些古板,大家这几年渐渐走得有点远了。”   宋墨眯了眼睛,回去后就让陈核打打听邬善在真定时的行踪。   当年的事虽然没有人多说,可也瞒不过有心人。   邬家竟然因为窦昭性情坚毅而瞧不上她!   宋墨愤然。可遇到窦昭,他又忍不住道:“听说邬善娶了他的表妹,两人的关系还挺好,前些日子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过几天做百日礼,你说我们要不要跟着随份礼?”   窦昭无意和邬家来往,正确地说,是不想和毕氏再有什么交集。她想了想,笑道:“我看还是算了,有十二哥随礼就行了。邬家和窦家是世交,又不是宋家的世交。”   神色间并无异样。   宋墨放下心来,最后还是决定跟着窦德昌送份贺礼过去,至于邬善,窦昭这些日子在养胎,自然不能到处乱跑,等窦昭回娘家的时候,他每次都陪着就行了。   想到这些,他颇有兴致地在书房里练起大字来。   谁知道刚刚写了两个字,纪咏来拜访窦昭。   宋墨眉头微蹙,道:“他来干什么?”   武夷的嘴巴有些干,轻声道:“不知道!他一来就把夫人身边服侍的都赶了出来,说是有要紧的事和夫人说……”   宋墨素来尊重窦昭,而窦昭又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府里的丫鬟小厮怎么待宋墨就怎么待窦昭。   他们不敢偷听宋墨说话,也不敢偷听窦昭说话。   宋墨不由在心里腹诽。   纪咏哪次来不是有要紧的事!   可他实在没看出来他所谓的那些要紧事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他写完了一页纸才放下笔,净了手,换了衣服,去了正房。   正如武夷所言,正房的丫鬟婆子都立在院子中间,门帘静垂,整个院子里悄然无声。      第四百九十七章 失踪      宋墨轻轻地咳了一声,院子里立刻动了起来。   若朱小跑着过来曲膝给宋墨行礼,恭敬地称着“世子爷”,若彤则高声禀着“世子爷回来了”。   宋墨径直朝正厅走去。   窦昭亲自撩着帘子迎了出来,笑盈盈地和他打着招呼:“过来了!”   宋墨微笑着点头,问:“元哥儿呢?”   “乳娘抱着他在后院里荡秋千呢!”窦昭和他并肩进了厅堂。   纪咏大大咧咧地坐在右排的太师椅上,见宋墨进来,喝了口茶,站起身来,对窦昭道:“我知道的可都告诉你了,你想怎样,早点拿主意,别到时候又说我自作主张。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元哥儿!”然后朝着宋墨颌首,扬长而去。   宋墨气得不行,神态间却很是随意,笑道:“这个纪见明,嚣张跋扈惯了,任何时候都不收敛,他能顺利平安地在官场上混到今天,也真是个异数!”   “可不是。”窦昭很赞同他的话,道,“他父母恐怕为他操碎了心!”   她想到纪咏至今未婚,早两年纪家的长辈还敢训斥他几句,之后随着他圣眷日隆,纪家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越来越少,她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宋墨看着就十分的别扭,笑道:“元哥儿只有他乳母陪着吗?女子力气小,要是把他摔着了碰着了可不得了,我去看看去!”   “松萝和高兴的小儿子高赞都在后院陪着呢,不然我也不放心让乳母带着他,”窦昭道,“他如今能跑能跳,等闲的小厮都没他精力好,更不要说他乳母了。我正想和你商量,要不要找几个机敏些的小厮陪着他,也免得没人陪着他玩。”   窦昭现在是特殊时候,不敢和儿子淘气。   宋墨笑道:“那我们等会儿就看看哪家的小子合适,挑几个比他大个四、五岁的陪着他玩好了。”说罢就要起身去后院。   窦昭却道:“我还有话跟你说。”然后拉着他的手去了内室,“刚刚纪见明过来跟我说,他的堂姐纪令则陪着他的祖母到了京都,还说,纪令则抵京的当天晚上,十二哥就去他家拜访。他让我小心点,提醒父亲早点把十二哥的婚事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搞出什么事端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这纪咏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些!   宋墨在心里嘀咕,面上却带着笑,道:“你前些日子还说顺其自然,怎么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十二哥毕竟是做哥哥的,这日子也是他自己过,你还是别插手了。他若真的娶了这位纪小姐,你难道还能不尊称纪小姐一声‘嫂嫂’不成?他若是东窗事发,你一个做妹妹的,又是嫁出去的女儿,哪里就轮到你说话了?”他说着,牵着窦昭的手上了临窗的大炕,还帮她脱了鞋,“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生养胎。这孩子可比元哥儿顽皮多了。你看你怀元哥儿的时候,能吃能睡的,现在连玫瑰香露都闻不得,人也瘦了一圈。外面的事,我们别管了。你好生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理。”   窦昭闻言不由拿了靶镜照来照去:“我瘦了吗?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胖了?”   宋墨坐到了她身边,顺手抽了她的靶镜丢到了一旁,道:“这镜子哪里能看得出来?”然后说起避暑的事来,“今年早点过去,想必亲戚间也没什么话好说。”   宋家在香山有别院,景致十分的优美,每年夏天他们去别院里避暑的时候都会闭门谢客,好好地清静两天。   这孩子也的确是闹腾,去那里歇歇也好。   窦昭笑道:“你定个日子,我先准备着,到时候你送我们过去。”   宋墨有差事在身,是走不开的。   “我想办法请个假。”宋墨去拿了黄历,道,“反正夏天的时候皇上会去西苑,西苑那边不像宫里有这么多的规范,王公大臣们都卯足了劲地想给皇上留个好印象,我走开了,正好给某些人腾地方,说不定还就真的能请得动假呢!”他说着,翻到了五月二十二,上面写着宜出行,“这天怎样?正好过了端午节,天气也渐渐地热了起来。”   窦昭寻思着前世辽王是十一月发动的宫变,如今还早,前世她离宫闱太远,皇上生病、辽王进京,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今生她既能经常进宫,宋墨对辽王又有所防备,皇上若有异样,肯定是瞒不过她的,香山离京都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想回来也很便宜,就懒洋洋地靠在了宋墨的肩头,道:“你决定就好,我听你的。”   宋墨见窦昭满脸的疲惫,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温声道:“是不是很累?你休息一会。元哥儿那边有我呢!”说着,拿了迎枕,服侍她躺下。   窦昭享受着宋墨的温柔体贴,握着宋墨的手,很快睡着了。   宋墨微微地笑,望着窦昭恬静的睡姿,半晌才起身去了后院。   过了两天,窦昭让人给宋宜春递话,说自己过了端午节就会带着元哥儿去香山的别院住两个月。   自从知道窦昭又怀了身孕,宋宜春的心情就很复杂,听说窦昭要去避暑,他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是知道了。   窦昭开始准备过端午节和去避暑的事。   窦德昌失踪了。   纪氏来向她哭诉的时候,她瞠目结舌,好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   “你说他会跑到哪里去?七叔都快急死了!”纪氏哭道,“之前好好的,过嗣的事,也是他同意了我们才答应的,七叔待他像亲生儿子似的……”她说着,紧紧地拽住了窦昭的手,“你说,他会不会是被歹人给绑了去——你出嫁的时候七叔给你装了一抬银票之后,就有很多传言说窦家是北直隶甚至是天下最富有的人家……”   窦昭知道真相。她掏了帕子给纪氏擦眼泪,道:“庶吉士馆那边可知道十二哥失踪之事?十二哥这些日子和谁走得最近?也许对方知道十二哥的下落。邬善不是和十二哥挺好的吗?他们既是同乡又是同科,六伯父和父亲派人去问了没有?”   她沉着冷静的声音安抚了纪氏慌乱的心,纪氏擦着眼泪道:“庶吉士馆那边七叔已去问过了,邬善还帮着七叔一起找人呢!现在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窦昭听着不由暗暗地嗔怪邬善。   这个时候不跟长辈说明,等到事情闹大了,窦德昌有何脸面回庶吉士馆?   不过,绑架倒是个好借口。   她很想让六伯母对外宣称窦德昌是被绑架了,但又怕六伯母信以为真,担心害怕,索性道:“我看这事不如让世子出面,他有经验。”   纪氏如获救星,眼睛都亮了几分,连连道“好”,迫不及待地要窦昭去找宋墨,并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太过关心,乱了方寸呗!   窦昭留了纪氏用午膳,派人去通知了宋墨,又让人去送信安抚静安寺胡同和猫儿胡同。   纪氏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此时有了主心骨,疲态立现,窦昭吩咐小丫鬟把客房打扫出来,哄着纪氏去睡了一觉。   其间宋墨让刘章带话给窦昭:“纪家的那位纪小姐也不见了,你放心,他们不会走远。最多明天晚上就能把人找到。”   窦昭放下心来。   纪咏跑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的子息还扛了个插满了风车的竹把子。   七彩的风车在院子里呼呼作响,十分壮观。   肯定是从人家卖风车的手里连风车带竹把子都买了下来。   窦昭有些哭笑不得。   元哥儿却欢喜得直拍手。   纪咏就得意地道:“还是跟着舅舅好玩吧?”   元哥儿不住地点头,声音清脆地喊着“舅舅”。   纪咏很高兴,笑眯眯地抱了元哥儿,让他挑了个他自己最喜欢的风车,然后把元哥儿交给了子息:“带着大少爷玩风车去。”   子息恭敬地应“是”,牵着元哥儿去了一旁的抄手游廊,见缝插针地将风车插在抄手游廊的栏杆旁。   元哥儿跑来跑去,十分的兴奋。   纪咏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窦昭道:“子贤会不会和我堂姐私奔了?我堂姐也不见了。”   窦昭忍不住在心底叹息。   纪咏真是太聪明了。   “现在还不好说。”她现在倒是最怕纪咏胡来,“元哥儿他爹已经派人去查了。”   纪咏点了点头,朝着远处的子息喊道:“插几个在假山顶上,那边的风大。”   子息应声,抱着元哥儿上了太湖石假山。   纪咏扭过头来对窦昭道:“我去邬善那儿问问——他们两个从小就要好,我就不相信,邬善一点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瞥了窦昭一眼,“他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   那关我什么事啊?   窦昭在心底嘀咕了两句,道:“六伯母在我这里,你要不要去安慰她两句?”   “有什么好说的?”纪咏不以为然地道,“找不到人,她只会哭,我说什么也于事无补。还是先把人找到了再说吧!”他把子息留下来陪元哥儿玩,自己只身出了英国公府。   好在窦昭早就习惯了他的各种特立独行,得心应手地向纪氏解释,安排子息回府……   宋墨到半夜才回来。   满院子呼啦啦的风车让他不由驻足,奇道:“这是哪来的?夫人今天出门了?”   “不是。”松萝垂了眼帘,“是纪家舅爷买给大爷的。”   宋墨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才抬脚进了内室。      第四百九十八章 警告      窦昭已经睡着了。   她被宋墨惊醒,索性披衣而起靠坐在床头等着宋墨一起歇息。   宋墨梳洗一番上了床,道:“十二舅兄和纪小姐在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窦昭张大了嘴巴。   窦家的人为了找窦德昌都快把京都翻了个遍,没想到他却近在眼前。   大相国寺是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他就不怕被人撞见?   窦昭在心里腹诽,宋墨却笑道:“十二舅兄的孙子兵法学得好——大隐隐于市,谁也想不到他们会躲在大相国寺里。就算被发现,一句‘各自去礼佛’就可以打发了问话的。大相国寺怕名声受损,也会极力证明两人没有任何瓜葛,十二舅兄打的好主意!”   难怪前世他们能结为夫妻,可见窦德昌并不是鲁莽行事。   窦昭松了口气,道:“我们什么时候去给父亲和六伯父回话?”   早点告诉窦家的人,趁着窦德昌和纪令则私奔的事还没有人知晓,窦家和纪家联手,大可将这件事扼杀在萌芽之时;时间长了,纸就未必包得住火了。   宋墨笑道:“我明天一早就去趟静安寺胡同——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窦家的家事。十二舅兄就算是有意娶纪家的小姐为妻,也不能这样缩头缩脑地躲着不出来。他既然敢把纪家小姐带去大相国寺暂住,就应该能面对眼前的困难才是。何况庶吉士馆的庶吉士之位是十二舅兄最大的保障,他要是因此丢了这个保障,纪家小姐和他的婚事可就没有一点指望了!”   前世,窦德昌也没弃官,可见他心里是很清楚的,没有了收益,连衣食都要依靠家族的时候,又怎么能在婚姻上做主呢?   她轻点了下头,和宋墨歇下不提。   宋墨闭着眼睛,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风车转动的声音。   他强忍着没有动弹,直到三更鼓响,才勉勉强强睡着了。   为了赶在去衙门之前把这个消息告诉静安寺胡同,他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就起了床,亲了亲还在睡梦中的窦昭,出了内室。   窦家顿时乱了套。   一面是自己娘家的侄女,一面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纪氏气得直接昏了过去。   韩氏则认定是纪令则勾引了窦德昌,并对闻言赶来的五太太道:“十二叔才及弱冠,懂些什么?要不是纪令则使了手段,十二叔怎么会连前程和西窦的家业统统都不要了?”   五太太却知道这件事情嚷不得,不管是谁家,出个进士都不简单,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坏了个家族的助力。   她不顾身份把韩氏训斥了一顿:“瞎嚷嚷些什么呢?不过是发现子贤和纪家小姐都在大相国寺罢了。有你这样唯恐自家不乱的吗?”   韩氏窘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醒过来的纪氏无声地哭了起来,道:“这可怎么办?寿姑行事向来沉稳,子贤又是砚堂找到的,本来这事除了寿姑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出面的了,可寿姑却怀了身孕,动不得气……”   五太太和纪氏想到一块去了。   两人都决定不打扰窦昭。   五太太安慰纪氏:“先看看老爷们怎么说吧!西窦以后可是得靠子贤支应门庭的。”   这件事已经轮不到她们拿主意了。   纪氏红着眼睛点头,不知道怪谁好。   最后窦世枢拍板,决定把窦德昌“接”回来完事,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是被宵小绑架,宋墨出面把人给救了回来。至于纪令纪,依旧当表小姐看待就行了。   纪氏心中难受。   经此一事,纪令则的下场恐怕就只有个死字了。   可生死关头,她只能狠下心先救儿子。   宋墨却知道这件事不像窦家人想像中的那样简单,而且他还指望着以后有什么事有窦德昌能帮窦昭出头,窦家的人求他出面去接人的时候,他推辞道:“我毕竟是做妹夫的,接人的人手我来安排,接人的事我却不好出面。”   窦世枢想想也觉得由宋墨出面不好,可这件事窦家还捂着,派其他人去更不好。   窦世横暴跳如雷:“这个孽子,我亲自去接他!”   宋墨见窦世英被撇到了一旁,忙朝着窦世英使眼色,道:“我看还是岳父去比较好。”   毕竟窦世英现在才是窦德昌的父亲。   窦世枢和窦世横窘然,连连点头。   窦世英向来对子侄很好,窦德昌过继过来,他只当是有个侄儿过来陪他一块过日子,还没有转换角色把窦德昌当成是儿子。直到宋墨为他出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因为是宋墨的意思,他又十分信任宋墨,虽然心里觉得不妥,还是随着宋墨一起去“接”窦德昌。但一出猫儿胡同,他就悄声地对宋墨道:“你是怕子贤被六哥揍吗?六哥不是那种人!”   宋墨啼笑皆非,也不解释,笑道:“您怎么看这件事?”   “我?”窦世英奇道,“我没什么看法啊!”   宋墨语噎,好一会才道:“若是十二舅兄非要娶纪家小姐为妻,您愿意有纪家小姐这样一个媳妇吗?”   窦世英笑道:“这日子是他自己在过,他若是觉得纪家小姐好,我能说什么?倒是六哥,只怕不会答应。”   宋墨笑道:“只要您答应就行了——纪家小姐以后可是西窦的宗妇。”   窦世英连家产都分了一半给窦昭,对所谓的家族传承之类并不是十分的热衷,因而笑道:“西窦也是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好挑剔别人的?”   有个王映雪这样的继婆婆存在,的确是够乱的。   宋墨目光微闪,笑道:“既然您觉得无所谓,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窦世英还在懵懂中,宋墨已拉着他下了马车。   窦德昌早就被宋墨的人监视起来,他们直接就找到了窦德昌。   窦德昌见是窦世英和宋墨连袂而来,满脸的错愕,但立刻就跪在了窦世英的面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求父亲能把令则一起带回窦家。”   窦世英想到窦世枢的决定,不免有些犹豫。宋墨却道:“五伯父和六伯父的意思,把舅兄‘接’回去就行了。可岳父觉得不妥,让我亲自陪着他老人家来‘接’舅兄。舅兄有什么话,现在就跟岳父说清楚好了,等回了窦家,未必就有这样的机会了,就算有这样的机会,岳父也未必能给舅兄做主。”   只要窦家愿意把纪令则一起接回去,就算是承认了这门亲事。   窦德昌欣喜若狂,把自己怎样欣赏纪令则的才学,又怎样为纪令则抱不平等等一一说给窦世英听。   窦家家学渊源,他能中进士,才学毋庸置疑,又有心要打动窦世英,娓娓道来,让窦世英不由不动容,踌躇着去看宋墨。   宋墨怎么会煞风景?笑着吩咐小厮备了顶轿子,安排婆子扶着纪令则上了轿。   窦德昌眼眶微湿,抿着嘴给窦世英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干什么呢?”窦世英吓了一大跳,忙携了窦德昌起来。   宋墨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护送着窦世英等人回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横知道纪令则也跟着回来了,气得青筋直冒,道:“我就知道,让老七出面准得把事情办砸了!砚堂怎么也不拦着他?”他站起来就要冲去静安寺胡同。   窦世枢却一把将他拉住,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老七才是子贤的父亲!”   窦世横一愣,道:“那怎么能行?您又不是不知道,老七连个蚂蚁都不踩的人,让他管教子贤,那还不是放羊吃草……”   窦世枢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宋砚堂一直在为老七出头呢!”   窦世横神色一紧。   窦世枢有些疲惫地道:“老六,老七有了宋砚堂这个女婿,西窦的事,我们以后都要留个心眼才是。”   宋墨这是借着窦德昌的婚事告诫他们,谁才是西窦的当家人!   只是这话说出来有些伤感情,窦世枢最终也没有宣之于口。   窦世横脑子转了转就明白了窦世枢的意思。   他不由神色黯然,道:“难道子贤就这样娶个寡妇为结发妻子不成?”   窦世枢苦笑道:“除非你要和老七翻脸!”   窦世横半晌无语。   纪氏却心情复杂地伏在大迎枕上哭了起来。   宋墨就来求纪氏派人去纪家提亲,道:“手心手背都是肉,除开了纪家小姐曾经嫁过,她待您如亲生母亲一样,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命丧黄泉吧?何况十二哥已是两榜进士了,他若是连自己的家事都理不清,又如何安邦治国?您就放手让十二哥去闯一闯吧?”   纪氏没有做声。   可到了下午,却请了官媒到猫儿胡同。   窦世横知道后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不和纪氏说话。   窦昭知道后很是担心,道:“要不要让父亲去劝劝六伯父?”   “那就是十二哥的事了!”宋墨忙了一天,觉得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这家务事一点也不比庙堂的那些事简单,“我们都帮他帮到这个份上了,他若还是摆不平,我看他就是娶了纪令则也一样没有安生日子过,西窦也就别指望在他手里撑起来了。我还想让孩子们有个得力的舅舅呢!”   也免得纪咏一天到晚地嚷着他是孩子的舅舅!   他亲吻着窦昭的脸。   从前自己怎么会觉得窦昭在家里不过是主持一下中馈,日子很清闲?      第四百九十九章 成事      因孀居而大归的曾孙女要再醮?!   纪老太爷听着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昏死过去。   纪颂和纪颀吓得手脚冰凉,慌慌张张地上前,一个掐着纪老太爷的人中,一个高声喝斥着小厮去请大夫。   半晌,纪老太爷才幽幽地醒了过来,开口就问纪咏去了哪里:“……他常在猫儿胡同走动,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纪颀忙为儿子辩护:“见明刚到詹事府,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应酬同僚,根本就没有着过家,他怎么会知道内院的事?就是我们,也不知道令则出去买个头花人就会不见了……”   纪老太爷一巴掌打在了纪颂的脸上:“没用的东西,连内宅的事也弄不清楚,难怪会被窦老五给挤下来。你这辈子也就是个当侍郎的命!”   京都玉桥胡同的纪宅,是由纪颂的妻子主持中馈。   纪颂捂着脸,一句辩解的话也不敢说。   纪老太爷怒道:“只要我活着一天,纪家就没有再嫁妇!你去告诉窦家,他们不要脸,我们纪家还要做人,他们要娶,就娶了纪令则的牌位回去……不,我们纪家没有再嫁之女,他们家的事,与我们纪家没有任何关系!”又指了纪颀,“你把纪令则给我带回宜兴去沉塘。她娘老子那里,自我有顶着——想当初,是他们说女儿在韩家的日子不好过,我怜惜她小小年纪就守了寡,这才和韩家据理力争地把她接回了家,她倒好,竟然私相授受,勾引起自己的表弟来,这不要脸的东西,人人得而诛之!”   大哥都被打了,纪颀自然更不敢说话了,匆匆应“是”,去和窦家交涉。   纪咏闻言却是大惊,道:“你说子贤和堂姐已经找到了?怎么这么快?”   子息小心翼翼地道:“是英国公世子爷出面帮着找到的,带着窦家的七老爷,把表少爷和小姐都带回了静安寺胡同。姑奶奶刚刚请了官媒过来为表少爷向小姐提亲,老太爷气坏了,连大老爷都挨了老太爷一耳光……老太爷还说,要把小姐沉塘,窦家要娶,就娶了小姐的牌位回去……”   “你怎么这么多话?!”纪咏不耐烦地道,“我问你一句,你倒能说出十句来。你再去趟窦家,帮我打听打听窦家怎么会应了这门亲事的?”   子息恭身应“是”,出了纪府。   纪咏在书房里打着转。   窦德昌还没有这本事能让窦家的人同意这门亲事,要不然他也不会先斩后奏和纪令则躲到大相国寺去了。能把事情搅和到这个地步的,只有可能是宋墨。   他顺势而为,让窦家不得不答应窦德昌娶纪令则,既讨好了窦德昌,又在窦世英面前表现了自己的能力和手段……还有窦昭,平日里看着和窦世英针尖对麦芒似的,实际上她最看重自己的父亲,出了这样的事,窦世英肯定是惶恐而不知所措,宋墨为窦世英解了难,窦昭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样感激他呢!   妈的宋墨,真是狡猾!   他一巴掌就拍在了茶几上。   茶盅茶壶嘭嘭作响,他的手疼得发麻。   纪咏忍不住低声地骂了一句。   子上进来问纪咏晚膳摆在哪里。   纪咏想了想,道:“我去陪老太爷用晚膳好了!”   他大步去了纪老太爷的书房。   纪老太爷正在那里咆哮:“什么?窦家不愿意放人?你们都是吃素的?他们说不放人你们就乖乖地回来了,听凭窦家把人给扣住不放……”   “曾祖父,”纪咏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您也是古稀之年了,火气太大,容易伤肝!”   纪老太爷看到纪咏,气得更厉害了,撇下了纪颀,训起纪咏来:“你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总是不见人影!纪令则和窦十二私奔了,你可知道?这要是传了出去,我们纪家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纪咏轻快地笑,道:“窦家都不怕丢脸,我们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子贤也不错,您一个守寡的曾孙女,竟然能再醮个两榜进士当原配嫡妻,还有比这更划算的吗?我真不知道您在气些什么!要是我,早就给令则堂姐准备嫁妆了!反正窦家是铁了心要娶令则堂姐过门,您又何必非要做恶人?”   一席话说得纪老太爷哑口无言,若有所思。   一旁的纪颀忍不住提醒纪咏:“韩六虽然不在了,可令则依旧是他的妻子、韩家的媳妇,就算我们答应,韩家恐怕也不会答应吧?”   那就是宋墨的事了!   纪咏撇了撇嘴,脸上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所以我说曾祖父老糊涂了,初嫁由父,再嫁由已。纪家放着好人不做,却非要给韩家出面打头阵,两面不讨好,白白错过了这次机会。”   纪老太爷闭着眼睛不说话。   纪颀却知道祖父是醒悟自己错了,下不了台而不愿意向纪咏低头。   这几年纪咏在仕途上一步一个脚印,算无遗策,嘴上虽然一如从前那样的刻薄毒舌,可一旦有好事,却知道照顾自家人了,他又胜在年轻,在纪家声望日隆,很多人都不由都高看他一眼,而纪老太爷的影响力却开始渐渐地减弱。   他道:“照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自然是由我出面去和姑母交涉。”纪咏大言不惭地道,“只要韩家答应了,我们纪家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纪老太爷听着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瞥了纪咏一眼,道:“我看你是想去窦家讨好卖乖吧?”   “给您看出来了。”纪咏不以为意地道,“我好歹也姓纪。你们去唱了红脸,我现在去唱白脸,窦家韩家两不得罪,岂不是更好?”   纪老太爷冷“哼”一声。   纪咏笑道:“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我这就去趟猫儿胡同,免得姑母今天晚上睡不着觉。”然后也不顾纪老太爷的脸色阴得像要下雨似的,径直出了门。   纪氏听纪咏说,纪家之所以这么闹一场是做给韩家看的,实际上纪家是乐见纪窦两家再结亲的,纪氏顿时喜出望外。她知道,祖父是不可能突然想通的,能有这样的结果,肯定是纪咏从中周旋的结果,她红着眼睛拉了纪咏的手,哽咽道:“我这也是不想毁了子贤的前程!”   “我知道。”纪咏道,“我实际上挺为子贤可惜的。天下何处无芳草,他又何必非要娶了令则堂姐?不过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想办法不让事态扩大,免得坏了子贤的名声。”   纪氏连连点头,觉得纪咏前所未有的贴心。   她感慨道:“窦家的长辈们原也不同意,全仗了砚堂从中说和,韩家的事,恐怕还得麻烦砚堂了。”   “他在勋贵圈子中是有名的足智多谋,”纪咏的眼睛亮闪闪的,“您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办,最合适不过了。”   纪氏连连点头,第二天亲自去了英国公府,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墨。   窦昭听着直皱眉,道:“砚堂是女婿,由他出面合适吗?”   韩家若是通情达理,当初韩六爷病危的时候就不会逼着纪令则过门了。   纪氏面红耳赤,道:“我这也是怕夜长梦多,偏生你六伯父不愿意管这件事……”   “没事。”宋墨打断了纪氏的话,他轻轻地捏了捏窦昭的手,道,“总不能让岳父去跟韩家的人谈吧?这件事由我出面好了!”   “砚堂!”纪氏满脸的感激。   窦昭则紧紧地握住了宋墨的手。   想让他低三下四地去求韩家,这恐怕是纪咏的主意吧?   宋墨在心里冷哼一声,给了窦昭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他压根就没想过和韩家和平解决这件事,而是派了人去查韩家的事。   韩家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兴族百余年,子弟众多,怎么会没有点阴私之事?   宋墨给韩家送了一封信,韩家很快就同意了纪令则的婚事。然后宋墨就开始忙着操办窦德昌的婚事。从确定全福人到请钦天监的帮着算吉日,他忙得团团转。   窦世英逢人就夸:“要不是我这个女婿,家里早就乱了套了。”   大家都知道窦德昌被人绑架又被宋墨救了回来的事,纷纷夸奖宋墨孝顺、能干。   窦世英就趁机请大家去喝喜酒:“日子定在六月初二。钦天监的说这是个好日子。娶得是纪家的姑娘,子贤的表妹。”至于是谁,翰林院的那些夫子就不好多打听了。   消息传出来,纪咏气得肝痛,暗想,倒便宜了窦德昌这个笨蛋!   偏偏又被哭得伤心欲绝的纪母拉着诉苦:“你舅舅们怪我没有约束令则,可我毕竟只是个婶婶,难道还能眼也不眨地盯着她不成?我那六叔父逼良为娼闹出了人命,自己做了天怒人怨的事被人捉住了把柄,不自我检讨,反说是我们纪家不帮他……那个宋砚堂也是,手段这么狠干什么?他就不怕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哪天碰到韩家人手里?”   “您就少说两句吧!”纪咏厌恶地道,“韩家照这样下去,只有落魄的份,还想和宋墨斗?做梦去吧的!”   纪母听着不高兴了,嗔道:“你这孩子,不为你舅舅们说话反站在宋砚堂的那边,你到底姓什么啊?”   纪咏翻着白眼,丢下母亲一个人走了。   纪母忙追了出来。   纪咏已不见了人影。   纪母困惑地问子息:“他这是怎么了?”   子息只得道:“许是詹事府的事太多了!”   他再也没有那胆量给纪母报信了。      第五百章 避暑      窦昭见宋墨忙进忙出的,好像人都清瘦了一点,不免有些心痛,劝他:“你歇歇!十二哥自己的婚事,难道他自己一点也不操心?再不济,也可以让十一哥过来帮帮忙嘛!”   这门亲事,窦纪两家都决定从简,窦家又有一堆的管事,他有什么可忙的?   他要的就是窦昭的这句话。   宋墨微微地笑,和窦昭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道:“只可惜你一时半会去不了避暑山庄了!”   嗣兄成亲是大事,去香山别院的事也得往后推了。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窦昭娇嗔着起身,帮宋墨捏着肩膀,“要不是有你替我在窦家忙里忙外的,我能这样清闲地坐在家里乘凉避暑啊?”   “你以为我想大热天的在外面跑啊?”宋墨叹道,“我这不是怕纪家又出什么妖蛾子吗?”   或者是因为纪家是六伯母的娘家,她又把六伯母当母亲般的看待,因而虽然知道纪家不妥,却更不喜欢韩家。不过,早点把窦德昌的婚事定下来也好,纪令则是个能干的,西窦有她主持中馈,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乱了。   她盈盈地笑,调侃道:“多谢世子爷!等爷哪天闲下来了,妾身请爷吃酒!”   宋墨笑道:“我哪有空闲的时候?你要真心谢我……”说着,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面颊。   窦昭的脸顿时火辣辣的。   若彤立刻带着屋里服侍的退了下去。   窦昭这才红着脸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谁知道宋墨却不满意,道:“这个不算,得好好地亲一口。”   什么叫好好地亲一口?   窦昭气结。可看着宋墨略带几分期盼的目光,她又忍不住俯身……宋墨突然转过脸来……两人嘴对着了嘴……窦昭睁大了眼睛……宋墨已一把搂住了窦昭……   等宋墨出门的时候,窦昭的脸庞犹红得像火烧。   她正怀着身孕,虽说宋墨没对她做什么,可比做了还荒唐,闹得她全身都是汗,忙吩咐丫鬟打了水进来沐浴。   若彤却进来禀道:“延安侯府的世子夫人差人送了拜帖过来。”   窦昭忙让去拿了进来。   安氏想明天来拜访她。   她让人回话打发了延安侯府的婆子,拿着拜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事需要安氏亲自登门来见自己的。她让丫鬟收了拜帖,和元哥儿讲了一下午的故事。   次日,安氏早早地就到了,她神色间有些不安,可坐着和窦昭喝了半天的茶也没有说明来意。   窦昭却也不着急,继续和她兜着圈子,眼看着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安氏终于忍不住了,赧然地道:“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妥当,可济宁侯求到了我们侯爷面前,我们家四爷又一直坐在我们家侯爷的小书房里不走,我不来一趟,也太不近人情了……”   竟然是为了魏廷瑜的事而来!   窦昭奇道:“他们家又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安氏的眼睛瞪得比窦昭还大,道,“济宁侯的外室怀了身孕,你妹妹带人去灌了落胎药不说,还把人卖到了青楼里……这事京都都快传遍了……”她有些不自在地望着窦昭。   窦昭又好气又好笑,道:“魏廷瑜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让我去劝窦明不成?”   她这么一说,安氏的脸红得像朝霞,喃喃地道:“我也知道不应该。可你不知道,济宁侯比令妹大好几岁,又是独子,令妹膝下空虚,又不让家里的通房丫鬟怀孕,济宁侯这也是没有办法了。说是窦家只有您管得住令妹……”   窦昭不悦地打断了安氏的话,道:“可也没有做姨姐的管到了妹夫屋里去的道理。你回去跟魏廷瑜说,他自己做的孽他自己收拾,别总指望着别人帮他善后。”又道,“你要是为了他们家的事,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开这个口了。若是来我这里坐客,我定然倒履相迎。”   安氏听了如坐针毡。   窦昭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她知道汪清海和魏廷瑜的交情,前世这两个人也互相为彼此做了不少让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   可窦明的彪悍,也出乎窦昭的意料之外。   她懒得管这些事,把家里的库房全都开了,给纪令则挑了几件首饰添妆。   纪家的人对纪令则再醮的事讳莫如深,窦德昌又怕纪家的人反悔,求了窦昭,把金桂和银桂借过去服侍纪令则,窦昭想着纪家的人肯定不会郑重地为纪令则准备嫁妆,自己却不能让这个嫂子嫁进来太寒酸,毕竟窦德昌这一辈就有妯娌十二个,加上十一嫂还曾是纪令则的嫂子。   纪令则收了她的首饰,什么也没说,去送首饰的素心却告诉她,纪家把纪令则安排在一处偏僻的院落,既没有贴红也没有置办嫁妆,就连纪令则外祖母留给她的东西也被纪家扣下了,还道:“纪姑娘很是硬气,金桂说,她从头到尾连滴眼泪也没有落,更没有和纪家去争那些东西。”   窦昭不由叹气。   前世她一心想嫁到魏家去,也和纪令则一样,除了母亲留给她的那些东西,她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快点离开窦家。   她和宋墨商量,给纪令则置办了两个小田庄。   窦德昌执意不肯收下。   窦昭道:“你宁愿看着嫂嫂空手进门日后在妯娌间抬不起头来不成?”   窦德昌方才感激地收了地契,派人给纪令则送过去。   等到六月初二,窦家的花轿安静地把纪令则接了出来,出了玉桥胡同鞭炮才“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纪氏看着只落泪,好在纪家送亲的是纪咏,给纪令则挽回了些颜面。   待纪令则三天回门转来,祖母在后寺胡同设宴款待纪令则。   纪令则感恩窦家为她所作的一切,待祖母非常的恭敬,而窦德昌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窦昭不由私底下和宋墨感慨:“这也算是有得有失了!”   宋墨笑着点头,牵了窦昭的手,道:“我明天就送你和元哥儿去香山别院吧?你看要不要请了老安人和你们一起去?”   窦昭连连点头,觉得祖母应该安享晚年了,趁着能动的时候到处走走看看。   祖母却有些犹豫。   她生平都不愿成为儿孙名不正言不顺的拖累,不太喜欢到处走动。   宋墨劝她:“寿姑一个人带着孩子去,没有您去帮衬,我不放心啊!”   祖母听着呵呵地笑,这才欣然应允。   纪令则亲自帮祖母收拾东西。   祖母非常的高兴,拍了拍纪令则的手,赏了她一对羊脂玉的镯子。   纪令则见那镯子润泽无暇,知道是上了年头的好东西,执意不肯要,祖母却道:“你直管收下就是了。我这边还有些老物件,都是我自己淘的,原准备给你婆婆的,后来没有送出去,明姐儿想来是不稀罕的,就由你和寿姑分了吧!”   掏心掏肺,把她当自己的亲孙女一样看待。   纪令则眼睛红红的,待到窦昭的马车过来,她扶着祖母出了垂花门。   窦昭笑着和纪令则打过招呼,寒暄了几句,和祖母上了马车出了城。   因顾及着窦昭的身体,马车走得很慢,到了傍晚时分才到香山。   一下来,就有凉爽的风吹过来。   祖母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笑道:“这地界好!”   元哥儿也从乳娘的怀里挣扎着跳了下来,跑到一旁去揪狗尾巴草。   窦昭忙让若朱把元哥儿抱了回来,并道:“小心草丛里有虫子咬你。”   元哥儿歪着小脑袋道:“这是路,大家都走,没有小虫子,不咬我。”   “你还有理了!”窦昭听着儿子清脆的声音,胸口仿佛被温水漫过了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元哥儿的小屁股。   元哥儿咯咯地笑。   来迎接的管事和丫鬟婆子们也都笑了起来,管事更是对宋墨称赞道:“大爷可真是聪明!”   “不过是说话说得有些早罢了。”宋墨不以为然摆了摆手,眉宇间却难掩得意欢喜。   管事和管事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恭敬地引着宋墨和窦昭进了别院。   院子中间好大一架葡萄,枝叶繁茂,挂满了青涩的葡萄,让人看着觉得暑气都消了不少。   祖母非常的喜欢,笑道:“这里要是摆张桌子就更好了。”   管事立刻殷勤地道:“老安人说得是!小的这就去搬张八仙桌过来。”   宋墨知道祖母还保留着田庄的生活习惯,索性道:“您看要不要把晚膳摆在葡萄架下?”   “好啊!”祖母果然兴致勃勃。   窦昭笑眯眯地回屋梳洗一番,和祖母在葡萄架下用膳。   晚风吹过,满院子的玉簪花香。   鸡鸭都是别院自己养的,瓜菜也是刚刚从后面的园子里摘来的,新鲜可口。   元哥儿还是第一次在外面吃饭,兴奋得很,非要自己拿筷子不可,偏偏又手小没力气,几下几下就落在了桌子上,弄得满桌子都是汤汤水水的,连宋墨的衣服上都沾上了油点子。   窦昭忙叫了乳娘过来,让她和元哥儿单独再开一桌。   宋墨却不让,笑道:“图得就是热闹,你就别管他了,让他闹腾好了。男孩子,不能太守规矩,闹腾些好。”   祖母慈爱地笑,道:“男孩子就应该由父亲来管,寿姑,你不要插手。”   两人联手把窦昭给压了下去。   元哥儿更肆无忌惮了,用调羹把饭粒挖得到处都是。   好不容易用完了晚膳,机敏的管事早已备好了凉床和用井水镇过的西瓜,他们又坐在凉床上吃着西瓜说着闲话。   窦昭满足地透了口气,盼着以后的日子都能像今天一样的欢快,温馨,让人满足。      第五百零一章 避难      因为还要赶回宫里当差,宋墨第二天寅时就起了床,简单地用过早膳之后,他骑着马匆匆地赶回了京都城。   松萝留了下来,负责外院的琐事,段公义和陈晓风则负责别院的护卫。   别院后面有一小畦菜地,窦昭陪着祖母浇水捉虫,如果不是有元哥儿在旁边调皮,日子仿佛回到了窦昭没有出嫁的时候。   宋墨来看她的时候就忍不住拧了拧她的鼻子,笑道:“等我们都老了,就搬到别院里来住,你种花我浇水,逢年过节的时候就回去看望孙子孙女,他们讨我们喜欢,我们就多给他们几个红包;他们要是惹得我们生气,我们就回去发通脾气……”   窦昭笑弯了腰。   等宋墨走后,纪令则来拜访她。   祖母知道她是大户人家长大的,不谙农事,特意在小花厅里招待她。   她笑吟吟地陪着祖母说了半天的话,又逗元哥儿玩了半天。   窦昭看她这样就觉得辛苦,看着到了晌午,索性借口让她帮着调凉面,和她在茶房里说话:“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纪令则见午饭是用新收的乔麦做的面条,配了碧绿的黄瓜、白嫩嫩的芽菜、黄灿灿的花生豆,不由艳羡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昨天柳叶胡同王家的二太太过来串门,送了些金银过来,说是我和你十二哥成亲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这是给我们的贺礼。还说,十二哥如今都娶了媳妇,七太太总这样住在王家也不好,让我派人把七太太接回来,这才贤妇所为。我寻思着这不是我一个做媳妇的能做主的事,又怕长辈们误会,就来跟四姑奶奶说一声。”   窦昭冷笑。   王家打的好主意。   如果窦德昌娶了别家的女儿,新媳妇进门为了得个贤名,说不定就得把这件事给揽在了手里,到时候不免是个麻烦事。   还好窦德昌娶的是纪令则,彼此知根知底,否则,仅仅解释之其中的来龙去脉,恐怕就难于启齿。   她直言道:“我好不容易才把七太太送出了门,嫂嫂可千万别又把人给接回来了。”   纪令则听了眯着眼睛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她转移话题问起窦昭的身体来:“我看你脚步十分的轻盈,不像是怀着孩子的样子,可有什么秘诀?”   窦昭忍不住打趣纪令则:“嫂嫂何必心急?等嫂嫂的好消息传到我这里,我再传你些经验也不迟。”   闹得纪令则涨红了脸。   用过午膳,送走了纪令则,窦昭在内室午休。   正午的太阳刺目地照在院子里,让人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来。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一阵喧哗声。   窦昭不由皱眉,吩咐服侍的若彤:“你去看看是谁在那里叫嚷?”   若彤小跑着出了屋,很快又折了回来。   “夫人,是二爷。”她急急地道,“说是二爷和朋友去白雀寺游玩,谁知道马车突然翻了,二爷的腿被压着了,一动就疼得厉害,想着夫人在别院避暑,二爷就吩咐护卫雇了顶轿子把他抬了过来,还让我们去给他请个大夫。”   窦昭皱眉,道:“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现在都在哪里?”   若彤道:“他们一共来了十五个人,其中三个人是二爷的朋友,其余十二人是二爷的护卫。松萝把人都安置在了外院的东跨院,二爷的腿伤了,就由两个小厮护着住进了外院的小书房,又差了小厮去请大夫。”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小丫鬟跑进来道:“二爷贴身的小厮说奉了二爷之命,替二爷给夫人和老安人问个安。”   本来就只是礼数上的事,窦昭让人拿了几块碎银子打发了宋翰的小厮,叮嘱若彤:“你去传我的话,让段师傅加派人手巡逻,千万别让二爷的人摸进了二门。”   若彤曲膝应声,退下去传话。   松萝很快请了个大夫过来。   那大夫说,宋翰可能扭到了脚踝,但也有可能是伤了骨头,最好吃两副药,不要搬动,静养几天。若是腿还疼,就有可能是伤了骨头;若只是脚踝肿了,就有可能只是扭到了脚。   宋翰听了吓得脸色发白,连声催松萝:“快,快去太医院里请个御医来。”又让自己贴身的小厮去向窦昭要张罗汉床:“这要是真的伤了腿骨,我可就成了瘸子了。你们谁也不许动我,我要躺在罗汉床上静养。”   窦昭才懒得管他,让人把厨房的门板下下来送到了前院,道:“库房里没有闲置的罗汉床了,既然是要卧床静养,就用这门板暂时把人抬到客房好了。”   宋翰气得浑身发抖,可见三个同伴在场,只得悻悻地应了,由自己的护卫抬进了客房。   松萝就把宋翰的三个朋友安顿在了他旁边的客房,又去请小厮进京给宋翰请个御医来诊治。   前院服侍的小丫鬟煎好药送过去,被宋翰很是烦躁地打翻在地上,并梗着脖子粗声道:“你是哪个院里的蠢货?没见刚才是个蒙古大夫吗?他开的方子你也敢给爷用?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小丫鬟平时不过是守守空房子打扫打扫清洁,何曾见过这仗势,立刻吓得哭了起来。   宋翰脸黑得像锅底。   他的朋友出面将那小丫鬟劝了出去,安慰小丫鬟道:“二爷这是摔了腿,心里不舒服,你不要放在心上。”   小丫鬟点头,抽抽泣泣地退了下去。   前院又是要茶又是要点心又是要解闷的小说,折腾了一个下午,到了掌灯时分才消停。   祖母问窦昭:“要不要派个小丫鬟过去看看他的伤势?”   “不用了!”窦昭一面和元哥儿玩着翻绳,一面淡淡地道,“后天砚堂休沐,明天晚上他一准赶过来,到时候让他处置好了。”   祖母知道宋家兄弟不和,至于其中的详情却不知道,但她素来相信窦昭和宋墨,不再问什么,指点着元哥儿翻绳。   姜还是老的辣。最后元哥儿竟然赢了窦昭。   他高兴得不得了,在炕上跳来跳去,缠着窦昭再来一盘。   窦昭笑吟吟地陪着孩子玩,直到亥时,元哥儿才开始打哈欠。   她和乳娘帮元哥儿洗了澡,元哥儿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窦昭笑着摸了摸儿子乌黑柔顺的头发,起身回了房。   乡间的夜晚,特别的安静。   香山别院只听得见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断断续续的虫鸣声。   三条黑影从客房的屋顶上蹿了出来,跳跃着落在了正房的屋顶上。   两个人望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撬开了屋顶瓦片,拿出根细竹管对着屋里吹着气。   不一会,有淡淡的甜香从正房里飘了出来。   三个人趴在屋顶。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三个人从扒开的屋顶鱼贯着跳了进去。   仿佛一滴水落在了湖里。   正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突然有道黑影冲天而起,朝着别院外跑去。   别院突然间灯光通亮,黑影消瘦的身材,蒙着面孔的样子无所遁形地暴露在灯光下。   “这位朋友,这是要去哪里?”段公义提着把大刀从暗处走了出来,他洪亮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震耳欲聋,“这可是英国公府的别院,你以为是那些柴门闾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话音未落,黑影身边突然寒光闪动,有人挥舞着大刀朝他头顶劈了下来,把黑影逼下了屋顶。   那黑影的身手非常高超,就这样叫人猝不及防的偷袭不仅让他躲了过去,还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和偷袭他的人战成了一团。   段公义“咦”了一声,高声道:“这又不是比武,你们难道还要讲一对一不成!”   别院里一阵轻笑,更多的人朝那黑影围了过去。   人多势众。   那黑影很快不敌。   在旁边掠阵的段公义忙提醒道:“小心他自尽!”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那黑影的身形徒然一顿,倒在了地上。   “他妈的!”段公义骂骂咧咧地跑了过去,一把拽下了黑影脸上的黑布。   是宋翰的十二个护卫之一。   “黑心烂肝的东西,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段公义义愤填膺地道,“把那三个闯进屋里的家伙下颌下了,等世子爷来了也有个活口。”   有护卫应“是”,掏出帕子沾了水蒙在脸上,进了正房。   段公义道:“二爷呢?”   另有护卫道:“您放心好了,我们的人眼也不敢眨地盯着呢!保证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不过,二爷要是也自尽了,那我就没办法了。”   自尽也是需要勇气的。   护卫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讽。   段公义不由嘟呶:“他要是自尽就好了,那得省多少麻烦啊!”   他提着刀去了宋翰客居的院子,站在大门口道:“二爷,您的护卫半夜三更的闯进了正院,被我们围攻还自杀了,您是不是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啊?”   客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段公义就笑道:“二爷,要不这样,有贼人趁夜闯了进来,您为了保护夫人,被贼人杀死了!”他着说,退后两步,高声道:“我给放火把客房烧了!”   屋里立刻点起了灯,门也“吱呀”一声被打开,宋翰面孔煞白地走了出来,大声地嚷道:“马车翻的时候我就被他们给劫持了,我几次想给你们送信都没成功,我也是受害人!你们快禀了我哥哥,有人要对他下毒手!”   段公义不由咧了咧嘴,笑道:“二爷,不好意思,您还是先随我去见夫人吧!至于您的那些护卫,要不丢下兵器举手走出来,要么您就把他们的尸体给抛出来!我可不敢贸贸然地闯进您住过的地方!”      第五百零二章 夏夜      大红灯笼下,宋翰的脸色仿佛更苍白了。   他低声道:“你们走出来吧!”   五、六个护卫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把兵器丢在院子里,高举着双手。   段公义并没有走近,而是笑道:“就这几个人吗?”   “就这几个人!”宋翰铁青着脸道,“其他的人不是我的人!”   段公义朝身边的人点头。   几个身手矫健的护卫拿着绳索上前把宋翰的人全都绑了。   宋翰看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段公义就笑着说了声“得罪”,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根绳索朝宋翰走去。   宋翰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不由连连后退了几步,大喝着:“狗东西,你要干什么?”   段公义脸一沉,道:“二爷,你指使人谋害英国公府世子夫人和嫡长孙,就是到圣上面前,也是死罪一条。我尊你一声‘二爷’那是给你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然后动作十分粗鲁地将宋翰给绑了起来,拖着他朝后花园西边的小群房走去。   香山的别院是英国公的产业,宋翰小的时候也常随蒋夫人来这里避暑,知道那小群房是别院的仆妇们住的地方,他不禁暗暗后悔,没想到窦昭竟然躲在这里!可她是怎么发现自己图谋不轨的呢?   他想来想去,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露了破绽,只好抿着嘴跌跌撞撞地被段公义拽进了小群房最后面的一个厢房里。   厢房的窗棂用毯子挡着,从外面看黑漆漆的一片,里面却点了两盏宫灯,因为不通风,屋子里有些闷热,但屋里飘浮着淡淡的腊梅香,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元哥儿香香甜甜地睡在临窗的大炕上,一个面生的老妇人拿着芭蕉扇给元哥儿打着扇,金桂和银桂站在旁边服侍着。窦昭坐在炕边,一双眼睛寒星般冰冷地望着他,看不出喜怒。   宋翰心里一颤,忙喊了声“嫂嫂”,眼泪就落了下来:“我一直在院子里发脾气,可没有人理会,我想给您和老安人报个信也送不出去。您和元哥儿没事就太好了,我生怕你们遭了不测,那我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窦昭只觉得膈应。   她淡淡地道:“二爷唱戏唱得不累,我这看戏的人却觉得累。你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当你是被人劫持了,不再追究;你若是还想和我兜圈子,我就只好把你交给世子爷处置了。二爷快点拿定主意吧,天气热,我可没那耐性等着二爷左右衡量、前后算计!”   宋翰挣扎着想上前,道:“嫂嫂,您可不能这样冤枉我……”   窦昭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当初英国公府走火的时候,世子爷不在家,我不也守住了颐志堂?宋翰,你也太小瞧我了!”她说着,吩咐金桂,“你帮我数一百下,如果二爷还是一样的说辞……段师傅,”她望向段公义,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你把宋翰拖出去给我宰了,反正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被人劫持了,事后就说他被劫匪灭口了好了!”   段公义欢快地应了声“是”,眉飞色舞地道:“您放心,我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上次庞家的那小子不就是这样叫我们打成了瘫子!”   两人旁若无人地谈论着杀人打架,旁边的老妇人就像在听他们谈论天气似的镇定从容。   在金桂略有些颤音的数数声中,宋翰心里升起一股寒气。   门突然被推开,一直守护在门外的陈晓风闯了进来:“夫人,有点不对劲!外面连声虫鸣都没有了。”   窦昭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和段公义交换了一个眼神。段公义道:“我出去看看。”   窦昭点头。   陈晓风忙闪了出去。   外面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响起个男子阴沉的声音:“窦夫人,还请您抱着你的长子走出来,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您到我们府上去做几天客。还请夫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我们这里可有五十多支弩对着夫人的屋子呢!小心射成了马蜂窝。”   驽可是管制品,仅供军中使用。   窦昭神色大变。   有个念头从她脑海里闪过。   段公义悔恨不已。他跺脚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怪我,竟然中了宋翰的奸计!”   窦昭看了一眼神色间还残留着几分错愕的宋翰,摇头道:“这不怪你,宋翰也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诱饵,可见对方对我和元哥儿是志在必得了。”她问段公义,“宋翰会不会突然挣脱?”   段公义挺了挺胸,道:“除了我去世的师傅,还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开我打的结。”   窦昭点头,道:“把宋翰推出去挡在我前面,我要和对方说话。”   “不……”宋翰两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段公义却毫不留情地把宋翰拎起来推到了门口。   窦昭越过宋翰的肩膀朝外望去。   皎洁的月光下,四周的屋顶都站着人,锋利的箭尖闪烁着幽幽寒光,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射过来,让人利箭穿心而亡。   窦昭心里一紧。   宋翰却发出一声悲鸣:“别射,别射!我是英国公府的宋二爷!你们主子答应过我,只要我能抓到窦氏,就给我个前程的……”随后是窦昭和段公义闻到一味尿骚味。   窦昭皱眉。   段公义嗤笑道:“这点胆子,还想学别人杀人越货!不怪你的主子没有将你放在眼里。”又讽刺他道,“你不过是个弃卒罢了,要不然人家也不会让你抛砖引玉了,你就少在这里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信不信只要他们和夫人一言不和,第一个就会射死你?”   宋翰瑟瑟发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段公义踢了他一脚,道:“你还不快把主谋交代出来,难道还想等死吗?”   宋翰目露惊恐,却紧闭着嘴不开口。   窦昭懒得理他,问段公义:“那些驽箭射过来,我们能挡多长时间?”   段公义犹豫了片刻,道:“如果我们人员不受伤亡,死守这小屋,应该可以支持到天亮。”   陈晓风他们都在屋外,怕就怕他们一动,对方就会一阵乱射。   窦昭不敢冒险,只好拖延时间,对段公义道:“我想办法和对方说话,你示意陈晓风他们慢慢朝这边挪过来,能进来几个人是几个人。”   段公义颔首。   窦昭高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可是英国公府世子夫人,一品诰命夫人,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劫持官眷,是要罪加一等的吗?”   对方不紧不慢地道:“夫人,我们也是事急从权,还请夫人不要为难我们……”   说话间,骤然响起破风之声,一只箭朝着悄悄挪着脚步的陈晓风射过去。要不是陈晓风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动静,身手又很好,快速地躲了过去,恐怕就会被射中了。   窦昭面色一寒。   对方阴恻恻地道:“夫人,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窦昭不屑地笑,低声对段公义道:“把宋翰推出去,让他挡在陈晓风身前。”   “啊!”段公义张大嘴巴。   宋翰则疯了般地大叫起来:“你怎么敢这么对我!我是堂堂英国公府的二爷,那些卑贱的护卫给我提鞋都不配,你竟然让我去给他们挡箭?”   段公义也道:“您不是还要宋翰的口供吗?”   窦抬起头来,望着了望月朗星稀的夜空,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是谁要捉拿我和元哥儿了。他已经没用了,推出去吧!”   宋翰语不成句地叫嚷起来。   窦昭躲到了门后。   段公义喊了声“陈晓风”,毫不留情地把宋翰推了出去。   陈晓风一把抓住了宋翰挡在了胸前,朝厢房退去。   七八支箭流星般地朝他们射过来。   陈晓风下意识挥动着大刀,把那箭矢打落在了地上,人却趁着这功夫跑进了厢房。   窦昭露齿一笑。   陈晓风丢下早已吓得昏死过去的宋翰抱拳给窦昭行礼,激动地喊了声“夫人”。   “什么也别说了。”窦昭笑道,“跟外面的护卫说一声,就用宋翰用挡箭牌冲进来好了。”   陈晓风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兄弟之情占了上风,他恭声应“是”,把宋翰丢了出去。   这次宋翰就没有在陈晓风手里幸运了,他被箭射中了肩膀和大腿,痛得醒了过来。   窦昭再次吩咐段公义把人丢出去。   宋翰紧紧地抱住了段公义的大腿,眼泪鼻涕都分不清楚了:“嫂嫂,嫂嫂!我说!我什么都说!只求您千万别把我再扔出去了!”   窦昭却不为所动,冷酷地道:“把人给我扔出去。”   宋翰毕竟是英国公的儿子,段公义等人面面相觑。   窦昭道:“在我心里,你们比他更重要。你们只管听我的吩咐,出了事自有我兜着!”   一时间屋里屋外的人都鼻子发酸,陈晓风更是眼角微润,抱拳应“是”,把宋翰丢了出去。   宋翰大叫起来:“你们要是敢放驽,我就把你们的主子给供出来!”   对方一阵迟疑。   窦昭的护卫趁机朝厢房冲去。   “放箭!”对方见状,还是选择了放箭。   天空中洒落一片箭光。   几个冲在最后的人被箭射中,好在都不是要害处。   宋翰却因为趴在地上虽然幸免遇难,但背上和胳膊上又分别中了两箭。   他带来的护卫因为被绑着丢在院子里,全都被箭射成了刺猬。   宋翰吓得再次昏了过去。   大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陈晓风帮一帮兄弟疗伤,段公义却忍不住问窦昭:“是谁要掳您和大爷?”      第五百零三章 各表      “除了辽王,还能有谁?”窦昭冷冷地道,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着成了拳。   “辽,辽王?!”段公义瞠目结舌,“不,不可能吧?他就不怕得罪了世子爷?而且藩王不得结交朝臣,他把您和大爷掳了去,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又怎么善后啊?”他说到这里,脸色不禁一白,“他们并不顾忌二爷的死活……这些人难道是想谋害您和大爷不成?”   陈晓风听着脸色顿时煞白,道:“我们全都进了屋,万一他们真是……只要放一把火……”   外面又有强驽围攻,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窦昭也不禁脸色大变,道:“能不能想办法通知世子爷?”   宋墨知道后,肯定会想办法救他们的。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   留在这里固然危险,可突围出去报信,五十支劲驽之下,生还的机会更小。   段公义就笑道:“那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溜出去。”   “不,”陈晓风拉住了段公义,“这里面您的身手最好,经验最丰富,您走了,夫人和大爷怎么办?还是我去!”   几个护卫见状纷纷嚷了起来:“段师傅,还是我去吧!我轻功最好!”   “还是让我去吧!我个子小,不容易被发现。”   “你们都别争了,还是让我去吧!我家兄弟三个,我排行老二,又没有成家……”   屋里顿时一静。   “我们哪儿都不去!”众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就在这里!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老安人!”   “祖母!”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祖母的身上。   她正轻轻地拍着熟睡中的元哥儿,虽然声音有些发抖,表情却很坚定,道:“我虽是个村妇,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我听你们这么一说,心里也有点明白。他们这样,肯定是偷偷来的。还有两三个时辰就天亮了,难道他们还能继续围着我们不成?我们只要挺过了这两三个时辰就行了。不准让别人去送死!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最后两句话,却是对窦昭说的。   窦昭不由苦笑。   她难道就忍心看着别人丢了性命不成?   可如果大家都被困在这里,可能就都只有死路一条。   念头一闪而过,她心中一动。   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她眼睛一亮,对段公义道:“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想掳了我和元哥儿去?”   如果要生擒,就不会伤她和元哥儿的性命,也就不可能施展放火这种比较极端的手段了。   众护卫闻言精神一震。   若是这样,他们只要拖到天亮,就能脱困。   段公义立刻道:“我去试试看!”   窦昭颔首。   段公义一面小心翼翼地朝门口去,一面高声道:“我是窦夫人身边的护卫,有几句要问你们!”   对方声音阴柔却客气地道:“窦夫人直管问。”   段公义和窦昭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我们夫人说,如果她和大爷跟你们走,你们能不能放过老安人?”   祖母听着就要说话,窦昭忙朝着祖母使了眼色,祖母这才勉强没有作声。   “我们根本就没有伤害夫人、大爷和老安人的意思。”对方想也没想,立刻道,“不过不能立刻就送老安人回城,得委屈老安人和夫人的护卫在这里住几天。”   也就是说,对方觉得只要几天的功夫,掳走他们母子的事就能迎刃而解。   窦昭心神俱震,失声低喊“不好”。   屋里的人都望了过来,段公义甚至忘记自己正在和对方说话,俱都屏气凝神地支了耳朵。   “是辽王!”窦昭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动手了……要掳了我和元哥儿做人质威胁世子……因为只要几个时辰,甚至根本不需要几天就能分出胜负……”   到时候他登基为帝,所有的阻碍都将不再是阻碍了。   老安人的死活,宋墨的生死,对辽王来说,都不是问题了。   所以对方才会这么爽快地答应段公义的条件。   “我怎么这么蠢!”窦昭又悔又恨,忍不住喃喃自语,“今生有了这么多的改变,我怎么还会被前世的事所蒙蔽,分不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记忆……”   她不由地跺了跺脚。   段公义却不明白。   但他也不准备明白。   进京也有两三年了,京都的复杂,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武夫能理解的,他还不如好生地做好眼前的事。   他道:“夫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窦昭这才如梦初醒。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要联络上宋墨,不仅需要宋墨搬救兵来救他们,而且还要把这边的情况告诉宋墨,让宋墨有个应对之策……怕就怕宫里也有了变化,宋墨自顾不暇……   想到这里,她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如果事情真如她所预料,那他们就只能自救了。   窦昭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心神这才稳定下来。   她站在炕前,目光从这些自真定跟着她来京都的护卫的面庞上一一扫过。   护卫们都不由地站直了身子,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现在他们只有抱成一团才有可能闯过这道关口!   人都是有私心的,这个破釜沉舟的决定也许会让她陷于险境,但也许会让她有背水一战的能力。   窦昭不由回头,望了元哥儿和祖母一眼。   祖母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却能以她朴素的智慧明白事情到了关键的时候。   她朝着窦昭坚毅地点了点头。   窦昭不由笑了笑,这才转过身去,挺直脊背,道:“有件事我和世子爷一直瞒着大家……”   她把辽王的异象娓娓地告诉了屋里的人。   段公义和陈晓风是有所察觉的人,只是沉默不语,其他的人却个个面露惊恐,半晌才回过神来,但回过神来的同时,他们明白了窦昭的用意。   大家沉默了片刻,有人道:“夫人,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我们既然跟着夫人奔前程,自然没有只收获不付出的道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小的愿听候夫人的差遣!”   其他的人也激动起来。   “夫人,您要我们干什么,直管吩咐就是!”   “是啊!反正不能善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夫人和大爷若是有难,我们这些人就逃得过去不成?刚才要不是夫人,我们早就死在了驽下!”   “了不起再搏一次!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到时候请夫人告诉我们家里,我们出来的,可没一个给真定丢脸的!”   窦昭泪盈于睫,胸口被莫名的情绪填得满满的,觉得全身都是力气:“好!我们就和他们斗一场!我就不相信,我们还斗不过这些藏头藏尾的逆贼鼠辈。大不了我领着你们去天津,世子爷在那里还有个船坞呢!”   最后一句她临时想起来的话让大家的情绪更高涨了。   窦昭道:“他们敢这样,肯定是到了生死关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世子那边也有了变化,怕他们拿我们的安危唬弄世子,让世子失信于太子,那我们可就是两不着落了。我们得想办法联络上世子爷!”   还是需要人冲出去给宋墨报信!   或者是因为现在的情况涉及到了朝堂的变故,让这些护卫觉得自己是在为国家社稷而出力,众人没有任何的犹豫,几个人都站了出来,还有人道:“我们不如兵分两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不管是谁逃出去了,就想办法去见世子爷。”   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段公义道:“留几个人和我在这里守护夫人和世子爷,其他人分头摸出去。”   陈晓风凝视了段公义良久。   如果失败,那些人很可能会把怒气发泄到窦昭的护卫身上,段公义就非常的危险。如果事成,段公义不过是尽了护卫的本份,功劳就会显得微不足道。   段公义何尝不知,他笑着拍了拍陈晓风的肩膀,道:“我年纪大了,只想跟在夫人身边,你们还年轻,去闯个前程吧!”   陈晓风眼眶微湿,扭头对众人道:“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家不敢大声说话,神情却非常的毅然决然。   陈晓风点了点头。   大家按两人或是三人一组分先后顺序往外溜。   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有人被发现。   对方大喝着“留步”,毫不留情地射杀。   裂帛似的尖啸在耳边响起,人影从墙头跌下,四肢抽搐着伏在了墙角,很快就没有了声息。   窦昭的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陈晓风的声音却越发的清冷:“轮到你们了,小心点。”   三个护卫点头,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   祖母紧紧地握住了元哥儿的手。   又是一声闷响。   屋外响起了宋翰杀猪般的嚎叫:“救命啊!我是英国公府的二公子……嫂嫂,是辽王要掳了你去,你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辽王早就在皇后娘娘的安排下秘密进了宫……”   ※※※※※   宫里。   宋墨今天当值。   床板太硬,被子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饭菜是水煮盐拌,他只盼着天快点亮,就能回家休息一天。   可长夜漫漫,宫里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做的事,他巡视回来,索性拿起笔来开始练字。   估摸着要打三更鼓了,他放下笔,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朝门外走去。   月明星稀,凉风徐徐。   宋墨深深地吸了口气。   和宋墨一起当值的金吾卫主薄听到动静忙从旁边的茶房走了出来,殷勤又不失恭敬地小声道:“都指挥使,您去巡夜啊!”   宋墨“嗯”了一声,按照每天既定的路线开始巡查。   主薄和和几个金吾卫跟在他的左右。      第五百零四章 一枝      金吾卫负责禁宫内的守卫,一门之外,则由五军营负责。但禁宫夜间有门禁,所谓的巡查,也不过是围着乾清宫走一圈而已。   宋墨不紧不慢地从月华门往隆福门去。   走到了凤彩门,却看见汪格站在弘德殿庑廊下朝着他招手。   宋墨想了想,笑着走过去向汪格拱了拱手。   汪格笑给宋墨还礼,指了指弘德殿旁的庑房。   宋墨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庑房。   汪格长长地吁了口气,身板都直了起来:“这秋老虎,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闹得皇上的心情不好,咱们也跟着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伴君如伴虎。往年皇上都会在西苑待到了八月初才回宫,今年七月中旬,跟着皇上去西苑避暑的刘婕妤却突然暴病而亡,闹得皇上没有了避暑的心情,七月下旬就回了宫,以至于他们这些身边服侍的个个都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怒了皇上。   庑房里只有一床一椅一桌。   宋墨笑着坐在了屋里唯一一把太师椅上,笑道:“等到重阳节,皇上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或者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从前把重阳节当成登山节的皇上连着两年都在重阳节的时候宴请朝中致仕的老臣,场面一年比一年宏大。   “那也是折腾我们这些二十四局的人。”汪格显得比平时高调,说话隐隐透着几分跋扈,“我倒宁愿皇上去登山,至少还有金吾卫、锦衣卫和旗手卫的人帮着担待着,有几个难兄难弟。”   宋墨微微地笑。   汪格就笑着转移了话题:“我找世子爷来,是想给您看件东西。”他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根用帕子包着的簪子来。   那簪子长不过三寸,赤金的,镶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蓝宝石周围是圈米粒大小的红宝石。   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宋墨神色大变,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目光如刀似箭地射向了汪格。   汪格不由畏缩了一下,但又很快镇定下来,笑道:“看来世子爷和世子夫人真如大家所传的那样伉俪情深,世子夫人的东西您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咱家也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了——辽王爷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请了世子夫人和翮哥儿去辽王府小住几日而已,等辽王爷进宫面圣之后,就会派人把世子夫人和翮哥儿送回去的,还请世子爷行个方便。”   宋墨冷笑,白皙的鬓角青筋可见:“和我谈条件,你还不够资格!”   汪格最恨别人瞧不起他,眼中不由地闪过一丝怨怼。   屋里却响起一个略带着几分笑意而显得有些和善的声音:“那我够不够资格呢?”   宋墨瞳孔缩了缩,闪过针芒般的异彩,循声转脸望去。   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高大身影从床后走了出来。   辽王!   宋墨面露震惊,失声道:“殿下是怎么进来的?”   辽王咧了嘴笑,笑容里有着无法掩饰的自傲:“我可是嫡子龙嗣。”   所以要夺宫!   所以要谋逆!   宋墨默然。   辽王道:“砚堂,你我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待你如何,太子待你如何,你心中最清楚不过。你当初拒绝我,我也能理解,家族大义,你必须选一项。今日我拿蒋夫人的簪子给你,也是为了让你能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你又何必墨守陈规,非常要拦在我前面,让朋友变仇人呢?说实话,我这样也是迫不得己,你见过哪位太子登基会放过同父异母的嫡兄弟?你也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宋墨抿着嘴一言不发,表情却有些倔强。   辽王看着就叹了口气,道:“砚堂,我知道你安排了人手在窦夫人的身边,我要是没有记错,好像领头的叫陆鸣。我听说他身手很好,手下的一批人也堪当重用,就请了史川帮忙去对付陆鸣;还有你的妹夫陈嘉,也是个人才,史川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褒奖他,这个时候,他应该被史川叫去了锦衣卫的衙门,由柳愚陪着在品茗呢;窦夫人那里男女有别,其他人去不合适,我就请令尊和令弟帮忙,佯装出游崴了脚,就算你再不喜欢宋翰,我想以蒋夫人的为人,让宋翰进庄去歇息片刻的面子情无论如何也是要给宋翰的;还有你的小舅舅,蒋家向来忠烈,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我这次来,把他带来了,暂时安置在辽王府,由耿立看着……”   所有的事情都算计好了,没有分毫破绽!   宋墨静静地站在那里,表情有些晦涩不明。   辽王也不催他,和宋墨对峙而立。   汪格就更不敢出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四更鼓远远地传了过来。   辽王不由皱眉。   难道宋墨想用拖字诀!   他正欲说话,宋墨声音嘶哑地开了口,道:“你把那簪子给我看看!”   辽王和汪格的表情不由一缓,汪格更是十分殷勤地捧了簪子。   宋墨走到灯下,细细地打量着簪身。   小小的椭圆形印记,像朵牡丹花的花瓣,雕着小小的“寿姑”两个甲古文。   宋墨紧紧地捏着簪子,指尖发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辽王和汪格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一松,嘴角都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宋墨却陡然后退,高声厉喝着“有刺客”,一脚踢倒了庑房的门。   外面一阵骚动。   不断有灯被点亮。   汪格的笑容凝结了嘴边。   辽王却神色骤凝,冷冷地道:“宋砚堂,你以为我会贸然涉险不成?你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跟着宋墨巡查的总旗已拔刀朝宋墨砍去。   宋墨避过刀锋,直奔昭仁殿皇上的内室,自有人和那总旗激斗在了一起。   昭仁殿已是灯火通明。   有个小内侍用匕首架在汪渊的脖子上出现在了昭仁殿的大门口。   宋墨面如锅底,高声道:“皇上呢?”   汪渊苦笑,道:“皇上在庑房,服侍的是白喜。”   皇上幸临妃子的时候,会在昭仁殿后的庑房。   而白喜是汪格的干儿子。   也就是说,皇上在和嫔妃燕好的时候被白喜劫持了。   宋墨不由暗骂一声,对着围上来的金吾卫道:“为皇上肝脑涂地,死得其所。救驾!”   小内侍的匕首入肉三分,汪渊吓得大叫。   没有人理会他。   众人朝昭仁殿冲去。   汪渊小声嘀咕:“宋砚堂,要是我死在了这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说话间,他已经很诡异地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黑漆漆的匕首,猛地捅进了那小内侍的胸口。   小内侍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汪渊身上怎么会有匕首。   皇上身边服侍的人,是不允许带任何凶器的!   他轰然倒地。   汪渊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墙角,死命地用衣角按住了血流不止的脖子,看着宋墨飞奔着穿过大殿去了庑房。   庑房只点了一盏宫灯。   被临幸的妃子裹着锦被瑟瑟地缩在皇上的身边不敢抬头。   皇上正怒目金刚般地瞪着白喜,喝道:“小畜生,竟然敢行刺!”   积威之下,白喜拿着刀的手抖个不停,声音也打着颤,表情却带着几分毅色:“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皇上开恩!”   说话间,外间传来一阵打斗声。   皇上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阵暗喜。   屋外传来宋墨焦灼的暴喝声:“大胆!你是哪个宫里的内侍,竟然敢意图不轨!”   没有人回答。   打斗声却越来越激烈。   皇上的神色微变。   宋墨执掌金吾卫,有头有脸的内侍他都认识。现在却出现了陌生人,而且还混进了禁宫,能瞒过宋墨的,除了他自己,唯有住在后面坤宁宫的那位。   皇上顿时心痛如绞。   他不由抚胸。   庑房的门被撞开,有穿着内侍服饰的陌生人杀气腾腾地走了进来,对白喜道:“快,请皇上去坤宁宫,他妈的宋墨不要命了!”   白喜为难地望着来人。   来人却不管这些,上前就揪了皇上往外拖。   皇上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他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还赤身裸体的妃子则吓得身子一软,昏死过去。   又有两个人进来,架住了皇上,快步出了庑房。   月色下,金吾卫的人和一群内侍斗成了一团,宋墨更是以一敌七,他没办法摆脱对方,对方也没办法擒拿住宋墨,胶着在一块。   皇上心里拔凉拔凉的。   有撞击殿门的声音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皇上,太子殿下救驾来迟,还请您恕罪!”   皇上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   宫中入夜后各殿落匙,不管是出了动静,也没人敢乱走。特别是东宫,最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金吾卫对东宫的巡查向来也是最严厉的。   太子软弱,皇上心底对此也有些不满。可没想到,关键的时候太子却有这魄力,这样的灵活,果敢地领了人来救驾。   皇上莫名地长吁了口气,生出老怀宽慰的轻松来。   “放开朕!”他喝道,架着他的两个假内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皇上整了整衣襟,大步朝坤宁宫走去。   乾清宫的大门轰然倒地。   金吾卫的人蜂涌而入。   太子望着眼前的情景,脸色苍白如此,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的是辽王吗?”他喃喃地道,“他怎么敢如此冒险?”   扶着他的纪咏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翻白眼,温声道:“不管是不是辽王,殿下此时都应该立刻去救驾才是!”   太子闻言定了定神,踏脚就要朝里走,却被紧紧跟他们身后的崔义俊给拦住了。   “还请殿下且慢一步!”他目露精光狐疑地望着纪咏,“纪大人怎么会有金吾卫的腰牌?而且还好像是宋大人的腰牌?我要是没记错,今天好像也不是纪大人当值……”      第五百零五章 宫变      崔义俊的话让太子神色微震。   不错,今天并不是纪咏当值,但自下午起纪咏就在东宫和太子讨论黄河治理的事,太子又因今年黄河有水患而听得特别认真,直到宫中要落锁了,两人还兴致勃勃的,崔义俊索性吩咐内侍们在庑房给纪咏留了间房。半夜三更乾清宫这边闹出动静来,也是纪咏劝太子前来救驾的。   纪咏很罕见地露出了几分赧然之色,道:“这腰牌是假的!是我找了能工巧匠仿着宋墨的腰牌做的。”   太子和崔义俊目瞪口呆。   纪咏还怕他们不相信似的,将腰牌递给了崔义俊。   崔义俊也不过是见过宋墨的腰牌而已,至于真伪,他还真不知道怎样分辨,更不要说在这种情况下了。崔义俊笑着将腰牌还给了纪咏,道:“我看着倒和真的一样,竟然连金吾卫的人都瞒过了。”心中却越发地警惕起来,“您仿造宋大人的腰牌做什么?”   纪咏讪讪然地笑,道:“我和宋墨有些私人的恩怨。原准备做了给宋墨添乱的,自然不能让那些人察觉到这腰牌有问题了!”   太子和崔义俊交换了一个眼神。   纪咏口口声声对宋墨直呼其名,显然和宋墨很不对盘,而他们现在却要倚仗宋墨的守护。   崔义俊笑道:“是什么恩怨?要不要我做个和事佬?”   “不用,不用。”纪咏窘然地道,“不过是些小事而已。”   崔义俊不好再问下去。   太子道:“金吾卫拱卫禁宫,责任重大,见明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纪咏忙低了头道:“下官知罪!以后再也不敢了。”   太子见状,声音微缓,道:“不过,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们也不会知道乾清宫出了事。”   不管纪咏是不是辽王的人,前面是不是有个大坑等着,当他决定来救驾的时候,已身陷其中,不是他站在乾清宫门外就能幸免于难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步履坚定地走进了乾清宫。   那些假内侍退到了坤宁宫,乾清宫里一地的尸体。宋墨满身是血地站在宫门前,神色很是焦虑。见太子走了进来,他忙迎上前去行了个礼,自责地道:“殿下,都是下臣疏忽,让人冒充内侍混了进来……”   修罗场般的场景,宋墨身上浓浓的血腥味,都让太子差点作呕。   汪渊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着:“殿下,您快救救皇上吧!皇上被辽王给劫持了!”   太子虽然早已猜到,可听到汪渊把藏在他心底的那个名字说出来,他还是呆滞了片刻。   崔义俊小声地喊了声“殿下”。   太子回过神来。   这可是他立威的好机会!   他强忍着胸间的翻江倒海,温声地安慰宋墨:“你虽掌管着金吾卫,可有些地方一样不方便出入,发生了现在这样的事,不是你的责任。你受伤了没有?崔义俊那里有上好的金疮药,让他给你看看!”   宋墨没有客气,恭敬地向太子道谢,脱了衣服,背后露出一道皮肉绽开的伤痕,由着崔义俊给自己上药,并对太子道:“如今宫里已经下了钥,好处是外面的人暂时进不来,坏处也是外面的人进不来。如今皇上和辽王都在坤宁宫,辽王不敢伤害皇上,不然他纵然能侥幸登基,镇守各地的藩王也不会善罢甘休。反倒是辽王,他不是鲁莽之人,今日他敢以身试险,想必早有了万全之策,我就怕神机营和五军营的人被辽王蒙骗,以‘清君侧’的名义打了进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派人去打探,并率领五城兵马司的人守城,其次是要联系上内阁首辅梁大人,殿下和梁大人也好商量着该怎么办好!臣守在这里,带着金吾卫的人想办法把皇上救出来。不然藏着掖着,不仅外面的人惶恐,容易引起变数,而且还会让辽王有机会颠倒黑白,陷殿下于不义,动摇国之根本!”   他的话说得委婉,实际上是告诉太子现在不要管皇上的死活了,快点召集内阁大臣们宣布辽王的大逆不道,免得辽王杀了皇上,反诬赖说是太子要谋逆。只要有了内阁大臣们背书,辽王就算是拿到了皇上的遗诏,也是篡位,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至于罔顾皇上安危的黑锅,就由宋墨自己来背好了。   纪咏暗暗撇嘴。   宋墨这个黑心烂肝的,怂恿着太子借刀杀人还一副光明磊落为国为民的样子,难怪这家伙比自己小好几岁,却已掌管金吾卫了。   看样子自己的脸皮还是太薄了。   太子却非常的激动。   宋墨守在这里,万一辽王走投无路真的杀害了皇上,做为护卫皇上的金吾卫都指挥使,轻则会丢官下狱,重则身家性命都不保!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在这种紧张的形势之下,只有照着宋墨的话行事他才能和辽王一争。   他不禁咬了咬牙,道:“砚堂,你放心,有我一天就有你一天!”   宋墨神色却是一黯,道:“皇上,五城兵马司有个叫姜仪的,是从神机营里调过来,您不妨让他带着你的手谕走趟神机营,最不济至少也可以分化神机营,牵制住神机营不能动弹。如果五军营生变,以五城兵马司的兵力,闭门不出,能拖上个三、五天,到时候消息也传了出去,西山大营等卫所定会前来勤王。”   太子不住地点头,道:“我这就让人去找姜仪!”   宋墨肃然地系了衣襟,提刀带着金吾卫的人往坤宁宫去。   纪咏忙道:“我这就去通知值房的阁老。”   太子表情凝重地“嗯”了一声,道:“一定要找到梁大人!”   夜晚内宫虽然不能随意走动,可有了急事,却可以隔着门传句话。   纪咏拿了太子的手谕,匆匆去了隆宗门。   守门的都听到了动静,又见纪咏拿着宋墨的腰牌,忙吩咐门外的人往梁继芳府上送信。   纪咏不放心,踩着护卫的肩膀趴在墙头朝外张望,却看见宫门外的几个守门人正笑嘻嘻地凑在一起低声说笑,并没有人去传话。   他心头一沉,他悄声问门内的金吾卫:“能想办法避开五军营的人往外送信吗?”   那金吾卫摇头,为难地道:“落了锁,就算是有皇上的圣旨,也要等到天亮才能开门。”   纪咏想了想,去了内阁的值房。   当值的是戴建。   值房的小太监告诉纪咏,戴建正在睡觉。   那么大的动静,他在东宫都听见了,戴建却一无所觉……   纪咏不动声色地出了值房。   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他可以随时喊“停”的游戏。   纪咏一路小跑着回了乾清宫。   太子由几个忠心的内侍簇拥着站在庑廊下。   “殿下!”他快步走了过去,“信送不出去!”   太子神色微变,想了想,道:“我们去找宋墨去!”   受身份的限制,太子的口谕有时候还不如宋墨的吩咐好使。   纪咏虚扶着太子穿过了交泰殿。   坤宁宫前,双方正对峙着。   宋墨小声安慰太子:“我已派人围住了坤宁宫,除非辽王拿皇上做挡箭牌,不然他插翅难飞。”   “可守在外面的五军营却背叛了皇上。”太子担心地道,“怕就怕他们里应外合……”   “我们只要拖到天亮就行了。”宋墨再次安慰太子。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宫外就响起一阵喧嚣声。   有金吾卫满头大汗地飞奔而至:“宋大人,五军营的人开始攻门了!”   宋墨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坤宁宫宫门大开,刚刚和宋墨等人激战过的假内侍又不要命地冲了出来。   “快护着殿下躲到旁边的庑房去!”宋墨高声喝着,拔刀迎敌。   众人连拉带拽地把太子塞进了庑房,宋墨和金吾卫的人把庑房团团围住,宋墨如猛虎下山,发狠地连连挥刀,砍死砍伤了好几个人。   就有人嚷道:“宋砚堂,你就不担心自己妻儿的性命么?!”   宋墨闻言手一软,差点被人刺着要害。   那些人见威胁有效,更是大声喝道:“坤宁宫里养了飞鸽,只要一声令下,你的妻儿就会头颅落地,到时候我们把它挂在城墙上,让他们不得全尸……”   宋墨红了眼,下手却更快更准更狠了。   围着他的人只好连连后退,以避其锋芒。   他身后的庑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纪咏闪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管不顾地要去抓宋墨的衣襟,差点被自己人伤到。   宋墨不禁大怒,道:“你给我回庑房里好好呆着!”   纪咏冷笑,道:“寿姑和元哥儿呢?”   宋墨抿着嘴没有说话。   围攻他们的人却哈哈大笑,道:“宋大人的妻儿正在辽王府做客呢!”   纪咏瞋目切齿地朝宋墨扑过去:“你这混蛋!寿姑怎么嫁给了你?你竟然为了升官发财连老婆孩子也不顾了……”   宋墨身子微滞,被纪咏一拳揍了个正着。   有人拉开了纪咏。   太子走了出来。   他奇道:“出了什么事?”   “宋大人的妻儿被辽王掳走了,想威胁宋大人……”有护卫喃喃地道。   “砚堂!”太子和紧跟着走出来的崔义俊都满脸的震惊。   宋墨苦笑。   那根簪子,是窦昭的陪嫁。   据说天下间没有第二颗同样大小的蓝宝石。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妻子的东西。   寿姑,现在在哪里?   是真的被掳到了辽王府?还是带着孩子躲在某处?   他心里始终有一点小小的希望在闪烁。   可他更明白,辽王如果要对付窦昭,肯定会派卫所的人去。   窦昭身边的人身手虽好,却不如那些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士兵。   但他若是因此投靠了辽王,有了主仆之名,窦昭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辽王留在宫里。      第五百零六章 抵挡      香山别院。   宋翰的嘶吼让窦昭等人神色一滞,屋子里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娘!”熟睡的元哥儿却揉着惺忪的睡眼爬了起来,“我要尿尿!”   他站在炕上,朝着窦昭伸出小手。   窦昭暗暗叫苦。   这小祖宗怎么这个时候醒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吓着孩子?   祖母忙抱了元哥儿,柔声地哄着他:“乖,你娘有事,曾祖母给你端尿!”   孩子都很敏感。若是平时,他早就笑嘻嘻地扑到了祖母怀里,可这个时候,他却扭着小身子,固执地非要窦昭抱:“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窦昭笑盈盈地走了过去,亲了亲元哥儿的小脸,道:“要干什么就说,这样吵闹可不是好孩子!”   元哥儿紧紧地依偎在了窦昭的怀里。   屋里的人背过身去,祖母找了个不知道谁用过的脸盆接了尿。   窦昭重新把元哥儿抱回了炕上,笑道:“快睡吧!睡醒了,爹爹就下衙了!”   元哥儿拉着窦昭的手不放:“娘在这里陪着我!”   “好!”窦昭心急如焚,却不敢流露出半分。   她原以辽王会像前世那样,等到皇上的身体不行了才会动手,不曾想辽王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铤而走险,全然不顾后果。   是因为拖得越久,形势对他越不利吗?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宋墨虽然对辽王很是防备,可也架不住辽王突然发难。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辽王的阴谋诡计?   窦昭强忍心中的波澜,深深地吸了口气,像往常那样轻轻地拍着元哥儿,哄他入睡。   元哥儿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视线一会儿落在窦昭的身上,一会儿落在守在他们床前的段公义身上。   窦昭笑着轻轻地拧了拧他的小鼻子,道:“还不快闭上眼睛。”   元哥儿咯咯笑,满脸的好奇,道:“乳娘到哪里去了?她为什么不守着我却要段师傅守着我?”   这孩子,真是聪明得紧。   窦昭笑道:“今天娘守着你,所以让乳娘去歇着了!”   她的话音刚落,原本安静的院落里又响起一阵箭矢声和宋翰歇斯底里的尖叫。   段公义等人神色一紧。   元哥儿则害怕钻到了母亲的怀里,战战兢兢地喊着“娘”。   窦昭心痛如绞,狠不得一巴掌把宋翰给拍死。   她捂了元哥儿的耳朵,亲着元哥儿乌黑柔软的发丝:“没事,有娘在,有段师傅在,不怕!”   元哥儿慢慢地安静下来。   院落里也渐渐地安静下来。   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传来,对方开始喊话:“窦夫人,您的人还活着。您如此爱惜手下,又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白白受死?您身份高贵,我们绝不敢怠慢。只要您愿意跟我们走,我们不仅会立刻派人来给您的护卫疗伤,而且还会恭敬地护送您去辽王府。眼看着天就要亮了,我来的时候主子曾经交待过,要我务必在天亮前把您带回去,如果天亮之前我们还没能请动您,就让我们烧屋。如今别院周围都已堆上了柴火,淋上了灯油,只等天色发白,就会点火……”   窦昭等人神色大变。   陈晓风拔出刀来,道:“我去看看是不是有这回事。”   “不用了!”已经死伤好几个人了,现在能保着一个是一个,窦昭有些黯然地道,“他们犯不着用这种小事来骗我们……”她说着,看了看怀中的元哥儿,泪盈于睫。   段公义别过头去。   祖母颤抖着握住了窦昭的手。   对方还在劝窦昭:“如若窦夫人不相信,大可以派人打探。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您派出来打探消息的人,只要不走出院子我们就不会动手……”   窦昭只当没有听见。   她定了定心神,笑着把儿子从自己怀里拉了出来,柔声道:“元哥儿,我们玩个游戏——等会段师傅抱着你从这院子里翻出去找你爹爹,你若是能一声不吭,娘就跟你爹爹说,让他带着你去别院骑马,你做得到吗?”   “夫人!”段公义等人眼眶泛红,跪了下去。   元哥儿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段公义等人。   “你们快起来!”窦昭冷静地道,“元哥儿是世子的嫡长子,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儿子。如果他落在了辽王手里,就算是世子爷归顺于他,元哥儿只怕也难得回到我们身边了。他不走,在这里更危险!”   世人大都重子嗣轻女人。   在辽王眼里,元哥儿更重要。   可在段公义等人眼中,窦昭更重要。   “我们走了,您怎么办?”他头摇得像拨浪鼓。   “大不了我去他们府上做客好了。”窦昭不以为意地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道,“等会儿我出去和他们交涉,你们就领着元哥儿冲出去。他们到时候必定没空理会祖母,”她说着,扭头对祖母道,“您等会儿想办法躲一躲,必定可以化险为夷的。”   元哥儿懵懵懂懂,不知道母亲的决定,但凝重的气氛让他不由自主地重新依偎在了窦昭的怀里。   “你还是和元哥儿他们一起走吧!”祖母肃然地道,“我在这里拖着他们好了。隔着窗子,他们肯定分辨不出你我的不同。”   祖母这是要李代桃僵。   窦昭望着祖母鬓角的银丝,笑着摇了摇头:“您还是听我的安排吧!”   对方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祖母还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似的。   屋里的人精神一振,段公义忙撩了窗户上的厚毡朝外望。   “夫人!”很快,他兴奋地回过头来,“好像有什么人和他们起了冲突……”   辽王的人之所以能围着他们,就是因为没有人发现。如果有人发现别院的异样,肯定会有人去报官,辽王的围困也就不解而解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非要赶在天亮之前把窦昭母子掳到辽王府的原因。   众人的心头俱是一轻,窦昭更是把元哥儿交给祖母,走到了窗前。   守着大门的那些人显得很慌乱,驽弓拿在手里,却不知道瞄准哪里好,显然来者让他们非常的为难。   窦昭困惑地皱眉。   就看见一个比姑娘家长得还漂亮的年轻公子提着把刀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一面走,还一面骂:“一群狗东西,给你们几分颜色,你们就想开染房了?也不瞧瞧这是哪里?还敢堆柴点火!”他说着,神情桀骜地站在了院子的中间,“我和辽王是嫡亲的表兄弟,你们有本事连我也一块烧死好了!我今天就站在这里,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顾玉!   来的竟然是顾玉!   他不是在天津吗?怎么跑回京都来了?   窦昭睁大了眼睛。   对方不禁有些无奈,道:“顾公子,您又何必如此?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胡说八道!”顾玉跳着脚道,“我表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说你是奉命行事,那你把我表兄的手谕拿出来给我看看!要真是我表兄的意思,我二话不说,立刻劝我嫂嫂跟着你们走!”   这种事,怎么会有手谕?   对方默不作声。   顾玉得意起来,道:“我就知道你们是在扯谎!定是你们眼红窦夫人家财万贯,所以借着我表兄的名义打家劫舍来了!你们还不快给我散了,不然追究起来,定叫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既然能被辽王委以重任,也不是无能之辈。那人的口气立刻强硬了起来:“顾公子,既然您这样胡闹,就休怪在下无礼了!”   “你们坏我表兄的名头,还敢对我无礼!”顾玉怒喝着,大步朝厢房走来,“嫂嫂,嫂嫂,您在里面吗?”   随着他的走近,窦昭不仅看清了他满脸的风尘,还看清了他红通通的眼睛。   辽王谋逆,还拿了自己和元哥儿威胁宋墨,最难受的,恐怕就是顾玉了!   窦昭看着心头一酸,高声道:“小叔,我在这里!我和元哥儿都很好!”   元哥儿听见了顾玉的声音,稚气地喊着“顾叔叔”。   顾玉的眼睛更红了。   他没有进屋,而是挡在了门口,厉声道:“我看谁敢放驽!”   院子里的空气一凝。   宋翰从墙角的冬青树下狼狈地爬出来:“顾玉,快救救我!”   他手脚并用地往这边跑着。   窦昭忙道:“小叔,就是他把人领进来的!”   “不是我,不是我!”宋翰嘶叫道,“我也是被迫的!”   顾玉有片刻的犹豫。   窦昭腻味得不行,冷冷地对顾玉道:“别管他!他就是只白眼狼……”   只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宋翰却骤然朝顾玉扑过去,而且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把寒气逼人的匕首……   窦昭等人不禁惊呼。   段公义和陈晓风更是不约而同地朝门口跑去。   顾玉神色一凛,一脚就把宋翰踹飞出去:“你还真如嫂嫂说的,是只白眼狼!”   他气极反笑。   宋翰“扑通”一声落在了院子中间,半天才轻轻抽动了几下。   窦昭恨恨地道:“怎么就没有一脚把他给踢死?”   顾玉闻言大笑,道:“嫂嫂,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他说着,朝宋翰走去,一副要置宋翰于死地的模样。   “放箭!”院子里却传来对方冰冷的声音。   段公义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顾玉拉了进来,陈晓风默契地迅速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响起“扑扑扑”的箭矢射在门窗上的声音。   骤如雨点。   顾玉丢下刀,痛苦抱头,蹲在了地上:“你们干嘛不让他们把我射死了算了!”      第五百零七章 前后      屋里没有说话,一片死寂。   只有少不谙事的元哥儿从祖母怀里探出头来,声音清脆地喊着“顾叔叔”,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   顾玉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还带着些许的湿意。   “元哥儿!”他勉强地露出个笑意,“是顾叔叔对不起你……”说话间,他的眼角沁出水光来。   窦昭朝着段公义递了个眼色,道:“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能从天津赶过来,我和你天赐哥已是感激不尽。这件事又不是你能主导的,怎就把责任都往自己的身上扯?还不快站起来!还这样蹲在地上,叫你侄儿看见了可要笑话你了。”   段公义和陈晓风已一左一右地上前把他架了起来。段公义直言道:“顾公子既然知道我们这边出了事,可曾通知世子爷?辽王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已经进了宫吗?”   顾玉有些茫然地由着两人把他拉了起来,对窦昭道:“是姨母派来跟在我身边的两个狗东西露出了破绽,我昨天才知道表兄的事,立刻就寻了个缘由将两人给拘押了起来,快马加鞭地赶往京都,可还是晚了——城门已闭,我拿了皇上赐给我的腰牌也没能进城,想着前几天听天赐哥的信上说嫂嫂和侄儿在香山的别院里避暑,就决定来看看嫂嫂和侄儿,不曾想……”   他痛苦地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顾玉根本没来得及向宋墨示警!   众人的心俱是一沉。   元哥儿不安地喊起“娘”来。   窦昭走过去抱了儿子。   陈晓风抿着嘴,上前给她行礼:“夫人,您就放心地把大爷交给我们吧!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不会让人伤了大爷一根汗毛的。”   天快亮了,只要他们能拖延到天亮就有可能冲出重围,想办法进城联系宋墨。   联系上了宋墨,才能解香山别院之围。   可窦昭一想到要和儿子分离,心中就痛苦不已。   她迟疑了片刻,才含泪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把元哥儿交给了陈晓风。   顾玉立刻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   他挺直脊背站了出来:“嫂嫂,让我护送元哥儿进城吧?”   “不行!”窦昭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你的目标太大了!你还是想办法赶紧从别院脱身,给你天赐哥送个信才是。”   现在他送信恐怕也来不及了。   顾玉在心里道,却不敢对窦昭说。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嫂嫂吧!”他目露戾色地道,“他们想让嫂嫂去辽王府做客,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窦昭心中一阵激荡,柔声劝他,“他们不过是想捉了我和元哥儿威胁你天赐哥罢了……”   她的一句话没有说完,外面突然响起阵阵惨叫和怒吼声。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   元哥儿害怕地扭着身子要窦昭抱。   窦昭抱过儿子,顾玉已撩了窗帘朝外望去。   “嫂嫂,”他大喜过望,“有人来救我们了!”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救他们?   “啊!”窦昭半信半疑,心情忐忑地也跑了过去张望。   只见原本都对着他们的弓驽全换了个方向,而且还有不少箭矢朝他们射过去,不时有辽王的人被射下了屋顶,跌落在了院子里没有了动静。   “这……”窦昭又惊又喜。   “不知道是谁?”顾玉两眼发光,“但肯定是奉了天赐哥之命来救我们的……不,说不定就是天赐哥到了!”   窦昭也是这么希望的。   有人朝院内喊话:“嫂嫂,我是陈赞之,奉了世子爷之命前来围剿这些叛贼。您别慌张,神机营的人和我一块来的,我们还带了火枪过来。”   “阿弥陀佛!”窦昭忍不住念了一句佛。   她虽然不知道陈嘉是怎么知道他们出了事的,但他带来了神枢营的人,可见局势还在宋墨的控制之中了。   空中一阵巨响,带着火光,好几个人从屋顶上跌落下来。   顾玉精神一振,跑回去捡了自己的佩刀,蠢蠢欲动地道:“嫂嫂,您和侄儿快躲起来,他们肯定会垂死挣扎,疯狂地围攻我们的……”   他的话音未落,段公义和陈晓风等护卫都站了出来,道:“我们和您一起去!”   顾玉点头,果断地拉开了房门。   窦昭忙跟了过去:“小叔,双拳难敌四手,你们还是利用厢房做掩护吧?只要我们不出去,他们也拿我们没有办法……”   “没有了弓驽,鹿死谁手,还是个未知数!”顾玉目光坚毅,“躲在屋里,太憋屈了!”   段公义平时不怎么瞧得起顾玉,闻言却对顾玉刮目相看。   他用大手拍着顾玉肩膀:“不错!这才是血性好男儿说的话。没有道理让姑爷带着人在外面厮杀,我们却躲在屋里的道理。公子,我和您一道去,就是死,他们也别想踏进这厢房一步!”   他们在外面,可以形成一道防线,如果在厢房里应敌,辽王的人一旦冲了进来,窦昭和元哥儿就得直面那些逆贼了。   顾玉哈哈地笑,和段公义带着仅有的几个护卫出了厢房,并谨慎地带上门,把窦昭和元哥儿、祖母关在了屋里。   祖母泪眼婆娑。   元哥儿则不安地小声问母亲:“顾叔叔为什么不抱我?”   窦昭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顾叔叔要为元哥儿赶走那些盗贼,等顾叔叔把盗贼赶走了,就会来陪元哥儿玩的。”   元哥儿乖巧地颔首,道:“我听话,不吵顾叔叔!”   窦昭抱紧了元哥儿。   ※※※※※   坤宁宫门前,太子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宋墨的手,嘴角翕翕,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轻轻地叹了口气。   “殿下!”崔义俊神色复杂地瞥了宋墨一眼,低声提醒太子,“内阁那边,是不是找个人来劝劝辽王?”   言下之意,是找个内阁大臣来作证。   “不用了!”纪咏气呼呼地道,“我刚才绕道去了趟值房,我们的戴阁老睡着了,叫都叫不醒……都是些目无社稷的狡诈之辈!”   太子脸色铁青。   乾清宫外的厮杀越来越激烈。   崔义俊眉宇间终于掩饰不住浮现出几分焦急。   宋墨低声道:“殿下,您不如出面劝劝辽王,也好让皇上安心。”   或者是说,让皇上知道辽王的狼子野心。   太子是个聪明人,不过因为身份地位的原因,什么事都不能作主,渐渐地,他也就没有了主意。   此刻听了宋墨的话,他在心里好生地琢磨了一番,这才上前推开了拦在他面前的金吾卫,高声道:“五弟,几兄弟里,父皇最疼爱你,甚至因为母后说许久未见你,很是思念,就下旨宣你进宫。你有什么不满的,为何不好好地跟父皇说而是要劫持父皇?父皇年事已高,怎能经得起你这番闹腾?你还不快放了父皇!”   太子的话被一层层地传了进去,好一会儿,坤宁宫里传出了辽王的声音:“大哥怎么说是我折腾父皇呢?分明就是你在折腾父皇——让父皇直至今日还不能把政事放心地交给你!你也不用在这里假惺惺地扮忠孝,你若真是忠孝,就应该束手就擒,用你的性命换父皇的安危才是。”   太子愣住。   崔义俊更是满头大汗。   辽王像猜测到了太子的反应似的,大笑道:“大哥,你现在一定很为难吧?不过,我不是你,除了会做戏,什么也不行!五军营和锦衣卫都为我所用,如今我外有五军营,内有锦衣卫,就算宋砚堂站在你这边又有什么用?你可别忘了,神机营远在西山!你把持内宫,毒害皇上,让皇上三番五次地犯糊涂,皇后娘娘知道后怕揭露了你的恶行被你暗算,令皇上蒙冤,只好悄悄派了死士去给我送信,让我进京勤王……”   这还是真是个好理由!   纪咏不由暗骂。   要不是顾忌窦昭母子,他又怎么会这么早就跳出来站队?   现在好了,他以为凭宋墨的本事,怎么也留有后手,不曾想宋墨是只纸老虎,平日里看着厉害,关键的时候就抓瞎了,还把窦昭母子给搭了进去。   他狠狠地瞪着宋墨。   宋墨只当没有看见,默默地站在那里,听着太子和辽王打嘴仗。   有金吾卫浑身是血地跑过来:“太子殿下,宋大人,神机营副将马友明大人率神机营的人特来救驾!”   宋墨抬头,眼睛如晨星般的明亮。   纪咏心中一滞。   “你说什么?”崔义俊一把抓住来人,“神机营?神机营怎么会知道宫中有变?”   太子也顾不得辽王了,匆匆走了过来。   来人喘着气,道:“小的也不知道。我们正和五军营的人鏖战,五城兵马司的南城指挥使姜仪姜大人领着马大人他们过来,神机营的人带了火枪过来,五军营的人腹背受敌,已溃不成军……”   太子大喜,对着坤宁宫道:“五弟,你可听清楚了?神机营来救驾了,而且还带着火枪!我看你还是快点把父皇放了吧,免得父皇责怪起来,你难以脱身!”   坤宁宫一片慌乱,很快又寂静无声。   太子小声问宋墨:“现在该怎么办?”   宋墨恭声道:“臣觉得安内必先攘外,五军营和锦衣卫不除,皇上的安危始终无法保障。”   太子赞同地“嗯”了一声,道:“那就先把五军营的人给清除了,然后再和辽王谈条件。”   宋墨应喏,吩咐下去。   崔义俊却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哎呀”了一声,小声道:“殿下,您看,要不要把戴阁老请过来?”   “戴阁老……”太子原本欢喜的面孔立刻变得难看起来,沉声道,“当然要把他请过来。我想他这个时候不会还沉睡不醒吧?”   宋墨瞥了崔义俊一眼,突然觉得,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下的太子都一样喜欢阴人。      第五百零八章 翻盘      香山别院里,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尸首和散落的兵器,血腥冲天。   顾玉把窦昭拦在屋里:“嫂嫂,别吓坏了您,您还是在屋里呆着吧,等他们收拾好了,我再带着您和老安人、元哥儿从后门走。”   有神机营保护,他们无需再担忧自己的安全了。   刚才杀声震天,战事肯定很激烈。   窦昭心有余悸,更怕吓着了祖母和元哥儿,微微颔首。   陈嘉求见。   窦昭有很多话要问他,迭声道着:“快请他进来!”   陈嘉考虑到窦昭有了身孕,可能会像蒋琰一样对气味非常的敏感,他脱下了外面的盔甲,净了手脸,这才随着陈晓风进了厢房。   或者是怕院子里的血腥味飘进来,厢房的前窗依旧用毡毯挡着,后面的小窗却悉数打开。   窦昭一见他就急急地迎了上来,焦虑地连声问道:“世子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陈嘉见祖母在场,也顾不得许多,草草地给祖母行了个礼,道:“自上次阿琰被劫持之后,世子爷就留了个心,派了几个身手极高超的人跟着您,还嘱咐他们:如果您遇到了危险,如能救您脱险就先救您脱险;如果力量悬殊,让他们千万不要逞强,立刻去报了世子爷。辽王的人围攻别院,他们人少力单,就派出个人去给世子爷送信。谁知道世子爷今日在宫里当值,联系不上,就转过头来找我。正巧柳愚派了人请我去喝酒,我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忙让他去给五城兵马司的姜仪送信,我则借口要回房跟阿琰说一声、换件衣服,把柳愚派来的人稳在了厅堂里,一面让虎子带着阿琰藏到了家里的夹墙中,一面从后门溜了出来,直奔神机营。   马友明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又没有圣旨或是太子的手谕,而且神机营的都指挥使王旭摆明了两不相帮,他没办法越过王旭调兵遣将,只好派了自己麾下的一群人悄悄地跟着我来了香山别院……”   余下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窦昭顿时心急如焚,道:“这么说来,谁也不知道京都的形势了?”   “嫂嫂别急,我还没有说完。”陈嘉不由笑道,“就在我们刚刚到达香山别院的时候,马友明就收到了姜仪的信,说辽王反了,如今宫里乱成了一团,世子爷带着金吾卫和五军营的人打了起来,让马友明快带人救驾。   马友明带人强行夺了王旭的令符,王旭索性装出一副被胁持的样子躲在屋里不出来,任由马友明行事。马友明这才能顺利地调动神机营。”   “这就好,这就好!”窦昭松了口气。   一旦神机营和五城兵马司联手,五军营根本不是对手。   陈嘉道:“锦衣卫的人如今都不见了踪影,辽王多半还有什么后手。嫂嫂留在这里太危险,这里又有污秽不堪,嫂嫂还是由顾公子护送离开这里,到神机营去避一避的好。等到京都太平了,我再来接嫂嫂回京。”   窦昭点头,叮嘱他:“你也要小心点,千万别逞强!”   陈嘉笑着应“是”。   顾玉却道:“我随你一同进京。”   “不行!”反对的话窦昭脱口而出,说完,她这才意识到,如果辽王宫变失败,那顾玉岂不是成了逆贼的亲族?别说像前世般的仗着皇权横行京都,就是性命恐怕也有危险。   她脸色一白。   对于顾玉来说,此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不能卷入这件事里。   最好是什么也不知道……   窦昭想到顾玉的性子和刚才他抱头蹲在地上的痛苦模样,忙高声吩咐段公义:“快把顾公子给我绑起来!”   屋里的人俱是一愣,有些面面相觑。   顾玉却是一笑,笑容显得特别惨淡。   “段师傅,我知道你是嫂嫂的护卫,我也不让你为难,”他说着,双手并拢伸到了段公义的前面,“我不会逃走的,你意思意思就行了,别五花大绑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丢脸过!”   段公义呵呵笑着,转身去寻麻绳去了。   顾玉垂下眼睑,别过脸去,背对着窦昭。   陈嘉欲言又止。   陈晓风等人盯着窦昭,眼睛也不眨一下。   气氛有些诡异。   段公义却像没有觉察似的绑了没有任何反抗的顾玉。   窦昭对段公义道:“我记得世子给过你一块腰牌,能穿城过市不受盘查。你这就带着顾公子悄悄地回天津,千万别让人发现他回过京都……”   满屋的讶然。   窦昭视而不见,只是叮嘱段公义:“顾公子如今处境尴尬,世子爷那边也没有个准信,若是能求了皇上和太子开恩还好,若是不行,你就想办法把顾公子送出海去,躲上几年,等他长了个子,变了模样,再改名换姓地回来就是……”   段公义笑着应“好”,顾玉却大力地挣扎起来:“我不去天津!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我有什么好怕的!姨母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丢下她老人家不管?反正云阳伯府已经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我才不要畏畏缩缩地活着呢!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窦昭理也不理他,对段公义道:“你看看,是不是满嘴的孩子话?我这一路上可把他交给你了!你到了天津之后,也别急着回来,先陪顾公子住些日子,等世子爷这边的事尘埃落定了,你再见机行事!”   段义公笑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把顾公子送回天津的。”   窦昭点头。   顾玉还在那里嚷嚷,可望着窦昭的眼睛已经通红。   窦昭道:“把他的嘴给我堵起来。”   顾玉瞠大了眼睛。   可惜段公义只听窦昭的。他毫不犹豫地把顾玉的嘴给堵上了,还很好心地扒了件护卫青衣给顾玉换上,道:“如果有人问起来,我就说他伤了腿脚,要赶紧接骨。”   “这主意好!”窦昭赞道,陈晓风等人也都齐齐地透了口气,露出些许的笑意。   段公义带着顾玉走了。   陈嘉将窦昭等人送到了神机营。   此时留在神机营的,都是马友明的心腹。   王旭不过是佯作被拘在屋里,听说窦昭母子过来了,他让贴身的小厮拿了自己珍藏的大红袍招待窦昭。   窦昭承他的情,派了陈晓风过去给道谢。   等到晌午,京都那边有消息传出来。   五军营本就只有部分人拱卫禁宫,五城兵马司和神机营联手,很快就将五军营的人击败,锦衣卫则护着辽王和皇后,挟持着皇上退到了玉泉山,梁继芬和窦世枢很快就赶到了玉泉山,劝说辽王放了皇上,随后赶来的姚时中和沐川则脸色铁青,和神色萎靡的戴建一起守在内阁的值房。   王旭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皇上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   没想到马友明竟然成功了!   可能是有太多像他这样的人,既不愿意得罪辽王又不敢帮太子吧?   他躺在醉翁椅里摇来摇去,盘算着这次的有功之臣。   至于自己,仕途也就到头了。   不过,好歹保住了身家性命全身而退,不至于像史川似的,全盘皆输了。   他又叹了口气。   ※※※※※   宋墨急着去接窦昭。   崔义俊急道:“宫里还满目疮痍……”   “有诸位王公大臣,不会有什么事的。”宋墨态度坚决,“我还不知道我夫人现在怎样了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崔义俊皱眉。   太子却柔声道:“你去吧!记得好好安慰安慰窦夫人,她也是受了我的牵累!”   宋墨感激地行礼,匆匆出了宫。   崔义俊不免有些嘀咕:“世子怎么能置国家社稷于不顾?”   太子瞥了他一眼,感慨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这样,才是实在人。”说着,他语气微顿,又道,“他如果这个时候置妻儿于不顾,还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你敢和他做同僚吗?我又怎么敢用他?”   崔义俊仔细了想,不由笑了起来,道:“还是殿下圣明。”   太子没有说话。   纪咏气喘吁吁出现在太子的眼前。   他向人打听:“宋砚堂去了哪里?”   “和殿下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有人道,“去了哪里却不知道。”   “那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有人给他指路。   他道了声谢,匆匆追了过去。   太子沉思良久,吩咐崔义俊:“你去查查纪见明和宋砚堂到底有什么恩怨。”   崔义俊应喏。   纪咏到底没有追上宋墨。   可他不敢再追了。   几位阁老在商量怎么写檄文,他伯父与窦世枢上次争内阁大学士败北,这次戴建倒霉,说不定沐川也会被胁致仕,这未必不是个机会,他得想办法推伯父一把才是。   他派了子息去英国公府打听窦昭的消息,自己则去内阁的值房——他得把内阁写的檄文给太子看过才能发出去。   而宋墨抵达神机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窦昭正笑盈盈地站在花园里看着祖母带着元哥儿挖野菜呢!   宋墨的眼眶顿时一湿,站在花园的抄手游廊里,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开步子。   还是元哥儿看见了他,丢下手中的花花草草大笑着跑了过来。   “爹爹,爹爹!”他一头扎进了宋墨的怀里。   窦昭笑着走了过来,道:“城里的事都忙完了吗?”   没有惊慌,没有嗔怒,没有责怪,没有气恼,好像他不过是出去了一趟回来了似的。   她就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吗?   相信他会保护她,相信他会平安无事地度过难关,相信他一定会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这正是让他对她如此倾心的缘由吧?   宋墨狠狠地把窦昭搂在了怀里,不顾那些惊呼,他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力抱住了窦昭。      第五百零九章 救人      望着相拥的两个人,祖母不由眯眯地笑,牵了元哥儿的手道:“你看,墙角有一丛狗尾巴草,我们采了插在你父亲的书案上好不好?”   平时很好说话的元哥儿此时却犯起拧来。   他拉着宋墨的衣袖不放,含泪喊着“爹爹”,道着:“我也要抱!我也要抱!”   窦昭脸上火辣辣的。   她轻轻地推了推宋墨,低声道:“大家都看着呢!”   绯红的脸颊,像盛开在冬日的凌宵花,明艳而且高傲。   宋墨心中大悸,忍不住低声道:“难道没人的时候就行?那好,晚上你等我。”   说话越来越不正经。   窦昭怕被身边服侍的看出破绽,强忍着才没有“啐”宋墨一声。   宋墨却是见好就收,放开窦昭,恭敬地上前给祖母行礼。   祖母见窦昭满脸窘然,手脚都有些放不开的拘谨样子,有心为她解围,笑着一面和宋墨说着话,一面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听说皇上还被劫持着,你这样回来不要紧吧?”   “没事!”宋墨虚扶着祖母进了凉亭,服侍祖母在美人靠上坐下,道,“我已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再管这些闲事,不免太出风头,反而不好。”   “见好就收。你不仅能想到而且还能做到,真是非常难得。”祖母对宋墨很是赞赏,“反正到时候少不了你的救驾之功就行了。再和他们争下去,挡了别人的前程,不免会遭人忌恨。”   “正是这个道理。”宋墨笑着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水放在了祖母面前,又转身将窦昭怀里的元哥儿放在祖母身边坐下,笑着对窦昭道,“你们没事就好——我还要去救五舅舅,现在京都大局已定,等会儿陈嘉会护送你们回府。”   窦昭听着心中一跳,道:“五舅舅也跟着过来了吗?辽王没有为难他吧?”   宋墨听着长叹了口气,道:“辽王实际并不十分信任五舅舅,他带五舅舅进京,除了想利用大舅舅留下的人脉助他行事之外,还有想利用五舅舅威胁我。他没想到的是五舅舅看似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心思却非常的细腻,从他的这些行止上很快就窥得他要干什么,他们没出辽东之前,五舅舅就已暗中派人通知我——只可惜五舅舅不知道辽王抵达京都的具体时间,更没想到辽王竟然会连你也一块儿算计了进去。”   窦昭听着一愣,道:“原来你早就知道辽王要进京的事了?是不是这样,你才把我和元哥儿、老安人给支到香山别院来的?”   宋墨没有作声,望着她的目光却露出深深的愧疚之色。   窦昭失笑,道:“你不会把这件事又算到自己的头上了吧?你又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不也难免有失策的时候吗?”   她两世为人都没有想到辽王竟然突然袭击,何况是宋墨。   宋墨讪讪然地笑。   窦昭就道:“你知道五舅舅在哪里吗?”她把顾玉的事告诉了宋墨,“我怕到时候太子会清算,索性让段公义把他押回了天津。五舅舅的事,你准备怎么办?是跟太子求个情?还是让人悄悄地把五舅舅送回辽东?”   宋墨不知道顾玉来过,闻言他非常的惊讶,道:“寿姑,这件事你做得对!现在顾玉身份尴尬,最好远离这些是非。五舅舅那边,等和他碰了头再商量怎么办吧——说实在的,这是个机会,可有时候也未必不是场风暴,蒋家现在当家的是五舅舅,蒋家的路要怎么走,还得看五舅舅的意思。至于说五舅舅现在在哪里……他既然没有跟着辽王行动,肯定是被拘在辽王府。除了锦衣卫,皇上还会用东厂和西厂的人,辽王不敢在京都偷偷置办宅子,我想去了肯定能找到他。”又道,“我怕去晚了五舅舅会受罪。”   窦昭不敢留他,忙道:“那你小心点,快去快回!”   宋墨点头,跟祖母说了几句话,亲了亲元哥儿,像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走了。   不一会,陈嘉来接窦昭。   陈晓风问:“二爷怎么办?”   离开香山别院之前,他们打扫战场,发现了身中两箭,瑟瑟发抖地躲在一具尸体后面的宋翰,就顺手把宋翰一起带了过来。   “带回英国公府,”窦昭道,“等世子爷回来再做打算。”   这种事,还是交给宋墨决定的好。   陈晓风应是,退了下去。   窦昭问陈嘉:“阿琰可还好?”   她的语气十分诚恳。   “挺好的。”陈嘉见宫中局势被太子控制住之后,悄悄地回了趟玉桥胡同,“我回去的时候她因为犯困,正在睡觉呢!”像是想起了妻子的憨态,陈嘉的笑容比刚才灿烂几分。   窦昭放下心来,辞了王旭,由陈嘉等人护送,回了京都。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闻着风中隐隐传来的玉簪花香,窦昭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场梦似。   她摇了摇头,把那些片断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   有些事,还是不要多想为妙!   窦昭等人洗了个澡,厨房里送冰镇绿豆汤来。   冰爽的味道让人感觉脑袋一轻,很快涌起深深的疲惫,没等用晚膳,就纷纷倒床休息,待窦昭醒来,已经是次日的清晨,有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   “元哥儿和老安人呢?”窦昭起身就问。   若彤带着几个小丫鬟端了热水胰子毛巾靶镜等服侍她梳头。   “老安人领着元哥儿在院子里看花呢!”若彤笑吟吟地道,“见您睡得沉,老安人没让我们叫醒您,说您的心弦一直绷着,能这样好好睡一觉才能恢复。”   因此连晚膳都没有叫她?   窦昭思忖着,的确感觉到精力又变得充沛起来。   她连用了两碗粥,吃了四个生煎包才放下筷子,问若彤:“世子昨天晚上没有回来吗?”   “没有!”若彤笑道,指挥着小丫鬟们收拾碗筷。   不知道蒋柏荪救出来了没有?   “京都解禁了没有?”窦昭道。   昨天他们回来的时候,京都已经封城净街,要不是陈晓风拿出了宋墨事前留下来的腰牌,只怕他们还进不了城。   “没有。”若彤小声道,“听说皇上还在辽王手里呢!”   窦昭不由皱眉。   这件事拖得时间越久,对太子越不利。   她下了炕,准备去花园陪祖母和元哥儿玩会儿。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而且越来越大。   若彤立刻跑了出去,不一会回来禀道:“夫人,是国公爷,吵着要把二爷接到樨香院去!”   窦昭冷笑,道:“你去给我传个话,就说二爷蓄意谋害元哥儿,还诬陷说这是国公爷的意思,还是让二爷呆在颐志堂,等世子爷回来了再做决断,免得国公爷会被人误会这是要杀人灭口!”   若彤唯唯出了门。   很快,喧闹声没有了,颐志堂恢复原有的宁静。   窦昭去了花园。   宋宜春却脸色苍白地回了香樨院。   他招了“重病”的陶器重说话。   陶器重本能地想拒绝,但转念想到这两天京都的巨变,他想了想,还是随着曾五去了宋宜春的书房。   宋宜春开口就用“蠢货”、“笨蛋”之类的词把宋翰大骂了一顿,然后颓然道:“器重,这不孝子竟然说是受了我的支使才去帮辽王挟持窦氏,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好?”   陶器重一听,惊得差点背过气去,后悔自己不应该因为顾忌宋宜春的颜面而没有当机立断地离开英国公府,现在好了,宋宜春竟然扯到这种事里去了。难怪他这些日子一直让自己好生地“休息”。   他不禁跺脚,道:“东翁,您怎么这么糊涂,就参与到这种事中去了?”   宋宜春被指责,心中不悦,可他正想要求陶器重拿个主意,强行把这一丝不悦压在了心底,道:“那你的意思是?”   “矢口否认。”陶器重斩钉截铁地道,“不仅要矢口否认,而且二爷的事,您再也不能管了。”   宋宜春有错愕,好一会才道:“我是他父亲,问问难道也不妥当吗?”   陶器重早就看不惯宋翰的口蜜腹剑、心狠手辣,忙道:“二爷的性子您还不知道吗?他若是把他做的事都推到您的身上,您准备怎么办?现在辽王可还在玉泉山上呢!”   宋宜春听着咬牙切齿,犹不甘心地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任由宋墨一枝独大吗?”   陶器重气极反笑,道:“东翁,您还是想办法把您自己先摘出来再说吧!”   宋宜春纠结良久,无奈地点了点头。   陶器重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下了地。   不管怎么说,宋宜春是宋墨的父亲,宋宜春被卷入夺嫡风波,就算宋墨护驾有功,一样会受宋宜春的影响,想必宋墨会放宋宜春一条生路……   陶器重决定不管宋宜春是什么意思,等宫变的事尘埃落定,他就辞职回老家去。   被草草包扎了两下丢在厢房里的宋翰却比宋宜春心里更明白。   出了这样的事,自家老爹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想指望他把自己救出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宋墨不在家。   多半是凑在太子身边讨太子的喜欢。   等他回来,事情恐怕凶多吉少。   宋翰望着守在门口铁塔似的护卫,眉头紧锁。   窦昭却非常地高兴。   去花园的半路上,大汗淋漓的武夷拦住她:“夫人,世子爷带五舅老爷回来,让您帮着收拾间客房,安排几个服侍的丫鬟婆子。”   “这么说,一切都很顺利啰?”窦昭问他。   武夷迟疑了片刻,道:“五舅爷受了大刑,还好我们去得及时……回来的路上世子爷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   窦昭不禁叹了口气,吩咐若朱准备客房,自己折回内室,梳洗打扮一番,准备拜见蒋柏荪。      第五百一十章 出头      幺房出长辈。   蒋柏荪只比宋墨大十二岁。   他长身玉立,穿一件丁香色的直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右眼更是肿胀得只剩了一条缝,一看就知道他之前受到过什么的样的待遇。按理说,这么个模样,他应该很狼狈才是,可他站在那里,身姿笔直,情绪高涨,满脸的不以为意,有种北方汉子的爽朗劲儿。   不愧是能被谭家庄庄主瞧得上眼的人物!   窦昭只瞥了一眼就规矩地垂下了眼帘,恭敬地上前行礼。   蒋柏荪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眼,笑道:“这头一次见面,本应该给点见面礼的,可惜你五舅舅现在身无分文,只能等以后再补给你了。”然后不待窦昭开口,他已笑着扭头对宋墨道,“当年姐姐曾在母亲面前夸奖窦小姐,说她巾帼不让须眉,还想认识认识窦小姐。不曾想,斗转星移,窦小姐竟成了她的儿媳妇。姐姐泉下有知,恐怕睡觉都要带着笑。”他说着,朝着宋墨的肩膀就一拳,“这可是你小子做得最对的事了。我和你外祖母之前还担心你的婚事呢!”   他给了窦昭这样高的评价,窦昭不免有些脸红。   宋墨却呵呵直笑,眉宇间尽是得意。   窦昭退了下去,吩咐服侍的丫鬟小厮好生伺候,回了正院,让他们舅甥两个能好好说说话。   窦世英已知道了香山别院的事,因京都净街,车轿禁行,他派了高升来问情况。   窦昭自然只捡了好话说,加之祖母毫发未伤,高升不由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回去报信去了。   宋墨回了正房。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窦昭亲手拧了帕子服侍他梳洗,“我还以为你会陪着五舅舅用午膳呢?”   “他身上还带着伤,正在用药呢!”宋墨接过窦昭的帕子,先俯身亲了亲窦昭的面颊,这才笑道,“先休养生息,等过几天缓过这口气了,再设宴招待五舅舅也不迟。”   窦昭想了想,道:“五舅舅的事太子殿下可知道?他是暂时住几天还是准备在家里养伤?家里的亲戚朋友如果来拜访,见还是不见?”   “这件事还没来得及跟太子殿下说。”宋墨道,“不过我已派人向宫里递了帖子。但这几天情况特殊,也不知道帖子能不能及时地递到太子殿下的手中。在宫里的动态不明朗的时候,五舅舅就暂时住在我们这里疗伤好了。至于说五舅舅回来的事,我已叮嘱武夷他们不许乱嚷嚷,你就当不知道好了,关了府门,约束家里的人不要乱跑。”   辽王谋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各勋贵之家都闭门谢客,生怕和这件事牵扯上了什么关系,也不差他们一家。   窦昭连连点头。   武夷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世子爷、夫人,宫里来了个内侍,说是奉太子爷之命请世子爷进宫,连杯茶也不喝,就站在厅堂里等,问他什么也不说,只说太子爷让世子爷快点过去,事情很急……”   宋氏夫妻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   难道太子这么快就知道了五舅舅的事?   宋墨道:“我这就进宫!”   武夷跑去回信,窦昭指使着小丫鬟服侍宋墨换了件官服,宋墨顶着大太阳又进了宫。   为了表现尊重,太子没在皇上平时处理政务的东偏殿和众大臣商量朝中大事,而是在大殿东边的厢房接见臣工。   宋墨赶过去的时候,不仅内阁的几位阁老都在,淮南王、云阳伯、宣宁候和会昌伯等几位年长的皇亲国戚和勋贵也都在场。厢房里是一片寂静,太子神色有些烦躁地拨弄着手中的沉香木佛珠,几位王公大臣也都面色灰败,那云阳伯更是畏缩在淮南王的身后,一副不敢见人的样子,气氛很是诡异。   他上前给太子行礼,抬头却看见窦世枢给他使眼色。   宋墨不由满脸困惑。   太子已示意崔义俊给宋墨端了个凳子过来。   宋墨只好谢恩,坐在了淮南王的下首。   太子看了眼梁继芬,道:“辽王劫持了父皇,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可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就请了王叔和几位德高望重的侯爷伯爷来帮给我拿个主意,看能不能劝劝辽王,梁阁老却向我推荐了你——说你从小和辽王一起长大,父皇又最喜欢你,皇后娘娘和蒋夫人私交甚深,向来把你当亲外甥似的,你去劝降再合适不过了。所以我急急地把你招进了宫!”   生死关头,这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吗?   自己没什么地方得罪梁继芬吧?   他这哪里是在推荐自己,分明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难怪五伯父会朝自己使眼色了!   宋墨在心里把梁继芬骂了个狗血淋头,却知道此事已成了太子的心腹大患,如果自己贸然地拒绝了太子,太子只怕会心里不痛快。   他想了想,道:“殿下,臣能跟您单独说几句话吗?”   众人讶然,没料到宋墨会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向未来的储君提要求。   太子却想也没想,和宋墨去了旁边一间被隔成了休息室的耳房。   宋墨低声道:“殿下素来宽厚仁慈,辽王如今也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殿下不妨对外宣称辽王是受了身边谋士的怂恿,殿下要顾念手足之情,因此打算不追究辽王的大逆不道,只将辽王圈禁在辽王府里好了。”   太子叹气,怅然道:“兄弟还是兄弟,只有砚堂愿意跟我说真心话,问他们,他们都是推来推去的,生怕得罪了我。我本来就没有准备取他的性命,不管怎么说,兄弟阋墙,最伤心的还是父皇。如果辽王愿意,我会向父皇请旨,只是夺了他的封号,贬为庶民,由他的长子继承辽王的爵位,想必父皇也能跟臣民们一个交待了……你去跟他说说吧!”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宋墨点头,和太子出了休息室,直奔玉泉山。   听说来的是英国公世子宋砚堂,双方的人都没有拦他,让他带着两个贴身的护卫进了山。   辽王等人歇息玉泉山脚下的一间土地庙里,一夜未见,他的两鬓已生出了几缕白发。   “你来干什么?”他语气尖酸地道,“是来看我笑话还是给太子传话?你们英国公府怎么就没有一点骨气?次次都给我们家擦屁股,也不嫌腌臜!”   宋墨把腰刀丢给了贴身的护卫,上前朝着辽王的脸就是一拳。   立刻有人冲上来攻击宋墨。   宋墨的护卫拔刀相迎。   而辽王微微一愣,然后面露凶光地朝着宋墨挥拳。   两人打成了一团。   辽王的护卫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互殴。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人的动作才慢了下来。   辽王的护卫上前想制住宋墨,辽王却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还不给我退下去!”   护卫面面相觑地退到了一旁。   宋墨和辽王却跌跌撞撞地分开,斗鸡似地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最后还是辽王先开了口,道:“你说吧!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放了皇上,你贬为庶民,圈禁辽王府,”宋墨瞪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沉,简明扼要地道,“由你的长子代你镇守辽东。”   “那母后呢?”辽王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那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事了。”宋墨冷笑,“你知道你为什么输吗?到了这个时候,你眼里已经没有了皇上,可太子却始终知道自己是谁。你输得不冤枉!”   他有心在辽王心里种下一粒怀疑自己能力的种子。   辽王果然神色微凝,有些出神。   宋墨道:“行不行,你给句话!”   辽王回过神来。   他抿了抿嘴,道:“只要能保证母后的尊荣,我就乖乖束手就擒。”   宋墨起身,道:“我会把这话传达给太子殿下!”   辽王颔首,跟着站了起来。   “不行!”皇后满脸憔悴地从土地公的塑像后面走了出来,她伸手握住了辽王的手,道,“你不能归顺!这不过是太子的承诺,皇上回了宫,正下之事自有皇上定夺,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宋墨对皇后的感情已从最初的尊重变成了鄙视。   他淡淡地道:“依娘娘之意,该如何是好呢?”   皇后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宋墨看向辽王:“有些事你该自己拿主意,总是这样左右摇摆,能干什么事?”   辽王的脸涨得通红,看了母亲一眼,缓缓地道:“你帮我问问太子,他准备怎样处置母后。”   “皇儿!”皇后急起来。   宋墨只当没有看见,给皇后和辽王行礼,出了土地庙。   皇后在内宫的势力太大,太子又不能出入六宫,没有把握能约束住皇后。他听了宋墨的回禀,阴着脸在那里团团地转。   宋墨提醒他:“殿下不如去请太后娘娘帮着拿个主意?”   宫里出事后,太子妃带着三个儿子在慈宁宫陪太后娘娘。   辽王眼睛一亮,匆匆去了慈宁宫。   等他面无表情地回来,拉着宋墨进了耳房,满脸的笑意就忍不住地流淌出来:“太后娘娘知道我为了恭请父皇回宫,不仅许诺不追究辽王的大逆不道,还愿意保住皇后的封号,直夸我孝顺,还说,让我只管保住皇后娘娘的封号,这宫里有封号却不受宠的嫔妃多着呢,她老人家从前不过是不想磋磨儿媳妇而已。还说,这个事让皇上去处置,让我不要插手,我是未来的储君,金口玉律……”   宋墨微微一笑,又跑了几趟玉泉山。   下午酉时,太子亲自往玉泉山恭迎皇上回宫。   宋墨这才感觉到饥肠辘辘,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第五百一十一章 奖赏      皇上回宫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之后还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召见臣工议事,谁又敢喊饿?   大家只有勒紧了裤带,在乾清宫的书房外等候。至于皇后和辽王,前者被崔义俊“服侍”着去了坤宁宫,后者被金吾卫的人簇拥着在弘德殿里“歇息”。   皇上像苍老了十岁般怏怏地倚在临窗的大炕上,满脸的疲惫。   汪渊不敢吱声,脖子上绕着厚厚的白布轻手轻脚地给皇上敬茶。   皇上挥了挥手,道:“你下去歇了吧!”   汪渊忍不住眼眶湿润。   皇上这是依旧要用他的意思啊!   不亏他和宋砚堂站在了一路。   他含着眼泪退了下去。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太子垂手立在皇上面前,态度恭敬。   皇上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算准了他不敢杀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会想着这法子救我!不过,把辽王圈禁在辽王府,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他盯着太子,目光十分的犀利。   太子的后背立刻起了层薄汗。   他想了想,认真地道:“之前一心想把父皇救出来,倒没有想过这件事。此时父皇提起,儿臣想,五皇弟在辽东的时候占尽天时地利犹不能宫变成功,如今失去了助力,又被圈禁在辽王府,如若还能再起波澜,那就是儿臣无德无能,也怨不得别人。”   皇上很是意外。   他对太子的感情向来很复杂。既怕他像辽王那样自有主张不听话,又怕他柔弱忍让难当重任。而此刻的太子,既不倨傲浮夸,也不唯唯喏喏,显得极为质朴踏实,让他不由得刮目相看,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如释重负。   也许,有些事自己应该试着放手了!   皇上闭上了眼睛,道:“让汪渊进来服侍吧!朕累了,你退下吧!”   他两天一夜都没有合眼。   太子不敢打扰,恭声应喏,出了书房,迎风而立,这才感觉到后背心湿漉漉的。   他不由长长地吁了口气,抬头却看见庑廊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王公大臣,众人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一副等他拿主意的模样。   太子暗暗叫苦。   辽王的事闹得这么大,想粉饰太平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是不可能的。可若是把辽王的罪行宣告于天下,他的那些叔伯兄弟们知道辽王谋逆不过被圈禁了事,恐怕哪天也会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难道还要让他千日防贼不成?他这次可是因为纪咏才发现辽王的阴谋,有了宋墨忠心耿耿才能幸免于难,如果有下次,他还能有这样的幸运吗?   太子头痛欲裂。   他索性把纪咏和宋墨叫到旁边说话。   纪咏道:“这有什么难的?只说皇上病了,秘密召了辽王回宫侍疾就是了,至于那些黎明百姓相不相信,无关紧要。时间长了,大家也就都忘了。殿下根本不必把它放在心上。”   是吗?   太子朝宋墨望去。   宋墨笑道:“纪大人言之有理。”   我的主意还能有错?   纪咏神色谦和地站在一旁,心里却嘀咕着。   太子笑道:“那就这么办好了!等会让行人司的拟个草稿,等皇上歇息好了,看皇上看过就可以张榜天下了。”他着说,眉宇间流露出几分郁色,“不过这样一来,恐怕就不能给大家请功了。”   这种放长线吊大鱼的事谁不会?   纪咏忙道:“本是我等份内之事,殿下如此,折煞我等。”   宋墨也道:“金吾卫拱卫禁宫,如今却被人混了进来,罪该万死,怎敢居功?”   太子正为没有东西赏给这些救了自己的人而犯愁,听两人这么一说,不由感动地道:“两位放心,只要有机会,孤定会为两位请封!”   现在说这些虚的有什么用?   纪咏心中不耐,笑道:“行人司那边,我去跑一趟吧!倒是几位阁老那里,恐怕要请宋大人在旁边护卫着殿下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指望着靠这件事升官发财呢!”   让你去和那些内阁老头子啰嗦去!   我可懒得奉陪。   他瞥了眼宋墨。   宋墨微笑地站在那里,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纪咏不由气结。   太子已道:“那见明就跑一趟吧!”   纪咏应喏而去。   宋墨则陪着太子去了皇上还没有回宫之前的厢房议事。   听说太子决定隐瞒辽王谋逆之事,梁继芬的态度不仅强硬而且激烈:“这怎么能行?!辽王犯的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如果这件事传了出去,皇家的颜面何在?殿下的威严何在?”   宋墨本就记着梁继芬一笔,此时不出手何时出手?   他笑着打断了梁继芬的话:“梁大人,当初殿下请诸位想办法恭迎皇上进宫的时候您怎么什么也不说?等到皇上回了宫,您倒挑起毛病来。这本是皇上的家事,您就不要插手了。太子殿下胸中自有沟壑。”   “你……”梁继芬气得脸色通红。   他是两榜进士出身,学问了得,后又入阁为相,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当面讥讽过了,他不禁恼羞成怒,明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此时自己应该忍一时之气,可一想到宋墨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儿竟然敢当着太子的面如此指责他,他就忍不住反驳道:“宋大人说的是什么话?这怎么是皇上的家事呢?辽王谋逆,动摇国家根本,当诛之以儆效尤才是……”   姚时中低下头来,嘴角微翘。   这个宋砚堂,原以为不过是个功勋世家的子弟,不曾想挑起事一点也不含糊。   太子刚掌权柄,正是立威的时候,梁继芬脖子这么硬,太子未必会喜欢。   他睃了太子一眼。   太子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好看。   他的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笑意,抚了抚衣袖,正要开口帮腔,谁知道坐在他身边一直没有吭声的窦世枢却突然道:“梁大人,辽王谋逆,这天下没有谁比殿下更痛心疾首的了。可殿下宅心仁厚,事亲至孝,为了皇上安危,不计得失,这才顺利地将皇上迎回了宫。梁大人事前不说,事后再追究对错,有何意义?”他说着,朝太子拱了拱手,“世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京中异常,百姓们议论议论本是常理,我们越不理会,百姓越是不会放在心上;我们越郑重,百姓越是会好奇。臣倒觉得殿下这主意极好!”   太子神色舒缓。   姚时中后悔自己没有抓住机会,忙道:“臣也觉得殿下这主意好。”又道,“皇上这几天劳累奔波,臣等不便打扰,可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臣觉得,殿下不妨一面派人散布消息,一面等皇上醒来后再张榜公布天下,也可两不耽搁。”   戴建后悔得要死,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根针落在地上谁也看不见,缩着肩不说话。   沐川几个则纷纷赞同。   太子非常的高兴,把散布消息的事交给了宋墨。   宋墨一连几天不是歇在衙门里就是歇在宫里。   辽王既然是进京侍疾,他不仅没有封赏,而且一些见不得人的事都交给他——安置死伤的金吾卫、用什么样的名目从户部要抚恤金、宫中被毁坏的宫门等要修缮,宋墨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就好。   窦昭只好不时地送些换洗衣服和吃食过去。   长兴侯夫人等人纷纷来拜访她,想从她口中探听到一点宫中的消息。   窦昭借口怀着身孕,不宜操劳,把这些人都挡了回去。   等到秋风起,宋墨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宫中传出旨意,皇上身体不适,由太子监国,皇上将于九月二日搬到西苑别宫去住。   窦昭愕然,问宋墨:“这件事你事先知道吗?”   “我也是刚刚听说。”宋墨沉吟道,“恐怕是皇上临时做的决定。”   窦昭道:“那辽王是不是会回府?”   辽王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皇后则在慈宁宫,三公主曾进宫求见皇后,却被太后娘娘训斥了一番,还让她不要没事就到处乱窜,派了宫里的嬷嬷看着她罚抄一百遍《女戒》。   三公主羞愤不已,却也只好和宗室的女眷们一样闭门谢客,哪里也不敢去。   “这就要看皇上的心情了。”宋墨道,“辽王虽然住在乾清宫,可皇上对其不闻不问,宫里的内侍既不敢服侍他茶水饭食也不敢服侍他梳洗更衣,据说他身上都长了虱子。”   “不会吧?”窦昭瞪大了眼睛。   “是真的。”宋墨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有时候他们还不如平民百姓呢!”   “那也是他活该!”窦昭不管是前世今生都对辽王没有什么好感。   宋墨去见蒋柏荪:“我前两天跟太子殿下提了您的事,说如果不是您报信,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辽王进京的事。太子让我问您,您有什么打算?如果想重振家声,恐怕还得再等几年;如果只是想回到濠州,他可以去跟皇上求这个情。”   蒋柏荪的外伤已好得七七八八的了,但内伤却没有个一年半载的好不了。   “我还是回辽东吧!”他笑道,“辽东没有了辽王,肯定乱成了一盘散沙。辽王世子今年才五岁,什么也不懂,高丽人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与其等着太子为我求情,还不如让我领着蒋家的子弟征战沙场。我们蒋家的人,从来没有贪生怕死的,只有在沙场上,才能真正地重振蒋家的家声!那是皇上也好,太子也好,都不能抹灭的荣耀!”   宋墨神色微变,道:“这件事您最好先和大舅母商量一下!”   蒋家成年的男丁都在辽东。   上沙场就难免有死伤。   如果有个万一,蒋家怎么办?   何况蒋柏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第五百一十二章 不放      蒋柏荪不用猜也知道宋墨在想什么。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他淡淡地笑道,“如果不是你媳妇儿给姐姐出了个好主意,如果不是你安排得当,我们这些人早就没命了,还谈什么重振家声?既然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你就不用拦着我了。你大舅母那里,我会亲自跟她说的。”随后道,“我如果要回辽东,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他如今还是待罪之身,想回去也得先跟太子打声招呼。   “五舅舅,”宋墨直皱眉,“您不要意气用事!这次的事太子心里有数,您最多等上几年……”   “然后呢?”蒋柏荪摆了摆手,眉宇间平添了些许的端肃,“靠着大哥的余荫继承定国公府做一个太平的国公爷?你们可能觉得这样最好。但我只要一想到大哥的惨死,三哥、四哥所受的屈辱,我就夜不能寐。我不能给他们报仇,可我也不愿意让人说大哥有个混吃等死的幼弟!”   他凝望着宋墨,目光坚定。   宋墨苦笑,道:“是我小瞧了五舅舅!”   蒋柏荪哈哈地笑,拍了拍宋墨的肩膀,道:“你不是小瞧了我,你是这几年渐渐担起支应门庭的重任,习惯了照顾人……想当初,姐姐还担心你被惯坏了,却不曾想一晃眼你已经长成了有担当的男子汉。姐姐若是地下有知,也不知道是欣慰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   宋墨微微地笑。   蒋柏荪道:“不过,你媳妇儿真不错。要是你外祖母还活着,还不知道怎么地高兴呢!常言说得好,妻好一半福。你要懂得珍惜才是。”   宋墨脸色微红,赧然道:“我对她挺好的。”   “看你们三年抱两,的确还不错。”蒋柏荪说着,名震京都的风流公子模样又出来了。   宋墨面如锅底,忙转移了话题:“舅舅既然决定回辽东,还是早点商量大舅母的好。还有骊珠表姐那里,怎么也让她过来给您问个安才是。”   当初蒋梅荪等人都在福建,蒋柏荪留在京都,他性格开朗,对几个侄儿侄女又多有照顾,晚辈们都喜欢他。   “走之前肯定是要见一见的。”五舅舅道,“吴家也不错。你要是能帮他们就帮一把吧!”   宋墨点头,道:“这次锦衣卫衙门的人被一锅端了,多的是差事,我前两天就让元哥儿她娘给骊珠递了个话,不管吴家看中了哪个位置,问题都不大。”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和窦昭的“媒人”,不由笑道,“五舅舅,那孩子还留在谭家呢!您看什么时候接回来好?”   蒋柏荪沉思半晌,道:“就让他留在谭家吧!托生在我们家,也未必是件好事。他母亲已经不在了,他若能平平安安长大,娶妻生子就好,他母亲知道了,想必也会同意我的决定的。”   权贵之家在享受显赫的同时也要承担凶险,蒋家现在还算不得太平无事,那孩子留在谭家也好。最多以后自己多多看顾他一些就是了。   他不再提起孩子的事。   蒋柏荪问起宋翰来:“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辽王的事秘而不宣,宋翰的罪名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我准备把他送到西北大营去。”宋墨含蓄地道,“姜仪有可能会调到西北大营任同知。”   “那敢情好啊!”蒋柏荪道,“西北大营虽然艰苦,可同知是从三品,姜仪这小子可赚到了。”   宋墨呵呵地笑。   蒋柏荪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天恩也算得上是我从小抱着长大的,没想到事情最终竟然会变成这样。”   宋墨听着迟疑了片刻,道:“五舅舅,您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那么憎恨我娘吗?”   蒋柏荪颇为无奈地道:“还不是你娘太能干了,让他觉得没有面子!我们家没有出事之前,你父亲和你母亲虽然也会起争执,却是劝一劝也就好了,和所有的夫妻一样。不管是我还是你外祖母,压根就没有看出你父亲会对你母亲的恨意有那么深,要不然你母亲也不会被你父亲算计了。”   宋墨心里有些难过。   蒋柏荪神色微黯,转而说起辽东的形势来。   ※※※※※   吴家得了信,商量了半天,觉得锦衣卫凶名在外,不如进金吾卫更好。   蒋骊珠来给窦昭回话,还带来了吴太太亲自泡制的几小坛泡菜,道:“很下饭,嫂嫂少少吃点,可以开胃。”   窦昭喜欢这样的亲戚往来,让人送了一坛给蒋琰,把蒋柏荪在家里养病的事告诉了蒋骊珠,并歉意地道:“先前不知道皇上和太子的意思,也就一直没跟你说。”   蒋骊珠又惊又喜,道:“嫂嫂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家一直带兵打仗,前头男人们还在用饭,转身就丢下碗去接旨,谁回来了京都,谁留在了沙场,那都是不能问不能说的,我们家的女人都习惯了。”   话说得有些夸大,却也并没有信口开河。   窦昭松了口气,笑着带蒋骊珠去拜见蒋柏荪。   蒋柏荪见了蒋骊珠非常的高兴,还打趣了她几句,两人这才说起别后的情况。   窦昭让贴身的若朱服侍他们茶水。   两个人一直说到了午膳的时候,蒋骊珠留下来和蒋柏荪用了午饭才回去。   隔天又送来了衣裳、鞋袜之类的日常用品。   吴良还特意带了吴子介过来拜访蒋柏荪。   一时间家里倒热闹起来。   窦昭有点担心,问宋墨:“这样不要紧吧?”   皇上要去西苑别宫长住,太子就想把那边的别宫重新修缮一番,偏偏皇后这几年从皇上的库房里搬了不少东西贴补辽王,根本就拿不出银子来了,只好从户部走账。户部这几年先有河工上的开支,后有江南的水灾,本就捉襟见肘,哪里还有银子给皇上修缮别宫,太子一闭眼,把这件事交给了宋墨。   宋墨就请了致仕在家的前户部侍郎进京查账。   户部这下子慌了神,半个月就凑出了修缮别宫的钱,但他们见到了宋墨也开始绕着走。   这些窦昭全都不知道。   宋墨笑道:“五舅舅准备趁着这机会回趟濠州给外祖母上坟,在濠州过了中秋节再启程去辽东。就算是闹腾也就闹腾这两天,不打紧的。”   说起中秋节,窦昭想到了苗氏,道:“宋翰什么时候走?他走后要不要把苗氏接回来?”   宋墨打定了主意把宋翰送到西北大营去,以她对宋墨的了解,肯定还有后手,宋翰就算是保住了性命,也休想有再踏进京都的一天。四条胡同的宅子是宋宜春赠给宋翰的,苗安素是宋翰的发妻,宋翰不在家,苗安素住在那里名正言顺,难道还让宋宜春将那产业收回来不成?   那岂不是太便宜了宋宜春?!   宋墨笑道:“你拿主意就行了。”   窦昭给苗安素送了个信。   苗安素不免有些奇怪,问送信的人:“二爷怎么会答应去西北大营?”   那婆子一来也是不知道,二来窦昭御下极严,她不敢乱说,只说不知,推了个干净。   苗安素也不敢逼问,说要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去回窦昭,赏了一两银子,打发了报信的婆子,自己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把婆子的话想了又想,到了晚膳的时候神色还有些恍惚。   季红不免关心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她把窦昭的意思告诉了季红,困惑地道:“你说,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二爷还能一辈子不回来不成?”   季红想了想,道:“从前二爷和辽王府走得很近,您说,这件事会不会和辽王有关系啊?世子爷好像不怎么喜欢辽王。”   她们住在别院,又是妇道人家,外面发生的事,她们既不关心也不知道。   苗安素的心顿时活了起来。   难道宋翰做了什么事得罪了宋墨,宋墨把宋翰放逐到了西北大营,有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她坐立难安地在屋里转悠了半宿,翌日清早就让人驾车,去了英国公府。   窦昭没有瞒她,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苗安素。   苗安素听着直吸冷气,半晌才回过神来,骇道:“真正是自作孽,不可活!”   窦昭道:“那里毕竟是你们的产业。田庄虽好,毕竟没有城里方便,原来也是不得已。现在既然能搬回来,还是搬回来的好!”   苗安素闻言咬了咬牙,突然起身跪在了窦昭的面前。   窦昭吓了一大跳,忙让若朱扶了苗安素起来。   苗安素不肯起来,而是含泪道:“嫂嫂,我有一事相求!”   “不管什么事,你先起来再说。”窦昭心里隐隐有些预感,遣了屋里服侍的,单独和苗安素说话。   “我要告宋翰和庶母通奸!”她一双明眸瞪得大大的,里面像藏着一团火,“我要让他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窦昭还以为苗安素要和宋翰和离。   她有些目瞪口呆,道:“这个罪名不可能成立!一是国公爷没有妾室,二是杜若等人都不在了。空口无凭,只会惹怒国公爷,反对你不利。”   谁知道苗安素却扬眉一笑,道:“就是因为这些人都不在了,所以我才可能告宋翰和庶母通奸啊!”她说着,又跪在了窦昭的面前,“嫂嫂,这次无论如何您也要帮帮我,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和宋翰再扯上关系。”      第五百一十三章 告发      窦昭是个聪明人。听话听音,她立刻明白了苗安素的意思。   诬陷吗?   前世,宋宜春和宋翰不就是这样对待宋墨的吗?   窦昭不由微微地笑,对苗安素轻声地道:“法子是好,可这人选?”   苗安素听着眼睛一亮。   昨天晚上她想了半宿。   英国公是铁了心要用宋翰对付宋墨。如今宋墨占着上风,可说不准什么时候风向就变了,到时候如果宋翰占了上风又怎么会放过她?   她和宋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若想收拾宋翰,没有宋墨帮忙是不行的。   别的不说,先说她的身份。   御赐的婚姻,宋家的媳妇。辽王的事不能提,在别人眼里,宋翰不过是在女色上不检点罢了,她若是因此而闹腾,那就是她的不是。她想和宋翰撇清,就得另辟蹊径。   她想到了宋翰陷害宋墨和杜若通奸不成的事。   窦昭肯定把宋翰和宋宜春给恨死了。   这也许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苗安素低声道:“嫂嫂如果信得过我,不妨把这件事交给我。”   “哦?”窦昭侧耳倾听。   苗安素悄声道:“您还记不得记宋翰屋里的大丫鬟栖霞?她是个心气高的,被宋翰糟蹋了之后,就对宋翰恨之入骨了。您只要把她住的地方告诉我,我来说服她,在我告宋翰的时候出面给我做个证就行了。至于说庶母,通房抬妾室,又没有正室,不过是过个文书而已,何况那杜若还是罪臣之女,国公爷不宣扬却让家里的仆妇们以如夫人之礼待之,也算得上是庶母了……”   窦昭听了微微蹙眉,道:“那你这是准备到顺天府去告宋翰了?”   苗安素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她以为窦昭会为她的计划叫好。   “不把他的罪行宣告天下,我实在是不甘心。”苗安素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郁之色,“就算是要挨板子,我也认了。”   妻告夫是要先打二十大板父母官才看状纸的。   但窦昭另有顾虑。   英国公府说起来最终还是宋墨的英国公府,是她儿子的英国公府,宋翰和庶母通奸的丑闻一出,英国公府至少五十年别想抬起头来。   凭什么宋翰造的孽要她的丈夫和儿子来偿还啊?   去顺天府状告宋翰是肯定不行的。   可和苗安素联手又是个难得的机会……   窦昭抚着茶盅沉吟道:“这件事你容我仔细想想。”   苗安素失望地回了田庄。   窦昭在屋里转了半晌,吩咐若彤:“去请了陈先生过来!”   这件事,她得好好合计合计。   陈曲水很快随着若彤到了书房。   窦昭早已等在那里。   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陈先生,并道:“我总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契机,但怎么把这件事办圆满了,还得商量先生。”   陈曲水也恨宋翰算计窦昭,闻言不由兴致勃勃,道:“那夫人觉得怎样才解气呢?”   知道窦昭的底线,他也好帮她出主意。   窦昭道:“世子既然把宋翰送到西北大营,肯定是已有安排,宋翰去了之后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但苗安素的一句话也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哪怕他在西北大营里受尽折磨而死,我一想到在世人眼里他还是尊贵体面的功勋子弟,我就觉得心里不平衡。”   陈曲水没有作声,盅盖轻轻地碰着茶盅,陷入了沉思之中。   窦昭也不打扰,静静地坐在一旁喝茶。   大约过了两炷香的功夫,陈曲水道:“让二太太去顺天府告状肯定是不行的,好在二太太和我们的目标一致,由她出面,世子爷和您也可以撇清。而且之前京都就有很多传言,说宋翰和国公爷的通房有染,这是个极好的借口。栖霞如今在真定,不仅是她,就是之前服侍宋翰的贴身丫鬟彩云,都可以做证……如果国公爷能站在我们这一边就好了。由国公爷质问宋翰,宋翰辩无可辩……还能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那里,让皇上允许宋家将宋翰除名,这样一来,就不用对外人交待宋翰的所作所为了,随他们猜去。既可以不惊动官府,又可以让宋翰身败名裂……”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不过,怎样才能让宋宜春站在他们这一边呢?   窦昭和陈曲水异口同声地道:“能不能利用辽王的事?”   两人不由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地谦让:“您先讲!”   屋里就响起欢快的笑声来。   笑罢,陈曲水再次让窦昭先讲。   窦昭不再客气,道:“宋翰回来就被关到了柴房,英国公来了两次都被世子给拦了回去。宋翰向来视英国公为靠山,他和辽王勾结的事英国公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不妨哄哄英国公,就说宋墨对宋翰用了刑,宋翰交待,他和辽王勾结全是英国公主使的,宋墨因顾念父子之情,一直瞒着这件事,不管是皇上还是辽王都不知道。如果他将宋翰除名,我们拼了英国公府百年的清誉不要也要让这件事上达天听。”她说到这里不禁冷笑,“这也算得上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宋翰也尝尝被自己父亲出卖的滋味!”   上一世,宋宜春和宋翰不就是这么干的!   陈曲水连连点头,笑道:“这件事最好由您去做——您是英国公府的媳妇,对英国公府的感情没有世子爷那么深,最重要的是您还是宗妇,完全可以让英国公误会您这是在为儿子承爵扫除障碍。”   窦昭有些兴奋地站了起来,道:“那就这么办!我这就去见英国公。”   陈曲水忙道:“您小心点,你现在还怀着身孕呢!”然后不放心地道,“您还是让我陪您一起去吧,免得等会儿见到英国公了您太激动,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窦昭点头,笑道:“把金桂和银桂两姐妹也叫上,还有段公义几个,免得万一英国公恼羞成怒动起粗来,我们会吃亏!”   像是要去打群架似的。   陈曲水又是好笑又觉得热血沸腾,道:“好,我这就吩咐下去。”   窦昭就派了婆子去知会宋宜春。   宋宜春正为辽王被滞留在禁宫里的消息而惶惶不安,陶器重又执意要辞去返乡,无论怎样也挽留不住,他气得脸色铁青,索性装聋作哑不知道陶器重什么时候启程般的,既不嘱咐管事给陶器重准备土仪,也不安排给陶器重的送别宴,关上了门,在书房里闷头写字。   听说窦昭要见他,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喝斥那婆子道:“我忙得团团转,哪有那个功夫见她!她有什么话,你让她派人带个口讯过来就行了。”   婆子笑眯眯地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再来见宋宜春的,就换成了个媳妇子。   宋宜春认出这是窦昭的陪房高兴的媳妇,他的脸顿时板了起来,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夫人有什么事?”   高兴家的和善地笑道:“我们家夫人说,世子爷对二爷用了刑,二爷说,是国公爷指使他勾搭辽王的,还拿出了当初国公爷写给辽王的一封信……”   宋宜春身子一抖,差点上前捂住了高兴家的的嘴。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正担心皇上撬开了辽王的嘴,辽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什么都说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宋宜春面色如霜,大喝一声,打断高兴家的的话,“你一个仆妇,这也是你能议论的?还不给我退下去!小心家法不留情!”   就会穷威风,遇到了世子爷和我们家夫人就连屁都放不出一个来。   高兴家的在心里把宋宜春狠狠地鄙视了一回,脸上却露出惊恐:“国公爷,这是我们夫人让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   宋宜春气得说不出话来,拿起茶盅来就准备朝高兴家的扔过去,想到她是窦昭的陪房,而窦昭又是个泼辣货,他又忍气吞声地把茶盅狠狠地顿在茶几,厉声道:“让你们夫人来跟我说。”   高兴家的唯唯应喏,退了下去。   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用宋宜春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真是不好侍候——我们家夫人要过来,您又说不让过来,让人传话就行了;我们家夫人按您说的派人过来传话,您又说让我们家夫人过来亲自和您说”。   宋宜春差点倒仰。   什么时候他说话连家里的仆妇也敢顶嘴了?   他想把高兴家的叫回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丢人,只得作罢,心角却隐隐作痛。   好在窦昭很快就过来了。   他把窦昭晾在外面,自己则在内室写了五页大字,写到自己都不耐烦的时候,才去了外面的花厅。   谁知道窦昭不是危襟正坐在那里等他,而让家里的管事嬷嬷都来他这边示下。   他走进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管事嬷嬷们纷纷给他行礼。   窦昭也站起来朝着他福了福,笑着解释道:“家里忙着过中秋节的事,听小厮说您在练字,儿媳想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的事,就让她们直接过来了。”随后关心地问道,“没有打扰您练字吧?”   宋宜春气结,咬着牙道:“你既然知道我在练字,就应该等着才是,你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管事嬷嬷们个个低眉顺目缩着肩膀立一旁,还有人悄悄朝门口挪着步子。   窦昭不以为意,笑道:“这可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看来公公没有把辽王的事放在心上,是儿媳自以为是了。既然您有事,儿媳这边也忙着,那儿媳等大家都闲了再和您说这事吧!”说着,昂着挺胸地朝外走。      第五百一十四章 直言      宋宜春闻言,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而窦昭直笔的背影,说话时平静的表情和口更是透着几分毫不在意的轻蔑,让他心中生寒。   辽王现在是他的软胁,他不敢和窦昭硬顶硬。   宋宜春咬了咬牙,赶在窦昭走出花厅之前低低地喝了声“站住”,道:“有你这样和公公说话的吗?”   窦昭微微地笑,看上去很恭敬,神色间却露出几分不屑。   被儿媳妇这样轻视,宋宜春脸上火辣辣的。他逃也似的一边往外走,一面道:“你跟我去书房说话。”   窦昭笑着跟了过去。   屋里的仆妇们长吁着气,互相交换着眼神,眼底都带着看戏的嬉笑。   国公爷总想压过夫人,可每次都被夫人四两拔千斤地挡了回去,偏偏国公爷不信邪,一有机会就要试试,结果这次又输了。   她们三三两两地散了,对宋宜春的畏惧和尊敬又少了几分。   宋宜春当然不知道。   他遣了书房里服侍的小厮,开门见山地问窦昭:“辽王怎么了?”   窦昭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道:“皇上觉得脸上无光,所以对外说是让辽王进京侍疾,实则把辽王囚禁了身边。听世子爷说,要等皇上搬到了西宛才会安排人审问辽王。我这次来,是为了宋翰的事。他这样乱说话,到时候就算是世子爷有心包庇,只怕也保不住国公爷。我看您不如先发制人,以宋翰意图对庶母不轨不由,将宋翰除籍好了。这样一来,就算他胡说八道,别人也只当他是记恨您把他遂出了家门……”   宋宜春听得满脸骇然。   他没有想到窦昭找他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么恶毒的事,窦昭说出来犹如在说今天做了什么菜,绣了什么花。   他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太小瞧了窦昭?   宋宜春忍不住仔细地打量自己的长媳。   挺拔的身姿,顾盼生辉的双眸,穿着玫瑰紫二色金的妆花褙子,微微露出的月白色立领上钉着朵赤金镶百宝山茶花,明丽中带着三分飒爽,飒爽中又带着三分华美,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却给他种咄咄逼人之感。   莫名的,宋宜春就想到了美人蛇!   眼前这个女人,不就像美人蛇似的吗?他怎么会以为她只是个悍妇?   宋翰让她吃了亏,她就要将宋翰除了。那件事自己也有份,她是不是也会想着法子把自己给收拾了呢?   宋宜春喉咙发紧,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看窦昭的目光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不成!”他硬着头皮道,“这样一来,英国公府的名声就完了——英国公府迟迟早早都会交给元哥儿的,你总不能让元哥儿继承一个声名狼藉的国公府吧?”   听说窦氏亲自哺育元哥儿,祭出元哥儿这面旗,她总得收敛一点吧?   谁知道窦氏却不以为意,悠悠地对他道:“我要不是顾忌着这个,早就让二太太去顺天府鸣鼓告状了。我不过是想让你进宫跟皇上说一声,只要皇上同意了,别人说什么有什么打紧?你正好可以向皇上表表忠心。一举两得的事,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逼着他把宋翰赶出家门!   宋宜春一个头两个大,道:“这种事得开祠堂,一开祠堂,就瞒不住,那有你说的那么轻巧的?”   窦昭嗤笑:“当初你要把世子爷除籍,大老爷,三老爷和四老爷可是什么也没有说的。怎么轮到宋翰,几位老爷的胆子就突然大了起来?你是舍不得宋翰吧?想想也有道理,没有了宋翰,你拿什么膈应世子爷。可事到如今,你也要想清楚了。是膈应世子爷要紧,还是保住你自己的性命要紧?世子爷有从龙之功,你出了事,他最多功过两抵,依旧做他英国公府世子爷,不对,说不定皇上一怒之下,会摘了你的爵位,把英国公府直接交到世子爷手上……”她说着,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反正我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听不听就看你自己的了。”她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世子爷马上要回来了,我还要服侍他用膳呢!”   宋宜春汗毛都竖了起来。   当年事,窦氏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宋墨?   宋翰已经落在宋墨的手里了,就算宋翰把所有的事都认了,宋墨也有本事捏造出份假供词,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   是死宋翰还是死自己,宋宜春很快就有了决定。   他高声地对往外走的窦昭道:“这件事是宋墨让你来跟我说的?”   没有宋墨的点头,窦昭一个妇道人家,就算是有这样歹毒的心思,也不可能和他叫板!   窦昭笑而不答,离开了书房。   宋宜春更加肯定这是宋墨的意思。   不过,窦氏从头到尾这么镇定从容,也不是个吃素的。说不定她也从中帮着宋墨出了不少主意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惊。   宋墨纵然心毒手辣,可到底是他儿子,不敢把他怎样。窦氏可是个外人,宋墨又和她十分的恩爱,她要是使起坏来……   宋宜春不由抚额,在屋里打起转来。   窦氏为什么会这么恨宋翰?除了宋翰让她吃了个大亏,恐怕还与他宠信宋翰,窦氏顾虑自己会把爵位传给宋翰也有一定的关系。   如果宋墨有了庶子,而庶子又比窦昭生的儿子更聪明伶俐,健康活泼,讨宋墨欢心……窦氏肯定也会对付宋墨吧?   当年黎窕娘怀孕,蒋氏不就是因为担心黎窕娘生下儿子会宋墨不利,才会睁只眼闭只眼地任他父亲处置黎窕娘的吗?   想到这里,宋宜春的心情突然大好。   现在虽然看不出来,可宋墨还没有及冠,他自己也有几十年好活,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他不禁呵呵地笑了几声,骤然觉得宋翰在他的心里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   颐志堂,窦昭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打络子。   她不时抬头望一眼抱着元哥儿写大字的宋墨。   宋墨被她看得写不下去了,抬头道:“怎么了?”   窦昭道:“你这个时候就告诉元哥儿认字,会不会太早了些?”   “不过是先让他胡乱认识认识。”宋墨笑道,“这可是岳父教我的说,说窦家的孩子从会说话起就开始认字,等到启蒙的时候比别的孩子读书都快,让我别只顾着公事,耽搁了孩子的功课。”   窦昭不由失笑。   宋墨就摸了摸元哥儿的乌发,道:“我们元哥儿虽然不用考进士,可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这点窦昭倒赞成。   她一抬头,看见元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墨条抓在了手里,正学着刚才宋墨磨墨的样子在砚台上使劲地乱划。   墨汁溅得到处都是,不仅把宋墨刚写得幅字给溅上了,他手上和衣服上也到处都是。   “元哥儿!”她忙下炕,夺了元哥儿手里的墨条。   元哥儿仰了小脸,不解地望着窦昭,表情显得有些怯生生的。   窦昭暗暗后悔,忙柔声道:“这个可不是玩的。你看你,手都墨了。”   元哥儿看着自己的小手,好像感觉很有趣似的,咯咯地笑。   宋墨看着也笑了起来,劝着窦昭:“没事,孩子还小,等大些了就知道了。”他说着,亲了亲元哥儿,一点脾气也没有,喊着小丫鬟打水进来帮元哥净手,换衣服。   元哥儿突发其想地把手按在了宣纸上,宣纸上出现几个手指印儿。   他想了想,突然转身把手按在了宋墨的胸前。   宋墨穿着件灰蓝色杭绸衣服,元哥儿的手一挨着他的衣裳,墨痕就迅速地浸了进去,非常的显眼。   窦昭愕然。   元哥儿却有些得意洋洋望着宋墨,道:“小鸡的脚。”   窦昭和宋墨俩口子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几个小点点上,看不出几个墨点子与小鸡的脚有什么相似之处。   元哥儿伸着小指头又在宋墨的胸前点了几点,道:“小鸡在走路。”   宋墨看着那如延伸到远处的小墨点,顿时激动起来,对窦昭道:“你别说,还真像是小鸡走过的脚印。”   窦昭可看不出来,笑了一会,帮父子俩人换了衣裳。   元哥儿还要写字,窦昭看着天色已晚,哄着他去睡觉:“明天在太阳下面写字,看得清楚。”   宋墨也哄他:“明天爹爹早点回来。”   元哥儿在宋墨怀里撒了会娇,这才跟着乳娘回了房。   宋墨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师椅上,笑道:“说吧,什么事?”   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窦昭讪讪然地笑。   宋墨笑道:“你每次有正经事跟我说的时候,表情就特别的严肃。”   还有这回事?   窦昭瞪大了眼睛。   宋墨笑着把她拉在自己怀里坐下,打趣道:“快说是什么事?不然我去睡了。”   窦昭哈哈地笑,把苗安素怎么来找她,她又怎么和陈先生,怎么去找宋宜春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宋墨。   宋墨越听表情肃穆,待窦昭说完,他脸上已是一片寒光。   窦昭不免心里有些打鼓,迟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做得太过份了?”   就算这样,她也不后悔。   “不是!”宋墨冷冷地摇头,道,“这本是我的事……”他说着,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寿姑,以后有这种事,你让我出面,别坏事了你的名声。”   可他出面,却会坏了他的名声。   不知道为什么,窦昭刹那间泪盈于睫。      第五百一十五章 除籍      宋宜春比宋墨和窦昭想像的更翻脸无情,更无耻。   宋墨考虑了一天,准备第二天再去跟宋宜春说说宋翰的事,谁知道次日早上他去香樨院的时候,宋宜春已经进了宫。   “国公爷一个人去的吗?”宋墨不由的皱眉,“陶先生已经定下了启程的时间吗?”   接待他的是英国公府的大总管黄清。他恭敬地道:“国公爷身边有曾五服侍。陶先生过完了中秋节就会启程。”   宋墨点了点头,回了颐志堂,对窦昭道:“天气渐渐凉爽起来,趁着天气好,你月份还轻,我们带着元哥儿去探望老安人吧!”   他非常佩服祖母的镇定沉重,对老人家多了几分敬重。   窦昭奇道:“是不是国公爷不愿意进宫去说宋翰的事?”   “不是!”宋墨面无表情地道,“父亲一早就进宫去了。”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总之有点不想见到宋宜春。   窦昭却隐隐有点明白。   做为父亲,宋宜春不管是对宋墨还是宋翰都没有舔犊之情,宋墨从内心深处对他感觉到失望。   她也孩子的笑声,祖母的慈爱能让宋墨感受到一丝的温暖。   窦昭高声地吩咐若彤,丫鬟小厮欢快地收拾着东西,元哥儿跑出跑进,家里一派温馨热闹的气氛。   宋墨的表情渐渐舒缓起来。   窦昭松了口气,笑着和宋墨、元哥儿一起回了寺后胡同。   纪令则也在。   她亲手帮祖母做了七八套秋裳,见今天天气很好,就带着丫鬟过来探望祖母。   窦昭他们去的时候,她正在帮祖母洗头发。   祖母非常的高兴,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宋墨悄悄地打趣她:“看,你失宠了吧!”   窦昭乐得有人如此照顾祖母,“哼”道:“我是姑奶奶,怎么能和嫂子们一样!”   姑奶奶回娘家是客,嫂子却是媳妇,孝顺公婆是她的责任。   宋墨呵呵地笑。   元哥儿跑过去道:“曾祖母,曾祖母,我帮你捏肩膀!”   “哎哟!”祖母喜不自禁,道,“我们元哥儿还知道帮人捏肩膀。”   纪令则温柔地笑,端了个杌子放在祖母的身后,又扶着元哥儿站在上面。   元哥儿就用小手捶着祖母的背,道:“我爹就跟我娘捏肩膀。他们捏肩膀的时候,还把我赶了出去。”   众人一愣,望着脸涨得通红的宋墨,想笑又不敢笑,都低下头去,憋得不行。   “这是怎么了?”窦世英听说宋墨俩口子带着元哥儿来了寺后胡同,也带着窦德昌过来了,他进门见就看见大家个个都像喉咙被掐往了似,不禁奇道,“我不是不错过了什么?”   “没错过,没错过。”祖母抿了嘴笑,道,“你不是说今天有事要出去吗?怎么又过来了?用过早膳了没有?红姑今天做了红薯粥,要不要添点?”   窦世英不明所以,只好顺着祖母的话道:“我已经用过了。听说砚堂过来,就过来看看。等会再出去。”又对宋墨道,“徐志骥去了工部任右给事中,今天他请吃饭。”   宋墨忙道:“岳父和徐志骥很熟吗?我在工部有些事做,你看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个徐志骥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好啊!”窦世英笑道,“要不你今天就跟我一起过去喝酒吧?他这个还是很好说话的。”   “今天我就不去了,今天我陪老安人说说话。”宋墨把窦世英拉一了旁边的厢房说话。   窦德昌摸了摸脑袋,满目的困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砚堂看上去显得有些不自在啊?”   “真没什么。”纪令则瞥了低头喝茶的窦昭一眼,决定回家后把这件事悄悄地讲给窦德昌听,让丈夫也分享一下窦昭和宋墨的笑话。   她见祖母示意元哥儿不要再捶了,就笑着上前抱了元哥儿,道:“我们元哥儿最乖不过,祖母已经捶好了,你也累了,让你舅舅带你玩去。”   祖母则抓了一把糖元哥儿,笑着叮嘱他:“玩一会了就到祖母屋里来,祖母还有很多好吃的!”   元哥儿笑眯眯地点头,窦德昌把他顶在肩膀上去了后面的园子。   纪令则拐了拐窦昭,笑道:“上次你穿得那茜红色的裙子很漂亮,是谁的手艺?我也想做一条过中秋节。”   窦昭见她一本正经的,眼中却闪烁着戏谑之色,顿时羞红了脸,道:“你这在这里给我睁眼说瞎话吧?”   纪令则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窦昭恼羞成怒,板了脸,不理纪令则。   “这孩子!”祖母嗔道,“你们夫妻和美,是好事。你恼什么恼?”说得窦昭一张脸朝霞似的。   纪令则则揽了窦昭的肩膀,笑吟吟地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带了新做的桂花蜜过来,我们去包汤圆去。”   窦昭失笑,觉得自己刚才有点执拗,差点就让纪令则下不了台,还好纪令则心胸比较宽广,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她赧然地纪令则去了厨房。   待他们晚上回到家,严朝卿竟然在英国公府的大门口等他们。   宋墨和窦昭都暗暗惊讶。   严朝卿苦笑着迎了上来,道:“国公爷午初就回来了,每隔半个时辰就让人过来问您回来了没有……”   宋墨出门之前曾交待严朝聊,除非是宫里的事,不然一律推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窦昭和宋墨闻言不由对视了一眼。   宋墨低声道:“你先带孩子回去,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窦昭“嗯”了一声,回了颐志堂,刚刚洗梳一番,陈曲水求见。   “我发现国公爷从宫里回来之后,就派了人去宋家几位爷那里。”他猜测道,“说不定他决定开祠堂了。”   这么快吗?   事情拖了好几年,就这样解决了?   窦昭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宋墨回来了。   他表情看不出喜怒,却也不像平常那样的安静从容,反而显得怪异。   窦昭忙道:“国公爷找你是?”   “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开祠堂。”宋墨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把宋翰遂出英国公府。”   陈曲水见状,朝着窦昭使了个眼色,悄然地退了下去。   窦昭轻轻地搂了他的腰,长长地叹了口气。   宋墨落寞地道:“他要我的死,对宋翰也没有手下留情,母亲他就更没有放在心上了,我真想挖开他的心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这也是他上一世的愤怒吧?   窦昭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柔声地道:“我只知道,宋砚堂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   宋墨笑了笑,转身把窦昭抱在了怀里。   有丫鬟小厮小声嬉笑着将屋檐下的灯笼点燃,还有元哥儿在抄手游廊上咚咚乱跑的脚步声,乳娘焦急呼喊声,厨房婆子来问若彤等人要不要做夜宵的轻语,交织在一起,有些喧哗,却充满勃勃生机,让宋墨的心一下子填得满满的。   他笑着松开了窦昭,牵着她的手道:“走,我们去看小厮们点灯去。”   灯点起来,一片通明,让他的心都跟着暖起来。   窦昭微微地笑,随着宋墨出了厅堂。   ※※※※※   当天晚上,宋墨不仅让人去田庄里接了苗安素,还把苗家伯父,苗父和苗安平都接了过来。   “宋翰不孝,父亲已禀明皇上,要将他遂出家门。”他在小书房里见了苗家的人,“苗氏却没有错,我的意思,是先让苗氏和宋翰和离,然后宋家再开祠堂。”   苗家的人满脸错愕,其后面面相觑。   好一会,苗伯父才咳了一声,道:“那我们家六姑奶奶以后的日常嚼用?”   苗安平却打了个寒颤。   他平时虽然不做好事,可也没有大恶。交往的人中也没有动辄要人性命的。被人毒打的时候,他当时不明白,事后怎么也看出了点蛛丝马迹,这才知道苗家和宋家有多远的距离——人家说杀人就杀人,杀完了什么事也没有。他要是打了个良家子,立刻会被人告到衙门里去,吃官司罚钱,一点通融的地方都没有。   “伯父,”他忙道,“您这是说什么话?二爷被遂出家门,世子爷事先还特意找了我们来商量六姑奶奶和离的事,六姑奶奶日后的生活世子爷又怎么会考虑不到?我们只管听世子爷的就是了,不会有错的。”   苗父不由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他刚被和离的事给镇住了,但一回过神来,心里就算盘着怎么从宋家弄点银子花花,一旦女儿和宋家没有了关系,可就再也别想捞到什么好处了!   苗安平却不想父亲坏了自己的事,一面原封不动地瞪了回去,一面道:“世子爷,我们全听您的。我伯父和父亲年纪都大了,又怜惜六姑奶奶以后没有个依靠,不免说话会不中听。世子爷千万可别放在心上。”   被打了一顿,懂事多了。   宋墨在心里暗忖,索性不理苗伯父和苗父,对苗安平道:“宋翰名下的产业都归苗氏所有,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们看如何?”   苗家的人还以为宋家最多拿个百、千把两银子打发了苗氏,听着不由大喜,忙不迭地答应了。   宋墨将几人安排在四条胡同住下,去了窦昭那里。   窦昭对栖霞道:“国公爷非要开祠堂不可,只好让你过来一趟。好在没有外人,你也要怕!”   栖霞满脸是泪,却不敢哭出声来。   她跪下来给窦昭磕头,任苗安素怎么拉也不起来:“夫人,多谢您让我作证。我做梦都想看看二爷知道自己众叛亲离的表情。”      第五百一十六章 祠堂      窦昭听着暗暗叹气。   做人做到宋翰这个份上也算是一种悲哀了!   她说给宋墨听。   宋墨冷笑,道:“他这是咎由自取,怨得了谁?如果当初他把母亲的事告诉我,如今我又何至于这样对付他?不,就算他一时害怕,不敢说出母亲的事来,我和父亲反目后,他看到我占了上风时再告诉我,我也不会追究他。偏偏他却只拿了只言片语来误导我,被我发现我之后还诸多狡辩,你敢说他没有一点小心思?”   只怕是主意太多!   窦昭苦笑。   宋墨长长地吁了口气,温声道:“我们别说他了,说起他我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我已跟顺天府的黄大人说好了,明天一早父亲就可以和苗家的人去办手续了。等开了祠堂,宋翰立刻给我滚出去……”   滚出去之后呢?   窦昭看着宋墨冰霜似的面孔,很聪明地没有继续问下去,由着宋墨扶着她上床歇了。   或许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窦昭睡得格外香甜,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宋墨也不在身边了。   她不由嗔怒:“你们怎么不把我叫醒?”   苗若素和栖霞等人暂时住颐志堂,今天还要开祠堂!   当值的是若朱。她笑道:“不是我们不想把您叫醒,是世子爷说,您这几天操劳了,让我们别把您吵醒了。”又道,“国公爷和苗家的人去了顺天府还没有回来,二太太用了早膳就去了栖霞姑娘的屋子,两人在湖边一面说话,一面散步,已经走了一个早上了。”   两人想必都有很多的感慨。   窦昭由若朱服侍着用了早膳,又去看了看在后院和小丫鬟玩翘翘板的元哥儿,这才去了后花园。   远远的,苗若素就看见了窦昭。她低声和栖霞说了几句话,栖霞朝这边望了望,和苗若素一起迎了过来。   窦昭问她们两人:“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宋家的人虽然不多,可她们一个是宋翰的妻子,一个是宋翰的仆妇,竟然在祠堂上指证宋翰,名声也完了,她希望能尽力地给她们保护。   苗安素笑道:“昨天晚上我哥哥身边的小厮来找过我,把世子爷的话都告诉我,能这样离开英国公府,已是我天大的福份,其他的,也不敢强求了。”又打趣道,“从前我什么都没有,还嫁进了英国公府,现在我有田有房的,还有世子爷和夫人的庇护,难道过得还不如从前不曾?”   她倒是很乐观。   栖霞则想继续回真定的崔家庄生活:“十三爷对庄子里的人说我丈夫是因为护卫夫人而去世的,大家都对我非常的照顾,我也习惯了那里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仅如此,大家从来没有因为她的寡妇身份而瞧不起她,几位年长的妇人还常常劝她再找一个。而且村头杜寡妇家那个做货郎的儿子每次走村串户回来,都会给她带些色彩鲜亮的丝线,这次听说夫人要她回府,他还以为她不回来了,跟在她的马车后面,一直把她送出了真定县……   想到这些,她脸色微热,飞快地朝窦昭睃了一眼,见窦昭正和苗若素说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她吁了口气,悬着的心这才落定了。   武夷跑过来找她们:“夫人、二太太、栖霞姑娘,几位老爷和舅老爷都来了,世子爷请您们过去。”   好戏要开锣了!   窦昭笑着由武夷引着去了祠堂。   宋家的几位老爷和陆家的几位舅老爷坐在祠堂的大厅里,她们这些女眷则在大厅旁边耳房里等着。   不一会,宋宜春和宋墨一前一后地进了祠堂。   众人都站起来和宋宜春、宋墨寒暄。   宋墨态度温和,宋宜春却像谁欠他三千两银子不准备还了似的,板着脸和众人点了点头,就坐在了正中的太师椅上,道:“我叫大家来的意思先前也跟大家说了,”他说着,目光在陆家的人身上扫了扫,“今天请诸位来,是请大家做个证人,以后有人问起来,也知道宋翰从此以后不再是宋家的子孙了。”然后他目光一沉,喝道:“把宋翰带上来!”   宋翰快要疯了!   窦昭把他关在柴房,好吃好喝地服侍着,却没有一个人和他说句话,既没有宋宜春的喝斥也没有宋墨的质问,大家好像忘了有他这个人似的,他就是想为自己申辩几句也没有人听,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一会儿想下一刻柴房的门会不会吱呀一声地打开,父亲阴沉着脸站在门口,冷冷地朝着他说“随我来”,而宋墨却只能忍气吞声地看着他跟着父亲离开;一会儿又想柴房的门会不会被人踹开,他像死狗似的被人拖了出去,那些人一面毫不留情地任地上的砾石划破了他的衣裳,一面狰狞地道着“今天您可吃好喝好了,下顿您就得去阎罗殿里用膳了”的话……   所以当夏琏带着几个婆子端着热水拿着衣裳走进来的时候,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夏琏的面前,抱着夏琏的大腿就哭了起来:“不是我干的!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是冤枉的……你让我见我哥一面,只见一面……”当他看见夏琏不为所动,面上还带了些许的讥讽时,忙改口道,“求你给我爹爹带句话,我不会亏待你的,你也知道,我爹爹很喜欢我的,如果让他知道是谁害了我,他虽然不能把害我的人怎样,可收拾那些下手的人却是轻而易举的事……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自古以来卷入了夺嫡之事的臣子都没有好下场,你们也是一样……”   难怪大家都说二爷和世子爷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世子爷那么坚忍刚毅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胞弟?   夏琏强忍着才没有一脚把宋翰踢到一旁去。   “二爷误会了。”他依礼恭敬地道,“是国公爷要见二爷,世子爷这才命我带人过来服侍二爷梳洗的。”   “你说什么?”宋翰又惊又喜,道,“我爹要见我?”   “是啊!”夏琏不禁嘴角微翘,露出个笑容来,“二爷还是快点收拾妥当了随我去见国公爷,也免得大家等着着急。”   如九死一生中看到脱困的希望。   宋翰连声说着“好,好,好”。   夏琏扶都懒得扶宋翰一下,扒开宋翰的手,径直走了出去。   几个婆子笑盈盈地上前服侍他梳头更衣。   宋翰满心欢喜,也顾不得几个婆子是他不认识的生面孔,道:“几位妈妈从前都在哪里当差?可知道我爹爹现在在哪里等我?我哥哥是否和我爹爹在一起?”   几个婆子只是笑,却不说话,手脚非常的利落,一看就是惯常服侍人的。   宋翰也知道家里的规矩严,不再多问,随着那几个婆子好生捯饬一番,走出了柴房。   外面的天空一片碧蓝,像被水洗过一样,让人看着就有种舒畅的感觉。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却看见夏琏身边跟了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护卫。   宋翰的笑容一下子凝结在了脸上。   夏琏却像没有看见似的,笑着:“二爷,请跟我来!”转身朝着樨香院的方向去。   宋翰的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对簇拥着他的护卫也没有刚才那么排斥了。   他们转过正厅,继续往前走,上了一条两旁植满了柏树的青石板甬道。   宋翰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露出几分惊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祠堂。”夏琏不以为意地笑道,“国公爷和世子爷都在那里等着二爷呢!”   “等我?”宋翰目光游离地打量着四周,“等我做什么?”   “好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夏琏道,“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小的就不知道了。”   宋翰有些犹豫。   夏琏笑道:“二爷,这里离祠堂不过十来丈远,有什么事,您见了国公爷问一声不就知道了吗?惹是因为去晚了惹恼了国公爷,反而不好。”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还带着些许劝慰的味道,让宋翰安心不少。而且他被护卫簇拥在中间,就算是想跑,也得能行才是啊!   宋翰随着夏琏去了祠堂。   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面色阴郁的宋宜春和神色漠然的陆家大爷陆晨。   再看宋墨,竟然坐在陆晨的下首。   宋翰心里“咯噔”一下。   找他说事,不去书房却来祠堂,而且还叫了陆家的人来……   他忙朝宋宜春的下首望去。   宋茂春等人或低头喝茶,或敛睑独坐,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的。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不,不,不!”宋翰朝后退,“我没有和辽王勾结!是父亲让我去香山别院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事到如今,这个孽畜还胡说八道,难怪窦氏说只能先发制人地将他逐出家门了。   宋宜春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瞪了站在旁边的曾五一眼。   曾五一个激灵,忙上前捂住了宋翰的嘴:“二爷,这里可是宋家祠堂!您可不能信口开河,不然宋家的列祖列宗会不高兴的。”   宋钦看着只皱眉。   不管宋翰犯了什么错,曾五一个家仆,怎么能这样对待宋翰?   他嘴角微翕,正想开口训斥曾五几句,谁知道弟弟宋钦却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在他耳边道:“别管,小心引火上身。”   宋钦心中还有些犹豫,几个粗壮的仆人已上前手脚麻利地将一块帕子塞到了宋翰的嘴里,把他按到了地上。      第五百一十七章 报应      宋宜春看着神色微缓,然后脸色一板,沉声喝道:“宋翰,你可知错?”   宋翰目眦欲裂,拼命地挣扎着,嘴里不时地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望着宋宜春伯目光中充满愤恨与不甘。   宋宜春心中一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蒋氏死前的情景。   他顿时感觉到很不自在,轻轻地“咳”了一声,这才高声道:“让苗氏和那个丫鬟进来。”   曾五忙上前撩了旁边耳房的帘子,苗安素和栖霞走了进来。   宋翰惊骇地望着栖霞。   栖霞却视若无睹地跟在苗安素身后走到了大厅的正中,曲膝给在座的各位老爷少爷行了个礼。   宋宜春道:“苗氏,我来问你,辽王来家里坐客的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   宋茂春等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宋翰并不是因为和庶母有染才开祠堂的,而是因他和辽王勾结在了一起。如果辽王事败,他若是不被除藉,等皇上知道了,那英国公府可就遭了!   他们没有了依靠不说,说不定还会像定国公府那样被连累着流放抄家。   宋翰必遂出家门。   在苗氏娓娓地说话声中,宋茂春等人已交换了一个眼神,做出了决定。   宋钦则是又羞又愧。   枉自己还是大哥,竟然会置疑二伯父处事不公。   看来自己还不如弟弟宋铎。   他不由朝宋铎望去。   宋铎正认真地听着苗安素讲叙着当天的事:“……实际上栖霞曾经提醒过奴家,只怪奴家迟钝,根本没有往这上面想,这才让二爷越走越远,最后酿成了大错!说来说去,都是奴家的错,还请公公责罚。”   她说着,跪了下去。   宋宜春对她的说话很满意,微微颔首,望向了栖霞。   栖霞扑通一声跪在了苗安素的身边,低声道:“奴婢自从拨到了二爷屋子里,就一直近身服侍着二爷。二爷待国公爷屋里的姐姐们都很亲厚,先前奴婢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二爷在成亲,杜若却没由的不高兴起来,二爷也有事没事就往杜若身边凑,奴婢就瞧着不对劲,只是那时候家里都忙着二爷的婚事,奴婢也没有特别的留意……”   宋宜春听得不由牙痛。   什么叫“二爷待国公爷屋里的姐姐们都很亲厚”,难道他屋里的人都和宋翰眉来眼去不成?   这个窦氏,是怎么告诉这丫鬟说话的?怎么让她胡说八道啊!   宋宜春觉得喉咙仿佛有根羽毛搔似的,又轻轻地咳了一声,道:“好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你就不用多说了。”   这可真是拔出萝卜还带着泥啊!   知道的,是栖霞说话不中听。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宋宜春绿云盖顶呢!   宋茂春差点就笑出声来。   他忙低下头去佯装喝茶,这才把笑意强忍了下来。   陆晨和陆时两兄弟却目露讥讽。   不怪长公主看好宋墨,宋宜春连个栽赃陷害都弄不好,英国公府指望他,只怕是没几年好日子可过了。   兄弟俩也低下头去喝茶。   被按在大厅中间的宋翰满心悲愤。   怎么会这样?   他们怎么能这样的陷害自己?   和庶母通奸,他们真想的得出来。   杜若身边也是有小丫鬟服侍的,樨香院人来人往,她又从来都不曾出过院子,自己如果和杜若有染,怎能瞒得过满院的丫鬟婆子小厮媳妇子。   他们甚至连个合理编排也懒去想吗?   宋翰朝宋家的人望去。   宋家的人个个面无表情,好像已经被这件事给骇住了似的。   他朝陆家的人望去。   陆家的人个个神色肃穆,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让人不齿的事。   宋翰很想笑。   原来这就是欲加之罪啊!   他睁大了眼瞪着宋墨。   宋墨神色平静,风轻云淡得如在看戏。   终于把自己踩在了脚下,他此时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他想到了那个夏日的早晨。   阳光照在他雪白的杭绸衣服上,纤尘不染。   李大胜把他顶在肩膀上,另一个护卫则站在街上帮他去拦卖香瓜。   有个年轻的妇人突然冒了出来,笑盈盈地对他道:“你是英国公二爷吧?奴家是你的亲生母亲!”   他的世界从此就像被人泼了瓶墨汁似的。   他曾想过杀死黎窕娘,可母亲待他如珍似宝,他一离开母亲的视线母亲就会四处找他,让他没有机会下手;他也曾想过娶个蒋家的姑娘,这样,他就是蒋家的女婿了。常说说得好,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做母亲的儿子了,可还没有等他长大,蒋家就被抄了家;他也曾想过永远地做宋墨听话乖巧的弟弟,可母亲去世了,宋宜春怕宋墨知道真相后找他算帐,想除掉宋墨,结果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让宋墨怀疑起母亲的死因来……   他实际旧想做母亲的好儿子的!   他实际上是想做宋墨的好弟弟的!   可老天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让宋宜春把事情全都弄砸了!   宋翰气得大叫,赤红的眼睛。   宋宜春,宋宜春,全都是他!   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和辽王认识,又怎么会生出结交辽王的念头?   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去陷害宋墨,结果反被宋墨利用?   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以身示险,带了辽王的人去捉拿窦昭们,最终被宋墨捉住了把柄?   他弄出那么多的事,他不仅不帮自己,现在还开了祠堂要把自己赶出宋家,要让自己身败名裂,让自己无处可去,置自己于死地……   宋翰瞪着宋宜春。   宋宜春正义正词严地数落着自己的种种不是。   他心里彭地一声,烧起了一把火。   宋翰朝着宋宜春嘶吼着。   可惜那些嘶吼声都变成了低低呜咽。   宋翰拼命地挣扎着。   钳制他的力量陡然间消失,他竟然从那些人手里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地朝前冲过去,摔在了地上。   屋里的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大跳,苗安素和栖霞更是只叫着躲到了宋墨的身后。   按着宋翰的人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不知道怎么胳膊肘那里一麻,手就使不上劲了……   “国公爷!”他惶恐地想向宋宜春解释,可手又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恢复自如,他只好把满腔的困惑压在心底,大步上前去捉宋翰。   宋翰却像猛虎出闸,神色狰狞地朝宋宜春扑过去。   宋宜春骇然,吓得一时没有了主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宋翰扑过来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我让你胡说八道,我让你颠倒黑白!”宋翰目光发直,喃喃地道。   宋墨嘴角微翘,露出一个冷笑。   狗咬狗,一嘴毛,关自己什么事?   陆家的人在旁边看热闹。   宋茂春倒是想上前去将两人拉开,但看见宋墨和陆家的人都没有动,他踌躇了片刻,别过脸去。   宋逢春和宋同春向来以宋茂春马首是瞻,也都跟着稳稳当当地坐着。   宋钦等人是小字辈,还轮不到他们说话,只有看着的份。   曾五早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满屋的人,就这样睛睁睁地看宋翰把宋宜春掐得脸色发紫,伸出舌头来。   还是之前按着宋翰的几个护卫看着再不管要出人命来,硬着头发去拉架。   谁知道看上去还有几分瘦弱的宋翰此刻却力大如牛,任他们怎么拉也拉不开。   有个护卫就去掰宋翰的手指头。   宋翰吃痛,松开了一只手。   几个护卫松了口气。   宋翰却红了眼,张口咬在了宋宜春的喉咙上。   宋宜春“哎呀”一声,痛得脸色煞白。   “二爷,快松口!”几个护卫急得转着他团团转,有的去拉宋翰的人,有的去拍打宋翰的头,还有的搔着宋翰的痒痒,可宋翰都像疯了似的,咬着宋宜春的喉咙不放。   血从宋翰的嘴角流下来,滴了宋翰的衣襟上。   陆晨这才神色微变,和堂弟陆时对视了一眼,站起身来大喝着“住口”:“宋翰,你还不松口?难道想弑父不曾?”   宋翰置若罔闻,眼神像野兽似凶狠。   宋茂春等人心中一颤,感觉到事情好像脱离了正常。   兄弟三个交换了一个眼神,由宋茂春提着个茶壶狠狠地砸在了宋翰的脑袋上。   宋翰眼睛发直,不一会,轻轻地瘫在了地上。   宋宜春捂着喉咙,已经不能说话,血从他指头不停地涌出来。   “二叔父,二叔父。”宋钦哭着用自己衣摆堵着宋宜春的喉咙,宋茂春脸色发白地大声喝着“还不快去请大夫”,陆晨兄弟也肃然走了过去,屋里乱成了一团,只有宋墨,神色冷漠地坐在一旁,身后是抖个不停的苗安素和栖霞。   谁也无心理会宋翰。   血慢慢地从宋翰的头部洇出来,在青石板呈现乌黑的一块。   英国公府的大总管黄清领着一大群仆妇冲了进来,又能下门板,又嚷着大夫什么时候来,手忙脚乱地把宋宜春朝外抬。   宋宜春痛苦地捂着喉咙,被抬起来的那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静静地站在那里寡淡地注视着这一世的宋墨。   他莫名地想起了十五年前。   自己被广恩伯骗,蒋氏挺着个大肚子,不是安分守已地家里安胎,却跑去找蒋梅荪,蒋梅荪不仅没有帮自己,反而把这件事给捅到父亲那里,蒋氏还装模作样地给他求情,害得他又被父亲骂了一顿,还被剥夺了管家的权利……      第五百一十八章 扭曲      黎窕娘在蒋氏之前怀了身孕,这恐怕是天之骄女的蒋惠荪生平所受的唯一羞辱。   一想到这些,宋宜春就觉得自己热血沸腾,想见到黎窕娘,连黎窕娘的卑鄙无耻都变得让人赏心悦目起来。特别是他当看到黎窕娘也挺着个大肚子,娇滴滴地求他“这可是您的骨血,您总不能让他就这样流落在外面”的时候,《狸猫换太子》的戏码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而且还越演越烈!   如果蒋氏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是黎窕娘生的,她会怎样呢?   这念头一起就没有办法收场。   他在蒋氏面前做低伏小,战战兢兢地安排着稳婆,医婆,父亲不仅没有怀疑,反而纷纷欣慰他长大了,懂事了,他第一次觉得有些也未必就像他想像的那样艰辛。   就像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似的站在他这一边——蒋氏生产的时候难产了,黎窕娘也顺利地催生下了孩子,而且蒋氏生的是个女儿,黎窕娘生的是个儿子。   神不知鬼不觉,他将两个孩子换了过来。   或者是母子连心,蒋氏抱着宋翰的时候,眉宇间总会时不时地浮现出些许的困顿。   他看着不由得胆战心惊,索性亲自照顾那孩子。   蒋氏定下心来,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宋翰,甚至比宋墨花费了更多的精力。   每看到那场景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种异样的冲动,盼着宋翰快点长大,盼着宋翰比宋墨更乖巧听话,更懂事聪慧,甚至盼着蒋家也能像培养宋墨那样全身心地培养宋翰。   等到真相被揭露的时候,事情一定很好玩。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一直等到了蒋氏因蒋梅荪的事情病倒了。   然后他悄悄放了砒霜在她的汤药里,并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把真相告诉了她!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蒋氏那震惊的面孔。   那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蒋氏的震惊。   他同样忘不了他看见蒋氏震惊的面孔时那扬眉吐气的感觉。   可蒋氏被气得吐血还不死。   他只好用被子捂住了她的脸。   蒋氏用力地蹬着被褥。   她的力气可真大啊!   床单都被她蹬烂了。   她当时还骂他来着。   还说,他会遭报应的!   想到这里,宋宜春原来有些麻木的喉咙又开始火辣辣的痛。   好像宋翰还咬着他的喉咙似的。   像毒蛇的牙齿,死死地扎进了他的肉里。   宋翰这个上不了台面的贱种,还就真如蒋氏所料的那样竟然反噬自己!   宋宜春气得手直抖,想高声喊着“把宋翰乱棍打死”,却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声响,反而胸闷气短,差点透不过气来。   宋茂春见状忙道:“你千万别乱动,小心撕裂了伤口。大夫马上就来了。”   宋宜春还是不甘心想朝着宋翰倒地的方向望去,只可惜他刚刚抬了个头就没有力气,又无力的倒了下去。   宋同春忙用力地按住了他的伤口。   一行人急匆匆地去了香樨院。   大厅顿时冷清下来。   陆晨望了眼昏迷不醒的宋翰,道:“怎么办?”   如果只是想让他死,多的是办法,又何必留他到今天。   宋墨道:“也抬到樨香院去,让大夫治好了就给我滚蛋。”   陆时点头,道:“我还担心你一时气愤会不管宋翰呢——有些事大面上过去了就占住了理,等这件事过去了,多的是机会。”   陆晨笑道:“砚堂心里不比你清楚,你就少说两句吧!”   陆时呵呵地笑。   大厅的气氛一缓。   宋墨吩咐夏琏把宋翰抬去了樨香院,这才让丫鬟去请了窦昭出来拜见陆家的两位舅老爷。   陆晨和陆时连声不敢。   窦昭就对宋墨笑道:“您看那族谱上是不是请两位舅老爷留个字?也免得再劳动两位舅老爷跑一趟……”   宋翰除籍的事还只进行了一半,最重要的立契还没有完成了!   陆晨和陆时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道:“这是应该的。”   在早已写好的契书证人上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宋墨留了两位陆老爷用饭。   两位陆老爷都觉得不必了:“家里出了这种事,你哪有心情陪我们吃饭,还是去樨香院要紧。以后有了空闲,我们再聚聚。”   宋墨心中虽然没有一丝伤感,可现在的确有点不合适,他没有强求,和窦昭一起送了两位舅老爷出门。   窦昭提醒宋墨:“还有位证人是大伯父。”   “我知道了。”宋墨低声道,“我去趟樨香院,你送苗氏和栖霞离开京都,免得把他们俩个牵扯进去。”   苗安素和宋翰已由双方的父亲立下了和离的契书,苗安素已经不是宋家的媳妇,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窦昭把宋墨的意思转达给了苗安素。   苗安素没想到自己这么简单就和宋翰和离了,她拉着窦昭不停地问“是真的吗”。   窦昭道:“宋家的那份契书在国公爷手里,国公爷出了事,一时间也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你那份在令尊手中,你若是不相信,可以让令尊给你看看。”又想到苗家的贪婪,苗安素和离之后宋翰名下的产业都归了苗安素,她又道,“顺天府那边也有存档的,要不你去让顺天府的人再给你写一份也行。”   苗安素连连点头,眼角忍不住红了起来,出了英国公府先去了趟顺天府,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让衙胥重新给她写了份和离书藏在了怀里,随后去镖局雇了几个护卫,这才回了四条胡同。   栖霞则大大方方地接过了窦昭送给她的一套银头面,恭恭敬敬地给窦昭磕了三个头,由陈晓风亲自护送,去了真定。   窦昭不由长长地吁了口气,派人去打听樨香院的情景。   若朱回来告诉她:“御医院来了两个大夫,也只敢用鸡皮贴在伤口上,然后开了些金创药外用,说国公爷能不能挺得过来,就看今天晚上了。倒是二爷,不过是头上破了个大口子,失血过多,开些益气补血的方子就行了。”她说着,语气微顿,又道,“听说二爷醒过来了就乱嚷嚷,连国公爷都骂上了,旁边服侍的吓得不得了,只好用帕子堵了二爷的嘴。”   他不嚷嚷才怪。   被自己视为靠山的父亲出卖抛弃,对于宋翰这种自视甚高的人来说,这才是致使的打击吧?   不过,宋翰可真是命大。   但他要是真的死在了祠堂里,那也太便宜他了。   窦昭冷笑。   晚上,宋墨没有回来,却让人把宋翰的除籍文书交给了她。   窦昭看着上面宋茂春和宋逢春的名字,暗暗松了口气,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送去了顺天府立契。   顺天府的户房胥吏见到契书大惊失色,抬头看见严朝卿身边的同知,立刻低下了头,忙盖了顺天府的大印。但等到同知陪着严朝卿一出户房,他就立刻窜到了吏房,小声地和吏房的人道:“刚才英国公府的一个幕僚由同知大人陪着,还给宋家二爷宋翰办除籍书,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吏房的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兴奋地道:“你快仔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严朝卿从黄大人那里道谢出来,就看见吏房里拥了一堆的人,在那里说着宋翰的事。   那同知涨得满脸通红。   宋翰大逆不道,怎么能不让人知道呢?   严朝卿却微微地笑,装作没有看见似的,笑着和同知道别,回了英国公府。   宋宜春却连着几天都不高热不退,情况非常的不好。   宋墨看着这不是个事,上了折子给父亲告假。   皇上向来对宋宜春就是淡淡的,可自从听说宋翰的“劣迹”之后,想到他也有差不多的辽王,皇上对宋宜春顿时就亲昵了不少。听说宋宜春病了,以为是被宋翰的事气病的,就派了个小内侍来探病。   不内侍是代表皇上来的,不仅要把他领进内室去见宋宜春,还要把宋宜春用过的药方之类的给小内侍过目。   小内侍吓得魂不守舍,匆匆问了几句就回了宫。   皇上火冒三丈,想到自己被辽王挟持到玉泉山时羞辱。   他为了太子的承诺不能惩办辽王,难道他还不能惩办一个国公爷的次子?   皇上下圣,立刻把宋翰丢到城门外去,不许给他一口水喝,一粒米吃,一缕丝穿,否则就形同谋逆,诛九族。   锦衣卫现在还没有都指挥使,东厂的厂督亲自去英国公府交宋翰“请”了出来,丢在了朝阳门外。   宋翰用了三天的药就停了,想喝口水都叫不到倒茶的人,更不要说吃食补品了,正饿得两眼发昏,莫名其妙地被东厂的人揪上了车,又莫名其妙地被推下了车。   他望着喧哗嘈杂的甬道,有些不知所措。   一群小乞丐跑挤了进来,围着他喊着“哥哥”,那满身的臊味,乌黑的指甲缝,让宋翰不由打了个寒颤。   “滚一边去!”他大声喝斥着小乞丐。   小乞丐们却不以为然,依旧笑嘻嘻的,却上前就把他按在了地上,七手八脚地扒着他的衣服。   宋翰身体还很虚弱,几次都没能挣脱,他不由大声喊起“救命”来。   路人远远地围观,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对着他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他解围的。   宋翰的衣服被扒得只剩下一条牛鼻裤,那群小乞丐才一哄而散。      第五百一十九章 离开      宋翰羞愤交加,抱着胸、佝偻着身子要进城,却被守城的拦了下来:“宋二爷,不是小得们不给您面子,实是在东厂的发下话来,你以后不许进城,若有人给您一丝一缕,都视同谋逆,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了!”   怎么会这样!   他目瞪口呆。   那他以后怎么过活呢?   宋翰慌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就想往里闯。   刚才还对他客客气气的守城却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脚:“真是给脸不要脸!你还以为你还是英国公府的二爷啊?竟然连爷的话都置若罔闻!不给你一点教训,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宋翰趄趄趔趔地跌倒在地上。   四面响起一阵哄笑。   有人道:“这位小公子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你们这些人也粗俗了些!”说着,去拉宋翰,“可怜地,连衣服都被人扒了,我铺子里正巧缺个端茶倒水的,你不如随了我去,虽不能绫罗缎绸,却能吃得饱、穿得暖……”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人不怀好意地高声笑道:“老赖,你那里端茶倒水最后哪一个没有变成你的摇钱树?”   众人大笑,笑声猥琐。   宋翰落荒而逃。   ※※※※※   乾清宫书房西暖阁。   太子正在批改奏章。   崔义俊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重新换过茶水。   太子却突然放下了笔,道:“听说英国公病了?”   “是啊!”崔义俊笑道,“宋翰和英国公的妾室有染,英国公有把宋翰赶出府去,开了祠堂问罪,谁知道宋翰狗急跳墙,掐着英国公的脖子不放……”他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也就是说,现在宋翰被遂出了家门,英国公还昏迷不醒?”太子沉吟道。   “是!”崔义俊微微弯着腰,比平时显得更恭敬。   太子沉思良久。   如果往常,崔义俊早就开口相问,可自从太子开始独立批改奏章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随意插言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太子突然道:“我上次让你查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崔义俊想了想,道:“您是说宋大人和纪大人的事?”   太子点了点头,道:“虽然说辽王的事不宜宣张,但却不能寒了地些忠心为国之人的心。现在锦衣卫没有都指挥使,我寻思着是不是让宋砚堂去,只是金吾卫也少不了他,可又从来没有人兼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和金吾卫都指挥使的,还有神机营的马友明,如果不是他无畏个人凶险,那天鹿死谁手还是个未知数。既然神机营的都指挥使王旭身体恙和,恳请致仕,我想不防由马友明担任神机营的都指挥使……”   也就是说,太子要重用宋墨了。   而宋墨和纪咏不和!   崔义俊心头一跳。   太子难道要玩平衡?   崔义俊的腰更弯了。   他毕恭毕敬地道:“纪大人和宋大人有夺妻之恨!”   “哦!”太子顿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道,“快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义俊道:“虽然几家都瞒着,可窦纪两家都是名门望族,姻亲众多,特别是纪大人,到如今也没有成亲,不管是谁去提亲,都受辱而返,有些事就渐渐瞒不住了。据说窦夫人和纪大人是青梅竹马,纪大人一心想求娶窦夫人,窦家也乐见其成。谁知道窦大人游宦京都,不知道纪家有意求娶窦夫人,而纪家以为只要跟窦阁老打过招呼就行了,阴差阳错的,窦大人把窦夫人嫁到了英国公府……”   “还有这种事?”太子听得欢快,不由地笑了起来,“听说纪见明和窦夫人是表兄妹,两家还有来往吗?”   “有来往啊!”崔义俊笑道,“不仅有来往,窦夫人十分磊落,纪大人去宋家做客的时候,窦夫人都会亲自出面打个招呼呢!”   太子听得直点头,回头当成笑话讲给了太子妃听。   太子妃没想到还有这一桩公道,道:“我看那窦夫人就不像寻常的女子,也不怪纪大人如今谁也瞧不起。”   太子笑道:“我们要不要跟纪见明做个媒?”   太子妃笑道:“那就看殿下准备怎么用纪大人了?如果只是想笼络纪家,给纪大人赐婚,没有比这更体面更荣耀的了。如果您是想用纪大人,我看还是别管这件事了——他如此的固执,想必不是个容易想通的人,您贸贸然地赐婚给他,只会让他觉得憋屈。”   太子也不过随口说说,太子妃非常的关于处理亲族之关的关系,既然她说不妥当,他也就不再坚持,说起宋墨和纪咏来:“我想让宋墨兼锦衣卫的都指挥使,纪咏詹事府学士兼行人司里任司正。”   这样一来,文武殊途,就可以互相牵制了。   太子妃笑道:“殿下有没有想到让宋墨兼任神机营的都指挥使?”   太子一愣,随后抚掌:“这真是个好主意。由宋墨任神机营和锦衣卫都指挥使,马友明任金吾卫都指挥使,董其任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   董其和宋墨的关系也非常的紧张,金吾卫人尽皆知。   太子妃微微地笑。   太子就问起皇后的情景来:“现在怎样了?”   前些日子听说皇后病了,但太医院呈上来的方全是安神静气的方子,让太子心生疑窦。   太子妃低声音耳语:“太后娘娘说皇后被辽王气病了,御医们哪里敢开其他的方子。”   太子明白过来,转移了话题,道:“眼看快到中秋了,除了惯常的碇子药之类的,英国公府那边,还赏些吃食和香露之类的东西吧,也显得亲热。”   太子妃笑盈盈地应“是”。   太子却在次日叫了宋墨到西暖阁说话:“国公爷的身体现在怎样了?”   宋墨苦笑,道:“人是清醒过来,却破了喉咙,不能说话了,而且还不时高热,御医说,最少也要养静两年这身体才会渐渐地有所好转。”   “不能说话了?”太子皱眉,“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吗?”   “只能咦咦呀呀的,像懵懂的孩子。”宋墨很是苦恼的样子,“如果不用笔,我们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父亲说着说着,就急燥起来,不砸东西就是翻炕桌,偏偏御医又说父亲不能激动,我只好把从前服侍过父亲很多年的一个随从安排贴身服侍父亲……”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太子安慰宋墨,“好在英国公府有世仆,时间长了,国公爷慢慢也就习惯了。”   “臣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说了半天宋宜春的病情,太子就端了茶。   宋墨满头雾水。   但当他看见崔义俊亲自给他打帘的时候,他隐隐有个猜测,晚上和窦昭私语:“皇上可能会让我掌管锦衣卫。”   窦昭吓了一大跳。   前世宋墨就掌管了锦衣卫。   “殿下向你透露了这个意思?”她问宋墨。   “殿下问了父亲的病情。”宋墨笑道,“他肯定是怕我守制——现在锦衣卫没有都指挥使,宫里就像被蒙上了眼睛塞住了耳朵似。我想不出殿下还有什么理由特意把我叫进宫去。”   “能不能不去锦衣卫?”窦昭犹豫道,“锦衣卫的名声太差了。”   “名声好坏,还是不是看个人的行事。”宋墨不以为然地笑道,“去锦衣卫也有桩好事,”他咬着她的耳朵道,“至少不用去宫里当值了……”手却捂住了她因为怀孕又丰满了几分的胸问。   “想什么呢?”窦昭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他的手打掉,“这可事关你的前程!”   “我再不济,也能像父亲那样在五军都督府当个平庸的掌印都督,”宋墨索性把窦昭搂在了怀里,“我就是再能干,殿下也不可能把金吾卫和锦衣卫都交到我手里,我原来还想着怎样为舅父沉冤昭雪,想查出父亲为什么要害死母亲,现在我心愿已了,只想好好地陪着你和孩子,只想做个好丈夫,好父亲,让我的孩子不要像我小时候那样,那些身外之物,也就没有什么好争得了。”   这些年,宋墨也过得苦。   他既然愿意,就随他吧!   窦昭爱怜地摸了摸宋墨的脸,温柔地道:“随你,你觉得高兴就行。”   “我高兴有什么用?”宋墨见窦昭这么顾着自己,高兴地想把窦昭抱在自己身上,可手伸过去的时候才想起她现在不方便,改在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要紧的是你高兴。你难道不喜欢我陪着你吗?”   夫妻说了大半夜的情话,第二天起床见静安寺胡同那边派高升过来给蒋柏荪送程仪的时候才记起来明天蒋柏荪就要起启回濠州了。   宋墨急道:“阿琰还没有来拜见五舅舅呢?”   之前是蒋柏荪身上全是伤,蒋琰怀着身孕,蒋柏荪怕吓着蒋琰,不让宋墨告蒋琰自己住在颐志堂,如今蒋柏荪外伤已好,又即将离京远去辽东,亲人之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蒋琰怎么能不来给拜见蒋柏荪。   窦昭笑道:“看你,玉桥胡同离这里很远吗?”又抿了嘴笑,“我早就让婆子给陈赞之下了张贴子——琰妹妹胆子小,与其直接跟琰妹妹说,还不如由陈赞之转述的好!”   “有什么好转述的!”宋墨不悦,“五舅舅是她的亲舅舅,还会害她不成!”   窦昭笑而不语。   宋墨无奈地叹气。   窦昭却在心里想,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如果这就是她生活中的不如意,那她食之如饴!      第五百二十章 晋升      待陈嘉带了蒋琰过来,蒋柏荪望着酷似胞姐的蒋琰,十分的激动,连声说着“好”,眼睛都湿润了。   蒋琰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蒋柏荪,但却能感觉到蒋柏荪对她的善意,红着脸站在那时羞赦地微笑。   蒋柏荪看在眼里,不由心情复杂。   这个外甥女,不过是形而已。   如果是长在英国公府,天之骄女般的养大,还不知道怎样光彩照人。   可惜了这个孩子。   幸运的是被宋墨找了回来,也不算太晚,以后自己多看照些就是了。   他更加希望能用战功为蒋家重振门庭了。   蒋柏荪拍了拍宋墨的肩膀,笑道:“你放心好了,你五舅舅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宋墨微微地笑,将从前定国公送给自己的一条鞭子送给了蒋柏荪,道:“我等着五舅舅得胜归来。”   蒋柏荪点头,大步离开了京都。   宋墨直到驿道上看不到蒋柏荪的背景老打道回府。   ※※※※※   没几日,就到了中秋节。   往年英国公府的中秋节都会把蒋茂春等三人家接进府来,设宴听曲赏月观灯,好好地热闹一番。今年因为宋宜春还躺在病床上,宋墨只请了陈嘉夫妻回府吃了顿饭,就算是过了节。   他不无歉意地对窦昭道:“元宵节的时候,我一定带你们去街上看灯市。”   说是简单,实际上英国公府四处挂满了各式的灯笼,灯火通明,宋墨安排了好几个还在总角的小丫鬟小厮陪着元哥儿玩。元哥儿拖着宋墨从造办处订的一盏脚下装着轮子,约模三尺多高的兔子灯在抄手游廊上跑,不知道玩得有多快活,根本就没有想要去哪里。   窦昭望了外窗外正欢快大笑的儿子,不由道:“外面人多,元哥儿还小,又有人放爆竹,到处是烟火,我既担心元哥儿被呛着,又担心他会被人碰着撞着,还不如在家里呢!”   宋墨见窦昭没有丝毫的失望,这才安下心来,道:“我看不如趁着这机会把从前的一些繁文缛节都免了吧?”   窦昭有些不解。   宋墨道:“父亲就算是病好了,也需要静养,今年过年,我们还是这样过个简单的年。”   言下之意,是以后再也不邀那三家过府庆贺了。   “好啊!”窦昭很爽快地答应了。   她能理解宋墨的心情。   宋宜春要赶宋墨出门的时候,宋茂春等一心只看宋宜春的眼色,等到宋翰被除籍,他们更是连问也没问一声缘由。别人盼着人丁兴侯,是指望着自己有难的时候能有个伸手相帮的,他们这些人好的时候就凑了过来,有难的时候就一个个都装作不知道了,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   “好在窦家的三姑六舅多,”她笑道,“恐怕以后别人要说你只有妻族一门亲了。”   宋墨涎着脸凑到了她的耳边,低声笑道:“那我们多生几个不就成了?想当初,我们家老祖宗也不过是一个人,宋家还不是有这几房。我们也能行的!”   窦昭笑着轻轻地给了他一下。   宋墨呵呵地笑,揽了窦昭的肩膀在屋檐下看着元哥儿玩耍。   大灯的灯笼照得英国公府一片红彤彤。   ※※※※※   到了八月下旬,圣旨下来。   宋墨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兼神机营同知;马友明接替了宋墨掌管金吾卫;东平伯兼任神机营都指挥使,而原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由安陆侯兼任;宋宜春因病不再担任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大同总兵长兴侯调回京都,任五军都督府前军掌印都督;原大同总兵府同知任大同总兵;广恩伯世子董其任大同总兵府同知……   文官没有动,武官却如动了个遍。   汪清淮看到邸报,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问安氏:“英国公府还有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安氏奇道:“世子爷要干什么?”   汪清淮把邸报往安氏面前一放。   安氏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道:“长兴侯真是厉害,竟然进了五军都督府做了掌印都督,不怪长兴侯府这些年来越来越红火。”她说着,问汪清淮,“前几天有人给我弟弟家的长子提亲,说的就是长兴侯府三房的嫡次女,我娘觉得那姑娘长得不错,就是看着脾气有些大,正犹豫着,您说,要不要跟我娘提提,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你胡搅蛮缠些什么?”汪清淮听了直皱眉,道,“我是让你看得是宋砚堂!”他感慨道,语气有些复杂,“太子殿下待他可真是优厚。为了让他能执掌神机营,竟然让东平伯兼了神机营的都指挥使!”   安氏估摸丈夫心里有些不痛快,想到丈夫这几年一向交好宋墨,她看了一眼邸报,踌躇道:“英国公不任掌印都督了,可宋墨调去了锦衣卫,和金吾卫一样都是天子近臣民,虽然比不上从前,但也称不失势啊!”   汪清淮闻言直摇头,想着以后窦昭那里还得安氏多走动,解释道:“东平伯是个明白人,之前皇上让他兼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宋砚堂督导五城兵马司的事,他就万事不管,全听宋砚堂的,和宋砚堂相处的极好,”他指着邸报上的名字,“你看,这两人又做了同僚——宋砚哪里是失势,分明是太子殿下有意抬举他,用东平伯的资历给他做嫁衣,让他同时掌管两卫天子近卫,这样的恩宠,也就英国公府开府的老祖宗曾有过。照这样下去,英国公府最少也能再红火二十年!”   安氏向来是信服丈夫的,恍然大悟,在那里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道:“我要是没有记错,过几天是窦夫人身边从前的大丫鬟素心的生辰……可现在素兰嫁了窦夫人的贴房,不在英国公府居住了,而且她又不过是窦夫人身边的仆妇,我特意去打赏她,是不是显得太急燥了些?”   汪清淮道:“你不会让你身边的大丫鬟嬷嬷之类的和她搭上话啊!”   “也是哦!”安氏讪然地笑,“我心里一急,倒没有想到这一茬。”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立刻喊了服侍自己出门的贴身嬷嬷过来,问她自己身边的人有谁能和素心搭得上话的。   “奴婢就搭得上话。”那嬷嬷笑道,“那个素心是个好说话的,待谁都挺和气的。今年中元节,奴婢就曾在大相国寺碰到过素兰,还请她吃了碗豆腐脑。”   安氏听了大喜,吩咐贴身的丫鬟开了箱笼拿了二十两银了给那嬷嬷,道:“你去给素心姑娘庆个寿,想办法和她走出些交情来。她是窦夫人从真定带过来的人,不比寻常的贴身大丫鬟,以后说不定还要她在窦夫人面前帮着说句话的。”   那嬷嬷会意,接过银子去了素心家。   谁知道素心却不在家。   素心家的门房年过五旬,操一口真定口语,喜气洋洋地告诉她:“英国公府的陈师傅,刘师傅几个都放了出去,我们家太太去了英国公府给几位师傅道贺。”   安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那嬷嬷更是安家的世仆,知道有些权贵之家的忠仆有恩于东家的时候,东家有时候会抬举仆妇,会放了忠仆的奴籍,更有显赫之家为那些忠仆谋个出身的,但这样的事例非常非常的少,她活了快五十岁,也就听说了两三个人而已。   她听闻不由得大吃一惊,道:“放了几个?陈师傅和刘师傅都放了出去吗?去了哪里?都做些什么?”   素心家的门房得意地道:“几位有头有脸的师傅都放了出去,有是去县衙里做了捕快,有入了军户,去近卫军做百户,有八、九位之多,现在府里的人手都有些不足了,我们家太太过些日子还要代夫人回趟真定,要从真定挑几个护卫过来呢!”   难怪夫人要她想办法和素心常来常往的!   嬷嬷咋舌,赏了门房五十文钱,放下了贺礼,留了姓名,回了延安侯府。   安氏听了难掩惊愕,道:“一口气放了八、九位?这么多,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没有。”嬷嬷忙道,“老奴问得清楚,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急急得赶回来,就是想请夫人拿个主意,要不做弄点时新的点心果子之类赶着送到英国公府去,也可以探探消息。”   安氏将宫里赏的两盒菊花糕,一坛桂花酒拿了出来,嘱咐那嬷嬷:“这些东西英国公府未必就看上得眼,却是我们的一片心意,窦夫人不会嫌弃的,你快去快回。”   嬷嬷应喏,急急去了英国公府。   颐志堂正房安安静静的,东群房那边地一片吹声笑语,隔得了几个巷子都听得到。   带她进来的是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夫人身边的几个护卫都要放出去了,夫人赏了酒仙楼的席面下,又说了要热闹三天,有些闹腾。让您见笑了。”   那嬷嬷忙说了几句艳羡的客气话,却在心中暗暗记下,回去就禀了安氏。   安氏这才惊觉丈夫的用意,她匆匆去了汪清淮的书房。   汪清淮有客人。   安氏悄声问小厮:“是谁?”   小厮笑道:“是济宁侯。”   正说着,魏廷瑜走了出来。   安氏不由地打量了他一眼。   阳光下,魏廷瑜神色憔悴,衣裳黯淡,像个不得志的潦倒武生,比他身后的汪清海看上去还要老苍五、六岁的样子。      第五百二十一章 责怪      安氏骇然。等魏廷瑜和汪清海走后,她不禁问汪清淮:“济宁侯来找您做什么?我记得他从来也是个俊朗的少年公子,怎么两年没见,变成了这副样子?”   “你别管了。”汪清淮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总归是自己胞弟的好友,总不能跟自己的妻子说,自己的弟弟带了好友来借钱的吧,而且还不是为了应急,而是为了和人合伙做茶叶悄悄背着家里人来借钱的,先不说这钱能不能还上,就算他生意做成了,济宁侯府怕是除了魏廷瑜没有一个人会感激他。他懒得再去想这些烦心的事,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安氏就把嬷嬷打探到的消息都告诉了汪清淮。   汪清淮不由地叹气,道:“魏廷瑜如果知道今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日娶了小窦氏。”   安氏听得有些摸不清头脑。   汪清淮却不想再说这件事。   魏廷瑜娶了窦家的女儿,却连五千两银了都拿不出来,可想而知过得是什么日子。还好自己没有一时头脑发热答应借银子他。   听弟弟说魏廷瑜在外面又悄悄养了个小的,已经有五六个月身孕了,不知道小窦氏知道后会不会像上次似带人上门打闹……到时候京都恐怕又有好戏看了!   说起来,宋墨有这样的连襟真是丢脸!   他想了想,决定亲自走一趟英国公府。   府里的护卫能放出去,东家才是最有面子的,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道个喜。   英国公府的窦昭自然不知道汪家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忙着陈晓风等人外放的事——程仪要准备;是从她身边出去的,有些话有嘱咐;他们不再是府里的护卫,不能再住在英国公府的东跨院了,家眷要跟着去任上的好说,有些要回真定的,还得安排可靠的人把他们送回去……最重要的是她这几年已经习惯有陈晓风等人护卫,他们这一走,她心里顿时觉得空荡荡,知道就算是以后有比他们身手更好,更忠心的人补充进来,也再没有那种曾经同生共死的情份了。   她把那几个死在了香山别院的护卫交给了段公义:“……以后只要是这几家的事,你都要立刻告我,不管是要钱要物还是遇到别的什么为难事,都不许瞒着我。”   “你放好了,”段公义和这些人的感情比窦昭还要深,提起来神色间也满是唏嘘,“我会派人好生盯着的。”   窦昭就算起别一桩事来,道:“如今皇上不管事,太子监国,府里也不会遇到什么太为难的事了,你要不要找个人服侍段太太?”   段公义老脸一红,道:“我家里有两个丫鬟,做事挺麻利,也都乖巧懂事,我娘身边暂时有人服侍。”   窦昭抿了嘴笑,不再往深了说。   不过没几日,段公义那边有就有喜讯传过来。   原来段母早就瞧中了颐志堂灶上的一个小丫鬟,只因段公义还不想成家,一直拖着,此时段公义低了头,段母就想着趁真定这些人还有英国公府,把这婚事办了,连说媒带订日子,不过五六天的功夫就成了。   窦昭把人叫进来瞧了瞧,见那小丫鬟白白净净,说话行事带着股子柔顺的味道,赏了她五百两银子陪嫁,又赏了她二十两银子的添箱,选了个好日子,给段公义娶了亲。   大家都很高兴,宋墨也参加了婚礼。   只是新娘子还没有进门,他就被悄悄拉走了。   窦昭不动声色,陈晓风等人还以为宋墨原本就只准备在婚礼上露个面,并没有在意,段公义拜过堂,就簇拥着他去了亲房闹腾。她这才有空悄悄地问武夷:“出了什么事?”   武夷小声道:“皇后娘娘病逝了,殿下让世子爷立刻进宫商量这件事呢!”   窦昭心里十分的焦急。   辽王如今还在西苑“侍疾”,皇后先没了。   这才离玉鸣山的几天的功夫,怎不让人联想。   何况当初答应皇后继续享受份位的人是太子,担保的人是宋墨,若是有人意恶地推波助澜,众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俩给淹了。最让人不安的是太子头上还有个皇上,若是引起皇上的猜疑,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太子位置?   窦昭一直等到了晚上亥时,宋墨才回来。   “现在的情形怎样?”她坐炕上,等若彤几个服侍宋墨更衣后退了下去,她问道,“可定下什么时候报丧?”   宋墨坐在了窦昭的身边,窦昭这才发现宋墨的眉宇间带着几分疲倦。   窦昭就帮他捏着肩膀。   宋墨笑道:“我还好,你是双身子的人,不宜操劳。”然后把她揽在了怀里,叹道,“太子殿不是蠢人,皇后活着才对他有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懵了,和太子妃匆匆赶到慈宁宫才知道皇后是自缢而亡,但慈宁宫又有太后娘娘,太子连问都不能问一声,就叫了我去,让我陪他一起去见皇上。皇上知道了皇后的死讯,虽然什么也没有,但沉默良久才挥手让殿下退了出来。什么时间发丧,怎样的规格,一个句也没有提。听殿下的意思,皇上应该是很伤心……”   原本恩爱的夫妻翻目成仇,搁在谁的身上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窦昭也不由跟着叹了口气。   “早点歇了吧!”宋墨安慰般地拍了拍窦昭的手,道,“明天一早我还得进宫”   到了明天,皇后殡天的消息肯定是瞒不住了,怎样面对臣工们的置疑,太子也好,宋墨也好,还有得一阵忙碌。   窦昭叹气,吹了灯。   到了第二天,京都果然炸了锅。   说皇后是被太子害死的,说太子早就对辽王起杀心,说宋墨是太子的帮凶……各种流言纷至沓来,说什么的都有,没有一个人相信皇上是病死的。   太子天天忙着去西苑向皇上解释,宋墨则忙散布新的流言。   可什么事也比不上皇家秘辛,大家对皇后的死因越来越感兴趣,连不出门的祖母都听说了,跑到府上来问窦照宋墨会不会被牵连。   偏偏皇上什么也不说,太子为了避嫌,越发不敢拿主意,皇后去世后第二十一天,出殡的规章还没有拿出来,急得纪咏团团转,和宋墨嚷道:“你到底有没有能力指挥锦衣卫,怎么到今天这件事还没按下去?你要是不行,多的是人接手!”   宋墨烦他每次跳出来都是指责人,没有哪次是给个好建议,冷笑道:“可惜锦衣卫都指挥使是武官,纪大人做得再好也掌握不了锦衣卫!”然后拂袖而去。   纪咏望着他的背影不齿地撇嘴。   很快就有好事者将这件事捅到了太子那里。   太子虽然焦头烂额,听了这件事不由得长吁口气,感觉心情好了很多。   辽东那边好像还嫌京都的景况不够乱似的,送来八百里加急。   辽王的嫡长子病逝了!   这下太子坐不住。   他气得暴跳如雷,把折子丢到了宋墨的面前:“你看看!这是哪个王八蛋有害我!让我查出来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宋墨眉头微微地蹙了蹙,但还是很冷静地道:“还是先查清楚了那孩子的死因再说吧!”   太子爬着头发,道:“这怎么查得出来?”   宋墨道:“就算是查不出来,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太子颓然地坐在镶楠木的大炕上。   长兴侯求见。   “让他进来吧!”太子焉焉地道。   因为石太妃的缘故,太子对长兴侯的印象不错。   长兴侯国字脸,卧蚕眉,看上去一脸正气,给人刚毅忠勇之感。   他朝着宋墨微微点头,上前给太子行礼。   宋墨趁机退了出去。   到了下午,就听说长兴侯给太子进言,让太子请了太后娘娘去劝皇上。傍晚,西苑那边就有圣旨下来,皇后的葬礼除了守孝时间,一切都遵照仁宗皇帝皇后娘的规格。   宋墨苦笑,道:“这件事恐怕还有磨得。”   窦昭正坐在炕上给没出生的孩子做肚兜,闻言笑道:“我还以为你在担心长兴侯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宋墨笑道,“朝廷的能人多着呢,英国公府虽与皇家亲近,可也有分时候。就像上次,太子让我陪他去见皇上,我是陪着他去了西苑,却没有陪他去见皇上,有时候,和皇上走得太近,也未必是件好事。”   窦昭对宋墨信心满满,笑着用牙咬了线头,笑盈盈地不住点头。   天津那边有信过来,说顾玉这些日子瘦得厉害。   宋墨盯着信看了很长时间,吩咐杜鸣给他带了些药材之类的东西过去。   濠州那边又有信过来,说蒋大太太见蒋柏荪身边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让施安跟着跟着蒋柏荪去了辽东。   这样一来,蒋家就少了个能主事的护卫。   宋墨把朱义诚派去了濠州,又写信给徐青,让他看顾些蒋家。   忙了几天,太子突然悄悄来访。   他在宋墨的书房里打着转:“皇上根本不相信这件事与皇祖母有关,话里话外都透露着皇祖母是不想我们父子生分,才在石太妃的建议下把皇后的死因揽在自己身上,而且皇祖母越解释,皇上越不相信,我现在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太子苦恼地又抓了抓头——这是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后来虽然被教导过来,但人烦躁不安到紧张无措的时候,还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来。   崔义俊心急如焚,满眼担忧地望着太子和宋墨。      第五百二十二章 公主      太子这么说,倒让宋墨想起一件事来。   他问太子:“辽王长子的死因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太子烦恼地道,“是父皇亲自派人去查的,说是辽王府听到五弟在京都侍疾,知道事情败露了,却又打听不到五弟的消息,五弟从前招的一些人纷纷出逃,留下来的也无心护主,辽王妃更是自缢而亡。我那侄儿又惊又吓,一病不起,辽王府的长史怕皇上在气头上,想过几天再往京都报丧报病,谁知道这一拖却拖成了如今的局面!”他恨恨地道,“事情都是坏在这些小人的身上。”   他收拾得了一个,十个,难道还能收拾得了百个,千个不成?   想到这里,太子颓然地坐在了太师椅上,对崔义俊摆了摆手,道:“你先退下去,我和砚堂还有话说。他这里要是不安全,这天下就没有安全的地界了。”   崔义俊笑着看了宋墨一眼,转身脸上却露出几分晦涩。   宋砚堂不愧是祖上曾经做过皇家的养子,就这样半路上靠过来,太子待他的情份都不同一般!   宋墨才懒得管崔义俊在想什么。   从前有汪渊这个盘居在乾清宫一辈子的在,他都能在乾清宫安几个自己的人,崔义俊这才刚刚住到乾清宫里,想和他斗心眼,他转手就能联合汪渊把他给架空了。   不过,皇上是日薄西山,汪渊就算想平平安安地去给皇上守陵寝,也得多留两个心眼,他正好可以趁机在乾清宫安排几个人……   宋墨想着,低头喝了口茶,语气关切地问太子:“出了什么事?”   太子想了想,低声道:“我想崔义俊给汪渊递个话,崔义俊却说,这件事不好告诉汪渊,免得后上误会我指使他身边的太监,对我的误会更深。你说我要不要给汪渊递个话?”   宋墨不由感叹。   经了事,太子现在也不是像从前样一味的柔弱了,知道动脑筋想办法了。   他道:“我觉得崔公公的话很有道理——您以后不仅要少接触皇上身边的人,而且要摆出姿态来,谁要是敢拿了皇上的事到您面前说话,立刻乱棍打死。”   太子沉思着点头。   屋子里变得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宋墨皱眉,高声喊着“武夷”:“谁在外面说话?这么不懂规矩,跟夫人说一声,叫牙婆进来全部发落了。”   武夷欲言又止,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就转身退下。   太子不免好奇,问武夷:“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耽搁不得?”   被太子问话,就算是经历过英国公府变故的武夷也紧张的两腿一软,跪了下去,磕磕巴巴地道:“是世子爷,让我们盯着云阳伯府……今天云阳伯府突然把顾公子的东西都搬到了云阳伯府在大兴的别院里去了。只怕顾公子要吃亏了……顾公子如今还在天津卫帮我们家世子爷靠船呢……”   “顾玉?”这段时候忙昏了头的太子喃喃地道,然后冲着宋墨苦涩地笑了笑,道,“你倒是个长情之人,到了今天这个田地,还维护着顾玉。”   宋墨忙站了起来,道:“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摆了摆手,打断了宋墨的话:“我是觉得顾玉好福气,能交到你这个朋友。”他很是感慨,吩咐武夷,“你去跟云阳伯府的人说一声,从前皇后待沈家不薄,我难道连个妇道人家的心胸都没有不成?让他们不要见风使舵,为难顾玉了。”又道,“你去恐怕不顶用,我让崔义俊和你一起去!”   宋墨忙代顾玉谢恩。   武夷则连磕了九个响头,这才退下去。   太子叹气道:“这世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啊!”   宋墨只好安慰他:“虽说少,可也不是没有,您暂且放宽心,事情总是一天比一天好。”   太子和宋墨说了这会儿话,感觉心情好了很多。   宋墨就道:“您有没有想过,给顾玉赐门婚事?”   太子一愣,随后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皇后和辽王的长子去世,他不仅要表现出非常悲哀的样子,还示恩于皇后生前视若子女的顾玉……这真是个好主意!   他不禁兴奋起来。   “还有景宜,上次和兴国公府的婚事没能成,她如今还待字闺中。皇后不在了,她肯定也很惶恐,没有谁会去管她的死活了,我去商量皇上,让皇上亲自为她挑门好亲事,皇上肯定会打起精神来的,这是个好话题……”他越想越觉得宋墨这个主意好。   宋墨见事情终于朝着自己所想的方向运转,微微一笑,道:“说起景宜公主,您看,能不能让顾玉尚了景泰公主?”   太子一愣,道:“尚公主?”   “我是这么想的,”宋墨道,“给顾玉婚赐,门第太高只怕对方会不答应,门第太低显得不够诚意,不如让他去尚主,以后继承云阳伯府,做个安逸勋贵,正好也可以安淑妃娘娘的心。”   淑妃在宫中是个八面玲珑的主,他给泰景赐婚,以淑妃的聪明,怎么也会在皇上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的。   太子兴冲冲地道:“好!这件事就这么办。我立刻回宫去,先安慰安慰父皇,然后由景宜的处境说到景宜的婚事,再提到景泰……”   他有手足之情,皇上肯定会很高兴的。   太子起身,如来时一样匆忙地走了。   宋墨长吁了口气,回去就给了窦昭一个拥抱,笑着:“是你让武夷去给我递的话吧?”   英国公府可不是什么破落户,颐志堂的规矩更严,不要说云阳伯府只是把顾玉的东西搬了出去,就算是在追杀顾玉,也断然没有在太子来访的时候闯进去禀事的道理。   窦昭抿了嘴笑,道:“你提顾玉的事,痕迹就太大了。若是不提,又太子这边事顺了开始着手整顿吏务顾玉会受牵连,只好贸险一试了。”   宋墨哈哈地笑,道:“我们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不过太子正在兴头上,一时半会想不到这件事上去,时间长了,肯定会觉得奇怪的。武夷不能留在府里了。”   他喊了武夷进来:“你是想去卫所还是想去衙门?”   去卫所,入军籍,以后子子孙孙都是军户;去衙门,就只能做捕快,虽然也是世袭,可也要儿子有这个本事接他的手才行。   两边他都觉得不好。   他不收抬头朝窦昭望去。   窦昭鼓励地朝他点了点头,笑着打趣道:“过了这村可没了这店,你快拿定主意。”   武夷这才安下心来,道:“我想跟着赵良璧做买卖!”   宋墨和窦昭都很是意外,不过,窦昭的产业多,他既然愿意跟着赵良璧,留在哪里做个掌柜的也不错。待十年八年之后,太子哪里还认得出他来。   “行!”宋墨笑道,“那你就去找赵良璧吧!”   武夷高兴地给宋墨磕头,退了下去。   窦昭笑道:“你既然要做出整顿内务的样子,国公爷那边的人,是不是也应该捋一捋才好?”   宋墨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道:“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窦昭但笑不语。   宋宜春的伤早就好了,就是再也不能说话了,又丢了五军都督府掌印都督的差事,他就因此而一直卧病在床,宋墨派了吕正夫妇去照顾他的日常起居,吕正还好,从小服侍宋宜春,对他忠心不二,精心伺候着,吕正家的却对宋宜春弃吕正不顾的事心存怨怼,一直在吕正的耳边嘀咕,被吕正打了一顿这才不敢再提。可吕正家的却把这笔帐算到宋宜春的头上,浆洗衣裳,做吃食不免就有些不用心,吕正是个男子,既要应付宋宜春莫名其妙的发脾气,又要应付樨院散了的人心,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就算偶尔发现了说一说,吕正家的也是诚心地认错,把这一茬揭了过去,但过后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下面的人看了有样学样。偏偏宋宜春不能说话,又觉得自己不舒服吕正应该一眼就看也来,就把气往吕正身上撒,吕正为了安抚宋宜春,花在宋宜春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就更多了,生活中的琐事越发顾不上,下面的人就越发的怠慢宋宜春……樨香院一团糟,每天都怨气冲天的,让人不想踏进去。   宋墨让严朝卿去办这件事。   没几日,英国公府卖得卖,撵得撵,出来了不少的人。   太子听说和太子妃道:“看来英国公府还是得让宋砚堂来管!”   宋宜春的糊涂,有一定的范围内是很有名的。   太子妃道:“早就应该如此了。要不是宋砚堂忠贞不渝,宫变那会可就麻烦了。”   俩口子都还记得那时候窦昭母子正被辽王的人劫持着。   太子颔道,道:“你隔三岔五的赏些东西过去,横竖英国公府和宫里向来走得亲近。”   “我知道了。”太子妃笑道,将前几日长兴侯府进献的桃子赏了一筐英国公府。   “这个时节还有桃子?”窦昭非常的稀罕,少不得要送些去窦家和蒋琰。   长兴侯听闻不禁脸色微沉。   太子去拜访宋墨的事他早就得了消息。   难道自己没能斗赢老英国公,现在边宋墨也斗不过吗?   他邀了崔义俊喝茶。   崔义俊笑着婉言拒绝了:“奴婢没有旨意不得擅自离宫,长兴侯的好意心领了。”   他可不想搅和到这些事里去。   要知道,宋墨和汪渊可是老交情了。   他要动宋墨,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未必就能如愿,可宋墨想动他,只要和汪渊说一声。   汪渊那老狗,只怕正虎视眈眈地找他的不是呢!      第五百二十三章 最终      宋墨的书房里,陆鸣正悄声地和宋墨说着话:“……只把几个平时在樨香院扫地浇花的放了,其他近身服侍过国公爷的人都处置了。特别是常护卫和曾五,小的亲手将尸体丢进河里的,银票包袱都背在,就算是有人发现,也以为是失足落水,断然不会怀疑其他的。陶器重则因车马劳顿,病死在了回乡的路上。”   陆鸣办事,宋墨向来放心。   他微微点头,笑道:“我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你可有什么打算?想去锦衣卫或是神机营都不是什么难事。武夷还跟着赵良璧去做买卖了,不过瞧你这性子倒不是个做买卖的。”   陆鸣讪讪然地笑,道:“我还是像段师傅似的留在府里吧!”   世子爷身边少不了给他办脏事的人,自己收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想去卫所被其他人管束。   宋墨也的确少不了他,他既然这些说,宋墨也没有勉强,不再提这件事。   过了几天,圣旨下来。   顾玉尚了景泰。   兴国公为自己的三儿子求娶景宜公主。   消息传来,窦昭微微地笑。   难怪英国公府倒后,兴国公能成为公勋里的第一家。   看样子辽王的事兴国公府也所察觉,要不然当初也就不会拒绝自己的儿子尚景宜公主了。   现在辽王事败,皇上还惦记着万皇后,心疼景宜公主,太子又正为这件事头痛头,这个时候兴国公主动求娶景宜公主,就成了为主分忧。   想到景宜公主的婚期定在了九月初十,顾玉的婚期定在九月十二,她商量宋墨:“给兴国公府的贺礼,我们要不要比平常添几成?”   宋墨此时也看出了兴国公府的厉害,想了想,道:“那就添三成好了。”   窦昭吩咐下去。   宋墨问起顾玉的婚事来:“云阳伯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顾玉还在从天津赶回京都的路上,但云阳伯府已经接了旨,众姻亲都纷纷登门祝贺,窦昭早上才去过云阳伯府。   “自从崔义俊上门给云阳伯府传过话之后,顾玉的继母现在像霜打了茄子似的,彻底给蔫了,一直装病在床。”她笑道,“主持云阳伯中馈的是顾玉的二婶婶,看样子就是个精明的,给顾玉成亲置办的东西全都用最好的。”   反正顾玉成亲的费用从公中走,用多了不人她掏一分,用少了她也得不到一分,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拿出来,把事情办漂亮了,给自己挣个贤淑的名声。   宋墨松了口气,道:“我还要想,万一那边要是办得不周全,我想办法给他做个面子呢!”   窦昭知道现在宋墨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顾玉了,她安慰宋墨:“可见顾玉是个有福气的,关键的时候总能遇到好事。”   宋墨笑着颔首。   顾玉回到京都还没有回云阳伯府先到了英国公府。   他看见宋墨就跪了下来,掏着宋墨的大腿就是一顿嚎啕大哭。   宋墨发誓:“万皇后的确不是被太子殿下害死的!”   顾玉哭着点头,道:“我知道。她那么好强,怎么会让自己后半辈子都看人眼色……我就是心痛她,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窦昭突然间隐隐有点明白前世的顾玉了。   万皇后和辽王成功了,他一样的不痛快。   窦昭不由得眼眶微湿,想到他也是个傲气之人,前世的婚姻一直不顺,这世又是尚公主,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是种羞辱,有心想劝他两句,又不知道从劝起,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让小丫鬟沏了茶顾玉很喜欢的茉莉花茶。   等顾玉成了亲,窦昭和宋墨在家里设宴招待他和景泰公主。   景泰公主鹅蛋脸,杏子眼,身材玲珑有致,是个美人。坐在花厅里和窦昭喝茶的时候,会不时抬头看一眼在花厅外和宋墨说话的顾玉。   窦昭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景泰公主就笑道:“您是怕我在表哥面前摆公主谱吧?”   窦昭没想到景泰公主会随着景宜公主喊顾玉表哥,更没有想到景泰公主如此通透率直,面色微红。   景泰公为却不以为意,望着厅外的顾玉低声笑道:“您可能不知道,表哥从前常去宫里玩耍,我们从小就认识。他嘴巴虽然毒,心思却好。我吃了杏仁身上就会起疹子。万皇后母仪天下,哪里记得这些小事?我母亲虽然长袖善舞,却也不过是个娘家无势、膝下无子的庶妃,在坤宁宫从来都是陪笑脸的那个。有一次母亲带我去给万皇后请安,万皇后让人端了新做的杏仁露给我喝,我不敢不喝。表哥却一把将杏仁露从我手里夺了过去,说他正口渴,让宫女给我上了龙井茶。之后我再去坤宁宫,万皇后赏得杏仁露就变成了豆浆……”她说着,垂下了眼睑,声音显更低沉,“为这个,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他,一辈子都会尊重他……”   有件事,谁也不知道。   当母妃开始为她的婚事担心的时候,她曾悄悄向月老祷告,希望万皇后能大发慈悲,让她赐给顾玉……她一定会像永承伯的永平公主一样贤淑的。   窦昭目瞪口呆。   这算不算歪打正着?   送走了顾玉俩口子,她把这件事讲给宋墨听,并好奇地道:“宋墨不知道记不记得这件事?”   “不知道。”宋墨也觉得这件事颇为有趣,道,“顾玉只是觉景泰和淑妃一样的能干。据说她进门没几天顾家的亲戚就对她都赞不约口,甚至有亲戚说干脆让景泰来主持云阳伯府的中馈算了。顾玉的继母再也躺不住了,忙说自己好了,要收回主持中馈的权力,却被景泰公主三言两句的把云阳伯给说动了,继续让顾玉的二婶婶主持府里中馈。如今顾玉的二婶婶对景泰不知道有多亲近,什么事都和景泰商量,硬生生地把顾玉的继母给撇到了一边。”   窦昭睁大了眼睛,道:“那顾玉岂不是很高兴?”   “嗯!”宋墨笑道,“他觉得自己之前那针锋对麦芒地和继母那样的对着来,也不怪别人都瞧不起他,他的确太简单粗暴了些。”   或许,这才是顾玉需要的妻子?   窦昭呵呵地笑。   松萝神色有异地快步走了进来,道:“世子爷,夫人,会昌伯府的沈世子拜访。”   沈青?   窦昭和宋墨面面相觑。   他来干什么?   宋墨去了花厅。   沈青一看见他就丢下茶盅就跑了过来:“砚堂,救命!我爹要我去西山大营,你想办法把我弄到锦衣卫里或是神机营去吧!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了,你以后让我干什么都行!”   宋墨揉眉,道:“西山大营也挺好的。我有个熟人在那里,到时候我给你写信封,让他以后关照你一些就是了……”   “砚堂,砚堂!”沈青打断了宋墨的话,拉着宋墨的衣袖道,“就算你有熟人在那里当同知,他能免了我出操吗?你不能见死不救。难道我还不如顾玉不成?你都那样帮顾玉了,就不能帮帮我!”   宋墨听着心里一跳,道:“我怎么帮顾玉了?”   沈青嘟呶道:“要不是你,崔义俊能出面给云阳伯府传话吗?你都不知道,顾玉的继母一直在我母亲面前低三下四的,就指望着我表哥能给她生的儿子撑腰了,现在我母亲知道了顾玉的事是太子的意思,根本就不见顾玉的继母了,要不然顾玉的继母那有那么容易消停!”   宋墨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沈青道:“你帮不帮我?你帮我,我就想办法让我母亲压着顾玉的继母!”   宋墨道:“没有你,景泰也能压得住顾玉的母亲。”   沈青失望瘫坐在了椅子上。   宋墨看着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去西山大营啊?”   “嗯!”沈青苦着脸道,“我们就是一外戚,平平安安地享福就行了,何苦和那些勋贵去抢功劳,我爹这是被富贵迷了眼,不知道高低深浅了。”   宋墨听着目光微闪,道:“你既然这么想,那我就帮你试试!”   沈青一下子跳了起来:“你答应了?”   宋墨笑道:“我只是答应去试一试。”   “哎呀,我爹一定听你的。”沈青高兴地道,“我爹最羡慕你把护卫都杀了还敢把人码放在院子里,说这才是真正权贵之家……”他说着,忙捂了嘴,小心翼翼地道,“我是胡说八道的,你,你就当没有听见好了。”   宋墨朝着沈青的肩膀就是一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好,好,好。”沈青一溜烟地跑了。   隔天,宋墨去了会昌伯府。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沈青去山西大营的事就这样搁浅了。   沈青兴奋不已,送了两大车礼品过来。   可没几日,沈青被会昌伯丢到了福建总兵府任了个游击将军。   沈青气得脸色发青,跑到颐志堂来找宋墨:“你说话不算数,把我送给我的礼品都还能我。那是我用我自己的私房银子给你买的。”   宋墨表情寡淡,抬了抬眉毛嘱咐陈核:“把沈世子送来的东西都还给他!”   沈青一听,蹲在地上就哭了起来:“我不要你还东西,我要你把我弄进锦衣卫!”   宋墨让陈核把沈青连同他的东西一起给“请”了出去。   窦昭问他:“这样合适吗?虽说沈青是个小孩子性格,可小孩子总会长大的。”   “这件事我自有安排。”宋墨卖关子,摸着她的肚子道,“孩子乖不乖?”   “每天下午都会翻翻身,其他的时候就懒懒得不动。”   夫妻两人说起未出世的孩子,眉眼间都带着笑。   很快,风吹在身上开始有了刺骨的寒意。   英国公府也开始准备窦昭生产的事,太子妃甚至是亲自到颐志堂来探望了窦昭一次。   京都突然传出一个消息。   会昌伯推荐云南巡抚王行宜为福建巡抚。   虽然说职位没有变,却更有实权了。   窦昭望着枯黄的叶子,微微有些发愣。   宋墨笑着给她披了件皮袄,道:“是不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窦昭颔首。   宋墨笑道:“是我建议会昌伯的。”   窦昭错愕。   宋墨握了她的手,温声道:“我知道,若论私德,王又省全无可取之处;可论能力,他却是个人才。那些年你和王氏斗得那样厉害,都没有打过王又省的主意,不过是看着他还能为国为民出力罢了。可我却不想让你不快活。我向会昌伯推荐他,又把沈青安置在了福建都司,就是想让王又省为沈青做嫁衣,让他也尝尝功绩被人抢了还没处申冤的滋味……”话说到最后,他已面露冷峻,“会昌伯想改变门第,想让沈青因功封爵。他王又省不是会打战,不是屡战屡胜吗,那就给会昌伯帮个忙好了,想必皇上也会记得他的好的。”   沈青是个怎样的,窦昭等人谁不知道。   这样一来,只要沈青想在仕途上走一步,王行宜就不可能离开沈青,既给让他为国效力,又能让他一辈子都只能被沈青压着。   窦昭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砚堂!”她捧着他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你可真行!”   宋墨微微地笑,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窦昭抿着嘴,盈盈地望着宋墨笑。   宋墨的书房里,宫灯莹莹如团地照在大红色鸡翅木的书案上。   丁谓暴食而亡的消息正稳稳地压在青石镇纸下。   (全完文)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