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山有灵兮》 第1节 《山有灵兮》 作者:凉蝉 文案: 凤凰岭山神缺位已久,岭上众兽焦躁不安,誓要寻其归位。 它们瞄上了逃饥荒路过此地的程鸣羽。 程鸣羽当了两天山大王之后,自觉趣味无穷。 但因为没有亲信,程山神不好施展抱负与拳脚。 她瞄上了山脚下的剿匪总司令杨砚池。 1.架空民国背景,民间志怪文,文中有特定名词的精怪可能是有古籍记载,也可能是作者胡诌; 2.小姑娘和小伙子谈谈恋爱顺便捉捉怪的故事(文案可见都是不靠谱的精怪和人),单元剧形式; 3.本文主旨:虽然学习(当山神)和工作很辛苦可是幸好还有甜滋滋的恋爱可以谈(? 4.作者致力于在参考部分志怪记录的基础上胡说八道,建议大嘎不要错过有话说的胡说八道小剧场。 内容标签:年代文 都市异闻 主角:山神 ┃ 配角:山神的喽啰和亲信 ┃ 其它:志怪,精怪,民国,甜文 第1章 鬼师(1) 腊月初八这一天,杨砚池将军过得实在大起大落。 早晨起床洗漱后,他穿上簇新的军装,用头油把自己梳得油光水滑,最后在胸前佩了朵脑袋大的红绸花,准备娶亲。 新娘是长平镇上宋家的女儿,别说人了,他连画像都没见过。但婚事是义父定的,据巫者说,这女子生辰八字能助义父长命百岁。 杨砚池一直很怀疑,若不是义父连妻带妾足足有十八人,再娶就势极必反,这位宋小姐也不用这样曲折地进杨家的门。前线战事吃紧,炮弹砸了好几个城镇,义父想求长生不老的心渐渐迫切了。 宋小姐是美是丑,杨砚池不晓得,也没兴致猜测。他站在院子里晒太阳,打了个喷嚏。天冷着,可太阳也很大,他的影子在地下拖得很长很长,贴到了梨树上。 梨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枝上却有一片摇动的影子,薄雾似的,萦在梢尖晃荡。 “嗳。”杨砚池懒洋洋的,冲那影子挥了挥手,“今日忙,你去别处玩吧。” 影子于是钻进树里,没了形迹。 杨砚池继续在梨树下发呆,他腰背修挺,腿脚又长,站姿很有点儿玉树临风的意思。可就是眼睛里总是带着倦意似的,没精没神,把他脸上那像模像样的英俊也搅和得不分明了。 杨砚池在院里站了一上午,吃完两个饼后等来了兵子的消息:接亲的队伍被一场大雨卡在凤凰岭山脚下,花轿进退不得。 吉时是不能耽误的。杨将军扔了手里的第三个饼,正打算亲自出马去找自己媳妇儿,却又有人入内通报。原来义父的参谋快马加鞭地奔过来,给了他一个委任状:杨砚池成了阜北地区剿匪总司令,算是高升了。 杨砚池只得把夫人的事情放在一边,先接待这位参谋。 与参谋好茶好水地聊了半天,凤凰岭脚下的队伍又有人跑回来禀报了,这次还带着满头满脸的血。 “将军,夫人跑了。” 杨砚池正跟参谋描述山里的走兽如何肥硕美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跑了?” “夫人跑了。”那小兵指着脑袋上的大包,“我们正刚清理完道上的泥石,她不知从哪儿抽出根棍子,把我们哥几个都给打趴了。” 杨砚池立刻站了起来,还是那句话:“什么!” “然后夫人就往凤凰岭上跑了。”小兵总结道,“跑得很快,野兔子似的。” 参谋笑得喷了一桌子茶,杨砚池看他一眼,转头就出了门。 他领着几个人直奔凤凰岭。 杨砚池驻守的地方叫长平镇,镇子旁边有一片连绵的山脉,叫凤凰岭。 宋小姐的家在长平镇另一头,接亲的队伍抄近路的话,是要擦着凤凰岭岭脚过去的。 一路上土路都十分干燥,马蹄扬起尘土,呛得杨砚池咳嗽不停。但到了凤凰岭脚下,果见地面潮湿,雨水滴滴答答从树上滚落,是刚被一场豪雨洗过。 红彤彤的花轿已经歪了,陷在泥里。接亲的兵子原本个个都在军装外扎一根红腰带,现在红腰带全用来包扎脑袋上的伤口了。一根手臂粗的棍子落在道旁,杨砚池捡起来看了几眼,确认这就是自己夫人用来打人的凶器。 凤凰岭山脚地势比长平镇低,向来多云雨。但稀奇的是,有时候方圆百十里都是大太阳,唯独凤凰岭被厚实雨云环绕。花轿就是在这儿被突降的大雨困住的。轿子歪到了泥里,众人正在使劲腾挪,轿帘突然打开,穿红戴银的新娘举着木棍冲出来。 “她打了我,又问我疼不疼。”小兵说,“我说疼,她还摸了我脑袋一把,笑得……挺伶俐。” 杨砚池:“……她是跑上凤凰岭的?” 小兵们纷纷点头:“特别快!” 杨砚池看着地上的大脚印,心想这女子可没有缠脚,与媒婆说的不一致。 他又抬头瞧凤凰岭。雾气太重了,里头隐隐翻腾着古怪声音,像是有巨大的异兽隐藏在山岭与浓雾里,正用长而粘腻的舌头搅动雾水。 长平镇的人都知道凤凰岭是不能随便上的。岭头的山神早就没了,整座岭子都是古里古怪的东西,一旦走入雾中,就绝无可能再回头。 也因此,他的兵们全都不敢追上去。 “小米。”杨砚池喊他的卫兵。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直起身敬礼。他脑袋上也有一个大包。 “收拾收拾回去吧,带他们去看看大夫。”杨砚池说,“晚些帮我送个信给义父,就说这亲娶不成了。” 他忽觉心情舒畅,想了想,又说:“把媒婆找来。” 天姿国色,体态婀娜,弱柳扶风,盈盈含笑。媒婆哆嗦着把之前形容宋小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还添上一句:“长平镇上就没有比宋小姐更美的人了。” 杨砚池懒洋洋地打呵欠。他一面听媒婆唠叨,一面给义父写信,耳朵只准确捕捉到最后这句话。 没有比她更美的?不见得。他心里想着,眼光瞥向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梨树上那影子不知何时又回到枝头晃荡。 “宋小姐缠脚,今日那逃上凤凰岭的女子可不缠脚。”杨砚池放下笔,开始折叠信纸。他十指修长,做起这些事情来十分雅致好看,但媒婆却瑟瑟发抖。那手指若是扣在扳机上,是会要人命的。 “宋小姐是大家闺秀,弱柳扶风是吧?可今日那女子却能抓起木棍打翻数人。”杨砚池按紧信封,眼睛瞥向媒婆,“你说句老实的,我今日到底娶了个什么?” 媒婆哇地惨叫一声,随即五体扑地地跪倒:“杨将军饶命!” 杨砚池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她说出“饶命”之后的详情,定睛一看,原来已经晕了过去。 杨砚池很懊恼。他让人将媒婆送走后,一个人在院子里打转。腊月是不应该有梨花香气的,但他鼻尖总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淡香。 小米给他送来饭菜,杨砚池坐在树下吃了一半,长长叹气。 “为何个个都怕我?”他是真的不解,“我到长平镇还不足一月,没惩治过什么人,更没扰攘起一场战,怎么瞧都不像个凶神吧?” 小米正拿着甩干了水珠的青菜喂梨树下的两只兔子,闻言抬起头:“外头都说将军你杀人不眨眼。” 杨砚池呆了一瞬,语带绝望:“我可没杀过一个人。” “我知道。”小米嘻嘻地笑,“可外头的人不知道。他们只晓得将军你是杨司令的义子,杨司令威名赫赫,将军你自然也……” 杨砚池挥挥手:“行了,我懂了。你去寄信吧,信在我桌上。” 他皱着眉一颗颗地从菜碟子里挑出肉粒,一边咀嚼,一边忍不住思索今日花轿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小米骑着一匹白马从路上奔跑而过,很快钻入夜色中不见踪影。 林木簌簌,摇动满山清透的月光。凤凰岭山脉绵长,有深谷密林,于是总有月光照不透的地方。有一些走兽飞鸟在夜里也不肯歇息,在草木中钻进钻出,各样声音不绝于耳。 程鸣羽从一丛扶桑中钻出,靠在松树上喘气。她走了大半日,始终没法走出凤凰岭,反而似是越走越深,出不去了。 又饿又累,她干脆坐下,掏出包袱里的干粮大口吃起来。 包袱皮敞开了,露出里头红彤彤的嫁衣。 宋小姐对程鸣羽有一饭之恩,在程鸣羽因为家乡饥荒而跑到长平镇时,用一碗加了腊肉的菜饭救了她性命。程鸣羽家乡僻远,去年几乎颗粒无收,族人要将村中唯一一个还未婚嫁的姑娘献祭给土地神。程鸣羽正是那倒霉姑娘,她得知这消息后二话不说,草草收拾一个包袱连夜逃离。 程鸣羽这辈子都没见过宋小姐这么好看白净的姑娘家。她吃饱喝足,一抹嘴巴,声称要给宋小姐当牛做马。可宋小姐却拎着手绢呜呜哭了出来:自己第二日就要嫁人了,嫁的还是那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杨砚池将军,还不知日后是个什么境况。她哭了一通,催促程鸣羽尽快离去,以免受牵连。 程鸣羽满腔豪气,自告奋勇要替宋小姐上花轿。她来时经过凤凰岭,还在山脚睡过两宿,自认有充分把握可以顺利逃脱。 当夜宋家人就收拾细软连夜跑了。临跑之前,宋小姐和爹娘齐齐要给程鸣羽磕头,程鸣羽搀扶这个又搀扶那个,应接不暇。 “别上凤凰岭。”宋小姐握着她手认真叮嘱,“那凤凰岭太凶险,长平镇的人都晓得要远远避开的。” 临了又塞给她一个金钗,让她到时候悄悄给媒婆,以免媒婆声张。 可程鸣羽握着木棍跃出花轿之时,却发现除了凤凰岭之外,再没有什么地方能让自己脱逃了。 说来也奇怪,她跑上了凤凰岭,却不见那些圆脸蛋的小兵追过来,跑了半天之后才开始减慢速度,一直往凤凰岭深处踱去。 吃完干粮,程鸣羽决定不再细想。她想不通原因,只知道那笼罩着凤凰岭的浓雾仿佛一个巨大的竹笼,只要穿过浓雾,凤凰岭跟其他的山峦也没什么不同。 起身时却吓了一跳:有人坐在树上看她,一双黑眼睛里带着笑。 程鸣羽连退几步,不忘将地上的包袱抓回怀中:“什么人!” 那青年二十来岁年纪,盘腿坐在树杈子上,脑袋略略歪着,手上拿一个啃去大半的野果。“你看得见我?”他饶有兴致地问。 完了,碰上鬼了。程鸣羽两股战战,不敢应声。 “那个呢?”青年抬手指向凤凰岭上方,“那个也能看到吗?” 凤凰岭山顶上不知何时笼罩着一片浅金色的轻云。轻云像是无数金色碎末聚拢而成,在清凌凌月光下泛出细细的亮光。云层边缘的碎末正缓慢散开,像是无数星屑,无声落在凤凰岭的每一处深谷与河流之中。 也落在程鸣羽的眼睛里。 她结结巴巴,看着那轻云,又看看青年。 “看不到。”程鸣羽撒了个谎,转身就跑。 但下一刻,她只觉身体一轻眼前一花,再回神时已经坐在了树杈上,就在那笑眉笑眼的青年身旁。 第2节 “别骗我。”青年举起手中果子作势要打,“我什么都知道。” “是、是的,鬼……鬼大王。”程鸣羽战战兢兢地应。 “我不是鬼大王。”青年说。 程鸣羽连忙改口:“鬼大哥。” 青年笑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仰头倚在密密丛丛的树枝上。金色的碎末布满了整片乌漆漆的天空。从松针的缝隙里偶尔能看到一些亮晶晶的光。 程鸣羽双手紧紧抓住膝盖,如坐针毡。 “你既然能看到,就陪一陪我。”青年摸了摸自己下巴,似是在忖度,“等这些东西散完就成。” 程鸣羽点头如鸡啄米。 难怪小兵们不敢追来,原来凤凰岭上有鬼!她开始后悔自己没听宋小姐的话。 “凤凰岭上没有鬼。”杨砚池说,“多的是踏不了仙路的神。话说当年,凤凰岭山神访友途中……” 小米在身后一把抓住他腰带:“将军,你……不是,我们,真要上山?” 杨砚池正待跟他讲故事,莫名被打断,顿觉很不爽快。“上去啊,抓住那女人问一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昨夜到宋家察看的人回报,宋家连猫狗都跑了,这事情不蹊跷?丢了我的脸无所谓,可这门亲事是义父为我定的,这是明晃晃打他的脸。” 小米:“可将军你对杨老司令向来不满,这回怎么这样在意他名声?” 杨砚池指着被浓雾笼罩的山岭:“废话少说,我小时候就住在凤凰岭上,这地方我熟悉。你不敢上去就算了,在此处等我。” 小米:“将军你只是不愿意再接待那李参谋吧?他今日要吃什么?野猪?” 杨砚池:“再多说半句,扣你军饷。” 小米立刻闭嘴。 雾气粘腻沉重,小米紧紧跟在杨砚池身后爬山。山中潮湿,但没有下雨,地上的脚印仍旧清晰,小米心想,这新娘子腿脚倒是有力,一步能跨这么远,跟闺阁里娇滴滴的小姐不一样。 “想个办法尽快把参谋打发才是。”杨砚池一边走一边说,“他在这里逗留这么久有什么用处?义父那边不是一直缺人么?参谋又是个命中带缺的扫把星,走去哪儿哪儿就有灾祸,不能再留……”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古怪呼啸。 杨砚池来不及抬头,转身一把抓住小米就往树丛里滚。 巨大的爆裂声从远处传来,震得人耳朵生疼,头昏脑涨。 小米先爬了起来,转头呆呆望向长平镇的方向。 浓烟滚滚,火光烈烈,却没有听到一丝人声。这颗炮弹直接砸中他们的军火库,炸平了整个长平镇。 作者有话要说:  大嘎好,你们的朋友梁老师又开新故事了。 这是个最早在大学时候我就已经想写的故事,中国的神仙体系……(省略三万字论文详情),总之查了不少资料,民间的志怪传说和民间的神,真是太有意思啦。 这是我头一次写言情长篇,还希望大家多多捧场。【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寄刀片的! --- 谢谢冷杉、长安月下的雷,(づ ̄ 3 ̄)づ 第2章 鬼师(2) 长平镇原本有镇民一千余人,因为杨砚池带着杨老司令的恶名前来,数日内跑了约莫三四百人,镇上的不少房子都空了。 杨砚池来这儿的时间不久,但他挺喜欢这里。人少兽多,符合他没精没神的脾性。 镇东有一个湖泊,水清见底,里头有远近驰名的刺尾草鱼,肉质细嫩,是“长平鱼羹”的最佳原料。镇西有一片古老的荔枝林,老树结的果子累累实实,盛夏时挂满枝头。杨砚池还记得扎营那房子后头住着不少人,其中有一对双胞姐弟尤为可爱,他喜欢用吃的逗他俩笑。 小孩的声音很软,短而胖的手指也很软。他们从杨砚池掌心里抓走糖块,圆乎乎的大眼睛里找不出一丝惧意。。 “将军!”小米的声音都变了,“怎、怎么办!” 杨砚池没出声,他愣愣坐在原地,片刻后才猛地站起,拔腿就往山下跑。 小米紧紧跟着他,俩人冲进了雾里。 很快,杨砚池从浓雾中奔出,发现自己仍旧站在方才的树丛边。 小米紧跟其后钻了出来。 “……将军?”小孩脸色惨白,“鬼打墙?” 杨砚池回头看着身后的浓雾。 凤凰岭轻易不可上去,因为一旦踏入,就无法离开。 杨砚池以为这只是没有实凭的说法,谁知原来凤凰岭的这片浓雾,里头还有这样的玄机。 在外看着不觉得古怪,可一旦钻入雾中,便发现雾气异常浓厚,粘实沉重,每走一步都如有无数绵软手臂拖拉着,迈步艰难。 进山时不是这样的,唯有出山时变得古怪。 是这座凤凰岭在留人。它不允许来者离开。 小米在雾气中钻进钻出几次都回到原地。他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杨砚池不知道他哭长平镇里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还是哭无法离开这座山岭的自己。 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捏到了用油纸包着的糖块。今天离开太早,双胞姐弟未起床,他还没机会给出去。 杨砚池也坐了下来。他望着那座熊熊燃烧的城镇,一时涌上心头的倒不是悲戚,而是久久的茫然。 凤凰岭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岭头,它是一整片山岭的统称。如果在地图上描绘这片山岭,形状就如同一只昂首的山鸡。 山鸡不太好听。许久之前有个文人说:不大气,不恢宏,改名凤凰吧。 于是就成了凤凰岭。 凤凰岭里住着不少人,完全在这片岭子中自给自足地过活,日子当然也不大气不恢宏,简简单单的灶头烟火,柴米油盐而已。 杨砚池的家就在凤凰岭里头。 他爷爷和爹据说都是开了天眼的,跳大神跳得出神入化,舞姿优美,歌声嘹亮。 效果则见仁见智了。女人们大多是当做看戏,听说他爹因为太过英俊,画像还流传到不少地方。 杨砚池五六岁的时候,村里一场瘟疫,他成了孤儿。 独自在村里哭了几天,有人路过发现了他,把他带走,辗转着去了城里。他长得白净乖巧,一双眼睛乌黑溜圆,一下就被路过的杨老夫人看中,想买回家当书童。当时还没当上司令的杨老将军极为迷信,连个书童也要测清楚生辰八字。结果一测出来,不得了——这男娃娃命里带旺,上益父母,下荫子孙,逢凶化吉,逢吉则更是吉上加吉。 杨老将军和夫人当即决定收养杨砚池,顺便给他改了名。 杨砚池想到家中情况,只觉得那测字的老头应当是双目发昏;但他没有依靠,只求一口饭吃,也就乖乖留在杨家当起了杨砚池。 他带着小米一路往前走,小米还在身后哭,话都说不利落了。 杨砚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在杨家作用不大,就一个吉祥物,逢年过节打扮一番坐在家里,供来往亲朋好友啧啧观赏;或是跟着杨老司令去打仗,时刻不能离开老头身边半步,好作老头子的天然屏障。怎么安慰人,他着实是不懂的。 “别哭了。”杨砚池生硬地说,“等回了我老家,给他们烧点儿纸吧。” 小米哭得更凶了,杨砚池心里也不好受。那么多人呢,他老想起自己兜里的糖块,想起孩子细软的手指,还有院里生了精怪的梨树,院外被夕阳照亮的青石板长街。 可他见过更多的死人,心里有一部分已经硬了,轻易戳不动。 抄近路走了大半日,终于在夜幕降临时找到了老家。 当年因为瘟疫而变得一片萧条的旧村庄不知何时又有了人气,几缕炊烟,一点两点灯火。 杨砚池的家在村口,已经成了养鸡的棚子。 一时半刻无法打扫,两人脱了军服,想到隔壁人家去找个借宿的地方。 “我们还能出去吗?”小米被鸡屎的味儿熏了一脑袋,顾不上哭了,“我还没娶老婆,没建功立业。” “能。”杨砚池随口应他。 小米:“你保证?” 杨砚池:“不保证。” 小米悻悻闭嘴。 隔壁住的都是生面人,估计是看着这村里房子尚好,所以悄无声息占了去的。杨砚池没说什么,直接蹲在路边问正给一堆石块磕头的妇人:“阿姐,方便给口水喝,给个床铺睡一觉吗?” 他说自己和小米是走错了路才闯进了凤凰岭。 妇人上下打量他,先是惊讶,随即慢慢浮现狐疑之色:“走错路?你们不知道凤凰岭能进不能出?” “虽然知道,但跑的时候顾不上了。”杨砚池指着远处,“长平镇炸了,你看到了么?” 妇人:“看到了。” 杨砚池正要说什么,妇人却立刻匆匆打断:“你俩……当兵的?” 她看到了他们的鞋子和裤子。 杨砚池和小米点点头。 “那身体健壮……一定健壮……”妇人喃喃低语。 她又转过头,继续深深朝石块叩拜。 杨砚池和小米面面相觑。 临近城镇被炮弹轰了,岭子上的人却仿似没事一样。 杨砚池觉得很古怪,不由得站了起来。 这房子挺小,他闻到了浓烈的药味。 看来里头住着病人。 女人起身,拎起一旁的篮子。篮子里装着瓜果菜蔬,满满当当。杨砚池眼尖,他看到篮子底部有不少银钱,似是十分沉重。 “柴房住不住?”妇人说,“不要钱不要物,就当帮你们。” 杨砚池问:“你家里有人病了?” 妇人的忧愁一下又挂上了脸。 她的两个儿子前几日在溪边玩,双双栽入河中。虽然很快被人救起,但两人都生了重病,眼看不行了。 杨砚池一听就有些为难:“这样方便吗?你还需照顾病人。” “方便!”妇人急切地说,“没什么不方便的,住下来吧。” 第3节 她低着头把两人领到柴房。柴房虽小,但还挺干净,小米自然是没意见的。他转头看杨砚池:“将军,你睡不睡这种地方?” 杨砚池趴在柴房的小窗子上,眯着眼睛竖起耳朵,偷听那妇人和别人说话。 妇人拿着篮子正准备往外走,迎面碰上一个老妪,将她急急拉到一旁。 “别去呀……”老妪小脚颤巍巍,声音颤巍巍,“鬼师可不是善人。” “管不了了,阿妈。”妇人的声音也在发抖,“我的娃娃都要没了!” “去求山神呐!”老妪压低了声音,“山神会救他们的。” 妇人挣脱了老妪的手,嗓音想从喉咙中挤出来一样阴沉:“阿妈,山神早已死了。” “山神死了?”程鸣羽猛地抬头,“神也会死么?” 她动作太猛,不慎碰倒了面前垒作小山的一堆红皮果。 掉落在地的果子一个个升起,在空气中翻了个滚,甩脱果皮上的沙尘,又稳稳回到碟中。 程鸣羽尴尬一笑,这回小心翼翼地伸手,逐个逐个拿。 “当然是死了。不然逮你回来作甚?” 笑眉笑眼的青年端坐在她面前,直盯着程鸣羽的眼睛:“当不当?” “怎么还有你们这样的妖怪……”程鸣羽啃了一口红皮果,小声说,“逮个人就让她当山神。” “我说过了,我不是妖怪。”青年一字字重复,“我的原身是秋枫树,我是树精,我叫……” “穆笑。”程鸣羽帮他接上。 穆笑:“树精可不是妖怪。” 程鸣羽吐出红皮果的核:“差不多吧,都是修炼千百年成精的玩意儿。” 她忽略穆笑的不满,左右打量。 这是靠近凤凰岭山顶的一处平台,石面光滑但不冰凉。穆笑那晚上把她拎到这里之后,程鸣羽就确定,除非自己答应他当那什么凤凰岭山神,否则她是没办法从这滑不溜丢的地方顺利下去的。 “为什么是我呀……”程鸣羽拉长了声音,“那些金色的碎屑平常人真的看不到?” 穆笑又把一个果子扔给她:“当然看不到。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看到的人,了不起。” 程鸣羽竟感觉有些高兴。这个妖怪——这个树精,居然说自己了不起。 “那山神是怎么死的?”程鸣羽心动了,“当神仙还这么危险?” 穆笑摇摇头:“这是凤凰岭众神的秘密,你不是我们的人,不能讲。” 程鸣羽一下坐直了:“众神?还有多少跟你这么好看——跟你一样的神?” 穆笑冲她笑笑,眼角弯起来,看起来心情很好。 程鸣羽不好意思了,她抓着手里的果子转头去看石台之外的景象。这儿很高,几乎能俯瞰整片凤凰岭山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转头问穆笑:“神仙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穆笑:“我只知道凤凰岭的事情。” “那你晓得什么是鬼师么?”程鸣羽问,“宋小姐告诉我的,凤凰岭周围有鬼师,见到要绕道走,千万别撞上。” 穆笑脸色一沉,思索片刻才慢慢开口。 鬼师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精怪。 他们是人。 “他们是擅长以生换死的巫者,专门为濒死之人换命。”穆笑说,“你家中若有亲朋重病将死,只要找到健康活人再寻到鬼师,鬼师即可将活人寿命换至濒死之人身上。” 第3章 鬼师(3) 从人开始涉足天地、开疆拓土之时,巫者就已经存在了。 他们能理解常人不懂的歌谣,懂得常人不理解的巫术,更有甚者,可以改变山河气脉,逆转生死。 鬼师便是巫者的其中一类。 普通的巫者在学习巫术的过程中,总能接触到与生人死魂相关的法术。生死本是世间天地运转的法则之一,但由于与人息息相关,古老的、更具天赋的巫者便创造出了一种充满邪气的巫术,以达到以生换死的目的。 其中有一类人,自恃巫法深厚到可以戏弄鬼神,因而多以“鬼师”自居。 以生换死之法术一生只能在一个人身上施展一次,曾从别处换来寿命的人若在之后再遇险关,即便是再厉害的鬼师也无法从鬼差手中将他魂魄扣回。 也因此,要求鬼师施法,如果不是奉上一笔足够吸引他的银钱,便必须满足鬼师所求。 “鬼师很谨慎,他们只会救可救之人。”穆笑说,“先用水杯装满水,在杯上覆盖一张纸,立刻倒转,随后将水杯与纸到悬在濒死之人床上。如果到了第二天,那水杯里的水一滴不漏,那人就还能用以生换死之法救一命。” 程鸣羽恍然大悟:“所以鬼师救的人,全都活了?” “当然。鬼师的巫术也因此声名大噪,据我所知,在凤凰岭周围原本是没有鬼师的,这种邪恶的巫法无法在此地施行。”穆笑沉吟片刻,“但山神没了之后,凤凰岭山脉就失去了控制,各种古怪的东西,全都涌了进来。” 凤凰岭的山神是怎么死的?程鸣羽对这个问题太好奇了。 但她没有问,因为穆笑还在絮絮说话。 穆笑曾经进过一名鬼师的家。鬼师们家底富足,屋宇气派,但由于所施法术太过邪佞,鬼师往往没有亲人或子嗣,居所周围也空旷荒凉。小楼院落虽然宽敞,但全是阴沉的黑色,堂中更是放满了鬼神之像,供奉得十分虔诚。 “凤凰岭里有一位鬼师,他不是这里的人。”穆笑道,“误闯凤凰岭,之后数年都无法离开,但重操旧业,仍旧生意红火。有人建议你见到鬼师绕道走是对的,一不留神你就可能被鬼师看中,夺你寿命去填别人的寿数。” 程鸣羽攥着衣角,缩在石台一侧。 她现在怕了。 说大胆,她从来不是。敢逃出家乡,无非是凭着一腔怕死的劲头,但如今知道岭上还有这么一位古怪人物,她对这凤凰岭山神是完全没了兴趣。 程鸣羽对穆笑说:“我不做山神,你让我走吧。” 穆笑仍旧笑眉笑眼:“走不了。山神死了之后,凤凰岭立刻封闭了整个山脉,能进不能出,尤其你只是个凡人。” “……你可以出?” “我当然可以。”穆笑点点头,“能自如进出的不多,我若带着你,你可以出入无碍。你若当了山神,你自然也可以。岭子里的人和我们相处得非常愉快,他们需要什么凤凰岭之外的东西,都可以向神灵祈求。我们若离开凤凰岭,则会帮忙带回来。” 程鸣羽:“……真的吗?” 穆笑:“真的。这里没有谁不认识我。” 程鸣羽一点儿都不信。她现在对穆笑的话带着天然的怀疑,只觉得每一句都是拉自己下水的陷阱。 “你不觉得凤凰岭古怪么?”穆笑忽然问。 他站起身,走到程鸣羽身边。晚风吹动衣角,但他站得很稳,像一根玄青色的钉子牢牢扎在石台光滑的边缘处。 凤凰岭是非常古怪的。即便此处气候经年温暖湿润,但腊月时分还满山青翠,确实与别的山岭大不相同。 程鸣羽看向穆笑指点的位置。凤凰岭山脉上有几处枯萎的森林,像黑褐色的斑点一样掺杂在青郁的山色中。 而在凤凰岭的一处峡谷里,程鸣羽甚至看到了满谷的积雪。 穆笑远远看着积雪山谷:“那是杏人谷,谷中全是积雪和沉冰,毫无人迹,就连野兽也很少靠近。” 程鸣羽扭头看向穆笑,穆笑也正瞧着她。 “凤凰岭正在死去。”穆笑低声说,“山神消失了,山岭会失去护佑。它控制不住人、兽,更别说天上地下、经过此处的神灵精怪。谁都可以过来,谁都可以停驻,留下些好的不好的东西,再甩手离开。” 程鸣羽没再吭声。她心里有些遗憾,因为自己以前听过的凤凰岭不是这样的。 凤凰岭是阜北最有名的山脉,蕴藏无数奇诡精妙的故事,以及许多程鸣羽或听过或没听过的神灵。也因此,凤凰岭脚下的长平镇一直平安富庶,哪怕周围山岭或多或少都闹了饥荒,这儿的谷仓却永远都是满的。 程鸣羽离家后跑到这里,也是为了寻一口饱饭吃。 穆笑说得很诚恳,她确实被打动了。 谁会愿意让一座山岭死去呢?那不是一座山,一个谷,或者一条单薄的河川。它已经是一个有天有地,快快活活的小世界了。 “那,那山神都要做些什么?”程鸣羽转过头,装作不经意地问。 只是话音刚落,她忽然就站了起来。 在她身后的遥远山边,有熊熊燃烧的火光和浓烟正不绝冒出。 “哪里起火了?”程鸣羽拉着穆笑,“去救火呀!” “那是长平镇。”穆笑神色平静,“救火做什么?” 他告诉程鸣羽,长平镇被炮弹轰炸,整个镇子都在燃烧。 “为什么不救?”程鸣羽紧紧抓住穆笑的手臂,声音带上了恶狠狠的味道,“镇上很多人!你可以去救的!” 穆笑有些诧异:“我不认识他们。我是凤凰岭的精怪,凤凰岭之外的事情,我没有必要理会的。” 程鸣羽呆呆看着他,下一刻便紧张地松了手。 穆笑是精怪……或许还是接近神灵的那一种。可他对人不会有怜悯。他是凤凰岭孕育出来的秋枫树精,他根本不可能会对普通的人类产生怜惜或者别的感情。程鸣羽被他的冷漠惊着了,连连退了几步。 长平镇还在燃烧,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我不当山神。”她咬牙道,“我不是凤凰岭的人,凤凰岭的事情,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穆笑皱起了眉头。他虽然平时看起来总是带着笑,可一旦不高兴了,瞧着就有些阴沉。 “不当?” “死也不当!”程鸣羽冲他嚷,“神都这么冷漠的话,这座山死就死了吧。” 穆笑点点头:“好。” 他转身往石台外踏出一步,瞬间便消失了。 程鸣羽呆站在原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穆笑留在这滑不溜丢的石台上了。 她不敢再站,连忙蹲下来。 凭她自己,是根本不可能从这儿下去的。 “穆笑!”程鸣羽趴在石台边上大喊。 她看不到穆笑的身影,但听到他声音从远远近近的地方传来,像是绵长的回音:“当不当?” 程鸣羽咬牙切齿,又怒又气:“不当!放我下去!” 这下连穆笑的声音也消失了。 第4节 程鸣羽:“……穆笑???” 她的声音被越来越冷的晚风吹得曲曲折折。 “穆笑!!!” 杨砚池在妇人的小院子里吃饼,总觉得自己耳边有些古怪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高处喊话。 但他起身绕着小院走了两圈,什么都没发现。 小米又从厨房拿出两碗稀粥,给他递了一碗。 两人身上没有一分钱,所以将皮带放在了厨房里,权当抵饭钱。 连粥水都带着浓烈的药味,杨砚池皱眉喝了半碗,食不下咽,干脆放下。 “将军我们怎么出去?”小米又问他,“还能出去吗现在这样?将军你不是很懂这些古里古怪的事情么?你会不会施法?还是会捉妖?我俩出不去是不是因为凤凰岭上有妖怪看中我和你了,要拉我们回妖精窝里当……” “扣军饷了。”杨砚池烦得头疼。 小米这回不怕了:“我现在连军饷都没有了,你扣呗。” 杨砚池无计可施,只能任由他在耳边不停叨叨妖精喜欢吃嫩肉还是老肉。 小米的唠叨让杨砚池心里好受了一些。他知道小米看不见,但他能看见——在长平镇的方向,无数形迹不分明的魂魄尖啸着腾空而起,越过凤凰岭上空,往杨砚池看不到的远处去了。 初时很密集,现在渐渐稀少了。杨砚池知道,这说明镇子里还活着的人,也越来越少。 大火仍在继续燃烧。他闭了眼睛,但耳朵仍能听见。死去的魂灵一时间还没学会说话,话音模糊粗粝,仿佛细而尖锐的刀子,扎进他的耳朵里。 杨砚池的脑袋疼极了。 他忽然被屋子里的声音惊了一下,睁开眼睛。 小米也听到了,那是碗被打翻的声音。 “我去看看。”小米一下跳起,拍拍屁股,“俩小孩是吗?都病了?” “你手脚轻一点,别扰攘了病人。”杨砚池叮嘱。 小米喝了一碗半的稀粥,肚子里都是晃荡的水,人倒是因为这粥而变得热心起来:“万一需要啥帮忙呢?” 他走进了屋里。 杨砚池在柴房门外等他,但一个呵欠还没打完,小米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他脸色煞白,在门槛上磕了一下,差点摔倒。杨砚池一把扶住他,发现小米在抖。 “那、那、那是小孩吗……”小米看起来像是快被吓哭了,“都皱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候场的鬼师心急如焚:啥时候出场啊到底! “下一章下一章。” --- 第4章 鬼师(4) 程鸣羽在石台上吹了半天的风。初始觉得冷,后来不知为何,渐渐发现光滑石面似是有温度,她呆坐着也不觉得有寒意了。 只是穆笑拿来的果子吃完了,她无事可做,只能在上面东张西望。此时还是深夜,天色沉寂,那层笼罩在凤凰岭之外的茫茫大雾,在山巅的地方渐渐稀薄甚至消失了,程鸣羽能看见满天星辰。 长平镇的火熄灭了,一场大雨正在远处降落。 程鸣羽的心被惆怅和茫然填满了。她感觉自己也像是深陷迷雾,摸索不到离开的路径。 耳边却忽然听到轻盈的环佩之声。 以为是穆笑来了,程鸣羽连忙回头。 这回立在石面边缘的不是那颗玄青色的钉子了。一个高挑少女不知何时跃上了石面,正一面拢着自己长发,一面好奇地看着程鸣羽。 她一身玉白色长裙,眼珠子漆黑灵活:“你就是穆笑说的那个山神?” 程鸣羽只觉她上来之后,自己周围就弥漫着清爽的香气,又因为眼前姑娘容貌温柔可亲,她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是呀。” 很快她又连忙补充:“不对,我不打算做你们的山神,你不要劝我了。” “我不是来劝你的。”女孩笑嘻嘻地从腰间系着的锦布小袋中拿出一个玉色小瓶,“我叫应春,你叫什么呀?” 程鸣羽揉揉鼻子,说了自己姓名。她问:“那你上来做什么?给我带吃的?” 应春摇了摇头。 她走到石面中央,拔出玉色小瓶的瓶塞,将瓶子倾斜。 一滴金色稠液从瓶口坠落,啪地滴在石面上。 原本坚硬光滑的石面在这一刻变得仿似一泓被惊扰的水面。 金色的水滴将水面染成了一模一样的金色,而所有的金色都在涌动,一圈圈地从水滴落下的地方,朝着边缘推送涟漪。 程鸣羽吓了一大跳。石面变成了金色的水面,可是她手脚触碰到的地方仍旧是坚硬的。就连应春也仍然稳稳地站在石面上。 “我和你所在的地方叫芒泽。”应春的声音在隐隐约约的水浪声中传来,“它是凤凰岭地脉灵气的出口。” 下一瞬,汹涌的金色流光冲破石面,腾空而起。 气流像是最温柔的风,吹拂着程鸣羽和应春的脸庞衣裙。程鸣羽甚至捂住了耳朵:她听见了从石面之下,甚至是地底深处传来的呼啸之声。 像是遥远的叹息,又像是沉痛的呻.吟。 流光聚在山顶,仿佛一片金色的轻云。 它们终于渐渐散开了,碎屑一样的粉末散落至凤凰岭的每一处山岭,每一个角落。有鸟鸣与兽啸远远近近地响起。漆黑的天也似乎变得明亮,程鸣羽抬起头怔怔看着岭头的大团轻云。石面的流光正不断涌出,奔向高空。它们穿过了她的脚面、手掌和头发,程鸣羽感觉自己似乎也被这些灵气包围和滋养着。 遇到穆笑那天所看到的东西,正在眼前重现。 “凤凰岭山神如果归位,芒泽就会时刻涌动灵气,长久地滋养凤凰岭。”应春把手里的玉色小瓶子装好,“但山神不在了,我们只能轮流施展法术催动圣池芒泽,每日一次,让凤凰岭不至于因此而枯竭。” 但这是不够的。凤凰岭山脉之中仍有一处两处在缓慢死去,他们不是山神,因而根本无法阻止。 “帮帮我们,救救凤凰岭吧?”应春盘腿坐在程鸣羽面前,“凤凰岭恢复正常之后,对岭子上的所有人所有兽,都是好的。” 程鸣羽怀疑应春身上的香气会让人失去顽强抵抗的意志力,因为她正在问一个自己应当不会问的问题:“当山神的话,我会有什么好处?” “吃饱喝好。”应春立刻说。 程鸣羽:“……” 程鸣羽现在确定应春肯定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了。 她转头看向大火已经熄灭的长平镇。 应春说的话里有一句让她切实动摇了:如果她成为山神,这座正在缓慢死去的山岭中所有的人和兽,所有的生灵,都会因此而得救。 “为什么你或者穆笑不能当山神呢?”程鸣羽又问。 “凤凰岭不认我们。”应春拍拍腰上系着的锦布小袋子,装着金色水滴的小瓶子在里头晃荡,“这些水状的灵气也是前任山神留下的,我们只能用它来唤醒芒泽,但这些水滴也越来越少了。等到它用完的那一天,芒泽会枯竭,地脉的灵气再也无法遍及凤凰岭,凤凰岭会因此彻底死去。” “它……它认我?”程鸣羽很忐忑。 应春点点头:“当然,你以为谁都能在芒泽上坐这么久么?你如果只是个普通人,早就死了。” 程鸣羽头皮一凉,立刻站起,失声道:“什么?!” “芒泽接纳了你。”应春连忙说,“地脉的灵气也进入了你的体内,你并不感觉到不适……” 程鸣羽这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只觉得穆笑异常可怕。 如果自己并不是芒泽认可的人,只是一个能到地脉灵气的普通人,那么在穆笑把自己拎到这里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死了。 穆笑是不在乎程鸣羽生死的,他只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可以被芒泽认可的山神。 “……让我下去。”程鸣羽小声说,“我当……但我得到地上去!” 应春把程鸣羽带回地上之后,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她转头去召集凤凰岭众神,让程鸣羽先在此处等候。 “我很快就回来。”应春拉着她的手,“你别乱走动,这儿地形有些复杂。” 程鸣羽乖乖点头。但一见应春消失,她转头立刻就跑。 穆笑说凤凰岭的雾气是凤凰岭封闭自己的手段,只能进不能出,除非是像他们一样的精怪。程鸣羽心想自己如今一是被芒泽接纳了,二是吸收了地脉灵气,说不定已经能轻松钻出浓雾,回到人世。 凤凰岭山神可以吃饱喝好,这对程鸣羽来说是非常大的吸引。 但她怕穆笑,更怕死。 应春说的没错,此处果然地形复杂,但程鸣羽从小在山里头摸爬滚打,练出一身不怕摔不怕蹭的钢筋铁骨,跌跌撞撞跑了半日,顺利钻进了密林之中。 程鸣羽不仅不识路,且昨天只吃了一顿干粮,和穆笑在芒泽上耗了许久,除了红皮果之外什么都没下肚,跑了一段路之后已经饿得快要飘起来。 两只肥而白的兔子从她面前跑过,程鸣羽咽了咽口水。 “鬼师来了。”兔子钻到树丛里,嘴巴一动一动,冲着她说话,“这味道可真臭啊,不寻常,不寻常。” 程鸣羽:“……” 另一只兔子也紧跟着趴到了树丛,长耳朵一抖一抖:“你不躲起来么?” 程鸣羽随着趴了下来,片刻之后才犹豫着问:“你们……会说话?” “成了精自然会说话。”兔子小声说,“我俩成精不久,不过学得很快。” 程鸣羽:“那……你们很厉害。” 大兔子:“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成的精,竟还这么傻。” 程鸣羽小声反驳:“……我是人呐!” 两只兔子疯狂抖动耳朵,发出质疑的声音:“人???” 它们趴在程鸣羽身边嗅来嗅去。 “可你身上有山野的灵气,还有这么浓的花香。”大兔子说,“不寻常,不寻常。” 程鸣羽正要解释,忽见有两个影子从薄雾与晨曦中走来。一人两兔立刻噤声。 走在前头的是个将头发剃得极短的中年男人,浑身上下是一色的黑,只露出一张黄脸,连双手都紧紧拢在袖子里。他背着一个黑色布囊,沉甸甸地坠着。 他身边走着一个挎篮子的妇人,腰背佝偻着,嘴上还在喋喋说话:“……鬼师大人,一定要救活我儿啊。” 鬼师颇为不耐烦。“能不能救活,得看他们还有没有寿数,我怎能跟你打包票?”他又问,“你说找到了换命的人?” 第5节 “找到了,两个兵,又高又健壮,特别合适。谁想到呢?就这样跑我家院子里来了……估摸是从长平逃出来的,那边死了许多人。”妇人干哑地笑了一声,很快又惴惴不安,“可我,我这是作孽,死了之后要下……” “那你还救不救?”鬼师站定了。 妇人毫不犹豫:“当然救。” 他们渐渐走远了。 程鸣羽又紧张又怕,起身抓起两只兔子就要跑。 兔子在她怀中挣扎:“做什么!” 程鸣羽:“跑啊。” 俩兔子齐齐出声:“不可不可,我俩到凤凰岭,是为了救人。” 程鸣羽把它俩放下了:“救什么人?” 原来两只兔子一雌一雄,是同胞兄妹,都是长平镇逃出来的。昨日炮弹袭击长平镇之前,兔子的主人便出发前往凤凰岭。俩兔子随后想到凤凰岭能进不能出,生怕主人遭难,于是紧随着也进了凤凰岭寻人。两兔进山时为方便搜寻,特意化成人形,无奈两人成精不久,修为太浅,人形维持一段时间后便恢复了原状。 恢复原状之后,它俩就迷路了:因为人形时所看到的景物与兔身所见大不一样,兔子太小了,只能贴地行动。兄妹俩在这里苦苦绕了大半日,最后遇到了同样迷路的程鸣羽。 “方才那妇人说要拿两个兵来换命,我家主人和他侍从加起来,正是两个兵。”兔子抖抖尾巴,“人,你别拦我们了。” 两只兔子朝着鬼师与妇人离去的方向贴地奔跑,很快也消失了。 程鸣羽朝着反方向走了一段,心里记挂着那两只兔子不知要如何救人,又想起穆笑和应春都恳求她救一救凤凰岭。 她最终还是转过身,追着兔子一同去了。 鬼师抵达妇人的院子时,院子里空无一人。 妇人摸到柴房去看,柴房也是空的。 院中倒是有几个军鞋的大脚印,妇人仔细看着,忽然发现脚印直接往自己的屋里去了。 她脸色大变,扔了篮子就往屋内跑。 鬼师在院中叩拜四方鬼神,片刻后才见妇人走出。 “你孩子已死了?” “没有。”妇人摇头,“可已经认不出我了。” 她满脸忧愁,紧张地瞧着鬼师从布囊中拿出各样工具。 “那两个兵不见了,怎么办?” 鬼师并不言语,拿着水杯与纸、线等物什,走进了药味浓烈的房中。 山民贫瘠,这屋内倒是干净整齐。床铺四面悬着布幔,隐约能看到里头躺着两个身量大约十一二岁年纪的孩子。鬼师将三根漆黑的竹立香插在香炉之中,把香炉摆在门前,走到床边。 揭开布幔时,鬼师忽地一愣,随后转头看向妇人。 “不能救了?”妇人颤声问。 “可以救。”鬼师说,“只是极困难,需要更多的钱。” 妇人见他将水杯纸张等物收起,又惊又疑:“你不测一测寿数么?” “我说能救,自然能救。”鬼师袖手站在床边,“可若是见不到银钱,我不便作法。” 妇人愣住了,双手绞着衣角,咬牙思索。床内的两个孩子正浅浅哀吟,声音细弱无力。 “家中还有一些……”妇人低声说,“我去取。” 此时,芒泽下方的林子中,穆笑正与应春面面相觑。 “人呢?” “跑了吧……”应春摸摸下巴,“真不听话,我明明让她在这儿等的。” 穆笑又气又怒:“你要找我们来也不必亲身过去,让你的雀儿鸟儿传个讯就行。她一旦跑了,岭子这么大,我们法力不够,还怎么找!” “找你容易,叫雀儿去就行了。”应春指着正缓缓行来的另外两个人,“可伯奇和长桑呢?我的雀儿可找不到他们藏身的地方。他俩修为比我们还高,都是神籍,我找都费劲。” “不要吵,不要吵。”正走来的长桑说,“穆笑脾气怎么越来越坏了。” 他像是一个儒雅规矩的书生,脸上没脾气,心里也没脾气似的。 他身旁则是另一位名为伯奇的神。从外表看来,伯奇似是四人之中年纪最小的,但实际上却是最先入了神籍的食梦之神,是在凤凰岭生活的第一个神灵。 穆笑没理长桑:“找不到人,眼看芒泽就要……” “她身上带着我的玉兰花香气,你闻着去找就行了。”应春说,“我去寻人。” 穆笑:“我也去寻人。” 两人化作玄青与玉白色的烟气,很快消失了。 “那我们呢?”伯奇问,“新的山神什么模样?” 长桑轻咳一声:“不清楚。” 伯奇:“那罢了,去喝酒吧。” 长桑眉毛一挑:“合意。” 两人也消失了。 程鸣羽并不知穆笑和应春正在寻找自己,她沿着兔子去的方向一路寻找,没多久就发现了趴在岩石边上瑟瑟发抖的兔氏兄妹。 前方已经能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小院,似是村庄的入口。 随风飘来的除了鸡鸭粪便的臭气,另有一种十分古怪的烟熏气味,闻之欲呕。 程鸣羽把两只兔子抱起,顺便用衣袖掩住口鼻:“你们怎么停了?前面这么臭,是鬼师在作法么?” 大兔子没吭声,小点儿的兔子轻声说:“怕了,走不动。” 程鸣羽:“不是要去救你们主人么?” 俩兔齐齐沉默。 程鸣羽是个热心人:“既然走不动,我带你们去就行。” 俩兔在她怀中挣扎,程鸣羽朝着那院子走去。 “莫怕。”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底气是从哪儿来的,“我虽然说不清楚自己现在还是不是普通人,但我还挺不寻常的……” 话音刚落,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 穆笑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你还不是山神,只是一个寻常人。” 程鸣羽咽了口唾沫:“你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穆笑看看她,又看看她怀里的两只兔子:“你逃跑就逃跑,还抓这种东西?” “呸!”大兔子嚷道,“什么叫这种东西!我有名字,我叫金枝!” 它转头催促妹妹出声:“玉叶,告诉他你的大名。” 小兔子溜圆的红眼睛看着穆笑,耳朵垂下来,把脸都遮住了,就是不说话。 大兔子无奈,轻轻踢了妹妹一脚。 穆笑并未仔细听兔子说的话,他注视着薄雾之中的小院子。 邪佞的烟熏气味越来越浓了。 鬼师接过妇人给的银钱,满意地掂了几下。 这已是她能拿出的最后的钱,鬼师知道。他将银钱揣入怀中,从布囊里拿出数十幅鬼神像,一一挂在床沿。 “不要出声。”他叮嘱妇人。 妇人连连点头。 一簇黑色火苗从鬼师手中的油纸中燃起。火苗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手掌包围。屋内明明无风,数十幅鬼神图却簌簌而动,抖个不停。 鬼师大吼一声,伸出手掌拍向床上仰卧的两个孩子。 但他双脚一紧,动弹不得。 低头看时,才发现床底下伸出两只手,紧紧握着他的脚踝。 那双手奋力把鬼师的两只脚往床下拉,鬼师站立不稳,立刻仰面摔倒。 手掌中的黑火消失得无影无踪,落地的油纸上是一层厚厚黑灰。 床底下钻出来一个人,正是妇人没找到的杨砚池。他从地上捡起油纸,把油纸靠近灯火。 油纸上再次窜起黑色火焰,妇人惊讶地叫出声来。 “这只是一个小把戏。”杨砚池将油纸搓了搓,扔到一旁,“阿妈,这个鬼师在骗你。你的孩子是救不了了的。” 妇人呆了片刻,忽然恶狠狠朝着杨砚池扑过去,撕扯他的衣领:“你骗人!你误了鬼师大人作法!你给我孩子赔命!” “阿妈!”杨砚池一把扯开了床幔,“你好好看看你的孩子!他们根本……” 挂在床沿的鬼神像纷纷落下,盖在床内两个孩子的脸上。妇人一双眼睛充血发红,死死盯着杨砚池:“他们不会死的,鬼师会救他们!” 鬼神图落地了,露出两个小孩干枯发皱的脸。虽然只有十一二岁,但两人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浑身皮肤枯皱,满头白发,满脸斑点。 他们已是垂暮待死的老人。 “鬼师以生换死,他为何不测一测你孩子的寿数?阿妈你仔细看一看!”杨砚池抓住妇人的手,“他早就见过你的孩子了!你的孩子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正是因为鬼师将他俩的寿命夺走,填到了别人身上啊!” 妇人瑟瑟发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中呜呜作声。 “以生换死之法,一生只能做一次。”杨砚池放缓了声音,“阿妈,别信他,这是邪术,救不了你的孩子。” 鬼师已在门边站了起来,手中抓着那三柱黑色的竹立香。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鬼师的事情?”他用竹立香指着杨砚池,“你也是鬼师?……不,你不像……” 话音未落,他忽然把竹立香朝着杨砚池与妇人扔出,转身就往门外跑。 黑色的竹立香上嘭地腾起浓浓黑烟,参杂着火焰,直冲杨砚池过来。 杨砚池一把推开妇人,咬破指尖,准确地抓住了竹立香。 黑烟忽地变了色,化作一条黑红色长蛇窜了回去,,朝着正跨出门口的鬼师一口咬下。 作者有话要说:  【鬼师】袁枚《子不语》中记载着“广西鬼师”的事情,包括施法的方式,具体的做法,规避的方法等等。据说有陈、赖两家因为鬼师这个行当而致富(……) 另外这一章出现了两个神,伯奇和长桑公子。 第6节 【伯奇】是傩仪十二神之一,专门吞噬噩梦。 【长桑公子】又叫长桑君,传说中是扁鹊的师父。 两位都是重要的角色! --- 第5章 鬼师(5) 鬼师“嗷”地大叫一声,捂着脸倒在地上。他一边痛呼,一边往外跑,脸上淋淋沥沥,有血滴落。 回头时杨砚池才看到,他半张脸都被那黑红色长蛇燎伤了。 鬼师疼得在地上乱滚,捂着自己的脸慌不择路地往外跑。黑烟化成的长蛇已经消散,他抓起地上的布囊奔出去。杨砚池本想追上去,但迈出房子时却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对付这个鬼师。 身后忽然传来那妇人的哭声。杨砚池连忙跑回屋内。 床上两位形容枯槁的孩子已经气绝了。 小米一直在鸡棚里躲着,见鬼师跑了才敢出来,带着一身鸡鸭粪便的气味在门口探头探脑:“将军?” 杨砚池走出屋子,示意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妇人在屋内抱着自己孩子嚎啕大哭,杨砚池听不得这些声音,他觉得难受。 “将军,你怎么不追上去呢?”小米问他。 杨砚池看着自己的手指。他只知道有人曾告诉他他的血用处很大,但杨砚池从没有机会真的用过。 “你还拜过什么大仙为徒?” 杨砚池摇摇头:“没有。” 小米知道他心情不好,胡乱地扯各种话题:“将军,你怎么懂得这么多?还有那鬼师……我可从来没听过?凤凰岭能进不能出,那你当时还是个小娃娃,是怎么出去的?” “有人带我出去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小米眨眼睛:“什么人?” 杨砚池呆住了。他张了张嘴,记忆就在脑壳子里,可摸不清楚形迹。 “记不清楚了……”杨砚池低声说,“一个仙人吧,从山上飘下来,头发很长,像鬼一样。” 到底是仙还是鬼?小米正要继续问,忽然看见有两只圆而白的兔子,从熹微晨光照亮的山道上撅着屁股跑过来! “金枝玉叶!”小米一下跳了起来,冲着那两只兔子奔过去。 兔氏兄妹朝他跑来。 “小米,你起的这是什么名字……”杨砚池冲俩兔子伸出手。 兔子啪啪跑过小米身边,跳到了杨砚池怀里。 小米悻悻回头:“喂你们的是我,帮你们摸毛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也是我……” 金枝开口说话:“但将军身上干净。” 小米呆若木鸡:“……会说话?!” 玉叶在杨砚池怀里打了个呵欠,露出两枚小兔牙:“还会唱歌,你听不听?” 小米连退几步,紧张地站在小院一角。 杨砚池被他们一扰,心里头那点儿伤感压下去了。“你们俩和小米一起打扫院子吧。”他起身说,“我去找点儿吃的喝的,还有被褥床铺。” 以后得在这里住下了,他要为自己和小米准备些东西。 程鸣羽和穆笑缩在道旁,穆笑压着她肩膀不让她起身。 “不追吗?”程鸣羽看着鬼师跑远了的身影,“我是山神,你是……什么树精,可以抓住他的吧?” “你还不是山神,先把仪式做完。”穆笑看着她,“等你当上了山神,凤凰岭里头的魑魅魍魉自然就会慢慢消失。若是这样一个个解决,不知要耗费几多时间。” 程鸣羽不敢反驳他,左右看看:“兔子呢?” 穆笑:“跑了。” 他拎起程鸣羽,命令她闭上眼睛。程鸣羽乖乖就范:她确实怕穆笑。 穆笑这样的精怪,带着她全不理解但天然惧怕的冷漠。 片刻后,两人终于落地。 甫一落地,程鸣羽就打了个冷战。凤凰岭上是温暖的,但这里却吹来了交杂着雪沫的冷风。 他们站在凤凰岭中唯一一处积雪山谷,杏人谷的附近。 “仪式在这里举行?”程鸣羽声音都颤了,“山神待遇这样不好?这儿也太冷了!” “往前走。”穆笑把手拢在袖子里,带着程鸣羽朝前去,“杏人谷是我住的地方,你在别处。” 他找回了程鸣羽,显得不那么恼火了,带着笑意的眼睛瞧着也温和了很多。程鸣羽跟在他身后曲曲折折地走,渐渐远离了杏人谷。 两人穿过一片长满橘红色小果子的灌木和两片薄薄溪水,踏入了另一处山谷。 山谷不大,雾气迷蒙,一片湖泊被盛在谷心,可以隐约看见一座木质小楼立在湖边。 此处过分安静,程鸣羽随穆笑绕着湖泊前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这是山神的居所,留仙台。”穆笑说,“你以后就住这儿。” “……台?”程鸣羽左右看看,“这儿都是低地,哪里有台。” 穆笑出奇地耐心:“等你真的成了山神,留仙台自然就会出现。” 程鸣羽点点头。穆笑对她的乖顺感到诧异:“你不跑了?” “我跑不了,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程鸣羽自己给穆笑找方法,“因为你是妖怪?” 穆笑咬牙修正:“我不是妖怪,我是树精。” 程鸣羽:“树精比人高级么?你用了树精的法术,所以找到了我?” 穆笑的耐心好像又消失了。他斜倚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盯着程鸣羽:“对,比你们这些普通人的级数是要高一些。” 呸。程鸣羽心想,不就一棵树么。 穆笑:“你骂我?” 程鸣羽:“没有。我在想当了山神之后,怎么才能解决那个鬼师。” 穆笑眯起眼睛:“你真的决定当山神了?” 自己倒是想跑,可还没跑出凤凰岭地界,肯定又会被你逮回来。程鸣羽心里是这样想的,脸上却挂起了温顺的笑:“似乎也挺好玩的,山神。” 冷清清的小楼方向忽然吹来一阵风,把湖边几棵光秃秃的树吹得摇动不止。穆笑的声音在风声里传过来:“程鸣羽,芒泽为什么能接纳你?” 程鸣羽把小树枝和树叶从头发里摘出来,闻言转头:“我怎么知道?” 穆笑不吭声了。程鸣羽忽然感觉,穆笑问的这个问题是极其认真的。 她不敢触怒这位自认为比人类要高级些的妖怪,小心翼翼转换了另一个话题:“你说我成了山神,那些魑魅魍魉就会消失,他们是会立刻离开凤凰岭么?” “怎么可能?”穆笑甩动衣袖,地上散落的枯枝败叶簌簌地凑在了一起,成为小小的一堆,“你还得学会山神的诸般本事,凤凰岭上的其余神灵和精怪才会认可你。这片山岭上有许许多多人兽精怪,不是光凭一个山神就可以全部调节好的。” 程鸣羽急了:“那怎么办?鬼师随时还会再夺人性命的。” 穆笑不出声,专注地看着大石旁边的树。那树被他盯了片刻,竟从树梢出挣出几片翠嫩的叶片来。 夺人性命,和穆笑这种妖怪不相干。程鸣羽心想,他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 穆笑似乎只关心凤凰岭的山神是否能够归位,整个凤凰岭是否能够恢复正常。至于人类,不在他的思虑范围之内。 程鸣羽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我不当山神了。”程鸣羽一字字说。 穆笑慢慢转头:“哦?” 程鸣羽:“除非你解决鬼师。” 穆笑:“威胁我?” 程鸣羽:“威胁你。” 沉默很久之后,穆笑点头:“好,我去解决。” 程鸣羽冲他伸出小拇指:“拉勾。” 穆笑奇道:“这是什么?” 程鸣羽:“人和人定约的仪式。” 穆笑浑不在意地一笑:“我不用这个。” 他伸出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图案。那青金色的图案晃晃荡荡,落在了程鸣羽的手心里,很快消失了。 “约成。”穆笑跳下大石,“你先完成山神的仪式,我随后去解决鬼师。” 程鸣羽只觉得手心微微发热,她把那已经看不见的约握在手心中:“我也想去。” 穆笑又拎起她:“废话少说,先完成仪式。” 程鸣羽连忙抓住他的手,再一次闭上眼睛。 是夜,凤凰岭的山顶上隐隐浮现金色亮光,整片岭子都能看到。 杨砚池挨家挨户到村子里去敲门,好不容易讨回来两张薄被和一袋子吃的。回到家里时,发现家中干干净净,之前的鸡鸭气味全都消失了,里外不仅整洁,甚至还飘散着似有若无的花草清香。鸡棚里原本养着的几只鸡乖乖呆在一个树枝拧成的新鸡笼里,一声声地咯咯叫。 “小米,你还有这本事?”杨砚池十分惊奇,“这么利落?” 小米脸色煞白:“不不不,与我关系不大,是他们兄妹俩弄的。” 杨砚池抬头一瞧,只见从屋里走出一高一矮两个孩子,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白净漂亮,手长脚长。 杨砚池:“……金枝?玉叶?” 两兔是同胞兄妹,化出人形后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就是金枝比玉叶稍高了半个头,站在小姑娘身边时,已经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了。 杨砚池正准备夸他们两句,玉叶缩在金枝身后,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指,朝着隔壁那院子指了一下:“那儿,有个人睡着了。” 杨砚池心头一跳:“睡着了?” 第7节 两个院子之间的石墙极矮,杨砚池长腿一跨就迈了过去。 确实有个人趴在院中,正是那刚刚死了两个孩子的妇人。 “阿妈?”杨砚池蹲下唤她,“醒醒。” 小米也跑了过来,在院子里看了几眼,没发现有其他人。回头一瞧,金枝和玉叶已经双双站到了鸡笼那边,尽量远离此处。 兔子的胆子这么小?小米突然不怕他俩了。 杨砚池喊了几声,妇人始终不吭气,只有粗重喘息声隐隐约约。杨砚池打算将她抱起,却碰到了妇人的双手。 他心中一凛,连忙把妇人翻过来。 面前的再不是昨日那位四十来岁的母亲了。她裹在头巾之下的一头黑发全变了白,皮肤发皱,眼瞳浑浊,手指僵直,俨然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鬼师夺走了她剩余的寿命。 杨砚池又惊又悔。 他把妇人抱回房中,发现那两个孩子的尸身已被移到地上,用草席小心包裹着。将妇人安置好之后,杨砚池转身离开,走出了院子。 小米尚未弄清楚杨砚池要去做什么,金枝和玉叶已经跑出来,拦在了杨砚池的面前。 “主人,不能去。”两人伸出手臂拦着杨砚池前路,“你对付不了鬼师。那是学了鬼神之道的巫者,主人是平凡人类,耗尽了你的血也杀不了他。” 杨砚池一声不吭,绕过两人继续往前走。但没走几步,两人又闪现在杨砚池面前。 他正要训斥,头顶天空忽然一亮。凤凰岭山顶那片金色亮光越来越盛了。 “那是什么?”追上来的小米问。 “……芒泽活过来了。”金枝与玉叶面面相觑,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奇神情,“这是山神就位的仪式!” 杨砚池吃了一惊:“凤凰岭山神归位了?” 他犹豫片刻,一把抓住金枝:“你是凤凰岭里跑出来的,带我过去。我要见山神。” 作者有话要说:  昨儿停电很久,所以这一更是昨天的份额。今晚八点还有一更,俩人要碰面啦。 第6章 鬼师(6) 凤凰岭地脉之下的灵气,正在芒泽之中翻涌。 程鸣羽被穆笑拎到这里之后,只能看着眼前四个妖怪——或者神灵在争论不休。 主要争论的人是穆笑和其余两位,应春只是偶尔插一句“好啦”试图中止他们的争执。 程鸣羽看着那两个她今日才头一回见到的神灵。 那头发很长,看起来宛若仙人的是长桑公子,应春说他是真正的神,司人间各类药与病,在他手底下没有救不活的人,哪怕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 而另一个娃娃脸的男人名为伯奇,他虽然瞧着年纪不大,然而却是比长桑公子更早入神籍的真神。据应春所说,伯奇是傩仪十二神之中的一位,他上有五个哥哥,下有六位弟弟,大多长得奇形怪状,而最似人形的只有寥寥两三个。 三人争执的不是别的,而是长桑公子和伯奇身上的酒气。 在穆笑和应春四处寻找程鸣羽之时,长桑公子和伯奇跑到凤凰岭地脉附近的檀池之中,悄悄把穆笑藏的见太平挖了两坛出来。 “见太平”是穆笑从来舍不得喝的酒,据说从他练出人形,并被人赐名为“穆笑”那天起就埋在檀池边上,算来也不知有多少年了。 长桑公子和伯奇都是好酒之人,在凤凰岭逗留这么久,见到穆笑就向他讨酒。穆笑死守严防,还是没能防住这两人。 程鸣羽从应春话里发现,长桑公子和伯奇并不是凤凰岭的神。 两位神灵是被困在凤凰岭里头的,自山神死后,便再也无法脱离此处。 凤凰岭上的神灵和精怪其实远不止这四位。但只有这四位始终热心于维护凤凰岭的平衡,每日轮流到这儿催动芒泽的灵气。其余神灵与精怪,大都深居简出,鲜少交往。 程鸣羽坐在一旁看他们为了两坛见太平吵得热闹,心里却想起穆笑说过的话:穆笑是精怪,因而自认比程鸣羽这样的凡人要高阶;那他面对长桑公子和伯奇的时候呢?他又是否认为自己比两位真神要低微? 但看穆笑据理力争的模样,确实不太像。 应春劝架劝得疲累,干脆从腰间拿出玉色小瓶晃了晃:“你们继续争,仪式我自己完成?” 穆笑终于停了。 自知理亏的长桑公子和伯奇安慰他:“我俩各欠你一个人情,好吧?日后你有什么要我俩去做的事情,只要你开口,我俩定不会拒绝。” 穆笑:“定约。” 长桑公子和伯奇面面相觑,最后各伸出手指,在虚空中描画图案。 两枚青金色图案落入穆笑手中,自此约成。 程鸣羽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手心。原来穆笑说的是真的,这是他们之间定约的方式。她有点儿想学了。 按照应春的话,程鸣羽拿着那装满了金色水滴的小瓶,立在芒泽中央。 这次倾倒的不是一滴水了,而是小瓶中所有的液体。 金色水流落入芒泽,仿佛火进入了火。 地脉灵气呼啸而出,穿过程鸣羽的手脚和身体,腾向高空。 但它们却被一个无色无形的琉璃盖子,牢牢圈在了芒泽之上。 长桑公子、伯奇、穆笑与应春分踞四方,口中念念有词。 程鸣羽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耳边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仿似有形,一团接一团地砸在她的耳朵里。 无法挣脱束缚的灵气激荡不已,终于又一次穿过了程鸣羽的身体。 疼痛一分分积累,从她的骨头或者血肉中生成,渐渐才抵达皮肤。程鸣羽失声叫出来:她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碎裂,仿佛被金色淬炼成了僵硬的塑像,大大小小的碎末从指尖手臂上飘散出来。 她大叫,但听不见自己声音。 她想碰一碰自己的脸,但手脚全都无法动弹。 金色的气流穿过她的躯体,像穿过一片森林,或者一片水瀑。 疼痛终于渐渐消失了,但又冷又热的古怪感受从脚底升起来。程鸣羽艰难地低头,忽然发现脚下原本坚硬的石面消失了。她站在一片翻涌不定的金色湖水之上。 下一刻,她完全落入水中。 她被金色的液体包围着,一直往下沉落,像跌入无底长渊。 水淹没她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浸透身体的每一处,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大海里一处小小的岛屿,一粒橙红色星辰悬在岛屿之上;随后日月穹宇转移,大水淹没岛屿又褪去,土地中生长新的山峦,森林与湖泊,人与兽,纷纷攀附在山峦之上,一年又一年。 她看到了杏人谷,也看到了留仙台。被雨水淹没的山坡有小兽跃出,它们四蹄轻快,踏过碎裂的红叶,踏过深且厚的积雪,跃进春光里。而太阳月亮一刻不停地轮转,大雨大雪从天而降,看不清形迹的神灵和他们的辇在天顶云层中经过,留下火红的痕迹。 星辰降落了,化成橙红色的雾,自山巅降落,游走了所有土地之后重新回到顶端。 从雾之中伸出一双手,热的烫的,捧住了程鸣羽的脸。 那双手,渐渐没入她的体内。 程鸣羽听见了哭声,笑声,还有悠长的叹息。她想起那日第一次见到应春催动芒泽之时,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苍老的,忍着痛似的,像是在呼救,又像是感激。 她摇摇晃晃,挣脱了所有雾气与水,发现自己仍旧站在芒泽上。 脚下是坚硬的石面,可石面已经完全透明,在它之下是一个巨大的金色湖泊。 芒泽不会再熄灭了。它活了过来。 程鸣羽一下没站稳,仰面躺倒。她的心脏还在扑扑地跳,像是从家里逃出来那天一样,奋力跑过了好几里的山路。 金色的气流消失了,山顶的雾气愈加稀薄。她看到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远空中满是闪动的碎光。 那颗最大最亮的橙红色星辰,正悬在凤凰岭之上。 “不舒服么?”应春弯腰问她。 “……想吐。”程鸣羽小声说。 其实她还有点儿想哭。凤凰岭的记忆太多了,她感到压力巨大,开始后悔。 长桑公子也凑了过来,把脉片刻之后认为程鸣羽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点儿累了,让应春先把她送回留仙台。 “我这就成山神了?”程鸣羽不太相信,“可我好像什么都还不懂。” “我们会慢慢教你的。”长桑公子非常温柔,像是对着自己病人陈述治病方子,“芒泽之中的山神灵力已经进入了你的体内,你现在已经是凤凰岭认可的山神了。” 程鸣羽坐起身:“我能飞么?” 长桑公子:“还不能。” 程鸣羽有些失望。 “你回去休息吧。”穆笑在一旁说,“应春说你的愿望就是吃饱喝好,我去给你找些好吃的来。” 程鸣羽顿时精神了,一把抓住应春的手就站起来。穆笑看起来心情非常好,又恢复了原先笑眉笑眼的模样。 “穆笑真奇怪。”程鸣羽和应春坐在留仙台的小楼前,一边看应春驱使她的小精怪打扫小楼一边说。 回到留仙台时程鸣羽惊讶地发现,原本还在地面上的小楼,不知何时连同它之下的那一片庭院、土地,全都腾空而起。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淌过留仙台上的水道与池塘,从台子两侧落下,跌入山谷里的那片湖泊之中。原先死气沉沉的留仙台,被雾气与水声笼罩着,竟也显出了几分活气。 小楼前遍栽种玉兰树。应春牵着程鸣羽跃上留仙台后,一棵棵地将所有玉兰树拍过去。 “我就是这个。”她站在玉兰树下,指着树上瞬间爆出的玉白色花朵笑道,“这花又叫望春或应春,它开的时候,春天也就来了。” 玉兰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随后又从枝头落下,等落到地面时,已经化为一个个五六寸高的白色小人,仰着小脑袋围在应春身边。它们模样稚嫩,像是小孩儿,背上都负着一朵拳头大小的玉兰花。 接到应春的命令之后,数以千计的白色小人便奔向留仙台上的那座木质小楼,开始打扫。 另有十余个小人跑到了程鸣羽身边,各自扯下背上花瓣一片片叠在地上。程鸣羽看着花瓣化作酒壶酒杯,目瞪口呆。 应春拍拍小人们的脑袋道了一声“乖”。小人们不会说话,却个个发出欢喜的叽喳之声,又抖搂出一片两片玉兰花瓣,围坐在程鸣羽和应春身边为两人扇风。 程鸣羽被浓烈的花香熏得有些头晕,摇头晃脑半天后才想起跟应春打听穆笑的事情。 “穆笑是最关心凤凰岭的人了。” 程鸣羽点头:“看得出来。” “他是在凤凰岭上生长的秋枫树,也是在这儿诞生的秋枫树精。”应春晃动手里的白瓷酒杯,杯中酒液无色透明,随她动作荡漾,“就连他的名字也是山神所赐。” 程鸣羽一愣,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己还未知道。 “上一位山神是怎么死的?”她问应春,“不是说我当上了山神就可以知道么?” 应春一愣:“谁说的?” 程鸣羽:“穆笑。” 第8节 应春:“他骗你的。” 程鸣羽:“为何不能说?” 应春这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喝了一口酒。 “这是凤凰岭的秘密。”她像是想好了答案,“能不能告诉你,不由我一人决定。” 程鸣羽忧愁了:“那还得像今天这样,集合一些神灵精怪,做一个仪式,我才能知道?” 应春笑了笑:“那也不由我说了算。” 程鸣羽还想再问,却觉得头脑昏沉,睡意很快涌了上来。 “你太累啦。”应春的语调又软又温柔,“歇一觉吧。” 程鸣羽靠在她肩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此时的杨砚池,已经和金枝玉叶在芒泽下方的山坡上徘徊了许久。他看到芒泽上的亮光,也察觉到脚底下的凤凰岭发出的异响,但却始终无法攀上。 金枝和玉叶却在芒泽的光亮消失之后面面相觑,继而一左一右抓住杨砚池的手:“山神归位了!” “你们怎么知道?” “我俩是凤凰岭上诞生的精怪,只有回到此处才能汲取天地灵气。”金枝兴奋极了,“原先我和妹妹的人形都没法维持很久,从家里带你到这儿已经是极限。我俩刚刚还以为就要恢复原形,可现在不一样了。只要站在凤凰岭上,我们就能吸收灵力,长久地维持人形自然也不成问题。” 杨砚池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山神归位之后,应该可以去寻找和消除鬼师了吧?” 兔氏兄妹互相看了看。这问题他们没法回答。 “你们也上不去?”杨砚池问。 “芒泽不是谁都能上的。入了神籍的神自然可以,普通的精怪就不行了,除非是那种修为特别特别深的,或者吞食过神灵灵魄的。”金枝说,“我和玉叶若是上了芒泽,不消一刻,便会死去。” 杨砚池还想再问,忽然听见前方有人走来,还听到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见太平你藏了几十坛,我们喝一点儿,关系不大吧?” “还定约,多伤兄弟感情,取出来吧,好不好?” 长桑公子与伯奇拉着穆笑又是劝又是恳求:“方才答应你定约,我和伯奇都有苦衷。” “伯奇是不想在应春面前丢脸,你是为什么?”穆笑很不理解,“山神怎么了?她那样一个小姑娘,即便知道你是个偷别人酒喝的无赖神仙,对你也没有影响。” 长桑拉着他不放:“怎么这样说?我好歹也是个神,我也要面子……” “要面子就别偷酒!”穆笑瞥着长桑,“你明知那酒我很重视。” 长桑还要再说,前方忽然跳出个年轻人,又惊又喜地冲他喊了声“恩人”。 长桑一愣,盯着杨砚池上上下下打量,终于认出他来:“是你!竟这么大了?” 他转而指着杨砚池,高兴地与伯奇和穆笑介绍:“就是这孩子。当日我路过他们村子,本想去解决疫病,谁料那疫病发作太凶猛,整条村子最后只剩下他一个小娃娃。我救活他之后便将他带出了凤凰岭,稳妥地交给一位过路商人。” 杨砚池:“那商人是人口贩子,转手便将我买了。” 长桑:“噢?” 他很是尴尬,手指圈着自己不存在的胡子捋了捋,歉意地笑了。 当时长桑发现杨砚池的时候,杨砚池其实也已经染上了疫病。他救不了村中的人,救下一个孩子也是好的。长桑显出形迹,带走杨砚池后悉心照顾,不仅用上了自己珍藏的各类药丸,连身上的几颗仙丹也全给杨砚池灌了下去。 杨砚池被他从鬼门关救回来之后,长桑很快发现这孩子不仅根骨奇特,而且由于自己用的各类古怪药品,他连凡人看不到的精怪也能瞧见了:伯奇和穆笑来找长桑的时候,杨砚池正坐在长桑家门口和几只小鸡玩儿。他跑回屋内拉着长桑,准确地指着伯奇和穆笑告诉长桑:这两个哥哥来找你。 长桑被伯奇和穆笑骂了一通,不得已,只能选择将杨砚池送走。 可他当时已经照顾了杨砚池一段时间,很不舍得这个又乖又机灵的孩子,怕将他留在凤凰岭自己会牵挂以至于又被伯奇和穆笑责骂,只好牵着杨砚池在凤凰岭山脚下徘徊,直到碰到过路的商人。 送走之时长桑还施了法术让杨砚池记不清自己。谁料杨砚池在这儿看到他之后,便将过去的事情全都想了起来。 杨砚池已经看出眼前三人都不是寻常人,又见穆笑和伯奇这两个陌生的神灵似乎转身要走,连忙说出自己请求:“凤凰岭上有鬼师,请诸位大仙……” 他话音未落,伯奇和穆笑同时吃了一惊。 “你不仅救他性命,还教他这些事情?!”伯奇看着长桑,“我知道你想收徒弟,可应春怎么求你你都不肯教,反而去教一个凡人?气死我也。” 伯奇不再逗留,啪地化作一只小雀,挥动翅膀飞走了。 长桑竭力辩解:“这娃娃当时年纪虽小,可特别机灵,人又聪明,我忍不住就教了些……真的,就一些简单的降妖伏怪的法术,绝对不是仙术。” 穆笑简直无话可说,于是转而跟杨砚池说话:“你见过鬼师?你知道他在哪儿?” “不知道,所以才求山神帮忙。”杨砚池以为眼前这位就是山神,连忙作揖,“鬼师已经害了人,现在我的邻居也危在旦夕,还请山神大人救救她。” 穆笑:“我不是山神。现在的山神也没本事救人。” 杨砚池:“……那怎么办?” 穆笑想起程鸣羽和自己定的约,低叹一声:“先找出鬼师来吧。” 长桑惦记着杨砚池刚刚提起的病人,便提议先到杨砚池的邻居家中察看。穆笑没有意见,杨砚池唤出金枝玉叶,三人两兔开始往回走。 程鸣羽浅浅睡了一觉,由于腹中空空,最后是被饿醒的。 醒来时发现应春也在身边打盹,身后的小楼似是已经清扫干净,灯光透亮。 程鸣羽进去看了一圈,惊讶极了:她这一世都没见过这样齐整的楼房,无论在她的家乡木鱼村,还是在长平镇。在她看来,就连宋小姐家的府邸也比不上这小楼的宽敞与明净。 楼中陈设简单但十分精致,程鸣羽上上下下跑遍了三层,始终觉得不可思议:这楼是她的了,以后都是她的了。 她高高兴兴地坐在楼梯上,抱着膝盖抬头看自己的家。 看了一会儿才慢慢醒悟过来,这地方不是她的。 是凤凰岭山神的。 听见应春在外面喊她,程鸣羽学应春的模样,摸了摸陪自己坐在楼梯上的白色小人的脑袋。 管它呢。程鸣羽心想,反正自己逃出家门之后,这儿就是以后长住的地方了。 “应春,有吃的么?”程鸣羽问,“穆笑不是去找吃的东西?怎么还不来?” 应春让她抱紧自己胳膊:“好说,我带你去找他。” 两人找到穆笑的时候,他还没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反倒是金枝和玉叶认出程鸣羽,笑嘻嘻地冲她笑。程鸣羽只见过两只兔子,没见过两个笑得跟兔子似的人,被他俩的亲热劲吓得不轻,以为又是什么怪里怪气的神灵,连忙缩到应春身后。 杨砚池先是被身边嘭地现身的两个姑娘吓了一跳,随后看到长桑冲俩姑娘恭敬念了句“山神”才明白,是新上任的山神莅临。 “山神大人。”他冲面前那位满身仙气的好看姑娘作揖,“请山神救救……” 应春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山神。” 她把程鸣羽从身后拉出来:“这位才是。” 杨砚池直起身。他这回喊不出“山神大人”这句话了。 眼前的姑娘身上不止毫无仙气,甚至有些落魄,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没有弄错?”杨砚池问他最信任的长桑。 面对他的质疑,程鸣羽尴尬起来:“刚刚才当上的山神,还不太懂。大哥你是人还是神仙?” ……连他是人还是神都分不出来,杨砚池惊了片刻,没有出声。 他素来脸上都是懒洋洋的神态,此时内心震愕,面上也显不出分毫。 穆笑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顺手在道旁梨树树干上拍了两下,很快从树冠里掉下两个梨。 程鸣羽接过梨子,不大满意:“没有肉吗?” 杨砚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看到这位完全不像样的山神就很想奚落。 “神仙是不沾荤腥的,你不知道吗?”他对程鸣羽说。 程鸣羽大吃一惊:“什么?!” 但很快她回过神来:“你骗人吧?拜神的时候也用烧猪或者烧鸡的呀。” 杨砚池骗人不成,闭上了嘴。 程鸣羽对他投来怀疑神情,一边啃梨,一边跟在穆笑和应春身后往前走。她察觉到了杨砚池的不快,但不知道这位刚刚才初见面的人从哪里来的不快。 应春和穆笑正在讨论如何寻找鬼师,长桑凑过去好声好气地说:“鬼师也要喝水吧?他不与别人来往,家中必定有井,或者住所附近就有河川。我们找观帮忙就行了。” 此言一出,穆笑脸色顿时沉重起来。 程鸣羽吃完了一个梨,精神多了:“观是什么?” “井渊之精。”应春给她解释,“能通所有井渊,凡是有水的地方,观都能到。” 程鸣羽:“那找观帮忙呀?” 应春忍不住笑了,但很快捂着嘴,小声道:“因为穆笑和观的关系很糟糕。” 在杨砚池家中,小米正在水井边上打水。 水缸已经清洗干净,小米将最后一桶水倒进去之后,忍不住伸展手脚,长舒一口气。 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一阵低笑声。 回头立刻看见,有人坐在水井边上。 那姑娘一身长裙似在散发幽光,裙摆长而软,一直拖到地上。她手里拿一支箫,冲小米笑了笑,声音又甜又干净:“哎,你家将军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观】故井故渊之精,美人,好吹箫。 --- 谢谢。。。、19501614、冷杉、llll、唐僧骑马咚了个咚的雷,么么哒 第7章 鬼师(7) 小米呆了片刻,结结巴巴开口:“出、出门了……” “出门?”井边的姑娘神情惆怅,“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身段窈窕,一头黑发垂在井沿上,泛着水亮丰润的光泽。小米有些站不稳了,倒也不是怕,而是这姑娘几乎可算他生平所见之人中最美的那一位。他被姑娘的眼睛一看,感觉整个人就要飘起来了。 “不、不知道。”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温柔了,“你想见他?那你进去等等?将军回来了我来叫你。” “我只能坐在这儿。”姑娘指了指井边,“别的地方去不了的。” 第9节 可怜。小米万分同情:看来是含冤跳井死的。 “小兄弟陪我说说话?”那姑娘笑了两声,将长箫在纤长指尖转了几下,“比如,你家将军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爱去哪儿,不爱去哪儿。” 一人一精聊得畅快,此时金枝和玉叶先跑了回来,两只兔子在抵达小院门前的时候就地一滚,化作人形立起来。 小米最受不得看他俩变形。兔子是杨砚池养的,就在杨砚池来长平镇那天,经过凤凰岭山脚的时候在道旁捡到。但杨砚池实际上也不大管,就平时蹲在梨树下摸摸耳朵背脊,平时全是小米在照顾。 小米拍着胸口:“别在我面前变形好么?吓坏我了。” 玉叶缩在金枝身后,畏畏缩缩地看着观。观手中拿着长箫,遥遥朝她一点。箫管中跃出几串水滴,水滴里头又幻化各色奇景,看得玉叶目瞪口呆。 金枝挥动双手把水滴扰散:“我知道你是谁。别迷惑我妹妹。” 观悻悻收好长箫:“一点儿小戏法罢了。” 她忽的坐直身,朝着院门外露出微笑。 杨砚池等人已经走了回来。长桑和穆笑等人到妇人家中去看她情况,杨砚池在院中无事可做,忽然发现自家井边坐着一位不速之客,连忙跨回这边。 “将军有事想请你帮忙。”金枝正对观说起鬼师之事。 观用手指缠着自己头发,没说帮忙,也没说不帮忙,只是冲着杨砚池笑。 杨砚池:“看我作甚?” 观:“凤凰岭上好久没见过你这样标致的汉子,我多看两眼。” 杨砚池走到她身边,语带怀疑:“是么?” “普通的小精怪我瞧不上,但长桑和伯奇都是神籍,他们也瞧不上我。”观拿着长箫在杨砚池脸上一点一点,“我挺中意你的,人。” 杨砚池把她的箫管拨开:“不要动手动脚。那穆笑呢?” 观笑嘻嘻地收起了长箫:“别瞧穆笑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那是他皮囊天生的模样,可不是他的真性情。他人特别凶。我不过是在杏人谷里偷瞧他洗澡几次,他竟然真的生气了。” 杨砚池心中生出十二万分的警惕,心想自己以后洗澡必须要小心了。 但他很快又被另一个问题拉走了注意力:“等等,穆笑这样的精怪,还要洗澡?” “他洗澡跟你们人洗澡不一样,他是要洗身上的……”观捂住了嘴巴,小声说,“不能说,说了我便不能在凤凰岭生存。” 杨砚池总觉得她这样一截截地讲话,是故意的。 “洗不掉的,那根本不是凡俗水流可以祛除的东西。”观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讲完后又晃着箫管,“这个将军,我给你吹个曲儿吧?论起吹奏箫管,这凤凰岭上没有任何一位精怪甚至神灵能及我。” 杨砚池蹲在井边,比坐在井沿的观要低,他必须抬头仰视着观。 他知道井边的东西是什么,也知道她无心害人。井渊之精依赖故井故渊生存,本身没有任何攻击性,只是喜欢逗弄长相好看的男人说笑几句而已。她永远不可能离开井渊,有时候夜间在深山行走,若是听到隐约的箫声,便知道是观在吹奏箫曲。 为她新喜欢上的某个少年郎。 “你中意我,那你能帮我一个忙么?”杨砚池温声询问。 观低下头,一双圆润黑眼睛带着调皮笑意:“你呢?你中意我么?” “你若帮我这个忙,我就告诉你。” 观伸手指碰了碰杨砚池的脸。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带着令人畏惧的寒气。 “帮我寻找那个在凤凰岭上出没的鬼师。” 话音一落,观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她脸上方才那俏皮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害怕:“为何要找他?” “他已经害了人,以后还会害许多人。”杨砚池耐心与她说明,“而且我惹恼了他,估摸他很快就会找上我了。” 鬼师显然让观恐惧。但她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找他不难,我知道他躲在哪儿,那地方有一口井,但我不喜欢去。里头太黑太臭了。” 杨砚池:“那在哪儿呢?” 金枝玉叶和小米在一旁面面相觑。他们很熟悉杨砚池这种说话的腔调:平日杨砚池在梨树下揉兔子毛的时候,就是这样跟金枝玉叶说话的——吃了没呢?又肥了,兔子有耳屎么……等等等等。 这是对小孩或者小兽讲话的调调。 观又点了点他的脸:“你让我亲你一下,我就告诉你。” 杨砚池:“……不行。” 观却已经拉着他衣领朝他俯身。 杨砚池无声叹气,张口清晰地说:“观。” 观发出惊叫,满脸通红,竟一下钻回了井里。 小米和金枝玉叶松了一口气。 而刚从妇人家走出来,兴致勃勃看戏的程鸣羽遗憾极了。 她绕过石墙进入杨砚池的院子:“她怎么跑了?” “人一旦呼唤她的名字,她就会立刻缩回井里。”杨砚池看着黑乎乎的深井,“她很害羞。” 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杨砚池回头看她:“你怎么出来了?” “长桑正在救那位阿妈。穆笑和应春正帮忙,他们说我没什么用处,让我先出来。” 杨砚池很冷静地点破她:“虽然他们承认你是山神,但也不认为你有用。” 程鸣羽尴尬一瞬,很快坦然:“我确实没什么用。” 她告诉杨砚池自己是怎么来到凤凰岭的。絮絮叨叨地说完,转头发现杨砚池和小米看她的神情都很古怪。 “假扮宋小姐成亲?”小米怪叫道,“你就是——” 在杨砚池眼神示意下,金枝玉叶捂住了小米的嘴,把他拖回屋内。 程鸣羽莫名其妙:“他怎么了?” “小米胆子小,被你吓着了。”杨砚池平静地说,随即立刻转换话题,“观刚刚告诉我,她知道鬼师所在之处。我们只能等她现身。” 程鸣羽乖乖听他说话。她一直只听过鬼师如何可怕,但刚刚真的看到那垂危妇人和她已经死去的两个孩子之后,才真正理解鬼师之恶。长桑等人是神灵或修为高深的精怪,而鬼师只是巫者,他们自然可以与之抗衡,可她只是一个什么都还未学、还未懂的山神,她能做什么? 程鸣羽害怕了。 她更加不明白的,是这位养着两个兔子精的男人,为什么也要这样尽心尽力。 因为妇人和那孩子就在他家旁边?因为长桑说,自己曾教过这男人一些法术? 程鸣羽对他初始的印象不太好,现在反倒觉得这人有种说不清楚的善良了。 “你叫什么?”她自报姓名后好奇地问。 杨砚池看她一眼,没有回答:“你快走吧,我在这儿等观就行。人多了,她不会出来的。” 程鸣羽只好走了。 杨砚池盯着她背影,心头尽是古怪的感觉。 阴差阳错,自己可能就会娶了这个姑娘。她倒是什么都不怕,好像因为差点死过一次,胆子反而更大了。杨砚池心想,当然不难看,虽然比不上观,但也是个伶俐秀气的女孩子。可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想来想去,最后找到了能说服自己的原因。 她那样平凡,居然是一位山神。 杨砚池在自家井边守了好几天,有事没事就在井沿上跟观说话,不管她是否能听到。 长桑每日都来看妇人的情况,那被夺走的寿命他无法补还,但妇人的命是保住了。 长桑也常来找杨砚池,看这位他最终没能留下的徒弟。 “应该是你来当山神才是。”杨砚池说,“现在那位……不够资格。” “穆笑也认为他才是山神,毕竟他最了解凤凰岭。”长桑笑道,“可是不行啊,芒泽和凤凰岭只认程鸣羽,其余人都不行。” 送走长桑,杨砚池又坐在了井边。 他搜肠刮肚地找话来讲,这回终于听见了井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观从井里跃出来,轻飘飘地立在石头砌就的井沿上。 “你可算来了。”杨砚池叹道,“小米每天都想你。” 在屋内探头探脑的小米骂了他一句,捂着脸躲回去。 观把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笑道:“可我想你。” 杨砚池很不理解:“说你脸皮薄吧,可见人第一面就说中意,还说要亲我。可怎么一喊你名字你就跑了?” “我名字不好听。”观脸皮微红,“别喊名字,否则我又跑了。” 她坐在井沿边上,和杨砚池肩并肩:“这几天听你说了许多话,原来你这样不喜欢凤凰岭的新山神。” 杨砚池心想,她怎么知道?这几日提起程鸣羽的次数确实多了些,因为程鸣羽每日都来找金枝玉叶,杨砚池也不得不每天都与她说上一两句话。 “她说我好看。”观嘻嘻地笑,“我中意她。” 杨砚池打了个呵欠:“行了,谁长得好看你就中意谁,毫无原则。” 观不吭声了,拿出箫管抵在唇上,吹了一曲。 箫声清亮,震动密林与山川。金枝和玉叶依偎在草堆上,睁着圆眼睛,听得很沉迷。 “好久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这么多的话了。”观放下箫管,握住了杨砚池的手。 她手掌的温度让杨砚池不太舒服。但他没有挣脱开。观认真瞧着杨砚池的手掌,杨砚池不知她在思念哪一位已经不在人世的翩翩少年郎。 “在此地东南方向,有一个地方荒草丛生,只有一口枯井。”观低声说,“井边有小院子,院内有一座二层小楼。鬼师就在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观】的特性在明朝董斯张的《广博物志》里记载过:以其名呼之,则去。 这么美的人,竟然这么害羞。我觉得好可爱,所以决定要把她写进来?(? ???ω??? ?)? ---- 谢谢冷杉、左左、乜仝的雷,么么哒 第8章 鬼师(8) 观是对任何人神都没有威胁的精怪。因此,她很容易被人忽视。 也因为被忽视,观常常能发现许多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消失的几天里,观几乎走遍了凤凰岭的所有水井,发现了一些对杨砚池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 第10节 被鬼师施展过以生换死之术的人不少,但这位妇人遭到厄运时,凤凰岭上并没有任何人去恳求过鬼师的帮忙。 观藏在水井里,能听到每一户人家深夜的窃窃私语:有人因为家人重病而起了去找鬼师的心,有的人因为附近有人重病,担心自己会被鬼师看中,平白无故步上死路。 杨砚池明白了观的意思:“妇人的寿命,是鬼师填到自己身上去了?” “凡是以生换死之后,人有七日是虚弱的。那毕竟是别人的寿数,是欺瞒鬼神和生死簿的巫术,需要七日七夜来调整。”观掰着手指跟杨砚池数,“七日还未过,现在去找鬼师是最好的。” 杨砚池点了点头。 “我不喜欢鬼师,他住的地方太黑太臭了。”观眯起眼睛,看着日光在初生的枝芽里闪闪烁烁,“我虽然是藏在井渊深处的精怪,可我喜欢明亮的日子,我喜欢太阳光。” 她小声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新的山神。你可能不知道,山神归位之后,凤凰岭就再没有下过那种又长又暗的雨了。” 被她这样一提醒,杨砚池忽然发现,院子里的各类草木在腊月里也开始冒出嫩绿芽片,而且自己和小米进入凤凰岭的这几天里,凤凰岭再也没有下过雨。 浓雾开始散去,阳光透进来了。 “她多好啊,你为什么不喜欢?”观用她的箫管戳杨砚池的脸。 杨砚池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这一侧脸可能要被观戳出一个酒窝来了。 “你知道长桑住在哪儿么?”杨砚池压下她的箫管,好声好气地问,“我小时候在长桑家里住过一阵子,但太久了,已经记不清楚。现在我们知道了鬼师在哪儿,得去找他们。” 观看着杨砚池:“你去不了的。长桑和伯奇是神,他们的居所如若没有主人带领,我们这样身份低微的精怪,还有像你这样的人,都是进不去的。” 杨砚池又问:“那穆笑呢?新的山神?或者那个头发很长的,香喷喷的姑娘?” “应春住在烟墅,距离这儿最远。”观认真回答,“穆笑住在杏人谷,那里又冷又冻。山神离我们最近了,她就在留仙台。” 杨砚池觉得奇怪:“山神应该也是神,她的家我们能去?” 观点头:“山神和长桑、伯奇这样的神灵不一样。她是凤凰岭的孩子,也是凤凰岭本身。” 她冲杨砚池露出一个笑,高高兴兴的:“留仙台我去过几次的,是个好地方。只要是凤凰岭上的生灵,只要找得到山神的留仙台,谁都能拜访她。她脾气特别好,也不会嫌弃我这种毫无用处的小精怪,她还说以后要请我们喝仙酒。那酒就埋在檀池边上,穆笑看守着。应春他们偷偷喝过,听说是九重天都难得的好酒。” 杨砚池心想,她说的山神,并不是现在的程鸣羽。 观慢慢停口。杨砚池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惆怅。 “原来神也是会死的。”她小声说,“我直到那天才知道。” 观很快振作了精神。“我再帮你一个忙吧。”她笑着说,“我现在就去留仙台找山神,告诉她鬼师的下落。” 杨砚池连忙点点头。他应该要给观一些谢礼,可杨砚池不知道什么样的谢礼才适合。亲一下?不行不行,他想,这是绝对不行的,他的第一个吻应当给自己真正喜欢的姑娘。 “不亲你了,没意思。”观说,“我帮你这一次,以后看你洗澡,不用跟你打招呼了罢?” 杨砚池:“不行!” 但观已经钻回了井里,杨砚池只听到她渐渐远去的笑声。 小米在屋内探头探脑:“她走了?” 杨砚池:“观喜欢看人洗澡,小米,你记得好好锻炼身体。” 小米又脸红了,装作一脸糊涂:“啊?” 杨砚池起身,大步走回屋内。他找出了自己的配枪。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鬼师消停,只能选择自己唯一熟悉的方式。 此地往东南方向去,大约四五里路,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废井。 井水还没有干涸,但井旁除了一处冷清小院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草木荒芜萧瑟。 院中一栋二层小楼,通体漆黑,檐上高高悬挂着鬼神之像,也同样是黑不溜丢的,瞧着挺可怕。 这地方少人来,除非来者被人带领,或者有求于鬼师。 鬼师蹲在地上,正仔仔细细地搓弄一根竹立香。香是漆黑的,落下许多粉末,被火点燃后便散出浓烈异味。烟气一股股地冒出来,像是有形之物,从屋内往外飘。 鬼师的半张脸都烂了,用布带和药草糊着。脸上又疼又痒,他怨恨那日莫名出现的高大青年,于是先取了那妇人寿命来救自己,随后便打算操纵妇人去对付那位青年。 可奇怪的是,他的烟似乎不起作用了。那妇人原本命悬一线,随时能被他驱使,却不知被谁救下,他的黑烟再也探查不到了。 鬼师有些紧张。这凤凰岭上有本事从鬼神那里抢人的,就他所知,也就长桑公子一人了。 那是神,不是他这种巫者可以对付得了的。 黑烟又窜了回来,在屋子里萦绕。漆黑的房梁上挂着圆骨隆冬的木块,雕刻成了一个个人脑袋的模样。此时这些脑袋都被黑烟弄得左摇右晃,砰砰地响。 鬼师心中惴惴。他抓起一把香灰捏在手里,背上自己的布囊,跨出门外。 小院中十分安静。暮色沉落了,稀疏的森林中有雾气飘出来,白茫茫的一片。 他听觉灵敏,很快听见在小院前方的路上,传来脚步声。 那是人走路的声音,绝不是神。鬼师放下心来。 “有求于我?”他提高了声音喊,“以生换死,或是寻仇杀人……” 话音生生被他截断,剩下的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从暮霭中走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他身着军服,手里拿着一支枪。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喜欢观么?金枝玉叶也很可爱呀~ --- 谢谢乜仝、冷杉、llll的雷,么么哒 第9章 鬼师(9) 杨砚池走到鬼师的院子外头,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土。 鬼师院中很安静,似是没有人气,但这里和观所说的地方是一模一样的,杨砚池知道他没有走错。 有一条黑线绕着院子划了一圈,杨砚池看着那黑线,歪了歪脑袋。 他想跨过这根线,但是没法靠近。 只要他脚尖一碰到那黑色烟灰划成的线,立刻涌出满心恐惧,令他急切收回脚。黑线之上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障,挡住了杨砚池。他摸不到它,但知道它确实存在,并且让试图触碰、跨越它的人心生无边惧怕,无法前进。 小院中传出模糊的行路之声。鬼师从屋内走出。 他半张脸血肉模糊,被青黑色的草药和绷带裹着,另半张脸上则露出了笑容:“是你啊。” 鬼师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杨砚池拔出枪对准了鬼师。 “你打不中我的。”鬼师嘎嘎地笑。 杨砚池不知道眼前隔开鬼师与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他不敢扣下扳机。 鬼师手里攥着一把燃烧的竹立香,黑烟袅袅,几乎把他包裹起来。在黑烟的庇护里,鬼师确认自己是安全无恙的。 黑烟穿过屏障,环绕在杨砚池身边。 鬼师“咦”了一声。他的黑烟对杨砚池毫无影响,甚至无法接触杨砚池的身体。 “你是什么东西?”鬼师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几步。 在他后退瞬间,前方忽然窜来一股水箭。 水箭很急,顿时冲去了院内黑灰构成的黑线。 鬼师大惊,立刻抬头。 在小院之外的枯井边上,井渊之精正拿着长箫摇摇晃晃地立在井沿上。见鬼师发现了自己,观立刻钻进井里逃走了。 鬼师尚未反应过来,杨砚池已经在屏障消失的瞬间扣动了扳机。 鬼师身边的黑烟仿佛有形之物,生生为他挡了一挡。子弹稍稍偏了,钻入鬼师肩膀,穿透肩胛骨破出。 杨砚池一步跨入院中,抓住哀嚎的鬼师,先将他手中的竹立香打散。 身为巫者,鬼师身上并无任何坚固的防卫之物。他在凤凰岭活动这么久,没有神或人管过,他自己也有恃无恐,谁料竟碰上了一个杨砚池。 鬼师一条手臂无力垂下,另一条手臂一把抓住杨砚池腰上的衣服。 仿佛被火烧灼的疼痛感顿时从腰上传来。杨砚池立刻皱起眉头,但没有松手,抬腿往鬼师膝盖狠狠一踢。 鬼师惨叫一声,不得不松了手。他一侧手臂没了作用,现在另一条腿也用不了了,只能被杨砚池死死抓着。 “那阿妈的寿命怎样才能还回来?”杨砚池恶狠狠地问。 鬼师睁着一双红眼睛,哭丧着脸求饶:“有办法、有办法的……我手背上有咒文……你记住了,回去画在那女人手背上,等上三十日,寿命便会……” 杨砚池立刻伸手去扒他双掌上戴着的黑色手套。 只是手指刚碰到那双手套,忽然便有一股强硬力量从他和鬼师之间炸开,顿时将鬼师扯离了杨砚池身边,重重摔在地上。 “别碰他的皮肤。” 长桑飘飘然从天而降,落在杨砚池身前。 “恩人!”杨砚池先是激动,很快又郁闷了,“你的头发……” 长桑的头发太长了,呼啦啦随着下落的风势全往杨砚池脸上扑。 长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走开几步,仍是仙风道骨。 观去的是山神的留仙台,正巧穆笑和长桑在留仙台跟程鸣羽解说凤凰岭的形势,三个便一起来了。穆笑拎着程鸣羽落地,程鸣羽头晕目眩,忍不住提醒他:“飞太快了,晕。” 穆笑很无奈:“我以后慢慢教你飞,好吧?你先放开我,抓得我手疼。” 鬼师摔在地上之后,一时半刻无法动弹,只能趴着喘气。几根竹立香散落他身边,黑烟已经全都消失了。 “学会鬼神道的巫者,全身都是陷阱。”长桑走到鬼师身边弯腰看他,“他全身皮肤都布满咒文,这是与鬼神做交易的证明。没有这些咒文,他没法跨过鬼神的领域,夺走别人的寿命。这些黑色竹立香和香灰也一样,不能碰,都是鬼师的工具,随时可以取人性命。” 鬼师夺人寿命的仪式实际上是向鬼神请求跨越它们领域的仪式。扮成妇人的鬼师会在深夜念咒施法,手持油纸做灯,佝偻着步行至山野之中,呼唤选定之人。夜间正是人熟睡的时候,魂魄被鬼师咒语骗走,会一直来到鬼师面前。 当魂魄接过鬼师手中点燃的黑色竹立香,仪式就完成了。竹立香是引渡的凭据,手持竹立香的人会代原本应该死去的人步入冥途,而这人剩余的寿命,则全都填入应死之人的寿数之中。 程鸣羽和杨砚池面面相觑:“那岂不是,只要鬼师愿意,谁都可能会死?” “鬼师抢夺别人的寿命,自己也冒着巨大风险。所以这门生意收费非常昂贵。以生换死,实际上就是以命换命。死者何辜,你罪大恶极,断气之时即刻魂飞魄散,没有来世。” 长桑话音刚落,鬼师便笑了。 “做这行当,本来就没想过有来世。挣足了钱,我大可到别处买下最好的院子,娶最漂亮的女人,过最上等的生活。”他哑声大笑,“谁与你论来世?这辈子活得痛快就行了,我不吃亏!” 长桑不喜欢他讲话的腔调,抬脚踩在鬼师受伤的肩膀上。鬼师立刻惨叫起来,连连喘气。 第11节 “你没考虑过来世,那你问过别人么?”长桑从袖中抽出一根长索轻轻抖动,很快套在了鬼师的脖子上,“杀人者偿命。你只需要偿一次,不算吃亏。” 鬼师看清了那长索,顿时一惊:“长桑公子,你这是龙索,你要用仙具杀我?!” 长桑点点头:“我只有这一根。” 鬼师连忙用完好的那只手捏住长桑的龙索:“长桑公子,六界约限定,神、人两界不可相互干扰,你伤我性命,是不怕被仙界除名么!” 长桑一愣,转头看了看走到自己身边的穆笑。 穆笑接话:“那我来?” “罢了,你我都差不多。”长桑低笑一声,“我早就做过错事,已经不算是神灵了。” 鬼师连忙又抓住了龙索:“你们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为何偏偏现在才处理我?我在凤凰岭如何活动,实际上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凤凰岭上确实有人因我而死,可也有人因我而活,生生死死,去往冥界的数目没有变化,我又有何错?” 长桑和穆笑一时找不到合适理由,回头看了一眼程鸣羽。 “山神让我们解决你。”穆笑说,“凤凰岭现在由她说了算,我和长桑都得听话。” 鬼师瞥了程鸣羽一眼,阴森森地笑了:“她?她是此地所有人之中最弱的一个。” 长桑懒得与他废话,直接拧紧了龙索。龙索消失在鬼师颈脖上,似是潜入了他的皮肤。鬼师浑身颤抖,干脆抓住了长桑的鞋子,模糊不清地哀求:“我、我还有一个秘密……你们一定……想知道……” 长桑在凤凰岭上住了太久,久到连收养杨砚池作自己徒弟的无聊事都做了出来,此时听到鬼师说自己有秘密,连忙松手。龙索又浮现在鬼师的脖子之外,鬼师趴在地上咳嗽。 “我可以将秘密告诉你。”他一边咳一边说,“但你们不能杀我,送我离开凤凰岭即可。” 长桑:“行。你说吧。” 程鸣羽听到长桑应话,顿时急了,抬脚就要走进院子里。杨砚池连忙一把抓住她手臂:“别靠近,这院子很多古怪事情。” 鬼师却不相信长桑:“你说行就行?” 长桑:“我是神仙,我能骗你么?” 鬼师松了口气,思忖片刻,压低声音:“我是从西南边境过来的。西南边境上还会有不少人、兽和精怪要往凤凰岭这边来。那里不对劲,人根本呆不下去,有某个……巨大的,可怕的东西,正在形成。” 长桑问:“什么东西?” 鬼师:“不知道。我不敢去看,只能提醒你们。” 长桑叹了口气:“那你这个秘密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他手腕轻抖,龙索又套上了鬼师的脖子。 鬼师又惊又怒:“混帐神仙!你说话不算话!” 长桑温和道:“神仙也是会骗人的,身为巫者,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龙索再次没入鬼师皮肤之下。 程鸣羽和杨砚池站在一起,突然感觉周围冷了许多。她有些颤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看到神仙杀人,或者是因为入夜了,山里太冷。 鬼师喉中咯咯作声,龙索不知缠绞着他哪里,只见他那半张完好的脸渐渐像是被吸干了血气,迅速枯萎下去。 就在彻底倒下的瞬间,鬼师拼尽最后一口气,完好的那只手在地上重重一拍。 长桑和穆笑同时一愣,随即齐齐回头。 来不及了。 那原本被观用水弹冲散的黑灰在瞬间聚拢、腾空,化作一条细细长蛇,箭一般冲程鸣羽咬去! 长桑一抖龙索,鬼师彻底断气。穆笑左脚在地面一碾,小院周围所有树木齐齐落叶,叶片冲长蛇卷去。 但程鸣羽与杨砚池离黑灰太近,根本避无可避。 完全是下意识地,杨砚池忘记了长桑的嘱咐,在长蛇朝着程鸣羽张口的瞬间,伸手一把将它抓住。 蛇没有实体,黑灰直接被他抓散了。 程鸣羽惊得直接屏住了呼吸。长蛇消失了,无数枯黄或半枯黄的叶片将她和倒下的杨砚池包围着。 等长桑和穆笑拨开叶片,看到的便是倒在程鸣羽怀中的杨砚池。程鸣羽几乎要把杨砚池的人中掐破:“完了,他也老了。” 躺在她怀里的是一个近乎七八十岁的杨砚池,容貌枯槁。 杨砚池这一觉睡了很久。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坐在自己狭窄的床边,占了一半的位置。 金枝和玉叶虽然化身人形,但脑袋上却分别支棱着两个兔子耳朵,正捏着自己人类的耳朵在跟占据杨砚池半张床的人呱嗒呱嗒说话:“兔子耳朵一旦冒出来,人的耳朵就听不到东西了。其实兔耳朵能听到的更多,我们兄妹俩知道好多长平镇的秘密。” “说来听听?”床边的人十分兴奋,“我只知道宋小姐他们家虽然看着是大户,其实也挺穷的。” 杨砚池感觉非常累。程鸣羽和金枝玉叶完全没发现他已经醒了,正在兴奋讨论宋小姐家里那位英俊的教书先生后来去了哪儿。 程鸣羽一头长发就这样披着,耳边别着两朵玉兰花。杨砚池确认自己没看错:玉兰花其实是两个白色小人,一边抓着程鸣羽的头发,一边与他大眼瞪小眼。 头发尾扫在杨砚池手上,他觉得很痒,忍不住抓住了乱动的发梢。 程鸣羽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他醒了:“你活啦?” 杨砚池口干舌燥,很难说话。 “你想说什么?”程鸣羽从他手里拉扯自己的头发,“疼!我照顾了你两天,你就这样报答我。” 金枝玉叶在一旁兴奋地窜来窜去:“主人,你睡了二十天!” 杨砚池又饿又渴,紧紧捏着程鸣羽的头发。 程鸣羽:“你拉我头发做什么!” 杨砚池:“粗糙。” 他松了手,冲金枝玉叶发出无声指令:水。 程鸣羽来这儿是找金枝玉叶兄妹唠嗑的,见他俩开始为杨砚池忙活,屋子里十分拥挤,干脆走到了院中。 小米正在井边跟观聊天,程鸣羽告诉他他主人醒了,小米恋恋不舍,边走边回头。 “那个人……”程鸣羽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我又忘记问我恩人名字了。你晓得么?” 观摇摇头。 杨砚池虽然被鬼师的黑色竹立香香灰碰上,寿命就此被夺走,但因为鬼师已经先一步断气,整个仪式没有完成,一日之后他又从耄耋之态恢复成了观喜欢的年轻人模样。 只是这一觉睡得太久,足足躺了二十天。 程鸣羽蹲在井边,和观互相看了一阵。 “你真好看。”她由衷感叹,“而且不会老。” “你怕老呀?”观笑问。 程鸣羽实际上从没想过老的事情。只是看见杨砚池在自己面前突然成了老人,这事情大大吓了她一跳。 观用箫管抬了抬程鸣羽的下巴:“不会老也很可怕。” 程鸣羽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呢?我现在算是山神了,那我还会老吗?” 但观也不知道。 程鸣羽心想,观知道的事情,说不定还没有金枝玉叶晓得的多。她又和观聊起最近被穆笑逼着学各种山神的法术,苦不堪言。 聊了一会儿,程鸣羽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记得那天长桑曾说过,他“做过错事”,已经不算是神灵了。 观也一头雾水:“就算夺去几条人命,如果是惩恶扬善,杀的是鬼师这样的人,不至于被除去神籍的。” 程鸣羽好奇极了:“那你猜,到底是什么样的错事呢?” 观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长箫:“我晓得了!” 程鸣羽:“是什么?” 观压低了声音:“弑神。” 程鸣羽顿时愣住了。 四周围忽然静得可怕。观脸上笑意未褪,霎时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着嘴巴,转身跳进了井里。 程鸣羽趴在井边想喊她,又想起不能喊她名字,憋了半天吼出一句:“好看姐姐!” 井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嗡嗡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鬼师”的故事结束啦。明天中午12点准时更新,下一个故事是“辟蛇童子”。 第10章 辟蛇童子(1) 凤凰岭上水脉很多,大都是从西北方向来,在中央拐了个弯,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方向是边疆,从前还是平静的,这几年连年战事不断,到处都是离乡背井的人,拖老携幼地寻一片栖身的屋瓦。 程鸣羽自己也是从西南方向来的,除了人祸还有天灾,村里颗粒无收,要用人祭的方式祈求上苍怜悯。 她在凤凰岭住了这么些天,发觉一切都好,就是自己手边没有供自己差遣的人,让她很没有底气。 应春能差遣玉兰花小人儿,伯奇为了讨好应春,把驱使小雀儿的方法也教给了她。穆笑能调动凤凰岭上几乎所有的草木,长桑拍拍掌,自然有各种形迹古怪的精怪来为他效劳。 程鸣羽身为一个山神,她什么都没有。 “你想要亲信?”伯奇收起了翅膀,蹲在树枝上垂头看她。 程鸣羽揉揉眼睛,心思沉重地叹气。 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跑到了留仙台外面。 夜游这个毛病她是从来没有的,直到成为山神。从成为山神的那一天起,每天晚上她都会从床上爬起,茫茫然地半睁双目,走出留仙台,在凤凰岭山脉上游荡。 伯奇是吞噬噩梦之人,夜间并不歇息,腾起背后双翅,在凤凰岭上空不停逡巡。他很快发现了程鸣羽,并抓着她双肩把她从悬崖边上拉走,放到安全的地方。 程鸣羽开始的时候还是很受惊吓的,后来日日如此,不仅伯奇,连她自己也都习惯了。 为什么会夜游,为什么夜游会漫无目的,问其他人,他们也不晓得。 程鸣羽很苦恼,但后来发现夜游对自己似乎并无害处,于是每次醒来就跟伯奇聊聊天,等到困倦了,再让伯奇把自己拎回留仙台,继续睡觉。 神是不需要睡眠的,但程鸣羽还不习惯。 伯奇体谅她,还主动提出为她唱些助眠的歌。程鸣羽听过一次后几乎要跪地恳求伯奇大人不要开尊口,太可怕了。 这一日她在杏人谷边上醒来,看到伯奇身边绕着几只小雀。小雀是来通报伯奇凤凰岭上何处出现噩梦魇影的。 程鸣羽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没有一个亲信。 第12节 长桑穆笑等人不能算她的亲信,因为他们并不完全听命于程鸣羽。 程鸣羽顿时睡意全无,开始思考自己应当找怎样的人当亲信。 “你还有许多事情没学会。”伯奇提醒她,“若要找亲信,当然要找个厉害些的。” ……厉害些的……厉害的……程鸣羽尴尬地笑笑:她认识的神灵精怪并不多,除了伯奇他们四位之外,就只有一个观。可是观喜欢的是好看的年轻人,平时也常常藏在井里头,实在不太好找。 程鸣羽心想,妖怪神灵不行,那人应该可以? 而厉害的,能让人害怕的……她只想到一位。 “长平镇上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叫杨砚池。”程鸣羽说,“你能帮我把他抓来么?” 伯奇提醒她:长平镇已经被炸平了。 程鸣羽仍不甘心:“这个将军也没了么?” 伯奇不愿折腾:“谁知道呢?我不去。我是吞噬噩梦的神,一天天忙得很,没时间帮你做这些事情。” 程鸣羽心想果然还是得有个亲信比较好。 她把这事情悄悄装在了心里。 这一夜凤凰岭很亮堂,虽然月亮早过了圆的那一段时间,但山顶的芒泽却一直在发光,连同整座山岭都隐隐含光似的。 穆笑说,这是程鸣羽的功劳。山峦有了镇守之人,便会这样活过来。 “伯奇,你专门吞噬噩梦……那你会做噩梦吗?”程鸣羽突然问。 伯奇沉默很久才回答:“我不睡觉。” 程鸣羽被山风吹得舒服,一时半刻还不想回留仙台,搜肠刮肚地找话题和伯奇聊天。 “你是不是喜欢应春?” 伯奇肩膀一缩,立刻转头望着天顶上的一瓢月牙:“谁说的?” “所有人都这样说。”程鸣羽道,“包括应春。” 月色里,伯奇连耳朵根都红了。他支支吾吾的,久久才“哼”出一句:“我是对她好,没有中意她。” 程鸣羽:“哦……那我跟应春讲。” 伯奇:“你敢讲,我以后见你夜游也不会拉你回来了。” 程鸣羽乐得大笑。伯奇怒气冲冲:“你笑得真难听!” 程鸣羽收好了声音,安静坐在树下看月亮。这山上神灵多,精怪多,听说人也挺多。可程鸣羽能说上话的,也就小米和小米的主人。她没了睡意,只想找人唠嗑。 当神灵原来这样无聊。程鸣羽心想。 正闭目吹着夜风,伯奇忽然动了动耳朵,转头看向下方。 两人正在山道边休息,道旁是个斜坡,坡下则铺着一大片绿茸茸的草地。一个妇人抱着小孩正从草地上走过,嘴里还哼着曲调温柔的歌儿。 伯奇盯着那小孩看了一会儿,忽然耸起肩膀。 小孩被妇人抱着,小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胖而短的手臂揽着妇人的肩膀,满是依恋。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伯奇的眼神,微微抬头望向这边。 程鸣羽缩在树下,忽然便吓了一跳。 那孩子双目浅绿,瞳仁中央有一道黑色竖线,是一双冷冰冰的蛇瞳。 作者有话要说:  辟蛇童子的故事开始啦~ 第11章 辟蛇童子(2) “我知道那个阿妈,她叫吴小银,是岭子里唱歌儿最好的女人。”应春坐在留仙台边缘,从山上淌下来的溪水汩汩流过,濡湿了她的裙摆。 程鸣羽盯着停在她肩膀上的一只山雀:“她孩子已经死了是么?” “是呀,病死的。”应春把肩膀上的小雀赶走,“死了好几个月了,都是因为染病。先是她丈夫没了,后来是大女儿,最后就是那个小娃娃了。” 应春比划着婴儿的大小:“我记得那娃娃叫阿泰,这么大一个,挺可怜的。” 小雀咕咕地叫着飞走了,程鸣羽想起昨夜伯奇说的话。 伯奇看着那个长着蛇瞳的小孩,没有动弹。程鸣羽以为他会去祛除,或者从那蛇眼小童手里解救妇人,可伯奇什么都没做,甚至让程鸣羽也不要乱嚷嚷。两人就这样不作声地看着妇人抱着孩子走远了。 “那确实是蛇,但它不害人。”伯奇说,“它只是太贪玩了。” 化为孩童模样的蛇已经陪了妇人两个月,平时也不做什么事情,就像婴孩一样,在竹席上打滚,或是躺在妇人怀里,听她小声讲话。 那是一条新修炼成精怪的小蛇,在妇人家的后山筑窝许久。妇人失去最后一个孩子之后变得疯疯癫癫,谁都不晓得小蛇怎么就悄悄钻进了妇人的家里。它变化为与死去孩童一模一样的小童,被妇人当做了孩子的替身。 长桑祛除疫病的时候抓过它,小蛇还没学会把人话说利落,结结巴巴地承诺自己不会害人。 程鸣羽呆住了:“你们这就信了?” 应春奇道:“为何不信?” 程鸣羽:“可它……是精怪啊。精怪不会害人么?” 应春指着自己:“我也是精怪,我何曾害过人?” 程鸣羽只好默默点头。 “六界约是天地万物自诞生之日起就必须要遵守的一种无形约纪。”应春跟她解释,“历经天劫才从兽类变为精怪,如果违反六界约,敢伤害人类,它必定会受到惩罚。那小蛇才刚刚有了化形能力,为什么要故意害人来损伤自己?” 程鸣羽心想,那自己之前听过的那些故事,都是骗人的么? “害人的精怪当然也有,但并没有那么多。”应春笑道,“何况在凤凰岭上,神灵、精怪、人和兽长久共处,谁若是乱来,很快就会被我们发现。” 山神不在的日子里,便是长桑、伯奇、穆笑和应春四人在维持凤凰岭的秩序。而除了他们四人之外,还另有其他不喜露面的厉害人物悄悄活动,凤凰岭虽然正在缓慢死去,却不是因为有什么精怪作乱,而往往作乱的,都是鬼师这样从外面进来的人。 小雀儿接二连三地飞过来,应春赶都赶不及。程鸣羽知道这是伯奇在逗她玩儿,于是和她一同驱赶。 只是她心里总装着一件事。 那个孤单的疯癫妇人吴小银,她知道怀里的并非自己真正的孩子么? 杨砚池恢复健康,能够走出门之后,先到了隔壁去探望那位阿妈。 隔壁的院子冷冷清清,已经没人了。 金枝和玉叶只知道,在十几日之前的某个夜晚,那个苍老的阿妈把两个孩子的尸身捆在竹席上,就这样拖着离开了。去了哪儿,他们不晓得,只知道从此之后阿妈就没有再回来过。 杨砚池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坐在了井边,一声不吭。 程鸣羽来找他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发呆。 见他已经能走能跑,程鸣羽放心了,高高兴兴地让他看自己指尖。 杨砚池一头雾水:“看什么?” 程鸣羽憋气半天,指头上总算冒出两片嫩绿的小芽片。 “这是山神的能力!”她仍旧高高兴兴的,“穆笑教我的。我可以让凤凰岭上已经枯死的森林重新活过来。” “挺好的。”杨砚池点点头,“去干吧。” 程鸣羽却坐到了他的身边,手指头动来动去,小小的芽片也摆来摆去。 “可我就只能做这样的事情。”程鸣羽脸上的笑意没了,看起来有些颓丧,“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可我还是个神呢,你见过这么不中用的神吗?” 杨砚池很坦白:“没有。” 程鸣羽得不到安慰,这是意料之中的。她发呆片刻,那一点儿无能为力的沮丧被压在了心底,转头又高高兴兴问起杨砚池:“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叫什么呀?” 杨砚池:“久吗?我和你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清楚。” 程鸣羽:“你叫什么?” 杨砚池仍在顽抗:“你来玩可以,不要撺掇我的金枝玉叶出门。这两只兔子很馋的,又不太识路,万一走没了,你上哪儿再找这么乖的两个给我?” 程鸣羽:“你到底叫什么?” 杨砚池终于败下阵来:“……大米。” 程鸣羽一脸怀疑。 “我是小米的主人。”杨砚池振振有词,“你叫我大米即可。” 程鸣羽不傻,知道他不肯将真实姓名相告,应该是在隐瞒着什么。但她又绝想不到面前这人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杨砚池将军,只当杨砚池是被通缉着的江洋大盗,或是什么江湖侠客,那名号甩出来能把人惊得趔趄,不好随随便便就在陋井边上讲出来的。 “我懂的。”程鸣羽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我都懂。” 杨砚池:“……你懂什么?” 程鸣羽嘻嘻地笑,很快转了个话题:“你认识长平镇上的杨砚池将军么?” 杨砚池:“不认识。” 程鸣羽见他答得很快,心想这句“不认识”应该是真的,因而放心把心中所想全都告诉眼前的青年:“杨砚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还强抢民女,劫贫济富。” 杨砚池就默默听她讲。 “听说他房里养着三十八个姨太太,一个个都美得不得了,可是嫁给这样一个混蛋,那肯定每天都要哭的。所以杨将军的宅子里一天到晚都是哭声,又惨又苦。” 杨砚池:“……是吗?” 终于找到一个能与自己分享这些八卦的人,程鸣羽高兴得不得了。应春穆笑等精怪神灵对她的人间事不感兴趣,程鸣羽这一个多月憋坏了。 “而且他搜刮了很多很多钱,那院子的石板都是金的,每天要擦三十遍水,亮得要闪坏眼睛的。” 杨砚池心想,有这样的好事?他可一直不知道。 他看着程鸣羽讲个不停,发现眼前的姑娘虽然很难划不到美的那一块儿去,尤其在看过自家宅子那位梨树精和观之后;但她咕咕哒哒说起话来,眉眼灵活得不得了,上翘的嘴角和脸颊的酒窝都有灵气似的,让人看着就喜欢,看着就舒服。 “家里没地方藏那么多金银珠宝。”杨砚池不得不更正,“杨将军家那院子可小了。” 程鸣羽正手舞足蹈地比划,闻言一愣:“你怎么知道?” 杨砚池一滞:“听说的。” 程鸣羽:“你听的不准!听我的,我这儿的消息特别可靠。” 杨砚池:“是是是。” 他带着笑,一边听一边点头,直到听见程鸣羽说出最后一句话。 第13节 “如果杨砚池将军还活着,我一定要找他来当我喽啰的。”程鸣羽说,“当得好的话,可以成为我亲信。穆笑他们教我本事,我可以教他本事。他本来就凶悍得很,有他在身边,这凤凰岭上什么精怪我都不会怕。” “不用想。”杨砚池冷冰冰地说,“他已经死了。” 程鸣羽又一次因为夜游而走出留仙台的时候,是被穆笑抓住的。 穆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小心牵到了安全的地方,还一直在她身边陪她走了一段。等到程鸣羽清醒,才看到跟在自己身边的是穆笑而不是伯奇。 “伯奇夜间很忙。”穆笑说,“你应该慢慢学会不睡觉。” “睡觉这么舒服的事情,为什么不做?”程鸣羽揉揉眼睛,“你怎么来了?” 穆笑没回答,反而问她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那确实是噩梦,可程鸣羽一点儿也想不起梦里的内容,只知道满心恐惧和悲哀,甚至要把她压溃。 她脸上没了那开开心心的笑,一个人坐在树下,看着凤凰岭的山色。这是她遇到穆笑的那个地方,而穆笑也像当日一样,拿着一个果子,坐在高高的树上,侧头看着她。 他的长相令人讨厌不起来。任何一个笑眉笑眼的人,看起来都是温柔的,可亲的,让人没防备的。 这段时间主要教她各种事情的是应春和穆笑。穆笑比应春严格,但又比应春要可靠一些。 程鸣羽张开手,憋气片刻,好不容易从掌心冒出一小簇白花地丁。她扬了扬手,白花地丁的小花便像挥动了翅膀一样,朝着穆笑飞过去。 穆笑接过她的花。小花在他的掌中消失了。 “怎么了?”他的语气很温柔,和平时的严厉完全不一样。 程鸣羽心想没什么,就是觉得一个人看着凤凰岭,有些孤单。 凤凰岭是她的,但她没有实感。 她更愿意到大米和小米的家里去,跟金枝玉叶聊天,听观吹一曲听不懂的好听曲子,或者什么都不做,和那位自称大米的好看家伙坐在井边,慢慢地聊一个白天。 “你们能多跟我聊天么?”程鸣羽说,“没人跟我说话,我都要憋坏了。” 穆笑正要说话,两人忽然都听到了身后林子传来的一串铃铛声。 两人齐齐回头,立刻看到树梢上的一个小小人影。 那是个模模糊糊的魂魄,几乎就要被风吹散似的。它看起来那么小,抱着树干呜呜地哭,手腕上的铃铛随着动作不停地响。 穆笑皱了皱眉:“人类小孩的灵魂?怎么回事?” 程鸣羽却一下站起来:“我认得他!他叫阿泰!”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开始我手头上的项目进入收尾阶段了,每天都特别特别忙。所以从明天开始更新时间全都改到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我争取保证日更orz求原谅…… -- 第12章 辟蛇童子(3) 吴小银的小儿子阿泰,断气时还不到一岁。 穆笑记得自己曾在山道上看到吴小银抱着阿泰的尸身漫无目的地走。 那段时间凤凰岭很冷,小小的尸体僵硬着,手脚和脸都是青的,看上去很可怕。但吴小银一直不放手,紧紧将阿泰抱在怀里,走在路上,慢慢地哼着歌。 当时穆笑身边站着长桑。他那一头长发没拢好,在山风里拂荡着,人则是沉默无声。 穆笑安慰他说,他确实是救不了那么多人的,他应该知道自己即便是神,也有能力极限。 长桑没吭声。他在长而狭窄的山尖上行走,看着吴小银一直将小孩抱到山脚,好不容易掘了个坟墓,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这里是杏人谷的边缘。若是四季正常,到了春天,这儿会开出许许多多的杏花,满山满谷,像是一场温柔烈火。 坟墓四周,长桑悄悄栽种了辟邪驱虫的药草。 穆笑带程鸣羽到杏人谷边边上,在冷飕飕的风里,两人看到了一个空的坟墓。 阿泰的坟墓已经被人挖开,里头的尸体不翼而飞。 “阿泰的魂魄怎么办呢?”程鸣羽忧心忡忡。 人死了之后肉身会腐烂,魂魄应当散归各处。但阿泰死时吴小银已经神志不清,她把阿泰埋了下去,却没有任何仪式。那小小的魂魄尚不知自己肉身已经没了气息,于是日夜徘徊在凤凰岭上。 “……去找长桑吧?”程鸣羽对穆笑说,“你能带我去吗?” 长桑住在芒泽附近,但穆笑和程鸣羽都没法找到入口。穆笑驱使落叶向长桑发讯,自己则和程鸣羽找了个地方等候。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程鸣羽困倦得几乎又要睡着时,长桑总算回来了。 他怀里抱着阿泰。 程鸣羽一下来了精神:“你找到他了!” 她想找长桑,是因为从穆笑说的话里,她知道长桑对这个小小的孩童怀着歉意。长桑是神,而且入神籍已久,说不定他知道一些能把阿泰魂魄带回正途的方法。 虽然所谓的正途,也不过是让他魂归去处,不要无端再在世间徘徊。 长桑怀中抱着小孩,一脸凛然正气:“阿泰我要了。” 穆笑莫名其妙:“你要了?做什么?炼药么?” “收他为徒。”长桑说,“我好歹也是个治病救人的神,总得后继有人。” 穆笑:“……你收那姓杨的小子不成,现在打算收个死的孩子?” 长桑:“死或不死,那是人间的度量。我擒住他的魂魄,再放入他躯体内,经过药物与法术炼化,自然能为我所用。” 程鸣羽和穆笑面面相觑,总算明白:原来阿泰的坟墓,竟然是被长桑掘开的。 穆笑顿时明白长桑为何现在才会想起去掘墓:他是重遇杨砚池之后,又想起了自己未竟的收徒事业。 阿泰也不怕他,乖乖地伏在他肩上,津津有味地吃自己手指。 程鸣羽小心走近,朝它伸出手。阿泰犹豫片刻,也朝程鸣羽伸出自己的小胖手。 第一下没抓住,他的手掌穿过了程鸣羽的手心。 “不要怕。”长桑低声说,“你要相信自己能碰到他。” 程鸣羽攥紧了手,再次冲阿泰张开手掌。 她比这个小小的魂魄更为紧张。 苍白的,几乎带着青色的小手指,圆的胖的手掌。这样健康的小孩,偏偏因为染上疫病而死去了。程鸣羽心想,他在世时,吴小银一定对他非常好。 山中贫瘠,但她仍旧全心全意照顾着自己的孩子,将他养得如此肥润可爱。 冰凉的小手终于放在了程鸣羽的手心中。这次没有穿过去。 阿泰拍拍程鸣羽掌心,干脆抓住了程鸣羽的手指。 程鸣羽一个激灵:小孩的手是凉的,又因为没多少力气,抓住自己的时候还有些痒。 阿泰冲程鸣羽笑了。 “他还能长大么?”程鸣羽小声问,“学说话,学走路,或者还能跟他阿妈见一面?” 长桑歪了歪脑袋:“你希望我这样做么,山神?” 程鸣羽鼓足勇气:“嗯。” 长桑于是点了点头:“好,我会让他们母子见面的。” 他今夜心情极好,于是不忍拒绝程鸣羽。 白天里程鸣羽随着穆笑和应春在凤凰岭上四处晃荡,等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便到杨砚池的家里找金枝和玉叶玩。 杨砚池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则在后面的山坡上开荒种地。小米跟着他,两人很快在屋后开垦了一大片地,种上不少菜籽。 金枝玉叶当然也会帮忙。 程鸣羽有时候坐在一旁看他们忙活,觉得这几个人认认真真在凤凰岭开荒种地的样子很好玩。她见过“大米”的枪,后来也见过小米身上的军装,心想这俩人原来不是江洋大盗,而是逃兵。 种地的逃兵,程鸣羽没见识过,所以光是在一旁呆看,都觉得很有意思。 杨砚池有时候觉得她有趣,愿意和她说话,可有时候又觉得她呆坐一侧十分碍手碍脚,且常常会让金枝和玉叶偷懒不干活。 “山神这样闲么?”杨砚池问她,“凤凰岭这么大,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这样懒,不合格。”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长桑公子才应该是合格的山神。” 程鸣羽这下明白了:“你不喜欢我当山神,希望让长桑来当,对不对?” 杨砚池踩了踩松软的地面,小声说:“你以为当神仙容易?你什么都不懂,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程鸣羽惊讶了:“你担心我?” 杨砚池:“我担心你死了,凤凰岭又会恢复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程鸣羽:“你知道什么情况下山神会死么?” 杨砚池耸耸肩:“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知道?” 程鸣羽递给他一个红皮果:“吃不吃?” 杨砚池被她这样一打岔,很快将程鸣羽不合格之类的想法放在了一边。这红皮果只在芒泽周围生长,轻易吃不到,但他又非常喜欢,所以只有程鸣羽每次来访时带的那几颗可暂时满足口舌之欲。 金枝玉叶两只兔子在小米跟前刨地,小米郁闷坏了:“你俩变成人好不好?兔爪子刨地有什么用啊!你把我种下去的东西又刨出来了!” 金枝哼哼地说:“你老说我做什么?你也说说主人,山神一来他就去跟人聊天,不肯干活了。” 小米:“那不是聊天,这是将军的战术。他要用话语来击溃山神,好让长桑公子取而代之。” 玉叶:“可他俩现在在吃果子,主人还笑哩,你瞧。” 小米:“……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干活是吗?!” 程鸣羽只听见小米和俩兔子在叽叽呱呱讲话,却听不清楚具体内容。她转头看着杨砚池,杨砚池目光却放在两只兔子身上,一边吃果子一边笑。 大米的真名当然不是大米。程鸣羽心想,这人不肯对自己诚实,可自己却有一些真心话想跟他说。 虽然不诚实,但眼前的年轻人瞧着是可靠的。 可能因为他足够英俊,也可能因为他总一副懒洋洋没精神的样子,所以没有任何威胁性。 程鸣羽拉了拉杨砚池的衣角。杨砚池侧头靠近她:“嗯?”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程鸣羽小声说。 她显然是很紧张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带着怀疑似的。 第14节 杨砚池点点头:“好,你说。” 他很沉稳,程鸣羽的紧张缓解了一些。 “我想了很久,我想知道为什么芒泽会认可我。”她贴近了杨砚池的耳朵,“我想起来了,这秘密和我阿妈有关。” 杨砚池又点点头:“嗯?” 程鸣羽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我阿妈,她不是人。” 杨砚池顿时缩了缩肩膀,惊讶地睁大眼睛。 俩人靠得很近,他看到了程鸣羽脸上的郑重其事,程鸣羽也看到了他眼里那个小小的自己。 “不是人,是什么?” “是一个妖怪……哦,用穆笑和应春的话来讲,是精怪。”程鸣羽一字字说,“我若没猜错,她应当是从凤凰岭出逃的木芙蓉花精。” 山风拂过,落尽了花的木芙蓉簌簌而动,叶片摩擦着,声音又细又小。 吴小银做好了简单的粥菜,放在小桌上,抱起床上的小孩,坐在桌旁,拿着小勺子一口口地喂他。 小童不肯吃,一双浅绿色的蛇瞳盯着吴小银。 吴小银亲昵地依偎着他的脸庞:“不吃怎么长大呢?乖。” 小童伸手抱着她,靠着她脖子小声哼哼。吴小银摸摸他脑袋,又舀起一勺稀粥。 “吃吧?”她劝着小孩,声音又细又温柔,“不吃就不像阿泰了。” 蛇瞳的孩子抖了一下,终于张开口。 他的舌头是尖长的,前端还有裂口。粥水倒入口中,他囫囵吞了,但很快整个人都跳到地上,哇的一下吐出来。 吴小银扔了勺子,呆呆坐在桌边。 “不像。”她喃喃说,“不像了。” 小孩连忙回身抱着她的腿,发出细细的声音:“阿妈。” 他说话的声音是生涩的,语音不清晰,像是刚学说话还没有多久,含含糊糊。 吴小银看着他,眼里滴下泪:“我的阿泰还没学会说话。你学得不像。” 她捂着脸哭出声:“我要见阿泰,不是你……不是你这样的……” 小孩坐在地上,双手仍抱着吴小银的腿。 他像是恳求,又像是试探:“阿妈,你吃我吧。你吃了我,就能看到阿泰了。” 第13章 辟蛇童子(4) 精怪修炼多年,所有修为都聚合在一颗内丹上。 小孩从口中吐出内丹,捧在手心里,递给吴小银。 吴小银呆愣片刻,忽然又哭了起来。 “我不吃……”她颤声说,“你收好。” 小孩的一双浅绿色蛇瞳里盈着泪:“阿妈……” 吴小银一听他叫自己“阿妈”,连忙摇头:“别喊了!” 小孩于是不吭声了,悄悄站在她面前。 吴小银认得这条小蛇,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她在溪边打水,见一条青绿色小蛇在水里翻滚来去,似乎极为痛苦。吴小银顺手用竹篮把小蛇捞起来,发现小蛇的尾巴上插着一根木刺。她拔了木刺,那蛇便长长舒了一口气,正经地跟她道谢。 只是那舌音十分奇特,模模糊糊的。 吴小银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一条会说话的蛇是古怪的。她和那蛇在溪边呆了大半天,互不搭调地聊了很久。 浅绿色蛇瞳的小蛇说,没人和它聊天,它的人话都是偷偷听着学的。 吴小银拍着胸脯说“我教你”,然而她还那么小,自己也还没将人话讲得清爽利落。 离别的时候小蛇问她想要什么。吴小银听了好几遍才晓得它说的什么话,她说不出要什么,小蛇便甩着还不敢碰水的尾巴,嚷嚷着自己以后要报恩。 回家后吴小银把这事情告诉爹娘,爹娘拿着工具到溪边,没能找到那蛇。 吴小银从此却知道了,那是她不能接触、也不能相谈的东西。 是这片出不去的山岭里的另一个世界,她是人,她不能涉入。 后来过了十几年,吴小银嫁人的那天,她在门前发现了一个红色小布包。布包里是一些漂亮的石子,圆不溜丢的,还浸着水,把布包都弄湿了。 爹娘告诉她这是玉石,不仅难找而且珍贵,都是山脉深处藏着的,或者只在极深极深的水潭底部才有。 吴小银想起那条小蛇,心中猜测,这就是它报的恩了。 她只是没想到,许多年过去,小蛇又来还了一次恩。 那日回到家中,看到阿泰还端坐在床上,吴小银一下就清醒了。她失去丈夫和两个孩子的痛楚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完全冲走,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将阿泰抱在怀里。 小而冰冷的尸身、冷清的坟墓,和她哭哑了的喉咙,似乎都是遥远的事情。 吴小银抱着怀中的阿泰,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孩子也张手抱着她,她亲了亲孩子脸颊,再抬头细看时,却看到一双浅绿色的蛇瞳。 吴小银的血霎时就凉了。 蛇瞳的小孩喊她“阿妈”,声音是软的嫩的,含含糊糊。 吴小银把小孩的脑袋拢在自己怀里,她看不到那双浅绿色的眼睛了。 “哎。”她温声应道,“阿妈在。” 吴小银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她知道这孩子是什么。 但无论是什么,似乎都不重要了。只要“阿泰”还在她身边,日子浑浑噩噩,也不是过不下去。 呆在她身边的时候,小蛇没有化出过原型。吴小银有时候会问他:“你都还清了啊,还来找我做什么?” 小蛇呆愣半天,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阿妈。” 吴小银看着他。 小蛇又说:“你没有阿泰。” 他憨憨笑起来,手舞足蹈地,奔过去抱住了吴小银。 小蛇涉足人的世界太深了,同样的,吴小银也知道,自己与小蛇在一起生活得有些久了。小蛇确实很像阿泰,可只要一瞅见那双浅绿的瞳仁,吴小银总要在平静的喜悦中生出几分惊悸:这孩子不是人。 她最终还是决定赶他走了。 可小蛇却不依,还把自己内丹捧出来,呈在她面前。 吴小银不要,小孩却又递了过来。 他和吴小银生活了许久,学会了不少人话。 “我不会死的。”小蛇慢慢地说,“阿妈,我会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会成为一个人,或者一条蛇。你可以变化为蛇,就像我能成为阿泰一样。” 吴小银还是摇头。 小蛇握着她的手,小脸在她手背上蹭了一下。 “阿妈,吃了我,你以后就可以用我的眼睛来看阿泰了。” 吴小银没听过这样温柔的声音,每一个字都促使她做决定。 “阿泰就在凤凰岭上,我见过他的。”小蛇抬头注视吴小银,“你吃了我,就能看到他的魂魄。” “虽说我爹当时已经病入膏肓,村里的人都让他布个陷阱抓住我娘,挖出内丹吃下,据说可以长命百岁。”程鸣羽说,“但我爹始终不肯。” 杨砚池打了个呵欠。 程鸣羽并不擅长说故事。絮絮叨叨讲了大半天,眼看金枝玉叶和小米已经将所有菜苗种进地里,程鸣羽才说到她娘亲和爹分别的事情。 那是乏善可陈的故事,杨砚池听过很多种版本。 无非是美貌的精怪遇到了英俊的人类,一眼便误了此生,甘愿与凡人厮守罢了。 程鸣羽出生后不久,他爹就病死了。她对自己娘亲并无确实印象,只是在梦里影影绰绰见过几回:有一个女人从荒凉的小院子里走进来,穿过走廊与门扇,坐到她的床边。女人浑身散发着木芙蓉花的香气,还会牵着程鸣羽的手,把一朵硕大的花朵放在她掌心之中。 程鸣羽至今还记得手中的那朵花是发烫的。 “我小时候吃得不好,住得不好,常常生病。”她想起往事,竟然有些侥幸,“但每次大病都能好,估计是我娘亲那边的妖怪血脉帮了我。” “不是妖怪,是精怪。”头顶忽然传来声音。 程鸣羽:“……是是是,精怪。” 她看着穆笑从树上轻飘飘跳下来。 穆笑对这个称谓十分在意,程鸣羽常常说错,一旦错了不免又被他斥责一顿。 “该去巡山了。”穆笑催促她,“今日我们从应春住的烟墅那边开始。” 程鸣羽磨磨蹭蹭地跟着他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发现杨砚池跟了上来。 “我也去巡山。”杨砚池说,“怎么巡?应春是那位浑身香喷喷的姑娘么?” 穆笑斜瞥杨砚池一眼:“你不用跟来。” 话音刚落,他已抓住程鸣羽肩膀,腾空而起。 但才跃出一丈,立刻又被人拉扯着狠狠落地。 杨砚池眼疾手快抓住了穆笑的衣角,竟然就这样将他扯了下来。 穆笑惊得话都说不利落了:“你怎么能碰到我?!” 杨砚池:“长桑教的。” 穆笑咬牙,程鸣羽总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了他在心里骂人的声音。 “我刚刚和大米在说以前的事情。”她连忙找出新话题来分散穆笑的注意力,“人吃.精怪,或者精怪吃人。” 穆笑掂起自己衣角,让从井里探出个脑袋偷看他和杨砚池的观帮自己清洗方才被杨砚池拉住的地方。 第15节 “精怪吃人,倒是没什么不妥。”穆笑甩动衣袖,被水柱打湿的衣角很快干了,“但人若是服用精怪内丹,则大大不妥。” 杨砚池奇道:“为什么?” 他跟穆笑讲话十分吃力,总觉得穆笑像是以前家中那个教书的老夫子,一句话曲里拐弯,不直接。 穆笑不知道杨砚池正在心里编排自己,他转头看了看程鸣羽,发现程鸣羽也正殷切看着自己。 面对山神的渴望,穆笑不能不满足。 “因为精怪比人高阶。没有任何道行的人若是贸然服下精怪内丹,必定会因为无法控制体内力量和修为,变得暴.乱。”穆笑解释道,“凤凰岭上确实出现过这样的暴.乱精怪,一般是长桑或者伯奇出手解决,但现在有你了,这事情应当由你来做。” 程鸣羽倒吸一口凉气:“我不懂!” “所以现在教你。”穆笑盯着她,“走,巡山。” 他一旦变得严厉,程鸣羽就不敢忤逆,只能乖乖跟着他。 杨砚池则一直紧随两人身后,他不解的是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说精怪比人高阶?”见穆笑不理他,杨砚池笑了一声,大踏步上前,重重在穆笑肩上拍下。 只是还未拍稳,他眼前一花,穆笑竟然和程鸣羽换了位置。 他的手便落在了程鸣羽的脑袋上。 程鸣羽先是感觉眩晕,随后才觉后脑勺疼。 “怎么打我?”她回头瞪了杨砚池一眼。 杨砚池收回手,见她满脸郁郁,又伸手拍了拍她脑袋:“打错了,帮你揉。” 程鸣羽很清醒:“你揉我脑袋的手势,为什么跟你摸金枝玉叶那俩兔子的手势这么相似?” 杨砚池在心里对比了一下两者手感。 “差不多。”他说,“毛都很粗糙。” 在两人前方,穆笑忽然站定了。 程鸣羽摆脱了杨砚池的手掌,走到穆笑身边。 她学了这么久,也算是有了点儿进益,此时能清晰察觉到周围的气流不对劲,似乎有某种异样的巨兽在低低喘气。 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邻近山谷之中,一处房舍忽然砰地炸开。 一条巨蛇从废墟之中飞窜而出,越过了雾气蒙蒙的山岭,摔进更深处的水渊之中。 它正用女人的声音发出痛苦尖啸。 第14章 辟蛇童子(5) 程鸣羽等人全都吓了一大跳。转头再看时,那跌入水渊中的长蛇正在浅水中缓慢挣扎,发出古怪的惨叫。 程鸣羽下意识退了一步,杨砚池站在他身后,扶住她肩膀:“这是什么?” 他是冲着穆笑问的。 穆笑已经不见人影了。下一瞬间,他出现在长蛇身边。 四周树木的枝叶纷纷剥落,覆盖在长蛇身上,把它捆得严严实实,挣脱不开。 杨砚池拉了拉程鸣羽:“下去?” 程鸣羽点点头,转身找了个缓坡,一点点地往下溜。杨砚池满脸惊讶:“你不会飞?” 程鸣羽:“还没学会……” 杨砚池难以置信:“你是山神。” 程鸣羽:“才当没多久,学不了这么多东西。”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些不好意思,尤其看到杨砚池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程鸣羽加速溜下缓坡,朝着穆笑的位置跑去。 等杨砚池来到穆笑这边,正好看见程鸣羽蹲在水里,双手探入密密丛丛的树枝之中,触摸长蛇。 水把她的鞋子和衣裙全都浸湿了,而由于树枝错乱穿插,她的手臂皮肤被划伤,显出几道红痕。 程鸣羽没注意这些,她仰头看着穆笑:“这蛇很奇怪。” 她触碰长蛇,很轻易就能感受到,长蛇体内除了蛇的魂魄之外,还混杂着另一个陌生的灵魂。 “是人……”程鸣羽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是谁……但是蛇身里有两个魂魄。” “蛇的内丹在哪里?” 程鸣羽呆了片刻,没吭声。 她的双掌能触碰到冰凉的蛇身鳞片,长蛇因为痛苦而呜呜低喘,这是人类的声音。而在它身体内部的魂魄却异常奇特:蛇的魂魄与人的魂魄,正混乱地交杂在一起。 在蛇身内部,程鸣羽隐约能探查到的地方,有一处是滚烫的,可那滚烫的地方也是疼痛的,它在烧灼着这条蛇。 程鸣羽一个激灵,猛地将手缩回。 “它在哭。”她忽然之间听懂了蛇的啸声,“内丹在人的魂魄之中。” 穆笑心中一跳,连忙也跳入了水中。他抱着长蛇露在外面的头颅,仔细看了一会儿。 “是人吃下了精怪的内丹。”他忽然变得忧心忡忡,“这不是蛇,这是一个人。现在只是因为这人控制不住内丹的力量,所以才会显出蛇形。” 程鸣羽下意识问:“怎么办?” “我去找长桑或者伯奇。”穆笑跃上岸边,“我行动比较快,你不要离开,就在这里守着这条蛇。如果它乱动,就用我教你的方法困住它。” 程鸣羽紧张了:“等等!就我一个人么?” 穆笑手里抓着一只小雀正在说话。说完后把小雀放开,他转头看向杨砚池:“你也是。” 杨砚池:“这和我没有关系。” “你也住在凤凰岭,和你当然有关。”穆笑震动衣袖,下一句出口时人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山神有半分不妥,我屠你满门。” 杨砚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想穆笑所说的“满门”应该指自己和小米。那金枝玉叶呢?还有成日趴在井边偷看自己的观呢? 他看上去并不十分紧张,主要还是因为,这事情和他确实也没多大关系。他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蛇怪也好山神也好,全不是他能应对的。 只是扭头时看到程鸣羽一脸茫然与惶恐,紧紧盯着自己,杨砚池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踏入了水中。 长蛇身躯庞大,一双眼睛是浅绿色的,此时圆睁着,不知看着何处。它大口微张,本应露出蛇信的地方涌出一大团参杂着白发的黑色头发。 “……你确定是人吃了蛇怪的内丹,不是这蛇怪吃人?”杨砚池蹲在程鸣羽对面,小声问。 程鸣羽点点头:“人的魂魄中裹着蛇怪的内丹。” 离得近了,杨砚池忽然发现程鸣羽两只袖子都湿透了,从衣袖中露出来的一截皮肤上满是鸡皮疙瘩。 他踏入水中,自然也知道这水确实很冷。此时才刚过了年,凤凰岭上虽然气候古怪,可水仍旧是冰凉的。 “你冷不冷?”他问。 程鸣羽咬紧牙关:“冷。” 但她不能放开手。穆笑离开之后这些树枝明显松动,长蛇一半淹没水下,一半露在水上,似乎因为寻到了空隙而不断挣动。 为了帮她压紧长蛇,杨砚池也将手覆盖了上去。他碰到了程鸣羽的手背,是温暖的体温,但同时也碰到了长蛇的鳞片,凉得他微微皱眉。 倒是程鸣羽先发现不对:“你的手被划伤了。” 杨砚池低头一看,果然见到手掌中被突起的长蛇鳞片划破了一个口子,一滴血顺着长蛇的鳞片滑落,散在水里。 杨砚池眨了眨眼。 他的血……他心想,因为小时候被长桑喂了不少药,自己的血似乎不那么正常。 血液顺着长蛇鳞片的缝隙渗了进去。 程鸣羽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到长蛇体内原本已经足够滚烫的那一处忽然像是被什么刺激,猛地爆发出来。 蛇身上突起无数尖刺,直冲着杨砚池和程鸣羽而来! 程鸣羽反应速度不够快,把手缩回来的瞬间,尖刺朝着她还未转移开的身体刺去。 杨砚池朝她扑了过去,抱着程鸣羽的腰,齐齐滚在水里。程鸣羽被他压着,很快回过神,发现自己手里有血。为护住自己,杨砚池的腹部被长蛇的尖刺划破了。 她第一反应是这位“大米”运气太糟,又伤了一次。 但杨砚池心里想的,却是更可怕的事情:他的血会刺激蛇怪。 “你在流血!”程鸣羽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冲他大喊。 实际上杨砚池什么都听不清楚,他把程鸣羽护在自己身下,缩着肩膀,但仍然被从空中落下的泥石和树枝砸得脑袋疼。 长蛇从水渊中跃了出来,挣扎着、翻滚着,往白茫茫的天上飞去。 它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了,是一个女人几乎撕裂喉咙的吼叫。 “它在叫什么!”杨砚池忍着疼问,“你是山神,你能听懂吗?” “……阿泰?”程鸣羽小声地重复着。 长蛇在岭头上翻滚,像是忍受着极端的疼痛。它所经之处树木草丛混乱不堪,走兽纷纷奔逃。程鸣羽想去追赶,但杨砚池肚子上的伤也让她担心。 女人呼唤着“阿泰”,渐渐远了。 巨鸟的阴影从天而降,伯奇收起翅膀,稳稳降落在程鸣羽身边。 “穆笑叫我来的,怎么了?”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圆球扔给杨砚池,言简意赅,“吃了,不会死。” “带我去追它!”程鸣羽指着长蛇离去的痕迹,“穆笑去找长桑了,他说只有你和长桑才能制服她。” 伯奇二话不说,一把抓住程鸣羽肩膀就要腾空而起。但他的脚却被杨砚池一把抓住:“等等!” 伯奇见他吃了自己的药之后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忍不住有些心疼:“这颗药是我偷了三坛见太平才跟长桑换来的。” 他另一只手也把杨砚池拎了起来,扑腾着巨大的翅膀,带着两个人往长蛇消失的方向去。 但腾空之后,伯奇一看那长蛇一路留下的痕迹,脸色顿时就变了。 “它往芒泽去了!” 长蛇的声音虽然凄厉,但还未能传到长桑耳中。 他已经将阿泰的魂魄放回了尸身之中,只是由于小孩断气已久,即便魂魄归位,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第16节 况且活死人的方法,长桑实际也并不知道。 阿泰闭目躺在草席之上,被长桑施法捣鼓一番后,皮肉渐渐长好,乍一看已经完全没了死气。 “你太小了。”长桑左看右看,很是遗憾,“给你安根仙骨吧,你以后还能再慢慢长大。” 他盘腿坐在地上,把阿泰抱在怀中,摘下头上束发的一根骨簪。 长发披落到肩上,长桑轻而缓地叹了一口气。骨簪在他手中飞快变大,最后成为了一根臂骨。 “山神死了之后,这就是她留下的唯一一根骨头了。”他低声对着怀中阿泰说,“我只有这根仙骨,现在就给你。” 但把仙骨安入阿泰尸身的时候,长桑的手一直悬在阿泰之上,迟迟不能落下。 “……你要像她一样好。”他的声音很温柔,“不要做错事。或者即便错了,也不要怕,我会帮你。” 仙骨潜入了孩童小小的尸身。那具小尸体在长桑怀中忽然挣扎起来。 他紧紧抱着阿泰,口中喃喃低语。 一段长文颂过,阿泰已经恢复平静。他没有呼吸,但身躯却渐渐暖起来,像是熟睡的孩子。 长桑抚着他头发,再抬头时,只见亭外回廊中站着一个人。 穆笑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怎么又来了?”长桑问,“不是才刚走么?就这么喜欢我的二曲亭?” “吴小银把那条小蛇的内丹吃了。”穆笑看着他怀中的孩子,“现在正在凤凰岭上四处找阿泰。” 长桑愣了片刻,抱着小孩站起:“她吃了蛇的内丹?为什么?” “那小蛇可修成人形后,一心想着报恩,这次或许也是想让吴小银得到蛇瞳,好见一见不在人间的魂魄。” “见不到了。”长桑说,“魂魄我已经放入这孩子尸身。” 穆笑急了:“那更好,吴小银直接就能见到她儿子。现在她正在凤凰岭上发狂……” “也见不到。”长桑又说。 穆笑一愣:“为什么?” “仪式刚刚完成。”长桑瞧着怀中孩子,“他如今是只听命于我的辟蛇童子。” 穆笑瞬间呆了。 “世间万物,他最厌恶蛇。”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假期只有一天休息,昨天今天都在开会加班干活儿orz 但是从今天开始恢复每天更新三千字的习惯啦,不能懈怠了! 对不起大家,谢谢你们的耐心等候 第15章 辟蛇童子(6) 伯奇带着程鸣羽和杨砚池,终于追上了那条长蛇。 长蛇在芒泽下方徘徊不去,没法上去,又似乎因为有无尽留恋所以不肯离开。 “它想上芒泽?”程鸣羽落地后连忙拉着伯奇,“芒泽上有什么?” “它应当是想攀上芒泽。芒泽是凤凰岭的最高处,可以俯瞰整片山脉。它若想找谁,最方便不过。” 伯奇说完后看着程鸣羽:“你知道它要找谁?” 程鸣羽默默点头。 她不仅知道长蛇要找谁,甚至也知道那吃了蛇怪内丹的是什么人。 程鸣羽晓得吴小银留恋自己的孩子,可她没想到,为了找到阿泰,吴小银会甘心化为蛇怪。 而被她吞下的那颗内丹,显然是属于那条对她忠心耿耿的小蛇的。 杨砚池看到自己腹部的伤已经全好,从地上滚起来蹦跳几下,抬头便发现程鸣羽和伯奇都没管他,直接往芒泽的方向去了。 长蛇就缠在芒泽下方的山石上,发出呜呜低鸣。它太稚嫩了,这样的精怪根本无法靠近芒泽。芒泽上涌动不息的灵气对它是诱惑,也是毒汁。 但若想攀上凤凰岭最高处,则必须经过芒泽。 “等长桑来吧。”伯奇说,“我困住它就成。” “恩人来了之后会如何?”杨砚池问。 “解决它。”伯奇言简意赅,“这样的精怪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长桑擅长应对这样的长虫,只要他出手,蛇怪很快会被收服,不会再霍乱凤凰岭。” 程鸣羽呆了片刻:“可它实际上不是蛇怪。伯奇,它是吴小银。” “山神,别糊涂。”伯奇看着程鸣羽,“她吃了那蛇的内丹,已经与蛇同化。现在不过是同化不成功,因而才这样混乱。吴小银已经不是人了,她就是蛇怪本身。” 安分的精怪是可以在凤凰岭上平安生活下去的;但吴小银这样的不行:她的狂乱无法停止,对凤凰岭是极大的威胁。 程鸣羽此时忽然明白伯奇和长桑是怎么镇.压这些暴.乱精怪的了:在神看来,无论人还是精怪,都是比神更低阶的东西,在神灵的力量面前,它们的恐惧和祈盼是不值一提的。 “你已经是山神了。”伯奇注视着程鸣羽,低声说,“应当用山神的方式去看这些事情。” 程鸣羽闭口不言。 伯奇说的话很有道理,这是维持凤凰岭众生平衡的最佳方法。 程鸣羽回头看着杨砚池,此时此地的另一个人类。 她仍旧认为自己是人,而不是山神。所以她想从杨砚池那里获得支持,哪怕只有一点点。 吴小银在月夜下行走,怀中抱着小蛇化成的孩童:程鸣羽怎么都忘不了这一幕。她不知道拥堵自己心头的是同情抑或怜悯,但此时若任由“神灵”出手解决蛇怪,她无法接受。 “我是山神。”她对杨砚池说。 杨砚池看着她,半晌才点点头,重复了她的话:“对,你是山神。” 只有伯奇还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但程鸣羽已经从杨砚池的这一句肯定中获得了勇气。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他至少同意了自己。 “我来帮它吧。”程鸣羽站起来说,“我应该怎么做,伯奇,教教我。” 伯奇没动:“你不需要这样。” “凤凰岭选择我,一定不会允许我看着岭上生灵就这样无辜死去。”程鸣羽看着伯奇,“教我,伯奇。” 伯奇没有再拒绝。他抓住程鸣羽,腾空而起,落在蛇怪身边。 蛇怪比之前要冷静一些了,只是对周围突然出现的两人毫无反应,仰头呆望着凤凰岭的高处。它粗硕的尾巴在地上甩来甩去,扬起一片尘土。 “和你之前做的一样,触碰它,抓到它躯体里真正占据主要地位的魂魄。”伯奇低声说,“然后尝试接触它的魂魄。” 程鸣羽小心走近蛇怪,跪在它身边,朝它伸出了手。 蛇怪回头,巨大的、浅绿色的蛇瞳盯着程鸣羽。 程鸣羽把手放在它冰凉的蛇身上。鳞片是粗糙的,尖锐的地方甚至能刮伤人的手掌。程鸣羽闭上眼睛,她感觉自己的手没入了蛇怪的躯体。 那是比表皮温度更冰凉的地方,漆黑,寂静。 在墨一样黑的地方,有两团混沌不清的魂魄纠缠着。 杨砚池的血刺激了它们,血红的魂魄因为这刺激而不停翻滚,程鸣羽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深渊,只有那一处是热的。 这和她当时落入芒泽的时候又很不相同。芒泽不排斥她,甚至主动接纳她。程鸣羽朝着那两团纠缠的魂魄走去。 真正占据主要地位的魂魄?她想到伯奇的叮咛。吴小银吃下了小蛇的内丹,那么她要寻找的就应该是吴小银的魂魄。 程鸣羽再一次伸出双手,探入滚烫之处。 纷杂的回忆像汹涌海浪,朝她袭来。 藏于黑暗之处,冰冷之地的往昔,这是属于那条小蛇的。程鸣羽急急躲开,回忆擦过她的手臂,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再往里深入,是剧烈的痛苦和祈愿,一双眼睛仰望天穹,等待一道降落的霹雳。 程鸣羽摸索许久,碰到的全都是小蛇的回忆。它在水底,它在地底,它受了天劫,它在溪水里翻滚,挣脱木刺。 “……我不害她。”程鸣羽小声说,“我是来帮吴小银的。” 小蛇的回忆终于退避开了,它始终保护着吴小银。 在最滚烫的地方,吴小银的三魂七魄正裹着一颗珠子,缓慢旋转。 程鸣羽的手指触碰到边缘,顿时浑身一颤。 杂乱的情绪朝她冲过来,瞬间几乎要把她击倒,狂喜和恐惧,期盼和绝望。吴小银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变得浑浑噩噩,在她泥泞如沼泽的记忆里,程鸣羽几乎要陷入进去。 “我来帮你的!”她不知该对谁说这话,干脆直接大喊出来,“吴小银,我来帮你找阿泰!” 有声音遥遥应她,带着怀疑:“是吗?” “我知道他在哪儿。”程鸣羽急急说,“你知道凤凰岭上有一位名为长桑的神灵吗?他带走了阿泰,他还说要收阿泰为徒。” 吴小银沉默着,良久才问:“凤凰岭有神灵?那他当日为何不救我夫君与儿女?” “他想救,但太迟了。”程鸣羽连忙解释,“所以他一直惦记阿泰,想要留他在自己身边。” “这个神在哪儿?” “我带你去找她。”程鸣羽说。 吴小银的魂魄停止了滚动,缓慢化作一个夫人模样,心口还盛着一枚蛇怪的内丹。 程鸣羽忽然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稚嫩一些的,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阿妈,她没有骗你。”那声音说,“凤凰岭上有神灵,我知道的。这位是新的山神,我也晓得。” 吴小银终于信了,缓缓点头:“你带我去。” 程鸣羽连忙接话:“你要让阿泰看到这个样子的你么?” 吴小银歪了歪头:“什么样子?” “你现在,是一条蛇。” 吴小银忽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捂着自己的脸。程鸣羽还未说话,忽然浑身一疼,等睁开眼回过神,发现自己正被伯奇拎着,在半空中起伏不定。 脚下原本趴着一条长蛇的地方正滚起浓浓烟尘,许久后烟尘才缓慢落地,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坐在远处,长蛇已经不见踪迹。 她抬起头看着程鸣羽,双目中是浅绿色的一双蛇瞳。 第17节 伯奇将程鸣羽放下,程鸣羽跑到吴小银身边。吴小银的模样比当日程鸣羽在月夜下见到的更为落魄。 她一把抓住了程鸣羽的手,力气大得程鸣羽几乎要缩起脖子。 “你带我去找阿泰。”吴小银声音嘶哑,“现在就去!” “我会带你去。”程鸣羽脱了外裳给她披上,低声说,“你就这样去么?” 吴小银抓了抓自己头发,默不作声。她恢复人形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 “等我为你梳洗完毕,我们一同去找阿泰。”程鸣羽低声对她说。 第16章 辟蛇童子(7) 植入仙骨不过片刻,长桑和穆笑面前的小童便以眼见之速长大了。 他摇摇晃晃站在地面上,一双眼睛呆滞无神,双手微微发颤,像是还不熟悉自己的身体一般,才迈开一步就差点儿跌倒。 长桑连忙扶住他。小童长成七八岁身量便停了,眼睛还是童稚的,没有半分灵气。 “你要辟蛇童子做什么?” “守我的草药园。”长桑回答穆笑。 穆笑不得不陷入片刻的沉默。 “你捏了一个人出来,守你种的草???” 长桑对穆笑的说法感到不快:“那些可不是简单的草。山神归位之后,凤凰岭上各类生物都渐渐恢复活动,蛇虫鼠蚁也多了起来,我总要想点办法。” 穆笑冷静地戳破了他的谎言:“你别骗我了。你就是想做个人出来当你徒弟。药草园你捏个纸人去就能守了,何必掘墓放骨,给他造肉身?” 长桑不吭声,弯腰给阿泰整理乱蓬蓬的头发。 他掌心中窜起微弱的亮光,亮光钻入阿泰的双耳之中。阿泰的眼神渐渐变了,片刻后张了张口,用生涩的声音小声喊了句:“先生。” 穆笑:“……你疯了?你是真想养他?!” 长桑:“想。” 他没再用别的借口了:“所以你别想把他带到他娘面前。” 穆笑心烦意乱,在亭子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大步来到阿泰身边,抓住了他的手。 孩子的手指异常冰凉,且皮肤肌肉尚不够柔软,始终与真的人不同。穆笑心中忽然微微一动,抬头看向长桑。 “他还能认出自己娘亲么?” “我怎么知道?”长桑把阿泰抱起,让他脱离穆笑的控制,“穆笑,你带阿泰去见他娘亲是害他。他是我刚做成的辟蛇童子,尚未学艺,只是心中天生对蛇类带着憎厌之情。你让他直接见到那样的蛇类,万一令他崩溃,岂不白费了我一番心思?” 穆笑皱眉看着他。 “况且……”长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况且你不觉得,为了满足山神的要求,你已经失去原则了吗?我记得你因她要求才去解决鬼师之事,这太不像你了,穆笑。你不是这样热情善良的人。即便被她威胁,可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任山神,你怕什么?” 穆笑:“我并未怕。” 长桑拍拍阿泰的脸:“我们是神灵,不可涉入人间太深。即便在凤凰岭困了这么久,我也没忘记过这个原则。山神曾是人,自然会多留几分人的心性,你不要和她一起胡闹,多劝劝她吧。” 穆笑显然不太高兴了:“我与你不同,我不是神灵。我是生于凤凰岭的一个精怪。” 他停了口,扭头看向二曲亭外头。这是长桑的居所,弯弯折折的廊道尽头有这样一个玲珑亭子,立在山峰的边缘。凤凰岭被云雾笼罩,更高处有阳光,把雾气都照亮了。 穆笑是生于凤凰岭、长于凤凰岭的精怪,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受凤凰岭山神所赐。分明已经尽力不让自己过分参与人间杂事,可始终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她回不来了。”长桑在他身后慢吞吞说,“即便凤凰岭你守得再好,她也回不来。” 他话音刚落,穆笑已经甩动衣袖,消失在廊道上。 “又生气了。”长桑笑了一声,把怀中的孩子放在地上,“来,我教你走路。” 阿泰看着他,又喊了一句“先生”。 世事有了令这位神灵惊喜的地方。凡是婴孩,来到人间说的第一个词无非“爹”“娘”。可他做成的这个阿泰不一样,他学的第一句话,是——先生。 那是属于长桑的称呼。 他心中突觉柔软,一面想着原来缔造生命这般神奇,一面牵着阿泰的手,打算带他走上廊道。 可才刚转身,廊道上掠过一片玄青色薄云,是穆笑又回来了。 他左右手还各拎着一坛酒。 长桑鼻子一动,失声叫出来:“见太平!” 穆笑把酒坛放在他面前,咬牙道:“这两坛给你,你带小孩跟我走,去见他娘。” 长桑这回没有犹豫很久。他小心翼翼揭盖闻了几下,脸上浮现沉醉之色,嘴里嘿嘿地笑,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穆笑催了又催,长桑依依不舍地将酒藏起,一把抱起阿泰,跟着穆笑离开了。 自从山神归位,凤凰岭就没有下过雨。但是雾气仍旧日复一日地笼罩在山岭上。长桑与穆笑穿过云雾,落在芒泽附近。 他们本可直接抵达芒泽,但阿泰在长桑怀里突然挣扎起来。 长桑吓了一跳,怀中冰冷的躯体因为恐惧或别的什么原因瑟瑟发抖,小手紧紧抓着他衣袖,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衣物扯破。 “阿泰?” 雾气里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 阿泰圆睁着眼睛,盯着声音来处。他咧开了嘴,露出忽然变尖利的牙齿。 穆笑惊疑不定:此时在长桑怀里的小童不像人了,更像是一个亟待变化的怪物。 长桑却明白了阿泰变化的原因,他抱着阿泰退后两步,长袖一挥,将眼前迷雾震散。 从雾气散开之处走来的,正是伯奇。他身后跟着程鸣羽与一位中年妇人,杨砚池则在妇人背后探头探脑。 “别过来!”长桑大吼,“不能靠近!” 他怀中小童已经因为痛苦和憎厌而亮出獠牙,在长桑的钳制中奋力扭动身体。 伯奇等人一怔,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吴小银认出了他怀中的正是自己孩子,忽然挥动手臂把程鸣羽推开,冲着长桑就奔了过来。她已经穿上了衣服,头发也被程鸣羽梳理好,可在意识到孩子就在前方的瞬间,她的双瞳在瞬息间又生了变化。 烈风贴着地面滚滚而来,扬起一片烟尘。 长桑避之不及,又不想在程鸣羽面前伤人,干脆抱着阿泰直接跃起,跳到了树上。 “还给我!!!”吴小银竭力大吼,她声音粗粝尖锐,有如无形刀刺,入耳生疼。 程鸣羽呆了一瞬,伯奇已经扬起双翅,盖住她双耳。穆笑再次驱动周围树枝限制住吴小银的行动,吴小银挣扎不已,一身刚换上的衣服已经寸寸裂开,里头露出斑驳的蛇鳞。 她声音越来越尖利,似是充满无端苦楚。 阿泰咬住了长桑的衣襟。他手上指甲又尖又长,整个人都呈现出古怪的青白之色,双瞳如同一面笼满雾气的镜子,甚至映照不出长桑的模样。这是辟蛇童子在察觉附近有蛇出现时产生的变化:他会化身奇兽,攻击并驱赶自己最憎厌的蛇类。 长桑长袖一挥,不得不再次离开,这次轻飘飘落在了不远处的山头上。 吴小银被穆笑控制着,始终无法移动,但她双目赤红,瞳仁中一道猩红竖线,令她看起来有如鬼魅。 “把阿泰还我!!!” 她的愤怒与焦灼驱动了体内蛇怪的内丹,蛇尾终于冲破障碍挣出,重重拍打在地面上。 瞬息间,群山摇动,万兽惊鸣。 程鸣羽头疼欲裂。她被吴小银的声音吓得不轻,但此时凤凰岭的异动更令她浑身难受,胸口仿佛憋着一团散不开的淤气,令她呼吸急促,喘不过气。 “我来解决它。”伯奇在她身边说。 程鸣羽看着伯奇:“……怎么解决?” 伯奇的神情很诧异,仿佛她问了个不必要的、甚至不值得的问题。 “杀了她。”伯奇说,“这很容易。” 程鸣羽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伯奇,几步跨过去,扑到了吴小银背上。 蛇鳞与粗硬的树枝划伤了她的手臂,但她仍紧紧抱着吴小银背脊,双手几乎立刻探入了吴小银的体内。蛇怪的内丹正在不断发热滚动,她不得不死死地抓握着它,不顾手掌上灼伤的痛楚。 “阿妈!你冷静!”程鸣羽握着那颗疯狂挣扎的内丹大叫,“阿泰活了!是长桑公子救活的!你看到了!” 内丹如同一枚烧红的碳,在程鸣羽手心打转。 在半明半暗的视线里,程鸣羽看到自己捧着那颗内丹,火一直烧到了她的手臂上。吴小银站在她面前,仍是人类模样,一双眼睛里却淌下汩汩血泪。 “他真的活了。”程鸣羽哑着声音说,“阿妈,你好好看看,阿泰就在这里。” 疯狂旋转的内丹慢慢平静。程鸣羽头晕目眩,被人从吴小银背上拉开。她双手血肉模糊,后颈和后脑勺又麻又疼,几乎抬不起头。穆笑先是拎着她衣领,后来发现不行,只得伸手扶着她,让她慢慢靠在自己身上。 吴小银终于冷静了。她拖着半截蛇身,仰望着山头上的长桑公子。 远离了吴小银,长桑怀里的阿泰也平静下来。长桑把他放到地上,牵着他的手好让他站着。 吴小银呆呆看着阿泰,又似惊喜,又似怀疑:“阿泰?” 但小童没有回应她,只垂头愣愣瞧着她的半截蛇身。 吴小银没料到自己的孩子竟长成了这么大的孩童,痴愣片刻后,忽然扑地跪拜,感谢长桑。 长桑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在说辟蛇童子的事情。 在长桑的话里,程鸣羽慢慢从手掌的疼痛中缓过来。她眼睛都红了,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又累又痛,但又无计可施。杨砚池从后面走上来,撕了自己衣角的布料给她包扎,但被穆笑拦下了。 “不需要你。”穆笑瞥他一眼,“长桑会治。” 杨砚池扭头问程鸣羽:“疼不疼?” 但程鸣羽没仔细听他说话,只是一直看着那边的吴小银和长桑。 “我帮不了她。”她低声说着,眼中尽是沮丧与不甘。 长桑一口气将辟蛇童子的事情说完,吴小银直起身,远远地盯着他。 “阿泰是死了,对不对?”她问。 “……是的。”长桑回答。 “他现在也不算活着?”她又问,“可他能走路,能说话,还能跟着神灵,是么?” 长桑点点头。阿泰扯了扯他的衣角,喊了声“先生”,小声说:“这个姨姨,我,不喜欢。” 声音很小,吴小银没听到,长桑却听得很清楚。他的倨傲消失了,脸上倒显出些不好意思来:“不不,小孩,这是你……” 第18节 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出来。他摸了摸阿泰的头,对这个自己做出来的小人儿,头一次生出了莫名的怜悯。 吴小银没有再暴怒。她体内蛇怪的内丹开始缓慢运转,猩红的双瞳也渐渐变为浅绿,浑身戾气尽数消失,眼前只是个拖曳着蛇尾的中年妇人而已。她其实还是伤心的,但又不敢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面前流露:她知道他们不在意。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伤心里头还有说不清的高兴:阿泰早就死了,这事情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埋葬阿泰的就是她。可他现在还能以这种姿态活着,又是被仙人救活的,她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她此生所求的也不过是这样的事情而已:孩子能活着,好好地活着。这世上万千景致,最好他都一一见过。 “谢谢仙人、谢谢……”吴小银嚅嚅说着,忽然又觉胸中有些异动:有另一种活泼的欢喜正在升腾。 她此时才记起,自己怀里还藏着一颗心,那颗心现在也为她和她的阿泰而雀跃着。 头发花白的妇人一面道谢,一面捂着自己胸口,终于低声哭了出来。 程鸣羽手上的伤很快就好了,长桑不过念了一道咒,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长桑为程鸣羽治疗的时候,程鸣羽一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阿泰。 这孩子瞧着是与普通小孩不太一样,他面色并不红润,反倒透出些惨兮兮的青白,眼神也不够灵活,时不时还会像被突然惊着一样,猛地抬头冲长桑喊一句“先生”。 长桑则会很快回答:“在呢。” 长桑应得耐心,阿泰每每得到了回应又会垂下头,认真把玩手里的几片草药。 “辟蛇童子……是真的见不得蛇么?”程鸣羽小心翼翼地问。 “他天生就厌恶蛇类。”长桑仔细看着程鸣羽的手心与手臂,“其实蛇类渐渐也会害怕他,辟蛇童子化身而成的奇兽名为朦,它是蛇类的天敌。” 他顿了顿,话语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些歉意:“我也不知……竟会变成这样。” 程鸣羽没吭声。这样的阴差阳错,不能怪到任何人头上。 吴小银化身巨蛇四处乱窜的时候,把应春的烟墅也给弄坏了。应春在这儿找到伯奇和穆笑,想让他俩帮自己忙,重新恢复烟墅。她带来了一堆玉兰花小人,在阿泰身边咕咕唧唧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那蛇还在下面呢。”应春说,“她不肯走。” 众人扭头看去,果然瞧见吴小银在远处徘徊。她与他们隔了一个山谷,此时已经恢复人形,正孤零零一人站在林子边缘,望向这头。 程鸣羽扭头问阿泰:“你认得她吗?” 阿泰也看向了那边,就连他身边的玉兰花小人都停止了喧闹,齐齐看着他。 “不认得。”小孩用幼嫩又略带生涩的声音说,“但是,很久以前,好像,见过的。” 吴小银一直看到长桑等人与阿泰离开,仍旧不舍得走。 她坐在林子的边缘,一会儿脑袋空空地发呆,一会儿又和脑袋里那小蛇的声音聊天。 夜幕降临之时,有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林子。 吴小银发现那人正是当时与山神一起压制自己的年轻人。她知道他不是神仙,只是普通人,于是连忙起身追上去,想跟他道谢。 杨砚池离开芒泽之后就迷了路,金枝玉叶不在身边,他根本认不清楚夜间凤凰岭的山道。好不容易碰到吴小银,他反倒要给吴小银作揖道谢了。 跟着吴小银走出密林的时候,吴小银问他从何处来,杨砚池便告诉了她自己的来历。 两人一路闲聊,吴小银说话也渐渐利索了。眼见杨砚池家的院子就在前方,杨砚池又回身朝她鞠躬作揖,祝她长命百岁。 “以后还有机会再见,恩公不必客气。”吴小银又反过来给他道谢。 杨砚池摇摇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凤凰岭山神归位,等一切恢复正常之后,凤凰岭的鬼打墙应该也会消失吧?我不可能在山上住一辈子,总要离开的。” 吴小银迟疑片刻,再张嘴时声音有些古怪。 “恩公,你若离开,千万别回长平镇。” 杨砚池闻言一愣:“长平镇怎么了?” 他知道此时跟自己说话的不是吴小银,而是吴小银体内的那条小蛇。 “有一个很大的……东西已经形成,正从西南边境朝凤凰岭靠近。”吴小银压低了声音,“长平镇死了太多人,已经成了巫池。那东西……它会被巫池吸引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杨砚池忽然想起,之前死在长桑手底下的鬼师似乎也说过类似的事情。 “我不知道。但伯奇他们肯定晓得。”吴小银说,“所有经过凤凰岭的鸟兽都在说这件事。” 杨砚池不得不认真起来,小蛇太严肃了。 可无奈他自己也学艺不精。 “巫池是什么?”他挺不好意思地问。 “恨和恶的巢穴,最污浊的根源。”吴小银浅绿色的蛇瞳在月光下闪动亮光,“它是混沌的诞生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辟蛇童子:出自南宋陆游《入蜀记》卷二,故事还蛮好笑的。他看到慧远法师的祠堂里有一个塑像,手里拿着军持(一种器皿,和水壶很像,用于装水洗手)站在法师旁边,有人告诉他这位就是辟蛇童子。据传说,这地方以前很多蛇,正是这位辟蛇童子把这些蛇收拾好——然后全扔到了湖北蕲春。 (蕲春:???!!! ----- “辟蛇童子”的故事结束,明天开始“甘露仙”的故事。 ----- 终于恢复更新啦。这两个月由于有一些三次元私事和情绪上的问题,我跳票了很久,很对不住大家。 即日起恢复日更,目标是八月完结,九月开哨向新文。 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候,只有用字数来报答了。 第17章 甘露仙(1) 炮弹炸平了长平镇,也将长平镇变成了最适合形成巫池的地方。 春季的鸟儿纷纷从南方飞往北方,它们会带来各种各样的讯息。伯奇日夜守在凤凰岭高处,他能听到所有途径之鸟的声音。 它们告诉伯奇,在凤凰岭之外的各个地方,大大小小的战役接连不断,每一场战役都会留下无数尸体,若是遇上合适的地理位置,战场便成了天然的巫池,开始孕育最邪恶的东西。 “长平镇的巫池正在形成,但里面是什么情况它们也全都不清楚。”伯奇说,“目前还是平静的,不知道何时会有异变。” 坐在他面前的穆笑、长桑和应春都沉默不语。 长桑和伯奇是年纪很大的神灵,他们早就见识过不少巫池从形成到孕育出混沌的过程。但穆笑和应春都是凤凰岭上的精怪,他们几乎没有机会离开过凤凰岭,而凤凰岭周围也从未产生过巫池,因而没有亲眼见过。 只是巫池的可怕,他们早有耳闻。 “要管吗?”应春问。 穆笑拿着一个梨坐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啃。他侧耳听着楼上的动静。 此时四人正围坐在山神的居所留仙台中,应春的玉兰花小人一个个伸直了短小的手臂,举着酒壶酒杯和水果,在桌面上跑来跑去地给四位大仙斟茶递果。 长桑对巫池里可能会孕育出的混沌充满兴趣:“话说回头,我还没养过混沌。” 伯奇和应春齐齐开口:“别!” 穆笑此时放下了手里的梨,看向楼梯。二层以上都是程鸣羽居住的地方,平时只有应春会上去。程鸣羽正揉着眼睛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他们四人之后,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手好了么?”穆笑拉过她的手细看。 医术被怀疑的长桑发出不满的哼声。 程鸣羽拿过桌上的酒杯闻了两下,小心翼翼地喝了一点儿。她不大能喝酒,这两口酒液下去,脸很快就红了起来。她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制服吴小银时透支的精力总算慢慢地恢复了。听见这几人在楼下讨论长平镇和巫池,她连忙下来细听。 据长桑说,巫池的形成有三个十分重要的条件。 一是在巫池形成之前已经在那处生存着的精怪。它是混沌的核心,也是巫池之所以能孕育混沌的最重要原因。 二是在短时间内大量形成的尸体。尸体的生魂与怨气混杂在一起,灵魂得不到安息,很容易会被原本已经存在于这一处的精怪吞噬。 三是特殊的地理位置。 长桑拿起了一个酒杯:“四面环山,地势低平,有河川经过,郁气不散,适宜藏灵。” 混沌并不是凭空形成的,每一只混沌的核心,都是曾经生存于这世上的某个精怪。因为地势原因而无法离开的生魂与怨气,会不由自主地被精怪所吸引。它们互相吞噬,互相纠缠,天长日久,便成为了一团行迹不清、满身邪气的混沌。 混沌需要不断补充死者的魂灵与怨气来喂养自己。而当它长期失去食粮,庞大的身体则会渐渐溃败消散,最终彻底消失。 程鸣羽听得心惊:“如果长平镇真的形成了巫池、生出混沌,那凤凰岭不就是它的目标么?凤凰岭距离长平镇最近,有人也有兽,太适合它作乱了。” 她这话一出,应春和穆笑都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长桑与伯奇则对视一眼,露出了颇令人不快的笑。 “你想怎么做,山神?”长桑问程鸣羽,“要我们去消灭混沌?” 程鸣羽奇道:“难道你们不打算这样做?” 长桑拿起瓷白色的酒杯,摇头晃脑:“当然。” 身为九重天的神灵,长桑和伯奇只是被困于凤凰岭。他们是超脱于人世的仙人,混沌与人、兽一样,在他们眼中,只是这世间孕育出来的灵物之一。 “万物有灵,何须分等?你比我高级,我又比你厉害,如此区分,自然是要闹个不停的。”长桑任酒杯在手心中慢悠悠转动,液体渐变温热,冒出袅袅白气,“若是真有混沌,那便有呗。我们不可左右世间万事变化。当然,若混沌扰攘到我们,我们自然也会出手。但如今,一切安宁。” 程鸣羽看着眼前众人,低头不语。 说是不用分三六九等,然而——程鸣羽心想,说出这样的话的长桑,原本已经就在心里划分了等级。孰优孰劣,孰高孰低,身为仙人的长桑和伯奇,与其余人所想完全不一样;而程鸣羽心里的念头,又与面前四个精怪或神灵截然不同。 她感觉自己无法再端坐了,于是连忙起身。 “去哪儿?”穆笑问。 程鸣羽:“出去转转。” 穆笑扔给她一个玉兰花小人:“那你去跟它们玩吧。” 程鸣羽:“……” 她慢吞吞离开留仙台的时候,那四人已经开始讨论另一个话题。凤凰岭许久没下雨了,应春和穆笑身为草木形成的精怪,心中都有些不安。“去找甘露仙问一问吧?”应春对其余三人说,“咱们是不是得祈雨了?” 程鸣羽心想,这事情应该与山神有关,但显然这四位大仙都认为她这个山神没什么用处,也不必与她商量。甘露仙是谁?她心中好奇极了,但方才的不快令她没法回头,干脆将玉兰花小人放在一旁,从留仙台上跃到地面,跑入了林中。 杨砚池正在自家背后的菜地里发呆,眼角余光瞥见有个人小心翼翼地从林子里走出。 他眼睛都不抬,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你手好了?” 程鸣羽连忙冲他伸出手:“全好了。” 杨砚池瞥了一眼,嘴上没吭声,心里疯狂转动着一个不方便说出口的念头:山神果然还是应该让他的恩人长桑来当。 程鸣羽坐在他身边,心里稍稍觉得踏实。这男人是凤凰岭上能与自己交谈的普通人,程鸣羽感到异常安心和踏实。 她开始跟杨砚池说方才的事情。 第19节 杨砚池起先听得不太认真,但等到程鸣羽提到巫池,他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我觉得自己完全不像一个山神,只是一个安插在凤凰岭上的吉祥物,作用也仅仅是用于维持芒泽运转。”脸上还带着酒液熏出的潮红,程鸣羽眼里尽是沮丧,“我完全没任何作用。” 杨砚池随口安慰她:“你本来也只是想吃好喝好而已,现在不正合适么?” 程鸣羽沉默片刻,说不出话。她心中自觉是不合适的。虽然一开始确实只是想吃饱喝好,但先是碰上了鬼师,随后又遇到吴小银与蛇怪,再加上她亲眼见着凤凰岭因为山神归位而渐渐活过来,便渐渐明白,山神并不是一桩容易的差事。 “挺久没下雨了,他们打算祈雨,可也没想过跟我商量。”程鸣羽嘀嘀咕咕。 杨砚池听到这里,倒是想起了昨天小米跟自己说的一件事。小米每天除了干农活、干家务和跟金枝玉叶吵架,最令他开心的莫过于在井边和观聊上一会儿天。可观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好不容易昨天冒头一回,那原本光泽丰润的黑发不知为何,竟变得干巴巴。据观所说,这是因为久不降雨,凤凰岭上的湖泊水渊全都变小了,自己自然也受到影响,变得虚弱。 “你知道怎么祈雨吗?”程鸣羽问他,“长桑以前有没有教过你?” “这怎么可能教我。”杨砚池很快岔开了话题,“说到巫池,我正打算请你帮一个忙。” 程鸣羽一下来了精神:“请我帮忙?” 杨砚池神情严肃认真:“对,请山神,帮我一个忙。” 程鸣羽觉得自己有些轻飘飘了:“你说你说。” “带我出凤凰岭。”杨砚池轻声说,“我要回长平镇。” 自从听吴小银提到长平镇的巫池,杨砚池心中便始终惴惴不安。他知道长平镇被那炮弹砸过之后,不会再剩什么人,但……但万一呢? 如今程鸣羽又说巫池的形成这般诡秘,杨砚池愈发提着一颗心。 长平镇是他离开养父之后,自己真正驻守的地方。虽然在此地扎营还不足一月,但杨砚池心里存着一个念头:他要好好管理长平镇上的人。 若还有人活着,他便将他们带离长平镇。若真的全无人烟,至少他能收拢遗骨,不让那些还无法离开的魂灵被混沌吞噬。 他此时甚至想起长平镇出事当夜,自己听到的那些带着尖利呼啸之声越过高空的魂灵。有的人走了,但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茫茫然死去,至今还在镇子的废墟中徘徊。 能帮自己忙的,也只有程鸣羽一人而已。杨砚池与长桑、穆笑等人接触过,虽然知道他们神通广大,但他们也确实不可能帮助自己这样的凡人。 果不其然,程鸣羽一下站了起来:“对,我是山神,我可以穿过这片迷雾……我能带你出去!” 杨砚池连忙点头:“正是,因为你是山神,只有你才能帮我。” 他说了一些好话,程鸣羽顿时飘飘然,但很快,她敛了面上喜色,神情严峻:“你回去做什么?” 杨砚池坦白与她说了,程鸣羽认真听完,十分钦佩:“你这人这么好啊?” “……是吗?”杨砚池愣了片刻,竟觉得耳朵有些发热。 从没人说过他好,这反倒让他害羞起来。 “走不走?”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连忙站起来,“现在就出发吧,趁着时间还早。” 程鸣羽:“你不种地了?” 杨砚池指着趴在树荫下吃草的两只兔子:“金枝玉叶,起来干活。” 金枝玉叶懒洋洋化作人形,装模作样在地里走了两圈,眼见杨砚池和程鸣羽去得远了,又立刻回到树荫底下,化成兔子互相抓毛。有小米呢。金枝对玉叶挤挤自己的红眼睛:小米什么都能干。 环绕着凤凰岭的迷雾虽然散去了一些,但越是靠近山脚,雾气就越是浓厚,杨砚池曾经尝试过离开,但结果仍与过去一样:他走不出去。 穿过迷雾的时候,程鸣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被这个小姑娘带领着,也被她保护着。 杨砚池只觉得古怪又好笑,但并不反感。在水汽丰沛的厚雾里行走的时候,他还问程鸣羽,他们这样离开,会不会触怒穆笑等人。 程鸣羽心里还带着一点儿怨怼,回头气鼓鼓地说:“那就触怒吧,让他们着急。我只是个吉祥物嘛,我若是没了,再找一个便是,反正我什么用都没有。” 杨砚池:“……这不好。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刚刚说的是气话。”程鸣羽仍旧紧紧攥着他手腕,不让他停步,“长平镇既然已经开始形成巫池,说不定他们所讲的混沌也正在形成。我们下山之后,先远远看一眼。如果没事,你再靠近;若是不对劲,我们立刻回到凤凰岭就是了。” 杨砚池点点头,心想这样谨慎,确实是好的——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们?你也去?” “当然。总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吧。”程鸣羽振振有词,“再说了,我还是想找山下的杨砚池将军当我手下,我也想看看他还在不在。” 杨砚池:“不在了,早死了,你死心吧。” 程鸣羽扭过头冲他笑。两人的头发和眉毛都被雾气打湿了,水珠在程鸣羽的睫毛上凝成了细小的水滴。杨砚池心想,原来她睫毛这样长。 此时脚下忽然一个趔趄,他连忙反手抓住程鸣羽手掌,再抬头时,眼前再无雾气。 脚下是湿润的土地,还留着小水洼的泥路,当日接亲的轿子留下的深坑里积了小小一汪水。 他们走出了凤凰岭。 但两个人谁都没动作,杨砚池甚至下意识地把程鸣羽拉近了自己身边。 “那是……什么?”程鸣羽呆呆望着眼前景象,半晌才结结巴巴问出一句话。 在泥路的不远处伫立着不少房舍,本已经被炮弹砸得面目全非的长平镇,不知何时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程鸣羽想走过去,但杨砚池拉住了她:“等等,这不对劲。长平镇距离凤凰岭没有这么近。” 两人迟疑许久,终于小心翼翼抬腿,朝着那方向走了一段。 越是靠近,越觉得古怪:镇子上的街道宛如昨日,所有房屋干净漂亮,除了没有一个人之外,这俨然就是杨砚池印象中的长平镇。 “戏楼?”程鸣羽拽了拽杨砚池的衣袖,“镇子上的戏楼,原先在这里么?” 杨砚池看着眼前的三层小楼,一时间以为自己的记忆错乱了。 长平镇上确实有一个戏楼。虽然名为戏楼,但早在许多年前,已经成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窑子。而他印象极深的是,这戏楼原本位于长平镇边缘,绝不是像如今这样,大咧咧矗立在镇子中央。 琉璃瓦像被淋了水,在日光里闪动荡漾的光。硕大的“戏楼”二字龙飞凤舞,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撞响,声音清冽。 两人面面相觑。 在这寂静的,似活又似死的镇子中,只有眼前的戏楼里有声音。 那是谁都不可能错认的舞乐与笑声。 第18章 甘露仙(2) 戏楼内的灯光是红的,柔软而温暖,给这个古怪的空间投下了暧昧的本色,像一场过分热烈的晚霞。 程鸣羽紧跟着杨砚池,她拉杨砚池的衣角,提醒他应该离开了。这儿太不对劲。虽然两人都以为巫池应该是一个黑魆魆阴森森的地方,满是废墟与尸骨,可这处敞亮光明,却比阴暗洞窟更加可怕。 从踏入戏楼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们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蒙昧不清的时空。 光线被扭曲了,周围的一切影影绰绰,被看不见的纱帐笼着。 台上有人唱歌,有人弹琴,下面全是一堆堆的人,男男女女,各自顶着模糊不清的面孔放声大笑。 侍应在人群中穿行,有的穿着笔挺的西装小马甲,有的却还是肩上搭毛巾的店小二模样。无论酒杯茶杯,里头尽是红彤彤的液体,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在戏楼里,那猩红的液体也随着这儿红而暖的灯光摇荡着。 “……参谋?”杨砚池突然出声。 程鸣羽吓了一跳,随即发现杨砚池始终牵着自己没有放开。这让她有了片刻的冷静。 “大米,我们走吧?”她小声地对杨砚池说。 杨砚池没回答她,只盯着从身边走过的一个军官看。 那人穿着挺齐整的衣裳,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半个脑袋都已经削去了。可他仍笑着,狎昵地在怀里女子的屁股上揉个不停,一手端着酒杯,红得像血一样的酒液顺着女人半敞开的旗袍领口溜了下去。肤色白皙的窑姐儿在他怀里磨来磨去,一身旗袍又紧又艳,几乎裹不住她那肉造的身体。 程鸣羽看得脸红,抬头却瞧见窑姐儿大张着涂红了的双唇笑,一双眼睛又黑又浓,手指掐着军官的肩膀,几乎要扎进去。 军官搂着窑姐儿走远了,像是扎进了纱帐里,或者浓雾里,两个人的身影都已经瞧不见,只剩依稀的笑声。 程鸣羽怕得打颤,又拉了拉杨砚池的手。 杨砚池站在戏楼当中,在茫茫的人与笑里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正慢悠悠唱歌的人。 程鸣羽随着他目光看去,忽然发现那歌女竟是这整个戏楼里最为清晰的一人。 她没见过这样美的人,一时间有些呆愣。 脂粉太浓了,胭脂太艳了,头发太多太厚,那身遮不住什么地方的西洋裙子又太薄太贴身。可所有过了的、不应该的东西,放在歌女身上都正好合适。就像她本来就应该这副模样:超出了一点点界限,危险又令人垂涎。 程鸣羽听不清她唱的什么,可她唱得这样柔软动情,每一句都像是一根手臂,绵的软的,往人身上抚。 唱到兴起处,她抓捏那造型复杂的麦克风,像抚摸自己的情人。披在肩上的纱半落了,浑圆丰满的肩露出来,在暖得过分的灯色里也仍能看出,她是一个异常白皙的女人。 程鸣羽察觉出来了,这个歌女在对杨砚池唱,唱那些她听不懂的,但男人都能理解的歌儿。她又拽了拽杨砚池,可杨砚池仍然不动。 歌女唱完了,喘着小气,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红,舌头也红,连浓黑的睫毛与睫毛下的黑眼珠,都透出一丝丝血样的光泽。 周围影影绰绰的人群忽然爆出了笑声与掌声。欢场的客人与女人,全都晓得这歌是什么意思,这动作又是什么意思,笑声像是在油里过了一趟,让人发腻。 等笑声稍稍落下,杨砚池总算开了口。 在开口之前,他抓紧了程鸣羽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木梨?”他轻声询问,“是你吗?” 歌女一愣,随即戏楼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在可怕的寂静里,她脸上的脂粉一分分褪去,露出原本洁净白皙的脸庞。烫卷了的头发平顺了,仍厚厚地堆在肩上,她此时看上去,就如同穿上了不合时宜衣裳的一个瘦削少女。 “……将军?”歌女微微皱着眼睛,开口问。 “我们将军有个朋友,也是成了形的精怪。”小米一边在井边洗菜,一边跟观说话,“是个特别好看的梨树精,我说句实话,就算和你比起来,我也觉得她更好看些。” 观坐在井沿上梳理自己的头发。由于缺乏水分,她丰润漂亮的黑发变得干枯了。小米难得见她一回,恨不能把自己将军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和她分享。 观倒是对这位比自己还好看的梨树精来了兴趣。 “将军是司令和司令夫人买回去的,小时候在司令家里很受欺负。司令家里有一片山地,上面种满了梨树。将军小时候常常被司令家的几个少爷捆在梨树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米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他才跟这井沿差不多高吧。” 每次救了杨砚池的,都是一个瘦削好看的姐姐。 后来杨砚池长大了,他拥有了一个叫小米的卫兵。他带着小米上山,专程拜访梨树精,并告诉小米,眼前的姑娘叫木梨,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木梨在山里生活了许多许多年,如今多少岁,她自己也说不清。因为性子疲懒,不喜欢修炼,因而始终这是个道行浅薄的梨树精,作弄不出什么风浪。 杨砚池被杨司令派到长平镇来的时候,木梨因为舍不得,也想跟着一起来。杨砚池知道她从未离开过那座山,便折了一根梨枝让她附在上面,把她一路带了过来。 杨砚池住的那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树,那是木梨居住的地方。金枝玉叶在梨树下晒太阳打盹,杨砚池坐在梨树下和小米吃饭喝酒,木梨就在树上喊他们陪自己玩。 初来乍到,她还不能离开这棵老梨树,小米常常看不到她,就连杨砚池有时候也只能瞧见树梢上萦绕这的一片轻雾。 小米说得兴起,观的脸色却慢慢变了。 “长平镇出事的时候,她在么?”她想了想,更正道,“她现在在么?” 第20节 小米愣住了:“应该……在吧?她可是修炼成了人形的精怪,虽然道行不深,但自保肯定没问题。平时她也常在周围山里玩儿,说不定也曾到过凤凰岭,你可能见过。” 观没吭声,眼神有些凄然。 “长平镇上没人了,全是死的魂灵,又恰有她一个精怪……”她嚅嗫片刻,没有继续往下说。 小米并不知道巫池形成的条件,也自然不会懂她说的什么。见观的神情不对劲,以为她在意自己先前对木梨的盛赞,于是连忙修正了自己的话:“不过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你……” 观摆了摆手,朝着井水侧过耳朵,像是在倾听什么人的话。 片刻后她坐直身,冲小米挥挥手。 “再见啦,甘露仙召唤我,我先去找她玩玩。”观柔声道,“小米,劝你家将军节哀吧。凡人都说生死有命,但即便修炼成精怪,许多事情也仍然由不得我们自己控制。是劫是缘,本来难断。” 小米愣了:“什么?” 观已经跃下水井,瞬间便消失了。 小米趴在井沿,半天才想起自己想问的问题:“甘露仙又是谁?!” 此时的长平镇上,齐整的街道与房舍全都簌簌而动,像被烈风震撼。 戏楼里一片混乱,影影绰绰的所有人都化作了烟尘,被无形的旋风卷起,直冲屋顶。 程鸣羽心惊胆战,死死抓住杨砚池的手臂。她甚至不敢发声,缩着脖子脑袋,生怕被这旋风袭击。 但很快,她惊奇地发现,自己与杨砚池似乎被某种温暖的气息包裹着,烈风并不能损伤分毫。 程鸣羽察觉到,这是芒泽里的那种气息。 它保护了程鸣羽,程鸣羽保护了身边的杨砚池。 歌女一步步走下崩塌的舞台,等她站到两人面前时,戏楼与长平镇原本的一切都消失了,周围是一片焦黑的土地,地面上除了分不清形态的血肉之外,便是残垣断壁。 日光太亮了,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程鸣羽只看了一眼,便被这凶猛的光线刺得眼睛发疼。 这儿死了太多、太多人。 歌女又喊了一声:“将军?” “是我。”杨砚池轻声回答,“你怎么不走?” “来不及……太快了……我想救人呢……你喜欢的那对双胞胎,我想救救他们……还有你的那些兵,还有镇上的……”少女狠狠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素净的脸上淌下两道泪,“可是没做到……对不住……我没用……” 程鸣羽从没听过杨砚池用这样温柔的声音说话。 “木梨,不是你的错。走吧,现在可以走了。”他甚至伸出手去,想要牵着那少女,“去哪儿都可以,或者跟我去凤凰岭。我和小米都活着,金枝玉叶也在,我们住下来了。凤凰岭上朋友很多,你瞧这位,她也是我们新认识的人。跟我来,好吗?” 但他没碰能碰到。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少女便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抽回了手。 杨砚池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双手。 他也被温暖的气息笼罩,这是凤凰岭地脉对山神的保护。而这位山神正庇佑着他。 他已经不能再触碰木梨了,这位栖身在长平镇巫池之中,正在发生变化的精怪。 木梨白皙的手像是被灼伤了,浮现出血红的斑纹。 “走不了了……”她笑了一下,眼泪随即落下来,“我想走,我还想跟你和小米一起过日子……可是走不了了……” 焦黑的地面仿佛伸出了无数手掌,黑红的,枯焦的。它们紧紧抓住了木梨的双足,把它禁锢在这片已经死亡的土地上。 长平镇的巫池正在形成,而木梨就是这个巫池中唯一一个精怪。无论她愿不愿意,死而未离散的魂灵与它们的怨气,都会聚集到她的身上。 “我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是谁,连你和小米都记不起来。”木梨退了几步,远离杨砚池,“忘了也很高兴……想起之前的事情,我总会哭。” 杨砚池说不出一句话。 他心里满是后悔。后悔自己折了那根梨枝,后悔自己把她带到这里,后悔自己和小米都以为她身为精怪应该比人类更灵活,应该早就已经离开。 “将军,别来了,别看我。”木梨捂着自己的脸,“我不知道自己还会怎么变化,但我不想你再看我了……” 杨砚池忙说:“你没有任何变化。” 木梨凄然一笑,她的目光落在杨砚池和程鸣羽脚下,脸色变了又变。 “快走!”她尖声大吼。 细小的手掌正从地面探出,竭力要抓住杨砚池和程鸣羽的双脚。它们无法穿过那片保护着两人的强大气息,但仍然竭力试探。 杨砚池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木梨双手一挥,猛烈的气流顿时从地面扬起,将两人狠狠推远。 孤身一人站在原地的梨树精摇摇晃晃。她被烫卷的头发又回来了,脸上的胭脂与浓妆一分分复原。 戏楼从地面生起,又把她重新包裹在里面。 废墟与尸体全都消失了。巫池的虚像重现:长平镇又是平静、整洁的一个镇子。舞乐与笑声正从戏楼里传出,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 杨砚池呆呆坐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疼痛回来了,在他心里,在他骨骼与血肉里,一分分侵蚀着他。飞越凤凰岭的魂灵们尖啸着,他现在终于知道,那是自己余生永不能忘记的声音。 有人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是安慰,虽然很小心,很稚气。 杨砚池抬头看程鸣羽,年轻的山神满脸忧虑。 “春天的时候……”他喃喃说,“梨花很好看的。” 回到家里的时候,小米和金枝玉叶又在为了谁干活多一些、谁干活少一些而吵架。 杨砚池在院子里坐下,看着院外头正揪着程鸣羽大骂的穆笑。 两人回来的时候被穆笑和伯奇逮个正着,穆笑自然勃然大怒,骂完了刀枪不入的杨砚池,转而骂瑟瑟发抖的程鸣羽。 他真紧张山神。杨砚池没来由地想,不知道秋枫树会不会开花。 也不知道凤凰岭上什么地方有梨树。 程鸣羽被他骂得麻木,左看右看,发现他兜里鼓鼓囊囊,立刻猜出里面装着红皮果,连忙伸手要。 穆笑无可奈何,只好掏出来给她。 “所以你们发现了什么?”穆笑问,“混沌出现了么?” “正在形成……可她是个很温柔很漂亮的姑娘。”程鸣羽说,“之前应春跟我说,并不是所有的精怪都是坏的。” 穆笑:“废话。” 程鸣羽:“那混沌呢?也并不是所有的混沌都是不好的。” 穆笑的脸色变得严厉了:“不,混沌本身是恶念的集合,恶是不可能生出善的。你们说的这个梨树精,在一段时间之后也肯定会被巫池里的恶念与怨气吞噬,成为混沌。” 程鸣羽一脸不甘心。 “好吧。”穆笑不情不愿地说,“如果真要对付混沌,我会帮你说服其他人。” 程鸣羽:“你有这么好?” 穆笑:“我有那么不好?” 程鸣羽不忿地哼哼。 穆笑接上了另一个话题:“甘露仙已经完成了祈雨的仪式,不久之后雨师会过来布雨。雨师是上天的神灵,神籍跟长桑、伯奇是一样的。你身为凤凰岭山神,到时候可能要接待客人。” 程鸣羽:“怎么接待?跳舞?” “不要做梦了。”穆笑果断道,“雨师喜欢喝酒,你看着办吧。” 程鸣羽愁眉苦脸,很快被穆笑拉走了。 当天夜里,长桑在穆笑的胁迫之下拿出他赠送自己的两坛见太平,和伯奇一起找到程鸣羽,要给她锻炼酒量。三人和一个阿泰坐在芒泽上,这边两位吃酒吃得不亦乐乎,程鸣羽则在一旁跟阿泰学着分辨草药。 阿泰学会了不少话,能磕磕巴巴跟程鸣羽聊上几句了。 程鸣羽有时候会看向长平镇的方向,想起那个常常忘记自己是谁的瘦削少女。 明月当空,照亮芒泽上的人,也照亮了凤凰岭与长平镇。 戏楼里仍然飘送出热烈舞乐之声,嘶哑的欢笑震动了寂静的山野。 丰满白皙的歌女在台上唱着无人听得懂的曲儿,裹在薄裙之下的身躯随着乐声摇摆。 戏楼的门被人推开了,冷风一下灌进来。 歌声猝然而停。只有狎笑与舞曲还在嗡嗡震响,然而影影绰绰的人群没有一个看向来客。 “你是谁?”歌女皱眉询问,“长平镇上,没见过你。” “我是远行客。”步入戏楼的青年笑着冲她弯了弯腰。 歌女只知道这是个陌生人,她从未在附近见过这样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青年一身得体的白西服,左胸口袋里放着一块怀表,身姿挺拔漂亮,肩宽腿长。他神情亲昵,微笑时双目似有情意,睫毛像是被窗缝微风吹动的纸张一样轻颤着。 这是木梨见到青年时生出的第一个印象,也是最后一个。 青年弯腰瞬间,他身后那仿佛被拖曳着的浓厚黑影忽然腾空而起,扑向歌女。 片刻后,戏楼消失了。长平镇的所有幻象也随着木梨被吞噬而消散。 黑魆魆的废墟里,青年带着笑意缓步行走,仿佛正在丈量自己的新领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p&a、冷杉的雷,(づ ̄ 3 ̄)づ 第19章 甘露仙(3) 自从长平镇上见了木梨一面,程鸣羽就此对“混沌”这种古怪东西上了心。 凤凰岭上可没有什么书籍典册,她只能四处找人询问。 应春的烟墅被吴小银砸了,伯奇天天和她凑在一起商量怎么修复,怎么点缀,怎么让烟墅变得比之前更美。长桑又顾着教阿泰如何驾驭力量,如何守卫他的药草园。观倒是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但她所知也并不太多,而且程鸣羽若是不到杨砚池家里去,便很难找得到她。至于凤凰岭上的其余精怪,虽然个个都很欢迎程鸣羽,无奈它们所晓得的也并不比程鸣羽多多少。 找来找去,程鸣羽最后找到了穆笑头上。 穆笑早知道她一直在找人询问混沌之事,心中反倒觉得奇怪:程鸣羽谁都找了,却偏偏不来找他。 “因为你特别烦。”程鸣羽嘀嘀咕咕,“在你告诉我混沌的秘密之前,你肯定要对我说上至少一个时辰的废话。” 穆笑这一日心情好,不大与她争论,仍旧坐在树杈子上吃水果。程鸣羽在树下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笑眉笑眼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 见他这样,程鸣羽胆子也大了。应春教过她如何腾空而起,她便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施展法术,跃上穆笑所在的那根枝子。 “你一上来,树都要被你压塌了。”穆笑敲她一眼,“所以呢?想问我什么?” 程鸣羽小心翼翼坐好:“关于混沌的所有事情。” 第21节 穆笑把果核扔到树下:“我坦白告诉你,我连混沌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他和应春一直只在凤凰岭生活,而凤凰岭山脉和周围山地里从来未出现过混沌。关于这种邪兽的事情,他也大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伯奇和长桑最熟悉,他们见过不少成形的混沌。”穆笑冲程鸣羽露出坏笑,“但我可以跟你打赌,他俩绝对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他们不想让你再胡乱跑出凤凰岭地界,去接触混沌。” 程鸣羽十分无奈。她和杨砚池离开长平镇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她不仅被严加看管不能再离开,就连去杨砚池那边玩儿,也要经过穆笑和伯奇等人设下的不少眼线。 “凤凰岭上除了长桑和伯奇,难道就没有别的人知道混沌的事情么?” 穆笑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沉吟片刻后干脆地摇头:“没有。” “你骗我。”程鸣羽一下看出他心中有另外的答案,连忙拿出最能威胁穆笑的事情,“你今日若不告诉我还有谁,我就趁你巡山之时,悄悄到檀池那边,把你的见太平全都拿给长桑。” 穆笑一下就坐直了:“你敢?!” “……我……”程鸣羽有些心虚,她见过穆笑发怒的样子,可此时此刻,她又是绝对不能退缩的。 于是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你若不说,我就敢。” 软磨硬泡许久,她终于从穆笑这儿得到了答案。 “甘露仙。”穆笑不情不愿地说,“甘露仙曾见过混沌,也与混沌交过手。她不是凤凰岭的神灵,是从别处游历过来,被困在此处的。” 甘露仙住在凤凰岭一个名为雨神峰的山峰上,距离芒泽和留仙台都不远。 雨神峰是凤凰岭上少见的独峰,高峻陡峭,在最高处便是甘露仙的居所,以及她开辟出来的一方祈雨台。 穆笑不肯带路,程鸣羽只能自己寻路找去,一路上问了不少人,总算远远望见了雨神峰的影子。 在河边行走之时,她看到吴小银正在水中洗衣。与吴小银打了声招呼后,吴小银问她何时才能下雨,程鸣羽安慰称等雨师来了便好了。 但实际上,她并不清楚雨师何时才能降临凤凰岭。 如果按穆笑等人的说法,凤凰岭山神归位之后,这儿本该风调雨顺,事事顺利;可长平镇同时形成了巫池,巫池影响了这一片山地的气脉,也影响了风雨的规律。 雨神峰就在河流的源头,由于长期不降雨,河水水位下降,连露出的河泥都干裂了。 程鸣羽一路往前走,远远便瞧见有个熟悉的人拎着水桶在河边打水。 “杨将军。”她快步跑过去,恭恭敬敬跟杨砚池打招呼,“上次问你的事情,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杨砚池见了她,不禁一脸紧张:“不答应!” 自从在长平镇里听见木梨喊他“将军”,程鸣羽便知道身边这位化名为大米的英俊青年,实际上便是自己苦苦寻找的杨砚池将军。 他和程鸣羽所知的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完全不一样,程鸣羽起先又惊又疑,但之后很快便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每次遇到杨砚池都要问他一句:当不当我的亲信? 杨砚池的答案每次都一样:不当。 程鸣羽:“好处可多了。” 杨砚池:“我一个都瞧不见。” 他打好了两桶水,拎着走上河岸。程鸣羽心中奇怪,问他为何不在小院的井中汲水,却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杨砚池这才告诉他,井水已经很低,绳索放尽了碰到水面,他们从前两日起便不再从井里打水。 程鸣羽忧心忡忡:“雨师还没来……” 杨砚池:“你们真的祈雨了么?” 程鸣羽:“当然。我现在正要去甘露仙那儿拜访她。” 杨砚池经她指点才知道甘露仙住在雨神峰上,他打量雨神峰,又打量程鸣羽,满心怀疑:“这么高,你要爬上去?” “我有法术。”程鸣羽十分得意,“我能飞上去。” 杨砚池想了想,认真问她:“穆笑他们,除了教你飞行之类的本事,还教过其他东西么?” 他发现程鸣羽几乎没有学过其他东西,心里头也怀疑穆笑等人不会教给她山神御敌驱邪的其他本事。 程鸣羽摇了摇头:“穆笑说还不到时候。” 杨砚池心想,那是他们不愿意教你。 他拎着水桶走出几步,眼见着程鸣羽继续往雨神峰的方向去了,想了又想,始终放心不下,干脆出声喊停了她。 “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教你。”杨砚池神情很认真,“我虽然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是我爷爷和爹爹以前都是跳大神的,我见过他们作法;长桑也教过我不少事情,我虽然不懂腾跃飞行,但在驱邪御敌上,还是比你厉害一点点的。” 程鸣羽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这么好,怔了半晌,忐忑地问:“要收多少大洋?” 杨砚池:“你有大洋吗?” 程鸣羽:“没有。” 杨砚池想起了一样东西。 “我教你本事,你来找我的时候,给我带上俩红皮果就行。”他有点好奇那果子的滋味,“芒泽周围才有,我摘不到。” 天大的好事就这样砸下来,程鸣羽大喜过望之余,又不免觉得异常的不踏实。 “我怎么找你呀?”她问,“穆笑他们不让我跟你一起混了,怕你又把我拐到长平镇去。” 杨砚池对众仙无甚好感,闻言嗤之以鼻。 “入夜之后来就行。”他想到了一个地方,“鬼师的居所,你还记得么?那儿现在没有人也没有精怪敢靠近,只有观偶尔会冒头。你只要避开伯奇就可以。” 程鸣羽:“有点儿好玩啊,杨……杨……杨师父。” 杨砚池心里也觉得有点儿好玩。但他现在已经是这位山神的师父了,自认为要倨傲一点,便点点头,一声不吭,眼神只盯着程鸣羽的头顶。 这种说话不看人的调调,确实很像大师了。 程鸣羽一边笑一边跟他告别,快步往雨神峰的方向去了。杨砚池又拎起了那两只沉重的水桶,走出几步后忽然满心怀疑:程鸣羽答应得这样爽快,是不是在骗自己?她真的会来? 当上山神师父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雨神峰高峻陡峭,但程鸣羽才靠近雨神峰脚下,便瞧见道旁站着一位作道姑打扮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水蓝色道袍,手持拂尘,黑发在脑袋上扎成一髻,插了根无色透明的琉璃簪。 “姑娘可是新山神?”道姑笑意盈盈,瞧着是个好相处的人,“在下甘露仙,是司掌水脉之灵。” 程鸣羽几步跑过去,心里很高兴:她在凤凰岭上见到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好看,让人瞧着就开心。 甘露仙与观的关系很好,观是井渊之精,甘露仙司掌水脉,两人关系密切,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观与甘露仙说过程鸣羽,一百句里有九十九句是好话,甘露仙早就对这位山神心有好奇。 但她与长桑伯奇差得太远,穆笑和观关系不好,她也很少与穆笑打交道。应春倒是常来,可说的都是伯奇或自己的事情,也不大提及程鸣羽。 甘露仙拉起程鸣羽的手,邀请她到自己的居所和祈雨台去看看。 程鸣羽被穆笑抓着飞过不少次,但这回和甘露仙一同行动,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的飞行都令人头晕目眩。 见面还不到一刻钟,程鸣羽已经喜欢上甘露仙了。 两人尚在半途,忽见上空乌云密布,隐约有巨大的车辇之声传来,震耳欲聋。 “……雨师!”程鸣羽忽然反应过来,心中大喜,“是你召来的雨师!” 甘露仙却满脸诧异:“雨师降雨时不是这样的。” 话音刚落,两人已经稳稳落在峰顶的祈雨台上。下一瞬间,空中忽然现出一个虬髯大汉,重重落在山顶。 他落地声响巨大,甘露仙一把护住程鸣羽,回头再看时不禁失声惊呼:“祈雨台!” 峰顶的祈雨台,竟被那大汉一拳拍裂。 “是你吗!凤凰岭山神!”大汉左右一看,见到道姑打扮的甘露仙,立刻大步走来。 他模样十分凶恶,一把抓住了甘露仙持着拂尘的手,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姑娘:“老子是雨师!是天上的神仙,你,要听老子的话!现在,把老子的乖龙还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乖龙……真的是某种神兽的名字!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感觉真是太好笑了。它也是负责行云布雨的神龙,然后,一点儿也不乖。 --- 谢谢冷杉、唐僧骑马咚了个咚的雷,(づ ̄ 3 ̄)づ 第20章 甘露仙(4) 大汉声如洪钟,一嗓子吼出来,甘露仙和程鸣羽都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雨师此时才觉得自己揪着小姑娘呵斥,十分不雅,连忙放开甘露仙;但面子上又过不去,还想竭力维持自己愤怒威严的模样,于是仰起头重重哼了一声,一脚踏在只剩一半的祈雨台上。 雨神峰的顶端是一个宽敞平台,甘露仙自己住在这儿,祈雨台就在平台另一端。 她看着裂成两半的祈雨台,心痛之余不免也对雨师生出不满:“你真是雨师?” 她祈过许多次雨,但雨师很少降落人间,总是在半空中行云布雨,因而她也从未见过传说中雨师的真面目。 雨师愈加愤怒了,呱嗒呱嗒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雨师的活儿又多又杂乱,收到凤凰岭的祈雨信号是大半个月前,但他直到今天才有空过来处理。 乖龙也是条可以行云布雨的龙,一般司掌各处山地草原沙漠,但它性子懒惰顽劣,早先归属雷公麾下,雷公早就烦极了他。雨师与雷公又是常常一同喝酒的老友,听雨师抱怨自己成日在天上飞来飞去布雨,却没人可以聊天解闷,雷公便大发慈悲,拎起乖龙扔给了雨师。 雨师一开始是高兴的,只因乖龙起先并不知道雨师性子如何,又见他一脸络腮胡子,眼神凶恶,不由得默默乖了几分。 但一龙一仙相处不过数年,渐渐都看透了彼此的性子。 乖龙以前是怕雷公的,它若是因为偷懒不肯布雨而四处躲避,雷公就会在九重天上击响连鼓,把它打得七零八落,鳞片枯焦。 虽是神物,但它一来怕疼,二来不舍得一身龙鳞化为焦炭,跟在雷公身边时便竭尽全力收敛性子。 但和雨师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乖龙花了几年时间摸清楚雨师性格,自此便彻底自由,每天出门时是乖的,一离开九重天,立刻甩动龙爪龙尾,哧溜滑走,任雨师在后面怎么呼唤都不回头。 雨师活儿太多太忙,根本没时间去寻它。等到一日工作完毕,雨师随着太阳星君的车辇回到九重天,便会看到吃得腹部饱涨的乖龙瘫在门前,连须须都没力气摆动了。 长此以往不行,雨师后来找到了个制住乖龙的方法:每日出门前,先抓住它的龙须捆在自己车辇上,乖龙怕疼,龙须捆得又紧,自然不敢擅动。 此后总算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乖龙每日也随他去往各处,乖乖降雨,乖乖回家。 不料今日刚刚出门,乖龙便一反常态,尾巴不甩了爪子也不舞了,垂头丧气地贴在车辇上流眼泪。 雨师以为它饿了,便承诺结束工作后带它去桃园看漂亮仙子和吃桃子。 乖龙仍是默默落泪,一声不吭。 雨师问他是不是龙须疼了,乖龙哇地大哭,龙爪指着被绑在车辇横梁上的须须:“你绑来试试!” 雨师没有须须,乖龙看他一眼,又大哭着说:“你用你胡子或鼻毛绑来试试!你绑了我这许多天,我受苦这许多天,可我埋怨过没有!” “那……没有的。”雨师自知理亏,见它哭得可怜,又有些心疼,“可你太闹腾,老子若不绑你,你又会乱跑乱窜。” “我再也不乱跑了,我发誓,我用雷公的连鼓发誓!”乖龙带着哭腔大喊,“我若是跑了,就让雷公连鼓破碎,没法行雷!” 第22节 雨师:“……誓不是这样发的。你用你自己的须须发誓。” 乖龙迟疑片刻,再度中气十足地哭号:“我用龙鳞发誓!我要是再跑,就让龙鳞越掉越多,一辈子不长新鳞!” 雨师这回倒是信了。全因乖龙极看重自己身上这流光溢彩的鳞片。它在九重天是出了名的美貌小龙,没有哪个漂亮仙子不知道它名字。平日里他四处胡吃海喝,也全仗着自己这身好鳞博得众仙子喜爱,无论其余正直仙人如何提醒,仙子们还是喜欢将乖龙抱在怀中,将他鳞片抚摸不停。 在雷公收服乖龙之前,九重天上龙鳞最漂亮的人是雷公的干儿子渊龙。自从乖龙上天,不太爱讲话的渊龙便在众仙子心中失了宠。但雨师觉得,渊龙自己倒是非常高兴的。但因为渊龙负责监督乖龙,乖龙对他十分不满,总觉得是渊龙对自己心怀妒忌,在雷公面前告自己偷懒的状,害自己无论跑到哪儿都能被雷公找到。 雨师知道乖龙疼惜鳞片就如同他自己疼惜头上的每一根头发,没了这龙鳞,九重天上第一美龙的称号又会回到渊龙身上了。 因而这誓言发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让人相信。 他解开了乖龙的须须,把它抓在身边,拍拍它背脊权当安抚。 “我真这么糟糕么?”乖龙还在抽抽搭搭,眼泪珠子一颗颗往雨师的衣袍上掉,“我还是小龙,性子活泼些又怎么不好了?” 雨师:“……你今年几岁?” 乖龙:“三千五百六十八岁。” 雨师:“……那你不小了,渊龙比你还少一千多岁。” 乖龙大叫:“他没我这么漂亮!” 雨师:“好好好,行行行。” 眼见乖龙吼完之后又立刻低头垂泪,虽然明知它在装模作样,雨师还是继续安慰:“可怜你生就一条结实懒筋,自己又不思进取,才混得要跟我在一起的地步。你呆在雷公身边多好,吃得好喝得好,有活儿就出门威风一趟。” 乖龙在他肩上扭了一下:“我讨厌渊龙,他太丑了。” 提及渊龙,乖龙就顾不得装哭了,呱嗒呱嗒开始跟雨师说渊龙的坏话。雨师听得耳朵生茧,一心一意驾驶车辇,不再理会它。 等到雨师发现车辇上没了乖龙时,他正从长平镇上空经过。 “你!你骗老子!”雨师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混龙!滚回来!” 趁他不注意时已经偷偷逃开的乖龙一边在空中打滚一边大笑。 “你破了誓言,龙鳞不保!” “我可没说是自己的龙鳞。”乖龙摆动自己的龙尾,在空中画出宛若彩色虹光一般的弧环,“我发誓之时,心里头想的是渊龙。就让他掉光龙鳞吧!就让他秃头吧——” 话音未落,乖龙的身形忽然顿住了。 雨师以为它知错,正要驱辇把它抓回来,却看见乖龙直直往长平镇坠了下去! 小龙跌破了云雾,雨师的车辇随即也钻出云雾,要朝着它冲过去。 但乖龙下跌趋势极快,就像是长平镇上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抓住了它似的,飞快地往镇子里拽。 雨师迅速调整车辇,停在长平镇上空。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一团庞大的、将长平镇完全笼罩在内的黑色雾气。乖龙就消失在这片雾气之中。 絮絮叨叨将事情讲完,雨师喘了一口气,喝干甘露仙给他的茶,下了结论:“长平镇已经形成巫池,巫池中有一个厉害的混沌,是它抓走了老子的乖龙。” 甘露仙和程鸣羽听得津津有味,雨师讲完之后,甘露仙不由得满心莫名其妙:“既然是长平镇混沌抓走了乖龙,你找凤凰岭山神干什么?” “长平镇没有地属神灵,自然归你们凤凰岭统辖!”雨师又亮出了愤怒的双眼,“小娘子,你今日不把老子的乖龙找回来,老子淹了你的凤凰岭!” “你自己就是神灵,法力无边,为何还要凤凰岭山神出手?”甘露仙又问,“你可是雨师,天顶上的神灵。人间一个小小的混沌,不难解决吧?” 雨师脸上显出几分倨傲:“老子是九重天的神灵,混沌只是人间产生的邪物,老子不会自降身份去理会人世间的事情。” 他顿了一顿,再度凶狠地冲甘露仙说:“废话少讲,老子管不了人间的混沌,可老子能管你这种地属的小神灵。快,把乖龙找回来!” “你冲我凶什么呀?”甘露仙笑意盈盈,“我又不是凤凰岭山神。” 雨师顿时一愣:“什么?” 甘露仙看着身边的程鸣羽:“她才是。” 程鸣羽一直没留心听二人后面的争论,她被雨师所说的话震惊了:长平镇巫池已经形成,里面有一个厉害的混沌。 是木梨吗?可她去长平镇的时候,木梨还能与他们交流,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已成为“厉害的混沌”了? 她心里头涌起古怪的不安。 雨师看看甘露仙,又看看程鸣羽:“是谁祈的雨?” “是我。”甘露仙冲雨师作揖:“小仙甘露仙,问雨师大人好。” 雨师浓密的胡须覆盖着的面皮竟红了。他一下站起,又羞又窘,然而嚅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复又对着甘露仙发脾气:“你、你这个小娘子,很会骗人!” 甘露仙一脸坦然:“我骗了你什么?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凤凰岭山神。” 雨师在平台上走了几步,忽然转头问:“你是不是那个,祈雨的时候会跳舞的甘露仙。” 甘露仙有些惊讶:“你记得我?” “……记得。”雨师又哼了一声,“难看至极!” 甘露仙又笑了:“好嘞,那我以后多跳。” 雨师没法冲甘露仙发脾气了,转而对程鸣羽怒吼:“身为山神,你为何连祈雨都不懂!气死老子也!如果不把乖龙给我找回来,我是不会降雨的!” 程鸣羽与甘露仙面面相觑。 最后程鸣羽并未逗留很久。雨师总是一脸愤怒,她不好跟甘露仙细细询问和混沌有关的事情。程鸣羽说自己要去找穆笑等人说清楚长平镇混沌的疑惑,或许他们能告诉自己答案,她便不用来麻烦甘露仙了。 甘露仙送程鸣羽下了雨神峰后再回来,发现祈雨台已经修好了。雨师坐在方方正正的祈雨台前,一口一口地喝着她的茶。 “我平时祈雨,就是在这儿跳舞的。”甘露仙觉得他十分有趣,便逗他说,“你总记得我跳舞的事儿呀?” “老子可记不住。”雨师瞥她一眼,“只是……你这位甘露仙有点意思。你不是归属于某片土地的神灵,本可四处游历。老子记性不错,你以前在许多不同的地方跳舞祈雨,但为何这几十年来,只在凤凰岭一处?” 雨师想了想:“是因为凤凰岭山神消失,你也被困住了?” “这倒没有。我和这儿的人、兽不一样,与长桑他们……犯了过错的也不一样。我只要想走,随时都能走。”甘露仙笑道,“只是当时经过凤凰岭的时候,山神已经消失,凤凰岭连续下了三个月的大雨,随后又是三个月的大旱,山上的草木野兽情况都很糟糕。我从此便留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凤凰岭山神归位,待凤凰岭彻底活过来,程鸣羽能够学会山神的各类技法之后,甘露仙便会离开此处。 “你会去哪里?”雨师问。 “不知道,到处走走。”甘露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你知道的,我们这样的小神仙,人间太多了。总能找得到同伴,反正日子那么长呢,几百几千年,总能把这人间走透。” 夜幕降临了,雨师仍旧没有走。 太阳星君的车辇从高空经过,遥遥向他打招呼,问他是否车辇坏了,他可以捎带一程。雨师挥挥手,没说话,仍坐在雨神峰高处,目送自己的朋友远去。 太阳星君离开后,太阴娘娘便驾着小巧车辇从东方出来了。她神态冷冰冰,车辇上悬着巨大的银白色灯笼,车辇被兔子拉动的时候,灯笼便在宝蓝色的夜空里跨过,是一轮东升西落的月亮。 太阴娘娘很不喜欢雨神,尤其不喜欢雨师的络腮胡子。看到她驾车经过,雨师不由自主地捂着下巴,生怕又被她挤怼。 他看见了凤凰岭最高处的芒泽。因为山神归位,芒泽活了,夜间也缓慢逸散金色的流光,淌入凤凰岭的河川与峡谷。 听见身后的声音,雨师连忙回头。甘露仙换了一身打扮,手里的拂尘没了,转而提着一盏水滴状的银色小灯。 “你去何处?”雨师忙问,“甘露仙也要巡山?” “不,我去长平镇看看。”甘露仙把披风上的兜帽戴好,夜风吹动了她鬓边的几缕黑发,“山神尚未回来,我猜测……是长桑等人不愿意去长平镇察看。” 她转头看着雨师。 “神灵的想法跟雨师大仙差不多,都认为混沌是人间的邪物,自然要由人间的力量解决。你们是天顶上的神灵,想来俯视人间,若要主动出手帮人间驱散邪物,那是很失身份的。” 雨师的脸被胡子盖满了,又因为是夜里,看不太清楚。但他支支吾吾,似乎是有些羞愧。 甘露仙拉了拉兜帽,冲他笑道:“无妨。你们不便出手,我虽是一个小神仙,但好歹也生于人间,我应当做些事情的。” 雨师起身时,甘露仙已经飞身跃下雨神峰。他只看到夜空中一个小小的银色光点,很快落到密林之中,消失不见了。 甘露仙移动得飞快,她手上提着的小灯在夜风里晃动不停,所经过的山林中不断传出细细的询问之声,问她行色匆匆,是要赶去哪儿。 走到半途,甘露仙忽然停下。她看见在鬼师已经弃置的房子前面,有位年轻人坐在井边。 甘露仙仔细看了一会儿,认出这人便是观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位杨将军,观一直想偷看他洗澡,无奈他防备太严,始终未能如愿。 “杨将军实在等观么?”甘露仙走过去,轻声笑问。 杨砚池被她吓了一跳,转头看到眼前立着一个俏丽姑娘,怔了片刻才摇头:“不,我等别人。” 甘露仙想起观说过,山神常到杨将军家里找他玩儿,便又问一句:“是等山神?” 杨砚池顿时戒备起来,以为这提灯的小神灵也是穆笑等人的眼线:“你是谁?” “山神可能来不了了,长平镇上……出了些事儿。” 杨砚池连忙站起:“什么事?” “混沌。”甘露仙回答,“混沌形成了。” 杨砚池呆呆站着,脑海中只掠过木梨最后一面的模样。 “去留仙台找山神吧。”甘露仙拍了拍手里的小灯,把它交到杨砚池手里,“灯会带你到留仙台去的。观跟我说过,你是长平镇上的将军,或许你可以帮他们指指路。” 杨砚池接过小灯,再抬头时,眼前的神灵已经不见了。 离开凤凰岭的浓雾,甘露仙站在了岭脚的泥路上。 笼罩着凤凰岭的黑雾确实浓烈异常,它还在不断膨胀,已经快要接近凤凰岭。 虽然凤凰岭如今有山神和土地的地脉保护,外头的邪物进不来,但这种异常的情况还是让甘露仙心有不安。 她捏了个法咒保护自己,随即抬腿走入了那片浓雾。 被黑雾包裹的长平镇与甘露仙印象之中的长平镇完全不一样。 铺着石板的道路消失了,举目所见之处没有一处房舍。她站在一处山谷之中,谷底有一个深潭,周围尽是高耸山壁与浓密树荫。 甘露仙知道这是幻象,是盘踞在此处的混沌营造出来的幻象。 令她心惊的是,这处幻象太真实了。此时分明是深夜,可山谷中青天白云,树木随着轻风摇摆,鸣叫的鸟雀与翩飞的蝴蝶在她面前经过,连羽毛的根络和翅膀上的磷粉都清晰可见。 山谷底部的潭水在晃动,是鱼类呼吸、游动时弄出的动静。 云层在山谷之上经过,日光被遮蔽后形成的阴影缓缓滑过甘露仙身上。 她背脊窜起一股凉意。 这是一个异常强大的混沌:它所营造出来的虚像实在太过细致,甘露仙若不是心中有底,根本无法发现自己身处幻象。 直觉告诉甘露仙,她不应该再逗留了。 转身想离开时,她却差点一脚踏空。甘露仙连忙抓住身边山石,随即发现山石的手感几可乱真。 她身后的路面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山谷。 甘露仙被困在两个山谷之间的狭小石梁上。 第23节 一位身穿白西服的青年正站在石梁另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青年笑着说,“很清洁,有山野露水的味道。” 青年微微闭目,像是在赞叹:“我好久好久没有闻过这么舒服的气味了。” “你是谁?”甘露仙惊疑不定,手上已经捏起了防御的法咒。 “抱歉,忘记自报家门了。”青年连带歉意地说,“我是远行客,在这儿暂时逗留而已,你可以叫我巫十三。” 他显然十分享受甘露仙的恐惧和紧张,说话时候语调平稳得甚至可称为温柔,嘴角笑意像是凝固在他英俊的脸庞上一样,完美且真诚。每说一个字,他就朝着甘露仙的方向走一步,衣服紧裹着的躯体是充满力量的,纵然这力量在此时此刻,只会令他的猎物愈发害怕。 银白色的微光笼罩在甘露仙身上。她虽然害怕,但心里还算宁定:人间的邪物是碰不到她的,她和这古怪的青年显然不是同类。神灵的层级比人间众生高,包括邪物在内,在神灵防御自身的时候,他们无法触碰神灵分毫。 但青年的手伸了过来。它径直穿过了银白色的微光,抚上她的脸庞。 他的手指干净漂亮,人也是干净漂亮的。但甘露仙却颤抖起来了:眼前的邪物可以穿透自己的防御法咒,那么,他也可以穿过凤凰岭地脉的防护,踏入凤凰岭。 “我知道,你们更喜欢笼统且不礼貌地,称我为混沌。”巫十三轻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冷杉的雷,(づ ̄ 3 ̄)づ 第21章 甘露仙(5) 眼前的混沌与自己所见的完全不一样。 甘露仙不敢动弹,被巫十三触碰的脸部皮肤有些疼痛,让她心惊胆战。 她游历过许多地方,曾见过完整成形的混沌。那是一团说不清性状的巨大黑泥,在无数次的吞噬和被吞噬中,各色各样的魂灵与思绪混杂在一起,填满了混沌那颗不知藏身何处的脑袋。 它十分庞大,但如果不感到饥饿,它是不会移动的。 但混沌又太容易饿了。 它们靠恶意与邪气为食,更强大的混沌会通过吞噬弱小或未成形的混沌来满足自己的胃口。而在这一处无法饱食时,它们就会缓慢地移动到另一处,继续寻找可以食用的人或兽,或别的混沌。 而一旦对某人某物发动攻击,则会看到无数肢节从那团黑泥中涌出——它们像堆叠在一起的巨浪,黑色的巨浪,朝着自己的目标滚滚而去。 混沌经过的地方留下的全是枯槁的山野与荒凉的村落。没有人活着,没有兽活着。只有混沌。 “混沌……不是你这样的……”甘露仙磕磕巴巴地说,“成形的混沌……看不出形态。” “我是特别的。”巫十三笑道,“甘露仙,我一定是你所见的所有混沌之中,最特别的一个。” 甘露仙吃了一惊:他居然知道自己是什么。 脸颊上的疼痛愈发清晰了,像有无数细细的针戳刺着她的皮肤。 紧接着,甘露仙忽然明白巫十三在做什么了——他在窥探自己的记忆。 甘露仙拼足全身力气,狠狠将巫十三推开。 巫十三举起手,脸上满是笑,连带他道歉的话语也显得不真诚:“抱歉,我只是想找一些东西。” 被他触碰过的脸颊出现了溃破的地方,甘露仙又惊又惧。巫十三还要再说什么时,在山谷之上的某处隐约传来呼唤之声。他看了甘露仙一眼,没有逗留,腾跃上去,消失了。 甘露仙站在原地,眼看着原本晴朗的蓝天被乌云渐渐覆盖。她实在弄不清楚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可化成人形的混沌。 惊疑不定之时,她忽然听见下方的深潭中隐约传来拍打水面之声。 凝神看去,在薄雾笼罩的谷底,竟可看见一条半没于水面之下的小龙。 “……乖龙?!”甘露仙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把心一横,直接跳了下去。 巫十三制造出来的虚像确实异常真实,连带深潭边上的石块、石块上生长的青苔,全都和真的一模一样。甘露仙落在一块大石上,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此处虚像的每一个细微部分都像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深潭或许不是巫十三制造的虚像,而是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某个地方。重要到,他来到了长平镇,也要在这儿重塑这个峡谷的每一处角落。 她顾不上细细推敲这个念头,探头看向身边的深潭,压着声音询问:“是乖龙么?” 拍打水面的声音停了。谷底雾气很重,甘露仙看不到水潭里的东西。潭水颜色近乎黑色,瞧着十分怪异,她不敢轻易涉足。 片刻后,才有个瑟瑟缩缩的声音从水潭里传出来:“你是谁?” “如果你是乖龙,我是来找你的。”甘露仙紧接着又说,“雨师说你掉到这儿来了。” 潭水里的龙立刻开始挣扎:“是我是我是我!救我救我救我!” 它声音呜咽,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话。 今日飞过长平镇时,它趁着雨师不防备偷偷溜出了车辇。 溜出去不止,还要对雨师说一些让人发怒的话。 可就在它乐得乱滚的时候,身体却忽然动不了了,紧接着下方似乎有一股强大力量,直接将它从半空拽了下来。 乖龙便这样落入了这个古怪的峡谷里,被潭水压着,怎么都挣脱不了。 甘露仙:“这儿有个混沌……我猜,你是被当做他的食物而养起来的。” 乖龙吓得声音都抖了:“姐姐救我姐姐救我!这潭水古怪得紧,比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还要重,我是动都动不了,就剩个尾巴能甩甩。” 甘露仙小心地把手探入潭水心想你还真是难管教,连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都碰过,难怪雷公想方设法要把你塞给没心眼的雨师。 她很快吃了一惊。 虽然是虚像,但潭水竟与真正的水流一模一样,无论是触感还是温度。 既然是水,就难不倒司掌水脉的甘露仙。 她双手齐齐探入水中,开始尝试控制潭水的流动。 乖龙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我不是不想反抗啊姐姐,我实在动不了。你能上去吗?我瞧这天都黑了,应当是有了些什么不寻常变化吧?姐姐,我送你上去,你不用害怕。我可是龙啊,我好歹也在雷公与雨师身边学了不少本事。话说回来,姐姐,你叫什么?我永远记住你,你是乖龙的救命恩人……” 它呱嗒半天,话语声忽然停了,随即便是一声惊呼:“姐姐!你还能控水呀!” 潭水从中分开了,露出在潭中蜷成一团的乖龙。 它呼地一下跃出来,在雾气中高高兴兴地滚了两圈,很快便听见了潭水落地的哗啦声。 乖龙连忙降落在甘露仙身边,仔细看了甘露仙几眼。 “俊俏姐姐,你还好么?”看仔细之后,它连称呼都改了,“你抓住我的手,我带你飞上去。” 甘露仙大汗淋漓,控制这古怪潭水花了她不少力气,这时候也不再多说,抬手就抓住了乖龙的爪子。 但还未腾空,乖龙忽然一抖,瞬息间化作一条手臂长短的细龙,哧溜一声缠在甘露仙的腰上。 甘露仙:“……不是要带我出去?” 乖龙:“等等等等,我、我怕这个东西……” 甘露仙心中一动,连忙抬头。 茫茫的雾气里缓缓落下一个人,正是巫十三。 “怎么乱跑呢?”巫十三笑起来,露出他有些尖利的虎牙,“我还有许多事情没问你,甘露仙。” 见甘露仙满脸恐惧与戒备,巫十三站在不远处的大石上,没有再靠近。 他姿态悠闲,甚至有几分倜傥,整个人干净爽朗,与此地格格不入。 “我没有恶意,来长平镇也只是为了上凤凰岭找一个旧识。”他说。 甘露仙愣了片刻,一手压着在她腰上抖个不停的乖龙,开声问:“你找谁?” “凤凰岭山神。”巫十三回答,“白汀。” 作者有话要说:  年纪大了真的熬不了夜……昨儿熬夜看了世界杯决赛,今天起来眼睛就又疼又肿orz只写了这么点儿,明天上午在家里休息,争取多写些。 --- 第22章 甘露仙(6) 乍听见“白汀”二字,甘露仙还未反应过来。 但立刻她就变了脸色。 对面的巫十三没注意,仍在说话:“我与白汀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现今我能四处走动了,便到处寻访旧相识,再说说话也好。我这样的身份,若上凤凰岭,只怕会让白汀为难,所以只想请甘露仙代我告知白汀,就说故友来访,如果她还记得巫十三,还请下山一聚。” 甘露仙迟迟没有回应。 “……她应当还记得我。”巫十三停顿片刻后,又缓慢开口,“当日她途经婆青山,想找制作弓身的紫杉木,是我带她到那片林子里的。紫杉虽然不多,但好在她最终还是挑到了最好的一棵。” 他慢吞吞讲完,却发现甘露仙一直沉默,不由心生疑窦。 手指轻弹,隔在甘露仙和巫十三之间的雾气立刻消散。 站在大石上的甘露仙还未来得及收起自己脸上的所有表情,巫十三神情便立刻为之一变。 “白汀怎么了?”他立刻靠近甘露仙,厉声喝问。 甘露仙紧紧闭上了眼睛。巫十三的靠近让她莫名地害怕起来,眼前的男子看上去很正常,但是他越是靠近,甘露仙就越是本能地开始提防,汗毛倒竖的感觉是她无法控制的。 他是混沌,恶意与邪念的集合——甘露仙在巫十三的盯视中,终于没能撑住,崩溃地给了他答案:“白汀已经没了……她死了!魂飞魄散,连尸身都没有留下!” 山神白汀,甘露仙来到凤凰岭之后认识的第一个神灵。 她是凤凰岭的心脉,凤凰岭的魂魄,也是凤凰岭上所有生灵敬仰的山神。 白汀神魂俱散的那一天,凤凰岭上下着一场大雨。大雨从早到晚,绵延整整一天。深夜时,凤凰岭上所有生灵都同时惊醒,在惊惧之中奔到雨里。 他们看到芒泽的光消失了。几团金色的火焰从芒泽上窜出,散落到凤凰岭各处。 自此,凤凰岭上的所有人与兽,再没有见过白汀。 在她消失之后,凤凰岭开始失去庇佑,并渐渐地死去。外来的邪物涌入山川,气候变得古怪,每一天都晴雨不定。 一晃数十年过去,甘露仙没想到眼前的混沌从远方赶来,就是为了与已经消失的白汀见一面。 对她的回答,巫十三一开始是不信的。 他的神情变得狰狞了,原本的温文尔雅全都消失,大手紧紧抓住甘露仙的手腕,另一手捏着她脸颊。 “别骗我,小神仙。”他低声威胁。 剧烈的疼痛让甘露仙开始挣扎。巫十三在窥探她的记忆,和白汀有关的记忆。 她手中捏起法咒,浑身微光猛然增强,全数冲巫十三袭去! 第24节 但巫十三一动不动。他死死盯着甘露仙,一只手始终捏着她脸颊,手指几乎要与甘露仙的面皮融在了一起。 甘露仙仍在奋力抵抗,她这次有所防备,巫十三并未能立刻轻易地查探到与白汀相关的记忆,但缺口正在被侵入,甘露仙头疼欲裂,只能咬紧牙关顽抗。紧接着,她看见巫十三的脸上出现了细小的伤痕,像一尊雕像被猛烈击打而形成的裂缝。 裂缝之下并非血肉,而是浓重的黑雾。黑雾仿佛有形之物,从巫十三的伤口中流泻而出,就要缠到甘露仙的脖子上了。 就在此时,甘露仙腰上突然窜起一环金色强光——乖龙奋起龙身,冲着巫十三的腰部狠狠甩了一尾巴! 根本没注意到乖龙就缠在甘露仙腰上的巫十三措手不及,立刻被这记极重的甩尾击飞。他仰头倒在潭水之中,沉了下去。 乖龙伸出龙爪抓住甘露仙的手,一把将她甩到自己背上,声音抖个不停:“好可怕……好可怕……吓、吓死我了……” 它一边说着害怕,一边已经立刻腾空飞起,将甘露仙带离深谷。 笼罩在深谷上方的是浓密乌云,乌云中似有无数人兽,嗡嗡震动。 听不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朝着乖龙袭来,乖龙嗷嗷大叫,带着哭腔喊:“救命!!!” 话音刚落,有人撕裂了上空的乌云。 他驾驶着有风雨之势的车辇,从高空撞破迷雾与云层,停在乖龙和甘露仙面前。 “上来!”雨师大吼一声,“幻境崩塌了!” 甘露仙此时才敢低头细看,困住她和乖龙的山谷果然已经崩裂,从崩裂的缝隙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古怪哭叫,令人毛骨悚然。 雨师勒紧车辇,右足在车上重重一踏,随后探头冲着下方几乎形成黑色旋风的长平镇奋力大吼。 沉重的雨滴终于从九重天降落,击破长平镇巫池的屏障,直冲正追赶雨师车辇的邪物而去。 雨水仿佛蕴有神力,黑雾被击得七零八落,而雾中看不清形态的邪物纷纷逼退,发出凄惨的痛呼。 雨师丝毫不恋战,寻得脱离的空隙立刻驱辇转身,从乌云的缺口处窜了出来。 乖龙缠在雨师腰上,龙尾则勾着甘露仙的手腕,是怕她因为站立不稳而倒地。甘露仙回头看着被雨水侵袭的长平镇巫池,虽然已经渐渐远离了,但她仍能听见从巫池深处传来的嚎叫之声。 那是真正撕裂心肺的痛苦和悲哀。 甘露仙知道,在乖龙击退巫十三的前一刻,巫十三已经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到了他索求的答案。 雨师并没有带他们回到雨神峰。他询问甘露仙之后,将车辇停在了留仙台附近。 “有些话,老子想跟凤凰岭山神叨叨。”雨师仍是满脸凶相,跳下车辇后便朝着留仙台大步走去。 留仙台灯火通明,乖龙在半空游动,忽然看到留仙台角落有个人影正在徘徊。 它被长平镇巫池吓了一次,见着什么都觉得不对劲,立刻圆睁龙眼,俯冲下去,一把将那人叼了起来。 甘露仙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杨砚池,连忙冲乖龙摆手:“不是坏人不是坏人,这位汉子我认识的。” “我来找山神……但是进不去。”杨砚池指了指留仙台,“绕了半天也没找到上去的路径。” 雨师哼了一声,从乖龙嘴巴里揪过杨砚池,直接跳上了留仙台。 双脚才落到留仙台上,杨砚池立刻听到了小楼里传来的争执之声。长桑的声音尤为清晰,他正在斥责程鸣羽。 “我和伯奇根本不是凤凰岭的神灵,你没有资格驱使我们去为你做任何事情。”他在程鸣羽面前走来走去,“你记住了,山神,我和伯奇神级比你高,我们不会听你的命令,更不会为你的凤凰岭做任何事。” 程鸣羽的脸涨得通红:“可你现在就生活在凤凰岭上!你明明是神灵,居然也可以这样没有丝毫慈悲心么?” “神灵拥有慈悲心是信徒说给人世的谎言,你若信了,便是你蠢。”长桑显得很激动,他说话的语气急促了,连姿态都没了往日的平静,“神灵为什么要慈悲和怜悯众生?众生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神灵的眼中是没有人世的,山神,你与我们不同,我们寿命太长,见过的世相太多,区区一座山岭的存亡,还入不了我们的眼。” 两人争执得太过激烈,连雨师等人走进来都没有发现。 “长桑,你明明是救死扶伤的神灵,天下的药草处方,哪一个不是经由你的手给出去的?”程鸣羽又气又急,“我没想到你居然这样冷漠。” 长桑此时终于注意到了走进来的雨师。他很快辨认出来者的身份,于是不再毫无意义地走来走去,站在原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正因为救死扶伤,才知道生死是没有意义的。”长桑低声道,“见惯了生死,见惯了轮回,所有的短暂人世都不过是漫长轮回中的一瞬,我不认为生是值得欢喜的,死是值得悲哀的。”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程鸣羽无言以对。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一直站在角落的应春忽然出声了。 “如果神灵不管凤凰岭和长平镇的事情,那我可以管吧?”她挑衅地看着长桑,“我生于凤凰岭,是真正属于凤凰岭的精怪。长平镇巫池距离凤凰岭这样近,对我自然也是有威胁的,我去解决,应该不妨碍长桑公子的大论吧?” 坐在房梁上的伯奇一下坐直了。 长桑一直以为应春和穆笑应当和自己站在同一边,但没想到应春居然会站在程鸣羽这头。他恼怒地瞪了一眼伯奇:如果应春要对混沌出手,那伯奇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将目光投向穆笑:“你呢?” 穆笑看着程鸣羽:“我遵从山神的命令。” 长桑又气又急,顾不得雨师还在这里,又开始急躁地走来走去:“她……她算是什么山神?!她懂得山神的半分本事?你知道的,我们找她只是为了开启芒泽,维持凤凰岭的运作,你我有谁曾真心实意将她看作山神么!” 程鸣羽:“什么?!” “她哪里有白汀的半点好!”长桑大叫,“若不是——” 他忽然停了口,没有再往下说。 程鸣羽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白汀……是我之前的那位山神么?”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恍然大悟,但纵然知道这几位神灵与精怪全不把自己当做山神看待,此时此刻心里头也仍然涌起了一丝难过。 正要再问白汀的事情,甘露仙已走了过来,拉了拉她的手。 “长桑公子,小仙是甘露仙。”甘露仙将雨师和乖龙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知了眼前众人。 长桑此时还是一副铁石心肠:“乖龙居然能被混沌抓走?这只能说明它本领……” 甘露仙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自称巫十三的混沌能化为十分完美的人形。”她一字字说,“他到长平镇,是为了借道上凤凰岭,找一位旧识。” 长桑哼了一声,浑不在意:“谁?” 甘露仙:“白汀。” 此话一出,小楼里再次陷入一片怪异的寂静。 长桑公子愣愣站在原地,神情又狼狈,又满是难以置信。 最后是伯奇从房梁上跳下来,打破了平静。 “他是白汀的旧识?”他看看长桑,又看了看穆笑,“这怎么可能?我们从不知道白汀居然还认识一个混沌?” “据他所说,他和白汀是在婆青山认识的。”甘露仙抬手指向西南方向,“我记得这件事。白汀当时为了制作一把称手的弓,东奔西跑找了许多地方,最后确实是在婆青山找到了合适的紫杉木。” 犹豫片刻后,甘露仙继续往下说。 “而且,这个混沌并不知道白汀已经……不在了。”她谨慎地挑选着词语,“他窥探我的记忆之后才确定,我认为,他和白汀应该不是泛泛之交。当时他的嚎叫……是确确实实很悲痛。” 当的一声轻响。 穆笑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了一把剑。 他神情冷淡,眼神凶狠:“那便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转身就窜出了小楼,很快消失在留仙台边缘。 “穆笑!”伯奇看了长桑一眼,腾起双翅,紧接着追了出去。 跟在他身后离开留仙台的是应春,她没有忘记甩下一片玉兰花小人,围在程鸣羽身边保护她。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留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乖龙趁着众人不注意一直趴在桌边吃果子,此时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饱嗝。它尴尬极了,想用手捂住嘴巴,无奈龙爪太短,挥舞了半天也没够着,反倒让它看起来像是在打苍蝇。 在乖龙的杂耍和玉兰花小人的笑声里,雨师慢腾腾开口了。 “老子原本以为是山神不太乐意去解决这个混沌,没想到你是在从中作梗。”他挑了挑眉毛,看着长桑,“你们就这样不能面对白汀的事情?” 长桑狠狠瞪他一眼:“闭嘴!” “不过,也是啊。人死了,入轮回,可神灵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雨师哼了一声,“不过长桑,老子告诉你,这件事情你不管怎样都得理!” 长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我们岭头旁边镇子的事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混帐让甘露仙受了惊吓。”雨师指着甘露仙,之后又指向乖龙,“还让老子的乖龙吃了苦头。” 乖龙的饱嗝还在接二连三地打,闻言不禁连连点头。 “你若不管,也行。就是不晓得老子回去之后,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雨师笑得异常凶恶,“你晓得的,你的罪已经够重了,长桑。” 程鸣羽听得一头雾水,但见长桑又气又急地拂袖离开,连忙抓住他的衣袖:“我也去!” 长桑一把将她甩开:“你去有什么用!你什么都不懂!” 甘露仙此时忍不住插话:“让她带上白汀的弓吧。” 长桑:“那把弓根本拿不出来。” 甘露仙不禁愣了:“什么?” 程鸣羽仍旧一头雾水:“什么弓?” 雨师紧接着逼问:“长桑,你到底去不去?” 长桑气得脸都红了,抬头时又见到站在一旁的杨砚池,更是恼怒。 “那你去找那把弓吧!”他大喊,“你能拿出来再说!” 他抬掌在程鸣羽额上拍了一记,随即转身来到杨砚池面前,同样往他的额上拍了一记。 杨砚池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身边的柱子又不知何时消失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面是粗糙且冰凉的。杨砚池手掌还摸到了泥土和细小的碎石块。 这可不是留仙台上的小楼。 杨砚池连忙站起四顾,发现自己被长桑拍了一掌之后,竟来到了一处怪异的洞窟中。 洞窟很大,只有前方一潭湖水发出幽光,将这个偌大的洞窟照得敞亮。 他看见程鸣羽站在湖水旁边。 “这是什么地方?”杨砚池揉着前额走过去。 “檀池。”程鸣羽说,“穆笑在这儿藏了不少酒。平时都是他们带我来取酒,我自己一个人是进不来的。” 杨砚池确实闻到了浓郁的酒香,洞窟周围摆着不少酒坛子,个个坛子上面都是三个洒脱漂亮的大字:见太平。 绕着洞窟走了一圈,杨砚池发现了一个出口。 但出口被巨石阻挡,石头上贴着符纸。杨砚池碰了一下,手指像被火烧一样疼。 他只好悻悻回到檀池边上。长桑把他和程鸣羽赶到这里,杨砚池心想,明显就是觉得他俩麻烦,尤其是怕程鸣羽也要跟着一起去长平镇,惹出更不得了的事情。 第25节 杨砚池同样很想到镇子上瞧一瞧。那镇上的混沌明明是他认识的木梨,为什么方才甘露仙一个字都没提过,说的尽是那位巫十三? 他隐隐感觉不安,想跟程鸣羽聊聊时,发现程鸣羽还是站在方才的地方,一直盯着湖水。 “你看什么?” “你瞧檀池里头……”程鸣羽指着荡漾微光的湖水,“是不是有一把弓?” 作者有话要说:  紫杉木:也就是我们俗称的红豆杉,据说是制作弓身最好的材料。 --- 今天眼睛也还没消肿= =医生说少看电脑,晚上才匆匆码了这一章。明天应该会好些了吧…… --- 第23章 甘露仙(7) 池水很深,弓影被水给搅模糊了,碎了似的看不清楚。 杨砚池站在程鸣羽身边,两人的眼神对了一对。 这应该就是长桑和甘露仙所说的“那把弓”。 那把用婆青山寻到的紫杉木来制作的弓,昔日山神白汀的武器。 “怎么拿出来?”杨砚池问,“你懂得什么法术吗?” 程鸣羽犹豫片刻:“……弓来。” 池水仍旧无风荡漾,但弓全无反应。 程鸣羽以为是自己学艺未精,于是伸出食中二指捏了个法咒,指着洞壁周围的酒坛:“酒来。” 杨砚池正准备对她这莫名其妙的法咒讥讽两句,面前忽然一阵风声:一坛见太平已经飞到他面前。 他手忙脚乱地抱住了,但被来势汹汹的酒坛子径直撞下了檀池。 抱着酒坛一口气潜入檀池之中,杨砚池屏住呼吸睁开眼。 檀池底部一片平坦,没有多余的石块与水草,更没有任何活物。 池底中央是数条铁索,正压着一把新月形的弓。 杨砚池鼓着腮帮子游过去,发现铁索光滑,全无锈痕。他尝试着伸手去碰,同样感觉到手指尖端传来了火烧般的痛楚。这两根铁索似乎与洞窟出口大石上贴着的那张符纸有同样的法术。 禁锢,或者是保护。 杨砚池抱着酒坛子奋力往上游,但距离水面不远处,他又停了下来。思索片刻后杨砚池带着酒坛转身游回铁索那边,举着酒坛子,用力砸向铁索。 酒坛碎了,金色的酒液在水中弥漫。但铁索没有丝毫损伤。 程鸣羽已经开始准备下水捞人,杨砚池才从檀池里头露出头来。 他抹了一把脸,把湿漉漉的头发全往脑后拨。在凤凰岭生活这么久,他一直没打理过自己的头发,现在才觉得它们长得已经太长了,十分碍事。 把池底的情况告知程鸣羽后,杨砚池问她是否要试试如何拿弓。 “虽然没有工具,但我想,那些铁索不是工具能打开的。酒坛砸过去也没有任何伤痕,上面应该有些什么法术。” 程鸣羽点点头:“长桑说过弓取不出来。如果工具可以弄断铁索,他们早就弄断了。” “你去试试吧,山神。”杨砚池的眉毛动了动,说,“就像芒泽认可你一样,说不定连这把弓也认可你。话本故事里不都这么写的么?” 程鸣羽心里完全没底。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凤凰岭的所有探索与学习,都是被人引领着的。而此时此刻,是她第一次直接面对凤凰岭的秘密。 穆笑不在,长桑不在,应春与伯奇也无法给她任何帮助。 她蹲在池子边上,看着不知为何一直在荡漾的池水发愣。涟漪被水波推动,撞碎在石头造就的池壁上。程鸣羽忽然睁大了双眼。 洞窟的地面都是泥块,但唯有这个池子,四壁都是石头。而杨砚池也说池底除了铁索和弓,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明白了:“我懂了……檀池本来就不是用来藏酒的。它的真正作用,是放置这把弓。” 这是藏弓之地。所藏的是山神的武器。 那么也只有山神能拿起它,并离开此地。 程鸣羽再不犹豫,纵身跃入檀池。 池水清澈,但因为在里头碎了一坛见太平,此时像是掺了大量清水的淡酒。 新月形状的弓被铁索压着,紧紧贴在池底。 铁索上没有文字与符号,在程鸣羽看来,是再普通不过的铁链。 她落到了池底,两只手扯着铁索,狠狠一拉。 铁索纹丝不动,她反倒因为这个动作吃了一口水。 长年在家乡的河边胡玩,程鸣羽水性很好。她又拉了几下,见铁索仍旧不动弹,只好放弃,直接伸手去拿弓。 弓身清洁干净,没有任何长期被放置在水底的迹象。程鸣羽知道,这把弓身上也是带着法咒的。 她碰到了那把弓。 杨砚池才刚爬上地面,忽然便听见池子里传来一声闷响。 是铁索断裂的声音。 “程鸣羽?!”杨砚池朝着檀池喊了一声,但没有回应。响声很快消散了,池底的弓影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带着浅金色的光辉。 让程鸣羽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手才碰到那把弓,铁索便立刻崩断了。 它们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是为了保护这把弓不被任何不必要的人触碰。 但山神是弓的主人。 新月形的弓握在手里是有温度的,像一个活物。它那看不见的心脏似乎就藏在结实的紫杉木弓身里,银色的弓弦闪动微光,仿佛锋利的刀。 程鸣羽忽然感觉到,有同样的温度从自己胸中汹涌而出。 她的心脏与弓一同搏动,她握着弓的手势是生疏的,但却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武器。 此时,从檀池底部传来了低沉的叹息。 就跟她成为山神那一天在芒泽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程鸣羽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不由得又灌了几口水。她已经撑到了极限,连忙抓住那把弓,奋力游了上去。 和她方才一样,杨砚池也正准备下水捞人。 “拿到了?”杨砚池很吃惊,“这么简单么?” 程鸣羽吐了几口水,爬上地面。他左右上下仔细察看,发现她并没有受伤。 “只要是山神,都可以拿么?”杨砚池又问。 程鸣羽心里没好气地想,我怎么知道! 长桑说根本拿不出来的弓,她一碰就跟着她走了,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弓认可了程鸣羽的山神身份。 杨砚池蹲在她面前,看了看那把弓,又看了看她:“你是山神白汀的转世吗?” 程鸣羽:“怎么可能。你忘记雨师说的什么了?” 神若“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两人都没有再对这个无解的问题继续讨论。他们拿到了弓,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走出去。 杨砚池撺掇程鸣羽去揭开大石头上的符纸,程鸣羽一抬手就撕了下来,没有发生任何事。 “……看来你的山神身份,虽然长桑他们不大承认,但是凤凰岭是认可的。”杨砚池拉着她站远,可等待了半天,那块大石也没有崩裂的迹象。 杨砚池气馁了。他呆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长平镇巫池里那个混沌,到底还是不是他的朋友木梨。 正焦灼时,眼前的少女忽然转头问他:“你会用弓吗?” “会。”杨砚池愣了一下,立刻跳起来,“你想用弓箭击破那块石头?” 程鸣羽看着手里的弓:“……不行,没有箭。” 她脸上显出了沮丧之色,但杨砚池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教你。”他有点儿激动,“如果这把弓本身就没有箭呢?” 程鸣羽愣了一下,忽然转头环顾四周。 “凤凰岭的地脉灵气……”她明白了杨砚池的话,“在山神需要使用弓箭的时候,凤凰岭的地脉灵气会聚集成箭,供她使用。” 就像芒泽中涌出的灵气滋养着凤凰岭上万千生灵一样,山神也依赖着地脉的灵气。 杨砚池站到了程鸣羽的身后,抓着她的手,让她把弓拿起来。 “举弓。”杨砚池用膝盖顶了顶程鸣羽的腿,“腿与肩同宽,站稳。” 他的心跳很稳,这让紧张的程鸣羽得到了几分冷静。 “我不懂……这个太紧了,我拉不开。”虽然遵照他的指示摆好了姿势,但程鸣羽仍然没有底。 “我帮你。”杨砚池声音低沉,他的双手完全覆盖在程鸣羽的手背上,“三指拉弦,对,很好。” 程鸣羽用右手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勾住银色的弓弦。杨砚池是个好先生,她心想,他是将军,有这样一位军官,他带的小兵们应当很幸运。 在这一瞬间,程鸣羽忽然懂得了杨砚池的痛楚。 他的那些跟幸运的小兵,除了小米之外,没有一个能逃离废墟一般的长平镇。 “专心点!”察觉到程鸣羽分神,杨砚池有些凶巴巴地在她耳边低声吼,“拉不开是因为你没用对力气,不要用手臂,用背部的力量!” 他在程鸣羽的背上拍了一下:“这里的力量,听懂了么!” 程鸣羽乖乖照做,并认为自己方才的想法应该是错的。 她终于顺利举起了弓,拉开了弦。就在弓弦拉开的时候,她惊得一下屏住了呼吸。 原本空无一物的弓身上,搭着一根箭。 那是一根无色透明的箭矢,被檀池的光亮映出了薄薄的影子,它甚至还带着一点儿朦胧的烟气,像是刚刚才形成,又对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充满疑虑。 不用杨砚池出声,程鸣羽已经把箭矢对准了自己的目标。 冥冥之中有人穿入了她的身体,用她的手握住了弓身、勾紧了弓弦。 第26节 放箭。 那个人这样说。 程鸣羽松了手。弓弦擦过她的指尖,指节处隐隐发疼;箭矢飞一般离开,带着风雷一样的去势,击中了大石。 程鸣羽还未反应过来,杨砚池已经一把抱着她滚在地上。 大石崩裂的响声几乎惊天动地,程鸣羽被杨砚池保护着,怀里紧紧抱着那把弓。弓在发热,她能懂它的狂喜:这是彻底的苏醒。 杨砚池的手臂被石块擦伤了几道,但他顾不得处理,一个劲地催促程鸣羽赶快离开。 两人从洞口钻出,忽然发现此处恰在留仙台下方的山壁上。原本完整的山壁此时已经裂开了一个洞口,夜色深重,唯有山洞里檀池的亮光给予照明。 “走吧。”杨砚池下意识伸手去拉程鸣羽,没拉到,连忙回头,“天黑了,我们快去……你在看什么?” “这里有字。”程鸣羽看着手里的弓。 弓身上不知何时显出了三个古篆小字,在月色中蒙蒙地显出微光。 “春山行。”杨砚池把它念了出来。 “弓的名字是春山行?”雨师惊讶地转头看着甘露仙,“这名字,莫不是白汀为纪念婆青山之行而取的?” “正是。”甘露仙点点头,“那时候她听说西南边境的婆青山一带生长紫杉木,因而特地前往。当时我记得正是春季,她去的时候很高兴,回来时虽然带回了紫杉木,但整个人却开始郁郁不乐。” 当时甘露仙只是途径凤凰岭,白汀让她留在这儿多住几日,告诉自己一些凤凰岭之外的、更远更远的地方的故事。甘露仙在凤凰岭住了一阵,原本打算等白汀从婆青山回来就告辞,但见白汀心情不好,便打算多陪她一段时日。 “她不肯告诉我婆青山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记得……她就是从婆青山回来之后开始变了的。”甘露仙欲言又止,“后来……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我也便再没有离开过。” 两人正站在已成废墟的长平镇边缘。乖龙与穆笑等人分散各处,雨师倨傲不肯走动,甘露仙便陪着他说话。 说起白汀,甘露仙的神情也渐渐变得低落。雨师于是也不吭声了,一双圆眼珠在眼眶里左右挪动,把眼前的漆黑镇子全看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了。”他说,“没有任何生灵,也没有混沌。” 甘露仙皱起眉头,沉默地环视周围。 在他们抵达之时,长平镇已经成了一座空镇。 没有了浓厚的黑雾,也没有任何幻境。没有人声,没有死灵的呻.吟,也没有混沌。 穆笑握着剑在长平镇上跑了几圈,什么都没有找到。等所有人都回到雨师这头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极为糟糕。 “混沌跑了。”乖龙把龙尾缠在甘露仙腰上,龙头搭在甘露仙肩膀上,呱嗒呱嗒说话,“这厮是尝到了他龙爷爷我的厉……” 这句话还没讲完,雨师就把它粗暴地扯了下来,直接往身后的林子里扔过去。 混沌为何离开,所有人心中都隐约猜到,是因为得知了白汀已经彻底魂飞魄散。 但随着混沌的离开,他们将没有机会再询问白汀与混沌之间发生了什么。 “婆青山的混沌是吗?”穆笑的神情异常阴沉,“白汀就是从婆青山回来之后才变得不对劲的。它和白汀之间发生了什么?是它影响了白汀吗?!” 他的吼声还在长平镇上空回荡,乖龙已经从林子里又窸窸窣窣地游了过来。 “我碰见了山神。”它紧张万分地冲着脸带不满的雨师解释,“我是为了带他俩过来才……” 程鸣羽与杨砚池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杨砚池见到眼前景象,不由得一愣,随即拔腿跑向了镇子中央。 没有戏楼,没有唱歌的木梨。令人作呕的臭味弥漫在长平镇上空,他眼前只有废墟,与废墟中无人清理的尸体。 长桑等人无暇理会杨砚池,他们全看着程鸣羽手上的弓。 “我拿到了。”程鸣羽冲长桑举起弓,“春山行,是吧?” 长桑的脸上尽是愕然。 “凤凰岭承认我是山神,它也承认我是山神。”程鸣羽鼓足勇气,对长桑大声说,“我既然是凤凰岭山神,你和伯奇既然寄住在凤凰岭,那么你就必须听此地主人,也就是我的命令。” 长桑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 程鸣羽赶在他开口之前急急补充:“但我永远不会命令你和伯奇。长桑,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我想知道凤凰岭上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之前曾经发生的事情。你们许诺过,我当上山神之后就告诉我前任山神怎么死的。我请求……我请求你们,不要隐瞒,也不要欺骗我。”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不停起伏,心跳剧烈得让她甚至觉得有些想吐。 程鸣羽早就看了出来,在这四位强迫自己成为山神的人之中,长桑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位。他被其余人信任着。穆笑和应春都说过自己会听山神的话,而伯奇极有可能和应春一起站到自己这边。 只要让长桑松口,她便一定能知道凤凰岭曾发生过什么事。 而此次长桑若是答应了自己,以后如果再出现混沌之类的邪物威胁凤凰岭的事情,她也更有把握请求长桑帮忙。 长桑的神情变幻不定,看着程鸣羽问道:“白汀之死,是凤凰岭上最大的秘密……也可以是说最可怕的秘密。你确定你要知道它吗?” 程鸣羽愣住了。长桑并不像说谎。 “不让你知道,是因为我们认为,你总有一天会离开凤凰岭,在我们找到更适合的山神之后。你原本不是凤凰岭的人,不必被山神的使命永远困在此地。”长桑一字字道,“不让你知道,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程鸣羽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我还是想知道。” “那走吧。”长桑拂动衣袖,“带山神回留仙台。” 程鸣羽又急急开口:“等等!我是和杨砚池一起来的。我要先把他送回家。” 长桑看着她,神情里清清楚楚地传达了一个意思:人,真的很麻烦。 “给你们半柱香时间。”长桑说着,身影已经远远遁走。 穆笑走过程鸣羽身边时,目光一直粘在她手中的春山行上。 应春站到了程鸣羽身边:“我陪你。” 伯奇看了应春一眼,但应春没有回应他,他低着头,慢慢跟在穆笑身后走了。 “你和这个人成了朋友么?”应春问程鸣羽。 “是吧……”程鸣羽喃喃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朋友。我其实更想让他当我亲信。” “那你还要陪他?” “他没了一个旧友。”程鸣羽说。 应春远远盯着杨砚池:“但他没哭呢?” 程鸣羽不知道如何向一个精怪解释人类的情感。 “但他是真的很伤心。”她说,“我知道的。我想陪陪他。” 雨师驾车辇将甘露仙送回了雨神峰,甘露仙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祈雨的目的,回到峰顶后立刻请求雨师降雨。 雨师坐在祈雨台前,指着台子:“那你再跳个舞。” 甘露仙:“我跳过了。” 雨师:“老子还要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老子还要喝你之前泡的那种茶。” 乖龙在半空翻腾游动,此时窜了下来:“你不是只喝酒么?” 雨师一巴掌把它拍到了雨神峰的另一边。 乖龙吱哇大叫,看着甘露仙跃上了祈雨台后,发出朗声大笑。 它飞入云层,开始绕着凤凰岭游动,龙鳞流泻各色光彩,映得凤凰岭上一片光明。但很快,乌云从天际八方聚拢,覆盖了凤凰岭上空。 长桑的药草园边上,辟蛇童子阿泰正远远望着密林边缘的一条小河。 有着浅绿色蛇瞳的妇人总在这条小河边上看他。他不认得,只是觉得熟悉。 妇人不敢靠近,阿泰也没想过靠近。他只是有时候觉得妇人有点儿孤单。 但幸好今天夜里,观在陪她讲话。 “甘露仙在跳舞呢。”观趴在河边的岩石上,望着高耸入云的雨神峰,“瞧见了么?” 雨滴终于从天上落下。 干涸的土地疯狂地吸收着雨水,所有沉睡在梦里的生灵与尚清醒的魂魄,都听见了土地欢喜的叹息。 观高兴极了,在河里穿来穿去,告别了吴小银之后潜入水中,开始逡巡她的每一口井。 从杨砚池家里的水井钻出来时,观吓了一跳:杨砚池坐在井边淋雨。 他全身都是湿的,不知是刚从哪条河钻出来。雨水毫不留情地淌过他长到了肩膀的头发,淌过他的眼睛和鼻尖。观趴在井沿看着他,不知这人是不是在哭。 “你知道混沌吗?”杨砚池问。 观点点头:“知道。” “混沌会……自己消失吗?” “不会的。”观用冰凉的、水一样的手,覆在杨砚池的手背上,“如果一个混沌消失了,或者它是被摧毁了,或者是被别的更厉害的混沌吃了。” 杨砚池的身体抖了一下,下意识重复:“吃了?” 他看起来真可怜。观心里这样想着,连声音都放软了:“是吃了呀……混沌常常很饥饿,它们离开自己的巫池四处游荡时,看见什么都会吃的。弱小的混沌还未成形,常常会成为大混沌的食物。” 观一边观察着杨砚池一边说。 她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个人在哭。 雨声庞杂而喧嚣,留仙台里却一片安静。 应春先送了杨砚池回去,随后才把程鸣羽带回来。 在应春使出法术帮程鸣羽弄干衣服和身体的时候,程鸣羽已经急急询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前任山神的事情了吧?” 伯奇仍然坐在房梁上,他一言不发,盯着房梁上两个正在打架的玉兰花小人。 穆笑的剑收了起来,独自一人靠在窗台,笑眉笑眼的神情消失了,整个人瞧着像一尊冷漠的泥胎木雕。 只有长桑还在喝茶。他动作很慢,像是在斟酌自己应该怎么开口。 程鸣羽让应春停手,径直走到长桑面前坐下。 “白汀,到底是怎么魂飞魄散的?凤凰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长桑把一个白瓷小杯推到程鸣羽面前。 “用你们的话来说,山神是死了。”长桑抬眼盯着程鸣羽。 程鸣羽几乎要屏息了:她能感觉到周围古怪而沉闷的气息,全是由长桑正在诉说的秘密引起。 长桑半垂眼皮,轻而缓地说:“她是被我们四个杀死的。” 第27节 第24章 甘露仙(8) 凤凰岭山神白汀呆在凤凰岭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 岭头上所有的精怪都认识她,也都喜欢她。她白日里逡巡凤凰岭,夜里则坐在芒泽上,守卫自己的领地。 许多年前某一个秋夜,受了伤的伯奇在飞越凤凰岭的时候跌落,被白汀救了起来。 伯奇的翅膀严重受创,无法活动,白汀便让他在凤凰岭住了下来,等何时恢复了,何时可以走。 神灵乍入人间,有些倨傲,有些自得,不肯轻易跟人说话。白汀忙碌的时候顾不上他,便让自己最亲近的玉兰花精应春陪伯奇说话。 那时候的应春还是个小姑娘,没事就揪伯奇的羽毛玩。 应春还有另一个朋友,和她年纪相仿的秋枫树精。 秋枫树精刚刚成形,话也不会多说几句,伯奇不好意思欺负小姑娘,便成日欺负它。 那时候秋枫树精还没有名字。 等数年后长桑公子经过凤凰岭时,穆笑已经力气大增,能够跟伯奇噼里啪啦打架了。 长桑公子原本只是途径此处采些罕见的药草,但白汀用自己酿造的见太平来招待他,嗜酒的长桑公子便再也走不开了。 见太平是白汀酿的酒,怎么酿也只有白汀才知道。她消失之后,穆笑便再也不肯随便把酒赠予任何人,那是喝一坛便少一坛的遗物。 白汀的异变是从她寻紫杉木归来之后开始的。 第一个发现白汀不对劲的是应春。 她总陪伴在白汀身侧,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但白汀开始拒绝应春给自己换衣服。 应春发现,白汀总是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腕上缠着白布,说是在婆青山上找紫杉木的时候弄伤的。因为是被婆青山的精怪所伤,所以不大容易好。 长桑得知此事之后欣欣然赶来,打算为白汀诊治,当作自己寄住在凤凰岭这么久的报偿。 但白汀拒绝了。 真正发觉白汀的左手上寄生了邪物的是穆笑。 白汀常常到他住的杏人谷里找他聊天说话,那时候正是春季,杏人谷里漫山遍野开满了杏花。穆笑问白汀要不要试着酿一酿杏花酒,白汀只是袖手站在小湖边,摇了摇头。 春季的日光照亮了山神的脸,穆笑惊讶地发现,她的鬓边居然出现了白发。 这对山神来说是难以置信的事情。白汀的身躯就是凤凰岭,她经受的所有痛楚都与凤凰岭有关——但成日陪她巡山的穆笑很清楚,凤凰岭上一切正常,没有发生任何不妥的事情。 他开口询问白汀是否不适,见她脸色苍白,连忙起身去搀扶她。 白汀连连摆手,下意识后退,她的左手便按在了身后的一株杏树上。 在盛春之时,被山神触碰的杏树毫无预兆地开始枯萎。满树的花纷纷落了,新生的枝条断裂,啪地掉到地上。不过顷刻之间,杏树已经没了生气。 白汀哀叹一声,按着发抖的左手离开了这棵杏树,捂脸哭了起来。 穆笑强硬地抓住她的手,拆开了已经包裹住手腕半年之久的白布。 山神的左臂是黑色的,皮肤之下有古怪而诡异的隆起,就像是有一条手臂长的黑蛇潜伏在内。 等到远行的长桑公子回到凤凰岭,那寄生在左臂的邪物已经又长大了几分。 “我犯了错……” 白汀总念叨这句话,此外什么都不肯讲。 当天长桑给她用了些药。邪物古怪,他们谁都不敢轻易下手,生怕会危及白汀。 这一夜凌晨,守夜的穆笑被白汀叫醒了。 “如果不行了,那就杀了我。”白汀将一把剑递给穆笑,“邪物不简单,它的目标不是我。” 把剑硬是塞到穆笑手中之后,白汀叮嘱他,好好看顾着凤凰岭。 岭上虽然有长桑和伯奇两位神灵,但神灵是不会管凤凰岭上的人与兽的。白汀能依靠的只有穆笑与应春。 穆笑直到很久之后,才晓得当日白汀是等于将凤凰岭托付给了自己。 长桑的药没有用。黑蛇反倒一夜之间暴长,它侵蚀了白汀的颈脖与脸部,白汀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凤凰岭的气候当时已经变得古怪:白日是漫长的雨,夜晚则开始降雪。所有的精怪都知道,这是山神不对劲了。 白汀开始离开留仙台,日夜在凤凰岭上行走。她会长时间逗留在芒泽上,看着脚下透明的石面发呆。金色的芒泽在石面之下涌动,光芒照亮了白汀的衣裳。 她背部隆起一个巨大的肿块,是正在蓬勃生长的邪物。 应春哭着求她让长桑治疗,但白汀坚决不同意。她比划着告诉应春,邪物是从外部进入她身体的,依赖着白汀生存。如果它脱离了白汀,将会让凤凰岭陷入更可怕的变故之中。 只有长桑知道,白汀是不信任自己。 她并不信任神灵愿意全心全意地为凡间的一座山岭费尽心思。所以她宁愿将凤凰岭托付给穆笑,也不可能交给长桑。 连绵雨季如同凤凰岭的哭声,日夜回响不绝。 不久之后,白汀召集穆笑、长桑、应春和伯奇四人来到留仙台。她的右臂几乎被邪物占据了,整个人就像背负着沉重包袱的行路人。她先是将春山行封入留仙台下方的檀池,随后让穆笑交出那把剑。 她写了一张符咒贴在自己胸前,随后用剑尖抵着那张符咒,对穆笑无声地说:杀了我。 程鸣羽目瞪口呆。 她没有想到,所谓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我确实不喜欢管凤凰岭的事情,那时候我跟伯奇都是被逼无奈。”长桑伸出手指着他们正置身其中的留仙台,“白汀把我们叫到留仙台,她设下了禁制,我跟伯奇在凤凰岭的土地上,有些时候是无法违抗山神的。我们走不了,所以就成了杀死山神的帮凶。” 然而最关键的那一剑是穆笑刺下去的。 程鸣羽转头寻找穆笑,却发现不知何时,穆笑已经走了出去。他坐在留仙台边缘的玉兰树上,急促的雨滴打在他身上,他没有用任何法术来遮蔽。 “穆笑是被白汀唤醒的,就连这个名字,也是白汀给他起的。”长桑告诉程鸣羽,“所以你应该知道,白汀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人。” “你闭嘴!”应春大叫,“那是因为白汀以为芒泽会认穆笑为山神。她只能让自己的继任来承担弑神的罪责,而不可能是你我!” 长桑的声音比她更大:“难道她令我和伯奇背上弑神的罪名,就有道理了么!” “如果当时没有你和伯奇在,我跟穆笑根本无法压制那个邪物!” 长桑“哈”地笑了一声:“邪物……你就是这样称呼你们的山神的!” 应春的脸涨得通红:“那条黑蛇……它不是白汀。” “它已经和你们的白汀同化了!” 两人争吵得激烈,连伯奇也没有办法制止。程鸣羽坐在一旁呆呆听着,倒是从他们的争吵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穆笑刺下的那一剑,连同那张符纸也一起插.入了白汀的胸口。 白汀的躯体消散了,远处的芒泽震动不止,哭泣般的哀嚎从凤凰岭的各处响起。金色火焰般的流光从芒泽中溢出,散落各处,那是山神破碎的仙魄。 然而事情还未结束——白汀消失之后,寄生在她体内的黑蛇却还未被摧毁。 符纸穿过白汀的胸口,也同时死死钉在了那条黑蛇身上。它已经成为一条巨大的黑蟒,有火红的眼睛和蛇信。 程鸣羽顿时想起自己第一次到留仙台时看到的荒凉小楼,当时她并未看出,这儿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 在长桑和伯奇的帮助下,黑蛇被剿灭了。 但是长桑与伯奇也被认为是弑神的帮凶。他们无法回到九重天,甚至不能完全自如地离开凤凰岭。伯奇被剥夺了休眠的权利,长桑则被困在二曲亭与他的药草园之间,他甚至无法拥有一位知心的朋友。 “这些好像并不是惩罚。”长桑显得很焦躁,“可是我们的生命太长了……因为活得久,所以没办法忍受。” 他开始抓住伯奇发起牢骚,先说白汀的好,又说她隐瞒太多令人生厌,随后看到伯奇护在身后的应春,则开始指责应春不好好管理她的玉兰花小人,每天都去骚扰阿泰。 程鸣羽一声不吭,只是坐在一旁。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在震惊和诧异之余,因为尚未完全理解这一切,反而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 现在看来,邪物是从婆青山就开始寄生在白汀身上的。 和那位名为巫十三的混沌有关么? 白汀为什么不肯说出婆青山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坚持要与邪物一同死去? 但更重要的是,邪物为什么会选择白汀。 从婆青山到凤凰岭,路途太遥远了,邪物的寄生只是偶然么?它是以凤凰岭为目标的? 程鸣羽并不这样认为。邪物吸收白汀的力量来生存,因而成长极快,可它为什么会选择占据白汀的身体?若是选择别的更弱小的精怪,也许它就不容易被发现,可以更巧妙地潜入凤凰岭。 邪物的目的……只有山神能达成。它想触碰的东西,或许只有山神才能拿到。 它想去的地方,只有山神能抵达。 一股恶寒从背脊窜了上来。 程鸣羽一下站起,几乎推翻了面前的小桌。 她转头望向窗外,在高高的岭头上,有一处平台正在瓢泼大雨里闪动隐约光芒。 那是连接凤凰岭地脉的芒泽。 在凤凰岭的西南方向,位于边陲的婆青山正被某种庞然大物的哭声弄得不安宁。 “巫十三还要哭多久?” 弥漫在婆青山深谷中的黑雾正在嗡嗡说话。 “死了一个白汀,需要这么伤心吗?”有人尖锐地笑着,“他这样悲痛,我会以为他爱上了那个瘦巴巴的山神。” 深谷中传来沉重的拍打之声,黑雾里的声音一下都静了。 和长平镇的幻境完全一模一样的深谷里,自然也有着大石头与深潭。 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蜷缩在潭水之中,他背部的脊椎骨上布满了突出的尖刺,身后拖着一条巨大的蜥蜴尾巴。 “你真的爱上她了?”沉寂片刻之后,黑雾里又传来嘈杂的笑声,“巫十三,你怎么这样可笑?” 男人从冰冷的潭水里抬起头。随着他离开水面,脸上和上身隐约的鳞片也渐渐没入皮肤,没了踪迹。 他并没有回答这些问题。 黑雾里终于有人岔开了话题:“巫十三,白汀死了,还有谁能协助我们进入芒泽?” “……有新的山神。”巫十三终于开口,“凤凰岭找了个新的山神,居然是个人类。” 他这句话一出,黑雾里顿时爆发出无数尖锐的笑声。 第28节 笑声震动了婆青山上已经枯萎的林木,但没有一只鸟雀飞起,没有一只走兽被惊醒。 这是一座已经死去的山岭。 作者有话要说:  甘露仙的故事结束了!明天开始【糕糜先生】的故事。 ---- 甘露仙:在《休宁县志》中曾记载过一位汪氏女的故事,她自幼奉道不嫁,修道有成后便不知去向,但山中仍留有她得道之后的遗迹,只要在遗迹处祈雨就一定会有回应。遗迹旁有一口从不干涸的井,名为“甘露井”。 乖龙:一种虽然能行云布雨,但非常不喜欢干这份差事的龙。在五代和北宋的典籍里有记载,因为它常常旷工,雷公生气了就用雷来教训它。乖龙怕雷,所以会藏匿在古木或者房梁之类的地方,但如果是在旷野,它则会选择牛角或者躲在牧童身上,因而旷野之处常常会发生雷电劈死耕牛或牧童的事件,当然都是乖龙的错!(乖龙:这不科学……)在另外一本典籍里还记载过,乖龙为了躲避雷公,甚至藏到了过江之人的口里或者藏在人的中指上,但最终还是被雷公找到并抓走了。 我觉得乖龙一定很会玩捉迷藏吧! 故事里说到的雨师、雷公和混沌都是比较常见的神怪,所以就不多解释啦。 第25章 糕糜先生(1) 盛夏接近尾声,秋风已经试探着在夜间吹起。 程鸣羽坐在雨神峰上,又一次长长叹气。 甘露仙泡的茶很好喝,雨神峰又足够高,可以眺望整座凤凰岭,她常常会在夜间到这儿找甘露仙说话。 正如伯奇当时所说的,她渐渐也不太睡觉了。 芒泽泛出微光,伯奇的身影在远处掠过,不知在收割谁的噩梦。 “我不敢问他们白汀的事情。”程鸣羽喃喃道,“我怕他们难过。” 距离听长桑坦陈白汀之事,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月。凤凰岭一切如常,只是长桑等人变得沉默了,就连平时最常见的穆笑,程鸣羽也常常找不到他。 更别提教程鸣羽学法术了。 甘露仙和她说了许多白汀的事情,程鸣羽越听越觉得自己确实跟这位山神有天壤之别。 “你何必跟白汀相比呢?”甘露仙为她倒满了茶,“你以前是人类,不是神灵,许多事情听都没听过,更别提要理解它。白汀不一样,她生来就是山神,她是凤凰岭造就的生灵。你若和她比,就如同你要跟我比祈雨一样,完全错了。” 可程鸣羽还是觉得难过。 为白汀,为穆笑他们,也为惶惶然的自己。 在她又开始叹气之前,甘露仙眼疾手快,先给她塞了一颗葡萄。 程鸣羽咬破果皮,正要说话时,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沉重的巨响。两人齐齐抬头,只见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已经被乌云覆盖,虬髯的雨师神情冷静,正从半空缓慢降落到雨神峰上。他的腰上缠着一条流光溢彩的小龙。 雨师这次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是在看到雨神峰上还有程鸣羽,他显得有些惊讶和踟蹰。 程鸣羽看着甘露仙:“你祈雨了?” 甘露仙满头雾水:“这半个月雨水均匀规律,我没必要祈雨。” 程鸣羽转而看向雨师:“雨师大仙,我们没祈雨。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乖龙从雨师腰上窜出,大着嗓门喊:“没错,他就是想到凤——” 雨师一把掐住了它的脖子,把它扔到半空。 “老子来喝茶。”雨师看着甘露仙和程鸣羽面前的茶壶茶杯,哼了一声,“不欢迎?” 甘露仙一边起身一边低声说:“那怎么敢。” 她又拿来了新的茶叶与茶杯,恭恭敬敬请雨师落座。 雨师大咧咧坐下,挥动着手臂:“你们继续聊。老子真是来喝茶的。” 有雨师在,说话终究不方便,甘露仙和程鸣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部分时间都看乖龙在天上胡乱腾飞,表演技艺。 乖龙见到伯奇,凑过去跟着他行动;但很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抖着尾巴回来了:“哇!好恶心!那些噩梦!他居然吃噩梦!” 这个新的发现让它害怕,也让它很激动。它挤到甘露仙和程鸣羽之间趴着,呱嗒呱嗒地说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 说得太高兴了,竟没注意身边三人的眼神都转向了自己身后。 随即乖龙“呱”地大叫了一声:是它的尾巴被人踩了。 “抱歉,没看到。”一个淡青色长衫的瘦削少年郎站在乖龙身后,眼睛直盯着雨师,“雨师大人,雷公大人问你为什么不肯赴他的酒宴,反而下到人间喝没滋没味的茶。” 他干巴巴地复述了雷公的话,糅杂着稚气与英气的脸庞上没有丝毫表情。 乖龙好不容易从他脚下脱离,跃起来冲着他的脸就是一个甩尾:“渊龙!你弄脏老子的尾巴和鳞片了!你赔不赔?!” 渊龙往后一躲,回了他一个字:“呸。” 程鸣羽和甘露仙倒是想起来了:“就是他呀?听说以前是九重天上最漂亮的龙?乖龙很讨厌他?” 雨师点点头,继续有滋有味地喝着杯中没滋没味的茶。 “他俩打架很有意思。”雨师终于找到一个甘露仙感兴趣的话题,顿时出卖了乖龙,“你看吧,乖龙打不过他。” “我去你奶奶的!”乖龙大吼,“谁说我打不过他!” 它化出了完整的龙身,确实比人形的渊龙更庞大。趁渊龙还没有任何动作,乖龙迅速缠在他身上,张口就冲着渊龙脸上喷水:“吃你龙爷爷的口水吧!” 水并没溅到渊龙的脸上。 不过是眼前一花的功夫,渊龙居然从乖龙的束缚中脱离了,并且立刻抓住乖龙的两根须须,疼得乖龙嗷嗷大叫。 渊龙把它的脑袋扯到自己面前,甩手就往乖龙脸上扇了两巴掌:“身为神灵,居然还说脏话,该不该打?” 乖龙的龙须是它的弱点,被渊龙这样一扯,顿时就流了泪:“该该该……我错了我错了……渊龙爷爷饶命……” 但渊龙不过刚放开手,乖龙立刻收起可怜相,一边逃开一边顽强地朝渊龙喷水:“吃我口水!” 无奈它逃得太远,喷出的水只能溅在雨神峰边缘。 渊龙甩了甩手,白它一眼。 雨师乐得直笑,只有甘露仙和程鸣羽心疼这俊俏少年的手:“乖龙的脑袋多硬啊?你手疼不疼?” 程鸣羽冲着在远处如蜜蜂一般游动的乖龙喊:“你跑这么远作甚!甘露仙姐姐要给你尾巴敷药。” 乖龙一听,立刻就游了回来:“敷药?那我要躺在姐姐大腿上。” 它嘻嘻地笑着,缩小了龙身,不料又被渊龙一把抓住龙尾,怎么都逃不开了。 乖龙和渊龙不同,它是每日都跟着雨师巡游人间布雨的;又因为在被雷公收服之前都在人间活动,学了不少地道的脏话,忍不住炫技般一股脑儿地冲着渊龙叫骂。 它说的脏话夹杂各种方言土语,渊龙大都听不懂,因而完全没当一回事。 “怎么就会骂人?”程鸣羽不禁摇头,“你应该化成人形,好好跟渊龙打一架。” 雨师笑了,就连渊龙那张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在乖龙“不许讲”的叫声里,渊龙一字字慢慢地说出了他的秘密:“乖龙现在还不能化人形,九重天上这样的龙,就只有它一条。” 他说完时乖龙不叫也不挣扎了,整条龙都没了动作,从渊龙手里倒吊下来。 渊龙正觉得奇怪,定睛一瞧,发现乖龙睁着眼睛,眼泪淌过它的额头和龙角,啪啪掉在地上。 “……怎么又哭了?”渊龙这下松了手,“我说的是实话呀。” 乖龙掉到地上,不管渊龙怎么安慰都不出声,像蛇一样爬行到雨神峰边缘,纵身跳了下去。 片刻后它终于升空,这回游得远了,转身冲这边吼:“拿别人的伤心事出来取笑,算什么好龙!” 甘露仙和程鸣羽面面相觑:“乖龙真生气啦?” “偶尔,偶尔。”雨师显然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伸手冲着甘露仙,“再来一杯。” 渊龙犹豫片刻,转身道:“我去跟他道歉。” 下一瞬间,甘露仙和程鸣羽同时发出惊呼。 渊龙化出了龙身:它竟是一条浑身泛着淡青色光泽的漂亮小龙。 随着游动,月光照亮了它的龙角、龙须、鬃毛、龙爪与鳞片,每一处的光泽都随着光线变化而变化,整条龙在这深邃夜空里轻盈游动,宛若传说中的神迹。 “我错啦。”游到乖龙身边,渊龙生硬地致歉,“我不该说出你的秘密……尤其在漂亮的仙子面前。” 见它来给自己道歉,乖龙原本心中已经非常得意,但又见渊龙显出真身后立刻将甘露仙和山神的视线都牢牢吸引住,顿时又气着了:“显摆什么!呸!” 它终于顺利地喷了渊龙一身水。 渊龙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了,转头冲着乖龙就是一声巨吼:“你够了!” 它归属雷公,一直都在炼火,此时口中喷出滚滚烈火,乖龙躲闪不及,龙角都被燎到了。 二龙就这样在凤凰岭上空缠斗起来。 雨师:“看吧,就是这样。” 甘露仙和程鸣羽看得津津有味:“果然有意思。” 两条龙打得热闹,连伯奇也被吸引了。 他在凤凰岭周围巡视了两圈,暂时没发现有新的梦魇,正准备认真观战,忽见程鸣羽在雨神峰下经过。 “不看了?”他问。 “不看了,我去练弓。”程鸣羽说,“你也喜欢看龙打架么?” “我以前看过很多。”伯奇振翅悬停在半空,“不过没看过这么无聊的。” 程鸣羽:“那你还看?” 伯奇:“巡山么,吃完了噩梦……没事做啊。” 他拍着翅膀往雨神峰上飞去了。 程鸣羽在林子里东钻西钻,半柱□□夫后,抵达了鬼师的居所。 这半个月来,每到夜间她就到鬼师的居所来练弓。 杨砚池之前说过自己会教她,但估计是木梨被巫十三吞噬之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程鸣羽没有在这儿见过他。 她原本已经做好了独自一人练习的准备,谁料才刚拿出春山行,便听到院子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杨砚池?”程鸣羽一下扬起了笑容,她有点儿惊喜。 但脚步声消失了。随后有畏怯的声音传出。 “鬼师大人……在吗?” 第29节 程鸣羽一愣:“鬼师?你找鬼师做什么?” 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农人。他神情萎靡疲倦,一双皱巴巴的红眼睛看着程鸣羽,神情中尽是畏惧:“你不是鬼师。” 程鸣羽起了戒备心。“我不是,但你找他做什么?”她探问,“你可以先告诉我,我为你转达。” “找鬼师……还能做什么……”那农人哭丧着脸,“填命,救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鬼师:我还能上场吗! 不能了,盒饭都吃完了,退组。 --- 第26章 糕糜先生(2) 村人一边哭一边说,结结巴巴的,程鸣羽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长桑自从上次发了脾气之后就天天呆在二曲亭,或者领阿泰四处巡逻,不肯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了。说起来他虽然是治病救人的神灵,可要不要救人,实则还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在凤凰岭盘桓许久,也着实是一直在为凤凰岭百姓做事。 程鸣羽心想,他只是偶尔脾气躁,其实并没有很糟糕。 但正是由于长桑最近懈怠了,凤凰岭山脚下的几个村子,渐渐出现了恶疾。 恶疾来得很快,却不知如何患上,村人只是见到有村民忽然倒在山道旁,浑身抽搐,四肢发黑,昏迷不醒。他们将人送至各自家中,安置一夜之后也仍不见有任何好转。 长桑本来天天巡山,但他们始终也没有等到长桑到来。 染病的人呼吸渐渐弱了,手脚却不断抽搐。有的人眼皮合不上,便圆瞪着眼珠子,呆望天花板,模样十分可怖。 这位来找鬼师的农夫,他妻子便是莫名罹患恶疾的其中一位。他万般无奈,想到以前曾听人说此处有巫者名为鬼师,可以以生换死,便想来求鬼师作法,以自己性命来救人。 “鬼师用的都是邪法……况且他早就不在了。”程鸣羽没了练弓的心思,把春山行背上,凛然道,“莫急,我去为你找长桑。今夜一定请他巡山救人。” 农人半信半疑:“你个小姑娘……你也认识长桑公子?” “当然认识。”程鸣羽已经走出了院子,“我是凤凰岭的新山神。”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跑远了,身姿轻盈,只有背上的春山行在浓浓夜色里,留下一道渐渐消逝的光线。 农人迟疑片刻,只得转身离开。 他沿着来路走回去,半个时辰之后才拐上山道,慢慢朝着山下走。 一面行路,一面唉声叹气,他没有注意到山道旁立着的人影,直到人影出声招呼。 农人吓了一跳,惊惶地退了两步。那人从树荫下走出来,竟是个白净脸庞狭长眼睛的姑娘。 她穿得古怪,农人打量片刻,总觉得她与凤凰岭上其余人不大一样。 农人不敢搭理,想绕开她走,谁料那姑娘像被风吹起来的纸片一样,轻盈地一步跨到他面前。 “你家人病了是么?”她温声询问,音调又软又柔。 农人不知为何,被她声音牵动心中忧虑,不由得将妻子患上恶疾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那姑娘皱起眉头,满脸怜悯:“可怜……长桑这厮,怎么就不管!” 农人听她说话,竟似与长桑十分熟稔,不由得惊奇:“你认识长桑公子?” “我是长桑的师妹。”姑娘仍旧温柔说话,“我还有另一位师兄,叫糕糜先生,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农人一把抓住她的手,立刻就要跪下来:“那你、你应当也懂得如何救人吧?求仙子大发慈悲,救救我妻……” 姑娘立刻露出为难表情:“我还未出师……不过我师兄糕糜先生已经来到凤凰岭了。你可知凤凰岭木家村的位置?” 农人连连点头。 木家村是凤凰岭上一个已经荒置的村子,平时并无人烟。 “木家村村头有个庙,我师兄就在庙里呢。”姑娘笑着说,“大哥,你要不,去找他试试?” 木家村有些难找,因长年荒置,进村的路已经被枯枝败叶覆盖了。 农人好不容易走到木家村,发现那路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村头的土地庙里没了神像,空空如也。 他半信半疑,小心走进去,抬头便看到原本放置土地神塑像的位置上,摆着三五个碟子,碟子里装着简单的糕点或馒头,尚有两个空着。 农人心中一阵激动:他没找错位置。 那仙子说糕糜先生性格孤傲,但治病的本事比长桑还好。他酷爱食用糕点,只要用糕点供奉,翌日他便会上门诊治。 农人之前已经回了一趟家,拿来两个馒头和写着妻子名字与生辰八字的纸条。他把馒头小心摆在碟子里,并将纸条折好,放在馒头下方。 一切就绪之后,他仍觉不放心,连忙跪下,连磕几个响头。 无望之人,抓住一根稻草就不肯放手。农人在庙里走了两圈,发现并无任何神灵踪迹,他不敢离开,干脆坐在门前看着自己放置的馒头。 等到月亮渐渐斜了,他忍不住上前翻动馒头,却惊讶地发现馒头下方压着的纸条,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他立刻又跪在地上:“多谢大仙,多谢大仙,大仙长命百岁……” 这回的响头磕得更大声了。 此时在杨砚池家后方的菜园子里,金枝玉叶正在清理杂草。 俩人白日里睡觉吃饭四处游荡,回家后果不其然,被小米狠狠告了一状。杨砚池好不容易来了精神,两兔不好意思跟小米在他面前吵架,乖乖受罚,拔了一晚上的草。 玉叶累了,坐在田埂上看金枝:“哥哥,山神好久没来了。” “不寻常,不寻常。”金枝摸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说,“莫不是与将军吵架了?” “我听说木梨没了,山神是不是也为这事情伤心?” “山神又不认识木梨。”金枝白了她一眼,“别说了,不然你又得哭。” 玉叶只好扁了扁嘴,把心里的难过压下去。她与木梨才相处一个多月,但已经很喜欢这个姐姐。见金枝拔完了草,开始把地里的石头清理出去,她连忙跑过去帮忙。 “搬到那边树底下去。”金枝指挥她干活。 玉叶搬着巨石走到树底下,忽见树下站着个黑魆魆的人影。 她一时呆住了,随后大叫一声将石头抛下,转身就往金枝身边跑。 还没跑到金枝身边,她已经噗地化作了一只兔子。 树下忽然传来一声惊讶的轻笑。 金枝连忙将妹妹抱在怀中:“什么人!” 玉叶抽泣着:“那、那人没有头……” 金枝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却见树底下站着个白净脸庞的姑娘,眼睛细长,笑意盈盈。 “不好意思,我是来问路的。”她似是十分抱歉,低头抓了抓脸,拎着手中篮子走近,“我才刚从九重天下来便迷了路。” 金枝仍旧警惕:“九重天?你是什么人?” “我是折花仙子。”那姑娘笑起来十分和善,“九重天上的神仙都挂念着山神,正好蟠桃熟了,他们便命我拿些过来,让山神尝尝。可我找不到她的住处,又不敢再问天上的大仙,怕他们又责备我这等末流小仙,只得在山里到处找人问路。” 金枝低头看着玉叶,正好与玉叶眼神对上。 他俩没听过折花仙子这个名头,但那姑娘篮子里的桃子确实又大又漂亮,看上去不是凡物。 玉叶仍怕得缩在金枝怀里,金枝却想起他俩很久没吃过好桃子了。 说不定确实是他俩孤陋寡闻,不熟悉天顶上那些大人物们的名号。 正犹豫着,那姑娘已经露出失望神情:“你们也不晓得么?我听闻凤凰岭山神很受精怪喜爱,谁都可以去她居所哩。” 金枝张了张嘴,玉叶悄悄用爪子挠了他一下。想说的话半途就变了:“我俩没去过呢,那种仙人的地方,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小玩意儿能攀爬的。” 仙子眼里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几分。但很快,她斜着瞥向了不远处的小院子。 “你们两只兔子,怎么还种地呢?”她温柔地笑着,看向金枝,讲话的声音轻柔似棉絮。 “这是我们主人的地。”金枝立刻说。 玉叶暗啐一声:她没来得及挠。 “主人?”仙子露出惊讶神情,“你们主人又是哪路神仙?” “不是神仙,就是凡人。”金枝又说。 这回连他都觉得不对劲了,连忙捂着嘴巴后退几步,远离那仙子。 “怕我作甚?”仙子笑得腰肢乱抖,“我可是九重天的仙人,套你们真话的小本事,还是有的嘛。” 她说着,从篮中拿出一个桃子递给金枝。 “你家主人身为凡人,居然能驱使你们这样的精怪,想来凡间也颇多能人异士。这是点儿问候礼,你且代你家主人收下吧。” 见金枝不接,她直接把桃子放在了地上,随后便轻飘飘地走了。 眼看那仙子走远,金枝才将玉叶放到地上。 “是好人吗?”金枝问。 “是坏人吧?”玉叶说,“我刚刚真的看到她没脑袋!” “你看错了。”金枝把桃子捡起来,“脑袋在,人没问题,桃子也没问题。” 玉叶说不过他,气鼓鼓地蹬着兔子眼睛。 第二天清晨,杨砚池醒来时,发现桌上除了早饭之外,还有一个大桃子。 金枝说出了昨夜偶遇仙子并得到赠桃之事,热切地看着杨砚池:“将军,你尝尝?” 因为见过雨师与乖龙,对凤凰岭时不时落下些九重天的神灵,杨砚池并不觉得奇怪。他掂了掂桃子,发现确实已经熟透,便撕了果皮,一口咬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个软桃党。 --- 谢谢丫头的祖母绿、执念和冷杉的雷,(づ ̄ 3 ̄)づ 第27章 糕糜先生(3) 凤凰岭的二曲亭还被晨雾笼罩,待那片薄雾渐渐被日光照融了,总算走出两个人来。 第30节 长桑抱着阿泰,仍旧一脸不满,走几步就转头对身边的程鸣羽说:“不要以为我已经原谅了你们。” 程鸣羽心想你对我有什么可不原谅的? 她知道长桑实际上说的,是在她背后的白汀,是她所背着的春山行的原主人。 “你不用原谅我们,只要去治病救人就可以。”程鸣羽乖乖地说。 长桑扭头大步走到一旁,把怀中孩童放到地上。 阿泰仍是一副青白的脸色,但眼珠子灵活了许多,说话也越来越利索:“山神姐姐不喜欢我的主人么?” 程鸣羽连忙回答:“喜欢!特别喜欢!” 长桑完全不信,冷冰冰地哼了一声。阿桑小心走入一旁的小路,路旁的树上哗啦啦落下几个玉兰花小人,亦步亦趋地跟在阿泰脚后跟处,渐渐去远了。 “走吧。”长桑倨傲地抬起下巴,“本仙去救人了。” 他话音刚落,身旁程鸣羽忽然一抖肩膀,将春山行抓在手里,立刻举弓瞄准前方。 密林正被晨风吹动,簌簌而响。 “怎么了?”长桑奇道。 “有……人?”程鸣羽紧张地看着前方,犹犹豫豫地说,“似乎也不是人,是……是一颗脑袋。” 长桑捏了个法诀,扭头催促她:“此处什么都没有,别疑神疑鬼了,走吧。” 两人开始巡山,但长桑看到了程鸣羽光秃秃的春山行——她没有箭矢。 仙风道骨的长桑笑了一路。 程鸣羽惦记着昨夜的那个农人,便先和长桑到了农人的家。 农人所住的村中并无多少农户,但几乎人人都识得长桑,见他出现,连忙下跪作揖,求他救救家中亲人。 听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程鸣羽不由得心惊:这村中居然有十余人染上了恶疾。 她随着长桑逐户查看。患病之人全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皮肤发皱的手脚全都是黑魆魆的。有的人双目圆睁,却怎么都唤不起来,只有脉搏与心跳能证实床上干尸般的东西,仍是一个活人。 看了几户人之后,长桑并未急着立刻下药诊治。他罕见地皱起了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治才好?有眉目么?”程鸣羽问。 “很古怪,这不是普通的疾病。”为免让周围的人听见,长桑压低了声音,“坦白说,我从未见过这种病症。” 两人继续往前,程鸣羽忽然看到有个脸熟之人正在井边取水,连忙上前与他打招呼。 取水的,正是昨夜忧心忡忡的农人。 见到程鸣羽与长桑,农人欣喜不已,将水桶放在地上就要给长桑下跪:“谢谢长桑公子,谢谢……” 长桑一头雾水:“谢我什么?” “你的师弟救了我妻子一命。”农人笑得眼睛都弯了,“长桑公子的师弟师妹,都是好仙人。” 程鸣羽闻言顿时好奇,她并不知道长桑还有师弟师妹。 显然长桑也不知道。 他将农人拉起身,命他带自己回家去察看病人。 农人家中贫寒,但打理得井井有条。他领着长桑与程鸣羽走入屋内,两人立刻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女人。 这女人确实与其他的病人不一样。她虽然双眼紧闭、身体僵硬,但四肢的黑色却已经尽数褪去,只留下黑乎乎的十个手指甲。 农人俯身到妻子耳边喊了她两声。 “她能听到我说话,还能应我。” 女人果然张了张嘴,发出细细的呻.吟,连手指也动了动,摸索着抓住了丈夫的手。 “而且她力气也回来了。”农人笑着说,“抓我的时候可大力了,还不好抽手。” 长桑走近床铺,忽然下手在女人手腕上敲了一下。 她吃痛松劲,手便像忽然没了力气似的摔在了床上。 而在这整个过程里,女人都没有睁开过眼睛。 切脉之后,长桑脸上神情愈发凝重。 “太古怪了……人是活着的,但这脉象却混乱无比。”长桑转头看向程鸣羽,“你去把伯奇叫来,我问问他是否见过这样的怪病。连病因都找不着,怎么治?” 程鸣羽正要离开,一旁的农人却讶然道:“病因?我知道呀,是吃桃子。” “……桃子?”长桑皱眉道,“凤凰岭上可不长桃子。” “可那日我妻从外面回来,手里就拿了一个颇大的桃。她说在道旁遇到一个和善的姑娘,是那姑娘给她的。姑娘长得仙风道骨,自称仙人,我妻说那是仙桃,特意拿回来给我吃。但我当时正闹肚子,最后她便自己吃完了。”农人回忆道,“之后不久,她便忽然手脚抽搐倒地,人事不省了。” 长桑和程鸣羽不禁面面相觑。 那农人絮絮地说:“那自称仙人的姑娘,或许又是什么窜上凤凰岭的邪物吧?可幸好凤凰岭有长桑大仙,又有你好心的师弟师妹……” “我没有师弟师妹。”长桑打断他的话,“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人?” 农人呆愣片刻,这才发现自己一点儿想不起那姑娘的容貌了。 “你师弟……不是糕糜先生吗?”农人只记得这个,“我带了馒头去供奉他,他便让我妻恢复了健康。” 他这话一出,一直围在院外等待长桑公子治病救人的村民顿时轰动起来,心急的人连忙冲进屋里,询问那糕糜先生现在何处,如何供奉。 长桑一言不发,甩袖离开了。 程鸣羽跟着他一直巡山,直到暮色低垂。伯奇说自己也从未听过这样的疾病,但今夜将会仔细巡查,若是发现可疑之人便立刻抓住。 “我回二曲亭找一找医书。”长桑很是担忧,他走出几步又转头看向程鸣羽,“山神,若凤凰岭真的来了邪物,你难道就用这把没有箭矢的春山行来保护众人?” 入夜,杨砚池谨慎小心地洗了澡,确定观并未偷看后松了一口气。 宝_书_网_w_w_w_._b_a_o _s_h_u_2_._c_o_m 怕夜间有小兽来吃苗,金枝玉叶守在地里,杨砚池在屋子周围巡视了一圈之后,并未发觉任何异常。 他正准备回屋,眼角余光便瞥见路上走来一个人。 程鸣羽一手拿着春山行,一手拿着一捆直挺挺的树枝,走进了杨砚池的院子。 “杨将军,你不当我亲信,那教我怎么做箭矢总可以吧?”程鸣羽开口就说,“我的春山行没有箭可用不了。” 杨砚池看着她走进来,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却又好像已经许久不见,生出了陌生和新鲜感。 他此时忽然察觉,自己是有些牵挂这位懵懂的山神的。 在这凤凰岭上,能与自己聊天的人太少,而能懂得自己喜乐哀愁的,只有她一个。 他抬手招呼程鸣羽坐在自己身边,程鸣羽左看右看:“你院子里连凳子都不多一把呀?怎么老坐井沿上。井沿这么冰,你不难受?” 杨砚池:“凉快啊,虽然快入秋了,可还是热。” 程鸣羽:“你就这样,把自己屁股搁在观休息的地方,你不羞愧?” 杨砚池:“不羞愧。” 程鸣羽:“那你说好了要教我练弓,却没见你去过鬼师的房子,羞不羞愧?” 杨砚池一愣:“你去了?” “……我当然去了!我每天都去。”程鸣羽气坏了,拿着手里那捆树枝往杨砚池肩膀上戳,“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话,你算什么好将军!” 杨砚池被她戳得很痛,但他坐着,也忍着,脸上一点点扬起了笑。 他喜欢这种痛,也喜欢程鸣羽的聒噪。它们会把他从负罪的深渊拉回人间。 “那我教你啊。”他温和地把她拉起身,“现在教,好吧?” 程鸣羽却感到古怪:“你笑什么?” “笑你。”杨砚池看着她,“你不是用春山行射过一箭么?当时怎么做的,都忘了?” “没忘,但灵气就是出不来啊。”程鸣羽露出了沮丧神情,边走边说,把今天和长桑巡山时碰到的事情告诉了杨砚池。 杨砚池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吃桃子,就会染上怪病?”他想了想,谨慎地说,“我也吃了,一个特别大特别甜的桃。金枝和玉叶说是仙子给的,是九重天上的仙桃。” 程鸣羽:“……凤凰岭有九重天的神仙来,我会不知道?” 杨砚池舔了舔嘴巴,那桃子其实挺好吃的:“凤凰岭真的没有桃树吗?” 程鸣羽紧张了:“你真的吃了那个桃?你现在,觉不觉得手脚不舒坦?抽搐,有没有?疼,有没有?” 杨砚池:“没有。” 程鸣羽绕着他左看右看,脸上挂着的尽是忧虑。杨砚池倒是坦然,他确实没有任何不适,反倒是程鸣羽的反应令他觉得极为有趣。 “你这样担心我,不如拜我为师吧?”他说,“我倾囊相授。” 程鸣羽却退了几步,冲他举起春山行:“你如果真的染了病,那也一定是桃子带来的邪病。吃春山行一箭应该能治。” 杨砚池:“……好了,不懂说笑话就不要勉强自己。走走走。” 他捏着程鸣羽的衣领,连拖带拽地拉着人往鬼师的居所去了。 金枝与玉叶顾不上看守菜地了,一直盯着走远的两人,为了偷听他俩说的什么,连兔子耳朵都冒了出来。 “我就说吧,山神姐姐以来,将军就高兴了。”玉叶乐颠颠道。 金枝却垂下了他的兔子耳朵:“看来将军不中意我们俩。” 玉叶:“看来他也不中意小米。” 金枝的耳朵又竖起来了:“哈哈哈哈。” 他笑了一会儿,笑声忽然止住了,飞快地抬头看向菜地一侧。 昨夜见的那位赠桃仙子,正笑意盈盈地站在树下。 金枝揉了揉眼睛:他刚刚好像没瞧见仙子的脑袋。 “桃子,好吃么?”仙子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问,“你家主人喜不喜欢?” “喜欢,他吃晚饭时还问我们懂不懂怎么种桃子树。”金枝回答。玉叶已经又化作兔子钻进他怀里,小爪子不停地挠,提醒他别乱说话。 仙子明显一愣:“你家主人甚时候吃的桃?” 金枝:“早晨。” 仙子直起腰,眼睛盯着菜地那头的安静小院。 第31节 “你家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她脸上带着笑意,话语却阴森森的。 “你的桃子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仙子转头才看到,身旁的兔精双目赤红,已然摆出了戒备姿势。 “你的脑袋,为什么时有时无?”金枝厉声喝问,“你是谁?!” 平地里忽然卷起了一阵风。 眼前的姑娘咧嘴笑了,像是终于等到了渴望已久的问题。 秋风贴地而过,吹遍整座凤凰岭。 从木家村的糕糜先生那儿回来的村人,正在敲打窗户。 “小刘啊,我也去糕糜先生那儿供奉了馒头。谢谢你啊。”村人小声说,“明天我孩子也能好了,哎,这糕糜先生,可比长桑大仙还有用啊。” 他没得到回应,便以为那对夫妻已经睡了,蹑手蹑脚地离开。 因而并未听见房中传来的急促呼吸声。 那年轻的农人翻倒在地上,被自己的妻子死死压住,脖子已经被她咬去了一半。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这更新时间,大家应该能猜到我又开始了加班orz --- 第28章 糕糜先生(4) 随着眼前那“仙子”的笑声,金枝的心一抖一抖,忍不住连连后退。 他与玉叶都只是初初化形的孱弱精怪,幸有杨砚池保护,才能安然度日。金枝冲着眼前姑娘吼那么一声,也无非是想为自己壮一壮声势,吓退对方。 但那少女并不畏惧,反而朝着他一步步靠近。 “不管我是什么,总之都比你厉害一些。你若识相,便把你家主人身份告诉我。”她脸上没了那和善的笑意,反而显得凶悍起来,“否则,我将你吃得骨头都不剩!” 玉叶吓得快要晕过去了,紧紧趴在金枝的脚后面。 金枝并不比玉叶的胆子大多少,但他好歹是玉叶的哥哥,自知要保护妹妹,于是不得不壮起几分胆色,手腕轻抖,亮出武器。 在长平镇还是长平镇的时候,他和玉叶跟着杨砚池和小米学过一些本事。玉叶会用刀,而金枝惯用枪。虽然无论刀或枪都是部队里已经不可能用的东西,但杨砚池和小米都喜欢操练这类玩意儿。金枝悟性比玉叶高,玩心比玉叶小,他的枪法实则并不比小米逊色多少。 眼前的古怪姑娘看他手里亮出一根银光闪闪的□□,不由得一愣。 她显然被眼前兔精的阵仗吓了一跳。 “兔子连荤腥都不沾,还能用这个?” “面对邪物,我自然要挺身而出。”金枝大声道。 “不好玩。”那姑娘皱眉退了一步,旋身便走。 金枝喝了一声“你别跑”,但他也着实没有勇气追上去。眼看她飞快消失在林子中,他才真的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眼玉叶,噗地一声,他也显出了人形。 “真可怕呀哥哥。”玉叶的眼泪在眼眶里晃,“那个到底是什么?” “不、不知道。”金枝紧紧贴着它取暖。 金枝玉叶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杨砚池和小米。小米吓得不轻,之后连续几个晚上,无论杨砚池和金枝玉叶怎样说,他都不愿意出门了。 杨砚池干脆让金枝玉叶晚上也在家里休息,他来守菜地。他和程鸣羽练弓的地方从鬼师的居所换到了菜地里,程鸣羽反倒显得高兴,因为周围长着不少野果,她饿了随时都能吃。 “神仙也会饿么?”杨砚池很好奇,“我怎么没见长桑伯奇吃过东西?” “他俩喜欢喝酒。”程鸣羽压低了声音,“我们不是把檀池的禁制破坏了么,那个洞口穆笑想继续堵起来,但长桑和伯奇都不肯,说是如果要堵,就得放个三人都能解开的禁制。” 长桑和伯奇太馋酒了,杨砚池甚至怀疑,这两位神灵当初就是因为贪恋白汀的见太平,所以才会在凤凰岭做客的。 他坐在田埂上,手里拿着小刀给程鸣羽削木条。 若是程鸣羽找别的人,可能做不出杨砚池手里这么漂亮的箭矢。杨砚池心里头暗暗得意:他从小就喜欢摆弄各种冷兵器,弓箭自然也不在话下。木箭较为沉重,他原本想给程鸣羽制作竹箭,但思索两天后,还是决定先让她熟悉木箭的重量为好。 “它能穿透盔甲,比竹箭的威力要大一些。”杨砚池削好了,拿起箭矢对准程鸣羽。程鸣羽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正一门心思地观察周围的林子。 杨砚池奇道:“你看什么?” “你说今晚还有仙子来献桃么?”程鸣羽回忆着金枝玉叶所说的话,“我真的没在凤凰岭上看过这样的人。伯奇见的人最多,白天晚上他都不休息,可他印象中也没碰过类似的精怪。” 杨砚池和她对看一眼,都没说话。 连伯奇都没见过,那只能说明,对方是从凤凰岭之外来的。 程鸣羽心里还是记挂着巫十三的事情。她怀疑巫十三的目标是芒泽,但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接近芒泽。普通的精怪和人类是不能登上芒泽的,迎接他们的命运将会是灰飞烟灭——那巫十三这样的混沌就更不用说了。 可巫十三能触碰甘露仙。他似乎与他们所熟悉的邪物很不一样。 程鸣羽想得头疼,杨砚池招呼她坐下,把怀里藏着的几个果子递给她。 “小米想吃我都没给。”他说,“那两只兔子和小米实在太能吃了,周围山头的果子差不多已经全都摘光,我们得找些别的地方,看还有没有这样的树。” 程鸣羽一边吃一边想,和杨砚池在一起玩儿或是练习弓箭都很有趣。他是程鸣羽从没结识过的那种人物,她也猜不准他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但总能有些惊喜的时刻,让她在疲累之中也能放声大笑。 “我以前以为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程鸣羽说。 “……人嘛,活着总有犯错的时候。”杨砚池说,“我还差点娶了你呢。” 程鸣羽:“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杨砚池:“你学习能不能认真点?‘得逞’是这样用的吗?” 程鸣羽笑着嚼果子,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古怪的桃子。 “可是奇怪得很。”她轻声说,“长桑告诉我,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他现在还未找到根源。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但是连伯奇都找不到那个姑娘。长桑去过糕糜先生那个庙,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杨砚池点点头:“说明他藏得很稳。” “你藏得连我都找不到,有意思吗?” 求告之人络绎不绝的庙宇背后,拎着一篮桃子的少女伸足在地上点了点。 “喂,听到了么?叫你呢。” 片刻后,从乱糟糟长着野草的土地里钻出了一个人。 他既瘦且高,腰是佝偻的,从肮脏的灰色衣袖下探出两只枯瘦的手。一张同样灰扑扑的麻布蒙在他的脸上,几乎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他的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 “别再玩了。”面前的少女正色道,“巫十三给了我们十天时间探路,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你养的那些怪奴才什么时候才用上?” 糕糜先生垂眸看着她。因为瞳仁是灰白的,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着森森寒气。 “别怪我不提醒你,巫十三最近心情并不好。你要是想故意惹他生气,千万别拖累我。” “虫落。”糕糜先生慢吞吞开口,声音嘶哑,“你没资格教训我。” “我们的任务是找出芒泽的位置和山神的居所,你都在玩儿些什么呀?”虫落拨了拨头发,竖起眉毛,语气激烈,“是,你以前是个行善济世的医生,可你也得看看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怪物。你享受的不就是这些人巴巴地来求你的感觉吗?你高兴吗?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么?无论治不治,无论他们求不求你,那些吃了桃子的人,时限到了,不都会变成你的怪奴才么?” 糕糜先生低喝一声,朝着虫落迈了一步。 虫落吓了一跳,急急后退。 她手中的篮子掉在地上,桃子纷纷滚了出来。 桃是好桃,只是摔破了之后,从桃核内,竟蜿蜒地爬出不少细长小虫来。 “你看吧,耽误太久,虫都孵出来了。”虫落露出厌恶神情,“我可不管了,我今天就得回去跟巫十三说清楚,你完成不了探路的任务,和我没任何关系。” “滚吧。”糕糜先生恶狠狠道,“本来也根本不需要你。” “没有我,谁为你派这些桃子?”虫落怒道,“你培育这么多年的蛊桃,你觉得你能派出去?就凭你这副模样?” 在糕糜先生再一次发怒之前,虫落飞快地闪入密林之中,消失了身影。 他和虫落都在巫十三麾下,虫落是最优秀的探路人,如今她自己离开了,剩下的事情则全都要交给糕糜先生一人完成。 他心里清楚,虫落来凤凰岭,是来玩儿的。 她从未离开过婆青山,有这样的机会自然竭尽全力在巫十三面前争取。 糕糜先生眯起眼睛,想到巫十三,令他浑身不舒服。 他低低念着含糊不清的咒语,像沉入水面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土地之中。 此时此刻,正在雨神峰上守夜的伯奇忽然听见了一种古怪的语言。 它从地底传来,经过林木与草叶传播。风声似乎把它推得更远,覆盖了整座凤凰岭。 “你们听到了么?” 正在喝茶的应春和甘露仙齐齐摇头。 伯奇振起双翅,跃下了雨神峰。 深夜不眠的鸟雀从林中纷纷飞出,追随着他的身影。 伯奇低声发出指令,他能模拟鸟雀的叫声与它们沟通。在他身后,鸟群分成了几列,分别飞往凤凰岭的不同方向。 被月光照亮的山道上渐渐出现了蹒跚的人影。 伯奇又惊又疑,不由得悬停在半空。 他在这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正身处某个人的噩梦之中。 在山道上踽踽前行的人全是手脚发黑的病者。他们脚步拖拉,眼皮半垂,一个紧跟着一个往前走。 伯奇甚至还在他们之中看到了几个脖子处血肉模糊,完全没有活气的尸体。 他位于高空,可以俯瞰整座凤凰岭。很快他便发现,这些古怪的病者,几乎是从凤凰岭的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 他们都朝着芒泽移动。 第29章 糕糜先生(5) 在普通的人类眼中,芒泽实际上只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山顶平台。只有神灵和精怪才能看到从芒泽溢出来的灵气,也只有他们才能分辨芒泽所在的位置。 病者纷纷离家,在昏暗的山道上前行。 糕糜先生对山神的居所毫无兴趣。既然虫落已经离开,他并不打算完全遵照巫十三的命令去做。 第32节 芒泽才是他的目标。 他已经看到了凤凰岭高处那个不断溢出地脉灵气滋养凤凰岭生灵的平台。但他窥探多日,发现芒泽之下始终被浓雾弥漫,其中路径错杂,且似乎布满了禁制,极容易迷路。 他控制着的病者成了最好的探路人。他们会前仆后继地靠近芒泽,并为他找到一条最容易的道路。 他们的眼睛就是糕糜先生的眼睛,他能看到他们所看到的一切。 潜行于地底的糕糜先生不知道这算好事或是坏事。他原本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巫十三赋予了他;可若是要他自己选择,他或许完全不愿意获得这种古怪的能力。 他可以与被自己控制的所有人分享意识与视野,但同时,他也被巫十三彻底剥夺了站在日光之下的可能。 清洁的空气和阳光会腐蚀他的皮肤,他不得不以重重厚布包裹自己。干净的水和可口的食物他也绝不能碰,这些对现在的糕糜先生来说,如同最致命的毒物。 他咬着牙,压抑着对巫十三的恨意,在凤凰岭的地底潜行。 伯奇就在天空之上,糕糜先生很清楚。他应该已经发现不妥了。 但幸好自己即将找到解决之道。 糕糜先生从地下钻了出来,发出嘶哑的笑声。 他的奴隶们,已经为他找到了前往芒泽的准确道路。 “芒泽被人围住了?”程鸣羽吃了一惊,连忙抓着春山行站起。 应春一脸着急,落地还没站稳就匆忙抓住了她的手:“伯奇刚刚传讯,情况相当古怪。那些人不仅已经围拢在芒泽下方,而且还开始在地面上堆叠,好像想要爬上去。” “你快回家,别出来。”程鸣羽急急对杨砚池说。 杨砚池还未来得及答应,应春已经拉着她跃到了空中。 回到家中,杨砚池先趴在井边胡乱喊了几声。片刻后,观从井内钻出,神情有些畏怯:“我现在不大敢出来。” “凤凰岭发生了什么事?”杨砚池问。 “地底下有古怪的东西……他穿过了我的水脉,我知道的。”观举起自己的手,杨砚池惊讶地看到她素来干净的衣袖竟然沾染了一片黑褐色的污物,“虽然只有一瞬间,可他已经污染了我的水脉!要将这些污物清理出去,至少要两三年。” 杨砚池忙打断愤愤不平的观:“应春刚刚说芒泽那边出了事,估计你说的那个古怪东西现在正在芒泽。她和山神没有带我去,你可以帮我去瞅瞅吗?” 观立刻拒绝了:“不行,那古怪东西身上好似带着毒,他经过的水脉和土地,全都不对劲。我不能靠近。我现在应该立刻去找甘露仙,或许她有办法帮我尽快祛除这些毒素……” 她絮絮叨叨,又回到了井里。 杨砚池心神不定,又把金枝和玉叶叫醒了。 “你和金枝是可以互相传讯的对么?”杨砚池把玉叶抱在怀里。 玉叶点点头。 杨砚池立刻对金枝下达命令,让他赶到芒泽那边,随时将所看到所听到的东西传回来给玉叶。 金枝一听就软了:“不不不,不寻常啊这晚上!主人,我胆子小,你让小米去吧……” 被吵醒的小米劈头就给了他一拳。 金枝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四爪傍地快跑,很快消失在夜雾之中。 芒泽下方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伯奇落在芒泽之上,试图找到指挥这一切的人,但他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迹象。 长桑和程鸣羽都跟他们几个提过,凤凰岭上来了个能治病的“糕糜先生”。可如今看来,这糕糜先生非但不能治病救人,反倒把人全都变成了怪形怪状的东西。 伯奇知道,这些人是无法站上芒泽的。不消一刻,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但是蠕蠕而动的人群实在令人反感。他皱着眉头,在第一只手攀上芒泽的时候挥动了翅膀,扇起烈风。 当先的那几个人纷纷被吹落,摔到了地面上。 伯奇只听到物体落地的声音,没有听见任何痛呼或者□□。但很快,他看到了那几具扭曲的尸身下淌出来的鲜血。 新鲜的,正在流动的人血。 伯奇的脑袋嗡的一响,他立刻振翅跃下芒泽。 除了那几个明显已经开始腐烂的,剩下的全都是人。伯奇站在尸体旁,冷意从脚底窜起。 鲜血还在流淌,濡湿了他的鞋底。 长桑与穆笑此时也恰好来到,他一把拉着伯奇后退:“你怎么站在人血里!你……” 话没说完,他也愣住了。伯奇脸色苍白:“长桑……我杀人了……” 长桑一把将他推给穆笑,自己蹲下细细察看。有一个农人尚未断气,但胸口已有断骨戳出,显然是活不了了。他四肢发黑,双目呆滞,但胸膛里的那颗心还在勉强跳动,流出来的血也是热的。 带着臭气与腥气的冷风不知从何处刮来。穆笑心头一动,连忙抬头。 在无人值守的芒泽上,站着一个被灰色脏袍子层层包裹的怪人。 他连脸也不曾露出,只有一双冷冰冰的灰白双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芒泽下方的三人。 “……怎么回事?”伯奇的声音都变虚了,他先是被自己杀了凡人所打击,随后又因那怪人的行动感到茫然,“他怎么能站在芒泽上?!他是……他是什么?神吗?” 长桑脸色极为阴沉:“怎么可能是神!” 他当先跃出,轻飘飘落在了芒泽上。 只是还未开口,眼角便掠过两道迅疾的身影。 玉兰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顿时冲散了从那陌生人身上散出的恶臭。 “你就是糕糜先生?”程鸣羽站在应春身前,厉声朝着陌生人喝问,“你来凤凰岭做什么!” 她举起手里的春山行,一支木箭搭在弓上,箭尖正朝着糕糜先生脏污不堪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编辑:可以入v啦。 我:知了知了知了~ 所以明天中午会更新一个大肥章!提前谢谢请我喝奶茶的大家,紧紧勇抱! 第30章 糕糜先生(6) 糕糜先生眼睛动了动, 灰白色的瞳仁盯着春山行。 “……你是山神?”他用嘶哑的声音笑了, “这武器可杀不了我。” 穆笑与伯奇也已经跃上芒泽,呈包围之势将糕糜先生围在当中。 “我不是来作乱的, 我是有事相求。”糕糜先生的身影瘦伶伶, 在夜风中瑟瑟而动, “我有巫十三的秘密要告诉你。” 程鸣羽又惊又疑:“你是巫十三的人?” 即便隔着厚重的布,她也能看出他的双眼因为憎厌而皱起。 “是。”糕糜先生不情不愿地说。 程鸣羽还想再问, 却见长桑等人震愕地盯着糕糜先生脚下。 他们全都站在芒泽上, 站在那片透明的巨大石板之上。在众人脚下,芒泽正永恒不停地涌动着金色的地脉灵气。 “……你以前也叫糕糜先生?”长桑不由得出声询问, “你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站在芒泽上, 而不会有灰飞烟灭之虞?”糕糜先生又笑了, 声音极为可怕,“全拜巫十三所赐。” 他扭头看向程鸣羽。 “小姑娘,你虽为山神,但我看得出来, 你神格不够, 甚至还不如我身后这位长翅膀的和声音大的。”他上下打量着程鸣羽,“木箭伤不了我, 放下来。” 但程鸣羽没有动。 她仍旧稳稳地举着春山行,箭尖准确地瞄向糕糜先生的额头。 “你先告诉我巫十三的秘密。”她冷静地说, “此处是芒泽, 是可以回应山神呼唤的地方,只要你稍有动静, 我立刻可以驱动芒泽的灵气吞噬你。你周围的这几位全都是守卫凤凰岭的神灵和精怪。你无权命令我,但在此处,你必须听我的命令。” 伯奇和长桑在糕糜先生背后飞快对了个眼色。 她能驱动芒泽的灵气对付邪物?——长桑又惊又喜。 骗人的。——伯奇摇了摇头。 但糕糜先生显然是被程鸣羽虚张声势的样子震慑了。 “山神啊……”他点点头,开始揭开蒙住大半张脸的脏污麻布,“我很久没见过真正的山神了。” 麻布掉落在地上。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几乎被腐蚀得看不清原本模样的人脸。 他的半副牙齿裸露在外,森白的骨骼上有黑色的斑点,脸上的皮肤和血肉完全一塌糊涂,仿佛曾被粗暴地剥落下来又随手糊回原处,全不顾是否恰当。 程鸣羽和应春就在他面前,两人都吃了一惊。 应春更是立刻站到程鸣羽身前,拦在了程鸣羽与糕糜先生之间。 她在戒备糕糜先生,但糕糜先生却看着她,歪斜的嘴上露出一丝笑:“好香……你是应春,对吧?” 应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伯奇吓了一跳,抬腿就要走上去,但被长桑拉住了。 “我曾听过你。很温柔,很可爱,只要是你在的地方,永远都弥漫着玉兰花的香气。抱歉,吓到你了,但我没有恶意,”糕糜先生把布条扔到地上,看着它在接触石板的瞬间便化为了飞灰,“既然要袒露秘密,自然也得用真面目示人。” “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程鸣羽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以前是在哪里居住的?” “婆青山。”糕糜先生指着自己的脸,“当然,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自从我们的山神出事,我就……” 他哑声笑了出来,为这冷飕飕的夜平添几分不安。 穆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婆青山的山神是谁?”他的手里拎着剑,“他是什么人?” “你们见过的。”糕糜先生的笑声里带上了嘲讽之意,“不过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巫十三。” 程鸣羽惊得差点连春山行都没握住:“什么!” “你们没听错,我也没有说谎。”糕糜先生一字字道,“巫十三就是婆青山山神,当然,他已经成了混沌。” 所有人都呆在当场,程鸣羽立刻想起了混沌形成的所有条件:大量的死灵,巫池,以及巫池之中的精怪。 她忽然明白了糕糜先生的意思:婆青山有一个巫池;而巫池中孕育的恶意与邪念,竟然连婆青山的山神都吞噬了。 据糕糜先生所说,事情是从数百年前开始的。 缅甸的东吁王在建立一个繁盛国家之后开始朝外扩张,试图增加自己的领土。 第33节 婆青山位于西南边境,夹在南疆与缅甸之间。东吁王的军队与云南王沐英家族的军队不断爆发战争,缅甸军队在尝到胜果之后接连向东和向北蚕食别国领土,最后甚至一把火焚毁了顺宁府。 从顺宁府被焚毁开始,明军终于进行了反击。手持皇命的游击将军与参将率领军队奔赴云南,和土司以及当时尚存的驻军汇合,开始回击。 只用了两年,原本被东吁王吞掉的地区又先后一一回到手中。 明朝军队占领了缅甸阿瓦地区之后,反击终于结束。反击变成了反攻,将士们终于收手,并认为此战应该已经结束。但军队拔营离开云南之后不久,东吁王再次出兵,先是收复了阿瓦,并且再一次朝着北方进攻。 一封封写满求援和控诉的信件快马送往顺天府。以当时顺宁府的战力和云南土司们的军队,根本不可能抵挡东吁王朝善战的队伍。但当时在宁夏、朝鲜和播州都先后爆发了大战,遥远南疆的战事虽然紧急,但顺天府却一直在犹豫:军队损失太重了,为了这么几个小小的、几乎没有任何收益的地区,是否还值得再出征一次? 京师迟疑数年,东吁王终于再次攻破了边境。 婆青山大战便是那时候爆发的。 土司木旺麾下的一支军队,在婆青山与东吁王朝的进犯军力碰上了。 大战持续了十天九夜。 在第十个白天,一场古怪的大火从东吁王的军队中心烧起。 最先毙命的是带队的将军。他分明藏身在密密丛丛的兵士之中,没有流箭也没有□□弹,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嘭地一声开始了爆燃。 从燃烧到毙命,不过短短一瞬。 东吁王的军队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缅甸兵士用听不懂的语言,尖声狂呼着一个词。 “他们在喊,巫者。”糕糜先生嘶哑的嗓音,如同因为砍杀人肉人骨太多而磨损了的刀身,令人遍体生寒,“从土司军队们开始和东吁王军队对战开始,巫者就是战役中非常重要的角色。” 巫者是土司军队的人,但是他们实际上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管理。 在战争开始之前,巫者大都生活在城镇与山林之中。他们熟悉天穹与土地的一切变化,纵然其中会出现诸如鬼师这样试图司掌生死的巫者,但绝大多数的巫者仍然是顺应天地流转的规律来学习和生活的。 当日在婆青山的战役之中,土司军队□□有十三位无名的巫者。 他们的姓名不会记载在任何书册之中,甚至军队中的大多数将士也不可能认得他们。 脸上和手臂上布满了古怪的斑纹,全都带着黑色的手套,腰上缀满叮当作响的玉石或者骨头——而更能说明巫者身份的,是他们手中抓持的一根木杖。 木杖原本是银白色的,但在长年战役之中,已经被血色与杀气浸染成了刺目的黑红之色。巫者手持木杖,便无人敢随意打扰。 土司的每一支军队出征总有巫者跟随。他们沉默着走在队伍的最后侧,在战场中也只站在后方,沉默寡言,从不多话。挥舞木杖赐予战士天地的护佑,增加他们杀敌防御的能力,这似乎就是巫者可以做的事情了。 “即便是巫者,也不可以随意杀生。”糕糜先生在芒泽上缓慢踱步,缓慢说话,“正因为是通晓天地规律之人,所以才绝对不可违逆规律,绝对不可轻取人命。” 但婆青山战役之中,巫者烧死了东吁王的将军。 那时候战役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婆青山凹陷的山谷中血流成河,身着土司军队战甲的年轻战士们躺倒了一地,三百多人的队伍,最后只剩下二十来人。 战士让巫者先走,他们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东吁王的军队根本不可能保全性命。 十三位巫者退出了将近一里地之后,转身攀爬婆青山,登上了婆青山的山顶。 从缅甸进犯云南有数条路径,婆青山就是其中一条。如果东吁王的军队通过了此处,他们身后的十余个还未完成撤离的城镇,将遭受灭顶之灾。 于是,十三位巫者犯禁了。 当日天气异常晴朗,只是过午之后,婆青山山顶上便笼罩着浓厚的乌云。大雨倾盆,雷光从云中透出,利剑一般的闪电由高处劈下,夹着沉重去势击落了被豪雨淋湿的巫者。 天罚降落在他们身上,无一幸免。 因为他们屠戮了一整支东吁王的军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 尸体堵塞了道路与河流,被雨水和血水泡得肿胀变形的尸体堵塞在山谷之中,只能凭衣着来分清他们的身份。 “杀戮的怨气太重、太重了。”糕糜先生忽然抖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所说的故事吓住了,“婆青山是一个清洁的地方,向来有山神驻守。但是巫池就这样形成了,十三个巫者的魂灵带着不甘与怨气,淤塞在山谷之中。” 当婆青山山神来到此处察看时,在巫池之中嚎叫与游荡的巫者的魂灵,顿时找到了寄宿之处。 芒泽上一片沉寂。 谁都没有想到,巫十三的内部,居然是山神。 程鸣羽此时终于明白让甘露仙耿耿于怀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因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可以触碰神灵与精怪。因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根本不算彻底的邪物,只要借助他的力量,糕糜先生这样的怪物也可以进入凤凰岭。 ——“不对。” 长桑忽然开口。 “不可能。”他盯着糕糜先生,“你在说谎。婆青山山神和白汀一样,是山岭自己孕育的神灵。它们在山岭所在之处是受到地脉庇佑的,任何邪物都不可能侵入。巫池中的死灵是彻头彻尾的邪物,即便那十三个巫者有无边法力,又怎么可能接近神灵?” 程鸣羽心想,他又要搬出那套神灵比其余东西都要高贵的论调了。 果然,长桑下一句话便是“要知道,神灵远比巫者的灵魂更高贵”。 糕糜先生没见生气,转头打量长桑。 “我没说谎,长桑公子。”他显然识得长桑,并且奇怪的是,语气比对着程鸣羽时更加恭敬,“因为山神身上出现了裂缝。你们不知道吗?有了裂缝,便有了让外物侵入的缺口。” 穆笑连忙问:“裂缝是什么?” 他总是记挂着白汀被邪物侵占的事情,凡是与这桩公案有丝缕联系,他总分外紧张。 “我不知道。”糕糜先生想了想,脸上露出个怪异的笑,“但我晓得,他的裂缝是拜凤凰岭前任山神白汀所赐。” “神灵,高贵的神灵。”雷公摇晃着被酒熏得微红的大脸,“怎么能允许自己身上出现裂缝呢?” 坐在他对面的雨师闷头喝酒,不吭一声。 “不要想着去沾染人间情爱啊。”雷公又说,“你知道的吧?飞星仙子的事情。” 雨师:“啊。” 趴在桌边舔酒的乖龙抬头:“我不知道。” 据雷公所说,九重天的飞星仙子曾因犯错被打入人间受罚。等到将回九重天的时候,她竟然下跪恳求侍者去修改地府生死簿,只因她家中父母及弟妹皆染了瘟疫,不久于人世。因这一跪,她触怒使者,平白又在人间多熬了五十年。 “可飞星过得挺高兴。”雨师说,“回来之后,她反而消沉了。” “人呐,身上的裂缝太多了。”雷公不理会他的辩驳,说,“只要有所牵挂,便有了让邪物入侵的机会。你已经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神了,那凡间的情谊,无论是什么样的,都没有贪恋的必要了嘛。人一辈子多久,神的一辈子多长,你自己想想。” 这些话是对着雨师说的。 乖龙完全不明白雷公让雨师想什么,鼓起龙眼看着雷公身旁侍酒的渊龙,以眼神探问。 渊龙不理他,转过了头。 “……甘露仙不是人类。”雨师闷闷地说,“她是精怪啊。” “那和你也不是同类。”雷公斩钉截铁,十分无情,“你就别有事没事下凡找人玩儿了,万一让那精怪会错了意,真喜欢上你,对她也不好。” 雨师重重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 “老子想不通。” 雷公费了半天口舌,换来这么五个字,顿时气得胡子都直了。 “我去准备准备,干活去了。”雨师谢过他的酒,抓起乖龙大步离开。 渊龙送他离开雷公居所,忽然听见雨师嘟囔:“老子也不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神。” 缠在他手腕上的乖龙见他心情低落,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拍一个马屁:“雨师大人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厉害最勇敢最大方最富有最善良的神。” 可惜因为拍得过火,没有丝毫用处。 雨师接过渊龙拿来的酒,让他代替自己再次向雷公致谢。 他知道雷公是个老好人,怕自己走错了路,所以才三番四次提醒,拐弯抹角地,直截了当地,什么法子都用过了。 可他还是喜欢到雨神峰上喝甘露仙的茶。 “渊啊,当神仙好玩么?”雨师问渊龙。 “还行吧。”渊龙脸上无甚表情,“我从一出生就跟着雷公,不清楚不当神仙是怎么一回事。” 雨师点点头,自嘲地笑了:“嗯。神仙……神仙自由自在,神仙高世间万物一等,当然好玩了。” “……也不见得。”渊龙垂眸看着他腕上的乖龙,“乖龙也是神仙,也是高世间万物一等。可雷公一不顺心,不喜欢他了,还不是一样随便就丢弃给了别人?” 雨师一愣,连忙问:“怎么了?他连你也要送人?” “没有。”渊龙有些沉闷,“就是这儿只有我一个人,雷公平时也不大乐意跟我说话的。我……我这样的小仙,和你们不一样。” 雨师想安慰他几句,但想了又想,却又觉得什么样的安慰都不实际。 倒是乖龙在他腕上叽呱乱叫:“你可怜我?你可怜我是不是?!你这条丑龙,你凭什么可怜你龙爷爷我?!我不止高世间万物一等,我还高你一等呢!” 渊龙:“你能不能化成人形再跟我说话?你大舌头!” 乖龙憋了一口气,半天吐出一股水:“呸!” 雨师等它和渊龙吵完了才拎着他登上车辇。 “你们不能少吵一次么?”雨师对乖龙说,“你老友过得不开心,你也不问候问候。” “懒得理他。”乖龙把尾巴缠在车子上,回头冲着离得越来越远的渊龙吐舌头。 车辇离开了九重天,穿破云雾,在深夜里逡巡人间,降下暗夜中的一层薄雨。 他们经过了凤凰岭,雨师还是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 雨神峰上没有人。 他不知道何谓裂缝。但如果自己身上的第一条“裂缝”是因为甘露仙而得的,他并不害怕,反而隐约感到说不清楚的快乐。 在凤凰岭的芒泽上,争执仍然在继续。 狂怒的穆笑一脚踢翻了糕糜先生,用剑指着他:“不可能!白汀不会做这种事情!” 糕糜先生慢吞吞爬起来,稍稍远离了穆笑。 “你弄错了。是婆青山山神因为白汀出现了裂缝,这事情确实与白汀没什么关系。”他嘎嘎地笑,“我见过白汀。她拜访婆青山的时候,山神接待了她,我当时也在的。” “……你也在?”程鸣羽忽然之间恍然大悟,“你是婆青山原本就存在的精怪。……你原先,也跟长桑一样,是负责治病救人的?” 糕糜先生这回转过头来了。 “是。”他没有否认,“巫十三形成之后,他陆续吞掉了婆青山上的所有精怪,除了我。他也曾想过吞噬我,但吞到一半他就放弃了,又把我吐了出来。” 他指着自己的脸,“就是这样,我才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长桑大奇:“为什么?混沌饿起来什么都会吃,居然吃到一半还能放过你?” 第34节 “因为他需要我帮他。”糕糜先生冷笑道,“他太疼了,他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每一瞬间都是疼的。” 糕糜先生指着自己脚下的芒泽。 “山神是依靠地脉灵气来生存的。婆青山成了巫池,婆青山的山神也成了混沌。山的地脉已经死了,没有活物,没有林木,你们的山神白汀抵达婆青山的时候,巫十三带她去找紫杉木,那是婆青山上最后一片活着的林木。可是很快,连它们也枯萎了。所以巫十三会疼,他是混沌,但他本质仍然是山神,他需要从地脉里汲取力量。” 他的语气变得愈加神秘。 “这是第二个关于他的秘密。巫十三想夺取凤凰岭,是因为他从白汀那里听过凤凰岭的事情,他知道这是个美丽的山岭,拥有他梦寐以求但已经不可能再得到的一切。他想占据凤凰岭的地脉。” 程鸣羽目瞪口呆。 侵占白汀躯体的邪物,这样看来同样也是巫十三麾下的东西。 她猜得没错,他的目标果然是芒泽——或者说,是芒泽之下的地脉。 可是白汀当时所见的应该已经不是山神,而是山神与混沌的混合体,巫十三。她没有认出来么? 还是说,她已经认出来了,但却仍旧相信他? 正要再询问时,糕糜先生已经朝着她走近一步,灰白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狂热的恳求。 “退回去!”应春大喝。 糕糜先生不为所动,他靠得近了,程鸣羽能闻到他身上带着的腐烂的臭气。 “帮帮我,山神。我帮了你们,我把巫十三的秘密告诉你们,你应该要帮我的。”他大叫,“这叫有来有往对不对?你必须帮我!” 木箭的尖端几乎抵在他的额头上。 “我的要求很简单。”他的声音渐渐软下来,“你让长桑救救我,把我恢复原状行不行?” “……恢复原状?” “不是说我的脸和身体,是我的……我的……”他结巴半天,也说不出来要恢复什么。 与巫十三长久地呆在一起,他似乎也已经被他同化了。无论是躯体、脸还是行事作风,一切都沾染了邪佞,已经不可能简单地通过长桑来恢复。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 “不行吗?不可以吗?”他转身跑到长桑身边,“你不是神灵么!救我啊!我也是无奈的!为了活下去,我才会帮巫十三办事!” “你害了凤凰岭不少人命,还有脸让长桑帮你?!”愤怒地吼出声来的是伯奇,“杀人是犯禁的!是大罪!” 他一把将糕糜先生推倒在地。 糕糜先生踉跄着站起来,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快步走到了芒泽边缘。 在芒泽下方,无数呆滞的病者正仰起头看他。 “救我之后,我可以留在凤凰岭,我可以救他们的。”他指着下方的人群对程鸣羽说,“快啊!命令长桑救我!你不出声,这些人可就立刻会死。” 程鸣羽立刻将春山行转向,再次瞄准糕糜先生的额头。 “你敢?”她咬牙切齿。 糕糜先生不止是脸已经不似人,就连他腔子里头那颗心,也已经完完全全被邪物同化了。 糕糜先生的手指动了动。 三两个农人发出了沉闷的呻.吟。他们捏住自己的脖子,用青筋暴起的手,生生折断了自己的颈骨。 脆响与人体倒地的声响传来,程鸣羽勾握弓弦的手指都发白了。 “这次是六个。”糕糜先生看看程鸣羽和她的箭,又看看长桑,“救我啊!快啊!快!我数五声,不救的话,这次要死十个。一……” 他才刚刚开始数数,程鸣羽手中的箭已经离弦。 原本平平无奇的木箭,竟在脱弦的瞬间,笼罩了一层浅金色的光亮,直冲着糕糜先生而去。 他的“二”还在唇齿间亟待发出,木箭已经击中了额头。 锐利的箭尖在皮肤下没入一半。 原本笼罩在箭身上的灵气忽然像是爆发了一般,轰地裹住了糕糜先生的身体。 他再没有发出一句声音的机会了。躯体从燃烧到化为灰烬,不过是瞬间功夫。 糕糜先生消失的时候,还蜷缩在婆青山深渊里的巫十三忽然皱了皱眉。 “死了?”虫落察觉了他的动静,连忙问。 “嗯。”巫十三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在浅浅的水潭里蜷成一团,“真疼……” “你本来不就是打算送他去探路的么,早就做好了他叛变和消失的准备了。”虫落嘎嘎地笑,“现在我们知道了,糕糜先生虽然能站上芒泽,但他没办法进去。看来你也一样。” “……还是要依赖山神。”巫十三慢吞吞从水潭里坐起。他身体呈现一种古怪而不正常的青白色,但随着他起身离开水潭,原本浮现在皮肤上的鳞片消失了,身后的尾巴也化作白烟,立在虫落面前的只是一个怎么看都十分平常的青年。 虫落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身体:“你还想让谁去?” “苦竹郎君吧。”巫十三在水里走来走去,不时因为身体内部的疼痛而停下来,“他最擅长勾引女人。” 虫落表示反对:“可是连我都不吃他那一套。” “你怎么一样呢?”巫十三笑着走过来,冰凉的手指抵着她的颈脖,“你吃过多少男人,那个小不点山神又见过多少男人?” 虫落皱眉退了退:“别靠近我,你现在很恶心。” 巫十三笑了一下,转身又开始在水潭里啪啪乱走:“我也没兴致。” “这次也是我和苦竹一起去吗?”虫落起身问。 “嗯。”巫十三又靠着山壁坐下了,“你还是先把山神居所找出来吧。不要贪玩了,否则吃了你。” 他语气平淡,虫落的四肢却在瞬间有些发僵。 她不敢应声,抓起衣裙跃出了深渊。 虽然已经接近清晨,但凤凰岭仍然一片静谧。 虫落因巫十三的态度而忐忑不安,在通知苦竹郎君前往凤凰岭之后,自己当先抵达了这里。 可山神的居所,她完全没有头绪。 穿过了浓雾,她在山路漫无目的地乱走。被糕糜先生影响的农人已经回到了村中,虫落知道,只要糕糜先生消失,那让人类患上恶疾甚至化身怪物撕咬同类的虫子就会随之死去。 但即便这样,为了不让曾见过自己的人认出,她还是尽量挑拣偏僻之处行走。 走到河边的时候,她盯着河水,心想万一山神的居所实际上是在河里呢?她怎么找? 呆望了片刻之后,忽然有人从后方拉了她一下。 “你靠太近了。”那男人脸色平静,让她小心脚下,“这几块石头很滑。” 虫落点点头,站到一旁。男人拎着水桶打水,随后又看了她一眼。 “你这么早,到河边做什么?” 男人生得英俊,很合虫落的胃口。 “奴家只是随便走走。”她作出一副娇弱模样,半掩着脸。 “不是想往里跳吧?”男人又问,还是一脸平静的模样。 虫落来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男人显然不信。他拎着两只沉重的水桶走上来,思索片刻之后,示意虫落向着河流上游看。 “往前走大约三四里,有一处山崖,挺陡。下面有个池子,挺深。你可以试试从那里跳,一般救不回来。” 虫落:“……” 男人看着她:“就是摔下去之后不是整个人四分五裂,就是泡在池子里面目全非。你仔细想一想。” 虫落原本以为这人是要跟自己套近乎的,但他这几句话说出来,反倒是自己先愣住了。 眼看男人已经提着水桶走进了雾里,虫落连忙藏在树丛之中。确认很难被人发现后,她捏起了法诀。 很快,她的头颅脱离了身体,悄悄缀着那男人前去。 “将军又去打水了?”小米蹲在院子里,用木棍戳金枝的兔子屁股,“你好啊你,居然让将军自己去打水,你干什么吃的!” “将军怎么不能自己打水了!”金枝挪了挪屁股,幸好他臀部肉厚毛多,小米戳不疼,“我昨夜可是忙活了一整夜,又累又怕。还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去!” 小米:“不是你和玉叶说凤凰岭上有没脑袋的妖怪吗!我有一点点怕。” 金枝:“呵。” 说话间,杨砚池已经拎着两桶水回到了院子。 小米连忙献殷勤,一边将水倒入缸中,一边告诉杨砚池自己已经做好早饭,他吃完就可以去找山神详细询问昨夜的事情了。 昨天夜里金枝确实是又累又怕地履行了职责。当得知程鸣羽居然用箭射杀了那个邪物,杨砚池抱着玉叶笑得弯下了腰。 他没想到,她居然还真的用上了。 据金枝所说,程鸣羽当时射出箭矢是毫不犹豫的,但随后便吓了一跳,噗通跪倒在地。 随着那邪物的消失,芒泽下方原本站立着的山民也纷纷倒地,把树上小心翼翼缩着的金枝吓得差点掉下地来。 金枝随后便回了家,没有再细看。他们具体在芒泽上说了什么他实际上也一句都没听清楚。 “反正你肯定要去找山神玩儿的。”他缩头缩脑地辩白,“我听得太清楚,你俩还怎么聊呀?” 杨砚池并没有戳破他因为太过胆小而躲得太远的事实。 吃完了早饭,杨砚池果真整整衣裳,朝着留仙台出发了。 小米收拾好碗筷,愁眉苦脸地思索应该如何说动金枝和玉叶两位雌雄大爷化成人形,和自己一同干活。他伸着懒腰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半开的窗子外面有个人正在探头探脑。 那是个挺漂亮的姑娘。 小米心中嘿地一乐,擦擦手正要去招呼,却见那姑娘窜进了屋子。 ——不是姑娘。那东西,只有一个漂亮的头。 小米发出能震破屋顶的尖叫,双腿一软,顿时坐在了地上。 那个漂亮脑袋忽然转过了头,冲小米张嘴露出满口獠牙。 金枝与玉叶正在井边打呵欠,却同时被屋内的血腥气惊得耳朵和尾巴都竖了起来。 “小米?!” 两兔转身往屋内跑,双双化作人形踏入屋中时,只听得窗户咔哒一响。 屋中并无其他人,除了血泊之中的小米。 第35节 作者有话要说: 【糕糜先生】《神异典》有载,原是元末行医的道士,经过保定柳山时说“我姓杨,这山叫柳,好啊我可以住这儿”,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葬在山顶上。后来人们为他建塔塑像,有疾病的人拿着糕糜呈拜,用纸放着摆在案头,过一阵之后就有药出现在上面,吃了很快能痊愈。(我的故事里改动了许多,只保留求医问药的这个途径。 【虫落】飞头族,头颅可脱离身体而去,但必须在日出之前回到体内,否则就会死。据说这一族都是美人儿~ 【东吁王朝】缅甸历史上最强盛的封建王朝,在明朝万历年间和中国有过绵延数年的中缅战争,并且吞并了木邦、蛮莫和孟养三个原本属于云南的地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明朝灭亡。 【土司木旺】木氏土司是明清年间云南三大土府之一的纳西族木氏领主。 【婆青山】位于我国横断山脉南侧,呈西北-东南走向,物产丰富,河流资源丰沛。此地曾发生过多次国与国的战役或云南地区封建领主之间的战役,现仍存留着战场遗址。据清朝王袁所著《婆青山志》第六卷所载,婆青山山脉“河水萦带,山川纠纷”,“间有兽鸣,不辨其形”,第七卷提及“兽形似虎,头生两角,尾分六相,出则天下巨变,谓之混沌。” ---- 以上注释中,有一个是胡说八道 ---- 第31章 苦竹郎君(1) 因为地处潮湿炎热的南方, 凤凰岭的四季并不分明。 比如此时虽然已经入秋, 可山峦仍旧青翠。林木尚未收到季候的讯息,没有变黄, 也不打算落叶。 程鸣羽独自一人在山道上行走。 她刚刚离开穆笑的杏人谷, 正准备返回自己的留仙台。 杏人谷里仍然累积着厚厚的冰雪, 虽然边缘已经开始融化,但越往深处走, 越是冷。 程鸣羽原先以为, 杏人谷长年积雪是因为凤凰岭山神消失而造成的。可现在自己当上了山神,就连长桑的二曲亭和应春的烟墅都已经恢复往日景致, 可杏人谷还是老样子。 应春后来跟她说, 这可能是因为, 穆笑的居所仍然受穆笑控制,他并没有真正高兴起来。 程鸣羽在杏人谷外徘徊,最终都没能走入。穆笑住在山谷深处,她从未得到邀请, 进入他的家。 穆笑为什么拒绝和自己见面, 程鸣羽知道原因。 昨夜在芒泽上射杀糕糜先生之后,穆笑就显得异常愤怒。 他没有机会询问糕糜先生关于“裂缝”的事情了。 婆青山的山神因为存在“裂缝”而被十三位巫者的死魂入侵, 那白汀呢? 那寄生在她左手,并不断生长壮大的东西, 明显也是一个邪物。 可是白汀会有什么“裂缝”? 程鸣羽不懂得“裂缝”的意义。糕糜先生说得不清不楚, 但程鸣羽能隐约理解:他是说,婆青山山神对白汀产生了不一般的情意, 所以才形成“裂缝”。但,如果说神灵不可以对人间倾注爱意,那白汀对凤凰岭的依恋就没有落脚之处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对神灵来说,爱一片土地是正常的,爱一个人则会生成危机。 穆笑躲进了杏人谷,长桑忙于四处救助苏醒的山民,只有伯奇和应春在凤凰岭四处奔走布放,用鸟雀和漫山遍野的植物设下种种禁制。 但谁都不确定这些禁制是否能挡住巫十三和他的党羽。 长桑总是认为,人比邪物高一等,精怪比人高一等,而神灵则高于一切。世间有六界,而它们界限明确,即便是神灵也不能随便干涉。 但巫十三的存在打破了他头脑里已经形成的规条:巫十三曾是山神,现在则是神与邪物混合的混沌。 他在最低等之物与最高等之物的边缘处伫立着,仿佛可以穿过所有界限。 程鸣羽心想,这样的巫十三如果想要夺取芒泽、占据凤凰岭的地脉,她这种半吊子的山神,其实没有能力阻拦。 怀着抑郁之情走了大半天,程鸣羽稍稍放宽了胸怀。秋天的凤凰岭很美,河边一茬接一茬开放的小花,因秋汛而滚滚奔流的小河,林中小步跑过的野兽,还有头顶苍蓝色的天空,天空中掠过的鸟雀展开双翅,暂时挡住了日光。 她随手摘了几个野果,一边吃一边往留仙台走。 快要走到留仙台时,程鸣羽忽然见到山道上徘徊着两个人。 是杨砚池和金枝。 留仙台是山神居所,并不是杨砚池随意想去就能去的。金枝是精怪,虽然可以进入,但它从未得到许可,因此即便留仙台就在眼前,他也根本看不见。 程鸣羽以为两人是来找自己玩儿的,开开心心跑过去,却立刻看到了金枝身上的血。 金枝的化形不完整,他像是受尽了惊吓,脑袋上还竖着两只僵直的兔子耳朵,被血沾染的两只手仍旧保持着兔爪的形状。 “你受伤了?”程鸣羽吃了一惊,连忙抓起金枝的兔爪。 但被鲜血浸染的只是他的兔毛。 程鸣羽的心一下沉了:“玉叶?” “是小米。”杨砚池拉着她的手,“山神,带我去找长桑。” 他很少这样紧张地呼唤程鸣羽为“山神”,程鸣羽来不及细问,立刻点头:“别去找了,直接让长桑到小米那边去吧。” 她召来伯奇的小鸟,让它去通知长桑有紧急情况,待那鸟儿飞远了,三人一起往杨砚池家里去。 路上金枝把早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程鸣羽。 他和玉叶没有见到任何人,但是知道屋里曾经出现过别的东西。 那东西撕咬小米的胸膛与肩膀,小米伤势非常严重。金枝让玉叶在原地看护,自己则立刻离家来寻杨砚池。 “会是野兽吗?”程鸣羽问。 “绝对不是。”金枝哆嗦着回答,“主人屋子里的窗户不大,野兽进不来。我和玉叶一直都在院子里趴着,没有听到任何人或兽接近的声音。小米的那伤口很像被牙咬的,可是伤口太大了……很多血……我们止不住……不可能是野兽。” 不是野兽,那就只能是闯入凤凰岭的邪物了。 程鸣羽再次停下,召唤伯奇的小鸟。 “伯奇和应春正在凤凰岭巡视,如果发现了陌生的人或者兽,他们会提防的。” 杨砚池没有出声,一直快步赶路。 才踏入小院门口,程鸣羽和杨砚池立刻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观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井边,一脸焦灼。 “我控制了他伤口的血液,但是没用,血止不住。”她快要哭出来了,“山神,你救救小米。” 杨砚池冲入屋内,一直守在小米身边的玉叶和她的哥哥一样,脑袋上竖着长耳朵,两只手保持着爪子的形状。她见到金枝,哇地一声哭了,瞬间化为兔形,奔入兄长怀中。 她几乎浑身都是血。 小米被撕裂的地方是左肩。他仰躺在地上,脸和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双目紧闭,只有胸口起伏,还有一点儿气。但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伤口的鲜血便涌出更多一些。 观减缓了失血的速度,但是她无法止血。杨砚池跪在血泊之中,他不敢去碰小米,生怕自己的一个动作都会令他伤势加重。 “小米?”杨砚池很轻地喊他,但小米不可能应声。 年轻的男孩脸上仍旧残留着恐惧的痕迹。 杨砚池听见身后玉叶正在跟程鸣羽说话:“我和哥哥其实听到小米大喊……但他老是一惊一乍,摔破个碗了也会喊,我俩没当一回事,谁知道之后很快就闻到了……” 杨砚池回头看向屋内的小窗。 这是他曾居住的老屋,屋子很小,他和小米搭了两张床,就在小窗之下。 如果真有邪物,它因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不攻击自己,专挑小米下手? 杨砚池不得不去思考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来让自己冷静。 观主动为金枝和玉叶清洗身上的血渍,才刚刚洗完,院子里降下一片轻云,是长桑来了。 “哪儿有好看汉子哪儿就有你啊,观。”长桑瞥了站在井沿的姑娘一眼。 观捂着脸惊叫一声,缩进井里消失了,只剩井边两只湿淋淋的白兔子。 走入屋中,长桑顿时皱起了眉。 “你们两个,出去。”他对杨砚池和程鸣羽说,“在我出声之前,不要进来打扰我。” 杨砚池洗净了手,但鞋子和裤子上的血渍一时不能清理,很快已经干涸变黑了。 他坐在井沿上,用手撑着额头,半晌都不说一句话。 程鸣羽靠在院子边破败的石墙上,不晓得现在应该讲什么才好。 失群的鸟雀从高空飞过,声音孤楚。 她忽然间意识到,杨砚池与凤凰岭之外的人间唯一的联系,便是小米。 他身边所剩的人,也只有小米了。 带来程鸣羽讯息的小鸟飞到了伯奇身边,也飞到了应春身边。 伯奇的行动范围比应春广,应春只在岭子中央和河边活动,由于花费大量时间和法力去设置禁制,她早已累得满头大汗。 要是在平时,她完全可以找穆笑和自己一起分担工作,但穆笑现在藏在杏人谷里不理人,连她也找不到。 拖着长长尾羽的小鸟落在她的肩上,张开口,发出的却是伯奇的声音。 “你累不累?累就歇一歇,我这边做好了就来找你。”伯奇借这只鸟儿传声,“甘露仙说雨师今夜来访,还会带仙酿,你去不去喝?” “不去。”应春言简意赅,挥手让小鸟带着自己的声音回到伯奇身边。 你就不怕裂缝么?应春心想,神灵原来这么脆弱,为他人扯动心弦,对神灵来说竟然如此危险。 只是听了糕糜先生的话,她更不敢回应伯奇了。 虽说或许裂缝已经存在,但她自欺欺人地想,只要自己不理他,便不必为了他之后可能出现的灾厄负担任何责任。 秋汛让小河涨了水,冲下来不少断枝残叶。应春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她的玉兰花小人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只有她才听得懂的话。 走了一会儿,眼前便是一个水流湍急的拐角,怪石遍布。 石头里正趴着一个不知生死的人。 应春吓了一跳,眼见那人身下的河水蜿蜒流淌出一道血,她连忙飞身跃过去,一把将那人从水里拎起来。 光头,僧袍。 应春皱起眉头,这人居然是个和尚? 凤凰岭上可没有寺庙,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顿时警惕起来,将这人拎到河边扔在地上,便立刻给了他两耳光,把人打醒。 男人的腹上受了伤,看伤口形状似乎是被石头划破的。他呻.吟着醒来,先吐了两口水。 第36节 应春退了两步,手上悄悄捏起法诀。不管这是什么样的邪物,周围都是繁盛植物,应春随时可以调动化用。 但那男人却不见有别的动静,只是捂着腹部艰难坐起,先冲应春笑了一笑。 应春在凤凰岭上没见过多少这个岁数的青年人,杨砚池或许算一个。这人比杨砚池还俊,她心想,可就是那眼睛让人看着不舒服。 “你是什么东西?”应春喝问,“来凤凰岭做什么?!” 年轻的僧人脸色兀自苍白着,只是反倒显得他眉目更为俊朗,连带毫无血色的薄唇也令人多了几分不忍。 “小僧苦竹,途径此处前往边境。谁料这儿古怪得紧,进得来却出不去,小僧已经被困多日。”他低头行礼,再抬头看应春时,下垂的眼角微微皱起,流露出一丝着人怜悯的无奈,“施主可否指点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苦竹郎君的故事开始啦~虽然看上去仿佛胡说八道,但这一位的名号也仍然是真实的。 昨天的胡说八道是【婆青山】啦xddd有朋友看出来了哈哈哈~飞头族是真的,据说从秦朝开始就存在了。我记得以前在一些日本的怪谈故事里也常常见到。 ---- 第32章 苦竹郎君(2) “……苦竹?”应春面露怀疑之色, “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号。” 苦竹正要说话, 应春紧跟着又接了一句:“不过我也从未见过真的和尚。” “施主是一直生活在凤凰岭上?”光脑袋的俊俏和尚又问,“凤凰岭确实是一处好地方, 难怪施主一身仙气。小僧云游四方, 却从未见过如施主这样……这样美的姑娘。” 说完之后, 他冲着应春笑,等待应春的下一句话。 应春点点头:“我知道我挺美的。” 苦竹顿了顿, 又说:“小僧所见到的, 却不是施主皮囊之外的美。施主不顾河水湍急,救我于危难, 这颗善心, 却比任何……” 他话未说完, 应春一挥手:“好了,我也知道我人挺好。” 苦竹再次顿住了。他的笑意有些扭曲,但很快稳定心神,再次开口:“还未请教施主芳名?” 这回应春却不回答他了, 反而扭头直勾勾地盯着苦竹。 苦竹冲着眼前的俏丽少女露出温柔笑意。 只是他才一眨眼, 方才还在几步之外的应春竟一下欺近身旁,捏住了他的手腕。 应春手劲极大, 苦竹忍不住低吟出声,一下蜷缩起来。 地上不知何时窜出了粗大的木质枝条, 缠住他的手脚与腰腹, 令他无法挪动半分。 见他忍痛,腹上伤口又确实渗出鲜血, 应春迅速按着他额头令他仰起脑袋,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苦竹不得不忍着疼痛与她对视,咬牙平稳说出四个字:“小僧苦竹……” 应春紧紧盯着眼前人的双目。 这和尚确实不是邪物。他瞳仁清澈,并无杂质,在极度痛苦之中虽然双目泛红,但并未流露半分邪气。而应春攥着他的手,从手腕处脉搏传来的搏动也证实,这个和尚是活着的。 “……你真的是人?”应春松了手,缠着苦竹的树枝也纷纷潜入地下消失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小僧方才已经说过,我在此地徘徊了数日,始终寻不到出山的路。如今又受了这样的伤……”苦竹脸上尽是疼出来的虚汗,一双眼睛泛着红,眼角再度微微皱起,流露哀求之色,“施主神通广大,定是这凤凰岭上的仙子。……可愿意帮帮小僧?” “不愿意。”应春拍了拍手掌站起,“你别用你那眼睛这样看我,怪恶心的。” 苦竹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一样,半晌没有变化。 “怎么就恶心了?”他的语气忽然变了,“你救人不打算救到底?把我捞了起来,又任我自生自灭?你是神仙吧?有你这样的神仙么?” 没了做作的称呼,也没有了谦卑的姿态,苦竹大咧咧躺在地上看应春,轻佻且不雅。 “你是我见的第一个神仙,谁料竟是这副做派。你信不信,只要你跟我一起呆一天,我一定能让你喜欢上我。” “不必了,我说的不是客气话,我是真的觉得你恶心。再说了,我讨厌桃花眼,怪里怪气的,不像好人。”应春瞥了他一眼,“再说你也没有翅膀。” “……我他妈又不是鸟人!我哪儿来的翅膀!”苦竹怒极大吼,“喂!等等!你别走!这里到底怎么才能走出去!” 应春已经消失在云中。 “我此前一直不知道,苦竹郎君居然是人?” 婆青山的一角,有说话声絮絮传出。 “你又被他骗了。苦竹曾经确实是人,因此也习惯伪装成人。”少年郎的声音清脆干净,“真羡慕啊,我也想练出这样的本事。” 另一个声音传来:“他善于伪装,也善于欺骗,每一句话都不是真的。” 低而混杂的声音嗡嗡地响起,围坐在此处的每个人都笑了。 “生气也好,沮丧也好,你分辨不出苦竹的真心。” “他根本没有真心。”少年郎的声音又叹了一口气,“真羡慕,苦竹的所有本事我都想要。” 尖锐的嬉笑声带着嘲弄,从角落里传出:“那你怎么不吃了他?” “我也想,可是吃不了。他很戒备我。”少年问,“真的没有可以让他愤怒或者混乱的事情吗?” “有的。”虫落倦倦地从水里钻出来,把湿透的长发堆在肩膀上,“他特别怕痛。” 混杂的笑声再次震响,除了能准确分辨出来的人声之外,还有些野兽的粗鲁吼叫。 虫落爬上岸,独自坐在石块上,远离了正围坐谈笑的其他人。 她清洗了自己的身体和口腔,可是嘴巴里仍然残留着令她不适应的血腥气。 “你又不是第一次吃人,怎么今天这样不高兴?”随着话语,有人从她身后靠近,坐在她旁边。 少年人的声音温和稚嫩,虫落靠在他肩膀上闭上了眼睛:“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本来不想伤人的。” “为什么?” “有一个古怪的人,他吃了糕糜先生的蛊桃,但什么事都没有。”虫落低声说,“他后来看到我,以为我要跳河自尽。” “他阻止你了?”少年低声笑道,“你对他有兴趣?” “他没有阻止我,而且指点我应该怎么去死。”虫落的手指勾在少年人垂落的黑发上,“我想好好结识他,可我已经伤了他随从。” “你看上他了?” 虫落忍不住笑了:“当然不是。在伤他随从之前,我听到他们在讨论山神。原来那人认识山神,似乎关系还不错。我若与他成了朋友,自然就更方便见到山神。可现在都搞砸了,我嘴巴里全都是我不喜欢的人的血腥味。” 少年带着怀疑:“真是这样吗?” “……等见了山神,我再吃他。”少年人的黑发在她手指上缠了好几圈,“慈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有意思的男人了。” 沉默片刻后,两人都因为长期进食不足而造成的饥饿而同病相怜起来。 此时,杨砚池家中的小院子里,长桑终于推门走了出来。 杨砚池顿时站起,金枝玉叶也齐齐化出人形,看向长桑。 “救不了了。”长桑言简意赅,“准备后事吧。” 金枝玉叶脸色煞白,跑进了屋子里。 杨砚池一动不动,拦在了长桑面前:“为什么?” “失血太多,而且那东西咬伤他的时候,已经损了心脉。”长桑低声回答,“对不住,我没办法了。” 程鸣羽连忙拉了拉杨砚池的手,可杨砚池仍旧一动不动。 他脸色极差,紧紧抿唇,唇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程鸣羽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愧疚,她不敢问。她也因为即将失去小米而痛苦,但这种痛苦根本不可能与杨砚池所忍受的相比。 长桑拍了拍杨砚池的肩,慢慢走向院门。 杨砚池此时转头看着程鸣羽:“凤凰岭上没有鬼师了是吗?” 程鸣羽一愣:“没有了。……你要做什么?” “凤凰岭之外呢?外面应该还有的吧?”杨砚池看上去并不是突发奇想,“送我出去,我去找鬼师。” “你要干什么?”长桑带着怒气闪到他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杨砚池,你的性命是我长桑救活的,你要干什么!” “以生换死。”杨砚池很平静,无论神情或是说话语气,全无一丝疯狂之意,“鬼师最擅长的,也是我要去求他们的。” 长桑松了手:“以谁的生,换谁的死?” 杨砚池转头看程鸣羽,并不打算回答长桑的问题:“快,送我出去。” “以谁生换谁死?!”长桑一声怒喝,平地里竟扬起一场旋风,院中所有东西四散,连杨砚池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倒了。 他想起身,却无法动弹。长桑半跪在地上,一把拎着杨砚池的衣襟将他抓起:“杨砚池,你这条命是我救的,你想死,你想换别人的生,那你得问问我!” “小米是我带过来的!”杨砚池抓住长桑的手大吼,“他是我的侍从!是我带他到长平镇来的!是我要在凤凰岭住下的!他是因为跟着我,才会遭到这种灾祸!” 他几乎喊破了嗓子。 “恩人,小米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因为我!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能让他白喊我将军这么多年,我要救他!”杨砚池抠开了长桑的手,“连你都救不了,那就只有鬼师了。我不怕死,我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了,可我不能这样继续害人……” 他没有说完,因为吃了一个耳光,一时间咳呛起来。 “你真觉得活着容易吗?杨砚池,你以为我救活了当时染上瘟症的你,我又容易吗?”长桑给他的耳光毫不留情,杨砚池的嘴巴破了,“长平镇那么多百姓,一瞬之间全都没了。凤凰岭上那么多人,苦苦地为家里妻儿求一条活命的道路。谁又想死了?谁不愿意好好活着?你无病无灾,无苦无痛,你凭什么就这样死?” 长桑站了起来,垂眸看着他。 “杨砚池,你又欠我一条命。” 他似有万般不愿意,但又不得不这样选择,脸上尽是不情不愿。 接着,他单手压在自己胸前,片刻后竟从胸中抓出一团银白色的火。 “这是我的仙魄,我分一部分给你的侍从。”长桑咬牙切齿,瞪视杨砚池的眼神里尽是怒气,“只有这么一小部分,已足够平白增他百年寿命。” 他跨过杨砚池的身体,径直走向屋内。 杨砚池连忙爬起,脸上尽是尘土与泪痕。但他匆匆抹了一把,紧跟着长桑也要走进屋内。 长桑手里攥着那团核桃大小的火,用手在杨砚池的额头上重重弹了一记。 “你记住了,我不允许你擅自浪费我辛苦给你的这条命。”他压低了声音,“你活着,可以做更重要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节 第33章 苦竹郎君(3) 小米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原本还略有呼吸, 现在几乎连呼吸都微弱得看不到。 血已经止住,但不知是流干了, 还是被长桑抑制了。 两只兔子依偎在小米身边, 想竭力给他一点儿体温。玉叶蜷着四爪蹲坐在小米胸前, 长耳朵一动一动,认真听小米体内脏器搏动的声音。金枝仍不死心, 趴在小米脑袋边上喊他名字:“你再不起来, 观就被别的男妖怪骗走了。” 长桑把两只兔子拎到地上,摸了摸小米的脖子。 “还有点儿气。”他喃喃道, “不然可就白浪费我这一点儿仙魄了。” 他将手中那团银白色的火, 按在了小米的胸前。 接触到人体, 原本核桃般大小的火突然旺了,很快便在长桑手中熊熊燃烧起来。他抓着那团火,像攥着一大把迅速燃烧的柴,火焰几乎包围了他整条手臂, 也包围了小米的整个身体。 小米无知无觉, 那火却一点点地钻入了他的胸腔。 他肩膀与胸膛原本被撕开的裂口虽然不再渗血,但也没有立刻愈合。可是随着长桑的仙魄一点点没入小米体内, 他身上那道可怖的伤口,竟以可见的速度逐渐长好了。 杨砚池没料到长桑的仙魄居然真有这样的奇妙功用, 顿时喜上眉梢。他扭头看程鸣羽, 想从她哪儿获得一些同样的感慨,但却看到程鸣羽一脸震愕, 怔怔盯着长桑。 再回头时,长桑已经直起了身。火消失了,躺在床上的小米开始均匀呼吸。 “他以后也会变得和你差不多了。”长桑看着杨砚池,哼了一声,“芒泽的灵气他可以看到,这凤凰路上凡俗之人不可见的东西,他也能见到。一开始应当会略觉不适应,但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杨砚池伸手去摸小米的额头,又抓起他细瘦手腕去探脉搏。体温渐渐上升,脉搏不断跳动,他此时才终于敢松一口气:他的小侍从,活过来了。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此时忽然松了,杨砚池大出了一口气,转头就要朝着长桑跪下。 但跪到一半,就被长桑拂袖打了一拳。 这回是打在他胸前,他趔趄后退几步才站稳。 “不用跪我,不用谢我。”长桑冷冰冰地说,“我救的是他,要谢也应当是他来谢。” “我是他将军……” “你仍是将军么杨砚池?”长桑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你到凤凰岭来也已经有大半年了,你还把自己当做将军?” “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将军。” 年轻的男人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孩童的稚气。他成长得这样快——长桑心想,太快了。人间的十几二十年,对他这样的神灵来说,无非是无数个不变的日升月落,仿佛只在一瞬之间,自己曾全心全力救助过的孩子就已经长大了。 “你不是将军,他也不再是你的侍从。”长桑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杨砚池,你活着不容易,不必要为任何别人糟蹋自己性命。你要为自己活。难道这小孩是被你挟持上凤凰岭的么?难道害这小孩的邪物是你赶到这屋子里来的么?你既没有责任,便不要随意说什么以生换死的话。” 杨砚池闭着嘴,一声不吭。 “你若要换,便先把我当年救你时用的那些珍贵草药和丸子还来!” 杨砚池抬头问:“你都用了什么草药和丸子?” 长桑快要被他气笑了:“你还真想还?我告诉你还不了!那都是我耗费许久精力与几百年岁月才做出来的东西,你要还?你还得了么!” “……还不了。”杨砚池终于松了口,“对不住,我错了,恩人。” 长桑总算舒坦了,但越看他越觉得气闷:“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太多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把你养到这么大,养成这样一个别扭性子。” 他收拾了东西转身想走,却见程鸣羽正站在自己身后发愣。 “还有好多人等着我去开药,让开吧。”长桑觉得自己真的太忙太忙了,他现在完全是整座凤凰岭上最忙碌且又最得不到尊重和理解的人。 “……长桑,仙魄都是这样的颜色么?”程鸣羽问。 长桑一开始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心想或许穆笑与应春没教过她这么详细的事情,毕竟那两位是精怪,并不知道神灵的仙魄是怎么一回事。 “这倒不是。”长桑快速回答,“仙魄的形态与颜色,跟神灵本身的喜好有关。我是银白色的火,伯奇是什么样的,我没见过,不晓得。白汀的仙魄则是橙红色的山茶花。” 他说到这里,抬手比划了一下。 “很大的一朵,比我的手掌还要大。橙红色的山茶不多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它的蕊,是浅金色的吗?”程鸣羽小声问。 这回长桑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程鸣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接着问:“白汀也曾这样救过谁的命吗?” “这应当没有。仙魄可不能随意分给凡人。”说到这里,长桑又瞪了杨砚池一眼,“但穆笑和应春都没有告诉过你吗?他们俩是白汀制造出来的精怪,是白汀用自己的仙魄制造的,生于凤凰岭,并一定会守卫凤凰岭的精怪。白汀制造他们俩的时候我和伯奇还没来到凤凰岭,但之后我们都见过她使用自己的仙魄帮助应春和穆笑修炼。” 他实在忍不住,再次抬手比划。 “白汀的仙魄非常美,那么大的山茶花,花瓣很薄很轻,浅金色的花蕊非常细,就像真的花一样,会因为晚风而晃动。她会从自己胸前取出它们,然后把花放在应春和穆笑手里。他们俩那时候只有那么小一丁点儿,跟我的阿泰差不多。” 程鸣羽默默地听着,眼里尽是复杂的神情。长桑没有注意她的异样,说完时才发现程鸣羽沉默得不同以往。他此时想起白汀,一时间没意识到她是让自己和伯奇被困于凤凰岭的罪魁祸首,念及的反而都是她的温柔和好。 “不用难过,仙魄你以后也会有的。”长桑拍了拍程鸣羽的脑袋,给了她罕见的安慰,“虽然可能得修炼很久很久,但一定会有的。” 叮嘱金枝玉叶照顾小米之后,杨砚池一直把长桑送出了几里地之外,直到长桑忍受不了他的聒噪道谢,干脆抽身飞走。 杨砚池远远看着长桑遁入密云之中,随即发现天上落下了细小的雨滴。 雨师应当又来找甘露仙喝茶了。他毫无来由地想,幸好带了伞。 但他没有撑开。一路慢慢在这凉飕飕的细雨里踱回去,杨砚池想了许多事情。 长桑让他好好活着,让他做更重要的事情。这个叮咛让他不得不认真审视自己,然后发现,自己实际上什么都不会做。 因为他生辰八字太硬太好,杨老将军买下他是为了当一个吉祥物,上战场带着他,平日出行带着他,就连跟妻妾行房生孩子也要让他在屋外候一晚上,以保证过程顺利,成果喜人。 杨砚池会打枪,会用弓箭,基本上他能摸到的所有兵刃都能耍。他读了不少书,跟着杨老将军的儿子们上过学堂,写出来的文章虽然常被这些挂名的哥哥弟弟们夺走上交,可先生的称赞却不是假的。 但他没有真正上过一次战场,也没有指挥过一场真实的战役。杨老将军怕死,一是怕自己死,二是怕杨砚池死:这是他的镇宅宝贝和保命童子,决不可让杨砚池有分毫损伤。 因此杨砚池空担着一个将军的名头,连娶妻这样的人生大事,都要按照杨老将军算卦的结果来:长平镇的宋小姐八字极好,能让杨老将军再升一级,他便被老将军撵来了长平镇,一是帮老将军的父亲寻个风水好穴,二是娶妻。 杨砚池把自己这一辈子想了个遍,二十多年了,却仿似什么都没得到。 在凤凰岭的这大半年,他做过的实实在在的事情算起来也就两件:在屋后开垦了农田,以及教会程鸣羽用弓。 思来想去,还未想出答案,杨砚池已经走回了小院。 程鸣羽却还没有离开。她独自坐在小院外头的破败石墙上,抱着膝盖发呆。 杨砚池打开伞走过去,为她挡住了渐渐变密的雨丝。 “神灵不会着凉是吗?”他问,“你不回留仙台,在这儿做什么?” 程鸣羽抬头看他,眼神有些惶恐。 杨砚池心中一跳,干脆举着伞在她面前蹲下。 “怎么了?小米吓到你了?”他温和地说着话,“不用怕,你是山神,这岭子上还有伯奇他们保护你,你又能用春山行,即便真有邪物来,反倒是它怕你才对。” 杨砚池想要找些让她宽心的话说,但程鸣羽却似乎完全听不进去。 她的头发被淋湿了一层,贴在了额头和脸颊上。杨砚池用衣袖给她擦了擦脸,忽然想起自己被鬼师攻击后醒来的那一天,曾摸过程鸣羽的头发。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帮你去叫伯奇或者应春?” 冰冷的手一下抓住了杨砚池的衣角。 “我见过白汀的仙魄。”程鸣羽的声音微微发颤,声音被她压在喉咙深处,杨砚池如果不凑近一些,则根本听不清楚。 她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她的仙魄,在我这里。”程鸣羽极艰难地,一字字地说,“我娘亲……她曾经给过我白汀的仙魄。”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伙伴在问女主是不是白汀转世,答案很明确啦:不是转世。 在辟蛇童子的故事里程鸣羽就曾经跟杨砚池提到过母亲,她来看自己的时候总会给自己带一朵很大的花。 所以,这个故事里有很多他们不能预知的机缘巧合,还有许多给予和接受造就的缘分,最后才形成了每一个角色的相遇和发展。 --- 第34章 苦竹郎君(4)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是我上一章最后一句话断句不妥当让大家误会啦(所以把最后一句改了下)。不是女儿不是女儿~ --- 离开凤凰岭之后, 她在木鱼村附近的山里住了下来, 许多年后遇到了程鸣羽的父亲。 那是白汀消失之后的事情了。 程鸣羽从小对母亲就没有太多的印象,有些事情是家中的姑姑告诉她的。母亲生下她之后不久, 父亲便得病死了。举行葬礼的那天晚上, 程家小小的院落里走进来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她是从天而降的, 突破了程家请高僧设下的禁制,冲进了灵堂。 程鸣羽那时候还小, 姑姑认得她母亲, 为她拦住了愤怒的家人,让她得以在程鸣羽父亲灵前停留了片刻。 山民质朴, 分不清什么精怪与邪物的区别。自家的儿子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之后才死的, 便认定是她作祟, 吸走了男人身上的精气。 因而程鸣羽是由姑姑照顾长大的,她实际上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我以为那是梦,现在想来,应当是真实发生过的。”程鸣羽低声说, “她总会从院子的角落里走过来, 走到我身边,往我手里放一朵花。” 程鸣羽虽然身有精怪的血脉, 但不知是否因为这血脉不相容,她体质虚弱, 常常生病。 刚开始的两三年还有姑姑悉心照顾, 后来姑姑远嫁,家里就没人管她了。 村人害怕她, 同龄的孩子在路上见到她,总要扔些石头木块把她赶走。小孩们又怕,又要取笑,说她是鬼,还说她是妖怪。程鸣羽太小了,她知道这都不是好听的话,但连话都说不利索,根本无法辩白,只能抹着眼泪走回家。 程家的人丁并不兴旺,程鸣羽的父亲是独子,他死了之后程家便再没有壮年劳力,连程鸣羽年迈的爷爷和奶奶也要日夜在地里劳作,好挣一口饭吃。 程鸣羽半饥半饱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她常常生病,发起高烧。家里没有钱去买药,或是即便有钱也不大愿意浪费在她身上,她便常常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口干舌燥地喘气。 从地里回来之后,奶奶会煮粥喂她。粥水很稀,有时候老人会悄悄往里面放一点糖。但这件事是不能让爷爷知道的。程鸣羽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但她从爷爷看自己的神情中明白,相比奶奶的不耐烦,爷爷似乎是真的憎恨自己。 程家院子很小,爷爷奶奶一间房,她自己住在父亲以前的屋子里,贴着院子的边缘,正对着因为无人打理而生出荒草的低矮院墙。 从爷爷奶奶的房子到她那里,会经过一条粗糙短小的走廊。走廊上有避雨的棚子,姑姑说那是因为木鱼村雨水多,父亲特地在两间房子之间搭建了一条不会被雨淋到的通道。程鸣羽躺在床上的时候,能看到从走廊的木板缝隙里长出来的杂草,和院墙的缺口。 缺口处是一棵粗大的榕树,它的根系过分发达,直接将程家的院子挤塌了一块。 女人就是从这个缺口处走进来的。 程鸣羽完全想不起她的模样,只是依稀记得,女人很高挑,很美丽,她像是从缝隙中钻进来的,又像是直接穿过那棵粗大的、遮挡了缺口的榕树,走入院子之中。 第38节 她来的时候,爷爷奶奶总是不在家。程鸣羽也总是饿着,病着,懵懵懂懂地等着死。 女人会穿过走廊,穿过低矮的门,来到程鸣羽的小床边上。 她身上带着好闻的香气,抚摸自己额头的手非常温柔。程鸣羽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但却隐约记得自己听过女人说话的声音。 别哭。乖。会好的。 诸如此类的话,给了程鸣羽小小的慰藉。 女人还会带着食物,形状精巧,还带着难以形容的甜蜜。但程鸣羽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女人手里的花。 那是一朵硕大的橙红色花朵,在她虚弱冰凉的手心里微微发烫。 女人把花塞到她手里之后,那朵花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她掌心里微微搏动。 程鸣羽想攥得更紧一点,但很快,花便开始融化了。 它像是一朵水做的幻象,在接触到孩子的小手后开始流动。橙红色的水从她手心里浓稠地滚落,但没有沾湿她的衣服。它们全都没入了她的胸口。 寒意被祛除了,呼吸也渐渐变得有力,程鸣羽觉得全身都温暖起来,甚至能张口说话。 女人把带来的食物放在床头,这时候会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一下。 程鸣羽记得她会叹气,像是高兴,又像是难过。 “我下次再来。”她会小声地说这样的话。 然而下次再见到她,又是因为自己病得昏昏沉沉,她钻进院子,给自己送一朵橙红色的花。 “我原先并不知道那是山茶。”程鸣羽看着从杨砚池的伞沿处一行行坠落的雨水,“我们那边的山上没有这样的花。但是到凤凰岭之后,应春和穆笑带着我巡山的时候,我见到了真正的山茶。没有橙红色,也没有那么大……” 过去的记忆与方才长桑的话一印证,答案便立刻出来了。 雨渐渐大了,杨砚池把伞往程鸣羽那边移动,他的背很快就被淋湿。 “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娘亲?” “后来才知道的……我……我骂了她。”程鸣羽捂住了脸,声音在颤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女人带来过多少朵山茶,程鸣羽根本数不清。 但因为有了这些山茶的庇护,她病过许多次都没有死,反而越来越健壮了。眼看她能拿起锄头铲子,爷爷便开始带着她下地干活。山里的日子简单,程鸣羽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什么事,又换了什么样的天下,她不识字,也没有读过书,反倒在农活上把自己锻炼成了一把好手。 十岁那年,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遇到了野猪。 那是多雨的木鱼村开始见不着雨的第一年。山里也旱得厉害,各种各样的野兽开始跑到村里找吃的。那头野猪吃过一次人,这回也是专门冲着村人来的。 程鸣羽跑得不够快,被它伤得很严重。虽然后来野猪被打死了,但她也半死不活地被扛回了程家。 她当时以为爷爷奶奶应该还是不会理自己的,但没想到老人竟把当时在村子里化缘的一个老和尚请到家中,为她治伤。 老和尚看了她的伤势,嘴上连声说“难”,能不能熬过这一晚上都难说。 程鸣羽昏昏沉沉中,听见爷爷说了句“救救她吧高僧,我没了儿子,家里只有她能干活”。 她有些伤心,但不知道是为谁伤心。 老和尚心生怜悯,当夜便守在程鸣羽身边,一时念经,一时灌药续命。 那女人便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谁都没注意她怎么就穿过了院子,老和尚还在惊叹程鸣羽的伤好得快,转头便见屋子里站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让我看看她吧,大师。”女人哀求道,“我是她娘亲。” 老和尚一时没看出女人的来历,便让出了位置,随口问道:“你不在这儿住?” “他们……不喜欢我。”女人半跪在程鸣羽床边,低声说,“我也带不走她,要不然……不会让她吃这些苦头。” 程鸣羽张了张嘴,但喉间干涩,发不出声音。 她最后扁着嘴巴,一声不响地哭了。 女人也流着泪,但脸上还带着宽慰的笑:“别怕,乖。娘来救你,你会好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小心打开。从布袋中窜出几团青色的火,只有小婴儿的拳头大小,在程鸣羽面前飘动。 女人抓住了一团火,就要往程鸣羽胸口按下。 然而身边的老和尚一声怒喝,佛珠脱手打出,恰好击在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痛呼一声,不由得松了手,那团火便立时窜到空中,继续飘动。 她咬着牙又伸手去抓,老和尚再次亮出手中佛珠,这回恰击中了她的额头。 “何方邪物!”老和尚又气又怒,声如洪钟,“这是生人的魂,你从何处夺来!” 女人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大师,你让我救她!” 程鸣羽的眼泪没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自称她母亲的女人,额头上裂开一道缝隙,却不见有血流出。 “这虽然是生魂,可我只取了一点,每人身上我只敢取一点点,不过一两年……这不算害人,你让我救她。” 老和尚怒气冲冲,将手中佛珠抠下一颗,扬手往门外扔去。 原本还在屋内飘动的几团火随着佛珠去了,离开这儿之后立刻朝着各个方向四散,回到了原处。 老和尚回头正要惩治那邪物,忽见邪物又往床上的小孩扑了过去。 程鸣羽吓得尖叫起来:她看到女人的手探入胸口,正从里面往外拉扯着什么东西。 “娘亲能救你……”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老和尚的枯手便当头抓下,一掌拍在她头顶上。 女人尖叫一声,滚倒在地。她急急爬起来,想抓住程鸣羽的手,但程鸣羽却缩了回去。 “妖怪!别碰我!”十岁的小姑娘因为怕,因为恐惧,失声大喊,“不许碰我!” 老和尚的佛珠再次打了过来。女人愣愣看着程鸣羽,没有躲开这一回。她的眼神还兀自残留着急切的疼惜,但却被程鸣羽的两句话震住了,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佛珠穿过她的身体落地了。一团蒙昧不清的雾气从她跪坐的地方散去,飘出了门外。 “我当时以为……她以前也是这样偷别人的寿命来填我的,所以我很害怕。”程鸣羽说得艰难,杨砚池拉着她的手,不出声地安慰,“但原来不是的,她之前给我的,竟然是白汀的仙魄。” 她抬起头,眼圈发红。 “我不该那样说的……可我再也没见过她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村子里。”程鸣羽再次捂住了自己的脸。 杨砚池半晌没出声,他在思考别的事情。 “……芒泽之所以允许你站上去,凤凰岭之所以接纳你,包括春山行……原来如此。”他低声道,“是因为你体内有白汀的仙魄。” “对。”程鸣羽自嘲地笑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身上有白汀的痕迹。我只是白汀仙魄的容器,它们承认的并不是我程鸣羽本人。” 她并不看向杨砚池,只是低头瞧着泥地上被雨水砸出来的小坑。 “我算是什么啊……”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有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程鸣羽下意识地抬起头。 杨砚池仍旧稳稳地举着雨伞,为她挡住了越来越大的雨水。伞下是安全的,干燥的,温暖的,她被人保护着。 “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好好活着了。”他轻笑了一声,很快正色道,“山神,去当真正的山神吧。” 程鸣羽一头雾水:“什么?” “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不是么?”杨砚池的声音低沉但有力,“我有一些除练弓之外的本事可以教你。它们是我货真价实从长桑那里学来的,但我是肉身凡胎,用不了。” “什么本事?” 杨砚池举起手指,在虚空中飞快画了个图案。 “法咒。”他说。 程鸣羽一愣,但她随即立刻想起了一件事。 在许久之前,她要求穆笑先去解决鬼师之时,穆笑为了表示自己将遵守这个约定,他和程鸣羽用法咒定了一个约。 她还记得,穆笑当时在虚空之中,画了一个青金色的图案。 整座凤凰岭沐浴在大雨之中,雨神峰上却十分干燥。 应春与甘露仙在喝茶,指着头顶不下雨的这块空间问:“这是雨师弄的?” “他知道你要来找我喝茶,所以玩了个小法术。” 应春抿着嘴笑了。 “你和雨师关系不一般啊。” “只是小把戏,白汀以前常来找我喝茶,她也这样做过的。”甘露仙不以为意。 提起了白汀,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白汀消失之后,仙魄四散在凤凰岭各处,我和穆笑曾经去寻找过。”应春晃动着手里的茶杯,“但没有找到。” “白汀的仙魄应该是被别的精怪吸收了。”甘露仙应道,“毕竟那是山神的仙魄,可增进的修为不止一星半点。” 应春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 “我们探问出来的却不是这样。当时有不少凤凰岭的精怪因为山神陨落而出走,有的人舍不得白汀,收集了她的仙魄,却也不吸收,就这样带着离开了。” “什么?”甘露仙吃了一惊,“是谁?” “我忘了她的名字。”应春说,“她非常喜欢白汀,我记得以前常常能在留仙台见到她的。她是一个木芙蓉花精,凤凰岭上很少见。” 甘露仙没料到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往事,低头默默不言。 “她离开凤凰岭的时候,很多精怪都看到了。她手里捧着不少山茶呢。有精怪向她讨要,她还不肯给。”应春的声音渐渐低了,“后来,从别处飞回来的鸟雀告诉我,它们在人的村子里看到了她。” “人的村子?” “她和人在一起了。”应春遥遥望向留仙台,“希望她没有和人生下孩子吧。突破了六界约的孩子,生来短命,活不下来的。精怪的血脉一旦与别的族类混合,非但不会有任何益处,反而要增加无尽痛苦。” 甘露仙也望向了留仙台。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应春所说的“裂缝”。 无可避免的,猝然降临的裂缝,撬开封闭长久的生命,所带来的却不知是苦更多,或是甜更多。 留仙台下方的林子里,苦竹郎君正举着一片颇大的树叶用于避雨。 虫落的头挂在树枝上,正跟他说话。 “记住了吗?一定要进入留仙台。这是巫十三的叮嘱。” 苦竹露出了厌烦之情:“巫十三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进入留仙台?想要蛊惑女人,我根本不需要进入她的家中。” 第39节 虫落冷冷地笑了:“可你在这里都蛊惑了谁?” 苦竹顿了顿,咬牙道:“我刚刚跟你说的你又记住了么!这座凤凰岭上有两个神灵和两个精怪负责守卫山岭和保护山神,其中有个叫应春的尤为可恶,他日巫十三占据了凤凰岭,应春一定要留给我!” 虫落打了个呵欠:“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也已经打探清楚了。你能不能发挥发挥自己的本事,别说什么应春应夏了,先把山神搞定。” 苦竹抬头看着虫落,忽然咧嘴笑了。 他笑得十分怪异,英俊的脸上顿时显露出狰狞的邪气。 从他口中,竟钻出一条黑色的小蛇。 苦竹喉头动了动,那蛇又被他吞入了腹中。 “只要把这条蛇放进山神嘴巴里就行了,是吧?”他舔了舔嘴唇,“这有何难。” 虫落垂下脑袋,眼神里满是怜悯:“苦竹,你搞搞清楚,你的本事真的没有那么大。世间这么多女人呢,连我都觉得你蠢,你认为山神比我眼神还差?” “虫落,这世上能有我这副皮囊的男人不多。”苦竹勾起唇角笑道,“尤其我现在这副打扮,女人往往是没什么戒心的。要知道僧佛无欲,一旦被人间美色勾起了兴致,无欲便成了狂欲。对女人来说,无欲者因自己动欲,没有比这更能让她们兴奋的事情了——虫落,你在听我说话么?” “没有。”虫落倦倦地说。 她的心思全落在苦竹那句“世上能有我这副皮囊的男人不多”上了。 谁说没有?她心中暗想,我在凤凰岭曾见过一个。 不止皮囊精致,性子也比你更有趣。 苦竹在树下絮絮叨叨,虫落无法认真地回忆杨砚池跟她说过的那几句话,不由得低头看向苦竹,语气里带了刻薄与挖苦:“那你打算怎么引起山神的注意?” 说实在话,虫落认为巫十三一开始就不应该让糕糜先生过来。和糕糜先生相比,苦竹的行动力极强,而且效率更高:他在凤凰岭里乱走,随口问了个爱脸红的兔子精,兔子精便把山神居所的位置说出来了。 苦竹听兔子精说家中有病人需照顾,井水又不能用,因而才在河边徘徊,便直接帮人打了两桶水。两桶水换来这个回报,虫落认为这何止是不亏,简直赚得翻倍。 “兔子精也挺可爱的。”苦竹抓了抓下巴,“但太小了,我不喜欢,摸起来感觉不好。” 虫落又打了个呵欠:“别说废话了,你还是打算装可怜?” 苦竹点点头:“山神,应当是很慈悲的。” 想了想之后他又补充:“比那个叫应春的女人慈悲。” 再抬头时虫落已经消失了。她赶着回去跟巫十三禀报苦竹的进展和俩人在凤凰岭获得的所有情报。 苦竹扔了手里的大树叶,在留仙台下淋雨。 等了许久,正在他犹豫是否应该把腹上痊愈的伤口撕扯开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可怜之时,从山道上走来了一个撑伞的少女。 苦竹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立时躺倒在地。 来者正是程鸣羽。她回留仙台这一路走得很慢,心里一时想着母亲与白汀仙魄之事,一时又想着杨砚池说要教自己法咒的画法。 杨砚池本身是没有任何法力的。他小时候长桑虽然教过他画法,却最终无奈接受他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使用法咒的现实。 “我画不出来,但我懂得这些法咒的画法。”杨砚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记性很好的,你信我。” 程鸣羽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杨砚池这样一说,她确实就信了。 连这把伞也是杨砚池给的。 凤凰岭上的人出不去,日常之物都要委托应春伯奇等人到外面取回。杨砚池家里只有这样一把伞,还是观从应春那儿要来给他的。程鸣羽心想,得尽快还回去才是。 她想得入神,差点被脚下躺着的人绊倒。 低头看时,程鸣羽眼皮不禁一跳:是个和尚。 第35章 苦竹郎君(5) 程鸣羽脚尖踢了踢那躺在地上的和尚, 弯腰的时候雨伞歪斜, 雨水顺着伞面淌下来,全浇在那颗光脑袋上了。 苦竹动了动, 艰难抬起头。 “和尚, 你怎么了?”程鸣羽问。 苦竹将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小僧一路化缘至此, 又饿又累,还受了伤, 着实走不动了。” 程鸣羽看着他, 神情很怜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凤凰岭已经封山了。” “我是封山之前进来的,听闻凤凰岭山神仁慈向善, 小僧特来求见。”苦竹主动提出了要求, “可现在……还请施主救救小僧。” 程鸣羽有点儿吃惊:“你来找我的?” 苦竹比她更吃惊:“你就是凤凰岭山神?” 这可大大出乎苦竹的意料。在他印象中, 凡是与“神”字有点儿粘连的仙子,无不姿色出众,玲珑俏丽。可眼前的少女,勉强算是容貌秀气端正, 浑身上下, 却没有半分超凡脱俗的仙气。 苦竹毕竟是久经沙场,立刻调整表情, 作出又惊又喜之状:“原来小僧想见之人正是施主……这缘分不可谓不奇妙。” 程鸣羽无心听他说的什么,点点头直起身。苦竹满心以为她会将自己带回留仙台, 毕竟雨太大了, 他看起来面目苍白,如此憔悴可怜。 但程鸣羽却抬了抬手。 从雨中飞来一只浑身洁白的小雀, 落在她手背上,抖了抖羽毛。 “你知道长桑在哪儿么?”她说,“这里有个人受伤了,我要把他带到长桑身边。” 苦竹:“……” 小雀正要飞起,他一把抓住了程鸣羽的脚。 “不麻烦施主了,小僧只要找个地方歇脚即可。伤势不重,就是扭了脚踝。小僧主要是饿的,太久没吃了,实在走不动路。”苦竹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暗骂:这雨水大大折损了他外貌的吸引力,况且这位凤凰岭山神看上去平平无奇,谁料却丝毫不被他容色打动,令苦竹十分恼怒。 “找地方歇脚?”程鸣羽想了想,“正巧,我家就在附近。” 正巧,我想去的也是你家。苦竹立刻露出笑容:“多谢山神。” “但我不准备回家,我找个人照顾你吧。”程鸣羽搀扶那和尚起身,让他坐在浓密树荫之下,又用伞为他遮挡雨水。 苦竹虽然满脸挂着湿漉漉的水,但眉目英俊,仍然是个很能打动人的乖巧和尚。 可程鸣羽只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多看。 苦竹自从上了凤凰岭便连连挫败,先在那个叫应春的女人那儿吃了瘪,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个容姿平庸的,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他仿佛听到了虫落的嘲笑声。虫落常说他过分自负,世上女人并非见了好看男子就要苍蝇舔蜜一样凑过去的。苦竹咬着牙,拧出一脸别扭笑容:“山神要找谁来照顾我?小僧从远方过来,只是想见你,其余人等,并不在小僧的打算中。若有机会与山神单独论佛,小僧一定受益匪浅。” 至于神灵是信道还是信佛,苦竹只管乱说一通,也不理会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了。 程鸣羽却摇了摇头:“我不懂佛。” 苦竹还想再说话,程鸣羽抬手敲了敲他身后倚靠的那棵树。 苦竹不禁抬头,发现那是一棵枝叶繁茂的玉兰树,此时随着山神的敲击,早已经落尽了花的枝条上,忽然挣出一团小小的花苞来。 毫无来由地,他心头猛地一沉。 穆笑肯定是叫不来的了。程鸣羽一边敲玉兰树一边想,伯奇还在巡山,四处寻找山周围的禁制是否还有遗漏之处,长桑要跑遍整座凤凰岭救治吃桃子吃坏了的人,因而这凤凰岭上,她能叫来的人也只有一位了。 “能帮我把应春叫来么?”她对挂在树枝上的玉兰花小人说。 小人点点头,又钻进了树干里。 程鸣羽松了一口气,低头对着苦竹笑:“我为你找来了一位特别温柔的人,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苦竹抿嘴闭上眼睛,心头一片绝望。 应春来得很快。她和她的小人儿们似乎有某种特殊的通信方式,总能以极快的速度赶到程鸣羽身边。 只是落地的时候,她一见蜷缩在树下的苦竹就笑了:“又是你啊?” 苦竹在心中骂个不停,脸上还挂着笑:“施主,又见面了。” 一听这句话,程鸣羽更放心了:“应春,岭子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得去把穆笑拉出来,不能让他再继续缩着不做事。这个和尚说是来找我的,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你能帮我照顾他么?就让他在留仙台里呆到雨停吧。” “来找你的?他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好吧,也行,说得过去。你没吃过东西?”应春打量着苦竹,“那去留仙台有什么用呀?留仙台上只有果子蜜饯,那也填不饱肚子啊。” 她伸手去拉苦竹:“来来来,走走走,我带你去村子里化缘。” 为了不让她起疑,苦竹不得不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暗暗把自己腹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再度撕开。虽然这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严重,但他也确实不喜欢吃任何苦头。 怀着对应春的怨怼,苦竹站了起来。 程鸣羽见他似乎没有大碍,又因为十分信任应春,于是十分干脆地与应春和苦竹告别,径直穿过这处山道,往穆笑的杏人谷去了。 应春回头打量苦竹,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而紧紧贴身的衣服上。 “伤没好?”她看到了浅淡的血的痕迹。 “没好。”苦竹笑道,“小僧肉身凡胎,哪里能跟仙子这样的人比。” 说话间,苦竹忽然听见头顶有颇大的鸟雀振翅之声。他抬起头,立刻看见一个长着翅膀的鸟人从天而降。 “这谁?”伯奇看了苦竹两眼,没好气地问。 “不正经的和尚。”应春忍着笑说,“我之前在河里救过他。这和尚的桃花眼里长着小勾子,看人的时候怪里怪气的,不坦荡。” 伯奇顿时眯起了眼睛。 “他刚刚跟山神说话,也是怪里怪气的。”应春扯了扯苦竹的衣襟,顿时让苦竹露出胸前一片裸露肌肤,“不过身材不错,颇有看头。” “放开。”伯奇和苦竹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苦竹把应春的手打开,微微昂起头,很有几分凛然不可侵犯。 “小僧是佛门中人,与女施主话不投机,就此别过。” 他实在不愿意在应春身边多呆片刻了,扔下这句话之后立刻转身,冒雨往另一边走去。 伯奇越看他越觉得古怪:“这和尚不对劲。” “可他是人。”应春说,“我探过了,他身上没有邪物的半分气息。” 伯奇闻言,只能悻悻停步,看着苦竹远走。 走出大半里地,苦竹才终于停下。他撩开僧衣,手掌按在腹中的伤口上,片刻后那方才还在微微渗血的伤口便愈合了。 他的皮囊是人,而在皮囊之下,裹着一根邪物的芯。平时只要他不动念,那属于邪物的欲念便不会流泻出一星半点的气息。 想到自己身上还带着巫十三的一条黑蛇,苦竹忧愁极了。 他不害怕对付女人,甚至可以说,他存活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一个意义,就是去应付和收服不同的女人。 但是应春和程鸣羽这样的女人他接触不多。她们对他毫无兴趣,也根本不愿意搭他的话。苦竹的唇舌功夫无法施展,更别提下一步了。 第40节 一直在避雨的山石下等待雨停,苦竹不得不思考起别的方法来。 巫十三让他接近山神,一是为了把那条蛇放在山神身上,二是找出进入留仙台的路径。 苦竹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进入留仙台,但现在最紧要的是得想到一个让蛇可以接近山神的办法。 然后在山神无防备的情况下,钻入她的口中。 这太难了,苦竹不得不抱着自己的脑袋。他开始后悔答应巫十三到这里来,这儿并没有能供他取乐的漂亮仙子,也没有巫十三所说的“轻松”任务。 直等到夜幕降临,苦竹才慢吞吞走了出去。山林愈发安静了,雨云已经尽数散去,冷清的月光覆盖在凤凰岭上。菌子从草丛和树根下一簇簇地长出来,有各种颜色。 苦竹忽然停下脚步。 在他身前不远处,正有个女孩弯腰摘菌子。 是人类。苦竹在辨认出她身份的时候顿觉失望,但女孩听见他脚步回头后,苦竹又生出了一点儿兴致。 看到月色下的和尚,少女显然吃了一惊。她眼神从苦竹的僧鞋一路看上去,最后落在了苦竹脸上。 “施主可否为小僧指路?”苦竹将手拢在僧袍里,略略垂下眼皮,脸上带着温和清俊的笑,“月光那么亮,还是迷路了。” 月光落在他头脸上,肩膀上,灰扑扑的僧袍上。但一切都仿佛被月色浸洗了一遍,沁出朦胧的光华。 少女愣在当场,手里挎着的小布袋装了一半菌子,沉甸甸地往下坠。 “你……你去哪里?”她结结巴巴地应,瘦削的脸是红的,眼珠子左右乱晃,就是不敢正视苦竹。 再抬头时,那个俊俏和尚已经悄无声息来到了面前。 “小僧苦竹。”苦竹压低了声音,几乎要凑到那姑娘的耳边了,“敢问施主芳名?” 少女忽然警惕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心里窜出一个念头,这念头让她闭上了嘴巴;但下一瞬,抵抗的念头彻底消失了。她感觉自己轻飘飘地浮在这月光里,只有眼前男人的面貌越来越清晰,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包裹在内。 他的手有些凉,是在秋夜里走了长路才沾染的凉意。 那双手摸上了她的脖子,勾开了她的衣领。 她茫茫然地告诉了苦竹自己的名字,茫茫然地被苦竹牵着,走入黑暗的森林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苦竹郎君(6) 距离凤凰岭大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秋色随着那场雨变得更加浓厚了, 夜间的山岭里已经开始有冷飕飕的风,在林间钻来钻去。 杨砚池点了一盏油灯, 坐在鬼师家的门槛上, 埋头在纸上画图。 油灯也好, 纸张和笔墨也好,都是他用种出来的萝卜跟应春换来的。以往负责到山外城镇采买各类物品的人是穆笑, 现在穆笑天天窝在杏人谷里不出来, 只能让应春代劳了。 应春之前只去过长平镇,这回去往更远的镇子, 带回来了许多新的消息。 杨老将军死了, 他的队伍散了, 新的军阀收编了将士,还是准备打仗。山里的村镇从来都是闭塞的,杨砚池想,不知道这消息传到这儿来, 已经过了多久。 他有些惆怅, 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他要开始教山神符咒,这件事很令他兴奋, 仿佛这是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最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 应春把油灯、笔墨交给他,他则把种出来的萝卜等物交给应春。 应春出山一趟, 总会带回来许多东西。山民会用自家的作物跟应春置换想要的东西, 而应春手里的作物则会分发到山中那些太年幼或太老了的人手中,剩的那些则留着下次出山卖掉, 再往回买别的东西。 杨砚池在纸上画了许久,总算把自己仍旧记得的几个符咒画得似模似样了。 观趴在井沿上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倒是一直在笑。她眼角余光瞥见程鸣羽从小院门口走入,便捂着嘴巴悄悄潜回了井中。 “先学这些吧。”杨砚池把自己画好的符咒摊开给程鸣羽看。 程鸣羽也学他那样坐在门槛上,低头看地面铺开的纸张。 当日穆笑在虚空中绘制法咒时动作很快,她没有看清楚他究竟怎么画的,只知道那是一个线条复杂的圆。但显然,杨砚池绘制的这些符咒比穆笑所绘制的更为复杂。 “这两个是教你保命的,闪避,抵抗。这个是攻击。”杨砚池看着剩下的最后一个,挠了挠下巴,“至于这个,我记不住了。” 程鸣羽十分惊奇:“这些都是长桑教你的?你记得住?” “我那时候太小,识字不多,长桑虽然教过我,但它们的作用我记得不清楚。”杨砚池把纸张放在程鸣羽面前,“但是图案我全都记得的。” 程鸣羽点点头,凝神观察起眼前并列的四个符咒。 符咒基本都是圆的,像是一笔画成一个圆之后仍不停笔,继续往这个圆之中填充别的线条。 “穆笑可以直接用手来画……”她喃喃道,“我也用手么?” 她抬起手腕,在空气里画出了一个复杂的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图案没有成形。 程鸣羽顿时有些尴尬,她转向杨砚池:“我……需要用墨吗?” 杨砚池与她的脑袋距离很近,被程鸣羽转头的动作惊了一下。细细的发丝在风里拂向他的脸,他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闪,少女明亮的瞳仁被灯火照亮,映在他眼睛里。 “我会用我的血。”杨砚池又挠了挠下巴。他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不好意思。 程鸣羽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要先切个口子么?” “我用血,你可以用别的啊。”杨砚池说,“你忘了春山行么?” 那弓上原本没有箭,但凤凰岭山脉的灵气,凝聚成了威力巨大的箭矢。 听到他这样说,程鸣羽忽然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畏怯:“我……我不行的。” 被凤凰岭认可的不是她,而是她体内原本属于白汀的仙魄。 程鸣羽很难向杨砚池形容自己的感受。 她读书不多,全是到了凤凰岭之后仰赖穆笑和应春教导,因而常常觉得自己口舌木讷,许多话都讲不清楚。 在发现自己能够拿起春山行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果真成了凤凰岭的山神。 她拥有了武器,拥有了能保护自己和这个山岭的能力。 在干净利落击毙了糕糜先生之后,程鸣羽还察觉,长桑等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 谁都拿不出来的春山行,她能拿出来。而且她和白汀一样,可以驾驭春山行,可以把地脉的灵气化作箭矢,为自己所用。 程鸣羽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快乐和兴奋。 这天地间有她一块栖身地。栖身地里没有人憎厌她,反而有人喜欢她。 她只感到快乐,无法言说的快乐。 但快乐随着真相的袒露,像水流一样从她身上淌走了。 程鸣羽此时才明白,她以为长桑和应春对自己好,但实际上他们认可的仍然不是自己,而是白汀。 自己成为了一个容器,里头装载着真正被敬爱的那个魂魄。 她和杨砚池坐在鬼师家的门槛上,夜风很凉,很轻,她想了很久,最终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我有些难过”。 来来回回都是自己的错觉,不能怪长桑他们,也不能怪认错了人的芒泽和凤凰岭。 杨砚池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五个字,心里头很茫然。 程鸣羽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符咒,半晌没再说一个字。 “……杀了糕糜先生的是谁?”杨砚池问。 程鸣羽转头看他:“是我啊。” 杨砚池看着她:“是你吗?还是白汀?” 程鸣羽一愣,随后有些尴尬地笑了:“是白汀。” 杨砚池:“那天是白汀在芒泽上拉弓的,对吗?” 程鸣羽呆了片刻,小声反驳:“不,拉弓的是我。” 杨砚池又问:“不过春山行认可的不是你,是白汀,对吧?” 程鸣羽连连点头。 杨砚池一边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一边仍旧万分耐心地问:“白汀只能通过你来拉开弓,射出箭,是吧?” “是的。”程鸣羽感叹,“你说得完全正确,真正起作用的是她。” 杨砚池:“是吗?那如果当时在芒泽上,你选择不拉弓,糕糜先生会死吗?” 程鸣羽:“……不,他不会。” 杨砚池:“是白汀命令你程鸣羽行动的吗?” 程鸣羽:“不是。” 杨砚池又问了一句:“是白汀控制了你,让你拉开春山行的吗?” 程鸣羽默默坐直了:“不是。” 杨砚池看着她:“真正拉弓的是谁?真正杀了糕糜先生的是谁?春山行这样的武器,它允许谁成为它的使用者?” 眼前的少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悄悄攥紧了拳头。 “是我。”程鸣羽低声说,“是我拉开了春山行,是我击杀了糕糜先生。我是春山行的主人。” “为什么是你?” “因为……”程鸣羽回答,“因为我是凤凰岭山神。” 杨砚池终于点头。 “凤凰岭山神可以驱使地脉灵气吗?” “……我试试。”程鸣羽脸上没了先前的犹豫和不安。她被杨砚池说的话绕了进去,最后又自己找到出口,走了出来。 怀着心中前所未有的松快与坦然,程鸣羽伸出手指,一边回忆着这个图案,一边在空气中画下了第一笔。 那是一个完整的圆。 一个浅金色的圆,浮现在她的面前。 程鸣羽没有停手,她的手指动得飞快,不过眨眼一瞬,符咒便已经成型。 在她收手的瞬间,那个原本只有拳头大小的符咒忽然散开了。随即小院里仿佛有惊雷震动,在巨响中忽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杨砚池下意识抬手护着程鸣羽,但随即发现程鸣羽的动作比他还快,半个身子已经挡在了自己身前。 第41节 “……为什么要画这个攻击的符咒?”杨砚池忍不住问,“你画一个闪避或者抵抗的不行吗?” “攻击那个比较容易。”成功了的程鸣羽整个人脸上都是光彩,就着自己的姿势回身就给了杨砚池一个拥抱,“我成功了杨将军!” 杨砚池张口结舌,愣在当场。 好在程鸣羽很快也放开了自己的手,像是避嫌一样立刻跳了起来。 “不好意思,太开心了……我平时也是这样抱、抱、抱应春的。” 杨砚池没抬头。他的脸很热,并且认为从程鸣羽结巴的程度来推测,她也没好到哪儿去。 “你试试最后一个符咒。”他岔开了话题。 程鸣羽:“好的好的。” 说完便抬手画了起来。 但那个浅金色的图案没有散开,也没有消失。它径直朝着杨砚池冲了过去。 杨砚池躲闪不及,被符咒正正撞在了脸上。 他只觉得脸面上一阵冰凉,抬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是什么?” 程鸣羽也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 杨砚池:“……好了,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他再次窘得脸上发热。 不过瞬间,他脸上的所有毛发都像是爆炸了一样,蓬勃地长了出来。 伯奇在高空逡巡寻找噩梦,忽然听见了程鸣羽的大笑声。 他低头去看,发现鬼师的小院子里正站着两个人,井里头还有个偷偷摸摸探头探脑的观。 见程鸣羽并无大事,伯奇转身便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凤凰岭上没找到邪物的任何踪迹,他轻松了很多。 “阿泰,不休息吗?” 远远看见阿泰正在药草园里慢吞吞地拔草,伯奇高声询问。 长桑这个辟蛇童子身量不见长,脸色倒是红润了很多,更像一个人了。 他也学会了一些话,张口回应伯奇:“不……喜欢……睡觉。” “我想睡,可是睡不了呢。”伯奇小声说。他冲着阿泰挥挥手,朝着山中的村子飞去。 阿泰撅着屁股在药草园里拔草,有时候会站直了望向药草园对面。 药草园边上是一道山崖,对面则是另一片林子。有个女人总在林子那里远远地看他,发现阿泰转头,还会朝他扬扬手,很高兴的模样。 阿泰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有一双浅绿色的蛇瞳。 收回目光之后,阿泰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准备走向另一个药草园。 但没走出多远他便停了脚步,皱眉望向药草园边上的黑暗树丛。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正从树丛中传出。 阿泰忽然浑身一震,连忙退了几步:树丛中的东西令他感觉极为不安。 而从树丛中爬出来的,是一个女人。 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脸是圆嘟嘟的,带着稚气,但双目涣散,脸上全是被树枝划伤的痕迹,十指因为抠地爬行,已经磨损出血。 阿泰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 那女人爬得艰难,钻出树丛之后,阿泰才看到她手上还挽着一个布袋,有干瘪的菌子从布袋中掉出来。 阿泰死死地盯着女人的腹部。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仿佛已经怀胎十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冷杉的雷,么么哒 第37章 苦竹郎君(7) 一直随在阿泰身边的两朵玉兰花小人不知何时已经跑走了。它们的胆子比金枝玉叶更小。阿泰呆立在原地, 半晌才木木地往前走了一步。 那女人爬出来之后也没有动静, 只无声地趴着,但阿泰一动, 她立刻抬头, 黑魆魆的瞳仁渐渐扩大, 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她的脸直冲着阿泰的方位,鼻子动了动, 像是在嗅探。 阿泰完全愣住了。他小而惯于麻木的那颗心忽然猛地揪了一下, 明明没有心跳,却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恐惧让他下意识地回头想要寻求帮助。 在山崖的另一边, 林子那儿站着总是远远看着他的那个妇人——阿泰自己也说不出缘由, 但他已经转身朝着山崖那边奔了过去。 在他蒙昧无知的脑袋里, 有一处正在竭力提醒他:到那个人身边去……跑起来,到她身边去!她会保护你,她永远都会保护你。 阿泰顺着山崖爬了下去,身后传来那大腹女人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但是落地之后, 阿泰没办法再往前走半分了。他站在山谷之中, 眼前是另一片山壁。只要爬上去,他就能到那蛇瞳的妇人身边。 可他无法再移动一分一寸。一个念头驱使他前进, 而另一个念头却阻止了他:两者都是本能,他天生恐惧与憎厌蛇类, 他是没办法靠近的。 阿泰回头, 药草园那方向已经没了大腹女人的踪迹。 他再看向眼前的林子时,那处已经一片静谧。 以为阿泰要朝自己追过来, 吴小银已经慌忙离开了。 阿泰独自一人站在齐腰深的草丛里。秋风太凉了,逃匿的玉兰花小人又悄悄爬上他的背,坐在他肩上。但他没有得到半分安慰。 随着那蛇瞳女人的远离,憎厌感渐渐消失了。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感到无法言明的苦闷和难过。 阿泰的小脑袋里终于产生了一个亟待解决的疑问:那个蛇瞳女人到底是谁? 杨砚池回到家中,发现小米正在院子的井沿上坐着。 他呆呆抬头看向远方,凤凰岭的最高处上,芒泽正散发着微光,无数碎屑如同飘落的纤薄蝶翅,在藏青色的夜空里随着无形无迹的风,散落到凤凰岭各处。 “原来那上面有花炮。”小米小声嘟囔,“怎么听不到声音?” 杨砚池有些惊奇,心想长桑的那一点儿仙魄不仅救了小米的命,还让他从此拥有了能看到常人不能见之事物的能力。他不知道这是福是祸,因而也没有细想,抬腿迈入院中,催促小米回屋里休息。 金枝成日在家里照顾小米,知道他干躺在床上十分无聊,于是毅然站在小米这边:“让他多看看呗,睡了一天了,晚上睡不着。” 玉叶从金枝身旁探出个脑袋来,看着杨砚池:“将军,你教山神学了什么呀?” 杨砚池一愣,随即便听到井中传来捂嘴低笑的声音。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们管这么多做什么?” 观从井里跃了出来,亲亲热热地坐在小米身边:“杨将军,你要教山神学什么本事啊?她的功课向来和你无关,你凑什么热闹?” 杨砚池:“关你什么事?” 观应道:“你高兴我就觉得高兴。” 杨砚池:“谁说我高兴了?” 金枝这回跳了出来:“将军是高兴的。” 他不顾杨砚池一直瞪着自己,学着杨砚池从路上走回来的姿态,脚步轻快,右手还把着一只小狼毫,在手指间转来转去。 杨砚池:“……关你们什么事!” 玉叶小小声说:“将军,你对山神姐姐特别好。” “没有。”杨砚池立刻否认,“只是我和她比较熟悉,聊得来。” 观和金枝玉叶齐齐盯着他,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坏笑。杨砚池眼前四人,只有小米因为观坐得太近而一脸紧张,来不及嘲笑杨砚池。 杨砚池把手里的笔又转了一圈,斜靠在石墙上。 “别多想了。神灵是不会让自己身上出现裂缝的。”杨砚池想起了程鸣羽告诉自己的事情。 这句话只有观听懂了,其余三人全都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我听过这种说法。”观点点头。 杨砚池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他踟蹰许久,还是忍不住问观:“为什么爱上别人就意味着出现裂缝?我不能理解。” “神灵可以爱万物,爱天地,爱山川河流,爱土地森林,但他们不能爱一个具体的人。”观说,“神灵的法力太强大了,他们只有博爱,才能保证这种强大的力量可以均衡地分配而不至于失去平衡。如果只落在一个人身上,那就特别危险。他们是不能够为任何一个人失去理智的。” 观说得很平静,她晃动着衣袖,袖子上被糕糜先生所污染的那一块地方仍然没有褪去,在月光照亮的白色衣袖上显得极为醒目。 “……我认为神灵爱一个具体的人和爱世间万物,没有矛盾。”杨砚池固执地说,“那太苛刻了。” 观笑眯眯地看他:“你为什么要考虑这个问题呀?因为山神?” 话题终于再次回到小米和金枝玉叶能参与的部分,他们三人齐齐来了精神,金枝玉叶甚至嘣地一下弹出了自己的兔子耳朵。 “那你呢?你常在凤凰岭上跑来跑去看年轻汉子洗澡,有自己特别喜欢的么?”杨砚池不理会她的打岔,继续揪着自己的问题问。 观抓了抓自己的耳朵,摇摇头:“我不是神灵啊,我不怕的。再说了,我确实喜欢不少好看的汉子,包括将军你,但我可没放什么真感情进去。你们人的寿命太短了,我不想让自己伤心。” 杨砚池点点头,忽然指向小米:“那你知不知道小米……” 他话音未落,小米立刻转头对着观喊了她的名字:“观!” 观顿时捂着脸:“别叫我名字!” 眼看她溜进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米才回头怒视杨砚池:“将军,你别乱讲话。” 杨砚池成功打断了这一场针对自己的八卦探究,心满意足,转着笔走回了屋中。 小米虽然能走能坐,但还不能有大动作,家里干活的人就只剩下杨砚池和金枝玉叶了。 杨砚池这日收拾了新摘的十几斤番茄,准备到别的村里找人换些肉给小米补充营养,顺便找几个厉害的猎人学习如何捕猎。他临走时反复叮嘱金枝玉叶仔细照顾小米,千万别再出事。金枝玉叶又要看着田地,又要照顾小米,累得化作兔形都看不出原本圆滚滚的形状了。 附近的几条村子杨砚池都走熟悉了。凤凰岭上虽然住着不少人,但最近这些年并没有多少孩子出生,杨砚池在村中见到的大多是老者。 杨砚池常常帮他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借此换来米粮。 米粮数量不多,因此他还得用种出来的东西再去找人换肉。 第42节 他前面二十多年,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在这座山里活得这样落后。钞票银元在这儿是没有用的,能食用的东西才最重要。 等终于换回了肉,杨砚池几乎横穿了整座凤凰岭。 他拎着肉和米往回走,经过河边时,忽然看见密密匝匝的树丛里似乎躺着一个人。 一晃眼看过去,那女人竟似没有头。 杨砚池吓了一跳,连忙拨开眼前的枝叶,这时那女人也正坐起身:他松了一口气,是有脑袋的。 应当是自己看错了,杨砚池在心中暗笑自己因为小米的事情而开始疑神疑鬼。 “是你。”从树丛里站起来的女人满脸柔媚笑意,“你记得我吗?” 杨砚池想了片刻:“不记得。” “我叫虫落。”女人指着河道说,“当时你在河边见到我,以为我要寻短见,还劝我找个更好的地方来着。” 杨砚池这下想起来了。他打量着眼前的虫落,发现她换了一身装扮,连发型和头饰都改了,自己确实认不出来。 “你躺在这儿做什么?”杨砚池仍旧觉得奇怪,“又想寻短见?” 虫落眨了眨眼睛,掩嘴轻笑:“不,我在睡觉。” 杨砚池:“……” 虫落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你要去哪儿呀?” 杨砚池:“不打扰了,你继续睡吧。” 他转身便走。 虫落在这儿原本是想寻找苦竹郎君的,但既然遇到了杨砚池,她也顾不得苦竹了,拉起裙摆抬腿追上去。 她收紧了腰上的系带,愈发显得身段丰满,走路时又故意挨在杨砚池边上,胸脯一直往他手臂上蹭。杨砚池回头看了她几眼,神情古怪:“你连路都不会走?” 虫落:“……” 她心中来气,干脆拉住了杨砚池的手:“我问你呐,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杨砚池便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我原本住长平镇,长平镇没了,所以现在住在凤凰岭。” 答案平平无奇,但虫落越发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又多了一些,愈加兴奋,干脆挽上了杨砚池的手臂:“你是要回家么?我跟你回去看……” 这句话一说出口,她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了。 那日在杨砚池家外面窥探的时候,虫落已经知道这个古怪的青年就是吃了蛊桃却没有任何不妥的人,而且手里还管教着两个稚嫩的兔子精。 她实在太好奇了,见杨砚池离家,两只兔子又都窝在院子里,便贸然钻进了房中。没料到屋子里还有一个小米,她匆匆撕咬了那少年人几口便夺窗而出。那少年郎应该已经死了,可万一没死……自己真的跟杨砚池回去,便立刻会被认出来。 她这样一迟疑,杨砚池那边便找到了说话的间隙:“我家不欢迎女人。” 虫落张口结舌:“为什么?” 杨砚池:“我现在只需要能帮忙种地和打猎的壮丁。” 虫落正想说自己也懂这两种活计,却又记起现在要扮演柔软的女人,便斜着身子往杨砚池身上贴:“这些活儿奴家可做不来。” 杨砚池连忙闪开,忍不住说:“你比长平镇戏楼里的窑姐儿还粘人。” 虫落完全把这当做夸奖:“那好呀,你喜欢么?” 杨砚池干脆利落:“不喜欢。” 虫落憋着一肚子气,又笑又怒地掐他的脸:“为什么?我是不够好看,还是身段不够软?你还没见识过我的功夫哩,保准让你欲仙……” “你回家吧。”杨砚池打断了她的话,自顾自往前走,“天要黑了。凤凰岭上最近不安宁,尽快回去比较好。” 虫落又跟了上去:“不,我就喜欢傍晚的凤凰岭。” 杨砚池看她一眼:“为什么?” “很好看。有晚霞,有归鸟,村子里还有炊烟。你听得懂鸟儿说话么?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它们是赶着归巢。” 杨砚池的模样有些惊讶:“你说得像是没见过这些景致一样。生活在凤凰岭,这些不是日日都能看到么?” 虫落顿时一愣,她方才不小心说出了些真心话。 怎可能日日见到?她心中忽觉黯然:婆青山早已经没有了人,没有了兽,万木凋敝,山岭死寂。傍晚时分的晚霞会将婆青山染红,整片枯萎的山岭如同暗暗燃烧的碳堆。虫落很害怕那个时刻:她会想起许多年前那场可怕的战役,整座婆青山都被血淹没了,包括它的山神。 “不过我同意你的话。”杨砚池看着她,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凤凰岭很美。” 虫落愣愣瞧着他的笑脸。她也知道裂缝,知道神灵害怕这种没有预兆的可怕东西。 她是被污染的邪物,有没有裂缝对她来说意义不大。但这一刻,她忽然害怕起来:她不敢站在这漫天遍野的霞光里,生怕暴露自己的污浊。她也不敢站在杨砚池面前。杨砚池冲她笑了,这是头一次。虫落的脑袋里有古怪的响动,是血管在嘭嘭搏动,让她的耳朵充满了浑浊的声音。 她随后才发现,那声音是她的心跳和呼吸。 “凤凰岭有一位很好的山神。”杨砚池又说,“你也喜欢她吗?” 虫落的喉咙动了一动。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但那些嘈杂的声音忽然静了。她方才还完全被填满了的心突然空出了一大块。 路的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杨砚池回头去看,发现是几个山民正托着一块门板在路上小跑着前进。 他认识他们,连忙出声招呼。走近了才发现,门板上躺着一个腹部肿胀的妇人,正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手指不停地在自己的肚皮上抓挠。 “我们要送她去找长桑。”山民急急地说,“在山里走丢了几天,回来时便成了这样……” 杨砚池吃了一惊:“几天?” “她还未出嫁,几天前也不见有这么……”山民咬着唇,说不下去了。 杨砚池心中惊疑不已:看妇人腹部,似是已经怀胎十月。他将装肉和米粮的袋子系在腰上好腾出手来帮忙。往前走的时候,他低头看了那妇人一眼。 妇人双目漆黑,竟全是黑魆魆的瞳仁,全不见一丝眼白。 杨砚池背脊顿时窜起一片冷汗。他忽然想起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虫落,回头时却发现路上没有任何人影。 “这是第六个了。”长桑把一片形状奇特的草叶贴在妇人额上,妇人立刻停止了呻.吟,双手也不再乱动,整个人都静止下来。 劝说山民将妇人留在自己这边之后,长桑看着众人里离去,才示意杨砚池跟着自己走。那大腹的妇人僵直地躺在门板上,门板凭空浮起,随着长桑和杨砚池一起,进入笼罩着二曲亭的雾气之中。 杨砚池小时候在二曲亭生活过,那时候他虽然还小,但长桑十分疼爱,任由他四处乱跑。但杨砚池无暇在二曲亭回忆旧事:才穿过那片水一样的雾气,他立刻看到眼前的二曲亭里躺着五个同样大腹便便的女人。 “怎么这么多?”应春将第六个女人安置好,便立刻拿起手上的小药瓶给她灌药。 伯奇站在二曲亭的顶上,无数鸟雀在他头顶盘旋,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接连不绝。程鸣羽就在他身边,听他不断地将鸟儿们带来的讯息翻译给自己听。 “第一个这样的女人是阿泰发现的。” 长桑告诉杨砚池,阿泰在药草园附近发现了古怪的大腹女人之后,回来便告诉了自己。长桑觉得不对劲,立刻前往药草园察看,果真在树丛中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女人。 回到二曲亭之后不久,便陆续有山民带着状似怀孕的女人过来求救。 “她们腹中确实有东西,但那绝不是怀孕。”长桑神情凝重,“每个女人都是失踪了数日之后,再出现便已经腹大如鼓。而在失踪之前,她们没有一丝怀孕的迹象。” “那她们的腹中到底是什么?” “一团入体的邪气。”长桑低声道,“她们全是被邪物侵犯的。” 他话音刚落,立在亭子上的伯奇和程鸣羽跳了下来。 “这段时间并没有任何陌生之人通过上方进入凤凰岭。”伯奇说,“如果从上方进入,我的鸟们一定会发现的。” 程鸣羽看向应春。 “地面也没有。”应春连忙说,“只要有人经过凤凰岭山脚的土地,草木会有所感知,它们会告诉我的。” 长桑面露不满:“不是天不是地,那这个邪物是从哪里来的!定是你们设下的禁制有漏洞。” “……水呢?”程鸣羽忽然问,“河流呢?从凤凰岭流出去的河流,是谁在看着?” 伯奇和应春都是一愣。 他们忘记了那几条出山的河。 “不可能吧……从河里……”伯奇仍觉不对,“或许是巫十三那边有什么神具,能让他麾下的邪物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我与应春的……” “不对!我想起来了!”应春忽然站起,“我在河里捡过一个和尚!” 程鸣羽也立刻想起了数日之前在留仙台外有过一面之缘的苦竹。 “你说过他不是我们要找的邪物。”伯奇提醒,“你检查过的,他身上没有丝毫邪气。” 应春此时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他真的是人吗?” “六个……”虫落扶额,恶狠狠地低声斥骂,“苦竹,你他娘的有没有点儿人性啊?才几天你就糟蹋了六个!” 苦竹懒洋洋地抬起头。他坐在幽暗的树丛里,夕晖照亮了他英俊的脸庞,脸上满是餍足的光彩,连说话都带上了软绵绵的音调:“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女……” 虫落挥动衣袖,给了他一巴掌。 “你留下了痕迹,他们会发现的!”虫落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我真是累死了,糕糜先生不中用,你也一样。连留仙台都还没进去,万一被他们找到,任务失败了,你我都要会被巫十三吃下肚。” 苦竹坐直了,打了个呵欠,振作精神问:“巫十三到底为什么要进留仙台?你问出来没有?我们没有目标,就算进入了留仙台也没有用。” “问出来了。”虫落低声道,“我回去时,他松了口,说自己想找仙骨。” 苦竹:“啊?” 虫落闭上了嘴,警惕地低下头。不远处的山道上缓缓走过一个小童,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药草气味。他正跟肩上的两个玉兰花小人说话:“去……去药草园……没有……妖怪……” 眼看着阿泰走远,虫落才把话说完:“他要拿到白汀的仙骨。” 苦竹嗤笑了一声:“白汀连仙魄都没捡回来,哪里还有仙骨?” “万一呢?”虫落咬着牙,“现在的凤凰岭山神以前只是肉身凡胎,巫十三担心自己就算占据了她的躯体也一样没办法随意进入芒泽和地脉,始终还是要找到一些白汀的凭据才安心。” 苦竹抓了抓自己的光脑袋:“那如果留仙台上没有呢?” 虫落听他这半死不活的语调,怒从心头起:“你先别管有没有了,你连留仙台都进不去!这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你连这都没做好,更别提把那条小黑蛇放进山神嘴巴里了。” 她焦躁极了,想到回去之后可能受到的责罚,顿时缩起了肩膀。 “有机会的。”苦竹却笑道,“我都安排好了。” 坐在树上的虫落低头看他:“安排好什么?” “小黑蛇呀。”苦竹张开自己的手在空气了抓了抓,用甜蜜温柔的声音说,“小黑蛇我已经放在某个姑娘的腹中了。我曾抓过山神的脚,黑蛇当时在我口中,它已经认得山神耳朵气味。只要山神靠近那个姑娘,黑蛇便有机可趁。” 他咧嘴一笑:“快,快夸我。” 虫落却问了个古怪问题:“山神会因此而死吗?” 苦竹:“我不知道。那小黑蛇是巫十三的。” “山神如果死了,那凤凰岭呢?” 第43节 苦竹笑了:“这凤凰岭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虫落闭上了嘴巴。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苦竹郎君(8) 此时在二曲亭里, 被召唤而来的甘露仙正轻盈落地。 程鸣羽本想把观叫来问一问河道之事, 但二曲亭里没有井。甘露仙得令之后先去找到观询问,之后才再次回到二曲亭。 “确实有人从河里进入凤凰岭, 但不止一人。”甘露仙说, “观无法得知是什么人, 而且她不知道凤凰岭要封山警戒,因此并没有在意。” 据甘露仙所说, 观发现那两人进入凤凰岭之日, 正是应春从河里捡起苦竹之时。 “还有另一个是谁?”伯奇面露不解,“我没有发现。” “我猜测, 这些潜入凤凰岭的人你的鸟儿是认不出来的。他们都是巫十三的随从, 巫十三原本又是山神, 应当有些什么掩人耳目的本事。”程鸣羽说,“我们找到苦竹,自然就有办法问出另一个同伙是谁。” 伯奇忙道:“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了他们进山的路径,那就先把河道也封闭起来吧。” “不行!”程鸣羽与长桑同时喊出声。 两人俱是一愣, 长桑扬扬手, 示意程鸣羽解释。 程鸣羽理了理头发,得到长桑的鼓励着实令她很惊奇。 “我们既然已经知道河道是他们的通路, 不要封闭,先监视起来。如果苦竹或者苦竹的同伴从河道离开, 我们可以跟踪。如果巫十三继续派来新的邪物, 我们也可以立刻知道,安排布局。”她一边飞快思考, 一边慢慢说出心中想法,“无论是之前的糕糜先生还是这次的苦竹,还有我们尚不知道的神秘邪物,我觉得我们都太被动了。我在想能否有机会跟随巫十三的邪物前往婆青山探查。如果这个现在还做不到,至少当邪物进入凤凰岭的时候,我们能在第一时间得知。” 甘露仙点点头:“我明白山神的意思。事不宜迟,我立刻告诉观。凤凰岭的所有井渊她都能抵达,只要有人通过河流进入凤凰岭,她立刻就能知道。” 目送甘露仙离开后,众人都看着长桑。找到苦竹是当务之急,但救助这几位昏迷不醒的女子同样很重要。长桑能探出她们腹中邪气,也已经找到祛除邪气的方法。 “最快的办法,还要仰赖山神。”长桑说,“你可以用春山行驱使凤凰岭地脉的灵气,是不是?” 程鸣羽点点头,她竟然感到有些受宠若惊:“要使用地脉灵气吗?” 长桑点点头。 程鸣羽是随身带着春山行的,此时连忙按照长桑所说,取出一根箭矢,箭尖朝下,悬在一个大腹女人上方。 救治山民的愿望异常强烈,程鸣羽此时此刻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我是山神,我可以驱动灵气。 地面砂石与草丛簌簌而动,杨砚池惊讶地看到无数细如丝缕的浅金色灵气突破地面冒出,纷纷聚拢在程鸣羽手持的箭矢上。箭矢环绕着一团柔和光线,像是一开始就附着在上面一样。 程鸣羽缓慢将箭矢放低。箭矢愈是靠近人身,那鼓胀的腹部之中便似有活物窜动,昏迷的女人眉头紧皱,显然十分痛苦。 程鸣羽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向长桑。 “不用怕,箭尖抵住她的腹部,不要动。” 程鸣羽尽力让自己手腕稳定,终于让箭矢的尖端碰到的女人腹部的皮肤。 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某种可怕的尖啸从女人口中传出。 女人奋力挣扎,但四肢已经被树木枝条紧紧缠缚。她睁开了被黑色瞳仁挤满的眼睛,大张着嘴巴,数团黑气从她七窍中滚滚冒出。那黑气无法凝聚成形,长桑抖动自己的神具龙索,紧紧缠着那团黑气,直到它彻底消散。 “这团邪气虽然没有大本事,可若是真的经过母体产出,还不知会变成什么东西。”长桑皱着眉甩动龙索,满脸憎恶,“害了这些女人的邪物,我怀疑他原本就是采花淫贼,不知碰上了什么机缘才被巫十三收入麾下。” 程鸣羽一声不吭,已经抓起箭矢移动到下一个女人身边。 她驱使地脉灵气越来越顺利,很快便帮另外四个女人解决了身上的邪气。 来到最后一个大腹女人身边时,长桑提醒:“这便是阿泰最先发现的那位姑娘。” 程鸣羽发现她手中还提着一个装着菌子的布袋,袋中的菌子已经全枯萎了,她却仍然紧紧抓住不放。 一切如常,但异变却发生在女人张嘴的瞬间。 她口中窜出的不是黑气,而是一条黑得发亮的蛇! 离程鸣羽最近的长桑立刻抖出龙索,但程鸣羽的手比他更快:她竟然一把抓住了那蛇的七寸。 “放开!”长桑急得掰她的手,“别碰!” “我以前也是这样抓蛇的……”她一句话还未说完,手腕上忽然狠狠一痛。 那黑蛇被拿捏住七寸也丝毫不惧,竟从蛇身中又化出一个头来,尖牙刺入了程鸣羽手腕。 她大吃一惊,连忙松手。那黑蛇却迅速瘪了下去,程鸣羽的手腕已经隆起一团黑色的肿块。 长桑用龙索把黑蛇捆住,从程鸣羽身上扯了下来。被龙索捆住的黑蛇无法再变化,一直在长桑手中抖动不停。 应春扑了过来,万分紧张地抓着程鸣羽的手。她脸色惨白,下意识地看向伯奇:“这种肿块我见过……和白汀的一样,对不对!” “不一样。”长桑立刻说,“这其中的只是黑蛇的毒素。” 他用银针刺破了程鸣羽手腕上的肿块,却发现没有毒汁或血液流出。黑色的血管从肿块处蔓延开来,竟缓慢占据了程鸣羽手臂。 “好厉害的毒……”长桑神情一黯,“巫十三知道山神是凡人躯体,这毒靠她自己无法排出。”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银色丝线系在程鸣羽手肘上,阻断了毒液继续蔓延。“这根线不要扯开,等着我回来。”他对应春说,“我和伯奇去找苦竹,他应该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毒。” “不,我跟你们一起去。”应春忙说,“要找出苦竹,光凭伯奇是不行的。我们要抓紧时间。” 长桑便抓住龙索将黑蛇拎起,随后左右一看,指着杨砚池:“你在这里照顾山神和这些女人。她们若是醒了,便让她们自行回家。” 杨砚池点点头:“好。” 长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拎着黑色小蛇,与伯奇、应春消失在雾气里。 杨砚池低头时,发现程鸣羽已经昏迷了过去。 “你要告诉巫十三的是,凤凰岭上守卫山神和这座山岭的神灵有两位,长桑与伯奇;精怪则是另外两位,穆笑与应春。”苦竹正叮嘱虫落,“长桑和伯奇我们没法近身,但穆笑和应春我们是可以接触的。除去这两位精怪,守卫凤凰岭的力量就会削弱。巫十三再想潜入,便方便得多。” 虫落的头颅已经回到了自己身上,她记下了苦竹的话。 “山神曾是凡躯,这件事他知道。既然是凡躯,和真正的神灵肯定不一样,她身上不会有仙魄,杀她是很容易的。”苦竹笑道,“先解决穆笑和应春,随后我们便可以轻易接近山神。她身上没有仙魄,很容易被入侵,巫十三只要占据她的躯体,就可以直接进入芒泽了。” 虫落看了他一会儿:“你是在教巫十三做事?” “是。怎么了?不行?”苦竹冷笑道,“你为什么对他忠心,不过是因为他曾是山神的时候,赐予你生命。我与他没什么关系,当日是我一时糊涂,错走入了婆青山,才会被巫十三擒获。我不依赖他,他实则也不信任我,要不然不会安排你来一路监视。” 虫落没吭声。 苦竹知道自己说对了:“我被他吞噬,又被他吐出,一来一回,成了邪物,自然要仰赖他来活。但我没必要再回婆青山了,我只要驻扎在凤凰岭,等他日巫十三占据凤凰岭,我便是头等的功臣。” 虫落不由得失笑:“你一时说不依赖他,一时又说仰赖他来活,前言不搭后语。” “是我说错了。”苦竹看着虫落,“虫落,我和你不一样。我对婆青山没有任何留恋。我对凤凰岭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不感兴趣。巫十三答应过,只要我帮他这一回,他就会放我离开。这天大地大,我何苦留在这没滋没味的山沟里?” 虫落与他话不投机,一句也不愿多说,挥挥手便算是道别:“我回去向巫十三禀报了。你进入留仙台后记得察看是否有白汀的仙骨,我明日再来。” 她说完,便立刻跳入了河中,潜入河底,很快水面便恢复了平静。 苦竹还有满腔豪言没能与虫落分享,十分遗憾。虫落的模样他很喜欢,可无奈虫落对他没有丝毫兴趣,平日里没事便与慈童混在一块儿,苦竹掐指一算,与虫落短短数日相处,实在还不足以让她了解自己的好处。 正思量间,他忽然听见头顶有鸟雀鸣叫之声。 几只鸟儿在他头顶盘旋,苦竹心中一动,便知不好。他正欲跳入河中,但才一抬腿便重重摔倒在地。 不知何时,地面草根树根已经悄悄生长,将他双足裹挟在内。 苦竹心中又惊又惧,此时头顶传来呼啸之声,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一条半瘪的黑蛇便从天而降,砸在他脸上。 “就是他?”长桑慢慢落地,长发与衣袂飘飞,颇有仙人之姿。 苦竹发现应春与伯奇也都已经落地,便猜到面前的便是守卫山岭的两个神灵之一,长桑。 “能通过回溯黑蛇的轨迹来找到我,算你们厉害。”苦竹笑道,“我劝你们别杀我,我手里有不少巫十三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们。” 长桑根本懒得与他讲话,手中龙索一抖,便立刻缠上了苦竹的脖子。 龙索见肉便钻,苦竹疼得尖声大叫,浑身发抖。 长桑此时倒是真觉得诧异了:“你觉得疼?你是人吗?还是巫十三做出来的邪物?” “我……我曾是人……但后来……修了邪道,变成了邪仙……再后来,经过婆青山时被混沌吞噬……他太饿了……可他之后又将我吐了出来,我便成了他麾下的人……”苦竹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不得不跪在地上,手抓龙索,近乎徒劳地与这根神具抵抗。 “还有什么秘密?”长桑又问。 苦竹疼得顾不上使心眼了,一心只想尽快让长桑高兴,好抽开龙索。 “巫十三……巫十三想夺取凤凰岭,他想进入凤凰岭的地脉……”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长桑扯了扯龙索,“还有吗?” 伯奇与应春看着他讯问苦竹,面面相觑。此时的长桑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仙人模样,但下手却丝毫不留情。 “我不算喜欢白汀,因为她坑过我。但我好歹在这凤凰岭上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害的那几个姑娘,个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让她们伤心,也就是让我不痛快。”长桑拽紧了龙索,“我劝你有什么压箱底的大秘密,尽快说出来。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 “我、我有!我有!”苦竹哭着大喊,“长桑大仙……长桑爷爷……您松一松这鬼东西……不是,这神具,您松一松……” 他咳了几声,结结巴巴地说:“巫十三还想要找白汀的仙骨。但我是真不知道他要仙骨做什么。” 长桑却飞快回头,与伯奇对视了一眼。 应春同样不知道仙骨有什么作用,连忙扯了扯伯奇的衣袖:“仙骨怎么了?” “仙骨加仙魄,巫十三可以令白汀复活。”伯奇低声道,“但复活之后的白汀不再是神灵,她只是一个具有白汀容貌的空壳,一个傀儡。” 应春暗暗吃惊:“他想通过利用白汀的空壳,来进入凤凰岭地脉吗?如果程鸣羽那边不奏效,他便会利用白汀……” 长桑忽然开口叱问:“等等,巫十三只找仙骨?他已经找到白汀的仙魄了?” 苦竹一片茫然:“他……他不需要找啊。他有白汀的仙魄。” 长桑等人齐齐变色:“什么?!” “当日白汀到婆青山寻找紫杉木做她的弓箭,那时候她跟巫十三认识了。”龙索又松了一点,苦竹说话利落了,“我们不知道他和白汀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白汀离开婆青山的时候,她的左手是受了伤的。那个伤口是被巫十三咬的。” 他张开嘴,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个撕咬的动作。 “他令白汀受伤的时候,从白汀身上夺走了一缕仙魄。” 苦竹看得出自己说的这个巨大秘密眼前三人全都不知道。在三人震愕的眼神里,他露出了讨好的笑:“这个秘密还行吗?” 龙索忽然从他脖子上松了下来。长桑晃了一下身子,脸色极为可怕。 白汀确实留下了一根仙骨。 那根仙骨由他保管,曾是他束头发的簪子。 第44节 但后来,他把仙骨埋入了一个孩子的尸身之中,将那孩子塑造成了辟蛇童子。 “不能让他们找到仙——” “没有仙骨!”长桑忽然大喝一声,打断了应春的话,“白汀没有留下仙骨。她消失的时候,什么都没剩下。” 应春无端端被这样一吼,顿时噤声,咬紧了嘴唇。 “山神被你这黑蛇咬了一口,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立刻解毒。”长桑扭头看着苦竹。 苦竹快要哭了:“黑蛇是巫十三给我的,我不知道如何解毒啊。” 长桑又气又恨,甩动龙索给了他脸上一鞭子,随后对应春说,“把这人捆起来,先送到二曲亭。” “你去哪里?”伯奇忙问。 “我去找穆笑!”长桑怒道,“家都快被人踏平了他还窝着干什么!他那破房子山神进不去,难道我还闯不得?!不讹他十坛八坛见太平,我白当这几千年神灵了!” 吼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朝着杏人谷的方向去远了。 应春捏动法诀,从树上纷纷脱落下枝条,朝着苦竹缠过来。 苦竹趴在地上低声呻.吟,似是并未察觉自己就要被禁锢。 “如果穆笑也出来帮忙的话,我可以留在山神身边照顾她。穆笑比我厉害多了,他……”应春忽然一顿,急急低头。 苦竹不知何时伸长了手臂,抓住了她的脚踝。 他那双人手此时竟如同鬼爪,长而黑,正紧紧攥住应春。 “放我走。”他恶狠狠地笑,“我知道,你只是个修炼得道的精怪,我伤不了神灵,可我能伤你。我秘密也说了,巫十三的打算也说了,留我没有用。放我走,我一定立刻离开凤凰岭,否则你这只脚……”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伯奇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从他胸口抓出一根黑乎乎的芯子。 芯子离开苦竹的身体之后,苦竹迅速失去了人的模样,在地上化作一团血肉。 那芯子也渐渐溶解了,黑色的粘腻物体粘在伯奇的手上,他甩不去。 他的手化作了鹰爪,指甲尖利,骨节有力,只是此时沾满了黑乎乎的黏液,看上去十分恶心。 应春拿出手帕给他擦拭,越擦越是用力,几乎要把那只鹰爪上的皮也擦去一层似的。 “你不必出手,我也能应付。”她的声音很低,怀着不甘心,“我不是总需要你保护的弱者。” “我知道。”伯奇说,“你很厉害。” 应春把手帕扔在他脸上:“你不知道!你别为我出手,别为我做这些事情,没有必要,也没有用。” 伯奇捡起手帕默默擦拭鹰爪,半晌才出声:“应春,我不怕裂缝。” 应春瞪着他:“你疯了吧伯奇?你们神灵不都最害怕这个吗?有了裂缝,你就有可能被……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入侵,你会遇到许多危险!” “如果我的裂缝是因你而生的,那我什么都能抵挡。”伯奇看着她说,“应春,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害怕它,我会喜欢它。它是你赐给我的裂缝,是礼物。” 应春几乎要晕眩了。她推了伯奇一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两人在一团臭烘烘的腐烂血肉边上站了片刻,最后是应春一把抓住了伯奇的鹰爪。 “擦不去的。”她红着脸说,“到烟墅去,我有甘露仙给的药剂,能帮你洗干净。” 苦竹被伯奇击杀的瞬间,远在婆青山的巫十三忽然瑟缩了一下。 他正披着一件外套,戴着细金边的眼镜坐在山崖边上看一本书。书是虫落回来的时候顺道给他带的,她知道他喜欢看这种男亲女爱的故事。 “……苦竹没了。”巫十三推了推眼镜,低头翻开了另一页。 虫落一愣,随即心想,活该。 她等着巫十三想说的下一句话。 半晌之后,巫十三抬起头看她。 “这本不好看。”他很不满意地摇摇头,“我喜欢看《玉梨魂》那样的故事,比较惨的,爱来爱去,也不能善终的。” 虫落:“……但书铺的人说这本比《玉梨魂》还惨,好多人在书铺里翻开几页就开始哭了。” 巫十三:“你是这么蠢的人吗?” 虫落:“我至少不会看这些书。” “这些书有什么不好吗?”巫十三问她,“看这些书,能了解外面新的人间都是什么样的。” 那是自然,毕竟婆青山已经被你弄死了。虫落心中暗诽,面上却不敢吭声。苦竹没了,巫十三也不见有任何难过,虫落心想,这是因为苦竹让她带回来的小心很令巫十三满意。 巫十三因此也认为,即便拿不到仙骨,但苦竹也已经发挥了作用。 坐在虫落面前的巫十三俨然一个世家公子。他不被混沌的饥饿和山神的疼痛困扰时,总爱做这样的打扮:熨帖的西服,被头油滋养得水滑的黑发,和一副精致的金边眼镜。 “那就先解决穆笑和应春吧。”世家公子巫十三说。 虫落连忙打起精神:“怎么做?” “穆笑和应春都是树,那就方便多了。”巫十三笑道,“把凤凰岭的水脉污染了吧。污染了水脉,他俩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虫落愣在当场,见巫十三收拾了书册准备起身,忙拦着他问:“可污染了凤凰岭的水脉,凤凰岭上的其他人和……” “那又怎么样呢?”巫十三看着她,“总有这么一天的,都会死。我占据了凤凰岭地脉之后,所有人都会死,所有树都会枯萎。” “……为什么一定要选凤凰岭呢?”虫落忍不住问,“其实在婆青山去往凤凰岭的路上,还有许多别的山脉。” “怎么?你去了几次,你爱上凤凰岭了?舍不得?” 虫落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只要凤凰岭,因为我只知道凤凰岭。”巫十三看着她,眼神阴沉,“白汀说凤凰岭是最好的,她说那里有最美的晚霞和星空,我想看一看。是她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是她让我对凤凰岭产生了兴趣。你如果心疼凤凰岭,那你应该去怪白汀。” 巫十三从虫落身边轻飘飘地闪过。 “让慈童去吧。”他说,“你和他关系最好,这回可要仔细保护他。” 作者有话要说: 【苦竹郎君】南宋《夷坚志补》中记载着一个故事:苦竹村(现在属于湖南长沙)里有一个被侍奉的神名为苦竹郎君。有妇人唐氏见庙中苦竹郎君的泥塑神像十分俊美,心生爱意。随后苦竹郎君现身相见,与唐氏私通。之后唐氏便大腹便便,仿佛有孕,但到了生产之期也不见动静,最后腹裂而死,流出数斗黄水。 emmmm……这个故事里强调了苦竹郎君是【泥塑】的神像,所以最后的黄水估计就是泥水吧…… 看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前半部分有种异样的色气,但后半部分就十分惊悚了="= 第39章 慈童(1) 穆笑被长桑强行从杏人谷里拉出来的时候, 他发现由于自己长久地窝在屋子里, 竟然没有发现杏人谷的新变化。 因为山神的归位,昔日被冰雪覆盖的山谷原本已经像是进入了春季, 冰雪开始消融, 杏树上长出新的枝芽。 但不知为何, 此时杏人谷里的小溪都冻上了。原本已经消融得差不多的草地上,又重新覆盖了结实的冰层。 “怎么了?”穆笑很紧张, “凤凰岭又出了什么事?” “是山神。”长桑言简意赅, “山神快不行了。你一直藏在杏人谷里到底做什么了?当初是你把她找到的,现在她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 你倒是藏得安心舒适。” 穆笑脸色凝重, 紧跟着长桑往前去。 “我在翻阅以前的书册。”快到留仙台的时候, 他突然说,“长桑,我找到消灭混沌的方法了。” 话刚说完,两人已经在留仙台上落下。 穆笑草草环视, 看到此处有一个陌生人。 “她是谁?” 被他注视的女人惶然地抬起头。 应春拉了拉穆笑:“你不认得了?” “我没有印象。”穆笑皱起眉, 他从女人身上感觉到了与自己和应春极为相似的气息,“你是凤凰岭的精怪?” “从前是……但我离开过。”女人拨了拨头发, “我是木芙蓉花精,是你们山神的母亲。我带来了一些东西……可以为她续命。” 程鸣羽昏睡了很久, 有时候会清醒片刻, 但说不出话。 手腕并不痛,但整条手臂也没有任何别的感觉, 它像是不存在于这个身体上了,无论多想调动它,它都没有反应。 在她眼前出现的,有时候是杨砚池,有时候是应春和长桑。他们跟她说话,程鸣羽能听懂一些,但没办法理解和回答。 连雨师也来了。他抓住乖龙的尾巴,让它张开嘴巴,往程鸣羽的手腕上咬一口。 他们抬起她手臂的时候,程鸣羽才看到一条发黑的胳膊。很快她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被乖龙咬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 昏睡的时刻她会做一些梦,光怪陆离的,乱七八糟的。 伯奇的鸟儿们往四面八方飞去了。它们似乎是去求援的。鸟儿会落在别的山岭上,拜访那些山岭的山神,询问这种古怪的黑蛇与蛇毒如何得解。 它们没能带回有用的讯息。程鸣羽看着它们在灰白色的天空里飞来飞去,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用自己的眼睛来看的。 是凤凰岭在注视这一切。 沮丧归来的鸟群,渐渐开始结冰的杏人谷,逐渐枯萎的森林。 程鸣羽很难过,但她没有办法解决。在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梦中,她只有一些碎片般的回忆。 她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破落的小院子,挤裂院墙的大树,有女人从缺口走进来,把一朵花放在她的掌中。 女人的模样很好看,神情温柔恬静。她会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来触碰程鸣羽的额头,就像在完成某种需要确认的仪式。她的手是暖的,对发着高烧的程鸣羽来说,那就是冰凉舒适的。 她哭了一会儿,女人便低声安慰她,温柔的手指理着她汗湿的头发,说话的声音又细又轻。 “别怕。”她说,“我来救你。” 程鸣羽便看着她解开了衣服,从光裸的胸口处,慢慢扯出一些东西来。 是一朵银白色的木芙蓉。 花是烫手的,带着热度与体温,女人把它塞到了程鸣羽手里。 “我不要。”程鸣羽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不想害人……你把它还给别人……” “不是别人的。”女人抓住她无力的手,让她紧紧攥着那枝开得异常灿烂的木芙蓉,“没有任何人的寿命折损,你放心。” 程鸣羽还是摇头:“你是妖怪……你骗我……” 女人的眼睛里噙了泪,像是很想对她笑一笑,可始终笑不出来,嘴角是耷拉着的:“对不起,是我害苦了你。我知道不能破坏六界约,但我……不好的事情都让你受了,对不起……” 第45节 “对不住,我错了……”程鸣羽也在跟她道歉,“你不是妖怪……” “我确实不是人,你没有说错。”女人说,“可我想你好。当娘亲的人都这样……你好就行了。” 眼泪从程鸣羽眼角流下来,滚进了头发里。她看到自己手中那枝银白色的木芙蓉渐渐开始变幻了颜色,就像真正的木芙蓉在日光下逐渐改变自己的色彩一样,它从银白变为浅金,最后显出了鲜艳的血红色。 血流淌下来了。淌过程鸣羽的手,淌进她的胸膛。它钻入了她滚烫的躯体,仿佛融化了一样,程鸣羽手中的木芙蓉已经消失了。 她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不明白,抬眼看向坐在床边的女人。 女人也和木芙蓉一样,已经无影无踪了。 数日之后,程鸣羽终于醒了过来。 她抬起手,看腕上被黑蛇咬过的伤口。伤口仍然在的,但那缠着她手臂的蛇毒已经消失了。 杨砚池听到室内动静,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程鸣羽瘦了一大圈,见他满脸惊喜,自己反倒有些不自在。 “应春他们呢?” 杨砚池便告诉她,雨师本想用乖龙来为程鸣羽驱走蛇毒,但乖龙却没法对付这种古怪的毒素,最后长桑从乖龙的牙上刮下毒液,回到二曲亭研究去了。应春和穆笑则重新在整座凤凰岭布防,伯奇仍然驱使鸟儿四处奔走,拜访别的地方。 “穆笑找到了消灭混沌的办法。”杨砚池说,“伯奇他们在做准备。” 程鸣羽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办法?” 杨砚池摇摇头:“他们没有告诉我,我是听应春说的。” 他每日来留仙台,不过是想看看程鸣羽情况。来的次数多了,穆笑和长桑都开始怀疑,他和程鸣羽之间是否发生了些他俩不知道的事情。 毕竟黑蛇原本应该是咬不到程鸣羽的,除非程鸣羽和白汀一样,身上出现了裂缝。 “……”程鸣羽先是发呆,随后又觉得脸颊像是烧起来一样,烫得难受。 杨砚池还不大敢直接看她,毕竟样子有些狼狈,他怕程鸣羽在意。 “但后来伯奇和应春都说,黑蛇之所以能咬到你,应该是因为它是巫十三的蛇。”他说,“而巫十三手里有一缕白汀的仙魄,他若是利用着仙魄来对黑蛇施加影响,它自然也可以接触到凤凰岭的山神。” 这倒是程鸣羽不知道的事情。她迫切地想从杨砚池这里得知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山岭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比如苦竹,比如还有没有别的邪物进入凤凰岭。 但很快,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我娘……她来过?”程鸣羽不敢确定地问。 杨砚池仍旧没有看她,也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显得有些迟疑:“是吧……” “人呢?”程鸣羽又问。 杨砚池:“回去了。” 程鸣羽心有疑惑:“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住在别的山里,伯奇为了找出蛇毒的解毒方法,给不少山神带去了求救讯息。”杨砚池轻声说。“她是为了救你而来的。” 程鸣羽呆呆坐在床上,她忽然明白,自己恍惚中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是梦。 她的娘亲确实来过了。 还给了她一朵可以续命的木芙蓉。 “……她真的离开凤凰岭了吗?”她抓住杨砚池的衣袖,“你看到她回去了?” 她很着急,急得要哭了,抬手却不知道怎么跟杨砚池说明才好。 “她给了我一朵……我跟你说过的,那种续命的东西……可是她不是神灵,她没有仙魄……”程鸣羽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在体内勃勃跳动的脏器,每一次搏动都让她有一种可怕的痛,“那朵木芙蓉……” 杨砚池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她是为了救你而来的。”他又说了一遍。 程鸣羽紧紧咬着嘴唇,无声地流泪了。 杨砚池拍过了头,狗胆壮了不少,又伸手去帮她擦眼泪。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连后来杨砚池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揽着程鸣羽的肩膀时,他心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问题的答案太清晰了。 因为没有仙魄,所以她把自己的所有修为凝成一朵木芙蓉,填入了程鸣羽的余生。 观在留仙台的湖边坐着,吹响了一支乐曲。曲子婉转凄凉,衬着这夜里淅淅沥沥的雨,愈发催人落泪。 “别吹了。”杨砚池不得不阻止她,“你换首高兴点儿的。” 观放下了箫管:“山神醒了,你回去么?” “等应春他们回来我再走。”杨砚池看了观一眼,对她脸上的表情非常不满,“你笑什么?” “没什么。”观拿起箫管,戳了杨砚池的脸颊一下,“你跑留仙台这么勤快,真可疑。” “你是不是听小米他们胡说了?”杨砚池拨开她的箫管,“山神是我朋友,朋友身体不适,我当然要多来瞧瞧。” 观点点头,问他:“那小米呢?他都好了么?” 杨砚池一愣:“……好了吧?” 观又露出了令杨砚池浑身不舒服的笑。 “只是朋友啊。”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别乱说话。” 观摇摇头,手中箫管摇来摆去:“朋友噢……” “快回去吧你。”杨砚池忍不住催促,“你不是要巡游凤凰岭所有井水与河渊么?山神正休息,你别吹这种惨兮兮的曲儿去烦她。” “不用巡游,只要有人踏入我的水脉,我便立刻能……”观正笑着,神情忽然一变,“河里有外物。” 杨砚池吃了一惊:“是什么?” 但观已经跃进湖中,消失了踪影。 从留仙台到西南角的河,观只花了瞬息功夫。 她从河水中站立起来的时候,发现笼罩着凤凰岭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隙。 水雾滚动着填补缝隙,而蜿蜒的河道中,有一个人正低头跋涉。 观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被糕糜先生污染的那一处仍然是黑乎乎的,令她十分憎厌。而此时眼前的这个人,显然是与糕糜先生一伙的。 那是个十分稚嫩的少年郎,手里攥着一团黑魆魆的火。 火虽然是黑的,但又被一层浅蓝色火焰裹着,少年郎把这团火攥在手里,丝毫没有被温度影响。 但他很快就无法迈步了。脚下的水流渐渐湍急,他摇摇摆摆,几乎站不稳当。 “你是什么人?”观立在河中心的岩石上厉声喝问。 她是胆子极小,又容易害羞的井渊之精,从未试过这样喝问他人。这句话说完,她实际上已经紧张得发抖。 少年郎抬起头,清俊漂亮的一张脸,脸上挂着笑容。 “姐姐,我是慈童。”他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姐姐这样美的人。姐姐,你叫什么?” 观闭口不语。 她一直盯着慈童的手。那团火越来越盛了,火中隐约传来令人作呕的臭气。 作者有话要说: 木芙蓉是一种会变色的花,很好看,早晨上午是白色或者浅红色,下午傍晚则是深红色。有的木芙蓉还会有花纹或者一花双色,开得多的时候非常美。 第40章 慈童(2) 慈童举起了手中的火团, 他看出了观的憎恶。 “姐姐, 你是这条河里的精怪吗?”他看着观与河水连接的部分。观的裙袂仿佛是这水流的一部分,她自己也仿似暗夜之中从水中跃出的神。 但袖上的一团黑色污渍引起了慈童的注意。他动了动鼻子, 敏锐地从这团污渍之中嗅到了熟悉的腐臭味。 巫十三吞噬了婆青山上的人和兽, 还有各类精怪。他之后胃口渐大, 又实在饥饿,连路过婆青山的神灵和精怪都不愿意放过。可他身体内吞噬的东西太多太杂了, 各种无法相融调和的魂魄纠缠在一起, 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残喘, 巫十三的整副躯体都散发出古怪而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为了掩盖这种味道, 巫十三常常会保持人形。当他保持人形的时候, 气味就淡薄得几乎闻不到。但当他恢复出混沌的原形,整座婆青山都会笼罩着令人不适的臭气。 慈童和虫落等人都深受巫十三影响,他们本身就是巫十三的一部分,因而并不觉得有异。 但婆青山之外的神灵和精怪, 是绝对忍受不了这种污浊的。 只要沾染上, 这种污浊便难以洗清。污染会长久地存在,一分分、一寸寸地侵蚀至全身, 直到将受污染的神灵或者精怪完全吞噬。 慈童看着观衣袖上的污渍。 他不知道这是谁留下的,但不管是谁, 这点儿污渍可以成为他在这场对峙中获胜的关键。 “姐姐。”他又用亲昵甜蜜的声音开口, “我迷路了,你可以给我指点指点, 怎么出山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动着那只握了火团的手。 观顿时一惊:在慈童毫无章法的挥动中,火团居然裂开了。 从裂开了的火团之中,流淌出恶臭的黑色汁液。 这气味太熟悉了——观顿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衣袖上那团污渍的味道。 她明白了黑色汁液的用处。 那粘稠的黑汁从火中淌出,从少年的指缝中滴下,直直朝着河面坠落。 “不许碰我的水脉!”观大吼,扬起衣袖,狠狠朝着水面拍下。 河流顿时乱了。 在黑汁就要接触河面的瞬间,河水中央忽然冒出了一个漩涡。 水流朝着一个方向旋转流动,顿时在慈童周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慈童发现自己站在了干涸的河底,他接触不到水了。 而那股黑色的汁液始终没有落下来。它被一团清澈的水包裹着,那团水忽然涨大,不过一个呼吸间便把慈童也裹在了其中。 慈童很快便感到了窒息。 但他没有慌张。裹着自己的这团水流速很快,他无法脱离。他不清楚面前的女子是什么来历,但显然她是可以操纵水的。 那正好。慈童一边忍受着呼吸不畅带来的窒息感,一边动了动手指。 第46节 将慈童困在水中的观松了一口气。她抬头想寻找一只鸟儿给伯奇等人报信。但抬头瞬间,却发现头顶悬着一个黑点。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黑点已朝着她落下。 一片薄薄水浪掀起,挡在她的面前。但那黑点却像是目的明确一样,轻巧地拐了个弯,绕过那片水浪,撞入观的衣袖。 它与原本那块黑色的污渍立刻融合在一起,并且开始扩大,很快便将观的整片衣袖染黑了。 观的手臂举不起来,像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裹挟了一样。她不由得脚下一软,跪了下来。 漩涡和包裹慈童的水都落了下来,河流仍旧流动,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衣服也是你的本体,对不对?”慈童手里攥着那团火,黑汁随着他的走动,一滴滴落在了河道之中,“我挥动火的时候,已经有黑汁流出,但我让它从我的头上划过,朝着你去了。你衣袖上的污渍就是路标,它们会互相吸引,最终融合。” 观又惊又怒。她拼尽全力来抵抗正入侵她肩膀的黑色污渍。污渍是有形之物,正从衣袖开始往上攀爬,它爬过的地方完全失去了知觉,观恐惧起来。 而当她看到脚下淌过的河水正渐渐变黑,她顿时慌了。 “我知道这条河是流出凤凰岭的。”慈童转动着手里的火,“所以我本想找到凤凰岭的地下水脉再行动,比如一口井。” 观狠狠地瞪着他。 “姐姐,我如果没猜错,你是司掌凤凰岭水脉的精怪,是吧?那我污染你,岂不事半功倍?”慈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清秀的脸庞上带着看不出恶意的笑容。他长得很好,因而爱笑。笑是武器也是障眼法,慈童是不会吝啬自己的笑的,尤其在自己的猎物面前。 观仍旧没有回答。一只飞鸟从空中掠过,短暂地分散了慈童的注意力。 他攥紧了手里的火。“伯奇,这是伯奇的鸟。”他把火凑近了观的脸,“姐姐,真可惜。你是我在凤凰岭见的第一个人。我还挺喜欢你的。但你别怪我,姐姐,我是对付不了伯奇和长桑这样的神灵的。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先结束吧。” 火团没有热量,但它越是凑近,观越是感到眩晕。她根本控制不住污渍侵蚀自己身体的速度。 “……我不叫‘姐姐’,我有名字。”观虚弱地说,“但……那不是可以随便告诉你这种邪物的。” 慈童挑了挑眉:“哦?” 他把火稍稍拿得远了一些:“那我反倒来了兴致。” 慈童把火团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直接靠近观已经一片乌黑的衣袖。 顿时,原本还在与观顽抗的污渍像是突然涌入无限力气,疯狂地加快了侵蚀的速度。观压抑不住痛楚,发出惨呼:她的脖子上终于出现了黑色的污渍,疼痛令她浑身颤抖。 “别……!”她喘着气,“我说……我说……我叫观。” 慈童显然对这只有一个字的姓名很好奇,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观?” 就在他说出这个字的瞬间,观忽然像是融化进水中一样,消失了。 慈童愣了片刻,紧紧攥着那团火站起。 他被算计了,观的名字有古怪。慈童恨恨地啐了一口,抬头时看到那只鸟儿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自己头顶,不断徘徊。他朝着那鸟儿弹出一滴黑色汁液,顺利将鸟儿击落。 没有停留太久,他继续逆着河流,往凤凰岭深处跋涉。 从留仙台的湖泊中跃出之后,观立刻倒在了岸边。 她离山神近了,离芒泽也近了。凤凰岭地脉的灵气在护佑她,黑色污渍侵蚀的速度减慢,她得以艰难从水里爬出。 伯奇与应春齐齐落在留仙台上,朝着她奔过来。 他们已经从鸟儿和各处的林木那里得到了讯息:有外来者入侵到凤凰岭了。 此时距离她离开留仙台才不过片刻时间,杨砚池还兀自站在湖边没动弹。 没人顾得上他了。收到消息后赶来的长桑立刻察看观的状况,但情况远比他们想的更严重。 侵入观躯体之中的黑色污渍是邪物的化身,它和当日白汀身上附着的那条黑蛇是一样的,只是因为观是井渊之精,本无实体,黑色污渍无法借助她的躯体来显现出形状,但它对观的侵蚀与当时对白汀的侵蚀是一样的。 它要占据观,进而占据和污染凤凰岭的水脉。 观的半个身体都已经变黑了。她拼命抵抗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们,有个名为慈童的少年闯入了凤凰岭。 “慈童?”长桑舔了舔嘴巴,他看上去很疲惫,“慈童没有什么法力,看来他是带了巫十三的某些东西来。” “救救她。”应春握着观的手,心里全是害怕。 观是一个沉默的精怪,因为曾经潜入杏人谷偷看穆笑洗澡而与穆笑关系恶劣。但应春很喜欢她,她吹得一手好箫管,应春巡夜的时候常常能听到乐声从山岭的角落里传出。那是观的讯息:她总是在的。 况且,如果水脉受到了污染,他和穆笑必定会受到影响。 长桑正在思索方法的时候,穆笑带着甘露仙来了。 “她有办法。”穆笑言简意赅说了这一句,扭头便看到程鸣羽从小楼中走了出来,脸色兀自苍白着,想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甘露仙跪在地上,让观靠在自己怀中,抬头对周围的几个人点了点头:“是的,我有可以救她的办法,并且绝对不会让凤凰岭的水脉受到一分污染。” 应春还想说什么,穆笑已经打断了她的话:“她就交给甘露仙了。我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说。你,你别过来。” 程鸣羽被她喝止,站在不远处,身形打晃。她还虚弱着,强撑着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杨砚池朝她伸出手,程鸣羽连忙抓住了。 “观……出什么事了?”她小声地问。 杨砚池简单把情况告诉了她。程鸣羽嘴唇发抖,想要甩开他的手走近观,但杨砚池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自己。 “你现在没办法帮她。你必须先让自己好起来。”杨砚池说。 “对。”穆笑走过程鸣羽的身边,罕见地赞同了杨砚池的话,“不要幼稚,不要意气用事。我要跟你们说消灭混沌的方法。” 众人走入小楼,穆笑从怀中掏出几张纸。纸上笔迹陈旧,程鸣羽识字不多,看不出端倪,但应春一瞧立刻就认出来了:“白汀的字?” “在我们发现白汀的手上附有邪物,到……她最后那一刻之间,她其实给我写过一些东西。”穆笑展开了这几张纸,“这是其中一部分。” 长桑怀疑地盯着他:“写了什么?” 穆笑:“与你们无关。我拿出来的这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长桑仍旧问:“为什么只给你写,却不给我们其他人写?我和伯奇是神灵,显然比你更重要。” “为什么你们就比我更重要?”穆笑抬眼看他,“在白汀看来,我才是凤凰岭上最重要的那一个。” 长桑注视着他:“因为她认为,你可以成为下一任山神。” 穆笑微微皱起眼睑,抿了抿嘴,露出了倔强的表情。 长桑忽然一愣。他在穆笑的这个神情里,忽然读出了另一层含义。 “你不懂”——穆笑在无声地说。 长桑心想,我不懂什么?我有什么是不懂的? 可他毕竟是活了成千年的神灵,把这种怪异的感受在脑壳里一滚,立刻恍然大悟。 “……白汀的裂缝是你。”长桑一把按住了穆笑的手,任由他挣扎也不放手,“哈!山神,她爱上了自己制造出来的精怪!” 第41章 慈童(3) 穆笑不言不动, 只是盯着长桑。 小楼中一片寂静, 长桑笑够了,把手抽回来, 冷冰冰一哼:“愚蠢至极!” “你说谁?”穆笑立刻问。 “白汀。”长桑立刻回答。 他转头看向应春和伯奇:“你们知道这件事吗?” 伯奇摇了摇头, 应春沉默不语。她之前并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就算知道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白汀和穆笑是更亲密一些的, 应春知道。她心里从来都没有“裂缝”的概念, 自然也不知道神灵与非神灵的人产生爱意会有什么后果。糕糜先生告诉他们裂缝的存在,但……应春心想, 但只要神灵本身不怕, 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不可抗拒的, 猝不及防的“裂缝”,反倒像是能证明世间所有生灵,都有爱和被爱的可能。 唯一激动的只有长桑,就连程鸣羽和杨砚池也不过对视一眼, 并不觉得白汀与穆笑的关系值得责备。 “如果不是因为裂缝, 白汀不会死,巫十三的邪物也不可能进入凤凰岭, 凤凰岭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长桑大吼,“她好对得起我们, 好对得起凤凰岭!” 在众人的沉默中, 程鸣羽开口问了个问题。 “有裂缝就一定会被邪物入侵吗?” “有裂缝就给了邪物入侵的可能,我们要避免这样的可能。神灵和你们不一样, 神灵……” “要避免的是裂缝吗?”程鸣羽截断了他的话。 长桑沉吟片刻,并没有立刻接话。 “问题应该出在邪物身上,为什么要责怪出现了‘裂缝’的神灵?裂缝是可以避免的吗?”程鸣羽又问。 长桑不得不攥紧了拳头:“所以,才会有六界约的存在。神灵就在神灵的范围里活动,不要与其他更低等的……” 他说到这儿,忽然停顿。 “不要与其他的人类或者精怪有联系。没有了联系,就少了这样的可能。”他最后还是改口了。 程鸣羽却仍旧不明白:“神灵不会爱上神灵吗?” “……”这回长桑无法回答了。 两人争论的这段时间里,穆笑已经把纸张重新摆好。 “裂缝的存在是矛盾的,尤其对山神这样与下界接触的神灵来说”他低声说,“裂缝根本无法预见,无法避免。山神说得对,真正要对付的,应该是邪物。没有了邪物,神灵纵然拥有裂缝也没有关系。” 裂缝并不会让神灵变得不完整,反而会补足神灵在漫长生命中渐渐失去的某些东西。 穆笑没有再对自己和白汀的关系多加解释,他示意众人看他展开的纸张。 白汀写给穆笑的纸张上,写有见太平的酿造方法,写有凤凰岭各处的地形地势,还有凤凰岭上的精怪们的脾性,以及整条山脉中所有村子的分布、人数与它们各自面临的问题。 就连常在凤凰岭各处巡视和吞噬噩梦的伯奇也忍不住吃惊:“这么详细!” 里头更有许多连他都未曾了解过的事情。 “她本来就不需要睡眠,所以花了很多时间来写这些事情。”穆笑抬头看着程鸣羽,“抱歉,我没办法把这些信件交给你。虽然这是白汀写给下一任山神的,但她曾以为那是我,所以……里面还有一些别的话,只对我说的话。” 程鸣羽连忙点头:她明白穆笑的意思。 虽然穆笑无法把白汀的信件交给她,但穆笑在她初初成为山神的那段时间,已经带她熟悉了整座凤凰岭和凤凰岭上的所有东西。 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了应春曾说过的话:穆笑是最关心凤凰岭的人。 所以,他也是最熟悉凤凰岭的人。 “去婆青山时候发生的事情,白汀没有说明。但她曾经在信件里写下过‘别处山神’发生的事情。”穆笑加重了语气,“她说自己在外面听闻过这样的事情,有别处的山神被邪物污染了。污染太过严重,所以无法彻底清洗。” 连杨砚池也凑过来一起听,此时忍不住问:“怎么清洗?用水吗?” 第47节 应春说:“当然不是。这里的清洗指的是清洗地脉。白汀当时虽然被邪物入侵,但并没有完全占据她的身体,她选择了死,所以污染被中止了,并没有影响到地脉。但如果是巫十三这种完全和混沌融合了的山神,婆青山的地脉肯定会受到影响。” 长桑直起了腰,断然道:“婆青山的地脉已经死了。” 他话音刚落,穆笑和应春同时抬头看向他。 “长桑,地脉是不会死的。”应春温和地说,“土地是永远不会死的。它如果受到污染,或许会花数百数千年的时间才能恢复。但它是不会死的。它是一切的源头,一切的根。在土地里,各处山脉的根系牵连在一起。” 她抬起了手,把宽大的衣袖捋到手肘处。 白净的皮肤上浮现出了浅金色的经络。 “地脉就像人类的经络。”应春冲长桑与伯奇示意,“我们说受污染的地脉会‘死去’,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只要还有别的地脉灵气进入死去的经络,它仍然是有可能活过来的。” 她自己说到此处,忽然明白了穆笑所说的,消灭混沌的方法。 或者更准确地说,那实际上是消灭巫十三的方法。 她与穆笑都是依赖凤凰岭的土地与水脉生存的精怪,就连神灵也不可能比他们更懂得土地如何沉默运转。万物从这里生,从这里死,又在消亡之处,重新生出新的灵息。 婆青山的地脉“死了”,那就让它重新活过来。 只要它活过来,占据了婆青山山神躯体的巫十三,也就有了消亡的可能。 应春默默地看向程鸣羽。 程鸣羽已经明白了穆笑的意思。 “我们要去婆青山……”她顿了顿,更正了自己的说法,“不,是我需要去婆青山,带着凤凰岭地脉的灵气。” 在留仙台之外,甘露仙正握着观的手。 黑色污渍的侵蚀减慢了,但并没有停下。 观不知道甘露仙有什么办法救自己,她把头埋在甘露仙的怀里不停地流眼泪。身躯麻木之后并不会感觉到太多的痛楚,但正因如此,她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了。 倒不是为了自己的消亡而流泪。 而是她一旦完全被这古怪的邪物占据,那凤凰岭的整条水脉都会受到影响。这些恶臭的黑汁会毒死凤凰岭上所有的人和动物,包括已经因为山神的恢复而逐渐开始生长的森林。 她不记得自己在凤凰岭生活了多久,或许在有水渊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孕育出来了。 极长的、极孤单的生命。但观并不常常觉得无聊:人太有意思了,她喜欢在各个村子的井里钻进钻出,偷听人类的秘密,也偷听兽类与精怪的窃窃私语。 “别哭,我有办法。”甘露仙温和地安慰她,“你好了之后,要继续当一个跑来跑去的小精怪啊。” 观抬眼看着她,因为流泪,看得不够清晰。 “我来凤凰岭的时间不算太久,但我很喜欢这里。”甘露仙轻声说,“凤凰岭不能死,凤凰岭的水脉也绝对不能被污染。” 她伸手抓住了观那片已经完全被黑色侵染的衣袖。 观惊讶地看着甘露仙的手探入了自己的衣物之中,就像与黑色的衣袖融为一体一样。 下一刻,她忽然就懂得了甘露仙的想法。 仅能动的那只手死死抠住甘露仙的胳膊,观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没关系。”甘露仙冲她笑了,“世界上还有很多个甘露仙,以后也一定还会有和我差不多的甘露仙来到这里的。如果你见到了她,你好好招待她就行。你比我更重要。凤凰岭的山神已经归位了,雨师也常常来访,这儿不会再有旱涝。” 黑色的污渍从观的衣袖,像有形迹的墨汁一样,开始向甘露仙的手转移过去。 “我没关系的。”甘露仙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修道之人,这样得道,也是我的福气。这凤凰岭上,也只有我和你同为司水的精怪,时间紧迫,只有这个办法了。” 她的整条手臂都变黑了。黑汁从观的身上,一点点地流入了她的身体。 因为黑汁的褪去,观终于可以发出嘶哑的哭声了。她抱着甘露仙的手臂,惊恐地看着她的面庞渐渐笼罩上了灰色,原本白净的脸上显出了毫无生机的死气。 即便黑汁完全转移,观仍旧无法自如地动弹。她太虚弱了,只能爬到倒地的甘露仙身边。 但还未等她靠近,她的朋友就溃散了。 留仙台的湖边只剩下一滩散发着古怪臭气的黑色液体。 雨师驾着车辇在凤凰岭附近徘徊了许久,乖龙跟着他转得头晕,忍不住先朝着凤凰岭冲了下去。 心说“我要把乖龙抓回来”,雨师也厚着脸皮从车辇跃下。 雨神峰上的祈雨台仍在,但祈雨台上总会摆着的茶壶与小杯不见了。 乖龙在峰顶盘成一个圈,脑袋高高昂起,看看雨师,又看看甘露仙的居所。 那间雨师从未能进入的小屋子竟然被秋的夜风吹散了。碎屑如同烧尽的纸灰,直朝着雨师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慈童(4) 据巫十三和虫落所说, 这条水路是安全的。凤凰岭上的人没有发现这个漏洞。 但慈童越是往里走, 越是觉得不对劲。 河道渐渐收窄,河流沿岸的树丛越来越密集, 他没法再往前走了, 两侧的林木如同两面高耸的墙, 朝着河道压下来,他产生了自己会被这两面墙夹在当中的感觉。 但走上岸是危险的。慈童心里开始焦躁。 他没有虫落或者其他人那样的法力, 虽然带着巫十三给的一些东西, 但进入陌生的地界,始终让他不□□心。 方才遇到的那个名为观的精怪又从自己手中逃脱, 这令慈童更觉得忐忑。 或许凤凰岭的山神等人已经知道这个通路了, 他们设好了陷阱, 就等自己来钻。想到这个可能性,慈童愈发紧张。他捏着手里的那团火,看着火中心的黑色汁液一股股淌下自己手掌,落进河里。 但这儿不是水源。即便污染了这条河, 被污染的河水很快也会淌出凤凰岭, 没有任何意义。 正在苦思之时,他忽然听见耳边传来破空之声。 只来得及滚进河中闪躲——一根木箭刺入河水里, 竟扎入了河底的淤泥中。 慈童从河里爬起来,抬头便看到前方的树墙上正站着一个人。 少女脸庞稚嫩, 衣袂在晚风中起伏不停, 手里正握持着一把弓。 慈童认得这把弓。 “春山行……凤凰岭山神?”他连忙退了一步,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但树墙太密集,阻挡了他的视线。深夜的林子里不知为何窜起大量鸟群,鸣叫声与振翅声阻碍了他的听力。 按照两人的约定,虫落此时应该就在凤凰岭外等待自己。 慈童知道此行出了问题,连忙攥紧手中火团,拔腿就往河流的下游跑。 身后仍旧射来一根接一根的木箭,但全都没有命中慈童。 慈童先是庆幸,随后渐渐生疑。 他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树墙上的山神。 山神一直在树上移动,她没有落地,哪怕这样会更接近慈童。她用春山行射出的每一根木箭都是冲着慈童来的,但全都没有击中目标。 慈童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这儿的树墙没有那么密集了。他尽量平复呼吸,再次竖起耳朵。 周围并没有其他的人。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了虫落说的事情。 苦竹死之后,虫落低落了数日,慈童陪她说话玩儿,总算让她精神了一些。 巫十三让慈童到凤凰岭来污染水脉之后,虫落告诉慈童凤凰岭上发生的事情。 比如山神原本是一个凡人,比如山神身上实则没有任何法力。 慈童不再跑了,他抬头望向山神,露出他最轻松自在的笑容:“山神姐姐,你好哇。” 程鸣羽站在树墙之上,握紧了手里的春山行。 很顺利。她想:上钩了。 穆笑所谓的办法实在太简单。 但也太凶险。 他们没有一人知道婆青山怎么去,也不知道去到之后要怎么才能顺利进入。 婆青山的地脉跟凤凰岭一样,必定是被严密保护起来的。虽说现在已经地脉已经枯竭濒死,巫十三不再需要,但他们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答案很快出来了:程鸣羽若想进入凤凰岭,她需要一个带路人。 而此时此刻,凤凰岭上就有一位来自于婆青山的邪物。 “他自称慈童,十分自大,不够细心,明知我是凤凰岭的精怪也仍然敢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出手攻击。”观对众人说,“他应当是可以利用的。” 然而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服慈童反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利用慈童,把程鸣羽带回婆青山,甚至带到婆青山的核心地带。 恰好,巫十三是需要程鸣羽的,他需要占据山神的躯体,来得到进入凤凰岭地脉的可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与争执,他们很快达成了分工:程鸣羽负责与慈童对峙,并让慈童带走自己;长桑与穆笑跟在程鸣羽与慈童后方,潜入婆青山,伯奇和应春则留守凤凰岭,和观一起护卫整座山脉,在长桑等人回来之前,不让任何人进入凤凰岭。 “可是要让婆青山地脉重新活过来,必须用其他地脉的灵气来唤醒。”应春忍不住提醒,“我们怎么携带凤凰岭地脉的灵气过去?” “我可以带。”程鸣羽反手将春山行拿在掌中,“春山行有一支由地脉灵气凝聚而成的箭。” 一切准备完毕,众人即将启程时,程鸣羽独自走到留仙台边缘,拿出了春山行。 弓上空空如也,她抓住弓,按照杨砚池教给她的办法,把弓拉开了。 她朝着凤凰岭之外的某处举起春山行。 屏息片刻之后,在弓上果真凝聚出一支金色的羽箭。 这比程鸣羽之前所见的任何一根地脉灵气所凝成的箭都更为清晰。 她把箭矢拿了下来,箭矢没有消失。 是凤凰岭的地脉也明白她即将要去做的事情了么?程鸣羽把这只羽箭放入身后的箭筒中,羽箭身上的光芒渐渐收敛,随即消失了。 程鸣羽吃了一惊,连忙伸手去找,却发现箭矢还在,只是看不到了,完全隐去了形状。 她松了一口气,抬头便看见杨砚池走到自己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不害怕吗?”杨砚池问。 “……你这样一问,似乎是有些怕的。”程鸣羽嚅嗫片刻后低声说,“刚刚大家都……太愤怒了。甘露仙就这样消失了,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48节 “还要去吗?”杨砚池又问。 程鸣羽抬起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丝毫迟疑。 “要去的,去婆青山,去巫十三的巢穴。”程鸣羽咬着牙说,“让他彻底消失。” 她揉揉自己的脸,生怕方才的神情太过狰狞,不像一个慈眉善目的山神。 “你要劝我别去么?”她问。 “没有。”杨砚池蹲在她身前,把几根木箭放入她的箭筒,“只是有点担心。我自然是不能去的,去了也没什么作用。但我之前教给你的那几个符咒……你都记住了么?” 程鸣羽点点头。她想笑一笑,安慰杨砚池,但不知为何,看着杨砚池,她会觉得自己渐渐越来越恐惧。 恐惧他们的计划,恐惧去婆青山的旅途,也恐惧与巫十三面对面。 但她身上有白汀的仙魄,有她母亲剩余的生命,还背负着凤凰岭山神的身份。纵然再怕,也不允许逃避。 长桑与穆笑已经在一旁等候着了。她不能再耽搁。 “我走了。”程鸣羽站起来,对他说,“你保重。” 杨砚池点了点头。 程鸣羽总觉得他还有话想说,但既然没开口,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了。 她与长桑穆笑汇合后,也不再浪费时间去相互道别,纵身跃下留仙台,朝着慈童所在的河道奔去了。 观从湖泊边上钻出来,一双眼睛看着杨砚池。 “你总喜欢这样听人说话么?”杨砚池问。 观没吭声。她是井渊之精,全身上下的骨骼血肉都是水造的,方才嚎啕大哭一场,现在脸上已经见不到丝毫痕迹。 但人却是低落颓靡的。她没有了先前快快乐乐的神情,枕着自己胳膊趴在岸边,眼睛瞧着杨砚池。 “你想跟山神说什么?”她轻声问,“为什么不说?万一她回不来了呢?” 杨砚池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观又落下一滴泪来:“别浪费每一时刻,山神此去凶多吉少,万一连她也……” 她没敢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想问她,她为什么会被那黑蛇咬中。”杨砚池声音低哑,说得犹疑,“是因为身上出现了裂缝么?她的裂缝是因谁而生?” 但他不敢问。这是不合时宜的问题,正是因为知道此行凶险,才不敢用这句询问令程鸣羽分神。 程鸣羽站在树墙之上,长桑与穆笑都隐藏在河道流出凤凰岭的那段位置,她此时此刻是独自一人面对慈童。 “山神姐姐,我叫慈童。”慈童笑道,“你又怎么称呼?纵然是山神,也应该有姓名的吧?”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程鸣羽皱眉道,“你是巫十三的人?你怎么进来的?” 慈童长得太好了,说话时又娇憨又乖顺的模样,连他的笑也仿佛是毫无虚假的。但程鸣羽越看越觉得寒意丛生。 眼角余光瞥见慈童手中那团火又落下了一串黑汁。黑汁溅入河中,却没有立刻扩散开,而是仍旧保持着条状,悄无声息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潜来。 为了便于被捕捉,程鸣羽从树墙上跳下,落到了河中。她一落入水中立刻就举起春山行,仍旧朝着慈童。 慈童此时已经完全不怕了。 “姐姐,你箭法不行,根本射不中我吧?” 他话音刚落,水中那条状的黑汁便破水而出,直接缠上了程鸣羽的双臂。 那黑汁已经化作坚韧的黑色绳索,紧紧将程鸣羽缚紧,她甚至站立不稳,往前跌倒在水中,狠狠吃了一大口污浊的河水。 但此刻程鸣羽心头却全是喜悦:计划成功了一半。 还未及细想,她忽然被人拎着,从水里拖了出来。慈童抓住那黑色绳索,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狂喜:“我……我这是抓住了山神啊。” 他力气竟然这么大——程鸣羽心中诧异,此时正见慈童抬腿一踢,正中自己手腕。程鸣羽忍不住痛呼一声:她的手腕顿时脱臼,根本抓不住春山行。 不过眨眼的一瞬间,慈童已经拎着她沿河道飞奔,冲破了笼罩凤凰岭的浓雾。 在慈童穿过浓雾之时,穆笑已从河中捞起春山行。他与长桑在树影之中潜行,紧紧缀在慈童身后,一同离开了凤凰岭。 第43章 慈童(5) 离开凤凰岭后, 慈童先带着程鸣羽穿过了长平镇。 长平镇一片荒芜, 被大火燃烧至焦黑的房屋已经成为了废墟,在暴晒和雨水里纷纷开裂, 或是被不知名的藤蔓覆盖。 看着空空荡荡的长平镇, 程鸣羽忽然感觉有些古怪:在她的印象里, 长平镇是一个巫池,巫池中央正在孕育一个混沌, 而混沌的核心, 则是杨砚池认识的那个梨树精。 梨树精被巫十三吞噬了,长平镇的巫池也随之溃破了么? 她很想问一问慈童, 但看到长平镇边缘立着的人之后, 她立刻闭上了嘴巴。 捆缚着她手臂和身体的黑色绳索又长出了一截, 直接攀爬到程鸣羽的脸上,化作罩子,盖住了她的嘴巴。 程鸣羽不认识眼前的少女,但慈童见到她显然十分高兴, 张口便打招呼。 “虫落, 意外收获。”他乐颠颠地让虫落看他拎着的程鸣羽,“我把山神抓来了。” 虫落原本站在月色中, 低头看着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回头见到眼前两人顿时大吃一惊, 一把将慈童拉到自己身边:“你疯了!你抓她做什么!”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脚下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忽然消失了,随即无数黑色的小虫从地面窜出, 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紧跟在程鸣羽和慈童身后的长桑立刻停步,施展法术将自己和穆笑隐蔽起来。 小虫穿过两人藏匿的树丛,没有任何收获。 “没有人跟着,你放心。”慈童说,“她的那把春山行我也踢到了别处,没有问题。” 程鸣羽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放下了:长桑是神灵,他的法术远比虫落这样的邪物精妙,所以虫落发现不了。 没有料到外面还有人接应慈童,这是他们的疏忽。 慈童急着向巫十三邀功,不断催促虫落上路。黑色的小虫回到了虫落身边,她满脸狐疑地打量程鸣羽,低头便看到她手垂着,随着身体的摆动而无力地摇晃。 “……巫十三要的是完整的山神,你太鲁莽了,万一伤到了她,巫十三不满意,你我都得死。”虫落捏着程鸣羽的手,给她脱臼的手腕复位。 程鸣羽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虫落犹豫片刻,抬手拭去。 “山神……因为你,所以凤凰岭才是现在的样子是么?”她低声嘟囔。 “快走吧,万一凤凰岭的其他人发现山神消失了追过来,我们可抵挡不了。”慈童又催促。 虫落瞪了慈童一眼:“你做事实在太过冒进心急。” 说是这样说,她也已经立刻驱动自己的小虫子。黑色虫子集结起来,仿似一张黑色的毛毡。慈童拉着程鸣羽爬了上去,虫落站在这“毛毡”上,片刻之后,毛毡从地面腾起。 与此同时,虫落的脑袋也离开了躯体,朝前飞去。 程鸣羽大吃一惊,差点从上面掉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小米苏醒之后告诉众人的事情,袭击他的是一个能飞来飞去的脑袋。 程鸣羽没有想到,竟然是眼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这位少女。 从凤凰岭前往婆青山原本路途遥远,但不知虫落如何寻路,他们穿过了几处黑暗的城镇之后,远远便能瞧见在葱郁群山之中那一座黑魆魆的山岭。 “这些都是巫十三破坏了的巫池。”慈童见程鸣羽一直回头看那些黑暗的无人城镇,不由得略显得意,“长平镇之后,便要轮到你们凤凰岭了。等凤凰岭成为巫池,巫十三一定会变成更加强大的混……” “住口。”虫落的呵斥声从空中传来,她的头颅缓缓落到躯体上,“不要乱说话。” 程鸣羽很想问一问这些巫池的事情,但她的嘴巴被封住了。虫落看出她想说话,便为她解除了嘴上的黑色罩子:“你要说什么?” “这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巫池?”程鸣羽心中又惊又疑,“我从来不知道。” 虫落盘腿坐着,注视程鸣羽。 凤凰岭的山神真年轻,她心想,和白汀完全不一样。她连春山行都没有,等面对巫十三的时候,她能怎么做? 虫落几乎已经能看到程鸣羽不久之后的结局了。 或许是因为怜悯,也可能是因为程鸣羽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虫落开口了。 “你以为巫池只有长平镇一个么?”她平静地说,“长平镇的巫池是人为制造的,幸好有那颗炮弹,它是巫十三意料之外的收获。” 程鸣羽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虫落的话。 “……你是说,我们途径的这些巫池,都是巫十三制造的?”她只感到背后一阵彻骨的寒意,“他……杀了这么多的人?!” “因为饿呀。”虫落看着她笑,“因为,他要寻路前往凤凰岭。” 程鸣羽实在太吃惊了,她只觉得惊悸,还未来得及生出任何的愤怒,在新的困惑冒出来之时,不由自主地顺着虫落的话问了下去:“为什么?成熟的混沌不是可以离开巫池四处走吗?他们要去找食物的。” “别的混沌可以,但巫十三不行。”虫落看着她,“巫十三不是一个完整的混沌。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当年那十三位巫者的魂魄,是夺取了婆青山山神的躯体才形成的巫十三。他不完整,而且时常忍受着很强烈的痛苦,山神还在他……” “虫落!”慈童忽然大喝一声,打断了虫落的话,“你说得太多了。” “山神妹妹不是就要死了么?”虫落忽然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把程鸣羽的脸,“都要死了,听一听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指尖十分冰凉,程鸣羽没能躲开。 慈童皱着眉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婆青山:“别说了,万一巫十三知道……你会很麻烦。” “他怎么能知道?”虫落瞥向慈童,“慈童,你会去说吗?” “我当然不会!”慈童涨红了脸,“你我相识多年……” 虫落对他接下来的话没有任何兴趣,转头看着程鸣羽:“山神妹妹,所以你懂了吗?巫十三对凤凰岭有执念,可他必须通过巫池才能移动。长平镇即便当时没出事,也绝不可能逃得过巫十三的手段。” 程鸣羽紧紧抿着嘴唇。 许多事情都在她脑子里翻涌。鬼师说西南方向有异动,吴小银的那条蛇则告诉他们,有不得了的东西正在逼近凤凰岭。那正是巫十三制造巫池和通过巫池一步步接近凤凰岭的时候。 然而在巫十三第一次涉足长平镇,并吞噬长平镇巫池中的混沌之后,却意外地从甘露仙那儿得知,白汀已经死了。 他因此不得不远路返回婆青山,重新计划和打探凤凰岭上的事情。 “凤凰岭是个好地方。”虫落突然说,“我喜欢那里。山神妹妹,你见过活着的婆青山吗?河流很美,林子也很美,每日清早都能看到太阳星君驾驶车辇从婆青山上空经过,他的那座车辇真是漂亮,轮子是火做的,九十九只太阳神鸟拍着翅膀,拉着他和车辇从空中经过。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阿娘还带我去拜见过太阴星君。阿娘说女子要受太阴星君庇佑,以后便可一生顺遂。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明月当空的时候,整座婆青山都能被太阴星君的车辇照亮。土地在呼吸,万兽都在呼吸,我们族人会在山中行走,逡巡我们的领土。山神他则站在最高处,用两片叶子吹一些不成调的曲子。” 程鸣羽怔怔听着。 但虫落却没有继续回忆下去。 “……真可惜。”她看向程鸣羽,“你很快也会死去。凤凰岭也一样。你会舍不得吗?” 程鸣羽看着虫落,她心里头有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第49节 “凤凰岭不会死的。”她低声说,“如果婆青山也能活过来,你信不信?” 虫落还未回答,慈童已经笑出了声:“你果然是凡人。婆青山的地脉已经死了,死去的地脉是不可能再复活的。” 虫落却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她的目光扫过程鸣羽双眼,平静之中又带着几分诧异。 程鸣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虫落轻轻“嘘”了一声,抬手捂住了程鸣羽的嘴巴。那个黑色的罩子再次出现,又将程鸣羽的嘴封了起来。 进入婆青山的领域时,并没有发生任何古怪的事情。 没有看守者,也不需要任何密令或者法术来打开某个通道。 “不会有人到婆青山来的。”虫落轻笑一声,“这已经是一座死了的山岭,并且这儿还有这么多可怕的东西。” 程鸣羽看着脚下这座几乎与凤凰岭一样广阔的山岭,一时间竟无法理清自己的想法。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土地,甚至以后也不可能再见到。 黑色的土壤上满是枯骨一样的树干,直直戳向天空。她看不到任何活物,血红色的水流与灰黑色的水流流经河道,散发出古怪的气味。一切都过分安静了,似乎连风、连雨也不愿意造访这片死寂的土地。 在婆青山的最高处,程鸣羽看到了一头野兽。 它趴在一个平台上,看到有人过来,便抬起头,冲着这边看了一眼。 那是一只长着人面的兔子,模样十分俏丽,但程鸣羽朝它瞧了一下,便像是被震动一样,忽然很想开口说话。 但她被那个黑色的罩子封住了嘴巴。 慈童先冲着那人面兔说了一句:“我没有完成巫十三的安排!” 虫落对着那兽笑了笑:“我们没抓住凤凰岭山神,也不准备见巫十三。” 那人面兔立刻站了起来,看向黑色“毛毡”上的第三个人,程鸣羽。 程鸣羽要说话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了,她甚至开始不停挣扎,想拜托黑色的罩子,发出声音。 那毛毡转了个弯,朝着婆青山的一条峡谷下落,离开了人面兔的视线。 程鸣羽顿时停了动作,心中尽是诧异。 虫落取走了她脸上的罩子。 “那只人面兔就是讹兽。”虫落说,“它在经过婆青山的时候被巫十三发现,便收来为自己所用了。凡是被它看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对她说话,而且说的都是相反的真话。” 程鸣羽一愣:“相反的真话?” “你会忍不住说出真实的话,但是这句话在说出口的时候要反过来讲。”慈童咧嘴笑道,“讹兽让人说真话,但它自己却不懂听真话。如果说了它听不明白的话,它会立刻将你判断为敌人。” 在峡谷的两侧,幽深而无法窥清的地方,程鸣羽听到了古怪的嘈杂声音。 虫落说这儿有许多可怕的东西,程鸣羽不由得紧张起来:长桑和穆笑,他们能过来么? 她知道他们一定已经捡起了春山行。没有这个武器在手,程鸣羽有些忐忑。 慈童拖着程鸣羽走到一处平台,将黑色绳索紧紧缚在平台上。 临走之前,虫落回头看着程鸣羽,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山神妹妹,安静一些,不要试图乱动。你是巫十三的客人,他一会儿出来了,要是看不到你,一定会发怒。” 慈童显然已经不耐烦:“你跟她说这么多做什么?” “我不是跟她说,我是跟它们说。”虫落一挥袖,山壁上忽然一阵怪笑。十几只长着婴儿般圆脸的怪异猴子尖啸着跑走了。 程鸣羽没吭声,她独自跪在平台上,手臂一直被束缚着,十分不舒服。峡谷中不断有古怪声音传出,但确实没有邪物再靠近了。 虫落方才那些话说是提醒这些邪物,但程鸣羽总觉得她也是在提醒自己:暂时不要擅自行动,不要激怒巫十三,更不要让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遭遇意料之外的危险。 程鸣羽琢磨片刻,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慈童和虫落是往平台上的一处通道走去了。那通道穿过了厚厚的山壁,是这个平台唯一一个可以离开的通路。 程鸣羽现在根本连站起来都做不到,更别提动逃离的心思。她往那通道看了几眼,发现通道中十分黑暗,她看不到更远处,于是收回眼神,观察起这个平台。 平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角放着一张方正的红木书桌。 程鸣羽有些呆愣:这书桌上没有笔墨纸砚,反倒是堆满了各种书册和新奇玩意儿。 她甚至看到了几个精巧的望远镜,和一台拆得四分五裂的相机。 这些东西她从没见过实物,但以前在村中看过外面的青年带来的画册,此时才模糊地辨认了出来。 程鸣羽一头雾水:这儿不是巫十三的地界吗?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她实在想不清楚,手臂越来越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现在到了这儿,可是如何接近婆青山地脉,她却毫无头绪。走一步算一步,这是当时商量时长桑说的。他们没有更多的情报,一味防御根本毫无作用,只能冒险探索。 程鸣羽只希望自己这一趟,不至于毫无收获。她的箭筒里有一支别人看不见的箭矢:这件事让她感到了一丝平静。 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地面猛地一颤。 像是有什么巨兽激动了起来,在地底深处打了个滚。 峡谷中窜起各种奇形怪状的鸟雀,还有浑身长毛或者浑身长眼的异兽,纷纷夺路而逃。它们慌不择路地从平台边上飞奔而过,完全没有理会惊得缩起肩膀的程鸣羽。 不过片刻间,峡谷竟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而在这寂静里,程鸣羽听见了从漆黑通道中传来的脚步声。 有人正慢慢踱出来。 紧张令她忍不住吞咽唾沫,抬头看着那处黑魆魆的通道。 从通道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身着白西服的青年。 作者有话要说: 【慈童】据传是周穆王的臣子,“有宠,尝误越王枕”。周穆王把他带到郦县的山里让他离开,但又因为实在喜欢,临走时他教了慈童几句咒语,让他每天念诵来防身。慈童怕自己忘了,就把咒语写在菊叶上。随后菊叶上便凝聚了露水,露水还滴在溪流里。慈童喝了露水成了仙,而溪水下游的村民们喝了溪水之后全都很长寿。 (周穆王,就是西周在位时间最久的那位君主,曾经西征,并且西征的故事演化成很多传说,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个就是说他曾面见西王母,得到了成仙之法。反正我觉得慈童的传说槽点还是蛮多的,就不说他跟周穆王欲说还休的关系了,这人念咒语没成仙,喝了咒语泡的水就成了仙?……就很佩服菊叶和水。还有下游村民。 【讹兽】一种像兔子一样的神兽,长着姣好人面,特别喜欢说谎骗人;肉的滋味很好,但是吃了之后就再也说不了真话了 (所以是谁吃过了讹兽才知道它味道好……那兔子长了张人面啊……居然吃得下orz好吧也是很奇妙的槽点 第44章 巫十三(1) 程鸣羽听甘露仙说过巫十三的模样。 他与她们熟知的神灵或者精怪很不一样:他不像是这个陈旧世界里的人。 白西服, 细细的金边眼镜, 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和白净斯文的一张脸。程鸣羽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张书桌上的相机与望远镜, 这统统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处阴暗山谷中的东西。 太突兀, 也太不协调了。 巫十三不是一个混沌, 不是邪物的领袖。他就像是程鸣羽曾经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城市中的少爷们。 这过分怪异了。程鸣羽看着巫十三向自己走过来, 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巫十三站在她面前, 略略低头看着她。 凤凰岭的新任山神是这样的一个姑娘,这很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的记忆里, 甚至可以说是憧憬里, 凤凰岭的山神就是白汀。是手持春山行从荒芜的山脊上, 朝着自己走来的白汀。 眼前的少女太稚嫩了。 “你怎么会是山神呢?”巫十三心里想着这样一句话,嘴上已经说了出来。 程鸣羽忐忑极了:“是的,大家都这样说。” 巫十三因她的坦白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好吧,没关系。”他在程鸣羽面前蹲下, 注视着她的眼睛,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只要你的身份是凤凰岭山神,那你对于我来说, 就是有用处的。” 程鸣羽感到束缚着自己的黑色绳索消失了。绳子化为长蛇,缠在了巫十三的手上。 虽然束缚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但程鸣羽发现她仍旧无法动弹。 巫十三牵起了她的手, 划开了程鸣羽的指尖。 鲜血盈在细小的伤口里,沁出了一点点。巫十三抹去了这一丁点儿血, 放在自己舌头上。 “……你做什么?”程鸣羽惊讶道。 “确认一下,你到底是不是山神。”巫十三笑了笑,“你既然是山神,自然有仙魄。虽然我已经很久没触碰过别人的仙魄,但那滋味,我还是记得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巫十三的神情忽然变了。 惊愕、狂喜与强烈的怀疑在霎时间闪过他的眼睛。 他一把捏住了程鸣羽的肩膀,厉声叱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白汀的仙魄!” 程鸣羽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但实际上,她在心里真正松了一口气。 临行前长桑对她说过,巫十三见到了她,肯定会核实她的身份。而核实身份最简单的方式,便是试探程鸣羽体内是否有仙魄。 程鸣羽体内的仙魄原本是属于白汀的。而巫十三手上又有白汀的一缕仙魄,他认得,他也记得。 只有唤起了巫十三的兴趣,程鸣羽才不会立刻就被巫十三吞噬。 “白汀和我,有渊源。”程鸣羽结结巴巴地说。她不必假装紧张,因为她本来就极其紧张。此时此刻如何应对巫十三,如何设计出让巫十三准许她靠近婆青山地脉的话,才是最重要的。 巫十三松开了手,静静地看着程鸣羽。 “说。”他言简意赅地命令。 此时,正趴在婆青山最高处的讹兽忽然抬起了头。 在距离婆青山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它看到了两个模糊的人影。 下一刻,一根长索忽然凌空飞来,一把将讹兽卷起,甩向了远处。 那根长索很快回到了讹兽原本呆着的地方。它盘在地面上,化作了讹兽的模样,将头脸埋在前爪之下,佯装睡眠。 “你的龙索还能化形?”穆笑有些吃惊,“这不是一个仙具么?它只是武器,怎么还能……” “既然是仙具,自然不是你们这些小精怪能懂的。”长桑落在了一棵枯萎的树上,扫视了一圈婆青山。 这是他和穆笑第一次来到婆青山。 第50节 穆笑生于凤凰岭,长于凤凰岭,他从未见过荒芜到如此地步的山岭,此时不由得又惊又疑。 “这里真的还有兽类生存?” “不可能了。”长桑沉声道,“这里生存的都是依赖巫十三而活着的邪物。难怪巫十三这样饥饿。他驱使这些邪物为自己办事,自然要养着他们。” 长桑并不知道巫十三为何不能自己走出婆青山。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去猜测了。穆笑拿下背上的春山行试图拉开,但做不到。 他们必须立刻找到程鸣羽的位置。 两人垂首看着不远处那道几乎横亘了整座婆青山的狭长裂缝。 这时候,婆青山的地面忽然传来隐约震动,穆笑和长桑同时一惊:这像是地底之下有某种巨兽正在苏醒。 很快,峡谷中传来了嘈杂的振翅声与奔跑的脚步声。 无数怪形怪状的鸟兽疯了一样从峡谷中奔逃出来,仿佛峡谷之中有某种令它们恐惧的东西正在靠近。 长桑和穆笑并没有想过回避。他们一路跟着程鸣羽和慈童过来,一是为了保护程鸣羽,二是为了分散巫十三和他的邪物们的注意力,好让程鸣羽能找到脱身和接近地脉的机会。 最后从峡谷中跑出来的,是数以千计的人脸猴子。 这些长着婴儿脸庞的古怪猴子看到了站在枯树之上的陌生人。 “在下长桑,这位是穆笑。”长桑瞧着这邪物似乎能与自己交流,便朗声道,“我们是从凤凰岭来的,想见一见巫十三。” 那群人脸猴子似是吃了一惊,一面大叫一面在峡谷的入口处徘徊不已。片刻后,为首一只体型最为硕大的猴子窜入了峡谷,消失在浓厚的阴影之中。 在听程鸣羽讲述整件事情的过程中,巫十三都十分安静。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与白汀见的最后一面。 白汀找到了合适的紫杉木,制作出了令她满意的春山行,因而她要告别巫十三,离开婆青山。 她知道巫十三是混沌,而巫十三又一直在她面前倾诉自己的苦恼与不安:他说自己想离开婆青山,但是无法远行;他说自己分不清现在究竟是山神还是混沌,每一日都被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着。 白汀太善良了。巫十三看着自己的手掌想。 善良的山神走到他身边,试图安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他却一把抓住白汀的手臂,在她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巫十三至今仍记得自己和白汀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第一次见混沌,对吧?我不需要你拯救和安慰,我只对你的凤凰岭感兴趣。” 白汀捂着受伤的手匆匆离开了。巫十三知道自己已经破坏了她的躯体,邪物带着毒液从创口进入,会在彻底成长之后,占据这位山神的躯体,破坏她的魂魄。 但他没有想到,为了阻止这一切,白汀选择了死。 “我真想她。” 程鸣羽说完之后,巫十三沉默了许久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程鸣羽满脸惊愕,甚至开始怀疑,巫十三是否真的对白汀有某种深挚的感情。 “我也想当山神啊。”巫十三低声说,“想走出去,想摆脱混沌的身份,想到人类的世界里去。那里可比这座光秃秃的岭子有趣多了。” “……那你为什么要打凤凰岭的主意?”程鸣羽小心翼翼地问,“当上了凤凰岭山神,你就得一直留在凤凰岭了。” 巫十三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些想法里有巨大的矛盾。 “都是白汀的错。”他低声道,“她跟我说了很多凤凰岭的事情,说凤凰岭多么美,多么好,还有凤凰岭上有她制造出来的最忠诚的精怪,与她一起守卫着凤凰岭。” 他停顿了一下,半闭着眼睛。 “所以我很饿、很饿。我想吃了白汀,吃了她制造的精怪,我想在凤凰岭的地脉里睡一觉。”巫十三的声音异常低沉模糊,如同梦呓,“太疼了……你不懂的,我每一天、每一天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座山在折磨我——我的山在怪罪我!它在惩罚我!” 他尖利地大吼,一双发红的眼睛狠狠瞪着程鸣羽。 程鸣羽倒是不怕,她觉得长桑发起怒来比巫十三还要凶一些。 但她察觉到巫十三的这些话有点儿古怪。 “你的山?”她小心地问,“你是谁?是混沌,还是婆青山山神?” 巫十三显然愣了一下。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很快站了起来,理理衣裳。 “我是巫十三。”他冷静了下来。 程鸣羽此时开始紧张了。为了让巫十三不立刻吞噬自己、占据躯体,她装出害怕的模样,主动说:“我可以告诉你安全进入凤凰岭的办法,还有怎么攀上芒泽,怎么唤醒地脉。你可以放我走吗?” 巫十三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白痴。 程鸣羽十分镇定地伪装一个白痴。 然而就在此时,一片死寂的峡谷中,忽然窜来了一只颇大的人脸猴子。 它四爪抓住山壁,婴儿般的脸庞扭动着,张开了口。 从它口中发出的是古怪的人声:“有人闯入婆青山,一个叫长桑,一个叫穆笑。” 程鸣羽没料到这猴子居然还能说人话,吃了一惊。 巫十三盯着猴子,缓慢问了一句:“穆笑?” 猴子点点头。 程鸣羽忽然觉得浑身一冷:平台上卷起了细细的、冰冷的旋风。 再抬头时,发现站在平台边缘的巫十三已经跨入了空无一物的峡谷。他悬浮在峡谷之中,扭头看着人连猴子来的方向。显然此时此刻,“穆笑”这个名字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 程鸣羽其实觉得,巫十三的神情中还带着一丝嫉恨。 “慈童,通知其他人,山里来客人了。”巫十三一面往峡谷外面走去,一面发出命令,“这个女人虫落负责看守,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慈童从黑魆魆的通道中跑了出来,跃下平台,往巫十三的反方向去了。虫落则慢慢走出来,眼看着巫十三远去,才扭头盯着程鸣羽。 那人脸猴子仍旧攀附在山壁上,看看虫落,又看看程鸣羽。 就在它眼睛转到程鸣羽方向的时候,虫落手中飞出两个细小黑影。黑影如同去势极快的子弹,穿透了人脸猴子的脑袋。 猴子松了手,一声没出就跌落了峡谷。 黑色的子弹扑打着翅膀,回到虫落身边。那是两只小虫。 程鸣羽一时间无法理解虫落的做法,顿时起了警惕之心。 “你说婆青山还可以活过来……”虫落把小虫收入袖中,漆黑眼珠一转,目光落在程鸣羽身上,“要怎么做?” 程鸣羽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问:“你信我?” 虫落皱起了眉头,一言不发。 “带我到婆青山的地脉那里去。”程鸣羽说,“只要接触到地脉,我就有办法让它活过来。” 虫落原本平静的脸上显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 “别白费力气了。”她冷笑一声,“地脉已经死了。” “没有死。”程鸣羽看着她,神情坚定,“地脉不会死的,它是土地的经络。它只是暂时沉睡了而已。” 虫落半信半疑:“真的?” “它肯定还活着。”程鸣羽紧张得手心出汗,这个机会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必须要抓住,“悄悄地活着,等着别的岭子的山神来唤醒它。” 平台上陷入了沉默。虫落没有说话,只是倚靠在桌边,手指动来动去,戏耍着几只嗡嗡低飞的虫子。 程鸣羽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虫落开口了。 “跟我来吧。”她转头走入了那条黑暗的通道。 程鸣羽这才发现自己能动了。她艰难地爬起来,双膝因为在地上跪得太久而一片麻木。扶着山壁往前走了几步,她小跑着也进了通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本文最后一个单元了。 第45章 巫十三(2) 通道并不是笔直的, 程鸣羽跟着虫落越往前走, 便发现通道渐渐倾斜。 通道之中有许多岔口,似是会通往不同的地方。但虫落走得毫不犹豫:她选择的是一条一直往下的路。 这里又黑又热, 程鸣羽忐忑起来, 跟随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些许。 前方的虫落身上并无灯烛, 但是她手上萦着十余只小虫,小虫身上散出微光, 照亮了她全身。程鸣羽速度减慢之后, 便觉得虫落那里的光渐渐远了,自己完全被黑暗所包围。 此处的黑暗十分沉重, 令人喘不过气, 纵使四周都是能触摸到的粗糙山壁, 但总让人觉得暗处潜藏着什么古怪的东西,正在无声窥视。 回头已经看不到来时的路,但这一回头,程鸣羽却发现自己背着的箭筒里, 那只隐去形迹的箭矢正渐渐亮起来。 “那是什么?” 虫落没听见身后脚步声, 回头时恰好见到程鸣羽从箭筒中拿出一根发着微光的无色箭矢,不禁皱了皱眉。 “……这是我的灯。”程鸣羽说。 她似是孤身一人, 但凤凰岭地脉的灵气却始终相伴,给她护佑。程鸣羽又鼓起了几分勇气, 抓着那支箭矢, 小跑着靠近虫落。 “婆青山的地脉原来在山的底下么?”她问,“凤凰岭有一处芒泽, 是可以向整座山岭播散灵气的。这儿的地脉在地底下,灵气要如何输送?” 虫落看她一眼:“你这样就不怕我了?” 程鸣羽闻言一愣:“你……你并不可怕。” 虫落走了几步,低声道:“我伤过你朋友。” 程鸣羽知道她说的是小米。 “我原本以为伤了他的是什么丑恶的邪物,但你看上去,好像和巫十三并不是同类。”程鸣羽说,“虫落,你为什么要帮我?” 虫落抬了抬手,小虫飞了出去,照亮了前方不远处的一排向下延伸的粗糙台阶。 “不想凤凰岭死。那里有挺好的人。”虫落说,“而你说还能救活婆青山,我愿意冒险试一试。” 她领着程鸣羽走下台阶。台阶很长,程鸣羽顾不上说话了,扶着山壁小心行走。走到最后一级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台阶下的地面上积着薄薄一层水。 “婆青山上没有芒泽那种地方。”虫落站在那浅浅的水潭中说,“此处地脉与水脉连结在一起,只要水能抵达的地方,地脉的灵气都能抵达。” 程鸣羽忽然发现,此处十分宽敞,虫落说话的声音甚至在这儿引起了回声。 在黑暗中的某处,隐隐有不清晰的一处光点。 第51节 她跟着虫落走向那处光点,渐渐发现那是这个黑暗空洞的出口。 出口之外便是一个深谷,她们正站在深谷的底部。这儿是一处水潭,水潭的边上竟然堆满了巨大且粗糙的黑色鳞片。抬头网上看的时候,能瞧见高处苍白的天空,深谷直上直下,没有可供攀爬的地方。程鸣羽眼尖,发现在靠近水潭的山壁上,尽是被抓挠和撞击的破损痕迹。古怪的臭味弥漫在深谷之中,程鸣羽很快想起,这是糕糜先生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也是慈童手中那团火的气味。 “婆青山地脉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身后的空洞里会盈满了水,水能淹没台阶。这个深谷原本也不是深谷,而是一处极深的湖泊。它受地脉的灵气滋养,山中的兽类若是受了伤,就会到这儿来饮水游弋。哪怕是天敌,只要在这儿,它们就能够平静相处。”虫落说,“山神就生活在这里。” 程鸣羽第一次听她提起山神,不由得吃了一惊。 还想听虫落再说下去,虫落却看着深潭讲起了巫十三的事情:“这也是巫十三居住的地方。糕糜先生应该已经说了吧?巫十三吞噬了山神。他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经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只有在短暂的平缓时间里,他才能化成人形,才能通过周围形成的巫池走出婆青山。” 虫落指着程鸣羽看到的那些抓挠和撞击的痕迹。 “这些都是巫十三留下来的痕迹。”她说,“他化出真身的时候,会蜷在深谷谷底,动弹不得。” 程鸣羽听着她的话,竟隐隐琢磨到了一丝怜悯。 她不知道虫落怜悯巫十三什么,但这些话却令她彻底相信,眼前这位少女虽然是邪物,但与其他邪物是截然不同的。 虫落转身走入了方才经过的空洞之中。她扬起双手,无数细小的虫子从她袖中飞出,在山洞中嗡嗡振翅。 随着虫群纷纷亮起,偌大的山洞被完全照亮。 程鸣羽站在虫落身边,当看到山洞全貌之时,忽然打了个寒颤。 山洞的顶部和四面全是石头,但这些石头却仿佛扭曲的树根,一股股地缠绕在一起。石头上覆盖着黑色的东西,仿佛是已经枯萎的藻类,臭气就是从这些东西身上散发出来的。 但程鸣羽仔细再看过去,发现那些竟然都是已经腐烂了的鳞片。 巫十三平时栖居在这里,那么鳞片必定也是巫十三的。 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溃坏了么? 程鸣羽心中惊疑不定,仰头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既觉恐惧,又觉惊讶。 “地脉在这里。”虫落忽然开口。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程鸣羽发现地面那层薄薄的水竟然也是黑色的。而在这黑色的浅水潭中央,突兀地立着一颗硕大的黑色石头,就像有人故意把它插在这个空洞之中一样。 石头嶙峋,上面同样贴着不少黑色的腐败鳞片。虫落走近那颗石头,地面的黑水随着她的脚步而荡开。 程鸣羽忽然发现,这颗石块与平整的地面是一体的,它们之间并无一丝缝隙。 “你要怎么做?”虫落看着程鸣羽,“打算如何让山脉复活?” 程鸣羽不得不再次重复:“它没有死。” 但虫落与应春和穆笑等人不一样。她不是植物,不是依赖土地生存的精怪,因而她并不能明白程鸣羽的话。 她静静看着程鸣羽,等待着她的下一个动作。 程鸣羽攥紧了手里的箭矢。这是一场赌博,他们全都知道。若是这根由凤凰岭地脉灵气凝成的箭矢也不起作用,那么他们就全都赌输了。 然而问题是,她没想过婆青山的地脉居然是一颗石头。 她应该用箭矢去射击它么?但春山行现在不在自己手上。 程鸣羽犹豫片刻,拿着箭矢,挑开覆盖在那颗黑色石头上腐败鳞片。 鳞片紧紧贴着石块,几乎把石块完全包裹起来了。程鸣羽不得不把箭尖刺入鳞片与石头黏着的地方,试图把鳞片撬松。 箭尖挑开了两块鳞片,同时也划过了黑色的石头表面。 程鸣羽忽然发现,石头并不是黑色的。它是被浓厚的血覆盖,天长日久才凝结成了这样厚重的黑。而从箭尖划开的地方,石块上透出了一丝模模糊糊的浅金色。 程鸣羽认得这金色:这是地脉的色泽,与她手里的这支箭矢、与芒泽的灵气,一模一样的浅金色! 她欣喜若狂,回头看着虫落:“它果真没有死!” 此时在深谷外头,巫十三站在巨蛇的头顶,忽然晃了一下。 他胸口有种古怪的骚动,但分不清源头。 就在他晃神的瞬间,长桑的龙索从他没注意的地方飞来,一下缠上了他的脖子。 但下一瞬,这个巫十三便立刻枯萎了。另一个新的巫十三从蛇身的另一处长出来。 长桑狠狠啐了一口:“这厮的真身是那条怪蛇,怪蛇不解决,杀再多的巫十三也没有用。” 穆笑脸上和身上尽是伤痕,回头看了眼仍旧干净整洁的长桑。 巫十三在他们面前现身之后立刻询问了两人姓名,得到回答后不由分说,便立刻冲着穆笑开始攻击。尤其在看到穆笑拿着的春山行之后,巫十三的攻势明显愈发猛烈。 好在有长桑这位神灵在旁,穆笑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巫十三在他们面前现出真身后,着实让穆笑和长桑吃了一惊。 那形态虽然是蛇,但又因为还缀着其他不属于蛇的部分,而显得异常古怪。 穆笑心想,若是应春看到了这条蛇,肯定要啐骂一句“恶心”的。 那黑色的巨蛇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黑色鳞片,却又长着虫类的脚爪,蛇头上甚至还生出了两根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犄角。 巫十三又站回到了蛇头上,手中捏着一团黑色的火。火在不断旋转,穆笑看了一眼,忍不住叹口气。 “这厮是在戏耍着你玩?”长桑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穆笑抓紧了手中的春山行,“他虽然攻势猛烈,但明显留了实力,而且直冲我一个人来,似乎与我有私怨。我们真的要认真攻击吗?还是让我来引开他的注意力,你找到山神,把春山行交给她。” 长桑看了他手里的春山行一眼:“当然与你有私怨。他不是对白汀……而你又恰好拿着白汀的弓。” 穆笑起先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很快,他脑中窜过了一个念头:巫十三和白汀之间是有联系的。 而且是异常紧密的联系——他体内有白汀的一缕仙魄。 这个念头越来越膨胀,很快占据了穆笑的所有思路。 他忽然找到了一个应该能够制住巫十三的办法。 穆笑将春山行抛给了长桑。长桑一手接住,满脸诧异:“怎么?” 他话音才落,穆笑已经提剑冲了出去。 巫十三一直盯着穆笑,终于等到他冲出来与自己面对面,脸上顿时露出似笑非笑的狰狞表情。 他自然是记得穆笑的,而且还记得白汀提到穆笑的时候,脸上那种掩饰不住的快乐。 巫十三不是蠢人,他看出了白汀对穆笑的感情。 那时候他还尽力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可怜的、羸弱的、无助的混沌,因而劝了白汀几句。 白汀很幼稚。当时的巫十三这样想,今日的巫十三也这样想。 幼稚到,她只听说过混沌,却从未见过真的混沌;只知道混沌都是邪物,却不知道邪物最擅长骗人;甚至幼稚到会相信混沌说的话,并且真心诚意地,怜悯着巫十三。 然而在巫十三看来,白汀最幼稚之处,是她爱上了自己制造出来的精怪。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山神。”白汀笑着说,“你若认识他,你也会喜欢他的。他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笑,心地温柔善良,凤凰岭上的其他精怪也都喜欢他的。” 巫十三当时嫉妒穆笑,到今日也一样嫉妒穆笑。 他不知道自己嫉妒穆笑什么,是嫉妒他被白汀信任和爱着,还是嫉妒他被白汀盛赞:是一个很好的山神? 只要一想到这句话,他就感觉在自己身体的内部,在被巫者混乱的魂魄压制的极深深处,有什么正在痛苦地搏动和挣扎。 想呼喊,想哭泣,想抓住当日即将离去的白汀,想告诉她那些已经无法说出口的话。 巫十三晃了晃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胸口的骚动渐渐明显了,他不得不扭头往峡谷看去。 已经死去的地脉,似乎有了新的动静。 但他没有时间细想,穆笑举起剑,挟带着风声,冲着他刺来。 这是毫无胜算的一次袭击。巫十三看出了穆笑身上的所有破绽。 他哪里像是个善良的人了?他又哪里笑了?巫十三心头滚动着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怨愤,黑蛇的细长蛇信狠狠从口中窜出,刺向穆笑。 穆笑的肩膀被击中了,长剑脱手而出。 巫十三正要笑,眼角余光却看到那柄长剑并没有落地,而是仍旧冲着自己刺过来。 在这瞬间,他忽然看到了穆笑手掌上新鲜的伤口。 那把剑的剑身上,也淋淋漓漓,都是新鲜的血。 巫十三霎时间涌起了一股不安。而与这股不安同时冒出来的,是胸口的一阵剧痛。 他熟悉这种痛:这是白汀的那缕本不属于他的仙魄在他的魂魄中仍旧不死心地冲撞。 他豢养的邪物们纷纷跃起阻挡,黑蛇身上窜出接二连三的巨大触爪,试图抓住那把剑。但剑的来势却完全没有被阻挡。它冲破了所有的障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破环绕在黑蛇与巫十三身边的黑色屏障,正正扎入了黑蛇的胸口。 一切不过发生在呼吸之间,巫十三已经跪倒在黑蛇上。 黑蛇发出刺耳的惨叫,粗长的蛇身在地上不停滚动,压死了不少人面猴子。在一片混乱之中,长桑飞身跃来,一把抓起了负伤的穆笑。 “你也太大胆了!”他忍不住出声呵斥,“这法子实在冒险,你就不能先跟我说一声?” “说了他就可能听到,听到就会有防备。”穆笑忍着疼,把手压在肩膀的伤口上,“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保证一定能击中他。” 长桑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 白汀当日用自己的仙魄来制造穆笑的时候,巫十三夺走了白汀身上那一缕仙魄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今日穆笑和巫十三的血液、魂魄,竟用这种方式有了联系。 穆笑是因白汀的仙魄而生的,抹上了穆笑鲜血的那把剑,也等于带着白汀仙魄。它唤醒了巫十三体内沉睡的那一丝魂魄,二者急切地共鸣,最终令那把剑刺入巫十三真身之中,找到了白汀被夺取的仙魄。 巨大的黑蛇渐渐消失了,长剑当啷一声下,眼前只剩一个蜷曲在黑色土地之上的人。 从他白西服中渗透出来的血是黑色的,带着浓烈的恶臭,深深渗入了土地之中。 穆笑和长桑面面相觑,两人都十分惊讶:这一剑竟然能将巫十三伤成这样? 但只有巫十三知道,自己的力量之所以迅速消失,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处剑伤。 被十三位巫者吞噬和污染了的山神,那仅剩一点点的魂魄,那令他日夜痛苦不堪的源头,似乎得到了新的力量。他不得不竭尽全力,与其搏斗。 峡谷中幽深且黑暗,血液的流失似乎也带走了巫十三的力气。白汀的仙魄因为穆笑的鲜血而蓬勃地搏动了起来,正在试图脱离混沌的身体。巫十三勉强将自己撑起来,他满腔的怨恨和愤怒,终于在片刻之后找到了可以爆发的对象。 “虫落!!!”他冲着漆黑的峡谷怒吼。 虫落听到了模糊的声音,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侧了侧头,没有在意,继续看着前方认真刮开干涸血迹的程鸣羽。 这样的事情她其实也曾尝试做过。但那些血迹仿佛与地脉成为一体,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用什么工具,全都无法刮下一星半点。 看着程鸣羽手中的那支箭,虫落明白了真正的关键。 只有地脉的灵气才能唤醒地脉。 第52节 土地的经络,以她无法想象和理解的方式,紧密地相连,在地底深处传递信息。 程鸣羽终于站了起来。她大汗淋漓,但终于完全清理干净那块石头上覆盖的鳞片和血迹。 出现在她面前的石头,通体散发着温柔的浅金色,棱角圆润光滑,却又没有任何的雕刻痕迹。 “恢、恢复了……恢复了!”程鸣羽抹了一把汗,高兴地大叫起来。 虫落却给她泼了冷水:“没有恢复。” 程鸣羽:“可它已经……” 虫落:“真的还没有,我很清楚。” 程鸣羽攥紧了箭矢,看看那颗石头,又看看虫落。她怀疑虫落在说谎。 “你怎么知道?”程鸣羽问,“你又不是山神。” 虫落张了张口,很快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思索片刻之后才开口:“地脉原本不是这样的。它不是石头。” 不是石头?这倒令程鸣羽吃惊了。她想了想,干脆跪在地上,把耳朵贴紧面前的石块。 很轻很轻的叹息声,像隔着厚厚的墙,传进了程鸣羽的耳朵里。 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曾听过这样的叹息声。 在她沉入芒泽,成为山神的那一天,在芒泽的深处,她也曾听到这样的叹息。 是地脉的声音么?她坐直了身,低头端详着手里的箭矢。 箭矢上仍旧包裹着凤凰岭地脉的灵气,并没有消散。 程鸣羽举起了箭矢,重重朝着眼前的石头刺下。 刺耳的炸裂声忽然在空旷的山洞中响起。 程鸣羽松了手,那支箭矢深深扎入石头之中,并且正慢慢融入石头里,就像被它吞噬了一样。 她万分惊讶,不由得站起身,退了两步。 身后传来了虫落的声音:“这次对了。” 程鸣羽回头看她:“……你又怎么知道。” 虫落抬起了自己的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她的指尖正在缓慢消融,手指一寸寸、一分分地消失了。 “虫落!”程鸣羽失声惊叫,伸手想去抓住她。但虫落后退一步,避开了。 “地脉被你唤醒了,凤凰岭山神。”虫落看着程鸣羽,“你是婆青山的恩人。” “为什么会这样?”程鸣羽又惊又急,“为什么你会……” “活过来的山岭,怎么能容忍邪物呢?真正干净的地方是不会有我这样的东西的。”虫落的双手已经彻底消失了,而她驱使的那些虫子也已经无影无踪,“地脉一旦活过来,我必定会消失。” 山洞里却仍旧盈满了光线,浅金色的光线。 程鸣羽回头时,便看到那颗原本与地面结成一体的石块升了起来。它确实不是石头,而是一颗柔软的、正在有力跳动的心。 随着它的每一次搏动,地面那处空洞便会涌出一股水流。水流冲刷了原本积聚在地面的黑水,淌过程鸣羽和虫落的双脚,滚滚地从洞口奔流而出,充盈着空空的深谷。 虫落的双足也已经消失了。 “我虽然在凤凰岭生长,但巫十三形成的时候,我已经被他吞噬过,实际上已经是一个被他豢养的邪物。”虫落神情自若,语气平静,“日子真难过啊……每一天,每一夜,对所有人都是煎熬。现在能恢复,真是太感激你了。” 她想了想,又笑道:“我当日潜入凤凰岭之时,遇到一个古怪的男人。他以为我要寻死呢,便拐弯抹角地劝我放弃这念头。他还说凤凰岭很好,很美,他喜欢那座岭子。山神,他和你,我都觉得很有趣。” 程鸣羽急了:“别说了,总有办法救你的。我们先离开这里……” “别救我呀。”虫落甩开了她的手,“我杀过很多人,也吃过很多人。我可不是什么善类。” 程鸣羽怔怔看着她。山洞中的水已经越来越高了,程鸣羽站立不稳,几乎要漂起来。 “快离开这里,从我们来的那个平台出去,你循着光走就行了。”虫落最后扔出了一个小小的虫子,那虫子的光芒十分虚弱,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山神,保重。”她对程鸣羽说。 水终于淹到了程鸣羽的胸口。她不得不向着来时的台阶游过去。等她爬上台阶再回头,淹没了一半的山洞之中,已经看不到虫落了。 地脉的心在搏动,越来越多的水从口子中涌出。它虽然冰凉,但程鸣羽并不感觉难受。她是适应这样的水的,就如同她落入芒泽之中,那些包围着她的水一样。 水温柔地拱托着这位来自远方的山神,小小的虫子在通道里不断往前飞,程鸣羽时而涉水时而游动,终于看到了出口的微弱光芒:是那个平台。 而就在此时,一直引领它的小虫彻底熄灭了。 汹涌的水流从她身后奔涌而来,裹挟着程鸣羽,把她冲出了平台之外。程鸣羽连吃了几口水,手忙角落中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在跌入峡谷之前,她看见自己原本呆着的那处平台原来是一处瀑布。 她落入了水中。 原本干涸的峡谷已经充满了奔流的水,一路推着她往下游去。 这是从婆青山深处涌出来的水。它盈满了那处空洞,填满干涸的深谷,并从深谷的缺口流出,淌过讹兽曾经趴过的婆青山最高处,跌入低处的深长峡谷,终于令这条穿过婆青山的河流恢复如初。 第46章 巫十三(3) 程鸣羽被水浪一直推着, 浮浮沉沉。她什么都抓不住, 情急之中突然想起了杨砚池教过她的符咒。 一时间也不确定应该用哪一个,她手忙脚乱地抬手伸出水面, 匆忙画了一个符咒。 画完才想起, 这是闪避的符咒。 下一刻她便立刻从水里飞了出来, 往一旁的山壁上撞过去。 就要撞上去的瞬间,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腰带, 把她扯到了自己身边。 “怎么这么狼狈?”长桑问, “这是……地脉活过来了的意思?” 程鸣羽湿淋淋地从水里钻出来,点了点头。长桑脸上露出惊讶神色, 打量着她, 片刻后笑了笑:“不错嘛。” 难得他夸奖, 程鸣羽呆愣片刻,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穆笑已经把自己给包扎好了,他提醒长桑帮程鸣羽烘干衣服,随后走到巫十三身边, 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剑。 巫十三一动不动地蜷在地上, 眼睛盯着穆笑。 和虫落一样,他正在缓慢消失。 覆盖身体的衣物不见了, 他那副眼镜也不见了,短发却不断长长, 铺在地上。赤.裸身躯躺在那里的, 不像是巫十三,而像是一个长着巫十三模样的少年。 他比巫十三要稚嫩一些, 年轻一些,像是因为冷,而不断瑟缩着。 他朝眼前的程鸣羽伸出了手。 程鸣羽又是惊讶,又是紧张,犹豫一会儿后,半蹲在他身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是带着温度的,但那温度稍纵即逝,几乎感觉不到了。覆盖着他的那层外壳似是完全消失了,程鸣羽心中一动,连忙蹲下来,弯了腰,问他:“你是婆青山的山神吗?” 她握着的那只手消散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汽,婆青山上空凝聚了一片厚厚的雨云,他们能看到雨云之中闪动的电光。 在大雨落下来的时候,程鸣羽听见了那位少年人虚弱的声音。 “谢谢。” 雨水穿过他的身体,像穿过一片雾气。他彻底消失了。 雨下了很久。雨师在云里不愿意下来,只有乖龙窜到了程鸣羽的身边,亲昵地盘在她的肩上。 “雨师不高兴。”他说。 “嗯……”程鸣羽点点头,“我知道。” 乖龙在她脸颊边蹭来蹭去,突然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是很高兴。” “我瞧你蹭得倒是挺开心的。”长桑拎着它尾巴把它弄了下来,“你和雨师应该知道这儿有混沌吧?为什么不处理?” 穆笑和程鸣羽同时看着长桑,眼神极为诧异。 长桑:“怎么了?” 程鸣羽:“你……不是常说,人间的事情,神灵不能插手么?那雨师做得对呀,和你一样。” 长桑不由得一愣。等意识到程鸣羽在笑自己,顿时有些羞恼,拂袖便走:“麻烦!” 看着长桑去远了,程鸣羽转头问乖龙:“婆青山地脉现在复活了,这座山也会活过来么?” 乖龙又顺着她手臂蹭蹭蹭爬上她肩膀:“会,不过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 它会孕育许多新的生命,也会孕育一位新的山神。 程鸣羽心想,再久也不怕,土地本身就拥有天地间最长的寿命。 三人启程回凤凰岭,因为穆笑受了伤,不便施法,长桑带着他俩,行走得有些慢了。 夜幕渐渐低垂,此时的凤凰岭上,阿泰正在自己的药草园附近巡逻。 寂静的夜里只有鸟雀拍打翅膀的声音。即便夜间它们也不得休息,一只只全都露出疲态。阿泰抬头看了一会儿,耳朵一动,忽然转身就往山下跑去。 在平缓流动的河流中,竟有一团火。那火已经裂开了,从火中淌出的黑色汁液没有被水冲散,竟渐渐凝成了一条蛇的形状。 只是那蛇看起来不大精神。 吴小银正在河边洗衣,发现了水里沉浮不定的古怪黑蛇。 她正要仔细察看,那黑蛇狠狠一甩尾巴,在她脸上扫了一记。吴小银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发出痛呼。她心知不对,正想伸手将那黑蛇抓起,忽然从身后的山上跃下一个小孩,张嘴冲她大叫:“走开!” 吴小银吓了一跳,抬头便看见阿泰从山崖上跳下来,正奋力朝着自己所在的地方奔跑过来。她先是下意识地一喜,随即又惊慌起来,连忙蜷起蛇尾,匆匆遁入林中。 阿泰一边奔跑,竟一边起了变化:他四肢扣地,手脚指甲尖长,一身青白色锦衣全化作了同样颜色的皮毛,那张脸更是扭动片刻,忽地亮出满嘴獠牙,一声怒吼。 这是辟蛇童子的真身,朦。 它是蛇类的天敌,那黑蛇一见眼前巨大的朦,立刻扭动蛇身,往下游奔逃。但它没能逃出很远,便被朦一爪子抓了起来。 黑蛇在朦的爪中扭动,不死心地伸出蛇信,想要触碰朦的皮毛。 朦仰起头,将黑蛇扔进口中,利齿一合,顿时将蛇咬成了几截。但那蛇断开之后顿时化成一股股恶臭的黑水,朦连忙将黑水吐出,又呸了几口,最后干脆趴在河边大口喝水,冲洗口中异味。 吴小银从林子里探出头来的时候,跪在河边喝水的,是一个她熟悉的小孩。 阿泰恢复了人形,抹抹嘴巴,看见了林中的吴小银,还有她脸上被黑蛇蛇尾剐蹭出的伤。 吴小银喊了他一声,阿泰连连后退,最后转身几步腾跃,又爬上了山崖。 第53节 知他不能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纵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吴小银仍旧觉得难过。她慢慢滑行至水边,把衣服拧干,放进了篮中。正想转身离开时,一个布袋子从远处扔来,稳稳落在她脚边。 吴小银捡起布袋,发现那是从另一面山崖处扔过来的。那里是长桑的药草园,阿泰常常出没的地方之一。 布袋里是新鲜摘下的草药,全都是止血化瘀的。 吴小银眼中一酸,凝神望去,正见阿泰站在崖边,远远地望着自己。 “……他认得我了么?”吴小银喃喃问。 她脑海中有另一个稚嫩声音应答:他会的,快了,阿妈不要急。 吴小银抓住那袋草药,眼中滚滚淌下泪来。 程鸣羽回来之后没有多久,笼罩凤凰岭的沉重雾气全都散开了。 她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发现的。 当时杨砚池和小米正拎着水桶到溪边打水,两人与巡山的程鸣羽打招呼,程鸣羽却站在山石上,愣愣瞧着溪流下方。 那一直把凤凰岭众人困在岭中的浓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甚至能看到山下那条被密林掩映了大半的山路。 正是程鸣羽将杨砚池的卫兵们打伤后逃上凤凰岭的那条道。 小米第一个扔了水桶,往山下狂奔。 杨砚池回头看程鸣羽:“怎么就散了?” “不知道。”程鸣羽也看着他,重复了他的问题:“怎么就散了?” 杨砚池想了片刻,笑着说:“因为凤凰岭承认你是真正的山神了吧。你连混沌都能干掉,很厉害的。以后这片山岭就由你来守护,不需要别的东西了。” 程鸣羽脸上微红,下意识地想辩驳,但又一时想不出别的话。 此时小米已经跑了回来。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一脚踏入溪水里,把鞋子和裤子都弄湿了。 “将军!我能下山了!我们都能下山了!”他大叫,“终于能走了!” 程鸣羽闻言不由得一愣:“走?” “对呀!”小米太过激动,匆匆抹了把脸上的汗,“外面的花花世界都等着我们呢。” 程鸣羽看着杨砚池:“你们要走了?” 杨砚池沉默地盯着她。 只有小米还在高兴地大喊,见杨砚池和程鸣羽没理会自己,干脆转身朝着家里的方向跑:“金枝!玉叶!好消息!” 他的喊声和脚步声惊起了林中的鸟雀。鸟儿们纷纷振翅飞出,背上映着阳光,在地面留下一瞬即逝的阴影。 “花花世界很好啊。”程鸣羽先打破了沉默,笑着说,“你回去之后,应该也能继续当将军吧。” 杨砚池便问:“你怎么知道它好?” “听别人说的。” “你不想去看看么?” “不想。”程鸣羽说,“我喜欢凤凰岭,我不想离开。”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心想要离开婆青山的巫十三。 “……小米要走的。”杨砚池说。 程鸣羽点点头。 “我是他的将军。我要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杨砚池又说,“他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只有我才可以证实他的身份,让他得到他应得的功勋。” 程鸣羽又点点头:“对。” 杨砚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在他身后,金枝和玉叶正被小米带着奔跑过来,喧闹的声音在林子里响了一阵又一阵。 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凤凰岭的那一天,只有观来送他们。 说是“送”,其实也不过是在井沿上坐着,又吹起了凄凉哀怨的曲子。 “能吹个高兴点儿的么?”杨砚池问。 观吹完了最后一个音才抬起头:“你瞧着可不像高兴的模样。” 小米拎着两个崭新的笼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笼中正是金枝与玉叶。 “我们走了啊。”小米有点儿不舍得观,结结巴巴地跟她道别,“你保重,我会常来看你的。” 观忍不住便笑了:“常来?这世道,哪能常来呢?” 小米不由得想起了当日轰了长平镇的那一炮,脸色顿时有些灰暗。 他与杨砚池走了一段路之后,忍不住问:“将军,你愿意下山吗?” 杨砚池瞧他一眼:“怎么这样问?” 小米:“观说你不高兴。” 杨砚池:“我天生这样,不爱笑。” 小米却忐忑起来:“我们是要回杨老将军那边么?” 杨砚池:“是啊。” 小米知道他并不喜欢呆在那个家中,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两人各带着包袱,各拎着一只兔笼,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到了山下。小米眼尖,此时忽然看到山脚处趴着一只兔子。 “金枝,你家里人。”小米戳了戳笼子里的金枝,“怎么看起来半死不活的?” 金枝从笼子里看了一眼:“嗯?这么臭?” 那兔子的气味确实不好闻,小米捂着自己鼻子,从道旁捡了根树枝,小心地把它翻了过来。 原本想着若是还有救,便和金枝玉叶一起带走,好歹也是条兔命。可没想到一翻过来,小米就大叫了一声:这兔子竟然长着一张人脸! 杨砚池连忙把小米挡在自己身后。 两人的动静惊醒了那只人脸的兔子。它已是苟延残喘,此时睁开眼看了杨砚池,不过片刻,脑袋便一歪,彻底断了气。 杨砚池被它这么一看,脑中原本一团乱的思绪突然便清明了。 他迫不及待地要说出心中真话。只是话到嘴边舌头却突然打结,说出来竟成了反的。 “我想离开凤凰岭。”他说,“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干爹那边去。我爱死外面的花花世界了,凤凰岭不好。” 小米看了看那人脸兔子的尸首,又看了看杨砚池。 “我现在不想见山神。”杨砚池又说了一句,“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小米:“……” 金枝与玉叶:“……” 杨砚池:“……我刚刚说了什么?” 小米:“……将军,你疯了?” 金枝:“你不想见山神,那为啥这几个晚上你都跑到留仙台下面徘徊?” 杨砚池吃了一惊,脸上顿时扬起不自然的红:“你又看到了?” 玉叶:“我们没看到,观看到了,她告诉我们的。” 杨砚池:“……” 玉叶:“观和山神就在留仙台上呢,她俩都看到了。” 杨砚池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金枝又开口了:“山神说你要是敢喊她名字,她就应你,就让你进留仙台。” 玉叶补充道:“可你没有哩。” 小米噗地笑了一声,顿时感觉这笑不合时宜,连忙捂住了嘴巴。 杨砚池在原地踱了两圈,把额前头发全都抹到脑后:“我喊她名字她就应我?” 金枝玉叶齐齐点头:“观说山神是这样讲的。” “好。”杨砚池把手里的兔笼和包袱塞到小米怀中,“那我去喊了。” 小米愣在当场,半天回不过神来。等杨砚池跑远了,金枝玉叶齐齐从那兔笼子里钻出来,落地化出人形,带着一脸八卦之笑,也跟着杨砚池去了。 “……喂?你们别走呀!”小米急了,拿着包袱和空空的兔笼,跌跌撞撞在后头跑,“花花世界呢?!不去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是滴,完结啦xddd所有应该串起来的地方都已经串起来了,故事讲完了。 谢谢一路追到这儿的大家,辛苦你们了。这不算是很好看的故事(惭愧……),中间还因为个人的原因断更好久,很感谢大家没有放弃我(大哭) 九月中旬or下旬开始更新哨兵向导耽美新文《非正常海域》,有兴趣的朋友阔以去收藏一下下!感激你! 最后再说一句“谢谢”,下个故事or下下个故事,咱们再见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