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书之豪门男寡》 第1节 《穿书之豪门男寡》 作者:豆瓣君 文案: 穿书就穿书,穿成个虐待小叔子的男寡嫂怎么破?! 要知道,开篇卑微低贱,饱受正房兄长欺凌的小叔子,未来却要成长为一个卓而不群的商业大亨,在外足智多谋,威风八面;在内说一不二,独掌家族权柄。 而穿书之后的秦淮,发现自己身为嫡子老大的风骚男妻,却正在虐待这个未来的家族掌门。 他知道他日后必将飞黄腾达并且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故而胆颤心惊。 现在给自己端洗脚水,日后,怕不是会逼自己喝洗脚水吧! 本文穿书,架空、无时代背景。 男寡嫂子受vs腹黑小叔攻 人人都说秦淮眼角边,长了颗销魂痣,能要男人的命。 只有钟信知道,寡嫂要命的地方,不仅仅是那颗痣...... 注:本文无任何血缘关系。书中男嫂子亦是在丈夫横死之后,才渐渐与没有任何关系的小叔子产生感情。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宅斗 穿书 主角:秦淮、钟信 ┃ 配角:很多 ┃ 其它:甜 第1章 作者有话要说:  发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狗血故事: 带着守贞锁的男妻、性无能的变态丈夫、受欺凌的“窝囊”小叔、谋家产的入门女婿...... 人人都是欲霸,人人都在算计,人人都是戏精! 架空背景,狗血泼尽。豆豆出品,敬请光临! 首发两章喔!!! 洞房花烛夜,秦怀俊脸含春,看着丈夫钟仁从枕头下掏出了送给自己的新婚礼物。那礼物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以至于秦怀的一双薄唇半张了许久,仿佛是凝固在空气里的一个圆。新郎喝了不少酒下肚,眼睛里既有雄性动物发情时的兴奋,又有一丝与春宵时刻极不相匹配的怨恼。 “把衣服脱光了,把它给我穿上!”钟仁醉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大宅门当家人独有的霸道与凌厉,并没有常人面对新婚妻子应有的宠爱。秦怀被他的声音和目光中的冷厉吓得打了个寒颤,二话不说便脱起衣裳。很快,红鸾锦被上满是白得耀眼的春光。 继而,他在手指微微的颤抖中,穿上了钟仁扔过来的那件“礼物”,一件不知用何种柔韧材料制成的、有些像亵裤的物事。与普通的亵裤不同,除了能包裹住身体的密处,那物事上面竟然镶有一枚沉甸甸的铜锁。 “过来!” 钟仁看他将“礼物”穿着完毕,一边喝令着,一边便伸手将他扯到面前,粗鲁的手指在那铜锁上鼓捣了两下,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 秦淮从书页上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在脑海里想象着书中那份奇特的新婚礼物——守贞锁的样子。 没错儿,他正在看的这本名叫《斗破豪门》的耽美小说,自带宅斗属性,刚好写到一个嫁入大宅门的男妻,在洞房花烛夜被新郎逼迫带上守贞锁的情节。 对于一个喜欢看耽美的大学弯男来说,秦淮最爱的,就是这种有点古早风的宅门争斗戏码。 毕竟身为一名精细化工专业的单身狗,生活着实单调。除了偶尔拉一拉心爱的小提琴,基本上就是宿舍食堂实验室的固定模板。而宅斗风的耽美小说,既有男男恋情,又有狗血撕逼,可以充分满足他对平淡生活之外的各种幻想。 眼下手里的《斗破豪门》,便是这样一本狗血与奸情齐飞,撕逼共香艳一色的宅斗文。小说里的很多情节,看得他既瞠目结舌又心旌摇曳。从周末早上开始,一直到黄昏时分,秦淮连吃饭的光景都没有把手机放下。 《斗破豪门》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架空的、类似民国的时代,主要人物和情节都集中一个大宅门里。大宅门的主人钟家是有名的香料世家,富甲一方。此际,一手打下家族基业的钟家老爷已经病逝,留下了几房妻妾和七个嫡庶子女。按照家族规矩,现在当家的,是家里嫡出的大少爷钟仁。 这钟仁虽才年过三旬,却已经娶过四房正妻并数名妾室。骇人的是,从第一房妻室开始,凡与钟仁入了洞房的女人,接二连三,接连暴死,无一善终。久而久之,宅门内外都在传说大少爷身上生着一根“索魂鞭”,怀有阳毒,厉害无比,专能要女人的命。 因此,在最后一个小妾踏上黄泉路半年之后,钟家又开始为大少爷迎娶填房。只是这一次,在占卜问卦、得到高人指点后,钟家决定为钟仁娶进一房男妻。说白了,便是要用那以毒攻毒的法子,借男人的阳气来解他体内的阳毒。 那钟仁本就阴阳不忌,适时又极尚男风,故而对娶男妻一事欣然接受,更亲自出马,挑了个风流的妙人回来。 这个叫秦怀的妙人,本是八大胡同相公堂子里长大的“雏儿相公”,打小被老鸨驯养,虽才年方二十、却生得俊美风流,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练就了一身讨好男人的本事。 在老鸨的严防死守下,虽身处勾栏,却还守着处男的身子,只为着他的初夜能卖得一个大价。想不到,因缘际会之下,竟有机会嫁入了豪门。 秦怀长在风月场所,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外表看似清纯,内心却风骚无比。在与钟仁初见之时,见这豪门大少风流浪荡,便动了春心,对洞房之夜无比企盼。哪成想,花烛之下,锦榻之上,不见丈夫的温存软语,倒被对方喝令着穿上了一副守贞锁…… 这新婚之夜新郎不急于洞房,却给男妻带上守贞锁的情节,让秦淮看得愈发得趣。兼之书中的秦怀又与自己名字同音,便对下面的情节更多了几分好奇,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只管靠在宿舍的床头挑灯夜读。 哪知这书越看到后面,越是狗血得让他爱不释手。 原来这书里的钟府,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却极尽藏污纳垢之能事。人人都掖着故事,个个都埋着隐情。作者也不给笔下人物太多的脸面,用笔狠辣,把宅门上下男盗女娼的嘴脸都揭了出来,倒看得秦淮目瞪口呆。套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这钟府里,只有门前的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 而书中让秦淮颇感意外的一个角色,是钟家的七子钟信。 这钟信既非嫡出,也不是庶出,原是钟家老爷酒醉后,强暴了一个洗脚婢女生下的孩子。那婢女惨被强暴,又尽遭冷眼,几次求死不得,在钟信出生前,便渐生疯状,待到产下婴儿,被满床血污刺激,竟真的发了疯。 钟老爷酒后无德做成此事,略有愧疚。眼见婢女产后疯癫,但婴儿毕竟是自己骨血,权宜下,便将他抱与大房安置,取名钟信。大太太虽又恨又恼,奈何事已至此,顾及钟家脸面,只得应承下来。说是在自己房内养大,实则不过是交给下人看管,旧衣冷炙,也仅是强于自生自灭而已。 这钟信无依无靠,身份尴尬,名义上是主子,却完全没有其他六个子女的待遇。相反,在趋炎附势的大宅门里,跟红顶白者居多,见他羸弱不堪,便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钟信似乎也是命犯劫数。 生下来生母便发了疯,不几年钟老爷又过了世。孤身一个,无依无靠。在大房长大的这十九年间,更是意外不断。不是失足跌下莲池险些淹死,便是被大少爷的爱马踢折了手臂。有一次大房的小厨房失火,他不知被谁误锁在里面,更险些被烧死。久而久之,宅内众人都说他是个丧门星。 尤其是大少爷钟仁,更是视这个钟家“老七”有如草芥,让他端茶倒水、服侍自己,简直就是拿他当跟班小厮对待。稍有不满便连打带骂,每每提及,必是“丧门、贱种”的骂不离口。 可是说来也怪,一直不受待见的钟信,在钟仁娶了男妻进门后,却忽然时来运转,开始受到大哥的器重。不仅不再打骂,有时还对他嘘寒问暖,颇有了几分亲兄弟的模样。如此强烈的反差,简直让钟家上下大跌眼镜。 不再非打即骂倒也罢了,关键钟仁还让这个从前口中的“贱种”,可以进到他与秦怀的卧房。并且每次让他进房所做之事,都是些闺房中的私密之事。 比如,让他给那位眉梢有颗销魂痣的男嫂子,端上一盆温热的洗脚水…… “真怪,这钟仁究竟要干什么呢?”看到这里,连看得津津有味的秦淮都忍不住质疑了一句。看多了宅斗文的他,已经开始下意识猜测起作者的思路来。 而书中的男妻秦怀,一边烦恼着解不开撕不烂的守贞锁,一边纳着闷,不明白看似风流的丈夫,为何成婚数月,同床共枕,却从不与自己行夫妻之实。相反,明明知道自己身为男妻,偏不避嫌,留了个二十出头的小叔子在身边。 要知道,那钟信虽然沉默寡言、神情窝囊,可毕竟年轻力壮、身上自有青年男子独有的雄性味道。 秦怀生性本淫,原以为嫁了男人,便可以一品人生极乐,没想到却被钟仁生生泼了一头冷水。咬着牙守了数月活寡,丈夫偏又把一个大诱惑扔给自己,便不禁动了邪念,看着原本一脸窝囊相的钟信,似乎也愈发顺眼起来,只盼身上这守贞锁,能在小叔子手里解了开来。 故每日里只要钟仁不在,他便好生打扮一番,有意找些由头,让钟信到卧房里帮忙。自己则中衣微解,半遮半掩,作些吹箫弄琴的风流勾当,且专挑些淫词艳曲来唱。 这一日,钟仁不在,秦怀便支开了钟仁的心腹丫头雀儿,喊钟信给自己打洗脚水。待到水来了,他又生出高调,推说自己小腹隐痛,俯不下身,让钟信帮他洗脚。钟信蹲在铜盆前,盯着秦怀轻轻摇晃的雪白双足,半晌没有言语…… ********************** “我靠,小秦你看什么这么上瘾,快熄灯了,还不去洗脚!” 门口传来了同寝室友的声音,沉迷在小说中一整天的秦淮抬起头,可不是,马上就要到统一熄灯的时间了。 哎呀,我不想洗脚,我要看小叔子给嫂子洗脚! 秦淮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飞快地从当前章节退出,点到小说的最后一章。这是他的阅读习惯,如果看书时不能一气呵成,就一定要先看一眼结尾,否则悬在半空,晚上睡觉都不会安稳,总会胡思乱想小说的结局。 这一看不打紧,倒让秦淮倒吸了口凉气。他刚好看到小说的最后一页,只有一段短短的文字: 钟信站在后花园的最高处,在那里,可以看尽钟家大宅的全部所在。前庭,后院、竹林、莲池…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见证了他从一个受尽凌辱的少年,渐渐成长为这所大宅的主宰。 视他为贱种的兄弟姐妹、勾引虐待他的男嫂艳婢……那些曾经欺侮羞辱过他的人、那些想与他一争权柄的人,在他心狠手辣的断掌纹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黄泉路上,无一幸免! 有风吹过,卷起钟信身上雪貂大氅的长襟,月下轻扬,愈显凄清。豪门斗破,他已是最终的赢家。可是眼前偌大一所宅院,满庭灯火,却终无良人,可以相伴。 全文完。 “我的天!原来这钟信才是《斗破豪门》的最后赢家,原来那男嫂子最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啧啧啧,想不到一身苦情戏的钟信竟然会黑化得这么厉害,可真是超级大反转啊!” 秦淮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被作者给出的结局刺激到了,以至于熄灯了好久,还在想小说里的情节。 今晚正看到勾人的地方,明天一定要早点起来,看看秦怀是怎么借洗脚勾引小叔子的,还有那个守贞锁,穿在身上,到底是什么样子?哎,那个与自己名字谐音的男嫂子,色艺双绝,虽然风骚了些,却还是个处男呢,怎么就死在了小叔子手里…… 胡思乱想中,秦淮慢慢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束缚了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套上枷锁一般,喘气都有些费力。 终于,秦淮在憋闷中用力睁开了双眼。 奇怪,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了床边。 屋子里有些半明半暗的光线,不像午夜,倒是黄昏的光景。秦淮揉了揉眼睛,左右看了看,瞬间愣住了。 这不是自己的大学宿舍,这个房间,有点老。 不过,不是老旧的老,而是古老的老。 因为细看起来,房间里的装饰与器具,完全是过去豪门大宅才有的奢华与排场。 豪门大宅? 秦淮感觉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 眼前的情景,让他忽然想起了昨晚看过的那本《斗破豪门》。书里描写男妻秦怀的卧房,香艳豪奢,似乎便与现下这间卧室相仿。 慌乱中,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自己的身体。 老天,自己什么时候穿了一套又软又滑的衣裤,而且那衣裤既薄又透,一眼便能看见里面的胸膛和大腿。 等等!若只是半遮半露大腿倒也罢了,可是在那纱裤之中,紧紧束缚着自己身体的物件又是什么?那物件要害处黄澄澄的铜锁又是什么? ……守贞锁? 秦怀的守贞锁?! 秦淮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为一个网络小说爱好者,他熟知穿越、重生、穿书等各种小说的套路。只不过,他绝对没有想到这种事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自己,一个名牌大学精细化工专业的现代弯男,竟然真的——穿书了! 可是…… 穿书就穿书,穿成一个嫁入豪门的男妻、一个带着守贞锁还想勾引小叔子的男妻,怎么破? 要知道,这个豪门男妻的最终命运,可是惨死在了黑化小叔子的手上! 第2节 秦淮心里一阵发毛,不知道自己现在穿得是书里的哪一章节,要是穿得不是时候,说不准马上就会一命呜乎。如果穿得早一点,还在小说的前期,按照穿书的套路,说不定还可以挽救一下秦怀和自己的命运。 不行!自己一定要静下心来,好好回忆一下书中看过的内容。 要知道,一入宅门深似海,从此纯良是路人。而这钟家,在他看过的宅斗小说里,又堪比是豪门中的修罗场,自己若不做好功课,加倍小心,只管和书中的秦怀一样,一味卖弄风骚,满肚子草包,恐怕等不到死在小叔子手里,便已经死在宅斗的路上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卧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那声音不急也不大,似乎带着一丝小心和谨慎。 秦淮深吸了口气,努力回忆着书中描写秦淮的语气。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要面对眼前这一切的。 “谁呀?” 秦淮发现自己的声音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扬与悦耳。这个秦怀,不愧是个从小学艺的相公,果然有一把抓人的好嗓子。 门外响起一个低沉中有些畏缩的男声:“嫂子,是我,洗脚水…端来了。” 第2章 嫂子……洗脚水…… 秦淮被这两个颇具冲击力的字眼震了一下,立刻想起昨晚小说中断的地方,刚好是秦怀支开下人,打算勾引小叔子给自己洗脚的桥段。如此说来,自己穿进书中的情节,应该正是此处。那门外的男人,想来便是钟信了。 一念及此,秦淮顿时便忆起自己在小说结尾中看到的那些文字:“钟信此人,睚眦必报,凡曾伤他害他者,必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无一幸免…” 真不知道这钟信,到底是怎样一个狠角色。 “进来吧。”秦淮控制着调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淡无奇。 要知道,小说中此处的秦怀欲火难耐,对小叔子钟信极尽挑逗,已经从之前的诸般暗示,发展到主动要对方为自己洗脚。 虽然在看书的时候,秦淮也很想看一看叔嫂洗脚这种香艳勾人的情节。可是现在,洗什么脚?香什么艳?勾什么人! 要是自己还把秦怀的风骚做派继续下去,说不定,今天勾了人,明朝便会丢了命! 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小心做人吧。 门帘一挑,人未至,一大铜盆温水先进了屋来。 秦淮顺着那铜盆望去,心里却怔了一下。 昏黄的灯光下,端着水盆的男人微俯着身,头伏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朝自己走来。 不知是躬身的原因还是怎么,后背有些佝偻,倒像是个天生的驼背。身上穿的是一件青布的长衫,又脏又旧,衣襟上还沾了些油污和灰垢,配着他杂乱的头发和行止,看起来不仅萎顿,还透着一份说不出的窝囊。 “装的!装的!” 秦淮虽然被眼前男人的样子惊了一下,却很快在心里对自己大声提醒。 他暗自庆幸,如果不是自己有先看小说结局的习惯,哪里会想到,眼前这个一脸卑微的男人,竟会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当下有多窝囊,未来就会有多狠辣。 让他给自己洗脚?阿弥陀佛,还是省省吧! 钟信蹲下身,极慢极轻地将大铜盆放在紫檀雕花的大床前面。水盆的位置刚好置于秦淮赤祼的双足下,盆中漾出一丝温润的热气,盈荡在他的足底,潮而微热。 “嫂子,我才试过了,水温正好。” 他一边说话,一边慢慢抬身,却并不站直,依旧半躬着腰,一副只等长嫂发话的谦恭模样。 秦淮在他抬头的当口儿,飞快地把那张脸扫视了一番。 啧啧,难怪风骚的秦怀明知他窝囊还会动了淫心。 抛开佝偻、卑微和脏腻,这张脸其实极具棱角。高鼻薄唇,五官俊朗,尤其是两道浓眉,几乎斜插进了双鬓,隐隐有一种展翅欲飞的感觉。 秦淮在钟信的双眼上多停留了一瞬,试图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些日后的阴狠与霸气。可是钟信的目光俯视在空气里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夹杂着胆怯和小心,似乎要把视线远离男嫂子雪白的双脚。 没错儿,秦淮也是刚刚才发现,自己赤祼的双脚,果真符合书中作者的形容:瘦、白、嫩、柔。在朦胧的水雾中,愈发显得俏生生、白嫩嫩。 一个男人,却长了这样一双堪称为秀美的脚,那脸蛋,又不知会如何呢? 秦淮还没来得及看一下自己穿书后的样貌。不过他记得,小说作者可是把秦怀描写得异常诱人。除了男人的清俊,还特别强调了他有一身光洁白晰的肌肤。尤其在左眉梢处,又有一颗胭脂色的痣,在雪肤之上,随着眉眼一抖一动,既骚又俏。 只不过,这又骚又俏的男嫂子,从现在起,可是要从良了! “老七,雀儿不在,我又偏生犯了腹痛,才麻烦你给我做这等粗鄙之事,真是不好意思,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秦淮假装看着一边案上的器物,脸色沉静,声音平和,素淡得像是瓷瓶里的那束雪菊。 秦淮感觉钟信似乎微微怔了一下,却依然躬着身没动,只低声道。 “嫂子太客气了,受大哥抬爱,能为兄嫂尽力,是老七的幸事,嫂子又何用跟我不好意思?” 钟信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却透着谦卑与小心,只是隐约中,似乎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猜忌。 秦淮心里一惊。 想来也是,以钟信这样腹黑的品格,自然是城府极深,聪明过顶。之前男嫂子每日里半遮半掩、眉目含情的那些风流勾引,以他的为人,又如何看不出来。 如今自己风格忽变,荡妇变贤良,他自是有所察觉。看来,要自保可以,却不可操之过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绝不能打草惊蛇。 “如是说,倒是我有些见外了,那我就不和叔叔客气,待我洗了脚,叔叔帮我将这洗脚水倒了便是。” 虽然知道在书中年代,做嫂子的,常常唤小叔子为“叔叔”,可是对秦淮来说,终归有些别扭,话一出口,竟带了几分莫名的羞涩。 钟信听到他清柔中略带羞涩的“叔叔”二字,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躬身点头道:“老七听嫂子的。” 他这里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听嫂子的?你是忘了这泊春苑里谁说了算吧,钟老七!” 室内的秦淮与钟信皆是一愣,这男人的声音虽不算粗砺厚重,并且可以听出有玩笑的意味,可是依旧很有几分蛮横与霸道。 秦淮目光瞥去,只见本就躬身静立的钟信,此刻腰弯得更深,脸上卑微的神情未减,倒多添了几分恭敬。 不用说,这人,自然便是钟信的大哥,秦怀的老公钟仁了。 “愣着干嘛?看我要进门还不打帘子,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门外的钟仁忽然转了话头,听那言语,似乎门口还有人在的样子。 “大爷在门口立着半日不动,又不出声,雀儿哪知道您是不是要进去,真打了帘子,惊了房里人,怕是还要怪我多事呢!” 秦淮愣了。 原来钟仁已经在门外站了半晌,却不做声,不知何意。 而回答钟仁的是一把清亮尖利的女声,显然便是书里提到的、钟仁的贴身丫头雀儿。 他在书里面只看到这雀儿在钟仁面前很有地位,年纪虽不算大,也没有被钟仁收做房里人,却不知为何,颇有些小姨娘的架势。牙尖嘴利,掐尖要强、对秦怀这个填房男妻毫无敬重。而秦怀偏又只知卖弄风骚,既无才学,又不懂家事,满满一肚子草包,在这些丫头面前,也根本没有立起当家少奶奶的威望来。 秦淮知道这丫头厉害倒也罢了,哪知道她竟然厉害到动辄就给钟仁小话听,真是想不出这里面的缘由。 一只白晰的手将帘子掀在一边,秦淮侧头望去,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站在门侧。容长脸面、中等身材,倒也有几分水秀,只一双眼睛细长细长的,眼角吊得老高,看着就不是温良之辈。 那雀儿见钟仁进了房,便摞下门帘跟了进来,连眼角都不往床边的秦淮看去,只在一边案上弄了茶碗,为钟仁倒了茶来。 那钟仁负手站在秦淮身前。 钟家大少的五官其实生得不错,只是脸颊消瘦无肉,身形亦极瘦,手长脚长,套着一件青绿色织锦的长衫,乍看去便有点像只螳螂的形状。他此刻一身酒气,满面通红,想是喝大了酒。看着床边赤足的秦淮,眼露邪光。 “不吃茶,吃什么茶,要吃,也要吃我老婆嘴上的蜜糖,嘿嘿!” 他说话间已经解开长衫扔到雀儿手上,两步便跨坐到紫檀床上,瘦长的手指一勾,已把秦淮的下巴抬了起来。 一边的雀儿脸上像是抹了层寒霜,吊起的眼角在秦淮的脸上狠狠一扫,手里的长衫被她掐出一排深深的皱纹。 躬身静立的钟信朝钟仁弯下腰去,脸带笑意。 “大哥回来了,雀儿姑娘也在,不如我先回去,有什么让老七干的,大哥再召唤我。” 钟仁在秦淮下巴上捏了捏,斜了一眼躬身请示的钟信,在看到对方那副窝囊卑恭的样子时,眼睛里的邪光忽然大盛。 “老七,你先不用回去,现在就有个活计要你做……” 他一边跟钟信说话,一边用力捏着秦淮的下巴,坚硬的手指关节摸得秦淮有些痉挛,再加上浓重的酒气喷在腮边,让他胃里一阵泛酸,下意识便向后躲去。钟仁捏在他下巴上的手指滑脱开来,不由得一怔。 “怎么,老七在这儿,就不让我摸了?哈哈,从前他也在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的?大家都是兄弟爷们儿,有什么要紧。” 钟仁放浪地笑了两声,见身后的雀儿正在挂自己的长衫,便笑道,“有老七在这,你不用伺候了,再说我们男人家亲密的地方,做丫头的还不知避嫌吗?” 雀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抿起嘴角,下巴一抬,将长辫往后用力一甩。 “大爷说的是什么话?我是钟家的家生子,是老太太派过来专门伺候大爷的,服侍好大爷就是我的本分。按照咱们家的规矩,伺候大爷洗澡和行房,都是贴身丫头的份内之事。再说,他们叔嫂私处一室,您都毫不在意,我又有什么好避嫌的。大少爷真要嫌我碍事,就直说!” 秦淮真没有想到这个雀儿竟会说出这样一番夹枪带棒、火气十足的话来。 要知道他看的那部分小说内容里,钟仁作为当家的大少,行事蛮横霸道,钟宅上下,对他都很是打怵。 所以现在这丫头放炮仗一样扔出这串硬话,实在让秦淮感觉匪夷所思。 他假意低下头整理衣衫,看惯了宅斗文的大脑里却跳出一个疑问。 这个叫雀儿的丫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背后,不会是抓着这位钟家大少什么把柄吧? 钟仁瘦长的眼睛一眯,面上闪过一线凶光,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你这个丫头,真是让老太太给惯坏了,跟我都敢犯浑了不是!好吧,你爱待便在这里待着,正好帮老七打打下手。老七,大哥问你,你说你嫂子这双脚,是不是比娘们儿的肉皮还要白?” 第3章 “老七,大哥问你,你说你嫂子这双脚,是不是比娘们儿的肉皮还要白?” 面对大哥这句带着些香艳味道的问询,钟信没有接言,只是唯喏地“嗯嗯”两声,腰越发弯下去,遮住了大半脸色。 秦淮此刻心里有如小鹿乱撞,按在大红锦褥上的双手,已不自禁地渗出汗来。 他刚刚经历了出人意料的‘穿书’,虽然还不至于被吓到魂飞天外、惊慌失措。可是时间短促,还没来得急调整好心绪,便已经被迫进入到角色当中,内心未免惶恐。 关键是,在看书的时候,他便对钟仁的所作所为一头雾水。 说钟家大少风流成性吧,娶了男妻却不行房。 明明一直对钟信视为草芥,非打即骂吧,却又忽然一改做派,和对方变得很是亲近。 对于没有看到下文的秦淮来说,实在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只是不管卖的是什么药,一个当家老大,拿自己妻子的脚和小叔子逗趣,似乎已经不仅仅是酒后放荡,简直有些隐隐的变态了。 钟仁依旧淫邪地看着秦淮雪白的脚掌,被酒精烧红的瞳孔里似乎有一股火焰越来越烈,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伸手从里怀里掏出一个鼻烟壶,下巴朝雀儿一抬。 第3节 雀儿看在眼里,抿了抿嘴角,有些悻悻地走过来将鼻烟壶拧开,放在钟仁鼻孔下。 钟仁用力吸了几口鼻烟,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忽然又朝钟信开了口。 “老七,今天怎么这样没有眼色?你嫂子方才不是说身上不舒服吗,这洗脚水都快凉了,你这做小叔子的,也不是外人,帮他洗洗脚又如何了?” “大哥说的是,是老七没有想到,我这就帮嫂子洗。” 秦淮感觉自己的脸肯定在瞬间涨红了。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以为自己穿进的,是一本描写兄弟叔嫂共违人伦的禁忌文了。 他没有想到,他在《斗破豪门》里看到的人物故事,不过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等他真的融身到书里,才发现水面下的故事已经不是普通的狗血,简直可以用疯狗的血来形容了。 雀儿正在拧鼻烟壶的盖子,听到钟仁的话,眼角猛地吊了起来,满绿春带彩的翡翠烟壶险些脱了手。 钟信却好像听惯了长兄的命令,一边低声应着,一边躬身来到秦淮身前,蹲下身去,一双大手在空中稍稍迟疑了下,便落在了秦淮的脚上。 老天,这该如何是好! 秦淮知道,书中的秦怀本就对小叔动了淫心,何况以钟仁的霸道和蛮横,此情此景下,对他满是惧意的秦怀是一点不敢言语的。 可是,那个只知一味风骚和讨好钟仁的秦怀,又哪里会知道面前窝囊的小叔伪装得有多好,骨子里有多凶悍。 今天给自己端洗脚水,只怕将来就有自己喝洗脚水的时候了。 恍惚之间,秦淮见钟信的一只手已将自己的右脚握在掌中,另一手探进铜盆里,浸了些水出来,撩在自己的脚掌之上,便开始轻轻揉搓起来。 这一刹那,像是有一种电击般的感觉,从秦淮的脚心直传到他的心口,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一颗心七上八下,砰砰乱跳,握在钟信手中的脚掌,也不自禁地抖了抖。 钟信只见那白生生的脚趾微微一颤,竟从趾尖开始慢慢晕红起来。他面无表情,恍若未见,还只一味地揉搓着。 秦淮心里有句实话。 且不论这钟信多会伪装,有多腹黑,单说这服侍人的功夫,还真是一等一的。 他揉捏在自己脚上的手指,温热滑润,在柔韧中透着男人的刚劲,愣是让自己在恐惧和害怕中,体会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舒爽。 秦淮努力让自己的脸色平静如水,在身边钟仁淫邪滚烫的目光里,极快地瞄了一眼钟信的脸。 这一眼将秦淮从那份异样的舒爽中快速拉了回来。 虽然他看到的,是一个正在认真帮自己揉捏脚趾的钟信,可是在他轻轻掰开雪白脚趾的瞬间,秦淮却敏锐地感觉到,这个男人正在用超常的定力控制着他的手指。 秦淮明白,如果命运不做出改变,这双看似温热的手,总有一天,会冷冷地将自己的脚趾一根根掰断! “咣当!” 在钟仁和雀儿的诧异目光中,秦淮惊叫了一声,面前的铜盆好像被他在不经意间踢翻了,洒了一地的水。 “怎么搞的老七,这么不当心,还是上不了台面!” 钟仁一直紧贴着秦淮坐着,一只手游魂般伸进了他的中衣,在他光滑的后背上移动,一双眼睛,则像蛇一般在秦淮的脚上纠缠。 看着钟信揉搓着老婆雪白的脚掌,钟仁的心里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呼吸越发地粗重,倒像在自家弟弟给老婆洗脚的过程中,得到了莫名的快感。 “不是老七弄的,是我一不小心踢倒了盆……” 秦淮故作羞赧地笑了笑,脚下铜盆翻倒了,他只好向前伸出两只雪白的脚掌。 脚面上有水珠顺势飞了出去,刚巧溅在钟信的鼻尖上,慢慢向他的唇角滑去。 钟信没有擦。 “蠢货!” 秦淮听到身后有一个压在嗓子眼儿里的声音,虽然很低,却又明显并不害怕让人听见。 是雀儿。 秦淮只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一边看着跪在地下擦水的钟信,一边对钟仁道,“老七忙着,让雀儿帮我擦脚吧,我这会儿肚子疼得很,弯不下腰去。” 他嘴里说着,脸上亦带出了痛苦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秦怀在钟仁心中的份量,也不知道雀儿为何在钟仁这里如此硬气,可是看着钟仁眼中的欲火,秦淮还是想要试上一试。 无论如何,让一个丫头在自己背后咒骂自己是蠢货,秦怀可以,秦淮不可以! 他性子中自有一股天生的倔强与执拗,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但是在现实生活里,也从来都是不卑不亢,遇强则强。爱看大众化网文的他,最爱的小说人物,却是《红楼梦》中自尊果敢、美而带刺的红玫瑰探春。 “还愣着做什么?快帮大奶奶把脚擦了,再把床铺收拾了,我们好睡觉!” 钟仁嘴里吩咐着雀儿,右手却伸出食指,在秦淮眉角那颗痣上轻拈了一下,喉结滑动着,眼睛里透出一丝猛兽般的欲望。 这欲望让秦淮感觉害怕,下意识便打了个寒颤。 穿书过来至今,这是他最担心的事。 虽然书中的钟仁一直不与秦怀同房,还给他带上了守贞锁。可是谁知道,这个有些古怪的大少爷,什么时候会忽然发疯。 雀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秦淮抬眼看了下钟仁,眉梢的痣跟着动了动,复又低下头踢了踢两只带着水珠的脚,声音甜脆:“怎么,大爷都叫不动你啦!” 雀儿的脸上有一股气,在她的眉眼和唇齿间来回冲撞着。 钟仁瞬间掉了脸子,用力咳了一声。 雀儿听到了,喘了口粗气,终还是走过去,抓起床边擦脚的丝帕,死命地按在秦淮的脚上,用力擦拭了两下。 “不愧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丫头,活干得就是好,还真是天生伺候人的命呢!” 秦淮的声音很是诚挚,倒像是发自内心在夸奖雀儿的样子。 正在擦拭地面的钟信听清了他的话,佝偻的后背微微晃了晃,几不可查。 雀儿哪里听不出秦淮的嘲讽,手里的丝帕气得哆嗦起来,刚要开腔,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叩响。 “大少爷,您睡下了吗?我是蕊儿!” 这是钟仁嫡母、钟家老太太何意如房里的亲信丫头。 钟仁没有做声,却朝雀儿抬了抬下巴,摇了摇头。 雀儿强压怒气,勉强从秦淮那边转过身,扬声道,“大少爷喝了酒,已经睡下了,老太太那边可有什么事吩咐吗?” “老太太让我告诉大少爷,明儿个是咱们家大姑奶奶的生日,她要在园子里的品箫堂摆上几桌家宴,把姑奶奶接回来庆贺生辰,不仅阖家上下都要到场,还请了族内几房重要的亲眷,让大少爷勿必推了外面的应酬。” 雀儿答道,“就请回了老太太,我一定说与大少爷知道。” 门外的蕊儿应了一声,忽然又道,“哎呀我这脑子,有件事险些忘了。老太太又说了,大少奶奶进门多日,还一直未与族中人等相见。明天是钟家的齐整日子,他也是要过去的。老太太特意叮嘱了,大少奶奶虽是男妻,也要顾念些未出阁的女眷,还请大少奶奶形止最好素淡着些!” 雀儿一双眼睛轻蔑地横了一眼秦淮,嘴里却笑道,“还请放心,我一定把老太太的话给带到,老太太真是识大体的人,连这种事都替我们想着,只是这素淡二字,有些人怕是听都听不懂呢!” 外边蕊儿笑着去了。 房间里钟仁却皱紧了眉毛。 “老太太也是的,电话公司明明装好了电话,大晚上的,还派个人来啰嗦。再者说,家里人热闹热闹也就罢了,还请什么族里人,横竖不过是想要钟九那老东西过来罢了……” 秦淮听到钟九二字,心里一动,想到了书里看到的一些情节,忽然明白了钟仁为何会是这种厌烦的口气。 钟仁嘴里抱怨一半,大概想起钟信还在一旁,便收了声。 “你们都听到了,嗯,老七从前很少有机会参加家宴,明天也一同去吧!” 钟仁又转向秦淮,在他肩膀上轻佻地捏了捏,“什么素淡不素淡的,我偏爱你穿红着绿的那个浪劲儿,不用理她们!行了,酒烧得浑身难受,雀儿快把床铺好,我着急睡觉了!” 雀儿撅着嘴,三两下收拾好床铺,一阵寒风般出去了。 钟信出门前,特别将燉好的参茶用盖钟给钟仁端过来。 这参茶是钟仁每日睡前必喝的,说是有生精固元、强身健体的功效。从钟信年纪稍大些起,给钟仁燉茶送茶的活计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一晃,已有十年的光景。 看着大哥将已晾凉的参茶一饮而尽,钟信收好盖钟,弯腰告辞,在帮兄长关门之际,目光在床边的秦淮身上轻轻掠过。 他发现,那男嫂子此时的脸色,好像有一种紧张至极的惨白。 这惨白却让钟信想起那俊脸上曾经飘过的绯红。 前几日,这个男嫂子常常粉面含春,私下里对他唱一些调情的小调。今天,还把洗脚水溅在了自己脸上。 钟信站在门外,慢慢将手指从鼻尖滑到唇上,没来由地擦了擦。 他的生母在发疯之前,就是伺候老爷洗脚的婢女,今天,自己又一次重复了母亲受过的屈辱。 他眼前浮现出秦淮由白变红的脚趾,一根根,嫩白如笋。钟信握紧了右手,骨节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 随着那些雪白的脚趾,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秦淮忽然踢翻洗脚盆的情景。 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个被雀儿骂成“蠢货”的男嫂子,是故意把洗脚水踢翻的。 为什么呢? 钟信四处看了又看,雀儿已经回房,一弯瘦月下,整个泊春院静寂无声。 他瞄了眼手里的盖钟,掀开盖子嗅了嗅,唇边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4章 云遮月隐。 秦淮平躺在红绡锦被上,身上是上等江南丝绸织就的亵衣,轻薄软透,紧裹的守贞锁隐约可见。 在他身旁的鸳鸯枕上,躺着已经开始打鼾的钟仁,他半盖着一幅真丝薄被,可以看到从发梢到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秦淮微微挪了挪身体,见钟仁纹丝未动,便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走到窗前。 阿弥陀佛,自己还是个处男! 刚才,在雀儿与钟信先后离开,卧房里只剩下自己与钟仁的时候,秦淮真的是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钟仁双眼中野兽般的欲望,让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在守贞与顺从间做出最后的抉择。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虽然生在思想开放的年代,穿书后的身份又是柔弱的男妻,可是面对全无好感的钟仁,他是绝对不会顺从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钟仁并没有给他抉择的机会。 他在钟信推门而去的瞬间,眼睛里还喷射着熊熊欲火,嗓子里发出好似动物发情时那种“嘶嘶”的声音,一双手急切地解着衣扣,似乎下一秒钟,便会扑到秦淮的身上。 可是衣扣还没有完全解开,正准备拼死反抗的秦淮却发现,钟仁涨红的脸上忽然褪去了血色,瞬间变得灰白。他的手指在扣子上哆嗦着,从头发根儿里开始渗出大滴的汗水。 秦淮看到钟仁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类似于困兽般的绝望神情,他的手伸在身子下面,拼命试了半晌,却终于无力地垂在了一边。 第4节 “睡觉!” 冷冷地扔出两个字后,钟仁有些丧气地歪在枕头上,继而用一种秦淮看不懂的目光,从头到脚,仔细看着他的每一寸身体。 “明天老太太请客,我怕是要忙得很,家里人你还不熟,要是怯生的话,可以跟老七亲热一点……他跟我是一房的兄弟,也没什么好忌讳的。” 秦淮故作单纯地点点头,心里却被那句“跟老七亲热一点”弄得一头雾水。 要知道,小说中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情节,钟信在十五六岁时偷看过钟仁收藏的男男春宫,被钟仁发现后揍了个半死,还罚他跪了一天一夜的碎瓦片,直把两个膝盖跪得鲜血淋漓。从那时起,他明明知道这个贱种老七是对男人感兴趣的。 所以让自己这个男嫂子和小叔子亲热,他真的不忌讳吗? 还有,他刚才的那个样子,感觉倒像是有……不举之症!阿弥陀佛,但愿,但愿! “你过来!” 钟仁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扯住了秦淮的亵衣。 秦淮一愣,已被他拖在身前,掀开了衣襟。当看到在秦淮身下摇晃的铜锁后,钟仁松开了他,又闭上了眼睛,很快发出了酣声。 这会儿,秦淮站在窗前,手指下意识落在那枚守贞锁上。 方才,他终于忍受不住,在卧房外找到了方便的夜壶,也终于明白了这守贞锁的构造。 这东西,还真是设计的精巧绝伦。从里向外,前后各有两个活的机括,完全不耽误身上那些事儿。而从外向里,如果不打开铜锁,却又碰不到要害处的一点皮毛。 别说,还真是个守贞的神器。 只是,这东西难道要一直穿在身上,连洗澡都不得摘下吗?还有,打开这神器的钥匙,又会在哪里呢? 胡思乱想了一会,秦淮决定先不去想这个,也不去想钟仁身上诸般不合常理的表现,而是开始用心回忆在书中看过的情节。 毕竟秦怀之前是在钟家露过面的,和宅子里各色人等有过一些接触。如果不做点准备,等到明天出场的时候,不识里外、张冠李戴,别人不说,就钟仁和钟信这兄弟俩,都会看出自己的破绽来。 虽然小说读得不全,但对他这个记忆力甚好的书虫来说,还是记牢了很多有用的情节。 所谓知已知彼,这时才知道有多重要了。 在他的记忆里,这钟家一门,人口甚众。 钟老爷生前共娶了三房太太,生了五子二女。 嫡庶四个儿子外加婢女所生的钟信,以仁、义、礼、智、信分别命名。 两个女儿则取钟灵毓秀之意,一个叫钟毓,一个叫钟秀。 这其中,钟仁、钟毓、钟礼三兄妹,是大太太所生。 钟义和钟秀,则是二姨太太所生的一双儿女。 而三姨太太虽然只生了一个六子钟智,但她是二太太的亲表妹,两人同枝同叶,共嫁一夫,故三房血脉虽少,却靠着与二房间拉帮结伙,走二打一的路线,也算在钟家站稳了脚跟。 至于婢女丁香生下的钟信,虽养在大房,名为钟家老七,实则地位尴尬,半主半仆,不知内里的,都以为他不过就是大少爷的小厮。 而明天要过生辰的,正是已经出嫁在外的钟家嫡长女钟毓。 钟毓虽已出嫁数年,但由于夫家只是中等人家,远比不上钟家豪富。打小娇纵成性的她,常常抱怨父亲当年将她下嫁,故而总是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想到大小姐钟毓,秦淮心里苦笑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书中大小姐的丈夫,邱墨林。 在原书作者笔下,邱墨林生在中医世家,为人极度自私无耻。 他本性喜欢男人,却为了贪图钟家富贵而娶了钟毓。平时,他在钟毓面前做小伏低,一副惧内的样子。可是背后却勾三搭四、花街柳巷,更是在见了秦怀第一面后,就产生了非分之想。 记得作者还专门描写了邱墨林做春梦意淫秦怀的情节,香艳诱惑,看得秦淮一边笑得花枝乱颤一边面红耳赤。 而狗血的是,这邱墨林色胆包天,竟然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找到两次没有旁人的机会,便对秦怀暗送秋波、言语挑逗。 偏偏那秦怀骨子里风骚透顶,被钟仁冷落后正饥渴难耐,见大姑老爷撩拔自己,虽然因害怕钟仁而不敢太过放肆,却也没忘了眉目传情。 天啊,为什么看书的时候,自己总嫌作者的狗血泼得还不够多。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面对这一盆盆狗血时,该有多么煎熬。 不知不觉,初阳已升,窗外的院子里开始有丫头婆子走动,渐有人响。 秦淮知道钟仁住的院落叫泊春苑,泊字谐音伯字,取的是“伯仲叔季”中排行首位的意思,自是因为钟仁是钟家老大的缘故。 秦淮摇了摇头。 这钟家既是豪门大宅,又附庸风雅,无论各人名字还是住所皆有讲究。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早不知烂成了何种模样。 忽然,秦淮只觉眼前一闪,眼见院门被猛地推开,冲进来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身体瘦弱的中年妇人,身上衣衫破破烂烂、蓬头垢面,进了院来,东奔西跑,又叫又喊,转瞬间便撞倒了院中几盆名贵的花木。看其情状,倒像是个疯婆子。 秦淮看得呆住了,正发怔间,忽然听那妇人的口中竟然一迭声叫起钟信的名字来。 他恍然大悟。 老天!想来这妇人定是被看管在园子偏厦的钟信生母,那个疯了的婢女丁香。 秦淮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床上的钟仁,却发现他已经被疯妇的叫喊声吵醒,正一副被人打扰后的阴沉脸色。 厢房里急匆匆跑出男男女女一群人来。 从妆扮看,除了丫头婆子,就是伙夫小厮。秦淮只认得其中的两个,钟信和雀儿。 雀儿大概正在晨妆,脸上的脂粉还没抹匀,却跑在众人前面,一脸的怒气。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一大早放条疯狗进来,吵醒了大少爷,小心你们腿上的筋!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绳子捆了这疯婆子!” 那疯妇在人群中猛然看到了钟信,呆直的双眼忽地一亮,便朝钟信迎了过来。 “我的儿,信儿,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娘找你找得好苦啊我的儿……” 钟信听到吵闹后跑出房门,待看到院中的声响来自那疯妇的时候,身子猛地晃了晃,原本冲在前面的他,竟硬生生收住了脚。 雀儿见疯妇眼直直地走到自己身前,朝钟信一口一个儿子的叫着,身上的味道薫得她捂住鼻子,忙转过头去。 在回头的光景,雀儿顺势朝正房的窗子望去,果然看见钟仁凶狠厌恶的眼神。两人目光一对,雀儿心领神会,当即柳眉一拧,伸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放肆!你这疯婆子,管谁叫儿子呢?我告诉你,他是叫钟信,却是钟家大房门头的人,与你这下贱的洗脚婢又有什么相关!” 秦淮见钟仁也走到窗前,便稍稍退后,却一直留神着窗外的事态。 待见到雀儿丝毫不留情面,当着钟信打了他生母一记耳光的时候,秦淮只觉心里格登一下。 这丫头,下手可真狠毒。 那疯妇被雀儿一巴掌打了个趔趄,嘴角登时淌下了血水。 钟信在雀儿对生母挥出巴掌的瞬间,双眼死死闭了一下,用力咬紧牙关,身体哆嗦着走到雀儿面前,伸手扶住了生母,低着头道: “雀儿姐姐说得是,我是大房养大的人,现下与她已无相关。只是她好歹是我生母,还请姐姐给老七点面子,让我送她回去,让人严加看管。” 从秦淮的视线看去,钟信的身体像是一把弯弓,低着头与一个有些权势的下人说着软话。看见自己的生母挨打,却仍是一脸怯懦,连母亲嘴角的血污都不敢帮着擦拭,一副窝囊到家的样子。 可是在他这副表相下面,在他躬起的脊背上,秦淮却似乎看出了一丝强行忍耐的愤怒。 他的身体确实卑微得像一把弓,可是等这把弓拉满弦的那天,放出的,怕将是最狠最毒的箭。 第5章 雀儿伸手在淡绿绸裤上用力擦了擦,似乎打了钟信生母一巴掌,倒弄脏了她的手。 见钟信开言相求,她仍是一脸不忿之色,微微回头瞄了一眼窗子,从钟仁脸上看出了什么,回过头来,吊着眼睛道。 “得了得了,赶紧把这疯子弄走,大清早的,真是晦气!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快去提两桶水来把地洗了!” 秦淮眼见钟信朝雀儿躬了躬身,佝偻着腰,半拉半扶着疯妇,在众人或嘲笑或鄙视的目光中匆匆出了院门。 一边的钟仁已经点了根香烟,见他看得出神,便色迷迷地朝他脸上吐了个烟圈。 “那是老七的生母,一个疯婆子,有什么好看的。” 秦淮微微背过身去,不敢看他。因为他方才看到钟信扶着疯母,不得不往外拖扯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只觉心里和眼角都是一酸。 钟仁眯起眼睛,似乎已看透了他的心事。 “啧啧,这是做嫂子的心疼小叔了不是?我倒没看出来,你竟然还有这般心肠!” 秦淮已经控制住了情绪,朝钟仁堆笑道,“人家不过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身世而已,大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从小父母双亡的人,才沦落到了那种地方……不过嘛,阿弥陀佛,万幸我福大命大,遇到了大爷,才能脱了火坑,进了福坑呢!” 秦淮急中生智,凭着对书中的记忆,赶紧给自己解围。 钟仁哈哈笑了两声,走到他身前,伸手勾住了他的下巴。 “既这么说,你是没有后悔嫁我了?我发现,你这几日好像长了点能耐,话说得愈发好了。不过,你便是心疼老七,也不值什么,不用怕我多心。以后我在外办事,你闲着无聊,就把他叫到房里解闷。那小子从小伺候我,捏背按腿的手艺还算不错,你要是身上乏了,便让他来捏一捏,左右都是自家人,也该多亲香亲香。” 秦淮点头称是,心里却像是窗外的晨风,吹来满天的疑云。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儿呢! 两人洗漱停当后,雀儿已带人送来了早餐。 雀儿如今早已不亲自动手,只在一边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子,将各样早点流水价摆满了偌大一个八仙桌。 秦淮知道书中的钟家富甲一方,可是没想到竟然阔气豪奢到这种程度。 明明两个人的早餐,倒弄出十几样的东西,各种中西点心并小菜汤水,时令果品,看得他眼花缭乱。 原来这钟家不仅富贵,也和那个时代的很多豪门一样,既保持着老旧礼节和生活习惯,又极赶时髦,时兴的东西样样都有。像刚刚兴起的电灯电话、西式饮食,流行的西式装扮等等,在钟家都无一例外地可以看到。 秦淮见钟仁面前的多是西式点心,他自己平时常吃的也是牛奶煎蛋火腿那些,可是一想到秦怀是勾栏中的出身,便还是挑了两只蟹黄小笼、就着几样精致小菜,喝了一小碗红梗米粥下去。 食物入口,秦淮心中不由暗叹。原来从前小说中常见到的“锦衣玉食”,当真所言不虚。便仅是这早餐的东西,便已经美味异常了。 一时饭毕,钟仁嘴里哼着“十八摸”的小调,翻了会报纸,看到夹缝里一排治花柳梅毒的广告,忽地想到什么,忙叫了雀儿过来。 “我方才想起,今天上午已经约了个洋大夫见面,估摸着午宴时应该回得来。你告诉老七,家宴时辰快到的时候,让他带大少奶奶先过去便是。” 雀儿听他说到大夫二字,脸色微变,点头应允。 钟仁顿了顿,眉毛一拧,又道:“告诉账房,就说是我的意思,把那看管疯子的人扣去两个月的工钱。再有,饿那疯婆子三天三夜,我就不信,饿她个腿软肠空,看她还有力气跑出来疯!” 钟仁又交待了雀儿几句闲话,便急匆匆更衣去了。 秦淮站在窗前,看见他螳螂样瘦长的背影出了院门,心下一阵发凉。 听他吩咐雀儿办的事儿,心肠果然凉薄刻毒,相信他此刻对老七的所为,也一定是虚情假意,别有用心。自己夹在这样两个各怀心事、心狠手辣的男人当中,唯一应该做的,似乎只有一个字: 逃! 对于一个书虫来说,穿书这样体裁的小说他看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以说,穿过去之后的角色,有各种千奇百怪的生存方式,不一定必须遵循原书的轨迹。 第5节 所以自己,干嘛一定要在这个满嘴仁义礼信、实则男盗女娼的火坑里煎熬。既担心失身给钟仁,又害怕被钟信报复,与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想办法逃离钟家、逃开这些人呢? 他刚刚有了这个念头,便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力量猛地击中了自己,从头顶到脚心,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铁链穿透了一样。那是一种全身骨肉筋脉被撕裂般的痛苦,并伴随着心脏不受控制的收缩,让秦淮仿佛定在了当地,叫也叫不出,动也动不得。 “老天,我不逃,我不逃了!” 秦淮在心里拼了命地叫嚷着。 说来也怪,随着他发誓般的叫嚷,那股要命的痛苦竟然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他立在那里大汗淋漓。这可怕的症状,很明显是一种警示,告诫自己是不能逃离这本小说的。 秦淮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仔细想了想昨晚穿书后的种种。 他有些明白了,自己似乎并不需要完全去走小说中的情节,也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去改变秦怀这个人物未来的命运。但是要让人物完全离开小说的框架,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想要在这钟鸣鼎食、尔虞我诈的豪门生存下去,秦淮,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秦淮深吸了口长气,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时辰不早了,自己这个大少奶奶,得赶紧收拾打扮了。 打开衣橱的刹那,秦淮忽然间明白了老太太叮嘱男媳作素淡打扮的原因。 这秦怀大概是出身勾栏的缘故,审美观似乎被桃红柳绿、攒金嵌银的俗艳给固定住了。 挂在衣橱里的长衫锦褂,一眼望去,不是朱红便是翠绿,更有鹅黄配着浅粉,我的天,他是真拿自己当美娇娘待的吗? 秦淮眉毛皱成了一字,在万紫千红当中挑拣了半晌,却还是一无所获。 忽然,秦淮眼前一亮,在衣橱最里面的角落里掏出一件黑色长衫来。 那被主人嫌弃的长衫在一片姹紫嫣红中看似素淡,可是细细看去,却是由一块质素极好的料子裁成,入手处极为光滑细腻。布料的颜色乍看是海青黑,却又隐隐可见一幅幅云团暗花,甚是生动雅致,配上纽襻上的银线滚边,整件长衫看起来素雅中又颇显贵气。 秦淮有些兴奋地将那长衫穿在真丝小褂之外,露出白色的领口与袖口,快步走到穿衣镜前。 啧啧啧,好一个斯文俊秀温润如玉的美少年! 这秦怀,还真是老天爷给的一副好皮囊,皮娇肉嫩,唇红齿白、身姿挺秀、要是生在现代,活脱脱便是小鲜肉中的极品。 这样的容颜,本已艳如繁花,更适合插在雪白的羊脂玉瓶中,浓淡相宜,才会相得益彰。 若像从前秦怀那般桃红柳绿,穿得七色彩虹一般,才真是玷污了这天生的秀色。 秦淮正在镜前左右端详,门外传来了钟信的声音。 “嫂子,园子那边已经摆得差不许多,看时辰,也该动身了。” 秦淮“嗯”了一声,握了握给自己加油的拳头,一把掀开门帘。 门外春光明媚,碧空如洗,一把妍丽的光线照在他黑色的长衫上,尽显上等绸缎的华贵亮泽,只衬得一张脸愈发素白光洁,竟晃得门口的钟信眯起眼睛,黑色瞳仁里闪出诧异的神色。 只不过那神色稍纵即逝,迅即便被一份卑微谦恭所替代。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钟仁所在的‘泊春苑’,钟信微躬着身子在前带路,引秦淮朝后花园的品箫堂而来。 秦淮早在书中看过对钟家庭院的描写,此刻身临其境,自是感觉别有一番滋味。 整个宅子占地极大,从前院、中庭到后面园子一路走来,亭台轩榭、一步一景。并且所有的景观,都是围绕一段穿园而过的天然清流设计, 秦淮还记得那九曲十八弯的溪水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做攒心涧,寓意着靠水而居的钟家各房同枝同蔓、心曲相连。 “攒心涧?怕不是穿心箭吧!” 秦淮一边暗暗腹诽着钟家人的虚伪,一边看着前面钟信微驼的背影,想他和自己相仿的年纪,却生在这样一个虎狼之家,受尽磨难。之前在小说中虽然有所描述,终是感触不深,及至今早看到他生母被雀儿当众扇了耳光,那种心痛和屈辱,真是不堪想象。 想到这里,秦淮忽然想起方才钟仁吩咐给雀儿的话,一时之间,竟冲动得伸手拉住了钟信的胳膊。 “叔叔……” 钟信正佝偻着身体在前面带路,心中亦暗暗思忖。 这男嫂子今日不知为何,与平素大不相同,脸上少了些脂粉之气,穿戴也淡雅静素,竟把眉眼间那段风骚掩得干干净净。乍看上去,倒像是换了个胚子。 正在思忖疑惑之间,身后之人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胳膊,脆生生叫了一声“叔叔”。 钟信只觉脸上一热,瞬间想起了他唱曲挑逗自己时,淫声浪语的种种行径。 他心里对钟家上下无人不防,更何况是钟仁的男妻,闪念之间,像是触了电一般,急忙甩掉了秦淮的手臂。 秦淮一时冲动中拉住钟信,实是因为在现实生活里,和同学朋友间自在随意惯了。待到钟信甩掉他的手,退到一边,他才反应过来,登时悔意顿生,暗骂自己怎么会如此不加小心。 “叔叔,我是有件事想说给你,并无别的意思。方才大爷出门前嘱咐雀儿,说是要令人饿上你母亲三天三夜,我想她年岁已大、又是那般情状,心中恻隐,所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叔叔才好。” 此刻秦淮这番话,说到底,一半是真心觉得钟信母子可怜,替他报个暗信儿。另一半,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想替秦怀在钟信这里积攒好感,更是在替自己增添些保命的砝码。 钟信听他此言,佝偻的后背微微晃了晃,便又恢复如常。脸上那副卑微的神色没有变化,好像秦淮说的事与他并无相关。 “多谢嫂子提点,只是老七既在大哥房内,凡事自该要遵从大哥的心意,其他的,我也顾不上许多。俗话说,人各有天命,我这人……信命。” 秦淮见他在自己面前落足了一副窝囊到底的表现,知他心计深沉,绝计不会轻易相信他人、露出马脚,这般说话,倒也在意料之中。 “叔叔说的是,人确是要知缘信命的,便是我活到二十岁,倒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来到钟家这样的人家,会有缘遇到这些个人……” 秦淮这话倒也是有感而发,暗含着他在穿书后对自己命运的感慨。 钟信听他这话似乎颇有些别样意味,不同寻常,却并不去接他的话头。 忽然之间,一旁树丛的后面,闪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径自走到秦淮面前,躬身一揖。 “嫂子,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一向可好?” 第6章 那男子身形瘦削,面孔清俊,穿着一套白色的西式礼服,脚登白色皮鞋,鼻梁上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在那个时代也算得上时髦潇洒。 钟信看得真切,忙对那男人躬身作揖,“老七给大姑老爷请安!” 秦淮心里一惊,原来这人便是大姑奶奶钟毓的丈夫,邱墨林。 邱墨林见钟信向自己问好,不过略略点了点头,却只顾着将一双眼睛在秦淮身上打转。 要知道,从听说钟毓娘家要给她做生日起,邱墨林就有些神不守舍,想着又可以遇见俊秀风骚的男嫂子,便不自禁心痒难耐。 按说老婆钟毓强势善妒、刁蛮成性;大舅子钟仁为人阴狠,又称霸钟家,邱墨林再怎么花心好色,也不该打上大舅嫂的主意。 可是这人心最是难测,而动了色心的男人,行事往往更是不可理喻,所谓色胆包天,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这邱墨林既动了淫心,便成日价胡思乱想,以至于昨晚在书房小憩的时候,竟做了一个销魂的春梦。在梦里与男嫂子云雨巫山,行了种种不堪入目之事,及至醒来时,才发现已然被秽物湿透了真丝亵裤。 这春梦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直到进了钟家园子,还在反复回味。 在品箫堂坐了半晌,见秦淮久久不至,便有些坐立不安。待听得钟仁已起早出了家门,心中暗喜,估摸着钟仁住处的来路,偷偷迎了出来。 “好久不见,姑老爷安好。” 秦淮略垂下眼帘,淡淡地应了邱墨林一声,心里却着实紧张。 要知道书里的秦怀与大姑老爷已经有了暧昧,此刻两人又来了个园中“偶遇”,要不是钟信也在一旁,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故。 “老七,我方才进院的时候,将给老太太买的一包苏式点心忘在了车里,车就停在门房外边,你去帮我拿来吧!” 邱墨林从裤袋里掏出汽车钥匙扔给钟信,钟信接过钥匙,顺势扫了一眼秦淮的表情,朝二人躬了躬身,急匆匆去了。 老天,这个邱墨林,很明显是在支开钟信,想要制造独处的机会啊! 秦淮一边暗暗观察四周,一边心念急转,想着对付眼前骚姑爷的办法。 “嫂子今天这身衣裳是谁给挑的,又素净又清雅,看着养眼得很!” 邱墨林见钟信走远,脸上立刻堆上笑意,眼镜片后的双眼只管朝秦淮脖颈、双手等露在外面的部位看个不住。 “还不是你大哥挑的,我见识短,经历又浅,但凡大事小情,总还是习惯听他的意思。” 秦淮努力把话题往钟仁身上扯,想给邱墨林增加点心理压力。 邱墨林往秦淮身边凑了凑,“嫂子倒是敬重大哥,只是大哥是一家之主,钟家多少大事要靠他拿主意,怕是总有照顾嫂子不到的地方…” 未等秦淮搭腔,邱墨林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秦淮的长衫袖口,轻轻摇晃。“倒是我成日里怪闲的,嫂子要是不嫌弃,有什么吃穿用度的小事,或是身上感觉哪里不痛快,墨林都愿意帮嫂子分担一二。” 他边说边贴着身子过来,一只手扯紧秦淮的袖口,把他逼得后退了几步,靠到一棵槐树上。 “嫂子,我看你这会儿脸色便不甚好,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邱墨林在之前几番试探后,自觉已经和大舅嫂暗通了款曲。他自昨晚那场春梦后便心神不定、欲火中烧,已经无法自持。此刻终于逮住机会,一时间忘乎所以,便要上下其手。 “姑爷快松手,瞧那边有人!” 秦淮见他步步紧逼,急中生智,唬得邱墨林一下子松了手,朝一边猛退了几大步。 待他朝四周打量后,皱了皱眉,又要欺身上前。 “好嫂子,你怎么还骗上我了呢,你可知上次见面之后,我这心里头可全是……” 秦淮用力摆了摆手,面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姑爷请不要再说了!” 他忽然间严肃冷洌的口气让邱墨林愣怔住了。 “嫂子…你别怕,她们都在品箫堂那边,这里绝对没有旁人,好嫂子,我日里梦里都在想你,你就不心疼心疼我吗?” 邱墨林见秦淮神色紧张郑重,以为他不过是担心害怕,便一连声地花言巧语,同时身体又向秦淮欺来。 秦淮咬了咬牙根儿,一脸正色。 “姑爷,你且莫这样,想来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和大爷新婚燕尔,感情亲密得很,我又怎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何况你是钟家姑爷,亲上加亲,咱们可不能行这有悖伦常、让人不齿之事啊!” 邱墨林瞪大眼睛看了他片刻,扶了扶金丝眼镜,忽地笑了起来。 “嫂子,你今儿个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单拿些谎话来支我。你说你和大爷亲密,这话别人或许相信,用来唬我,却不中用!嘿嘿,我的好嫂子,明人不说暗话,大哥身子有病,在床上做不了男人该做的事,是也不是?嫂子这样花朵般的年纪,夜夜守着孤灯,难道心里就不觉得委屈吗?” 秦淮被邱墨林这话震了一下,心中却是既惊且喜。惊的是对方竟然知道钟仁的秘密,喜得是自己猜测不错,钟仁果然无能不举,看来自己这处男之身暂时可保安全了。 “你…你又怎会知道?” 邱墨林打了个响指,“嫂子难道不知我邱家是行医多年的杏林世家?家父在业内的密友甚多,其中就有专治男人不举的几位名医,常言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嫂子你冰雪聪明,大哥那“索魂鞭”是真是假,该不用我多说了吧?” 秦淮一时无语。 邱墨林见他神色,知道说中了要害,心下窃喜,便又贴过身来。 “嫂子这般年轻,却偏生守着活寡,墨林心中实是不忍。你我都是男人,自是知道男人情欲无处排遣的苦处,难得今日相见,嫂子就不要委屈了自己,让墨林替嫂子解解身上的千般愁苦吧!” 秦淮只见四周林深树密,空无一人,对方又步步紧逼,心念急转。 眼前这骚姑爷欲火中烧,秦怀又曾与他暗中暧昧,自己若只一味强行拒绝,恐怕倒会过早遭邱墨林生疑。而且钟家水深异常,自己孤立无援,不如借势周旋,为我所用。 第6节 “姑爷,你既已知内里,我便也不能再瞒你。大爷他身上确实不好,可我既为人妻,却也是无可奈何。大爷的为人姑爷又不是不知,我在他身边,便好似伴君如伴虎一般,哪敢不守住名节呢!” 邱墨林离他既近,看得满眼的雪白肌肤,眼里几欲喷出火来。他嘿嘿一笑,手上竟然使出了力气,拉住秦淮的手臂便往一边幽深处的草丛里拖。 “好嫂子,你我都是男人,这男人的名节和女人不同,是有是无,根本无从考证,你就别推托了!时间紧迫,趁着家宴未启,快让墨林给嫂子解解身上的空虚之苦吧!” 秦淮见他兽欲大发的无耻之状,心下一横,甩掉他的手,背过身解开长衫,掀开真丝小褂的一角,猛地转过身来。 “姑爷,我不说什么,你且看看这个,便明白了!” 他将身上的守贞锁在邱墨林眼前一展,眼见对方的眼睛嘴巴瞬间睁得老大,便又快速放下小褂,扣上了长衫。 便在转身掀开衣衫之际,秦淮忽然发现,远处那座假山后面,有人影一闪,看那人的衣色与身形,正是老七钟信。原来他早已悄然返回,却不露面,只在暗处监视着自己和邱墨林的行径,当真阴险。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嫂子,真是想不到,大哥竟然会逼你带上这个劳什子,可当真是…委屈你了啊!” 一时间,邱墨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他被那紧贴在那雪白肌肤上的守贞锁嚇了一大跳,满身欲火化作乌有,又见秦淮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下顿生怜惜之情。 秦淮故作一副苦情状,“姑爷心里知道我的委屈便罢,这会子时辰已经不早,在这里耽误久了,倒让人生疑,你且先行一步,我随后再来。” 邱墨林点点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心里虽有不甘,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朝品箫堂去了。 秦淮故意慢走一些,果然,身后很快传来钟信一路奔跑的脚步声。 “嫂子,怎么大姑爷没和你一起?他想是记错了,我找了许久,也不见车里有什么苏式点心。” 秦淮见他依旧是一脸谦卑的神色,双眼中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便知他藏在暗处,定是看到了自己面对邱墨林掀衣的过程。 要知道,以他所在的距离角度,不大可能看清自己身上的守贞锁,那么在他眼中,看到的自然便是男嫂子主动掀起衣衫,让大姑爷赏鉴身子的香艳一幕。 老天!自己本想在他面前逐渐摆脱秦怀的固有形象,可如此一来,只怕这风流嫂子的印记,倒愈发地重了。 秦淮心下懊恼,便不做声,闷着头跟着钟信只向前行。 拐过一个路口,前方闪出一带竹子编就的篱笆花墙,缠绕着满架的藤萝,将去往品箫堂的石子镶花路,自动分成了两条岔道。而在花墙的另一侧,忽有两个青年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会子家宴就要开始了,姐姐不在席上伺候,怎么倒这般急火火地往外跑做什么?” “别提了,大小姐忽然间犯了偏头疼,要我去太太房里取一盒正风疏邪醒脑清神膏来涂,太太急得什么似的,我又哪敢不急。” “这倒怪了,早起我去给太太房里插新摘的鲜花,瞧见大小姐一眼,打扮得跟画报上的美人一般,精神爽利得很啊。今个儿是她的好日子,娘家又这么大的声势给她庆贺,怎么好端端的,倒头疼起来了呢?” “说起来真叫气死个人了!你可知道,别说早上,就是一上午都是兴高采烈的,偏偏刚才有人在太太面前说了件闲事儿,正触到大小姐的霉头上,登时把老毛病勾了起来,你说气不气人。” “什么闲事儿这么恶心,偏触了大小姐的霉头,你倒是说来听听,我知道了,以后也好注意些不是。” “好姐姐,你倒不用担心这个,那霉头原不与别人相干,恶心到大小姐的,是贱种钟老七的亲娘,那个疯婆子!” 秦淮与钟信同时收住了脚。 第7章 “你说那个疯婆子?可她不是关在那边偏院里,有专人看管吗,怎么倒触到大小姐的霉头了?” “你不知道,那个疯子今天早上竟然偷跑了出来,摸到大少爷的院子里,又吵又闹,说是要找她的儿子老七。要不是被雀儿姐姐扇了一巴掌,震慑了去,估计还有得闹呢。” “那疯子又脏又臭的,看着着实令人生厌,雀儿姐姐这巴掌扇得倒真是爽快。可便是如此,这事又与咱们大小姐有何相干呢?” “霉头便在这里了。你可知那疯婆子为何偷跑出来,听人说,原来今天竟然也是她的生日!她人虽疯癫,心里大概却还记得此事,所以才跑出来去找那个贱种。咱们家本就在意生辰八字相冲相克这些,大小姐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眼下听见自己的芳辰和那疯子撞到了一处,心里又怎能痛快?” “原来如此,好好的良辰吉日,竟然撞上那么个丧门,也难怪大小姐会忽然间头疼了……” 秦淮感觉自己的心莫名地揪了起来。 原来,钟家大小姐的好日子,刚巧也是钟信母亲的生日。那个疯癫可怜的女人,竟然也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来寻找世上唯一的亲人。 只不过,她的儿子不仅不敢光明正大的祝福母亲的生辰,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目睹母亲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花墙那边两个丫头又闲扯了两句,便各自匆匆去了。 秦淮偷偷抬眼去看钟信的脸,才发现这会儿的他,右手扶在一棵柳树上,静静地站立着,却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便连他那件旧得褪了色的长衫下摆,都没有晃动一下。 这个人,还真是很能忍啊。 秦淮心中感慨着,看着钟信从树干上收回手掌,站直了身形。可在那一闪之间,眼尖的秦淮却忽然发现,在钟信抬手之处,竟然露出一块白花花的树皮。看那树干的创口,明明是刚被人硬生生扣下来的。 前方不远处,已经现出了一角锦阁,正是为钟家大小姐钟毓做生日的品箫堂。此刻,已有鼓乐之声传将过来,尽显豪门大宅的繁华与热闹。而在那喜庆的喧嚣声中,却好像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飘进了秦淮的耳中。 这品箫堂是钟家后园中最大的一处轩馆,背临攒心涧,正面有一处极大的露台,天气好时,便常在此摆放家宴。 此刻按男东女西的规矩,已经摆好了不下十桌的席面。那席面全部采用上等的黄花梨桌椅,当中摆放着插满时令花卉的定窑长颈花瓶,清芬袭人,配上满桌的琉璃杯盏,入目处极是奢华。 秦淮与钟信步入露台之际,那席面上已然入座的族中男女,便齐刷刷将目光投将过来。 待看见身着黑色锦缎长衫、一脸素净,全无半分脂粉之气的秦淮,席中众人似乎均颇感意外。 那西边首席上,居中而坐的正是钟家大房夫人何意如。她见席上几位有头脸的族中女眷,看见秦淮之后,眼中均现出问询之色,便朝秦淮摆了摆手。 “老大媳妇,过来见过几位族中长辈。” 其时豪门望族中,好男风娶男妻者不在少数,故而这些族中女眷对钟信娶了填房男妻倒也并不纳罕。 只不过听闻这位大房的新奶奶,不仅出身卑贱,更是成日家粉装艳饰,眉眼风骚,很没个男人样子。因此上,这些人今天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想看看这个钟家的男媳究竟如何不堪。 何意如在钟家老爷死后,虽然身为钟家后宅的当家人,在各房中略占上风,但是在性子霸道、行事怪异的儿子钟仁面前,却是无可奈何。 便是在钟仁挑了个“雏儿相公”做男妻这件事儿上,虽然何意如一百个不愿意,却根本劝服不了自己的儿子,只能眼睁睁看他娶了个俗艳风骚的货色回来。 好在她也知道,这个男媳妇的主要用处是供儿子以毒攻毒,说白了就是一副活人做的药引子而已。只要钟仁在他身上治好了阳毒,日后不过就是用剩的药渣,随手倒掉就是了。所以他虽然不入自己的眼,看在暂时还有药用的份上,也只能迁就他大少奶奶的身份,该出场的时候,还得让他出来。 秦淮身为一个化工系的高材生,平时做实验时总要盯着器皿和材料,观察各种最精细微妙的变化,可以说练就了一双极其敏锐的眼睛。 在进到品箫堂的短短一瞬间,他便已经将露台上的各个席面尽收眼底。无论是东边席上的男客,还是西边的女眷,朝自己投射来的目光,都没有跑出秦淮的眼睛。 只不过,和男客这边或好奇或淫邪的打量不同,女眷这边,投进秦淮眼帘的,则大多是轻鄙与轻鄙后的惊讶。 显然,大房男妻与素日截然不同的妆扮,以及改变妆扮后凸显出的清俊容颜,让这些一心想看笑话的女人们讶异了。 秦淮加快脚步,走到女客的首席前,朝席面上的众人团团施了一礼,复站直身体,对端坐主位的何意如道,“请太太的安。” 何意如心下和其他女眷一样,对他今天的穿戴、乃至颇为得体的表现有些惊讶,对他没有一出场就给钟家丢了面子,甚至有些惊喜。 但她毕竟是见惯了世面,只点点头,指着桌上几位族中有头脸的女眷,向秦淮一一介绍后,笑道,“你如今身份毕竟不同,便在我们娘们儿席上坐了便是,至于男宾那边,来了九叔等一班族中前辈,等老大一会儿回来,再带你过去相见,雀儿,领大少奶奶入席吧!” 秦淮行了礼,跟在一脸厌色的雀儿后面,到了自己的席面。 他所在的席面是西边第三张座位,与座的,皆是族中各房已婚的青年女眷。而与首席间隔的第二张席面,坐的则是钟氏族中未出阁的姑娘。要知道,在大宅门里头,未出阁的小姐金尊玉贵,才是真正名正言顺的娇客。 刚走到第三张桌子前,先入了秦淮眼的,却是对面一位颇为丰腴的美貌少妇。 那少妇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五官明艳,粉面含春,只是身材明显要比其他的女眷都要丰满许多。见秦淮抬身入座时,只眼皮略抬了一下,神色间一股倨傲之气,似乎压根没把秦怀这个大少奶奶放在眼里。这会儿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唯有她身后立着一个丫头,正在给她不住地摇着扇子。 秦淮心念急转。在他的印象里,钟家这个年纪的青春少妇,除了嫁人的大小姐钟毓,便是二房的少奶奶。而钟毓是今天宴席的主角,自然不会坐在这个席位,那么眼前此人,想来便是二少爷钟义的妻子于汀兰了。 秦淮记得,那于汀兰在书里是个厉害人物,在钟家的一众女眷中,最是掐尖要强。而且此人不仅心高气傲、能干泼辣,更是觊觎着钟家后宅当家的权力。 原来按钟家的规矩,内宅当家人的首选便是大房长子的媳妇。只不过钟仁接连娶了几房妻妾,却频生变故,以至无人可用。既然长房没有人能接手大太太手里的权力,自然便让二少奶奶于汀兰感觉有机可乘,早已暗中算计,几度跃跃欲试。 谁知忽然之间,钟仁竟然又娶进门一房男妻。 虽然这位男少奶奶看起来像是一个绣花枕头,但毕竟大房的身份摆在那里,无形中便给于汀兰夺权的道路增加了阻碍。故而,她对秦怀是打心眼里又厌又恨,总想找机会出出对方的丑,让大家都知道这个大房男妻是个不中用的草包。 她此刻身上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在座位上坐得久了些,已是满脸的不耐。待看到秦淮入座后,整个人焕然一新的样子,心里又是纳罕又是不忿,那股厌烦之气越发冒了出来。一双眼睛里,连掩饰都懒得再作,而是装满了敌视与轻蔑。 秦淮将她赤祼祼的敌视看在眼里,心中明白,若是从前那个怯懦怕事的秦怀,此刻定会在于汀兰的冷眼与蔑视下不知所措、手忙脚乱。那么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要最大限度地还原他往昔的模样呢? 不! 秦淮抖了抖长衫的袖口,黑色锦缎在阳光下闪动着流动的光泽,愈发衬出一个清俊男子的干净和明朗。 他朝座位上的诸位女眷略一点头,很自然地挺直了腰身。继而,面对于汀兰充满敌视的目光,不仅没有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地,给了对方一个充满笑意的眼神。 那眼神里面,既无谄媚,更无胆怯,看起来坦坦荡荡、不卑不亢,倒自有一股子大房少奶奶应有的身份。 秦淮自穿书以来,一直处于忐忑紧张、时刻提防小心的境地,难免憋闷压抑。此时虽然只是朝对方淡然一笑,却像是舒出了一口烦闷之气,通体酣畅。 因为他知道,虽然眼下自己和秦怀素常的草包样子有所相悖,却亦是不得不为。既然已经穿到了书中的世界,自己便别无选择,只有胆大心细,一步步改变秦怀的命运,才会在这充满杀气的大宅门中,生存下去。 于汀兰被秦淮脸上的笑容震了一下。 对于一个从小掐尖好强、在女人堆里常年争斗的豪门少妇来说,她太明白这个笑容中暗藏的意味。 这个从前被自己蔑视的草包男妻,从今天一露面,就让她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异样。 于汀兰知道豪门里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斗,再愚蠢的人,在这里过得久了,都会变得聪明一点。只不过让她意外的是,这个叫秦怀的男人,竟然会变得这么快。 而这样的意外,让于汀兰有些莫名地烦躁。 身后的丫头锦儿昨夜身体有些不适,半宿未眠。此时站得久了,头有些晕,手中的折扇忽地一松,竟然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声响像是点燃了于汀兰肚子里火药的纸撚,彻底将她的烦躁引爆了。她将手里的丝帕朝桌子上一扔,回身抢过锦儿刚刚拾起的折扇,对着锦儿瘦弱的纤腰用力捅了过去,锦儿吃痛,‘呀’地一声叫了出来。 第8章 “不中用的东西,一天天勒着你那腰身扮病美人给谁看?要你给我打个扇子,你倒像三顿没吃饱饭的废物,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这大天晌午的,做主子的让人干等着不开席也就罢了,连你这个死丫头也在这儿装病给人添堵,还能不能让我这有身子的人舒点心了!” 于汀兰声音尖利,说话又急又快,倒像是在屋子里炸了个响雷。 这工夫各个席面基本都已坐满,单等今日的主角钟毓大小姐出来亮相。男人这边,点烟递火,谈的都是洋行股票烟土窑姐儿;而女人这里言笑晏晏,说得不外乎首饰脂粉布料电影,看起来好一团祥和之气。 所以二房少奶奶忽然间对着贴身丫头翻脸,当真是平地惊雷,品箫堂一下子肃静下来,连请来的鼓乐班子都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秦淮此时,也被于汀兰的举动怔住了。 因为在他看过的情节里,于汀兰出场机会还不甚多。作者虽然给出了“此人颇具野心,极富手段,脾气泼辣处不让钟毓专美、更胜过草包秦怀十倍”等评价,但因为没有具体的情节,在秦淮心里还没有太明确的印象。 而眼下她在阖家宴席上忽然发作,才果真验证了作者的伏笔。 秦淮毕竟对整个钟家的状况还有些懵懂,见此情状,下意识便把目光向男宾席上的钟信投去。虽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却仿佛在他身上,可以寻到一些力量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可惜。 当看到在男宾末席上欠着半边屁股、连板凳都不敢深坐的钟信,还有他脸上一如既往的窝囊表情,秦淮才如梦初醒。 自己真的是糊涂了。 当下的这个男人,既是一个于水深火热中唯求自保的弱者、又是一个看戏观火唯恐天下不乱的反叛。自己倒想着在他身上寻求力量,那力量便有,恐怕也是要置人于死地的力量吧! “老二媳妇,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丫头们不听使唤,回去责罚就是,你大妹妹的好日子,难道就忍不得这一时了!” 第7节 坐在首席的何意如脸色黑沉,一边开口,一边把懊恼的目光投向同桌的二夫人莫婉贞。 她自嫁入钟家之后,在钟家斗了半世的最大敌人,便是二房。 虽然何意如身为正室,又生了钟家长子钟仁、长女钟毓和三子钟礼,在根基上,按说真的是雄厚无比。 可惜天不遂人愿,长女外嫁,次子尚小,她一心只盼长子钟仁在外挑起家业、在内传宗接代,牢牢占据钟家的至高点。没想到,钟仁虽然任性专横、欺男霸女,却是窝里横的路数。钟家外面的香料产业,他既无兴趣,又无才干,在钟家老爷还未过世时,除了将祖传的香料秘方留给长房外,不得不将外部的管理大权交给了二房的次子钟义。 而在内宅,钟仁更是让人操心。年纪轻轻已娶了几房妻妾,却接连横死,更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因为长房无妻,何意如又不甘心将当家的权力放给二房,所以到了这般年纪,还不得不亲自当家。而反观钟义这边,不仅娶了个能干厉害的媳妇,而且媳妇的肚子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要是生了儿子,那便真是钟家第三代的长孙了。 而二房太太莫婉贞与何意如斗了半世的底气,也正是她最得意的一双儿女。 钟义虽是庶出,却从小精明过人,不仅长于研制香料,更是管理公司的一把好手。在钟仁只知花天酒地频繁娶妻之际,钟义已经在钟氏香料占有了稳稳的一席之地。 而女儿钟秀生得秀美文雅,温柔可亲,不仅在女校中是校花级的人物,而且眼下又正和一世家的公子处在热恋之中,对方家世富贵人品俊帅,是很多豪门望族眼中的钻石王老五。 因此,看见儿媳妇于汀兰夹枪带棒的大发脾气、而大房太太掉脸色给自己时,莫婉贞将茶杯略加了几分力气,朝桌上一放,发出一声脆响。 “姐姐,恕我直言,你这样说钟义媳妇,未免有失偏颇了吧!咱们也都是过来之人,汀兰现在的身子,正是百爪挠心、心焦气燥的时候,做丫头的本应加倍小心服侍才是,若犯了错,自当罪加一等。难不成因为大房小姐过生日,便事事没了规矩,连下人懒怠犯上,也置之不理了吗?” 莫婉贞稍顿了一下,冷笑了一声,不待何意如作答,便又开口。 “何况今天这么多亲眷在此,九叔六婆等更是族中的长辈,却都要长坐久等。姐姐且自己瞧瞧大房的人众,大姑老爷姗姗来迟,大少奶奶来得更晚,而大少爷呢,更是头影没露。这些倒也都罢了,可眼下都什么时候了,钟毓这过生辰的主角还迟迟不出来见客,真真怪不得汀兰煎熬不住,便是我,也坐够了呢!” 两人斗了半生,何意如深知莫婉贞嘴头上的功夫伶俐,也不去看她,只朝席上几位族中女眷笑了笑,“你们听听,婉贞这张嘴,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麻利。我不过说了一句,她倒说了半车的话出来。不过婉贞,我方才不是已经解释过了,钟毓是忽然间犯了旧疾,如今刚用了药,略有好转,马上便会过来给族中长辈请安,难道她在自己的好日子里生病,倒是她想的不成?” 秦淮虽然看多了宅斗文和宫斗剧,也知道钟家的水深,却没想到自己刚刚在人前亮相,便看到了这样一幕活生生的争斗。 先是钟家二少奶奶在席上发飙,旋即大太太和二太太又展开舌战,一时之间,整个品箫堂一片寂静,众人皆面面相觑。 忽地,在男宾首席上传出一个年迈男子的声音。 “二位夫人且歇一歇,听我老朽有两句话说!” 随着声音,秦淮只见东侧首席上,站起一位身穿上等丝绸马褂的老者,大概五十出头的年纪,面目清矍,双目有神。 莫婉贞刚要去顶何意如的话口,却被这老者打断,脸上虽有不甘,却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九叔请讲。” 秦淮心中一动,知道这老者便是钟氏家族中时任族长一职的钟九。 要知道,从昨晚钟仁听到钟九要来赴宴时露出的不满,秦淮便想起了书中提到过的一个线索。 原来钟家的大太太何意如,私下里对这位钟氏族长极为敬重,时不时便会设宴相邀,表面上自是为钟氏族中之事,可酒宴之后,二人却常常摒却下人,于私室密谈。时间一长,难免有些不太好的风声传了出来。便是大儿子钟仁耳中,也听到了一些。 既想到此处,秦淮便不禁留起神来。 只见那钟九笑吟吟地捻着短须,且不说话,倒健步来到女宾席间,朝第二张席面上的一个女孩比了个手势。 “飞鸿,你把那个西洋玩艺拿着,过爷爷这边来!” 众人好奇,都把目光聚在那女孩身上。这叫飞鸿的女孩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白色的洋装,梳着时髦的齐耳短发,行止落落大方,拎着一个器物便走到了钟九身旁。 秦淮待见到她手中之物时,眼前瞬间一亮,下意识“啊”了一声。声音虽小,对面的于汀兰却听到了,有些狐疑地打量起他的脸。 原来那女孩手里拿的,竟然是秦淮最熟悉不过的一件乐器:小提琴。 “二位夫人,各位族中亲朋,今日大家在品箫堂为钟家大小姐庆贺生辰,实在是族中的盛事。眼下钟毓偶犯旧疾,略来迟些,也是人之常情。汀兰是有身之人,虽然娇嫩了一点,可毕竟身体不便,大家也都可以理解。既然这会子还要再等些工夫,老朽便让我这刚从法国回来的孙女飞鸿,给大家献个丑,表演一个叫‘梵阿铃’的西洋玩艺儿,大家说可好” 明眼人都知道,钟九此时作为族长出面发声,目的自是要熄了钟家两房的战火,众人又哪有不说好的道理。 那钟飞鸿是钟九的孙女,因家资巨富,从小便被家人送到法国留学,因喜爱音乐,闲暇时便选学了其时叫作“梵阿铃”的小提琴。 钟飞鸿今日既带了琴来,本意便要在席上为钟毓献上一曲,以贺芳辰。所以一听要她表演,并不紧张,向大家表达了自己以曲为礼的心意后,便开始演奏起来。 秦淮的注意力完全被那把漂亮的小提琴勾去了。 可以说,小提琴是贯穿了他整个学生时代的一项特别爱好。虽然没有走专业的道路,却在业余考级中拿下了最高级别。眼下这钟飞鸿琴弓一拉,琴音一响,他便知道她演奏的是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论资质与水平,只能算是入门偏上的水平。 世人常有这种情状,对于自己喜好的事物,难免会多关注一些。便如秦淮,没想到穿书到这个时代,竟然也能看到自己喜爱的乐器,因此全副心神,便都落在了钟飞鸿和小提琴之上。 他看得入了神,双眸里闪动出一种难得的激动,连带着脸上的神情都不自禁地丰富起来。那表情配上眉梢的胭脂痣,落在对面于汀兰的眼睛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淫!贱放浪,骚动不安。 于汀兰唇边微微露出一丝冷笑,向身后勾了勾手,锦儿忙俯耳过去,主仆二人私语片刻,锦儿不断点头,偷偷瞥了秦淮一眼,从席间退去,竟悄悄绕到了男宾席中。 第9章 其时小提琴在众人眼中还是稀罕之物,即便是豪门大户亦鲜有涉猎,寻常百姓人家,大多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 因此这钟飞鸿的琴艺,虽然在秦淮眼中仅算得上及格,却依然在完结时得到了众人的满堂喝彩。 何意如和钟九亲厚,知道对方此举是在替自己解围。因此忙拉钟飞鸿坐到自己身边,连声称赞,直说她这首西洋曲子给钟毓生辰添了光彩。 秦淮静静地坐在席间,钟飞鸿的琴声虽停,他却似乎还没有抽身出来,依旧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现实世界的种种画面。 而就在这时,男宾首席上,却忽然站起一人,用力拍了两下手掌。 “大妹妹这西洋曲子演奏得实在是好,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了!” 说话的,是钟家三房的六少爷钟智。 他此刻身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三件套洋服,衬得身段苗条、体态风流。一副白净面皮上,两只眼睛虽然生得不大,却又偏喜欢眯缝着看人,配上油光锃亮的背头,实足一个标准的豪门阔少。 钟飞鸿忙起身道了谢,却见钟智走到女宾首席前,对何意如等一众女眷笑道,“我看太太们方才都听入了神,可见大妹妹这贺礼送得确是雅致不俗,令人受用。因此我倒有个主意,既然咱们得了大妹妹这样一份礼物,是不是该回赠一个,也算是礼尚往来呢!” 钟智虽然是三房的孩子,可是从小便生了条会说话的舌头,专会讨好卖乖。 钟家老爷在世之际,最宠溺的,便是这个能说会道的六儿。便是与二房三房暗中争斗不休的何意如,对他的嘴巴也很是受用。眼下见钟智如此说,便笑道,“老六说的很是,确是该回一份像样的礼物才行。只是飞鸿丫头这礼物如此别致,一般俗物实是不配,倒要好好想想才行。” 她话音刚落,女宾第三桌上忽然有人轻笑道,“太太和六弟说得不错,古话说高山流水遇知音,要配上飞鸿妹妹这音乐上的大礼,咱们最好也出个会器乐的代表才是呢。” 说话的,是钟家二房的庶出小姐钟秀。 她声音温婉,说话间唇边浮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甚是甜美可人。 钟智听她此言,目光却像是在不经意中,和二嫂于汀兰对视了一下,“五姐姐所言极是,我也正有此意。不过说到咱们家擅长器乐的,大概也就是大嫂了吧!” 秦淮正有些出神,待到那“大嫂”两个字入得耳中,才猛然反应过来。 何意如见钟智提到的人竟是秦怀,眉头微皱,刚要出声,钟智却已走到了秦淮的席前,抢先开了口。 “早听说大嫂有一身吹拉弹唱的好本事,尤其是一管箫吹得出神入化,令人神魂颠倒,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这会子大妹妹既然演奏了西洋乐器,不如就烦请大嫂子表演下老祖宗留下的宝贝,给大家伙吹个箫,如何?” 钟智此语一出,女宾们倒还不觉怎样。只是男宾席上,虽然一个个衣冠楚楚,却大多是风月场中的常客,一听到‘给大家伙吹箫’之语,如何不心领神会,登时便挤眉弄眼,互递暗号,更把色迷迷的目光直投在秦淮的身上。 这些钟家族中的男宾,早听说钟仁所娶男妻,是八大胡同里艳名在外的雏儿相公,人生得既俊,又极风骚。所以今日宴上,男宾里倒有大半以上,都在想一睹这位大房男妻的真容。 待到秦淮现身后,众人见那传说中的妖艳男妻,竟然俊雅淡然,别具一格,虽说是大跌了眼镜,却让这些见惯了庸脂俗粉的狂蜂狼蝶,更觉心痒难耐。因见钟家老大不在席间,无所顾忌,而钟智又说出这番表面堂皇、实则下流之极的言语,便都跟着起了哄来。 秦淮看过这么多耽美小说,又怎会不知吹箫二字另外的一层意思。只不过他绝然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风流倜傥的六少爷,竟然会如此阴损,用常人听来极普通的寻常言语,将大少奶奶卑贱的出身和供人淫戏的身份,一击即中。 一旁的何意如却不懂这些风月场中的秽语,见众人齐声让大少奶奶表演吹箫,虽然心中担心草包男媳是否上得了台面,但碍于面子,还是开口道,“老大媳妇,既然你有那本事,便给大家吹奏一曲也好,也算是咱们给鸿大妹妹还礼了。” 秦淮又气又急。 他虽穿成了书中的秦怀,可是内里,却还是自己的瓤子,这吹拉弹唱的本事,还真不敢说还在不在身上。再者,如果自己应允了钟智,那便更是落了被人窃笑的道了。 他暗暗咬了咬牙根儿,却看到对面于汀兰眼中一丝得意的眼神。他心中微有所惑,已来不急细想,忙站起身来,对何意如道: “太太让我吹一曲洞箫给大妹妹还礼,实属应该,只是我今日赴宴而来,常用的洞箫并未带在身边,所以还要请太太和大妹妹见谅。” 他此言一出,何意如立即便点了点头,也想顺水推舟,担心大房出丑。 一旁的钟智却已抢在头里,“大嫂子只要有心吹上一段,这洞箫自然不是问题。你瞧那边戏班子里,就有个吹箫的师傅,我这就派人去把他的箫借来给你吹便是了。” 秦淮只觉心里有一股气流在翻腾着。 无论如何,对于一个大宅门的少奶奶来说,又怎么可能去用一个陌生男人的东西。尤其那东西,还是靠嘴来吹的。 想来钟家这些男男女女,真的没有人把秦怀看在眼里。在他们的眼中,这个甘愿嫁给男人做妻的相公,不过就是一个靠漂亮脸蛋讨好男人的玩物罢了。 秦淮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钟智看似一本正经的脸上。 “六弟且慢,去向戏班子借洞箫,未免有些不妥吧?” 他这句话语调不高,却声音清脆、不疾不徐,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钟智的眼睛里闪过一线火光。 “嫂子此话怎讲?借他区区一个乐器,又有何不妥之处?横竖那东西,不就是个用嘴吹的玩艺儿吗?” 秦淮笑了笑,“六弟这话说的好,那洞箫虽然是个玩艺儿,却要靠唇舌接触才可发声。不是做嫂子的矫情,我身为钟家大房嫡子之妻,绝不会用其他男人唇齿碰过的东西。眼下大爷虽然不在,我是这般想法,便是大爷在这里,想来他也不会反对我这个心思!”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有些意外秦淮的表现,只有坐在尾席的钟信,却留神到大门口外站立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人正是大少爷钟仁。 他刚刚来到品箫堂的门外,便听到老六钟智让秦淮为大家吹箫的轻佻言语,不由得神色一变,瞬间黑了脸。待听到秦淮紧跟着的言语,嘴角莫名动了动,似乎想看看下面的事态,竟收住了本要跨进门槛的脚步。 钟智有些讶异地看了看秦淮平静的脸,面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故意摊开双手。 “我本以为嫂子是男儿之身,不会有那么多顾忌,现在看倒是我想错了,原来男人嫁了丈夫,竟然也会转成女人的心性,贞洁淑贵得很。既是如此,咱们这给鸿大妹妹的回礼,也就作罢了吧。” 秦淮只觉心里“呯呯”加速跳了两下,冲口而出道,“那也不必!这洞箫虽不能借用,大妹妹这只梵阿铃,我却想借来一用,也给大家演奏一曲,权当在大妹妹面前借花献佛了!” 众人都被他这句话怔住了,都有些面面相觑。 便是一直忙着与族中长辈寒暄的二少爷钟义,也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秦淮两眼。 何意如皱眉道,“老大媳妇,那是西洋的乐器,你可看真切了!” 秦淮朝她点了点头,“太太放心,这东西虽然稀罕,我从前倒也是见过的。” 一边的钟飞鸿反应倒快,已笑着走上前,将小提琴递了过来。 秦淮轻吸了一口长气,目光在一个个珠环翠绕的毫门太太间扫过,不知为何,眼前却浮现出一个破衣烂衫,被丫头扇了一记耳光的疯妇人。 “各位,今儿个是咱家钟毓大妹妹的芳辰。有句老话说得好,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其实这世上最辛苦的,便是天下的娘亲。所以,今日我便借大妹妹的好日子,演奏一只叫《圣母颂》的西洋曲子,祝福太太们和所有的娘亲!” 话毕,他朝何意如的方向微微施了一礼,将小提琴架在了颈上。 众人见他这番话说得甚为漂亮,皆是一惊。 再见他摆出的姿势纯熟自然,与钟飞鸿如出一辙,才知道他所言不虚。原来这个烟花巷里唱曲出身的相公,竟然真的会这时髦的西洋乐器,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不知不觉中,一把华美却又略带些悲悯之意的琴声,已从秦淮的指下倾泻而出,整个品箫堂里,亦慢慢安静下来。 琴声在整个轩馆中萦绕回旋,顺着攒心涧的流水,延展而去,又在清越的水声中,慢慢回荡出沁人心脾的曼妙与回响。 座中的众人虽并不识这曲中的深意,偏又都在这婉转的曲调中,听出了一份伤感与慈悲之情。女宾席上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大概是听得入神,眼睛竟泛了红,忙不迭地用丝帕擦着眼睛。 而始终萎缩在人群一角的钟信,却犹自谦恭地给同席亲眷倒着新上的热茶。 只不知是不是滚水的热汽薫到了眼睛,在他转身擦拭之际,却似乎有一滴水珠无声地掉落在尘埃里。 第8节 大门外的钟仁大概站得热了,顺手摘下礼帽,扔给一边的小厮菊生。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秦淮的身上,在他素淡的衣着,雪白的脸颈,和那双握着琴弓的纤长手指上飘浮。 最后,他的眼神停留在了秦淮的双腿之间。虽然隔着一件长衫,可是随着拉琴的动作,那锦缎却在修长的腰腿处,凸显出一圈古怪的勒痕。 钟仁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滑动得越来越快,一只手下意识在怀中摸索着鼻烟壶,意外地,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纸包。 那是他带回来的一包药。 他上午看的那个洋医生,竟是个身强体壮、满脸胡子的印度人。据说,在印度老家娶七个漂亮的老婆,床上功夫超常。 钟仁的眼睛闪过一丝淫邪的光,他用力在纸包上捏了捏,抽出手指,放在鼻孔下嗅了起来。那是一股非常奇异的味道,是一种混合了咖喱和多种雄性动物器官的粉末后,散发出的独特气味。 他朝菊生勾了勾手,后者缩着肩膀,怯生生地靠了过来。 钟仁像是很随意般将手落在他的背上,慢慢向下摩挲。 “告诉雀儿,就说我身上忽然有些不舒服,就不过这边来了,让她知会太太一声。还有,让她带大少奶奶早点回来,就说我在家等他……伺候!” 第10章 在赶回泊春苑的路上,雀儿在前面引路,秦淮则和钟家的三少爷钟礼,并肩在后面跟随。 没错,在何意如让大房媳妇提前离开,回去照顾钟仁的时候,陪秦淮回来的,不是老七钟信,却是何意如的三儿子钟礼。 秦淮有点惊讶于这位三少爷的表现。 明明雀儿知会大少爷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大太太是让少奶奶赶紧回去,可是这当口,他却站了起来。 “妈,让我陪嫂子一同回去吧,大哥最爱跟我下棋解闷,说不定我去了,他便会恢复些精神了。” 钟礼站起身的时候,秦淮微微有些意外。 在他看过的情节里,这位钟家大房的小儿子还没有正式出场。秦淮只在作者的一句侧面描写中,知道他是钟家人里,难得喜欢舞文弄墨的一个。至于人品性格如何,还完全没有涉及。 可是他这会儿愿意主动去探望钟仁,似乎兄弟二人的感情不错,很有可能也是一丘之貉。 何意如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大情愿。 秦淮发现她偷偷斜了对面的钟九一眼,却又不好在众人面前拂了儿子的面子,便点头应允,却还是叮嘱钟礼去去就回,好多陪陪族中的亲眷。 她热火盆一样给宝贝女儿张罗的生日,结果女儿犯了旧疾不说,大儿子抱病不来,小儿子又要借故离席,这大房的声势,未免太弱了些。 钟礼答应着,朝秦淮笑了笑,示意雀儿给他们带路。 秦淮心里怔了怔,这钟礼虽然没有钟智那种公子哥的风流,只能算是相貌端正,可是对自己这一笑,却温和恬淡,颇有几分谦谦君子的儒气,倒让秦淮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 二人离开宴席之时,秦淮眼尖,在一众男女对自己或直接、或隐蔽的眼神里,忽然发现钟九孙女钟飞鸿的目光,正有些痴痴地落在钟礼的脸上。 那目光远比其时的寻常女子要勇敢得多,相信钟礼也一定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他却好像浑然不觉,没有往钟飞鸿那边瞧上一眼。 三个人顺着小路朝泊春苑而来。 不知是不是三少爷在身后的缘故,雀儿乌黑的发辫似乎甩得别有韵味,在纤细的腰身和丰满的臀部上,用发梢不断摇摆出诱人的曲线。 秦淮的心里一直在打着小鼓,不知这位突然杀出来的三少爷,会不会让对他全无了解的自己,露出马脚。 他用余光扫了扫钟礼,却发现他一双浓眉始终皱着,既不与自己搭腔,也没有留意雀儿辫子上的风情,倒像是一个揣满了心事的愁苦人。 走了半晌,泊春苑的院门已经近在眼前,一路沉默无语的钟礼却忽然停下了。 “嫂子,且等一下。” 秦淮立即收住了脚,前面的雀儿也停了下来,半侧着身子,有些狐疑地盯着钟礼的脸。 “嫂子,你和雀儿先请回吧,我……还是不过去看望大哥了。” 秦淮愣了愣,心下纳罕,勉强笑道,“三弟方才不是说要陪大爷下棋的吗?现下为何……” 钟礼摇了摇头,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莫名的苦笑。 “那不过是我随口跟太太说说而已,我和大哥的棋,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下了……” 钟礼的语气淡淡地,可秦淮却似乎听出了一丝伤感。 钟礼看了眼身前的雀儿,目光里露出一份极为复杂的神情。 “那阵子在大哥书房里夜夜对棋的光景,想想倒像是昨天一般,只是不知道,书房里那张缺了角的旧棋盘,现今还在吗?” 雀儿的脸忽然间变了色,用力咬了咬嘴唇。 “回三少爷,那破棋盘早就烧了,在斑儿死的那天晚上,连她的那些鸡零狗碎,都一把火烧了。您也知道,那丫头不知是和什么臭男人鬼混,得了恶心人的脏病,连肚子里的野种都保不住。她经过手的东西,自然是要烧成灰才好!” 雀儿的声音里明显带出了一种怨气。 秦淮虽不知这二人口中的斑儿是谁,又如何得了脏病以致一尸两命,但从二人的对话看,应是泊春苑里的一个丫头。 只不过,一个大房的丫头,又为何会让三少爷与雀儿产生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呢? 他正在胡乱猜测着,却见钟礼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之极的神情,像笑,又像是哭。 “没错儿,都烧了,三年前的今天,她和她的所有,都烧成灰了……” 秦淮心中一怔。 看多了奇情小说的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位古怪的三少爷,为何忽然要在今天去泊春苑了。 虽然还不清楚背后发生过什么,但是那个叫斑儿的丫头,一定和他,和钟仁、甚至雀儿间,有过些特别的往事。 当秦淮看着钟礼背影越来越远之际,才发现雀儿竟然根本没有等自己,而是急匆匆地推开院门,抬脚便先进去了。 秦淮深吸了口气,抚平了自己衣袖上的细纹,也压下了自己被雀儿激起的怒气,冷笑了一声。 正房的灯亮着,钟仁正站在窗前,吸着鼻烟。看到秦淮出现在院门口,他和先一步进屋的雀儿说了句什么,雀儿抬头盯了他片刻,恨恨地把一个鸡毛掸子扔在一边,转身从后门出去了。 钟仁居住的房间结构复杂,与一般大宅院的正房不同,倒像是精心设计过的样子。不仅有前门后门,更有大大小小数个套间,只是受时代所限,没有专门的浴房,少爷与奶奶洗澡的地方,便在卧室的最里间,那里有一个大大的木桶,并各种洗浴的家伙一应俱全。 当秦淮走到前门时,那边后门处,雀儿已经带着几名仆从开始给卧室里的木桶添加热水了。 出乎他的意料,钟仁看起来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而是坐在沙发上,一边吸着鼻烟,一边悠闲地翻看着什么东西。 看见他进了房来,手指勾了勾,“你回来得正好,过来给我捏捏肩膀。” 秦淮心里打鼓般跳了起来,却强装镇定,轻轻走过钟仁身后去,双手有些紧张地落在对方瘦削的肩上。 “太太听说大爷身上不大舒服,担心得什么似的,急忙让我赶回来伺候大爷,如今看着,倒像是好了。” 钟仁感受着他略有些笨拙的揉捏,翻过一只手掌上去,抓住了他的手指,有些贪婪地抚摸起来。 “我早就好了,可你这按摩的手艺,倒像是不大好了呢?我记得第一次在菊花胡同见你那会儿,你除了吹拉弹唱的本事,给我这身上捏得才叫一个舒服,今个儿感觉起来,怎么好像竟不如老七了。” 秦淮右手的手指被他抓在手里,只觉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说不出的厌烦。 他假装用左手擦了擦额头,“想是方才走得急了,出了一身的汗,手上油滑,力气都使不匀了。大爷且歇一歇,等我去换了衣裳再来。” 钟仁却不放开他的手,相反,手掌用力,竟将他箍到身前,令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便将方才看的画册取过来翻开。 “身上有汗,得洗个澡才好,光换衣裳哪行。你且不用着忙,先看看这画上人的姿态,妙是不妙?” 秦淮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扫将过去,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钟仁翻看的画册,竟然是一本手绘的春宫。 而在那画面之上,赫然是三个男人,其中两个人正赤身在床榻上嬉戏欢娱,另外一人却躲在窗外,隔着纱帘偷窥。 虽说在现实的网络世界里,秦淮出于好奇,也曾经看过类似的东西。可是说来也怪,穿书之后的他,在第一眼看到这样的画面之时,竟不自禁地红了脸。 他雪白的面庞渗出一丝红晕,就像白玉上涂抹了胭脂,有一种说不出的俊秀。钟仁看在眼里,心底已升腾起一股骚痒。 他今日自得了那印度人的神药,便已经急不可耐,满心里只想试上一试药效如何。 在秦淮回来之前,他将那神药服了下去,并找出催情的画册,以助其效。 谁知心急火燎地等了好久,早已过了印度人说的起效时间,自己那要命之处,却依旧风平浪静,全无声息。 这番尝试实是与从前试过的各种药物大同小异,钟仁心里泄了气,知道便是这传说中的印度神药,也救不了自己。 他心中懊恼非常,可是体内的那股邪火,却偏又被那药力牵引了出来,满身乱窜,如火焚身。一双眼睛只管在那三人嬉戏的画面上来回游荡,心里却忽然一动,想到了什么。 于是,他一边让雀儿安排准备洗澡的热水,一边又喊来小厮菊生,叫他速去把钟信找来。 看着菊生离去的身影,钟仁的目光又看向了手中的春宫图,并落在那窗外偷窥的人像之上,久久未动。 第11章 秦淮把目光从那香艳的画册上移开,故作娇羞地朝钟仁一笑,“这姿势倒妙得很,可是人家行此私密之事,那人却在窗外偷看,也未免太无耻了些罢!” 他知道秦怀出身烟花,行止风骚,私下在钟仁面前亦颇为放浪。自己若太拘谨了,难免不遭至钟仁疑心,故而努力装出一副又骚又娇的模样。 反正这男人是个银样蜡枪头,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还危及不到自己的要害。 钟仁眼睛里满是欲火,伸手便去解他长衫的纽扣。 “你方才不是说出汗了么,我已经让人弄好了热水,你现下就去里面洗一洗罢。我的心肝,你怎说那偷看的人无耻,那样一场好戏,若有得看,这世上的男人又哪有不看的道理!” 秦淮借坡下驴,轻轻从钟仁身上挣脱下来,故意瞪了他一眼。 “我先去洗澡了,大爷既说偷看无碍,那我可要提防着些,锁好门窗,万一有坏人偷看我洗澡,大爷却不理会,我岂不是要丢了大房的脸面!”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似在与钟仁逗趣,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打算在洗澡时,将卧室的门从里面锁起来,以防钟仁真的厚颜无耻,进来骚扰自己。 钟仁见他要往内室走,便扔下手中的画册,嘿嘿淫笑了两声。 “你这小浪蹄子,我说偷看无碍,那是说大爷去偷看别人。你是大爷我的人,只管放心洗澡便是,若真有人吃了熊心豹胆敢偷看你,瞧我不剜了他的眼睛!不过你急个什么,身上那东西还未打开,便要去洗了么?” 秦淮心中一惊,登时便明白钟仁说的是守贞锁。看来之前秦怀洗澡之际,这守贞锁,是要脱下来的。 他一时紧张,不知这守贞锁该如何打开,便假意停在内室门口,慢慢去解长衫的纽扣。 钟仁哪知他的心思,见他有一下无一下的脱着长衫,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曼妙,便起了身,伸手在内怀的某处掏了片刻,果真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出来。 秦淮偷看在眼里,心下紧张,却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将长衫脱下,露出里面雪白的真丝小褂。 钟仁蜡黄的脸上泛着红潮,眯着眼睛,死盯着秦淮小褂下面若隐若现的光洁身体。 他舔了舔嘴唇,却忽然伸出手去,在秦淮的惊呼声中,将那簇新的丝褂撕裂开来。 “大爷…您这是做什么?” 第9节 秦淮下意识拉扯着已经撕开的衣襟,虽然心跳加速,却还装作羞嗔的样子,“这好好的衣裳撕坏了,该多可惜!” 钟仁的鼻翼翕动着,嘴里发出粗重的喘息。 “只要大爷我觉得快活,撕上个把件衣服又算得了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若是喜欢,大爷一天给你做八套新衣裳让你换!” 钟仁嘴上说着,拿着钥匙的手晃了晃,“把锁头露出来!” 秦淮脸上一热,咬紧了牙关,快步走到紫檀木的大床边,俯在床边,双眼一闭。 虽然摆出这样的姿势让他感觉有些羞耻,但是按照守贞锁锁孔的位置,这样的角度,对开锁人来说,是最方便的。 钟仁不自禁地眯起眼睛,快步走到秦淮的身后,弯下腰去。 黄澄澄的锁头反射着金属的光泽,锁孔里黑幽幽的,像是封闭着一条神秘的通道。 看着那小小的锁孔和手里的钥匙,钟仁的眼睛里却陡然生出一股没来由的闷气。 因为这铜锁封得再牢,只要有配它的钥匙,自然可以打开。怕就怕有的钥匙,年久变形,像有些人的器官一样,已经不中用了。 这闷气让他的手指有些哆嗦,试了两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地一声,锁开了。 不知是不是铜锁开启的声音彻底刺激到了钟仁,他的目光忽然透出一丝异样的凶狠,看着秦淮那诱人之极的姿势,却猛地直起身来,将手中的锁头用力砸在床上。 “都他妈给你打开了,还撅在那里干嘛?快点把那东西脱下来交给我,洗你的澡去,贱货!” 秦淮被这忽如其来的叫骂声惊到了。 虽不知书中的秦怀此时会作何想,但对秦淮来说,他是真的在钟仁的骂声中,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耻辱。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已顾不上忌讳什么,用颤抖的手脱下了那层柔软却极其坚韧的东西,递给钟仁,看着他将那物事抓在手里,眼睛眯缝着,竟似在细细端详一般。 他这会儿才算真正领略了小说作者对钟仁的描述: 冷酷暴虐,阴晴不定,翻脸无情! 明明前一秒还是一个浪荡的丈夫,后一秒钟,就变成了一个凶暴的恶魔。 只是,秦淮还是有些不懂,这恶魔干嘛要认真端详守贞锁,那穿在自己私密处的东西,难道他也感兴趣吗? 变态! 秦淮在心里暗暗地咒骂着,手上拎着撕坏的小褂,挡着身上的羞处,快步走进卧室最里面的套间。 进到房间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房门上的锁。 然而让他失望又心悸的是,这里间卧室的门,根本就没有安装门锁。 秦淮有些气恼地靠在门板上。 阿弥陀佛,现在只希望那个变态能消停一会儿,千万不要动什么邪念,也不要提出和自己洗什么鸳鸯浴才好! 吐出一口闷气后,秦淮靠在门板上打量着整个房间。 虽然只是用来洗澡的地方,可是整个房间依旧精心装饰过。 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硕大之极的木桶,别说是鸳鸯浴,便是三人、四人浴,也完全装得下。 木桶边的架子上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皆是些其时最流行的洗浴梳化用品。有一些显然是舶来品,瓶子上的图案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洋美女。而另有几样造型古朴的国货,其中有一个图案是穿旗袍的美人,竟然在现代的商场里都还有售,想是流传了百年的名品。 秦淮看到这些,忽然想起书里面钟家作为香料世家,有一款称霸市场的祖传香水,叫做“钟桂花”。书里面说它芳香馥郁,有一种似桂非桂、夺人魂魄的奇异香味,自打问世便成为市面上最受女士欢迎的香水,已经畅销了数十载。 可以说,钟家香料王国的发迹,便是依托在这瓶“钟桂花”之上,而这款香水的秘方,自然是钟家最大的财富。在钟老爷临死之际,已经传给了嫡长子钟仁。 这也是钟仁虽然不学无术、却依然在钟家霸气蛮横的关键所在。 木桶中热水正在不断向上蒸腾着水汽,使得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触感,秦淮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整个人忽然有一种紧张后的松散。 这豪门少奶奶的狗血生活,还有身上那折磨人的守贞锁,让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 他将衣物放在一边的架子上,用手指试了试水温后,赤身抬腿,跨进了木桶。 温热的水流迅速包裹了他的身体,他慢慢坐下去,后背靠在桶壁上,任热水浸泡着净白的肌肤。 这一刻,他在心里不断宽慰着自己。 没事儿,没事儿的! 即便是钟仁真的动了邪念,也不用担心。虽然那家伙看起来双眼喷火,一副兽性大发的样子,可毕竟外强中干,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自己终究也损失不了什么。 室内安静,水温适宜,放松下来的秦淮,慢慢阖上了双眼。 门慢慢被人从外面推开,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隙,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门外似乎有男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空气中隐约可闻。 未几,门缝中挤进来一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影,在略略迟疑中,一步步走向散发着水雾的大木桶。 第12章 当钟仁的小厮菊生找到钟信,告诉他大爷让他马上回去的时候,大小姐钟毓正在一桌桌的给亲眷们敬酒,并刚好来到了他所在的最后一席。 这个席面上坐的是钟氏家族里小字辈的男宾,多是些纨绔子弟,此刻借着酒劲儿,正谈得热火朝天。 他们这些人又能有什么正经事,所谈的,不外乎玩窑姐泡相公、或是捧戏子追女明星之类的话题,一个个兴致勃勃,并没人将窝在一角的钟信放在眼里。 甚至于有两个后生喝起了兴,见他方才为大家端茶倒水,便干脆拿他当作伺候人的小厮,呼喝着让钟信帮他们斟酒布菜。 当钟毓和邱墨林带着两个丫头走过来敬酒时,菊生正拉着钟信的袖子,催着他早点回去,以防大爷因他迟了而大动肝火。 钟毓从早上听说钟信生母和自己撞了生辰,就头痛发作,生了一肚子的闲气。 她在品箫堂后的隔间吃药休息,却让贴身丫头凤儿留在外面。 故而,二嫂于汀兰故意生事、男嫂子秦怀演奏西洋乐器出了风头,以及大少爷未来赴宴,大少奶奶又和三弟一起提前离了席,如此种种,都通报到了钟毓这里,让本就不痛快的她心火更盛。 她是嫡出的长女,从小受尽宠爱,是钟家第一刁蛮任性之人。 自打听说自己的生日撞了个丧门,竟果真败兴之至。不仅二房嫂子借机生事,连一母同胞的两个兄长也不给自己脸面,真是气了个倒仰。 所以在出场应酬之际,一张俏脸时阴时晴,憋了好大一股子的火气。在于汀兰那一席上敬酒时,钟毓本想找个由头发作,好好敲打敲打她。偏生三房的老六钟智借着酒劲儿,一直在边上胡混,倒没有寻到与于汀兰较量的机会。 此时见菊生在席上拉扯着钟信,耳朵里又听得什么“快快回去,不然大爷要生气了”云云,钟毓心头火起,用手指着钟信和菊生,张嘴便骂: “你们俩拉拉扯扯做什么?姑奶奶我过来敬酒,你们不说主动伺候,反倒忙着要退席,你们眼睛里还有没有主子?还懂不懂规矩?你们大房的主子奶奶,素日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吗?我真是搞不明白,他又不是什么妇道人家,也不会像娘们儿一样怀胎备孕,借着有了身子就装腔作势,拈轻怕重,怎么倒连个下人的规矩都管不好,难道竟是个废人不成!” 钟毓这几句话不仅尖酸刻薄,而且毫不顾忌、夹枪带棒。不仅将钟信贬骂为同菊生一样的下人,更把大房奶奶和二房怀有身孕的于汀兰,都狠狠挖苦嘲讽了一番。 一时间席上所有人众皆敛住了声息。 没想到钟家难得办一次阖族的家宴,竟然会接二连三地出现状况。不是二房儿媳妇指桑骂槐,便是嫡出的大小姐怒发冲冠,还真是好戏连台。 钟毓在看见钟信那刻,便想起了他的疯婆子生母,那生了一上午的闲气,立时勾了个满怀,不顾一旁邱墨林轻轻拉她,瞬间又开了口。 “话说回来,大房奶奶毕竟是进门不久,又是个男人,便是对下人疏于管教些,倒也罢了。我只是不明白,大哥怎么也会被糊涂油蒙了心,失了分寸,竟然什么人都胡乱用起来。连我过生辰这样的日子,也不分个贵贱尊卑,管他什么出身的下流货色,都让他来入席,真真是倒足了姑奶奶的胃口,我呸!” 她骂到兴起,对着钟信面前的空地啐了一口,粉脸上写满了鄙夷与轻蔑。 钟信被她啐了一口,不敢露一丝羞恼反驳之意,反倒更加谦恭地躬下身去,连一声也不言语。 何意如虽然对这个宝贝女儿娇宠之极,也知她今天心中不爽,此时是在拿钟信撒泼出气。 但一来族中亲眷众多,钟毓如此发作,未免失了分寸。二来钟毓责骂钟信倒也罢了,可是话语中明显又针对了二少奶奶,一旁的莫婉贞已经皱起眉头,一副要反击的架势。故而何意如急忙站起身,说道: “毓儿你头痛未消,刚服了药下去,这会子大概是药力初上,最易动了肝火。墨林,你快带毓儿到娘这边来,别再跟不相干的人去生那闲气!老七你也赶紧回去,你大哥既然派人寻你,自是有用你的地方,他身上不舒服,倒别误了事,马上回吧!” 钟信忙低声应允,弯腰躬背,在旁人鄙夷的目光中出了品箫堂。 菊生跟在他一边,怯生生地看着钟信的脸,却见他面无表情,眼神呆滞,看不出悲喜。 走了好半天,品箫堂已不见踪影,钟信才开口道: “大哥这么急着找我,菊生你可知所为何事么?” 菊生见他声音平静,竟似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不禁摇摇头道: “大爷并未具体交待什么,家里面也安静得很,不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出来那光景,也就是几个丫头忙着在给大爷和奶奶备洗澡水罢了。” 奇怪,那急着找自己回来,又为何事呢。 钟信带着疑虑来到钟仁的房外。 钟仁正坐在沙发上,翻着那本三人行的春宫。而秦淮的守贞锁,这会儿已经被他压在了枕头下面。 见雀儿带钟信进来,钟仁便挥了挥手,示意雀儿出去。 雀儿用一种有些古怪的眼神斜了眼钟信,将长辫一甩,出了房门,很快,又听到她将房门合拢的声音。 “老七,你过来,看看这玩艺儿可好看!” 钟仁朝钟信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看自己手上的东西。 钟信走过去,不敢站直在钟仁面前,而是屈着膝盖,半蹲半跪,将目光向那画册投去。 待到看见那画页上的内容,他的嘴角动了动,脸颊一下子涨红了。 原来那画页上描绘的,竟是一个青年男子在赤身沐浴,而另有两个男子,却色迷迷地趴在门板上,正在从门缝中向内偷窥。 整个画面不仅香艳诱人,画工也是一流,将画中人的神态描摹得活灵活现。 尤其是那赤身沐浴的男子,身处浴盆之中,双眸半睁半闭,嘴角吐着半截香舌,配上雪样肌肤,简直勾人魂魄。 “怎么样,这玩艺儿画得不错吧?告诉你,这是朋友珍藏的册子,值好大一笔钞票。我用了两斤上好的缅甸烟土,才从他手里换了回来,可算得上是个宝贝了。” 钟信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散尽,却不敢再往那画页瞧上一眼。听钟仁如此说,也不敢答腔,只低声道,“大哥喜欢,那自然就是宝贝。” 钟仁的眼中闪过一道邪光。 “我这屋子里的宝贝,可不只有这个玩艺儿。今天我心情正好,就便宜了你小子。你且跟我来,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宝贝,嘿嘿。” 钟仁说话间已经起身,直向最里间的套间走去。 钟信心中起伏不定,不知他此举是为何意,见他走在前面,只能快步跟上。 里间的房门关得很严,却挡不住有一丝丝氤氲的水汽,从门缝中飘将出来。 钟仁让到门的一侧,抬了抬下巴,忽然压低了嗓门。 “把门打开个小缝,轻一点,别发出声音来。” 钟信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佯装不知,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两个人的目光都顺着那缝隙进到了室内。 第10节 淡淡的水气中,只见室中央的大木桶里,坐着一个男子,正是秦淮。 他似乎已经靠在桶背上睡着了,双眼微阖,半张着口,隐约可见一排雪白的牙齿。 从门缝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露在水面上的肩膀和脖颈,大概是被温水泡过的原因,白晰中透着淡淡的粉红。 这画面简直就和刚才的春宫图如出一辙,只是更加鲜活无比。 这一刹,钟信发现有一股热辣的气流猛地从身上升起,一时之间,只觉鼻子发酸发涨,太阳穴上鼓起了青筋,嗓子里就像是要喷出火来。 一旁的钟仁从钟信打开门的光景,便一动不动地留意着他的神情。待见到他忽然间涨红了脸,瞳孔紧缩,呼吸加重,脖上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完全是一种青年男子特有的健康反应。 钟仁的眼神里露出一种难以摸捉的光。 看着钟信产生的诸般反应,他竟然也跟着兴奋起来,鼻翼翕动,眼睛里浮现出一片红红的血丝,倒仿佛钟信的反应他可以感同身受一般,不停吞咽着口水,眼睛里满是艳羡的神色。 片刻后,钟仁忽然开了口。 “怎么样老七,你这个嫂子虽然是个男人,倒也算得上是我手里的宝贝吧?你瞧瞧他那肉皮,真是嫩得能掐出水来。现今他有些倦意,你按摩功夫不错,就过去帮他揉捏揉捏,缓缓劳乏,晚上也好伺候我舒服一些,便权当是你给大哥尽心了!” 钟信头一次没有立即应允钟仁的要求,而是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一眼也不敢往门缝里看。 “大哥,我和大嫂毕竟是叔嫂之亲,嫂子沐浴之际,我若进去打扰,怕是……不太好吧?” 钟仁脸色一沉,手里的春宫画“啪”地扔在一边。 “哪来这么多费话,让你去帮他按摩,又不是让你吃了他,你怕的是什么?再者说,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你是我自家弟弟,他又是个男人之身,有什么好顾忌的!别磨磨蹭蹭的,马上去帮他按一按,听见没有!” 钟仁声音中透着一层暴怒,钟信不敢回言,咬着牙点了点头,把门开大了些,慢慢向那大木桶走去。 秦淮这会儿是真的睡着了。 穿书后的惶恐和这两天的紧张,让他在热水的浸泡下,彻底放松了自己。 朦胧之中,他隐约听到一个男人在耳边低声叫着自己,“嫂子,嫂子?” 听起来是钟信的声音。 秦淮没有睁开眼睛,因为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因为无论如何,这个泊春苑最私密的地方里,可以有钟仁,但绝对不应该有他的存在。 钟信见他没有反应,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钟仁正守在门缝那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室内的二人。 钟信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只粗糙的大手慢慢伸到秦淮的肩颈处,稍稍迟疑,终还是落了下去。 秦淮在梦中哆嗦了一下。 咦? 这种老式的木桶泡澡,难道还像现代带按摩功能的浴缸一样,可以帮自己按摩吗? 这力道、这柔中带刚的手法,简直让人太舒服了有没有。 半梦半醒中,他下意识发出了一声畅快舒爽的轻吟。 “啊……” 第13章 秦淮的声音在静谥的房间里听得分外清晰,因为是梦呓的缘故,充满了下意识的慵懒和随意。可这声音软滑中略带甜腻,听在有心人的耳中,却像是他有意发出的诱惑一般。 木桶很高,钟信为了俯下身给秦淮按摩肩膀,整个身体都贴在木桶壁上。此刻,听到嫂子发出销魂般的呓语,而自己手掌之中,又是那样一片光洁如玉、柔而坚韧的肌肤,钟信只觉脑海里像是炸开了一颗响雷,将他瞬间轰成了一堆碎片。 他的手指哆嗦着,嘴角也哆嗦着,残缺的理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有一种要冲破牢笼、抬身跳进木桶里的冲动。 没想到,他年轻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来得更快、更加不受控制。 在不知不觉中,他落在秦淮肩膀上的手指,已经使足了力气,竟将那雪肤揉捏出一片紫红。而他紧贴在木桶上的身体,也好像忽然撞到了痛处,瞬间弓起了腰。 秦淮在睡梦中忽觉肩膀上多了一份极其沉重的力道,刚猛而粗野。他猛地睁开眼睛,四处打量了一下,方才如梦初醒,身体向前一扑,整个人沉到了水里,继而又转过身,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个惊慌的脸蛋出来。 “老七?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 站在木桶边的钟信赤红着脸,两只手伸在半空,尚在滴滴嗒嗒地淌着水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门开了,一直紧贴在门缝上往室内偷看的钟仁走了进来。 “是我让他过来的,我见你今日甚是疲乏,老七手上按摩的功夫又好,便让他帮你解一解身上的不适。怎么样,他方才按得你可还舒服吗?若是舒服,就再多按一会儿便是,你又躲个什么!” 钟仁似乎完全忽视了秦淮眼中的惊讶与惶恐。 在他的嘴里,好像小叔子给赤身洗澡的嫂子按摩身体,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秦淮知道在作者笔下,钟仁有一个冷酷卑劣无情无义的人设,并且接连克死几房妻妾,埋下了不少奇怪的伏笔。 可等他真的穿到了书中,才发现钟仁的行事远比自己看到的更加复杂,也更加不可思议。 便是现在,别说他对钟信欺凌成性、完全没有兄弟之情。便是他真的换了心肠,视他为同门兄弟,也不应该让兄弟伺候老婆洗澡吧? 大概是看过太多本奇情小说,也见识过书中形形色色的各类人格,秦淮隐隐觉得,这个身有隐疾的钟家大少,似乎是在用一种极其特别、同时也极为无耻的方法,来满足他本人无法解决的欲望。 现在让钟信给自己按摩,再往下,就不知道会弄出什么更出格的幺蛾子了。 如果自己顺承了他,任其摆布,那么在钟信心里,自己大概就跑不出原来秦怀留下的风骚印象。明明是钟仁的污秽念头,自己却极有可能被他看成是有着同样念头的一丘之貉。 秦淮看着钟仁目露邪光的眼睛,心中暗道:你早晚要死在他的手里,可我,我还不想死啊! 他在水下面狠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根儿,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却已多了一丝笑容。 “大爷又取笑了,我哪里是躲,只是不愿劳烦老七就是了。毕竟叔叔手上功夫再好,也只适合孝顺兄长,尽你们兄弟之情。我这做嫂子的,虽说是个男人,终归也要顾忌一些,便是大爷您不多心,让旁人看了去,倒笑话大房行事太过随便了。就是咱们院子里,丫头婆子一堆,保不齐也有背后戳主子脊梁骨的,咱们三个男人光明磊落,可那起浑人的嘴,又有什么脏水泼不出来,大爷说是也不是?” 钟仁心里本是满腹的邪念与欲火,无论烟花出身的男妻,还是那个贱种老七,骨子里,都不过是他用来排遣欲望,寻求快感的工具,又哪里考量过兄弟、叔嫂这些伦理之事。在满身欲念无法发泄之际,早已不管不顾,只恨不得眼前的两人能行出好事,自己在旁边览尽春色,才能得到一种变态的愉悦。 所以一听秦淮说出这番堪称贤良的话语,大出所料之外,倒像是被人揭去了遮羞布,老羞成怒中,目光一寒,登时便欲发作。 通往里间的过道里,忽然传来一个脆利的声音。 “大爷,大爷!” 竟然是雀儿。 钟信在秦淮惊醒之后,一身尴尬,早就退到一边的墙根儿处,靠墙躬身而站,倒像是个犯错的奴仆。 只是在秦淮说出那番言语时,他低垂的眼角微微上抬,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原样。 钟仁正憋着一肚子的怒气,听到雀儿的声音,眉毛一拧,破口骂道: “死娼妇,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我在和少奶奶洗澡,你又不是不知,只在那浑叫些什么!” 雀儿的声音近了些许,显是已来到浴间的门外。 “大爷,二爷现今正在客厅里等您,说是公司里有极其要紧的事相商,我原回了大爷在沐浴休息,可二爷说事关重大,绝对耽误不得,我又怎敢不回,又哪里浑叫什么了!” 钟仁脸色变了变,语气微微放缓,“告诉他我即刻出来便是,妈的,一天天装模作样,倒像这公司没了他便不成体统一般,跟老子装什么大尾巴狼!” 门外的雀儿应声去了,钟仁略站了几秒,方转过身来,目光在秦淮与墙角的钟信身上扫了又扫,竟然露出了一个笑脸。 “老七,你嫂子方才的话,想来你也听到了。按说兄弟亲香,叔嫂亲厚,原是理所当然之事,没什么好顾忌的。不过你嫂子虽是男人,毕竟身份不同,考虑周全些,倒也在情理之中。这后宅里人多口杂、鸡争鹅斗,奴大欺主的事儿,我不是不知,所以日后我若忙碌,顾不上的时候,你多帮我照看着些大嫂,横竖哥哥嫂子都不会亏了你的。” 钟仁说一句,钟信便躬身点头,一副谦卑的模样。 钟仁又将那春宫画册拿起,在手中掂了掂后,却朝钟信伸了过去。 “我记得你从小专爱涂涂画画,下笔颇为有神。如今大了,想来技艺更加好了。这本画册我很是喜欢,担心毁损,有心描摹一本,你便替大哥完成了这心意吧。” 钟信弯腰接过春宫图,不敢多看一眼,连耳朵后面都有些热辣起来,却又不敢拒绝,只得应声道,“老七一定尽力一试。” 钟仁点点头,“你先去吧…对了,如今你还是住在后院西偏厦,那里挨着马厩,人多嘈杂,不如便搬到东角门穿堂后那间屋子,既离我这里近些,又清静无扰,倒方便描画,待我一会安排雀儿收拾便是了。” 钟信朝钟仁行了一个大礼,“老七多谢大哥抬爱,日后定当事事尽心尽力,听大哥的差遣,如此我便先去了。” 看着钟信躬身离开了房间,又小心翼翼在外面关上了房门,钟仁走到木桶旁边,低头看了秦淮半晌,方才脸上的笑容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今天才发现,竟有些小瞧了你。白日里你在那宴席之上,演奏了西洋乐器,我便有些好奇,不知你何时有了这样的本事。这会子兄弟叔嫂间亲厚一些,玩个乐子,你又如此看重名节,当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如此一来,我竟不是从八大胡同娶来个相公,倒像是从那洋学堂里娶了个大学生一般,竟是赚大了呢!” 秦淮被他一双眼睛看得有些发毛,坐在木桶里的身子隐隐有些颤抖,待听得钟仁这番话中有话的言语,心里愈发紧张。 自己夹在钟家两个厉害的男人中间,为了最终的自保,没有顺承钟仁的意图,婉拒了与小叔子发生亲密接触。现在看,这样做显然已经让钟仁生了嫌隙,甚至有了疑虑。 他在水下又掐了自己的大腿根儿一下,朝钟仁飞了个媚眼过去。 “瞧大爷这话说的,人家是真的不爱听呢。堂子里的相公又怎么了,喝洋墨水的学生又怎么了?若论皮鲜肉嫩,还不见得有我让大爷欢喜呢!” 秦淮只觉得这话说得自己都酸了牙齿,实是忍不住,又在水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大爷方才提到那西洋乐器,原是我在堂子的时候所学。那光景,有个人称假洋鬼子的客人,说是在西洋学习什么器乐,欠了妈妈一屁股嫖资,却又无钱可还。妈妈无法,见他手里有那个叫梵阿铃的东西,便让他教我学习,来抵他的嫖资,因此我才识得那西洋的玩艺儿。大爷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不碰那东西就是了!” 钟仁听他此言,面色微缓,秦淮忙又道: “而且我虽出身低贱,可想着既做了大爷的人,自然便要自重一些,不能让外人因为我的行止,倒看了大爷的笑话。大爷既这样看重兄弟之情,那我日后和家里几个叔叔都亲密着些,也就是了。” 钟仁将他下巴勾起来,眼睛贪婪地扫视着水中隐约可见的胴体。 “我就说你近来越发会说话了,来,给大爷伸出舌头看看,究竟这些天是吃了什么好的,竟变得这么伶俐。” 秦淮假意后躲,笑道,“二爷还在客厅等着大爷呢!” 钟仁冷笑一声,“让他多等上一会子,又能怎样!你听我说,你方才说的固然有几分道理,防范些小人乱嚼舌根,也是应该。不过有一句话却说的错了,你可知道?” 秦淮忙道,“是哪一句?” 钟仁用手摩挲着他的下巴,慢慢地,却将手指移到他的脖颈上,在喉结上来回滑动,眼神也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你说日后和几个兄弟都要亲密些,这大可不必,要亲密,只同老七一人,便也罢了。这会子我不妨再跟你明说一句,你记牢些,免得日后再惹我不快。” 秦淮感受着钟仁滑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指,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曾经接连暴死的妻妾,心中一阵紧张。 “今天我让老七给你按摩,自是为了让你舒服,也是为了增进我们兄弟俩的亲厚。可惜你却不知好歹,坏了好事。从今以后,假若我再让你与他亲密,自会先堵了外人的眼睛耳朵,让你无所顾忌,只管拿出在堂子里练就的本事,逢迎他便是,你可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 第14章 在钟仁拉长声的质问中,秦淮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11节 不知道是不是时间长了,这会子,秦淮只觉木桶里的水,似乎已冰凉刺骨。 他当然完全明白钟仁此刻的意思,那已经算是赤祼祼地告诉他,他不仅不在意自己和小叔子发生点什么,甚至还想让自己主动去勾引老七。 可以说,钟家大少爷委实变态的可以。可是自己,却根本不敢拒绝他的要求。 因为他心里明白,无论是怯懦的秦怀,还是现在的自己,面对眼前这种情境,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毕竟钟仁那个“索魂鞭”的称号,也不是白来的。 他虽然不像外人想象那样有着要人命的床上功夫,可是他房中妻妾接连横死暴亡,却是不争的事实。 钟仁出去了,秦淮也立即从木桶中站起身。此刻,是他在穿书后,头一次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近在咫尺的凶险。 他穿上一件丝质的睡衣,又看了看架上的护肤用品,最后挑了一款标有“钟氏”字样的护肤香膏。 香膏的味道大气幽远,淡雅宜人,与时下流行的各种护肤品大不相同,那感觉,倒有点像是钟家华美古典、疏朗曼妙的园林与庭院。 可是谁会知道在黑夜降临之后,庭院深深,深几许? 秦淮揣着心事,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卧室,卧室有一房门通着客厅,隐约可以听见有男人的交谈声。 秦淮忽然心中一动,脚步极轻地走过去,将身体贴在门边上。 一个颇为醇厚的男声率先传了过来。 “这么说,大哥还是不同意去检验祖传秘方,对吗?” 显然,这就是钟家二房庶出、却又非常有实力的二少爷钟义了。 白天在席上,秦淮并未有机会与他有过接触,可是他老婆于汀兰的厉害与刁蛮,却是领教到了。 “没错儿,完全没有必要!你说的那个事故,肯定是事出有因,我觉得还是原材料的事儿,问题不可能出在咱们家秘方上面。” 钟仁的声音虽然没有钟义浑厚,却自有当家大少的霸气。 钟义咳了一声,微微提高了声音。 “可是这次‘钟桂花’在国内和南洋的货全部出了问题,这两处货品的产地一个在咱们老家,一个在广州佛山,原料进货渠道完全不同,又怎么会同时出现完全相同的毛病?难道咱们家的方子,就真的无懈可击吗?” 钟仁迟疑了片刻,冷哼了一声。 “我告诉你老二,是不是无懈可击我不敢说,可咱们家的方子用了不是三年两年,那是快四十年的老方子了。要是有问题,这四十年都干吗吃了?为什么没出过这样的事?还要拿到洋人的实验室检验,检验什么?别毛病没验出来,倒让人把咱家的方子诓了去!” 秦淮感觉自己的心加速跳了跳。 虽然自己看过的书中内容不多,可是有关钟家这个祖传的香水秘方,却有一些印象。 貌似是在小说开局不久,作者便用一个回忆的手法,描写了钟家三房在钟老爷病死之前,各怀心事,都想得到这份祖传秘方。 虽然大房占尽先机,但二房三房却不肯善罢甘休,竭尽心力,在老爷的病床前施展出各种手段,只盼钟老爷能把秘方交给自己。 看书的时候,因为关注点在那些奸情狗血上,即便看过这些,秦淮也未深想。而此刻,却从钟仁的言语中,听出他不仅牢牢把控着秘方,更是提防着钟义。话中提到怕被人诓了方子云云,明显带着弦外之音。 看来,在钟家,谁身上有了这个方子,才算是真正掌握了钟家的命门。 秦淮的心跳得更加快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小说的结尾是钟信逆转了人生,成为钟家最高的主宰。那么这个堪称钟家命门的秘方,他拿到了吗? 门外又传来钟义的声音,这次,他的调门明显拔高了。 “大哥这么说话,我倒有些糊涂了。究竟我提议检验,也是为了保证咱们家的方子不出纰漏,为的是长久占据市场,怎么听起来,倒像是我有什么别的心思?” 钟仁哈哈假笑了两声,似乎是站了起来,客厅里传来他的踱步声。 “这你可是多心了老二,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嘛,这家里家外算计我手里秘方的人,不在少数,却也瞒不过我的眼睛。既然公司除了我,你和三房并列第二大股东,自然是利益攸关,所以老二,你也得时刻提防着那起烂了心肝的小人,明白吗?” 钟义也冷笑了两声:“那是自然,毕竟这方子是咱们家的根本,谁也不想它落在烂人庸才的手里,暴殄天物!” 秦淮心中有些感慨,这钟家兄弟俩话里话外,明明是剑拔弩张,互相贬损,却偏还要冠冕堂皇,粉饰出一团和气。 他一出神间,钟氏兄弟俩又说了些什么,似乎达成了共识,于是便传来钟仁喊雀儿送客的声音。 他急忙从门边退回到紫檀大床上,想了想,干脆偎在枕上,装作入睡的样子。 这会子,他对钟仁方才威逼利诱自己的那些话,依旧心有余悸,实在不想再跟他虚以尾蛇。 片刻后,钟仁果然推门进了房来。待见到秦淮一副睡熟的样子,眼睛眯了眯,踢掉鞋子,竟也爬上了床。 秦淮心下紧张,生怕他会上手调戏自己。虽然钟大少重要的地方不中用,可毕竟手和舌头还是好的,而且自己此刻未穿守贞锁,真要被他占了便宜,那简直是恶心透了。 秦淮心中忐忑,耳中听得钟仁已躺在了一侧,却并没有动手动脚,相反,却像是在翻动什么。 他极小心地将眼睛悄悄张开一丝缝隙,却见钟仁正掀起枕头,掏出一个东西出来,竟是自己方才脱下的守贞锁。 只见钟仁低着头,轻轻摆弄着那个材质古怪,却坚韧异常的东西,眼睛里闪着一份不可捉摸的光。 奇怪,怎么他对自己私密处的这个劳什子,总是这么有兴趣呢。 难道是爱屋及乌,钟意那个地方独特的气味? 秦淮为自己略有些不堪的想象红了脸。 晚饭的时候,钟仁吩咐雀儿,要她速速命人将东角门穿堂后的屋子收拾出来,让钟信晚上便搬过去。 雀儿乍听有些意外,待看到钟仁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便应允下来。 晚餐实在太过丰盛,秦淮因大学的所在是在金陵,故而最爱当地的盐水鸭,恰见今天有盘新鲜的,不由多吃了些。 钟仁看了他两眼,笑道,“你这口味倒有些难以捉摸,从前最厌鸭子,总说生腥,怎么今天倒像换了副脾胃?” 秦淮心中一惊,忙笑道,“我也感觉好生奇怪,不知是不是受大爷影响,最近好多东西都忽然吃得下了,想来从前未必不爱,或是没有吃到咱们家这样好的味道也未可知。” 钟仁正要答言,餐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便伸颈听着。 雀儿已接起电话,脸上瞬间堆了笑。 “是您呀老太太,您这声音在电话里听着真是年轻得很,好好,我马上找大爷来听。” 钟仁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走过去接过话筒,“太太今天怎么有了兴致,也学着打起电话来了。” 电话那头何意如不知说了些什么,钟仁嗯嗯两声,忽然加重声音道,“这是族里定了多年的规矩,太太难道忘了凡是钟氏一族的寡妇,只要没有留后的,死了丈夫,只有两条道走。若是族中有人愿意收她入房,那便留下,若是没有,给她一纸休书,清了家产,打发她走人便是了。” 这话听在秦淮耳中,当真是既新鲜又气愤。 想不到钟氏一族在吃穿用度上看似中西合璧,骨子里竟然如此顽固落伍。寡妇无后便要被休出门,这算是什么狗屁规矩。 却听钟仁又道,“行了行了,我这里吃罢饭就过宗祠那边去,太太可以先告知族里的执事一声。她要闹,就先让她闹着,等闹没了力气,更好打发!” 钟仁摞了电话,急急地用茶泡了碗饭,就着几块咸水鸭吃了下去。 雀儿有眼色,早早命人将大爷外出的衣物备好,钟仁便换了衣服,对秦淮道,“族里有个寡妇不守族规闹事,钟九那帮老头子,因我担了个副族长之名,非得让我去宗祠那边看看。老七晚一点就搬过来了,你这做嫂子的,想着去他那里看看,有什么他最想要的,你关照他些。” 秦淮点头应着,心里却忍不住暗道,“这么主动让老婆去贴小叔子的,倒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这人也真算是变态到家了。” 他心里自有主意。 自己今天忤逆了钟仁,没有配合他让钟信给自己按摩,总算是在钟信面前有了一点点改变。如果自己晚上再跑去他的房间,来个夜探小叔,又不知会让钟信怎么想自己了。 不去! 他见钟仁急匆匆出了院子,雀儿也不在房里,便对两个小丫头交待下去,让她们收拾出几样根本没有动过的点心,装在食盒里,只说按大爷的意思,自己一会儿带去老七那边。 小丫头子方才听到了钟仁交待秦淮的话,倒也不以为意,很快便收拾出一个小巧的食盒。 这时令天黑得已经有些早了,待秦淮拎着食盒,避了丫头,静悄悄从院子角门出去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是暮色如愁。 他之前假意和几个粗使的老婆子闲话几句,已经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去处。这会儿便借着星光,穿云度月,沿着攒心涧东拐西绕,寻将起来。 眼见前面一带荒芜处,隔着树丛,隐有房舍,透出一丝光亮。 秦淮心中暗喜,没想到晕头转向中,竟真让自己摸了过来。 第15章 秦淮所到之处,原是园中一处极偏僻的所在。 小小三间破旧的房舍隐在一片树从后,仅东首的房间透出点光线,冷眼看去,倒有些像是上夜人值夜的地方。 秦淮四下看了看,确信并无人影,便悄悄绕开亮灯的房间,直奔西边房舍的窗前。 那窗子上的玻璃已经坏了数块,七零八落的,像是豁了口的牙。 秦淮借着星光,从玻璃破洞里朝里望去,隐约可以看见室内简陋之极,不过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靠墙边一张破床,床上空荡荡的,人影皆无,仅地下靠床脚处,堆着好似棉絮状的一床烂被。 秦淮有些意外,难道那些粗使婆子说的有误,那个疯婆子,竟不在这里? 今晚,他偷偷带着食物来看的,正是钟信的生母丁香。 从早上钟仁下令要饿上疯婆子三天三夜起,秦淮便动了恻隐之心。而这份同情,又在听说今天是她的生辰后,达到了顶点。 不管那个男人如何腹黑阴险,他的母亲,却真真是个可怜人。 明明和钟毓一样,也是今天的生日,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仅被雀儿抽了耳光,禁了食物,更悲惨的,是亲生儿子眼看她受尽屈辱却又无能无力。 所以看到钟仁和雀儿都离开院子,秦淮便做了这个决定。 小叔子绝对不能去看,但是看看他的娘,也算是尽一点善心吧。 他在生活里宅斗书看得多了,也算是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便是自己要去做好事,倒也知道事先做了些功课。 不仅打听到了疯妇被看管的地方,还在与粗使婆子的闲谈中,知道那边两个负责看守的家仆,全是宅子里有名的酒包。 每日里除了给疯婆子送点吃喝,根本对她不理不顾,只在东厢房里偷偷喝酒。 也正因如此,秦淮才敢行此之事,如若那边不是这样松懈,便是他再有同情可怜之心,也是不能去的。 他心善,却也并不是滥好人。 毕竟保住自己,方能图谋将来。 当然,在秦淮的潜意识里,有没有因为预先知道了钟信最终的结局,才会如此去做,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正在奇怪室内为何无人,却发现室内地上那堆破棉絮忽然间动了动,里面似乎有个人影。 他仔细看过去,才发现那棉絮里果然裹着一个人。一张脏兮兮的脸,双眼闭着,似乎处于昏睡的状态,可不正是钟信的生母。 月光之下,还可以看到她的双脚拴着一条铁链,另一端则锁在床脚上。 秦淮心中一紧,顿觉鼻子发酸,咬了咬牙根儿,便轻轻推开门,闪身钻了进去。 那丁香浑浑噩噩,一天未进水米,又饿又冷,已是半昏迷的状态。 恍恍惚惚间,被身上的虫蚊咬了一口,清醒过来。却忽见一个身影蹲在自己面前,是个年轻后生。 第12节 她人虽疯癫,心底里却犹记着儿子钟信,每日里苟活于世的唯一痴念,便是有朝一日还能与儿子守在一起。 这会儿天黑夜深,她又饿的头昏眼花,恍眼见到秦淮,竟以为是钟信偷来看她,激动中,双手一伸,猛地把秦淮抱在怀里,嘴里只叫着:“我的儿!我的儿,娘亲要想死你了!” 秦淮正蹲在地上取食盒里的点心,准备悄悄留在一边,待她醒来食用。不料转瞬之间,丁香已扑将过来,将他死死抱在怀中。 秦淮听她叫嚷,心里又惊又怕,担心被东厢房里的看守听到,过来查看时发现自己,那可就糟了。 情急之中,他伸手去抓丁香的双手,想让她放开自己,赶紧脱身。 可是丁香以为他是钟信,又哪肯轻易放开,只是连哭带喊,一声声“我的儿”在静夜中传出好远。 秦淮感觉自己的额头上全是汗水,又怕又急,当真后悔起自己的所为。情急之中,一只手刚好抄到带来的点心,便抓了过来,猛地塞到丁香的嘴里。 丁香大概是饿得狠了,混沌中嘴里塞进香气扑鼻的点心后,竟忘了再叫,也放了手,抓着点心便吃起来。 秦淮急忙爬起来,两大步便窜出了房门。 阿弥陀佛,东面屋子里灯光依旧,似乎并没有人被惊扰。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四处望望,急匆匆走上了林间的小路。 当秦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口之际,一个身影却正从东厢房后面匆匆走过来,低头弯腰,正是钟信。 他隔着窗子偷偷看了一眼房间里面的情形,却见两个看守丁香的家仆死猪般躺在桌子上,皆是一副烂醉如泥的嘴脸。 钟信看了看桌子上的酒壶,嘴角露出一丝了然于胸的神情。 头先在后门口,他截住了帮他们私下买酒的小厮,假意闲聊,顺便闻了闻酒的味道,还夸赞了几句酒很醇正。 这会儿,想来这味道‘醇正’的酒,可以让这两个人睡死过去几个钟头了。 转过身,钟信飞快地来到生母所在的房间。 他的身上揣着一包尚还温热的夹肉面饼,那是他偷偷在后门外买来的。 正在大口咀嚼点心的母亲让他在瞬间睁大了眼睛,继而,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个小巧的食盒上,半晌未动。 ***************** 秦淮惊魂未定,急匆匆顺着林间小路疾行。 待走了半晌,他才忽然发现,林深露重,月晦星稀,眼前这路,竟似乎不是通往泊春苑的归路。 他心中焦急,四处张望。可是后花园偌大的地方,便是白日都容易迷路,此刻园中一片夜色,灯光稀疏,又哪里找得到来时之路。 他立在一棵树下,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对,书中早就说过,这钟家各房的屋舍,都是依攒心涧而建,屋屋带水,处处临波。那泊春苑,又正是园中依水所建的第一个妙处,自己只要找到水流,便可寻回原路了。 他既想到这个主意,便用心倾听,果然西侧不远处,有隐隐的水声淙淙。 那水声与自己所在处,隔着一带花墙,夜色中,芳香馥郁,甚是喜人。 秦淮因喜那清香,便凑近那花墙,正欲深吸一口之际,却忽然屏住了呼吸。 只因在花墙那侧,透过浓密的花枝间隙,却隐隐有火光透了过来,并有纸张燃烧的气味,夹杂在那花香之中。 秦淮心中纳罕,不知是谁竟敢在这园子里,点火烧纸。 要知道豪门大宅之中,因人口众多,屋舍层叠,花木又繁盛茂密,最怕走火。所以从上至下,皆对火烛之事严加看管。 像这种在园子里点火烧纸之事,简直可以说是胆大包天。 花墙那边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夜风中,可以清楚地听到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秦淮心中一惊,原来那声音他竟然识得,便是在宴上陪自己一同回来的三少爷钟礼。 “好妹妹,我来看你了。” 钟礼长叹一声后,忽然幽幽地开了口。 秦淮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好妹妹,你知道吗,今天是大姐的生日,可是在品箫堂的宴席之上,我满心里却只想着一件事,因为我忘不了,今天是你的祭日!” 花墙外钟礼的声音里竟隐隐带出一丝哭腔。 秦淮忽然间明白了他烧纸祭拜的人,一定是他和雀儿口中提及的,泊春院死去三年的丫头,斑儿。 “好妹妹,三年了,他们没有人再提起你,可是我却忘不了你!斑儿,他们都说你和人鬼混,怀了孩子,死在脏病上,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人陷害,被人冤枉了的。你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整个泊春苑里,恐怕也只有你,才真的是干净的……” 秦淮屏住了呼吸,心口在激烈地跳动着。 他没有想到,在馥郁的花香中,月色下,自己竟然听到了一个豪门少爷对死去丫头的自言自语。而他话里的每一个字,偏又浸透着一种无以言表的浓情。 “好妹妹,你泉下有知,还请原谅我。如果当年我能听懂你的话,或许你也不会走得那么快……斑儿,我昨儿夜里梦到了你亲手描画的那张楠木棋盘,可惜,它已经被那起人给烧掉了。不过,她们能烧掉你所有的东西,乃至你的人,可是他们烧不掉你在我心里的印迹。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害你的人,为你报仇!” 秦淮被钟礼的言语惊住了,怔怔间,脚下忽然一滑,踩松了一块泥土,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花墙一侧的钟礼似乎听到了声响,忽然抬高了声音。 “你也在这里很久了,还是出来吧!” 秦淮一愣,没想到自己早就被人发现,却还不知。 他刚想接过钟礼的问话,却不料在另一个角落里,却先走出一个人来。 第16章 “真想不到,斑儿那丫头竟有这么大的魔力,过去三年了,却还让三少爷念念不忘!” 虽然隔着花墙,秦淮却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知道那人正是自己房中的大丫头雀儿。 雀儿款摆着腰肢,走到钟礼的面前,朝地上尚未燃尽的火堆看了看,微微俯了个身,冷笑道:“斑儿妹妹,我也借着三少爷的祭奠给你行个礼,愿你在那边干干净净做人,本本分分行事,可别再落个一身脏病,惹恼了阎王,闹个永世不得托生!” 秦淮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从见到雀儿那一刻起,便知道这丫头不是盏省油的灯,尤其见他对钟信生母出手之狠辣,更知其不是个良善之辈。 可是这世上之人,即便再狠辣刁钻,面对入土之人,也总有些敬畏之意。可偏生在这雀儿嘴里,秦淮却只听出了恶狠狠的诅咒。 一边的钟礼自然也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怨毒,侧头看了她足有几秒钟的时间。 “我实是不解,为何你对斑儿会有如此深的怨念,以至她走了三年,你还这样诅咒于她!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到这里来,既对逝者不敬,又惹自己不快呢?” 雀儿抬着头看着钟礼的脸,一双眼角半吊的双目没有半分惧意,反而有一种怨恼交加的神情。 “三少爷,您是真的不解,还是像当年一样,在诓我呢?没错儿,我承认我是在诅咒她,因为她身为我当年最好的姐妹,却在明知我钟情于谁的时候,还要去勾引他!而更让我忘不了的是,正因为她在大少爷面前举荐,我才从太太房里被派到了泊春苑,也从此领受了这泊春苑里的种种……好处!”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雀儿好像忽然下了死力,虽看不见她的脸,秦淮也能相像得到她面带怨毒的模样。 钟礼的脸慢慢变成了灰白色,两个人的目光在夜色中撞击在一起,雀儿在他脸上用力剜了一眼,摇了摇头。 “好了,这些你我都不想再说的事,不提也罢。不过方才我好像听三少爷说起,一定要找到害斑儿的人,为她报仇,是吗?” 钟礼愣了一下,遂淡淡地应了声,“没错。” 雀儿忽然冷笑了两声。 “三少爷,如果我现在告诉你,那个害她暴死的野男人……恰恰就是三少爷你,你又会怎样?也会找自己报仇吗?” 钟礼意外而又惊异地看着她,“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又怎么会害她?我那年在大学学堂放假回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是你们众口一词,说她怀了野男人的孩子,又生了脏病死的,送到炼人厂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是你们,你们!” 说到最后,钟礼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和悲愤。 雀儿看着他被气愤扭曲的俊脸,足有半晌,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少爷,你果然和三年前的那个你,没有什么分别。好吧,夜深了,雀儿劝您一句,既然已经烧过了纸,还完了愿,便请回吧。为她报仇的那些话,我希望只是三少爷心里的一个怨念,永远也不要再提了。有句老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斑儿之所以会横死,终究是她肚子里的野种造成的。而那个种下孽种的人,就是你……你怕是找不到他的! 秦淮在花墙的间隙中,头一次在雀儿的脸上,看到了一份极为复杂的、既温柔又冷酷的特殊神情。 他心里有一个非常古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一个有关泊春苑的谜,其实就在雀儿的这番话里。 ***************** 沿着攒心涧走了一段路后,秦淮终于找到了泊春苑的院子。 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一边想着三少爷和雀儿说的话,心中暗暗感慨。 作者曾经在小说中描述,说钟家像是一个被人施了魔咒的地方,不仅发生的故事极尽狗血,更是荒唐淫孽,令人作呕。想一想,似乎在自己所闻所见的这些人身上,真的能得到印证。 他寻到院子的角门,闪身进去,心中暗自庆幸没有人留意到自己的这番行程。 角门的不远处便是泊春苑的小厨房,里面依旧灯火通明,大概是在为主人的宵夜做着准备。 秦淮刚要从一边的岔路拐过去,却忽然看见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正往厨房而去,正是老七钟信。 秦淮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眼,不知道他这会儿跑到厨房做些什么。 厨房大概为宵夜准备了点心,空气里弥漫着桂花藕粉糕的甜香之气。 秦淮走进客厅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钟仁已经从外面回来了。 他捏着鼻烟壶,好像正不耐烦地朝一个小丫头子询问着什么,见秦淮推门进来,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开口道: “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秦淮见那小丫头子名叫香儿,正是帮自己装点心盒中的一个,心中一动,先给了钟仁一个笑脸。 “我啊?我吃过饭,先按大爷说的,到老七那里看了看,顺便捎了些没吃完的点心给他,因见他那里还有些忙乱,没有进门,放下点心便离开了。因时间尚早,想起白天去品箫堂时,见路上有一处玫瑰开得很好,便趁着天上大好的月亮,去逛了逛。谁想这会子回来得略晚了些,竟比大爷还迟了。” 他这番话说得满满当当,心底下却有些七上八下。 既然钟仁对那丫头有过询问,应该便会知道自己要给老七送点心的事,所以自己只能扯一个去老七住处的谎言,想来钟仁总不至于再找钟信来核实口供吧。 钟仁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眉宇间的一丝疑虑似乎抹去了大半。 “香儿说我方方离开,你便带着点心出了门,谁知竟会逛到这会子才回来,还沾着一大衣襟的泥,你要不说是去园子里看花,我倒以为你在哪里玩尽了兴,和谁在泥地里打了滚呢!” 秦淮没想到钟仁的眼光然会如此犀利,方才自己被丁香拖在地上抱在怀里时,长衫的确弄了一身的泥污。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像是敲鼓一般,脸上却还是朝钟仁努力挤出笑颜。 “大爷又在笑话我了,你知道,咱们家园子既大,我又不甚熟悉,看了会花,待再回来时,就有些晕头转向,找了半天回来的路不说,还不小心跌了一跤,把衣衫都弄得脏污了。” 他心里现在有一万个后悔,后悔不该一时冲动,为了一点善心,竟然置自己的安全于不顾,贸然去给钟信母亲送那些吃的。 书里面已经反复描写大少爷为人奸诈凶狠,反复无常,自己以为看过些宅斗的书,防范得多些,就要在他眼皮底下生事,岂不是自找不快吗。 钟仁朝他摆摆手,“快点去把衣衫换了,一会儿厨房送宵夜来,陪我吃上一点。我今天在宗祠那里坐得久了,竟劳乏得很,一会早点吃完,咱们好睡觉!” 秦淮心下松了口气,忙去里边的卧室换衣裳。 第13节 刚推开卧室的门,耳朵里便听钟仁对那小丫头道:“怎么我回来了半天工夫,还没见雀儿的影子?算了,你这就去老七那里,找他过来,说我有事问他。” 秦淮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 难道钟仁的疑心竟大到这种程度,真的要找钟信,来核实自己的口供吗? 可他千方百计要自己去勾引老七,可说是在放纵自己的行止,为何自己一个人晚回来半晌,他又会如此在意,这人,真不是一个正常人啊! 秦淮心里虽然害怕,也只能强行挺着,换上一套白府绸的中衣打扮,咬了咬牙根儿,回到了客厅里。 几个婆子丫头正拎着食盒走进屋来,每个盒子里都是不同的吃食,一样样端出来放在小几上,有荠菜虾仁馅的小馄饨、莲子桂圆熬的粳米粥、桂花藕粉松子瓤的蒸糕等数样点心并几样精致小菜。 这边宵夜刚刚摆好,那边大门口钟信已经被小丫头领了进来。 秦淮坐在小几前的沙发上,为钟仁往小瓷碗里装上几个馄饨,见钟信进来,手里的调羹微微抖了抖。 钟信却还是一副谦卑的表情,走到钟仁身前不远,便躬了身,“大哥找我。” 钟仁点了点头,“你搬到穿堂这边来住,感觉怎样?” 钟信忙点头道,“有劳大哥挂念,这边既安静又舒适,老七方才已开始描摹那画册了。” 钟仁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一丝淫邪的笑意。 “如此甚好,只是你血气方刚,夜里画便画了,可不要被那画面勾得火起,把控不住,弄污了我那宝贝啊!” 钟信低下头,憨憨地笑了两声,“老七不敢。” 钟仁哈哈大笑,“对了,我找你来还有一事,今天族中休了钟晟一房无后的寡妇,大家已商议好了,明天一早,族中四大家族各派几个人手,雇一辆车,将她连人带物送回娘家,她娘家势弱,料也不敢生事,咱们家便由你去和他们办了这件事吧。” 钟信忙点头称是。 钟仁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秦淮心中的恐惧此时方散了大半,见钟仁坐到小几旁,忙递了碗筷过去。 钟仁端起碗来,忽然想起一事,对已走到门口的钟信道: “对了老七,听说你嫂子今晚特意送了几样点心给你,你觉得味道如何?” 第17章 秦淮刚要把一个小馄饨放在嘴里,听到钟仁这句话,调羹里的馄饨险些掉了下来。 好在钟仁正歪着头看向钟信,他急忙坐稳了身体,心里飞快地想着应对之策。 钟信收住脚,回过身来,“多谢哥哥嫂子的美意,我饭量大,那些点心都吃了个精光,老七见识少,只觉嫂子的东西,样样好吃,样样都是好的。” 秦淮一只手在小几下面,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为的是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狂喜和惊恐叫出声来。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回答。 自己没有去他的住处,更没有把点心捎给他,而他竟然说吃了个精光。 为什么? 钟仁似乎对钟信的回答饶有兴致,喝了口粥下去,放下手里的筷子。 “既然觉得味道好,你倒说说看,都吃了一些什么,以后可以让厨房多做上一些。” 秦淮的心又一次跳到了嗓子眼儿。 方才晚饭时的点心,钟仁虽然没吃多少,可是每一种,却又都略动了动。没有见过那几样点心的人,便是想胡乱猜测,在钟家厨房常做的不下百十种点心中,也不可能猜得到。 钟信的目光似乎在无意中掠过他的脸,却没有任何表情。 “嫂子给我带来四样点心,老七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叫什么名字,就知道一样是芝麻果仁馅的酥饼,一样是绿豆粉做的凉糕,还有一个是夹了肉松的果子,对了,还有一样我倒识得,是灌了鸡汁的小笼包!” 钟仁似乎回想了一下什么,笑着点了点头,“你饭量确是不小,这些东西我和你大嫂两个人也没吃下什么,你倒能全部包圆,还是年轻力壮体格好啊!” 秦淮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快要痉挛一般,手脚发麻,心跳加快,掌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 在钟信说完小笼包三个字的时候,他既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被一块新的巨石压在了胸口。 这个小说里最腹黑的男人,刚刚帮自己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关口。 可是这关口后面,却像是又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火坑。 钟信告辞出门了,秦淮勉强从慌乱中打起精神,却听见钟仁在一边问道:“你怎么才吃了这么一点?” 秦淮忙假笑道,“我可比不上老七的身子骨,要不是大爷喜欢吃宵夜,我原本这点子东西也是吃不下的。” 钟仁一边剔着牙,一边点了点头。 “老七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自是吃得多一点。说起来他也不小了,我像他这个年纪,早已经娶过两房妻妾。今天我见钟晟家那个寡妇生得不错,还真动了给老七撮合的念头,他伺候我这么多年,虽说没有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肯说给他,若给他寻个寡妇进门,倒也不难。” 秦淮心中暗骂这人居心果然不良,明明都是钟家的儿子,在他心里,钟信却沦落到只配娶寡妇进门的程度。 他心里虽如此腹诽,嘴上却笑着接道,“还是大爷想得周全,可大爷既有此心,为何还坚持要将那寡妇送返娘家呢?” 钟仁打了个饱嗝,道:“一是那寡妇性子有些难缠,未必甘心嫁与老七,二则我这里有不少事还用得着他,他若在小寡妇身上耗光了气力,有些事儿,我怕他会有心无力,嘿嘿,你说可是不是呢?” 这句话钟仁虽然说得有些微妙,可是秦淮却瞬间了然于胸,不禁便感觉有些耳垂发热。 眼前这个钟家大少,难道真的变态至如此,一定要看到自己妻子与小叔子做出些不才之事,才会满足他的欲念吗? “对了,今天老太太提起去宝轮寺上香还愿的事,你进钟家的日子还短,不知就里,我且说与你知道。” 两个人一边往卧室走,钟仁一边脱着长衫。 秦淮接过来,“嗯”了一声。心里莫名跳了跳。 虽然在书里并没有印象太深的情节,可是这宝轮寺三个字,听起来却偏偏有些莫名的熟悉。 “那宝轮寺是咱们钟氏族人的家庙,自来便有香火供奉,并连庙里的僧人,都吃着钟家的供养。每年差不多这个日子,阖家人众都要去庙里进香,并会在那里盘桓两日,既还了愿,也玩赏些家庙周遭的景致,因此宅中各房人等,没有不爱去的。” 秦淮笑道,“后宅里的女眷不像爷们儿天天在外面忙,平常出门逛得时候终是有限,既有这样的机会,自是都爱图个热闹。便是我,也是一样的。” 钟仁捏住他的下巴,淫笑道,“你是不是在家里呆得闷了?也难怪,我初见你时,你成日家在花船上拉琴唱曲,游湖逛景,浪荡开心得很,现下每天守在后宅,心里面觉着有些憋屈,倒也是常理。” 秦淮斜了他一眼,挥手打掉他的手,“大爷饶是会拿人开心,人家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对了,老七燉的参茶那会子送了来,我去端来你喝。” 钟仁斜靠在床头,“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去逛逛的,不过我这几天被老二和公司里的事缠磨,恐怕没有工夫去家庙那边。你若要去,我便让老七跟着。要知道,那些趁乱揩油、专在后宅人身上占便宜的人实是不少,我都是知道的。有老七在你旁边照应,我倒也放心些,你看可好?” 秦淮面对眼前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钟家大少,实是不知这话该如何回答,便只“嗯”了一声。 钟仁将他端来的参茶喝了下去,舔了舔嘴角。 “老七这道茶燉得火候味道不是一般人可比,这些年我是吃惯了,便因为这个,也得多留他在身边几年。” ****************** 翌日起,钟仁一直在外面忙碌,很晚才回。 而钟信自那日和族中人等去送遣那寡妇,也在外耽搁了两日,才回到钟家。 这两兄弟都少在泊春苑出没,别人不知怎样,秦淮却只觉满身的轻松。 钟仁自不必说,秦淮恨不得少见一时是一时。而钟信,自打他帮自己度过了那场难关后,却更让秦淮悬起了心。 他也曾在背后反复推理,到底对方是如何知道,那天晚上自己送出的是哪四样点心。 根据多年来看宅斗文的经验,秦淮最后断定,钟信一定是在自己给了他母亲要被断粮的消息后,晚上也偷偷去了丁香那里,并看到了那些点心。 他记得自己回到泊春苑时,刚巧看到钟信去往小厨房的背影。现在想想,如果他看到有人给母亲送来食物,自然要猜测是谁所为。丁香虽然疯癫,但说出送食物者是个青年男子,大概还是能够。 而以他的心计,联想到自己暗中透露消息一节,自然会推想得更深,很容易想到送点心之人便是自己。 只不过他可能很难相信,明明风骚下流试图勾引他的嫂子,为何会突然大发善心。因此,才会到泊春苑的小厨房去求证一番,打听一下少爷奶奶晚上用过的点心,到底是不是在母亲处看到的几样。而求证的结果,自然就再清楚不过了。 如此一想,那天他能不着痕迹地遮掩自己的谎言,便不难理解。只不过,面对自己忽然间动的善心,对钟信来说,究竟是觉得自己为人本善、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变着法子示好勾引于他,可就真的不可知了。 一年一度去宝轮寺上香还愿的消息让钟家后宅整个热闹起来。 几房太太往年参差不齐,总是去的不全。今年何意如这边张罗上香,二房三房虽各有心事,却出奇的一致,都说是要去的。 而姑娘媳妇这边,更是没有人打退堂鼓,便是有了身子的于汀兰,也一再强调要去给肚子里的孩子求签问卦。而身在邱家的长女钟毓,也早早就回了信来,说是要和邱墨林一同前往。 这样一来,钟家女眷几乎是倾巢而出,不仅人多事杂,还要在家庙内外盘桓两日,实是近两年钟家的一件大事。 因此上,原本对于去庙里上香无甚兴趣的三少钟礼、六少钟智,都被几房太太下了死令,不管爱与不爱,务必都要前往。 阖家上下,便只留下钟仁钟义两房少爷,忙着处理最近有些愈演愈烈的香水变质事件。 秦淮虽不知那事件究竟闹到了何种程度,但是听钟仁在电话里已和钟义发过两次脾气,似乎每次都要提及秘方、检验等字眼,不过又都是以钟仁的拒绝为收尾。 这晚钟家各房都在忙着收拾行李,以备明早的出行。 秦淮在卧房里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正站在窗前对着月光出神,却听见钟仁在客厅里吩咐雀儿,让她喊人将老七叫来。 秦淮竖起耳朵,未几,便听见钟信进了房来,给钟仁请安的声音。 “老七,这两日我去不了家庙,你嫂子这边,你就要多照看点了。” “大哥放心,老七一定尽心尽力,家里两位兄长还有大姑老爷都一同过去,一定会照顾好家里女眷和大嫂的。” 钟仁冷笑了一声,“家里人倒还好,你哪里知道,家庙那边的一堆和尚,素日在人前吃斋念佛,私下里却偷鸡摸狗,胡作非为。有胆子大的,勾搭女香客不说,更有几个专挑俊秀的男人下手。我早就得到些消息,只不过一时没抽出空整治那些秃驴罢了。” 钟信连连点头称是。 泰淮在卧室却心中暗道,“什么叫家里人倒还好,家里人想干那些龌龊勾当的,难道还少了吗?” 钟仁便又道,“所以到了家庙,夜间休息时,你便睡在你嫂子外间,关闭门户时小心着些,可知道了?” 钟信似乎迟疑了一下,终还是点头应允了下来。 “还有,我那本春宫,你也一并带了去,山中无事,正好多给我描画两幅回来。” 秦淮心里格登一下。 这钟仁既让钟信住在自己隔壁,又给他那般下流东西随身带着,其中深意,令人心颤。 只是如果他别有用意,变态到想让自己与钟信发生些什么,那自己身上这守贞锁,又该如何处置呢? 第18章 钟家豪阔,又很赶时髦,那光景大户人家不可或缺的老式汽车,钟家已有了数辆。 只是这次去庙里进香的人众实在是多,大少爷二少爷的车子又要留下来处理公司事务,因此何意如和二房三房商量,众女眷这次也将就一些,不能再像往年一样,各房各坐各的,而是互相牵就,适当拼坐。婢女婆子们,也只带最贴身的便可。 第14节 至于男少奶奶秦淮这边,不方便带丫头同行,何意如便把钟信当作是他的贴身侍从。 分来排去,秦淮和钟信竟排到了钟毓的车上,和大姑奶奶两口子,外加钟毓的贴身丫头凤儿同车共行。 当秦淮知道自己要坐的是邱墨林的车子时,嘴上不说什么,心底下却只觉一阵反感。 好在钟毓和丫头也在这辆车上,自己身边又有钟信相陪,谅他再色胆包天,也不敢在自己老婆面前动手动脚。 清晨,秦淮忽然被一只摸在腿上的大手惊醒了。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瞬间睁开眼睛,见钟仁正眯着眼睛叮着自己,看他神色,竟像是已经醒了好久。 “大爷,你怎么起来了?天还早得很呢!”秦淮假意伸了个懒腰,于无形中将钟仁的手滑了下去。 钟仁见他醒了,倒自己主动松了手,抬身下床,在衣架上的长衫里摸了那把黄铜钥匙出来。 “你趴下,我给你开锁,把身上那东西脱下来。难得出去两天,便让你彻底放松放松。” 秦淮在脸上勉强堆上一个感激的笑容,将身体凑过去,任钟仁打开铜锁。 “谢谢大爷,其实这东西穿惯了,也没什么,大爷若是喜欢,我便穿着它去,也是无妨。” 他这话倒是一句心里话。 与其毫无防护地与钟信住在一起,还真不如穿着这个劳什子更安全一些。 钟仁见秦淮背转身脱下了守贞锁,便伸手抓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轻轻压在枕头下面,忽然又开口道: “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脱了这东西?” 秦淮一愣,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了原由,却还是摇了摇头。 钟仁嘴角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这些天相处下来,我发觉你不仅脸蛋漂亮,其实也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得多。而同聪明人说话,就不用多绕弯子。你现下一定要记好了,我既给你解了身子,又安排了老七在近边服侍,在家庙这两天两夜,你要对他做些什么,想来该清楚了吧!” 秦淮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是变白了。 他不敢抬头去看钟仁的眼睛,只能无力地点了点头,“清楚。” “很好,果然是聪明人。” 钟仁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蛋,看着他抬身去洗漱,自己便又躺回到枕头上,脸上慢慢浮上一丝淫邪的笑意。 秦淮手上虽是忙着洗漱,实则却有些神情恍惚,满脑子都是钟仁那句极具内涵的话。 守贞锁也打开了,小叔子也住在一起了,春宫图也带了,要自己和钟信做什么,还能不清楚吗? 唉! 洗漱后,秦淮发现钟信早就收拾妥当,正在外面餐厅里帮丫头摆放自己的早点。 他虽然有些微微的驼背,行动却便利得很,很快便将各种点心小菜端上桌面。只是在端到那灌汤鸡汁小笼包的时候,似乎多看了两眼。 秦淮走到桌前,只觉心跳快了些许,强笑道,“叔叔吃过了吗,不如一起吃点吧!” 钟信一边很有眼色地为他拉出椅子,一边回道,“多谢嫂子,老七已经吃过了,大厨房里新蒸了枣糕和茴香馅的包子,是太太特意吩咐给今天出门的人吃的。” 秦淮坐了下去,好奇地问道,“这两样东西听着倒是新鲜,家里凡出门都要吃这个吗,我这里怎么没有?” 钟信淡淡道,“那都是给下人做的,不过图个‘枣去早茴’的好意头,味道同小厨房的点心相差甚远。老七还记得嫂子上次赏赐的几样,更是别有一番味道。” 秦淮听他这话,心中只觉又窘又怕。 窘的是原来钟信并非和自己一样有小厨房侍候,而是和下人一样的待遇,吃得不过是钟家大厨房里的下人餐。 而怕的是他后面那句话,看似淡淡的,可听在人耳中,倒像是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又沉又重,不是滋味。 是感激自己关切了他的生母,送去食物,还是提醒自己注意一点,不要再做这样特别的蠢事,去讨好勾引他。 待秦淮吃过早饭,钟信便将他的两件行李都拎在手里,自己仅提着很小的一个包裹,隐约能看出是一块方形的物件。 秦淮顺嘴问道,“叔叔只带了这么点行李吗,这东西又是什么,这么方方正正的?” 钟信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是大哥那本春宫…让我带了去,这两日照着描画一些。” 秦淮恍然大悟,尴尬地点点头,急忙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唉,自己怎么会在他面前犯这样的错误。这么一问,倒像是自己有意在他面前提起春宫图,在撩拔人一样。 秦淮与钟信前脚出了泊春苑,后脚雀儿便被钟仁叫了进来。 “帮我收拾点东西备着,我忙完了白天的事儿,晚上应该也能赶到家庙去,你一人知道便罢,也不用告诉家里其他人了…对了,将我那药也一同带着,知道了吗。” 雀儿看着他眼睛里闪动的邪光,冷哼了一声,“是。” 钟毓前一晚便回到了娘家居住,此刻收拾得光彩照人,跟凤儿从卧房里出来,正看见邱墨林在门口的穿衣镜子前,穿着一身三件套的洋服左照右照。 “啧啧啧,邱老爷今天这身打扮倒是俊俏得很,可惜车上除了我和凤儿,只有两个不入流的男人,你这皮鞋擦得再亮,怕是也没人多看一眼!” 钟毓向来对邱墨林没有什么好声气,嫌他成日家打扮得油头粉面,一副吃软饭的模样,因此见他那副臭美的表情,张嘴便是冷言冷语。 邱墨林讪笑着抢在凤儿前面开了房门。 “我打扮得精神一点,还不是为了你的面子。你是钟家的大姑奶奶,牡丹花一般的人品,我若不收拾得干净一些,就怕人家该说你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钟毓冷哼一声,大概觉得他这马屁拍得还算到位,脸上的神色便温软了些许。 两人走到车前,钟毓忽然转过身来,歪着头,对邱墨林伸出手。 “车钥匙给我,今天我想要开车呢!” 邱墨林先是一愣,忽然想到什么,忙笑着把钥匙奉上。 “去宝轮寺的路倒是顺畅得很,你开便开罢,我昨夜有些失眠,正好在后面打个盹儿。” 钟毓这边刚上了车,便见秦淮与钟信两人从泊春苑方向匆匆而来。 她虽与钟仁一奶同胞,又是嫡长子与嫡长女的身份,兄妹感情却实属麻麻。 尤其是钟仁娶了出身烟花的秦怀后,她更是看不过眼,平日里见不到便罢,若是有相遇的场合,连一句话都懒得同秦怀讲。 邱墨林盯着走近的秦淮,虽然依旧白晰俊秀,却似乎隐隐透着愁容,看起来另添了一份风流态度,让他心里面又酥又痒,在钟毓面前,却强装出一副正经的模样,一边为秦淮拉开后面的车门,一边笑道: “大嫂子请,今儿个钟毓姑奶奶想要过过司机的瘾,我们便成全了她吧。凤儿你坐在前面,帮奶奶留点神儿,我便在后座上跟大嫂和老七挤一挤!” 他说到这个挤字,眼睛里露出一道邪光,竟然偷偷舔了舔嘴角。 秦淮微瞪了他一眼,坐进了车里,开口道,“老七你挨我坐着,别让大姑爷夹在中间难受。” 邱墨林忙道,“不难受不难受!”说着便要朝车里挤。 钟信却谦恭地拦在他身前,“姑老爷说笑了,若让您夹在中间,大爷知道,又该骂我混帐东西没眼色了。” 他说着便弯腰进了车里,坐在秦淮身边,身体微微向前躬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像一尊安静的佛像。 邱墨林心里气得直咬牙根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坐在钟信边上,斜着眼看秦淮雪白的脖颈,咽了咽口水下去。 车子启动了,竟然还算平稳。 钟毓素常车开得少,难免紧张,一双眼睛死盯着前路,哪里还顾得上后座的人。 秦淮努力将身子向车窗上靠去,与钟信保持着距离。 他发现,虽然隔开了邱墨林,可是和钟信这样近距离地坐在一起,自己却有一种特别的慌张。 这慌张,虽然夹杂了很多情绪,可是秦淮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更怕的,是从他身上隐隐传来的,一股青年男子的独特气息。 可是费了点心机坐在后座的大姑老爷,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机会。 眼见车子驶出城后,便上了一条树木浓密的道路,钟毓紧跟着前面钟智的汽车,一点也不敢放松。 阳光被林荫遮挡,车子里也黯淡起来。 钟信在两人之间,整个人向前探着,屁股只坐了一点位置,这样会让左右两边的人更加宽松。 因此秦淮在余光中,可以看见邱墨林的大半个身子。只见他闭着眼睛,随着车辆的颠簸,偶尔还发出几点鼾声。 这时候,秦淮只想起课本上曾学过的一句古文:“一狼假寐于前。” 而这会子的邱墨林,竟真如同那装睡的饿狼一样,正悄不可闻的伸出左手,在钟信背后,偷偷向秦淮伸来。 这会的他,就像是吃了春药一般,明知道妻子就在前面,钟信隔在中间,却不能自持。他只觉和秦淮间已有了默契,自己偷偷地摸过去,想来他自会享受,绝不会声张。 终于,邱墨林的手从钟信的身后横穿了过去。 秦淮从余光里看到了他贪婪的手指,下意识往车窗上靠去,脸上闪过一丝憎恶的神色。 “唉呦!” 第19章 “唉呦”一声,邱墨林猛地抽回手臂,嘴里忍不住叫了出来。 前排的钟毓和凤儿被他的声音一惊,钟毓下意识踩住了刹车。 “好好地,你叫个什么,倒吓了我一大跳!” 钟毓回头看着邱墨林,一脸的不快,两只眼睛里满是疑惑和刁蛮。 邱墨林皱着眉,脸色有些尴尬地用右手揉着左臂。 “没什么,方才大概是睡迷了,手臂伸到了老七后面,刚巧被他的胳膊撞了一下,正撞到麻筋这里,倒把我疼醒了。” 钟信此时一脸歉意,由于车内狭小,他只能勉强将身体转向邱墨林。 “姑老爷真是对不住,方才实是我粗心,不知撞得可是重了?” 钟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多大点事儿,爷们儿家家的,也值得这么叫嚷,还让不让人好好开车了!” 她说着转过去,发动了车子。 邱墨林麻筋处被钟信这一下撞个正着,又凑巧碰到了附近的穴位,此刻又酸又疼,哪里是钟毓说得那么轻巧。 只是她这么一说,自己又心里有鬼,便不好意思再声张,只好自认倒霉,强把一颗想要偷摸秦淮的心收了起来。 钟信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坐好,双手拘谨地搁在膝上,整个人倒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秦淮一直没有出声,目光却下意识落在钟信的胳膊上。 他穿着一件粗布长衫,手臂遮住里面,从外表并不能看出有多强壮。 不过正是这只手臂,方方在不早不晚间,恰巧护到了自己,没被邱墨林那禽兽摸到半点肉皮。 第15节 宝轮寺到了。 知道钟家几乎阖家到来的消息,庙里早已于三天前便收拾得干干净净,并贴了告示,从今日起暂时封庙三天。 这里原是钟家的家庙,平日虽与寻常庙宇相同,收取香火和信众朝拜,但若钟家有了大事,还是要以本家为主。 这会子庙里的主持净虚师父便带着几个和尚迎接出来,这些人都在宝轮寺有些年头,和钟家上下相熟得很,因此也不甚避忌。 众人先进到庙里,在大雄宝殿略拜了拜,又从侧门出来,到了庙后的别院。 这别院几进几出,倚山而建,是当年钟老爷的手笔,因此颇为富丽大气。 这会子在别院的大花厅里,已经安排了丰盛的素席。不过钟家众人一路劳顿,都不过草草用了些,便急着休息。 尤其是有身子的于汀兰,更是没吃几口,就一迭声地问起安歇之处,只说身上劳乏得紧。 在过来之前,钟家已送来了家人名单,谁是什么个身份,谁和谁住在一起,都提前告知了庙里。 因此钟家虽然人客众多,几个迎客僧人按着名单,倒不慌乱,很快便将一众太太小姐少爷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其中一个法名智空的迎客僧,按大房奶奶的名头找到秦淮和钟信时,略怔了怔,一双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似乎没想新大奶奶竟然是一介如此俊秀的男子。 待他反过神来,忙脸上堆笑,主动上前带路,七拐八绕,一直走到别院最靠里的一个院落,竟与其他人的住处相距甚远。 见秦淮面露犹疑之色,那智空忙笑道,“奶奶这住处是仁大爷特意捎话过来,让我们专备的,虽说略偏了点,但却极是干净别致,奶奶看了便知道了。” 秦淮听见钟仁捎话一事,不由心中一紧,下意识瞥了眼钟信,却见对方正拎着几件行李,躬着腰身,脸上全无异状。 秦淮无柰,只得跟着智空前行。 待三人进到院中,才见这小小的别院果然别有洞天,竟是花木葱笼,芳香四溢,尤其门口一副枝叶繁茂的葡萄架,延延展展,将夏日黄昏时的那股子炎热遮了去,整个庭院当真清幽得很。 二人跟着智空进到房舍中。 那房间显是精心收拾过,干净利落不说,似乎还新添了些用品,虽比不上钟家的豪奢,却也算颇用了些心思。 秦淮留神看了一下,这房舍中间一个门厅,除了他们进来的正门,屏风后还有一个后门,此时已经落了锁。 门厅左右各有一间卧房,卧房里面,又有一间小小的套间,竟和家里的卧房有些相像,也是放置着浴用的家什,便是洗浴之处。 而门厅的大门关上后,两间卧房自成天地。 是互不相干,还是暗通款曲,便全凭房中人的心意了。 那智空和尚极是热情,不仅主动上手帮着安放东西,还笑着向秦淮介绍起附近的景致。 想来他也知道钟仁在钟家的地位,故而又主动打听了几句大少爷因何未至,待听得钟仁忙于公务不得前来时,一双眼睛精光暗闪。 秦淮一边和他寒暄,一边将一些随身物品放在床头。 他在房内走动,那智空的一双眼睛,便一刻不离他长衫下修长的身段。 在看到他眉梢的胭脂痣后,更是盯着看个不住。 直到再无什么闲话可说,智空才有些不舍地告辞而去。 钟信在那和尚停留期间,也一直忙碌着。 到这会子,他已将秦淮的行李安顿好,放下卧室的窗帘,将室内备留的檀香在炉内点着,再寻出热水瓶,为秦淮洗烫茶杯,冲水泡茶,一时间手不得闲。 时值仲夏,虽是入暮时光,亦是暑气难消。 秦淮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轻摇着随身所带的折扇,一双眼睛盯着钟信忙碌中佝偻的身影,面上看似安静,内心却翻江倒海。 这一路上,他都是在暗暗焦虑中度过。 身上没了守贞锁的束缚,本应轻松愉悦,却因着钟仁临行前几近直白的暗示,而愁绪满腹。 这变态的钟家大少其实说得已十分清楚,这两日在宝轮寺中,自己不用顾忌身份,也不用守什么贞洁,唯一要做的,便是把钟信勾引上手。 老天! 虽说自己在骨子里并不是视贞操如性命的古代人,也并不真的是钟信的亲嫂子,但是让自己勾引他行那种事,太过下作不说,最重要的是,这样勾引带来的后果,却可能只有一个字: 死! 可是如果不勾引呢?秦淮想到了钟仁在自己脖颈中来回滑动的手指,还有他眸子里恶毒变态的邪光,身上忽然打了个寒颤。 一个是变态无情、数名妻妾莫名横死的狠虐大少;一边是腹黑阴险、貌似老实,逼急了同样能要人命的小叔,自己被夹在当中,可真是左右为难啊。 在满腹的焦虑中,秦淮没有留意自己手里的折扇,已经从轻摇慢晃,变成了一阵失态的猛扇。 钟信将泡好的碧螺春轻轻放在小几上,目光在秦淮手中狂摇的扇子上闪过。 “嫂子喝茶。” 秦淮愣了一下,从困扰中挣扎出来,勉强笑了笑,“天热,心里面躁得很,待凉了些再喝罢。” 钟信的目光从他有些涨红的脸上扫过,果见他雪白的脖颈处,隐隐已有汗珠闪现,倒愈显他肌肤的光泽。 钟信的喉结不自禁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今日暑热难捱,既这样,老七便先回房,嫂子也好方便洗漱,歇上一歇,若有用我的地方,嫂子叫门喊我便是了。” 秦淮这工夫倒真的想洗漱一番,再好好睡上一觉,彻底把脑子里灼热烦躁的思绪平复掉,因此便点点头,“也好。” 钟信这边便匆匆去了,很快,外面便传来关闭大门的声音。继而,右侧卧室也传来了关门声。 秦淮略松了口气,站起身,想了一想,还是反锁了房门,才将身上的长衫脱了下来。 他里面是一套雪白的真丝小褂,这会子心思浮躁,外感又热,已被汗水打得有些透了,隐约可见身上的肌肤。 他此刻在心里努力宽慰着自己,不管要做出何种选择,都还是等到午夜时再说罢。毕竟在午夜里,不管是罪恶还是羞耻,都还可以被夜幕遮掩一些。 钟信方才已帮他将窗帘拉好,秦淮便放心地脱尽了衣衫,进到里间沐浴。 温热的水流再一次抚慰了他凌乱的思绪,让他整个人暂时进入一种放空的状态。 不知不觉中,他便在浓浓的水汽蒸薫中,睡着了。 山里的夜来得似乎更快一些,这会子,已是夜色深沉。 秦淮所在卧室的纱窗上,忽然被什么东西划出个小小的口子,继而,有人轻轻伸手进去,挑开了窗帘的一角,顺着那缝隙朝室内窥探。 卧室空无一人,只有里间传出隐约的水声。 片刻后,门厅后面的那扇锁住的小门,竟被人在外面轻轻打开了。 一个身影无声地闪了进来,先在钟信关闭的卧房门上扫了一眼,便快步走到秦淮的卧室前,鼓捣了一下,随着“咔”地一声轻响,门开了。 那身影闪身入房,立即反锁了房门。在室内快速看了一圈后,目光落在钟信放在小几正中的茶杯上。 那人嘴边浮现一丝淫笑,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飞快地展开,将一些无色无味的粉末倒在了茶杯里。 第20章 今夜山间的暑气,是从来没有的热。 钟信在嫂子那边一直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待回到自己卧房后,才发现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 他在钟家的日子过得清苦,平素都是自己弄点水擦擦身子,从来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沐浴过。 可是今天除了天气燥热,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始终在身体里冲撞,让他倍感烦闷。 这感觉大概从坐在大小姐钟毓车里,紧挨着大嫂的时候,就开始了。 虽然他始终保持着谨慎的坐姿,身体与嫂子有一定的距离,可是不知为何,却总能在两人间隔的空气中,感受到对方身体上的一种味道。 那味道显然不是什么香水香饼香袋之类的味道,倒像是从那男嫂子肌肤里,自然生出来的。 并且,这味道又不像他从前喷的香水那般浓烈发腻,令人生厌,偶尔闻在鼻中,倒让人莫名的想要吸上一口。 便是这种感觉,让钟信有些隐隐地不安。 这会子,见套间里有木桶和洗浴用品,身上又燥热的得,钟信便也生了洗澡的念头。 他三两下脱掉身上的衣衫,露出一身常年隐藏在衣衫下的健硕肌肉。他的左臂上有一道非常明显的伤疤,那是他少年时候,被钟仁的烈马踢断骨头时落下的。 在很多人眼里,那不过是一次马失前蹄般的意外。但钟信知道,并不是。 将衣物放在床头,钟信的目光却有意无意般,落在枕边的包裹上。 他感觉心口加速跳了几下,莫名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包裹里装的是那本画面不堪入目的男男春宫,画得都是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东西。 虽然论及年纪与身体,钟信正值一个男子一生中最强壮刚猛的阶段。但是素日里,他却时刻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尽力不去多想这些东西。 可是当下,在赤身走向沐浴的木桶之际,钟信却发现自己两条结实的长腿微微颤抖,竟似完全不受控制一般,径直走向了枕边的包裹。 毕竟一会儿也是要拿出来描画的,趁泡澡的工夫翻看翻看,想来也无甚大碍吧。 秦淮在窗外的一声惊雷中,忽然惊醒过来。 木桶中的水已经有些凉意,看来自己已经睡了有一阵子的工夫。 他伸了个懒腰,从木桶里跨出来,连身上的水珠都没有擦,便径直推开了卧室的门。 这会子的他,实在是口渴得厉害,只想快点喝一口凉茶下去。 想来方才钟信泡给自己的碧螺春,总应该凉透了。 窗外已经开始下起了雨,有风从纱窗中吹来,掀起窗帘的一角。 秦淮快步走到小几旁,端起那杯凉茶,咕嘟嘟便喝了半杯下去。本来是想一口饮尽,可是茶凉了后,却像是多了一点涩涩的异味,他不甚喜欢,便把剩下的半盏放在那里。 擦了擦头发和身上的水珠,秦淮穿上了那件白府绸的睡衣。 窗外的雨来得很急,那股笼罩了一整天的闷热被冲淡了不少,再加上刚刚洗浴过,皮肤还是凉凉的,整个人按理该感觉很凉爽才是。 可是秦淮却觉得自己更加燥热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只觉身体上,像是有一股越来越旺的火苗,在身体某个不可说的位置,猛烈地燃烧起来,并将那股热力不断向全身上下传导。 明明刚刚洗过澡,却有大滴大滴的汗水,从头发丝里冒出来,滚在脖颈里,瞬间便在脊背上勾起一阵奇特的骚痒。 秦淮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感觉自己的嘴角似乎有点哆嗦,嗓子也异常的发干,心里面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发现自己很想去隔壁看看钟信。 看看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在本已凉爽的雨夜里,憋闷燥热得有一种要发狂的感觉。 秦淮犹豫着走向了自己的房门。 精美的湘绣窗帘忽然被人掀开,一个人影猛地窜了出来。 第16节 钟信已经在木桶里坐了很久,手里的画册也已经来回翻看了几遍,实在不能再看下去了。 他把画册放到一边的架子上,慢慢闭上眼睛,试图用意志去平息自己的身体。 可是画册里那些销魂蚀骨的画面,又哪里会让二十岁的他,如此容易便消尽燃起的火。 不知为何,钟信发现那画册越看到最后,越觉得那画上的人像,竟处处透出些隔壁男嫂子的模样。雪肤黑发,斜飞的凤眼,都活生生带着他的影子。 这发现让钟信在心底涌出一种说不出的羞耻,甚至厌恶。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舀水的木瓢,在旁边的凉水桶中舀满,一瓢接一瓢地对自己冲将起来。 在哗哗的泼水声中,向来警觉的钟信忽然听到一丝异样的声响。 虽然那声音极其微弱,可钟信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因为他隐约觉得,方才听到的,似乎是男嫂子发出的叫声。 那声音虽然短促,却像是带了一种很奇怪的声调,让钟信感觉有些说不出的疑惑。 他略想了想,抓过粗布裤子套在身上,一时间,没有找到上面的小褂,便赤着上身从里间走了出来。 嫂子卧房的门反锁着,钟信站在门口,本想立即抬手敲门,又忽然改了主意,只将耳朵俯在了门上。 房间里隐约传来些类似于挣扎拉扯的声响,再听下来,却是一个男人压低了嗓子的声音。 “奶奶,你这么死命拦阻我做什么,你这会子已中了我的迷药,难道不觉得身上奇痒难耐,那里不会难过吗?” “你…你给我放开那脏手,快点滚出去……我告诉你,你不要痴心妄想,用什么迷药来吓我…..我小叔就在隔壁,他…他马上便会过来……” 男嫂子素常清脆的嗓音此时已变得沙哑,却明显犹在与对方周旋。 “好奶奶,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我方才已经踩过盘子,你口中的小叔,此刻早就进了梦乡,又哪里会过得来呢!我的美人,我深知那迷药的药性,看你这份难耐的神情,身上一定是痒到了极处,大家都是男人,又何苦让自己这般辛苦,还不速速从了我,让哥哥带你共赴极乐吧!” 秦淮似乎对着他的脸“呸”了一声。 “你这秃驴,真是色胆包了天了!知道我是钟家大奶奶,还敢行这苟且之事,就不怕被我家大爷知道后,剥你的皮吗?我告诉你,你此刻若能悬崖勒马,断了这份淫念,我对灯发誓,绝不对外说出一言,定可保你平安。你若一定要苦苦相逼,说不得大家便拼个鱼死网破,你也不要妄想在我身上占到一个手指头的便宜!” 钟信听得嫂子虽然声音沙哑,更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但是口里面,却仍是一味地强硬反抗。 他隐隐中觉得这样的秦淮有些异样,只听得那个男人又道: “嘿嘿,想不到你这般清秀的佳人,性子竟会如此刚烈,好罢,你既如此说,我便一个手指头也不碰你……嘿嘿,老子要碰的是你的全身!” 那人口中忽然变了腔调,似是已再无耐心。 伴着他最后这一声突然的转变,房间内传来一阵激烈的拉扯撞击之声。 钟信的眉毛瞬间拧成了疙瘩,再不多想,抬脚便踹。 第21章 在大花厅吃晚饭的光景,邱墨林时不时偷瞄一眼旁边桌上的秦淮。 在车上虽同行了一路,奈何不得施展,终是没能摸到他雪白的肉皮,自是让邱墨林心中不爽。 眼下到了别院,钟仁又没有同来,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偷情的机会。 饭毕,眼见一个壮年和尚将大少奶奶与老七领走,不知住进了哪间院落。 他心里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又痒又热,虽然知道大嫂子身上可能还穿着那个带锁的劳什子,最终不能入港。但想想只要能和他私下相见,便是亲亲摸摸,于口舌之间寻找机会,总还是有些便宜可占。 因此,他与钟毓在睡房安顿下之后,便借口劳乏,在藤椅上假寐。 钟毓女人家心性,略略梳洗后,便欲带着凤儿,往何意如入住的院落去闲话家常。因见邱墨林早早躺尸,便懒得理他,主仆二人自匆匆去了。 邱墨林待她离开,立时从藤椅上跳起,对着镜子好一顿整饬。 料钟毓必行得远了,他便悄悄从房里出来,寻了个寺中的和尚,打听了大奶奶的住处,也不顾风声渐紧,急雨将至,顺着小路,一溜烟找将过来。 秦淮所住院落离他住处相距甚远,他走了半晌工夫,刚看到那院中一角屋檐,头顶上便忽啦啦落下一阵急雨来。 邱墨林素常烟花柳巷,娈童相公玩得太多,此刻见急雨骤降,虽然心急,也欲快点跑进院中避雨,奈何身虚体弱,只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 待到他进了那院子,刚跑到葡萄架下,天上忽然一道闪电,接着便是一个炸雷。 电闪雷鸣之中,邱墨林赫然发现,那房前一侧的窗子外面,竟然站立着一个人影,正转过身来看他。 在闪电照亮的瞬间,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不是钟家的大少爷钟仁是谁! 钟仁在钟家人等前往家庙后,本想美美地补上个回笼觉,养养精神。却不料,二房钟义竟带着一份化验结果直接杀到了泊春苑来。 钟义此来,抓着南洋那边退货有增无减的由头,告诫钟仁,若祖传秘方再不与洋人的化验结果进行比对,后果不堪设想。 钟仁气他有逼宫之嫌,本不想理他。奈何‘钟桂花’的声誉对于钟家基业实在太过重要,万一当真在市场上砸了牌子,也确实非同小可。 因此他虽脸色铁青,却还是忍了口气,伸手要过那结果,皱眉细看。 那西洋人的化验结果林林总总,一大半都是钟仁看不懂的各式符号,只在最后,罗列了机器分析出的原料构成。 钟仁见那西洋的机器果然厉害,竟然就着自家的香水,便把其中用到的数十种花卉、香果以及若干动物身上的含香腺体都分析了出来。 他心中暗暗吃惊,却不动声色,只命钟义在客厅等候,自己则带着那检测结果,回了卧房。 待反锁了房门后,钟仁从私密处寻出一物,开动机括,取出薄薄的几张信笺出来。 那信笺上不是他物,正是‘钟桂花’的祖传配方。 他将两样东西放在一处,一一对照,心里既惊又喜。 惊的是那检测结果十分厉害,几乎将钟桂花的大部分成分都测了出来。喜的是,秘方里有几样极其特殊、又最关键的东西,果然便是西洋的仪器,也检测不出来的。 钟仁长舒了口气,眼睛眯起来半晌,心中已有了成算。 待收好秘方,回到客厅之际,钟仁脸上便摆出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他告诉钟义,这检测结果同钟家秘方基本一致,虽略有差池,但绝不至于影响到香水质量。让他赶紧再从其他角度入手,查出香水的质量问题。 钟义暗暗审度大哥神色,竟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言语。 难道这洋人检测的结果,真的便等同于自家香水的配方?看钟仁神情,倒真有些像方子被破译后的失落。可是若通过检测便可得到这方子,又岂不是太过简单? 他一时间思虑散乱,找不到头绪。便强装镇定,只说马上便去另行察验。 临出门前,钟义两道疑惑的目光,却在钟仁卧室那边游移了数眼。 既知道香水秘方的关键尚未被人破解,钟仁便也放心下来。虽然香水方面仍有问题,但毕竟与秘方被人破解相比,差之甚远。 因此在钟义离去后,他便看了看时辰,急火火喊雀儿安排车子,带了些重要物件,直奔家庙而去。 车子行至一半,忽变了天,满天乌云压境。 钟仁坐在车内,一边嗅着鼻烟,一边在脑海中胡思乱想,皆是秦淮不顾人伦,对老七极尽勾引,终至叔嫂成欢的不堪画面。 待得他到了家庙,夜黑山寂,偌大一个别院,除了房舍内隐约的灯光,外面竟无半个人影。 他对此处颇为熟悉,事先便派人为秦淮与钟信安排了最幽密之处。此刻心中邪火冲天,也不往母亲处问安,打发了司机,便摸黑朝秦淮所在院落而来。 待到了院子里,已是风云忽变,雷电交加,瞬间便被雨水打个精透。 钟仁却全然不顾,一心只想着能在秦淮窗外,看到他勾引老七欢娱的场景。仿佛只要能将那事看在眼里,便同自己亲自行事一般,可至人间极乐。 葡萄架下的雨丝微弱,他快步凑至秦淮窗外,却见纱窗上面,不知被谁划出一个裂口。钟仁心中虽有疑惑,已来不及细想,色念上脑之下,一只手哆嗦着掀开窗帘一角,便往里瞧。 钟信借着大力猛地冲进房门,一眼便看见了床榻上拼命挣扎的大嫂。 他身穿一件白色府绸的中衣,却已经被人撕得残缺不全,衣襟全开。一张俊脸和身上露出的肌肤上,不复往昔的白晰,而是晕红如血。 此刻,他虽然被一身高体壮的黑衣光头男子按在身下,却犹在极力反抗,双脚不停向那壮汉踢踹,一双手便被对方扣住,也没有停止挣扎撕扭。 那壮汉虽身高力大,比秦淮强壮甚多,但他料不到这看似娇花般的男大奶奶,在服食了半杯催情迷茶之后,明明已是骨酥肉软,却还如此刚强。 他虽然色胆包天,毕竟知道对面卧室里还住着钟信,故而心焦气躁,下手已不再怜香惜玉。见秦淮死命反抗,便欲痛下狠手,将他掐昏在前,奸淫在后。 正欲用强之时,忽听得一声巨响,房门已被人撞开。光头男子大吃一惊,猛地松开秦淮,向后退去。 灯光下,钟信看得明白,这人正是傍晚送自己二人前来的迎客僧智空。 那智空年方三十,身强体壮,五官端正,外表在众僧侣中算得上出类拔萃。但是私下里,这人却色胆包天,在宝轮寺中,乃是一起淫僧中色心最重的一个。 且这智空平日里又不喜女色,专爱男风。宝轮寺中年轻俊俏些的僧人,但凡有些心思松动的,几乎都被他勾上了手。更有一些前来还愿的年轻香客,在寺中留宿时,被他暗中在茶水饮食中下了迷药,在浑然不知中便失了身子。 近数月来,一是寺中相好的僧众已没了新鲜劲头,二是前来上香留宿的年轻客人更是廖廖无几,这智空竟好久没有寻到目标,兽欲未得排遣。 今日钟家人至,几位少爷姑爷虽是风度翩翩、油头粉面,却都不是智空心仪之辈。 待见到钟家新入门的男少奶奶,才顿时失了魂魄,浑身上下的几百根骨头瞬间轻了又轻。 只觉得如此尤物,既白又美,且不失男儿气度,简直就是佛祖送上手给自己把玩的绝佳猎物。 尤其是他私下打听钟家仆众,得知这大少奶奶竟然出身烟花,艳名在外,便更是心痒如挠。 在安顿好大少奶奶的住处之后,他忙前忙后,有意拖延,眼中的美男简直愈看愈爱。心底下已忍不住悄悄筹划,想好了夜里暗暗下药,迷奸秦淮的念头。 待到入夜,他伺机潜入,在茶水中下了催情迷药后,便藏在暗处,只等秦淮药劲上来后昏晕过去,便可为所欲为。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秦淮因嫌茶水中异样的涩味,只喝了一半不到,药性虽然在他体内发作,却又未完全丧失理智。虽然整个人被药物烧得灼痒难耐,偏偏刚硬得很,一直和他苦苦相争。 这会子,眼见一块肥美鲜肉在前,却未得手,又被这叔嫂二人识得了自己的面目,智空满心惊恐。 眼见面前的钟信光着上身,一身的肌肉刚猛有力,方才更一脚便踢开了房门。智空自知便是动手,自己也绝计占不到便宜,此时既与钟家人撕破了脸,便干脆起了逃窜之心。 他假意往床上的秦淮扑去,钟信忙上前伸手阻挡,谁知智空毕竟常做些鸡鸣狗盗之事,身手灵活,倒像条活鱼,哧溜一下,便从另一边往门外逃去。 钟信拔身正要去追,床上的秦淮却忽然颤着声音叫道: “叔叔……叔叔别走……” 那声音又软又弱,颤颤抖抖,偏又带着一分说不出的甜腻,直把钟信与窗外的钟仁都听得呆了。 第22章 钟信收住了脚。 他虽然做出拔脚去追淫僧的姿势,但其实心中,却并未有与那和尚一拼死活的念头。 毕竟只要大少奶奶没有出事,便是自己守护得当,算得上立了大功。至于那和尚,钟家日后自会报官通缉,缉拿他便是。自己现下若真逼得他狠了,狗急跳墙,还不知会做出何种事来。 那样,于自己的将来,又有何益? 因此秦淮这边颤抖抖地一声“叔叔…”,钟信立即停住身形,转身来到床前。 第17节 “嫂子莫怕,老七人在这里,这会子尽可放心,那淫贼已经跑远,断然不敢再来了!” 秦淮一张脸此刻便像是戏子涂了抹脸的油彩,红透了两腮,而一双眼睛里,更像是外面架上被雨水浸泡的葡萄,湿漉漉水嗒嗒,活生生的两汪子春水。 他衣衫被撕得稀烂,若在平时,早已主动遮拦。而此际,却似浑然不觉,只伸出一只被和尚抓得有些青肿的雪白手臂,对钟信道: “叔叔,你在这里,我便不怕了,不过我这会子口渴得什么似的,嗓子里像是要流出火来,叔叔,你快喂我些水来罢。” 他体内被催情迷药熬煎着,大脑里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眼见面前的钟信只穿着一条粗布裤子,赤着上身,一身肌肉虽不像现代那些健身男一样夸张,却极是结实紧致,透着青年男子雄浑逼人的力度。 方才他冲进房来,大约是全神贯注与那淫僧对峙的缘故,整个身体绷得溜直,双拳紧握,像是蓄势待发的公豹一般。尤其是他的腰身,窄而瘦劲,筋络分明,又哪里有平素佝偻卑微的模样。 这种情状的钟信看在秦淮眼里,一时让他觉得这男人果然如书中所说,是个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家伙。一时又觉得他阳刚俊伟,既不萎顿、又不窝囊,充满了男人的野性。 他不知道这是理智和药物在他脑海中纠结相抗的结果,只觉身上时凉时热,喉咙里更是如燃了火一股,因此便要钟信给他弄些水来。 钟信见他一张脸上满是红晕,身上中衣被扯得稀烂,四下露着雪白肌肤,不由下意识便转开了眼睛。待听得他直呼口渴,忙倒了杯清水过去。 秦淮见他俯身过来,便想直起身体。哪知方欲行动,才发觉自己身软如泥,浑身已没了一丝气力。浑不知方才与那淫僧撕斗时的力道,此刻都哪里去了。 钟信见他瘫软如绵的模样,微怔了怔,便坐到床边,一只手从秦淮身下伸过去,扶着他后背,将他身体慢慢直了起来,并把水杯送到他的唇边。 秦淮此刻已不顾不上许多,就着钟信的手,低头连喝了几大口下去。 大概是喝得急了,有水珠不断从他嘴角流下,顺着下巴直淌到脖颈之上,在灯下闪闪发亮。 钟信手臂托着他滚烫的身体,看着流在他喉结上的水珠,目光一转,偏又看到了他眉梢那颗胭脂色的痣,正在随着他喝水的动作轻轻滑动。 不知怎地,钟信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响,眼前瞬间闪过那画册中种种不堪的画面。 眼前这个衣不蔽体的俊美男子,仿佛不再是需要保持界线的长兄之妻,也不是自己厌之憎之的风骚嫂子,而是化身成活灵活现的画中人,各种姿势、百般诱惑,鲜活无比。 这会子,钟信只觉身上的血液好像忽然间失去了控制,在体内胡乱冲撞,那靠意志困在心底深处的欲望,就像忽然间被放出的猛兽,忘记了牢笼的桎棝,心中只想着一件事,那便是眼前的食物是如此鲜美,想要一口将它生吞活剥了下去。 窗外的钟仁虽浑身湿透,却已将卧室内发生的情状尽收眼底。 他早就听说宝轮寺的僧人中有不轨之徒,却未料到这起淫贼竟会如此嚣张,平时偷鸡摸狗干些风流勾当便也罢了,竟然敢把手伸到自己房中人的身上。 不过,他虽然惊讶于这花和尚色胆包天,将秦淮按压在床上,却纹丝不动,依旧是站在窗边一角,只不错眼珠儿地向室内窥望。 他此刻心里揣着一个大大的意外。 他没有想到,自己对这个从烟花巷中选来的风骚美人,似乎看走了眼。 虽说最近这些日子,他亦隐隐觉得秦怀与素常相比有些异样,但却并未多想。 可是眼前已经被人下了迷药的他,竟然在那淫僧的威逼下,拼死反抗。即便被人撕烂了衣衫,身上的肌肤也青紫斑驳,却终究没有为了保命而舍却名节。 这和自己娶进门时那个眼波里满是欲念,见个略有点模样的男人就要发骚的风流相公,也相差得太过悬殊了些。 钟仁正自疑惑,却见那淫僧被钟信吓到,已经向外逃窜了去,而床上的秦淮正支起身子,叫了声“叔叔”。 他被秦淮那声又软又颤的“叔叔”叫得心中一动,登时睁大了双眼,跷起脚跟,定睛细观。 待见得两人相扶相靠,肌肤相亲,钟信在搂着秦淮喝水的当口,面色突变,双眼放光,已有男人血脉贲发、精冲七窍的状态。 钟仁身子虽残,却是此中的老手,一眼看去,便知以此时的光景,只要秦淮听从自己的安排,使出那些在堂子里学来的本事,老七这阳刚的男儿身子,定当如弦上之箭,非发不可。 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场景,浑身上下满溢着一股难得的热力,便是雨水淋在身上,也全然不知。只盼着下一秒,秦淮身子一软,瘫倒在老七怀里,之后便如那些画册中的人儿一样,替自己揽尽人间的极乐。 秦淮喝了几口水下去,本已混沌不清的大脑又瞬间清醒了些许。 他微微睁大些双目,才发觉自己竟被钟信揽靠在身上,后背被撕破处,正不断传来他身体上的体温。 只是那体温明显变得越来越热,甚至有一种滚烫灼人的感觉。这感觉让秦淮有一点诧异,下意识便偷偷瞄了钟信一眼。 老天! 只见这会子的钟信面红耳赤,细碎的汗珠在他的额头上闪着微光,从鼻息里可以听到让人紧张的喘息,可是更让秦淮感到惊恐的,却是他一双已经接近失去焦距的眼神。 那眼神里装满了秦淮在钟仁、邱墨林甚至方才智空和尚眼中看过的东西。 是一种接近于禽兽的凶猛欲望。 秦淮感觉自己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想到了钟仁在临行前威逼自己所做的那些勾当。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药力尚在的身体,只要自己稍稍主动那么一点点,便会立即对钟信起到勾魂蚀骨的诱惑。既可以完成钟仁交待给自己的任务,也可以拯救自己药力刺激下的身体,当然,也必将满足钟信此时已经失去控制的欲望。 看起来似乎一举三得,但是,然后呢? 在肥皂泡被捅破,所有的欲念都清零之后,自己这个男嫂子,又将在这个恢复理智的小叔子心里,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就像小说结尾描写的那样,“那些视他为贱种的兄弟姐妹、勾引虐待他的男嫂艳婢,在他心狠手辣的断掌纹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黄泉路上,无一幸免!” 如果自己现在真的这么做了,真的变成那个勾引他的男嫂子,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老七,老七,瞧外边有人!” 秦怀忽然将钟信手中的水杯一推,表情惊恐,指着窗子大声叫了起来。 第23章 “老七,老七,瞧外边有人!” 秦淮这一声尖叫,惊到了屋里屋外三个男人。 钟信自不必说。 他此刻和秦淮肌肤相接,不断感受着从其身上传来的热度,加之满鼻满腹,都是他身上淡而微薫的味道,整个人便如一张薄如蝉翼的白纸,只要一根纤细的手指,便能让他瞬间破功。 却不料,让他又憎又怕的嫂子非但没有伸出勾魂的手指,反倒忽地发出一声惊叫,让他顿时从混沌冲动的云头,直坠下来。 “嫂子莫怕!” 钟信稳了稳心神,将秦淮往床里推了推,三两步冲到了窗前,将略有些晃动的窗帘用力一扯。 “大哥……大姑爷?” 他没有想到窗外竟然真的有人,更加没有想到这两个男人会是钟仁与邱墨林。 雨丝顺着风挟裹进来,让钟信赤祼的上身感受到一阵冰冷的寒意,他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因为看大哥湿透的衣衫,似乎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了。 当邱墨林在院子里乍一见到钟仁的光景,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满脸堆笑。 虽然他一时间想不出,本应身在钟家的大舅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家庙的别院。也更想不明白,风雨之中,这位钟家的掌权者,为何会站在自己老婆的窗外,而不进到房里。 他来不及细细琢磨这些异状,因为钟仁已经迅速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并用手指了指,明显便是让他站在那里勿动的意思。 邱墨林听话的点点头,心里却飞快地揣度着眼前这个出人意料的场景。 便是他暗中知道钟仁无能的事实,但一时三刻,也根本无法理得清楚,眼下跷脚伸颈的钟仁,究竟在看些什么。 见钟仁整个人俯在窗前,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邱墨林悄悄往前走了几步,离钟仁近了些许。 这光景,邱墨林才发现钟仁的脸色有些异样。原本总是灰白无神的脸,此刻竟然泛着浓重的红潮。从侧面看,甚至连眼白都充满了红红的血丝,嘴角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亢奋。 他究竟是在看什么呢? 邱墨林已经瞄到窗子上被钟仁掀开的缝隙,可惜钟大少便立在那里,他心里再是好奇,也不敢伸过头去。 忽然,房间里的窗帘被人猛地扯到一边,屋子里露出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竟然便是钟家的老七钟信。 一时间,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半晌之后,钟仁忽然朝钟信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去打开门厅的门。继而又转过身来,盯着邱墨林的脸,忽然开了口。 “都这般时辰了,又刮风下雨的,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邱墨林心中暗暗道,“这话难道不该也问问你自己吗?” 他心中如是想,嘴上却忙笑道:“我是来瞧瞧嫂子的,那会儿在来家庙的路上,嫂子便略有些不适,我想大哥既不在此,老七又是个浑人,哪里懂得什么。墨林医术虽然浅薄,好歹也是行医出身,因此便想过来给嫂子把把脉,毕竟这身子的事,无分大小,还是别耽搁的好。” 他知道自己这个时辰来探独居的嫂子,已是钟仁的大忌。因此急中生智,便挑了这样一个给嫂子看病的借口出来。 虽然算是信口开河,但邱墨林自觉与男嫂子间已有了默契,若钟仁果真核实,自己略使眼色,那大嫂子定会和自己一唱一和。 钟仁似乎并没有怀疑他的话,脸上却浮现出一个古怪之极的神情。片刻后,忽然开口道:“也好,你来得正是时候。你嫂子这会儿,身上正不舒服呢。” 钟信急忙打开了房门,将二人迎进室内。 他虽然疑惑眼前这二人为何忽然至此,但却并不多问,只将方才有淫僧意欲迷奸嫂子,被自己发现逃遁一事,说与钟仁听。 邱墨林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哪知道这会工夫,家庙里竟然会发生如此严重之事。自己本来正懊恼来得晚了,以至遇到了钟仁,误了好事。现下一听此事,倒庆幸自己没有早早过来,避开了与那淫贼照面。 钟仁却板着一张脸,面色阴沉,只在钟信说完方才经过后,才点点头。 “这次你做得不错,老七。” 钟仁淡淡地夸奖了钟信一句,想了想,又道:“你这便去庙里传我的话,让净虚那老秃驴和几个执事滚到花厅去等我,就说大爷我有要事找他们问罪!” 钟信急忙躬身应允,方欲行动时,略犹豫了一刹,开口道: “嫂子方才虽误饮了迷药,不过在那淫贼面前,倒是刚强得很……” 钟仁朝他摆了摆手,“你不必说了,我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的很。大姑爷医术高明,这会子正好帮他看看那迷药可还解不解得。” 钟信虽心下纳罕钟仁那句“我都看在眼里”,面上却声色不动,匆匆寻那庙中住持去了。 邱墨林见钟仁提及让自己给秦淮看视,便欲走向卧房,不料钟仁却摇了摇头。 “算了,看不看都没什么要紧。你既是大夫,自然也知道那迷药不过一两个时辰内有些效用,过了时候,药性自然便会退了。” 邱墨林愣了一下,只得点头道,“倒是这个道理。” 钟仁便朝他也摆了摆手,“你也去罢,顺便和庙里那几个大和尚说上一声,夜里派几个老实点的和尚在我这院子四周守夜,教他们不许懈怠!你先告诉他们,就说是大爷的话,如若再生出事端,看我不一把火烧了这淫贼的窝!” 邱墨林见大舅子一张长脸阴如墨染,尽是暴戾之气,心下不禁惴惴,早将那借着看病占些便宜的念头,消了个一干二净,喏喏几声后,便也径自去了。 钟仁一个人慢慢走进了秦淮的卧室。 秦淮在喊出窗外有人那会儿,当真是急中生智,想要分散掉钟信的注意力,让他从火山即将喷发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所以当窗帘拉开,看到窗外钟仁带着古怪表情的面孔时,他起先确是大吃一惊,不过很快又恍然大悟。 毕竟他是知道些书中背景的人,也知道眼前的钟家大少是难得一见的变态阴险。 可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说好留在钟家处理事务的他,竟然会连夜跑到家庙里,在自己妻子的卧房外偷偷窥探。 第18节 想来,他自然不知那淫僧会在中途出现,并欲迷奸自己。他跑到这里想要偷看的,是在老婆身上压着小叔子老七! 这位接连丧妻的钟家少爷,真的已经变态到无可救药的程度。秦淮简直不敢想象,他接下来还想做些什么。 “大爷,你这会子怎么忽然来了这里?方才在窗前看到你那刻,倒真真把我吓了一跳。” 秦淮努力从床上支起自己的身体,可身上依旧绵软无力。 钟仁站在床前,双臂交抱着,一双狭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秦淮的身体,复又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你连那淫贼尚且不怕,做什么见了我,倒会吓上一跳?” 钟仁幽幽地吐出一句,顺势便坐在床边,一只手伸到他有些青肿的雪臂上,捻了捻。 秦淮瞥了他一眼,“大爷不是说了不来,谁知竟偷偷到了,早知大爷人在外面,那淫僧便是再凶悍些,我也不会怕他。” 钟仁瞬间眯起了眼睛,将手指从秦淮手臂上慢慢上移,直滑至他的下巴上面,忽然用两根手指用力捏住。 “我说你舌头伶俐,如今看说得不对,竟是巧舌如簧这四字,还差不许多,你说是也不是?” 他手指虽然瘦弱,却像是用足了力气,把秦淮的下巴弄得火辣辣地疼。 “大爷别这样,怪怕人的!” 他故作娇态,试图去挣脱钟仁的手指,奈何对方的手指像铁钳一般,牢牢不动。 “你竟然也会怕人?” 钟仁忽然冷笑了两声,“你若真的怕我,我倒要问你,你临来家庙之时,我又和你说过什么,要你做些什么,你可曾做到了?” 秦淮咬住了下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钟仁把手指从秦淮的下巴上滑下来,慢慢来到他的脖颈处,揉捏着他的喉管。 “方才我在窗外,见老七抱你喂水之际,明明你身上药性正浓,他亦是在冲动的顶点,只要你使出哪怕一丁点本事,也必将干柴烈火,成就好事。可你却根本不听我的话,偏要在紧要关头支开老七,你说,你这样可算是在怕我吗” 秦淮轻轻向后闪躲着,却根本摆脱不掉钟仁铁钳般的手指。 “大爷,我不是不听,只是觉得还不到最佳的时候而已。大爷固然为的是我们叔嫂能够在家庙变亲厚些,可我窃以为还算知道大爷的一番心思,总是想将我和他的亲厚之事,能做在大爷眼前,让大爷亲见我与他行事,才算两全其美,也不枉大爷将我从那火坑里娶回来,又疼我一回了!” 钟仁静静地看着秦淮不断张合的双唇,忽然笑了出来。只是他那笑声听在秦淮耳中,甚是阴狠可怖。 “如此说,你竟真是这世上最懂我之人了!好吧,我且不管你是巧舌如簧,或是花言巧语,姑且信你一次。今日也就算了,从明天开始,在宝轮寺这两日里,你便要将老七勾引上手,并如你所说,在我面前行了那事,我便继续疼你,让你长长久久地做大房奶奶。如若你是在撒谎骗我,非要守那贞节,我便成全了你,一纸休书,让你重回那烟花馆,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守那贞操!” 没听清秦淮在房内如何回答,只是窗外葡萄架下,似是有人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24章 这工夫,面对脖颈上那两根铁钳般的手指,对秦淮来说,除了答应钟仁口中的不堪要求,已别无选择。 “我都听大爷的。” 他努力让自己控制着声音,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带出了一丝颤音。 说不怕眼前这个男人,那实在是自欺欺人的假话。 秦淮不得不承认,从穿书过来那天起,自己在钟仁身边的每一刻,都过得颤颤兢兢,神经绷得尤如小提琴上的满弦。 而现在,这绷紧的弦,却终要面临抉择,是被生生折断,还是演奏出高亢的节点。 “很好,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 钟仁将手指从秦淮的脖颈间松开,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既然这样,我有样东西给你,明天你找个机会,在行事之前,想办法让老七吃了下去。” 钟仁在怀里摸了摸,从里面的暗袋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大概是掏得急了,还从怀里连带出另外一个物事,钟仁眉毛一皱,微微遮挡,顺势又塞回到怀里。 秦淮眼尖,虽只是一瞬,却已看在眼里,原来那物事,竟是他终日束在身上的守贞锁! 此刻它虽被钟仁叠成一方帕子的形状,铜锁也夹裹在中间,可那毕竟是自己日常贴身之物,再熟悉不过,只一晃眼,秦淮便把它看了个清楚。 还来不及思虑他为何要将守贞锁藏在怀里,这边钟仁已递过那纸包。 秦淮急忙接过来,心下虽隐约猜到些端倪,却还是抬眼问道:“大爷,这里面是……” 钟仁挑起他的下巴,勾了勾。 “你从小生在勾栏,想来总听说过“雏儿斩”吧?这包东西,便正是它了。听堂子里的妈妈说,若是哪个新来的雏儿不听话,打骂无用之际,便会暗中给他吃了这劳什子。这东西有两种功效,既可先将人迷倒,又会在其醒来后催生出超过常人数倍的欲念,但凡用了它,嘿嘿,便是再贞洁的寡妇也会变成潘金莲,再忠厚的男子也能变成西门庆!” 秦淮脸色变了变,故意做出娇羞的模样。 “大爷的意思是让老七把这包药都吃了,变成西门庆吗?” 钟仁用指甲弹了弹他的额头。 “小娼妇,瞧把你浪的。我且告诉你知道,这药的力道霸道得很,稍用上一小指甲的量,便足够他威风上三四个时辰。你若整包都给他吃了,那还了得,便是不丢了性命,只怕七窍也要喷出血来。那光景,他如狼似虎,失了理智,真是要弄爽死你呢!” 钟仁嘴里和秦淮说着这些,脸上竟像是抽了大烟般,红潮泛起,明显变得兴奋起来。 秦淮不敢看他发红的眼睛,忙将那药揣在怀里。 “我知道了,到时候便挑出一指甲的量便也罢了。” 钟仁又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老七估计快回来了,这话打住,小心倒入了他的耳。你今天定是累得紧了,明天又要行那种事,我去外面凉快凉快,顺便等老七回来,你自行先睡下便是。” 说毕,钟仁便出了卧室,刚推开客厅的门,却迎头看见钟信正从院门口走进来。 钟仁愣了一下,“你回来得倒快,怎么,那些秃驴都通知好了?” 钟信似乎刚刚奔跑过一般,擦了擦头上的汗,躬身点头,“怕大哥着急,跑着回来的,已经通知到了,他们都在花厅那边候着呢。” 钟仁看着他汗津津的脸,想了想,又道:“我这便过去,不过有几句话先交待给你。你嫂子今日受了惊吓,情绪不稳,明天阖家进香赏玩,他就不便去了。我这里自是要陪同老太太一块,所以你便辛苦些,留下来照看他吧。” 钟信躬起的脊背似乎微微晃了晃,有风吹过他的衣襟,钟仁并未留意。 “老七自然是听大哥的吩咐,一定把嫂子照顾好。” 钟仁匆匆走了,秦淮瞬间像被抽走了体内的所有气力,整个人立刻瘫倒在床上。 他手里还握着那个油纸包,里面软软的,显然是些粉末状的药粉。 明天,自己真的要把这东西偷着给钟信吃下去,看着他兽欲大发后,再与他行那苟且之事? 还是完全不理钟仁的要求和威胁,继续做真正的自己呢? 可如果这样做了,一心想在偷窥中获取极乐的钟仁,那个易怒又发狂的变态,大概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将自己休了,并送到窑子里,任人糟踏。 又或者,他会做得比这个还要严重,连休妻都不用做,而是悄悄地,让自己走上之前大房妻妾的老路。毕竟对钟仁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难道自己就真的要死在这钟家两兄弟手里不成!难道自己真的就不能逃吗? 一念及此,秦淮忽然从床上坐起身来。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自己并没有任何主观想要回避情节,逃离小说的想法。 那么在这种情节自然的发展中,如果自己并不是为了逃出小说,而只是为了生存,想要逃命呢? 还会受到莫名的限制吗? 秦淮静静地坐在床边,紧张地等待着。一分、五分、十分…… 眼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还多,身上还是没有上次想要逃跑时,生不如死的那种症状。 一点都没有。 老天,你终于开眼了,我终于可以逃命了! 他兴奋地赤脚从床上跳下来,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看着手里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忽然用力点了点头。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这包药既然可以先把人迷倒,他便一定要让它充分发挥出它的功效。 不管是钟信,还是钟仁,他都要想办法把药给他们喝下去。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挡自己逃生的脚步。 夜色深沉。 这会子,秦淮知道这院落已有数名壮年和尚暗中守卫,因此已不再担心那淫僧会再次出现。 洗漱后,他拉上窗帘,将那油纸包小心地收在长衫的内袋里,挂在一边的衣架上。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有风从纱窗的裂口处吹进屋子,吹得窗帘不停的抖。 葡萄架下的促织又恢复了惯常的欢叫,不过这会儿,不知是不是被隐在窗外的人影惊吓到,却忽然没了声音。 远处的宝轮寺里,有僧人在佛堂里做着晚经。 那一声声敲打木鱼的声响,像极了红尘人世里浮浮沉沉的欲望,在满月下,如潮汐般,一浪胜似一浪的汹涌。终有一日,会将那常在欲海沉浮的人,卷入浪中。 而明日,在这宝轮寺的别院里,又究竟会掀起什么样的滔天欲浪? 明日入v,万字长更,钟家新寡,就此诞生! 第25章 v章1 这夜,秦淮意外地睡得很是安稳, 甚至连钟仁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 而那变态的钟家大少想是让他多攒些精力, 归来后,竟也悄悄躺下, 没有骚扰于他。 方才,钟仁在花厅怒气冲冲, 狠狠责骂了家庙住持和几个大和尚,命其立即将智空报官, 以绝后患。待这些都处理好之后, 他便来到了大太太何意如所在的房舍。 没想到这会子,大太太房里竟然坐满了人。 有同母妹妹钟毓倒也罢了, 可是二房太太和二房钟义的媳妇在场,倒让钟仁有些意外。 见他进来,正七嘴八舌的众妇人均收了口。倒是钟毓的性子摆在那里,有话憋不得,张嘴便对钟仁道: “大哥,方才有人传了些大房奶奶的闲话,二太太那边听说了,特意过来说与太太。都说是大奶奶被人下了迷药, 也不知是真是假。太太知道后急得什么似的,正想派人往家里传个消息, 谁知你竟来了!” 钟仁看了看房中众人,脸色黑了黑,皱起眉头。 “既然知道是闲话, 谈得还这么热闹。我现下可如实说与你们,这宝轮寺确有个胆大包天的淫僧,欲对你嫂子行不轨之事,不过老七警觉,一早便发现并赶跑了他。如今我已让寺里僧人速速报官,寻拿那淫僧。整桩事情便是如此,太太大可不必操这个心了。” 何意如舒了口气,连念了三声阿弥陀佛。 第19节 钟仁又道,“秦怀因受了惊吓,身子有些不适,明日断不能进香赏景,我和老七自然要留下来照看照看,便不能陪太太过去。这会子知会一声,倒免得太太明早挂念。” 何意如听得大房一门明日皆不现身,不由细眉紧皱,只从嗓子眼儿里“嗯”了一声。 钟毓却脸色一变,“大哥这话倒真说得出口,他虽是奶奶,却是个男人身子,算什么金尊玉贵的人物,竟要你和老七两个人在家守着,不要太轻狂些了吧。” 一边的于汀兰抿嘴看了看她,笑道,“姐姐方才不是还说,这大少奶奶的人品,未免太风流俊俏了些,才会若来狂蜂浪蝶,现下看,人不风流枉少年,便是大奶奶眉梢那颗销魂痣,都勾人得很。莫说是招外人掂记,便是咱们大哥,也是一刻都离不开呢!” 钟仁听她说出话来便透着尖酸刻薄,虽说身为当家长兄,一向不屑与后宅女人计较,但是忽想到钟义一大早便上门逼宫的样子,气便翻涌上来。 “弟妹这话说得不错,我确是对你们大嫂欢喜的很,一时三刻不在一处,便想得慌。不像老二,成日家忙在外面,又总是和那些喝洋墨水的女学生一起,关起门来研制香料,辛苦得很。这程子,只怕是连你仲夏苑的门,都不知朝哪开了吧!” 众人皆知钟仁蛮横阴鹜,说一不二,哪知损起人来,竟也不落下风。 一边的钟毓正恨于汀兰在自己生日时闹了场子,此刻听钟仁说得痛快,登时便笑出声来。 “大哥这话说的倒也不错,我听墨林说过,二哥在公司研制香料时废寝忘食,常常与女职员通霄达旦,也是有的。不过二嫂现在既有了身子,他在外面再是辛苦,也该时常回来看看不是。估计是见二嫂大了肚子,火气太盛,行动间就给人脸子,索性在外面自行方便了吧!” 兄妹俩一抬一和,直把于汀兰一张粉脸气得面皮青紫,眼睛里便要喷出火来。 何意如看得清楚,忙对钟仁道:“好了好了,说这些闲话做甚。不去便不去罢,你们都不去,我倒也落个眼睛清静。只是有一件事,我却一直想要问你,听说那‘钟桂花’出了些娄子,众人都担心是咱家方子的毛病,不知现下究竟是怎么样了?” 钟仁斜了二房婆媳一眼,冷笑道,“太太只管放一百个心,那方子好得很,全无半点问题。说它出了娄子,那不过是有人常常惦记,有事没事,总要拿它说事罢了。” 何意如点头道,“没事便好,只是你也别大了意,听听钟毓的劝,早点将那方子存放到洋人银行的保险柜里,总比你私放着招人惦记安全些。” 钟仁因二房婆媳在此,不想多说这个话题,便故意打了岔,闲话几句后,便借故退了。 回到住处,见秦淮睡得正沉,他便躺在一旁,一边掏出鼻烟嗅着,一边却将守贞锁从怀里取出来,在手上来回摸索。 第二日清晨,秦淮起了大早,在木桶中洗了个澡,在中衣上又穿上那件最爱的黑色长衫,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清雅。 他见钟仁还未起床,便走到客厅里,却意外地看见钟信坐在沙发上,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他这会儿又是一副佝偻的萎顿模样,和昨晚赤着上身,挺着脊背的雄壮样子大相径庭。 不知他思虑的是什么要紧事,头一次,大嫂子已经走到他的身前,他还没有发现。 “叔叔怎么起得这样早?大爷说了,咱们两个今个儿不去进香,又没什么紧要的事儿,不如再回房睡一会儿吧。” 钟信这才如梦初醒,急忙站起身,朝秦淮道:“ 嫂子有所不知,我素日里起惯了,到了这个时辰,便没了睡意。倒是嫂子昨天被惊吓了一番,怎么不养养精神,也这么早起来。” 秦淮朝他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眉梢处那颗胭脂痣微微一挑,整张脸竟有如一派春光。 “我这人有个毛病,到了生处,便会择席,所以一大早便醒了来。对了叔叔,你煮了什么,味道竟这么清甜?” 钟信不敢看他明艳的笑脸,略躬身道,“那是我为大哥燉的参茶,虽然不知大哥会连夜赶来,但我素常身上都会带些参片,备着不时之需,这会子,便是那参茶的味道。” 秦淮把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茶炉,果见那炉上的铜壶里,正在不断冒出汩汩的热气。 那股清甜的味道,便是从那边飘来。 秦淮轻轻嗅了嗅,笑道,“这茶煮得真香。” 钟信憨憨地笑了笑,伸手搔了搔头,目光中却隐隐有些躲闪。 秦淮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对钟信道:“大爷一会儿便要去陪太太上香,不如这会子便把茶盛出来,晾得凉些,方便他喝了再走。” 钟信点点头,转身走向那铜炉,眉宇间却忽然多了份古怪的神情。 秦淮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想得却是他昨晚脊背挺直的样子。 这人,是真会伪装自己。 钟信肩宽背阔,转过身去倒茶,竟把整个小几都挡住了。 不知是不是秦淮心里着急,他觉得钟信这碗茶倒得似乎有些慢,等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盖碗扣盖的声音。 钟信转过身来,“今天这参茶我煮多了些,恐怕倒有得剩。” 秦淮心中一动,便也走到炉边,伸颈看那铜壶,因笑道: “果然煮了好多,倒了这么一碗,还剩了足有一半。依我说,叔叔也不用见外,不如也喝上一些,这补身的东西,若是剩下倒掉,倒真是暴殄天物了。” “多谢嫂子美意,这东西金贵得很,老七粗鄙之人,又哪里配喝它,不如我倒给嫂子喝一些吧。” 钟信说着,便又倒了一碗茶出来。这次倒茶的速度,便快了些许。 秦淮偷偷吸了口气,忙笑道,“叔叔哪里粗鄙了,都是自家兄弟,在我心中,原也没那么大分明。不过,这东西是给男人补元气的,我虽然也是男人身子,却素来火大,大夫早说过不易进补太多。所以这茶,还是叔叔喝吧。” 钟信不好再拒绝,便将那茶碗放在一边晾着,想要把钟仁的茶送过去。 “大爷这会儿还未起来,你不便进去,我来端吧。对了,叔叔这会子可有工夫,替我去外面摘些葡萄下来,昨天我留意看了看,已经熟了大半呢。” 钟信看着他端起给钟仁的茶碗,便点点头,“嫂子既然喜欢,我这便去摘。” 说完,他很快在房内寻到一只竹剪刀,又拎了个空盒子,出了门。 秦淮看着他的背影从正门出去,又轻轻把门带上了。 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忽然间开始加速地跳,手脚和嘴唇也一齐哆嗦起来。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根儿,逼自己稳住心神。一双眼睛在卧房的门上瞄着,手却从口袋里掏出那油纸包来。 说来奇怪,这纸包捏在手里,似乎比昨天轻了不少。 这疑虑在秦淮脑中只一闪而过,毕竟他对那油纸包的印象也不甚深,而且这工夫,自己要赶紧把两杯茶都下了药才好。 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飞快地打开,里面是一些乳白色的粉末,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秦淮用小指上留的指甲,轻轻挑了些粉末上来,深吸一口气后,立刻弹进了给钟仁的茶碗。 那粉末遇水即融,迅速消失在参茶里,无影无踪。 他刚想把碗盖上,却心中一动,又连续挑了两指甲的粉末,加了进去。 他此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既然自己要逃,那就要逃得离钟家家庙远远的,越远越好,而这自然就需要更长的时间。 既然这“雏儿斩”是先把人迷倒,醒来时再激起人的欲望,莫不如就给他们兄弟俩多加点量,让他们昏迷的时间越久越好。 弄好了钟仁的参茶,秦淮又揭开钟信的那个盖碗。 刚想如法炮制,不知为何,心里却忽然涌上一丝奇怪的犹豫。 他晃了晃头,最终只挑了一指甲的粉末下去。 秦淮一边看着那粉末融进水中,一边想着自己眼下的所为。 或许,给钟仁多加些药也无妨,毕竟他是个不举之人,喝得再多,估计也没有真正的害处。 而钟信,他毕竟太年轻太健壮了,真要给他加得多了,别再像钟仁说的玩笑话那样,弄成个七窍流血,可就惨了。 两杯茶都已经弄好了,卧室里也隐约传来钟仁起床的声音。 秦淮又一次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端着给钟仁的那杯参茶,进了屋去。 “你让他去摘的?” 钟仁懒洋洋地站在窗前,窗帘已经被他拉开,外面的葡萄藤遮天蔽日,可以看见钟信正踩着不知哪来的木梯,在架上剪葡萄。 秦淮将参茶端过来,目光在窗外钟信的身上掠过,“是啊,这葡萄大多已经熟了,现在吃,正是好时候。大爷,这是老七给你燉的参茶。” 钟仁转头看了一眼,打了个哈欠,“一大早的,老七怎么就煮了这个,谁喝得下。” 秦淮感觉有细细的汗珠儿从头发丝里渗了出来。 “我方才倒也问了,他以为大爷要和太太们去进香,怕大爷这一天车马劳顿太过疲累,才特意提前煮了出来,说是给大爷补补体力。依我说,大爷还是喝了它,一会儿,也好有精神看戏不是。” 说到看戏二字,他故意垂下脸,一双眼睛却向上撩着,眉梢那颗痣轻轻一抖,看起来又媚又骚。 钟仁一双眼睛顿时眯成了线,嘴角露出一丝淫邪的笑意。 “这会子看你,倒像极了初见你时的样子,大爷我好的就是这口,你别光说不练,抓紧把药给老七下了,一会儿好好骚给大爷看!” 他边说边接过秦淮举在面前的茶碗,揭开盖子,鼻子嗅了嗅,忽然皱起了眉头。 秦淮感觉一颗心瞬间冲到了嗓子眼儿。 “煮这参茶,家里用的都是澄净的旧年雨水,煮出来,味道淳而不涩,喝着也香甜。这里的水虽是山泉,却有些硫磺的味道,差得多了。” 秦淮心里面像敲鼓一般,听他如此说来,便咬牙“嗯”了一声。 钟仁摇了摇头,端起茶碗,还是将那参茶喝了下去。 秦淮忍不住悄悄出了口长气,在心里暗念了声阿弥陀佛。 “我这里收拾收拾,然后便假装出去,你赶紧想办法给老七下药,待迷倒他后,便把卧室的窗帘弄出条缝隙出来,我料定他醒后势必状如猛兽,与你入了港后,便顾及不到这些了。” 秦淮见他说着如此下流不耻之事,却是一脸的随意自然。 自己这里,却故作娇羞状,一边接了茶碗过来,一边道:“一切都按大爷说的便是,我方才见那参茶还有得剩,现在便去想法子加了药粉进去,再命老七也喝上一碗,大爷看可好?” 钟仁一边朝里间那浴室走,一边道,“我就说你是个聪明人,这主意甚好,快快去罢。” 秦淮见他进了浴室,便朝窗外看去,却发现钟信已经不在葡萄架下。 他急忙出了卧室,见他正站在小几旁,手中却端着那只下了药的茶碗。见他出来,忙躬身道,“老七给大哥燉了十年的参茶,今天倒是第一次尝到这茶的滋味,还真是要多谢嫂子。” 秦淮走到他身边,拿眼睛望过去,见那茶碗果然已经空空如也,刹时间,一颗心竟莫名有些百感交集的感觉。 钟家兄弟俩终于把这加料的参茶都喝了下去,再下来,就要看谁先被迷倒了。 想到这里,秦淮下意识便看了钟信一眼,脸上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兴奋和紧张。 为了掩饰,他吸了口气,对钟信道:“叔叔,昨天进到家庙的时候,我瞧见那后殿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跨院,门上落着锁,竟然还贴了封条。我实是有些好奇,不知那院子是做什么的,还要锁了门来?” 钟信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听他相问,便抬头看向秦淮。这一次,他没有迅速避开大嫂的目光,而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竟闪过一丝悲悯的神情。 “那地方,在钟家人心中是很避讳的,大哥难道没和嫂子提过吗?” 秦淮怔了下,“大爷从未提起过。” 钟信微微点了点头,“其实这宝轮寺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和一般大家族的家庙一样,除了祭拜祈福,还要在族人去世时,作停灵之所。说白了,在死者葬入祖茔之前,那院子,便是停尸用的。” “……” 这答案出乎秦淮所料,一时间瞠目结舌,竟不知道该接句什么。 钟信看出了他的惊讶,神色间似乎犹豫了一刹,却又低声道:“近些年里,除了老爷的灵柩,那里停过的人,都是大房的奶奶。” 他这话一出口,秦淮只觉后背蓦地一凉,不自禁地,便打了个寒战。 一向话少的钟信竟难得接着说了下去:“嫂子到钟家后,想来也听说过大房接连丧妻之事,但却未必知道,那几个大少奶奶的死因,都是源于床第之事吧!” 秦淮的眼睛在瞬间睁得老大。 死因源于床第之事? 第20节 问题是,钟仁明明也没有那个功能啊。 他虽然知道钟仁的前几房妻妾接连横死,但在他看到的那部分小说里,作者只是提到了钟仁克妻,并一笔带过,未真正揭露那几个人的死因。而钟信此时这话,听起来未免太有些嚇人。 钟信忽然侧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眼睛里有道光一闪而过。 “老七本不该多说这些家中旧事,不过那日在品箫阁里,听嫂子那首拉给天下受苦娘亲的曲子,觉得嫂子倒也是性情中人。因此这会子,还想多说几句闲话。” 秦淮听在耳中,心中一惊。 v章2 钟信又看了墙上的挂钟一眼,微微加快了语速。 “嫂子,大房那几任奶奶过世的光景,我都在泊春苑里。说起来,她们几个委实都是死在床第之间。只是这种死法,她们娘家那边,自然会感觉蹊跷,因此每次都有族人前来查问。而大哥的答复,便是他阳欲过强,房事无度,几任奶奶不仅被他耗尽元气,更为了满足他,在私下里夫妇共同服用助性的迷情药。而那迷情药数量不易掌握,服得过久,或是用量过多,便极易损经蚀血,尤其女子,更易生成血山崩之症,真若死在床第间,也并不稀奇。” 钟信这话让秦淮只听得身上一阵阵发紧,但是心中更奇的,却是不解他为何偏要在此时,给自己讲上这些堪称狗血的大房旧事。 却听钟信又接着道:“只是大哥这些话,那数任大奶奶的娘家却仍是将信将疑,因此也都曾请了官家的仵作过来,谁知查验之后,却发现果真各人体内都有那迷情药留存,且没有其他症状。便是在大哥身上,也同样都验出了那药来,只是用量尚不足以伤身罢了。因此那几家虽都在背后骂大哥荒淫无耻,但终究说不出什么,最后便不了了之。” 说出这番话后,钟信似乎喘了口长气。 便在此时,钟仁所在的卧室里,忽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响,倒像是什么东西翻倒在了地上。 秦淮心中一惊,脸色也跟着变了变。 看来,到底还是钟仁服的药多,先行生出了反应。 钟信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响,眉间一凛,两只手瞬间暗握成拳。 秦淮故作轻松道,“不知道是不是大爷滑了一跤,待我去房里看看。” 他刚一转身,一边的钟信却忽然叫了他一声。 “嫂子…” 秦淮愣了愣,收住了脚。 他心里正有些暗悔,不如方才给他也下了同样的药量,那此刻倒下的,说不定就是两个人了。而这会子,从钟信的身上,还根本看不出一丝喝下迷药后应有的症状。 钟信依旧躬着身子,见他站下,眼睛便转向窗外,用手指了指远处宝轮寺的佛塔。 “嫂子,方才你问我家庙中那停灵的所在,老七因念起旧事,说的有些多了。不过老七虽然卑微,却素来相信在神佛慈悲之下,自有善恶因果报应,虽说桥归桥,路归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但便是受人一餐一饭,也终是还了的好。嫂子就请去罢,有事喊老七便好。” 钟信这番话说下来,若听在钟家其他人等耳中,大概都会觉得这一向寡言少语的老七怎么忽然间变得神神叨叨,不知说的什么。 但在知晓钟信未来命运的秦淮这里,却在他最后的几句话中,隐隐听出了弦外之音。 只不过他现下还来不及细细琢磨这番话中的深意,而是必须先去看看钟仁在喝了那药茶后,究竟是何种模样了。 秦淮推开了浴室的门。 刹那间,只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一个身着中衣的男子仰面朝天,蜷卧在地上,人事不知,却不是大少爷钟仁是谁。 这工夫,他素常便极其晦暗的脸色,已经变得灰白如纸。而在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这七窍里,竟然全部向外流着暗红的血迹。 那血液不知流了多少出来,竟然将整个地面都染成一片暗黑色的红,难怪一打开门时,便是浓重的血腥。 怎么会是这样,他这是怎么了? 秦淮一时间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便伸手揉了揉双目。 地上的钟仁并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是一动不动,只不过这一次,秦淮却注意到了他流血的双眼,竟然是张着的,只是已无半分神采。 他一颗心就像是被重锤敲打着一般,浑身一阵阵发抖,却还是咬紧牙关,用力拧了自己大腿一把,逼自己镇定下来。 连续深呼吸了两次,秦淮终于抬起脚,轻轻走到钟仁身前,俯下身,将食指伸到他的鼻下。 老天! 原来此时的钟仁,果然已是气息全无。而离得近了,看着他七窍流血的脸,秦淮只觉一阵眩晕,不由便跌坐在地,却刚巧撞在身后的木桶上。 后脑与木桶相撞的痛感让他从眩晕中渐渐清醒,脑子也开始迅速地旋转起来。 钟仁死了。 吃了自己下过迷药的参茶后,死了。 这是第一个直撞进大脑皮层的清晰念头,可是随之产生的,却是让秦淮感觉混沌难辨的东西。 明明自己只加了三个小指甲的药粉,那份量和整包药相比,差距悬殊。按钟仁的说法,便是全包药吃下去,或许才有可能出事,可是眼下,才那么点量,他怎么就会真的死了? 他死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像原计划一样溜走跑路?可是现在的情形,已经和事先相像的完全不同了。自己不仅仅是迷倒了钟家的两个兄弟,关键是其中一个,已经直接见了阎王。 自己若是再跑,岂不是跟直接承认是自己弄死了钟仁一样,百口莫辩。再说,以钟家之财势,这涉了人命之事,自己便是跑,又焉能跑得掉。 可是不跑,待钟家人进香归来,见钟仁忽然七窍流血暴毙,自己又该如何解释,才能说清他的死因呢? 秦淮只觉脑子里像有成百上千个蜜蜂在嗡嗡乱转,无数个念头和思绪缠成一团,却又全无思绪。 窗外忽然传来宝轮寺的晨钟,在寂静的庭院里,清越而幽远。 那钟声像是敲在秦淮的心口一样,让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好像在重重迷雾中,突然透出一个明亮的豁口。 他想到的,正是方才钟信说给自己的那番话。 片刻之前,这番话听在秦淮耳中,还只是惊讶于钟家大房往事的狗血淫邪,可是现下,他却在钟信的字里行间,忽然找到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信息。 钟家接连暴毙的大少奶奶,皆死于床帏之间,在经过官家查验后,果然都曾和大少爷共同服用了催情的药物,又皆因服药过量,导致了最后的横死。而大少爷之所以无事,不过是服用的数量不足,或男女身体承受度有别罢了。 那么,如果大少爷偶尔性之所至,被刺激得加大了用药的数量,是不是也有可能突然承受不住,七窍出血而亡呢? 从之前大奶奶们的例子看,只要吃多了药,就完全可能啊! 秦淮感觉自己像是个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麻绳。而这麻绳,正是钟信那番言语。 自己方才还在意外,他为何忽然间讲了这些陈年旧事。却不料转瞬之间,这些旧事便成了对自己极为有用的信息。 如果自己不知晓这些曾经发生在大房中的过往,尤其是那些有关大少奶奶和钟仁共同服食药物的细节,有些事,就是编,也是编不圆的。 这工夫,秦淮似乎已经有了一个不敢确定,却又必须要去尝试的主意。 他咬牙站了起来,有些哆嗦着回到卧室里,先将身上穿好的黑色长衫脱掉,只穿着那件半露半透的白府绸衫裤。 钟仁方才喝参茶的茶碗还在那里,他倒了些冷开水,便将那油纸包从口袋里掏出来,挑了一小指甲的迷药下去,很快,药末便消融在水中,不见一丝踪影。 秦淮深吸了口气,再不及多想,几口便将那碗药水喝了下去。 然后,他走到卧室的门边,对着客厅方向大力喊了两声。 “叔叔,叔叔!你快些过来,出事了!出事了……” 客厅里隐约传来钟信急匆匆的脚步声。 秦淮鼓起勇气,转身又跑进了沐浴间里。虽然很怕去看地上面钟仁的脸,却还是强迫自己一点点挪到他的身边,将油纸包塞进对方的怀里,然后猛地躺下去,与钟仁搂抱在一起。 瞬间,钟仁身上的血污和流淌在地上的血迹,便将他的全身上下都染红了。 门口传来钟信的声音。 “嫂子,方才可是你叫老七?大哥他…和你都在里面吗?” 秦淮紧挨着钟仁的身体,他不敢睁开眼睛,却能感知到对方的身体越来越冷。 “叔叔…快些…快些进来…大爷他好像出事了!” 秦淮的声音已经带着十足的哭腔,并且这腔调,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这会子,他真有心狠狠地哭上一场。 门一下子被推开了,钟信的脸迅速进入秦淮的眼帘。 奇怪,一样喝了迷药参茶的他,到这会儿光景,竟然还是一如平常。 看到卧在血泊中的钟仁与秦淮,钟信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 那光芒虽然极其短暂,但一直盯着他的秦淮,却没有错过。 在那一刻,秦淮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奇怪而笃定的念头。 他觉得在钟信打开这扇门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钟仁的下场。 v章3 看着卧在血泊中的钟仁,和被他半压在身下的秦淮,钟信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中虽有惊恐,却似乎又暗藏着其他情绪。 可是那份惊恐的所在,似乎并不仅仅是被满脸血污的钟仁所骇到,也惊讶于方才还一身黑色长衫,此刻却变成了白府绸衫裤的秦淮。 “嫂子…大哥是摔倒了还是怎么,为何片刻之间,出了这许多的血?” 钟信边说边俯下身来,去看钟仁的瞳孔,同时伸出手,去抓钟仁伸在中衣怀里的右手,大概是想摸摸他的脉搏。 钟仁的那只手一直伸在衣襟里,秦淮既不敢多看他,便没有过多留意,只以为他是在死前抚摸自己难受的心脏。 钟信向外拉了一把,钟仁的右手却还卡在衣襟里面。 他瞥了眼秦淮,便将手伸到钟仁的怀里,在中衣的内袋里,将他的手轻轻拉了出来。 钟仁的右手已经有些微微的僵硬,手掌半握着,却可以看到手掌中有一团像丝绸又像软甲的东西。 秦淮愣了。 那东西钟信或许不识,他却是再熟悉不过,原是每日里穿在自己最私密处的…守贞锁。 他急忙伸出手,将那东西从钟仁的手里轻轻取出来,又顺手揣进了怀里。 钟信一只手正按在钟仁的脉搏上,似乎没有留意这些,却又似乎都看在了眼里。 大约一分钟的时间,钟信从钟仁的手腕上收起手指,嘴角哆嗦了两下,摇了摇头。 那里,早已经没有脉象了。 “叔叔,大爷他不是摔成这样,而是忽然间七窍流血后,才摔倒的。我刚刚也试了他的呼吸,半点全无,怕是真的已经...不行了!” 钟信面色深沉地点了点头,忽然伸出手,指了指秦淮的上身。 “大哥为何会忽然间七窍流血,又为何会这般的快?嫂子方才不是这身打扮回的房,怎么这会子又成了这副模样?” 他这两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追问秦淮,却又不带半分疑问的口气,反倒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不待秦淮开口,钟信又低低道: “出了这天大的事儿,自是不能拖延。老七要马上赶去家庙那边,想办法找人联系上太太和家里人等,嫂子可有什么想说的,便说予老七知道,免得待家里人都回了来,咱们这话…就不好变了。” 第21节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撞了一下,又都飞快地垂下了眼帘。 秦淮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同样表情微妙的钟信,不知为何,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变得冷静下来。 钟信这几句话说得别有深意,秦淮却并未感觉到意外。 因为他知道,对于钟信,自己心里掌握着其他人都不具备的底限。 那就是大哥钟仁的暴死,不管到底死于何种原因,在他的心底,都绝不会悲伤,甚至可以肯定的说,是在狂喜。 只不过这个擅长伪装自己的小叔子,绝对不会轻易表露出来罢了。 虽然如钟信那会对自己所说,桥归桥,路归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谁也不知日后又会如何。 但是秦淮知道,在钟仁暴死这件事上,钟信想做的,却是和自己走在同一座独木桥上。 因为,他要最大程度地撇开他自己,保全他自己。 毕竟在钟仁突然横死之际,这整个院子里、卧房中,便只有秦淮和他两个人。 而且重要的是,在钟仁临死之前,又曾喝过他亲手煮好的参茶。 所以,以他的性格和心机,又怎么会不想听到嫂子最后将要给出的、那个要面对钟家所有人的答案呢? 他一定是要听完,才会走的! 秦淮深吸了一口气。 “叔叔,我把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一次,你听好了,若有人问到,也好说得清楚一点。” 钟信看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大爷本是不打算来家庙的,可他一是想过来陪陪太太,二是担心我初次来宝轮寺,一个人形单影只,太过寂寞,因此虽顶风冒雨,还是来了这里。谁知事不凑巧,却偏生出了淫僧那档子事儿,大爷心情不佳,在家庙和住持等人生了好大的气,回来后便直说胸口疼。我宽慰了半天,方才睡下 。” 钟信见秦淮一边说一边不时看向钟仁的尸体,目光中似有怯意,便将身体慢慢移过去,挡在秦淮和钟仁的尸身前面。 “待到今儿个一早,天还没亮,大爷却偏偏醒了过来。大约是昨夜换了地方的缘故,大爷醒来后便兴奋得紧,定要与我行房。因近年来大爷接连娶过数房奶奶,身子耗得空了,向来都是用药支着身子,所以整个人虚得厉害。这段日子,已是非常不好,甚至…已不能再行房事。” 秦淮说到此处,只听钟信微微咳了一声,却并未言语。 “因此那会子,大爷便把随身带的药取了出来。因这些年来,大爷用药时都是用参茶送服,因此特特召唤了老七,让他起来燉了参茶。待参茶燉好,大爷便把那迷药‘雏儿斩’掺了进去,让我吃上一些,而他自己,因担心起不了阳,又比平日多用了好些下去。” 钟信又微微咳了一声,看着秦淮的目光里,竟隐隐有一种赞赏的意味。 “用了药后,大爷又说要同我一起在那木涌里共浴,顺便行了那事。他与我共进了浴间后,我刚要脱了中衣,却听他大叫一声,一只手捂着心口,整个人却在不停地发抖,我因害怕,刚想过去扶他回房,谁知他一头栽过来,压在我身上,眼睛鼻子各处都齐齐喷出血来,那样子,既让人害怕,又真真是可怜啊!” 秦淮一口气将自己心中想好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些话,参考了钟信透露给他的那些细节,可以让熟知这些往事的人,自然而然便会将眼前的事故,与当年那些曾经发生在大房里的经历,关联在一起。 只不过,从前死去的人,都是大房的奶奶。而这次,死者调换了角色,服药过量的,终于轮到了钟家的大爷。 在编想出这样一番情节的时候,秦淮也知道这里面最重要的,便是钟家一定会将自己视作最大的怀疑对象。 所以他才在钟信讲述的往事中吸取了经验,自己也赶紧服用了那迷药下去。这样如果报官后有人查验,自己体内自然也和钟仁一样,都有药物的痕迹。 只不过就像当年一样,有人过了量,有人侥了幸。 而之所以特意提到让老七起早燉茶,自然也是因为那药着实是掺了参茶后才喝了下去,如果不提,在查验中,反而会出了纰漏。 钟信听他说完这番话,有一阵没有言语,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身体却恢复了佝偻的样子。 片刻后,他躬身朝秦淮微施一礼,语气一如寻常,依旧是那副卑微的模样。 “嫂子,老七都已经记下了,我这就去家庙通传大哥的死讯,差不多回来时,相关人等,便也都会到了。” 秦淮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话中隐含的意思。 钟信转身便朝外走,到了浴室门口的时候,却忽然转了身。 他的目光在钟仁愈显冰冷可怖的身体上看了看,继而,落到了秦淮极度苍白的脸上。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此时的秦淮,双眸里装满了恐惧与紧张。 毕竟钟信此时走后,这偌大一座庭院里,只有他和一具冰冷的尸首,一齐躺在昏暗的浴室中,那情景,着实让人惊恐。 “嫂子,老七知道这会子,谁留在这里,都不会好过。老七有个法子,可以暂避了眼前的情状,只不知嫂子可愿意试上一试。” 秦淮紧紧地咬着牙根儿,却不说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钟信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猛地伸出右掌,用力砍在秦淮后颈之上。 秦淮只轻哼了一声,便一头栽了在了钟仁的身上,一动不动。 钟信转身欲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俯下身,将手伸进了秦淮的怀里。 第26章 方才秦淮从钟仁手中取走那个物件的时候,钟信便已经看在眼里。 这个临死前还紧紧握在钟仁手中的物件, 想来, 一定是钟仁特别看重的东西。 钟信很快便把那东西从秦淮怀中掏了出来,在手上轻轻抖了抖, 那块看不出是何种原料的物件舒展开来,显出了原本的形状。 它的材质柔软又坚韧, 摸着仅有薄薄的一层,看起来不像是有夹层或是其他机关的样子。 钟信仔细看着它的形状, 目光却被它悬垂在洞眼处的铜锁吸引了。他浓重的眉毛皱了起来, 似乎想不出这个亵裤样的物事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似是在无意中落在一旁的秦淮身上,男嫂子仅穿着半透明的白府绸衣裤, 被血污染湿后,凸显出了苗条的腰身和修长的腿。 看着包裹在白府绸裤中的隐约轮廓,钟信忽然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手中这物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脸瞬间变得滚烫起来。 手里那件东西像竟是瞬间变了模样,不再单纯只是一块布料,而是多了某种奇怪的温度和气息。 钟信眼中浮现出失望和羞耻兼具的神情,两只手迅速将那物件折了下, 又重新塞回到秦淮的怀里。刚要起身时,他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又慢慢蹲了下去,伸手在钟仁的怀里重新摸索起来。 片刻后,钟信的眼睛忽然一眯, 一把小巧的铜钥匙,落在他的手中。 卧室里的自鸣钟突然发出报时的脆响,他愣了下,来不及多想,便把那钥匙藏在了怀中。 地上,那个被他打昏的男人一动不动,俯在钟仁的身体上,像是一只被人施了虐的猫。 钟信用力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就算是猫,这也是一只曾经被钟仁和自己都看走了眼的猫。 只不过这个像猫的男人,在自己未来的路上,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一切,还未可知。 他摇了摇头,再无暇顾及其他,推开门匆匆去了。 当秦淮睡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既没有躺在浴室冰冷的地面,也没有睡在卧室的大床,而是坐在别院大花厅的地面上,背靠着花厅里的松木柱子,目光所及,才发现自己的脚上连鞋都没有穿。 那双曾经被钟信在脚盆中揉搓过的雪白脚掌,此时却沾染着血污,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冰凉的触感从脚心反射上来,才让秦淮从昏沉懵懂中真正惊醒,举目四顾,却发现大花厅里人影幢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老大媳妇儿醒了!” 发出这急促声音的,是二房太太莫婉贞。 在钟信找到宝轮寺僧人,把钟仁暴亡的消息送给正在赏玩风景的钟家人时,大太太何意如立时便昏厥了过去。 这消息对钟家任何一人来说,都可谓是晴天霹雳。只不过在霹雳过后,是惊恐伤心还是暗自欢喜,便不得而知了。 大小姐钟毓、三少爷钟礼同钟仁是一母同胞,得知大哥突然暴死,自然是又惊又悲。 尤其钟毓见母亲昏厥,更是急火攻心,一边吵着让人赶紧去报官,一边对在一边发怔的邱墨林连嚷带叫,让他赶紧把车子开过来。 邱墨林听到这消息时,整个人瞬时呆了。 昨天夜里在葡萄架下,大舅子跷着后脚跟偷看他自己老婆的情形,一下子便浮现在他的眼前。 在想到这个画面后,邱墨林略略感慨,脑海里很快便浮现出一个新的念头。 大舅子突然横死,那又骚又白的男嫂子,岂不是在转瞬之间,已经变成了小寡夫? 而敲开风流寡夫的门,不正是自己最擅长的吗! 他正在直着一双色眼胡思乱想,一边又悲又急的钟毓见他木讷不动,竟似没听见自己言语一般,不由火冒三丈,登时破口大骂起来。 邱墨林这才如梦初醒,忙喏喏连声,跑去把汽车开了过来。 大房嫡长子暴毙,大太太何意如又昏迷不醒,这边二房三房的众人围前围后,又是擦泪又是安慰,倒都是做足了面上的功课。 只有于汀兰借着身子不便,却不往前凑趣,只和丫头锦儿在一旁耳语了半响。锦儿连连点头,便趁乱匆匆离了众人,自行雇了辆车,竟往附近找能打电话的电报局去了。 这边钟智、钟礼及邱墨林的汽车都已备好,又将何意如抬到车上,众人仓皇上车,阖家人众便一溜烟往宝轮寺开去。 到了家庙,钟信和住持等几个和尚正在门前焦急地候着,众人一边七嘴八舌的询问于他,一边将大太太暂且抬到花厅里,留下人照顾,其他人便急匆匆往钟仁与秦淮所住的别院而来。 待得到了别院,女人们都在客厅等着,钟礼钟智并邱墨林钟信等男人便径自冲进了卧室。 待看见大哥钟仁横尸当地,七窍流血的惨状,钟家两个少爷未兔死狐悲,登时便掉下了泪。 只邱墨林一双眼睛却另有所属,只瞄着钟仁身上昏迷的秦淮,偷偷地看个不住。 这几人中邱墨林是外姓人,除却他后便是以钟礼为长。只是三少爷向来只知舞文弄墨,虽是一肚子学问,却是个不中用的书生。此刻虽然对着大哥的尸首不停啜泣,却根本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钟信站在他几人身后,眼睛亦不时瞥向尤在昏迷中的秦淮。 只见他这会子浑身的血污已有些干涸,一张素白的脸上却全无血色。钟信心中不由一怔,不知自己方才出手致他昏迷那一下,是不是有些重了。 这工夫,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哭喊之声,却是钟毓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心中焦躁,哭闹着要冲进来看大哥一眼。 吵闹声中,客厅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男子浑厚的声音。 “大家且先稳一稳情绪,莫要悲伤过度,先乱了自家分寸!” 来人竟是钟氏一族的族长钟九,在他身边的,却正是钟家的二少爷钟义。 钟义接到于汀兰丫头的电话,先是惊诧了片刻,在思量了些许工夫后,马上便联系上了钟氏的族长钟九。 钟九听得钟仁暴死,吃惊之外,赶紧放下手中事务,又通知了族中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相约着共同往宝轮寺而来。 毕竟钟家在钟氏一族中地位显赫,族中各门各户不论贫富,或多或少都沾着些钟家香料的生意。而现今当家的老大突然横死,后续该如何安排,自是涉及各门的长远利益,因此众人皆不敢耽误,踩大了汽车油门而来。 钟义这边紧着往宝轮寺赶,那边在离开公司前,却命人给家里几个管事的下人捎了大爷出事的消息,让他们马上带人把泊春苑守住,不许任何一个丫头婆子进出,更不许有人捎带东西出来。哪怕是一张草纸,也不许在这个节骨眼儿离开大少爷的房门。 众人见钟义和族中这些长辈来到,才像是有了主心骨,没有方才那般混乱了。 钟毓这会子虽然心中伤痛,但是见钟义过来之后,和钟九等人又商又量,比比画画,隐然透出一种钟家新一代掌权人的架势,她便只觉心中大不痛快。 尤其是看见于汀兰不仅没有半分悲戚之意,反倒是坐得远远的,摇着扇子,一脸的轻松。 第22节 她虽是出嫁之女,却也知道自己在夫家的地位,全靠娘家大房的势力。现下大哥已殁,这钟家若被二房钟义掌了权柄,岂还了得。 想到这里,她便止了眼泪,也不和钟九等族中长辈碰面,带了丫头凤儿,径自匆匆去往大太太何意如所在的花厅。 这里便以钟九为首,协议钟家兄弟,商量该如何处理钟仁之事。 钟义眼睛看着钟仁身上昏迷的秦淮,不待众人开腔,便率先道: “九叔,各位前辈,大哥眼下殁得如此蹊跷,这大嫂子虽说也算是钟家人,可毕竟才进门不久。不是我钟义以身世门第取人,实是他的出身太过复杂,并且方方到了家庙,就出了那险被淫僧奸淫一事,不能不令人生疑。所以我现下有个主意,在官家仵作来验查之前,咱们族中人等,倒该先好好盘查一番,毕竟钟家大房手里有些重要的东西,是绝不能离开钟家的。” 他此言一出,众人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打着各自的小九九。 虽说钟家老大刚死,钟义就开始拿他的未亡人说事,有些不近人情。但大家都看出这钟家老二已经隐然有上位之势,日后自是有诸多仰仗之处,因此除了钟九暂未作声,其他人皆一一附和。 钟义也早听过钟九与大太太之间亲厚的传闻,故而才会先发制人,说在头里。 果然钟九沉吟半晌,方勉强道,“二爷这话虽然也是实话,但毕竟大少奶奶也是大爷生前正式娶进钟家的,论身份,也不差什么。我的意思,一会儿还是和大太太商量商量,盘问盘问当然也未尝不可,但若盘查不出什么,大奶奶在大爷过身后的处置,自然便要按钟氏族中规矩办理。” 钟义本来从未将这个男嫂子放在眼里,见他素日妖妖娆娆,行事蠢笨,根本就拿他当个花瓶对待。 不过现在钟仁暴亡,他最关心的乃是那份祖传秘方。 虽然自己昨日去泊春苑逼宫时,从老大的形止看,那秘方似乎应该藏在卧房之中。但是他深知大哥其人,奸诈乖僻,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所以他昨晚连夜来到家庙,会不会随身带了那方子,也未可知。 因此上,他才提出要盘查秦淮的意向,不过是怕那方子万一落在他的手里,出了钟家,那可就坏了自己的大事。假若盘查后,大哥和他身上都没有秘方,那族中该怎么处置这位寡妇奶奶,他并不放在心上。 因此见钟九言辞中还是有意偏向大房太太,但毕竟也是同意了对大奶奶进行盘查,他便顺水推舟,建议马上让寺中和尚为大哥整理遗容,收拾遗物,并将大奶奶暂且带到花厅中去。 这番安排之下,钟义便以尽兄弟情谊为名,亲自带人为钟仁整理后事,尸身上下,房中各地,被他借机查验个遍,却终是一无所获。 钟信此时便默默跟在众人身后忙碌,一双眼睛,更时刻不离钟义的行止。待见他翻翻找找,哪里像在为兄长忙碌身后之事,分明就是有着别样的念头。 待见得钟义最终亦是没寻到什么,钟信的眼神,才悄悄收了回来。 在将钟仁暂且停灵在家庙那间跨院后,众人便张罗将秦淮带至花厅中,适时大太太已经苏醒,正好一起盘问下大少爷究竟是如何暴亡的。 钟信见钟义手下两个小厮粗手粗脚 ,上去便欲拖拽地上的秦淮,心中一紧,忙上前道: “大哥这边尸骨未寒,嫂子虽是男人,毕竟是大房奶奶,咱们还是尊重些才好,不如便让老七背他过去吧。” 钟义冷哼一声,不置不否。 一边的钟九却捻须道,“老七这话说得很是,咱们这样大门大户的人家,凡事毕竟不能坏了规矩,就按老七说的这么着罢。” 三少爷钟礼虽不多言,只在一边低头垂泪,此刻听见钟信如此说,倒默默走上来,帮他把秦淮背在身上。 钟信也不作声,躬着身子,背起秦淮便走。 而眼下见秦淮在花厅中醒来,已经哭肿了眼睛的何意如,靠在钟毓的肩上,有气无力地对秦淮道:“老大媳妇儿,你给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一个爷们儿,说没就没了!你快快把那实情跟我说了出来,若有半句假话,不用等官家处置,钟家家法便先将你打死,你可信是不信!” 秦淮这会子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虽然后颈中还有被钟信掌击的酸痛,但是与清醒中一个人守着钟仁尸身相比,他心底还是更感激钟信对自己出的狠手。 只不过,这钟家老七不愧是书中最狠的人,击在自己颈上那一下,还真是又快又狠。 眼前的情状他心里略一掂量,便已经看得明白。显然,钟家上下,甚至还有族中要人,都是来听自己如何解释的。 虽然这些人表面都是一副悲戚状,可心下里,真正因钟仁横死而悲痛者,也不过廖廖数人。其他人等,也无非是各怀心事,尽着身份在演一场豪门的大戏罢了。 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何不将事先想好的戏码,也演上一出呢! “太太……” 秦淮支起身体,面对仍在不断呜咽的何意如开了口。 说来也怪,他不过是按照之前给钟信讲述过的情节,又重新描述了一遍,但是面对目中带泪的的何意如,面对一旁默默垂泪的钟礼,秦淮竟然也不自禁地红了眼圈,并真的有泪水随着自己的倾诉而流了出来。 这个时候的他,一边讲述,一边落泪,神情悲切,时断时续,倒完全化身成了一个丈夫刚死的小寡夫。 或许,钟仁的确是一个冷酷无情、变态之极的人,可是他在自己母亲和亲生兄弟眼里,却终归是血缘相亲。而这种人世间最真实的感情,在秦淮穿书之后这日子里,在钟家是从未体验到的。 所以眼下,他在丝丝入扣的倾诉中,真的入戏了。 当听到秦淮说到最后钟仁因服用了过量的迷药,七窍喷血,不省人事,吓得他又哭又怕以至于昏死的时候,何意如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我苦命的儿啊”,竟然又昏了过去。 众人都被秦淮讲述的情景震到了。 钟家大少十年内娶了四妻三妾又一一毙命,钟氏族人已经由初始的瞠目,慢慢到了习以为常。 毕竟这钟家家庙的停灵处,这几年时不时就会送进来一位血山崩的大房奶奶。所以在众人的心目当中,钟仁一直便是欲念凶猛、功夫精深,又生了根邪气索魂鞭的人。 可是在今天秦淮的讲述中,大家才知道,原来现在的钟家大少,早已经油干水尽,行事竟然需要服食大量的迷药,并最终因服食过量,而七窍出血而亡。 在众人的瞠目中,忽然传来六少爷钟智的声音。 “大嫂子,你这番话听着像是处处在理,可我心里倒有几个疑问。” 秦淮微微抬起头看向他,目光却和人群后面钟信的眼神轻轻碰在一起。 一旁的二房女儿钟秀也抬起头,用手绢擦了擦稍有些粉红的眼睛,轻柔而含悲地问道,“六弟疑问什么,不如说出来大家听听,这会子我们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都不要掖着藏着,大嫂子既然这么好的记性,事事记得一清二楚,有了疑问,便让他给大家说上一说。” 秦淮知道小说作者笔下的钟秀看似温柔平和,不像钟毓和于汀兰那样都是爆炭般的性子,但其实心计最深。此刻见她与钟智一唱一和,不由便提起了精神。 钟智朝族中人等点了点头,走到秦淮面前,“嫂子,我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你说大哥是个房中无能之人,需要靠服药来支撑行事,可是这种事,除了你们夫妻之间,别人又如何知道?大哥娶过那么多妻妾,死因都是在床上抗不住他的威猛,你现在张嘴就说他不中用,他便真的不中用了?” 众人听他之言,似乎都觉得问的有理,纷纷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钟智见第一个问题便得到众人共鸣,心中暗自得意,目光便瞟向族长钟九。 钟九捻了捻长须,对秦淮道:“六爷这话说得甚是明白,想来大少奶奶也听清楚了,不知你手中可有什么凭据,能够证明你所言不虚,大爷真的是一个需要服药助性的无能之人吗?” 秦淮暗暗咬住了嘴唇,下意识便往人群中的钟信瞥去。 当他的目光与钟信身前一个男子撞在一起时,却有如电闪雷鸣,让秦淮的心中一阵清朗。 “九叔,我确是有证据的!” 第27章 “九叔,我确是有证据的!” 秦淮这话一说出口, 花厅中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脸上。 钟毓性急如火,一直瞪大眼睛听秦淮讲述, 因见他言语中透露出的意思,似在强调钟仁是死在服多了药物, 便皱紧了眉头,此刻更高声道: “你若有证据, 便拿出些让人信服的出来, 不要说有什么乱七入糟的药物为证,便是有药物, 谁又知道那是大哥吃的,还是你吃的!” 秦淮咬了咬牙,忽然对着钟毓苦笑了一下。他此刻脸上尤自有泪,此刻凄然一笑,倒真有些梨花带雨的味道。 “大妹妹说的很是,若是只拿出些死物出来,确也算不得什么证据。然我这证据,却不是死物, 而是人证!” 钟毓及众人都是一愣。 秦淮伸手朝人群中一指,“姑老爷, 大爷身子不行,多方寻医问药,却不得治愈之事, 我听大爷说,您一早便是知道的,对吗?” 他一边问,一边便把一个无辜的眼神投过去,那目光既有七分凄楚,又有三分柔弱。 邱墨林本来隐在人群之中,只拿自己当一个看戏的观众。并且他的看点和别人还不一样,重点只关注在男嫂子身上。 但见那个平时俊俏水秀的男嫂子,此刻在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之下,却依旧春山不倒,碧水常流,自有一股“人要俏,一身孝”的苦情味道,竟让他的心里,更有了想要怜惜的感觉。 哪知这戏正看得入神,剧情却瞬息万变,转眼之间,这戏里主角的绣球,竟然便抛到了自己的手里。 一刹那,花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由秦淮那里,直转到了邱墨林的脸上。 而反应最强烈的,自然便是钟毓,她一脸惊诧,怒冲冲对秦淮道: “你鬼扯些什么,人证怎么会是我家墨林,他一个做妹夫的,又怎么会知道大舅哥的这些房中私事!” 邱墨林这会子却已经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确实曾经在后花园子里,和男嫂子说过知悉大哥房中无能一事。 他看了眼楚楚可怜的秦淮,心中一软,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众人拱了拱手。 “九叔,这大嫂子方才说的,倒确是实话,大哥身子不好的事,在我这儿,已经不是个秘密了!” 众人皆听得纳罕,便听钟九道,“大姑爷既这么说,便和大家说说细情,也好免了大家心中的疑问。” 邱墨林见钟毓斜着眼睛看着自己,一副狐疑的样子,便悄悄侧过身,避开她的眼睛,对众人道: “各位都知道墨林出身杏林之家,素日里结交的,也多是行医界的朋友。尤其是家父,在业内交往甚广,朋友间也常常会探讨些医理并疑难杂症……” 邱墨林刚说到这里,一边的钟毓已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杏眼圆睁,柳眉倒竖。 “邱墨林!谁有工夫听你这般啰里吧嗦,你倒是快点说大哥的事是正经,一天天心里没个成算,有些话是错是对,你倒是想好了再说!” 众人都知钟毓在邱墨林面前霸道惯了,却也没想到她如此不给夫君留情面,说话便是雷霆风暴一般,一时间花厅里变得安静得很。 秦淮仍是垂手站着,听钟毓如此说,便轻轻瞥了邱墨林一眼。对方正有些尴尬,倒刚好看到了他略透着幽怨的眼神,立刻换了怯懦的表情,正色道: “那我便简短着说些,便是家父有几个专治男子无能病症的老友,不经意中,曾说起大哥在他们那里瞧过这个毛病。听他们说,大哥的身子虚弱已不是一天半日,现下基本上都是靠促情的药物在顶着,时间久了,必然会大大伤身。我听说这事,知道非同小可,也曾经私下悄悄提醒过大哥,可大哥却对房中事看得极重,听说这药确是没有间断过的。” 邱墨林说到这,略顿了顿,又道: 我虽是大房女婿,但这会子说的,绝没有什么私心杂念。毕竟这是事关大哥生死的大事,我不过就是将知道的实情,说与大家。便是那几个老大夫,也都是可以找得到,方便验证的。” 一边的钟毓听他说完,先是张嘴结舌,继而却冲过去,指着邱墨林的鼻子叫道:“你既然知道这个,却为什么不说与我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邱墨林一脸委屈和怯懦地躲着她压过来的脸,低声道:“大哥的房中事,又关着男人的面子,我又怎么好说与你听呢。” 听到邱墨林这番话,钟九和其他族中几位长者互相看了看,都点了点头。 大姑爷的言辞,可以说让秦淮的解释更加真实可信。 一个四处投医问药,靠吃药维持房中事的大少爷,在兴之所致之际,偶尔若吃多了些,也实属正常。 更何况钟仁本就一副螳螂般的身子骨,每日家又总是死灰色的面皮,不论在谁眼里,都是个痨病鬼的印象。 不等钟九、钟义等人出声,刚才提出质疑的六少爷钟智却又站了出来。 “大姐夫这话说来自是可信,便是有些疑虑之处,也可派人求证,暂且便放在一边。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嫂子,你说大哥自己吃药之前,也让你吃了些,这话可做得真吗?” 人群中钟信的眉头拧了起来。 虽然秦淮在向他描述整个过程之际,也提到了这一点,但是自己却并没有看见他是否真的吃了药下去,并且在自己将他打昏之前,也并未见他有身体上的反应。 不过自己深思熟虑后,给他讲的那些大房旧事里,却都提到了大奶奶暴死后,娘家要求夫妇同时接测的事,已经是给他提足了醒。 所以现在,就看他如何应对了。 秦淮在听到钟智提出疑问时,心中暗暗庆幸自己也喝了一小指甲的药水下去,同时也更加明白了钟信那些话的涵义。 他根本不看钟智,只对着族长钟九的方向,语调悲伤而又淡然。 “真与不真,现下我便说了,六弟便能够信吗?” 第23节 钟智愣了一下,秦淮又已经开了口: “大爷尸骨未寒,我此刻心如刀绞,想来太太心里的疼,更是远胜于我。我身为大爷之妻,如若不能将大爷亡故的真相让族人了解清楚,不仅心中愧对大爷的疼爱,也见不得太太的伤心。所以我现在请求九叔,赶紧请官方人等前来,无论大爷还是我,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九叔,六少爷,你们看如何?” 秦淮这话一说出口,厅中众人一时间都没有接言。 半晌,还是钟九捻着长须开了口。 “大奶奶倒也不必顾虑太多,大爷毕竟走得突然,官家查验,那也是必经之事。你方才说得那般明白,也无需太过担心,查了无事,大家都去了心疑,岂不更好。” 他这话刚刚落地,一边沉默已久的二少爷钟义,却忽然开了腔。 “九叔,我这里倒忽然想起一事,若说起来,虽算是钟家内部之事,不过你们都是族中前辈,倒也不用隐瞒。” 他边说边站起身,慢慢走到秦淮的身前,道: “方才大嫂子说得一番话很是爽快利落,那我这里便也就开门见山。大家都知道钟家祖传的秘方一直在大房收藏,现下大哥殁了,却又没有留下子嗣,按照族中的规矩,嫂子将来还可能别有去处,但这方子,却必须是要留在钟家的!泊春苑那边我已经派人看住了院子,家庙这里,现下就只剩大嫂子一人还没有查验,不如趁现下大家都在这里,便把这件事查上一查,大家看可还使得?” 他这话一说出口,刚刚醒来的何意如和一边的钟毓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钟毓有心发作,却被何意如悄悄按住,示意她先听听秦淮如何作答。 秦淮心中明白,自己是因为穿书前看过一部分小说内容,才知道钟仁手里握有钟家秘方,但也并不知藏在哪里。 而书里面的大少奶奶秦怀,每日家心里装的都是狐媚男人,对钟仁的什么秘方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因此,他在钟义说完这番话后,便在面上露出一个懵懂无知的表情。 “二爷这话说得我好生纳罕,大爷虽对我亲厚,却从未在我面前提过什么秘方,便是我这身上,此刻便连纸片也没有一张。再者说来,即便是大房真有这方子,大爷现不在了,那方子是该留在大房,还是交给二房三房来继承,我却不懂这里面的规矩,但想来太太自然是知道的。” 秦淮这话说毕,不仅是钟义,便连其他人也都感觉有些意外。 很明显这位刚刚死了丈夫的大房新寡,言语中却甚是伶俐,短短几句话,既把那两房觊觎秘方的心思点了出来,又将话语权递到了钟家后宅当家人何意如手上。 何意如这会子已擦干了眼泪,勉强坐直了身体,接着秦淮的话开了腔。 “九叔,在座各位,方才老大媳妇这话儿,听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钟仁走得突然,该报官查验的,那自是要听从官家安排,该查谁就查谁,大家也不用避嫌。等查验出结果,能给老大一个稳妥的交待,我这当娘的,将来便是死了,也能合上眼。但若说在这个时候,自家人便要查验自家人,却是不是有些太寒凉了些?不管咋样,大奶奶也是老大明媒正娶迎进门的,虽是男妻,却和钟家这些儿子女儿,姑爷媳妇,没什么分别。我再说一句不中听的,那方子是钟家的命根子,要寻了出来,自是没错。但是要抄家还是查人,也是我这老太婆才能做主,现下还轮不到小辈来说话! ” 大太太在这当口扔出这番话来,自有深意。 要知道何意如在钟家熬了大半辈子,从青春少女到如今的暮年妇人,可说是见过惊涛骇浪,经过大波大折之人。 这些年以大房一房之力,却在与二房三房的争斗中,犹自占了上风,便可知何意如心机之深,功力之强。 这会子,虽然因长子骤亡而伤心欲绝,但乍一发现二房有要借机而起的势头,她便强行抑制悲伤,立即又打点起精神来。 她心中自有自己的盘算。 长子钟仁在时,虽然不听规劝,荒淫乖僻,但是为人霸道蛮横,把一家之主之位坐得是牢固不破。在钟家老爷去世后,已经变成大房子女及何意如的强大靠山。 而现今这棵大树轰然倒塌,大房一门,却只剩老三钟礼和已出嫁的钟毓。 只是这两人中,钟毓虽然泼辣,却是出了阁的人,再厉害也帮不了自己太多。而钟礼偏又是一个满肚子文章的酸秀才,一天天只知吟诗作对,伤春悲秋,又哪里能接得了钟仁的位置。 因此上,现下大房若要在钟家不被二房三房压倒,便必须要有拿得住他们的东西。显然,那便是一直藏在钟仁手中的祖传秘方。 当然,除了这秘方之外,大房要想常久站住脚跟,最要紧的,还是要有能与二房三房相抗衡的人。只是一时三刻之间,这抗衡之人哪里去找,所以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这方子。 何意如虽不知钟仁到底会将这秘方藏在何处,但心底里却并不觉得儿子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秦淮保管。 要知道,她虽然自己管教不了蛮横的钟仁,但作为他的生母,却对他阴险狡诈的性子太熟知不过。 以他的为人,这个烟花出身的男妻,不过是娶来以毒攻毒的药渣和玩物,断然不会让他接触钟家至关重要的东西。 但是即便如此,何意如也不敢心存侥幸,万一那方子果真便在秦淮身上,被钟义翻了出来,岂不又生事端。 再说她心里憋了这样一个念头:大房长子才刚刚断气,你二房就张罗要搜大少奶奶的身,若纵了你这次,以后整个大房的子女,便要被人按住头来欺负了。 因此上,虽然心中悲苦,这该发的威,还是要适时发出来。 何意如这般忽然发了威风,花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钟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有心开口,却被一边的二太太莫婉贞使眼色拦住了。 二太太毕竟老道,知道今天这种日子,断乎不是争权夺势的机会。何况又有族中要人在此,万一被落了口实,说二房在大少爷身亡之日便要兴风作浪,倒会口碑尽失,落了下风。 更何况莫婉贞头脑活络之处,绝不让何意如专美。 在她心里,也完全不相信钟仁会将那样重要的东西随身带到家庙,更加不会交给那个草包男妻保管。若执意寻查,一无所获,反倒让人看了笑话。 因此她一边示意钟义克制,一边反倒大献殷勤,劝慰了何意如几句。 何意如见老二老六都不再作声,莫婉贞也曲意奉承,便略平息了下心情,对钟九等族人道: “这会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心里虽然愁苦,可是待官方查验后,马上还得张罗钟仁的丧事。依我看,咱们也不用都守在这边,说不得便得辛苦些九叔,带着钟信钟义并墨林他们几个留下,陪着大奶奶,等官方的查验结果。钟礼钟智两个,便陪着咱们娘们儿回去,也好操办起家里的事情,这样一来,便可两不耽误。” 秦淮听她刚才凛然发威,此刻又说出这番话来,心中不由暗叹,果然这钟家被作者形容成宅斗中的修罗场,是绝计有道理的。 明明长子刚刚横死,大太太接连哭昏过去两次,可是一旦触及大房利益,竟然便能直起身子,打点起精神,也算是殊为不易了。 何意如如此一说,在座之人都点头应允,却偏偏有一个温婉的女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太太说得很是,咱们娘们儿便跟着太太,回去忙些家里的事去。只是有一点,怎么我瞧着在大哥这件事儿上,竟像没有老七什么关系?说起来,大哥出事之时,那房里除了大嫂,便只有他了罢。” 说话的,竟是二房的小姐钟秀。 众人皆是一怔,独钟信低头躬身,仍是一动不动。 何意如脸上微微变色,却又很快便恢复如常。 “二丫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这会子头昏目眩,倒听不大懂了。” 钟秀慢慢站起身,神色间似乎还带着几丝伤悲。 “太太心疼大哥,一时头昏体乏,也是有的。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听太太的安排里,老七竟和二哥和大姑老爷并在一起,不由好奇他何时竟有了这样的身分。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官家要来查验,秀儿觉得并不仅仅只需查询大嫂子一人,从当时的情状看,老七也不能独善其身。” 秦淮心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钟秀其人,看起来真可用温香软玉四字来形容,说不出的温婉秀美,轻声慢语,可说出话来,却比暴躁刁蛮的钟毓厉害多了。 只不过秦淮心中实是有些转不过弯来,以钟信为人,便是在大房钟仁面前,亦能委曲求全,夹缝求生,怎么在这二房小姐眼里,倒隐然像有更大的私怨一般。 何意如扶了扶额头,掩去了眼睛里一道恼怒的光,倒像是心中有些极私密的打算,被人识破了端倪一般。 “二丫头说的很是,原是我思虑不周了,那依你看,又该如何?” 钟秀忙摆摆手道,“太太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只是见太太忧心伤神,难免不能尽虑,心里有想到的地方,便跟太太提请一下,至于老七和大嫂应如何安置,还得听太太们和九叔的意思,秀儿哪里敢乱讲。” 何意如面色沉郁,略看了她几秒钟的时间,才把目光转向钟九。 钟九和她对视了一眼,沉吟道,“二小姐说的也有道理,倒不是咱们不相信老七和大奶奶,也不是拿自家人往坏里想,实是大爷死的突然,而现场又只有他二人在。依我之意,现下便将他二人暂时都安排在隔壁那间空屋子里,外面人多留点意,别断了茶水饮食,等官家人到,再说后话。” 何意如看看了众人,又看了眼秦淮和钟信,道:“老大媳妇、老七,大家的话,想来你们也都听到了,现在就暂且委屈你们俩一下,待水落石出后,自然还你们的清白!” 钟信躬身点头称是,秦淮却目视着窗外的佛塔,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两个小厮在前面带路,钟义邱墨林在后,便引着叔嫂二人,往那无人的空房间而来。 门窗紧闭,空气闷热,那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叔嫂二人的喘息之声。 第28章 这宝轮寺离城区路途甚远,钟家这边派人前去报官, 那边各种官家程序走一遍, 再派人过来,便要折腾好长时间。 钟家虽出了大事, 但这么多年的大家,自有其站住脚的道理。 几房太太和各房子女虽各怀心腹事, 却也没有乱成一锅粥。在族长钟九的协理下,分成两股人马后, 便回家的回家, 留守的留守。 钟义在众人临行前,没去找于汀兰说话, 反倒把二妹钟秀找来,在一边树荫之下,悄悄耳语了半晌。 钟秀面色平静,手上的帕子半掩着双唇,身上的裙摆纹丝不动,远远看去,当真是秀美恬淡。只是偶尔颔首沉思之际,眸子里才闪过一丝精光。 待送走了家人, 钟义因平时都是大哥参与族中之事,和钟九来往不多。此刻刚好都留守宝轮寺, 自觉是个难得的机会,便主动逢迎,与钟九沏了一壶酽茶, 对坐攀谈起来。 这边钟家留下话事的爷们儿,除了钟九钟义,便是大姑爷邱墨林。 他对钟义二人谈论的那些族中之事全无兴趣,心中百转千结的花花肠子 ,全绕在那间房里的大嫂子身上。 但见秦淮被人带进那空屋子之际,衣衫不整,头发零乱,一张脸虽尽是血污泪痕,却更显嫩白的底色。 尤其是那种不卑不亢中微带愁容的神情,简直让邱墨林心痒难耐,恨不能换了钟信出来,留自己在那里陪男嫂子做伴,好好慰藉这刚刚新寡的妙人儿。 奈何那房间门口几个小厮守得正紧,钟信又在里面,便是心口再火烧火燎,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会子,正是午时的光景。 那空屋子的门窗都被小厮在外面关个严实,透不得一点风,盛夏的日头又毒又辣,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很快便将屋子蒸得尤如笼屉一般。 房子里只有一张木桌并一把椅子,其他一概皆无。 钟信将那椅子搬到屋子一角,也是光线最弱的地方,让大嫂坐在那休息。自己却去到另外的一角,席地抱膝而坐。 空气里蒸腾的热度在不断上升,直至两个人的全身都渐渐被汗湿透,几能拧出水来。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却又能在寂静中听到对方渐渐加重的喘息。 秦淮坐在椅子上,双眼直直地看着窗外隐隐几竿竹影,心情却正慢慢趋于平静。 要知道,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即便对他这个看惯了各种狗血文的书虫来说,也感觉来得猝不及防,惊心魂魄。 从被那智空和尚夜里偷袭开始,到那参茶迷药,再到钟仁的突然暴亡、七窍流血,一件接一件,几乎让秦淮连气都喘不上来。 直到此时,虽然最终还是被钟家人质疑,并被变相关在这里,可秦淮却觉得整个人有了种紧张后难得的释然。大概是这一天一夜实在是煎熬得紧了,以至于在那椅子上静坐片刻后,竟朦朦胧胧的合上了眼睛。 坐在对面墙角的钟信却始终保持着清醒。 他身体靠着墙壁,头微微弯着,整个人依旧是那副萎顿不堪的样子,便像从前他在钟仁面前,被他呼来喝去、非打即骂的时候,一个样。 可是他垂在身前的双手,却十指交叉在一起,隐隐发力,倒像是暗中在和谁较着劲。 他的目光落在左手臂上,在衣袖的边缘,隐约露出一大块钟仁惊马时踩出的疤痕。 钟信用手轻轻摩挲了下那块凸凹不平的伤疤,又把目光转向被粗布长裤遮盖的双腿,在外人看不见的两个膝盖上,也留存着长跪碎瓦片时,被刺出的大片伤痕。 这些疤痕随着他这些年的长大,稍稍褪色了一些,但却永远都不会消失。 不过,那个曾经从他还是孩童时,就不断欺侮伤害他的人,此刻却真的躺在家庙里,像自己从前无数次想象的那样,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钟信微微闭上眼睛,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常年燉给钟仁喝的参茶,终于,也燉到尽头了。 “不…不是我…不是我害你的!” 寂静沉闷的空气中,突然传来秦淮有些惊恐的声音。 第24节 钟信愣了,目光迅速落在他的脸上。 这会子,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秦淮,整个人却好像离了魂,软软地窝在椅子里,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唯有嘴里面,像是在无意识地说着什么。 看他的样子,似乎应该是在梦中,并且那梦,也必定是给他带来了惊吓。 钟信轻轻抬起身,走到秦淮的身前。 闷热的房间让两个男人几乎出尽了身上的汗水,此际,男嫂子那件染满血污的白色府绸中衣,已经被浸得有如透明一般,一眼望去,满目都是青年男子柔韧的线条与净白的肌肤。 钟信的目光在那片白色上掠过,却略有些不自在,便把眼睛从秦淮的身上移开了些。 椅子上的秦淮却忽然坐直了身体,双手在自己的腰腿处胡乱拉扯着什么。 “我不穿,别逼我天天穿这劳什子…打开…打开它…” 钟信下意识皱紧了眉头,目光顺着秦淮的手,在他身上游移。很快,他便看到了那个揣在男嫂子怀里的物件,已经在近似于透明的中衣下,隐隐显露出来。 想来,男嫂子在梦中说的劳什子,就是那个亵裤样的东西。 而这个东西,在钟仁生前的时候,似乎便是天天穿在嫂子的身上。 可是为什么,一向奸诈阴险、提防心极重的钟仁,竟然会随身带着穿在男妻身上的物件,并且在临断气的时候,还在死死抓着不放呢。 钟信感觉全身的肌肉莫名紧张起来,这个多年来身体自然养成的习惯,似乎在提醒自己察觉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虽然曾亲手查验过那个物件,但是那工夫,当发现那东西可能是男嫂子极私密的用具时,自己心中羞躁,便一古脑又塞回到他怀里。 现在想想,却有些大意了。 钟信既这样想,便用眼睛瞄着秦淮睡梦中涨红的脸,慢慢探过身子,深吸了口气,终是悄悄伸出手去。 他想在秦淮还没有醒的时候,再把那物件仔细查验一遍,毕竟整个钟家,都在寻找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 眼见钟信的手指便要伸到秦淮的中衣之上,他的身体却忽然哆嗦了一下,面上瞬间闪过一丝红潮。 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明明只是想取他怀中那个物事,为何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一个极其不堪的画面。 那画面是钟仁那本春宫图里很特别的一幅,也是钟信在偷偷翻看时,印象最深的一幅。 那画面和其他图画里的各种声色无边完全不同,描画的是一名男子正在竹椅上海棠春睡,而另名一精壮男子则悄立一旁,正偷偷伸手去撩那睡中男子的衣襟。画中人半遮半掩,欲露还羞,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香艳。 在其时,钟信便对那画面印象极深,反复翻看了数次。 而现在看来,那画面上的人物、甚至姿势,竟然和自己现下对男嫂子的所为,相差无几。 因此,面色有些红涨的钟信,发现自己伸向秦淮中衣的手指,竟有些哆嗦了。 巧的是,秦淮却刚好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 “叔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忽然从梦中惊醒的秦淮,在睁开眼睛的刹那,正看见钟信俯在自己身前,一只手,却似乎马上就要伸进自己的衣襟里。 他方才在极度疲惫和闷热的空气里,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并且做了一个没头没尾却又极其骇人的梦。 在梦里,自己正躺在泊春苑卧房的紫檀木床上,身边却是七窍流血、面容可怖的钟仁,正一边逼着他穿上守贞锁,一边恶狠狠地掐着他的脖颈,逼问是不是自己害死了他。 秦淮被他满脸的血痕和凶狠的神情吓到了,在极力挣扎中猛地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噩梦。 可是梦是假的,眼前小叔子伸向自己的这只手,却是真的! 钟信在嫂子有些惊讶地询问中,迅速直起了腰,原本因闷热而汗湿的脸,此刻更是又红又涨。 对着自己似乎有些下作的姿势,刚刚变成新寡的嫂子,会不会误会到呢? “嫂子,我见你方才不停在说着梦话,又哭又叫,担心被魇到了,便过来想叫醒你,刚巧这会子,你便醒了。” 秦淮点了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窗边。 他不想让钟信看到自己脸上疑惑的表情。 因为他心里有一句很想质疑钟信的话,“真的想要叫醒一个人,难道还需用手伸进他的怀里吗?” 秦淮心里有一杆秤。 他知道,如果方才身前的人不是钟信,而是大姑老爷邱墨林,那便无需怀疑他的动机,知道他必定是要占自己的便宜罢了。 但是这人是钟信,那情况便截然不同。同样是伸向自己怀里的手,他想要的,却应该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 秦淮微微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怀里守贞锁的位置。 这个穿在身上多日的东西,除了让人感觉束缚和羞耻,自己倒还从未思虑过,它身上会有何特异之处。 但是现在,一些从前不甚留意的画面,却在秦淮的脑海里一点点浮现出来: 钟仁在酒醉入睡前不忘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守贞锁,钟仁提醒自己在洗澡前要脱下守贞锁,钟仁在自己假寐时偷偷赏玩守贞锁,钟仁来家庙时竟然会随身带着守贞锁…… 钟仁、钟仁…守贞锁、守贞锁… 在所有的画面里,这两个词,都是同时出现的。 秦淮甚至可以回忆出,昔时钟仁在看这守贞锁时各种古怪的眼神。现在想来,他眼中所看到的,绝对不是一个私密的物件,而是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宝贝! 秦淮忽然在心中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而这假设,让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守贞锁。 窗子在外面被小厮关上了,隔住了外面大半的声响。不过这会儿,却可以听见别院大门外传来一串清脆的汽车喇叭声。 秦淮抬头向窗外看去,却见钟义邱墨林跟在钟九的身后,正匆匆从花厅中出来,向大门口迎去。 两辆黑色的老式吉普车从门外开了进来,绕了一圈后,停在一边。 以秦淮日常对那个年代的了解,他知道,官家的人和车,终于到了。 车子里下来了几个穿着制服的男子,看样子,他们似乎对钟家家庙和别院都十分熟悉,完全没有初来乍到、东张西望的新鲜感。 其中一名头目模样的中年人一脸官相,似乎与钟九打过交道,两人寒暄后,点上香烟,便在车边攀谈起来。 想来是话语中提到了钟仁的横死,那人伸颈往跨院那边看了看,竟然摘下了头上的礼帽,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淮感觉自己有一点隐隐的紧张。 虽然所有需要自己解释的东西,都已经在大脑里反复斟酌了数遍,可是临到这会儿,心中却难免有些忐忑。 蓦地,秦淮的目光落在了钟义的身上。 他原本是和邱墨林站在一处,却在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下车后,主动迎了过去。两个人互相拍了拍肩膀,倒有点久别重逢的架势。 客套几句后,秦淮留神到钟义扯了一把那人的胳膊,对方递过一个会意的眼神,两人便悄悄走向了一边。 不知为何,秦淮只觉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钟义与那人的所在离秦淮房间很远,即便打开窗子,也不太可能听得见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 可是有那么三两次,秦淮发现在钟义说了些什么后,那个男子的目光,便下意识朝自己房间这边投射过来。 秦淮稍稍向后退了退,尽管他知道,在那个人的角度,并不会看到房间中的自己。 但就在这躲闪之间,秦淮的心中却忽然一动,他觉得这会儿,他已经猜到了钟义在做什么,或者说,他想要那人帮他做些什么。 虽然大太太何意如在临回钟家之前,在大花厅里发了威,也表明了态度。在她没有同意之前,不想看到钟家人自己查验自家人的场面。 但是显然,在她带着女眷们离开家庙后,一心想要在大房手中得到祖传秘方的钟义,还是没有放弃这个念头。 可是在自己身上,哪里会有什么祖传秘方,除非……方才自己那个假设,是成立的。 他微微偏过头,余光中,可以看到钟信又已回到了墙角,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 秦淮嘴角莫名浮上一丝冷笑。 无论是窗外的钟义,还是方才对自己伸出手的钟信,他们俩想要找的,一定都是同一样东西。 只不过,如果钟义真的会假手官方来查验自己的话,那这身上的守贞锁,无论有没有秘密,恐怕都会落到他的手上。 外面的众人寒暄了一阵,这会子已经在钟家的礼让下进到了花厅。 秦淮靠在窗子的一角,眼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走进花厅的大门,最后进去的,是有些无彩打采的邱墨林。 显然,更爱眠花卧柳的大姑老爷,对于眼下这些客套事务全无兴趣。他唯一有兴趣的,似乎只有秦淮所在的房间。便是这一会子,秦淮已经看到他朝这边看了几次。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钟义等人早让宝轮寺备下了精致的素斋。那几个官差一路劳乏,也不推托,便说好先用了饭,再合议如何查验之事。 正在其时,看守秦淮钟信的小厮却忽然跑来一个,气喘吁吁地告诉钟家几位爷,方才钟信在房间内喊他们,说大少奶奶这会子又忽然昏倒了。 钟九和钟义皱起眉头对视了一眼,还未开腔,一边的邱墨林却开了口。 “九叔,这大嫂子想来是惊吓过度,气血两亏之故,那会子在花厅里,我瞧他便有些面色不对,想来这工夫终是坚持不住了。” 钟九点点头,“你原通医理,说得想来差不许多,只是他这般昏厥过去,却不知要躺到何时,官爷的时间有限,总不便这么等下去罢。” 一边的钟义虽未作声,心中却暗自嘲笑钟九老朽迂腐。做什么非要等他醒来?一盆冷水泼下去,不愁他睁不开眼睛。 邱墨林忙道,“九叔不必担心,这种毛病我倒是见得多了,不如便这样,你们在这里陪客,我且先过去瞧瞧那大嫂子,估计揉捏几处穴道,疏解疏解经脉,他便自会醒转了。” 钟九忙颔首赞同,倒不料这素常口碑不甚入耳的大姑爷,这遭还真是接连派上了用场。 这会子,秦淮整个人便躺在那张桌面上,紧闭着双眼。钟信则拿着一条湿毛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擦拭着。 方才他假装昏厥在窗边,钟信发现后,便将他抱到了这张桌子上。并急忙大力拍门,喊那看守的小厮过来。 那两人都是钟义的亲信,早知钟家老七主不如仆的底细,又哪会将他放在眼里。 此刻见大少爷暴死,这大房奶奶素来听说也是个软蛋,所以将他二人关在房间后,根本未理会钟九所言的管好茶饭,大半日里,竟连碗茶水也没送进来。 这会子听钟信说大少奶奶昏了过去,嘴里嘟嘟囔囔,依旧一副怠慢的神色。 钟信知道这些人的嘴脸,因在门内冷笑了两声。 “我倒是提醒你们,大少奶奶虽是新寡,可他身上,可关系着钟家不少的大事,便是你们二爷,也知道这里面的轻重。你们现下还不赶紧拿些冷水毛巾进来,再去请示了主子,真要是他病大发了,耽搁了家里的事情,我看你们日后谁承受得住!” 说到最后,一向予人以羸弱老实印象的他,语气竟十分凶悍,倒把外面两个狗仗人势的家伙怔住了。 两个小厮这才一个报信,一个赶紧取来冷水和毛巾,钟信弄湿了,便用毛巾帮他擦拭汗湿的额头。 这工夫,邱墨林匆匆走了进来。 他没有想到这个空房间里竟会如此闷热,刚一进来,便是扑面的一股热气。 他扫了眼半靠在老七身上的秦淮,只见他面色潮红、嘴唇干涩,白色的中衣已然被汗水湿个精透,竟将一身好皮肉都半隐半露出来,不由下意识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钟信见小厮竟是带了大姑爷过来探视嫂子,心中微微一怔,面上却还是躬着身给邱墨林问好。 邱墨林心思全在秦淮上面,见他虽面色微红、身上湿透,手脚却并不抖颤,呼吸也只略有些急促,便知道他并无大碍,大约便是昨夜惊吓后,眼前又在房间里被憋闷到的缘故。 第25节 他眼见钟信立在一边,心中那个想占些便宜的念头不得施展,略略想了想,便有了主意。 “老七,大嫂子现下是忧思过度,外加略有些微中了暑气,我车里放着几盒现成的丸药,其中一味醒神正气丸正对嫂子现在的病症,他们几个不识我的车,还是要你去取一遭才行,让他们去两个人陪着你就是了。” 他说着,掏出汽车钥匙,又喊了两个小厮,让他们带钟信去家庙外的车子里拿药。 钟信看着桌面上仍在昏迷中的秦淮,又看了大姑爷一眼,终还是低声道,“老七这便去取。” 待他几人离了屋子,邱墨林手忙脚乱反锁上房门,欺身到秦淮身前,眼睛里几欲喷出火来。 邱墨林行医出身,眼神自是不错,见秦淮被汗水打湿的白绸中衣半透半露,几近透明,便已发现他里面没有穿那守贞锁。 这发现让他心头一阵狂喜,额上的青筋都一根根迸了起来。 原本只是想摸上几把,占点手上的便宜,这会子见有机可乘,竟色胆包天,忘乎所以,动了做邪事的淫心。 他两眼放光,手指哆嗦着便去解秦淮的衣衫,却不料桌面上的秦淮轻轻咳了两声,身子动了动,竟慢慢坐了起来。待看见面前的大姑爷,登时露出一副又惊又怕的神情。 “姑爷,怎么会是你?” 邱墨林亦被他忽然间醒来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闪,复又贴近过来。 他此时欲火中烧,不能自持,哑着嗓子对秦淮道: “好嫂子,你切莫害怕,想是你这两日忧思过度,身上不适,方才便昏了过去。我跟九叔说了,特意过来瞧瞧你的身子,查验下有无大碍。好嫂子,这会子人都被我支了出去,一时不得回来,你快快解了中衣,让墨林好好心疼心疼。” 秦淮见他眼睛喷火,嘴舌齐动,实足一副迫不及待想行丑事的模样,心中真是又憎又厌。 不管怎样,自己现在的身份,不仅是他的大嫂,更是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夫。他身为自家嫡亲的妹夫,不去讲亲戚间的情分,却满脑子里都是些卑鄙无耻的下流勾当,这男人,也当真是和禽兽无异了。 但也正因秦淮已识透了邱墨林这副淫丧的德性,才忽生一计,做出这装作昏倒的举动来。 他方才既担心钟义假官差之手,强行查验自己,将那守贞锁卷走,脑海里便千方百计,想着如何才能保全这个似乎暗藏玄机的东西。 大概是几千本宅斗书在脑海中积淀的结果,在看到邱墨林的一瞬间,秦淮忽然间有了主意。 常言道色令智昏,这色胆包天的大姑爷,如果知道自己在房中昏倒,又岂能不借着懂得医术的由头,来占自己的便宜呢。 而这会子看,事情果然朝秦淮设想中的情节来了。 “姑爷,多谢你这般惦念着我,我这身子不好,实是因大爷的事,心里悲伤得紧。这两日来,醒着梦着,眼前都是大爷的样子,便是现下,仍觉得他就在身前,便坐在那椅子上,拈着烟壶瞧着我们……” 邱墨林被他这话说得身上一怔,连冷汗都渗了出来,下意识便回头去看那空椅子,却哪有什么人在,当下便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 “嫂子可别吓我,更别总找借口推搪墨林可好!大哥去得突然,我知道嫂子心里难免惴惴不安,可若要说有多伤心欲绝,我的好嫂子,你就别唬我了。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是嫂子和大哥间,又何来夫妻之实?墨林每每念及此事,便替嫂子不值,更是可怜嫂子青春年少,身上却没人爱怜的苦。好在从今往后,嫂子既不用再忌惮大哥,墨林便可以多多寻机会过来安慰嫂子了。” 他嘴上甜言蜜语,手上也不闲着,借势便要往秦淮身上摸来。 秦淮急忙向后躲了躲,低声急道: “姑爷这样聪明的人,这会子为了欲念之事,竟忘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吗?你且想想,早上在花厅里,六少爷疑心于我,便是姑爷为我解的围,我心里又如何不知感恩姑爷。可是眼下官差在外,九叔二爷也都马上前来,为的都是大爷横死之事。若你我真是在这当口行了什么,落入外人眼里,那便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邱墨林心里本是骚痒难耐,可听秦淮如此一说,又知他说的极为有理。 毕竟早上自己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些,虽都是真话,但也算是站在了男嫂子一边。这会子若被人发现二人有染,岂还了得,一并便连早上说的那些,也都变成假的了。 他叹了口气,耳朵便往门外留着意,也怕有人忽然冲了进来。 可是明白是明白,心里却终是懊恼又错过了与男嫂子亲热的机会,便小声对秦淮道: “嫂子说得不错,墨林便先将这想着你的心收着,只等回了家去,再找机会和嫂子倾诉这满腹的衷肠。只不过嫂子你看,我费尽心思过了来,又想办法才支走老七他们,这番苦心,嫂子总要给我点什么奖赏,才说得过去啊!” 邱墨林为人猥琐,总觉得不在这细皮嫩肉的嫂子身上摸上一把,便难受得紧。因此他死皮赖脸,只求还是能占上点便宜。 秦淮斜了他一眼,故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却伸手在怀里摸出个物事来。 “倒真是拿你没有办法,这会子,我却又上哪里给你寻奖赏去。也罢,我身上这东西,你也是见过的,原是我最贴身的物件,今天便先放在你那里,你看了它,便也算是看到了我。只一样,这样私密的东西,若是被人瞧见,或是落了大小姐的眼,姑老爷,你可就有得受了!” 邱墨林眼他从怀里掏出来的,竟然便是自己曾见过一次的守贞锁。 他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自是知道情人之间,私下相授的,素常不过是些汗巾、头发、指甲等物,往往最亲密者,才会将贴身的小衣、肚兜等相赠情郎。今见那确是秦淮贴身之物,一时眼前一亮,伸手便抄了过去,赶紧揣在怀里。 “我就知道嫂子是疼我的,嘿嘿,嫂子尽可放心,墨林也不是那十七八岁的初哥,自然知道这东西见不得人,定当收到密处,不与第二个人看见,只等下一次与嫂子私会时,让我亲手给嫂子穿上它可好?” 秦淮无奈之下,出此下策,也是没办法可想。 看惯了宅斗的他心底明白,别说钟家对寡妇还有特殊的族规,便是暂不考虑那些,以自己现在男寡的身分,一无丈夫庇护,二无娘家支撑,三无子女延续香火,在大宅门里,根本就是最不受人待见的人。 所以,既然还要在这个修罗场中煎熬,就一定要有过硬的本事或者能拿住别人的砝码。 既然自己认定这守贞锁中,应是被钟仁藏了重要的秘密。那在这千险万险的大宅院里,这人人想要得到的秘密,自己又怎会不牢牢握在手中呢。 所以,在自己和钟信势必被官家查验,并可能被钟义假公济私之际,能帮自己藏得住这东西,事后还可以取得回来的,在家庙这些人里,除了邱墨林,也真无第二人可想了。 秦淮正要对死皮赖脸的邱墨林虚应几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紧接着,便听到小厮开门的声音。 秦淮看过去,正见钟信一脸大汗地从门外进来,手上握着一个药盒,见自己静静地站在桌子前,似乎愣了愣。 邱墨林让他把药拿过去,钟信也不多言,闷声不响地将药盒递过去,两只眼睛似乎只盯着地面,却早在不经意间,把室内二人的衣着神色都看了个清楚。 在目光扫过秦淮已被汗水打透的前胸时,钟信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素来沉静的脸面,微微变了颜色。 那个在男嫂子身前半隐半露的守贞锁,似乎看不见了。 邱墨林看着药盒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醒神正气丸,嫂子应该有点轻微中暑,便服用一丸下去,也好解一解…” 他这话还未说完,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这药他吃不得!” 房中的三人皆是一愣,抬头看去,竟是那官差中带头的一位。 这工夫,他站在房间门口,身后跟着几个下属和钟义等人。 邱墨林忙脸上堆笑,“这药不过是治暑气的醒神…” 那人官相十足地挥了下手,打断了他。 “这会子已经不早了,城里面还有不少棘手案子等着回去处理,你们家的事现在就要查验,再吃药下去,怕是会影响了查验的效果。再说他现在这样子,不是已经没事了,还吃什么药!” 邱墨林见他这样说,便只好将药收了起来。 那人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又上下打量了几眼秦淮和钟信,回头一抬下巴,朝他几个手下道,“依我说这个房间便很不错,你们将那些用具都拎了来,钟二爷,你再让人弄几张椅子过来,我们便在这查验罢。” 钟义一边答应着急忙使人去弄家什,一边和方才密语那官差头目使了个眼色,双方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这边那官差便对邱墨林道,“大姑爷你也可以自便了,这会子我们要检查他们两个,闲杂人等都不用在场。” 邱墨林忙点点头,偷偷瞄了秦淮一眼,见他也看向这边,便悄悄拍了拍胸口藏着守贞锁的位置,挤了挤眼睛,径自去了。 这里那官差头目待手下都准备得一应齐全,锁了房门后,便咳了一声,对秦淮和钟信道: “你们俩都是钟家自己人,又都与死者亲近,我不说你们也知道,近年来你们大房里,已有过几次少奶奶因房事暴死的先例,都是经我们手查验,倒也没什么出奇的。问询笔录等事,稍后按程序便是,这会子,倒要先验查了你们身上有无问题。现下便都把衣服脱下来,站在墙边!” 他这话刚一落地,一边的秦淮和钟信下意识对视了一眼,钟信仍是一脸怯相,低头不语,秦淮心中着急,便忙对那官差道: “长官,我明白这验身乃必行之事,可是您大概也知道,我是钟仁之妻,他却是钟仁的七弟,我们叔嫂二人,又怎能在一处脱衣露体,还请长官怎生想个法子,回避一下吧!” 那官差皱起眉头,横了他两眼,道: “你这便想得太多了,要知道在我等眼里,你与他不过都是必须查验的对象,莫说你和他名为叔嫂,实则都是男人,并无需避讳。我再说句不中听的,有时事关紧急,又不方便,便是男女同室,该查的,也不敢耽误。这事多说无益,你们俩快快脱了衣衫是正经。验完了活人,还有死人在那边等着,你真以为我们都是吃闲饭不干活的吗!” 这官差的话虽然有些冷硬,听在秦淮耳中,却让他心中一动。 按说自己在现实世界虽然是个弯男,可是平常生活里,却也和大多数直男无异。平时与宿舍同学共去公共澡堂洗浴时,自己也并未顾忌太多,可谓心中无杂念,一切皆自然。 可是这会子却真是奇怪得很,便是在这些官差面前脱光衣服查验,秦淮都不会觉得怎样,可一想到要在老七面前赤身露体,他竟真感觉有一种嫂子要在小叔子面前暴露私密处的感觉,当真又羞又窘。 他这边心中惴惴不安,身边的钟信却一声不响,略背对着秦淮,已经开始除却衣衫。 秦淮咬住了牙根儿,趁人不备,死命拧了自己大腿根儿一把,逼着自己目不斜视,权当室内空无一人,便也飞快地把身上的衣物都脱了下来。 方才与钟义作暗号的官差也不及其他人动手,便已走上前去,对着秦淮身上的衣物细细查验起来。 几经折腾后,那套白府绸的中衣便连最细小的缝隙,都被那人捏了个遍。奈何那绸衣又薄又露,料子又极好,哪里又能藏得下什么。 那人失望之下,放下秦淮的衣物,又翻查起钟信的粗布衫褂。不出意料,自然又是一无所获,便连钟信从钟仁身上得来的那把铜钥匙,原本藏在内袋之中,此刻竟然也不翼而飞了。 他这边在两人的衣物上翻查,那边秦淮和钟信两人除净衣衫后,便皆靠墙而站。秦淮虽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奈何他那双做精细实验练就的敏锐眼神,便是在无意之中,却偏把一个精壮汉子的身体尽收眼底。 老天! 秦淮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第29章 对于秦淮来说,当今社会里男色当道, 无论是明星网红, 还是素人草根,身材好并且敢于秀出好身材的, 实在不要太多。 按理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对钟信的身材有免疫力的。 更何况在前晚智空那淫僧来胁迫自己之际, 老七赤着上身冲进来救护,精壮的上半身一览无余, 虽说和他素常佝偻驼背的样子相比, 确是雄健英武,但对见过世面的自己来说, 却也不至于在今天这会子,一下子便瞠目结舌。 秦淮紧闭着双眼,其实他心里,是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吃惊的。 因为以他目光的精细和敏锐,方才那无意地一瞥之中,不仅看见一个男子堪称伟岸的整个身形,更在他行动之间,看到了绝不该看到的地方。 ……惊骇! 便只有这两个字, 才好形容眼下秦淮心中最直接的那份感触。 虽说身处眼前这样一个堪称尴尬的环境,身后的官差还在查验着二人脱下的衣物, 可是秦淮却发现自己的脑海里,竟完全是那触目惊心的、让自己羞耻难当的一眼。 他不得不感慨老天爷造物着实是不公平的。 同样是钟家的后代,同父异母的钟仁和钟信兄弟两个, 怎么竟会有着那样巨大的差距。 一个瘦如螳螂,虚软如泥。一个却健壮阳刚,天赋异禀。 不知道为什么,秦淮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明晰并理解了钟仁生前的种种古怪。 这个后期有了生理缺失的男人,之所以会在从前近乎残忍地虐待老七,却又偏在他成年后,一改从前的做派,表面上亲近不说,还总想让他在自己面前和嫂子做那些败德风化之事。现在想想,既有他骨子里变态无耻的一面,恐怕也有他艳羡老七惊人的天赋本钱,下意识想在他身上寻找能代替自己的那种快感吧。 一个是惊骇,一个是变态。 这钟家的两兄弟,还真都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 那个小头目忙于搜检二人的衣物,这边便有两个属下过来检验秦淮和钟信的身体。 这身体的查验倒不复杂,主要便是通过抽取血液,用官家自带的仪器进行分析,并将结果同钟仁的检测结果进行对比。大约是真的在钟家这边已经有了多次查验的经验,官差的行事很是轻车熟路,时间不长,便完了事。 那为首的官差点点头,交待手下加快去查验钟仁的尸体,这边便让秦淮二人将衣服穿起来。 秦淮见自己的衣物被那查验之人扔在一边的桌上,若过去拣取,势必便要在钟信眼前走过去。 第26节 他这会子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眼睛看着那衣物,便有些迈不出脚。 钟信也不作声,只用手遮挡着,走过去拿了自己的衣衫,又朝秦淮这边看了一眼,似乎看出了他的窘态,便将他的衣物也拎在手里,两步走了过来。 “嫂子快穿上吧。” 秦淮眼见他走到自己身前,虽遮挡了身体,却挡不住身上青年男子那独有的阳刚气味,便连眼睛都不敢抬,只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衣物,却偏生抓了个空。 秦淮心中奇怪,终还是抬起头来,却见钟信微侧着头,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一只手遮挡着身体,另一只拿着衣服的手已经歪在了一边。 秦淮忙伸手接过自己的衣物,却隐约听到钟信似乎长出了一口气。 两个人这工夫倒像是有了默契,都背转过去,三两下便将衣物穿上了身。 钟义一直陪着钟九在花厅等着里面的消息。 这会子,嘴里虽然和九叔天南海北地聊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那空屋子的方向,只等着里面能有自己关注的消息传递出来。 大姑爷邱墨林自从探视完昏倒的大嫂后,整个人倒像是吸了口上好的鸦片,兴奋得两眼放光。 他虽也坐在花厅里陪着二人,却早就魂游天外。嘴里喝着菊花香茶,却全不知味,只一只手时不时偷偷伸进怀里,把那极香艳的物事摸上一把,恨不得马上把眼前这些杂事办完,好能和小寡嫂及早回到钟家,寻到机会后,亲手把这物事给他穿在雪白的身子上。 几个人正各怀心事等待,花厅外一个钟义贴身的小厮却匆匆闪了进来。 这小厮受钟义指派,方才起大早特特去寻了附近的电报局,去给家里面打一通电话。这会子钟义见他回来,便推说要出去方便,朝他使个眼色,两个人又出了花厅。 待到了僻静处,钟义见四处无人,便急忙问道: “电话可打通了?二小姐可有说什么要紧的事没?” 那小厮一边擦汗一边低声道,“回二爷,已经和二小姐通了话了,二小姐让我告诉二爷一句话,说泊春苑里现下闹得乌烟瘴气,麻雀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还说若家庙这头没什么要事的话,便请二爷抓紧时间回来,说是看那麻雀叫得如此欢腾,不知会不会是窝里藏了什么让它不安份的东西。” 钟义听罢他这番颇有些古怪的话,眉毛紧锁,脸上顿时阴云一片,也不说话,便速速回了花厅。 刚巧这会子,那伙官差不仅已经审验过秦淮钟信,便连钟仁那边该取证的,也都完了。 那为首的官差便差人来寻钟九钟义和邱墨林,让他们也都过到那空房子里,说是有话和他们交待。 钟义心中惴惴,跟在钟九身后来到了那间屋子里。 秦淮和钟信都已经收拾妥当,此刻都静静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并无任何缚手缚脚的惩戒之举。 钟义一双眼睛不看别人,倒先往自己私下有了默契的小头目看去,却见对方耸了耸肩,朝自己摇摇头,面上尽是无奈之色。那意思已十分清楚,显然在寡嫂和老七身上,都没有自己心心念念之物。 钟义略有些失望地坐下来,心里想着方才二妹钟秀捎来的那番话,便更加想着赶紧回到家去。 众人都到位后,那带头的长官与钟九客套几句,便转入了正题。 原来经过一番检测,这些官差已经基本上得出了结论,认为大爷钟仁之死,倒也和原先钟家几位大少奶奶的死因差不许多,实是太过于贪恋房中之事,用了过量的药物所致。 检验后,钟仁身上既无任何外伤,又无被人胁迫服药的迹象。并且在大少奶奶体内,查验后也一样有相同的药物残留,只不过用量略小了些,和他讲述的过程,却也都符合得上。 至于老七钟信,他身上并无任何药物的痕迹,且他为钟仁燉的参茶,家庙别院的铜壶内还有一些,经过查验,亦是很正常的补茶而已。 听到此处,秦淮面色微变,用余光轻轻瞄了身边的钟信一眼。 他眼前仿佛又传来其时在别院的客厅里,钟信手持自己下过药的茶碗,说这是他第一次品了参茶的情形。 想不到,虽然自己已经看过小说的结局 ,也知道身边的这个男人腹黑而阴险,却还是在千算万算之下,让他占了先机。 官差说到此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只要最后再核实一件事后,钟仁突然身亡这事,便差不多要尘埃落定了。 而他口中所言需核实之事,便是要认定钟仁所服药物,到底是否如秦淮所说,是钟仁亲自从家中带了过来。若果如此,大少爷贪图房事,亲自从钟家带了迷药来找大奶奶欢合,并过量而亡的整个过程,便确系丝丝入扣,无可指摘了。 听到此处,秦淮心里却莫名加速跳了跳,非常奇怪地,眼前便浮现出雀儿那张刁钻刻薄的脸。 既有了初步结果,官差便告诉钟九钟义,这边家庙的人,都可以先回钟家,但在官方最终结果没有给出之前,钟家大少奶奶和小叔钟信,是不得离开钟家的。 这一点,便由钟氏族长钟九亲笔签了保单,确保这二人随叫随到,不得有失。 官差了结了现下的事务,便先行离开。剩下钟义等人,忙着张罗回去的车辆。 秦淮见钟信一声不吭,只快手快脚将自己在这里的物事收拾好,而他那边,却仍是来时那个装春宫画册的小包裹,里面方方硬硬,显然那画册还在其中。 眼见一众人等便要启程,秦淮远望那庙后苍凉的佛塔,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奇异的感觉。 他心中有一个很突然的念头,于内于外,于情于理,都觉得自己应该到钟仁灵前拜上一拜。 不管怎样,自己穿书过来的第一个身份,便是钟家大少的填房男妻。 而眼下他命归黄泉,自己的身份也随之变成了大房新寡。 虽然还不知未来又会如何,但是毕竟按照钟家规矩,无后的寡妇通常便要遣返娘家。假若果真如此,那岂不是和自己之前设想的一样,终于有逃离钟家的可能了吗? 阿弥陀佛! 无论如何,自己还是要和给这个名义上的夫君道个别的。 他既如此想,便和钟九知会了一声,只说想去大爷灵前再看一眼。 钟义满眼都是不耐烦的神色,钟九却捻须颔首道,“大奶奶对大爷情深意重,灵前辞行,天经地义。” 一边的邱墨林挑了挑眉,在胸口处的守贞锁上捏了捏,故意感慨道,“嫂子虽是男儿身,却有情有义,也难怪大哥生前如此惦记在心尖之上,罢了罢了,墨林也便和嫂子同去,给大哥行了礼再走。” 他这句话说出口后,一边的钟信似是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眉毛紧锁。 既是这般情形,钟义也不好再说别的,众人便一齐往跨院而来。 焚纸燃香,一一施礼,在宝轮寺和尚的木鱼声中,秦淮给钟仁施了寡妻应尽之礼。 一时礼毕,众人纷纷离去时,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的钟信才走到灵前,也施了一个极深的大礼下去。 秦淮离他最近,隐约听到他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 他心里砰砰直跳,便轻轻往钟信身后靠了两步,竖耳倾听,却只在一阵木鱼声中,听到零散的只言片语。 “…便只管安心上你的黄泉路吧……都将和你一样……一个也跑不了……” 虽然那些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可是秦淮却在钟信低沉的腔调里,不寒而栗。 众人回到钟家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到何意如所在的正房会客厅里,向几位太太回禀家庙中查验一事。 一日不见,秦淮只觉眼前的大太太似乎清减了许多,亦苍老了许多。尤其是前日在家庙时不怒自威的眼神,此刻竟似乎有些散乱,浑不似昔日的她。 钟九接过丫头进上的茶碗,眼睛却在何意如的脸面上扫视了一番,隐隐便有了几分怜惜。 他这几日以族长之位,为钟家也算是用尽了心力,此刻更亲自讲述,将官家查验的结果都说与了三房太太并几房子女。 众人因听到整个结果和秦淮所言几无差异,便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感叹钟仁不自珍重身子,胡乱用药,终致出了大事。 只有何意如听到最后,知道钟仁之死终将尘埃落定,便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钟九说完这些,便又将官差最后所言说与大太太,让她抓紧查问一下,钟仁的贴身服侍人中,有谁知晓大爷日常服用药物等私密之事。 毕竟众人也都清楚,以钟仁素常被人服侍惯了的品格,那些药物、补品之类的东西,他自然不会亲自打理,总不过要用些什么,便是贴身丫头或小厮随用随取是了。 秦淮见何意如听了钟九这话,眉宇间竟瞬间拧出个疙瘩出来,而一边的钟毓等大房人众,也都是些异样的表情,却没人接钟九的话。 秦淮心中奇怪,不知大太太等人因何是这样的神色,正思量间,却听见一边传来于汀兰有些尖利的嗓音。 “怎么这会子毓姐姐倒这般迟钝了?大房里少奶奶不当家的事又不是什么稀奇,凡大爷有这些事,自然便是雀儿的手笔,怎么,难道如今那丫头这么一闹,竟无人敢去问她了不成?” 她这话一出口,在座的众人皆敛息屏气,皆把目光投向了大房这边。惟有钟九、秦淮并钟信等留在家庙这边的几人,还有些不知就里。 何意如看出钟九眼中的疑惑,又见秦淮亦是一脸懵懂之状,便叹了口气,道: “九叔,既然官家已经查验出老大的死因并无异状,眼下老大媳妇这边,也自然还是要回泊春苑才是。可是现下那边出了点子事端,也关着方才你问我之事,说来便是老大那个贴身丫头雀儿,这会子因听说老大殁了,她便发了失心疯般,只叫着说老大昔日应承了她,要将她配给钟家的少爷作妾,现今老大没了,她便撒泼装疯,满嘴里浑说些瞎话,只仗着昔日老大宠她,想浑闹着遂了她的愿。” 何意如这番话虽然说出了雀儿在钟家浑闹的事实,其实却打了一半的折扣。 究竟钟仁生前应承她给哪房少爷作妾,这会子大少爷死了,她又说了哪些浑话瞎话,大太太都是一语带过,明显是在遮掩着什么。 要知道,一个家生子的丫头,想靠昔日主子的宠爱便想借机上位,简直便是痴心妄想,倒是大太太一语带过的那些所谓瞎话,恐怕倒是她敢和主子叫板的资本。 秦淮在听到大太太说出这番言语时,竟然并没有纳罕的感觉。 倒是一时之间,心里面像有一束光在黑暗处引着,一会儿透了亮,一会儿又有些糊涂,总觉得有个什么事情,就在雀儿的身上装着,随时就有可能爆出来一样。 反是钟九听毕何意如的话后,皱起了眉头,“我倒是不太懂你们府里的规矩,怎么一个少爷的贴身丫头,就敢这样和主子叫板,尤其还是老大的丫头,便钟仁昔日的脾气,如何竟会有这样霸道无赖的丫头,说起来,我竟真有几分不敢相信,只觉有些纳罕了。” 一边的于汀兰不等别人开口,便在一旁冷笑道,“钟家大房里的事,九叔又有什么不敢相信的?这些年死了这么多位大少奶奶,又破天荒娶了个男大奶奶,难道在九叔眼里,还不够纳罕不成?我这人生来脾气就直,说出话来或许中不了太太的意,那雀儿她算个什么东西,倒敢来叫太太的板!一个姨娘不姨娘,丫头不丫头的下流货色,还有脸张嘴说要嫁钟家的少爷,我呸!说起来,我只恨不是大房的当家奶奶,整个泊春苑竟让那丫头得了意,若是我在,早让她脚上的筋断了三回!” 她这话说出来,若在平时,以钟毓的性格,哪还有容她的份,早就跳将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地吵上一番。谁知今日不仅何意如面色萎顿,便连她也像哑了火的炮仗,只拿两只眼睛狠狠剜了于汀兰一眼,竟把火生生压了下去。 这边于汀兰牙尖嘴利,大房不作声响,那边三房的六少爷钟智却好像生怕没人给于汀兰捧场,忙接口道: “二嫂子且消消气,你是有身子的人,犯不上因为大房的丫头动了肝火,人家大房奶奶便在这里,都像是与己无关,嫂子又何必置这样的闲气?只是方才太太说的那句雀儿想嫁钟家少爷话,我因之前也听人说了,心里倒好笑得紧,我便是真要纳妾,也必不会相中她。我只是奇怪,怎么大哥这一去不过才三天两夜的光景,大房的人心便散成这个样子,一个下人丫头便有这样不自量力的想法,那身份好的,更不知道怎么心急如焚呢!” 秦淮一愣,这六少爷最后一句,嘲讽得显然便是自己。 这些日子以来,秦淮早就发现二房三房之间,果然像书中描述的那样,因二太太三太太是亲表姐妹的缘故,向来同声同气,一直是联着手同大房明争暗斗。 便是自己从品箫堂初识钟家人起,这六少爷钟智便凭着一根天生的灵舌,总是明着暗着偏心于汀兰,加着劲地嘲讽自己。而眼下,借着指责雀儿之际,舌尖一勾,竟又把矛头递向了自己。 秦淮虽不知何意如与钟毓为何忽然间偃旗息鼓,竟然任由二房三房大放厥词。 但是这几日诸多事情接踵而至,本就让他一身焦躁,尤其是今日自己将守贞锁暗渡陈仓到邱墨林身上后,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生怕那花心萝卜大了意,竟被人发现了去。 因此这会子见钟智三语两语间便又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秦淮心中的怒火,便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慢慢站起身,竟径直走到钟智的身前,盯着他的脸,半晌没有言语。 众人都觉得有些纳罕,但又知道方才六少爷话里话外,便是在嘲讽刚成新寡的大少奶奶,故而见秦淮忽然站出来,皆是心中一惊。有好事的,更是兴奋的睁大了眼睛。 钟智被秦淮看得有些不甚自在,用手理了理油亮的分头,讪笑道,“大嫂子为何这般看着我不动,虽说咱们是叔嫂的情分,可是大嫂子刚刚寡居,便这样盯着小叔子看,终不太好吧!” 秦淮淡淡地笑了一下,便将目光从他的面上移开,转向堂中间摆放的一只香炉。 那炉中原燃着檀香,此际天色已晚,香火早已燃尽,只微有余香袅袅。 秦淮看了看那炉口的香灰,忽然开口道: “人死如香烬,剩下的,不过是死灰一捧。大爷方方离我而去,我现下这颗心,正如这炉里的死灰一般,便是多看六爷一眼,也不过是亲眷间惯常的情分,你又何必多心,说出那些让外人见笑的话来?更何况我之所以这样看你,自是有我的缘由……” 秦淮说到此处,顿了顿,一边的钟智正听得心中纳罕,忍不住问道:“什么缘由?” “说起来,我不过是想细瞧一眼,六爷怎么就自觉有那份量,能入了大房丫头的眼。要知道,人家雀儿口中说要嫁的少爷,根本便不是你!” 第30章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整个会客厅先是鸦雀无声, 继而便是窃窃私语。 不解其意的人互相对着眼神, 小声嘟囔,看对方是否知道大少奶奶话中的意思。而何意如和钟毓则面色忽变, 似乎对秦淮这句话甚是诧异。 第27节 钟智的脸色更是在瞬间由白转红,明显有了几分羞怒。 他正欲开口质问秦淮这话究竟是何用意, 坐在于汀兰身边的钟秀,却袅袅娜娜地站了起来。 她开口便带着三分浅笑, 梨涡时隐时现, 当真是娇美可人。 “六弟你且打住,这么和大嫂子说话, 本就是你的不是,咱们家各房素来亲厚,嫂子又是男儿之身,莫说多看了你几眼,便是他素常和老七同房同院,同行同住,不也是后宅里都瞧惯的吗?连大哥生前都不计较他们叔嫂亲密之事,你这会子倒还矜持上了。依我说, 听大嫂子的意思,他竟是知道雀儿相中的是哪位少爷, 那不如便说了出来,太太既托了底,咱们也免了胡乱猜疑, 毕竟大哥走后,咱们家现在还有二哥、三哥和你这三位少爷,且看一看,究竟是谁入了咱大房丫头的眼!” 秦淮方才因在火头之上,对钟智明显讥讽自己的言语一时实难自抑,怼了他两句。 可是待自己说出雀儿相中的并不是他后,立时便有了悔意。 毕竟他从旁看来,雀儿这两日在钟仁死后,应是在钟家大闹了一场。而且何意如虽半遮半掩,却也能够看出,她明明便已经知道了雀儿的心思,只是因着某些特殊原因,而不欲在众人面前说出来而已。 自己现下这一冲动,倒显得有些口无遮拦了。 不过他心念一转,却觉得以钟家后宅各房的路数,如若雀儿当真不管不顾,借着手里有些和主子叫板的资本,便敢和大房太太叫嚣,那即便自己此刻不说,二房三房那几张利嘴也必会弄出些妖蛾子,还是会如眼前一样,定要弄出场逼宫的戏码,不把雀儿手里的东西掏出来,绝不会完。 再者说,眼下钟仁已殁,大房明显势单力孤,二房三房皆跃跃欲势,上位之心昭然若揭。 那钟智明知自己乃新寡之身,长嫂之位,却丝毫不留情面,说话间便是冷嘲热讽,夹枪带棒,自己若咬牙忍了,日后若能离了钟家便罢,若一时不得脱身,岂不是要被这起小人变着法子欺负到阴沟里去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便觉坦然,听见钟秀软中带硬的腔调,便大方地转向她,淡然一笑。 “二妹妹向来是说话滴水不漏的人,怎么这会子,竟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 钟秀一愣,脸色却纹丝不变,娇笑道,“嫂子这话却是从何说起,秀儿倒有些不太明白。” 秦淮笑了笑,目光仿佛在不经意中在钟信的身上掠过。 “妹妹方才不是说,大爷生前之时,大房中亲情厚重,便是我和老七之间,也常让后宅瞧见叔嫂亲密之状。妹妹既这么说,那自是以我为长嫂,以老七为小叔,认定他是钟家兄弟中的一个,是也不是?” 钟秀唇角动了动,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便听秦淮又已开口道: “可是妹妹方才又说,大爷走后,钟家现下还有二弟三弟和六弟三位少爷,显然,便又把老七从钟家兄弟中自行剔了出去。我倒是发现了,你若要说大房行止如何不端,他便是我小叔;若要论起名分资历,他便连钟家人都不算,倒也真真是变化得轻巧容易。我的好妹妹,你说你这样,倒算不算得上前言不搭后语呢?” 钟秀没想到自己方才怕钟智脾气暴躁,说话误事,才率先对秦淮出了口,大约情急之中,只顾着挖苦大房行止放纵,再加之她心里面,从来也没有将钟信真正看成钟家少爷,故而言语间,难免有了疏漏。 只是她却万没想到,这个素常被自己视作花瓶甚至下流货色的男嫂子,在新寡之后,竟然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口角锋利,心思也是机敏得很,三言两语,便挑了自己的错出来,又哪里是从前那个草包的模样。 她心里纳罕,脸上却能一如惯常,倒堆出来几丝笑意。 “嫂子这话说得很是,原是我一时间思虑不周,竟说得含混了。只不过这也怪不得我,便是咱们家从上到下,又有谁不知老爷生前留下的是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儿子。但老七从小虽长在大房,大哥生前,又是如何待他用他,想来嫂子比我更加清楚。今天却忽然话里挑刺,难道嫂子是在大哥过身后,在太太面前,想替老七翻身了吗?” 钟秀这话说得温柔如水,听起来却尖利如刀。 毕竟钟仁从前如何虐待钟信的过去,在座之人皆是心知肚明。 只不过钟家上下这许多人口,差不多都是跟红顶白之辈,两只势利眼,一颗功利心,便是昔日钟信母子被人凌辱折磨之际,又哪有人曾站出来替钟信说过半句好话。所以钟秀此言,虽然刻薄,却亦是钟家现下的实情。 还未等秦淮开口搭腔,一边的于汀兰摩挲着肚子,先就冷笑了一声。 “二妹妹你这样聪明的人,今天怎么竟这样糊涂,听不出大少奶奶是话里有话不成?人家方才不是和老六说了,那大房丫头雀儿的心里头,相中的少爷并不是他。你这边问大奶奶相中的少爷是谁,却又不把老七放在少爷里面,你倒让大奶奶怎么回答?秀儿啊,我看你还是女孩家的心思,单纯得很,看不出人家大房里面,叔叔嫂嫂,主子奴才,早就亲香得紧呢!” 于汀兰这话一说出口,倒横是把钟信也推到了雀儿相中的少爷里面。厅里面的众人更觉纳罕,不禁把目光都落在了秦淮身上,只盼他赶快说出到底谁才是雀儿相中的那个少爷。 秦淮见这一会子,从钟智开始,再到钟秀和于汀兰,看似你一言我一语,好像闲话家常一般。可是细听之下,却无一不是话中有话,针针到肉,个个皆是有备而来。 他虽自忖自己知道些前因后果,误打误撞中,早猜到了雀儿的心事。可毕竟这猜测尚是一厢情愿,心中难免有些惴惴。只是在眼前这情形之下,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慢慢看过去,直至看到了三少爷钟礼的脸。微微一怔之下,却见对方也正在端详着自己。 钟礼从来到这会客厅后,便一直坐在钟毓身后,脸带愁容,一言不发。 眼见这会子大厅里势若水火,钟智、钟秀和于汀兰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言语间皆针对着大房寡嫂,尽是咄咄逼人之势。 只不过这大嫂子倒也奇怪,大哥不在了,他竟像是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一样。全不似从前那般只知低眉顺眼,扭扭捏捏,一开得口来便磕磕巴巴,不知所云。相反眼下便是以一敌三,竟也全然不落下风。 钟礼心中虽有愁闷之事,但见厅中这样的场面,便也被吸住了眼光。却不料这几人言来言往,这话题最终竟又落在了一件事上,便是那雀儿相中的少爷,到底是谁。 他眼见秦淮之前话已出口,此刻大约是骑虎难下,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竟似有探询征求之意。 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却忽然站了起来。 “大家都别混猜了,大嫂子便是知道,也不必说,不如还是我告诉大家便是,那雀儿一心想要嫁过去做妾的人,便是我!” 钟礼此话一出,居中而坐的何意如一张脸瞬间变成了冷灰色。她身边的钟毓则紧咬着薄唇,恶狠狠地道,“那小贱人当真不知羞耻,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倒真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厅中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雀儿这两日里,口口声声说誓死要嫁给钟家少爷为妾,说的便是三少爷钟礼。 钟秀听得钟礼这句话,眼睛飞快地和钟义撞在一起,两个人都暗暗点了点头。 这两日钟义人在家庙,心里面却一直记挂着家里。虽说那日大太太发了威,自己起先派人看守泊春苑,想要查抄祖传秘方的事已经作罢,但是私下里,却始终安排了眼线盯着。 所以雀儿横生枝节一事,便是身在家庙的光景,钟义却也从钟秀的那通电话里,先得知了消息。 在他兄妹二人心里,关心的自然不是那大房丫头究竟对哪个少爷心有所属,而是她究竟手里有什么筹码,竟会明显地将大太太和钟毓的气焰压下了一头。 这会子既知道雀儿原来心仪的竟然是三少爷钟礼,钟义心中便不免愈发担了心。 倘若真如自己猜测那般,雀儿手里的筹码是钟家那命根子,那她一旦真遂了心愿,许给了老三钟礼,那方子,岂不又回了大房。 因此这会子,钟义便快步走到钟礼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咱们这几个兄弟里,还是三弟为人爽快,又知书达礼,也难怪那丫头会对你如此痴情,这般死心踏地了。” 钟礼摇头苦笑道,“二哥又来拿我取笑了,你是知道我的,这些年来,我只喜与诗书为伴,棋盘为友,尚且没有娶妻的念头,又怎会先行纳妾,所以这事,是万万不可能的。” 钟义故作诧异状,又笑道,“三弟一肚子学问,自是不会像我们这些俗人,只想早日娶妻生子才觉得人生圆满。不过方才太太也说,大哥在世之时,便应承了雀儿想给三弟做妾的心愿,如此看来,这丫头倒也算是对你一心一意。我想三弟虽未娶妻,倒按咱家的规矩,先收个家生子的丫头放在房里做妾,也是再正常不过,何况那雀儿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听说又极机灵能干,三弟倒为何这般绝决?难不成那丫头有什么过错,又或是三弟自己心里已有了相中的丫头不成。” 秦淮听到钟义这句话时,脑海里刹时便想起那夜在园中的僻静处,钟礼给斑儿烧纸祭拜,雀儿在暗处如影随形的场景。 也正是在那夜听了他二人的对话,秦淮才在心底暗暗做出了判断。 虽然不敢确定三少爷与那死去的斑儿究竟是何种关系,但是从雀儿偷看他的眼神,以及她对斑儿那又恨又妒的极端表现中,秦淮却可以确定,雀儿对这位总是面带忧郁的钟家三少爷,似乎有着一种极深的爱恋。 只是秦淮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在泊春苑骄横拔扈、已经完全凌驾于昔日大少奶奶之上的雀儿,到底用了何种手段,或者说手里到底有何底牌,才能既让阴狠霸道的钟仁始终对她有所忍让,甚至还会私下应允她嫁给三少爷做妾呢? 并且这会子,在钟仁死去之后,已经算倒掉了最大靠山的雀儿,还能让一向颇有威仪的大太太和易怒的钟毓都压住性子,可见她手里的牌,看起来还真的很大。 秦淮相信,眼前会客厅里的这些人,绝对不会仅仅只有自己在关心这个问题。 便如眼前的钟义,看似在关心自家兄弟,可是细细听来,言语间却暗藏机锋,不过是变着法子在套着钟礼的话,想知道些他自己关心的东西而已。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把头略转了转,却刚巧和角落里钟信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后者却不知道真的只是无意中看向这边,还是掩饰得太好,只是轻轻一瞥,便极其自然地移开了眼睛。 钟礼听到钟义问他为何坚拒纳雀儿为妾,又或者是不是心有所属,已经有了自己相中的丫头,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何意如的脸色,终还是摇摇头,道: “今天刚好家里人都在场,我心里有些话,本就想要说出来,无奈昨天雀儿闹得太凶,太太心情不好,再则家里面人又不全,便忍下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何意如面前,忽然弯下腰去,深深施了一礼。 “太太,昨晚上您虽然劝了我那些工夫,又让我夜里好好思量,但我这会子的想法,却和昨天并没有一丁点的变化。莫说我不喜欢雀儿这种强硬刁蛮的性格,为了嫁我为妾,便要弄出这么些旁门左道的伎俩,甚至用些莫须有的东西来威逼太太。便是她温柔贤淑,貌美如花,我也可以跟太太表白清楚,我钟礼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承诺出人生后几十年的事出来。但是现下这十年里,我却早就在心中有过誓言,是绝计不会娶妻生子,更加不会纳她为妾就是了!” 钟礼这话一出口,只见何意如原本便不自在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愈发的苍白,似乎被这个素常文弱忧郁的三儿子,生生给震到了。 厅内的众人也被三少爷这颇有些斩钉截铁般的言辞弄得瞠目,不知道钟家这位难得知书达礼的读书郎,却为何会忽然间如此倔强不驯,一开口就是十年不娶,真是让人好生意外。 而在会客厅的窗外,却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在听到钟礼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娶雀儿为妾之际,身体重重地晃了晃。 钟毓看出生母此时又气又怒的心情,立刻七情上面,伸手指着钟礼的鼻子道: “老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太太好生劝你,还不是为了你好。那雀儿当年本就是太太屋里的丫头,是太太亲手调理过的人,虽则在大房几年,略略骄纵了些,可是她身材相貌,持家服众,哪一样不是做妾室的上上之选,你便听了太太的话,对你又有何害处?大房现在便只剩你一个亲生儿子,你却说什么十年不娶八年不婚的,是要生生和太太做对不成!” 何意如慢慢直起身形,摆了摆手,示意钟毓不要再说,一双眼睛朝钟礼看了半晌,才开口道: “你这孩子,打小便是这九头牛拉不回头的性子,我自是知道的。只一样,天下为娘的都是一个心肠,无非是盼着子女早点成家立业,子孙满堂。如今你大哥去了,却又未留下个一男半女,你这里又说十年内不提婚配之事,难道是要我这老太婆到入土那天,还要看着大房内没个一男半女,后继无人吗?” 何意如话音方落,还未等钟礼说些什么,会客厅的雕花窗子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个身影正立在窗前,看见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她手中一条乌黑的长辫猛地向后一甩。 “太太这话可说得差了,谁说大房内没个一男半女,早在三年之前,这宅子里便已曾有过大房的骨肉,只可惜,您无缘得见罢了!” 第31章 那窗外站立的人,正是泊春苑里第一号大丫头, 雀儿。 她此刻虽然依旧是做着丫头打扮, 可是一张俏脸上,却柳眉入鬓, 眼角高高吊起,且在嘴角旁隐约挂着一丝冷笑, 竟真像个当家的厉害妾室一般。 众人皆被她方才那句话惊到了,一时间整个会客厅里当真是静得可以, 便连一根针掉在地下, 大概也能听闻。 秦淮虽然因缘际会下,略知些前情, 在钟礼和雀儿私谈时,听过斑儿在三年前暴死之际,腹中曾经有过野种。 可是那会子听雀儿说起来,似乎只是在讲斑儿不守贞节,被不知哪个野男人搞大了肚子后,又得了不可治的脏病,才最终一尸两命。 怎么现下她骤然开口,却提到三年前大房曾经有过钟家的骨肉。大房?大房?大房的男子里, 除了无能的钟仁,不就是三少爷钟礼和老七钟信吗? 一念及此, 秦淮只觉心中一颤,竟好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样。 他记得那日在后园花墙之侧,雀儿故意对钟礼说过, 若害了斑儿的野男人便是他,他又会如何。可是当时三少爷似乎说得十分清楚,他是在外地的学堂里假期归来,才知道斑儿有了身孕并因脏病而死的消息。并当场质疑雀儿,那野男人怎么可能是他。 照这么说,如若雀儿所言为真,那所谓的大房骨肉,难道竟是老七的种? 众人中率先开口的,依旧是火爆性子的钟毓。 她从何意如身边走到客厅的窗子前,用手指着窗外的雀儿,高声道: “主子在厅里议事,你一个下人却躲在外面偷听,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便是不守规矩倒也罢了,却又在这里疯言疯语,胡扯些什么鬼话!明明大房的少爷不是无后,便是未曾婚娶,又哪里来的骨肉!我且告诉你雀儿,不要看太太给了你三分颜色,你便真要开上染房,做那不知好歹的东西!” 雀儿听她一阵疾风暴雨般的训斥,眼角微微向上一吊,对着面前怒气冲冲的大小姐,竟含无惧色,只冷笑道: “大小姐倒也不必拿钟家的规矩来教训雀儿,要说坏了规矩,这宅子里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一个个都够使的,又何止是我一个。大小姐说我满嘴鬼扯,不知好歹,这话听着没得让人想笑,若说没有婚娶便没有骨肉,这些年给宅子里那些丫头落胎的江湖医生,大概听到也要笑坏了呢!” 她这话乍一出口,整个会客厅中的众人皆面面相觑,暗暗吃惊。 这钟家钟鸣鼎食、大富大贵,外表看实是花团锦簇,光鲜无比。 可是私底下从昔日钟老太爷起,妻妾成群自不必说,在外眠花宿柳,吃喝嫖赌,在内调戏丫头以至强行霸占,种种荒淫无耻之事,已是人人皆知。 而除了上梁不正,在钟家后宅之中,无论主子奴才,亦多有偷鸡摸狗等肮脏下流之事。 只不过白日里太阳底下,穿上锦衣华服,板起面孔,敷粉涂朱,人人都是大家公子和名门千金。便主子奴才之间,也是进退有道,各守其礼。而那些藏污纳垢之事,皆是云遮月隐,心照不宣,看破亦不说破罢了。 所以这会子雀儿忽然扔出这些撕破了面皮的话出来,在座的众人都觉得说不出的刺耳,那自觉心里有病的,便更是极不自在。 钟毓素常也曾听闻,近几年后宅里有过丫头偷偷堕胎一事,却深知事关钟家脸面,故而从不在人前谈论此事。 她本是个急先锋的性子,勇大于谋,见雀儿不管不顾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张嘴结舌,竟接不下去。 第28节 一边的于汀兰见钟毓气势汹汹地上前质问,却被雀儿几句话堵在当场,心里便觉得说不出的畅快。 她本想开口酸上钟毓几句,解解心中素来与她交恶的闲气,可是方要说话之际,肚子里的胎儿却似乎踢了她一脚,她瞬间打了个激灵,想起雀儿口中的话,一手下意识捂着肚子,两只眼睛却悄悄瞥了老六钟智一眼,竟生生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何意如见女儿吃瘪,心中既恼怒雀儿的疯癫不忌,胡言乱语,却又对她方才口中那大房骨肉一说,极是挂注,因此不得不打起精神,沉声道: “雀丫头既然来了,又何必一直站在窗外,还是进来说话吧。” ***************** 何意如这几日受到长子离世的打击,本就心力交瘁。可是从家庙方一回来,那雀儿便从泊春苑一直闹到了她的正房。 在众丫头婆子的阻拦中,雀儿口口声声,只说是大少爷曾经承诺于她,待到今年年末,必将亲自做主,将她嫁给三少爷做妾。而现今大爷突然没了,她自是要让太太给自己做主,务必要嫁到三爷的房里。 其时,雀儿方把这念头说出口来,便被钟毓当头一阵责骂,只说她不知天地高厚,厚颜无耻,简直是得了失心疯一般,便欲轰了她出去。 可谁知这雀儿既辣又泼,根本不是盏省油的灯。 见大小姐欲责罚自己,便连哭带骂,满地打滚,更指着泊春苑的方向,只说那里面全是几位大少奶奶的冤魂。并如今大爷命丧家庙,也定是被那几位奶奶索了命去。 何意如听她这话甚是不堪,心中警觉,便急忙喝退下人,喝问她说的是什么鬼话。 谁知雀儿冷笑连连,全无惧意,真的说出一番话来,竟将何意如和钟毓直吓得面无血色,半晌无语。 原来雀儿告诉她们母女的是,这些年大房奶奶接连暴死,钟仁对外只说她们都是服食迷药过量,导致血山崩后猝死于床第之间。即便是官方查验,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以至于外人皆道是那几个大房奶奶贪淫纵欲,跟大少爷半斤八两,才终致自食其果。可是其中真相,却完全不是那样。 雀儿冷笑着告诉何意如母女,从她入了泊春苑起,钟仁因见她伶俐泼辣、胆大心细,便软硬兼施,更允诺会帮她嫁给喜欢的三少爷做妾,逼着她做了自己房中的帮手。 而她只当大少爷常识自己,心中亦十分欢喜。哪知待得后来,她才知道大少爷的真正用意,哪里只是让她帮手打理泊春苑的内务,竟是让她做了自己的下手,偷偷给其时的大少奶奶喂下迷药。 原来这些年来,那些大房中死去的妻妾,根本并不像钟仁对外所说,是他们夫妻恩爱时为了贪图房中乐事,共同服食迷物以助其兴。 恰恰相反,在大少爷生前,根本从未对任意一个妻妾,露出过迷药的根底。 因为他最爱之事,竟是在那些妻妾被偷下了迷药后,自己躲在暗处,欣赏她们在卧房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特殊样子。 若药性发作时少奶奶反应越重,他便越兴奋得不能自已。也因此上,越到后期 ,他让雀儿给少奶奶下的药量越大,也越能满足他的变态之乐,才终至引起几位少奶奶性命之忧。 何意如与钟毓面如白纸,听雀儿讲述着这些大房里的蹊跷狗血之事,一时间竟相对无语。 虽说这雀儿所言也不过是一面之辞,可是无论是何意如、还是钟毓,在心底里,却隐隐都觉得这丫头口中所说的,其实便是事实的真相。 何意如到底还是老辣,强行平复了心神后,便语气淡淡地告诉雀儿,别说她现在所说的这些听起来太过离奇,自己绝计不会相信。即便是万中有一,实情真如她所说,现下的钟仁也已经暴死在外,这些疯言疯语便是说与人听,又能如何。 言下之意,虽未一语说尽,却又再明白不过。便是雀儿若想用钟仁昔日这些陈年旧事来威胁钟家,答应她给三少爷做妾,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雀儿听她所言,竟不气反笑,一条乌溜溜的大辫子,被她甩出一阵风来。 她从大太太一边的梳妆台上,拿起一瓶钟家最经典的‘钟桂花。’继而冷笑着打开盖子,轻轻嗅了嗅,才对何意如道: “大爷刚刚暴死家庙,二爷那边,便已经派人来封了泊春苑的前门后院。太太心里必定明白,二爷总不会是在替大爷的亡灵看家护院,这么大的动静,为的是哪点子东西,浑不过就是这瓶香水的方子罢了。” 何意如听她忽然提到了钟家的祖传秘方,心中一凛,却见雀儿将那香水轻轻放下,抚着辫梢,径自走到了门口。 “太太或许不知,大爷这半生光阴,从来都是享福不操心的命。偏生眼下又娶了个不中用的男人做奶奶,更帮不到他什么。也就还有我,为了他答应我的那事,才一直死心踏地为他尽力,素常帮他保管好一切有用没用的物事罢了。” 她说到这里,已推开房门,却又回头笑道,“太太才从家庙回来,想是劳乏得很,我该与太太说的话,今天已经说的尽够了。至于雀儿此生能不能遂了嫁入三少爷房中的心愿,太太这边,又能不能得了大爷留下的东西,就全凭太太来拿主意。” 她扔下这番话,辫梢一甩,竟扬长而去。 何意如坐在椅上,眼睛盯着那瓶她方才打开过的香水,忽然抓在手里,举在空中片刻后,却终又慢慢放在原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自认在钟家撕斗了半生,也算是见过不少不易对付的烈货,可是细细数来,却当真从未见过如此大胆妄为,放赖撒泼,心计却又如此深沉的丫头。 偏生这样一个棘手的丫头,还是个极偏执之人。从她言语之中,何意如不难发现,雀儿对钟礼之情意,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执拗与疯魔。她那种对钟礼的迷恋和渴求之意,并不是金银珠宝或是另许她个好前程,便可以甩脱的。 且听她言语,不仅知悉着钟仁房中那些见不人的污秽私密,似乎手里面,更握了钟家最重要的祖传秘方。而她唯一想要的,无非是用这两件事情来要胁自己,让自己的三儿子娶她为妾。 虽然何意如在心中很是怀疑,钟仁是否真的会将那秘方交给她收藏。但是眼下的情形却是,钟仁已经死了,她又确实在帮钟仁当着泊春苑大半个家。要得到那方子,恐怕还真要她为自己出力。 可是…便钟礼那个牛心古怪的性子,能答应吗? 果然,在何意如一番试探劝慰之后,钟礼不出意料地拒绝了母亲委婉的提议。 并且让何意如感觉气恼的是,即便自己告诉钟礼,雀儿是在拿钟家的秘方来要胁大房,而那物事,便是对他在钟家的未来,也是极其重要。只可惜千说万说,这老三却偏是不为所动。 因此上,何意如特意同钟礼好言好语,百般暗示,只让他好好思量一晚,再给自己个回复过来。 这一夜大太太何意如堪称愁肠百转,忧心如焚。一边挂念家庙那边钟仁真正的死因,一边恼恨竟会被一个丫头借机要胁了自己。 毕竟这丫头彪悍得很,若是惹急了她,真的把钟仁房中那些陈年旧事说了出来,惹来前几位大少奶奶娘家的关切,便会是一场相当大的麻烦。 所以何意如心中所想,便是欲让钟礼先安抚了她,待日后细水长流,自己自然有降伏她的办法。可谁知过了一夜,偏生这牛心死犟的三儿子油盐不进,竟还是当众说出这样无法回转的话来。 而眼下,显然雀儿已经在窗外听到了钟礼拒绝娶她为妾的言辞,才会忽然发了声来。 *************** 雀儿听到何意如唤她进去的话,也不作声,腰肢一扭,脚步轻盈,登登登几步便从厅外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向何意如的方向,一双吊起的眼角此刻便像是要斜飞到天上,秦淮在她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在她的目光里面,看到了一股只属于雀儿才有的神情。 既凶悍狠毒,又带着一种要毁灭一切的怨念。 何意如终归是盼望大房开枝散叶最迫切的一个,见她走到面前,便开了口。 “雀丫头,你方才说的话,我却没有听得明白。要知道我大房里这几个子女,偏生都还没有生养,你说三年前便曾经有过大房的骨肉,我却又无缘得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雀儿轻轻咬住了下唇,目光却从何意如这里转到了一边钟礼的脸上。 后者和她对视了一下,两道浓眉下意识拧了起来,竟是毫不掩饰的反感。 雀儿似乎读出了钟礼脸上的神情,咬在唇上的牙尖情不自禁便用了力,竟然生生将嘴唇咬出了一点血丝出来。 “三少爷,方才我在窗外,听到你在厅里这些人面前,发誓十年不婚不娶,可是真的?” 钟礼不知她意欲何为,只点了点头,“没错。” “然后我又听到你说,绝计不会纳我为妾,可也是真的?” 雀儿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只手似乎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辫梢,来回拉扯着乌黑的发丝。 钟礼竟然没有一点的犹豫,斩钉截铁道:“不错,绝计不会!” 秦淮看见雀儿的手指在那一瞬间猛一哆嗦,似乎扯下了数根长长的头发。 “很好,三少爷,很好,你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个贱人!” 雀儿忽地把手中的长辫向后一甩,猛地又转向了何意如。 “太太,您既然想知道三年前便曾经有过大房亲生骨肉一事,雀儿现在便告诉你,那会子确有人怀上了大房少爷的骨血,只可惜那人命贱福薄,不配怀上钟家的种,因此只怀胎数月,便一尸两命,带着大房的骨肉归了西,所以太太自是无缘得见。说起来,若那贱人当初真能生下大房的骨肉,那孩子今天倒已三岁有余,想来要叫三少爷一声父亲,也完全能够了!” 雀儿这番话乍一出口,整个会客厅里先是一阵低低的惊呼,继而又迅速变得安静下来。 钟礼两只眼睛瞪着,满脸惊诧之色,用手指着雀儿的脸蛋,声音竟有些气得打颤。 “你这个丫头,当真是疯魔了不成。便是我不肯答应娶你为妾,你也不至于便要造出这么大的口孽,竟连死人活人的谣一起都造了出来。” 他话说至此,干脆转过身来,朝向厅中众人。 “方才她口中所说的一尸两命之人,若说起来,大家或许还会记得,便是其时大房里的一个丫头,名叫斑儿。” 角落里的钟信却忽然间开了口。 “这斑儿我是记得的,当时泊春苑上下都说她得了脏病,死了后便紧着送到炼人厂去,因大哥派了我跟着,故此记得很是清楚。” 钟礼点点头,“老七说得不错,那斑儿便是大哥房里的丫头,因我常常去泊春苑与大哥对棋,那会子便天天能见上几面。因见她天真活泼,心灵手巧,又正是我心中喜欢的那种温柔的女子,我竟便…喜欢上了她。” 说到此处,钟礼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夹杂着悲伤与甜蜜的怀念之情。 而一边的雀儿,却紧咬着下唇,一双眼睛里竟似要喷出火来。 钟礼又接着道:“我知道斑儿其时心中,也对我有了好感,平时大哥在时,她便默不作声,只小心服侍。若没了他人在时,才会和我小声说上一会子知心话来。她人既温柔,手又极巧,见我最爱下棋,竟自己亲手偷偷雕了个木棋盘予我,至今我尤记得在那棋盘一角,有个小小的礼字,当真是用心良苦。” 钟礼说到此处,言语竟不自觉变得温柔起来,嘴角也隐隐现出一丝微笑。 一边的雀儿却忽然冷笑道,“只可惜这棋盘虽然好看,却和雕它那个贱人一样,也不过是块腐木罢了,到最后还不是一身腥臭,都在那炼人场里烧成了灰!” 钟礼脸色骤变,怒道:“为何你偏要如此恶毒,说话间便要诅咒于她?要知道,不管你如何造谣生事,我钟礼可以对天发誓,我和斑儿当年发乎情而止乎礼,我没有因为她是个丫头而想占她的便宜,她也没有因我是钟家少爷便要攀什么高枝,勾引于我。至始至终,我和她都是清清白白,从未有过男女之事。至于我在外面学堂期间,究竟又发生了何种不可测之事,以至于她有了身孕,我实是一无所知。” 钟礼话音刚落,雀儿却忽然笑了起来。 “一无所知……好一个一无所知的三少爷!也罢,既然到这会子,桥归桥,路归路,咱们终究走不到一条道上,我也无需再替你遮掩着什么了。” 不知为何,在听到雀儿这几句话的时候,秦淮看着她站在人群之中的孤单背影,心里竟莫名地体会到一种酸楚和悲凉。 “三少爷,在你的心里,你一定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温柔如水、清白干净的好少年。可是你哪里知道,在三年前立秋的那个夜里,你曾经在泊春苑你最心爱的斑儿身上,做出过多么狂野下流的勾当!因为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下棋的时候,在大爷劝你喝下的那碗解暑汤里,加进了能把男人变成野兽的东西。而你,在完全失去理智的情状下,和同样被骗喝了迷药的斑儿,一起为大爷演了场最精彩的好戏……” 秦淮感觉自己的脊背瞬间透出一股寒气。 头一次,他主动在人群中去寻找一个男人的眼睛。 他发现,那个窝在角落里的男人,也正在看向自己。 这一刻,他们或许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原本在宝轮寺里,他们也险些上演了一出好戏。 第32章 一时间,会客厅里的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虽然雀儿并没有将那些既污秽又悲绝的画面说得有多详细, 但只是三言两语, 却也把钟仁暗中坑害老三,来满足其变态私欲的过往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谁也想象不到一个大宅门里的家生子, 一个正值青春妙龄的俏丫头,竟然会疯魔至此, 完全不顾主子的体面和自己完全可以预料的下场,真的将那些隐在金玉之下的肮脏之事说了出来。 只不过, 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哪个豪门大户的龌龊之事都不会少,但是像钟家大少这样变态到连亲兄弟都不放过的, 却真是实属罕见了。 二房三房此刻像是挖到了什么天大的宝贝,从两房太太到小姐少爷,无不暗递眼色,窃窃私语,各人的脸上,只差没直接写上“幸灾乐祸”四个大字。 何意如又如何看不出她们的窃喜,只是这会子,她已是强自支撑, 若不是身后椅子撑着,几乎便要瘫倒在地上。 她一生在后宅斗智斗勇, 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却未曾想今天会栽在一个丫头的手上。 以她的阅历和经验,却实在没有料到, 雀儿竟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彻底撕掉了自己和大房最后的脸皮。 按说以雀儿的聪明和心计,自是知道有些重要的东西,只有悄悄放在手掌心里,才能和人讨价还价,变成对她最有用的筹码。 而像现在这样把大房最隐晦、最肮脏的机密直接端出来,却绝计讨不到任何好处。 她这个样子,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可是何意如又怎会忍她,大房的罐子就算再破,也是要高摆在其他两房的前面,又怎能任一个丫头说砸就砸。 何意如心下暗暗思量,眼睛便悄悄看向一边的族长钟九,却见他面色沉郁,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却有些担忧地看着老三钟礼。何意如看着他的侧脸,又看了一眼钟礼的侧脸,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钟礼从雀儿说完这番话后,便一直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色褪了又褪,几如白纸。半晌,他终是开了口来,声音已有些沙哑。 第29节 “你说我和斑儿做了那事后,她便怀了我的骨肉,那她后来怎么又会得了那脏病,却是为何?” 雀儿一只手抚着辫梢,一只手轻轻理了理胸口。 “三少爷一定要知道这些,便不怕心里难过吗?也罢,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便也干脆说个痛快,让你知道为何我一提起她,便要把贱人挂在嘴边了。” 钟礼狠狠地咬着牙根儿,从牙缝里逼出两个字来,“你说。” 雀儿的眼角向上轻轻吊起,“说来这便是大爷和大爷那迷药的功劳了。自你和她那夜疯狂之后,不知是斑儿服食药物过多还是怎么,竟像是迷失了心性。一天天活也不做,话也不说,连饥饱寒暖都不自知。便是肚子里已经有了你的骨肉,一天到晚,还只拿一双骚眼睛盯着男人,倒将宅子里的爷们儿勾了个遍…” 雀儿还欲还再说,钟礼却忽然伸出手,“行了,不用再说了!” 秦淮看到,有两行泪水,已经从钟礼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雀儿怔了怔,放下手里的辫梢,从怀里掏了掏,取出一方半新不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来,“三少爷,有一句话,我是一定要说的。我之所以会这么恨她,便是因为她当年一心想要去你的房里服侍,却因见大爷不放她出去,便千方百计使了法子,让大爷把我从太太房里要了来,想要顶她的位。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进了泊春苑这个鬼窟般的地方……好了,好了,擦擦眼泪吧三少爷,这么大的人了,竟还是会和小孩子时在太太房里撒娇一样。” 钟礼瞧都不瞧她一眼,任脸上的泪水不停地流着。 雀儿的声音这会子竟变得异样的温柔,“你瞧一眼这方手帕,可还认得吗?这原是你在泊春苑下棋时,落在书房里,却被我拾了来,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的。唉,我也知道,手帕子再旧,因为你用过,我便觉得是天下难得的珍宝。所以那斑儿变得再脏再傻,却也跟这帕子一样,是你心里忘不掉的珍宝,是不是,三少爷?” 厅中众人都被她这些怪异的言语怔住了。 钟礼听她这话,倒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没错,她生也好,死也好,干净也好,变脏了也好,在我心里头,终还是一样的,都还是偷偷送棋盘给我时,那个害羞而又温柔的她,一辈子也不会再变了。” 雀儿笑了笑,伸手将手帕又慢慢塞回到怀里,手在衣襟里面似乎停留了一下,却终于又抽了出来。只是这次,藏在她手里的已不是那方手帕,而是半把雪亮的剪刀。 “三少爷,我知道一个人死了,留在你心中的,便会是她死前的样子,永远也不能忘记。所以我一直有个念相,就是能把你和我,都留在对方的心里头,不管是爱是恨,只要留下了,终究是好的…” 雀儿幽幽地说了这句话后,猛地扑上前,将半把雪亮的剪刀用力朝钟礼胸前刺去。 这一下可谓是电光石火,来得实在是突然。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有两个人的身影,最快地冲上前来。其中一个离得近的,正是钟氏的族长钟九。 他原本一直在何意如身边坐着,神色忧虑,似乎被钟家这一桩接一桩的事情震惊到了,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又时时刻刻都落在钟礼的身上。尤其是看到他伤心欲绝,满脸是泪的工夫,钟九和何意如偷偷对视了一眼,看向雀儿的目光里瞬间变得阴骛无比。 也正因为如此关注着钟礼和雀儿的一举一动,所以当雀儿忽然举起剪刀的当口,钟九二话不说,直起身子便冲了过去。 只不过雀儿这一下来得实在是出人意料,在钟九去抓她手臂的当口,她已经将剪刀刺了下去,只是被钟九的手臂阻挡了一下,便没有刺中钟礼的心脏,而是一下子扎在右胸之上。 钟礼正在浑浑噩噩之间,全无防备,这一剪刀下去,登时便鲜血如注,躺倒在地。 那另一个抢上前的身影正是老七钟信。 他因身在后面靠里的角落里,故而反应虽快,却终是慢了一步,没有拦住雀儿的剪刀。 雀儿的一张脸似乎已经扭曲起来,两只吊起的眼角里,全是疯狂的光。她从钟礼的身上拔出剪刀,便又拼了命般要再往他的左胸上刺去。 这边钟信却已抓住了她的手臂,大力一扭,竟将她持着剪刀的右臂直接拧成了脱臼,软软地垂了下来。 雀儿天生性子凶悍,眼见刺不到钟礼,一边便伸左手去抓了右手里的剪刀,朝自己心口便刺。想来,她之前便已抱了鱼死网破之心,如果心愿不能达成,便想与钟礼一起共赴黄泉。 钟信却似乎早就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两只铁钳般的手一扭一错,便将那剪刀打落在地上。 雀儿与钟信用力撕扭着,嘴里更是像疯了般不停地高声叫骂着,“你这个疯子生的下流东西,钟家最下贱的贱货,大爷死了,你还不赶紧去阴间侍候他,倒抓着姑奶奶做什么…” “啪!” 一声脆响中,雀儿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歪在钟信的手臂之中。她整个左边脸这一刻全部青肿起来,嘴角也淌着鲜红的血丝,已然被钟信一个铁扇般的巴掌打得直接昏了过去。 秦淮在这一巴掌击在雀儿脸上之际,忍不住便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痛快。继而,却是心中一紧。 会客厅这会子可谓是乱成了一锅粥。 这边众人正忙着喊人给钟礼止血,钟毓则不住声地喊邱墨林赶紧过来,看一下老三有无大碍,并让人立即打电话找熟识的医生过来。 而何意如此时气怒交加,又被钟礼胸前汩汩而出的鲜血刺激到,竟又直直地晕了过去。 这边钟九将这混乱的场面看在眼里,面色凝重,略略思量,便朝钟义摆了摆手。 一边的钟秀眼观六路,双眸里闪着兴奋的光。见钟九招唤自家二哥,她倒先行一步,先侧身在钟义身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钟义微微点头,眼睛里浮现出一丝颇有些自负的神情来。 果然,钟九喊他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二爷,我看钟家现下这家,你得先当了!” 他这句话一出,正俯在母亲身上掐她人中的钟毓猛地直起身来,“凭什么?” 厅中的众人都从慌乱中沉静下来,只听钟九沉声说道:“虽说这是你们钟家的家事,但是依着咱们钟氏族规,在各门各户遇到一时难以权衡之事,或当家人意外故去之际,做族长的,可代为暂定当家人的归属,大小姐,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他站到大厅中间,指了指晕倒的何意如,又指了指被邱墨林临时包上伤口的钟礼,又道: “这会子,你们当家的大爷忽然离世,眼瞧着府里便有一件大丧事要办,眼下三爷又受了伤,太太身子又是这么不堪,没有一个挑头当家的人怎么得了。老二这些年在钟家生意上的功劳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如今暂时接下大爷的班,我觉得对钟家现下来说,应是大有裨益。至于后宅里的家由谁来当,可以再作商议,毕竟两房奶奶一个是男儿身,一个却又有了身孕,都有些不便之处,还是等大太太醒过来后再定夺吧。” 钟毓虽然乍听让钟义当家后一时情急,喊了出来,但听了钟九这番话后,却又真的无话可说。 毕竟眼下的事实在这里摆着,若老三不出了这档子烂事儿,大太太靠着和钟九多年的交情,在幕后发力,强推老三上位,也不是不可。但是被雀儿这丫头如此一闹,钟礼精神上大受刺激不说,身上又受了重伤,却真是再无他法了。 钟毓不再出声,其他二房三房的人众自然是心中暗喜。 见众人都无异议,钟九便拍了拍钟义的肩膀,道: “老二,你既先当了这家,现下人丁正是齐全,你便有何想和大家说的事,先说上几句,也算是个接班的规矩吧。” 钟义站到大厅中间,挺直了身体,道: “九叔既这么说,我便说上两句。我这人性格不像大哥,没那么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不过既让我先当了这家,也得合上我的行事。我把话说在前头,我这人做事最讲规矩,凡事只要按规矩来,总是好说的。以后大家但凡有什么要商量的事情,只要在钟家家规和钟氏族法之内的,尽管和我说来便是。” 钟义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那份初掌权者的喜悦表露的太多。 谁知他话音刚落,人群里竟立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九叔,你老人家在这里,二爷又刚刚说了这些话,我便正好有一件要紧事,想要问上一问。” 众人一愣,钟义则是脸色一变,打眼看去,这说话的,竟然是刚刚新寡的大少奶奶秦淮。 秦淮从雀儿开始大闹会客厅起,便一直在心中暗暗思量。 他承认,自己这个看过无数宅斗文的超级撕逼狗血爱好者,也已经被钟家这一盆盆层出不穷的狗血泼瞎了眼。 而在看到雀儿欲与钟礼同归于尽、钟信狠狠打了雀儿一巴掌的时候, 秦淮感觉自己也被那记响亮的耳光给打醒了。 他忽然警醒过来,按照书中的设定,真正狠辣凶残的‘战斗’,还未真正开始,真正腹黑阴险的人,也才只假借自己的手,灭掉了第一个对手。如果自己还不找机会脱身,继续在钟家这个修罗场里沉沦,说不定哪一天,便会被人带上一条悲惨的不归路。 所以在钟义提到“规矩”这两个字的时候,秦淮忽然眼前一亮,这一刻,强烈的心跳告诉了他自己,什么叫求生欲。 钟义侧头看了一眼钟九,皱着眉头对秦淮道:“大嫂子想问些什么,便请说吧。” 秦淮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形,“我知道钟氏家族里,凡是失夫的寡妇,但凡没有留后的,便要被谴返回娘家,或是自行出去过活,现下大爷殁了,我身下又没有后人,想来自然要守这个规矩,因此我想问一下九叔和二爷,要几时打发我离开,我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厅内众人都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给惊到了。 钟九原是见惯了族内寡妇因被谴返而大吵大闹、或是寻死上吊的,可是像秦淮这样刚刚守寡不到三天,便主动问起何时要谴送他,还真是从未得见。 他正在沉吟之间,却听钟义开口道: “大嫂子这话听着好生令人讶异,明明嫂子和大哥那么亲密恩爱,怎么这会子倒先问起这事来了。” 秦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二爷不是刚说了凡事要重规矩,既然这事也是钟家的规矩,自是与恩爱与否并无关系。难道因为我和大爷恩爱亲厚,二爷便会破了规矩,不让我走了吗?” 秦淮这句话虽然说得淡淡的,却一下子让钟义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接了下去。 人群里的钟秀忽然站了起来。 “大嫂子这话说得很是啊,家有家法,族有族规,日后大嫂子的归宿,必然是要听从族里的安排。只一样,家法也好,族规也罢,却再也大不过官家的法令去。大嫂子难道忘了,九叔方才不是说过,关于大哥在家庙死亡一事,在官家最后的查验结果没有下达之前,大嫂子和老七二人,是不得离开钟家的,是吧,九叔?” 钟九点了点头,“不错,我且为此专门给官家签了保单,便是承诺他二人不能擅自离开钟家。至于族规一事,待大爷的丧事和官家的事了结后,自会考虑。” 钟秀看了眼秦淮略皱起的眉头,唇边梨涡一闪,又道:“所以大嫂子现下,还是安心和老七回泊春苑去,好好调养调养,毕竟大哥这丧事,嫂子还要辛苦得很呢。” 秦淮听她所言,心下一愣,这钟秀怎么忽然有这般好心了。 果然他想得没错,钟秀紧接着又道:“只是现下雀儿已不可用,泊春苑里没了掌事的丫头,怎么使得。二哥,我倒有个建议,不如便将我房里那个二等丫头碧儿,调派到泊春苑去,那丫头为人爽利,又是我亲手调理出来的,专会服侍奶奶小姐,必可为大嫂子所用。” 钟义眼睛一眯,忙道,“倒是二妹妹想得周全,大嫂子此刻刚刚丧夫,心情必是愁闷,最是需要照料,如此便这么定了。” 说话间外面请来的医生已经赶到,众人忙着领医生去看视钟礼和何意如,钟义便让各房人自行散去,又命人将雀儿捆了手脚,先扔到那间专门惩诫后宅下人的屋子里去,等太太醒来后,再行定夺。 秦淮虽然早知道不会一下子便达成所愿,但是自己将那话说了出来,便也等于将了钟家一军,逼着他们迟早放自己离开。 眼下见钟氏二房兄妹不容分说,便安排了一个二房的丫头过来,心中自是明白他们的用意。只是眼前的情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切还是先走着再说。 他正在胡思乱想,身后忽然传来钟信低沉的声音。 “嫂子,咱们这便回去泊春苑吧。” 秦淮心中莫名便是一动,忽然想到,眼下要回的泊春苑里,终于没了钟仁那双满是淫邪的眼睛,可是为何,在听了钟信这句话后,自己却依旧感觉肉跳心惊呢。 他甚至心中有这样一个感觉,那个只有他和他的家,或许比自己躺在暴虐乖张的钟仁身边时,还要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秦淮忽然就感觉自己真的有点怕他。 他侧过头去,正见两个粗壮的小厮,拖着被捆成粽子状的雀儿向外走,在她那张算得上娇俏的脸上,一排五根粗长的手指印迹,此刻竟愈发地清晰可见。 这一巴掌,打得可比当初她打钟信生母那一掌,狠得更多。 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钟信,低声道,“离家这么几天,倒像是过了几年一样,现下这会子又累又乏,真是食不知味,一会回去,不如让小厨房弄几样点心来,别的,真心吃不下。” 钟信微躬着身,“嫂子想吃什么,说给我好知会厨房一声。” 秦淮轻轻咬了咬牙根儿,“芝麻果仁馅的酥饼,绿豆粉做的凉糕,夹肉松的果子,再来一份,灌鸡汁的小笼包吧。” 这四样点心,是他当初偷偷送去给钟信生母的,此时照样说出来,其中的深意,或许只有自己和钟信才会明白。 钟信似乎怔了怔,却连头都不抬,“老七知道了,这几样点心,老七心里面都记得,确实是好吃的。” 他二人嘴里说着,便朝厅外而去。一边跟在医生后面打下手的邱墨林,一双眼睛却老是飘在秦淮身上,此刻见他要离去,忙偷偷溜到门口,见除钟信外四下无人,便对秦淮笑道: “嫂子这便回泊春苑了吗,墨林见嫂子在家庙昏倒后,一直到现在都没得好生休息,形容憔悴得很,夜里…可需要好生将养啊。” 他说到夜里二字,故意顿了一顿,眼镜片后面,忽闪着一个暧眛的眼神。 秦淮此刻心里有一股躁郁的火,这股火让他恨不得跳起来,在邱墨林那张小白脸上,狠狠扇上一记耳光。 这个色胆包天的男人,简直是时刻都在寻找机会,想要在自己身上占到些便宜。 若不是因为守贞锁还揣在他的身上,秦淮真希望他能立刻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只不过现在,在钟秀忽然派了身边人到泊春苑的情形下,秦淮暂时还想让守贞锁留在邱墨林那边,或许更保险一些。 “多谢姑爷提醒,不过今个儿夜里,我要在泊春苑给大爷设置灵位,添置香火,彻夜带着丫头婆子守灵,所以这休养一事,便还是日后再说罢。” 钟信听到秦淮的言语,微微看了他一眼,竟然也开了口。 “姑爷尽管放心,嫂子这边,我一定尽心照顾,和从前大哥在的时候一样。嫂子既要为大哥在夜里守灵添香,我都会陪在左右,总不会让嫂子一个人守这灵前长夜的。” 第30节 二人说完这话,也不等邱墨林搭腔,便自匆匆去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厅门口抓耳挠腮,恼恨嫂子怎会这般不上道,不懂自己打算夜里偷偷前来的心意。 很快,两个人便已走到园子深处的小径上。天色向晚,虫鸣林幽,秦淮看着远处那带波光粼粼的攒心涧,不自觉便叹了口气。 钟信微微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问道:“听嫂子方才在厅中所问,是对在钟家的生活,已经生厌了吗?” 秦淮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忽然会有此一问。难道他对自己要逃离钟家,逃离他的黑手,已经有了警觉不成。 “也谈不上生厌或是欢喜,这原本就是钟家的规矩,总是要守的。或许我原就不属于这个深宅大院,是大爷把我带了进来,现下他既撒了手,我便也该去了。” 钟信拂开前面挡住秦淮眼帘的花枝,“我倒觉得,这世上任何地方,都有束缚人的规矩,去到哪里,都会有厌有喜。大哥固然是不在了,可是我记得钟家的规矩里,无后的寡妇却也未必一定便会离开。” 月光下,听到钟信这句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言语,秦淮心中一动,却没有把这话接下去。 第33章 秦淮没有去接钟信那句听不出潜藏着何种情绪的话。 因为他也知道,在钟氏家族对无后寡妇定下的规矩里, 除了遣返之外, 如果族中有人愿意收其入房,便可以留下。 留下? 自己为了能逃离这个处处充斥着危机的修罗场, 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机,受了多少惊吓, 难道还要为了留在这里担惊受怕,而再找个钟家的男人嫁了? 不会, 也不可能。 至少在钟家这么久了, 除了钟仁是阴阳不忌男女通吃外,还真没见过第二个娶了男妻或纳了男妾的钟家男人。 除了一个风流成性的邱墨林也喜欢男人, 可他只是钟家的姑爷,并不算是族内钟姓的男人。 当然,在秦淮的心里面,知道这样的男人,还有一个,可是老天,那是自己敢招惹的人吗? 所以,没有这种可能, 自己也不想寻找这种可能。 钟信见秦淮没有搭言,只微微看了他一眼, 也不追问,依旧默默走在他身前带路,陪秦淮走进了泊春苑的大门。 眼前的院落还是去宝轮寺前的样子, 摆满了各种名贵的花草和秦淮叫不出名字的树木。 这也是钟家庭院与其他豪门大宅不同的地方,便是在整个园子和各处院落里,都栽种了大量极其稀有或独具异香的植物,而这些植物虽然主要用来观赏,却也可以给家中对香料感兴趣的人提供些用处。 比如二房的少爷钟义,便在自己的宅子仲夏苑里,单独设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从各种植物里提取香料,从用途看,倒有点像钟家公司里的实验室。 院子里的仆妇这会子三三两两,都在院中廊下或坐或站,交头接耳,大多说的都是雀儿大闹钟家又被主子关押一事。 有好事的,更开始谈论现下泊春苑大爷殁了,掌事的大丫头也出事了,只剩下一个素日不着调的男大奶奶,不知这泊春苑以后的光景,是不是要被二房三房压成了泥。 一众人正越说越起劲儿的当口,却见大门口人影闪动,正是大少奶奶和老七走了进来。 这些丫头仆妇在泊春苑里久了,个个都练就了两只跟红顶白、欺软怕硬的势利眼睛,素常宅子里的风在哪里刮得硬,她们比谁都要门儿清。 因一直以来,泊春苑除了大爷钟仁是当之无愧的一号主子,之下便是掌着实权的雀儿,反倒是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和老七钟信,在众人眼里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便是此刻知道大爷没了,雀儿倒了,这起人却因听说二房里新派了掌事丫头过来,自觉又找到了新的风向,都等着向那还未上门的碧儿讨好。 所以此刻见他二人进来,这些仆妇竟像是没有看见一样,依旧在廊下叽叽喳喳,说东说西。 倒只有钟仁生前常带在身边的小厮菊生,有些怯生生地走上前,给秦淮和钟信施了一礼。 秦淮略略环视了一圈,整个泊春苑前院的情状已尽收眼底。 说真的,在钟仁未死之前,虽然也能感觉出宅中人对大少奶奶的轻视,但毕竟有大爷罩着,还不是很明显。 而现在,当泊春苑的主子奶奶变成了遗孀,这些人势利的嘴脸,便一览无余了。 秦淮在生活中最爱红楼中的探春,从小到大,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三姑娘自强自重,给自己甚至二木头迎春争取尊严的片断。所以潜移默化中,他也慢慢生成了遇强则强、不卑不亢的人生态度。 虽说自己心底里最大的愿望,是早日逃离钟家这个修罗场,可是眼前看,却还不知道要在这里煎熬多久。 难道这些煎熬的日子里,自己还要看这些丫头婆子的脸色不成? 秦淮这些日子已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到钟家,小到泊春苑,如果自己还像当初的秦怀那样软弱,只知道依俯于男人的荫护,便永远都会是看人脸色,被人轻贱的那一个。 更何况,二小姐钟秀方才已经迫不及待地安插了人手进来,显而易见,她和钟义二人,既对钟家的祖传秘方心心念念,又要在大房内里慢慢渗透二房的势力,这派来的碧儿,自然也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 所以刚成新寡的自己,要想一挽眼前的不利之势,倒不如借着眼前钟仁之死,索性彻底变了性子才好。就算是这变化会让钟家上下人等觉得异样,自己也可顺水推舟,赖到丈夫新死,自己受到刺激而性情大变上去。 毕竟眼下这光景,不变,不成活! “老七,去取一把椅子过来,便摆在这树荫下面。” 秦淮的声音淡淡的、很低,钟信却听得很清楚,他似乎有一秒钟的犹豫,目光在廊下那些仆妇身上扫了扫,点了点头。 “我这便去,菊生,去给大奶奶端杯润喉的茶来,顺便把院子里的汽灯也打开罢。” 廊下的仆妇们有些意外眼前的情状。 匆匆归来的大少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头躲进自己的卧室里,便不再出来见人。相反,却在钟信端来的黄花梨椅子上,正襟端坐,面色沉静。 院子里的大汽灯在屋脊上亮了起来,照得整个前院有一种瘆人的白。 众人皆有些面面相觑,不知道刚成了寡妇的男奶奶,这会子突然要发什么疯。 在大汽灯刚刚点亮的工夫,院门口刚巧走进来一个年长的管家婆子,并一个身段苗条,皮肤极其白晰的青年女子。看她的打扮,应该也是钟家比较有身份的大丫头。 那姓白的婆子原是二太太莫婉贞的陪房,虽也是争强好胜的主儿,这些年却一直被大房的几个婆子压制着,始终不得施展。 这会子眼见大房有大厦将倾之势,自家二房的少爷姑娘却开始蒸蒸日上,立时便觉得底气翻了又翻,连水桶般的腰身都扭得比往日欢腾了许多。 她此刻受钟秀所托,特把钟秀的丫头碧儿送到泊春苑来。既领了二小姐的任务,老白婆子便像是得了皇上的旨,待到进了院子中央,却见秦淮正端坐在椅子上,正伸手去接菊生手里的茶。 她见这男奶奶明明看见自己和碧儿已走到身前,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一张脸虽是传说中有名的风流俊俏,却偏又多了些原本没有的端庄和冷淡。 秦淮在这婆子和碧儿进入院门那刻,便把她们看了个清楚。 那婆子一副骄横之色不必说,只是那个叫碧儿的丫头,倒也好生奇怪,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倒真像是二小姐钟秀的翻版。 眼见她唇边含笑,一路轻盈地走向自己,秦淮却只觉有一股说不清的反感,知道在那丫头的笑容下面,却不知藏着什么花花心肠。 老白婆子此时心里便带了太监传旨却没人搭理的气,禁不住便高声道: “大奶奶,这是二房的丫头碧儿,是二爷和二小姐专门送过来给奶奶做掌事丫头的,奶奶你这会子,是不是接一下碧丫头…” 她不知是她的嗓门过大,还是话说得太有些突然,那杯本已接在秦怀手里的茶,竟在她这句话里,直直摔了下去,砸在青石地面上,瞬间摔个粉碎。 一时间,整个泊春苑前院的一众人等,都被这清脆的炸裂声惊住了。 一边的钟信一步便跨到秦淮的椅子前,将飞溅开来的碎瓷片和热水珠都尽挡在他的衣衫上。 “嫂子,可烫到了没有?” 钟信低声问了句,眼睛飞快在秦淮缩回的右手上瞄过,那只手依旧是白晰如玉,并没有半点烫到的痕迹。 秦淮先是微微摇了摇头,继而,却忽然从椅子上直直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老白婆子和碧儿。 雪白的汽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可以清楚看见他两根乌黑的眉毛紧拧着,一双极清亮的眸子里,竟完全是众仆妇从未见过的寒光。 “我问你,你方才这么大声,嚷的是个什么?是觉得我七老八十,还是天聋地哑,听不见你说话还是怎地!这里是泊春苑,行的是大房门下的规矩,谁听说主子要端茶喝,这边奴才还敢扯着脖子叫嚷的?我便不信,要是大爷活着,你也敢这么没有眼色?还是你见我是个守寡的男妻,便心里明知道钟家的规矩,也偏要来欺我一欺?我告诉你,趁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大房的奶奶,便是寡妇,却也不是吃素的!” 那老白婆子本就被那满地摔碎的瓷片吓了一跳,正发怔间,却不料男少奶奶忽然间大发雷霆,疾声厉色,一番句句带刺的言语,倒把她整个人吓得僵在了原地,嘴唇一阵翕张,却又偏生接不上话来。 一时间,整个前院的廊前院里,众人皆敛声静气起来。 那个叫碧儿的丫头,却急忙抢上前去,先便对秦淮福了福,笑道: “奶奶想来是误会白大娘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些,耳朵略有些背,素来说话便是大声。在二房的时候,大家都知她的情形,原都包涵着些,毕竟二小姐素常便教训我们,莫说我们做大丫头的,要多照顾些小丫头子和老妈妈们,便是主子奶奶和小姐,对待下人,也不会非打即骂,连呼带嚷的,那才是真正大户人家有涵养的样子。” 秦淮略略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的丫头。 只见她一张含笑的脸庞上,却明显有一丝暗隐在眉梢的嘲讽,字里行间,看似在替老白婆子解释,却又似在处处反击自己刚才的所为。 “你这话说的不错,不愧是二妹妹亲手教理出来的丫头,明事理得很。不过我有句话要说给你,你现下离开二房,到了我大房里来,便也要知道我大房里的规矩。” 秦淮说到这里,忽然转过身来,对着廊下那群仆妇静静看了一遍。 “这会子大房的人也都在这里,你们都是侍候过大爷的人,大爷定下的规矩,可能有的记着,有的记性不好,便也都浑忘了。我现下就只用眼下这一件事来提醒你们,便方才这婆子目中没有主子,惊扰到主子的行事,若按大爷在时的规矩,管你是哪房的下人,既在大房里犯了错,没什么好说的,便让她跪在这些碎瓷片上一天一夜便是!” 他此刻这番举动和这些狠话,倒也是穿书以来,被钟家这压抑变态而又丑事横生的处境,生生在胸腔里逼发出来的。 倒似乎不这样彻底让自己爆发出来,便真的不能再在这污秽丑陋的地方,再多呆上一秒。 碧儿的脸色瞬间变了又变,唇边的甜笑虽然还在,却已是非常勉强。 秦淮却并不看她,转过身,却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接着道: “只不过现下大爷尸骨未寒,我这个未亡人,倒要替大爷积点阴德,今天便先饶了这个婆子。只一样,今后无论是谁,也不管是哪个房里过来的,若再犯了错,必要用大房的家法伺候!” 他这边冷着脸立威,那边钟信在一边默默看了他半晌,便悄悄拉过菊生过来,让他又给大奶奶倒了杯茶,送了过去。 秦淮慢慢伸出手去接茶杯,这当口儿,整个泊春苑再不像方才那般散乱,竟一点声响皆无。 秦淮喝了口水下去,“我今个儿特特坐在这里,原是有一个想法。我来了这小半年,这院子里人都识得我,我却还记不得大家,现在这会子,你们便一个个主动过来这里,报上名头,日后大房但凡有了些什么,是褒是贬,我也能一一找得上。总不要像今天我进了院子,你们一个个头也不伸,想来都是在欺我怕生,不识得你们,便辖治不了你们了吗?” 满院的仆妇,包括碧儿在内,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反应最快的,果然是二小姐亲手调理出来的人。 碧儿理了理腮边的细发,又整了整衣衫,第一个走到秦淮面前。 “回大少奶奶,奴才名唤碧儿……” 月上中天。 在汽灯的周围,有无数细小的蚊蝇围着那亮光不停飞舞,发出嗡嗡的声响。 而除了这声音,偌大一个庭院里,除了每个丫头婆子及小厮们自报家门的声音,便再无别的声音。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所有的仆妇都已通报完毕,秦淮方沉静地挥挥手,示意她们都可以散了。 ************************** 随着众仆妇们鸦雀无声地散去,泊春苑后面下人住的房子里,便渐渐亮起了点点的灯光。 而惯常全院最是灯光通明的正房里,却仍是漆黑一片。 而这一刻,秦淮一直端坐的身体,却忽然像泄了气的玩偶,慢慢软倒在椅子里。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长衫内的白色中衣,此时已经湿得精透。 “嫂子方才辛苦了这么久,不如便先回房休息,我这就去小厨房,交待他们做那几样点心。” 钟信似乎看出了男嫂子忽然有些萎顿的神情,便低声和秦淮说了一句。却见他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并没有走向卧房,仍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扶着椅背,一双眼睛却盯着着卧房的窗子,似乎出了神。 “你去吧,喔,对了叔叔,你住…你和菊生他们住的地方,离这正房……远吗?” 第31节 这话乍一问出口,秦淮在心底里,便已经后悔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不管方才他如何费尽心力,努力维持着一个厉害少奶奶的样子,却在眼下要走进这间黑沉沉的卧房时,心有余悸。 因为秦淮忽然间觉得,这间房子里面,实在是有太多和钟仁有关的鲜活印迹。 而这种满是鲜活印迹的感觉,如果对一个挚爱丈夫、留恋亡夫的寡妇来说,也许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对于秦淮来讲,却恰恰相反,钟仁的印迹越鲜活,越让他抗拒走进那扇月光下有些阴森的房门。 而这工夫,如果钟信住的地方能离自己近一点,或许心里头,便能感觉稳妥些。 他似乎突然忘记了,这个自己莫名想要靠近一点的人,明明是更应该害怕的那个。只不过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个活着的敌人,总要比一个死去的人,能让自己更安心一些。 钟信已经端详了他半晌,见他对着卧房发怔的表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我住在东跨院那间偏厦,离嫂子这间正房算不得很远,嫂子若有事,便喊菊生来叫我便是。菊生年岁小,便住在嫂子厢房这边,嫂子有事尽可以叫他的。” 秦淮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终还是推门进到了房间里。 几天没有人住过的房间里,有一股散不去的腥湿和潮气。 秦淮飞快地按亮了客厅的灯,刹时间,挂着钟仁长衫的衣架、一边躺椅上的水烟、尤其是他素常翻看的几本艳情书籍,扔在床头上,无一不在提醒着自己,那个阴鹜变态的钟家大少,曾经在这个房间里,让自己每天都在小心翼翼,日夜提防。 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紫檀木大床前,刚想在床边坐一坐,却忽然想起那日在家庙被关押在空屋子时,曾经做过的那个恶梦。 梦里的钟仁便是在这张床上,七窍流血,掐着自己的脖颈质问自己,究竟是不是自己和钟信要了他的性命。 那画面是如此的鲜活,让秦淮在空荡无人的房间里,忽然从一根根头发丝里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只觉周围的一切像是都忽然间变得逼仄起来,每一样和钟仁有关的东西,好像都在夜色里不断向自己逼近。他感觉心越跳越快,整个人也越来越紧张,终于挺受不住,拔起脚来,几大步便跑出了房门。 门外一弯冷月,寂然无声。 秦淮深深呼出一口长气,月光下,四周的奇花异草散发出阵阵清香,让他原本恐惧的心情,慢慢沉静下来。 他顺着院中的小路,有些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不时有不知名的香花在一边的瓷盆里开放,引得秦淮偶尔驻足片刻。 不知不觉,他顺着一个月洞门走到了主院之侧的跨院里。 那跨院离秦淮所住的正房倒也算不上甚远,只是隐在后面,倒也小巧清静。 秦淮心里还在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也在纠结自己忽然间给下人一个下马威,到底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 不过,当他想到会客厅里钟义志得意满的神情,又想到钟秀花言巧语下,却急忙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贴身丫头,秦淮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株气味异常香甜的花树旁,深深吸了一口那树上传来的香味。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需后悔,毕竟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一个没了丈夫庇护的孀居寡妇,就像这满院的繁花一样,若要自保,便须带刺! 秦淮正站在那花树旁暗暗思虑,一边的厢房里,忽然走出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他大概刚刚在房内擦了身子,此刻夜深人静,便只穿着粗布长裤,挽着裤腿,踩着布鞋,精壮的上半身上还隐约可见细碎的水珠。他手里拎着一把装满水的喷壶,径直走到那棵树前,对着一树花枝便喷了开去。 “哎呀!” 忽然被喷了一身水珠的秦淮失声叫了出来,一边的男子愕然一怔,目光一凛,两大步便从树的另一侧绕过来。 待到看到眼前被自己喷了一身水珠的人竟是秦淮,不由脱口道: “嫂子,怎么是你……” 第34章 看着眼前被自己喷得一身水湿的秦淮,钟信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便是素来不动声色如他, 也没有想到夜色中的花树后会有人在, 而这人,竟是嫂子。 他手里还握着那把大喷壶, 却不知道壶身已经歪斜,正有水不断从壶嘴里流出来, 顺着他的粗布裤子淌下去,他却浑然不知。 眼前的男嫂子还穿着方才入房时那件长衫, 在月光下, 水珠在黑色绸缎上滚出剔透的光,并隐隐可以看见里面透出中衣的一抹白色。 “嫂子, 怎么是你……真是对不住,是我太莽撞了,倒喷了嫂子一身的水。” 秦淮也同样呆住了。 这会子正神色怔忡、思绪不宁的他,完全没有留意钟信从房中走出来时,发出的一些细碎声响。 直到清凉的水丝从天而降,瞬间喷了自己一脸一身之后,他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竟在无意之间,走到了钟信所在的东跨院里。 “不关叔叔的事, 原是我嫌那卧房里有些潮闷之气,便出来信步走走, 看看院子里的花草。谁知竟无意间走到叔叔这里,因见这棵花树的香味甚是特别,便不自禁站住多看了些工夫。这么黑的天, 我身上又是黑色的衣服,你自是不会留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便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只是水过衣湿,丝绸又细透,这会子已然湿贴在身上,倒显出一副修长紧致的好腰身来。 钟信的目光在他的身上略扫了扫,便急忙低下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腿腹间已经被水湿了大半,急忙将喷壶放在一边。 “嫂子身上湿了,莫沾了潮气,不如老七这便送嫂子回房,抓紧换身衣裳罢。” 秦淮听他这话,下意识便把目光向正房处瞥了一眼,却皱起了双眉。 这工夫,方方从满眼皆是钟仁印迹中挣脱出来的他,实是不想立即又回到那压抑逼仄的卧房中去。 “这天气热得很,弄上一点子水,反倒解了些暑气。我因见这些花草长得好,倒想再多看几眼,却也不急着回去,只是这长衫湿得狠些,我且脱了它便是了。” 秦淮口中说着,便伸手解开黑色长衫,只露出里面那套白色的中衣衫裤来。 他嘴里说不想即刻回去,钟信便也不作声,只躬身上前,接了他脱下的长衫在手臂上搁着。待看见秦淮那件白色中衣时,却瞬间眯起了眼睛。 原来他穿着黑色长衫之际,身上虽有水痕,却并不明显。而这一身白府绸的中衣,被水略湿一些,便愈发显得轻透,在月华之下,几乎是连他身上光洁的肉皮都看得一清二楚。 秦淮自己却并不晓得这衣衫在月光下如此薄透,他拈着一旁花树的枝条,一边轻嗅,一边对钟信道: “我方才见这院子里的花树又和其他地方不同,竟是繁盛葱郁得多。心里面正纳着闷,现下看你这样子,便知道是你的功劳了。” 钟信让自己的眼睛尽量与嫂子的身子错开,低声道:“老七素来在闲暇时,确是爱育养些花草树木,打小时便是这样,这些年倒也惯了。一天不打理打理,便总觉得像少了点什么。” 秦淮看着身前的繁花,点了点头,道: “草木虽然不懂人言,看起来却也知道珍惜恩德,你若对它好了,它便生得更加的繁盛,连带着香气都馥郁得很,也算是知遇你这样辛勤照管的主人吧。” 钟信微微抬起头来,在秦淮的脸上深深看了一眼,似乎觉得眼前这个男嫂子,总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可是明明看在眼里的他,又还是那副骨肉均匀的身段,净白的脸颈,连眉梢那颗胭脂粒,也依然在原处,并无二致。 秦淮和钟信说话间,因见他赤着上身,结实紧绷的肌肉总是不经意便晃进自己的眼,便索性低了头,却不料目之所及,又恰是钟信被水打湿的粗布裤子,此刻软软地粘在腰腹和大腿上,倒凸显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轮廓。 那轮廓让秦淮一下子便想起,在家庙接受官家脱衣查验时,自己在钟信身上看到的那个骇人物事,一张脸不自禁地便发起烧来。 他心里面越是窘迫,眼睛却像是中了邪,偏生落在那个地方,移不开去。 为了化解这份羞耻,秦淮强迫自己转过头,指着身边那棵花树道: “对了叔叔,我方才看了这些花草,便是眼前这株,当真是与众不同,我站了这么许久,却还觉得这花特别得很,倒像是时时会有变化一样,想来定是我的错觉了。” 钟信转过身,面向身旁那株一人许高的花树,躬身道: “嫂子果然是好眼力,这花便是在整个园子里,也是有些纳罕的。” 他略略站直了些,伸手拉下一根花枝,细细看了会,才轻轻摘下两朵,放到秦淮手中。 “这花名叫四时锦,咱们这边非常少见,原是建这园子的时候,托人专门从南边运来的。嫂子你细看这两朵花,明明是同树同枝,却又各有不同,花瓣有单、双两种,这倒也罢了,奇的是这花在一天一夜之中,会变出四种不同的颜色,早晨时花瓣为淡红色,正午则变成白色,待到下午三时左右呈粉紫色,而现在这个光景,却变成了这种玫瑰色。嫂子方才觉得它像是在变化,便正是它从紫色向这玫瑰色转变的光景。” 秦淮被他说得纳罕,便看着手中那两朵玫瑰色的花苞笑道,“难怪叫四时锦,原来是这个意思,这花有这样变化的本领,倒也算得上是奇花了。” 钟信点点头,“嫂子说的不错,这四时锦花形香味都是上品,最妙的,却还是这一天四变的本事。听说在南边的大户人家,女儿出嫁时都爱陪送此花,到夫家后养在后宅里,离新妇越近越好。” 秦淮奇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钟信忽然很异样地看了秦淮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许,低声道: “大约就是希望新妇能像这四时锦一样,在夫家也能顺时顺势,遇事多生些灵活机变罢。” 秦淮似乎看出了他眼睛里的异样,也不抬眼,只将那两朵花放在鼻端,慢慢嗅着,“这想法固然是好,只是人非草木,像这样一天四变的本事,却也不是人人都可得的。” 钟信没有看他,却转身看向前院的方向。 在那里,方才大房奶奶端坐黄花梨高椅,在雪亮的灯光下板着面孔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 那会子的他,和现在月下低眉温软的他,便有好大的不同。 “嫂子说的很是,便是这四时锦,虽有这样的天性,若后天养得不好,缺肥少水,有时也会开不出那几样花色。想来若换成人,亦是如此。便是再有机变,若没有人暗中扶持将养,也容易孤掌难鸣罢。” 月光之下,满树的四时锦此际已全部变成了玫瑰色,而听了钟信这番言辞的秦淮,却选择微微颔首,未发一言。 钟信看了看天上的月光,低声道:“这会子天有些晚了,嫂子身上还有些湿着,不如老七便先送嫂子回去,早些休息。” 他这话刚刚出口,秦淮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只听得一边厢房里,忽然传来“砰”地一声闷响。 这响声虽然不大,可是在寂静的夜色中,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钟信眉头一皱,看了眼秦淮,“糟糕,我方才在火上弄了些东西,这会子大概是烧到干锅了。” 秦淮忍不住笑道:“看来泊春苑大小厨房里的东西,都不对叔叔的胃口,竟是要自己单开小灶吗?那声音听着像是火上东西烧得炸了,倒不是小事,咱们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别走了水才好。” 他既对回到睡房有些心下打怵,同时亦有些好奇钟信这工夫究竟在烧着什么,便动了要跟进去看看的念头。 钟信听懂了嫂子这句话,一时间身体僵了僵,终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拒绝,只得抢先来到自己房间门前,一把推开了门。 一股极为奇怪却又莫名有些熟悉的味道飘了出来,进到秦淮的鼻息里,让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这是从秦淮穿书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钟家感受到,自己在现实生活里的影子。 因为他竟然在空气里,闻到了自己日常在实验室里才会闻到的一些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跟在钟信身后走进了房门。 钟信住的这间偏厦虽然不大,穿过一条窄窄的走廊后,里面倒也有两个小小的房间。 里间的门半开着,除了可以看见一张简陋的木床和木桌木几,便再无他物。 而在外面这间像是门厅的小屋子里,却很奇怪地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样杂物。秦淮飞快地扫了一眼,竟然在里面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干鲜花果。 而在窗前的一个铜炉上,果然便燃着炉火。炉子上面有一个正在蒸煮着什么的陶器,上面的盖子被掀到了一边地上,显然刚才那声闷响,便是它掉落时发出来的。 钟信快步走过去,伸头向那陶器看了一眼,轻轻嗅了嗅,极不引人留意地摇了摇头。 “叔叔煮得什么,是锅底烧干了吗?” 秦淮自打闻到了房间里的气味,又看到了那些家什和花果等物,心里面便有了一个虽然模糊,却又隐约已经露出端倪的答案。 但是这会儿,他还是想看看钟信会怎么说。 “煮了点加桂花百合的糖水,这几日在家庙劳乏得很,又兑了一点子黄酒在里头,想临睡前喝了缓一缓乏,这会子倒忘了它,果然是烧干了锅底。” 秦淮嘴角边露出一丝隐隐的嘲讽,又飞快地掩了下去。 “喔,原来叔叔还有这样将养身子的本事,怪不得弄了这些瓶瓶罐罐,又这些香花香果的,竟比那小厨房也不差什么了。” 第32节 钟信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房间太过逼仄,又点了炉火之故,额头上有细细地汗珠滚了下来,直落在结实的胸口上。 秦淮心里明白,以他的为人与性格,这会子再不会和自己多说些什么。而有些东西,自己暂时也更不必说破。 只不过人总是有好奇心的,既在这外面房里看到这些,秦淮心里边,便又有了想看看钟信里间卧房的念头。 毕竟自己好不容易到了钟家最阴险、最腹黑之人的私密所在,如果不一口气看得清楚点,大约回去后,便定要后悔不迭了。 他既这样想着,便很自然地转过身,慢慢走到里间卧房的门口。 “叔叔这床倒窄得很,你这么大的身子,又怎能睡得舒服,不如我明日叫了丫头,找人换一张吧。” 秦淮很自然地在门口打量了下房里的器物,借着说那睡床的当口,便抬身走了进去。 钟信见男嫂子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走进了自己的卧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一下子涨红了起来。忙跟着走了进去,便要把身体挡在书桌前面。 只是毕竟秦淮先行了一步,卧房又小,他只一个转身,便先到了书桌那里。 秦淮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书桌上方平摊着一本打开的画册,以秦淮敏锐的眼神,一眼便看出正是钟仁曾让自己看过的那本春宫。 打开的画页上,是一幅极其香艳、甚至可以说有些另类的画面。 一个身着白色纱质中衣的少年,正斜坐在一张藤椅上,手中摇着蒲扇,眼睛半睁半闭,既似在昏昏欲睡,又像是在看着天上的一弯月牙。而在那张藤椅下面,另一个赤着上身的青年,却俯在白衣少年的脚边,两只手揽着少年纤长的小腿和脚踝,面色尽是一副色眼迷离的痴态。 这画中的二人虽然并未露出半点皮肉,更加没有像好多春宫那样真刀真枪无遮无挡,却全凭画手高超之极的笔触,将炎夏暑夜中青春少年的绝美肌体,以及二人无法遏制的情欲,在那两双迷离的眼神中,描摹得淋漓尽致。 秦淮只看得心里呯呯直跳,只觉两只耳垂不可抑制地烧了起来。 而在那张画页下面,又铺着一张雪白的雪浪纸,边上摆放着描摹的画笔,显然,是有人正在描摹这张图画。 秦淮稍稍探了探身子,向那纸上看去,却不料竟比方才看到那香艳的画面更加吃惊,只差点便脱口叫了出来。 原来那画纸之上,已经照着原图画出了藤椅上白衣少年的脸面,只是如果秦淮没有看错的话,这张脸和上面画中人的脸并不甚是相像。虽然都画出了一副海棠春睡般的迷离眼神,可是如果说上面的少年软如一滩春水,那这幅钟信所描画的少年,眼神里则多了一份神秘与矛盾的感觉。 然而这些并不是可以让秦淮险些脱口而出的理由,让他心中一凛、有些无所适从的,是在这个少年的眉梢处,多了一点若有若无的胭脂红。 一定是笔误吧。 秦淮忽然觉得身旁钟信的呼吸,明显有些紧张的粗重。 他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在钟仁死后,没有人逼他的情况下,仍然在偷偷描画春宫。还是不想让自己看到,那一点似是而非的胭脂红呢? 门外,忽然间传来两声有些急促的叩门声,倒让室内的叔嫂二人,皆是心中一惊。 这工夫,又会是谁呢? 第35章 片刻后,泊春苑东跨院钟信的房门前, 竟站了一群丫头婆子, 而为首叩门的,却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 正是今天二房刚刚送过来的掌事丫头,碧儿。 “七爷吗, 我是碧儿,看你房内灯还未熄, 这会子麻烦七爷开开门说话!” 碧儿的声音依旧甜美, 却隐隐可听出一股极力在压制的兴奋。 “这么晚了,我已经脱衣准备睡了, 有什么话,姑娘不如便请隔着门说罢。” 房间里传来钟信略有些低沉的声音。 碧儿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嘴角却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七爷,这会子泊春苑竟出了件大事,阖家上下,忽然遍寻不到咱们家大少奶奶。正房后院,都找过了,却还是人影不见。我这里急得跟什么似的, 可是半夜三更,又不敢这会子便去回禀了二爷, 故而便先带人找了大半个院子,恰巧方才有小丫子说,好像看到大奶奶朝七爷这边院子来了, 所以才找到七爷这里,问上一问。” 钟信似乎愣了愣,迟疑了片刻,略提高了声音道:“这工夫大嫂子怎么会忽然不见,倒是怪事。只不过他便不在,又怎会在我这里,想来那丫头必是看错了。” 碧儿听钟信的回答,似乎早有预料,便回头对身后众人道: “我便说罢,大奶奶断不会在七爷这边。方才依我的心思,便觉得七爷这里根本不用查找,谁都知道大奶奶与七爷是叔嫂之亲,避嫌还来不及,哪里有做寡嫂的,半夜三更倒往小叔子这里跑的道理。七爷既这么说,咱们还是快点往别处寻去,这会子大爷刚刚殁了,大奶奶情绪不稳,咱们做下人的,倒千万莫大了意。” 她话音刚落,一个半老婆子的声音便接了上来。 “姑娘这话说的很是,现下宅子里的主子殁的殁,病的病,伤的伤,家里头也算得上是多事之秋了。这大半夜的要是找不到奶奶,不出事倒好,若有了什么纰漏长短,咱们个个儿倒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依我说,也不论是哪里,这会子找就找个清楚。七爷这里有或是没有,不如开门让大家看上一眼,也死了心,再往别的地方寻去,七爷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婆子这话乍一说完,还不等钟信答言,便有几个婆子随声附和,都说“很是,原该这样,如此大家倒都避了嫌疑。” 这阵仗,倒像是这起人早就有了默契,必要在钟信这里查到什么才肯善罢甘休。 房间里的钟信一时没有言语,碧儿便又朝众婆子道:“素来在二房时,便听人说七爷最是老诚厚道,极好说话的,你们既这么说了,七爷自是不会让你们为难……” 她这句话尚未说完,钟信房间的门,忽然从里面推开了。 众人皆住了嘴,倒把几十双眼睛,一齐往门里面看去。 只见钟信站在门边,后背略佝偻着,身上只穿着一套粗衣短褂,露着结实的胳膊,光脚趿着双布鞋,一副现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他抬眼看了看碧儿和众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朝里指了指。 “既这么说,老七虽然没什么嫌疑好避,倒也别让大家心里结了疙瘩,便赶紧到房里查验查验,莫耽误了时间,终是这会子找到大奶奶才是正经。” 碧儿和几个婆子对了下眼色,便对钟信道:“七爷果然爽快厚道,如此大家便略看看,也就是了。” 她嘴里如是说,此刻却放下矜持的作派,转过身,倒第一个进了屋去。 众婆子丫头见她这样,更无忌惮,便一哄尔地涌进了房间。 只是钟信这两间房舍实是窄小得很,入目处不过粗陋的几样器具,除了室内一股子煮了香花香果的味道,又哪里有第二个活人的气息。 碧儿脸上的神色在暗处变了又变,这会子,竟完全不是像她自己说的那般略看一看,而是用眼色指点着众丫头婆子,床下桌后、掀帘揭被,简直倒像是要把这小小的房间翻上天去。 钟信站在房门之外,一双眼睛根本不往室内看上一眼,只把目光落在对面那株四时锦上。这会子将近午夜,那满树的花朵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褪去了玫瑰色调,即将变成鲜嫩的淡红。 半晌,碧儿和一众人等终是从房里走了出来。 那一干婆子你看我我看你,目光却都落在碧儿的后背,脸上都有了些气急败坏之色。 碧儿却还是勉力挤出一脸浅笑,对钟信福了一福,又回头对众人说道:“看我说的是什么,七爷这里,大奶奶原也不会过来讨人嫌疑,咱们略看看,也不过是解个心宜,倒是扰了七爷这会子夜里休息了。” 钟信把目光从那花树上收回来,神色间并无气恼,倒多了一份忧虑与焦急。 “既是在找大嫂子,又有何打扰可言,只是我这里既看过了,现下便赶紧再去其他地方找寻,我也同你们一起各处看看,若是出了泊春苑,这园子既深又大,倒要好好找找才是。” 碧儿刚要答言,跨院的门口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个少年的身影,还未到众人面前,便高声喊道: “碧儿姐姐,找到大少奶奶了,找到大少奶奶了!” 跑进来的,原是钟仁生前身边服侍的小厮,菊生。 众人皆是一惊,唯有钟信却不知不觉挺直了后背,目光飞快地和菊生在空气中对视了一下,便又各自分开。 碧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去了,却又在几秒钟后被她强行堆上了嘴角。 “你快说,大奶奶现下在哪里,又是在哪里找到的?” 菊生正在擦着腮边的汗珠,听她相问,刚要开口作答,身后跨院的月洞门处,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现下人便在这里,安好得很,只是倒是让你们担心了!” 院中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被那声音吸引了去,却见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男子静立月下,面白眸黑,却不是泊春苑大少奶奶是谁! ******************************** 当秦淮和钟信正看着书桌上那两幅画,各怀心事的当口儿,门外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不等房内的秦淮和钟信作答,敲门之人便已经低声喊道,“七爷快快开门,我知道大少奶奶现在这里,正有急事要说与你们听!” 来人是钟仁的小厮菊生。 钟仁生前的时候,身边最常用的男丁,一个是半兄弟半仆役的钟信,一个便是出门在外时日夜打点大爷起居的小厮菊生。 这菊生是个父母双亡的家生子,虽然已过了十八岁,但生得又瘦又小,看形止倒像是十三、四岁的青涩少年。 他原本只是在马棚里帮忙,并不在钟仁身边服持。却在钟信年纪渐长,长大成人后,被钟仁冷眼选中,跟在他身边。 菊生温和寡言,因打小便服侍钟仁,倒磨练得进退间极有眼色,只是毕竟守着的是个乖僻暴虐的主子,时不时便会被钟仁连打带骂,落个鼻青脸肿。 尤其有时钟仁喝多了酒,便会叫他到书房里陪上一夜,也不知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第二天出来的光景,菊生虽是一言不发,却弯腰分腿,行走艰难,往往倒要躺上一天半夜,才能行动。 而每每这样的光景,为他端饭送水,细心照料的,便只有身边的钟信。 两个人年纪虽差不了几岁,又都是在钟仁的淫威下夹缝中求生,可钟信虽然也在挨打受骂,却不似菊生般柔弱,在残羹冷炙中仍坚持吃饱肚子,天天拎着石锁练习气力。在两人渐渐长大后,一个长成了结实高大的身子,一个却犹似未发育的孩童般,瘦骨伶仃。 只这二人形容虽则变了,又都是沉默寡语的性子,日常言语便也依旧廖廖,惟心底里却都有一番情谊装着。 因此见素来温软的菊生声音里如此急切焦急,钟信看了秦淮一眼,便快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七哥,先别问我什么原由,快想想让大奶奶怎生出了这院子,这会子那个二房的碧儿,正带着丫头婆子过来,想是要堵住这房门口,出大奶奶和你的丑呢!” 钟信和秦淮闻听此言,心里都是格登一声。 菊生这句仓促间说出的话虽然有些不成方圆,可是其中之意,却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将之前被月下花香薫得有些心思松软的人,都拉回了现实。 虽然秦淮心里早就知道,这个由钟秀亲自派来的丫头碧儿,绝计不会是庸常俗物,可是自己今天当头给了她和众人一记下马威后,本想着她必定会收敛一些,还不至于早早就和自己为难。 可是现在看,自己分明还是低估了碧儿的心计和胆识。 这会子,她竟然能挑自己刚巧身在老七房中的时候,兴师动众,带人过来,毫无疑问,显是之前便一定瞄住了自己。 说不定自己从正房中出来,一路玩花赏草,直至遇到钟信的种种,都落在了她的眼中。直到看见大少奶奶跟随赤着上身的小叔进了卧房,她才找准时机,堵到门口来找人。 眼下这种情况,且不管自己和钟信在房内究竟做了什么,便这般时辰之下,自己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却跑到小叔子的卧房里,在钟家二房三房坐等看大房笑话、誓要将大房彻底碾压的时候,恐怕也是百口莫辩。 这丫头,还真是厉害啊。 当然,这丫头心机厉害固然是一方面,自己失了防备、掉以轻心才更是眼前这个事端的源头。 秦淮在心里对自己狠狠地埋怨着。 一向在泊春苑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自己,在钟仁归天、雀儿出事后,确是在不知不觉中,松懈了应有的防范。 要知道,这里可是泊春苑,是钟家修罗场中的修罗场,而自己在今晚走进钟信卧房的那一刻,就已经实实在在的,失虑了。 一边的钟信已经欺身到窗前,贴在窗户上听了听,低声道:“这门已经出不去了,那起人来得倒快,已经进了月洞门了。” 秦淮站直了身体,伸手将钟信搭在椅子上的长衫抓过来,一边穿一边道:“她们过来了便又怎样,现下我们有三个人在这里,清清白白的,倒怕她们做什么!” 钟信眼睛眯了眯,摇头道:“今天原是老七犯了疏忽的错,千不该万不该,没能拦了嫂子进我的房。嫂子还是不知这起人的厉害,便是现下咱们三个人在这里,也证不了清白,倒会被这些人编出更多污秽的花样,这在钟家,早就屡见不鲜了。” 秦淮的脸一下子又涨又红,既有四分自责羞愧,更兼有六分气恼。 他听懂了钟信话里的意思,若是现下自己三人被堵在房里,大概即刻传出的,便可能会是青春寡妇为人放荡,夜里找了小叔子却还犹嫌不足,又找了小厮来共同厮混这样的劲爆言语了。 只见钟信纵身跳到木床上,推开后窗,原来这房间紧挨着跨院的高墙,看上去约有一臂之隔。 第33节 “嫂子只管委屈些,快些跟着菊生顺着这墙跳将出去,这会子,实是别无他法了!” 耳朵里已经能听到一众丫头婆子刻意压在嗓子里的叽喳声,菊生第一个跳上床,钟信俯在窗棂上,躬起自己的右腿,让菊生踩上去,托着他的身体,从窗子里助他爬到外面,直到他踩到墙头上,稍稍犹豫了下,便跳了下去。 秦淮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现下已别无他想,便也抬身上了床。 门外已经传来碧儿压着兴奋的敲门声,钟信顾不上许多,一把将秦淮抱起来,一只手掐在他的腰侧,一只手托着他挺拔的后身,用力往窗外的墙上送去。 秦淮只觉得他有力的大手在仓皇急切中,掐得自己的腰身又酸又痛,尤其是后身被他的手指托举之处,竟像是被通了电流一般,引得全身的神经突突地跳,在一片混沌之中,便已爬上了墙头。 待朝下一看,心里不自禁便叫了声老天。 原来这墙修得甚高,夜色中看起来吓人得很。 那菊生正站地上,扬着头看着自己,手上比着让自己向下跳的手势。 在这样紧张而又慌乱的瞬间里,秦淮在心中忍不住对自己说,“看了那么多的宅斗和穿书,可是能把自己逼到跳墙头的主角,大概也就只有自己这独一份了吧。” “嫂子快跳!” 身后传来钟信极低的一声呼喝,秦淮深吸了口气,眼睛一闭,猛地跳了下去。 ************************************ 碧儿在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与讶异后,迅速堆起笑容,快步走到秦淮的身前。 “阿弥陀佛,奶奶在这里便好了!这夜深如此,忽然间寻不到奶奶,真把我急得什么似的,若再找寻不到,便要去禀报二爷和二小姐,发动全家来寻了。只是奶奶方才那会子,究竟去了何处呢?” 秦淮微微笑了笑,朝她点了点头。 “我不过因在房中见了大爷的诸多物事,心中伤感,实是夜不能寐,便趁着天上大好的月亮,到外面走走,左不过是那河边凉亭等处,吹了会子风才回来。原是我偶一起意,没想到竟让你们操了心。只是你方才说遍寻不到我,倒是提了个醒,我因出去时,便发现院子角门既无婆子上夜,又无小厮值守,竟是混乱得很。今时你既来这里掌事,便认真把泊春苑管起来,也免得我出进之间,你们看也不看,这会子倒东查西访,竟找到叔叔这下处来了,明烛夜杖,推推搡搡,知道的,晓得你们是在找主子奶奶,那不知道的,倒以为是在搜查奸盗之辈。这若是有长舌妇说给别的院子听了,可不再是只笑话我大房没有规矩,便连你这二房出身的大丫头,也一并要丢了你原主子的脸!” 碧儿脸上本是强堆的笑意,此时被秦淮这番软中带硬的言语说在人前,脸色变了又变,终还是勉强笑着答道: “碧儿知道了,日后一定谨记奶奶的教诲,把泊春苑好生协理起来,人尽其职,物尽其用,便是奶奶身手矫健,腿脚再快,也不能再有找不到奶奶的时候。” 秦淮哼了一声,知道这丫头话里话外还是在跟自己较劲,但无论如何,今天晚上终归自己才是最终的赢家,因此便也不再与她计较,只对碧儿及众人道:“折腾了这么一大晚上,大家想来也都乏了,这会子便各自散了,离了这里,让叔叔也早点休息罢。” 他说完这话,便转过身去,向正房便走。 钟信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极是挺拔。可是再看下去,钟信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因为他看出男嫂子走出月洞门这几步,虽然乍看一如寻常,然而细看之下,却似乎走得极是艰难。 见众人都跟在秦淮后面出了院门,钟信朝一边看到他暗示后没有离开的菊生摆摆手,示意他过来,并低声道: “大嫂子这脚,是怎么了?” ***************************** 秦淮在从墙头跳到地面的那一刻,右脚站稳,左脚却“咔”地一声,扭了一下,登时便痛入骨髓。 他拼了命让自己没有叫出声响,而是咬着牙根儿站起来,刚走了两步,便只觉左脚掌疼得钻心一般,只得轻轻喊了菊生,让他扶着自己,尽量朝前挪动。 菊生这才知道他左脚扭到了,因担心他伤到骨头,便提议自己背了他,先回去正房。 秦淮心里也担心自己的脚,但看着一墙之隔的东跨院,却不知道此时钟信正如何面对一肚子心机的碧儿。 他既有七分担心,又有三分想看看腹黑的老七究竟会如何机变,便还是要菊生陪了他到跨院的月洞门处,才放开自己。 而此刻尘埃落定,自己在朝正房回去的工夫,才知道古人创下“步履维艰”这四个字,当真是一个无比贴切的好词。 只是就算脚掌疼到额头见汗,在身后碧儿等一众人的眼中,自己却还是要咬牙坚持下去。 这份罪,就当是自己穿书以来犯了一个极大的失误后,得到的惩诫吧。 这会子,秦淮眼看着自己的左脚越发的红肿,不过在菊生偷偷送过来一副膏药,并帮他弄好后,便慢慢没那么疼了。 他朝默默站在一旁的菊生笑了笑,“今天晚上那事多亏了你,这会子,我这脚又多亏了你的膏药。” 菊生瘦削拘谨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略有些羞涩的笑容,轻轻摆手道: “这泊春苑里,唯有七爷和奶奶是从来没有打骂过菊生的人,便是帮到了奶奶,也不值什么,而这膏药,更不是菊生所有,原是七爷看出奶奶脚受了伤,特让我给奶奶送来的。” 秦淮一愣,看着脚上那方贴在肉皮上的膏药,不知是不是药力催生得紧,此刻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热度来。 菊生这便要告辞,在门口的当儿,忽然又收住了脚。 “奶奶瞧菊生这记性儿,方才七爷还让我捎了句话给奶奶,我倒险些给忘了。七爷说,那株四时锦要想生得繁盛、一天四变,便离不了养花人的将养扶持。而若将养得好了,四时皆变,想来自然便会花开富贵,锦绣前程。便是那养花之人,也会跟着锦上添花、竹报平安。” 菊生说完这句话,便躬身去了。 倒只有秦淮一个人,不知是因为脚面酸疼,还是被钟信这句颇富玄机的话所困扰,竟一时忘了这房间里钟仁带给他的压抑。 他躺在紫檀木的大床上,不知不觉间有些睡意朦胧,便在刚刚进入梦乡的那一刹,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一个久违的成语:合纵连横。 清晨,有风吹过,泊春苑飘了满院的清芬。 掌事大丫头碧儿为大少奶奶张罗好了早餐,并亲自监督人送进房里,却被那送饭的丫头回禀,大奶奶昨晚在房内扭伤了脚踝,此刻常用的早餐一概不吃,只留了清粥和小菜下来。 碧儿有些意外地点点头,着人将那些东西都送回厨房,眼睛却暗自转着,想着昨夜和现下发生的种种。片刻后,她和小丫头打了个招呼,竟自匆匆出了泊春苑,直往二小姐所在的院子去了。 待走到园子路上不久,却迎面看见几个粗使丫头,在一个二房的管家婆子带领下,推搡着一个衣服已经脏污破烂的丫头,直往园子中来。 碧儿眼见那丫头一张脸上被人打得青肿交织,脖颈和手上也是伤痕累累,原本乌溜溜的一根辫子,此刻却散了一半,在脑后篷着,形止极是悲惨凄凉。尤其是她脸上的神情,此时便如木雕泥像,眼睛一动不动,全无半点神采。 碧儿因识得二房的婆子,忙拉了她道,“这不是大房的雀儿吗,怎么一时之间,竟变成这个样子,这又是要送她到哪里去?” 那婆子知道她是二小姐的人,便在她耳边低声道: “这丫头大闹了钟家一场,被二爷下重家法审了半夜,说是要问出钟家什么方子出来,谁知这丫头竟像是被谁下了降头,问她有没有那东西,她便说有;问它那东西藏在哪里,她便直说忘了,倒像是得了疯病一般,闹了半夜,也没个结果,所以竟被二爷打了个半死。眼下是二小姐的主意,说是绝不轻易放她出去,也不能让她寻死,先把她关在钟老七亲妈住的那个地方,更要增派人手严加看管呢。” 碧儿看着雀儿的惨状,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如此说来,那疯婆子此时竟也有了伴,不是一个孤魂野鬼了。” 那婆子四下看看,忙又贴在她耳边道:“姑娘你不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早起听大房太太的陪房丁婆子说,大太太今天身上好受了一些,醒来便跟大家说起,原是老爷给她托了梦,让她把老七的生母接到大房去,好生将养,说是从此以后,还要寻医问药,帮那疯子治病,你说这事可稀不稀奇!” 碧儿两只眼睛睁得老大,一时间竟真得接不上话来,好半天才点了点头,道: “主子们的事,咱们哪说得清楚。大娘你便赶紧去吧,我也要回二小姐那边说点子事,大家都别耽误了工夫,你看这天,说变就变,竟像是要来一场暴风雨呢!” 第36章 秦淮穿书到钟家后,迎来了一场真正的暴风雨。 这雨大约是被暑气憋住了好多天的缘故, 从起风的刹那, 便挟裹着豆大的雨点,从半空中倾泻下来, 直如瓢泼一般,打在窗户上, 发出爆豆般的声响。 他昨晚睡了小半夜,清晨却被左脚传来的酸痛早早疼醒了过来。 贴着膏药的脚踝此刻果然又有些肿胀, 秦淮回忆了下现实生活, 因为自己曾经在大学时有过一次扭伤脚的经历,所以想起来现下这种反复倒也正常。 只是一想到那句“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老话, 秦淮便觉得头疼起来。 昨天在钟信房里爬窗户跳墙头的一幕还在眼前,而这不过是自己在泊春苑里的一次失误,便带来了这样紧张可怖的局面。 而这次的失误好歹有钟信接着,终是化险为夷。但是若有一天自己面临的对手是他,那又该如何? 他现下羽翼未丰,便已经如此阴狠多计,行事果断,若是有朝一日修成正果, 得了大势,手里不知还会有多少更厉害的招数, 只要想想,便教人不寒而栗。 他既想到羽翼未丰这四个字,心中便忽然一动, 猛然便想起昨天晚上钟信托菊生捎的那句话来。 虽说那句话说得有些云遮月隐,尽在‘四时锦’那奇花上作文章,但在昨晚自己朦朦胧胧将要入睡之际,却又似乎猜出了钟信那话里的意思,莫若‘合纵连横’四字。 秦淮当然知道合纵连横的本意,那是大多数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的一个典故,换成白话,便是联手抗敌。 若想明白这个道理,钟信言语中的四时锦,自然便容易想到身为寡嫂的自己。而那养花人,想来说的便是他了。 这四时求变的奇花,配上暗中将养扶持的养花人,联起手来,真的便会像钟仁话中所说,得来一副花开富贵的好愿景吗? 可是对秦淮来说,虽然自觉明白了他的这层意思,心中却更添了疑惑。 要知道,在自己穿书之前,钟信眼中的男嫂子秦怀,既骚且浪,草包一个,却偏生又耐不住寂寞,敢在钟仁的淫威下勾引身为小叔的自己。 这样的男嫂子,想来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已坏到了极点,否则作者也不会在小说的结尾,特意提到风骚的男嫂子最终死于其手。 那么已经给他留下这样印象的自己,为何现下却又入了他的眼,成了合纵连横的对象呢? 秦淮下意识在床头上坐直了身体,因为他觉得有些东西,在窗外的狂风暴雨中,自己却似乎慢慢想得透彻了。 想来,心计深沉的钟信,要比其他人更快地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有如四时锦那般潜移默化的变化。 而有了这些变化的钟家大房新寡,或许在他那盘很深很远的棋局里,已经变成了一枚对他有利的棋子。 那么自己,会愿意身陷他布好的棋局吗? 秦淮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自己会是棋盘上的哪一枚棋子,可是在钟家这个深不可测的棋局里,任是哪一枚,都怕是一去不回头。 耳边传来客厅里电话的铃音,秦淮这才发现,窗外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子雨声已经削薄下去了。 片刻之后,小丫头香儿轻轻便敲门进来,“大奶奶,太太那边命人刚打了电话过来,说是族里九叔现在太太房里,要和家里人商量下大爷的丧事如何办理,我原回了奶奶脚上有伤,可是那边说是二爷的原话,要大奶奶克服一下,毕竟是大爷的丧事,您一定要过去的。” 秦淮皱了皱眉,却又知道自己身为钟仁寡妻的身份,确也无从拒绝。 略想了想,道:“叫碧儿去安排一下,看院里有没有躺椅,找几人抬了,我坐着去了便是。” 香儿因见过他那晚不怒而威的样子,知道大少奶奶守寡后性情大变,忙赔笑道,“碧儿姐姐方才打了招呼,说是从二房来得匆忙,所以现下要回去处理些事务,让我们回禀奶奶一声。” 秦淮心知这丫头哪里是有什么事务,分明便是回去向钟秀传话,将自己在泊春苑立威,又夜探老七卧房的事,向主子通风报信罢了。 不过这会子,在想透了一些事之后,秦淮倒忽然有些不在意了。 他此刻再次坚定了从前那个主意,只要官家那边结果出来,自己被免掉怀疑,就立即向钟家族人提出离开钟家,什么大房二房、祖传秘方,还是小叔子姑老爷,自己都要扔到一边,彻底离开这个污秽压抑的大宅院,越远越好。 思及此处,秦淮的心里却微微有了一丝悸动,眼前莫名便浮现出一幅尚未描摹完毕的图画,和图画上那点淡淡的胭脂红。 “碧儿既不在,便去叫七爷过来吧,让他想个办法带我过去。” 香儿点头去了,片刻后,窗外便传来一阵声响,秦淮伸头向窗外看去, 却见钟信带着一个身形结实的小厮,正抬了张带滑杆的竹椅过来。 未几,钟信轻轻叩门进来,身后便跟着那个小厮,房间里,瞬间多了一丝潮湿的雨气。 秦淮这会子已经穿好了衣裳,右脚也已穿了鞋袜,只有脚踝依旧红肿的左脚,却不得不依旧赤着,悬在床边。 钟信的目光往那只悬在半空的脚掌扫了一眼,眉毛皱了皱,低声道:“嫂子不知道么,若扭伤了脚,最忌讳这样悬吊着脚掌,倒会增加淤血和胀气,便是疼痛,都要加重了。” 秦淮怔了怔,笑道:“怪道我早起这样坐了半日,倒觉得这脚更疼得紧了。” 他口里说着,下意识便想站起来,把左脚伸进香儿为他寻的一只软口布鞋里,却不料动作大了些许,扭到了伤口,一下子疼得咧开了嘴,“嘶”了一声,人依旧又坐到了床边。 钟信微微摇了摇头,便走到秦淮身前,“嫂子先莫乱动,这工夫若再扭到了筋络,可真要重上加重了。眼前便是大哥的丧礼,嫂子要忙的事情还不知多少,总要注意保养些才是。现下那竹椅进不来这窄门,嫂子既不方便行走,老七便背了嫂子去到那椅子上,也便是了。” 第34节 他嘴里说着,先蹲下身,一只手从地上拿过那只软口布鞋,一只手便轻轻托住秦淮的左脚。他的手掌粗硬有力,可是托着秦淮的脚掌,却偏又轻柔得很,直至将整个左脚伸进布鞋里,秦淮的伤处都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 待帮嫂子把鞋穿好,钟信的身子便转过去,在秦淮面前曲了双腿,整个人躬起身来,留了一个宽厚的后背给他。 屋子里既有丫头香儿,又有那个前来帮手的小厮,钟信这一连串的举动看起来便光明磊落,自然的很。 只秦淮这边,却先是在小叔穿鞋的工夫红了双耳,现下又看着他的后背直了眼睛。 按说眼前这个状况,让小叔子背一下自己到外面,又有丫头小厮跟着,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看着钟信粗布衣衫下隐隐隆起的结实脊背,秦淮却只觉心里面,竟不自禁地呯呯乱跳起来。 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是一个心底里极其害怕的人,可是自己身体给出的感觉,似乎又并不单纯便是害怕。 可是眼前钟信已这样躬身等着,自己若再不行动,倒显得心中有鬼了。 他咬了咬牙根儿,身子终是向前一俯,两只手便搂在钟信的颈上。 钟信只觉一个温和柔韧的身体,在略略迟疑中,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一道温热的气息,更轻轻吹在自己的后颈处,明明不过是男嫂子再自然不过的呼吸之声,可是自己竟莫名便觉得颈中奇痒无比。 他咬牙深吸了一口气,便将双手向后揽了揽,将男嫂子的后身托在手里。 男嫂子的身子不轻不重,虽然隔着两个人身上的衣衫,却也能感觉出青年男子身上特有的坚实与紧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刚下过雨,有了些须的微凉,钟信隐隐觉得男嫂子身上,有一点微微地颤抖。 钟信力大气稳,虽背着秦淮,却没有喘一口粗气,几步路的工夫,便轻松地把他背到了门外的竹椅前。 小厮和香儿扶稳竹椅,钟信慢慢蹲下身,秦淮便轻坐下去,将双手从他颈中松了开来。 这一刻,让钟信感觉觉奇怪的是,明明并不觉得男嫂子的身子有什么份量,可是他松开手的一刹,自己却呼出了一口长气。 钟信在前,小厮在后,两个人肩上抬着长长的滑杆,而秦淮所坐的躺椅,便架在滑杆之上。 雨后的园子有些微微的湿滑,钟信走在前面,却是异常的稳健。 秦淮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忍不住暗暗感慨,如若小说的结尾终成事实,谁又能想到,日后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钟家老七,此刻竟会像一个普通小厮一样,给自家奶奶抬着滑杆。 他心里正胡思乱想着,却不料身前的钟信忽然站住了脚,倒吓了秦淮一跳。 他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三人正走到离大房太太房舍不远的路口处,却刚巧遇上了另外一条岔路上拐过来的几个人。 打眼看去,秦淮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那几人正是何意如房中的粗使婆子,这倒罢了,关键是那些婆子中间,却拖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身脏污的女人。 秦淮感觉身前钟信的脊背瞬间挺直了。 几个婆子拖拽的脏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钟信的生母丁香。 只是这会子,她脚上虽然除去了拴人的铁链,可是两只手,却还是被一根细绳捆着,尤其让秦淮瞠目的,是她嘴里竟然塞着团烂布。难怪走了个碰头,自己都没有听到她素常的疯言疯语。 那带头的婆子自是也看到了钟信,神色间略略有些尴尬。 “大奶奶这便去太太那里吗?那你们先走便是了。对了老七,我们带了她来,原是太太才吩咐过,要将她接到大房这边,好生照管着,只是这会子她又叫又跑,我们亦实是无法,才先弄成这样,待到了房里,自是会解开她的。” 钟信面上便连一丝表情也无,只瞥了母亲一眼,低声道,“如此便劳烦大娘们照顾了。” 话音刚落,他便拔脚而行,直往大房院中而去。 这工夫,却只有秦淮却在身下的竹椅上,分明感觉到一份他强行压抑的愤怒。 他略略回过头,看了眼目光呆滞的丁香,心中却暗暗纳罕。 究竟何意如是在作何打算,会忽然间行了这种好事,实是出人意料。 而且看那些婆子的神情,竟然也会对钟信现出愧疚之意,若在从前,想来绝计不能。 要知道钟家下人欺软怕硬、跟红顶白之风,最是厉害。因见钟信无权无势,窝囊卑微,自来各房便无人瞧得起他。 而眼前这种情状,倒像是这起小人,知道宅子里的风要换了方向一般,随风而倒,实不知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间,滑竿已经到了会客厅门前,钟信和小厮轻轻放下竹椅,秦淮不待他说话,倒先开了口。 “这会子便不用叔叔再背,我扶着些你的肩膀,略慢点走,也就是了。” 钟信明白他的意思,虽未作声,却主动将秦淮扶起,看着他强咬着牙,一点点捱到厅中。 会客厅里除了身子不方便的于汀兰不在,三少爷钟礼在房中养伤,二房三房人众并族长钟九皆已在此。 倒是张罗今天合议钟仁丧事的何意如,说是有点子事,稍后便来。 钟秀早上已经听了碧儿一番禀报,知道昨夜大嫂子夜探老七睡房,却又在人前神奇逃遁一事,心中正有算计。因见秦淮拐着左脚进来,给钟九和二房太太请了安后,便脸带甜笑,朝他开了口。 “这好端端的,大嫂子怎么倒崴伤了脚。我早起见碧儿回二房销账,因关心嫂子,多问了几句,竟听说嫂子昨天夜里一个人四处游逛,倒让满院子的人疯找,嫂子虽是男人,毕竟也是新寡,大半夜的,未免也太让人担心。不过这泊春苑里娘们儿居多,跟在大嫂子身前身后确是不甚方便,倒是老七虽是小叔子,毕竟同为男人,应该没有那么许多避讳,不如日后多费点心,多照看些大嫂子罢。” 她话音方落,秦淮还未及开口,一边的六少爷钟智倒“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钟秀似乎有些好奇,便抬脸问道:“好好的,你笑的却是什么?” 钟智又嘿嘿坏笑两声,眼睛在钟信和秦淮的身上转了两转。 “我笑二姐姐究竟是女孩儿家的品格,素日里只知道些男才女貌,郎情妾意,却忘了大嫂子既是男妻,本就是好多男人的心头所爱,难道被老七照看,便安全了不成?” 钟秀故意瞪了他一眼,嗔道:“瞧你说的便是什么,难道这世上的男人,倒都像大哥一般,也都喜欢男人?我方才让老七照看大嫂,不过是让他尽一点家人的情分,终归老七他又不像大哥那样钟意男人不是。” 钟智笑着摇了摇头,从座上站出来,走到钟信面前,对着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倒不是我在这胡言乱语,本来现今世风之下,喜男喜女已是极寻常之事,不然的话,咱们家又哪来这位男大奶奶。所以我现下若说出一事,老七却也不要多心,我记得大哥生前曾对我说过,老七原和他一样,从知人事起,便也知道自己钟意男人,更因偷看大哥的男男春宫,被大哥惩诫过一番。而且大哥还说,老七似乎和他的喜好还不尽相同,原是对女人并无半点兴趣,只爱男风,却不知是也不是,老七?” 这会子,钟智似乎根本没把这些人前难言之事放在眼里,最后这句话更是直接对着钟信问了出来。 一时之间,厅中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钟信的脸上。 而这当口,门口却传来一个平静中自有威仪的声音。 “都是自家兄弟,这么问别人的私隐,倒真的合适吗?” 第37章 “都是自家兄弟,这么问别人的私隐, 倒真的合适吗?” 厅中众人皆是一愣, 回头看去,却是大太太何意如正扶着小丫头蕊儿, 站在会客厅门口。 钟秀与钟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神色微变。 要知道方才两人一抬一唱, 本就是有备而来。 因碧儿将发现秦淮夜探钟信一事说与钟秀后,又把听说大太太要将老七生母接到大房将养一事, 也忙报给了主子听。 钟秀听到何意如竟忽然间有了这样古怪的安排, 立时便变了脸色,略一沉吟, 便与钟义钟智分别都打了一通电话。 所以这会子,看见秦淮和钟信过来,钟秀假装关心,三言两语,便把钟信和秦淮拴在一起,更借钟智的嘴,将老七喜欢男人的事说与众人。 因为此时,二房在雀儿手里并没有查到钟家秘方, 所以钟义钟秀私底下,都觉得那方子极可能还是藏在大房, 而大少奶奶到底知不知情,却实未可知。 而眼下大太太如此这般对待钟信生母,想来必有深意, 不可不防。 一个是可能握有秘方的大房寡嫂,一个是极可能被大房重用抬举的小叔子,对于二房三房来说,只有先发制人,煞一煞他们的锐气,才能不至于今后太过被动。 而且在众人面前特意强调钟信喜欢男人,自然便让众人都对此事吊起了胃口和眼睛,也会让老七和大少奶奶之间,多有忌惮,不至于过于亲厚。 此刻见何意如静立在厅前,神色间明显比前两日精神硬朗了很多,看着钟智的眼睛里,更透着三分不满。 钟智忙笑道:“大娘这话可言重了些罢,老七喜欢男人一事,并不是我随口杜撰,原是大哥早年亲口说来的,宅子里也颇有些人知道,想来也算不得什么私隐了。” 何意如慢慢坐下身子,和钟九先问了好,才对钟智道:“这些话原是男人间私下的野话闲话,我老了,却听不得这些,这里又有你这些姊妹,尤其你二姐,还是未出阁的娇客,依我说,且不管它是不是谁的私隐,这些话竟是少说的好。” 钟智张了张嘴,却一时无语,只得沉了脸坐下。 何意如却也不理他,环视了一番厅内众人后,对钟九欠了欠身,道: “钟家近来可谓是多事之秋,倒劳烦九叔为我们这般操心了。我今天因有一事,正要和家中众人说起,九叔既在,便再好不过,也算是我这里知会到族中掌事之人了。” 她这话一出口,钟义、钟秀和钟智等人均下意识挺起了脊背。 钟九口中忙客气了两句,却在一副精明的眼神里,似乎早就知晓何意如要说些什么。 何意如忽然拍了拍手,对厅门口的方向,道:“带她进来吧。” 众人一时间倒有些一头雾水,忙伸头看去,竟是几个大房的婆子,扶着一个衣饰齐整、颜面清洁的中年妇人,慢慢走了进来。 看到那妇人的第一刻,秦淮只觉眼前一花、心里格登一下,立时把目光落在钟信的脸上。 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钟信的生母,疯妇丁香。 她此时衣饰齐整倒也罢了,只是却不知大房众人在她身上用了什么手段,竟然一脸平静,既不满嘴疯话,也不东窜西挣,竟是安稳的很。 只不过秦淮细细看去,却见她一双眼睛里,仍是呆滞无神,甚至更胜平常。 众婆子按何意如手势,将丁香扶至一边的空椅上,两个人按着她的手臂,立在一旁。 何意如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目光却落在钟信的脸上。 “老七,你生母近年身子不好,原极少出来,难得你们骨肉亲情相逢,快过去问个安吧!” 钟信此时,仍微躬着身子,一脸谦卑之色。 “太太既如此说,老七自然要听太太的话。只不过老七打小便被老爷过给大房,大房早就是老七的家,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骨肉亲情。” 何意如微微颔首,淡笑道,“这些年来,我知道你一直以大房为家,跟在老大身边,也学了不少本事,原本是个好的。”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又把丁香弄到了厅里,一边的二房太太莫婉贞和三房太太何琼芳此时都不由变了颜色。 二人是亲生的表姐妹,心意相通,互相对视着点了点头后,素来口齿锋利的莫婉贞便朝何意如开了口。 “姐姐方才说有话要和大家讲,难道便是和老七的生母有关?只是今天这事也是奇了,按说她关在那后园子里总有十七八年,也未见姐姐放在心上,怎么忽然间,倒想起有这个人了?” 何意如见她开口便是锋利带刺、不怀好意,却并不慌张,倒像是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般,笑着道: “妹妹这话说得不错,老七生母这些年身上不好,原是受了不少委屈,钟家上下,从我开始,再到两房妹妹,似乎都对其关心不够,也是实话。不过这两日来,不知是不是钟家发生了诸多不顺遂之事,惊动了老爷在天之灵,竟然接连两日托梦给我,而这两日梦中,老爷对我反复提起,便是要钟家上下,从现下开始,一定要给老七生母一个该有的名分,一应待遇,亦要和各房相同,所以从今以后,我倒有你们三个妹妹在侧,也算是更添臂膀了。” 何意如这话一说出来,厅内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二少爷钟义率先站了起来。 “大娘方才这话,说是老爷托梦过来,要给老七生母同太太们一样的待遇,这阴阳相隔,梦里相托的事,我们自是也不能多说些什么,只相信太太就是了。不过既然如此,那便如同钟家现下又多了四房,老七生母自然便是四房太太,这样说来,那老七,是不是便也算是四房的人了?” 钟义这话问得可说是极有深意。 钟家历来以长房长子为尊,故而最先当家掌权者,便是长子钟仁。 但现下钟仁已殁,按钟家甚至通族的规矩,这第二个接掌权柄的人,却并不是一定便是顺延的次子。这工夫,倒往往是由各门与族中尊长共同协议,挑选最适合者为先了。 前几日兵荒马乱之中,钟家天下大乱,群龙无首,钟九无奈之下行使族长之责,暂时委派了钟义掌管,也是无奈之举,但绝非最终的定局。 第35节 所以此刻,眼见何意如明显是在拉拢并要倚重钟信之际,他究竟隶属于哪房,便有很大的说道了。 何意如却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见钟义发问,便淡淡道: “老二素来沉稳,怎么今天竟如此心急?我原本尚未说完,你接着听,自然便知道了。” 钟义脸色有些微微发讪,只得先行坐下。 何意如便又接着道:“老爷梦中说要给老七生母名分之后,又特特叮嘱于我,说老七自小便过给大房将养,自然已和大房同根同枝,早就有了大房的资历。所以在给老七生母名分之后,他是归属于大房,还是随着生母并入四房,便全凭他自己选择便是。” 这句话说出来,秦淮不知别人怎样,自己却只觉心口砰砰直跳,倒像是需要做出选择的人,便是自己。 只不过紧张归紧张,在他心底,却又似乎早就知道了钟信的选择。 一边的钟九捻着长须,这时便自然而然地接着何意如的话道: “老七,大太太这话你该听得很清楚,既然是你们老爷频频托梦过来,想来他在天之灵,对你和你生母还是十分看重,这会子,你便先顺了你父亲的意,说一下自己想归在哪房吧。” 整个会客厅里一时间又沉静无比,只隐约可听见有些人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空气中传来钟信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如今老七生母已得将养,而大房养了我二十年,亦是情同骨肉。现下大哥故去,三哥受伤,老七责无旁贷,便选择留在大房!” 一片沉静中,只听见大太太何意如接言道: “很好,很好!既然老七已做了选择,九叔身为钟氏族长,也是亲眼见证,那么从今以后,我大房内的诸多外务,便都由老七来执掌处理,老二那边既然暂时代管着钟家事务,有什么需要和大房商量的,现下找老七即可,只是老七毕竟年纪经历尚浅,若有拿不准主意的,便来问声我,也便是了。” *************************************** 何意如在众人面前弄妥了这件大事,心下释然,与钟九略对了对目光, 便又开始谈起操办钟仁发丧的事来。 钟家近年几经丧事,原本颇有经验,但是眼下却出了个难题,便是钟仁生前无后。 要知道钟仁乃钟家嫡长子,身分不俗,按其时旧例,其丧事之规格,自是不能和之前几房死去的妻妾相同,各种仪式过场,原是繁琐得很。 而这里面,孝子捧灵扶灵、号哭谢吊等事,却成了空缺。 何意如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秦淮,叹息道: “想不到老大一生娶了这许多妻妾,却偏不得一男半女,现下房中竟连个扶灵的人也没有。老大媳妇,如今我和九叔倒有个主意,便是想在大房的那起小子里,挑个安分守诚的人来,由你收为义子,且替老大行了孝子的规矩。我知你在大房也有些日子,且又听人说你这几日已着手整治下人,很有些当家奶奶的模样,所以现下便由你亲自选一个人出来。日后,虽不能拿他当钟家真正的后人,倒也可以算是半个干儿,于你于他,也都是有益了。” 秦淮没想到大太太此时竟然会交给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更没想到自己在泊春苑里整肃下人的事,她在一身病况之下,竟然也已经知晓,当真是令人心惊。 不过这会子既然问题已经到了手上,他却在脑海中迅速想到了一个人的身影。或许这也是老天注定,若没有两个人一起跳墙头的经历,这个时候,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应该选谁。 “太太既这么说,我也不去推托,毕竟选出这孝子出来,也是为大爷尽忠尽孝,亦是我这未亡人的本分。现下我却有一个人选,便是大爷生前的小厮菊生,他人既老实,又忠心不贰,在大爷生前也服侍得极其尽心,由他做大爷的干儿,倒是再合适不过。” 听到秦淮这个答案,一边静立的钟信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竟隐隐透露着一份赞许和暖意。 毕竟干儿也是儿,能在泊春苑由侍候人的小厮变成半个主子,这份运气,还真不是谁都能有的。 大少奶奶既有了人选,旁人倒也无人有异。而解决了大少爷身后无子这个难题,其他无非都是些繁褥之事,钟家有钱,倒易办了。 何意如见今天诸事顺意,心下很是舒泰,一时间便让众人散了,却只留下钟信和秦淮,说是有些大房里的体己话要和他二人说。 众人便各自散去,钟义兄妹和钟智走在后面,三人走到一个岔路前,钟秀见钟智还跟在一边,便开口笑道: “我原要和二哥一同去仲夏苑看二嫂子,怎么六弟也要同去吗?不是我爱说笑,怎么我发现同二哥比起来,六弟平日去看望二嫂的次数,竟似比二哥还要多,想来六弟和我一样,也迫切想看看二嫂子肚里的宝宝,生得是何种俊俏模样吧。” 钟秀这话原是玩笑,谁知钟智听了,脸上却瞬间变了神色,忙掩饰道: “钟家这些年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委,除二嫂子肚子争气,怀了宝宝以外,其余再也没有生养。而我素来最是喜欢小孩子,因此对二嫂子身上这胎,当真关切得很,且我又不像二哥这样忙碌,自然没事便多去几趟。现下我倒刚巧有些事情,你们便先过去,我先回房处理了再来。” 钟义看了他一眼,却未出声,只点点头,看他分花拂柳地从一边岔道自去了。 钟秀见他走远,便皱起眉头,对钟义道: “今天之事倒真是出人意料,大房本来已是树倒猢狲散,完全没了气候,可是大太太这样处置,竟似要立起一株新的大树,她根基本厚,又有九叔撑腰,若真是把老七扶起来,那岂不是又成了她大房的天下。而且你细听她言语,一边暗赞大少奶奶今时不同以往,一边又借着发丧给他找了干儿,这外竖老七,内扶男媳的计划,竟周全得很呢!” 钟义先是点了点头,却似乎又有些不尽赞同她的说辞,又摇摇头道: “大太太这番想法确是看得出来,只是你若说她这计划周全,我却不以为然。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一问二妹,究竟你为何一直对老七有这样深的警惕,总是担心他会坏了咱们的好事,夺了钟家的权柄,我瞧他虽然谨慎,却并未看出有多少谋略和野心,这些年被老大欺负成那个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像有做大事的样子。” 钟秀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 “二哥素来忙于外务,宅子中的事,你又哪能尽知一二。倒不像我,常年便在后宅之中,又多爱留心,自然知道的东西会多上一些。便说这老七,因我与他有过瓜葛,吃了他的亏,自然不会忘了这个教训。” 钟义听她此言,不由奇道:“你竟然会吃过他的亏,我倒是难以相信了。怎么这些年,倒从未听你说过这事。” 钟秀淡淡道:“有些事我只是爱装在心里,牢牢记着便也罢了。其实这事说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只在我十岁那年生辰,老爷送了我一只白色的京巴,不知二哥可还记得?” 钟义略想了想,点头道:“倒还有几分印象,你那时视那狗为心爱之物,极是宠爱,弄得那东西有恃无恐,便是我去逗它,都险些被它咬过,因此倒真记下了。只是那狗后来不是淹死在井里,却又怎么了?” 钟秀冷笑道:“二哥记得不错,那狗确是死在井里,可惜却不是它自己丢的命!我记得清楚,那年老七伺候大哥骑马,却被大哥的马踩断了胳膊,伤口处血肉模糊,看起来倒是凄惨得很。有一天我抱那京巴刚巧路过他身边,那狗不知为何,闻到他纱布下伤口的血腥之味,竟像发了疯般,扑上去便咬他的伤口。老七一边躲闪,一边便踢赶我的爱犬。我那时年纪既小,又哪知掩饰什么好坏,便在一边给京巴加油鼓劲,竟真让它咬到了老七几口,流了不少血出来。” 钟义闻她之言,笑道:“你这话我听懂了,想来你的狗咬了老七,日后它又跌进井中淹死,你便以为是老七报复,是也不是?只是以你的性格,若真的抓到是他将狗扔进井里,你又怎会不说出来,只装在心里这么多年,所以倒并不一定就是他做的吧。” 钟秀眼中忽然闪过两道阴狠的光。 “我确是未能亲眼所见,所以才没有说出此事。可你知我为何知道那狗定是被他所害,原是因那日之后的第三天,我那京巴便忽然遍寻不到。待最后被人发现掉在井中时,早已一命呜呼。谁知当我跑去井边大哭的时候,却意外地在那里看到被狗吃剩下的一块腐肉,分明还带着一点纱布的痕迹。于是我心里明白,那东西一定是老七从自己身上剜下来做诱饵的,为了弄死那条狗,他便心狠到对自己尚且如此,我又怎么能不记得牢呢。” 说到这里,钟秀的语气中竟像是隐隐带出了一丝怯意。 “所以我既说是他,自是有我的道理。你可知道,那日他带着伤跑掉之时,却仍一边回头看我那狗,目光中那股怨恨,便是今天我仍记得清楚,只不过他成年后,那种目光,倒看不到了。” 钟义听她说完,慢慢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妹妹一直以来对钟信独有的一种忧惧之意,从何而来。 二人对视了两眼,钟秀忽又说道: “所以现下这势头,已经对咱们很是不利。那家伙若真还是当年那般阴骛的性子,谁知道日后又能做出什么事来。我心中是这样想,他如今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筋骨还不硬朗,断不能给他助了势头,倒是要将嫩苗掐死在地里才好。” 钟义沉吟半晌,道:“这话说的不错,既然有人想要拔苗助长,咱们便干脆让这苗先烂了根子。你那会子不是说,让老七多照看些大嫂子吗,现在看来,他还是照看得远远不够,大嫂子那般风情的美男子,花朵一般的人物,老七若不用些精华浇灌,亲身呵护,该多让人心疼啊!” 钟秀唇边现出两个梨涡。 “偏是你们男人,说说话就没有好听的,污秽得很。我原不懂这些,自然二哥想主意便是。好了好了,咱们这会子快点去看看二嫂子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几分。一会老六过来,大约还要给二嫂念什么外国的诗歌,说是西洋的胎教呢!” 钟义闻听此言,眉头微微一皱。 何意如特意留下钟信与秦淮,其实并无什么要紧事情好说。只是她一生极擅审度人的心思,所以做出这样一种姿态,不过是让众人潜意识觉得自己与这二人亲厚,加速其上位之势罢了。 所以略嘱咐了几句闲话,又故意提及要为丁香寻医问药后,便打发了他二人回去。 秦淮此时脚又疼得厉害,只能用足尖轻轻点地,钟信看在眼里,见身边丫头婆子一堆,便未声张。 到了厅外,他急忙喊那小厮过来,两人就要去抬那滑杆。 秦淮连忙摆手道:“叔叔如今已算是大房当家之人,怎么能让你再做这样的行事,若让别人看了,岂不笑我太轻狂了。” 钟信微微皱了眉头,快步走到他身前,又像来时那样曲了双腿,弯下身子,一副要背他上椅的姿势。 “老七当不当家,嫂子终是嫂子,自当敬重呵护。便像那四时锦,要的本是雨露肥料,又管照看它的人,是何种身份作甚。” 说到此处,钟信忽然压低了声音: “老七托菊生捎的那话,嫂子想来应听得清楚,却不知那四时锦,究竟愿不愿与养花人一起,共享花开富贵之时呢?” 第38章 秦淮只觉心中一颤,双腿一软, 竟然顺势便俯在了钟信背上, 被他双手在后身一托,走向了那滑竿躺椅。 他心里明白, 钟信这句颇富玄机的问话,绝不可简单用其字面的意思揣测。 自己若真以为那句“共享花开富贵”, 便是他在发出什么情感上的暗示,可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很显然, 钟信是在用四时锦这样所谓的后宅之花, 来提示自己,若要在钟家如鱼得水, 花开不败,便需要有他这样的养花人在背后配合,花开得越盛,对方自然也收获越丰。 虽然不知他究竟看中自己的是什么,但或许同为大房的背景、对自己可能握有秘方的猜测,都可能是他选择了自己的原因。 当然,还有宝轮寺里绝对不能揭开的那份经历,恐怕更是他欲与自己合众连横, 甚至掌控自己的缘由所在。 思虑中,钟信已经将秦淮轻轻放在了躺椅之上。 在他蹲身将滑竿架在肩上, 踏上回泊春苑的小路时,秦淮忽然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面对等待自己回答的钟信, 开了口。 “叔叔曾经说过,四时锦在南边,就像是嫁入豪门的女子,一日四色,机变随时。想来若要在那深宅大院站得住脚,自是要有一个精心将养的育花人呵护才好。” 身前的钟信脚步丝毫未停,却极轻地点了点头,似是对他的回答表示满意。 秦淮咬了咬牙根儿,终是又接着说了出来。 “可是叔叔知道,我在钟家现时的身份,却是服丧守节的寡妇,待得大爷丧事了结,官家那边出了结果,我便一定是要离开的。所以这深宅内的花开得是好是坏,终究和我没有多大的关系,倒劳叔叔挂心了。” 身前的钟信似乎微微一怔,便再无一言,只是秦淮隐隐觉得,他脚下的步子,却越走越快。 眼见着三人走过一带竹林,前面不远处掩映着一处庭院,却正是三少爷钟礼的住处,叔秋苑。 秦淮心里想着前几日雀儿大闹会客厅的事,忍不住便往叔秋苑多看了两眼。 他虽然和三少爷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却总觉得他和钟家其他人相比,倒是个单纯痴情的性格。自己若不是作了想要脱身的念头,身为长嫂,于情于理,原是应该过去看看受伤的他。不过现在,还是算了。 只是秦淮素来眼尖,目光一扫之间,却刚巧看到钟氏的族长钟九,正站在三少爷的院门前面。只是他似乎有些忌惮什么,一只手举在空中良久,却迟迟没有敲响钟礼的院门。 秦淮下意识“咦”了一声,前面的钟信却听到了,侧头过去,竟也把钟九的身影看在眼里。一时间,有一抹疑虑的神色,在钟信的眸子里闪现。 ********************************* 三人到了泊春苑的门口,秦淮刚刚从躺椅中下来,却惊讶地发现,院子里忽啦啦涌出一群人来。 为首的正是新来的掌事丫头碧儿,她堆着满脸的笑意,身边却带着一个略嫌拘谨羞涩的少年。 秦淮看到那少年的时候,却不由略怔了怔,原来那穿着一身崭新长衫的瘦弱少年,竟然便是一贯作小厮打扮的菊生。 此刻碧儿一手便扯着他的袖子,一手托着一套簇新的衣装,快步迎到秦淮和钟信身前,甜笑道: “恭喜奶奶喜得义子,恭喜七爷成了当家爷们儿,泊春苑一日之内双喜临门,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也都替奶奶和七爷高兴。碧儿因听说了这样的喜事,私下做主,特让人在外面按七爷和菊生的尺寸,买了两套新衣回来。人常说好马亦要配好鞍,既是当家爷们儿和奶奶的干儿,自然也要有像样的衣衫才行。” 秦淮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这般会见风使舵,一见老七有了身份,便立刻换了副嘴脸。尤其她还是二房的心腹,此刻竟完全看不出有丝毫的隔阂,不愧是钟秀手下的爱将。 他这边尚未开口,碧儿已经将那套衣衫送到了钟信面前。 钟信微微挺直了身形,眼睛在那衣衫上略看了一眼,便把目光转到了一旁,语气淡然地开了口。 “老七这家还没当过一天,衣服倒换了一身新的,只怕却不是我泊春苑的作派。你虽是好意,却未免太劳心了,实是有些操之过急。让别人瞧见,或以为老七没什么本事,只知道靠衣裳来充充门面,或是拿我当作那暴发户一般,刚有了点子什么好的,便急匆匆要贴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你说,可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碧儿手托着一套衣裳本是要卖乖取巧,哪知却被钟信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在众人面前,已是丢尽了脸面。 一边的菊生听钟信如此一说,本就羞涩的脸上更显紧张,忙伸手便去解那件新长衫的衣扣,嘴里更焦急道: “既这样,我也赶紧将这衣裳脱了吧!” 钟信未置可否,却走到秦淮身边,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我扶嫂子先进去吧。” 第36节 两人这里朝院中走,那边菊生三两下将长衫脱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碧儿手上,忙也跟在钟信秦淮的身后进了泊春苑。 一时间,只剩下一众下人或是掩嘴偷笑,或是窃窃私语,只把一个碧儿手托着两件衣裳,进也不是,站也不是。 过了半晌,她才又慢慢堆起笑脸,只把手里的衣裳递给身边的小丫头,朝众人道: “方才的事你们也都亲见了,七爷原是苦出身,不讲究这些个穿戴,倒也罢了,只一样,他原本是在大厨房里的伙食,现下一日三餐,却一定要换到小厨房来,跟大奶奶一样的待遇,都别浑忘了。” 众人见她明明刚被钟信拆了台,尴尬之极,却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又恢复如常,都不由心下暗服。 稍后,众人自回了住处,碧儿却让小丫头将那两件衣衫送到自己房里。 待到月上中天,泊春苑一片沉寂。碧儿便锁好了房门,掏出一把剪刀出来,直把那两件崭新的长衫生生剪成了不知几百根布条。 ******************************************* 这几日,钟家从上至下,从内到外,已是按照最高规格,开始筹备起大少爷的丧事。 既是‘大丧’,这阖家上下的忙碌程度,便可想而知。其中尤以钟义钟信二人,更是忙上加忙。 钟义这边,主要是族中宾客及诸多望族富贾的来往迎送,都由他操办。 而钟信这边,不仅是接掌了泊春苑里钟仁的权力,更是受大太太何意如的委托,将后宅内诸多杂事,又或与前宅相交连的事宜,都管了起来。一时之间,千头万绪、细小零碎的诸多事情,均由他上下打点分配。 他原本地位卑微,为人窝囊,钟家上下皆瞧他不起。此际忽然得势,便逢此重担,自是有太多人在一旁等着看他笑话。 谁知忙了几日下来,众人见他虽不似钟仁那般蛮横霸道,说一不二,行动间却心思缜密、瞻前顾后,大小事情分得出轻重缓急,便遇到几起难缠的人和事,却也都被他一一化解了过去。 因此这会子,那起一心想看笑话的人,又纷纷转了口风,既夸赞大太太眼光独到,看人精准,又有说这七爷不愧是钟家老太爷的种,本就是块好胚子,原来竟是被埋没了。 这样的传闻在钟家自是传得飞快,因此在夜里钟义送走宾客,刚刚回房之际,二妹钟秀的电话便打到了房里。 于汀兰正靠在床头,一脸烦闷之色,因见钟义进房便点着了香烟,却又懒怠和自己说话,只躺在一边翻看报纸,登时便燃起一股怒气。 她此时身子已是一天大过一天,本就心浮气躁,这会子便挺着肚子,朝钟义高声道: “我现下怀着身子,最怕烟味,便连老六那样大的烟瘾,但凡过这边来,都从来烟盒都不碰一下,你这做爹的,倒真是好意思抽得起来!” 钟义瞥了她一眼,皱起眉头,终还是按熄了香烟。 于汀兰又冷笑道,“瞧你这不耐烦的样子,倒像是这孩子与你无关一般。我告诉你,我今日去了洋人的医院,医生说了,这孩子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对,很是担心生产时会遇到风险,已经告知我,要知悉你我二人的血型,说是以防万一,怕是生产时要输血呢。” 钟义“嗯”了一声,扔下报纸,“到时候要输血,抽我的便是了,要什么血型,我又哪里知道这些。” 大约这话于汀兰听了受用,便横了他一个媚眼,刚要再说些什么,钟秀的电话倒打了进来。 于汀兰听是钟秀,一边让钟义过来接听,一边嘴里便嘀咕着。 “也没见谁家的兄妹跟你们似的,一天天倒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这知道是亲兄妹的倒罢了,不知道的,只不定以为是哪个喝洋墨水的密斯小姐,天天来寻你呢。” 钟义听了她的言语,眉头瞬间拧出一个疙瘩,却不理她,只管和钟秀通起话来。 大约说了半晌,钟义的神色便愈阴沉起来,也不作声,只对着话筒慢慢点头。 两人又聊了数句,钟义见于汀兰去了客厅,便忽然压低声音道: “依我说,既然老七这株苗生得如此茁壮,倒不能再任其生长,一旦长成了气候,根深叶厚,便再想动他,也必要费了气力。莫不如这几日便择机给苗加了肥料,让他跟那个大嫂子做成好事,咱们抓奸在床,让他二人一臭到底,再也别想翻身!然后官家那边,再适时作些文章,大哥的死因,自然便和这二人的奸情产生关联,到时候,不信他二人还能站住不倒。而人都倒了,便是大房里藏有秘方,也终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钟义这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却不知道对面钟秀说了句什么,钟义便摇头道: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你想,大哥在世之时,大房污秽之事,已是街知巷闻。而眼下他暴死之因,亦是和乱服迷药有关,所以大房之中,若真出了寡嫂小叔在亡夫丧期淫乱之事,众人虽会惊讶,但并不会觉得稀奇。再则就算他二人届时声称是被人下药坑害,一来捉奸在床无可否认,二来大房中人服药已不新鲜,便想辩解亦不见得有人相信,却只会越描越黑,越来越臭,难道二妹妹觉得这样还搞不死他二人吗?” 于汀兰此刻正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进来,因皱着眉毛问道:“怎么和秀儿打一通电话,倒还要搞死什么人,你们兄妹这话倒真是让人听不懂了。” 钟义横了她一眼,转过身去,压低声音道:“如此便这么定了,你向来细心,便再多思虑思虑,别出了纰漏便是,至于做事的人,原便是你的首尾,自然是妥帖的,只是你再叮嘱些便是了。” ********************************** 秦淮这几日在泊春苑却也甚是辛劳。 虽然收了菊生做义子,相当于钟仁和他有了后人,便可代尽孝子之职,一应守灵烧纸哭灵之事,都是菊生一人承担。 可是毕竟‘大丧’之中,妻、子原是各有所司之职,秦淮身为寡妻,按照其时规矩,亦是从早上五更,直忙到三更天,才能略略休息。 不过这几日来,那二房派来的碧儿倒真是出人意料,竟然颇为尽力。身为掌事丫头,配合钟信和秦淮二人,将泊春苑中的众丫头婆子分派得甚是齐整,忙而不乱,倒确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尤其她见钟信和秦淮菊生三人,日日都要忙至深夜,白日里的三餐,几乎都是忙里偷闲,勉强吃上一点。因此她便亲自安排了小厨房,每日夜里,为这三人单独做出一桌宵夜,各种精致小菜、细粥并各种点心,应有尽有。 并且在这些之外,每日还要厨房必煲出一样糖水,或是桂花莲子炖百合,或是雪耳花生红枣羹,天天变了样子。待糖水煲出来后,又晾得半凉,到晚上时分喝了,既能解了暑气,又可缓解疲乏。 因此便是钟信这样素来节制的,晚上也会尽喝上两碗。 ****************************** 这几日,秦淮在忙碌之中,既隐隐期待在钟仁的丧期过后,官家的结果可以早点出来,自己便终将有出头之日。 可是同时,他又有些搞不懂自己的情绪,经常在看到钟信的时候,会忽然间有些魂不守舍。 因为秦淮发现,这几日的钟信,似乎和从前在自己面前,那个总是躬身低眉的他大有不同。 有好几次,在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俩在灵堂烧香的时候,秦淮都在无意间撞到了钟信的眼神。 而正是他的眼神,让秦淮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 那似乎是一种带着审视、思虑,甚至有些逼迫的古怪眼神,每撞到一次,都会让秦淮感觉心底莫名的紧张,倒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一个心狠手辣的屠夫盯上了一样。 可是偶尔,同样是这样的眼神里,秦淮又仿佛看到其中间杂了另外的一种神情。 那种神情,倒像是养花人守着一盆鲜花时,眼睛里会不自禁流出的一种欣赏,或是喜爱。 秦淮虽然说不好它究竟蕴含着什么,却知道那里面的东西,总是不经意地让自己想起一幅画。或者说,会想起那幅画中人眉梢处的,一点胭脂红。 这一天暑气极盛,几乎是今年最热的一个日子。 钟家上下忙碌了一天,到了夜里,各处才终是清静下来。 不知是不是暑气太重,各房众人皆觉得无法入睡,大多院子都亮着灯,不少人更是跑到外面避暑纳凉。 钟毓和邱墨林这几日亦是在钟家跟着打点些事务,到了晚上,有时回去邱家,有时便会住在何意如的下处。 这样热的天,邱墨林洗了几次脸,仍觉得闷热,便跟钟毓说要出去园子里逛逛。 钟毓因来了女子之事,心烦意乱,见他在一旁啰里巴嗦,早就厌倦之极,听他说要出去逛逛,便让他赶紧自便。 邱墨林心中窃喜,到了园子后,拔起双脚,便偷偷往泊春苑摸来。他一边疾行,一边时不时按一按怀里那个绝妙的物事,只觉得今日天气这般炎热,想来那小嫂子也一定会心火难耐,若是见自己忽然出现,干柴烈火,想来今夜必将成就好事。 他越想越美,嘴里忍不住便哼起十八摸的小调。哪知刚走到半路的光景,竟隐隐听到一阵人声。 他心中疑惑,便急忙隐在一带花墙之后,却见那起人声原是二房三房的两位太太,同钟秀、钟义、钟智几人,听他们言语,原是要同去叔秋苑看望老三钟礼。 邱墨林心中只盼这些人赶紧过去,好抓紧时间去泊春苑行事。好容易等这些人都去得远了,便又抄着小路,紧着往泊春苑的后门而来。 这会子,小厨房正是为秦淮等人做宵夜的光景,厨房里热火朝天,正在弄最后的几道小菜。 而那煲已经炖好的糖水,一早就晾在了外面的井台上,用纱网罩着,借一点那里独有的凉意。 一个娇小苗条的身影走过来,像往常一样,挨样菜蔬都细心地看了又看。最后,却把目光落在那井台的糖水之上。 第39章 暑气虽浓,但这井台的石板因透着地下的水气, 却极是凉爽。 那纱网之下罩的便是今日炖好的糖水, 原是由蜂蜜银耳并雪梨共同熬制,闻之便清甜爽润。 原本这锅糖水也可以整煲端去大奶奶饭厅中, 方便饭后随时喝上一些。可是今日碧儿却改了主意,只叫厨房里先盛出三大碗来, 放在提盒里,自己拎着, 说是先送过去给奶奶他们解解暑气。 看小丫头弄好了三碗糖水, 碧儿便又催他们抓紧收拾了其他饭蔬果品,待小菜都弄好之后, 再一并送到大奶奶房中。 见众人答应着开始忙碌,碧儿便拎着那提盒,直往正房而去。 这工夫夜色深沉,泊春苑内众人忙了整整一日,除了小厨房外,大多已回去歇息,因此廊前廊后,四下人影皆无。 碧儿娇小的身子走得飞快, 两只眼睛亦不忘左顾右望,待走到回廊的拐角阴暗处, 她收住脚,将身子隐在柱子后面,便打开了食盒。 而这光景, 在回廊对面的花丛里,一个瘦弱的身影却紧紧盯着碧儿的身影。 待见她左右四顾后,忽然间在角落里站住了身形,却隐在一根柱子后面,挡住了大半的身子。 那打开的提盒原分上中下三层,每一层刚好凹着一个碗槽,各放着一碗糖水。 碧儿紧靠在柱子上,从怀里偷偷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时,里面却是满满白色的粉末。她将那纸包里的粉末一分为二,倒进提盒第一层和第二层的碗中,直至那药粉融进糖水,全然不见踪影后,便又将提盒合拢,拎在手上。 对面花从里的人影来回换了好几个角度,却因碧儿既隐在阴影里,又被一根大柱子挡得极是严实,只觉得她似乎打开了食盒,却又看不清她做了些什么。 那人似乎低头略想了想,便急忙从花丛中钻出来,半俯着身子,偷偷走进一边的斜廊,似乎是想从那里抄近路到前面的正房去。 碧儿和主子钟秀一般,是个极精细小心的性子,虽是夜深人静,却仍是把一双眼睛,将四处看了个精透。 她刚走了不远,便察觉对面那斜廊里隐约有个人影,心中略有警觉,急忙追了过去,却看到那人影正匆匆去往正房的方向,细看之下,竟是个熟人。 她虽然觉得自己方才隐身处甚是隐蔽,那人应该不会看到自己的所做所为,但她做贼心虚,心中难免忐忑,略一思量,心里便有了主意,只对着那人的背影喊了一声。 “菊生少爷,做什么走得这么快,且等一等我!” 那快步而行的身影,正是现下身为大房义子的菊生。自从丧期开始以钟仁义子身份扶灵守丧后,钟家便暂都称其为菊生少爷。 自打钟仁丧事以来,无论钟信还是秦淮,身上都堆满了诸多繁杂的琐事,从早到晚,竟不得闲。 而这种境况之中,那掌事丫头碧儿的表现,却甚是妥帖周全,很是出了些气力,倒颇让人刮目相看。 不过在秦淮心里,看见她那副恭顺又不失精明的作派,却总是不自禁地想起诸多宅斗文中的恶毒女配,便常常是在这种面孔之下,装了满肚子的坏水。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或许是小说看得多了,难免留下一些惯常的刻板印象。或许这碧儿心思灵活,如墙头草般,见钟信和自己势头劲了,便真心依俯过来,也未可知。但是在他的感觉里,总还是对这个钟秀影子般的丫头,甚是反感。 只不过自己只不过再煎熬些日子,便极可能离开这污浊之地,这些人究竟是趋炎附势,还是阳奉阴违,终将与自己无缘,不如便随她去罢。 他这边作如是想,可是在钟信心中,却又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要知他那日在泊春苑门口当众折了碧儿的锐气,并不是一时冲动之举。 毕竟在钟家苦熬这些年头,别的姑且不说,只一个忍字,钟信原是最识得其中滋味。按说那日,他原不必过早同碧儿置气。 可是眼下这会子,他方方从何意如手中接了些内宅的权柄过来,大房太太看似平静的神情下,双眼中暗藏的一份深意,钟信却了然于胸。 钟仁身故,钟礼受伤,何意如之所以会在此刻接回自己生母,并力推自己上位,想来那原由绝不是她口中的老爷托梦,而是想让自己充当过河的卒子,先帮她撑住大房的场子不倒,才是正理。 但自己既然接了这副差使,自然便要将这盘棋下好。至于日后这棋局到底是会掌握在大太太手中,还是被自己重新画了楚河汉界,时候不到,谁又知晓。 所以,当二房掌事丫头自作主张置换衣装之时,自己断不能助其威势,而是要先熄了她掌控泊春苑的念头,更是要让她身后之人,明白大房不仅威风未倒,且要东山再起了。 但也正因如此,钟信在折了碧儿锐气之后,更对她格外关注起来。毕竟经此一事之后,她身后之人如若按捺不住,终是要有些反应的。 因此上,钟信见那碧儿这几日表现得竟是出奇地妥当,心中便更多了些疑虑,只自己这边实是分?身无术,便暗中找了菊生,悄悄叮嘱了他,让他若有闲暇,定要仔细瞄了碧儿的一举一动。 第37节 所以这会子,菊生便按着钟信的嘱咐,偷偷跟在碧儿身后,随着她从小厨房而来。 只是没有想到,接连几天都未见异常的碧儿,今夜竟然真的有了古怪。菊生看在眼里,一边暗暗佩服钟信的警觉,一边却又因自己没有看到真相而倍感紧张,只想着快点跑去把这事说与钟信听。 此刻听见身后碧儿叫自己,他心中一惊,却不得不站下了。 “菊生少爷当真是少年郎,走路快得像飞一样,我紧在后面跟着,却追你不上呢。” 碧儿故意用袖子作了作扇风状,一双眼睛却紧盯着菊生的脸,倒想要在他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 菊生搔了搔头发,却用手指着食盒笑道,“我走得快,还不是姐姐这几日宵夜弄得好,这会子因有些饥渴,便想快点过去。姐姐这盒子里又是什么,闻着怪香甜的。” 碧儿见他还是一副小孩子贪吃的模样,倒放了些心,一边走向正房,一边笑道:“那些点心蔬果她们即刻送来,我这里先拎了三碗糖水过来给你们解暑,你既然这般渴了,想来大少奶奶和七爷也差不许多,咱们便赶紧过去。” 二人说话间便进了正房的客厅,秦淮与钟信并几个丫头刚刚烧了纸钱回来,见他二人一同进房,便朝菊生笑道:“怎么你竟是饿得紧了,特特地跑去厨房了不成?也难怪,我嗓子里现下倒像是着了火一般,也想喝些凉东西压一压呢。” 碧儿听他这话,双眸一闪,满脸堆笑道:“奶奶这几日原是太辛苦了,我因怕你们等得心急,方才便去把今日的糖水先端来了些,为大家解解暑气,既这样干渴,赶紧先喝了这些,我带这几个丫头去小厨房帮手,也让他们快点送东西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便在桌上将那食盒打开,先将最上面那碗糖水端给了秦淮。 菊生在一边看得真切,一张脸刹那间憋得通红,嘴巴翕张着,想要阻止,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毕竟自己没有看得真切,总不能信口雌黄。 眼见着秦淮端着那水晶碗闻了闻,笑道,“今天这糖水竟比前几日更加清甜,便只端这碗,都觉得凉快,不知喝到嘴里,该有多舒爽呢。” 这边碧儿已经快手快脚便将第二碗端到了钟信手里,听秦淮这般说,便笑道:“奶奶虽是男人身份,却也该多喝些糖水将养,这工夫甜凉俱佳,奶奶便尽管多喝一些,润润喉咙吧。” 秦淮点点头,便端起碗来,喝了几口下去,果然冰爽甜润,妙不可言。 他嘴里喝出滋味,便欲几大口将剩余糖水都干了下去,谁知突然之间,一边的菊生却大喊了一声。 “太太别再喝了!” 众人一时都被他嚇了一跳,碧儿更是瞬间变了脸色,却又极快地恢复过来,故作不解的样子,对菊生道: “菊生少爷说的是什么?虽未听清,倒吓了我一跳。” 钟信眉毛皱了起来,眼睛看了看手里的糖水,却暂未作声。 菊生只觉一时之间,自己说不清也道不明,若说这糖水里可能有了问题,可是自己又当真没有看清碧儿做了什么。可若贸然断定她没在水中动过手脚,却又怕这糖水被秦淮和钟信喝下去后,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情急之中,他也顾不得许多,大步冲到秦淮身前,一把将那糖水碗抢下来,道:“奶奶和七叔便体恤下菊生,方才足足半日的哭灵,我这把嗓子现下便像是要爆了一般,只想多喝上几口凉的,不如这几碗糖水都先让了我,大家再等厨房送来的那些便是了。” 他话音方落,也不等别人说话,端起碗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一碗喝完,转身走到钟信身前,又去抢他手里的碗。 钟信犹豫了一下,方欲说话,菊生却急忙朝他递个眼色,早将碗抢下去,又是几口便喝得精光。 碧儿眼见自己千方百计,将迷药弄到糖水之中,只待秦淮钟信二人喝下去,自会在稍后弄出一出好戏。可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让这菊生莫名给搅了局。 她心知按照计划,二房三房并宅子里有头脸的一些下人,很快都会前来泊春苑,明是灵前上柱晚香,实则确是要捉奸在床。可现在,这下了迷药的糖水都让这菊生喝了,却又捉了谁去? ********************************* 邱墨林从后门摸进泊春苑这工夫,心里的火已经烧到了嗓子眼儿,只觉今夜若是再不能在男嫂子身上得了意,怕是自己便会憋死在这男嫂子的卧房外。 他本以为这会子夜已经很深,那大嫂子忙了一天的丧事,这工夫自然已经是沐浴更衣,一身香软地躺在床上,待得听到自己在窗外低声呼唤,必会心花怒放,哀求着自己入房。 他心中既做此想,脚下便像是踩了云彩,飘乎乎地绕到了正房,却谁知还没等找到卧房的窗户,倒先看到灵堂那边,黑压压来了一群上夜香的人。仔细看去,却都是方才去老三钟礼那边的人众,此刻借路而来,倒也看不出是对钟仁有多少悼念之意,左不是顺水人情罢了。 他方想到这里,抬眼处,心里却是一凉。 原来在人群之中,竟然看见男嫂子秦淮的身影,在素白的烛光下,正一一为众人还礼。 虽说这“人要俏三分孝”的古话在男嫂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可是邱墨林心中暗暗叫苦,这些人偏赶上这时候前来,一时半刻之间,各种繁文缛节不断,身为寡妇的男嫂子,又哪里还能给得了自己机会,想来今天自己这场春梦,又是要落空了。 他心中失望,又担心自己如果回去太晚,钟毓会爆了脾气,便只好将方才的满腹骚情,强行从小腹向下压了又压,一双眼睛瞟着灵堂处的秦淮,不甘心地往后角门溜去。 整个泊春苑后院此时又黑又静,假山树木影影绰绰,只是一弯上弦月下,倒是满院的清香。 邱墨林摸黑走到靠墙根的小道上,再拐过去不远,便是后角门。可是忽然之间,他隐约看见前面一棵树下,靠着一个少年的身影。朦胧的月光之下,可以看出那少年身形瘦弱,面庞极是稚嫩,只是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整张脸便是在暗淡的月光下,亦能看得出满是红晕。 邱墨林愣了愣,那少年他竟识得,正是钟仁生前的小厮,现作了男嫂子义子的菊生。 菊生在方才连喝了将近两大碗浸了迷药的糖水后,先时还同常人无异。但钟信看着他方才异常的表现,一直在暗暗思虑。看着碧儿的眼神,也慢慢变了。 可是不到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菊生便只觉自己如同堕入了冰火两重天一般,身子时冷时热,眼睛里无论看见男人还是女人,竟都像是看见最原始的状态,一会觉得身体里像是住了只猛兽,只想将眼前的活人生吞活剥,吃进肚子里去。一会却又像是佛前的信徒,恨不得立时将自己整个身子都献给眼前的人,任其百般折腾才好。 他心中只觉害怕得要命,整个人像是泡在汗水中一样,湿得精透。在大脑中还剩着最后一点清醒的光景,只说要去方便,和钟信打了个招呼后,便飞跑了出来。 到这会儿,勉强跑到后院的一个角落里,再难支撑,抱着身边的树根,倒像求欢一般,满嘴里都是些素常绝难出口的淫声秽语。 邱墨林刚认出菊生的脸庞,心中正暗念这少年生得虽不如秦淮,却也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味道,谁知耳朵里忽然听到菊生发出的呓语,句句绵软香艳,一时间,方才强行压抑到下面的火,瞬间便冲上了头顶。 他这会子早把身处大舅哥灵堂之后,面前又是钟仁身后的义子,也算是自己妻侄儿这种种忌讳都扔到了天外,脑子里竟只想着秦淮的脸,手里一边迫不及待地解着裤带,一边咕囔着,“上不了嫂子你的身,便把你那干儿借我消消火,也是好的!” **************************************** 钟钟秀在晚间收到碧儿派小丫头送来的两个花样子后,凭着主仆事先做好的记号,便知道她今晚要做那档事了。 她略想了想,便给钟义打了电话,不仅是他们几个晚辈,便连二太太三太太及钟家几个有头脸的管家婆子,都发动了来,只说先去看视三哥钟礼,再去泊春苑里给钟仁上一柱夜香。 以钟秀与碧儿事先的种种算计,当真是连时间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这边看完三少爷,那边大队人马再杀到泊春苍的光景,如若没有意外,便正该是服了迷药之人,药性大发,完全不顾一切,纵情欢娱的时辰。 只可惜,算来算去,那意外,却终是有的。 当钟义钟秀看到一身孝服迎出来的秦淮和钟信后,一时之间,兄妹二人便是再会做戏,也都在灵堂的白烛前变了脸上的神色。 奈何既然来了,这一柱晚香却还是要上的。 待众人按规矩又折腾了一番后,才有些悻然地告辞离去。不过心细的钟秀却突然发现,到这工夫,在灵堂里还礼的只剩下老七钟信,那个大房新收的义子菊生,还有她隐隐觉得有些神色恍惚的男嫂子秦淮,竟然都悄悄先行离开了。 她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是却更加懊恼原本设计好的一出好戏没有得逞。便在离开时,和一边的碧儿互相对了眼神,暗中做了约定。 在一众人从泊春苑出来,各奔住所时,她却和钟义在不远处略等了片刻。 果然不大工夫,碧儿便神色匆匆,左右四顾地从里面溜了出来。 三个人隐在一偏僻之处,便听碧儿将方才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待她说到菊生方才的种种异常表现后,钟义和钟秀对视了良久,却未发一言。 待碧儿离开之后,兄妹俩却并没有立即回返,而是并排站在一处私密的所在,一起抬头看着天上的月牙。 半晌,钟义忽然幽幽地道:“便是这月亮再比不过太阳,可身边也总有那么几颗星星,是离它近的,便像是人,也总会有帮手一样。” 钟秀侧头看了一眼哥哥,静静地说道,“依我看,竟不只是帮手那么简单,连对方下的是什么药都不知,便能替人喝了下去,想来竟不是帮手,简直是忠狗了。” 钟义点了点头,却听钟秀又柔声道:“说到狗,我倒想起了那只淹死在井里的京叭,其实它当年对我,也是蛮忠诚的。只不过,还不是被人弄死在了井里……或许咱们钟家的狗,都和那井,有缘呢。” 第40章 夜幕低垂。 泊春苑东跨院那株四时锦,此刻正在月光之下, 慢慢变化着它的色彩, 再过些工夫,便要绽放出那抹诱人的玫瑰色了。 后角门附近的僻静处, 树木掩映之中,愈发显得幽深寂寥。然而这会子, 沉沉的暗夜里,却偏在这静谥荒凉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之声。 那是邱墨林欲火中烧之际, 从咽喉里发出的、犹如野兽发情时那种嘶嘶的声响 。 面前的菊生已经近是昏迷的状态, 却被那迷药强大的药性所控制,仍在不停地低声呓语, 那声音刺激了邱墨林的神经,让他顾不上太多,将外裤内裤一起褪在脚边,俯下了身子,便去撕菊生的衣衫。 “姑老爷,这风凉夜深的,光着身子,就不觉得冷吗?” 邱墨林的双手刚刚摸到菊生的身子, 却听到一句低沉冷淡的声音,从身后幽幽地传来。 这声音来得安静, 又太过突然,让他一瞬间被惊得汗毛倒竖,冷汗直冒。刚想要爬起来, 却被脚踝处的裤子绊住,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急忙抬眼看去,才发现身前果然站着一人,竟是一身孝服、面无表情的老七钟信。 他拍了拍胸口,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忙对钟信道: “老七你这是做什么,大半夜的,人吓人会要人命的知道吗!” 邱墨林这些年来在钟家出入,自然早知道钟信素来的形止,见其窝囊老实,便也和众人一样,丝毫未将其放在心里。 虽然这几日大太太明显在推他上位,但一是时间有限,二来固有印象既深,所以在不是常来钟家的邱墨林心中,对他还并无什么忌惮。 这会子见是他,倒略放下心,便要伸手去拉脚上的裤子。 钟信忽然上前一步,右脚便将那两条内裤外裤都踩在脚下,邱墨林挣了挣,才发现钟信那脚上的力度沉重无比,根本动不得半点。 “老七,你这是什么意思,古里古怪的,还不快将脚放开!” 邱墨林身上没了裤子,光溜溜地坐在地上,未免尴尬又心惊,只得两只手捂在身下,一双眼睛狐疑地看着钟信,嘴里却有些色厉内荏地朝他叫嚷着。 钟信的脸上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目光落在菊生身上时,瞳孔里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姑老爷,现下这个情状,不是老七放不放脚的事,而是要喊来大少奶奶和泊春苑的人众,共同给你现下这事作个见证才行。” 邱墨林被他这有些出乎意料的话语惊住了。 “老七你说的什么,我倒听不懂了,好好的,为何要喊那些人来?我不过是因白日里忙碌,没得来大哥灵前祭拜,这会子趁夜里无事,过来想上柱香而已,怎么听你的口吻,倒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住泊春苑的勾当一般!” 钟信冷笑了一声,把手慢慢指向菊生的脸。 “怎么,姑老爷裤子还没提上,便是要翻脸不认帐了吗?大哥这边尸骨未寒,灵前香灰未烬,你竟然便能欺负到他孝子干儿的身上,做出这样丧尽天良之事,这人伦德性,姑爷还算有得半分吗?也罢,你既是说来大哥灵前上香,我这便喊了人来,且让大家都看一看,大姑老爷是怎么跑到泊春苑里,大半夜迷昏了妻侄儿,还想在他身上插上你那柱香的!” 邱墨林一张脸只变得又灰又白,冷汗直淌。 这会子,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清的深坑之中。 明明自己只是色胆包天,起了个看见便宜便要占一占的混帐念头。可是现在让钟信这样一说,自己却分明变成了一个淫贱下作,主动下手想要乱伦妻侄儿的禽兽。 这个素来不作声响的老七,现下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你…你究竟是想怎样?” 邱继林虽然是花心好色,欲大过天的性子,但毕竟也是在世面上混了好些年头,虽对钟信眼前的所为极是意外,知道自己低估了他,却也明白对方绝不是毫无所图,单纯在这里跟自己做对。 这会子菊生真的已经进入了一种半昏迷半亢奋的状态,整个人在地上扭动着,身上的衣衫都挣了开来。 钟信慢慢蹲下身去,将菊生身上的衣衫拉好,继而盯着邱墨林的眼睛不动,直把他看得败下阵来,不敢抬头。 “我便不想怎样,只不过替这孩子的干娘,钟家的大少奶奶,要还一件他最贴身穿戴的东西,仅此而已。” 邱墨林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口中惊呼道:“你竟是要那劳什子,却为的什么?” 他千想万想,也绝计没有想到钟信如此逼迫自己,想要得到的,竟是那大嫂子身上的守贞锁。 钟信淡淡地笑了笑,目光有些怜惜地落在菊生脸上。 “姑爷又何必问这种不堪之事,姑爷心中欢喜那物什么,老七自然也便是如此。现如今,老七只愿姑爷因看重那物,能常随身珍藏,此际交予我,眼前种种,便自会风吹云散,姑爷不过是来烧一柱大爷的灵前香,我却也堪堪把这苦孩子抱走,大家两不耽误,岂不是好。” 邱墨林竟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工夫,他根本无暇思虑钟信又是如何知悉这样私密之事,更来不及考虑是否真如他所说,同样也喜欢那香艳无比的物事,只觉得自己像是溺水时抓到根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地便开了口。 第38节 “你是说,如果我给了你大嫂子身上那物,现下便可让我离开此处?” 钟信面无表情,只微微点了点头。 邱墨林这时哪还顾得了许多,两个手哆嗦着便伸到怀里,竟真的将那内袋里珍藏的守贞锁掏了出来。 “老七,你可要说话算话!” 钟信冷笑一声,一把将守贞锁从他手里夺下,便揣进自己的怀里,这边便松开了脚,“钟信原不是那言而无信之人。” 他嘴里说着,手上便去抱起菊生的身子,身后邱墨林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却对钟信道: “想不到你小子看着老实,心里这花花肠子竟也不少,你放心老七,你今日放我一马,你这背地里想着嫂子的勾当,姐夫自然也替你藏着,只一件,若以后大家和嫂子间有些行事,你我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互相遮掩着些,岂不是更好!” 钟信本已抱着菊生行出数步,听他此言,却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种邱墨林看不懂的诡异神色,倒嚇得他身上一抖,竟险些跌了一跤。 *********************************** 钟信原是在菊生忽然抢下秦淮手中糖水之际,便已察觉到了异样。 那个素来老实本分,甚至胆小怯懦的男孩,虽然这会子在秦淮提携之下,成了泊春苑大奶奶的干儿,可是他骨子里的那份软弱,却绝不会因为身份的乍变而一下子转成强势。 所以受自己所托在留意碧儿的他,现下的这般表现,理应便是发现了什么。 他既如是想,手中那碗糖水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喝下去。 只不过一闪之间,菊生忽然间使了个眼色给自己,便让钟信有些错愕,一个不留神,竟让他拿去了那水碗,并几口便灌了下去,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心中既知菊生异样,便更担心这水中的蹊跷。 只不过他脑海里有一个底限的判断,便是知道无论是眼前的碧儿,还是她身后的人,都绝计不会直接使用最绝决的手段。 因为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人人第一要做的,必是自保。那种如雀儿手刃三少爷般的图穷匕现,身后也必定是有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而钟家这些人,真正想要的,是高高在上的无限风光与荣华富贵,无论桌子底下如何踩踏,桌面上也要笑语喧喧。不到迫不得已,大家玩得都是兵不血刃,而绝不是刺刀见红,两败俱伤。 所以钟信心里早就料道,在菊生和秦淮喝下去的糖水里,若是已经有了什么,也不会是致人性命的毒药,而最大的可能,便是有人给嫂子和自己下上了一副能败坏人伦的迷药。 因为这样,才最符合引而不发、阴在暗处的招法,既能让泊春苑里出现叔嫂灵前偷情淫丧的丑闻,又不会将背后的阴谋家牵扯出来。 所以这会子,虽然担心菊生和秦淮喝了那糖水后,不知会出现何种异状,却也知道他二人至少是性命无忧。 只是钟信一边留神察看,一边也在心中感慨菊生这孩子,明明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年纪,却终是还是稚嫩了些许,遇到突发之事,未免还是不够机变,情急之中,一时想不到他法,竟然会将那东西直接都喝了下去。 要知道这样一来,自己防范碧儿和二房之心,便已是昭然若揭。这倒也便罢了,而更重要的是,如若那糖水里真的有了什么,菊生这样做,便已经将他直接立到了对方的枪口之下。日后这孩子,便可能不知不觉中,遭遇到想像不到的磨难。 只是虽如此想,钟信心中更多的却是感动的情份。毕竟这个总是默不作声的少年,在这些年里,始终是如兄弟般站在自己身边,同声同气。便是眼下的行为略鲁莽些,却更是看出他完全没有顾及自身的安危。 他心里这样思虑着,那边菊生却明显开始出现了身体上的变化。 钟信细细看去,只从其面色和呼吸中,便已断定果然是喝下了大剂量的迷药。他正欲设计带菊生离开,那边厢菊生已然控制不住,匆匆找借口跑出了房门。 钟信一边担心他的情状,一边又不禁看向秦淮,毕竟方才男嫂子也曾喝了些糖水下去,只是大约喝得不多,现下倒还纹丝不动。 他刚想找借口出去寻找菊生,这边却一哄尔涌进来一群二房三房的人众。钟信心中明白,若不是菊生方才发现端倪后搅了局,自己和嫂子假若一时大意,当真喝了那药水下去,大概此时这些人来看的,就不是灵堂前的香火,而极可能是自己和嫂子人事不知后的种种不堪画面了。 他强打精神,与秦淮招呼着明显有些失望的一行人众,直至他们从泊春苑离开,才发现嫂子不知何时也已不知去向。他此时顾不及许多,便先寻菊生而来,谁知老天护佑,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邱墨林那厮的恶行。 这会子,眼见菊生虽身处昏迷,却浑身火烫,胡言乱语,便决定先抱他回自己下处,先浇他一身冷水,再弄些醒脑疏神的药来吃。 他抱着菊生匆匆来到东跨院住处的门前,还未及伸手开门,却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极是低沉入骨的声音。 “叔叔,这四时锦此时还未变色,大约是等你回来,好好浇灌于它呢。” 钟信只觉身子一颤,回头看去,竟是一身雪白孝服的嫂子,正立在那满树繁花之下,面带红潮,眼似秋波。 登时,他只觉并未喝下半点迷药的自己,竟瞬间变得口干舌燥。 第41章 钟信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似乎咽了些口水下去。 要知道此时一身素服的男嫂子, 在月光之下, 花枝之旁,倒当真是个俏生生的美少年。 只是这美少年的眼中, 却明显荡漾着一份古怪的神情,看向自己的眼神里, 没了素日里的拘谨与疏离,倒像是汪了满满的一潭春水。 钟信心里格登一下, 恍然而悟, 原来这男嫂子身上的药力,想是也已经发作了。 秦淮刚刚喝下那几口糖水之后, 菊生便突然上前抢了碗去,并做出了那些极其反常的行为。 他此时在钟家诸事磨炼之下,也算得上是心思机敏,登时便反应过来这糖水之中,定是有了问题。 只是看菊生有些毛燥心急的表现,便觉得他可能既略知底细,却又并无十拿九稳的把握,否则应不会这般手忙脚乱, 竟然在情急之中,连自己喝了些的糖水都抢过去喝了。 这情状一时间有些慌乱, 秦淮却没忘去看牢了碧儿的神情。因为在他心里,这丫头本来便是恶毒女配的人设,若是在泊春苑里不生点妖蛾子出来, 倒真是对不起二房将她派过来的良苦用心了。 现在想想,虽然二房派心腹丫头到大房来,似乎有些太过于明目张胆。可是要知道,钟秀派碧儿过来那光景,正逢雀儿持刀发疯,大太太身体不佳,大少奶奶又面临寡居遣返的前夕。泊春苑后宅之中,竟真的找不出一个可以掌事的人。所以二房看准时机,在钟义刚刚当权之际,及时在大房安插进自己的人手,为日后内外夹击作了准备,也算是借势而行。 只不过这会子,秦淮却在碧儿勉强堆笑的脸上,看出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落与胆怯。想来,她应是在害怕身后的主子,斥责她这一次功亏一篑吧。 没想到转瞬之间,先是菊生借故跑了出去,紧接着二房三房的大队人马便杀上门来。 秦淮先时还不得守着寡妻之仪,在灵前以尽其礼,可是略略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便觉得自己似乎浑身上下,处处皆有些不对。竟像是一条鲜嫩的活鱼,被人扔在那煎锅的热油之中,下面滚烫难熬,上面尤自生冷。 他起始之时,身上虽是水深火热,心中尚明白得很,知道自己虽只喝了几口糖水,却可能遇上了霸道的迷药,这会子断不能再在灵堂这边停留。 因为现下的自己,竟完全控制不住一双眼睛,总是不自禁便朝一边的钟信瞄去,脑子里更是不断闪过各种杂乱无章的画面,几近疯魔。若还不离开,势必要生出事端,那岂不是成全了碧儿和这些一心想要看戏的人。 既如此想,秦淮咬紧牙关,趁着众人不备,悄悄从灵堂后躲了出去,只想着快点回到自己的卧房之中,冲上满身的冷水,以解这身上难言的古怪欲望。 谁知出了灵堂,一边的小径上尽是各种奇花异草,清香扑鼻,竟刺激得他愈发浑身燥热,竟莫名便想起东跨院里,那树又香又美的四时锦。 待想到那善变的奇花,便又想起那日人在花树之下,钟信赤着上身,提着喷壶浇湿自己的场面。恍惚之中,一时竟不能自已,不知不觉便已走到了东跨院中,在那四时锦下焦灼等待,却又似乎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等谁。 此时终于瞧见钟信横抱着一人匆匆走到房门前,秦淮已经有些神智模糊,眼中倒好像只看到了钟信自己,竟开口便说出一番极其暧昧的话来。 这会子,站在门前的钟信,身上抱着昏沉沉满口呓语的菊生,眼睛里却满是嫂子犹如浓醉一般的春意,一时间,便是沉稳如他,也不自禁顺着脖颈流下汗来。 “叔叔,你便是没有听到我说,这四时锦此刻正等你浇些水来吗?” 秦淮哪里知道,他此刻被那迷药周身游走,脑子里一分清醒三分迷惑,却更有六分的欲求如火。因此说话之间,早就失了他的本性,只是被那一分的清醒死死地撑着,才不至于彻底沉沦在无边的欲海。 钟信正立在门前微微发怔,忽听得男嫂子那边又传来一句问话,那声音与他素来的清亮素淡叛若两人,倒像是花心里暗藏的一股子蜜汁,只等着哪个贪了心的人,轻轻掰开那花瓣去吸吮品尝。 钟信只觉自己的身体下意识便哆嗦了一下,二十年里,竟然平生第一次在别人的一句话里,感觉到手脚发软,竟险些将手臂里的菊生掉了下去。 他有些恼火地摇摇了头,脑海里却还是秦淮话中的几个字在浮荡。 “叔叔…等你…浇些水来…” 浇些水来… 钟信忽然间竟有了主意。 他转过身去,抱着菊生几步便走到那株四时锦旁,将他轻轻放在花树下,身子半靠着树干。 这工夫,明知男嫂子便也立在树下,修长的身子有些摇摇晃晃,手里正紧抓着四时锦的花枝,钟信却半眼也不敢去瞧他。 放下菊生,他头也不回,便匆匆进了自己的卧房,在外间寻到那平素用来浇花的大喷壶,极快地灌满了水下去。 待到他拎着喷壶,重新回到那花树下时,却不禁眯了眯眼睛,心中一动。 这时候大约菊生的身体也已经煎熬到了极致,虽是双目紧闭,两只手却在自己身上乱抓乱动,竟将衣衫都撕了开来。而方才还站在一旁的嫂子,这工夫却半跪在地上,正在将菊生的衣衫一点点弄好。 虽然明显能看出他手上的动作很是不畅,但是在神情恍惚中,却仍是甚为用心,乍看上去,便像是一个正在关心弟弟的兄长。 钟信凝神看了他片刻,便终是举起手中的喷壶,对秦淮道: “今夜暑气难捱,嫂子不是说过,这光景身上洒湿些水,倒是舒爽,现下老七便连这四时锦一起,给你们都浇些水,解了这身子上的暑吧。” 他说完这话,喷壶一倒,便将水先朝秦淮和菊生的身上喷去。 刹那间,凉凉的水雾便笼在四时锦的朵朵繁花之下,直将秦淮和菊生的身体,都慢慢浸得湿透起来。 ********************************** 率先在迷茫与欲望交杂中清醒些的,还是药量入体不是甚多的秦淮。 在钟信一阵又一阵的浇洒下,秦淮此时从头发到身上,都已经湿了个精透。 只不过今夜原本便是入伏来最热的一晚,便是被这些冷水湿透,却也并不会有半丝冷意。 何况虽然他体内药力渐消,却终还是有些余存,使他一时之内,仍觉得身子在隐隐发热,只不过这热度,终是比方才那火炭般的灼热好了许多。 只不过清醒后的他,却瞬间被眼前的情状惊到了。 夜色之中,月光之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前,毫无半分怜惜之情,面无表情地将冷水朝自己不断喷来。 他的大脑此刻还没有完全串连到一起,药力发作前的场景和现下的情状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处,所以一时之间,根本无法相像,为什么自己会在东跨院的花树下,让小叔子一头一脸的往身上浇水。 没错,如果用秦淮在现实生活中大家常说的话来讲,这工夫,他是真的断片了。 “叔叔,你这是在做什么?” 秦淮在下意识中伸出手,挡了挡喷向自己的水流。 钟信愣了愣,急忙调转了喷壶的方向,看来嫂子的药水终是喝得不多,果然先恢复了一些。 他刚要开口和嫂子解释一下,却见对方正伸开两只手,擦拭着满头满脸的水珠。 他乌黑的头发此刻全部湿透了,被他顺手撩了上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清俊的五官。大概是两只手都伸在头顶,身上雪白的孝服又被水打透的原故,整个身体的线条已经纤毫毕现,更透出了身上的本色。 这样湿身后的嫂子又刚巧站在那满树的四时锦前,玫红的花朵衬着通身素白的他,竟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独特味道,倒让想要开口解释的钟信,一时间忘了要说些什么。 虽说他素来便用强大的自制力压抑着自己青年男子的心性,又何况眼前这男子更不是别人,原是自家刚刚丧夫的亲嫂子,无论如何,都有着深如千仞的鸿沟横亘在二人中间。可是这会子,这眼前活色生香的男人,却真的有一刹那,让老七险些忘记了那些素常绝不能有半点逾越的界限,只有一个从身体里自然生成的念头,瞬间冲到了脑海。 “为什么眼前这男人在混沌中叫的那声叔叔,竟会那样的销魂蚀骨,不知自己有生之年,倒还有机会,再听得一声吗?” 第42章 秦淮刚刚质问了钟信一句,目光却留意到了身下的菊生, 恍然之间, 他脑海里各种零散的片段重新串连在一起,从自己和菊生方才喝下糖水, 到灵堂里的煎熬难耐,再到最后自己来到这四时锦下, 对着钟信让他给花儿浇水的那些场景,都一一回想起来。 所以现下老七对自己当头浇着冷水, 想来自是为了让自己早点清醒过来吧。 “嫂子, 并非老七有意唐突,实是嫂子和菊生方才喝的糖水里, 又被人下了药,只能出此下策。” 钟信还是对秦淮解释了一句,虽然他和他的心底,其实都早已明白。 秦淮点了点头,却俯下身去,摸了摸菊生的额头 。 第39节 “叔叔的用意我自然明白,方才那药性霸道得很,我便只喝下那么许多, 便已觉得有些身不由已,菊生他喝下那么大的量, 恐怕光是冷水冲淋,也是不够,这会子他虽然安静了些, 只这身上,还烧得紧呢。” 钟信听他所言,便放下喷壶,道: “我也正想着煮些醒脑清神的东西给他,内外都兼顾着,估计倒还能好得快上一些。” 他说着便将菊生抱起来,快步回到卧房里,放在自己的床上。 秦淮此刻头脑清醒了好多,看着自己一身湿透的孝服,想起那日在老七房里跳窗户爬墙头的经历,便下意识看了眼自己还未完全好转的脚。 这小叔子的房间,自己还真的不能够进的随意了。 只是他心里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和钟信讲,于是便慢慢走到钟信窗前,稍稍提声道: “如此便辛苦叔叔好好照顾菊生,我因顾忌着那起小人,就不进去了,免得倒被人背后又造谣生事。只是有一句话,我想着还是要跟叔叔说一声,再走不迟。” 房间里的钟信似乎怔了一下,才低声道:“嫂子请讲。” 秦淮深深吸了口气。 虽说这工夫头脑已经清醒了一些,可是方才那种在油锅上煎熬的感觉,却还是记忆犹新。而这些,不过是自己在钟家吃下的,尚不能足以致命的药。可是如果有一天,遇到了致命的呢? “叔叔,那会子你在路上问我那些话,我虽然说的婉转,想来你却必是懂了。四时锦虽然善于机变,却是属于内宅女人的花,我原不能和它相提并论。眼前大爷的丧事已办得差不许多,想我这男寡无后之身,也必将要遵守族规,离开钟家。” 说到此处,秦淮略顿了顿,耳听得窗内的钟信似乎也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在行前,我还是想说与叔叔知道,要多谢叔叔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泊春苑风雨虽大,犹能安然自得。便是宝轮寺那样的境遇,也是叔叔同我一起熬了过来,我心中都记得真切。想来你我叔嫂一场,也算是我的造化,只是这世上人和人的缘分,有长有短,自是定数。如今只愿叔叔日后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终有一场花开富贵在等着叔叔!” 房内的钟信听了秦淮这番话后,半晌无语。 秦淮偏赶在这工夫和钟信说上这些话,倒也不算是贸然行之。 眼见着钟仁的丧事已到了最后发丧下葬之日,不过三二天的光景。按照钟氏族规,接下来便要合议他的归属。 而在这关口,二房已按捺不住,竟然便要给钟信和自己导出一场败伦丧德的大戏,可见自己在这起人心中,不仅已经当成了对手,更变成了对方攻击老七的一枚棋子。 毕竟钟信喜欢男人之事,在钟家已不是秘密。而泊春苑里,孤男寡嫂,瓜田李下的情状,自然便给了对手各种可乘之机。 所以无论如何,于情于理,为己为人,秦淮终究是不想再留在这污秽的钟家了。即便是在内心深处,常常会不自禁的闪现出钟信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可是一想到他忠厚面孔后的阴狠毒辣,那些让他偶尔心动的温情,便立即风吹云散了。 见钟信久久未语,秦淮又轻轻道: “若不日里族中有了说法,大家从此山水分两地,还望叔叔一定要好好护着菊生这孩子,这深宅大院之中,能有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也是不易,便是我,也当真舍不得他。” 房间里传出钟信低沉的声音。 “既舍不得,又说这许多有何用,倒不如一字不说,更来得爽快。” 他这话虽然只有短短一句,倒教秦淮瞬间怔红了脸,一时之间,竟不知再说些什么。 “嫂子即是要走,现下便请回吧,于我来说,还是眼前为菊生熬药要紧,终究这世上诸事,都只有先做好眼前再说。日后之事,又如何说得准……你说走,便一定走得了吗。” 钟信说到最后一句话之际,声音已是压得极低,秦淮便没有听得清楚,只是在窗外又站了片刻,摇了摇头,终还是转身去了。 ******************************* 这几日时近钟仁发丧之日,阖家上下,皆甚是忙碌,都等着大少爷棺木下葬入土,便可以轻松些了。 三少爷钟礼的伤势经过西洋医生的处治,恢复得很快,这晚便也特意过来灵堂这边,说是要给大哥烧纸上香。 这倒真是出了钟家上下人的意外。 毕竟那日在会客厅中,当雀儿说出当年往事之后,众人都觉得钟仁这个大房兄长,实是已经变态到了无耻之极的地步。 欺男霸女、坑害了先前那些房妻妾便也罢了,竟然在淫欲上脑之际,连自己的同房兄弟都不放过,为窥其行淫,竟能亲手给钟礼递上下了迷药的解暑汤,如此兄长,真不知钟礼要去祭他作甚。 钟礼提出这念头之时,刚巧何意如正陪着钟九及其孙女,在钟礼住处看视他。听他一说要去给钟仁上香,何意如便和钟九对视了一眼,面上都有些意外并疑惑的神色。 钟礼却面色平静,似乎心里面早就把这件事想了很久,在何意如劝阻后,并不多说,却只让丫头给自己取衣裳过来。 何意如知道这个老三的性子素来便是这样,看似文静无争,却偏又在一些事情上执拗异常。此时说要去,便是八头大马,也拉不回头。 而陪钟九一同来探视钟礼的,便是钟九的亲孙女,那个曾在钟毓生日宴上演奏过小提琴的钟飞鸿。 要说探视钟礼,原本这并不是她今日第一次来。而是在钟礼受伤之后,便常常来到三少爷的下处,既陪他说话,又为他拉琴解闷。 只不过素日钟飞鸿来探视钟礼,大多是背着爷爷钟九,自己偷偷过来。 因钟九私下曾数次叮嘱于她,这钟家上下,人多心杂,行事特异,又多有风流艳闻,故而告诫她万万不可和钟家的三少六少有过多接触。 钟飞鸿年方十八,正是少女春心萌动之际,又加之在外国留学的经历,性喜自由,心中早就决计定要自己寻找爱侣。虽然爷爷不许她和钟家后人深交,可她却偏偏早就喜欢上了文雅秀气的三少爷钟礼,不能自拔。 虽说钟礼被雀儿刺伤后,当年和斑儿交往及被钟仁坑害的过去,已是族人皆知。但在钟飞鸿心里,却只觉这有了这样悲伤经历的男人,却莫名更让她心疼与心动。 因此上,这些日子以来,她只要一有闲暇,便会偷跑到钟礼那边,时间久了,钟礼见这女孩青春可爱,又别有一股子洋气大方的味道,和身边宅子里那些攻于心计的女子皆有不同,因此竟也慢慢放开心扉,两个人竟谈得越来越是投机。 眼见再过数日,便是钟飞鸿回去法国,继续学业的时间。她心里舍不得钟礼,因此这几日来得更加勤了。 而钟礼听得她要动身离开,前往法国,方方开朗些的心情,便不知不觉又有些烦闷,已接连失眠了几个晚上。 这会子,见母亲和钟九都在这里,他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便主动要去钟仁灵前上香。 何意如终是逆不了他的性子,便同钟九祖孙一起,扶着小丫头蕊儿的肩膀,陪钟礼往泊春苑而来。 听说大太太和三少爷等人过来,秦淮与钟信菊生忙带着下人齐娶在灵堂里等候。 而钟家但凡哪一房有些新奇的消息,自是传得飞快。 听说三少爷不顾大太太反对,定要去钟仁灵前烧香,这边二房三房便都觉得此事有些不同寻常。私下几通电话之后,看似不约而同,竟都以烧晚香的名义,齐齐娶到泊春苑里。大约这几日,钟家人众亦从来没有这样的齐整。 何意如见泊春苑这工夫虽然设了灵堂,人来人往,诸多杂事。可是钟信并秦淮菊生等人,竟都能安排得妥帖周到,并没有出现下人杂乱无序、丫头婆子互相扯皮推诿等钟家常态,便忍不住朝钟九暗暗点了点头。 自己棋走险着,大胆推老七上位,果然让大房没有尽显一败涂地,倒有了些东山再起之势。这步棋,也算是用得对了。虽然日后如何处理这枚棋子是个难题,但火烧眉毛之下,却也不得不暂顾眼前。 钟礼身着一身黑色长衫,面目平静,慢慢走到钟仁灵前,却只静静地看着钟仁的灵位,并未急着将手中香火点上,行礼祭拜。 众人心中皆暗感诧异,原先还略显嘈杂的灵堂,渐渐几无声响。 秦淮站在一边,目光却被钟飞鸿的一双眼睛吸引过去。只见那女孩子的一双美目忽闪忽闪,却几乎将全部精神,都放在钟礼的身上。 秦淮心中一动,便知道这女孩定是对钟礼有了爱意。 秦淮知道,其时钟氏族中规矩,青年男女之间,如果只是同姓同宗,没有极近的血缘关系,便是表兄表妹,亦可相爱成亲。 而钟礼同这钟飞鸿之间,不过是同姓的宗亲,倒也并没有那样太亲近的关系。两人年纪相当,男才女貌,若真是相爱,倒也算是一段好姻缘。只不过自己即将离开,便是好姻缘,也终是看不到了。 他这边正在胡思乱想,却见钟礼双手捧着一柱纸香,双手合什,忽然开了口。 “大哥,钟礼来给你烧上一柱香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有一股奇怪的东西在里面,既像是悲伤,又像是嘲讽。 “大哥,其实这会子,你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来给你烧香送行吧。说真的,原本我也不想过来,因为只要一想到要看到的你的灵位,就能想起你的那副样子,我这心里头,便会觉得恶心!” 瞬间里,灵堂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或诧异或惊悚的神情。 秦淮自打那日在钟信窗外向他表明了自己必要离去后,这几日里,两人还没有过多的接触,便是偶尔碰头,钟信也依旧是从前那副样子,一言不发。 此刻,听到钟礼突发此语,秦淮下意识便把目光看向了一边的老七。谁知此时,钟信却刚好也看向这边,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飞快地转过头去。 钟礼又幽幽地开了口。 “只不过,这一次,便是再觉得你恶心,我却还是要来。因为我,是来感谢你的。” 钟礼忽然微微笑了一下,轻轻侧过头,目光落在钟飞鸿的脸上。对方看到了他的眼神,在一份惊讶的表情里,却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钟仁,不好意思,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叫你大哥了,因为你原本,也不配做我的兄长。我要告诉你,今天在灵前给你点上这一柱香后,我心中只希望,你能早点去你该去的地方,离我越远越好。当然,我也明白,不管你去到哪里,这个家,这个偌大的园子里,总会有你的影子,总能让我感觉你还没有死,还会在不知哪一天,偷偷给你的亲弟弟,吃上一副能变得下贱的药来。” 人群中的钟秀与钟义,在听到钟礼这句的时候,似乎微微有些发愣,可是转眼之间,钟秀便看到了以孝子身份站在灵前还礼的菊生,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咬了咬嘴唇。 “所以钟仁,我今天终于想明白了。无论如何,只要在钟家,在这个大宅子里,我就逃不开你。只要这泊春苑还在,你的影子也同样离不开这里。所以我想清楚了,钟家是不会变的,这宅子里的人也是不会变的,要想彻底逃开你,逃开这个我喘不上气的地方,只有一个办法,不仅是你死,而是我也要走!” 何意如下意识闭了下眼睛,嘴角哆嗦着,身体晃了晃。而一边的钟九,下意识想去扶她,却终是没有上前。 钟礼忽然走到了钟飞鸿的身边。 灵堂里人都像是忽然间反应到了什么,一时间有人小声嘀咕起来,而何意如和钟九的脸上,却瞬间都变了神色,何意如靠着小丫头的肩膀,几乎已经在瑟瑟发抖。 秦淮看着面前的钟礼和钟飞鸿,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才会惊人的发现,他们似乎长着一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和鼻梁。 秦淮忽然就觉得自己特别理解钟礼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人,该是在这个巨富之家,受到了多大的打击,才会像自己一样,被它那外表光鲜,内时却腐烂到极尽的肮脏气氛,逼到想要逃离。 钟礼忽然间拉住了钟飞鸿的手。 “飞鸿妹妹,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你愿意在去往法国的轮船上,多一个陪伴你的人吗?”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里,秦淮眼见着钟飞鸿脸色变得绯红,飞快地看了眼她的爷爷钟九,却最终坚定地朝钟礼点了点头。 “三哥哥,我愿意!” “混帐东西,你爷爷我还没死呢,哪个人叫你敢说的愿意!”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吼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瞬间落在钟九的身上,却见他一脸的怒色,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一般。 钟飞鸿正因为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子,忽然对自己表白而兴奋莫名,却没有想到转瞬之间,爷爷便像发了怒的雄狮一般,朝自己大发雷霆。 她毕竟自幼在西方生活,骨子里便多了许多的独立与坚强,在追求爱情的时候,也绝对比同样身边大宅门中的女孩子勇敢得多。因此虽然见从小呵护自己的爷爷异常的恼怒,她却紧紧拉住钟礼的手,坚定地对钟九道: “爷爷,飞鸿原不知道爷爷这么大的气从何而来,更不知您为何要骂孙女是混账。我和三哥哥之间,只是互相喜欢,互相倾慕,这些日子以来,清清白白交往,干干净净做人,从没做过任何混账的事儿出来。” 她顿了顿,又抬眼看了看钟礼的眼睛。 “虽然我和三哥哥是同宗同族,却也不过是有着共同的钟家姓氏,并无血缘之亲,三哥哥的为人爷爷也不是不知,知书达礼,心性善良,正是飞鸿此生最喜欢的类型,所以现下三哥哥要跟我一同去法国求学,我自是乐意非常。爷爷,话说回来,你又何苦来这样生气,若伤了身子,孙女心中该有多少懊恼。您老人家当年既有那样的胸襟,能送了我去西洋读书,为何现下却不能让我和三哥哥相亲相爱,携手一生呢!” 钟九眼见孙女和钟礼双手紧握,口中竟又提到要同其携手一生的字眼,一时间既无话可答,又只觉一股夹杂着憋闷羞耻的暗流在胸中东奔西走,眼睛看着身旁何意如几近恐惧的眼神,突然间气血上涌,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口血来。 一时之间,整个灵堂里惊呼不断,众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诡异场景弄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而钟九身边的何意如,本就身子虚弱,此时大概是离钟九最近,竟被他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身,登时便又昏倒在蕊儿的身上。 人群中,却还是钟信的反应最快,一边几步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钟九,一边急忙叫小厮请人去叫医生,这边又喊了身边的菊生,让他赶紧去后面取些热水过来。 众人一片忙乱之际,人群中的钟秀却静静站在一边,不为所动。 她一边在心下狐疑着钟九现时的表现,一边却把目光追随着菊生的身影。见他虽然瘦弱矮小,却身手灵活,颇有眼色,明显是钟信极好的帮手。 这孩子,倒还真的是乖巧伶俐得很啊。 第43章 钟九这一口血喷出来后,面色发白, 身子踉踉跄跄, 幸好及时被钟信扶住,才没有跌倒。 第40节 钟飞鸿哪里会想到自己觉得如此幸福甜蜜之事, 竟然会给爷爷带来这样强烈的反应,见到爷爷喷出的满地鲜血, 登时扑将过来。 “爷爷,爷爷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吐了这么多的血!” 她有些惊恐地用手里的帕子给钟九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眼睛里已开始淌下了眼泪。 钟九有些哆嗦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倒像是怕她会转身便同钟礼走掉一般, “鸿儿,你若是真心担心我,不想看我把老命扔到这灵堂之上,你现在就答应爷爷一件事……” 钟飞鸿瞬间便听出了钟九这句话里的内涵,脸色一下子变得雪样的白,不等钟九将那几个字说出来,便带着哭腔道: “爷爷,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从小到大,你都是最心疼我, 最支持我的,现下飞鸿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就是喜欢上了三哥哥, 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为什么爷爷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是当真想不明白…” 这灵堂上的众人心里大多都和她想的一样,也都在惊讶一向老谋深算、德高望众的九叔,今天怎么会忽然间乱了分寸,竟然生出一场灵堂吐血这样令人瞠目的事来。 按说在他人眼里,钟九的家世与钟家可谓是再相配不过,若是其孙女与钟家三少真能相爱成亲,更是强强联手的好事,哪里还有拼命阻拦的道理。 钟九的目光落在已经昏厥的何意如身上,嘴唇动了又动,却终是将一些话又咽了回去。 他此时最激动最憋闷的那股劲头,已经随着胸腔里那口血消退了些许,素来的理智与城府,便又回到了身上。听见钟飞鸿在自己身前哭问,便叹了口长气。 “鸿儿,你现下也不必哭了,原是爷爷一时心急,把有些话说得太急太狠了些。你当初那般年幼,爷爷和你父母便狠下心送你留洋,原就是没把你当那些庸脂俗粉看待,只盼着你在洋人那里用功学习,将来修得一身本事,也能成个脂粉队中的英雄。所以爷爷一见你这会子早早就想到男女之事,难免失望焦急,一时激动起来,倒把我宝贝孙女吓坏了。” 他先哄了孙女几句,又抬头对灵堂中的众人点点头,目光中满是歉意。 “老朽今日因了家事,情绪激动,倒让大家跟着担心惊扰了,现下大太太本就身子不适,今日竟又因我受了惊吓,老朽实在是愧不敢当。” 他扶着钟飞鸿的手臂慢慢站了起来,朝众人一揖后,又转向了对面一直神色忧郁、默不作声的钟礼。 “三少爷,九叔这里先跟你道个歉,方才原是我这做长辈的,太过霸道专横了,竟也不分青红皂白,便说了些浑话出来,三少爷念在老朽昏馈年迈,便包含着些罢。这会子你和鸿儿所言之事,原也是人生大事之一,想来你也明白,总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定了分晓。现下我便带她回去,和她父母认真商议了,你这边却要好好照顾你母亲,她这程子身上甚是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待她醒转了,定要柔和着些,再来把这事协商妥帖了,你看可好。” 钟礼和钟飞鸿互相对视了两眼,眼下一个是母亲昏厥,一个是祖父吐血,他二人便是心下再想要如何,却也不能不顾及亲人的情状。因此上钟礼听钟九之言,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边钟信手忙脚快,已经为何意如找来了医生,那边钟九便带着钟飞鸿,先行辞去。 两人从灵堂出来的光景,钟飞鸿忽然挣脱了爷爷的手,快步跑到钟礼身前,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一摇。 “三哥哥,无论如何,我都会记着你方才问我的那句话,飞鸿相信去法国的轮船上,三哥哥一定会陪我一起去看满天的鸥鸟!” 钟礼用力点了点头,在她纤柔的手上握了握。 眼前的女孩天真率性,明眸雪肤,便当真像是一只在海天中自由飞翔的海鸥。 “好妹妹,你放心……” *********************************** 看了一场灵堂大戏的二房三房众人,见钟九领着孙女离去后,一时倒有点意犹味尽的感觉,都觉得今日之事,似乎并不像钟九言语中说的那般简单,只是一时间,还想不出里面究竟有何更深的纠缠。 二房太太莫婉贞见大太太被送到秦淮的正房中去医治,此时便连面上的功夫也有些懒怠去做,便紧张罗着要各自回去。 谁知众人刚要动身,却见二房里的一个管事婆子一路飞奔而来,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待到见到二太太和二小姐,忙高声通禀道: “太太小姐们都在这里真是最好不过,这会子,原是那安家的少爷,登门给大爷上香来了。二小姐,安少爷自打前脚进了咱家宅子,后脚便不住口的寻问你呢!” 众人听她这话,倒都收了脚,莫婉贞脸上放光,忙拉了钟秀的手,道: “秀儿你瞧,昨日我便说醒生这几日必会上门,你却只说他轻慢了你,你也知道,安家的生意做遍了天下,他既是日后要接班的人,又哪里会常常得闲,这会子一过来便四下寻你,可见你在他心中的份量了。” 原来这叫安醒生的男子,便是钟秀恋爱的对象。 她在女校读书那几年,也算得上是校花极的人物,那安醒生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她的名头,便颇托了几层关系,终于与钟秀相识并对她展开了追求。 这安醒生的家里,竟也是以香料为生的世家,近些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香料市场所占的份额越来越大,竟有直追钟家的趋势。只不过他家的东西与钟家相比,终是差了些年头与品质,没有象‘钟桂花’那样有口碑的硬货,只是靠着学习洋人营销推广那套本事 ,才算是在香料界混出了头。 因此安氏香料虽然有渐渐追赶钟氏之势,在钟义等人心中,却并未将其视做强敌。毕竟没有灵魂产品做后盾的产业,火得了一时,火不了一世。 而自打这安少爷开始与钟秀恋爱后,便颇主动了一程子,天天对她车接车送,送东送西,私下里也常来钟家看视。 因他外表风流俊俏,出手阔绰大方,不仅莫婉贞一见之下便钟了意,便连钟家下人都因得了他的小恩小惠,而对他甚是喜欢。 这些人大都很是看好这安家少爷,觉得钟秀一个庶出的二房小姐,竟然能得到安家长子如此看重,日后若嫁过去,必胜过钟毓一般,既得了宠爱,又是富贵逼人。 更何况钟安两家又都是香料世家,若果能结了姻亲,说不准还可以把商界对手之势演变成连横之状,也算是一件美事。 只是说来也怪,虽然钟秀倒也和安醒生一直处在恋爱之中,经常出去看戏吃饭。可是莫说那安醒生不像很多风流公子那样,总想在恋爱中占女人的便宜,而是颇为守礼。便是偶尔他努力打起些精神,稍稍想表现得亲密一些,钟秀便摆出一副金尊玉贵贞淑高洁的架势,拒其于千里之外。 总之这两人虽然在外人看来有如金童玉女,私下里却完全不似一众热恋中男女的通常模样,难见那种蜜里调油的感觉。 钟秀这恋爱谈的有距离感倒也罢了,便是她的亲兄长钟义,似乎也对这安醒生有着一份莫名的反感与警惕。 每每安醒生到了钟家,二房上下自是热情款待,上至二太太莫婉贞,下至钟义媳妇于汀兰,都是使出浑身解数,来招待这位未来的二房姑爷。却偏是钟义对他,不过只是一点门面上的客气。 以至于安醒生私下曾在钟秀面前抱怨了几次,话里话外,像是在探问她二哥,是不是总拿自己当成竟争对手来看,对自己实是太过冷淡。 钟秀却嗔怪他未免太多了心,以至于有一次安醒生又开口抱怨,说是在钟义面前略打听了一下‘钟桂花’的秘方,是否上了洋人的保险,如若没有,可不能掉以轻心。自己明明是抱着关心的好意,却被钟义不客气地生生打断了问话,让他甚是难堪。 钟秀听他这话,便正色对他道: “我自小和二哥的关系便亲密无间,最了解他的为人。现下你和我既是恋人,未来又可能是他的妹夫,他又怎么会冷淡于你。至于你提到这秘方一事,我倒不是说你有意打探,只是你也是商界中人,却在同行面前提及如此重要物事,也未免太过鲁莽了些。我今日便说与你听,莫说这钟家秘方传男不传女,传的也是钟家大房长子,我们二房自是一点摸不到头脑。即便是日后果真二房得了这方子,我亦不会将这秘方说给外姓人一星半点,这既是钟家的规矩,也是我钟秀做人的规矩。” 安醒生哪知这样外表娇美柔弱的美人,竟能冷冰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言语之中,倒好像在暗示自己什么一样。 他一边解释自己绝无觊觎钟家秘方之念,一边却在这次交谈之后,便似乎总以繁忙为由,少了些与钟秀的联系。但是少是少了,每每却还是会送来各种女孩家喜欢的礼物或是吃食,只说自己天南海北的忙碌,倒让钟秀体谅着他些。 而这次听说大房长子暴亡,这安醒生却便又急急上了门来。 秦淮身在一旁,待听到这安醒生的名字,心里倒是微微一愣。 他穿书过来已有些日子,说实话那一晚看过的内容太也有限,已经对书中后面的剧情发展完全没有掌握。可是对这安醒生的名字,却又偏偏有一丝奇怪的印象。 这感觉就像是钟家的家庙宝轮寺,当初自己听到的时候,虽然只是耳熟,却恍惚觉得那里有什么大事发生过,现在想想,竟是钟仁身故的地方,果然是头等要命的大事。 所以这安醒生,难道也是钟家这无敌狗血的故事里,很重要的一个人吗? 既如是想,秦淮便有些好奇和兴奋,打起精神看着灵堂的大门。 果然不大会的工夫,二房的两个知事婆子便领着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进了灵堂。 那男子身形和钟信有些相仿,只是却明显挺拔了很多,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有着一副本地人少有的欧式五官,高鼻深目,竟是颇为洋气。 他身穿一身黑色的洋装,此时面色沉静,和二房太太、钟秀打了招呼,便直接奔向灵前上香施礼。 秦淮和菊生自是在灵前以家属之位还礼,待到安醒生礼毕,便有婆子领他见过钟仁遗孀与义子。 安醒生这时便上下打量着一身孝服的秦淮,眼睛里竟闪过了一丝诧异的神色。 他从前与钟秀走得亲厚时,钟仁还未迎娶秦怀,待后来听说钟家大房娶了位烟花男子做了填房,虽略有好奇,却也并未太过在意,大约觉得那种出身的男子,也不过是些上不了高台的货色。 这些天听闻钟仁忽然暴亡,吃惊之外,又私下从极机密的途径听闻,那钟家似乎还未寻到钟仁手中保管的祖传秘方,并且又从那途径得知,钟家大房并未因钟仁之事而一厥不振,不仅老七钟信被提拔上位,便是那位遗孀男大奶奶,在钟仁去世后,也变得日渐强势,整个泊春苑,目前便掌握在这二人手中。 安醒生此前一直在南边诸省巡视自家业务,并在暗中打探钟家的生意。“钟桂花”在南洋和广州那边出了纰漏一事,他竟比钟义都先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知道从那时直至现下,那“钟桂花”所出的问题,不仅没有查补,反倒又有多个地方出现了产品的问题。 安醒生一张生意人的脑子,眼见钟家灵魂产品频出状况,而钟义作为钟氏管理的第一人,却至今还未能抓到致命的弱点进行修正,便知道他一定还没有拿到钟家大房的秘方。 所以他乍一回到本地,便立即换了衣衫,嘴里说着既要来钟家看视钟秀,并给钟仁上香,心里却另有一个主意,便是想要看一看钟家大房现下掌权的叔嫂二人。 当然,也想顺便品一品,那“钟桂花”的香气,究竟在钟家哪一房,萦绕得最深。 而眼下,当秦淮一身寡居孝服出现在他面前,脸色沉静、语气淡然,全身上下,又哪里有半点风尘之气,倒比这灵堂中绝大多数人众,都多了一份进退随意,不争不抢的豁然之意。 安醒生哪知眼前这男大奶奶是个换了心的人,更加想不到他现下一心远遁,故而只期望赶紧熬过这几日过去,便欲远走高飞,所以神色之中,自然便有了一份‘人至无求品自高’的气度。 他心里惊讶,却不便表现出什么,人走到钟秀身旁,嘴里说着些久别重逢的絮语,一双眼睛却仍时不时瞟到秦淮的身上。 他自觉自己行事隐秘,偷偷看向男大奶奶的眼神不会有人留意,却不知这灵堂之中的一众人里,有两个人的眼睛,早就把他的所为看得一清二楚。 那其中一个,便是他身边的钟秀。 他二人好久未见,与众人略略寒暄后,便自先行一步,离了灵堂。 待走到园子中的小径上,安醒生见四周寂无一人,觉得自己似乎该挽起钟秀的手臂,才像个恋人的样子。可是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试了半晌,却终究还是不想伸出去。 两人闲聊了几句,钟秀因心中一直想着方才他在灵堂上遮掩的眼神,心中疑惑难消,因此便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醒生,你方才到我家大哥的灵堂晚了一步,不然,倒有一场难得的好戏可看。” 安醒生摇头笑道,“这可是又说笑了,想来那灵堂是何种地方,能有什么戏看,你这会子定是在哄我,是也不是。” 钟秀似乎也不想与他靠得太近,只一手玩着肩上的发尾,一边朝他眨了眨眼睛,“我再不哄你,方才那场好戏,果真便发生在灵堂之上,更事关一场销魂的情事,你这般聪明之人,可能猜得出谁会是那大戏中的主角呢?” 安醒生一愣,下意识便接道,“可是和你那大嫂子有关?我看他模样身段都生得很是不错,只是听说出身有些不好,想来便容易惹到些风月之事,只是他这才新寡多久,总不会便有什么不堪之事发生吧?” 钟秀见他所答之人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不禁又惊又怒。但她脸上笑容却丝毫不减,只是在眼睛里多了些羞恼的神色,夜色苍茫,安醒生并未得见。 “你这人倒好生奇怪,按说也是第一天看到那男嫂子,怎么就给人家想得如此下作,还是你们男人心中,看到年轻的寡妇,不论男女,便总能想到些风月污秽之事,也真真是够了!” 安醒生笑了两声,道,“你便是这般狡猾,故意往邪路上引,让我混猜混想的,最后倒还要扣个大帽子给我,你这丫头,心术当真是坏得很。” 他这个‘坏’字说出来,钟秀脸色瞬间变了变,虽然知道对方不过是在调笑,却偏偏像是有个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自己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恼恨。 不过她心计深沉,心中虽是不爽,却只故作娇嗔地横了他一眼,本想把方才钟礼与钟飞鸿之事说与他听,目光却被路边一眼水井吸引了去。 那水井与小路连在一处,青石板的路面很是光滑,显然常常有人过来,或是打水,或是在井边洗濯物事,倒不是那种被荒废的枯井。 钟秀回头看了看,才发现这里离泊春苑亦不甚远,若是在暑气难消的夜里,有人热得紧了,在此弄些水洗洗身子解暑,或是在水边贪玩,想来也极是常见。 当然,若脚滑手软,失足跌进了井去,也不算什么稀奇。 这会子,泊春苑里灯光点点,隐约还能看到灵堂前有人影穿梭,想来,那是钟仁下葬前最后一夜的守灵了。 第44章 安醒生见她尽瞄着那水井看,便笑道, “金井梧桐秋叶黄, 珠帘不卷夜来霜,从前背古诗时, 很是喜欢这两句诗的意境,只不过现下秋天尚早, 此处井边并无漫天落叶,味道还差了些许。” 钟秀收回目光, 斜着眼睛看着安醒生道:“安大爷忙得天南海北, 一天天人影不见,想不到竟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这样久远的诗,也还都记得。只不过秀儿原没有大爷的雅兴,只是看这月下深井,倒想起人家常说,这世上的水原都是相通的,却不知道此处这井水又连着何处,一时竟看得呆了。” 安醒生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不远处泊春苑里, 正传来和尚们念的最后一遍锁魂经。 “且不说这井了,我这会子倒有一句话想问你, 方才我在灵堂上,看那个迎来送往、张罗大小事务之人,可否便是钟信?如若我记得不错, 他原本不是你大哥院里的跟班吗,怎么现下隐然倒像是掌了大房的外事权柄,看起来且颇有些才干的感觉。而且看他形容,又低调持重得很,不比你二哥时常锋芒毕露,不近人情。如此看来,这人倒确是块险被埋没的璞玉呢。” 钟秀听他这话,原本始终挂着笑意的脸色骤然一变,却又迅速恢复了原样,轻笑道: “安大爷果然是好眼力,来了不过这么一会子的工夫,便能够慧眼识得人如玉了。如此我倒想问问你,那大房的灵堂之上,可否还有让你惊艳之人呢!” 她因觉察了安醒生在灵堂里对秦淮偷偷打量的目光,心中便一直有个疙瘩在,此刻听他夸赞钟信,便又勾起了心事。 安醒生方才便被她绕了一道,此刻听她问起何人让他惊艳,便已知钟秀的心机。他头脑精便,哪能再次上钩,偏绕过秦淮不说,只笑道: “你若这般询问,我倒真有个人物可以回你。原本我和你大哥相熟那会儿,他身边的人,我也常见。所以今天乍见他身后收的义子,倒吓了一跳。因我记得那叫菊生的孩子,原本不过是你大哥的小厮,极是胆小怕事,黄毛雀般的人品,谁知今日见了,人前人后,落落大方,竟还颇有眼色,和那钟信凑在一起,直如兄弟般默契,倒也可算得上是让人惊艳。如此看来,你们大房之中,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安醒生这话说毕,钟秀便只笑了笑,目光又不自禁地落到那水井之上。 ******************************* 第41节 夜色愈深。 大房太太何意如的院子里,却和往日不同,不知为何,早早就熄了外面的灯火。 因大太太连日来身体欠佳,精神不振,比从前更喜安静,所以偌大一所院子里,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鸦雀无声。 此刻在后角门处,何意如的贴身丫头蕊儿低头躬身,一言不发,却领着一个全身黑衣的人,无声无息地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了正房边的佛堂。 蕊儿轻轻推开门,黑衣人便闪身而入,那佛堂的门,旋即便从里面阖上了。 蕊儿左右张望了下,见四周寂静无人,便打了个呵欠,坐在门外的游廊上,靠着一根柱子,慢慢打起了盹。 这光景,钟家三少爷钟礼,却正喝退了跟随的丫头,一个人静悄悄往母亲的院子而来。 钟礼的性子里,自幼年起,便有着一股与其他兄弟姐妹都截然不同的执拗。 此时他因着钟仁对自己下药一事,再加之多年来眼睛耳朵里看得听得的那些东西,已经对钟家这外表光鲜、内里污秽的大染缸失望到了极致,恨不得便连一日也不想在这园子里落脚。 今晚在灵堂上既把自己和钟飞鸿的事坦然说了出来,心中便实已是下定了远行的决心。只不过灵堂之上忽然生变,母亲昏厥,钟九吐血,一时之间,却不得不先让钟飞鸿离开。 但是钟礼为人,虽然单纯偏执,不问世事,却并不愚笨。 他回到住处,反复思虑之后,只觉得今日灵堂之上,无论九叔,还是母亲,都明显有些神色反常,而对自己与钟飞鸿的反对之意,更是出乎意料的激烈。 他虽然一时之间想不出他二人因何如此,却觉得如若不能快刀斩了乱麻,以自己母亲那般为人,嘴上温柔,手下刚硬,倒极有可能变出些想不到的法子,千方百计来拦阻自己。 所以他思前想后,便下了决心,不能再给母亲留出机会,一定要在眼下便要了她的主意,行或不行,都得给自己一个说法。 而且在钟礼的心底深处,已经发了一个誓言给自己,便是母亲真的拒绝,自己便是放弃了钟家的金山银海,也必不能在这里沉沦了。 云遮月隐,钟礼悄悄进了母亲的院子。这会儿,整个大院一丝灯火皆无,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倒是对这院子熟门熟路,借着微薄的星光,先便到了母亲房里。却没想到,如此夜深人静之际,卧室里竟是空无一人。 钟礼怔了怔,便想到了一个去处,从抄手游廊里绕过来,直奔母亲每日必在的佛堂而来。 待走到佛堂门前,便看见一边的小丫头蕊儿坐在那里,靠着廊柱睡得正香。钟礼知道母亲定是在这佛堂之中,便轻轻走到门前,方要叩门之际,却隐隐听得佛堂中有男人的声音传来,虽是低沉如耳语一般,在寂静的夜里,却偏生听得真切。 钟礼心中一动,便放下手,侧耳倾听起来。 只听佛堂内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便是眼下绑了钟礼在家,他那牛心古怪的性子,日后又不知会做出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便一声不吭自己跑去国外,去找飞鸿那丫头,也极是可能。” 钟礼哪成想母亲说得竟然是自己,只觉一口气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更是竖起耳朵,生怕漏了佛堂里的对话。 便听那男人的声音低低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这些年来,虽然他不在我身边,我却也是心里眼里时常挂念着,自然了解他的性子。我和你担心的一样,便是怕现下硬是分开,将飞鸿送去国外,这老三也会偷偷自去,到时人不知鬼不觉,两人若真做出了那事,有了骨血,老天爷,那不是要遭天打雷劈了吗。” 钟礼此时已经听出这人的声音,正是钟飞鸿的爷爷,钟氏的族长钟九。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样午夜时分、幽密之处,自己母亲竟会和一个外面的男人私会一处。而且听他二人言语,虽然有些不解其意,却又好像只隔着一层薄纸,总觉得马上便要有什么东西将被戳破一样,让自己的一颗心呯呯地跳得飞快。 只听何意如竟然隐隐便带了哭腔:“这真是你我二人作下的孽啊!咱们这些年千防万防,生怕你是老三亲爹的事漏了出去,现在熬到这个年月,本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哪能想到竟会出了这档子事来。那老三按说便是鸿丫头的亲叔叔,我便是让他死了,也不能让他们俩走到一处,做出那猪狗不如的苟且之事,你可明白吗老九!” 月光忽然从云层中露出半张银白的脸,照在佛堂外钟礼的脸上,淡淡的,却仍能看出他此刻半张着嘴,两边的唇角不停地哆嗦着,而那两只眼睛,却像是被雷电劈了的木偶,便连一丝神采,都看不见。 小丫头蕊儿在睡梦中忽然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庭院里依旧是寂静无声,到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愣了愣,明明方才似乎感觉有一点什么声音把她从梦中惊醒,此时却空无一人,想来定是自己做了一个残梦而已。 虽然梦中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一个男人压抑在胸膛中的啜泣。 *********************************** 今夜的灵堂原比往日更是忙碌了些许。 毕竟是钟仁即将发丧的日子,便有无数的繁文缛节,需要在这一日作个收尾。 钟信虽然担着所有人中最累的活计,可是便是已近深夜,却仍是看不出有多少倦意。 倒是秦淮和菊生两个,熬了这么些日子的守灵长夜,此时倒真有些强弩之末的感觉,只是勉力强自支撑。 秦淮毕竟要大过菊生几岁,倒比他还精神些,见菊生一双眼睛时睁时闭,便是站在那里,都似乎能睡将过去。他便凑到他身旁,小声告诉他赶紧回去歇息,免得明日还有无数的礼节规程,需要他二人全程撑下来。 菊生带着困意的眼睛朝秦淮眨了眨,用力晃了晃脑袋,似是让自己精神起来。 “奶奶和七爷都还在这顶着,我便也在这里多陪上一会儿,一些有的没的杂事,和我说起来,终比那些婆子手脚快上一些。” 秦淮听他这极懂事的话,又看着他瘦弱却颇有些耐力的身体,心中不由便涌上一股子兄长对弟弟般的怜爱,因用手摸了摸他的头,道: “你也见了,这会子老七基本把诸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没有什么用你的地方,在这里也不过是干熬着时间罢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养好了精神,明日七爷或我便是用你,不也更便宜些吗。” 菊生见他如此说,便憨厚地点了点头,忽然又眨眨眼睛,笑道:“从前大爷在时,我不敢多看奶奶一眼,但心里也知道奶奶生得俊俏,如今敢看了,才发现奶奶竟比那时更是俊了许多,且看着更有爷们儿的味道了。” 秦淮听他说得赤诚,不禁莞尔。 他心里知道原来的秦怀毕竟太过妖娆,在众人心中难免会有些女气的印象,自己这些日子来,为了不让众人觉得自己变化太大,在钟仁生前,有时难免要刻意柔媚一些,妆扮得出身于风月烟花的样子出来。而现在随着钟仁故去,太过提防的人不在,自己便也在慢慢恢复本来的样子,所以这菊生说得,倒也是不错。 他又催促了两句,菊生也实是煎熬不住,便和钟信知会了一声,先出去了。 秦淮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心中暗暗感慨,在钟家这样一个肮脏污秽的大宅子里,像菊生这样心实心善的人,委实是太少了。 他又看了看立在灵前的钟信,那个男人便是现下,也依旧保持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人前人后,更丝毫没有骄纵之色,可以说隐藏得深到入骨。 秦淮暗自叹了口气,心中感叹钟信的城府之深。只是他亦有一种感觉,便是这男人不论有多狠辣,想来他对菊生的那份亲切,倒确是真心的。只希望自己离开钟家以后,这孩子在他羽翼之下,能得善终吧。 ************************************* 夜浓得像是研不开的墨。 在原本关压钟信母亲的偏僻房舍里,雀儿失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 她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手和脚上都是被人打过的伤痕,有的地方结了疤,有的还在往外渗出殷红的血痕。 几乎每隔几天,钟义就会悄悄带心腹小厮过来这里,对她狠狠用上一阵家法,目的都是要从她嘴里知道,钟仁当时究竟把秘方藏在何处。 雀儿却从来都是一声不吭,既不说知道,也不说毫不知情,倒是和一个真正疯癫的妇人一样,不停地自言自语,完全不理钟义的威逼利诱。 只是每次在钟义等人离去的时候,她才会挣扎着爬到窗子边,顺着破碎的窗子朝外面钟义的背影喃喃自语。 “为什么来的人不是你,为什么同样是兄弟,来看我的人,不是你…哪怕你和他一样,也是来打骂我一顿,我也想…看见你…” 而这会子,她呆呆看着的窗外,却忽然多了个男人的身影。 她苦苦盼望的、钟礼的身影。 钟礼轻轻推开房门,屋子里的生腥气味瞬间吞没了他的呼吸,可是他却似乎丝毫都没有感觉。 他慢慢走到雀儿的身前,蹲下身,看着她被铁链拴在床栏上的脚,那脚上有无数浸着血的伤口,像是触到了钟礼心中的什么地方,他忽然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雀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面前多了一个男人。 她失神的眼睛茫然失措地看着他,慢慢地,那干枯如死鱼般的眼睛里,竟然一点点多了鲜活和光彩。 她肮脏的脸上泛起一个看起来极美的笑容,嘴角颤动着,对钟礼说道: “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看我来了吗,三少爷?” 钟礼慢慢睁开眼睛,那眸仁里,已经多了一丝水汽。 “雀儿,是我,是我来看你了。” 雀儿兴奋的眼角里,飞快地滚出了两串晶莹的泪珠。 “是你,竟然真的是你,我原以为,这辈子,你都不会再来看我一眼了。想不到,你终究是来了…三少爷,我知道你恨我,其实我也恨我自己,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有后悔过,即便是我刺伤了你,其实我的心,也是比你还要疼的,因为我真的只是想,让你和我都在临死前,能把对方记在心里,对不起,三少爷…” 这时的雀儿,似乎已经恢复了神智一般,说出来的,都是在她心底萦绕了无数遍的东西。 钟礼忽然凄然地笑了。 他的目光落在雀儿脚上的铁链上,良久,竟然轻轻拿起那铁链,像孩童贪顽一般,也轻轻在自己脚上拴了一个扣。 “雀儿,可能到了现在,我才忽然间明白了你的心思,原来爱一个人而不可得,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绝望和难过。你方才说人在死之前,会记住你面前人的样子,那么现在,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我自己的故事,听完它,我想我就会陪你完成这个愿望,你说好吗。” 雀儿既像是懵懂,又像是明白了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钟礼看着她的脸,慢慢从身上掏出一瓶事先带来的火油和一盒洋火,把它们都放在了一边的破木桌上。 “雀儿,天气这么热,可是你这里却这么冷,不过没有关系,等再过一会儿,这里就会很暖和了。只是我现在却还是要问你一句,现在的你,还会想和我一起死吗?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勉强你。” 雀儿唇边浮现出一个极其幸福的微笑,用力点了点头,“我愿意,我从来都是愿意的。” ******************************************* 已近午夜时分的钟家后院里,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园子里走水了!” 无论是入梦的、还是失眠的人,都第一时间被那凄厉的叫声所惊到,一时间,整个钟家的灯光都迅速亮了起来。 秦淮有些惊恐地跳下床,站到卧房的窗前,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远处园子一角的某个地方,已是火光冲天。 他心里迅速地想了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为他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那是他曾经给钟信生母送过食物的地方。 可是现在,那里面关着的,不是雀儿吗? 不知何时,窗外忽然多了一个沉稳的身影。 “嫂子莫怕,走水的地方离这里甚远,不妨事的。” 那是钟信的声音。 秦淮莫名就觉得心里热了一下。 他知道从东跨院到自己的正房,从外面传来声音起,到这工夫他人在这里,一共也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 这个小叔子,且不论究竟为的什么,心里面终究是有嫂子的。 外面传来越来越大声的喧哗和叫嚷,更有下人们倒处拎着木桶,往园子里各处井边拎水,又赶往失火处的身影。 钟信忽然又开了口。 “嫂子不如便在房中等着消息,我需得去那边看看,断不能让这火生了势来。” 秦淮知道他现在身上的职责大于以往,那走水的地方虽不是泊春苑,但毕竟也是钟家的一部分所在,若蔓延了开来,岂还了得。 他此刻心里面有一个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是心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既憋闷又害怕,总觉得像是要出什么大事一样。 “叔叔略等一等,我与你同去!” 秦淮三两下穿上衣衫,便快步走了房门。 钟信看了他一眼,却低下头去,沉声道:“嫂子都是要离开的人了,对这宅子里的事,倒关切得很。” 秦淮哪想到一向寡言少语的他,此时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明明便是对自己前几日告知他要离开的反讽,不由得登时便呆在那里,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钟信又看了他一眼,“不过老七知道嫂子的心,倒确是热的……” 他话音犹自未落,泊春苑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婆子尖锐的叫声。 第42节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那边井里头,泡着个人,倒像是菊生少爷的模样……” 第45章 那婆子的声音在夜色中是如此尖利可怖,以至于秦淮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真的听清什么。 可是他的身体却给出了人的第一反应, 那一刹那, 他和钟信几乎是同时冲向了门口。 钟信对钟家园子很是熟悉,在跑到院门口的当口儿, 他连身子都没有停下,只是急忙对那个在门口叫喊的婆子确认了一下地方, 便飞一般朝泊春苑附近那眼水井跑去。 秦淮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这一刻, 他觉得自己整个大脑里, 既没有思想,亦没有知觉, 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甚至连害怕哭喊这样的事情,都完全想不起来。 两个人跑得很快,眼看着前面已经出现一带幽深的树林,而在那树林后面,隐隐便可以看见有几个丫头婆子围成一团,似乎正在叫嚷着什么。 这个时候,秦淮的脑海里, 才又重新浮现出那婆子恐怖的尖叫。 原来菊生…菊生他泡在了井里面… 一个看着年幼瘦弱,其实已经十八岁的青年男子, 在已经劳累得即刻便可以睡着的当口,竟然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在一口井里。 为什么? 虽然来不及去思虑太多,可是到这会子, 秦淮却开始感觉到了什么叫紧张和害怕。以至于明明已经跑到了水井前,却忽然间双腿发软,不敢再走上前去,生怕自己看到的,是一个绝对不想看到的画面。 这光景,那几个原本过来提水救火的婆子,因看见钟信与秦淮,便已自觉地让到了一边。 秦淮用力咬紧牙关,猛地抬起头,朝井边看了过去,却见菊生一动不动地躺在井边的石板上,整个人已经湿得精透,面色白得像纸一般,嘴唇上没有一点的血色,倒不知被井水泡了多久。 秦淮只觉心头就像刀片在绞动一般,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那疼痛让他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以至于有血流了出来,都全不知晓。 一边的钟信早已趴下身去,一边去摸菊生的脉搏,一边去揭菊生的眼皮。 秦淮深深呼出一口长气,看着钟信焦急却并无章法的行径,脑海里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 他要试着去救菊生! 他要用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学到的知识和技能,去尽一切可能地去救他! 秦淮忽然很大声地朝钟信喊了一句: “老七闪开!” 婆子们都被大少奶奶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了一跳。 钟信的肩膀晃了晃,却还俯在菊生的身上,用耳朵去听他的心脏。 秦淮见他结结实实地挡住了自己,情急之中,便一把推在他的肩上,大约是用力实在大了,竟将钟信直接便推倒在地上。 他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高速地旋转着,拼了命地回忆着曾经在网络上看过的抢救溺水者的教程。虽然已经不可能全部都记得清楚,但是这个时候,能想到多少就试多少,倒也顾不上许多了。 被秦淮推倒在一边的钟信爬了起来,却看见一身雪白孝服的嫂子,此刻竟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一双总是自带风情的眼睛,眼下却透着一股找人拼命般的光芒。 他的嘴角死死地抿着,一双修长的手此刻正伸到菊生的嘴里,在掏出了几根水草状的脏物后,竟然将菊生的舌头也拉了出来。 钟信有些发愣,不知道嫂子这样对待菊生的“身体”是为了什么,他往前靠近了些许,“嫂子,他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了…” “别说话,先帮我把他的身子翻过来!” 男嫂子此时的语气,是钟信从见到他进到钟家起,头一次这样的强硬与凶悍。 一时间,他竟无声的顺从了他。 按照秦淮的指示,钟信用力将菊生的身体翻过来,并俯趴在嫂子的大腿上,秦淮调整着菊生的头部,让他的头朝下,尽可能地从身体里排出水来。 接着,钟信只觉自己眼前一花,便看见嫂子托起菊生的下巴,捏住鼻孔,深吸了一口气,便往菊生的嘴里缓缓吹起气来。 一边的丫头婆子们也都被大少奶奶这古怪的举动惊呆了。 明明那菊生被她们从井里捞上来时,已经浑身冰凉,一副死透了的感觉,可是现在大奶奶这样在他身体上弄来弄去,倒像是中了邪。 钟信皱紧了眉头,只见嫂子又将菊生从身上移下来,仰躺着放平在石板上。他的右手平放在菊生的心口下端,左手放在右手背上,不停地按压着。 此时此刻,虽然在他的心里,也像是刀割般的疼,可是看嫂子这样怪异地对待着已经没了知觉的菊生,钟信终是摇了摇头。 这个很多时候让他看不懂的男嫂子,虽然对自己的态度,已经由暧昧变成了疏离,总像是防着自己什么,可是他对菊生,却当真像是一个温善的兄长,一直都十分的呵护。 可是再呵护亲厚,他眼下的举动,也未免太过怪异了。 钟信俯下身子,便想将秦淮从地上拉起来,可是他刚刚弯下腰的瞬间,地上的菊生却突然咳嗽了一声,两只脚竟然轻轻抽搐了几下,似乎有了活人的样子。 这工夫,秦淮正帮菊生交替做着心脏起膊与人工呼吸,当他刚要低下头向菊生嘴中呼气的当口,伴随着菊生的一声咳嗽,一口水猛地从他的嘴里喷出来,直喷了秦淮满脸都是。 秦淮轻轻将喷在眼睛上的水擦掉,可是却有更多的水滴从双目中不停地流出来。只是这水,却是他激动而又辛酸的泪。 这是秦淮从穿书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流泪。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座阴沉污秽的大宅子里,真正用自己的力量,救了菊生,也救了自己。 这一刻,那喷在秦淮脸上冰冷的井水,竟让他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寒颤。 在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强烈到让他浑身发抖的念头。 自己,便一定还是要离开钟家吗? 为什么,看着眼前莫名跌落在深井中的菊生,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却会瞬间有了疑惑和动摇? 是因为自己知道,像钟家这样污秽的深宅大院,这样在暗中能吞噬人的水井,在这样阴霾的天空下,到处都存在,而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吗? 还是自己在心底里也有些醒悟,钟家里的某些人,绝不可能真正的放过自己,毕竟那个秘方,还没有找到。 面前的菊生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呓语,那井水,毕竟是冰凉透骨,让他的身体,受到了摧残。 那么这个孤苦可怜的孩子,这一次得到了重新呼吸的机会,可如果自己离开了,再有下一次,又会怎样? 一时之间,千百个零乱的念头在秦淮的脑海里翻涌、撕扯,便像是两个自己在搏斗一样。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钟信的脸上。 那男人状似乎佝偻的后背像一把拉满弦的弯弓,可是让秦淮想到的,却是弦上的利箭。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一个念头,慢慢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而明确起来。 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逃?既然有过一次宝轮寺的死,为什么还要惧怕泊春苑的生。 是的,眼前的这个男人阴狠厉害,可是既然自己知道他的底细,又为什么不能像他院中的四时锦那样,花借人势,人助花娇! ********************************* 这一夜,钟家无人入眠。 当大太太听说后园子走水,火场中竟然还有三少爷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僵直在床前,彻底傻住了。 直到蕊儿一迭声地告诉她,三少爷只是受了些轻微的烧伤,现在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但暂时并没有生命之忧的时候,何意如才如梦方醒,猛地跌坐在床上,连念了数声的阿弥陀佛。 在火场中死去的,只有泊春苑昔日的掌事大丫头,雀儿。 在大火燃起,火苗即将把房舍填满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一丝淡淡笑意的雀儿,看着火焰中静坐在自己面前的钟礼,却忽然抓起桌上的破旧陶壶,重重地砸昏了他。 火光里,她用自己带着泥污的手指,在钟礼的唇上慢慢抚摸着。此刻,她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却有几许难得的温柔,因为现下的这个样子,便是她希望永远留在三少爷心中的自己。 旋即,她像是忽然间有了无穷的力气,拖着钟礼,在那大火即将吞噬整个房间的时候,竟将他从房里生生推到了外面。 床脚的铁链被她的脚绷得直直的,已经连一步都不能再向前,可毕竟钟礼,已经身在那火场之外了。 这边厢三少爷离奇地和雀儿共陷午夜的大火,最后一死一伤,已经让钟家人惊掉了下巴。 而那边泊春苑大房的义子跌进深井,却又神奇之极地被大少奶奶救回一条命,则更是震惊了整个钟家大宅。 一时之间,钟家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在暗自琢磨,窃窃私语。 于汀兰被走水的吵闹声惊醒后,才发现丈夫钟义根本没有睡在身边,而从隔壁书房里,却隐隐传来他低低的打电话的声音。 她本来想起来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可是越来越大的肚子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侧过头闭上了眼睛,嘴里却恶狠狠地道: “打吧、打吧!我是看出来了,这做兄妹的,天天要不亲近亲近,就不算完,真是没的让人恶心!” 然而于汀兰这次却真的猜错了,钟义此时通话的对象,并不是钟秀,却是钟秀的恋人安醒生。 安醒生打来电话的目的很简单,他今天晚上和几个警界的朋友在一起聚了聚,在席上,因有人知道他是钟家二小姐的恋人,便说了一个钟家的消息给他。而他在回到家后,觉得还是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给钟义才好。 而这个消息,便是钟家大少爷钟仁的案子,已经在官方彻底结案,仅有的两个嫌疑人钟信与秦淮,都因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而全部被解除了嫌疑。 估计明天,官方就会正式将这个结果通报给钟家了。 安醒生在说完这个消息之后,便有些感慨地对钟义道,“你家那个老七倒也罢了,毕竟有你们钟家的血脉,原也不会太差,只是没想到那位大房的新寡,说是出身不堪,可是细看之下,倒颇不像是池中物呢。” 钟义谢了他通报信息过来,两人寒暄几句,便各自挂了电话。 他坐在摇椅之上,一边轻轻摇晃着,一边想着安醒生的话。而忽然间,电话又响了起来。 这次,便真的是二小姐钟秀了。 钟秀的声音里第一次少了那份惯常的恬静。 “二哥,那菊生,竟然没有死!” 钟义一下子从摇椅上坐直了身体。 “你说什么!这话可当真吗?” 钟秀似乎略压低了些声音。 “怎么不真,方才碧儿让人送来消息,说是老七和大奶奶已经让人将他抬了回去,这会子眼睛已经睁开了,也能说话了,那边还叫赶紧给煮些姜汤,说是给他驱寒呢。” 钟义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线。 “这真是活见了鬼,在那井里泡了那阵子,早该死得透透的了才是。碧儿没说,他又是如何醒转过来的吗?” 钟秀声音里忽然透出一股奇怪的凶狠。 “还不是那个秦大奶奶,原本看他不过是个不中用的草包,谁知老大没了,倒像是被换了真气般,整个人竟越发剔透厉害起来了。这次菊生那小子的命,便说是他用了不知什么西洋的法子,生生给救了回来,真真是气得我这胸口倒像是针扎般的疼。” 钟义慢慢点了点头,道: “你倒也不要生气,他便是真的有几分本事,现下却也没有施展之地了。方才醒生打了电话过来,说是听警局的人说,咱家老大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老七和他都脱去了嫌疑。你难道忘了,那日九叔在花厅让我代掌钟家时,他不是第一个跳将出来,询问何时商议遣返他一事,如今,可不就到了时辰了。” 对面的钟秀听到此处,似乎沉吟了半晌,才道: “这贱人也不知是从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东西,从他来了,竟生了多少事出来,能把他弄走,原是最好不过。只是我心中只担心一事,毕竟那个秘方,还没有着落。你要知道,我把碧儿派过去,她这些日子,只差没将泊春苑查个底掉,却还是一无所获。若放他走,我却还是有些担心呢。” 钟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低低笑了两声,道: “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泊春苑那边,过后再细细查验便是。何况他若被遣走之后,你以为我真会任他飞鸟投林不成,我自是会派多些个人手,暗中将他劫到密处,扒个精光,连身上的汗毛都不放过一根,若有秘方,自然便抢了来。” 钟秀听他所言,才柔声笑道: 第43节 “终是你们男人行事粗野,想得方法也是这般下流。那原是咱们的亲嫂子,便是搜身倒也罢了,可别让那些莽汉之流,占了他太多的便宜,传出去,丢得可是咱们钟家的人。” 二人又絮谈了一阵子,便拿定了主意,待官家通报一至,便立即找族中人来,商议将大房无后寡妇遣返一事。 ************************************* 一大早,便有常来钟家的医生,在何意如的房里坐了好一阵工夫。 这医生在本地可谓是极负盛名,非钟家这样的巨富之家,轻易很难求得其登门医治。 这会子,医生和何意如细细说了些钟礼的病情,何意如听完他的话,身子靠在那里,有许久一言不发。 原来钟礼至昨夜被人从火场外救出后,何意如便让人把他暂时安置在自己的隔壁,也好能时刻照看一些。谁知从那时直到现在,他已经整整昏迷了一夜,却还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 而现下医生经过仔细检查后,才发现他身上的皮外伤都非常轻微,可是整个人,却似乎进入了一种极为少见的状态。 那便是无论医生或家人如何呼唤他、甚至用医用针刺等方法惊扰他,他却都完全没有反应了。 医生似乎苦想了半天,才有些犹豫地告诉何意如,三少爷现在的身体状态,若在西洋医学看来,似乎像是一种叫植物人的情状。 但是让医生奇怪的是,那种被定为植物人的病人,往往都是脑部受了巨大的创伤,引起大脑的神经坏死,才会导致整个人处于这种昏迷不醒的状态。 而钟礼现在,却没有任何的头部外伤,也完全找不到可以诱使他昏迷的病因。 医生走了,何意如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的右手慢慢摸上了左腕上的一只玉镯,那是她身上常年戴着的一个宝贝,所有人都以为她喜欢那玉的水头成色,可是只有她和钟九知道,那原是她生下钟礼那会儿,他专门选了一块和田美玉,打成后送给她的礼物。 可是这会子,这玉镯还是莹润如初,可是那个和它同龄的婴儿,虽然长大了、成人了,却变了模样。 她想起医生一边摇头一边说的话。 “三少爷这毛病,我这几十年来,也从未得见,当真是纳罕得很。依我个人愚见,他此时这症状,并非是外因所致,竟完全是心魔所困。说得直白点,他现在昏迷不醒,原是他潜意识里,便不想苏醒过来。所以太太问我他可有清醒之日 ,我却不敢回答,这一切,都要看三少爷自己脑子里,有没有那个念头了。他若想醒来,也不过是片刻之间,他若不想,便这样长眠一世,也未可知了。” 何意如这边正想着医生的话,愁眉不展,门口却进来了一个婆子,竟是跟大女儿钟毓去的陪房。 这几日钟毓两口子一直未来,老三又这样,何意如更觉失了臂膀。这时见了那婆子,忙问她因何而来。 那婆子特特从邱府赶来,便是受钟毓所托,来和何意如说一声,因姑爷邱墨林前几日夜里在钟家给钟仁上了夜香后,不知是不是撞到了什么,回去后倒像是中了邪一般,上吐下泄,高烧不退,还成日家说着胡话,听大小姐说,总是在嘴里喊着“锁、锁,莫抢我那锁头”等字样,胡言乱语,倒把大小姐吓得夜不能安。因此特让这婆子来说声,这程子暂不能过来了。 何意如摆手让她去了,心中却难免更加烦闷,只觉从钟仁突然故后,整个大房便没了顺心顺水之事 ,竟是别扭得很。 她一想到这里,便挣扎着想去佛堂拜拜神佛,却不料一个管外事的婆子匆匆赶来,原来方才在外面厅里,竟有那官差专程派人送来通知,说是钟仁的案子已经了结,一并大奶奶和钟信也都脱了嫌疑和干系。 何意如正稍稍点头,缓了口气,谁知那婆子又告诉她,因二爷现在临时主事,那官差便是他亲自接待,现下二爷特意让告诉太太一声,打铁原需趁热,既然大奶奶已经官判了无事,便不宜再拖延,他那边已经通知了族中掌事者,马上就要按族中规矩,商议大奶奶无后遣返一事。 何意如听得此言,便知钟义等人心急如焚,恨不能尽早将自己在大房的势力一一扫除,好换上他们的人马。 她被诸事煎熬,眼前倒像是有无数金光乱晃一般,即便纵横了半生,此刻却只觉千头万绪、事事灼心,竟完全没了主意。 便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太太,不知这会子可有工夫,老七有一要紧事,想讨您的示下。” 第46章 方方用过早饭,钟家各房便应临时掌事钟义的要求, 齐聚在大花厅内。 这一次, 除了昏迷不醒的三少爷钟礼和大小姐钟毓两夫妻,钟家的人, 到得甚是齐整。 而族中这边,除了族长钟九, 亦有二个德高望重的族中前辈,一般有如此阵仗之时, 大约都是合议族中寡妇谴返一事。 此时在钟九家中, 已经将钟飞鸿软禁在闺房里,为的便是防止她胆大轻率, 倒会暗中做出约了钟礼两下私奔之事。 谁知一夕之间,风云突变,钟家失了火不说,钟礼身上竟发生昏迷不醒这样的惨事,钟九听闻之后,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 他既担心私生儿子会从此长睡不醒,又担心孙女若知道钟礼病情后,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此刻坐在厅堂正中, 心中便如百爪挠心,但他终究是一族之长, 这半生见多了风浪,即便心中有如油煎,却仍是一派威严, 与族中人等谈笑风生。 只是当何意如最后扶着丫头到来时,他才拿眼睛瞟过去,却不料今日的大太太,竟比自己想像中坚强了些许,虽然依旧一脸憔悴之色,却还不至于病弱到出了大格。 见一众人等都已到齐,钟义便站起身来,面色沉肃地对钟九及两位长辈道: “各位族中长辈想来也听说了,这几日钟家上下颇不顺遂,接连发生诸多烦琐之事,不仅各位太太饱受困扰,便是族中人等,也都跟着忧心劳神。因此,身为钟家当前掌事之人,我自是责无旁贷,需将宅中要紧之事,一一处理了才是,如此既合了族中规矩,也可让家中人众服气,所以今日特请了诸位前来,便是因官家已把大哥身故一事定了案,大嫂子也脱了嫌疑,眼下便想把寡嫂无后谴返之事抓紧议上一议,以免耽误了嫂子的前程,倒是我钟家人的不是了。” 他这话说到最后,目光扫了眼坐在一边的秦淮,却见一身素服的男嫂子面无表情,只静静看着眼前香炉中的青烟。 钟九捻着短须,微微点头道:“老二做事,倒也爽利,大爷尚未最未发丧,这大奶奶身后之事,你倒替他想到了前面。也罢,既然早晚都要议上一议,择时不如撞日,现下你们宅中各房,便先说说各自的想法吧。” 他这番话里其实颇有讥讽钟义之意,只不过说的倒极是委婉,不料话音刚落,一边三房钟智便已经开了口。 “这样的事又能有何想法,大嫂子寡居无后,族中的规矩既摆在那儿,自当执行了便是,我这里三房的人众,从太太开始,都让我做了代表,现下便正式表明下态度,三房上下,对此事绝无异议。” 钟智这话说完,别人尚未搭腔,二少奶奶于汀兰却摇着团扇道: “老六此言说的极是,依我说,祖宗的规矩摆在那儿,根本就没有议的必要。便是要议,我二房从太太起,也同样并无异议。便何况那日也是在这花厅之上,大嫂子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倒一时三刻便离了钟家,现今既合着规矩,咱们还拦着人家做甚。只是我是妇道人家,有些事原是不懂,大奶奶从前是烟花胡同的出身,这谴寡回门之后,难道还要回去旧地,重操旧业了不成?这在钟家,倒也是头等新鲜的事儿呢。” 她这话一出口,秦淮不禁便抬起头,看着她那张既刁又泼的脸,心下便有一种想要揍上一巴掌的冲动,只不过咬了咬牙根儿后,终还是暂且压下了火去。 钟九听于汀兰这话说得极是难听,倒皱起了眉头,看了看何意如的面色,道: “二奶奶这话倒说得远了,咱们族中规矩,寡妇谴返回门之后,便不与钟氏相干,所以这些闲话,多说也是无益。只是我身为一族之长,倒要多讲上一句,大奶奶虽然与大爷生前无后,眼下倒是过继了义子,这样的事在族中尚无先例,今日倒值得大家再议议看了。” 钟九此话一出,钟义的面色微变,一旁的钟秀却已亭亭站了起来,一脸笑容。 “九叔不愧是族中前辈,思虑果然更深,只是秀儿倒有一句话,想说出来与大家权衡。这族中规矩已是流传了数代,向来并未有继子便可视为已出的先例。若今日咱们倒开了例,那族中日后所有寡妇,是不是都要参照而行,有的没的,都收了义子便是,届时钟氏族谱之中的血统,可就要乱了章法,再过几代,名为钟姓,恐怕那血脉,却不知姓甚名谁了呢。” 她说出这番话后,在座众人倒都觉得有些道理,便连那两位族中尊长,也都点了点头。 钟九略沉吟了半晌,便把头转向了何意如。 “大太太想来也听到了各房之意,都是顺着族中的规矩而行,我们三个族中代表,自然也无话可说,现下倒想听听太太和大房的想法。” 何意如朝他及二位前辈微点了点头,慢慢坐直了身体。 “方才大家所议大少奶奶之事,也可算得是老大身后之事,如此我便说上一点子。二房三房并族中尊长,皆说到要按族规办理老大媳妇一事,我倒甚是赞同。俗语说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既是寡居,难免有诸多不遂心之事,若是青春守寡,想来更是难熬。所以族中规矩看似不近人情,实是极通人情,也算是放了寡妇一条生路。只一样,大家言及这族中规矩之际,都只提及一处,便是寡妇无后当谴,可我分明记得清楚,其后还有一条,若族中不逾辈份之男肯相迎娶,寡妻则可自选去留,九叔,这话我说的可对吗?” 何意如这话一出,众人皆微微一愣,钟九却率先点了头。 “大太太记得甚是,族规确是如此,只是这许多年来,族中倒还未曾有过迎娶寡妻的旧例,因此倒常常把这条给忘掉了。” 何意如微微笑了笑,“既然是有,自然便要问上一问,不然对老大媳妇来说,岂不是有些不公平了。” 钟九暗暗看了她一眼,便对众人道: “大太太所言甚是,各位既反复提及要守族规,那自是要虑得周全,才算合意。按照族中规矩,迎娶寡妇进门,既可为妻,又可为妾,如此,现下我便以钟氏族长之身,向在座诸位钟家子弟问上一声,可有哪一房哪一人,想要迎娶大房寡嫂进门的?” 钟九这边话音既落,那边钟智便“嗤”地一声笑道:“我这辈子所能喜欢的,便是美貌的女子,大嫂子再好,终是男人,奈何与我无缘啊!” 一边的于汀兰听他说到喜欢美貌女子,借着拿茶杯喝水的当儿,却极快极狠地剜了他一眼。 钟义这边却面色沉稳,对钟九正色道:“九叔,我亦绝无此意。” 钟九朝他点了点头,“二房三房都无此意,那这里其他人等,可还有话要说?若是没有……” 他刚说到此处,角落里却忽然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愿意娶大嫂子进门,做我的正妻。” ******************************************* 昨夜。 当秦淮坚持将菊生暂且安置在自己房内时,钟信虽略犹豫了下,却并未作声。 在钟仁身故之后,其实秦淮早就发现,钟信是甚少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想来,有过碧儿那次‘夜袭’之后,本就谨慎的他,更是会主动避嫌。 苏醒后的菊生虽然没有了性命之忧,却因被凉水浸得过久,此时身子变得滚烫,双眼紧闭,不停地说着胡话,已然发起烧来。 秦淮看着床上烧得火炭般的菊生,已顾不上许多,一边令人赶紧去请大夫,一边便伸手要去脱他身上湿透的衣服。 钟信皱了皱眉,伸手拦住了他。 “嫂子这会子且去看人炖些姜汤来,菊生这里,便还是我来打点吧。” 秦淮先是怔了一下,却又迅速反应过来,便停了手。 不过他心里悲愤,一边退后让钟信上手来弄,一边却恨恨地道: “这起烂了心肝的人,便是一肚子的坏水,专能盯着这些事做下流文章,却不知他们背地里,有多腌臜龌龊、心思歹毒呢!” 钟信快手快脚地脱光了菊生的湿衣,早用大棉被将他紧裹起来,因听见秦淮如此抱怨,便低声道: “嫂子如此气愤,想来也是可怜菊生这孩子命苦,只不过嫂子要明白,在别人眼中,他定是年轻贪玩,在井边失足落水,咎由自取。便是他醒来后说出些什么,这家里的人,也必不会听他所言,倒都要说他被水淹坏了脑子,胡说八道了。” 秦淮听他虽不明言有人背后下了黑手,却偏又说得极是透彻,便长长叹了口气。 钟信抬头看了他半晌,低下头去,低声道: “嫂子倒也不必再为这样的事忧心,毕竟再过数日,嫂子便要离钟家而去,像菊生和我…这些人的死活,也不劳嫂子再挂心劳神了。” 秦淮自打认识钟信这人以来,倒头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那话里的语气,既像是一种心灰意冷后的淡漠,却又似乎隐隐透出一点责备的味道。 而这种感觉,在他借四时锦暗示自己被拒绝后,秦淮便已经察觉到了。 可是想来钟信一定不会知道,就在方才那眼深井旁边,在经过这些天的沉淀与思虑后,终于在菊生意外落水的刺激下,激发出了另外的一个自己,一个不再想要逃走,而是想要留下来的自己。 而这个自己,却是要和面前这个看似忠厚、实则腹黑凶猛的小叔子,共同面对一片天空的。 “叔叔,若是我现下忽然不想离开钟家,继续在这泊春苑中生活,你又会觉得如何呢?” 钟信正为菊生掖着被角,听到他的言语,似乎怔了怔,抬头看了秦淮一眼,道: “那便是菊生这孩子的福了,毕竟你认他作了义子,你若在,他便有了些身份,你若离开,想来他便和从前无甚分别了。” 秦淮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色,忍不住在心中暗道:“这人还真是如书中说的那般冷血淡漠,明明也曾经希望自己不要离开,现下果真得了这个消息,竟然摆出这样一副你去留随意的死人脸来。” 他却不知当自己转身去到外面催那姜汤时,床边的钟信却微微闭了下眼,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便连他总是生硬的嘴角,也飞快地浮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又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待二人将那姜汤给菊生喂下去,见他发出一身热汗,体温渐渐变低后,钟信和秦淮才略略放下心来。 秦淮便让钟信自回住处休息,这边他会安排两个婆子轮流值守,看护菊生。 钟信躬身应允,却又不移动身形,看着秦淮的神色里,倒似乎有话要说。 秦淮眼中看得真切,便笑道:“怎么,叔叔可是对我方才说的那事,还心存疑虑不成?” 钟信点点头,面色沉静。 “嫂子果然冰雪聪明,老七确是想问一句,嫂子是当真…想要留下来吗?” “我确是当真想要留下来了。” 秦淮一边低声说着,一边走到窗前,外面偌大一个院子,此刻倒被皎白的月光照得亮亮堂堂。 第44节 “我却也是看到那眼院外的深井后,方方明白了一个道理。便是在现下的世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钟家这般大大小小的宅子,也会有这般看不出深浅的水井。若是因怕了那宅子里的人心,或是怕了那井水会吃人,那便永远也不会寻到真正的安身之所。” 秦淮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又淡淡道: “所以若想得开了,其实身在哪里,或许都相差无多。倒像是叔叔说的那样,作一株顺时而变的四时锦,便那井水再深,也不过汲它上来,拿它变成浇灌自己的给养,那才叫活得精妙呢。” 钟信听到他这番言语,一直沉稳的面上竟露出几许赞许的神色,只是他略一沉吟,又道: “想不到嫂子于这世上的人和事,竟看得如此透彻,老七甚是佩服。只是有一件事,嫂子可曾想过,你此时便欲留下,却马上要面临钟氏族中遣返新寡的家规,一时之间,却又该如何应对呢?” 秦淮转过身来,看着钟信双眸中颇有深意的目光,心中一动,忍不住便轻声道: “我记得叔叔对我说过数次,要做那将养四时锦的养花之人,也好日后共享花开富贵之景,既如此,现下如何应对之事,我自然是靠叔叔帮衬便是,却不知叔叔心中,可否有了什么妥当的安排呢?” 钟信见他在窗前轻言温语,身后却是一片皎白无暇的月光,直照得他仿佛如一块质地纯净的美玉。虽然明知他极轻巧地将难题推到了自己这边,却不知为何心中忽地一软,只觉他这会子无论向自己提出什么,自己都会答应他一样。 于是秦淮便在其时,忽见钟信压低了声音,竟似怕一边昏睡的菊生听到一般。 “嫂子若不想离开,我心中倒确是有了主意,只要嫂子不嫌弃老七,我想到时...娶嫂子为妻。” 第47章 这一刹,卧房内静谥无声, 只有皎白的月光, 衬得秦淮眉梢的胭脂痣,有一抹别样的红。 钟信小声说出这句话后, 微躬着身,面上似乎并没有什么表情, 只有一双眼睛,却紧盯着秦淮的脸。 秦淮愣住了。 这男人, 竟然说要娶自己为妻?! 不知为何, 在这一瞬间里,秦淮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画面。 那应是《斗破豪门》那本小说结尾的画面。 一个孤傲阴冷的男人, 在翻飞的冬雪中,独自站在钟家后宅的最高处,俯视着曾留给他苦难过往、又终被他一手遮天的偌大一所宅院。 要知道,在小说中,他虽然斗败了所有的对手,得到了钟家至上的权柄,却最终一人独行,寂寞终身。 可是现在, 这个温厚在皮、狠厉在骨的男人,却是要在他身边, 留下一个可陪他同行的人吗? 不,不是! 秦淮在心里大声地提醒着自己。 这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是他要在钟家站稳脚跟, 从大房开始,合众连横,步步为营的手段,仅此而已! 自己可千万不要动了春心,以为面前这个貌似忠厚的小叔子,真的对寡嫂有了情意。如果自己那样想,或许,倒会成了他眼中一个真正的笑话了。 果然,钟信见秦淮迟迟没有开口说话,便又出了声。 “嫂子不要吃惊,想来你也知道钟家的规矩,寡妇若要留下,唯一的办法,便是要有族中男子收进房里,故而老七才想到这权宜之计。再者说,便是我娶了嫂子,对外说是夫妻,对内也依旧是叔嫂之情,绝不会借着夫妻之名,动嫂子一分一毫,只是不知嫂子能否信得过老七便是了。” 秦淮轻轻舒了口长气,一颗心终是沉了下来。 可是不知为何,却又觉得在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一股莫名的情愫,偷偷浮了上来,隐约中,倒像是一点淡淡的失落。 “我自是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事出突然,难免有些疑虑。你既如此说,我又哪有不信叔叔的道理,只一样,叔叔不知可曾想过,不论夫妻是真是假,叔叔这辈子在外人眼里,可都是娶了兄长遗孀之人。要知道,叔叔尚是处男身份,却娶嫂为妻,有些话,想来总是好说不好听的。” 钟信忽然微微笑了下,神色中竟闪过一丝难得的骄狡之色。 “老七从来不为世上那些浮名所累,紧难得的,是知道自己心中想要些什么。此刻无人,老七便说得难听一点,嫂子莫怪。我自知定会有人嘲讽我穿了大哥旧鞋、吃了其口中吃剩之物,可他们却哪里知道你我心中所图?更何况,老七心中有数,嫂子又怎会是那别人嚼过的东西,原是身如白玉,一尘未染,才是嫂子的本色。” 他这话刚一出口,秦淮瞬间便睁大了眼睛。虽素知这老七狡猾奸诈,却哪知道连自己处男之身的秘密,他也会知晓。 “叔叔,你却又如何知道这个…” 钟信依旧是面无表情,只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低声道: “这话日后待你我做成了夫妻,再慢慢说罢。眼下时辰已经不早,这会子,我倒不能在嫂子这里留连过久,以免落人口舌。若嫂子对老七之言并无疑义,我明日便先去知会了太太,要了她的底细和支持。毕竟此事若在从前,她断然不会应允,但现下钟家之势,大房已近崩塌,你我成婚,对她目前来说,只有利大于弊,权衡之下,我念她必会赞同。” 秦淮心中虽仍有疑惑,见他如此说,便只好点点头,道: “一切按叔叔说的便是,只要叔叔心中能记得方才之言,也就是了。” 他虽不好意思直接说出要对方记得“挂名夫妻”之事,但钟信心思聪敏,立时便洞察其意,一边走向房门,一边淡淡道: “嫂子放心,老七虽然爱花,却也只知浇水施肥,助其颜色,断不会随意攀折,像大哥一样,胁迫嫂子做那违心之事。” 钟信说毕便推门而出,却只见门外好一个浑圆的月亮,正照在泊春苑满院的花草之上。倒让他忽地想起那夜在自己房前,嫂子静立在四时锦下,一身疏郎清俊的诱人之色。 只是那夜的他,却又半带着一脸的春意,颤声招自己去浇灌满树的繁花。 他反手合拢房门,眼睛却忽然眯了眯,自言悄语道: “花好月圆,自是要顺承天意,以我为人,断不会逼迫于你,但若是这花开得太过艳了…却又该如何是好…” ********************************************** 花厅之中。 眼见这角落里发声说要迎娶秦淮的,竟是老七钟信。一时间,众人或面面相觑,或神色大变,倒没了声音。 钟九略等了片刻,见无人搭言,便咳了一声,对钟信道: “老七你这话可做得真吗?” 钟信略略提高了声音:“我是真心实意,要娶嫂子为妻!” 钟九点了点头,朝众人道: “想来在座诸位也都听得清楚,按族中规矩,老七要娶其寡嫂为妻,原是无可厚非…” 一边的钟秀听他言语,脸色微变,和钟义对视一眼,忽然开口道: “九叔且慢!” 众人皆是一愣,钟九更皱眉看向她,“二小姐可是有何疑义?” 钟秀展齿而笑,目光却转向了一边的秦淮。 “这事情到现在,虽说极符合族中规矩,只是秀儿倒有一件事情,越发不甚明了。虽然说老七有意迎娶大嫂子,可是这前情,难道不是寡妇本就有要留嫁之心,才能再言有无族人迎娶吗?若大嫂子去意已决,这边却一定要娶,岂不是变相在逼寡妇改嫁?所以此刻,我倒想问一声大嫂子,那日在这花厅之上所言,到底还做不做得数了?” 众人听她口中尖利之言,目光皆不由自主便向秦淮看去,便连角落中的钟信,也抬起了头。 秦淮却并不看她一眼,只将头转向何意如的方向,面色沉静,轻轻道: “太太方才那番话,媳妇听了,心中极是感动。我虽为男儿之身,却也知道这寡居的日子甚是难熬。想这族中这放寡妇归去的规矩,确是一番好意。只是我活了二十岁的光景,最难得的日子,却还是在大爷身边这些时候。大爷没了后,我虽曾有意出去闯荡一番,可一来出身不好,没有根基,二则身上又没有出人头第的本事,思来想去,竟觉得还是留在太太身边为好,日常伺候起居,便也算是媳妇替大爷接着给太太尽孝了。” 他虽然一语不提老七,可是话里话外,愿意嫁他并留在钟家之意,却已经说得甚是清楚。 钟秀听他说完这话,面色变了又变,一双柳眉死死地皱起,道:“大嫂子这心里的主意,倒真比七月的天气变得还快,一时要走,一时又要尽孝,也不知究竟是要图些个什么,秀儿倒真是无话可说了。” 一边的于汀兰一心想的却是赶紧谴走大少奶奶,届时钟家只有她一个儿媳,以何意如此时的病体,便是不愿,恐怕也不得不将内宅之权交给自己。 此时见钟信与秦淮一个要娶一个愿嫁,大房之中,依旧有一个主子奶奶的名分横在自己前面,一时间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挺着肚子站起身,对着秦淮便道: “二妹妹说话便是含蓄,可是我却没那个素养。现下大家伙正好都在,我心里有句话不吐不快。大哥不过刚刚过身,他二人这边便叔娶嫂嫁,你情我愿,这互相对上眼的速度,谁知是不是隐着什么前情。这会子,大哥若地下有灵,想来也要生了疑心,怎么转眼之间,自己同床共枕的娇妻,倒要叫他一声弟妹了!” 她这话简直就是直接撕掉了面皮,明指秦淮与钟信背后有奸情一般,因此众人听了,都不禁变了面色。 秦淮早就对她心有不满,见其竟如此讥讽自己,便欲反击回去。 他刚想起身,居中而坐的何意如却先开了口。 “老二媳妇儿,你这话,未免也太放肆了!”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大太太此时面沉似水,原本黯淡无神的双目 ,此刻竟不怒而威,多了些狠厉之色。 “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现下我有一口气坐在这里,便还是钟家当家说话之人,我又什么时候定过这样的规矩,原来无凭无据,信口雌黄,便也可以血口喷人了!” 于汀兰脸色瞬间变得涨红,便又欲开腔,却被一边的钟义狠狠拉了下手臂,勉强闭上了嘴。 只听何意如又道: “你们一大早召集全家,又请来族中前辈,字字句句说的都是依族中规矩办事,现下老七要娶大房遗孀,又可有不合规矩之处?但若有一丝半点,便端到桌面上,大家都看个清楚。若是没有,便别把自己那些念头强加到别人身上,倒弄出一副泼皮破落户的样子,让人笑话!我再多说一句,今天合议谴返大少奶奶一事,前提便是官家已经结案,老七和大房媳妇都脱了嫌疑。老二媳妇,你要有疑心,便只管说,不用把过身的人也翻上来作幌子,钟仁这边尚未入土,你倒也真是胆大,就不怕吓到肚子里的孩子,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何意如这番话说将出来,才真是夹枪带棒,并着当家人的威严,字字狠辣。 于汀兰听在耳朵里,脸上倒像是开了调料铺,一时间红白青紫,却偏偏一句话也反驳不出,一口气憋在心口,忽然从椅子上滑下来,跌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肚子,直叫哎哟。 厅中登时一阵慌乱,而最紧张的,显然便是三房的老六钟智。 他比钟义手脚还快,倒是第一时间抢到于汀兰身前,一双手险些便要向她痉挛的肚皮上摸去。 一边的钟义刚好赶到,看到比自己还要着急的六弟,嘴角抖动了一下,伸手将于汀兰托了起来,这边,便叫人赶紧给医生打电话。 角落里的钟信眯起眼睛,看着钟智既紧张于汀兰、又有些忌惮钟义而在一边不敢太近前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 钟九眼见这厅里乱成一团,和何意如暗暗对视了一下,朗声道: “今天钟家大房遗孀合议之事,经钟家与族中代表共同磋商,现已达成一致,大房老七钟信,自愿迎娶寡嫂秦怀为正妻,此事同族中规矩完全吻合,已无异议。” 他环视了厅中众人一眼,见无人再接言,又道: “按现时习俗,寡妇若要改嫁,便只能在丧期进行,以取冲喜之意,但不许大操大办,只宜私下入门。若要大办,则需错过丧期,便要在三年之后,方可再嫁,因此我现下特要问老七一句,可愿意不经操办,便行了这嫁娶之事?要知道,你娶的乃正房正妻,可谓是一生仅此一次的头等大事,你若答应,可便不能反悔了。” 秦淮听钟九此言,心中不禁一颤。 毕竟在其时其世,便如钟九据说,这男子娶妻成家,便是人生头等大事,老七若娶了自己,要假扮夫妻不说,还要不声不响无人知晓,当真是窝囊透顶的表现了。 却只听身后传来钟信沉稳的声音:“老七现下娶嫂子为妻,便已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我自然不会反悔。” 秦淮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感觉有些异样,明明说话最知遮掩的一个人,怎生在这会子,偏偏说出的话,倒像是在特特表白一样,少了几分顾忌和含蓄。 他忍不住便侧过头去,轻轻看了钟信一眼。却不料对方此时竟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钟信难得没有躲闪,竟盯着秦淮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秦淮只觉心中砰砰真跳,不自禁中,已莫名红了脸庞。 ************************************* 这几日,泊春苑正房一带,仍是一片丧居之状。而隔了一程子远的东跨院,则大不相同。 钟信已经找来能工巧匠,并亲自指挥,正赶着时间将东跨院所有房舍重新打通装饰,便要收拾出一个用作新房的院落出来。 将新房搬至这里,确是秦淮的意思。 虽然再过几天,钟仁下葬之后,正房便可撤了灵堂,恢复原状。但他心里面,却已经对钟仁生活过的正房有了莫名的阴影。 或许,那个阴鹜变态到了极致的大少爷,在这正房里面,实是给秦淮留下了太多可怕的回忆。以至于有数个晚上,他都梦到了钟仁,梦到他在漆黑的午夜里,竟然又悄悄回到了这里,便坐在那紫檀木的大床边,在自己熟睡之际,悄悄掀开自己的衣衫,去窥视身上那个神秘的守贞锁。 而每次,秦淮都是在大汗淋漓中惊恐地醒来,却发现原来眼前只是一个令人心悸的恶梦。床边既没有钟仁变态的眼睛,自己身上,却也没有那守贞锁。 正因为如此,秦淮在思虑之后,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与了钟信。告诉他自己宁愿住进东跨院的小房间,也不想再在这豪奢的正房里,夜夜惊魂难定了。 第45节 钟信听他所言,虽并不多问,却立即便开始拾掇起来。他的性格素来便长于筹划,整个新房如何打通、布置,都是他一手完成,倒也并不费力。唯有在自己与秦淮卧房的设计上,却颇费了些周折。 若是设计出摆放两张床来,无论工匠或是下人,自然便会察觉出其中的异样,可是若只安置一张大床,那自己和嫂子这挂名夫妻,又该如何安睡呢。 思前想后,为了掩人耳目,卧房中终还是只摆放了一张雕花大床。 这日晌午,泊春苑里,竟忽然来了位近日钟家少见的客人。 待碧儿将那人让到客厅里,并请大奶奶前来会客之时,秦淮才恍然发觉,这位据说在泊春苑里中了邪的大姑老爷,当真有些日子没有露面了。 秦淮看见他看自己的眼神,心里就莫名反感,更担心碧儿这内鬼看出什么,便故意打发她去小厨房安排茶点。 邱墨林瞥了一眼推门离去的碧儿,幽幽地道: “嫂子真是好狠的心,墨林不过数日未来,便听闻嫂子已急急忙忙给自己找好了下家,难道你心里面,就真的没有我一席之地吗!你可知道我这些日子,身子躺在家里,这心肝肺腑,可全在你身上挂着。可你倒好,一声不吭便改嫁了老七,难道我这做妹夫的,便真得比不过小叔子生猛不成!” 秦淮对他可以说是打心眼里的恶心,生平在现实世界也好,穿书过来也罢,便没有见过第二个如他这般厚颜无耻的色中恶鬼,欲中淫魔。 眼下见他说话便是如此下作,心里的反感简直无法形容。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守贞锁尚在他身上,这工夫他终于过来,自己还要想法子讨要回来,才没有立即拉下脸来赶他出去。 他见邱墨林一边说话,一边便从沙发这边直往自己这头挪动,便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 “姑老爷这话说得好生无趣,究竟钟家规矩摆在这里,我便不嫁老七,却也与姑爷扯不上干系。” 邱墨林也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一身缟素、却更显俊俏的秦淮,道: “虽说是这个道理,可我一想到你这块无人染指过的美玉,竟让老七那家伙占了先手,心里便气愤不过。说到这个家伙,我今天来见嫂子,固然是因为心中想念,可还有一个原由,便是因为这个老七,而不得不来。” 秦淮奇道:“姑爷这话说得奇怪,什么原由,你倒说来听听。” 邱墨林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多了一丝悻悻然的神色,显然是想到那晚自己被钟信恐吓并抢走守贞锁的情形。 “嫂子,我这话说出来,你切莫以为我是在妒忌老七要娶你的缘故。我且告诉你,那小子,实在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外表忠厚老实,其实一副花花肠子,也不比我好了多少。至少我对嫂子,喜欢也喜欢在明处,谁像那个东西,尽是在背地里偷偷拿你做他意淫的对象,便连你给我的那个宝贝守贞锁,都被那厮抢了去!” 第48章 邱墨林说到激动处,声音提高了些许。 “嫂子, 你莫不相信, 墨林这些天病在床上,不是他们说的在灵堂中了邪气, 实是那天夜里,在泊春苑被老七胁迫抢了嫂子的东西后, 又气又愧,生出一场火来。你倒是想想, 他这人该有多阴险, 为了一己淫念,连你的贴身之物都要抢去, 现下千方百计娶你在身边,到时还不知会怎么折磨你呢我的好嫂子!” 他这话刚说完,在客厅门外,便有一个纤细的身影微微一怔,又把耳朵紧贴在门缝上。 秦淮皱紧了眉头,一时没有接邱墨林的话。 如若他不是一个知道了钟信底细的人,眼下邱墨林这样说,或许自己还会觉得他信口开河, 不敢相信外表忠厚的老七,会是他口中的危险人物。 可是既然自己早已知道他的为人, 谁若再说他如何阴险,便都不会觉得意外,可是说他也有一副花花肠子, 在背后偷偷意淫自己,这…… 可是说不信吧,秦淮眼前偏又浮现出钟信偷偷画的那幅春宫图来,那香艳的画面,那眉梢的一抹胭脂红,却又代表了什么呢。 不过,稍稍凝神之后,秦淮还是把思绪的重点,转到了自己最关心的物事上面。 “姑爷,你方才说老七把我给你的东西抢了去,这话可当真吗?” 邱墨林激动地站起身来,一副起誓发愿的表情: “真啊,怎么不真,那会子我因偷偷跑来想约会嫂子,难名有些心虚气短,他却抓到我的弱处,大半夜胁迫说要把众人喊来,我因怕损了嫂子的清誉,迫不得已之下,只得任其抢了那守贞锁,嫂子知道,那东西原是我天天带在身上,贴着心窝子收藏的宝贝,一刻都不舍得离身,谁知便这样被这损贼生抢了去。” 秦淮听他说完,看着他那张令人生厌的脸,面色便是一沉。 “姑爷说来说去,还不是为自己推诿。想你那夜虽到了泊春苑,却并未前来寻我,且那几夜前来上夜香的亲眷数不胜数,你是钟家姑爷,可谓正常之极,又何须担心损了我的清誉?你现下说因老七抓到你的弱处,怕其胁迫,想来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落在老七手里,无计可施之下,才拿我给你的东西换了他放你,可是也不是?姑爷,你惯常总是一副全天下对我最倾慕的口气,可实际上,又哪里有过真心!” 邱墨林见他忽然间对自己掉了脸色,且话里面,竟极聪明地猜到了自己方才隐瞒的实情,不由得神色大窘。 自己当日原是想要占嫂子干儿菊生的便宜,却不料光着身子正欲行不轨之事时,被老七抓了现形,才导致最后受制于他。 这男嫂子明显不知此事,却一猜便一个准,倒也当真是冰雪聪明了。 他虽然被秦淮揭了短处,但素来脸皮厚过城墙,忙又对秦淮道: “瞧嫂子这话说的,墨林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嫂子若要不信,我现下便跪在你面前,任嫂子打骂,墨林绝对动都不动一下,只求嫂子千万别嫁了老七后,便不理我了!” 秦淮听他说得越发不堪,当真是又气又恨,冷着脸道: “姑爷这样说,倒实是有些言重了,自来你我之间,既未明修栈道,更未暗渡陈仓,我又何必打你骂你。只是我现下嫁与老七一事,已是断断不能更改,姑爷既知老七为人,又何必为难于我?从此后,姑爷倒是死了这条心的好,免得再被人拿了把柄,生出事来,可就难以收场了。现下老七便要回来,姑爷倒是快点离开,才是正经。” 他说到这里,便朝门外提高了声音。 “可有哪个丫头在外面吗,大姑爷要走了,帮我送客!” 门外的人影被秦淮骤然的喊声吓得一怔,捂住嘴慢慢退出好远,才又故作轻快地跑过来。 “我才去厨房催了茶点,姑爷这倒是要走了吗,请慢些走!” ******************************************** 碧儿从二小姐房中离去后,钟秀略略思忖了片刻,想给二哥钟义打电话的手,却迟迟没有伸出去。 她心知这会子,二哥房里,应是乱纷纷的光景。 因为二嫂子于汀兰,这几天身上极是不好,除了二太太等人,便连她娘家的女眷,也颇过来了几个。 于汀兰那天在花厅上被何意如喝斥后,又羞又气,当时便惊了胎气。 她此时离临盆分娩还有不少日子,按说倒正是胎儿比较稳定的时期。可是在洋人医院做过几次检查后,大夫却每次都提出了警示,说她目前的身体状态,似乎有可能会出现早产的征兆。 因于汀兰是第一胎,胎位又极不正常,医院便提醒她,一旦若出现了早产,便极可能出现母亲大出血并早产儿贫血的可能,所以医院要为她和胎儿都预备好一些血浆备用。 而在其时的条件下,尚不能测出胎儿的血型,只能通过测取父母的血型,进行匹配推断。 因那日动了胎气后,于汀兰只觉腹痛难忍,钟义一起人怕她早产,便急忙将她送到了医院。 好在一番诊治之后,不过是气血攻心引起的神经痉挛,倒无大碍。 不过医生见难得她夫妻二人均在场,便提出抽验钟义的血型,为日后给胎儿备血做个准备。 钟义去了抽血室,这边的于汀兰却莫名失了神。 她见跟来的一众人里没有六少爷钟智,两条柳叶眉便拧成了疙瘩,忍不住对一边的钟秀道: “怎么老六倒没跟来,他若来了,也可以验验血型,我听医生说这胎儿若要输血,反倒不适用父母亲的血液,说有什么溶血的可能,若他与你二哥血型相同,届时医院若存备的血浆稀缺,岂不是可以帮上忙了。” 钟秀便用一双眼睛像看稀罕物一般看她,笑道: “这倒是看出是要当娘的人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竟早早连这些个东西都想得周到,我说二嫂子你实是太紧张了,只要验出你和二哥的血型,再推出宝宝的血型,这洋人的医院供给充沛得很,又哪里还会用到六弟的血了。” 于汀兰听她这话,尴尬地笑了两声,却一句话接不上来。 在她心里,自是知道不一定会用上钟智身上的血,可是他的血型,却是一定要知道的。 万一胎儿不是自己的血型,又万一和钟义不同,那医院备下的血浆,极可能并无用处。 所以在她心里,自然知道现下谁的血型才是最重要的。 钟秀这边正在房中犹豫,没料到钟义的电话却主动打了过来。 她心中一喜,面上不自禁便泛起一丝红潮。 “二哥,正有要紧的事想跟你说,怕嫂子那边忙乱,便没有打电话过去。” 钟义似乎在对面微微叹了口气,道: “我又何尝不是想打过来,只是想到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心里有些烦闷,算了,不提这个,这会子,倒有什么要紧的事了。” 钟秀奇道,“孩子却又怎么了?” 钟义支吾了两声,却把这话题推搪了过去。 钟秀眼睛转了转,略一沉吟,便换了口风,将碧儿方才过来说与她的,偷听到大姑老爷和大少奶奶间的对话,又向钟义描述了一番。 说到最后,钟秀幽幽地道: “想不到防来防去,大房里面,咱们原是漏了一匹花心的狼。更想不到,他竟会和大少奶奶私下如此亲厚,实在是出人意料。只一样,他们私下收授的那个什么守贞锁,难道当真只是大嫂子身上的私密之物?我看倒是未必。” 钟义一双眼睛眯得像线一样,呼吸却明显有些兴奋起来。 “二妹,我知道你心里已有了估量,也必是和我怀疑的一样,说不定那个东西,便藏在那守贞锁里,如此,竟真是叫咱们探到底细了!” **************************************** 邱墨林被秦淮变相轰出去后,秦淮自己,却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千想万想,他也没有想到,那个守贞锁,竟然已经从大姑爷的怀里,跑到了钟信的身上。 秦淮有些紧张地深吸了口气。 要知道,按照自己的推断,基本上已经可以料定那‘钟桂花’的秘方,便是被钟仁藏在了守贞锁里。而对于钟家人来说,谁能把这东西握在手里,谁自然便有了强大的底牌。 虽然对于秦淮来说,从未想过要将这钟家最值钱的东西占为己有,但是话说回来,他却在心底里也承认,自己同样非常希望这东西能掌控在手里,用来做一个在关键时刻保命的护身符。 毕竟自己最终选择了留在钟家,而留下后面对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合纵连横的老七,都有可能是给自己致命一击的敌人。 可是现在,这护身符就这么没了,并且还到了自己最最惧怕的那个人手里。 想想,还真是够糟心的。 秦淮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随风轻摆的花草,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好的,嫂子怎么倒叹起气来了。” 身后竟然传来钟信低沉的声音,大约是心事想得入神,秦淮浑然不知他何时进了房来。 秦淮咬了咬牙根儿,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异样的冲动,觉得有些话,倒是要问一问他。 “叔叔可知道方才谁登了泊春苑的门吗?” “老七猜不到,嫂子还是告诉我吧。” 钟信今日的心情竟是难得的愉悦。 主要便是因为东跨院那边的所有工程,都已经收尾完工,并且拾掇得极是齐整。 看着焕然一新的院落,尤其是改良后充满喜气,别具一格的新人卧房,钟信莫名便有了一种极畅快的满足感。 这里,终将是自己与嫂子的…洞房之处了。 因此上,这会子面对秦淮的钟信,竟与素日里萎顿拘束的他,大不相同,眉宇和神色之中,不可抑制地便多出了几分大男人的感觉,而他自己,都不自知。 秦淮感觉到了他神色间隐隐的变化,却依然想继续自己心中的问题。 “是大姑老爷过来略坐了坐,时间虽不甚长,倒说了一车的话。有的没的,我倒也听不进去,只不过他提到你时,才听了一点子。” 钟信这时才从方才略有些兴奋的情绪中沉静下来。 第46节 这会子,他才意识到,嫂子这番话,原不是随便说说的。 “姑老爷倒说了我什么,听说他前阵子在大哥的灵堂中了邪,怕不是说话也带了三分邪气。” 秦淮嘴角微微透出一丝淡淡的冷笑。 “叔叔倒真是聪明得很,他那一车话里,便只是和叔叔有关的那些话,真的有些邪气。姑爷原说,我托他保管的一件私密之物,现下竟被叔叔生抢了去。我却不相信,叔叔倒要抢那劳什么子做什么。原本那东西,不过是上次宝轮寺官差搜身之前,我因不想让他们看见贴身的东西,才托姑爷代收几日,如今若姑爷所言为真,那物真在叔叔身上,不知可否将其还我呢?” 他这番话说出来,虽是带着些冲动,却也并不自觉唐突。 究竟那东西确是自己贴身之物,抛开里面并不确定的东西,这样私密的物事,自己若要物归原主,倒也无可厚非。 钟信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秦淮的眼睛,却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半晌,他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 “嫂子那私密的东西,确是在老七这里。” 秦淮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然回答得如此干脆。他勉强自己朝钟信笑了笑,伸出手去。 “既然果真在叔叔手上,不如便将它还了我吧。虽然不知叔叔为何要抢了它去,终究那劳什子,对叔叔也是无用的东西。” 钟信轻轻咳了一声,却忽然摇了摇头,嘴角边,竟然露出一丝颇有几分暧昧的笑意。 “老七不知姑爷背后会如何言说,不过我之所以在他身上抢来这个,却也是为了嫂子。因为那东西,原本在宝轮寺里的时候,便是我亲手将它从大哥怀里取出,又亲见嫂子将它收了,因此自然知道这是嫂子贴身之物。所以那天见它出现在姑爷身上,自然便要给嫂子取回来。只不过这些天发生诸多事情,老七倒真将它浑忘了。这会子,那物事并未随身携带,不过嫂子既然要讨回,老七倒另外有个想法…” 秦淮听他一番话说得滴溜溜的圆,心中不禁腹诽道:“那东西在你身上多日,便是果真暗藏了什么宝贝,大约也早到了你手,现下你便说什么,还不是由了你的意。” 他心中这样想,嘴上倒问向对方:“叔叔倒有什么想法?” 钟信看着他眉梢处的那抹胭脂红,喉结处不自禁便吞咽了一下。 “我想那锁既是嫂子最贴身之物,又如此在意,倒不如你我新婚洞房那晚,老七再把它亲手给嫂子送上,届时既是完璧归赵,又可让嫂子在那晚用它护了自己,免去忧心,岂不更好?” 听到钟信这话,秦淮竟完全不知说些什么,只觉面上一热,两只耳朵渐渐也发起烧来。 一时之间,他只觉自己眼前不自禁地便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 洞房之中,红烛之下,钟信双手托着那软柔的守贞锁,低低对自己说道: “这工夫夜已经深了,嫂子便把这物…穿上吧…” ****************************************** 这日,终到了钟家大少爷钟仁发丧下葬的日子。 按照其时的规矩,除未亡人秦淮和大太太何意如外,钟家上下几乎全部都要赶去钟家祖茔。 秦淮亦起了大早,看着钟信与菊生等人皆一身孝服扶着灵柩,那一刻,秦淮头一次觉得钟仁的魂灵,似乎离泊春苑去得远了些。 不过在钟信上路之前,秦淮却忽然叫住了他,让他把新房那边的钥匙留下来,说自己这工夫空闲了,倒想看看他这几日辛劳的成果。 钟信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嫂子会忽然间有这个想法,眼睛里隐隐飘过一丝疑云。只不过他终是城府极深,只略一犹豫,便还是将钥匙交给了秦淮。 只不过在递钥匙过去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秦淮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嫂子略看看便罢,那里面刚刚装潢过,气味还有些不好,倒莫熏坏了嫂子。还有嫂子那件贴身之物,老七这些天都随身带着,嫂子便不用寻它了。” 秦淮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手里的钥匙,道: “叔叔不是说了洞房的时候,会把它送还给我,谁还要寻它做什么!我便只是要看看,叔叔与我的卧房,究竟是何种模样。” 钟信被他说得面色一怔,只好点了点头,随着众人渐去渐远。 片刻之后,整个泊春苑里,则慢慢静肃下来,在清晨的清洌中,透出一股蚀人心魂的孤冷之感。 秦淮深吸了一口长气,院子里花草的清芬让他略略清醒了一点,下意识中,便想起了东跨院那株四时锦。 一想到东跨院,他忍不住看了眼手中的钥匙,想着钟信有些不自然的脸色,快步朝那月洞门走去。 待入得院子,秦淮不由得眼前一亮,这小小的东跨院,数日不见,竟果真变了模样。 不仅原有的房舍都明显焕然一新,更可以看出原先数间窄小的房间,现下都已经被打通成了一套三间大大的正房,想来,那自然便是老七和自己的卧房。 他心中觉得好奇,便几步走到房门前,用钥匙打开门上一只大大的铜锁,推门而入。 嚯! 好一处别具一格的所在。 在钟仁那间奢华大气的睡房里住久了,秦淮原觉得这个时代所有大宅子里的房间,应该都是差不多的。 想来想去,不外乎那些时代感十足的各种老式家具,外加一些价值不菲的古玩摆设。 所以推开门之前,他原本以为,这房间里应该也差不许多,只是会更新一些而已。 可是眼前的情状却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样子。 整个卧房里,除了必备的物件,并无过多的金镶银嵌、绫罗细软。放眼处,或墙或屏、或挂或立,皆是各式错落有致的画作。 或花鸟、或山水、或人物,风格虽不尽相同,却又极巧妙地都贯穿着一个主题: 鸳鸯戏水、山高水远、花好月圆。 秦淮上下打量着这装饰得别有味道的卧房,目光落在一幅活灵活现的彩色鸳鸯之上,心底不禁便暗暗道: “不过是一对假夫妻罢了,倒弄得这么风流别致,这老七除了心狠手辣,真看不出竟然也是个有心之人,且生得又俊,日后谁若与他做了真的夫妻,倒当真也不算亏呢。” 他心中便胡思乱想,眼睛却落在屋角墙壁处的一幅画上。 那画原也不过是一幅新婚常见的‘并蒂莲花’,在一众画作中,并未有甚新奇。 可是自来眼色极尖的秦淮,却偏偏盯着它看了半晌,更慢慢走到那幅画前。 只是这会子,他并未盯着画中的莲花,却只是看着这幅画的装潢,似乎比旁边的两幅厚实了许多,竟像是比其他画都凸起来一些。 秦淮细细看了一会子,终于伸出手,将那画轻轻一掀。 咦? 果然在那画的下面,竟然还隐着另外的一幅画作。 只不过这画上的主角,再不是红艳艳的并蒂莲花,却变成了两个令秦淮面色一红的……男人。 第49章 原来这幅被遮掩的画中画,竟然便是一幅极其香艳的男男春宫。且看其笔触风格, 分明便是钟信的手笔。 只这幅图画, 却又与之前秦淮在钟信房中看过的,甚是不同。 之前秦淮所见的那幅, 线条简单、用色清淡,全靠一种韵致衬托出香艳勾魂的味道。而这幅画的用色大胆热烈, 画中的人物更是眉梢眼角,尽是春意。 画面的背景显然是在一处内室的牙床之上, 鸳鸯枕湿, 被翻红浪,一幅芙蓉丝帐被生生扯落了半边, 竟是说不出的引人遐思。 而在那牙床边上,一青春少年面色如酡,两只带着薄醉的凤眼半睁半闭,神色中,倒像似是在用眼神挑拔谁的模样。少年半仰着身子,微抬着腿,身上的红色锦袍不知被谁解了半边,倒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和半边亵裤出来。 秦淮的目光不自禁地便被那画中人的亵裤吸了过去, 只因那画的笔触太过生动,虽细微处, 亦描画得纤毫毕现,可以清晰看到在那密处,描画了一枚悬垂状的小小铜锁。 秦淮只觉自己的两个耳垂已渐渐热了起来, 目光却无法自抑地向下看去。 原来在牙床之下,还描画着另外一个少年,亦是身着大红的锦袍,不过却已经敞开了上半身,露出了健壮的胸膛。而他在画中的姿态,却是半跪半立,正俯身向那床边的少年,伸出手来。 秦淮看得清楚,这少年的手中,原画了一枚更为精小的黄铜钥匙,想来,便是要去开那锁头。 而让秦淮感觉惊异的是,这画中欲开锁少年的双眼,不知是描画时出了纰漏,还是有意为之,竟然涂上了一抹浓烈的红色,乍看上去,倒活像是一只急于吞噬面前猎物的野兽。 看到此处,秦淮的身上,已经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倒仿佛这眼前的画面,与自己所在的这间新房,已经融为一体。 而那画中的青春少年,虽然形容上并不相似,可是细细想来,又分明便是自己与老七的影子。 老天,这家伙一副忠厚窝囊的外表下,私底下心狠手辣倒也罢了,可是画出眼前这幅劳什子的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秦淮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心底便对那即将到来的洞房之夜,莫名紧张起来。 这个一口应承绝不会动嫂子一分一毫的小叔子,到底还能不能君子一言,言出必践?若是他真动了阴鹜的念头,以他的身手和气力,自己又怎会是他的对手。若他届时真像那画中人一样动了兽心、红了眼睛,自己可又该如何是好。 恍惚中,秦淮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个让他惊恐的画面。 那画面竟是两人在宝轮寺被官差脱衣检查时的情景,而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便是昔时那个一闪而过的庞然大物。秦淮果断闭上了眼睛,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把那骇人的物事从脑海中甩将出去。 不,不会的,老七一定不是那样的禽兽! 半晌,秦淮才从自己天马行空的想像中睁开了眼睛。 他一边在心里暗暗笑话自己的胡思乱想,一边却把目光从画中少年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慢慢转向自己手中的钥匙上面。 这光景,他才忽然发现,钟信交给自己的并不单单只是卧房的钥匙,在那小小的铜圈上,原来还拴着另外一把。 秦淮愣了愣,一个念头迅速出现在秦淮的脑海里,这另外的一把钥匙,难道便是钟仁每次给自己打开守贞锁的那一把不成? 他急忙定下心,仔细看了又看,却微微摇了摇头。 以他对守贞锁的熟悉,这把钥匙的规格,定不会是与其相配的那一枚,看其形状,倒应该也是一把房门的钥匙才对。 秦淮心底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一次在钟信房中看到的各种零散香源、烧干的铜锅,此刻便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他早就在心底做出过判断,这个一心想要最终登顶钟家的小叔子,必定是在私下偷偷学着秘制香料,为自己的武力值增添珐码。 既然房间打通后,原来做这些的房间已不复存在,那他肯定还会为自己,另外保留一间专门试验香料的屋子才对。 想到这里,秦淮轻轻将那幅并蒂莲花放了下来,遮住了那两个春意满眼的青春少年。 从正房出来,秦淮锁上了房门,目光环顾,果然在拐角处,发现了另外一个上着锁的小小屋舍。 他四下看看,整个跨院里依旧是静寂无声,只有那株四时锦,正绽放着雪白的花瓣,异样动人。 刚刚打开那房门上的铜锁,一股各种干鲜花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秦淮飞快掩上房门,仔细打量起这间可算得上是“实验室”的屋子来。 如果他记得不错,此时房间内摆放的各类花果等可提香之物,明显比上次自己看到时多了数倍不止。 而且在一边的高案上,也多了不少的瓶瓶罐罐,并一些看起来是用作试验的器皿出来。 显然,钟信此时的装备,是要比从前充足得多了。 只是这些器物,在曾经日日出没在专业实验室的秦淮眼中,却未免还是太过简陋,并且少了一些在原料提取时堪称为核心的东西。 当然,他知道在其时的时代,化工制造的环境与技术自然不能与今时今日相比,但是不管怎样,有些最灵魂的东西,却是不可或缺的。 像钟信现下这样,便是他手里真的握有了钟家的秘方,恐怕也提炼不出那些香料的精髓来。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有了那秘方在手,还需要再用这些土方法,去研制香料了吗? 第47节 除非是在钟家原有配方的基础上,标新立异,再独创出什么更牛更受欢迎的香料出来,那或许,才是真正的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念头在秦淮的脑海里闪现的时候,他微微皱了皱眉。 曾看过无数本穿越小说的他,从前常常会觉得书中的穿越者们,怎么会遇到那么多过于夸张离奇、且很有主角光环的情节。而在那些情节里,那些来自现代的主角们,往往又靠着时代的差距与自己超前的知识,在过去打造出了彪悍的人生。 说实话,这样的情节,看时会觉得很爽,但看过后,有时又会觉得未免太有戏剧性,也太夸张了一些,除了小说,又哪里会有这样的情节。 可是现在,当自己真正穿越到这本《斗破豪门》的小说里,才知道原来自己从前觉得夸张狗血的情节,在钟家这个修罗场里,简直不值一提。 在这个不分白昼都让人感觉黑漆漆的大宅院里,你永远也不知道人心里有着何等样子的古怪欲望,谁和谁之间有着苟且,又是谁会在背后算计打压于你。所以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拼命地想向上爬,也拼命地想拥有最强大的秘密。 而这秘密,或许是说不出口的私情,或许是独一无二的秘方,也可能是谁也想不到的隐忍与狠辣。 那么,既然自己已经混迹在这些人当中,又有着他们都不具备的、现实中的学识和优势,想来便应该大胆地发挥出来,并争取把它变成能保护自己的、最硬的底牌。 这会子,秦淮似乎是想通了什么,默默地对自己点了点头,从一边的案几上找到纸笔,对照着房中的那些器皿用具,又回想着现实中的种种,开始一样一样在纸上记录起来。 ******************************************* 晚上钟信菊生等送葬归来,秦淮云淡风清地将那钥匙还予他时,因身旁无人,钟信只听得嫂子压低了声音,淡淡道: “真是辛苦叔叔,不过寥寥数日,竟将新房收拾得如此齐整,想是劳了不少心神。待洞房花烛之时,我定当敬上一杯薄酒,给叔叔解一解劳乏。只是我确是没有想到,你我不过挂名夫妻一场,叔叔竟对那新房如此下了这多功夫,倒当真有些意外了。” 钟信躬身接过钥匙,面上神色不变,只低声道: “嫂子既嫁了老七,无论有没有夫妻之实,在老七心中,总是一种情分。更何况嫂子在大哥房中这些日子,原是担惊受怕,提心吊胆,虽是锦衣玉食,却并未有夫妻间的喜乐亲厚。因此老七将这新房好好装饰一番,换了样式,也不过是想嫂子能早日从旧梦中挣脱出来,不至于睹物思人,心中不快罢了。” 秦淮听他此言,心中一动,待想到那并蒂莲后的少年洞房开锁图,便忍不住又道: “如此倒要多谢叔叔的一番美意,那房中的装饰,果然与众不同,见之忘俗。只一样,我见那房中放置了这许多的书画,怎么竟不见叔叔的手笔,明明叔叔的工笔人物,尤其是那春…画得可是极传神的。” 钟信微微抬头瞄了他一眼,刚待说话,一边有下人来问些什么,他便明显是找到借口般,躬身自去了。 这边厢钟仁下葬之后,钟九身为族中的长辈,这会子便正式知会了钟家,在七日之内,大房遗孀可以冲喜改嫁。只一应仪式,尽皆取消,只何意如首肯之下,二人便可入了洞房。 因此何意如这边,便急忙专找了能掐会算之人,在这七天中,选出一个黄道吉日,只说这日,便是秦淮与钟信二人成亲之日了。 钟家上下,虽然都知道大奶奶于即日便将改嫁老七,可是除了何意如派蕊儿送来一对苏绣的鸳鸯枕,钟九作为族长令人送来两只景泰蓝的联珠喜瓶外,其他两房的众人,都纹丝不动,只当作没事人一样。 一眨眼儿的工夫,这黄道吉日,便已经到了。 若在寻常人家,此刻迎娶婚配的新人院中,不知该有多少热闹,而偌大一个泊春苑里,却一如寻常的清静。 而二房这边,于汀兰正跟钟义嘀咕自己身子发沉,那边却急急地来了个香料公司里的电话。 钟义刚刚听了两声,眉毛便拧成了疙瘩,疾言厉色道: “你这话可是当真” 对方不知说了些什么,钟义一张脸几乎沉成了黑色,身体也绷得直直地,明显甚是紧张。 半晌,钟义将电话“啪”地一声摔在桌上,站起来便开始穿出门的衣服。 于汀兰见他这神色,倒识了些趣,不再唠叨,却又忍不住问了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倒把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钟义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她问,本是一脸的怒气,待看到她挺着的肚子,终是压了压,道: “还是公司产品质量上的事,没什么大碍,只不过生气这起人吃着我的饭,却干不好我的活罢了。你身子不爽,倒别在屋子里闷着,没事找二妹妹她们说说话去。” 他说完便出了门,却没有立刻便往院外走,而是顺手从身上掏出烟来点上,恶狠狠地吸了一口下去。 方才公司电话里面其实并不是小事,原是紧急向他汇报,钟家的金牌产品“钟桂花”,竟然在市面上出现了大幅的滞销。而且多地的经销商都向公司这边反映,在当地出现了传闻,说是钟家的祖传秘方,在大少爷钟仁暴死后已经丢失,所以“钟桂花”的质量已经不能得到保障。 钟义一边大口的吸着烟,一边在脑子里拼命思虑着,究竟这传闻是如何凭空而来,竟会带来如此大的杀伤力。 他脑子里思忖着,身子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院子的一角,那里有一棵过百年的老洋槐,遮天蔽日,钟义走过去,便干脆站在树下想把烟吸完。 想了半天,脑子里除了猜测这种传闻应该是竞争对手所为,但究竟会是哪一家的时候,钟义却稍稍犹疑起来。 便在这时,只见院子的角门处轻轻闪进来一个人影,那人四下张望了下,并未看到角落中的钟义,吱溜一下,便钻进了于汀兰的卧房。 钟义眼见那人的身影进了房里,一双眼睛慢慢眯了起来,直到手中的香烟一点点燃烬,终于被他在地上踩成了粉末。 ************************************** 整个泊春苑里,唯有东跨院的门口,挂了两盏小小的红灯笼。 这几日,大奶奶的各种常用家什衣饰,早就收拾齐毕,预先便送到了新房之中。眼下,只等今晚的吉时一到,便是大奶奶本人,要被小叔子迎娶进门了。 只不过按照丧期寡嫁的规矩,这叔娶嫂嫁,绝不许有一点的热闹动静,因此泊春苑的下人,倒早早都回了各处,只有身为秦淮义子的菊生,是唯一要送大奶奶进入洞房的。 菊生这天的心情看起来兴奋得紧,白日的光景,便在两个院子间忙来忙去,在这钟家这所宅子里面,也只有他,才是真正替秦淮钟信高兴的人。 虽说在名义上已经有了半个少爷的身分,菊生却并不敢颐指气使,在各个婆子丫头面前,仍是谦卑谨慎得很。 尤其是在他出了堕井一事后,钟信特意在私下对他叮嘱了些什么,因此菊生素常在院子里,更是变成最不显山露水的一个,常常很多时候,都被人忽视了他的存在。只有碧儿经常出现的地方,偶尔倒是会有他的身影悄悄闪过。 而这会子,一直盯着那吉时的菊生,眼见那入洞房的时辰,便已经到了。 菊生兴奋地一溜烟便往秦淮所在的正房跑来,却不料刚到门口,却发现穿了一身红色长袍的钟信,竟然已早早立在正房的门口,似乎已等了一会子。 菊生眼见今日的钟信明显拾掇了自己,看起来神清气爽、一反素日的萎顿,明显挺直的腰身衬着一件红色镶云团的长衫,当真是一副新郎官才有的俊郎之气。 他开心地凑到钟信身边,小声道: “七哥今天这个俊俏样子,当真满钟家的男人里,也找不到第二个胜过你的,怪道老话常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四大喜之一,今天在七哥脸上,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 钟信横了他一眼,略整整了衣衫,低声道:“你又满嘴里胡谄些什么,还不快点进了房去,把大嫂子迎来了出来。” 菊生朝他嘻嘻一笑,俏皮地说道:“七哥还不赶紧改了这称呼,这都把奶奶娶进门了,怎么还能还再叫嫂子,要是让外人听见,岂不要笑话你呀!” 他边说边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房门。 “奶奶,吉时已到,七哥他现已在门口,来接您洞房呢!” 卧房里无人应答,亦没有半点声响。 钟信面色微微变了变,低声对菊生道:“再敲。” 菊生这次的敲门声明显大了,可是大奶奶的卧房里,却依旧寂然无声。 第50章 菊生回头看了钟信一眼,面上尽是惊愕之色。 钟信面似沉稳地摇摇头, 自言自语道:“不会, 他断不会就这样不声不响跑掉的。” 话是如此说,可是隐隐之中, 却也可以在他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浓浓的疑惑与失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 示意菊生让到一边,伸手便要去强推那卧房的门。 忽然之间, 正房一侧的厢房处, “吱扭”一声,门开了。 钟信与菊生不约而同地飞转过身, 刹时之间,钟信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他的眼睛热了一下,嘴角不自禁地颤了颤,低低叫了声: “娘!” 从厢房里出来的,正是钟信的生母丁香。 而在身边搀扶她的,除了两个现今日常服侍她的婆子,便是一身红色长衫,即将改嫁为新妇的大少奶奶秦淮。 这丁香自从何意如将她接回后, 为了安抚钟信,同时也是为了给外人看她的贤良, 倒确是寻医问药,嘘寒问暖。因此这一程子,丁香的身子和病情委实好转了很多。虽然那疯病未得根本治愈, 却也明显比刚刚接回来那阵,强了些许。 秦淮这几日,除了开始认真琢磨钟家的几种产品,偷偷在小本子上作些分析外,便是想着这日的洞房之事。 他知道无论在哪个时代,这洞房花烛都是人生头等大事之一。 好多时候,那喧闹喜庆的仪式,虽然繁琐老套,但却是人生轨迹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节点和留念。尤其是对于长辈来说,看到辛苦养育的子女开花结果,那种为人父母的酸喜交加之情,大约是其他何种仪式都无法比拟的。 所以一想到为了迎娶寡嫂为正妻,老七这一世,再也没有机会喜庆隆重地举办一场婚礼,秦淮的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莫名伤感。 而再推开去想,大太太倒能名正言顺地喝到一杯新妇茶,老七的生母,反倒连儿子大婚的边都摸不到了。 因此他思来想去,心里倒想出了一个主意。 在现下的光景,秦淮已经比从前更知道,在行事的时候要多瞻前顾后,尽量少惹出太多的麻烦。因此几经思虑后,他终是拿定了这个主意,想要在只能给老七一个挂名夫妻的洞房夜里,尽量弥补他多一些。 因此,他便暗中筹划,想办法将丁香接到了泊春苑里。因按照规矩,婆婆不能出现在新妇出嫁前的卧房里,所以他们便都在厢房中等着钟信前来。 这会子,看见大步走到生母面前的钟信,秦淮心里明白,自己终还是安慰到了他。 两个婆子这时都已经拿了秦淮的好处,又知道眼下的老七已经不同于往日,哪敢小视,因此便笑脸盈盈地一边给钟信道喜,一边搀着丁香,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明白,便直对她夸赞大少奶奶的贤良体贴,想得周到。 钟信一边对她二人点头道谢,一边下意识便把目光投到嫂子的脸上,只觉得皎白的月光之下,一身红衫的他,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俊秀,尤其是眉梢那点胭脂痣,便如同自己画在雪浪纸上的朱砂印,不知不觉中,竟看得痴了。 一边的菊生看得分明,忙轻推他道,“七哥,这会子正是好时辰,难得嫂子将大娘也请来了,还不赶紧到新房那边,给大娘行了礼数,喝了新妇茶呢!” 钟信听他所言,立即便从方才那微微的痴状中挣脱了来,一边将母亲的手臂搀到自己手里,一边倒趁旁人都未留意,对秦淮低声道: “有劳嫂子的一番心意了。” 秦淮只笑了笑,并未回他,倒是按照规矩,扶着菊生的肩膀,跟着他们母子的身形,慢慢往东跨院而来。 几人到了新房之前,菊生伶俐,早搬了把椅子出来,让丁香坐下。又急急寻了两只软垫,倒了一碗清茶,片刻之间,倒把一个小小的仪式,备得齐齐全全。 丁香虽然头脑仍是不甚清楚,可是隐约间,却好像也明白了些许,脸上便透出兴奋的神色,嘴里只胡乱嘀咕着,“信儿娶媳妇了、信儿是娶媳妇了吧…” 一时之间,钟信深吸了口气,走到秦淮面前,轻轻牵过他的手,来到母亲的身前。 “娘,儿子今日带新媳妇,来给您磕头敬茶了!” ************************************ 想来那选出的黄道吉日果然不错,原来今夜,竟是个月圆之夜。 小小的仪式后,菊生已和那两个婆子送走了丁香,静谥的东跨院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个身着暗红色锦袍的男人。 钟信轻轻呼出一口气,看了眼身后的新房,低声对秦淮道: “这会子天短夜长,暑气渐去,竟有些微微凉了,嫂子若觉得乏累,便早点回房休息…如何?” 秦淮一双眼睛却落在对面那株四时锦上,只见那奇花在这工夫,又到了正变幻颜色的当口,满树的花朵竞相开放,有一种说不出的妍丽和妩媚。 此时此刻,那圆月与繁花,倒真是应了‘花好月圆’的好意头出来。 秦淮听他问自己入不入房,心里跳了跳,反倒向那花树走去,拈了朵已变成玫红色的花苞,道: “叔叔,我记得每逢这四时锦变色之际,你便要浇灌于它,现下,却也不要忘了它吧。终究像你说的,这花朵滋养得好坏,是要看养花人的功夫如何…” 第48节 他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这话说得莫名有些暧昧的意味,便急忙收了口。 钟信却抖了抖眉毛,嘴角欲笑非笑,道: “嫂子尽可放心便是,这些年来,老七爱花惜花,日夜不辍,这滋养花草的功夫,不敢说多好,却绝不会让花凋草枯,定会精心浇灌,让那花心草根都喝足了水分,生出一番好模样来。”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低声道: “嫂子细看这院子里的花木,是不是比大哥正房那边茁壮了很多,便是开花的日子,一年中也远远超过那边的时间。所以嫂子尽管放心,便是同样的花草,可是那养花人的功夫却完全不同。老七既说过要做个惜花之人,便一定说到做到。” 二人说话间,钟信已取了喷壶过来,细细将那四时锦浇了些水下去。 这会子花香如醉,月上中天,便真是二人要入了那洞房的时辰了。 待到进了那卧房,钟信第一件事,便是回身反锁了房门。 听得那咔地一声脆响,秦淮只觉心口莫名就有些发慌,眼睛盯着屋子里仅有的一张雕花大床,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钟信一边伸手去解颈上有些微紧的纽襻,一边用眼睛瞄着略有些手足无措的秦淮,低声道: “既然已经说好了是挂名的夫妻,我这口中也还唤着嫂子,便是身处一室,嫂子也不必慌张。虽然这房中仅有一张睡床,嫂子夜里自然便在床上,老七身子骨硬朗的很,在那边墙角打个地铺,也便是了。” 秦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是觉得钟信睡在地上不妥,却一时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此刻实是已到了夜深人静,再觉得尴尬,也不得不脱了外衣,准备就寝了。 他背对着钟信解开长衫,仅着一身雪白的中衣,便坐在床边上,心里想着是不是该像素日那般,烫烫脚才能入睡,耳边却听得钟信道: “嫂子且歇一歇,待老七去给嫂子端盆洗脚水来,缓一缓劳乏。” 这声音低沉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关心,秦淮听在耳中,却只觉心中一荡。 因为在刹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竟好像又回到了穿书过来的那一刻,在懵懂惊恐之中,第一次听到老七的声音一般 。 只不过那个时候,钟仁尚在人世,雀儿亦服侍在身前,小叔子在端来洗脚水后,还要在大哥的逼迫下,亲手为自己揉搓雪白的脚趾。 可是物是人非,风回水转,自己摇身一变,竟已经成了小叔子的房中之人。那么这洗脚水端来后,可又将怎么样呢。 钟信很快便从里间端出一盆温热的水,轻轻放在秦淮的脚边,眼睛在他雪白的双足上看了看,喉结却不经意地滑动了一下,低声道: “嫂子这便烫一烫脚,我也去里面冲一冲身子。嫂子洗过后不用管那水盆,上床睡了便是,都等我回来再收拾便罢了。” 他嘴里说着,将外面的长衫脱在一边,也仅穿着中衣便进了里间洗漱的地方。 虽然方才还在说夜里有些凉意,可是这会子自己的身上却偏偏唱着反调,说不出的躁热难当。不论眼前心里,全是嫂子那十根柔韧雪白的脚趾,倒让他莫名便想起第一次揉搓那脚趾时,曾经想狠狠掰断它们的滋味。 只是现在,还哪里舍得下得那般狠手了。 待锁上了里间的门,钟信便三两下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一盆又一盆的冷水从头到脚泼将下来。 ************************************** 仲夏苑里,于汀兰与钟义的卧房里灯水暗暗,人影轻摇。 钟义在那大槐树下已经连抽了三根烟下去,再想抽时,却发现烟盒已空。 他烦躁地将空烟盒扔在地上,用力碾了又碾,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悄悄提起脚,竟往自己的卧房后窗处绕来。 钟义知道后窗那里,不像前面是厚重的锦缎窗帘,因为透气,只挂了薄薄的一层白纱。 他轻手轻脚地凑到后窗前,站在窗边的一角,偷偷向室内看去,白纱薄透,灯光下更如透明一般,看得室内无遮无挡。 只见于汀兰正挺着肚子躺在室内的那张摇椅上,大约是嫌着暑热,身上只穿着极薄的一层纱衣,松松散散,露着怀胎后明显越发白嫩的身体。 而此时此刻,却有一个人正探着身子,一张脸完全俯在了她的雪白的胸口之上。 钟义整个人像是僵在了后窗外,两个小腿突突地抖动着,似乎随时都有瘫软的可能。因为他看得再清楚不过,整张脸俯在于汀兰胸前的人,正是三房的六弟钟智。 而现下钟智的样子,既有着情人间的狎呢,又似乎是在听着于汀兰腹中胎音。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钟义觉得胸闷气短。 半晌之后,钟义竟然没有像很多抓奸在床的丈夫那样,冲进去对奸夫淫妇又打又骂,而是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离开,并飞快地从角门出了自己的院子。 说实话,虽然方才的一幕对一个男人来说既羞耻又惊骇,可是在钟义看到那画面的一瞬间里,却并未有出乎意料的感觉。 或者说,那画面,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自己这堂堂的钟家二少,竟然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戴上了绿帽。 他原是接了公司的电话才出了房间,此刻却忘了初衷,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钟秀的院子里来。 当看到二哥忽然出现,并且一脸丧气之色的时候,钟秀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叫了贴身丫头过来,耳语了数句,不大会儿的工夫,小厨房便送了些下酒的小菜并一壶老酒过来。 “二哥,人生得意需尽欢,人生不得意的光景,或许也可以小酌两杯,解解愁肠。妹妹虽不胜酒力,今天却也可以陪你喝上一点子。这几日我思虑良多,竟觉得咱们最近有好多事未免太过被动,倒让别人占尽了先机。这会子借着这点酒,哥哥有什么想说的,妹妹便洗耳恭听,妹妹心里面想的,哥哥也出出主意,总之钟家二房里面,断不能再这样被动了!” 钟秀这些话显然说到了钟义的心坎上,他直直地看了妹妹良久,两个人相视一笑,在夜色中,酒杯轻轻碰在一处。 当钟义在钟秀房里小酌的光景,钟家后花园的后角门里,正匆匆走出了一个娇小苗条的身影。 看门的小厮见到她时,便立刻堆上一副谄媚的笑脸。 “碧儿姐姐这大忙人怎么也有空出来逛了,素日家看惯了那些闲人,倒是姐姐最少出来的。我这里告诉姐姐,今儿后街上新来了个吹糖人的,说是又好吃又好玩,好姐姐你逛的光景若看见,倒帮我带上一个回来可好。” 碧儿朝他甜甜一笑,“且把这门给我留好了,别说是糖人,便是面人泥人姐姐都可以带一车给你,若我回来时这门上了锁,可小心你腿上的筋!” 她一边和小厮逗着趣,一边四处打量了一下,便飞快地顺着后街向人流中走去。大约走到街中心的位置,趁人不备,拧身便进了一家糖水铺,直接上了二楼的雅间里来。 那雅间里,一个高鼻深目,五官颇为洋气的高大男子正靠在窗边喝着糖水,见她进来,便朝她淡淡一笑。 “数日不见你,是又清减了些吗?方才在窗口向下看你,怎么这腰身竟会这般的苗条,当真是盈盈不足一握啊!” 碧儿见他开口便是夸自己的言语,一张脸上顿时飞上了红霞。 “怪不得二小姐背后常说,安少爷就是惯会说这些甜言蜜语哄人,只是这话原应说给二小姐那懂风雅的人,我这做下人的,苗条不苗条又怎么样,还不是服侍人的命!” 她口中的安少爷正是钟秀的恋人安醒生。 他此时听碧儿如此说,便放下糖水,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双桃花眼只盯着她不放。 “服侍人的可不一定便是丫头,难道我要娶个腰身纤细的小姨奶奶,她便不服侍我了不成?” 碧儿一张脸被他说得又喜又羞,只是眼睛里却还留着素日的精明。 “却不知何人能有那样的好命,可以做了安少爷的姨奶奶。唉,这样的话我也不想多听,倒是少爷这次又偷偷让人找我出来,却不知所为何事呢?” 安醒生见她被自己撩得情动面红,却很快便又归到正事上,更觉自己当初相中了这丫头可为自己所用,确是没有走眼。 “先说正事也好,便你上次说钟家上下都还没有找到那秘方,一晃已过了良久,竟还没有什么新动静吗?” 碧儿喝了口他事先点给自己的糖水,小声道:“安少爷倒像是未卜先知,我这几日正想着你为何不来寻我,你便真的寻来了。要说那秘方,这两天倒真有了些苗头,只是谁能想到,竟会和那大姑老爷有关。” 安醒生眉毛一皱,便竖耳听碧儿同他讲解开来。 待两人杯中的糖水喝尽,安醒生略沉默了半晌,便对碧儿道: “如此说来,那东西现下倒极可能便在钟家老七手上。那家伙我应该看得不差,必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便是你家二少爷六少爷两个捆在一处,倒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碧儿奇道:“安少爷才见过他几次,倒把他说得这般厉害,但在我们钟家,可并没有这种感觉。便是现在大太太重用他,也不过是大房无人可用,矮子里拔大个儿罢了。” 安醒生笑了笑,倒不和她争辩,只低声道: “这会子也不管他究竟厉不厉害,你只照我说的,一边仍悄悄打探了大房的消息,一边照旧把消息报了你二小姐知道,只是那消息若是非常之重要,便一定要先告诉我,然后我再决定是不是要说给钟秀听,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吗?” 碧儿点了点头,目光有些幽怨的瞥了安醒生一眼。 “我自然是明白,只是这样,碧儿心里又怎么见得了二小姐……” 安醒生从口袋里抽出手,慢慢握住碧儿了的手,然后竟从手心里露出一只顶好的玉镯子出来,顺势便戴在了她的腕上。 “有什么见不了她的,她大不了以后帮你配个清俊些的小厮,也就算你烧了高香。可是我这人便不一样,偏有着和古代那个楚王一般的癖好,只想娶一个细腰的美人做姨奶奶,才会心满意足呢。” 碧儿被那玉镯晃得眼睛直闪,再听到安醒生这满是承诺语气的话,不禁便咬住嘴唇,死命地朝他点了点头。 ***************************************** 待秦淮洗完了脚,正想着要不要像钟信说的那样,将洗脚水留给他去倒的光景,钟信已经从里间走出来。 这会子,他只穿了一件露臂的小褂,显然刚刚冲了身子,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水湿的味道,凸显着青年男子身上那股自来的阳刚气味,让秦淮只觉得这整个房间里,竟到处都弥漫着他的身影一般,完全不敢抬起头来。 钟信两步便走到了他身前,端起那铜盆便走,秦淮偷偷瞄了瞄他的背影,吸了口长气,便悄悄钻进红丝被中,只露了脸蛋在外面。 钟信倒了水回来,瞥了眼被子中的他,面无表情地在床边铺上了被褥,走到卧室的灯前,道: “今天是嫂子和老七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老七这些年始终是一个孤魂野鬼,没人说没人管的脾性,便连睡觉时,有没有打鼾梦话、甚至于梦游乱走这样的事,老七真的也不知晓。若是睡熟了,嫂子真在老七身上见了这些毛病,吵了嫂子的睡眠,也不用惯我,只管打醒我,便是了。” 秦淮见他板着脸,说得一本正经,心下倒觉得有些好笑。不知为何,忽然便想逗他一句。 “叔叔说的这些,我记下了,打鼾梦话算得不什么,真要是梦游的话,倒真的要打醒你,不然你若真梦游起来,到处乱摸,那还了得。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事,叔叔怎么忘了,那天不是说好,新婚第一夜的时候,我身上那守贞锁,叔叔不是要还我的吗?” 他这话一出,钟信面上一怔,倒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他刚要和秦淮说话,不知为何,却忽然朝秦淮比了个手势,自己则侧过头,倒像是听到了窗子外,有什么极轻的声响一样。 一刹那,钟信忽然按熄了室内的灯。 黑暗中,秦淮隐约觉得有个高大的身影,和自己越来越近... 第51章 忽然熄灭了灯光的卧房里漆黑一片。 秦淮心中颤栗着,隐约感觉钟信高大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近, 粗重的呼吸似乎已经从远处移到了床边。 他克制着自己没有发出声响, 却不料在黑暗之中,倒是钟信先发了声。 “好嫂子, 你这身子,怎么摸起来竟会这般嫩滑…” 钟信的声音懒洋洋地, 低沉中又带着浓浓的鼻音,在这样黑暗的空间里, 竟充满了一个雄性男子无法言说的诱惑力。 可是去他的诱惑力! 明明自己和他连一个小手指甲都没有挨上, 他满嘴里,可又说的是些什么!? 什么身子, 什么嫩滑! 秦淮只觉得在黑暗中,自己的脸一定是窘成了番茄的颜色。 虽然心里明白,钟信大约是听到了室外有什么异常,所以才赶紧熄了新房里的灯。 可是…熄灯就熄灯,大不了两个人装装睡就好,干嘛要说出这样让人脸热心跳的话呢。 “好嫂子,我可算等到和你洞房这一天了…你便看看老七的这里,真的已经不能再多等一时一刻了。” 我的天, 又来了。 秦淮是真的无法想像,这个素常连话都甚少多说的男人, 怎么在黑暗里,就能说出这些让他口干舌躁的话来。 第49节 不知他那掩饰着狠辣心肠的面具下面,究竟还掩饰了多少自己揣测不到的东西。 不过这光景, 秦淮倒忽然间神智一清,明白了钟信会说出这些话的本意。 既然这工夫,还不能确定外面的状况,也不想让窗外窥听的人知晓里面的人已经警觉,那自然,就要弄出一副没有警觉的样子出来。 要知道,自己和老七现下,可不是什么大学的室友同居同寝,而是刚刚入了洞房的一对干柴烈火,别说是他说的那两句状似亲密的话,便是这会子嗯嗯啊啊,床摇屋晃,也完全合乎情理。 所以这会子,自己是不是也该适当地说点什么,才更配得上洞房花烛夜里,新郎方才情切切的言语呢。 秦淮深吸了一口气,嘴张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 “叔叔,你慢着些…别碰到那里,实在是痒得很……” 大约是日常看奇情小说的时候,脑海里有了些积累的缘故。秦淮也没有想到自己憋了好一会子,开口却冲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当真尴尬到了极点。 并且他只觉得这话一出,身边那个影影绰绰立在床边的身影,忽然很明显地浑身哆嗦了一下,继而,又开了口。 “嫂子,你这雪白的身子穿上这守贞锁,倒真真是绝配,只是现下还是让老七帮你脱了它,切莫弄湿了这锁里封存的东西,才是正经。” 秦淮没有想到,钟信在说了几句洞房中情人间的蜜语后,竟忽然把话题引到了那守贞锁上,并且字里行间,明显故意在暗示那锁中藏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只是,那“弄湿了”这三个字,又是什么鬼! 直到现在,虽然自觉已经对钟信了解了很多,可是他的一些所作所为,却依旧还是会出乎秦淮的意料。 难道他竟不怕被人偷听了这样的话,而猜测到秘方便在他手中吗?还是他现下,本来就想让人知道这一点。 秦淮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懵懂,完全不知该怎么接下他的话去,只得下意识地“嗯..嗯”了几声。 只是他这低低的嗯啊之声在暗夜中传出来,倒真是合了那洞房里香艳的节奏,听在有心人耳中,当真如听了一场洞房外绝佳的墙角。 “夜深了,今天这一日,也实是累坏了你,嫂子便快快歇息吧。” 终于,这场难熬的戏算是演到了尾声。 钟信慢慢躺到床边的地铺上,在暗夜中,秦淮可以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良久,院子里传来了一直没有听到的促织叫,倒愈发显出了院子原本应有的幽静。 一直没有睡意的秦淮慢慢翻了一个身,生怕吵醒地下呼吸均匀的钟信。却不料地铺上,倒传来了他淡淡的声音: “方才让嫂子感到难堪了吧?老七也是没有办法,原知道大约会有人来听洞房的墙角,只是没想到,听起来并不是那个二房的丫头,竟是别的什么人。嫂子却也不必多虑,只管放心休息,这一切,老七心中自有盘算,到时候,这些躲在暗处的小人,自然都有见光的那天。” **************** 清晨,难得一个阳光清透的好天气。 六少爷钟智却闷在卧房里生着一场大气,手下有几个少了些眼色的丫头,已经被他借着些差错骂得狗血喷头。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唯有他贴身的丫头娇儿仗着素常受宠,堆着笑脸凑过来道: “六少爷快别上火,别和那几个没眼色的东西动了真气,这眼看着要出远门了,若真气出些好歹,路上再着了罪,那可如何是好。说来也真是的,这种出门验货的苦差使,不都是公司里那些人的事吗,二少爷做什么偏要六少爷过去,便是倚仗着少爷,也不该让您这般辛苦啊。”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雪白的胳膊,便要给钟智按按肩膀,钟智不耐烦的甩开她的手,悻悻地道: “他倚仗我?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倒是看我吃着公司的薪饷和分红,大约没他那般辛苦,心里头不平衡还差不许多。” 娇儿不敢再伸手去给他按摩,便挥了手中的团扇,为钟智扇起风来。 “六少爷倒也可以想开一些,只当去广州那边游玩一番,心里岂不就快活了。您再多带两个人去,有什么活计,让他们操心便是,您只管多看看那这的风光和美人,也便是了。” 钟智的脸色终于舒缓了一些,一只手摸到娇儿的屁股上,用力拧了一把。 “那地方的美人再多,也比不上家里面的招人疼!” 他说到此处,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得意的光,嘴里极小声的自言自语道: “去便去,反正家里面的美人和孩子,还不是有人给白白养着,嘿嘿。” 于汀兰这会子坐在卧房里,出了满头满身的汗,整个人烦躁的不行。 她刚刚听说六少爷被钟义派出去到南边的广州公干,并且一走大约就是超过月余的时间。 这消息让她本就觉得死沉的身子,竟仿佛变得更加重了。 一个月有余?那等他回来,这孩子岂不是已经出世了。 宝 书 网 WWw.b a o s h u 2 。COm 她心里纳着闷,不知道钟义为何忽然安排给钟智这样一个大老远的苦差,更听说这差事急迫得很,便这会子,钟智已经带了两个手下,坐上南行的火车了。 于汀兰正胡思乱想、心烦意乱的当口,却听得门外传来一个甜美可人的声音。 “难得一个凉爽又晴快的天气,二嫂子怎么倒闷在家里了。” 来人便是一身清雅装束的钟秀,她走到于汀兰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笑道: “美人便是美人,秀儿也算是在女校上过学的人,城中这些大户人家的女儿也识得不少,可是像嫂子这般大着身子却还如此娇美的,当真是打着灯笼也没处寻去,我这个二哥哥呀,可真是艳福不浅呢。” 于汀兰听得心里不知有多舒爽,却故意斜她一眼道: “快成大肚子蝈蝈的人了,又能美些个什么!再说,说起美貌,又有谁能美过咱家的秀美人呢。” 钟秀的目光在她的肚子上深深地看了一眼,又飞快地转过头去,笑道:“好吧好吧,大家都是美人,只一样,今儿这天气当真是好的不得了,便是美人,也该出去活动一下筋骨才行,老话不是常说,产妇要多动一动才好生养呢。” 她嘴里说着,便去把于汀兰扶了起来,一边的丫头们陪着,竟真的出了院门,一行人便往后花园深处慢慢的走。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扯着闲话。说来说去,不过是些胭脂水粉、明星戏子等的家长里短。 只是不知不觉间,因钟秀总是行在前方一点,众人竟被她好似不经意间,带到了一处幽深的所在。 于汀兰的贴身丫头锦儿眼尖,在后面略高声道: “哎呀,咱们怎么竟走到这边来了,这不是雀儿那丫头烧死的地方吗,你们瞧,那边黑乎乎的,原是那看管她的房舍,此刻虽烧成了焦炭,倒还有些灰迹可见呢。” 众人细细看去,却真的不错,前面确是雀儿引火焚身的地方。 钟秀朝那边多看了两眼,倒叹了口气道: “好好的一个掌事丫头,又是那么爽利能干的一个人,偏偏为了男人动了痴情,最后竟然走到这个地步,也真是怪可怜见的。” 于汀兰却似乎不屑一故,撇了撇嘴道: “我倒不觉得她有什么可怜,若说是为了男人,总也得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斤两,那钟家的爷们儿,倒是她们做丫头的,随便想勾搭就勾搭的吗?” 钟秀看了她一眼,嘴角边现出两个梨涡。 “二嫂子说得也在理,那雀儿原也确是有些人大心大,到了后来,竟然鬼上了身一般,倒是要死跟了三哥哥去,也没见她那种样子,为了得到个男人,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敢瞎说出来,便像上次在花厅里,说什么钟家的丫头打了多少胎下去,简直是混帐透顶,咱们家里,又哪会有此种事情。” 她这话刚说完,身边贴身的丫头恬儿倒像是知道这时该接话般,忙小声道: “二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其实这丫头堕胎的事儿,倒当真是有过数次呢。” 于汀兰和钟秀都把目光转向她,钟秀便率先道: “你休要胡说,家里面就那些个男人,这丫头要怀了身子,总得有男人才行吧?” 恬儿和她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便故作委屈道: “奴才倒也不是胡说,原是春天那光景,三房里接连有二个丫头都打了胎下去,因其中一个是我两姨姊妹,所以我深知的。且听人说,这几年别房不知道,光三房伺候六少爷的丫头,便足有三四个有过身子。听人说,六少爷说自己有的是钱,便为他打过胎,也不要妄想些别的,他自是不会亏了她们,都会尽有钞票填补的……” 恬儿这话还未说完,于汀兰的脸上瞬间就没了血色,皱着眉毛,一只手便捂在了小腹上。 一边的钟秀却是粉脸一寒,和恬儿对视了一眼,突然间声音变得冷厉下来。 “好好的,在奶奶和我面前,竟浑嚼什么蛆!家里面爷们儿的名声,都让你这样的长舌妇给败坏了,还不赶紧滚回去,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倒给我们添堵!” 那恬儿又羞又臊,在钟秀递过来的眼色中,便灰溜溜地跑开了。 那边钟秀刚刚教训了恬儿,这边于汀兰的丫头锦儿却忽然尖声叫了起来。 “奶奶、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钟秀急忙转过身来,才看见于汀兰一张脸已经变成了死灰般的颜色,这光景正手捂着肚子,额头上全是豆粒大的汗珠。 她忙过去扶着于汀兰的身子,却不知是不是对方身子太过沉重,她和锦儿两边同时搀着,竟然还扶不住,眼看着于汀兰在钟秀这边方向便滑倒在地上,只捂着肚子,不停地叫唤。 一边的小丫头眼尖,忽然指着于汀兰身下大声叫道:“不得了啦二小姐,二奶奶下面见红,这不会是要生了吧!” ************************************* 待到于汀兰被众人紧急送到医院的光景,医生只俯身看了一眼,便急忙道:“马上送进去,小产了!” 陪着来的二太太莫婉贞听到大夫的话,立时便瘫倒在一边。 钟秀一边忙着派人让二哥赶紧回来,一边不时安慰着莫婉贞,可是一双秀美的眼睛里,却奇怪地有一丝狠厉而兴奋的情绪。 护士不停地往返了几次,可以看出来推了很多备用的血浆进去,想来,这不足月份的小产,已经让于汀兰和胎儿都处于很危险的状态。 大约过了一阵子的时间,送血浆进去的护士忽然又急匆匆地跑出来,身后跟着主治医生,面色有些严肃地朝钟秀等人道: “孕妇送来时已经出现小产,目前大人还算正常,但是婴儿由于月份不足,现下极其危险。” 他这话刚说出口,二太太莫婉贞身体挺了挺,一下子便晕了过去。 医生摇了摇头,“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你们家产妇和先生之前验过血型,都是a型血,所以我们备了较多的a型血浆和一些o型血浆,结果现在孩子的血型竟然是b型,所以必须要通知你们一下,我们现下只能给孩子输o型的血,这孩子是早产儿,贫血十分严重,体质更是虚弱非常,如果出现什么情况,你们都要做好准备。” 这边医生仍在继续救治,那边钟义便赶了过来。 钟秀打量了刚刚进来的二哥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有太过急痛的表情,便连头发,也还是油光光的一丝不苟。 她皱了皱眉,趁人不备,忙迎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半晌,钟义方慢慢换上副焦虑的面孔出来。 果然不大会的工夫,于汀兰娘家的亲眷便匆匆赶了过来,见钟义此时已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于汀兰的生母直接便掉了眼泪出来。 大约又过了两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抢救室终于熄了灯光。 里面只传出来一个消息,大人这边虽然昏迷却还是健康的状态,只是那早产的婴儿却抢救无效,没能保住性命。 守候区顿时传来二太太和亲家母异口同声的哀嚎。 *************************************** 洞房第二天的清晨,时间还早,便连素来早起的钟信还在地铺上沉睡,而床上的秦淮,却莫名被一个梦惊醒了。 那是秦淮穿书以来,做的第一个和老七有关的梦。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梦里的场景已经化作零零散散的碎片,可是最后定格在脑海里的一幕,却还是记忆犹新。 自己靠在正在渐渐变色的四时锦旁,而钟信手里不知举着什么,正在朝自己和那株花树不断的喷水。待水雾喷到尽处,自己抬头细看,原来老七手里握的似乎并不是素常的那把喷壶。恍眼间,竟像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还犹自滴着最后的水滴下来。 那一刻,秦淮只觉梦中的自己浑身忽然间变得酥软如蜜,瞬间便睁开了眼睛。 初阳正从窗棂处透进一点清透的日光。 那日光顺着雕花大床照下去,直落在床脚下那地铺之上。 秦淮揉了揉眼睛,慢慢坐直身体,定睛往那铺上看去。一床夏日的薄被盖着钟信结实的身体,他仰面躺在地铺之上,面色沉稳,呼吸不紧不慢,眉宇间更是少了日常的拘谨和防备,显得平静而自然。 第50节 昨夜的他,并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些打鼾或梦话,而看那一动未动的形状,更不可能有什么夸张的梦游。 秦淮的目光顺着他的脸渐渐向下,入目处,是钟信平稳微凸的喉结、结实鼓起的前胸,在薄薄的丝被下,正随着呼吸略有起伏。 这个正当壮年的男子,睡觉的姿势,竟是秦淮想不到的老实和本分。 他很自然地继续朝下看去,却在瞬间里猛地睁大了尚还有些惺忪的眼睛。 那一刻,在秦淮脑海里能够想到的,竟是旧年暑假去内蒙古草原游玩时,看到的那个号称“草原第一大”的巨型蒙古包。 这…这与老实本分那四个字,未免也太天差地别了吧。 秦淮只觉自己像是瞬间被电流击中了全身,一股偷窥了别人某种秘密的羞涩之心,让他猛地又躺在床上,并把被子死死地盖在了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这番举动发出了声响,地下的钟信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第52章 向来在睡眠中也十分警惕的钟信,此刻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很静, 窗棂中透进些初阳的光线, 照在室内那一幅幅画作上,倒让那些沉静的画面, 颇有了几许鲜活的感觉。便连那幅娇艳的并蒂莲,看在尚有些睡眼惺忪的钟信眼里, 都仿佛变成了两个春意满满的青春少年。 他原以为自己在睡中隐约听到的声音,会是床上的嫂子发出来的, 可是当他微微抬起头, 却只见一床红丝锦被里,裹着一个似乎完全还处于熟睡状的妙人。 钟信莫名便呼出一口长气。 这个时候尚还沉睡的嫂子, 让他稍稍放松了些许,知道自己可以趁此机会,赶紧去到里面的洗漱间,好缓解掉掉壮年男子在清晨这光景,无法自抑的青春勃发。 若这时嫂子正醒着,自己倒真不知该如何掀开这层薄被,虽然这薄薄的真丝被子,也早已经是欲盖弥彰。 钟信轻轻从地铺上站起身, 却没有立即便往里间走。床上的红香锦被摊成了一朵红云,而云彩中裹的人, 身形修长,在薄被下起伏着诱人的线条。 钟信的眼睛顺着那被子下的曲线慢慢向下,竟在那丝被的下面, 看到一只雪白的脚掌。 那衬在红色锦缎上的白色脚趾,细长柔韧,唤醒了钟信记忆深处潜藏的、曾经在揉搓它们时留下奇妙的手感。 这感觉如此强烈,倒更激起了他身体里某个强行控制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鼓胀得像是要炸开来一样,让钟信不自禁地便向前迈出了一步,鼻翼间粗重的呼吸,倒像是一只发了情的兽。 不过在踏出这一步后,他悬在身侧的两只手,忽然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在空气里用力砸了一下,迅速转过身子,几大步便走进了里面洗漱的房间。 床上的秦淮听到了他匆匆离去的脚步,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房间里没有了钟信的身影,可是方才他站在床边时留下的热度与气味,却像是那初阳的光,无处不在。 阳光刺在医院病房的窗前,被钟义的身子反射回去,给室内留下一个暗郁凄冷的阴影。 床上的于汀兰披头散发,虽然被两个婆子按着手臂,却依旧不停地哭号撕扯着。 那个只在世上停留了两个时辰的婴儿,让她被彻底刺激到了,从昨夜到现在,整个人始终处于半崩溃的状态。 无论是谁的安慰,对于她来说都是置若罔闻,倒是医生和家属打了招呼,说是她的这种状态,可以让她哭闹一阵,倒别憋在心里,反容易郁结了别的毛病出来。 又哭闹了些工夫后,于汀兰大约是体力不支,稍稍安静了些许,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会子,她的生母于太太擦着眼睛,和二太太莫婉贞从外面走了进来。 于家不仅家世丰厚,于老爷更是如今政坛的红人,便是平时于汀兰多有霸道刁蛮,钟义看在她身后的娘家份上,也颇给了她不少面子。 于太太对这个嫁出去的亲生女儿极是亲厚,更因她性格上和于汀兰相差无几,此刻见一向强势霸道的女儿忽然小产,境状如此凄惨,不禁在心疼之中便有了犹疑,皱着眉毛,拉下脸向二太太莫婉贞道: “我听说兰儿的贴身丫头讲,昨天出事的当口儿,是你们家二小姐带她在园子里面,听到了什么难听的话,才受到了刺激,亲家太太,不知这事,可做得真吗?” 莫婉贞心思机敏,虽然心疼早夭的孩子,却也在亲家太太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早就打听了其时发生的情状,心中有数,这时便用帕子擦着眼睛道: “并不是这话,不过是她们姑嫂二人并些丫头在园子里闲逛,谈到了大房一个烧死的丫头,众人确是说了些那丫头的私事,但难听与否,又怎么会与汀兰相关。亲家太太自然了解汀兰的性格,别人的事,她在一边看人热闹还来不及,又哪里会刺激到她。更何况我也听秀儿说了,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提及个别下贱无耻的丫头,有背后偷人的勾当,兰儿清清白白个当家奶奶,又和她有什么干系。” 于太太没想到亲家太太这般厉害,说出的话无缝无隙,张口便让自己吃了个瘪。 她心中不服,因昨夜听医生说什么血型的事,她原本是一窍不懂,却只觉得那里面,好像有着让孩子受了影响的大事,心中作疑,此刻便要用这事反唇相讥。 “原来是这样,那倒是我听差了罢。只一样,昨天那医生说什么兰儿和姑爷的血型与孩子不符,却又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因为这劳什子血型,倒影响了抢救那可怜的孩子?” 于汀兰本是有些半睡半醒的状态,这会子听她娘家妈和婆婆开口就是两不对味儿,便略清醒了一些。前面刚听了个尾巴,谁知后面自己亲娘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本就心中有鬼,原本最怕人提及这个,因此一下子睁开眼睛,竟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的惧怕之色。 众人皆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便在此时,一直站在窗前的钟义却慢慢走到于汀兰的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你莫怕,这孩子虽没了,咱们却还都年轻,以后自然再生他三个四个,不算什么,你且放松了心情,好好将养才是。” 他语气温柔地和于汀兰说了这些后,又转过身,对两个太太道: “至于那血型的事,原是把我的血型弄错了而已,实则那孩子和我的血型是相同的。而且昨晚,医院本就备了万能o型血浆,也并不影响救治,还是因为早产和胎儿原本体弱的原因,才会这样,大家也都不要在想这些不重要的事了。” 他这话说完,莫婉贞与于太太虽有些懵懂,但见他们小两口手牵手的样子,钟义又如此体贴,便也都不再多说。 钟秀自然更有眼色,一边张罗着带了众人出去,一边和钟义对视了一眼,用力点了点头,便只留下他夫妻二人在房里。 待到房门关紧,门外再无声响的工夫,一肚子狐疑与惊恐的于汀兰,眼看着钟义慢慢松开了握着自己的手。 只见钟义右手插进裤袋里,从里面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在自己的手指上用力擦拭着。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汀兰的声音里有一点发颤,却还在强作着她一贯的霸道。 钟义将手帕揣回到口袋里,一眼都不看她,冷冷道: “你倒真有脸问我是什么意思,好罢,我现下便告诉你是什么意思。从今以后,我钟义再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倒免得脏了我这个人。并且从现在开始,我也同大哥对大嫂一样,要专门打一个守贞锁给你,免得你憋不住的时候,再犯贱去勾引男人。我知道现下做的这些决定,以你的性子,想来不会同意,不过无所谓,我早已经有了主意,你若拒绝,我便把你勾引小叔,乱伦怀胎、报应早产的事都印到小报上,发到你父母亲眷同学朋友人手一份,当然,你父亲那官家的办公室里,上上下下,我更会多送一些,你看这样可好?” 于汀兰一双杏眼死死地瞪着钟义的脸,脸色由白到红,又忽然转白,眼睛向上一翻,便直直地躺倒了下去。 钟义冷冷地看着已经昏厥过去的她,幽幽地道:“便是锁了你这贱人,也绝不能便宜了那个畜生!” *********************** 当大太太何意如听闻二房媳妇突然早产,并胎儿不保的消息时,眼睛里微微一亮,倒先念了几句佛,叹气道: “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怎么近日里钟家竟是些流年不利之事,蕊儿这便扶我去佛堂罢,倒是为她们诵上些消孽的经文才是正经。对了,别忘了再把她叫来,悄悄着些。” 佛堂里很静,香烟燎绕中,只有何意如嘴里细碎的声音。 半晌,蕊儿悄无声息地领了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丫头,偷偷带进了佛堂。 那丫头不是别人,原是泊春苑里常在秦淮身边伺候的小丫头,香儿。 因为前有雀儿执掌泊春苑大小诸事,后又有碧儿挟二房之威做了掌事丫头,所以这香儿在泊春苑里,一直是个不引人注目的人物。不过日常起居,饮食衣物,倒都是她在伺候大少奶奶。 因她性格温柔沉默,从不多言多语,秦淮倒一直用着甚是妥帖,便是他到了东跨院,香儿也算得上是随身跟着,常在身边出没。 这会子,何意如见她施礼后静立一边,不言不语,便给了蕊儿眼色,着她关上佛堂的门,在外面把风。 何意如这里便笑着对香儿道: “听说你前几日请了一天假回家,想来也见了你母亲,是不是已经大安了?还有你弟弟,听说刚入了学堂,便被先生好一阵夸赞,说是天资聪颖,是个大好的进学苗子呢。” 香儿又给何意如深施一礼,低声道: “多谢太太挂念着,我前儿回去,家里人皆过得甚好,都让我多谢太太的体恤和恩典。尤其是母亲瞧了大夫后,病情好转了许多,现下已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太太对香儿这番恩德,香儿真是不知如何报…” 何意如摆了摆手,打住了她: “你原就是我派过去服伺钟仁的人,也算得上是我大房这边的老人,倒也不必和我见外。你也知道,从你大爷过世,三爷昏迷不起,我这心里,一天天不知受着多少煎熬。如今虽然老七和大奶奶成了一对,掌着大房之事,可是一个不是我亲生的,一个是外面不知底细来的,我终究是放心不下。” 香儿忙点点头,低声道:“香儿明白太太的意思,上次原也和太太说过,太太想要我留意什么,奴才定当竭尽全力,为了太太,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 何意如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你倒说说看,这两日泊春苑又听到些什么新鲜事不曾?那个二房的碧儿,可又作过什么妖?还有老七和大奶奶,究竟私底下看,可否看得出在大爷出事之前,便有了奸情?” 她一口气倒问出些许问题,想是在心中已压了好久。 香儿略一思索,道:“要说新鲜事,倒也有一桩,便是大姑老爷,私下曾来看过大奶奶一次,因碧儿一直在伺候,说的什么,我确是未知。至于碧儿那丫头,素常还是在泊春苑里到处寻视,所有角落缝隙,无一不查,想来自是在找寻什么要物。说起七爷和大奶奶,我原按太太示下,听了洞房的墙角,除了私密之事,只有一句话,我却记得清楚。” 何意如忙问道:“什么话?” 香儿想了想,道:“便是七爷提到大奶奶身上有什么大爷给的守贞锁,又说什么不要弄湿了里面封存的东西,倒听得我一头雾水。” 何意如听闻这话,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沉吟半晌,方道: “你做得很好,接着再细心留意便是。尤其是老七二人,你更要夜夜留神,但凡听到什么特别的,便速来说与我知道。再则,我这里有包东西,你且先收着,日常千万不要碰它,到关键时候,我自然告诉你如何使用。” 香儿小心接过一个白绸布所做的香囊状物事,珍重揣好后,便自退了。 何意如思虑了半晌,回到卧房内,拿起了电话。 ******************************** 白天里钟信在外面忙着大房的事务,一天都没有回到内宅。 秦淮倒难得轻松,自己弄了好多雪浪纸裁了,订成一个本子,便开始靠着超强的记忆力,将自己这几年曾经做过的许多化学试验,一个个在纸上描述归纳出来。 他选择的这些试验,自然都是在原理与结论上,与制造香水或香料有关或相似的类型。因为化妆品、香水等产品的设计制作,本来便是精细化工专业下的一部分。对他来说,原比在这宅子里斗来斗去更加擅长。 而且对于秦淮来说,虽然手中确实没有现代的那些高精尖仪器设备,但是他心里记得教授说过的话,如果可以掌握一件事物在分子转化合成中的核心原理,其实技术和设备,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所以现在,他并不担心现有的条件有多差,他心中困扰的是,在他和老七这对挂名夫妻中间,钟信究竟想要些什么,自己又想要些什么。 虽然两个人已经在时势的逼迫下,由叔嫂变成了夫妻。 可是不知道是豭夫妻的原因,还是钟信将自己收敛隐藏得太深,秦淮总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总还有一层坚韧的膜,没有捅破。当然,收敛隐藏秘密的人,也不仅仅只有老七。便是自己,又何曾将真实的自己,向他坦露呢。 掌灯的时候,钟信才略有些倦意地回了新房。 待他换了衣服出来,见碧儿带着香儿等小丫头正在往桌上摆放饭菜。 他轻轻瞟了眼秦淮,后者正脱了长衫,挽着中衣的袖子,露出一段光洁的手臂出来。 待丫头安放好饭菜,老七便谴了她们下去,方对秦淮低声道: “今天真得回来晚了,倒劳嫂子等了这么久,老七在外边时辰不定,以后嫂子也不必傻等,竟自先吃了便是。” 秦淮笑了笑,将一碗红豆汤圆往他面前推了下,道: “若是从前的我,自然便先吃了,可是在现下这大宅子里,丈夫在外操劳晚归,还未饮食,我倒自己先吃了,也未免太没有规矩了些罢。” 钟信接过汤碗,捞了个汤圆吃了,待听到他的话,倒有些好奇地抬起头。 “嫂子这话里说的从前,又指什么时候?难道大哥在时,嫂子倒不等他,都是自己先吃的吗?” 秦淮一时口快,把自己在现实社会中的感觉说了出来,哪想到这老七听话听音,一下子便挑到了自己的错处出来。 秦淮忙笑道:“原是我说错了,我说的从前,自是指没有成家,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时候,不像现在,身边既有了叔叔…那自是每天都要挂念着的。” 他本不过是在顺口解释,可谁知这话说到后面,倒觉得说得便是自己心中的所想,并没有欺骗钟信的意思。 原本自己,这一白天倒也确是在挂念着他。 只不过秦淮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挂念,究竟是因为在与他做假夫妻的同时,又隐隐怕他惧他,还是别的什么。 第51节 钟信手里的汤碗微微晃了晃,便又稳稳地喝了口汤水下去。 “老七明白,便是在外面的光景,我心中也是挂念嫂子的。” 他说完这话,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忙又道,“毕竟这泊春苑里面,不管夜里白天,从来就不太平,所以我白天不在的时候,心里便会担心和惦记着嫂子一些。” 两个人都这般说了又补,补了后又淡淡地,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吃过饭后,这边丫头过来收拾,那边钟信看了看时间,见有人在,便改口不再叫秦淮嫂子: “你现下若是累了,便早点歇息,我去那边房里,弄弄花草再过来。” 他说着,便推门去了,片刻,便见那边那小房子的灯亮了起来。 秦淮知道他一心想要在背地里鼓捣那些香料和器皿,便想到自己白天在本子上弄的那些东西,一时间竟有些哑然失笑。 自己若算是纸上谈兵的话,那他却实属是在盲人摸象了。 这念头一浮现出来,秦淮先是觉得好笑,继而,却忽然眼前一亮。 用自己的兵,领着他的象,却不知,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不知不觉,窗外已经是月上柳梢。 秦淮在房内向院子里看了看,四下一片寂静,唯有促织的叫声。 他轻轻推开门,三两步便来到那小房间的门口。 房间里隐隐有炉火蒸煮什么东西的嗞嗞声传来,并伴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秦淮深深呼了一口气,终于伸出手来,在门上轻敲了两下。 “叔叔,是我。” 房间里的人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听见脚步声快速传来。 门开了,秦淮愣了一下。 扑面而来的,先是一股蒸腾的热气,夹带着一股潮湿和闷热。而在这热气之后,才是赤着上身,挽着裤腿的钟信。 “嫂子…这会子,竟还没睡吗?” 很明显,钟信没有想要他进到里面的念头。他赤裸的上身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一时间,爱看不看,秦淮也不得不把他结实的胸膛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会子你在忙些什么,我倒是有些好奇,干嘛还堵着门,便连我,也不得进吗?” 这工夫,秦淮是诚心这样说的。 他心里头有了一个想法,或许自己在腹黑阴险的钟信面前,原本就不应该去和他斗智劳心。有时候,对这样的人,倒不如直接就来个蛮不讲理的人设,或许他还真拿自己没有办法。 还真就是这个样子。 钟信在秦淮那副“快点让我进去”的直白目光里,莫名就向后退了身子,看着男嫂子轻快地走了进来。 秦淮看了眼火炉上正在蒸煮的铜锅,里面不知放了几种香料,此刻满屋子的水汽和香味,便是从那里传来。 “我老早便看过你弄这些劳什子,心里面原想,到底是钟家的人,都爱琢磨这些香料的物事,却不知叔叔可自己调制出些香水或香精出来过吗?” 这一次,秦淮打算开门见山一些。 钟信果然愣了愣,面上隐隐露出一丝狐疑:“嫂子又怎知我是在调制香料,有谁曾和你说过此事?” 秦淮笑着摇摇头,“并没有人说过什么,难道我便是知道这些,叔叔觉得很奇怪吗?好吧,我也不唬你,原是我在那堂子里的时候,因从小便只学艺不卖身,所以倒有大把的时光,在堂子后面的内宅厮混 。那光景,堂子里用的各种胭脂膏子、香粉、香水、乃至头油、唇上擦的香脂、诸如此类,妈妈们为了省钱,竟大多都是我们自制出来的,你可想得到吗?” 钟信一脸诧异的摇了摇头。 秦淮心中得意,他嘴里说的这些,原不过是编了话出来骗他,竟见他听得入神,不禁便又笑道: “所以我一见你弄些,简直便和昔日我做过的那些东西无异,只不过花草香源更多了些罢了,再加上你家里又是香料世家,自然便知道你在弄些什么。只不过叔叔,以我多年鼓捣这些物事的经验,便只从你今天这熬制的香料里,便发现有不足之处……”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那炉火前,就想掀开那铜锅给钟信讲一讲他的缺失。 谁知他刚走近去,那炉火上突然爆出“呯”地一声闷响,竟像前些时一样,将那锅盖顶得飞了起来,喷出四溅的汤汁。 一边的钟信看得清楚,猛地冲过去,一把便将秦淮搂在身前,却将自己赤裸的脊背,整个挡在那热汤的前面。 第53章 那锅盖被炸起的声音刚刚响起,一股灼人的热流便朝秦淮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便想后退, 可是那滚热的香料汤汁却像天女散花般, 喷溅的更快,一时间, 秦淮只有任命般闭上了眼睛。 可是身边钟信的身手却比他快了许多,还未等那些汁液溅在秦淮身上, 他已经冲将过去,一把将秦淮搂在身前, 两个人便借势向前倒去。 瞬间的兵荒马乱后, 秦淮才发现自己被钟信结结实实地压在地上,整个人并没有被烫到一点。 钟信压在他身上的姿势很像是一只护着幼雏的大鸟, 两只手臂打开着,厚实的脊背和结实的大腿将秦淮压得密不透风。虽然没有被烫到一点,可是这会子他健壮的身子倒也压得秦淮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过是刹那之间,秦淮便感觉到身上的钟信要从自己的身上爬起来,可是他微微动了一下,便止住了身体,嘴里却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已经反应过来的秦淮心中一惊,要知道这工夫的老七上半身完全赤裸, 是在用后背将自己护得周全,可是他自己, 毕竟也是个血肉之身,这刚刚动了一下,便停住了身形, 倒吸凉气,以他那种隐忍的性格,若不是伤到极重,又怎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此时心急如焚,却不知在钟信心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此刻压在秦淮身上,后背和臀腿上确实被那滚热的汤汁烫到数个地方,灼疼难忍。 但是这种皮肉的疼痛,对于从小忍受无数苦痛的钟信来说,还不至于让他俯在秦淮身上,刚略动了下,便又停住不动。 因为此时,他知道自己不敢动的真正原因,却是压在男嫂子身上这短短的时间里,肌肤相接得实是太过紧密,尤其是起身之际,自己某个要命之处,却偏偏碰触到了嫂子不知哪个柔而坚韧的地方。 这一刻,一向对身心全力掌控的钟信,已经不敢再乱动一下。生怕再有一点点的刮碰,都会让自己现出原形。 可是一动不动,又同样更觉难熬,因为在这种姿势下,两个人身体上那密不可分的感觉,更是尴尬到了极致。 秦淮见他俯在身上不动,一时间急道:“叔叔,可是烫得很重吗,我赶紧喊人过来吧!” 钟信深吸了一口气,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打挺,也不知顶到了嫂子身上的哪里,终是站了起来。 “嫂子且莫叫人,老七弄这些东西,倒还不想被那些人注意,只有嫂子一个人,是进得了这房里来的。” 秦淮也急忙从地上站起身来,这会子,他已在钟信最后起身时的接触中,竟忽然察觉到了他方才不动的原因。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到了内蒙古草原上傲然独世的风景。 秦淮只觉得一张脸莫名发起烧来。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快速绕到钟信的背后,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叔叔…你后面烫起了好几个水泡,还是赶紧找医生过来,这样的热天,弄不好是极易感染的。” 钟信自然能感受到整个身后传来的灼痛,不过他并不慌乱,只淡淡道: “嫂子莫急,不过是烫了点子水泡出来,对老七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我房里便有治烫伤的药膏,嫂子一会帮我涂抹了便是。若是这点小伤便找医生,老七从小到大,大约医生要常伴左右了。” 秦淮听他说得轻松,可是眼睛里看到的却明明让自己心悸的伤口,一时之间,竟忽然从钟信平淡的声音里,体会到了他从前的那些经历。 在翻看小说的时候,那些描写钟信受尽欺凌的文字,只能带给人一个大致的想像。而眼前钟信身上的伤痕,和他淡然处之的态度,才让秦淮明白了,这个隐忍坚韧的男人,到底经历了多少磨难,才会在成长中变得如此阴险狠辣。 他对钟信点了点头,“那么便不找医生,叔叔你站这里莫动,我收拾一下这里,便去给你上药。” 秦淮此时心里有一种很古怪的情绪在悸动着。 既有对老七毫不犹豫便冲上来为自己遮挡的感动,又有一种对他更加理解后的释然。或许还有一点,淡淡的怜惜与心疼。 房间里虽然弄得乱七八糟,但是曾无数次在实验室面对过“车祸”现场的秦淮,却并不觉得有多吃力。 他快手快脚且有条不紊地熄火、整理、归纳,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便收拾得干净又清爽。尤其是整理到最后,他把锅里炸剩下的香料汤汁认真灌到一只玻璃瓶里,并用冷水浸了,小心地收放起来。 钟信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修长柔韧的身体前后忙碌着,手指灵活、心思细致。而且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在操弄这些器皿和香料的时候,熟练自如,似乎比自己要强上很多。 这样的一个嫂子,或者说自己的挂名男妻,实是和从前半遮半露着身子,飞着眼神给自己唱小曲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一时间,钟信甚至已经忘记了身后的疼痛,满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可以用脱胎换骨才可以形容。可是明明大哥在世的时候,他是那样,现在和自己成亲后,便成了这样。难道竟是自己,将他改变了吗? 可怎么会! 忙碌中的秦淮没有发现,一直在注视他的钟信,竟忽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 大小姐钟毓听闻二房小产一事,便兴冲冲和邱墨林回了门。 她先是带着几样滋补品去了趟仲夏苑,看了眼有些神情恍惚的于汀兰,勉强和钟义客套了几句,便匆匆去了大太太的院子。 母女相见,又有二房的新鲜事,自是有很多体己话要说,钟毓横了一旁的邱墨林一眼,便让他自己找地方歇息去。 待到邱墨林出了房门,何意如便皱眉道: “你做什么总对他颐指气使的,不是为娘说你,我倒不是想让你三从四德,处处听命于他,可是你总要高高在上,压他一头,这男人便像是弹簧一样,压得紧了,总有弹起来的时候,到那光景,若弹到人身上,可是要疼死人的。” 钟毓“嗤”了一声,“便他?这辈子倒也别想有弹起的那天,他倒是想弹,却凭的什么?我从钟家带去的家私,娘日常给我的贴补,横竖都抵得过他三十年的进项,他又凭什么和我弹啊!” 何意如摇头道:“你这话说得可是差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事切莫说得太早。莫说娘不能照管你一世,便是你看二房媳妇那般富贵娇惯的性子,可你看现下老二对她,听说便像变了个人一样,男人要是狠下心来,真是六亲不认的。” 她二人在房中说着体己话,这边邱墨林倒像是离了笼的鸟,一飞离钟毓的桎锢,登时便又心中骚痒起来。 他现下对钟信竟莫名有些害怕,甚至不逊于当年对钟仁的感觉。因此便向下人打听了下,知道老七今日出门在外,且说是很晚才会回来。邱墨林立即便兴奋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泊春苑而来。 待得进了院子,又做贼一般,避了丫头婆子的眼睛,偷偷溜进了东跨院,便直奔秦淮的新房。 早上钟信要出门之前,秦淮照例给他上了一次烫伤的药膏。 说到上药,这两日来,倒真是两个男人最尴尬的时刻。 只因为前日钟信挡在秦淮身前,被那滚烫的汤汁喷溅的地方,实是不少。 当时秦淮一眼看去,不过是老七赤身在外的脊背,便已经是起了数个水泡。哪知钟信过后在洗漱间脱去外裤,才发现原来在他臀腿之上,尚有数处被烫伤之处。 钟信在洗漱间里愣了片刻,直到秦淮在外面喊他,才咬着牙走了出来,便要往地铺上躺。 待秦淮强令他躺到床上,放眼看去,亦傻了眼。 若只是帮他涂抹后背、腰身也便算了,可是要涂抹他下面那两处位置,便实是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感觉。莫说自己和他这种叔嫂之亲,便是两个普通男人,在触碰对方那种位置的时候,也难免会有些尴尬。 可是再尴尬,也不能放任那伤口不处置啊。 他试着稳住心神,先将那烫伤膏先在钟信后背的伤处涂抹。虽然自己在生活中从未有过这样严重的烫伤,但被热油将手背烫出个水泡的事,还是有的。 所以看到涂抹药膏时,老七虽然面无表情,嘴里更是一声不吭,可是仅从他肌肉上微微的颤栗上,秦淮便知道他现在该忍受着何种的灼痛。 让秦淮感觉意外的是,在这些斑斑点点的新烫伤之外,在钟信的后背上,他还看到了数处已经变淡的旧伤痕。 第52节 虽然看不出这些伤口当初是如何留下的,可是看那些伤口的大小,便知道当年他曾被人极其残暴地虐待折磨过。 秦淮一边轻轻地将他脊背上的伤口全都涂上,一边在心底就涌上了一股心疼和愤怒上来。 他实是无法想像,看那伤口的痕迹,老七该是在多小的时候,便已经被人虐待得不成人形了。 在这样一种又怜又怒的情绪中,他竟然忘记了面对他特殊部位时的那些尴尬和羞涩,很快便在他结实紧致的肌肤上,把药膏都抹了个均匀。 而这会子,秦淮一边在纸上做着上次那瓶残余香料的分析,一边却时不时想着,不知道老七在外面忙碌,伤口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还有…他那下面的伤处,无法落座,大约便一直要站着了。 碧儿和惯常服侍的香儿这工夫都不在房里,他正凝神间,门忽然轻轻开了。门口的邱墨林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房中的情状,见没有旁人,立马从门缝里闪了进来。 他见秦淮正坐在窗前的书案前,不知在凝神想着什么,一身雪白的中衣下,修长的身子坐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邱墨林身上的血一时间都冲到了脑门上,只觉眼下简直便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放轻脚步,一点点往秦淮身后挪动,只想着要一下偷袭到位,直接将大嫂子扑倒在身下。 秦淮正想着钟信身上的伤势,在思虑之间,却隐约觉得身后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他心中只当是钟信进了房来,见他竟然不言不语往自己这边靠近,心里莫名就有些紧张和一份无法形容的感觉。 竟像是,期待一般。 待得那喘息已经近在咫尺,秦淮忽然闻到一股医生身上惯常才有的药物的味道,他心思机敏,瞬间反应过来,猛地一个转身,却见邱墨林一双眼睛像是喷着火焰一般,正张开双手朝自己迎面扑来。 秦淮这时已经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完全凭着身体下意识的感受,伸出右臂,对着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的白脸便挥出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哎呀嫂子…你…你怎么会舍得打我?” 邱墨林的眼镜被打掉了一边,他一只手手忙脚乱的去抓镜腿,一只手捂着被扇红的左脸,一时间瞠目结舌。 秦淮站直了身体,一张脸变得冷厉起来。 “姑爷请自重些,我现下是老七的妻子,也即是你的内弟媳妇,你便不顾身分,非要与我做那败坏人伦之事,原是你看错了人!我现下可以说一句话与你,原来的那个大少奶奶,已经跟大爷的魂去了,现在的我,既嫁了老七,便如同新生一般,再不会有旧时的瓜葛,更何况我与你从未有过半点污秽之事,我倒不懂,姑爷为何便苦苦纠缠不休,难道非要我和太太和大小姐说出此事,你才肯罢休吗?” 他口中如此疾言厉色,并晓之以情,对面的邱墨林虽然听得清清楚楚,奈何天生一副花透了腔的肠子,只觉得这块白嫩肥美的肉就在眼前,却偏生生了尖刺出来,吃不到口,心中又怕他真会去靠自己的状,一时间当真是百爪挠心。 而在秦淮说出这番话的当口儿,门外一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影,却慢慢直起了身子。 尤其是听到他说既嫁了自己,便如同新生之时,两只深不可测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这工夫,钟信原是刚从城中一个极私密的作坊返来。 这作坊,竟是城中极少数达官富贾之人,才知道的一个偏僻所在。坊中原是祖传的手艺,大约有几百年的光景,竟只做一样物事,便是守人贞操的守贞锁。而这些私密之极的物事,不仅材料极是特殊,更是手工打造,便是薄薄一件,也值重金,原不是寻常人等轻易便可以得到的。 更因这物极为私密,若不是极相熟的老客推荐,一般人等,根本连这作坊也进不到其中。 钟信自打手中握了嫂子那私密之物后,心思机变深沉的他,暗中揣摩多日,终将那守贞锁暗带夹层的机关破了出来。果然,钟仁生前千方百计珍藏的钟家祖传秘方,便在其中。 钟信便是再沉稳之人,见到秘方之时,也难免兴奋了些工夫。不过半晌之后,他便恢复常态,却暗暗思虑起一些事来。 这几日,借外出采买之机,钟信便四处打探,终于在城中一个年过七旬、却专爱娶黄花闺女的富商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他一边逢迎其人,一边为其送上几样厚重的大礼,终是把这制守贞锁的作坊打探了出来。 待通过那富商的手信寻到此处,便自然被以贵客相待,更让到作坊的密室,果然便看见室内摆放着各种样式的守贞锁样品,而其中一款,赫然便是自家嫂子身上的那一个。 钟信心中早有盘算,这里便先交了重金,竟直接让那作坊再做出两个同款的守贞锁来。 那带他看货的老板见他出手大方,心中欢喜,又见他是老客的举荐,有些兴奋过头,嘴里便没了分寸,因对钟信道: “客官真是豪客,以后倒常来消遣着些,这里的款式,原也是常换的。您有所不知,像您这样年轻俊俏的公子,来买此物的甚少,倒是今天还有一个,竟然也订的是此款锁头。说起来,那位爷的年纪模样,虽比您大了几岁,偏是外表生得,倒真有几分相像呢。” ************************************** 邱墨林戴好了眼镜,心里只一万个不甘心,可是面前的嫂子虽然还是那张俏脸、偏偏却再也没有当初眉梢眼角,对自己的那般春情了。 他杵在当地,走又不舍,不走又不敢再上手调戏,一时倒窘成了个泥人蜡像一般。 便在此时,门口的湘帘一掀,钟信便走了进来。 “怎么,姑老爷原在这里歇着,难怪方才我去太太那里回事,大姐不知是不是有何急事,正满屋子寻姑爷不着,急得骂小丫头呢。” 邱墨林见他忽然进来,面色虽然淡淡地,却不知为何就有一股阴沉的感觉,他心中有鬼,忙讪笑道: “我原是特意过来看看你和弟妹,说说家常。钟毓就是这般性子,说是寻我,若寻到了,又根本无甚要事,不用理她。” 秦淮见钟信给他如此台阶,他却毫不上道,当真是好笑又好气,便转身对钟信道: “你今天回来得早,我倒是放了心下来。这方才院子里面,也不知哪里钻来的野猫,一心想吃那檐下笼子里的八哥,我虽然赶了它数次,更用长竿子抽它,只是那猫偏生奸滑顽固得很,便打了它,还不识趣,总围绕着那笼子转,我正拿它没有办法,刚巧你就回来了。” 钟信看了他一眼,神色纹丝不变,只淡淡道: “那野猫现下又在何处,你不该早点和我说,对付这种骚性难改爱偷食的家伙,我最有办法。一般不过扔出两条活鱼出来,引它上钩,待进了备好的网袋,便让人控着它眼睛,偏让它自己亲眼看着人阉了它的那物,从此以后,没了那股骚劲儿,再不知偷吃偷嘴为何物,也便是了。” 他说完这话,便又看向邱墨林,道: “姑老爷若不急着回去,倒不如留下来和我二人共进晚饭,早起听说厨房新买了两尾活的鲈鱼,姑老爷可有兴趣尝尝鲜吗?” 邱墨林的白脸此刻只白得越发厉害,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想来钟毓如此寻我,还是有要紧事要办,我便不打扰你二人,告辞告辞!” 他边说边脚不沾地推门去了,临要出了院子,才偷偷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竟果真朝那廊下的鸟笼看了一眼,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秦淮见他终于离了泊春苑,便看了钟信一眼,忽然展齿笑道: “叔叔方才说的话可当真吗?” 钟信略一皱眉,低声道:“却不知嫂子指的是哪一句。” 秦淮见他挺了挺后背,伤口似乎不是很舒服的样子,便急忙走过去,帮他慢慢脱掉外面的长衫。 “便是那两尾鲈鱼啊,我看叔叔说的诚挚,还在想若这姑老爷便是死赖着不走,可不知有没有鱼真给他吃呢。” 钟信知他是玩笑话,只是想到方才邱墨林惊恐的样子,倒也不禁莞尔。 他见嫂子先是反锁了房门,又将那清除伤口的白纱布与烫伤膏取了过来,便慢慢解了衣裤,俯在床上,看了眼一身雪白中衣的秦淮,嘴里却低低的自言自语道: “那般鲜美的鱼便有,又怎会舍得给他吃了。” 第54章 钟信毕竟年轻体健,虽然热天里烫伤难愈, 但他这身上的伤势, 倒确是好转了许多。 只不过这旧痂渐褪、新肉暗生的工夫,不仅会抽冷子疼上一下, 伤口处更是会有一种难耐的痒。 秦淮在给那些半结痂处涂药的光景,便能感觉到他温热结实的肌肤上, 隐隐传来的悸动,可是看他的脸, 却仍是一副纹丝不动的神情。 他心中莫名一动。 眼前这个总是压抑自己身心性情的人, 不知道会不会像一座休眠的火山,待得到了喷发的当口, 便一发不可收拾。 俯卧在床上的钟信忽然开了口。 “方才见嫂子在那边书写着什么,倒认真地很,难不成是信不过老七,自己在算泊春苑里的开销帐吗?” 他声音虽淡淡地,却是秦淮第一次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一种与自己调笑的味道。 这个总是谦恭沉默的小叔子,竟然也在与自己的朝夕相处间,有了些微的变化。 “我又哪里会算什么开销账, 有叔叔掌家,我乐得自在轻松。那本子上面, 不过是列了一些花草香果的单子,原是我见叔叔熬制那香料,勾出了瘾, 自己便也胡乱琢磨,想配上几味东西,弄点香精香水那劳什子出来。” 钟信微微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经帮自己擦好了药膏,正在用湿帕子擦手,便快速提上了裤子,遮住了半露的结实臀腿,赤着上半身坐将起来。 “老七还记得烫伤那晚,嫂子原说过我熬制那香料时,应是存着些问题,才苦不得法,不如这会子,嫂子便说与我听听吧。” 秦淮知道在他心中,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这些能助其成事的东西。 虽然自己与他算是携了手,但终究到最后的光景,他是会像其允诺的那样,许自己花开富贵,还是如小说结尾那般所言,只余他一人高高登顶,还真是不得而知。 只是现在,自己却在心底里,还是选择相信他了。 “叔叔倒真是信得过我,究竟我也是瞎鼓捣过一阵子而已。不过既信了我,我便也说一点子我炮制香料的心得。” 秦淮将上次钟信熬制炸锅所剩的那瓶香料,从冷水中取出来。 “那日我见叔叔在调制这香料之时,似是依着什么古方挑选的香源,花果香草,品种甚多。按说若有方子所依,炮制时便应无碍,但叔叔是不是一直郁闷,终不得方子中那香水的味道出来?” 秦淮这话问得很是直接。 因为他通过上几次的观察,从钟信选择的香材,再到他熬制的过程,已经猜到他定是在试制钟家最有名的香水‘钟桂花。’ 尤其是在守贞锁到了他手上之后,他配取的香材种类大增不说,更是明显多了很多门道。用化学上的原理,便是那些香材中的成分,绝对会互相合成与转化。显然,老七不仅窃得了秘方,更开始加速付之于行动了。 只不过他虽然有了那方子,但那方子中蕴含的调制原理,想来却是不知。所以秦淮每次闻到他所调取的味道,都还是与‘钟桂花’相差甚远。 钟信点了点头,似是犹豫了半晌,却忽然走到秦淮身前,将声音压到了极低: “我现下也不瞒着嫂子,钟家那祖传的秘方,确已在我手上。只是我虽按着那方子调制,却屡试屡败,从未成功过。”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秦淮只觉得自己的心“呯呯”一阵乱跳,这个始终隐藏自己的男人,竟然真的把这件极重要的事情说予了自己。 是信任,还是别有用心的试探,秦淮在这一刻不敢确定,但是他明显感觉到,那层隐隐隔在叔嫂间的膜,似乎又薄了些许。 秦淮略想了想,心中已打定了主意,便对钟信小声耳语了几句。 钟信看着他有些兴奋的眼睛,点了点头。很快,两人便避了下人,悄悄来到了那小房间中。 秦淮走到那搁置香源的案几前,道: “我现下便和叔叔开门见山,你且看一看这些香源,既有木本草本的花草香果,又有各种动物的骨骼或是内脏腺体,单取一品,皆是含有异香。只一样,我见叔叔在调制那香物之际,虽是有过考量,并非一味胡调烂制,但终究在投料的先后、香材的匹配乃至相生相克上,还是不够精细。” 他从案上拿起一块麝香,又拈起一束干桂花,道: “比如两种香源,一为动物腺体之香,一为植物花蕊之香,在取用之时,麝香适配冰片与珍珠粉末,共同研细烘焙之后,混合入味。而这桂花的干蕊,则要与新鲜紫苏薄荷等捣碎后,加入明矾,杀出汁来,才可提得其味。若简单将这两种香源混合一处,却并不能生成异香出来。” 秦淮说到此处,心里暗叫惭愧。 原来他虽是精细专业,却也并未能将香料一支研学得如此细致。只因上个学期,偶然看过一本名为《沉香千载一梦酣》的书,写得生动有趣,半专业半百科地将各种香料知识介绍了一番,倒让秦淮生了兴致,从头看到了尾。 而现在,记性颇佳的他,再发挥些融会贯通的本事,便将眼前这些香料说得一本一眼,竟听得钟信直了眼睛。 他的脸上似乎有一种很费解的神情,盯着秦淮眉梢那颗胭脂粒,像是在确认一般,幽幽地道: “听嫂子这样一讲,老七才知道原来这香料之中,竟有这许多学问。只可惜我虽身在香料世家,却无缘识得这些。不过我心中实是好奇,真不知嫂子原本所在的堂子,竟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会让嫂子会得这许多东西,倒真是让老七瞠目了。” 秦淮心里加速跳了跳,却面不改色,更笑道: “叔叔这话说得便带玄机,究竟叔叔是对我好奇,还是对那堂子好奇,我却不得而知。若是叔叔想去那堂子里见识一下,大约也方便得紧。只是以叔叔的样貌形容,去得容易,若要干净出来,怕便是难上加难了。” 钟信本是对他身世起疑,却不料秦淮连消带打,竟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 他知道对方是在推搪,微微瞄了他一眼,便低低接言道: “老七对那堂子里的人并无半点兴趣,想来那污浊之地,能生出一朵不染于泥的清莲,已殊是不易,其他的,倒不是老七瞧人不起,只不过实是没有兴趣罢了。” 第53节 两人说到此处,都似心有所感,倒静默不语。 半晌之后,秦淮便对钟信道,“我方才掉了这许多书袋,倒像是纸上谈兵,倒不如现下便挑拣香料,按那方子,调验一番,终究这香料的调制,千差万别,便试上百十次,也绝非那么易得的。” 钟信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忽然面色一变,侧头朝窗外听了听后,便悄悄朝秦淮作了个手势,略提高了些声音,道: “也好,既然要试这方子,嫂子便把衣裳脱了,我帮你开了身上那守贞锁,将方子取出来!” 秦淮:“……” ************************************************ 二房少奶奶于汀兰小产之后,在床上歇养数日,竟也渐渐缓过些神来。 她为人虽刁蛮霸道,但若论心机,原也算不得极深。 只不过经了丧子之痛,这些日子卧在床榻,总是纠缠在小产这件事上,思前虑后,竟慢慢觉察出些问题出来。 她因想到自己出事那日,本来在房中懒怠出去,却是近日少有登门的钟秀突然前来,只说天气如何晴好,非要拉自己去园中逛逛。 且这逛逛便也罢了,她还偏将自己引到那样偏僻少人之处。原本那是雀儿烧死的地方,钟家上下多有避忌,躲之不及,以钟秀的聪颖和心思,又如何不知。 想到此处,再想到那日她和手下丫头的对话,三言两语,便借着触景生情,叨念出雀儿出来。之后再提及雀儿口中之言,将家中数名丫头打胎和六少爷风流等事,说得清清楚楚。其时,自己只觉得是背后私聊,现下想来,却极像是故意在惹自己动气了。 她既想到此处,又思及钟秀素常与钟义走得亲密之势,便愈发觉得自己是吃了这兄妹二人的暗亏。 这当口,她不去想是自己背着丈夫和小叔子偷人,并怀了孽种,倒满心思都是自己被他们坑掉了孩子的情状,被怨气冲得满身是火,披头散发,便从卧室冲了出来。 刚巧这会子钟义正拎着一个小小的锦缎包袱进得房来,见到她,登时黑了面色,一把将那包袱扔在她身前的地上,极冷淡地道: “你这会子出来倒也正好,前日我说的那物,今日已取了回来,你现下便把它穿上吧。” 于汀兰愣怔半晌,面色时白时黑,一口怒气在喉咙中冲撞着,先低头把那包袱拾起打开,果然竟是一件不知何物制成的守贞锁。 她两只眼睛看着那悬着铜锁的物事,银牙紧咬,忽然两手用力,便拼命撕扯起来。 钟义见她势若疯癫,倒也不去理她,自行点了香烟,翻起一边的杂志。 这工夫,忽然听到窗外有人甜笑道,“你且在外面等我一会子,我自己进去便是,这工夫嫂子必还在床上休养,我只和二哥说说话便走。” 那声音竟然便是钟秀和她的贴身丫头。 于汀兰用力撕扯了半晌,哪知那锁不知是何种材质制成,柔韧如皮,任她下多大的气力,却根本纹丝不动。她正在恼怒之中,闻听到钟秀的声音,眼睛陡然睁大了些许,竟住了手,静立在一边。 果然瞬息之间,门帘一挑,钟秀一身淡绿色洋装的打扮,袅袅婷婷地便进了房来。 钟义抬头看她,面色便是一缓,扔了手中的杂志,用下巴对于汀兰一支,道: “这会子怎么倒有空过来,因我送了份大礼给你嫂子,她正心情不爽,疯疯癫癫的,你现在来,倒别触了霉头,有什么话,我陪你出去逛逛再说罢。”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一边的于汀兰却猛地冲到他和钟秀之间,掐着腰尖声道: “姓钟的,你现下拿了我的错,便真以为可以欺负我了不成?我什么时候疯疯癫癫,又什么叫触了我的霉头,你倒给我说说清楚!怎么,你妹妹来了,你便让她躲我,究竟我又是什么瘟神,便能伤了她这尊菩萨!” 她嘴里一阵狂吼后,又抓着手里的守贞锁,便朝钟秀眼前一送,咬着牙道:“好一个菩萨二妹妹,你倒看看这是什么,这便是你哥哥送我的大礼,你好好看看,这大礼可送得好吗!” 钟义方要上前拦她,钟秀却朝他摆了摆手,面上依旧挂着一对梨涡,伸手便接过那守贞锁,轻轻晃了晃,道: “想不到这劳什骨子倒比我想得还轻得很,嫂子,你可听过那句老话,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这物事虽轻,里面可装满了大哥对你的一份情意,想来我们特特寻了这东西给你,锁身锁心,还不是怕你再走上邪路。嫂子,妹妹也是女人,知道在这男女之事上,终究还是女人吃亏多些,你穿上它,男人占不到便宜,你自然便守得住名节,也不用再担心生了孩子,却又对不上血型,岂不是好!” 于汀兰听她说出这番话来,句句温柔,字字清甜,却实如尖刀捅在自己心上一般,一张脸登时气得没了血色,满肚子怨恨,只用手指着钟秀道: “好,很好,我就知道要给我穿这东西,定是你在背后出的主意。只是我的好妹妹,你既有这般对我的好心,可不知是不是留了点给你自己。如你所说,我坏了名节,作了孽,便连孩子也养不活。所以我现在倒要提醒你一句,我不过跟了老六,生的孩子便活不下来,你现下天天和你亲哥哥纠缠在一起,眉来眼去、偷偷摸摸,倒不如也赶紧穿了这锁头上身,别等着生了孽种下来,活不活倒是小事,万一没了屁眼,可要把你们钟家的脸都丢尽了呢!” 她此刻实已是恨怨交加,故而说到最后,竟已是恶狠狠地咒骂之语。 对面的钟秀听她说出这番话来,顿时变了颜色,一双素来柔媚的眼睛,竟透出一股阴冷之极的光,忽然厉声叫道: “哥!” 她只叫了这一声,钟义已黑着脸冲到于汀兰身后,一把便将她两只膀子别在背上,任她又叫又喊,却只下了狠手往高处抬她的胳膊,直疼得于汀兰顿时没了气力。 钟秀慢慢走到她的身前,一双眼睛看了她半晌,猛地伸出手来,对着于汀兰左右开弓,竟连扇了她数个嘴巴,直打得她左摇右晃,满嘴是血,又气又痛,竟直挺挺昏在钟义身上。 钟秀直到打得自己掌心发麻,方住了手,看着于汀兰血淋淋的面孔,眼睛里却仿佛还是难消被她咒骂的那股恶气。 半晌,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朝钟义幽幽地道: “后园子那眼井,过一阵子秋凉了后,也不知还有没有人去井边憨玩,或是在井边自怨自艾、怀念死去的孩子呢…” 钟义听她这话,便看了钟秀一眼,竟轻轻点了点头。 第55章 且说秦淮见钟信忽然间形容有异,说的话也明显变了味道, 便知道他素来防范心重, 又耳聪目明,一定是察觉到了屋外有了异状。 想起上次钟信隐隐和自己提过一句, 说是泊春苑里,除了二房的碧儿外, 还有人在暗中窥视,只不知现下, 又会是何方“妖孽”了。 他既知就里, 反应自然也不慢,便接着钟信的话, 故意以嗔怪的口气道: “叔叔就是心眼子坏得很,既知道这会子要用这秘方,方才在卧房里怎不让我脱了那守贞锁下来,现下在这里脱这劳什子,你那眼睛便又要占人家便宜了。” 他嘴里说着,手上便假装去弄衣服上的纽襻,又故意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出来,倒真像是正在宽衣解带一般。 钟信明知他不过是配合自己的一番做作, 可偏生他嘴里的话,手上的动作, 看在自己眼里,却有着一股别样的风情。 他心底有一个自觉污秽、想要迅速压下去的念头: 若有一日嫂子真的对自己宽衣解带,眉眼含情, 却不知自己能否过得了这一关。 片刻后,作好了掩饰的两人来到那案几旁,秦淮用眼睛看着钟信,只等他拿出那钟家至珍的祖传秘方出来。 却见钟信面无表情,口中似是在默念着什么,便在那放置香源的所在,一样样挑拣起来。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挑出了十数样之多,又迅速混杂在一个大铜盆里,嘴里却还在无声的背诵,显然要选取的香物,还有很多。 秦淮心中一怔。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钟家的老七。 要知道,从秘方到他手上算起,至今也并没有多长的时间,可是显然,他已经将那方子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毫无疑问,钟仁将秘方藏到男妻穿的守贞锁里,便已经算得上奸诈狡猾,但是和老七这样死死地记在脑子里比,却自然又逊上一筹。 秦淮下意识便有些汗顔。 一想到每天夜里,自己碾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总会偷偷地看着地铺上的老七。那光景,自己还觉得他睡觉的时候,要比大学时那几个室友老实很多。不仅一动不动,更没有梦话磨牙等人间惨状,始终都只是沉稳地酣睡,不过唇角边,随着呼吸会微微颤动着些,倒也看不出异状。 现在想想,他白日里忙碌于宅中事务,人来人往,绝没有背诵这秘方的机会。唯一暗暗默背的时间,自然便是夜里睡觉的工夫。 所以每天他看似已经睡熟,却必是在暗暗背诵这方子上记载的东西。而自己时不时支着下巴,欣赏他“沉睡”面孔的样子,大约早就被他感知到了吧。 在他心中,这嫂子… 不知不觉中,秦淮的脸有些热了。 便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这边的钟信却已经手快脚快地,挑拣出近百种的香源出来。 “嫂子,这便是那方子上全部的东西了。” 秦淮稳了稳神,走到那香源前,一样样细细看过去。 他没有想到提炼一瓶小小的“钟桂花,”竟然动用了这许多的香物,很多更是世上难得一见的香材,也难怪会调出那般经典绝妙的味道了。 只是这样繁杂的取材,其中自然要涉及很多的相生相克,以及不同香材的独特处理。 而秦淮暗自估计,大约这便是握有秘方的钟家,偶尔也会出现质量问题的原因。 因为这种旧时由作坊发展起来的家族企业,为了牢牢守住自家的方子,交给厂子里的,永远都只有七成到八成的方子,待这八成左右的香源制作出香料原液后,他们才会将自己掌有的机密部分,私下制成原液,分发下去,配在一起。 这样的方式,确实可以保住祖传秘方不被泄露,但是却背离了那方子中,各种材料要适时进行搭配转化及合成的原理,所以便极易在成品中,出现味道的偏离。 秦淮眼瞧着面前的香材,镇静了一下,便迅速开始了自己的动作。 钟信一边留神着窗外,一边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嫂子。 只能说,眼前这个先嫂后妻的男人,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这会子的他,神情之专注、动作之麻利,又和素常自己看到的他,不尽相同。 在钟信略有些困惑的心底,此时却忽然想起了,院子中那株繁花满树的四时锦。 这眼前的男嫂子,想来倒真的和这顺时善变的奇花,莫名的相似。 当所有的香材按照各自的特征被一一分类、组合,又有部分作了烘烤或腌制等工序后,秦淮重新选择了案上的器皿,准备进行加热后的调制。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钟信素来使用的铜锅,而是找来一点酒精,并选择了透明的玻璃杯,权当作烧杯之用。因为在一般的情况下,这种沸点之下,是不可能烧爆破璃杯的。 火苗在滋滋地作响,不知不觉中,房间里渐渐生出一股异样馨香的味道。 那是一种和“钟桂花”非常相近的味道。 钟信和秦淮的目光慢慢对在了一起,秦淮发现,在老七的眼睛里,竟然闪动着一份异样的光芒。 “嫂子,老七说句真心话,还是你厉害,我心里头想的,正是这个味道,可无论如何,便是弄不出来!” 秦淮擦了擦额上的汗,笑了笑。 “有了方子,多试上一些,终究还是弄得出来。只不知你有没有觉得,其实这味道,与钟桂花并不完全相同。” 钟信闭上眼睛,又深深嗅了嗅。 “嫂子说得很是,这两种味道虽然极为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只是我闻着,却是喜欢这味道多一些。” 秦淮嘴角动了动,想笑,却又忍住了。 香气在房间里飘散,并从窗棂中向外漫延着。 窗外的黑夜里,有人用灵敏的鼻子深深闻了又闻,目光中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 翌日一早,碧儿便悄悄起来,用了比往常近一倍的时间梳洗打扮,更在中衣内死命缠了条束腰的大红汗巾子,将本就纤细的腰身勒得便如那弱柳之枝一般。 她原在昨天夜里,便偷偷跑到泊春苑正房的客厅中,用钟仁的电话悄悄拔了个机密的号码出去,对方,便是安家的大少爷安醒生。 待钟信起早出去,碧儿便和秦淮告了假,只说自己要出门采买丫头们的胭脂水粉,一阵风般便出了后门。 待到来至后门外的街市,碧儿心里像燃了把野火一般,已顾不得像往日那样小心谨慎,急切切便往那糖水铺子而来。全不知,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隐得极深,正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她的背影。 这些日子以来,碧儿按安醒生所说,尽可能的老实本分,只寻了一切机会偷听钟信与秦淮的墙角。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未经人事,哪里受得了他二人半真半假、故意做出的房中私语,往往便听得面红耳赤,惊讶于那老七在私下竟是如此闷骚,而大少奶奶果然便十分孟浪。 因此每每听罢回了房来,心里面便翻江倒海,春心荡漾,只把安醒生那俊俏模样想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立即跟了他去,做安家的小姨奶奶。 这会子她刚一进了那糖水铺的二楼包间,安醒生的目光在她粉脸上一扫,又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呼吸,便早已看透了她,只朝她笑道:“来得这般急切,可是很想我了不曾。” 碧儿一张脸臊得更红,斜了他一眼,先拿了杯糖水吃了一口,才道: 第54节 “我一个做丫头的,不过是怕安少爷等得着急罢了,又说什么想是不想,便是每每熬了长夜给大爷打探消息,那份辛苦,也没人想着,横竖只有天知道罢了。” 安醒生似乎暗暗吸了一口气,才勉强伸出手去,在碧儿的手背上拍了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自是知道你的辛苦,素常闲了,也总是想着你的纤纤细腰,只是你今次这么急着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碧儿面上便透出些兴奋与得意,更兼一份狡猾。 “自然便是你最关心的事,我现下已经摸到了底数。若你肯应允我一件事,我便说与你听,若不答应的话,我倒要先说予二小姐听了。” 安醒生抓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摸着,眼神里却隐去了一丝狡诈与不屑,“你且不用多说,我现下便先表个态出来,不管我与你家二小姐究竟会如何,日后我都会娶你做安家的小姨奶奶,你看可好?” 碧儿被他一语便说中了心事,一时间倒羞涩起来,忙从他手中抽出手道: “安少爷,我这人倒也是个心眼实的,你既说了,我便当了真。我不过是个丫头,没什么好制约你的,只日后若发现你是诳我,小心便我吊死在你睡房的门上,让你夜夜不得安生!” 安醒生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哄着她道:“好好的说什么傻话,快点说正事要紧。” 碧儿便正色道:“你原猜得不错,我夜夜偷听,终于得知那守贞锁里,确是藏着钟家的祖传秘方。并且那日在调香房里,他二人按这方子,似乎便已经调出了钟家香水的味道。只一样,你虽说过有机会便让我偷拿那方子到手,但那东西每日里都穿在大少奶奶的私密之处,又上着锁,像我这样的丫头,根本就摸到不边。” 这守贞锁里藏有秘方一事,安醒生原本便有了怀疑,现下既得了证实,心中自是一阵狂喜。可高兴过后,却又正如碧儿说的那样,如何在秦淮身上拿到那守贞锁里的方子,确是难事。 便是碧儿这样在他身边有机会的丫头,亦无隙可乘,自己一个二房小姐的恋人,又哪里有机会和七少奶奶有太过密的接触。 他一边有些不情愿地继续摸着碧儿的手,一边闷头思虑,脑海中却忽然跳出个主意,不由便面露喜色。 “我倒是忘了一件大事,正要亲自到钟家拜访,只因为再过三天,便是我家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好日子,我便请各房的太太奶奶并各位爷们儿,都到我们家园子里聚上一聚,那位大房的寡妇,现今的七少奶奶,自然也是要请来的。” 碧儿先是一怔,迅即反应过来,面色变了变,狐疑道: “安少爷便是请了七奶奶上门,可是在那种日子,人多眼杂的,你又能如何?” 安醒生眯眼一笑,忽然抻手挑了她下巴一下,“我自是有我的安排,只不过少不了你的配合,也便是了。” ************************************ 安家做寿的请柬,果然翌日便由安醒生亲自上门,送到了钟家大太太何意如处。 毕竟同为香料世家,像老太太过寿这样的大事,这些豪门大族自是要互相捧场。更何况安醒生又是钟秀名正严顺的恋人,有可能便是未来钟家的姑爷,所以这个面子,钟家于情于理,都是要给的。 何意如素知这种场合之下,那些豪门大宅的阔太太娇小姐们,最爱的便是八卦别人的隐私。 她因钟信与秦淮之间,既是小叔娶嫂的关系,而秦淮本人,又是个出身不好的男人,所以知道若他二人去了,必将成为众人的谈资。届时自己,亦不能免了尴尬。 因此上,她便寻了些借口和由头,推托着不欲让他二人前去。 谁知安醒生听得她这番说辞,却微微变色,不仅极是坚持,更强调大房里诸事不顺,大少爷初殁,三少爷又病重在床,若他二人再不去的话,岂不是显得钟家大房确已经后继无人,倒落了人家的笑话。话说到此处,说得何意如竟无法拒绝,便只得应允。 待钟信看到菊生取来的安家宴贴时,他正在帐房内算着当季的收支帐。听闻安家大少爷为了力邀七奶奶前去赴宴,在大太太面前险说破了嘴,钟信皱了皱眉,和一边的菊生对了对眼神。 他放下手中的帐本,却从抽屉里摸出一张雪浪纸,看似漫不经心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待他闷声画了半晌,菊生便引颈看去,却见钟信画的竟是一张楚河汉界的棋盘。而在棋盘之上,又画了一枚即将过河的小卒,却不知代表何意。 他思虑一会儿,忍不住悄悄问道: “七哥,看那边的动向,竟是要借着宴席采取主动,却不知咱们,该如何应对呢。” 钟信的笔在那枚过河小卒的旁边胡乱勾画着,低声道: “他既这般想要钟家的东西,便给了他,也就是了。” 菊生惊道:“给他?” 钟信将笔扔到一边,伸手去抽屉里抓了一盒洋火出来。 “给了他想要的,他自然会消停一阵,这工夫,也只有先如此了。若是将古话反说,便算是攘内必先安外罢。” 他一边说,一边便将画了棋盘的纸伸到划着的洋火上。菊生眼尖,便朝他方才在过河卒旁边涂抹的地方看去,却不料一下子便白了脸。 原来那地方只写了一个小小的汉字: 嫂。 菊生眼见那白纸瞬间烧成了灰末,咬了咬牙根儿,终开口道: “我虽是不懂七哥心中的种种谋划,可是却想问上一句,不知七哥是想怎样将那东西,让对方得了手呢?” 钟信听他忽然有此一问,倒怔了半晌,淡淡道: “自是要顺其自然,才能让其以为施计到手的,必是真物。” 菊生的脸色又苍白了些许,道: “若是这样,岂不是要从奶奶身上得到此物,才显得最真?可是七哥,我暗中跟随对方多日,知道他的癖好,他可是...极好男色之人...” 钟信抬眼看了看他,双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光,只是到最后,却终是一言未发。 这几日,钟信在晚上的工夫,倒忽然苦练起毛笔字来。 秦淮心下觉得奇怪,自己知他素来擅长临摹画作,可是现下看他这笔下的簪花小楷,竟也写得极是漂亮。而且他写出的字迹,又好像和钟家老爷生前留下的不少题字,极是相像。 只不过让人纳闷儿的,便是钟信写来写去,却都是一些外人眼中很古怪的字眼儿。 桂花蕊、甘松子、苏合、安息、郁金、捺多、和罗、丁香、沉香、檀香、麝香、乌沉香、白脑香、白芷、乳香、伽南香、水安息、玫瑰瓣、珍珠、冰片…… 只是这些东西在秦淮眼里,却并不觉得古怪,因为那分明便是“钟桂花”秘方中的各种香材。 因见他写了一遍又一遍,过后又皆在炉上烧掉,秦淮便忍不住低声问道: “叔叔心中既已记牢了方子,现下反复临习这些香材,却又是为何呢?” 钟信刚好写完最后一味香料,正将那纸放在火上烧了,听他相问,倒忽然有些异样地看了秦淮两眼,道: “近日天气渐凉,渐渐有了初秋的影子,倒不自禁的,让老七想起‘多事之秋’这几个字来。所以我想让嫂子,再将那守贞锁穿在身上,而那锁里,亦藏上我誊写的方子,不为别的,只当是有不可测防之事时,以假乱真,也可挡些秋寒。” 秦淮略有些愕然地看向他,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脑海中一阵急转,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意。 可是不知为何,却又总觉得眼前的钟信,倒像是云隐巫山,半明半暗,竟有些叫人捉摸不透。浑不似前些天里,四时锦下,那个双眸清澈的浇花人。 一时间,秦淮莫名便在脑海中,又想起小说结尾处那个独登高处、孑然一身的钟信。 这联想让他身上微微一冷,倒真的像对方所言,感觉到一阵乍起的秋凉。 究竟他对自己,是如他所说的那般呵护秋寒;还是拿自己当作那四时锦一般,取其多般变化,好以花袭人呢? 第56章 在赴安家祝寿的那日清晨,秦淮终又将那守贞锁穿在了身上。 只是这一次, 锁虽未变, 然那锁中暗藏的物事,却已经换成了老七誊写的赝品。 在将那方子密置之际, 秦淮发现,无论是纸张做旧的程度, 还是纸上与钟老爷几无二致的字体,都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必可以瞒天过海。 他暗暗点头, 这老七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的一副好手段。 所以那方子外表再像, 内里的瓤,却必定早已物是人非。 钟家现下人丁不旺,三少爷钟礼与于汀兰皆是病得不能动,六少爷钟智还远在广州,钟毓夫妇此时算不得钟家的人数,所以宅子里真正能去安家贺寿的人众,总不过三位太太、钟义钟秀兄妹及老七夫妇。 只不过安家豪奢,在邀请客人之时, 都标明了可多带贴身仆众,这样服侍起来, 客人自是感觉舒心周到。所以钟家各房,便也各自带了贴身丫头前往。而泊春苑目前上得台面的,自然便是大丫头碧儿。 众人在花厅聚齐时, 何意如看了看厅中这些人,便不由叹气道: “想往年若有这般宴请等事,咱们家上上下下盛装出席,那叫一个齐整,眼下走得走,病得病,倒真让人打不起精神。本来老六和老二媳妇若都在的话,以他二人的口齿,便顶得过半屋子的人热闹,谁知这会子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远行不归,一个倒病得没了头尾。这叔嫂二人,也算得是有缘有份,行起事来,总是共进共退,倒像是一家子般。只可惜老六最关心汀兰肚子里的孩子,若他回来知道孩子已经没了,还不知该如何心疼难过呢!” 她语气平淡,说的又是家中闲言,可是这话听在二房诸人耳中,却偏偏字字如针,扎心的疼。要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关于孩子的一些秘事,在钟家,又怎么可能不透到大太太耳中。 莫婉贞脸上的胭脂虽厚,却遮不住这几日蜡黄愁闷的脸色。现下听何意如夹枪带棒,在临出门时还要损上二房几句,哪里还能忍住,登时便冷笑道: “姐姐这工夫看起来身上好了很多,倒有精神关心起二房三房的小辈,真是有做大姐的风仪,妹妹佩服得紧。只是想来老二和他媳妇还年轻得很,掉了一个孩子,实不算得什么,不出半年一载,再要上一个,也就是了。只是我倒替姐姐发愁,这大房里头,老大钟仁殁了,老三钟礼又只剩下闭眼喘气的力气,那个老七算是半个儿吧,偏还娶的是个男妻,倒怕是真的有无后之虞呢。” 何意如早知道她必要反驳自己,听她话极阴损,却也毫不惊讶,便又淡淡道: “有后无后,还是只看天命罢了,便是老三,也说不准哪天就醒过来,照样娶妻生子,也未可知。现下只保祐他日后找个不作不闹的稳当媳妇,老老实实生个孩子,又保得齐是他自己的种,我就阿弥陀佛了。” 她这话一出,二房等人都是面色大变。尤其钟义脸色登时变得乌青,便欲开口,身后的钟秀却及时拉了他的衣服,不让他发作出来。 一旁的钟信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忙对众人道:“各位太太,这会子时辰已差不许多,车辆早已经在花厅外备好,不如现下便启程吧。” 何意如面带微笑,第一个站起身来,扶着蕊儿的肩膀便朝外走,全不顾身后莫婉贞对着她的背影死命地“啐”了一声。 ********************************* 安家的宅子若论规模,虽比钟家要略逊上一筹,但在城中也算得上是顶尖的水平。 尤其是他家的园子构造,虽不似钟家那般以水为轴,处处轩馆,皆有讲究,但也算得上是匠心独运,花木葱笼,其中有几处别具一格的景致,颇令人眼前一亮。 而这安家老夫人的寿席,便摆在园中一处极宽敞极富丽的所在。 因安家近年的上升势头直追钟家,在商界威望日盛。故那城中的富豪大户,甚至达官贵人,今日但凡无事的,便皆过来给安家捧场。男士暂且不说,只是那些太太小姐们,简直便是争奇斗艳,极尽浓妆艳饰,一时间处处衣香鬓影,珠宝流光,令人瞠目。 而在一众客人当中,更有几个小报报馆的记者夹杂其中,不时对着各位名门淑女一阵狂拍,更兼采访商界的名流,忙得不亦乐乎。 安醒生知道家里并未请这些记者上门,见这几人不知从何打探的消息,竟是不请自来。不过虽是有些许意外,但是一来他也想借此机会出出风头,只当给安氏香料打上一番广告,二来见诸位来宾并不反感,尤其各位女士更是如鱼得水,争相上镜,便更觉得此举算得上锦上添花,因此不仅不去驱赶记者,倒让下人好生招待。 眼见所请宾客已到了七七八八,外面钟家人方至,安醒生一接到仆众通禀,急忙向身边人说声报歉,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 他先和钟家众人施了礼,又和几房太太道了安后,便靠到钟秀身前,故作亲热地逗她说笑,只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一边的秦淮身上扫去。 当今豪门望族之家,男宾一般都喜欢追赶时髦,大多穿着昔时盛行的西式三件套洋装,所以满座看去,一大片的各式礼服,也分不出谁又是谁。而秦淮和钟信二人,今日却皆穿黑色的中式长衫,配上雪白的领子和袖口,在一众西装男宾里,倒偏显出了几分中式人物的风流倜傥。 安醒生因看在眼里,便只觉这位昔日的大房男寡,现时的七少奶奶,清灵水秀,俊雅相宜,自有一股子风流态度。 而在秦淮身后,便是紧跟的丫头碧儿,纤腰一握,两只眼睛只管在安醒生身上流连,偶尔两人目光一碰,安醒生便朝她微微点头,似是在暗示她只管等自己的暗号消息。 若说以钟秀与安醒生的关系,她即便不主动帮着张罗忙碌,倒也应以恋人身份,陪在其左右,会见诸多亲朋好友。 可是到了安家,钟秀却只稳坐席上,陪着身边的母亲和二哥钟义闲聊。虽然温柔丽色吸引了不少男子的目光,她却毫不留意,一双眼睛只在二哥处停着,知道他方才被大太太的话伤到了脏腑,便暗暗安慰于他。 一番忙碌之后,安家请的司仪宣布宴席正式开始,席中众人举箸端杯,很快,便进入那种宴席中常见的散乱状态。 安醒生手里拎着酒杯,身后跟着提壶的小厮,那小厮壶中原本不过是清水,所以他随走随敬,看似喝了不少,其实却大都是喝了水下去。 待到那宴席进入高潮,男人们举杯换盏,女人们聚在一块闲聊八卦之际,安家请的戏班子并各种说书、放洋片、演戏法的又适时出现,一时间,整个宴席热闹非凡。 这会子,便是少了谁,也无人注意 安醒生看了看腕上的洋表,眼睛在钟家席面上流连了片刻,便暗自点了点头。他心中早有算计,此时觉得时机已到,自然便按计行事。 他先前便请了一位南洋香料界的泰斗级人物前来赴宴,这会子便先把他请到一侧一间小花厅内,又让小厮按着自己预先安排好的名册,去请香料届的数位同行前来,大家共同聊一聊南洋的市场和香料的流行趋势。这其中,自然便包括钟家目前的掌事钟义和钟信。 另一边,他又安排家中女眷,在另一个花厅里,仿着西人的模式,弄了个小型的女生沙龙,专请各位年轻的小姐太太,前来谈论衣裳脂粉明星等事,像钟秀这样的身份,自然必在其中。 一时间,热闹的大宴会里又自然有了两个分场,人流穿梭,各有各的所在。 第55节 安醒生看到这种场面,心中暗喜,立即让贴身的小厮偷偷混进宴席,找到碧儿,一个眼神之下,人不知鬼不觉地,倒把一个纸包塞给了她。 钟家这席面分为两处,除了几房太太面和心不和地坐在一处,看安家请的名戏班子在演那极热闹的一出《鸿门宴》,另一席现下便只有秦淮一人,既没被邀请去商界的男宾处,又因是男人身份,不好请他去小姐们太太的沙龙,只一人坐在席上,寂然独坐。 **************************************** 秦淮一人坐在席上,略低着头,时而喝一口面前的香茶,瞟几眼台上的戏。 说实话,这工夫钟信不在身边,在喧嚣的宴席里,秦淮只觉自己倒像是一只孤独的水鸟,面对一望无垠的水面,无处落脚。 虽说那男人便是坐在旁边,也从不多言,且有时看他一副装出的萎顿模样,还会觉得阴险可怖。可是他现下真不在了,秦淮才发觉,原来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习惯了和他相处的感觉。就算明知他很危险,却似乎也没有初时那般怕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担心自己怕不是到了“近墨者黑”的光景,一直在他身后伺候的碧儿,却忽然笑着说道: “安少爷怎么倒过这边来了,二小姐现下在那边花厅中呢。” 秦淮心中一动,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果然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安家大少爷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便站起身,和对方打了招呼。 安醒生一双眼睛在他眉梢那颗胭脂痣上滑过,又飞快地在他雪白的脖颈上停了停,笑道: “我这会子过来不是来寻钟秀,原是有点子小事,倒要麻烦七奶奶,才是真的。” 秦淮微微一怔,面色却不变,笑道: “安少爷惯会说笑话,想我一介俗人,每日家从早到晚,不过都是在内宅厮混,不像您成日忙于外务,天南海北,无所不知,又会有何事能麻烦到我。便是有,这在座诸多贵客,又岂会少了能人。” 安醒生看他言语便给,声音清脆,加上一说一笑间,眉梢那颗胭脂痣更是生动得甚是俏皮,天生便有一种别样风情,不由眼中便透出一份难耐的骚痒,因又笑道: “醒生尚未说是何事,七奶奶倒谦逊上了,难不成我在钟家人心里,便如此没有地位,求上一点小事,便真这般费劲为难,我倒是不信的。更何况我所求之事,阖座众人里,也唯有奶奶才是能人了。” 秦淮见他如此说,倒似乎有些好奇,便笑道:“却不知安少爷所说何事,究竟如何我倒成了能人了。” 安醒生眼睛里有一丝狡猾得意的神情一闪而过。 “只因前日我家幼弟新得了一件西洋乐器,甚是喜爱,嚷着要人教她。可是我阖家上下,竟无人懂得,只我虽知那物洋名叫作梵阿铃,但无奈却全无半分音乐细胞,所以亦是束手无策。今天七奶奶过来,我倒忽然想起钟秀曾说过你却极识此物,更曾经一曲之下技惊四座,今日既难得到了安家,无论如何要给几分面子,抽一会子工夫去后宅教教我那小弟弟,你看可好!” 秦淮听他这话,一时间似乎有些犹豫,正沉默间,安醒生又笑道: “舍弟年幼,有时难免憨顽,七奶奶若是不惯相与小孩子的话,便带碧儿姐姐同去,有漂亮丫头哄着,他自会省事些。” 一边的碧儿便开口笑道: “安少爷真是好眼色,我家奶奶当初在大小姐生辰时确是演奏过一次那西洋乐器,奴才有幸在场听过,当真是好听得紧。” 说完这话,她又小声在秦淮耳边道: “奶奶,安少爷既如此说,咱们便去给小少爷指点一二,毕竟大家是极近的关系,这点子小事,也不好推搪,有我陪着奶奶,您尽管放心吧。” 秦淮被他二人如此一唱一和,竟似让人无话可说,便对安醒生笑笑道: “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倒是怕要在安少爷面前献丑了。” ****************************************** 安醒生在前面引路,秦淮与碧儿便跟在后面,东拐西绕,到了后宅一个很深的房舍。 三人进了那屋子,秦淮抬眼处,竟是一间极雅致的睡房,里面并无一人。 他看了看那房中的妆饰,似乎心中有些纳闷,刚要出声相问,安醒生便抢先开口道, “这便是我那幼弟的卧房,七奶奶且略坐坐,我去带了他来。” 他说着便抬身出去,临出门前又回头对碧儿道,“这房间隔壁不远便是茶房,劳烦姐姐去给奶奶弄些茶来,一会教那我那淘气的弟弟,定是要口干舌躁的。” 他说完便自去了,碧儿略站了站,便也说去倒些茶水,一瞬间,房间里倒只剩秦淮一人。 他四下打量,心中不禁奇怪,这房间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像是一个幼童的睡房。尤其是那居中的床铺,大红锦被鸳鸯枕,隐约在枕头下面,还压着几本花花绿绿的画册。 秦淮心中好奇那到底是不是儿童之物,忍不住便想走过去,往那画册上看上一看。 这工夫门帘一掀,碧儿双手空空,竟带着个陌生的小丫头,托着茶壶和杯子走了进来。 “少奶奶,真得夸一句安家礼数着实周全,那边如此热闹繁忙,这边小茶房竟然还是有人好茶好水的招待着,根本不用我动手呢。” 她故作自然地说着话,那丫头便走前,倒了杯香茶,双手端给秦淮,柔声道:“钟家奶奶请。” 秦淮看了那丫头一眼,见她年纪不大,看见自己男奶奶之身,竟也没有好奇或吃惊之色,看起来果然训练有素,便接过茶来。 碧儿和那丫头便似乎都在看着秦淮手中的茶杯,见他半晌不动,那丫头便极不引人注意地偷瞄了碧儿一眼。 碧儿笑道: “奶奶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小孩子教起来总是难缠的,免得一会儿连水都喝不上。” 秦淮淡淡地“嗯”了一声,端着茶杯走到墙边一幅书画前,背对着两个丫头,认真看着,手上的茶便不住地小口喝了下去。 碧儿和那丫头偷偷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片刻后,秦淮人虽然还在看画,身子却似乎晃了晃,忽然开口道,“你们都出去,我这会子心里面闹慌慌的,想一个人静一静。” 两个丫头面色微变,也无人上前关切询问,倒急忙交换眼神离了房间。 秦淮将杯子放在嘴边闻了闻,放在一边,快步走到床头,从枕下抻出那画册来。 谁知目光刚落到那画面之上,却不禁面色一热,只觉心里竟真地像自己所说,莫名地慌了慌。 原来那画册又哪是什么儿童画报,分明便是毫无遮挡的下流图画,并且那画报又和钟仁那些春宫不同,竟是外国人做那种事时拍下的东西,一眼看去,淫秽之极。 秦淮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作势转身便往门外走,可是大约身子不受控制,两条腿倒像不听使唤一样,硬生生又往那床边走去,一双眼睛,竟恨不得再多看那画面两眼。 就在他一副咬牙克制,竭力想逃出房间的样子时,安醒生却忽然站在了门口。 “怎么,不等我弟弟来,七奶奶就要走了?” 秦淮似乎觉得自己的眼前有一些模糊。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你少胡扯,这里哪有你的弟弟,快点让开,让我出去!” 安醒生人高腿长,两步便堵在了他的身前,一把抓住秦淮的手,看着那细白的皮肉,便“啧啧”了两声。 “怎么没有我的弟弟,来,你摸摸看,这不就是我的弟弟!” 安醒生抓着秦淮的手便往他身上按,一张脸上尽是淫欲大发的神色。 秦淮死命甩脱他的手,想绕开他冲出门口,却不料安醒生早拦在一边,又拦又拉,两个人便撕扯在一起。只是秦淮毕竟身上显了药力,使不出力气,挣扎中,竟被安醒生推到了大床上,更施大力扯破他的长衫,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出来。 安醒生见那中衣半透半露,更隐约便可见到秦淮身上的守贞锁。 他眼见这风情万种的美男子即将成为自己身下的猎物,而猎物身上,还有价值连城的宝贝可得,当真是瞬间兴奋到了极点,一只手压着秦淮的身子防着他的挣扎,一只手几下便把身上的外衣扯了下去。 秦淮眼见他越脱越少,自己想要挣扎,身上力气却敌不过他,一时之间,嘴里便拼命叫道: “叔叔!叔叔…” 安醒生已经脱光了上身,此刻更去解身上的裤子,已露了半截臀部出来,听他叫喊,便淫笑道: “你每日在床上喊他还不够吗,这会子,再喊他也是无用,倒不如叫多叫几声安叔叔,我自会好好疼你!” 他话音未落,却只听得身后门声一响,紧接着,未见人语,倒传来一阵奇怪的“咔嚓”之声。 第57章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提示: 昨天的章节豆豆在周六早上七点后作了一些比较重要的修改,在半夜到凌晨七点前看了更新的亲,最好再重新瞄上一眼,不然和今天的章节,会稍稍感觉有些冲突。 主要是昨天的章节在有些细节上,视角设定不太准确,豆豆也太想留下些玄念,所以就容易让人误解了。所以想来想去,还是修了修,还请大家谅解我这个蠢豆豆啦! 另外我今天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就是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本书里的几个恶毒配角,难道我要黑化了吗,啊啊啊,快打醒我! 那“咔嚓”声接连不断,倒把安醒生嚇了一跳, 急忙转过身形, 脸色瞬间一白,忙放开秦淮, 拎着裤子跳下床来。 原来房门之外,竟是方才那几个小报记者, 此时皆手持相机,见安醒生转过身来, 更是一顿猛拍。 安醒生一边用手挡脸, 一边暗叫不妙,此时拍的是脸, 那方才拍的,岂不是自己半露的臀部? 他心中着急,提上裤子便朝几个记者冲去,口中更叫道: “兄弟几个别拍了,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钱不是问题!” 他在外面混得久了,自然知道这起小报记者, 干出眼前这种事情,图得无非是钱。 自己身为商界名人, 却意图强暴竟争对手钟家的男妻,这样有爆点的裸身照片若真发到小报上,那威力不逊于在商界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可是丢人出丑的是自己, 这些人却也得不到太大的好处。说白了,唯有和自己倾谈,才会有更大的利益。所以他情急之中,先就把钱喊了出来。 可是他话音刚落,那几个拍照的人并无接话,门外却忽然闪出一个人影,轻轻开口道: “安少爷,我倒觉得你这不穿衣服的照片,精彩无比,可不是钱能买到的。” 安醒生定睛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面前的人正是钟家的老七钟信。 他看了看钟信面无表情的脸,又看了看那几个记者,点了点头: “原来这些人是你找来的,钟老七,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钟信的目光从他身边掠过去,直落到正在床上撕扯自己衣衫的秦淮身上。只不知那衣衫是不是质地极佳,他胡乱拉扯着,倒也并未撕破 钟信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丝犹疑又阴狠的光。 “安大少爷,我现在只想和你说三句话,你可要听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赤着上身,安醒生听到他阴寒的语气,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你说。” “第一,我知道这世面上的春药大都配有解药,你马上拿药出来!” “第二,我知道你骗我家夫人过来,既是想占便宜,更是想要取他身上的秘方。我告诉你,钟家是有秘方,可是却和你们安家没有半点干系。如果你痴心妄想,还要打它的主意,你马上就可等到在报纸上出名的那一天。” “第三,既然咱们都是爷们儿,也都是做香料这一行,要想真正较量一番,大家就在市场上见,不要在背后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我也可以提醒你,如果你偏要在背后玩阴的,我钟信倒也不惧不怕,大家便来比一比,到底谁能阴得过谁!” 他这三句话说得暂钉截铁,砸地有声。 安醒生看着他的脸足有半晌,慢慢点了点头,脸上竟浮现一丝赞许。他伸手在怀里掏了掏,竟果然掏出个纸包,便朝钟信扔了过去。 “这便是给你老婆的解药!” 钟信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抬身便要往屋子里进。 安醒生拦住他,倒忽然间邪邪地笑了起来。 第56节 “其实你大可不必急着给他吃这解药,要知道这春药特别厉害,他此刻风骚得很,你是男人,又不是不明白那种乐趣,便用你自己的身子去做他的解药,岂不是爽得很!” 钟信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间变得凶狠非常,安醒生忙摆手道: “算我胡说,算我胡说!好吧,言归正传,方才你说的那两句话,我都听得明白,既然你现在手里有了我的把柄,我也只能答应你,不再去掂记钟家的方子。不过钟老七,你后面说的那话我倒很是赞同,我现下也正式和你说一句,我安家已经从西洋请来了数名研制香料的专家,专门打造最新型的香水香料,我如此不惜重金,便是要让安家的产品也真正出些好货,靠正经的玩艺儿,和你们钟家在市场上拼一拼。” 他说完这话,倒也颇为潇洒,抓了自己的衣裳往肩上一搭,也不急着穿上,只和钟信又道: “我前面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倒不陪七爷给七奶奶吃解药了。我也知道以你的性子,现下和你要这照片也是无用。只是一点,我既知你为人,便知你亦不会做那不入流的小人,不会用它来要胁于我,可是不是七爷?” 钟信冷笑道: “你若言出必践,我自会守口发瓶。不过你会不会嘴上如此说着,现在出去便要寻张找李,弄来一群人来找我和这几人的麻烦,将这里的东西毁之一旦,我可没有把握。所以安少爷你倒仔细看看,方才这里有他们四个在此,这工夫其中一个腿快的,却已经跑得很远了呢。” 安醒生听他此言,细看一下,脸色顿时大变,用力点了点头,道: “好一个钟老七,果然有你的,也罢,既然如此,我今日便也不动你们几个,大家都信守承诺,山水有相逢,以后便市场上见!” 他诡计接连被钟信识破,心中懊恼,且隐隐也对钟信着实有些刮目相看,嘴里说着,便大步离开。 钟信见他这次真的去的远了,便对那几个小报记者点了点头,伸手让他们过来。 那几个家伙倒都是收钱做事的老手,极是明事,一个个都把相机给钟信打开细看,原来里面的胶卷早已经取出,方才看着一顿猛拍,不过都是空机子而已。 其中一个带头的笑着对钟信道:“七爷当真神机妙算,早早便留了个兄弟在外边,这下子果然唬得那安公子失了分寸,不然他要带人来抢相机,可真坏了菜了。” 钟信嘴角动了动,便对他们挥了挥手。 “兄弟们配合不错,现下赶紧离开便是,那安少爷为人奸诈,一时之间倒回过味来,也未可知。” 那几人点点头,便匆匆自寻方便去了。 这边钟信深吸了口气,看了眼手里那解药,快步进了房来。 待走到那大床前,只见秦淮闭着眼睛,正胡乱扭动着身体,双手也在衣襟上拉扯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衬在红香软被上,更半透着身上的肌肤,这情景,当真是诱人之极。 他怔怔看了半晌,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愧疚之色,低低自语道: “到底棋差一着,嫂子还是喝了那东西下去,唉…” 他一边叹气,一边便要去寻清水,想将这解药给秦淮喂了下去。谁知床上的秦淮忽然间睁开了眼睛,竟像是回他一般,也低低道: “难道我演得竟这般像,连叔叔你,也唬过了吗?” *************************** 那日在帐房之中,当钟信在那雪浪纸上画出一枚过河小卒之际,那旁边标注的“嫂”字,确是便指秦淮。 自打钟秀将碧儿派到泊春苑起,钟信自然便对其心有防范。 虽说在出了糖水下药那档子事后,双方都更加谨慎小心,互相提防,但菊生经此一事,尤其是从那井里死里逃生后,却长足了经验,也变得更沉稳起来。在暗中盯着碧儿的时候,也不再像之前那般仓皇,而是丝毫不露声色。 正因如此,那碧儿与安醒生私相往来之事,便早已入了老七的眼睛。 待得知安醒生与碧儿私会后,便邀请钟家赴宴,同时又极力相请七少奶奶前往的时候,钟信便心中有数,这位安少爷,定是想要棋出险着,要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千方百计脱下嫂子身上的守贞锁来。 这工夫,极擅心机的钟信第一反应,便是将计就计,让安醒生得了那假的方子。要知道,钟家的方子一到他手,他自然会放松对钟家的打击,便可让自己空出精力对付宅子里的对手。 只不过钟信心里也想得明白,那安醒生若要在嫂子身上拿下秘方,势必要整出些歪门斜道,至少也得在暗处迷倒或是击昏嫂子,才有可乘之机。 也正是这工夫,他沉吟良久,才画出了那过河的卒子。 在他心中有一个很深的纠结与矛盾,便是此事究竟要不要事先说与嫂子知道。 如若隐瞒于他,只让他穿上守贞锁,藏着假方子,那安醒生在夺方的时候,嫂子无论做出何种反应,都一定极其自然真实,安醒生便也一定会相信到手的便是真正的秘方。 而若事先说与他知道,嫂子便极可能因为有所防备,心中忐忑,倒露了马脚。 此时的钟信,着实是左右为难。但是在他惯常的心机与权谋中,他还是觉得,只要自己防范得当,还是让嫂子做一枚无所知的过河卒,会更妥帖一些。 可是当菊生神色怔忡间,忽然说出安醒生“极好男色”这四个字的时候,钟信却瞬间一愣。 他突然发现,哪怕方才的谋略再真实妥帖,自己却绝计不会用了。 一个养花人,绝不能为了吸引狂蜂浪蝶,倒将这鲜花祭了出去。 除非这鲜花,在鲜嫩多汁的同时,更如那四时锦般,被养花人施了给养,已自行藏了变化,生出了尖刺,才可以大胆让它伸出花枝,去勾引那蜂蝶前来受死。 所以这一切,都要重新谋划,另布棋局了。 而这会子,那位新棋局上的过河先锋,却忽然没了迷药上身后的种种媚态,一双眼睛半含笑地看着自己,那眼神里,竟有着一份孩童般的调皮。 原来,自己真的和安醒生一般,只觉得他终究没能防范得住,还是将那迷药吃了下去,没想到,竟被他骗到了。 只是,大约也不是自己眼力不好,亦不是对嫂子太过关切,只是因为他方才那般做作,实是撩人心魂,也太过诱人眼球,才让自己一时失了心智罢。 ************************************ 待碧儿假模假样从外面赶回,却见七奶奶早已神色如初,在七爷的陪同下,正要往宴席而去,见她过来,却并未多说什么。 方才安醒生已经暗中找到她,让她只佯装一无所知,唯求自保。但是安醒生在最后叮嘱了她一句,让她回去后,立即告知钟秀,钟家的秘方便在老七手里。 因为对于安醒生来说,他此刻已然明白,若论钟家对手的话,钟信的威胁,实是更大过钟义。而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们内斗起来,掐个两败俱伤。 待得钟家人等方方回到家中,何意如便接到了钟九的电话。说是这几日托人寻到一个留洋回来的大夫,医术极其高明,对钟礼现下这种病症,曾经治好过数例。眼下他便让何意如做好准备,自己马上便带医生过来。 何意如自是觉得有了转机,忙让丫头婆子收拾好三少爷的处所,她便坐在钟礼身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儿子,在昏迷中已然瘦成了纸片,不自禁便滴下泪来。 待到钟九带了那医生前来,何意如打眼一望,心中不禁一惊。原来数日不见,原本威武雄壮的钟氏族长,此刻竟衰老憔悴得不成样子。 这边医生忙着看视病人,何意如便忙问钟九道:“怎么这程子未见,九叔竟如此憔悴,可是身上有什么不好吗?” 钟九轻轻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了眼床上骨瘦如柴的钟礼,便长叹了一口气出来。 原来钟九那边家里,近日竟也乱成一团。 只因为钟飞鸿被软禁后,终于得知钟礼在火场自尽又昏迷不醒一事,登时便哭闹着,说是死也要来见钟礼一面。而在钟九等人死拦之下,那丫头现下竟已绝食了四五日,水米不进,眼瞧着便要和钟礼无异,形容枯缟得没有人样。若用旁人的话说,这丫头竟是一心赴死,没了求生之念了。 何意如听他说毕,当真是心如刀割。想不到这两个正值大好年华的孩子,竟因为自己与钟九当年的丑事,糊里糊涂,倒都要丢了命去。 她正在自怨自艾,那大夫已经看好了钟礼的病势,倒和钟九讲解起来。 何意如忙倾身细听,却听那大夫道: “钟少爷身上这毛病我已细细瞧了,身子虽瘦弱了些,却并无什么大碍,他所有的症状原由,还是出在脑子里,或者便可说是心病。” 那医生说到此处,目光看向何意如,“我和太太确认一下,三少爷昏迷之前,可是受过极强烈的刺激或是伤害不曾?” 何意如和钟九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医生颔首道:“我料到必是如此,因为三少爷这种症状的病人,我曾经医过数例,基本上都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或是伤害,导致其大脑中的神经功能,对某些事物下意识进行了自我屏蔽。说白了,就是他不想回忆起伤心的往事,也不想再被眼前的人所伤害,如此而已。” 钟九在一旁忙问道:“听闻大夫曾医好了几例这样的病人,那三少爷…” 医生推了推鼻上的眼镜,打断他道: “心病唯有心病医,便是我从前治愈的几个病人,也都是用了刺激病人病源的办法。俗语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三少爷有清醒的可能,现下唯一可以尝试的,就是找来一个他最想看到的人。只要这个人的出现,能够抵消他潜意识想逃避的事物,这心病,也便迎刃而解了。” 钟九与何意如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是面无表情。 未几,钟九便请医生先去一边休息,他和何意如则如同以往一样,来到小佛堂里,让蕊儿在外守着,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何意如方进了佛堂,便一下子扑在地上的蒲团上,对着佛像“呯呯呯”地磕起头来。 钟九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拦她,半晌,才幽幽地道: “意如,这会子,倒是咱们下决心的时候了。” 何意如惊恐地从蒲团上抬起头,片刻工夫,她的额头竟然已磕得红肿起来。 “下决心?我们…又要下什么决心?” 何意如心里面似乎已隐隐知晓钟九这话里的意思,可是她又不敢相信那会是真的。 钟九慢慢走近她,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这时候,还能有什么决心!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他二人,你是要死,还是要生?” 何意如嘴角哆嗦着,低低道,“你心里明明知道,又何必逼问于我。我心里面,自是要他们都活着才好。终究这人,好死也不如赖活着…” 钟九点了点头,慢慢握住何意如冰冷的手。 “我和你总是想得一样,对这两个孩子,我实是没有法子,眼看他们在咱们眼皮底下变成一双孤鬼,所以意如,就算是做孽,也还是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何意如闭上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钟九又幽幽地道:“只不过,如果钟礼真能够好转起来,他们两个,必定是要远走高飞。到时候,若他们生了孩子……” 何意如此刻忽然挺起了身子,目光竟变得莫名的古怪。 “我原也想过,就让他们俩到一个永远没人知道的地方去,自生自灭,便是生儿育女,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俩是叔叔和侄女的关系。可是自打老二媳妇出了那档事后,我忽然就怕了起来,总觉得父母造的孽,真的会应在孩子的身上。你我便无血缘之亲,此时后辈已然如此不堪,若老三他们俩以叔侄之辈,也生下孩子,我简直不敢想像会是什么样子!” 钟九看着她脸上复杂的表情,慢慢皱了眉毛,低声道: “那你的意思是?” 何意如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如果老天有眼,用这医生的法子,真能让老三醒转过来,咱们便同意他二人的婚事,只不过条件是,他们俩却必须要留在钟家,留在我的眼皮之下。” 钟九似乎还是没有她的意思,轻轻摇头道: “便留下他们又会怎样,难道假凤虚凰,许了名头,却不让他们做真夫妻吗?” 何意如嘴角却忽然露出一丝冷笑出来。 “在钟家,没有开不出来的鲜花,却一定可以,有结不出的果!” 她这话乍一出口,佛堂外的黑暗中,一个人影瞬间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58章 门外倒吸了一口凉气的,正是按何意如指示, 守在佛堂门口的贴身丫头, 蕊儿。 这蕊儿在大太太房里从小丫头做起,直至现在成为何意如身边的一等大丫头, 也算熬了不少年头。 表面上,何意如似乎已视口风极紧的她为自己人, 连每次与钟九往来相聚这样的头等机密大事,都是由蕊儿悄悄在中间斡旋。在外人眼中, 此时的蕊儿, 大约便是何意如最得力的心腹。 只是随着蕊儿渐渐长大,心里却日渐明白, 这位钟家手握重权的大房太太,原是一个从来不会给出真心的人。 尤其让蕊儿心底不安的,便是她惊恐地发现,那几个曾经像自己一样,在何意如身边伺候过的贴身丫头,似乎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并且她还留意到,凡是伺候太太的丫头,竟然都不是各房惯用的家生子, 而都是和自己一样,无父无母, 被人牙子卖了死契,漂在钟家的孤魂野鬼。 虽然那几个丫头在伺候大太太时,都没有挨打受骂, 甚是安稳。可是说来也怪,待那几个丫头年纪大了,适宜婚嫁之际,却不是生了急病暴死,就是因了什么由头被外嫁出去,竟没有一个留在钟家,并许配给家生子小厮为妻的。 第57节 而外嫁倒也罢了,只是蕊儿有一次无意听几个婆子私下闲话,说是嫁出去的一个大丫头翠儿,哪里是得了什么太太口中的好人家,竟不知遭遇了什么,倒被拐子弄到了手,像钟家的香水一样,飘洋过海,竟被人弄到南洋那外国鬼子的地方去了。 因此上,见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眼瞧着便要到钟家丫头们惯常的婚配期,蕊儿的心里,便有一股说不出的紧张与恐惧。也自然而然地开始为自己的后半生作起思量。 而在这思量中,她的一双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在钟家几位少爷身上盘桓起来。 她在钟家这许多年,尤其是在大太太身边浸淫,已颇能看出些山高水低。权衡之下,自然觉得三少爷才更适合自己寄托终身,并且若真能被三少爷收进房里,还可以被大太太继续视为自己人,自是更加安全。 只是没想到人算哪如天算,这钟家最是单纯厚道些的老三,却偏生接二连三,出了这许多事情出来。 因此在钟礼陷入昏迷不醒不际,蕊儿的一番心思,便不得不兜兜绕绕,竟把目光,又投落在六少爷钟智身上。 那钟智素来便是钟家花中之王,天生一条抹了蜜的舌头,在讨好女人上,无论太太奶奶,还是下人丫头,只要他动了心思,便都能贴得上来。 因此惯常在大太太身边出入之际,几个照面,便看出蕊儿眼中的一丝试探。他既天生花心,见到漂亮丫头便动邪念,又深知蕊儿常在大太太身边,自有可用之处,因此二人虽未挑明什么,却在眉目言语之间,有了一丝无形的默契。 不过这会子钟九领来了大夫,竟然说三少爷极可能恢复过来,陪着何意如在侧的蕊儿,心里便又有了几分活动,毕竟在给三少和六少做姨太太之间,她还是倾心于纯良的钟礼多些。 因此在太太和钟九进入佛堂密议之后,她便一边留神着外面,一边却把耳朵紧贴在门缝之上,想知道太太究竟要说些什么和三少爷有关的事。却不料,竟把钟九和何意如的言谈听个清清楚楚。 当听明三少爷与钟飞鸿竟是叔侄女关系之际,蕊儿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待到又听得大太太最后这暗藏玄机的冷语,她更是浑身哆嗦,这工夫,她那有些摇摆的念头,刹时便又转向了六少爷那边,哪里还敢去趟大房的浑水。 且不说蕊儿如何在佛堂外胆颤心惊,便是佛堂内的钟九,在听到何意如这可开花不可结果的言语后,也愣怔了半晌,才默默点了点头,却又开口道: “这法子虽是阴骛了些,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倒也罢了。只是你若要老三他们留在身边,势必就要让他日后成为大房的执掌,总不能无权无势,落到二房三房的下风去。可现下咱们方扶起了老七,偏他又干得极好,如此下去,必将声望过人,届时你又将如何处置老七夫妇?” 何意如听他此言,便不住点头,道: “我原也正要与你商谈此事,因我早在泊春苑安插下人手,所以刚得了密报,似是老大手里那祖传秘方,现下便在老七夫妇手中。我因不想打草惊蛇,故而暂未动作,只等与你商议。现下钟家这种状态,你原是在外头做大事之人,自是比我更有谋略,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钟九沉吟半晌,捻着胡须道: “老七其人,虽不声不响,却极有成算。我原对他留意不多,但现下看来,倒怕是有养虎成患之嫌,日后必要寻出个治他的机会,断不能常留身边。只不过现下来看,二房三房都已经跃跃欲试,尤其是二房兄妹,据我暗中观察,恐怕已耐不住势头,很快便要与你撕破面皮,所以这会子,倒还是先且利用老七为好,待他与老二老六斗得三败俱伤,咱们自然有收拾他的办法。” 何意如听他所言,便无声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里,已尽是心意互通的神情。 ***************************** 这日,从早上起来,便是一副黑云压境,山雨欲来之势。 钟家千好万好,只是后宅的地势略有些低,时常雨水过大之时,便会有院子里的雨水倒灌进屋子的时候。 因此这日见有大雨之势,各房各院便如同以往般,早早作了准备,备了沙袋等物,只是这雨,却一直没有来。 钟九一大早便带了收拾齐整的钟飞鸿,陪着那医生一齐赶到了钟家。 钟飞鸿在当家的爷爷向自己保证,不再拦阻她与钟礼之事,并欲带她去配合医治钟礼时,立即便有了精神,也恢复了饮食,只愿自己这一去,能让钟礼从昏迷中醒来。 钟家早传遍了这个消息,不同人等,各怀心事,倒都借着关切之意,来到三少爷房中客厅守候。 那医生便不许他人作陪,只带了钟飞鸿一人进到钟礼的卧室。 何意如在外面坐立不安,便连蕊儿端来的清心安神汤都喝不下。一抬头间,竟看到出门在外的六少爷钟智进了门来。 原来钟智此时刚刚回城,在进了宅门后,尚还未及休息,听说钟礼这里的事情,他为人机变,处处逢迎,便撑着倦意跟着三太太一同过来探视。 蕊儿因见他忽然进门,端着安神汤的手便不禁一抖,倒险些将汤都洒了出来。 钟智看在眼里,便笑着上前道;“我在南边呆了这一程子,都说广州的汤水最好,我却偏惦记着家里的味道。大娘既喝不下去这汤,我刚进门,倒乏得很,便赏我喝了它罢。” 何意如自然点头应允,钟智便到蕊儿手上端了汤来,一接一送间,已在她雪白的腕子上摸了一把,递了个暧昧的眼神过去。 何意如心神不宁,勉强和钟九说了几名闲话,忽然听到里面钟飞鸿惊叫一声,紧接着竟哭泣起来。 何意如急忙站起身,便又听到她断断续续道:“你醒了…你总算是醒过来了…终是不枉,我为你绝食这些天了!” 她和钟九对视一眼,眼睛一红,便忙在口中念了几声佛。 医生这便让她和钟九先进去,只说三少爷果然如他所料,真的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只是这会子精神上还有些怔忡,一时间不能见太多的人,便让两个长辈先试着接触一下。 何意如与钟九忙走到内室,却见钟礼已经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头上,眼睛看着床边的钟飞鸿,那神色间,似乎既是喜欢,又有些害怕,想是他刚刚醒转,头脑不清,一时间还有些懵懂。 待到看见母亲和钟九前后脚进来,钟礼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却无人看见,便已又恢复到茫然失措的神态中。 何意如试着问他些话,他略想一想,也能一一回答,倒还保留着过去的记忆。 一边的钟飞鸿激动得哭了一阵子后,便拉着钟礼的手,眼睛里满是青春少女挡不住的兴奋之情。 “三哥,你能醒转过来,对我来说,自是天下第一大的喜讯,不过现下,飞鸿还有第二个喜讯要说与你听,你抓紧些我的手,一会儿听到了,千万不要太过激动才好。” 钟九和何意如便知她终是少年心性,必是要把家里同意他们相爱的事,现下便告诉钟礼。 果然,钟飞鸿按捺不住兴奋,指着钟九和何意如道: “三哥,你可知道,爷爷和大娘都已经承诺了我们,等你大好了,便可以…在一起呢!” 说到后面,少女之心显现,便脸红了起来。 钟礼听到她这句话,身体似乎重重地晃了晃,目光在钟九与何意如身上一扫,便又收了回去,只轻轻握住钟飞鸿的手,点了点头。 那一刻,竟无人看到在他眼中,闪过一抹绝望而又悲凉的神色。 ************************************** 早上没有下的雨,到了傍晚时分,竟然一点点,开始飘洒起来。 秦淮这几日竟比钟信更多了些在调香室鼓捣香料的瘾。 无论白日或是晚上,只要得空,便总想去那里弄上一些工夫。 钟信不在,他自是记不得“钟桂花”的上百种香源,所以倒也不拘泥于它,而是自己大着胆子,利用各种现成的香材,试着调制自己喜好的香料出来。 虽然在牛刀小试后,利用一些香材和从前的经验,也鼓捣出几种香水出来,但是效果和味道,总觉得离“钟桂花”或是当下流行的一些经典香水还差了些许。 这会子,钟信还在前面太太院里忙着三少爷醒后的一些琐事,秦淮本想再去调香室看一看,却发现外面的雨,忽然间变了势,竟然如瓢泼般,铺天盖地而来。 他断了去调香室的念头,心里又隐隐有些担心钟信,不知其是不是正在回来的路上。 一念及此,他便踱到窗前,隔着窗子看着跨院里的景致。 只见院子里这工夫已经满地都是积水,水面上翻滚着雪白的泡泡,而那些花草树木,在风雨中东摇西晃,倒像是被雨困住的美人。 而窗子正对面,便是那株秦淮最爱的四时锦,此刻在风雨中,枝干坚韧,竟比其他花草更显得顽强一些。秦淮看着它满树的花朵,在雨水的冲击下依旧牢牢站立枝头,竟不似好多别的花树,都已经被吹了落下好多残花。 而让秦淮更觉诧异的是,这光景,原不是四时锦变色的时辰,可是他却眼看着那些花朵的顔色,在雨水中一点点变化起来。显然这花确是如钟信所说,顺时顺势,极富机变。 秦淮的眼睛盯着那变色的花朵,恍惚之间,天上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同时让秦淮的脑海里,忽然间闪出一个特别的念头。 他正因那念头而一阵兴奋,却见跨院门前人影一动,竟是钟信快步跑了进来。 显然这雨正下在他回来的途中,无遮无挡,竟把他浇得直如落汤鸡一般。 秦淮忙迎到门口,却见钟信竟不急着进来,而是在门口开始用备好的沙袋,堵起门来。 秦淮用力喊了他两声,钟信又堵了几下子,方进了房门。这工夫他整个人已经湿得不成体统,衣衫裤子无一干处,倒全贴在身上,露出了一身结实的肌肉线条。 这光景外面大雨滂沱,丫头婆子都被堵在正院的屋子里,一时间,整个跨院倒好像是一个被风雨隔住的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淮急忙让钟信快点脱下湿透的衣裳,一边自去寻了毛巾和他的干衣服过来,嘴里忍不住便嘟囔道: “真真是不懂你这个人,便是忽然下了雨,路上也尽是各房的院子,随便进去哪一间先躲躲就是,怎么倒偏要顶着雨回来。” 钟信身子虽然结实,被这样瓢泼的大雨打个精透,脸色也见了青白。因听见秦淮这话,便低低道: “咱家这院子地势低洼,这样大的雨,若堵不好门口,必灌了水进来。那些下人我素是知道的,这光景,必都躲得精光,所以还是赶紧回来,免得嫂子一个人在家里被水淹了,倒是要受了罪。” 秦淮听他这话,心中莫名一动,一时倒不知怎么接下去,只好把毛巾扔到他手里。 钟信先是用大毛巾擦了擦头发,略犹豫了一刻,因身上实是凉得透了,便动手脱下身上的长衫和中衣,剩下裤子的时候,却住了手,只用毛衣擦起上身来。 秦淮斜了他一眼,只见他裸裎的上半身被冷雨打得湿淋淋的,被毛巾用力擦拭后,又隐隐透出些泛红的肌理,大约是离得有些近了,竟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潮湿中却透着雄性热度的特殊味道。 显然他没好意思直接脱了外裤,只好任湿乎乎的裤子缠裹在两条修长的腿上,此刻便还在往地面滴着雨水。 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他整个下半身湿透的布料,这工夫竟成了半透明一般,隐约便可见到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秦淮本不想多看,可是偏偏见他的裤袋里塞着一个长筒状的物事,在湿漉漉的布料下格外突出,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钟信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一样,急忙伸手进去,将那物事掏了来,递给秦淮。 “嫂子且看看这个。” 秦淮看了一眼那物,竟是一个已略略打湿的纸卷。他不及打开,嘴里却对他道:“你还是快些去里面换了裤子是正经,再这样湿着,再结实的身子也扛不起。” 钟信听他略有些埋怨的口气,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便拎着干衣物进了里间。这边秦淮便有些好奇地打开那纸卷,原来竟是一个印制的公文状的东西,他辩识了下那些繁体的文字,竟然都还识得,便轻轻念了出来。 “兹有全国香料商务总会,特向全华埠香料生产公司及个人,发出如下通知:本会现举办华埠第一届‘香水皇帝’大赛,凡中华人士,无论各界,喜爱香水者,皆可研制香水一品参赛。本次大赛的起止时间为即日起至*年*月*日止,望喜研制香水者,踊跃参加,壮我大中华香料之威,香水之魅。待报名截止,所参赛之香水皆由总会特邀全球顶级香料专家作为评审,公选出香型独特、意远幽长的香水一品,作为本届的香水皇帝,并颁以金质奖牌,公告于世,特此通知。” 秦淮方方将这通知读完,才发现钟信已换了干的中衣,站在自己身后,轻声道: “接到这劳什子时,听那商会中人讲,安家已经捷足先登,报了名号。” 秦淮听到安家两个字,眉毛登时便皱了起来。 虽说上次在安家那场戏,自己和钟信事先已经有了默契,知道他在关键时刻,定会现身救护自己。 可是一回想到其时安醒生在自己面前丑态毕出的样子,秦淮便还是会感到厌恶与气恼,而这气恼,甚至会莫名连钟信也捎带上一些。 本来嘛,谁让他还是来得晚了那么一点点,让安醒生在自己面前竟脱了那么许多,那家伙的死人样子,倒好像谁稀罕看一样。 “这东西不是谁都可以报名吗,又不是谁报得早,谁就能得香水皇帝了。” 秦淮一边对安家早早报名作出嗤之以鼻状,一边把那纸卷顺手扔还给钟信,脸上鄙夷却极生动的神情看在钟信眼里,竟有一种让他倍感好奇的特殊味道。 他将那纸卷认真收好,又低声道:“不过听说安家这次下了血本,专门请了西洋的什么专家过来,说是定要研制出一款胜过‘钟桂花’的香水,来夺这香水皇帝的名头。” 秦淮听他这话,心里不由便想起方才浮现出的那个念头,忽然咬住牙根儿,对钟信道: “许他研制,难道别人便研制不得?叔叔,我现下正有一个新鲜的想法,也是和研制新香水有关,若当真可研制出来,莫说是安家,便是‘钟桂花’,也未必便敌不过!” 钟信被他忽然间兴奋的样子怔到了,眼前这个眉目有神,神色略有些激动的嫂子,又似乎和从前便极多变的他,有着新的不同。 “不知嫂子有了何样的想法,老七实是想洗耳恭听。” 秦淮身体里那股因有了极好创意而兴奋的劲头正盛,听他相问,竟一把抓住他的手,便往窗前走。 “你跟我来!” 钟信一只手被他抓在手里,只觉得那手柔韧温热,竟像是自带电流,一下子便传遍他的全身,腿脚都瞬间酥软了一般,恍惚中便被他拉到了窗前。 “叔叔,你看那株四时锦,便是它,给了我一个极新鲜的念头。现今的香水,种类虽多,却不外乎各种不同的香型,或浓或淡,或清新或神秘,或主打花果之香,或选取动物之香,骨子里,还是大同小异。便是咱家的‘钟桂花’集众家之长,百年千载,终究也不过一个味道,时间长了,自然新鲜欠奉。” 钟信听他说得透彻,显是确对香水有过认真的分析,便点头道:“嫂子说得很是,现今香水的状况,倒确是如此,只不知嫂子又有何新鲜创意呢?” 秦淮指了指雨中傲然开放的四时锦,“所以我受这奇花不时变色的启发,便是想要研制出一款,也可以不时变换味道的香水出来。到时候,这手中的香水虽只有一瓶,但是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环境,在使用这香水的时候,却可以变化出不同的味道,岂不是绝妙?” 钟信一双眼睛稍稍眯起来,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低低道: “嫂子,这想法固然是美妙绝伦,可是老七窃以为,怕是太梦幻了些罢。” 第58节 “你……” 秦淮哪想到在自己一身兴奋之下,竟换来钟信这样一盆当头的冷水,一时间,当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里正在气恼钟信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科技之新,那边钟信却忽然“哎呦”一声,一下子冲向了门口。 秦淮不知发生了何事,忙跟着看过去,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院子里的积水越来越高,竟已经冲倒了门前的沙袋,灌进了卧房之中。 这股水来得又急又凶,二人虽堵死了门前的缺口,可还是冲进了屋子里好一些水流,转瞬之间,便淹没了地面。 钟信急忙找来墩布水盆,二人好一阵忙碌,才把室内的水弄得干净,可是钟信素日睡觉的地铺,却已经被水打得精透,眼看是不能用了。 这当口儿,窗外忽然又是一道闪电,接着便是一道炸雷,轰隆声中,头顶的电灯急闪了两下,只听砰的一声,整个房间刹时间一片漆黑,只听见两个男人渐重的喘息声。 第59章 六少爷钟智人从广州回了钟家,随身带回来的, 还有满满一大皮箱的粤式礼品。 他刚到家的光景, 便赶上母亲三太太去探视钟礼,善于逢迎的他, 自然便要一同前去,在大太太面前露一露脸。而当钟礼当真醒转过来的时候, 他们母子俩表面上急忙贺喜何意如,心下却是另一番滋味。 回房的路上, 三太太几次想同他说些什么, 却迟疑着又咽了回去。毕竟于汀兰小产的事,在钟家已传出了各式花样, 在三太太耳中,也听说了与儿子有关的版本。只是这会子,面对刚刚进门,尚还一身倦意的钟智,母亲的天性让她犹豫了片刻,觉得还是让儿子先休息一晚,明天再跟他细细攀谈。 回到自己房中,钟智翻了翻带回的礼物, 从皮箱夹层中找出一副极其贵重的深海珍珠耳环,还有一个十分精美可爱的泥塑大娃娃。 这是他带给于汀兰和她腹中孩子的礼物。 虽说钟老六生性风流, 年纪轻轻的,便不知勾搭过多少丫头和风流的仆妇,对女人可说是手到擒来, 从来不缺。 可是这男人的心都很古怪,玩的女人再多,却总有一种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感觉。尤其是偷到手的又是自己兄长的嫂子,而嫂子竟然又给自己怀上了孩子,那滋味,简直让他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变态般的刺激与舒爽。 也因此,他对于汀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便实实在在很是另眼相待。尤其知道这几天大约便是孩子要出世的时辰,他便紧赶慢赶,匆匆回了家来。 这工夫眼看天色大变,似乎要有场大雨将至,他却终是按捺不住,知道钟义在家的时候极少,这会子去了,正可以和嫂子甜言蜜语一番,便带了这两样礼物,又随便挑了两样送给钟义的东西,急忙往仲夏苑而来。 待到了二哥的正房里,却心中一沉,原来自己心心念念的二嫂子不在客厅,却是钟义靠在沙发上,正抽着香烟出神。 钟义见他带着一包东西忽然出现在门口,先是一愣,继而眼睛里便闪过一丝极诡异的光芒。 “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六。” 钟义抽出一只烟扔过去。 钟智接过来,笑道:“刚刚进门不久,听说老三得了好大夫,便先去了太太那边,果然他运气不错,竟果真醒了过来,现在正和九叔那孙女在一块亲热,看样子,钟家要有好事了呢。” 钟义点点头,钟礼醒来的事,他方才已经知道了,听钟智如此说,便淡淡道: “钟家这些日子,倒背运得很,也确是该有些好事了。” 钟智吐出口烟,将那个大泥塑娃娃拿在手里,笑道:“好事自然是有,你这边,不是马上就要当爹了吗。” 钟义的眼睛眯了起来,慢慢吹了吹指上的烟灰,竟忽然笑了笑。 “当爹?我倒也不急。对了,你这程子出门久了,大约也很想家里人了。我让丫头把你嫂子请来,多日不见,大家坐在一起,亲香亲香。” 他说着,便喊了丫头过来,低声交待了两句。 钟智心中兴奋,并没有留意他说的什么,一双眼睛,尽是期待与喜悦的光。 半晌,客厅外忽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拖拉与撕扯声。钟智有些意外,刚一转身,却见嫂子于汀兰正被两个粗使丫头夹裹着,半拉半拖地进了门来。 他在惊恐中站起身,不敢相信地看着差不多披头散发的嫂子,目光落在自己印象中高高隆起的小腹上。只是此刻,那地方却早已是平坦纤细,仿佛少女一般。 “嫂子…嫂子你怎会这般模样,我…你那腹中的孩子呢?” 于汀兰此刻像是已经脱了相貌,面黄肌瘦不说,整个人目光呆滞、口舌间流着涎水,竟似有些痴了。看见面前的钟智和她说话,眼睛直直地,倒像是充耳未闻一般。 一边的钟义站起身,走到于汀兰的身边,用手指着她的小腹,对钟智笑道: “你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吗?我告诉你老六,那孩子根本就没有生下来,而是她小产时直接死掉了。不过死就死了,倒也落得干净,要真是活了下来,大约便连老七那个贱种还会不如!” 钟智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却还在竭力维持着镇定。 “这是怎么说?我倒是不明白了。” 钟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间凑到于汀兰的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指着她中衣上被勒住的痕迹对钟智道: “你不明白?那我便说与你听。因为你嫂子身上怀的,原不是我钟义的种,而是不知哪个野男人留下的贱种。你是最知道我的,我既知道那贱种不是我的,他死了便罢,若真生下来,难道我还会让他好过不成?所以你现下懂了,原是你嫂子背着我偷人,造了孽出来,所以老天便让她的贱种胎死腹中,她自己也变得疯疯癫癫,倒也算是对她的惩戒。只是我担心她淫心不改,一犯再犯,所以便特意寻了一件守贞锁,让她穿在身上。从今以后,哪个野男人再想要碰她,也就趁早死了他的淫心。” 钟智听他说完这番话,慢慢调整了呼吸,沉静了会脸色,方道: “二哥这么说,我便明白了。想不到嫂子有二哥这样的丈夫,竟然还不知足,当真是淫贱之极,连我也看她不起。罢了罢了,既然那孽种已经没了,还要这物做甚,拿在手里,倒惹我一肚子的闲气!” 他嘴里说着,便举起那泥塑娃娃,手指微微颤抖中,猛地砸在地上,登时粉身碎骨。 ********************************* 钟智略有些落寞地走出了仲夏苑,这会子的他,脚步明显有些不稳,在大门外的树下站了半晌,直看到天边越来越重的乌云,才直起身去了。只是在离开的光景,他却回头看了看钟义的房门,目光中闪过一丝透着阴寒的怒气。 他没有看到在一边的拐角处,一身素淡装饰的钟秀,却隐在一带花墙之后,正静静地看着他。 待他走得远了,钟秀便轻盈地走进钟义的房间,略打量了下,抿嘴笑道: “瞧这满地的狼藉,总不会是兄弟两个,仇人相见,便大打出手了罢。只是这样粗鲁的事,在咱们钟家,却一定做不出来。所以这满地碎片,却又是如何?” 钟义见她进来,便好像心情大好一般,一边唤了丫头来收拾,一边笑道: “妹妹倒知道来取笑我了,这碎片,原是老六听说那贱人小产,孩子没了,又被我暗损了一番,故而假模假样,掩了他心中的闷气,才故意摔了他给那贱种带回的泥娃娃。” 钟秀听他之言,点了点头,冷笑道: “我方才在门外倒瞧见了他,原是一脸恼恨的模样,看那心里头,自是已和咱们积了怨。想来他和二嫂子都是一路货色,不去想自己做了什么腌臜事出来,偏会觉得是别人对不起他们,这样无耻之人,倒教我瞧他不起,便是积怨又能怎样,便是起了坏心,与你我相斗,我却不信便斗他不过!” 钟义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却没有拿下手,倒在她肩上按了按。 “有你在,我心里也有了底气,这会子,原也该来上一场暴风骤雨,冲一冲你我心中的闷气了!” 钟秀的目光转向窗外压境的乌云,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我这工夫过来,原便是要和你商议碧儿所说的那事,既然她已确定老大将那秘方藏在大奶奶的守贞锁里,我倒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用那偷鸡摸狗的办法,反倒应该当面锣对面鼓,直接上门抢过来便是。原本咱们家这方子,祖训便是只传嫡子,而如果遇到嫡长子亡故后没有血脉,祖训里从来就没有定下什么现成的规矩。所以现下,凭什么老七和那男寡妇占了方子,我便是女儿身,不稀罕它,却也要帮你这个当家人争下它来!” 钟义听她这样说,便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柔声道: “我知道妹妹心中总是有我这个哥哥,总之这一世,你我都相互扶持,莫失莫忘,我的,自然也是你的。” 钟秀微微笑了笑,唇边现出一对梨涡。 “所以待明日风雨过后,咱们倒要带齐全宅的人众,一起去泊春苑走上一遭,令他二人将那东西交了出来。若他们只交了便罢,要是推搪起来,咱们倒也不要再顾忌太多,便有一个算一个,搜他个天翻地覆!” ************************************ 窗外风雨依旧,断了电的东跨院睡房内,却已漆黑如墨。 暗夜中,忽然传来钟信低低的声音。 “嫂子,这光景风大雨大,今晚这电路怕是修不上了。” 秦淮口里“嗯”了一声,脑海里却并没有留意老七说了什么。这会子,他还在为自己方才那个奇妙的想法所困扰,倒像是回到了上学时,遇到难题不攻克便不肯罢休的阶段。 钟信见他不作声,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这卧室不比正房,里面只有一张大床,两张木椅,连沙发也无,自己的地铺已经湿得精透,这漫漫长夜,却该如何应对。 在思索中,秦淮的眼睛已慢慢适应了黑暗,下意识地,便踱到床边,顺势靠在了床头。 他的脑海里好像有一排试管、试剂和无数的分子式,在不断地闪动着,却又不停地被自己的大脑否定,再否定。 钟信的目光慢慢落在秦淮的身上,朦胧的暗夜中,男嫂子的脸半明半暗,像是被黑色锦缎包裹的玉石,散发着淡淡的清辉。 这个名义上已经是自己妻子的男人,在容貌和身体上,委实是个销魂的尤物。不过时间越久,他倒是慢慢觉得,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还有许多比身体更吸引他的所在。 钟信不得不承认,正值壮盛之年的自己,每一个在嫂子床下度过的夜晚,都是一种身心的煎熬。 尤其是午夜梦回之际,偶尔会听到,床上传来嫂子在沉睡中呻吟般的呓语,那光景,钟信每次都有要折断自己的冲动。 说好了,只是养花人与花的关系,可是为什么,却越来越有想攀折花枝的冲动。 这样的夜,殊是难熬。 只是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死死压抑的灵魂深处,或许并不反感这煎熬的过程。 可是今晚,却连这份煎熬,也不能有了。 看着在床头一声不响,似乎有些冷淡的嫂子,钟信终于留不住了。 “嫂子,今晚你便一个人睡在这里,记得反锁了门,我去那边调香室,在桌案上混一夜就是。” 钟信说着便抬起了腿,做出了要离开的架势。 秦淮在他的声音里愣了一下,才从满脑的分子式中反应过来。 窗外的风雨这工夫像是拉开了铺天盖地的架势,愈发地猛烈,砸在门窗上,发出“呯呯”地声响。 这光景,自己若让他一个人顶风冒雨跑出去,在那小屋的桌案上躺上一夜,也未免…太狠心了罢。 在秦淮的心里头,这工夫并不是在担心,书中的老七原是睚龇必报之徒。他只是单纯觉得,这样的时候,自己不该、也不想让他走。 “叔叔不用出去,还是在这里将就一夜罢,这么大的雨,我倒是有些担心,说不准何时那院里的积水,便又会冲进门来。” 钟信听他这话,说的倒是十分有理,一时间便收回了脚步,低声道: “那嫂子便早点歇息,我坐在那椅子上打个盹,留神着些,也就是了。” 秦淮看了眼自己身下的大床,那红香锦被下,若是躺上两个人,应该也是够的。 “那椅子上又如何睡得了觉,叔叔便到床上来吧,你和我各占一边,地方也是尽够用的。” 钟信原以为自己会拒绝嫂子的这番心意,毕竟在他心里,曾经这钟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除了菊生,都是不可接近,更加不可亲近的。 可是让他感觉吃惊的是,在嫂子说完这话之后,自己稍稍犹豫了下,便默默走到了床边,掀起被子,紧贴着床边躺下了。 或许有时候,人的身体,总是比理智来得更直白一点。 秦淮见他无声地钻进了被窝,反倒怔了一下,便也轻轻在另一侧钻进了被子。 一张黄花梨的大床,倒被两个各守一边的人,空出中间好大的一个位置。 夜色越来越浓,两个人在一张床上,已经睡了很久了。 可是独守一边的秦淮,却觉得今夜的自己,似乎完全找不到一丝倦意。而失眠的人最是知道,越是睡不着的光景,越是控制不住想要翻来覆去。 秦淮已经尽量控制着自己少翻动身体,可是时间久了,却还是不可抑制地要翻转过来。 他轻轻在被子里挪动着身体,尽量用最慢的动作,让自己转向了钟信这一边。 昏暗中,钟信结实的脊背隐隐可见,从他钻进被子到现在,那个天生便有些冷硬的姿势竟然一动未动。 第59节 秦淮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这个正一步步向心中目标迈进的男人,到底什么时候,留给自己的,不再是眼前这个冷厉的背影。 鬼使神差一般,这工夫的钟信,竟然翻了个身,不知是不是合衣而卧的原因,在沉睡中似是觉得热了,竟然在翻身的同时,滑掉了身上的锦被,一条结实的长腿和一条手臂,完全不似他白日的拘谨,而是极其放松地伸了过来。 终究是腿比臂长的缘故,那手掌离秦淮还有一定的距离,可是那小腿和结实的脚掌,竟然已经压在了秦淮的身上。 这一刻,同样合衣躺在被子中的秦淮,瞬间便觉得自己的脸,变得又涨又热。 钟信压在自己身上的腿,虽然并没有乱踢乱动,却像是带着一种奇怪的热能,将一个男人身上滚烫的热力,一点点传递到自己身上,无处遁形。 而随着钟信滑掉了半边被子,他的身子也几乎全部露在了外面。大约是在被子中捂热了身子的原因,在屋内微凉的空气里,竟让秦淮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眼前的老七,倒像是调香房里一块珍奇的香源,正在不断向外散发着身上的热气与味道。 那味道带着男人身体上自来的雄性气息,热而奔放,充盈在床榻锦被之中,仿佛有一种随时要昂身而起,将身边人吞噬般的威猛。 这一刻,秦淮微微闭上了眼睛,用力吸吮着空气流动的、只属于男人的味道。 忽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之前纠结在脑海里的各种仪器和分子式,此刻又重新跳了出来。只是这一刻,他兴奋地坐起身子,用力在腿上击了一拳,“我想通了!” 被人重重在腿上打了一记的钟信,猛地在沉睡中惊醒。 黑暗中,只见嫂子正半坐在自己身边,似乎才从噩梦中挣脱出来,脸上隐约还带着惊慌的神情,一双眼睛却睁得老大。 那一刻,让他想到了在宝轮寺等侍官差查验的空屋子里,嫂子在沉睡中突然发出的惊叫。 或许,这个曾经在钟仁身边艰难度日的男人,还是忘不了在宝轮寺中,与那个冰冷的尸体相拥在一起,孤独等待自己带人回来的可怕光景。确实,那个阴狠变态的大哥,便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偶尔梦到他时,也会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在一阵恍惚的感慨或是同情当中,钟信好像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便轻轻伸过手臂,想把眼前这个惊慌失措的人揽在身前,用自己的体温,去安慰和保护一下他被冰冷的心。 毕竟,他和他一样,都是在泊春苑里,被人伤透的人。 秦淮正在惊讶于自己方才灵光一闪的念头。 要知道,自己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忽然就把由四时锦带来的启发,和老七身体给自己的提示,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这会子,他睁大了眼睛,目光中一片空明,只有一个奇妙的香水调制方法,在脑海里反复地运行和推测。 而这时候,一只男人有力的手臂,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到了自己身后,又顺势便将自己揽到了他温热的怀中。 哐当… 雨中的东跨院里,忽然从漆黑的睡房中,传出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 “嘶……” 第60章 随着黑暗中传来的一声闷响,睡房里刹时间变得静寂无声。 床上的秦淮揉了揉眼睛, 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地上的人影。 在方才的惊慌失措中, 他确是被钟信忽然搂住自己的臂膀吓到了。 因为专注在思考中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明明方才还在沉睡中的钟信,怎么会忽然间就搂住了自己, 而且那力气,还那么的大。 这样黑漆漆的夜里, 这个满身雄性味道的男人, 二话不说,忽然便做出这样令人惊骇的动作, 这对于内心深处本就对他心存忌惮的秦淮来说,瞬间想到的,竟然是小说中钟信的黑化。而让他更加惊悚的是,难道他黑化之后,便也连色欲也不再控制了吗? 在这一片混沌之中,这突如其来的惊恐与震惊,反应到他的身上,便是下意识伸出腿来, 将这个男人猛地踹下了床。 虽然与钟信相比,他的身体与力气都要相形见绌, 可是这工夫,钟信正处于平时难得一见的恍惚状态,手上搂着秦淮的身体, 心中完全没有一丝的防备。 所以当这毫无预见的一脚踹过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任何躲避的动作,便已经直接跌下床去,发出一声闷响。 被水冲过的地面还残留着半干不干的水渍,钟信结结实实地摔在上面,凉意与疼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在压抑中,还是发出了“嘶”的一声轻呼。 这一脚,还真是力气十足。 这光景,钟信才算是彻底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没有立即站起身,而是眯着眼睛看着床上的嫂子,想在黯淡的光线中,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同时,也想理清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能让嫂子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自己,似乎是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中,将一具温热柔韧的身体,搂在了怀里。 并且,似乎还不自禁地…搂得很紧。 钟信的脸腾地一下子,从脸颊直热到了耳根。 “嫂子,我…我不是有意要那样,我只是想…要…” 完了。 钟信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自己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明明是想和嫂子解释,自己绝不是对他动了淫心,只是想要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安慰和体恤他而已,可是这心里面的话,从口中说出来那刻,却完全变了味道。 “叔叔方才,大约是…梦游了罢?” 直到这工夫,看着坐在地上面色尴尬的钟信,听着窗外已渐渐削薄的雨声,秦淮方才从彻底懵懂的状态中,慢慢抽离了出来。 虽然自己一时间还不能确定,究竟因为什么,让一向自控力强到极致的钟信,会忽然间紧紧搂住了自己。可是清醒后的秦淮却又知道,这个搂抱,和邱墨林、安醒生那样的色中恶鬼,想要搂住自己、肆意蹂躏的贪婪,是绝然不同的。 那是一个带着温情与体贴的、完全没有侵略性的怀抱。 所以这工夫,看着满脸窘迫、越说越有些慌乱的钟信,秦淮主动为他找了个借口。 毕竟自己方才那一脚,未免也踹得太仓促了些。 “对,对,大约就是这样,我方才想要说的,便是这个意思。那会子,我定是睡迷了,实不知对嫂子做了些什么,倒惊到了嫂子,真是老七的罪过。” 钟信似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想不到解铃终需系铃人,将自己一脚踹到地下的嫂子,终又给了自己一根挽救顔面的稻草。 “叔叔倒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梦中人的手脚大都不甚老实,乱抓乱碰罢了,只是我原也是睡得有些怔怔的,一时间失了神,便踢了叔叔一脚,这会子倒没有大碍罢?” 钟信现下便感激他的台阶还觉不足,哪里还管得了身上的酸痛,忙低声道:“我这身子皮糙肉厚,原不妨事的。” 他说着看了看窗外,此际已渐近凌晨,漫天的风雨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天边隐隐便现了一丝鱼肚白出来。 这工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爬上嫂子的床了。 “天色还早,嫂子倒赶紧再歇息一阵子才好,我此时已没了睡意,便去那调香室里看一看。” 秦淮听他此言,脑子里便又想起那个被钟信打断的念头,此刻又有些兴奋起来。 “叔叔这一梦游,我倒也没了困意,方才那光景,我竟忽然有了个很顺畅的念头,便是同我说的那可变化味道的香水有关,既这么着,我也过去那边,倒想要尝试着,看看我那想法,究竟使不使得。若真的被我慢慢调制成了,我倒也想拿它去那香水大赛上走一遭呢。” 秦淮方才所想到的念头,倒真的是钟信带给他的灵感。 当老七身体上的男性味道,在床第之间,随着温度而不断发生变化的时候,那或浓或淡、或生猛或温柔的雄性体味,便让秦淮在他和四时锦之间,找到了一个灵感的爆发点。 他决定,要选择出一些对温度变化极其敏感的香源,充分组合与搭配好它们的化学成分,反复调试,最终设计出一款与温度变化息息相关的香水出来。 而在秦淮的设想里,这香水将会在人体处于不同的温度状态时,自行发生化学变化,从而生成不同的味道,就像不同光线下的四时锦,总是能给人以新鲜和生动的印象。 “嫂子说的那种会变化的香水,当真能够调制得出吗?” 钟信的目光中,仍是带着一份犹疑。 “便是真调制得出,钟家上下,也必是要报‘钟桂花’去参加那香水大赛的。” 钟信一边打开房门,一边低低对秦淮说了一句。 或许他看出了秦淮对那款香水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期待,便在轻描淡写中,告诉了他一个摆在面前的事实。 秦淮深吸了口气,雨后的院子里空气清新了很多,隐隐便可闻到四时锦的香气。 “叔叔或许觉得这样的香水太过奇妙,但是我心里头,却自有道理。毕竟这世上很多新奇的物事,在无人发觉之际,往往都无人敢想像其存在的可能。便如那汽车,或是电话,从西洋传来之初,多少人见之,都瞠目结舌,以为异事。其实,不过是少见多怪罢了。” 钟信用一种略带困惑,却又有些信服的目光看着他。 “嫂子说得是,原是老七鼠目寸光了。只是嫂子若真调了这新奇的香水出来,却不得参赛,岂不遗憾?毕竟这次的香水皇帝之选,便是全华埠多少年来,也是未曾有过,倒确是机会难得。” 秦淮笑了笑,“那文书上写得清楚,或公司或个人,凡华人喜制香水者,皆可自由参赛。那安家参得,钟家参得,我便不代表钟家,只代表我自己,又如何参它不得!” 钟信又微微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那困惑的神色明显又重了些许。 翌日,风雨初停。 钟义早上方方起来,便接到公司的电话,他听了片刻,一张脸便阴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钟义烦躁地点了支烟,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便给钟秀打了电话过去,跟她说起方才那个让他极其恼火的消息。 原来那安氏香料竟然在秋季之初,率先在市场上推出了一款名为“忆长安”的香水。说是安家重金聘请了全西洋的专家班底精心打造,又请了国学大师为其命名,并因这款香水大气华贵、底蕴悠长,隐有盛唐遗风,故而取了个极具帝王相的名字。 安家向来最擅炒作,各种大报小报、名星红角,铺天盖地,皆在为其宣扬这款“忆长安”,一时间竟风头无两。 而更让钟义暴躁的,却是唯一可以和其打擂台的“钟桂花,”近期偏偏又出了几起质量事故,且被一家小报报馆发现了端倪,天天长篇累犊地发一些“钟桂花”的负面新闻,吸引读者的眼球。 钟义虽不知其背后是不是安醒生在做怪,但是终归自己手里没有秘方,实不知该如何改善香水的质量问题。 钟秀听二哥说了这些,略沉吟半晌,便道: “既然事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便不要再等,便像我昨日说的,这会子风停雨住,咱们便去聚齐了家里人来,管那方子是在大奶奶身上,还是在哪个地缝子里藏着,定要搜出来才行!”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上到钟氏族长钟九,再至钟家几房太太并房中众人,便都接到了钟义的通知。 那通知只说今日钟家有极重要的事要与众人商议,却又无需去议事厅,只在半个时辰后,大家齐聚到泊春苑正房,除非有了动不得的重病,人人倒都是要来的。如若不来,生了事故,便后果自负。 钟秀心思精细,下了通知之后,一边特特派人专车去接钟九,另一边又派了二房心腹的婆子小厮,守在泊春苑各处门口,总不许一个人出来。 这通知既来得蹊跷古怪,又说得狠厉异常,一时间,便从何意如开始,人人心中都有些诧异,思前想后,一个个倒都收拾齐整,按着时辰过了泊春苑来。众人心中总是一样的念头,倒要看看二房今日里,究竟有什么花头要使出来。 秦淮与钟信从凌晨便在那调香室里忙碌,从精选香源,再到不同的香料组合搭配,足足忙了一个早上,才稍有些眉目。 等到了用早点的时候,两个人便齐齐洗了手,打算先回卧房这边来。 刚刚出了调香室的门,却见菊生一溜烟从正房那边跑过来,脸上尽是忧急之色。 待跑到两人面前,便气喘吁吁道: “七哥,奶奶,这工夫不知为何,家里面众人都往咱泊香苑来,从各房太太到少爷小姐,差不多有头脸的都到了个齐整,我跑来寻你们的当口儿,听他们说钟九爷也在路上,说是马上就到。这好端端地,又不说什么事,现在以二爷为首,便在大厅里等着你们呢!” 秦淮和钟信不由便对视了一眼。 钟信微微皱起眉头,忽然冷笑了两声,低低道: “终还是有人耐不住,要来寻钟家之宝了罢。” 秦淮心中一动,已知道他心中的意思,便轻轻问了声: “他们既来寻,我便把那物穿在身上如何?终归是做场戏给他们,不如便像对付姓安的那样,做得逼真一点,也让他们觉得寻得的,必是份珍宝了。” 钟信却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 第60节 “嫂子只管将那守贞锁藏在身上便可,倒不用贴身穿了。你莫看今天来的是所谓家里的人众,其实若论起狠辣,那安醒生绝非他们的对手。在安家那工夫,嫂子便穿着它,我心中也有底限可护得住你,可是今天在这起人面前,别看一个个衣冠楚楚,金枝玉叶,可若说要行起毒来,便是藏在皮里肉内的东西,这些人若是想要,便连脸面也是不要,定是要搜检一番的。” 钟信这话说完,秦淮只觉微微一怔。 原本那日在安家时,秦淮还隐隐有些责怪钟信之意,总觉得他为了私利,不过是拿自己作一枚有用的棋子,虽然也在保护着自己,却终归像是顺水人情,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可是听他方才这番话,原来在他心里,其实好多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都还是尽有考量的。 只是当他听到钟信说起钟家这些人的所为时,心中不禁便有些愤懑起来。自己虽然身为男子,可是毕竟也是钟家的儿媳,大房的少奶奶,难道还真能像老七所说,为了搜检东西,竟能扒光自己不成。 他心中气恼着,身子却跟着钟信快步来到了正房的大厅中。 这会子大厅里已经坐满了钟家有头脸的人物。 秦淮打眼一瞧,心中略有些诧异。除了近日精神极差的于汀兰外,从族长钟九始,几房太太并各房子女尽皆到场。便连刚刚醒来不久的三少爷钟礼,也面无表情地坐在何意如的身边,唯有他,倒似乎是并大太太领来的样子。 见他二人进门,坐在钟九下手的钟义便站了起来,冷着脸道: “今天我履钟家临时当家人之责,将阖家上下都召集至此,又专请了九叔过来,开门见山,便只为一事。众所周知,大哥已故去多日,而他身上那份钟家至宝的祖传秘方,却至今杳无音讯。现今钟家香水在市面因质量问题频发危机,已经影响到钟家每个人的利益,可谓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所以我今日让大家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彻查泊春苑,便是挖地三尺,也定要将钟家的秘方找出来!” 他这话一出口,厅中众人除钟秀和二太太外,尽皆变了脸色。 大太太何意如黑了脸,第一个便开了口。 “想不到老二喊大家过来,竟然还是这件事情。怎么你似乎忘了,我原清清楚楚地说过,咱们家还没到自己抄自己家的时候,便是要抄,也是我老太婆说了算,这就么几天,你就把这话都忘了不成!” 不等钟义张口,一边的钟秀便笑着站了起来。 “大娘这话可就有得商榷了,上次说这话的工夫,我倒记得真切,原是太太说大哥尸骨未寒,官家裁定未决,故而才不宜行此事。可现下大哥早已入土为安,官家裁定也早已尘埃落定,又为何还不早早寻那秘方出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自然知道咱们家的方子,祖上早就定下了规矩,传男不传女,传男亦只传嫡长子。所以老爷殁了,这方子传了大哥,我们自是无话可说。但现下问题是,大哥又殁了,他却没有子嗣相传,那这方子,便又该如何处置?难道现下不该是阖家上下,寻得了方子,再充了公用,作为钟家公司收益的保障,才最是要紧吗?” 她这话说完,整个大厅里倒顿时没了声音。想来她事先早就深思熟虑,想了周全,故而此时说出这些理论,听起来倒一时不可驳辩。 何意如脸色阴沉,和钟九微微对视一眼,对方微微摇了摇头,她便知道钟秀这丫头这话,一时间确是很难否决。 只是何意如心中明白,她嘴里说得漂亮,若找到方子,充了公后大家受益,可现下这整个公司介入最深的便是二房,大房三房不过按股分红,并摸不清其中深浅。若这样一来,岂不就相当于那方子给了二房无异。 只是心里想得到,嘴里却没办法说出这些做不得准的东西出来。一时间,她既无语,其他人又哪能说些什么。 钟义见厅内无人作声,便向前走了两步,对秦淮和钟信道: “方才二小姐这话你二人想必都听得清楚,现下从九叔和太太起,大家都无异议,自然便是同意了在你这泊春苑寻那方子出来。老七,做哥哥的说句不中听的,大哥这院子你虽住了,大少奶奶也嫁了你为妻,可是这泊春苑里有些东西,可不是你担得起的,这工夫,难道还真要我们出了人手,翻箱倒柜,去行那抄家之事吗?” 他这话意思再清楚不过,自是逼钟信自行将方子交了出来。 钟信刚要说话,一边的秦淮却忽然向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且不用管,这话,我倒要说上两句。” 钟信看了他一眼,略犹豫了一秒,终点了点头。 众人皆好奇这工夫大少奶奶不知要说些什么,一时间便都竖起了耳朵。 秦淮的眼睛不看钟义,却偏偏转过去,对上了钟秀的脸。 “二妹妹,嫂子有一事不解,原想问妹妹一声。” 钟秀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嫂子且问了便是。” 秦淮微微一笑,道: “泊春苑里有没有方子,大家或许心知肚明,我暂且也先不说。只是听妹妹方才所言,似乎钟家这方子有个前提是传男不传女,可是我看妹妹为了这事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却不知妹妹这般辛苦,难道是为了出了阁后,也是回来分些这方子的好处吗?” 钟秀的面色瞬间变了又变,却勉强又挂住了笑意。 “嫂子这话问得好没道理,倒真是小家子的想法。我钟秀一介女儿之身,日后出阁嫁人,自是在婆家过活,又怎会图这方子的好处?只是嫂子出身不好,所以大约也想不到我们大家子的子女,自来顾念的是同宗同族,亲人血脉。我要寻这方子出来,便也是为了钟家这几房兄弟的利益,毕竟钟家的香火,还要他们绵延了去。” 秦淮嘴角浮起一个笑意,朝她竖起大拇指。 “二妹妹果然兰心蕙质,处处为自家兄弟着想,嫂子钦佩得紧。也罢,既然妹妹说得这样明白,我倒也不想再和大家猜什么哑谜。二弟方才问老七要这方子,他又如何拿得出来。因为大爷那个方子,在他活着的时候,便只交了我一个人保管,现下,也只在我的身上!” 众人见他终于说了实话,倒都以为在钟义钟秀的逼迫下,无可奈何之举,却不料只见秦淮忽然又开口道: “只不过,让我交出这方子可以,但是这方子如何处置,却和二妹妹说的无关,需要听一听我的想法!” 秦淮这话说出来,大厅里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道今天这位昔时的大房新寡,现在的七少奶奶,竟然在被逼宫之下,还要与二小姐斗起法来。 一时间,众人都迫不急待地想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只有神情落寞的三少爷钟礼,却像是风中的飘萍,随任聚散,不发一言。 第61章 秦淮这一番话说出来后,钟秀两条纤细的柳眉皱了又皱, 与钟义对视一眼, 目光闪烁中,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兄妹俩心意相通, 她此时这般神色,钟义便知她心思细敏, 定是担心大少奶奶挟物自重,心中生诈, 若是顺从了他, 倒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过份的要求出来。 他心领神会,便立即站起身, 走到钟九和何意如面前,提高了声音道: “九叔,太太,方才老七媳妇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倒让我这个临时当家人真是想大笑三声。怎么,七奶奶真以为自己手里握着钟家的方子,便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二妹妹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 大哥殁了,这方子现下便不再专属于泊春苑, 如何处置,可便由不得你。九叔,你老人家在这里看得真切, 我本意是以和为贵,可是事关钟家生计的大事,我却不得不用强了!” 他嘴里说着,也不待钟九应允,便朝自己的贴身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小厮跟他多年,素常最懂他的心思,立刻趁人不备,便冲到秦淮身前,伸手便要撕他衣服。看那样子,明明事先便得了钟义暗示,知道要寻抢的东西在秦淮贴身之处。 厅中众人虽知钟义性子狠硬,但毕竟不似钟仁那般辣手无情,却没想到这会子猝不及防,大庭广众之下,上来便让人对七奶奶动了手,一时间都惊慌失措,瞠目结舌。 秦淮在钟信事先警醒之下,早知钟家人无耻无情,因此心中亦时刻都在提防。 只是这小厮从初进门时,便悄悄守他在身边不远,冲上来的速度又快又急,一时间无路可退,只得伸手去拦阻。 那小厮的手指刚刚摸到秦淮的衣襟,忽觉眼前一黑,脸上竟似被什么重物砸到,登时向后“登登登”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他此时脸上巨痛无比,更像是开了顔料铺一般,红白青紫,竟是被钟信的一记拳头,直直击塌了鼻梁骨,淌了满脸的血。 钟义面上变色,刚要呼喝其他的小厮,却听钟信低沉着嗓着道: “怎么钟家现在的规矩,是小厮可以上手去碰少奶奶的身子了吗?我原不知这样的规矩,所以我房里的人,必不能让别的男人碰他一下!” 厅里面一时静肃下来,众人皆面面相觑,大约这些年来,也从未有人看到过一向老实憋屈的钟家老七,竟然出手如此凶狠残暴,只一拳之下,便将那小厮的鼻骨打了个粉碎。 钟义一时倒有些愣怔,旁边的钟秀却眼睛一瞟,给了对面人群中的碧儿一个眼色。 碧儿心领神会,两步便挤到人前,甜笑着走到秦淮身边。 “七爷说的是呢,咱们奶奶虽是男儿之身,毕竟也是钟家的媳妇儿,除了大爷和七爷,又怎么能过了别的臭男人的手。便是要贴身查检什么,原也是我这大房掌事丫头才能做的事儿。” 她嘴里说着,一双手已经不客气地伸到了秦淮面前,眼看就要上手到他身上。 秦淮只待她的手伸过来的瞬间,忽然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臂,右手对着她尚带笑意的脸面,左右开弓,便是几个响亮的耳光,嘴里更怒道: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吃着我大房的,穿着我大房的,现下却要帮别人来搜我的身,今天不打你,怕是别人不知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他从钟义钟秀带着众人杀到泊春苑开始,便已经感觉心里头,有一股越来越重的怒气在冲荡。只觉得面前的这起人,无论是面如菩萨、吃斋念佛,还是笑语如花,温柔似水,却都像是戴了漂亮的人皮面具,而在骨子里面,却像钟家那眼淹人的深井一般,都长着吃人的獠牙。 自己在穿书之前,原不过是在看一出狗血的闹剧,只觉得钟家这些人虽然狠毒凶残、男盗女娼,离自己却遥不可及,所以也并未留下什么太大的感觉。反倒是书中腹黑阴险的钟信,心狠手辣,睚龇必报,扮猪吃老虎后,终于登顶钟家的大反转经历,却给他留下了极深刻又极恐惧的印象。 可是待到自己真正鬼使神差的穿进书里,才真正领略到钟家的肮脏腐烂和藏污纳垢,也慢慢理解并感悟到了钟信内心深处的苦楚与不甘。在这样冰冷如井的钟家大院,如果想从井里挣扎着爬出来,活下去、就一定要比那些在井口按下自己头颅的人,更阴险、更狠辣。 所以这会子,面对钟义兄妹毫不顾忌、甚至完全不顾人伦羞耻,公开便让下人搜检自己身体的局面,秦淮心口那把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已经不可遏制了。 更何况眼前这个碧儿,从她被钟秀派到泊春苑起,便天天听墙角,探情报,耍滑卖乖,做尽了让人厌烦之事。偏生她那张总是假笑的脸,又生得和钟秀有几分相似,让秦淮每每看见她,便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憎恶与反感。 而这工夫她又在钟秀的暗示下冲上来搜检自己,难不成以为自己看她身后主子的面子,就会任她放肆,为所欲为? 真是做你姥姥的春梦! 这光景怒气上身的秦淮,别说是敢打一个胆大包天的奴才,便是她背后的主子钟秀亲自上来纠缠,他也定会一个大耳刮子扇了下去。 碧儿毕竟是一介女流,这时候被秦淮抓着胳膊,身子躲避不开,转瞬间,便被他连珠炮般的耳光打得口鼻流血,眼冒金花,身子一软,竟晕了过去。 秦淮顺势甩掉开她的身体,碧儿便软软地躺在了地上。 厅中的众人此时都已经瞪圆了眼睛,眼见老七刚刚打得一个小厮鼻梁折断,鬼哭狼嚎。这边七少奶奶竟也不逞多让,直接将钟秀昔日的贴身丫头打得昏了过去,一时间,都是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这些人虽然满肚子的阴谋诡计,素日却最重面子,便是桌子下已经互相踢破了腿,桌子上还要笑脸相向。此刻在人前便上演了如此激昂血腥的场面,在钟家实是罕见。 钟义这边眼见自己人吃亏,哪里甘心,便欲再喊手下的小厮动手。 这工夫,厅中央静坐的族长钟九却沉着脸站起身,双手一挥,厉声道: “钟家各房人等,现下都给我消停着些,你们倒看看,那边墙上还挂着你们老大的遗像,案上香火未断,你们自家人,便要在他面前自相争斗,没了体统,这大户人家的脸面,便当真都要撕破了不成!” 钟九此时拿出族长之威,疾声厉色,倒确是极有威严,因此便是钟义这里,也无奈先打住了让人再上前的念头。 只见钟九转过身,面向了三房太太,朗声道: “老朽虽然不才,毕竟也是钟氏一族之长,说出的话,便是族中德高之人,也会给几分薄面。现下你们钟家这个样子,不是我倚老倚老,说话讨人嫌,实是闹得有些过了!” 何意如听他这话,叹了口气,道: “九叔是族中前辈,这么些年,又有什么没有见过的事。便是我嫁到钟家几十年的光景,大小事情也是经了无数,真是如九叔所说,竟没见今日这样闹腾的。所以说来惭愧,思来想去,还是我的过错,既是我管家无方,也是我命薄福浅,老爷和老大都走得太早,若他们在,又哪会有这些让人笑话的事出来?所以我深知,眼前钟家这件烦心事,还需九叔帮衬着,做出个了断来罢!” 钟九见她如此说话,又暗暗和她对了个眼神,便已明白何意如的心思。正如前些天他二人在佛堂中所言,这会子,倒还是要先扶持了老七夫妇,先把二房三房抗衡了才好。 他心意已明,便转身朝向了众人,沉着面色道: “方才大房二房所言,我想大家也都听得清楚了,二小姐之意是将那方子充了公司所有,缘由是公司的收益也是钟家各房均有分沾,听起来似乎也说得过去。可是七少奶奶这边,却并不接纳这个想法,而是自有主意。老朽倒有个心思,先莫说这方子最终归属如何,毕竟它原是大爷所有,而大少奶奶又是大爷遗孀,且深受大爷器重,为他保管这方子,所以无论如何,听听他的想法,都极在情理之中,只不知你们可都同意否?” 他这话说出来,厅中众人一时间倒没了声音。 若是在昔时,二房钟义兄妹此时不便发声,老六钟智或是二少奶奶于汀兰,便定会先杀将出来,与钟九唱个反调。可是现下,这二人一个病了未至,一个却极奇怪地一言不发。 钟九见众人都不作声,便也不再犹豫,转身对秦淮道: “大家既然都无异议,七少奶奶便请说出你的想法来吧。” 方才秦淮打昏了碧儿之后,手上竟沾了不少她鼻中的血痕。一旁的钟信看在眼里,从身上掏了块干净手帕出来,悄无声地递给了他。 这会子他正将那血痕擦净,听见钟九相询,便挺直了身子,对钟九和何意如施了一礼,沉声道: “既如此,我便也开门见山,免得浪费大家的工夫。二妹妹方才说那方子要充公到公司,众人受益,原是不错。可是我倒有个疑问,那公司的收益,可否真的是钟家上下皆能受益?想来这问题也不难回答,那便是并非如此!” 钟义与钟秀听他说到此处,面色皆是一变。 一边的钟信,却似乎在思虑着什么,目光却只看向了窗外的秋阳。 秦淮又接着道:“据我所知,钟家公司里,抛开太太收了大爷的股份不算,现时只有二哥三哥以及六哥的股份,那么老七的权益,又体现在哪里?二妹妹说那方子到了公司,钟家的男丁人人有份,现下看来,岂不还是未拿老七当自家兄弟?” 他说到此处,竟伸手从怀中掏出了那守贞锁,在众人面前轻轻一晃。 众人皆是一愣,却不料他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个西洋的火机,似是随意按了一下,倒“啪”地闪出了火苗。 “所以说来说去,既然大家都说这方子的处置要公平合理,那我便认为,倒先将钟家最不合理的地方修正了过来,才能谈方子一事。如果老七连个正经主子身份都没得到,我干嘛要交了这方子出来?倒不如一把火在大爷遗像前烧了,省得一个个跟乌眼鸡一样,争个头破血流,便烧了它,倒也落得个干净!” 厅中众人顿时脸色大变,唯有钟九和钟信二人,看向秦淮的眼神里,倒都隐隐露出一丝赞许的味道。 钟九便忙摇手道,“七少奶奶倒不可冲动起来,若真毁了这东西,却也不是你这副身子骨能消受得了的。老朽方才听你所言,倒觉得极有道理。毕竟现下钟家已经接纳了老七的身分,也迎回了他生母,他确便是钟家的一员,所以钟家男丁各项家资应有之份,他原不应再缺,各位太太,你们说可是这个道理吗?” 第61节 二太太莫婉贞和三太太互相对视一眼,一时间当真不知如何作答。 若说不应该有吧,老七现在的身份被何意如捧了上来,便摆在那里,并且七少奶奶一手秘方,一手火机,脸上更像是一副要跟人拼命的神情,莫婉贞虽然口舌便给,此刻竟真不敢说出否定的话来,便只把目光,投向一双儿女。 此刻钟义和钟秀二人,倒也都皱紧了眉头。 他二人心中是极相近的念头。因眼下秦淮做出要烧掉守贞锁的样子,虽不知真假,却也不得不防。只因在钟义和钟秀心中,早就思量已久,知道那秘方在他与老七手中多日,不论换了何人,都可能会抄录一份,若是被他现下毁了,真正受损最大的,却定是自己这方。 虽然现下看若应允了对手,似是输了一场,但为了更大的利益,莫不如暂时虚以委蛇,先应承了下来。待那方子到手,鉴了真伪,后续给不给他股份和家私,倒还有的是文章可做。 因此上,他二人这工夫便沉默不语,钟秀更对母亲递了眼色,不让她随意出声。 钟九目光敏锐,见自己如此相问,二房三房都默不作声,便立即开了口道: “既然各位太太和各房都无疑议,老朽身为公道,便在此作个定论,从现下开始,钟家老七钟信,便与钟家其余男丁享有同等身份,家资也好,钟氏股份也罢,都要计出老七的那份。眼下口述无凭,日后择日再立下文书契据。七奶奶,这下子,你方才说的那些,可都算修正过来了罢?” 秦淮微微吸了口气,却将那洋火机似是随意般揣进口袋,正色道: “虽然原该如此,却也多谢九叔为老七斡旋此事。既然这事已经有了了断,我自当说话算话,定会将这方子交出来,再和大家商议如何处置一事。毕竟这方子现下便算是已归属于钟家四名兄弟所有,日常如何保管,取用,都还有得商量。” 众人听他所言,竟是一步步都思虑得极是周密,不仅要为钟信争夺名分和权益,便连日后这方子的去向,也在考量之中。 虽然从钟仁过世之后,宅中人等都知这大奶奶有如脱胎换骨,却以为他不过是性情大变,口角锋利,不好招惹,却不知原来在男儿身下,竟粗中有细、心思敏锐,完全不让钟秀专美。 钟秀听他这话,似乎终是按捺不住,俏脸轻扬,娇笑道: “七奶奶这般花朵般的人物,虽是男儿之身,可既选了嫁人为妻,自该多赏玩些脂粉衣缎,闲时在宅里养花喂鱼,便也罢了,横竖总有男人在外面挡风遮雨,宠你疼你,又何若来操这些男人该操的心,若当真是劳神过度,损了你这比女娇娥还俊俏的容颜,可又该如何是好!” 她心计深沉,心思细腻,自来在钟家明争暗斗,从来不落人下风。可是今天齐整整大队人马杀上泊春苑的门头,原也想过老七为人日渐沉稳难缠,今天或许要小有波折,却并未将秦淮放在心里。 可谁知老七固然凶悍得令人惊恐,却不料这昔日的大嫂子,如今的七奶奶,竟然更出人意料,不仅将碧儿的脸打成烂猪头般,更是口齿锋利,寸步不让,生生在钟家给老七割了一大块肥肉过去。 所以这工夫,钟秀哪里还咽得下这口闷气,梨涡一闪,开口便是一番冷嘲热讽。 秦淮又哪里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尖刺,却偏朝地上的碧儿走过去,用手指着她肿胀的脸,对钟秀道: “二妹妹这般夸赞于我,我倒是心领了。只是你方才说我原应在泊春苑里享福,少操些闲心,可如今倒看看你派给我的这个丫头,说是在二房受你指点,最是乖巧。可到了我院子里后,名义上掌事当权,可是除了一张巧嘴,私下里却又馋又懒,最擅推诿扯皮。素日里,除了掐尖要强并一肚子坏水,再不见她有任何的好处。凡事种种,倒都要我亲自操心劳神,又哪来妹妹说的安享尊荣?也罢了,这样的丫头,我泊春苑原也用不起她,今日既被我打了,倒是有负了二妹妹对我的厚爱,你若不嫌弃,不如便收她回去罢。” 他手上指着碧儿,可是字里行间,明眼人却都听得出是在影射钟秀。 钟秀一张粉脸略变了变颜色,便又很快恢复如常,回头对丫头道: “既然七奶奶相不中碧儿,便不留着给他碍眼,你们一会儿将她抬了家去,烧上一锅热水,倒好好帮她洗洗晦气,免得我在二房时好好的丫头,倒变成了别人口中猪狗不如的东西!” 她这句阴损刻薄的话方方出口,大厅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尖利却又有沙哑的声音。 “谁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说谁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们这些人,尤其是你,才真真是个烂了心肝的坏人,才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时间,厅中的众人,皆呆住了。 第62章 众人抬眼望去,原来厅门口发声之人, 竟是二房少奶奶于汀兰。 于汀兰自打小产之后, 本就因没了孩子而痛不欲生,继而又被钟义钟秀兄妹抓住把柄, 虽不至于横打竖骂,却整日家冷言冷语、百般羞辱, 更逼她穿上了守贞锁,那种种折磨, 却有如软刀子杀人, 更甚于直接动手了。 因此本就失子抑郁的她,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阵子,整个人竟已陷入了半疯癫的状态。 甚至连钟智登门看她那次,两个人面对面相见,她都没有醒转过来,只是在钟智摔了那泥娃娃之际,才在惊恐后,略出了会儿神。 也正是从那日后,她竟像是被刺激到了, 精神倒渐渐好缓了一些,虽然还未恢复到正常时的状态, 但是一天之中,竟偶尔也会有半清醒半糊涂的时候。 而今天她醒来之后,大约是秋高气爽, 空气凉甜,神情便清爽得很,见了身边的贴身丫头锦儿,竟也识得出来。 锦儿见她气色不错,头脑也清楚,自是欢喜,便偷偷将身上密藏的一件物事取了出来,交给于汀兰。 原来那物,竟是钟智从广州给她带回的珍珠耳环,上次在那情形之下,钟智未敢当钟义面掏出,却在离开时,偷偷塞给了锦儿。因为在钟智与于汀兰暗渡陈仓之际,这锦儿原也充当了那红娘一角,望门把风,传东递西,最知二人底细,自然也没少得二人的好处。 于汀兰听得这竟是钟智带给自己的礼物,心中既甜又苦,手里摸着那两粒雪白的珍珠,心中便自然想到了自己与老六暗结的珠胎,继而又想到在钟秀的暗算下,自己受了刺激,终至小产的惨状。 她本就情绪不稳,时好时坏,这工夫各种愁思和愤怒聚在一起,扑天盖地而来,一时间满脑子都是钟仁兄妹的冷酷嘴脸,不知不觉中又有了痴状,嘴里面只说要去找钟秀理论,竟逼着锦儿带她出了门来。 锦儿知道钟家众人都在泊春苑中,便拼命拦阻,奈何于汀兰此时又已有些近于疯癫的状态,她本就强势霸道,这会子一半明白一半糊涂,说是要去,便无人拦得住她。 所以一主一仆,跌跌撞撞中,便来到了泊春苑里,待到了大厅门口,正听见钟秀满嘴说着极刻薄的言语,与秦淮斗法。 于汀兰此时虽然有些糊涂疯痴,偏见了她,却像是看见仇人般,连眼睛都亮了起来。待听见她骂出“猪狗不如”之语,便只觉是在讥讽自己,她脑子不清,这素来骄横泼辣的性子却是骨子里不变的东西,登时便破口大骂起来。 钟秀因被秦淮压了锐气而心中郁结,正借着碧儿冷嘲热讽,却不料半路里杀来个程咬金,张嘴便骂自己是烂了心肝的坏人,一时间只气得脸色黑白不定,又担心于汀兰言语不堪,忙对钟义使了个眼色,倒把眼睛看向了锦儿,抬高了声音道: “你这丫头心里也太没个成算,你家奶奶病成这样,连人都不认,你倒还把她往外领,不知道有了癔症的病人,最见不得这人多的地吗?这会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敢紧找两个丫头,把她带回去!” 她此刻本意是想先发制人,直言于汀兰犯了癔症,所说之话,自然便做不得数,原是要掩人耳目。 哪知于汀兰本就刁蛮,犯了痴后,更是无所顾忌,听她这话,便把锦儿往边上一推,竟直直冲到钟秀身前,指着她鼻子道 “好一个二小姐,你现下倒是给我说说清楚,究竟是谁有了癔症,我好好的一个人,不过是掉了个孩子,怎么到你嘴里,不是猪狗不如,便是成了疯子,我的好妹妹,你究竟是有多不待见我这个嫂子,才恨不得我失了心疯才好。是不是我变成那样,就没人和你二哥同床共枕,你便能睡得安稳,不会为有人霸着你亲哥哥而夜不能眠,伤心难过了?” 她此刻虽然分不清状况,也不知钟秀那句“猪狗不如”的话原不是在骂她,但胸膛里的一腔怒火,倒已经憋闷了好久,寻到机会,哪里还管得了许多,一张口便如放炮仗般噼里啪啦,便把钟秀最忌惮之事说了出来。 厅中众人都被她这番言语嚇住了,只觉得于汀兰这话里面,似是说了一层极微妙又极可怕的关系在内。虽然见她有些疯疯癫癫,其言或不可尽信,但是又深知这无风不起浪的道理,不由都在私下暗自思忖,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钟义和钟秀身上。 钟秀便是再沉得住气,听她这话,也是羞气交加。 不过她终是心计深沉之人,知道这工夫眼前的于汀兰接近疯状,已经不能拿常人相待,自己若与其较劲,恐怕更是要自取其辱。 因此她压着怒火,摆出一副温善的表情,故意作出体谅关怀的口气,强笑道: “唉,俗话说儿是娘的心头肉,这好好的一个二嫂子,竟让个孩子给折磨成如此模样,瞧瞧这满嘴里说的胡话,还哪里成了体统。二哥你还是快快让人带了嫂子回去,瞧她这可怜的样子,我这心口当真是针扎般的疼呢。” 钟义早就面色阴沉如铁,一双眼睛里满是羞恼的凶光,听见钟秀如此说,便对旁边的丫头比了个手势,让她们上前去拉于汀兰回去。 于汀兰听得钟秀这虚伪的言语,再看着她挂在唇角的一对梨涡,不由便想起那日自己被钟仁揽住身子,她一边嘴角带笑,一边却狠狠抽打自己耳光的画面。 一时间,她骨子里的凶悍与泼辣像火山般喷发出来。 眼见两个大丫头一左一右前来拉自己的胳膊,于汀兰看准了钟秀的方向,甩掉二人的手,身子向前一冲,便撞在钟秀怀里,更一手扯着自己衣襟,嘴里便大声道: “你做什么便如此要赶我离开,难道我说你想哥哥那话,倒碰到你的痛处了不成?好好好,原是我这菩萨般的妹妹心最好,嘴最巧,最知道心疼嫂子,所以我倒要让钟家人众看看,你和你哥哥两个,究竟是怎么对我好的,看看二房给自己媳妇的身上,到底戴上了什么!” 她一边放泼一边就扯开衣襟,竟要掀开中衣,露出那守贞锁来。 钟秀毕竟身娇体弱,而于汀兰正在疯癫之际,更是力大过人,此刻在钟秀身上一顿揉搓,竟把个清秀佳人弄得妆发大乱,衣冠不整。 厅中间的钟九和何意如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倒谁也不出声响。 秦淮见钟秀被于汀兰纠缠得披头散发,裙松鞋褪,倒把个千金小姐,愣作得没了形容。他看在眼里,心里却莫名的一阵畅快,便偷偷瞄了眼钟信,却见他微低着头,大约因于汀兰撕扯衣衫之故,故而目不斜视。 这光景,钟义见妹妹竟被于汀兰揉成了泥人一般,哪还顾得了许多,两步便冲上前,右手的拳头便要往于汀兰身上招呼。 谁知他的手臂刚要落下,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的拳头架在了半空。 那人一边隔住了钟义和于汀兰,一边晃了晃被钟义拳头打中的手臂,开口道: “都是一家人,二哥又何必对嫂子下这样的重手!” 钟义侧头一看,竟是六弟钟智。他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握紧的拳头发出咔咔地声响,却终究没有对着钟智挥出去。 钟智这边架开了二哥的拳头,便又转过身去,轻轻抓住于汀兰正在钟秀身上拉扯的手臂。 “嫂子,是我…老六!” 于汀兰在暴躁与疯癫中,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身体下意识哆嗦了一下,竟从钟秀身上松开了手。 钟秀急忙往后连退了数步,才手捂着胸口站在那里,一张脸变得灰白,整个人已被于汀兰折腾得如同风中的残柳。 于汀兰看见拉住自己的人竟是钟智,她现下虽然一片混乱,却仍然有一个牢固的念头在脑海里留存,在看见钟智那刻,脑海里竟清明了一些,倒没有失了分寸。 只是她心底里,原有一万句和孩子相关的话想和钟智讲,此刻堵在嗓子里,针刺般疼痛,被钟智握住的右手向上一翻,指甲死死地抠在钟智的手背上,瞬间抠掉了一块皮肉下来。 钟智手上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却终是忍了下来,任她抠在手上。一时间,于汀兰终因他的出现,倒安静了下来。 眼见这大厅里瞬息之间,尤如风云变幻,二房兄妹嫂子三人,竟如同给众人演了一出狗血大戏一般。 钟九捻了捻胡须,轻咳了两声,开口道: “罢了罢了,老二,现下这个样子,你还是先把二奶奶安顿好才是。这秘方大奶奶既然已经定了交出来,又事关老七的权益,我也在此做了公道,所以也不急在这一天。你们几房兄弟如何掌管秘方一事,便过几日再议。现下还是把家事处理好了,倒是正经,依我看,大家便也都散了吧。” 事已至此,钟义和钟秀互相对视一眼,虽有不甘,却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带着手下的仆众,抬着那受伤的小厮和碧儿,偃旗息鼓而去。 倒是于汀兰在将钟智的手背抠得血肉模糊后,却像是清醒了过来,也不说话,只扶着锦儿,竟自先去了。 泊春苑一时间烟消云散,大厅里只剩下钟信秦淮并菊生三人。 见再没了外人,菊生倒莫名兴奋起来,只绕着秦淮来回转了两圈,上下打量着他。 秦淮见他古怪,奇道: “好端端地,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总不是我身上,溅了碧儿那贱人身上的血罢?” 未等菊生开口,一直沉默不语的钟信却忽然低声道: “我倒知道他为何这样瞧嫂子,自然不是因你身上有了什么,而是同我一般,惊讶于嫂子今日竟会如此爽利聪敏,收拾那丫头之际,当真让人觉得心中畅快。” 菊生咧嘴笑了起来,小声道:“七哥说得明白,我便是这个意思。” 钟信笑了笑,却忽然又深深地看了秦淮一眼。 “只是老七自己,还有一件事心中不明,嫂子明知那方子是假的,为何还要和他们争那保管执掌之事,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秦淮看了他一眼,这男人果然不只是在看二房的笑话,心里面该想到的,一样也没有落下。 他从怀中掏出守贞锁,轻轻晃了晃,“我自是知道这秘方并不重要,但那些人心中不知,自然还是要视作珍宝。我现下已有了主意,下次若商议时,便建议将这方子先交与九叔,并将这秘方截成四份,你们四兄弟各持四分之一,内容互不相告。只有在制作香水母液之时,这四份秘方才会聚齐,并各提供一份香源出来。” 听到此处,钟信有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可是这方子本身便已缺了几味重要的香源,便是四份聚齐……” 他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道,“届时在我这份香源里,加全了所有的香料,那香源便齐全了。” 秦淮朝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笑了笑,道: “叔叔想来明白,钟家几房人众便是答应了你应得的身分,骨子里,却还是对叔叔不够敬重。我心里想,以钟家人的心计,定会觉得叔叔手中,会暗藏秘方的全本。眼下把这假秘方分了开来,每个人各持一份,其实便等于真正完整的秘方,还只在叔叔一个人身上,这些人心中投鼠忌器,便是再不情愿,倒也要谦让叔叔几分。” 秦淮这番话说将出来,钟信一时间没有作声,只是静默地看着他光洁的面庞,良久,才低低道: “嫂子费了这些心力,都为老七着想,倒把钟家不可得罪之人,都得罪尽了。只是你我之间,终究又不是真的……” 秦淮见他这话说到最后,倒把“夫妻”二字,生生咽了回去。 他挺身了身形,对着窗外的钟家大宅指了指,轻轻道: “且不论你我之事,我只是觉得,这钟家的一方天地里,原本就该有叔叔应得的位置。他们占了那么久,却从不会主动归还,所以我们自己,还不该抢回来吗?” 钟信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未置可否,只是沉静的目光,却也同样望向了钟家的庭院。 第62节 这一刻,秋天来了。 这一番各房大闹泊春苑后,钟家的大宅子里,倒难得清静了几天。 只是秋风乍起、夜凉如水之际,那园中古井里的井水,却明显更多了寒意。 秦淮这几日里,几乎是足不出院,从早到晚,都扎在调香室里,把全部精力,皆放在自己调制的那款香水上面。并且到这工夫,他已经通过几十次的试验,慢慢找到了其中的关键。 这一晚,当钟信将地铺打好,方方洗漱出来,准备歇息的时候,床上沉默了半晌的嫂子,却忽然开了口。 “叔叔,这会子你刚洗了身子,能不能…躺到床上来一下。” 钟信正光着脚踩到有些凉意的地铺上,听到他这句话,登时怔在原地,只觉得身上一股不知从哪里窜出的热流,瞬间冲到了脚心,便连那地铺,倒仿佛都烫了起来。 “嫂子…你方才便说的什么,我倒没有听得真切…” 秦淮脸上带着一丝隐隐的兴奋与神秘,手藏在红香锦被当中,听老七相问,便轻轻道: “我说你这会子上到床上来,我这里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钟信只觉自己后脑勺像是碰到了电,一阵又一阵的发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耳朵听得不对,还是别的什么,一时间,竟像中了邪一般,直直地爬上了床。 “嫂子…倒要我看些什么…” 钟信觉得大约是嫂子床上的锦被太厚了,刚刚沾到身上,整个人倒像是跳上了火炉,全身都变得滚烫起来。 “我告诉你,你这几日在外面忙着家事,我在泊香苑里,千试万试,可真是弄出了一样好东西出来。你看,这便是我说的那可变换味道的香水,今儿白天那光景,竟然小有所成了!” 秦淮从被子里掏出一个极其普通的小瓶子,满脸兴奋地举到钟信的面前。 “这会子我让叔叔上了床来,是因你刚好才洗了身子,正好便用你作我这香水的第一个试验人!” 钟信:“……” 是夜,钟信一夜都没有真正睡好。 前半夜,两个人为了试验这香水与体温的反应,从光着上身,到捂在被子里,再到用热水冷水重新擦身,反反复复,足足折腾了几个时辰。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反反复复的试验里,秦淮发现每一次钟信身体出现温度变化的时候,这香水便果然会自动变幻出不同的味道出来。 只不过人体体温的变化毕竟有限,如果不是大起大落,有时候香型的变化,便不甚明显。 秦淮知道这里大约便是自己后期需要重点突破的地方,但是毕竟总体来看,这品极富动感,变化万千的香水,终于算是露出雏形了。 试到最后,看着已经被香水薫得直皱眉头的老七,秦淮忍不住笑道: “真是难为叔叔了,这会子已经不用再试,便早点睡下罢。只是这天已入秋,地上倒凉得很,你便再年轻火壮,若冻到关节五脏,可不是玩的。不如从现下开始,咱们便像房间进水那晚一般,都在这床上睡了,反正各守着一边,也尽够的。只要…只要叔叔少梦游一些,咱们自然相安无事,你看这样可好?” 钟信略沉吟了片刻,竟似乎有些勉为其难的样子,半晌才轻咳了一声,道: “老七便听嫂子的,若夜里睡熟了,真有不老实的时候,嫂子便只管打醒我,也便是了。” 他嘴里说着,身上倒似乎比口里来得要快一些,竟然伸手掀了被子,便钻进了被窝。 待到秦淮也躺到自己那边,钟信便拉熄了头顶的灯绳。 房间里迅即变得漆黑一片,只有窗外皎白的月光无声地透进窗棂。 片刻后,秦淮忽然间翻了个身,将身体转向了钟信那边,目光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 这会子,他转身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惊讶地发现,老七身上残余的香水味道,似乎又发生了变化。 而这变化,竟然在方才的各种尝试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秦淮被那种极其浓烈,却又无比独特的味道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于满脑子都在猜测一件事,究竟老七的身上出现了什么古怪的变化,才能让这香水,忽然间生出这样充满诱惑与勾魂的味道? 黑暗中,秦淮觉得自己似乎对这股味道越来越着迷,下意识便挪动着身体,尽量让自己与他宽阔的脊背更近一点。 月光下,一直侧身而卧的钟信,却忽然间转过身来。 第63章 红香锦被在月光下像是掀了个起伏的波浪,却原是钟信结实的身体, 在被子里翻了个身。 他方方足折腾了小半夜的工夫, 身上被一次又一次的喷洒香水,又洗又擦, 以至于到了这熄灯的光景,在这温暖柔软的锦被中, 不仅没了困意,反倒在身体里, 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兴奋。 这不可名状的兴奋, 让素来在床上沉稳如松、可以一夜不换睡姿的钟信,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进入梦乡的感觉, 反倒觉得这松软馨香的被子里,像是被人在床下添了把柴火般,越来越热。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有些燥热的心绪,耳朵里,却偏偏尽是嫂子的呼吸之声。那绵长的声音让钟信莫名便产生了联想,从他发出呼吸声的唇齿喉舌,再想至俊俏风情的面庞,渐渐, 便又想至他的全身。 忽然间,钟信狠狠地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声。 因为他心里知道, 在这暗夜流香的锦被之下,自己在臆想着身后嫂子这工夫,终于如古代行军打仗的的将士般, 支起了一顶高高的行军帐篷。 一时间,钟信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像是要喷出火来,两个手掌心里已经渗出了潮湿的热汗。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光景必须要跳下床去,去冷水中清凉一下。不然,这张床,自己可是不敢再睡了。 于是他翻了个身,想看看嫂子是不是已经睡得安稳,好偷偷下得床去。却不料刚转过身子,却看见嫂子不知在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钟信身高腿长,在被子里本来占的位置便大,这一猛然转身,两个人在被子下的身体,竟不可避免地撞到了一起。 秦淮正微闭着眼睛,用自己的嗅觉认真感觉着老七身上的味道。 这会子,他竟然有些微微地兴奋与激动。因为他觉得此时钟信身上的味道,大约才是自己这些天来,心中最想要的那一款。 只是让他感觉神奇的是,明明钟信此时便是入睡的状态,却不知为何这股独特的体香,竟然会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总不会他竟是着了凉,身上发烧了不成? 秦淮在犹疑中,又努力在被子中向老七靠近了一点,并将自己的脸向前伸了伸,想去感知下对方是否真的正在发热。可是正在这光景,钟信却忽然间翻了身。 一时间,两个人的身体在被子里短兵相接,兵荒马乱。 秦淮只觉得在无意中,自己的膝盖重重地撞到了什么生硬的物事,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秦淮并没有像很多书中描写的那样,在两个人骤然面面相觑时,发出一声穿透夜空的夸张尖叫。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一向隐忍坚毅的老七,却偏偏低低的闷哼一声,一下子向后躬起了腰身。 尽管在暗夜中,秦淮也察觉到了钟信脸上隐隐透出的不适。他的脸在黑暗中慢慢的红了。 身为一个男人,他知道,自己似乎是撞到了让他极为难过的地方。 “叔叔,可是我忽然间过来,嚇到你了不成?原是我方才发现,你身上那香水的味道这工夫变化极大,倒给了我不少启发,所以想靠近些,感受得更真切一点,只没想到,原来叔叔并未睡熟,倒惊扰了你。” 钟信已经飞快地平稳了自己身体和内心的波动,听他这话,便摇了摇头,伸手拉平了被角,低声道: “老七明白嫂子对那香水的执念,且我也未曾熟睡,何来的惊扰。再说嫂子不是别人,便是此刻在钟家这院子里,老七能在其身边安然入睡的,也只有嫂子和菊生罢了。” 秦淮在朦胧的月光下,渐渐稀薄的香味中,听着老七这平淡之极的一句话,却莫名心中一动,只觉室外秋凉如水,而这床锦被之中,却温暖如春。 钟信慢慢翻过身去,又将那宽厚的脊背留给了秦淮。只在他侧身的时候,又轻声道: “这两日外面已经定下了要报‘钟桂花’去参加那香水大赛,我给嫂子这款香水,也拿了报名表回来,嫂子心里面,倒似乎该给它取个名字,做好报名的准备了。” 秦淮微微一愣。 这个起初对自己调制的香水极度怀疑的老七,倒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原来的态度。 只是这香水,究竟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三少爷钟礼自打醒转以来,一直不甚多语,每日里只在自己房中翻着诗集,连院门都很少出去。 他本性原也恬淡寡言,便是在他出事之前,素常也只有和钟飞鸿在一起的时光,方才显得出几许精神,谈笑间,尽是青春少年本应有的样子。 可是现下这光景,他身边的丫头婆子却发现,便是钟飞鸿再来登门之际,这三少爷虽然勉强有了些笑意,和她说些闲话,只是那神情里,却尽透着魂不守舍的情状出来。 众人只当他昏迷多日,身子还未完全康复,便是钟飞鸿心中,原也是这般想法。可是一来二去,时日多了,她少女心思敏感,便慢慢觉得钟礼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明显和自己在一处时,比从前沉默了许多,便一双眼睛,也常常露出些逃避的感觉。 钟飞鸿为了钟礼,连法国那边的学业都选择了暂停,前些日子更因为他昏迷不醒,连绝食之事都做了出来,心里面,早就认定了非他不嫁。 因此见他此时的样子,她心中碾转多日,终是下定了决心,要早一点嫁到钟家,在钟礼身边彻夜守候着自己心爱的这个男人。 于是这日,她便在钟礼的房内,不顾少女的羞涩,毅然主动向他坦白了心迹,定要钟礼现下便答应她,立即和双方长辈提请筹办二人的亲事。 待她主动提出这念头的时候,钟礼原本有些木然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恐惧的神情。 只不过那神情一纵即逝,钟飞鸿倒并未得见。 钟礼自打在佛堂偷听到自己乃钟九与何意如之子,转瞬之间,钟飞鸿竟变成了自己的亲侄女时,一颗心便已经如堕冰窟,萌生了死念。 只是没想到在那场大火之中,雀儿却在最后关头将自己推回了阳世,而钟飞鸿,又将自己从自我封闭的昏迷中,唤醒了过来。 这些天,他每日里便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去想,也不敢想接下来自己该如何生活。 他自是知道钟飞鸿一心想与自己成亲,却不明白母亲与那个钟九,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竟然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或许,她们宁愿默许叔侄败伦的孽缘,也终是不想看到自己和钟飞鸿死去。可是她们又哪里知道,如果让自己和飞鸿走到那一步,那将是比死还让人痛苦的活。 这工夫的钟礼,其实早已经不怕死了。 只是当他听说值自己昏迷之际,钟飞鸿已经毅然绝食,甘愿陪自己赴死的时候,才不得不将那颗求死的心,暂且收了起来。 毕竟这样纯洁痴情的女孩,自己不敢公之于众的亲侄女,如果因为自己这残缺有毒的人生,而断送了花样年华的话,钟礼觉得现下便是想要寻死,也是一种罪孽了。 所以此刻见钟飞鸿不顾女孩子的身分,主动与自己提及成亲一事,钟礼一时之间,却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正在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作答之际,门外却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带笑的声音。 “三哥,你这会子还在犹豫什么,怎么还不答应飞鸿妹妹,人家西洋男人若听到妹妹这话,可早要单膝下跪了呢!” 钟礼和钟飞鸿皆是一愣,抬眼看去,竟是三房的老六钟智。 钟飞鸿毕竟是女孩家,见自己主动表白被人听到,还是不由得红了面庞。 钟智忙对她施了一揖道: “妹妹莫怪我唐突,我刚好走到三哥这,想过来看看他,没想到就听到一番好感人的表白,究竟飞鸿妹妹是留过洋的女子,为人真是爽朗大方,让人感觉好生畅快。只是三哥怎么这样婆婆妈妈,这样的好事,还不赶紧去说与太太知道,咱们钟家,也该有点喜事办了才好呢。” 钟智一边和钟礼说着,一边便半逗趣半当真般,拿过一边的电话。 “你这皇帝再不急,我这做太监的可要急了,三哥,还是快点给太太打电话报喜,提请速办了你俩的亲事吧。” 钟礼此时便像是被逼上了梁山,已经无路可退,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钟智手中的电话,慢慢摇了何意如房中的号去。 钟智在一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微微避开钟飞鸿的眼睛,脸上倒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笑意。 原来这会子,钟智竟是刚刚从大太太何意如的院子里出来,只不过,他去的工夫,正是大太太每日固定的午睡时间。而钟智专门赶在这个时候前往,原也不是去看她,而是要私会她的贴身丫头蕊儿。 那日在泊春苑归来,钟智的手背上被于汀兰抠破血肉之处,已经慢慢结出了痂。 这个每每在临睡前便又痛又痒的痂,似乎让原本只对女人更感兴趣的六少爷,忽然间有了一些改变。 第63节 那天晚上,钟智头一次没有找通房丫头陪自己睡觉,而是一个人在卧房里,抽着烟坐了好久。 于汀兰半痴半疯的模样,以及一个隐约却看不清面容的婴儿,让这个从前曾让数名丫头为他打胎的大少爷,忽然间感觉到了什么叫心痛。 而这种感觉,再加上白日里在泊春苑时,老七夫妇对二房强势的回击,让钟智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 如果自己永远只是跟在二房尾巴后的那个三房六少,或许有一天,终会被那根尾巴死死地甩出去,说不定自己的结局,连嫂子于汀兰、甚至于从前的老七,都会更加不如。 而想到这一地步的钟智,足足在睡房里抽了半宿的烟。 思虑良久,钟智终于有了自己的主意。 在钟家,若要最终能站在山巅之上,最好的办法,莫若让山顶上的人,多拉自己一把。便如那个从前卑贱到了地心的老七,不就是这样被坐在山顶的大太太,强拉上来的吗。 所以,想通了一些事情的钟智,便决定从自己最擅长的地方入手,先争取拿下何意如身边的贴身丫头蕊儿。毕竟知已知彼,才会更有把握,降伏了她的丫头,自然便会知晓她主子身上的很多东西。届时是顺承讨好也好,机带双敲也罢,总相当于在她身边,埋下了自己的底线。更何况钟智对于自己睡到蕊儿,心里还是十拿九稳的。 果不其然,当他专门挑了何意如睡中觉这个时间,来到蕊儿房里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 秦淮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填着华埠香水大赛的报名表。因为翌日,他便要同钟信一起,去大赛的组委会提交这份报名表,正式申请参赛资格了。 说实话,从小学熬到了大学,各种各样的报名表实在是填得不胜枚举,眼下这东西,自然也没有什么难度。 可是让秦淮感觉迟迟落不了笔的,其实只有表中的一个空格,那便是这款参赛香水的名字,究竟要叫什么。 他知道安家的香水已经命名为颇为大气的“忆长安,”也知道像“钟桂花”这种雅俗共赏的名字,在普罗大众中深有市场。因为在其时的习俗中,在品牌的名称里,总是要突出家族的姓氏。难道自己这款香水,也要用一个秦字?可是这里面…还有老七的心血呢。 他坐在窗前想了好久,在一大张雪浪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或文艺或洋气的名字,可最后,这张纸却还是被扔进了废纸堆里。 窗外已经是夕阳在山,秦淮的目光从窗子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满院的花草,都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这一刹,他眼前一亮,忽然有了主意。 于是,在钟信晚上回来的时候,便在桌面上看到了那张填得干净整齐的报名表。 而在香水名称那一栏里,已经写上了一个他既熟悉,又有些意外的名字: 四时锦。 第二天早上,秦淮早早便起来,精心收拾了一番自己。 说实话,穿到钟家以来,除了上次阖家去宝轮寺进香那次,他还没有离开过钟家大宅。 每日在这富丽却阴冷的宅子里,或是调制香料,或是与那起混帐斗法,时间长了,秦淮只觉得偶尔听到后门外街边的叫卖声,都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或许这些小商小贩在钟家的高墙之外,艳羡着里面这些锦衣玉食的豪门男女,可他们又哪里会知道,这些豪门男女在光鲜的外表下,又都包裹着什么样千疮百孔的皮囊。 当秦淮身着一身青色锦缎长衫,清俊的脸上微微含笑,快步走到泊春苑门前,正在车门外静立等候他的钟信,双眸里不自禁地闪过一道光芒。 他向来便知道自家的嫂子生得俊俏,可是不知为何,今天要出去报名参赛的他,却似乎又与素日宅子里的他有了一份不同。眉宇之中,倒似乎多了一分自信,更比往日显出了几分英挺与朝气出来。 那香水大赛的组委会因聘请了好多的洋人专家,故而地址也设在了洋人居多的使馆区。 车子驶到此处,便已经到处可见金发碧眼的洋人面孔。在昔时的时代,大多数人与洋人打交道不多,能够用外语和洋人交流的更是凤毛麟角。 便是钟家这样的豪门大户,也不过只有钟义偶尔在业务上和洋人打些交道,像钟信之前在钟家的地位,便是连一个洋人都没有真正接触过。所以到了这里,他亦是觉得新鲜。 倒是对于秦淮来说,这种情状却完全不觉得稀罕。只因他在大学里,身边便有好多的外国留学生,其中有两个英国的学生,更是交情不错的朋友,平时在一起,经常互相交流学业和语言,倒让他的口语进步了很多。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那组委会所在洋房的门前,进出的人众中,除了华人,便已经多了很多西式的面孔。 报名的房间在最里间,两个人刚刚走到门口,房门却从里面猛地被人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从里面冲出来,刚巧和秦淮撞了个满怀。 那人虽然着急,见撞了人,却忙刹住了脚步,原来竟是个穿着一身洋装的洋人男子,大约三十左右的年纪,虽不是一头金发,倒有着一双偏蓝色的漂亮瞳孔。 他一双手扶住被撞得倒退了两步的秦淮,嘴里面便用英语说了声对不起。 秦淮被他这股大力撞得愣了一下,待听他用英语道歉,脑子里迅速闪现出已极是熟练的口语,一张口便下意识用英语回了一句没关系。 那洋人微微一怔,大约没想到眼前这个满身东方风情的俊俏男人,竟然脱口便是标准的英文,他耸了耸肩,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秦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又用英文朝秦淮道: “这位先生到我们这里来,也是要报名参加华埠香水大赛吗?公司,还是个人?” 秦淮点点头,将手里的报名表晃了晃,“没错,我是以个人名义前来参赛的。” 他此刻只顾着回答他的问题,却不知一边的钟信早已眯起眼睛,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和那个洋人。尤其是看到那洋人紧盯着秦淮的目光时,钟信右手的手指轻轻握了一下,发出“咔”地一声脆响。 第64章 那洋人听到秦淮果然是前来报名参赛,一双蓝色眸子登时闪现出兴奋的光芒, 忙极绅士地回转身为秦淮打开房门, 道: “我也是本次大赛组委会的成员,名叫布伦, 很高兴为先生的参赛服务!” 这工夫,听着对面洋人一口标准的伦敦腔英语, 秦淮忽然间觉得后背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凛然一惊。原来自己竟然在不自觉中, 和对方用英语交谈了数句。 这...可如何是好! 感觉身上微微见汗的秦淮深吸了一口气,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既然已经说出口的话, 便如同泼出去的水,便是后悔,也已经收不回来了。现下,还是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说吧。 他自然知道西方人极重礼仪,所以见布伦表现得甚是热情周到,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身边的钟信虽不懂这洋人说的什么,但见其神色间对自家嫂子的那份热络,却让他心中莫名便觉得有些隐约的反感。 三人进了那报名室的房间, 室内原有几名华人和一个洋人,都是负责报名的工作人员, 因见方才说有急事而自去了的布伦先生,这会子又折返回来,皆是一愣。 原来这个名叫布伦的洋人男子, 虽然说着一口流利的伦敦腔英语,倒是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他的家族弗朗索瓦,正是当今法国最负盛名的香水世家。 这布伦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因是弗朗索瓦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已经成为法国香水协会最年轻的副会长之一。 这次华埠举办香水皇帝选举的大赛,便力邀这位香水界有名的钻石单身汉,来做大赛的评判主席。 而眼下这位五官立体,极具法国人浪漫特质的布伦先生,却完全没有什么主席的架子,和那几个工作人员交待了几句,竟亲自负责起秦淮的报名事宜来。 秦淮现下自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见他主动招呼自己,便将报名表递将过去,看他似乎很认真的审阅起来。 原来这布伦虽是正宗的法国人,却在少年时代的光景,随着父亲在法属殖民地的越南和中国的南方生活了几年。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神秘沧桑的东方大陆,便在法国少年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尤其是中国独有的瑰丽文化,让布伦在初初接触之后,便沉迷其中。因此,他曾经极其认真地学习过一段时间的中文,更是在骨子里,对这个古老民族的人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便在他回到法国,直至成年之后,仍然对古老的东方文明和神秘的中国有一种强烈的向往。 因此这次中方的邀约一到,他便欣然接受,既答应做本次大赛的评审,更受家族的委托,要借机调研一下中方的市场,为弗朗索瓦香料在东方寻找一个适宜的合作伙伴。 当然,在布伦的心中,还有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念头。 因为在长大之后,布伦渐渐发现并认同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喜欢男人,尤其是喜欢一身神秘感,且皮肤光滑的东方男人。 比如眼前这个报名表上名叫秦淮的男人。 “秦先生的名字真好听,倒让我想到了两句很美的中国古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秦先生,不知我记的对吗?” 布伦忽然间换成了用中文讲话,流利而淳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西方人特有的腔调,听起来倒还算清晰而悦耳。 秦淮笑了笑,淡淡地道:“您说得很好。” 或许是生活里接触的外国人大多对中国文化兴趣浓厚,并且和这位先生一样,也都很喜欢掉书包,所以眼前这位背诵古诗的布伦,并未让他感觉太大的意外。 布伦看着他微笑的脸,发现在他嘴角上翘时,眉梢处那颗胭脂色的痣,竟也会跟着轻轻跳动,显出一丝隐隐的俏皮,他心中只觉有一种莫名的悸动,便不由得把火辣的目光在那痣上看了又看。只觉眼前这位一身中式长衫的东方男子,淡定而又温润,沉静中又隐着活泼,便像中国人喜欢的美玉般,浑身上下,竟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风情。 他心中“呯呯”直跳,嘴上便又说道: “我还记得这诗后面的两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读起来很悲伤,但也同样很美。秦先生,我因学习中文时,背会的古诗不多,所以卖弄一下,可不要笑话我啊。” 秦淮笑着摇了摇头,只觉眼前这洋人虽然热情而话多,倒也和自己相熟的外国留学生们有些相似,也并不令人生厌。 一边的钟信面无表情,目光只落在身前的桌案上,似是对那洋人说了些什么,并不在意。 可是在布伦说出“后庭花”的字眼时,他的眉毛皱了皱,眼睛在秦淮的身上飞快地扫了一眼,搁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的手指,便加劲在上面敲了又敲。 布伦嘴里虽然与秦淮攀谈,眼睛却在报名表上看得十分仔细,当看到香水的名字叫“四时锦”时,略点了点头,道: “我原在越南和中国南边生活过一段时间,倒听过这四时锦的名字,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种会变色的花,只不过在气味上,虽然馥郁芬芳,倒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特色,秦先生这香水,是取材于它吗?” 秦淮摇了摇头,道: “取的只是它的名字,至于香源材料,倒与它无关。” 布伦点点头,知道这毕竟是对方参赛的产品,因此很懂规则地点到为止,并不深问,便继续向下看那表格,待看到参赛者个人信息时,他眼睛微微放光,竟一个格一个格看得极是仔细。 “秦先生,您的个人资料这里,似乎没有填全吧?” 布伦指着几个空白的地方,笑着提醒秦淮。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又盯着那几处认真看了两眼,忙又开口道: “喔,也许是我们理解的方式不同,比如这个婚姻栏,您是不是觉得未婚的话便不用填上?不过按我们的规矩,却还是要标明未婚的字眼,所以您现在把它填上未婚就可以了,至于后面配偶的名字称谓等处,前面填上未婚的话,后面自然便可以统一划掉。” 秦淮接过他递过来的表格和水笔,却还是犹豫了一下。 这几处没填的地方,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没填的原因,却不是这布从所说的理解方式问题。 他只是实在没有想好,自己该在那里填上什么。 这个颇有些西式风格的报名表,与自己在钟家那传统而又尴尬的男妻身份,似乎有一种不可回避的冲突。 其实秦淮错了。 错在他以为自己穿书到钟家的大宅子里,摆不脱的都是钟氏家族的陈腐规矩。却忘记了在那本《斗破豪门》的设定上,他穿过来的时代,既是个架空的时代,也是个外界已经允许男子娶男人入门的时代。 而这工夫,一边的钟信瞧见他犹豫的神色,早就将目光在那报名表上看了几遍。待看到他空的那几栏后,忽然间开了口。 “这几个地方,原不是极好填的吗?婚姻这里,自然是填已婚,配偶姓名那处,填上我的名字,不就是了。” 他一直静坐在秦淮身边,默不作声。而布伦一双眼睛只顾着在秦淮身上打量,倒真没有太注意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忽然听到他开口说话,声音虽然是淡淡地,可是那话语里的内容,却让他大吃一惊。 在配偶处填上他的名字?那么说起来,这位青春英俊的秦先生,竟然是这个后背有些微驼的男人的…妻子? 布伦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钟信的面容,这才发现,这个方才完全没有引起他注意的男人,其实也生了张极为英挺的脸。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人似乎就有一种本事,能让人在他萎顿而沉默的神态中,完全忽略掉他本来的样子。 “秦,我的中文还是有限,这位先生方才说的,我没有听得很清楚…” 秦淮感觉脸上莫名热了一下,侧身看了眼钟信,对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见他看过来,便用指关节在那表格的空格处敲了敲。 “你把它填上,他自然就清楚了。” 婚姻状况:已婚。 配偶姓名:钟信。 配偶称谓:丈夫。 果然,从布伦诧异而又隐隐失望的脸色上,验证了钟信的那句话。现在的他,确实已经很清楚了。 只是西方的礼仪让他在内心失望的同时,还是面带微笑,又帮秦淮复核了一次报名的程序,在确定无误后,笑着递给他一张赛事官方的认证卡。 “恭喜您秦先生,您已经正式成为这次香水皇帝大赛的参赛者,记得收好这张认证卡,过些日子,组委会便将会进行大赛的初赛。我友情提示一下,只有初赛过关的参赛者,才有资格进入决赛,如果错过初赛,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决赛。所以您留下的联系方式很重要,届时他们将通过这个电话与您联系,通知您参赛的时间。” 秦淮笑着点了点头,“谢谢布伦先生的提醒,这些天,我一定会时刻留意电话铃声的。” 第64节 布伦听他这话,似乎犹豫了一下,却忽然又转成了英语,笑着对秦淮道: “秦,恕我冒眛,和你多说两句。我自打来到中国后,大多时候,都是在用中文勉强与人交流,虽然也有懂英文之人,可是语法声调,听起来甚是难过。而今日与你说英文的时候,却感觉整个人非常畅快,可以说是我来这里后感觉最自在的时光。所以我现在有个不情不请,能不能在闲暇时,偶尔给你打个电话,陪我说上几句英文呢?” 秦淮没想到这个叫布伦的洋人这样主动热情,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男妻的身份,却还要同自己电话联系,倒真是有些难缠。 只是对方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并且他又是赛事的评委,自己虽然不想投机取巧,拉什么关系,却也没有必要上来就得罪评委,做给自己减分的事。 既这样想,他便轻轻朝布伦点了点头,也用英语道: “其实我的英文水平也非常有限,不过承蒙布伦先生不嫌弃,我倒是可以陪您说上一点简单些的。而且您是香水方面的专家,届时我倒可一请教一些专业上的问题,便也是我的幸运了。” 钟信见他二人忽然间又说上了洋文,并且那洋鬼子的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对秦淮道: “既已报好了名,不如便早点回去,家里面那些花草,还等着人浇水施肥。素常都是我做这些,若是误了时间,那些外人不懂它们的脾性,乱浇乱弄,怕是把好好的花,都要扰出病来,倒怕是活不成了。” 秦淮听他这话,心中一动,与布伦示了意后,便转身出了门,一声未吭。 在回去的车子上,两个人有好一阵都没有言语。 秦淮心中忐忑不安,知道钟信方才那些话里,似乎透着些对自己与洋人交流的不满。但更重要的是,自己从无意中暴露出会说洋文这件事,显然在钟信心里,已经扔下了一个惊天的大雷。 虽然在之前二人相处的时间里,自己也未免有很多与从前男嫂子不尽相同之处,但是那些行径,还可以勉强用自己受钟仁暴死刺激,从而性情大变来进行解释。 可是一个相公堂子里出身的雏儿相公,倒像出留洋归来的钟飞鸿一般,满嘴里能说上洋文,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吧。 那么自己,究竟该如何去圆这个缺呢。 这工夫,秦淮坐在后座上胡思乱想,可是前面的钟信不知在思虑什么,一路上却并未出言相询。 车子开来开去,却似乎并未朝钟家的方向行驶,只不过秦淮出门甚少,外面的景致虽然与钟家所在区域相差甚远,他一时间倒并未留意。 直至车子慢慢开至一条半新不旧的老街上,其时正值华灯初上,那条街却明显和其他的街道不同,几乎每个院落门前,都悬挂着大红的灯笼,更兼有些小一点的院落,甚至挂出了其时还甚是少见的彩色霓虹灯箱。 而在这条街面上,最特别的,便是明显少了女子的身影,倒是油头粉面的男人,比别处多了一些。 秦淮心里有事,虽然觉得车子似乎放慢了速度,像是有意在这街道上慢慢行进,却并未多想。 直到车子在一处相当喧闹的院落前停下,半晌未动,他才回过神来,见钟信伸着头一直盯着那院门处,似是在寻找什么,便轻声道: “这地方倒热闹得很,叔叔在这里停车,想是要寻什么相识的人吗?” 钟信的目光在那所院落的大门上已停留了片刻,听他相问,便微微侧过头,极深极重地看了秦淮一眼,摇摇头道: “没事,只是车开得久了,略歇一歇而已。嫂子原也知道,我这人无趣得很,这地方如此热闹,里面的人,自是不会有我相识的。” 他嘴里说着,便启动了车子,只将一抹疑虑重重的眼神,在那座院落的灯箱上用力地瞥了一眼,便飞驰而去。 那霓虹闪烁的灯箱上,原镶着三个香艳的大字:箫香馆。 待秦淮与钟信回了钟家的光景,才知道大房这边,竟传出了三少爷的喜事。 原来被‘逼上梁山’的钟智,终于和大太太何意如表白了心意,欲娶钟飞鸿之妻。 当何意如终于从儿子的口中,得到他与钟飞鸿想要婚配的言语,即便是心中早有所料,大太太扶着蕊儿肩膀的手,还是不停地抖了又抖。 已经暗中知晓了内情的蕊儿连头都不敢抬,心中只不停地对自己说道:“造孽,真是造孽啊。” 何意如略缓了缓精神,终是多少年的城府,让她慢慢又恢复了常态。嘴上说着替他二人开心,这边又故作喜悦之状,亲自给钟九摇了电话过去,表面上是让知道这两个孩子终于做了决定,暗地里,也是给他发出信号,让他知道二人事先订下的计谋,终是要付之于行动了。 于是她笑着让钟礼去外边书房呆着,自己倒要和未来的媳妇说些体己话。 钟礼嘴上答应着,眼睛却像洞悉一切般,深深地看了眼母亲的笑脸,二话不说便出了门。 只是现下的钟礼,原已不是昔时一无所知的光景,母亲说什么,自便去做什么。 他往书房那边绕了绕,见左近无人,便飞快地又折返回来,倒偷偷去到何意如卧房后窗处,隔着纱窗,竖耳倾听。 只见室内的蕊儿正点着薫香,何意如正拉着钟飞鸿的手,温言软语,先是跟她说了些闲话,慢慢地便把话头引到女人的一些私事上来。 何意如只跟她道,自己家这老三原是胎子里带来的体弱,以至于从小便元气不足,倒看了不少的医生,也是无用。直到后来遇了一个南边的好大夫,给了几副上好的方子,才终将钟礼这体虚之病治得好转起来。 只是那大夫临行前特意叮嘱过,说是这孩子终是根基不牢,日后娶妻时,若要夫妻之事正常,且能顺利育了后代,则定要那女方常服了他给留下的一副丸药,才可以阴滋阳,固了钟礼的根基。这夫妻便也才能和美恩爱,绵延后代。 钟飞鸿虽是新派些的女子,却终究不过十八年华,听得这些,早面红耳赤。不过她一颗心全在钟礼身上,此时终得与他婚娶,已经兴奋莫名,听得这未来婆婆所说之事都是为钟礼与自己着想,哪能不知好歹,立时便对何意如保证,莫说是对钟礼有益的良药,便是毒药一碗,自己现下也定能喝下去。 她这话说出来,何意如故意拍了拍她的手,口中只道“胡说”二字,可是眼睛里,却露出一丝莫名的紧张。 见钟飞鸿这样痛快地接受,何意如便也不再多说,从一个只自己才能打开的小匣子里,珍重地取出一个瓷瓶,把它交给钟飞鸿。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说与钟礼知道。毕竟男人都要面子,要是知道自己需要靠妻子服食药物来维持元气,未免怕他失了面子,倒容易引起不好的副作用出来。 钟飞鸿忙答应着将那药瓶收好,站在一边服侍的蕊儿一声不响,眼睛却盯着她揣进怀里的瓷瓶,微微蹙眉。 待到两人又闲话一会儿,说了些婚配之事,钟九那边便打来电话,说是府上已派了车来,接钟飞鸿回去,也要谈论些婚嫁之事。 待钟礼将钟飞鸿送到车上,与她挥手告别后,他勉强带着笑意的脸上,刹时竟没了一丝的血色。 他像是失去魂魄般独自往自己住处走了半晌,眼前晃来晃去,尽是母亲交给钟飞鸿的雪白瓷瓶。 他生性虽然单纯良善,但也仅限在昔时。而现下,他却早就已经猜到,那瓷瓶里的药丸,绝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以阴补阳的良药,可以帮夫妻孕育后代。相反,那东西的用途,却必是让钟飞鸿吃了它后中,永远都不可能怀上孩子! 钟礼静静地站在一株歪脖树下,眼睛望着西天血红的残阳,嘴里却像是自言自语道: “好妹妹,我已经害得你成了这个样子,若再让你吃了这样断子绝孙的药去,我钟礼又怎么有脸再面对你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又幽幽地道:“其实我并不怕死,怕得是我死了,你却也不能活。想来你爱的,自然是现下这个活着的、完整的我。那么若我虽然不死,但却不再完整的话…是不是,便不再是你心中的我了…” 第65章 泊春苑今晚的夜,似乎比素日里都要更幽深一些。 睡房中的红香锦被早已摊平在大床上, 可是被子里, 却空无一人。 秦淮正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天边一弯淡白色的月亮。月光下的院子里看起来朦朦胧胧, 隐约中却可看见一个男人略有些驼背的身影,正手持一把喷壶, 一株株浇灌着院内的花草。 这男人,还真像他在报名处所说的那样, 从回来后, 便一声不吭,一直在院子里给花草施肥浇水。当然, 他最精心侍弄的,还是那株四时锦。 终于,所有的花木都已经浇好了水,施过了肥,钟信似乎往睡房这边看了一眼,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慢慢走了回来。 秦淮只觉得萦绕在心中整整一晚的紧张与忧虑,这时候随着钟信的脚步, 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下意识走到床前,静静地坐在自己那一边。 该来的, 跑不了。 钟信微垂着头进了睡房,余光中,可以看到嫂子还没有躺下, 似乎是在等自己回来。 他快手快脚地进到里面洗了洗,把方才一阵忙碌后汗湿的衣裳换了干爽的,才来到床边。 “这早晚了,嫂子倒还不困吗?” 钟信钻进了被子,一只手抓住灯绳,低声问了句。 秦淮瞥了他一眼,却只看到他一如寻常的淡然神色,心里荡了荡,也轻轻钻进了那锦被中。 钟信拉了下灯绳,房间里刹时间暗了下来,只有窗外的月光,却如不知人心意的孩子,不管不顾地跑进了房来。 良久,房间里都无人说话,只有两个男人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大约是秦淮轻轻翻了一个身的缘故,一直侧身而卧的钟信,也忽然间平躺过来。 “嫂子,我知道你这工夫还没有睡着,我心里有一件事,倒想问问你。”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淮轻轻“嗯”了一声,“叔叔你说。” “老七很想知道,嫂子那工夫和那洋人说的洋文,可也是和那洋乐器一般,都是那个欠妓院钱的假洋鬼子,教会你的吗?” 黑暗里钟信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秦淮想像中的阴沉与质疑。 不过这会子,他的语气如何,似乎并不重要,让秦淮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这句话里,既似询问、又像是主动在给自己寻找出了答案。 而且最重要的,便是他说的这个答案,又恰恰正是秦淮思虑了一个晚上后,给自己寻找到的最佳理由。 “叔叔倒真是聪明的紧,我便会说上那几句不着调的洋文,可不就是昔时那个赖在堂子里不走的家伙教的。那光景妈妈见来的洋鬼子客人越来越多,只有我倒还算是个口齿伶俐可教的,便一并连那梵阿铃一起,都让他教了我些,好去顶他那还不上的嫖资。我那时年纪尚小,倒也觉得新鲜,便跟着学了一些,终不过是唬唬人的水平罢了。” 这工夫,秦淮忽然觉得满室里扰人的月光,似乎都变得光洁可人起来。 原来老七虽然阴狠多疑,但毕竟自己有之前和假洋鬼子学琴的经历,此时和学洋文接续上,倒也算是勉强说得过去。 钟信听他所言,便在枕上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嘴角,却莫名地隐去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其实在他心里,原是有两个息息相关的问题。 如果按他起初的想法,在嫂子现下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后,钟信便想要继续问他,既然他在那堂子里有过这么多的往事与经历,却为什么,到了箫香馆的大门口,还没有一点重回旧地之人应有的反应。 毕竟当初钟仁娶他的时候,钟信可是大哥迎亲队伍中重要的一员,忙前忙后,亲自看着男嫂子从箫香馆的大门里被接了出来。 总不会他在那堂子里那许多年,便连那扇流光溢彩的院门,都不记得了吧。 所以这第二个问题,才是钟信心底里真正想知道的东西。 可是现在,他却轻轻对秦淮道: “果然还是嫂子聪明,学了那洋文,便能和洋人说上话来。若便是我,定是没那个嘴巧的本事。好吧,这会子夜很深了,嫂子也赶紧安寝罢。” 暗夜中又只剩下两个假寐之人的呼吸声。 钟信微微睁着眼角,目光透过窗棂,似乎又看到了那株繁花满树的四时锦。 在他心里,之所以没有问出第二个问题,或许,便是与这奇花有关。 因为在他对着那花树喷洒之际,心底里一直有个念头在不停地翻涌。 那个性情多变、古怪神秘,但却又善良忠贞的漂亮男子,又何尝不像这眼前的四时锦一般,只要你掏出真心对他浇灌,他便会像这花枝一样,总会给你带来绚丽不可方物的各种惊喜。 钟信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片断,那里头,有送去给母亲的精美点心,有抢救菊生时果敢冷静的修长双手,有扇在碧儿脸上响亮的耳光,当然更有两个人在一铺锦被之下肌肤无意中的碰撞。 便像现下,只要自己伸过手去,便可以摸到他温热的身体一样。 所以,即便身边的这个男人,有时会像四时锦一样变幻莫测,有着让人无法释怀的谜一般的玄机。但就像那花树一样,难道只因为无法掌握它为何会这样变化莫测,自己便一定要挖出它的根来,在它枯萎凋零后,来断定它变化的成因吗? 便真的是知道了成因,恐怕那花,也便彻底凋谢了。 这光景,窗外的月光似乎变得更加朦胧,倒像是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钟信慢慢闭上了眼睛,心里面只对自己轻轻道: “好嫂子,或许老七对你,更喜欢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感觉罢。” 夜色愈发地深了,同样在这弯冷月下,钟家的六少爷钟智,却趁着月色,分花拂柳般,悄悄钻进了大太太院子的角门。 门里面一个苗条的身影见他进来,忙轻手轻脚将门关上,却转瞬间,便被钟智搂在了怀里。 第65节 “我的心肝儿,几日不见,可要把我想死了呢。” 被钟智死死搂在怀里的,正是何意如的贴身丫头蕊儿。 她此际一边在钟智身上轻轻挣扎,一边却又似乎享受着对方有力的臂膀,她将红唇凑到钟智耳边,轻轻咬了一口,压着极轻的声音道: “怎么就这么吃了没够的馋痨样,又不是没吃过好的,干嘛倒盯着我这粗茶淡饭吃起来没完没了。” 钟智往她身上蹭了蹭,在她耳边呵了口气,低声道: “我想你这一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心里只觉得大太太要将你许了老三,我不敢上手,你以为我还会等到今日不成?且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点去你那里,我这边已经要支破裤子了。” 蕊儿从前哪里见过他这样无耻下流,却偏又撩拔得人心中骚痒的男子。自打被他勾搭上手,失了身子,便像是蜜桃熟破了汁,每天都想着让人吸吮几口,才能心中安稳。 他二人摸着黑进了蕊儿的方间,钟智使出了浑身的功夫出来,足折腾到后半夜。 事毕,蕊儿窝在他怀里,摸着钟智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下细细端详了他一阵,轻笑道: “细看你,竟和大少爷有几分相像,虽然不是一房的兄弟,倒生了相同的眉眼。反倒是三少爷,和大少爷完全是两个胚子。” 说到此处,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钟智正摸着她的秀发,听到她提到钟礼,又忽然叹气,眼睛便转了转,因故意笑道: “怎么,与我做了这几日夫妻,便又想起三哥的好处了不成?不是我自吹自擂,便他那身子,跟病秧上结的葫芦也似,能有个什么劲儿。” 蕊儿“嗤”地笑了一声,轻轻拧了他一把,接着他的话便顺口说道: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说说话便带着三分的不正经出来,不过,便如你所说,三少爷的命如此不济,大约便是结了他的那根瓜秧子,与你们其他几个兄弟,都不同罢。” 钟智正想去一边摸根香烟,忽然听到她这话,手便停在半空,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 蕊儿这话乍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不由得下意识便把嘴捂上。 她这个动作进到钟智的眼里,心中更觉得方才她话中有话,便又把她搂到怀里,贴着耳朵一边吹气,一边低声问道: “我就知道你明明守着大太太,却不想给三哥做姨娘,才不单单是喜欢我之故,必定还有些别的,现下果然说漏了嘴,心肝儿,快点和我说说这里面是怎么回事,究竟你说三哥和我不是一个秧上的瓜,是何深意?若不说实话,哥哥今天可饶不了你。” 说话间,他的手上却不老实,蕊儿不知道被他碰到了何处,竟“格格格”地娇笑起来,虽说心里头知道那事说出来有些鲁莽,可是这陷入柔情蜜意中的感觉实是强烈,竟把那忌惮之心都冲到了一边,当真是沦陷在恋情中的人,便容易失去了理智。 这会子,她伏到钟智的胸口,喃喃道:“你可知结出三少爷的那根瓜秧,究竟来自何处吗,其实前几日二房大闹泊春苑时,那种下瓜种的人,倒也便在其中了。” 钟智的头脑有着钟家自来的奸狡聪敏,在听得蕊儿说到这瓜秧之语,便隐隐猜出了她暗指的东西。此刻听她这般一说,脑子略转了转,心中竟也呯呯乱跳了几下,便压低声音,幽幽道: “果然什么藤上结什么瓜,不说不留神,现下看老三那眉眼嘴巴,简直便是…那人的翻版了。” 他一下子得到了这样一个重磅的消息过来,且又关系到钟家及族里两个最有权柄之人,一时间心中当真是又惊又喜。 可是忽然之间,他只觉脑子里灵光一闪,竟想到一个极惊悚的念头,立时连搂着蕊的双手,都哆嗦了一下。 原来这工夫钟智想到的,便是即将成亲的钟礼与钟飞鸿。 这样说来,这俩人的关系,岂不是… 钟智的手虽然还搂在蕊儿身上,可是一双眼睛,却好像已经离了这里,陷入一个突然萌发的谋划中。 这几日白天的光景,秦淮便几乎都守在客厅里,连调香室那边都没有过去。 没办法,自那日布伦对他说了,香水大赛组委会可能会在这几日打来电话,通知预赛的日期,他便只好留在这里,生怕把那通知错过了。 毕竟这款已经命名为“四时锦”的香水,真的是倾注了秦淮太多的心思与热情。而且调制到今时今日,那款香水与人体肌肤的体温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非常明显而独特的化学反应。莫说是在昔时那个时代,便是在现实生活中,秦淮也没有看见过这种会随着环境与人体温度而不断变化,时刻给人意外和惊喜的香水品种。 所以他是真的不想错过这次香水大赛。 因为在他心中,这样算得上精妙非常的香水,能够得到香料界的权威认证固然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关键是在认证之后,它能给自己和钟信带来什么,才是秦淮心中觉得最重要的东西。 要知道,“钟桂花”问世虽已百年,却仍能在钟家后宅掀起滔天巨浪,还不是因为它身后隐藏的,是创造巨大财富的技术与实力。而现在,虽说“钟桂花”的秘方已经被钟信拿在手上,但是一来它常常出现质量上的问题,问题有日渐势危之嫌;二来要想真正拥有并可以大胆的使用它,却恐怕要等到钟信最终登顶钟家的那一天。 所以现在这工夫,如果自己这款“四时锦”的香水能够在大赛中脱颖而出,岂不是将成为自己和钟信手中一个最坚实的筹码。 那时候,那个养花人口中提到的花开富贵,想来就会越来越接近。而自己凭着这样的技艺,是不是也会在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心里,有了更加牢固的位置呢。 抱着这样念头的秦淮,自然便对那不确定的电话给予了最大的关注,从早到晚,抱着一本闲书的他,便坐守那电话旁,偶尔倒会抬眼看它两眼。 而这样状态下的嫂子,早已经悄悄看在了钟信的眼里。 有好几次,他亲眼看到电话铃声响起,还没等自己有任何反应,嫂子都已经飞快地跑过去,抢先接起了电话。 只是当听到那些电话,都是外面帐房或是商铺找自己对账的时候,钟信便发现嫂子的眼神里流露出极是失望的神情。 看到他这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钟信的心里莫名有一些说不出原由的…堵。 因为他记得后来嫂子曾经和自己打过招呼,说那个叫什么布伦的洋鬼子,因为在这里比较少有人陪他说地道的英文,所以大约偶尔会和嫂子通个电话,说上几句洋文。 所以这会子,嫂子天天守在电话机旁边等待的,究竟是比赛的通知,还是说洋文的人呢。 今天钟信在外面帐房的事不多,心下便想着早些回去泊春苑去。虽然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却只觉得让嫂子一个人整日守在那电话旁边,便有些不大自在。 他心下既着急回去,便抄了园子里的小路,从三少爷钟礼的住处路过。 刚刚走到小路的拐角,却见钟礼正从院子里出来,穿着一身极光鲜的崭新锦袍,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脚上的皮鞋亦擦得锃亮,冷眼看去,竟有些像老六钟智的风流样子。 钟信悄悄隐在一棵大树下,看着钟礼匆匆向后角门去了,眉毛便不禁皱了起来。 应该说从小到大在一个宅子里长大,虽然没有多么亲近,但是钟礼是什么样子的人,他还是了解的。 像今天这种花花大少的打扮,钟信还是第一次见。并且今天的钟礼身上,还不仅仅是外表发生了变化,便是他近日总是茫然失措的一张脸,现下似乎也忽然有了神采。 只是钟信在他的瘦削的背影里,却隐隐觉得他脸上的那些神采,似乎也有些虚无。 他带着一丝犹疑和担心回到了泊春苑。 嫂子果然还守在电话机旁边,见他回来,便笑着站起身,晃了晃脖子,道: “叔叔回来了便好,你且在这里坐一坐,留神些电话,我因在这时坐了一个下午,身上又酸又麻,这会子倒想去院子里活动下筋骨。” 钟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便坐在秦淮方才的位置,道: “嫂子安排个丫头在这也就是了,来了电话,她自会喊你,又何必自己在这里守着难受。” 秦淮朝他笑了笑,又轻轻伸了伸脖颈,道: “我原也想过如此,只是心里总担心丫头们听不太懂那些参赛的规矩,万一听错了时间或是要求什么的,倒误了咱们的事,所以免不得就在这多守着些,终也不算什么。你且坐一坐,我去去就来。” 他嘴里说着,伸展脖颈的动作也依旧在作着。那姿势看在钟信的眼睛里,倒只在心里暗暗留了个印象,便是嫂子那雪白的脖子,竟也比寻常人要修长许多。 看着嫂子推门去到院子里,钟信收回了目光,眼睛便在那电话上看了一眼。 说来倒也是怪,秦淮在这里白白等了几天的电话,偏生在这会子,倒忽然响了起来。 那电话刚响了第一声,钟信便腾地站起身,一把将话筒抓了起来,倒似乎是怕外面的秦淮听到一样。 话筒里传来一个带着些异域腔调的男声。 “喂,请问这里是秦淮先生的家吗?” 钟信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工夫,他已经听出了对方正是那个洋鬼子布伦。 “对,这是他的家。” “喔,那请问…您是?” 对面的布伦显然对钟信的声音印象不是很深。 “我是他男人,他这会子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和我说便是。” 这工夫,钟信忽然间有了一个很奇怪的发现。 原来自己在说出“他男人”这三个字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的自然。 “喔,原来是钟先生,好罢,我只是通知一下秦先生有关参加预赛的事宜。” “你说,我记。” 钟信用秦淮事先准备好的纸笔记下了预赛的时间和地点,冷淡的表现让话筒对面的布伦一时不知知所措,只好笑着说有机会再和秦先生通电话,便匆匆收了线。 钟信慢慢将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目光却落在机身后那根细细的电话线上。 预赛的消息已经收到了,如果那个洋鬼子的电话再打过来,大约便是要和嫂子说天说地了罢。 钟信的嘴角微微冷笑了一下,伸出手去,将墙角下那根电话线的接头,一把扯了下来,然后,又轻轻虚连在那接口的地方。 第66章 一连几天,钟信都比往常回来得要略晚一些。 其时正值夏秋换季, 钟府阖家上下忙于采买新米、更换下人换季衣物, 并整修园子里被前些天暴雨冲坏的水井、护栏等,可谓是事务繁忙。 钟信知道这工夫, 偶尔自己回了泊春苑,也会有帐房或管采买的仆役, 会通过电话寻找自己。因此这几天里,他都是尽量在外面把事务处理得更妥帖些, 宁愿在外面多辛劳一阵, 也不想把那根电话线连接起来。 晚上睡在床上之际,看着一边沉睡中的嫂子, 他也会在心中暗暗责斥自己。明明从小到大,自己在做任何事时,都会反复思量,平衡利弊,一切皆会以安全有利为考虑,怎么这次,就能莫名其妙地把那电话线扯了下来。 可是夜里是这样思量,到了早上起来出门之前, 眼睛看着那墙上的线头,便又觉得还是断了的好。 按照那洋鬼子打来的电话, 那香水大赛的预赛,将要在三日后举行,钟信知道这两天嫂子要做最后的冲刺, 所以这几日晚上忙完手头的事务,便匆匆往泊春苑赶,只想着便能帮上他一分,也是好的。 今天他因去了外面办几件事情,这会子便从后角门直接回来,倒比平时又略早了些。待到了泊春苑的大门口,却看见门边上停着一辆不相熟的汽车,看那车牌,更是陌生得很。 钟信有些狐疑地进了院子,却见正房门前,有几个丫头婆子探头探脑,正隔着门窗往室内偷瞧。 他拉下脸来,走到近旁,咳了两声。 那几个丫头婆子自那日在大厅上,见到他一拳便将钟义的小厮鼻梁骨打塌,才知道这钟家的老七原非善类,阴狠起来,也不比泊春苑从前的大爷相差多少。因此在心里头,都对他与秦淮更忌惮恭敬了一些。 此刻见他阴着脸过来,一个个忙堆了笑脸,更有秦淮的近身丫头香儿便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笑道: “七爷今天回来得倒早,这些人之所以在这里,是七奶奶方才来了位客人,我们刚刚弄了些茶点送进去,只因那客人比较罕见,我们素常在宅子里见不到什么生人,故而多呆了会子,瞧瞧新鲜,这便就做活去。” 钟信听她这话,倒皱起了眉头,淡淡道: “什么客人这么稀罕,钟家又不是那小门小户,你们又有什么没见过的。” 香儿忙笑着道: “因为来的竟是个高头大马的洋人,宅里子一大半倒都是没见过洋鬼子的,所以纳罕了些,七爷既回来了,便赶紧进去看看那客人罢,虽说长了双蓝眼珠子,面庞倒生得很是齐整呢。” 她一边说一边便为钟信掀起了帘子,眼睛竟然还借势朝里面瞄了瞄。 钟信待她说到洋人这二字的时候,面色瞬间一沉,待听得她又夸那洋人生得齐整,嘴角便不自禁地扯了一下,见她打了帘子,便闪身进了房去。 屋子里面的客位上,果然便坐着那个法国人布伦,一双香儿方才说的蓝眼珠子,正紧盯着自家嫂子含笑的脸。 钟信禁不得便轻轻咳了一声。 第66节 秦淮抬眼瞧见他进来,忙起身朝他笑道: “你回来得正好,我因为布伦先生专程过来,刚刚特打了电话去寻你,谁知那电话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心里正纳着闷儿,你倒回来了。” 钟信听他提到电话有了故障,面色纹丝不动,只走到布伦面前,二人客气地握了握手。 那布伦也是方方进得门来,正要和秦淮说明自己的来因,没想到对方的丈夫前后脚便也赶了回来,他虽然仍是脸上带笑,心里面却莫名有些失望。 这工夫,听到秦淮提起电话,他便笑着开了口。 “秦先生、钟先生,我这工夫之所以这样冒昧地登门拜访,说实话,便是因为你们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这几天无论怎么尝试,却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钟信刚好站在桌边,听他这样说,便拿起电话,在耳朵上极认真地听了半晌,摇了摇头,道: “难怪这几天倒一直没听见它响,原来竟是坏了,我倒没有留意。” 秦淮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微微皱了皱眉,朝布伦道: “却不知布伦先生这样急着找寻我们,还特意亲自劳神上门,却又为了何事,难道是那赛事,有了什么变化不成?” 布伦朝他点了点头,笑道: “秦先生果然聪明,因为组委会这边遇到些特殊情况,预赛的时间,临时提前了一日。所有参赛的选手,我们都已经进行了通知,只有秦先生这里,因电话无人接听,一直联系不上。我心中担心你们会错过这次宝贵的比赛,便在报名表上查了预留的地址,寻了过来。好在你们人在本地,这样便不会耽误了。” 秦淮听到这消息,当真是又惊又喜,忙对布伦表示谢意。 毕竟他精心调制了四时锦出来,无论参赛后的结果会如何,都是对自己的一种检验和证明。若果真阴差阳错,错失了比赛机会,想来一定是极后悔的。 一边的钟信倒也简单和布伦客气了两句,便没了声音。 这里布伦见自己虽费了些辛苦,却看出秦淮是真的打心里透出的喜悦与兴奋。他为人单纯浪漫,见到秦淮的状态,自己便也跟着开心,一时兴起,开口便说上了英文,谈的都是些比赛时的注意事项。 秦淮自是关心这些,他英文虽然不错,可是布伦这里说的一些词汇已经有些生僻和少见,他便打起精神,紧盯着对方的口型,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以至于这会子,两个人倒像是把钟信扔到了一边。 钟信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对面倾谈洋文的两个人,目光却落在墙上那根虚连的电话线上。 这光景,他头一次如此懊恼素来行事周密的自己,竟然会做出扯断电线这样的蠢事。 因为这样做的结果,不仅没有中止那洋鬼子与嫂子的联系,反倒变相将“贼”请上了门。 泊春苑里来了洋鬼子做客,而大太太何意如的客厅里,也端坐着一位客人,便是钟氏的族长钟九。 自打钟礼和钟飞鸿向两家提起了想要成亲一事,何意如与钟九便一直想要碰一次面,毕竟在他们二人的心里,实是有好多郁结在心里的话,只有对方,才可以倾诉。 两个人只让蕊儿守了外面的门口,里面一个服侍的人不留,自觉无碍后,便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起来。 却不料还没说得上几句体己话,外面的蕊儿却明显提高了嗓门叫道: “六爷六爷您慢着些,里面九叔正和太太谈了事情,且等我通禀一声再进罢!” 何意如和钟九对视一眼,两人眼睛里都露出狐疑的目光,忙各自离得远了些,都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门外的钟智一边和蕊儿心照不宣地互相递了个眼色,一边故意大声道: “太太,我是老六,这会子有点子急事要跟您当面提请,不知九叔和您这工夫倒还方便罢?” 何意如朝钟九微微点了点头,便沉声道: “什么要紧的事倒这样急,进来吧!” 钟智深吸了一口气,朝蕊儿点了点头,便进了房来。 蕊儿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亦是一副紧张的神情,立即在他身后将门关上,四处张望,这工夫,倒像是在替六少爷把风一样。 钟智进了房里,先便朝钟九和何意如施了礼数,脸上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何意如心中便觉蹊跷,因开口道; “有什么要紧事,九叔也不是外人,你便说了罢。” 钟智微微一笑,倒先用手抓了抓自己油光光的背头,继而才开了口。 “太太这话说得不错,九叔原也不是外人,要细论起来,太太恐怕倒算得上是九叔心尖上的的内人呢,嘿嘿!” 他这话乍一出话,何意如和钟九的脸上同时变了顔色,何意如一张脸瞬间变得雪白,猛地站起身,手指着钟智,嘴里厉色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混帐话,好好的,怎么像是失了心疯一般,倒拿长辈取笑起来,想来终是我这些日子纵了你们,不管不顾,竟要骑到长辈头上做威做福了不成!” 钟智听她这样疾言厉色,却并未有一丝怯意,相反脸上的笑意却变得更浓,目光在钟九脸上打了个转,道: “太太且先别急着动气,这房里现下除了咱们三人,并无别个,我才如此一说罢了。你们都知道我的,虽没大哥二哥那样的本事,单论一条舌头,却未必便输了别人。若方才所说真是失心疯的混帐话,老六又怎么敢轻易说出口来。九叔,你老人家最是讲公道信义廉耻之人,便觉得我方才那话,跟有些人做出的事情相比,倒也不算混帐罢?” 他这番话说完,何意如和钟九对视一眼,心里头都已明白,眼前这个一向予人以花花公子印象的六少爷,此刻却完全与他素日不同,想来竟已经知晓了他二人的隐晦之事,并且明显是要拿来说事了。 钟九此刻的脸色从起始的惊诧,慢慢又变回素常的沉稳。 “老六,这会子你忽然说出这些话来,无非是循着些陈年旧事,想做些文章罢了。只一样,你便是觉得自己知晓了些什么,总不过是道听途说,胡乱猜测,难道还有什么盖棺的铁证不成?我再说句不好听的,谁家的粮仓里,没有些陈芝麻烂谷子,若论起来,都够烩出一锅杂合粥来,倒谁也别笑话谁。想那二少奶奶的孩子才掉了多久,老二便逼她穿上了守贞锁,为的是什么?防得又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有些人倒别装得没事人一样!” 钟智早就知道整个钟氏家族里,这钟九最是老谋深算,口舌便给,是极不好对付的一个。只是他现下既已经敢杀到这里来叫板,自是在这些日子已经深思熟虑,但凡能想到的东西,倒都琢磨了个遍。 便像自己与于汀兰之间的隐情,之前在钟家便已是风言风雨,所以他早料到对方会用这个来回击自己,这工夫听在耳中,便并不惧怕,反而笑道: “倒是九叔说得透彻,这大宅门里,原是爱发生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确是谁也别笑话了谁。只是有一样,像我钟智这般,虽则风流好色,行止不堪,却只是攀花折柳,事过无痕。哪像有些人偷鸡便偷鸡,偏还要那鸡生出蛋来,才真是叫贻害无穷呢。” 他这话一出口,便是钟九的脸色,也瞬间变了又变。钟智看在眼里,不容他再开口,便紧跟着又道: “不过这贻害无穷大约我倒是说的重了,现下三哥和飞鸿那丫头听说便要成亲,竟然也不见九叔和太太出面阻止,想来在你们心中,这锅杂合粥便煮得再烂,便也只烂在锅里,横竖是苦乐自知,一锅乱炖罢了。可是为何我这做兄弟的,却看不惯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父母,明知晚辈有可能坏了伦常,却不去阻止,当真是没的让人恶心,所以倒还是让我这做兄弟的,去跟那不知情的人说出这底细,免得他们自陷泥潭而不自知罢!” 钟智这番话简直便已是赤裸裸的威胁,听在钟九何意如耳中,当真算得上是一道惊雷也似。 他二人千方百计隐瞒此事,甚至不惜让两个孩子服下断子的药丸,也不去阻拦这场亲事,无非是因为钟礼和钟飞鸿都是从死到生走过一遭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用这样重口味的事实去刺激他们,这二人若知道这样残酷的真相,大约便真的离死也相差不远了。 因此这工夫,钟九便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目光阴沉地望着钟智,道: “六少爷也不用这样指桑骂槐地威胁我二人,此时既无外人,咱们也不用在掖着藏着,只说你究竟想要些什么,也就是了。” 钟智嘿嘿笑了两声,朝钟九竖了竖大拇指,道: “到底还是九叔,说出话来便明白痛快,好罢,我也不跟二位老人家再兜圈子,现下我想要的,便是让太太对外宣布,正式收回那个贱种老七的权柄,转由我来执掌,并且将太太手里大哥生前的股份,私下赠于我保管,当然,我要这些,也不过是代死去的大哥,给太太尽些孝心。毕竟老七那东西,出身如此低贱,又怎么配掌着内宅那么大的权力。只要九叔现下劝服了太太,答应我的要求,一切自是好说。不然的话,那些正愁没有话题的小报记者,大约便会立即推出‘族长与当家太太的数十载私情’、‘叔叔与侄女的不堪未来’等等火爆话题吧!” 钟智的话音刚落,一边的何意如已经按住自己的心口处,脸色苍白,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钟九默默地盯着钟智看了几秒钟,终是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也知道我与大太太的关系非浅,那我现下便代她应允了你,明天早上,便召集钟家人来,当众宣布了这事,如何?只不过你莫忘了,钟家那方子现下还在老七二人手里,若把他一下子逼急了,真毁了那方子,或是卷了它走人,损失可就大了!” 钟智怔了怔,眉头皱了起来,心中暗道究竟还是钟九这老东西想得周全,自己只想着在他与大太太手里夺权,倒把这件事忽略了。 钟九看了他一眼,又道: “依我之见,莫不如先稳住老七二人,将他的权力分与你一半,待拿下了方子,再作计较。” 钟智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待他终于心满意足地从何意如的院子里去得远了,钟九眯起眼睛,仔细往门外看了半晌,待看到连蕊儿也不在左右,方关了门,慢慢走到何意如的身边,轻轻揽住她,声音极低地在她耳边道: “你放心,这工夫秋意已渐渐浓了,那秋后的蚂蚱跳得虽高,却也没有几天好蹦跶的。” 待布伦似有些不舍般从钟家离去后,秦淮却因为预赛又提前了一天,而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起来。 他担心那香水上尚有几个不太有把握的地方,便想在今天晚上最后再测试一次。 只不过上回调试的时候,足足把老七折腾了个人仰马翻,所以他略想了想,便决定今天晚上自己亲自来做这个试验。 钟信见他从调香室回来,手里又持了那个装‘四时锦’的瓶子,心下便是一愣,立时便想到那夜二人试验香水的光景,却不知今夜,嫂子是不是又要让自己作那调香的试验者。 他心里正想着这件事,却见秦淮已走到自己身前,伸手将那瓶香水递了过来。 “叔叔,今天晚上还是要最后试验一回这香水的变化,这次便换作我来试香,叔叔你来负责观察罢。” 钟信眼睛微微亮了下,便接过那香水,目光便轻轻落在秦淮的脖颈上。因为他记得很是清楚,上一次在试香的时候,最开始的地方,便是自己的耳朵后面的脖颈处,然后,便是上身,手腕、足心…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身上有些热了起来。 “叔叔先在床上歇一歇罢,待我去冲了凉回来,便从那时的体温开始试验。” 秦淮说着便去了里面的房间,钟信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知为何就浮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顺手将香水扔在床上,便脱了外面的衣裳,钻进了锦被之中。 略略等了半晌,钟信阖上眼,手指在那香水瓶子上轻轻叩击着,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秦淮的声音。 “叔叔,我已经洗好了,这会子身上正凉爽得紧,你便先在我身前喷上些吧。” 钟信猛地睁开眼睛,果然秦淮已经洗了澡出来,此时只穿着一套雪白的小衣,大约是极好的丝绸缝制,又软又薄,在灯下竟如半透明一般。那小衣因是睡衣的款式,裤子刚刚过膝,倒露出了两截修长的小腿。 此时他因说了让钟信往他向前喷洒香水,故而那雪白的小衣便敞开着,露出一片耀眼的春光。 钟信只觉面前的他哪里还用喷什么香水,便是身上自来的那股浴后的清香,便已经让人不自禁地想多吸上几口。自己眼下这光景,竟不像是躺在锦被里,倒像是睡在了一铺火坑之上,浑身燥热得难受。 他此时便再能控制自己,一双眼睛却已经离不开那片春光的所在,手掌心里,便不断地淌了汗珠子出来。 “叔叔还等些什么,再不喷过来,我怕我身上的温度,倒先要变化了呢。” 钟信听他这话,便暗暗咬紧了牙关,从床上一点点挪下床来,慢慢走到秦淮身前,将手里那香水,对着秦淮的身前喷洒了几下。 那‘四时锦’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杂着秦淮身上的清香,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奇妙。 秦淮用手指轻轻在胸前拂过,感觉那香水已经渗进了自己的肌肤,他看了眼面前虽面无表情,却又莫名有些古怪的钟信,轻声道: “叔叔现下便来闻一闻,这香味与之前,是不是已经变了。” 钟信看着他手指拂着的位置,想到自己现下便要俯身过去闻那香味,登时只觉得脑袋里噏的一声,竟闭上了眼睛,完全失去了意识般,直直地朝秦淮伸出手去。 第67章 这光景,钟信本应做的, 便是俯下身去, 在秦淮身上闻一闻那香水的味道,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可是人生中头一次大脑完全空白的他, 却闭着眼睛,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径直朝眼前那片耀眼的春光而去。 秦淮在这时候,心里面正不停估量着, 大约一共要试验几种温度的变化, 才能将“四时锦”调试的更加完整,心中有事, 未免就有些失了神。 眼见钟信的手伸过来,一时间竟完全没有想到,这会子他应该做的,决然不是这个动作。 于是,便在这一个失了理智,一个茫然失措的懵懂中,钟信那只结实有力的大手,已经颤抖着落在了秦淮的身上。 刹那间, 两个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钟信来说,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触到嫂子的身体。 同样是在泊春苑中, 他曾经在大哥那间豪奢香艳的卧房里,蹲在紫檀木的大床下,一根根为嫂子清洗揉搓他雪白柔韧的脚趾。 只是在那个时候, 在大哥淫邪的目光下,卑恭屈膝的自己,并没有在与嫂子的接触中,有过什么别样的感受,或者说其时唯一的感受,便是一个男人为嫂子洗脚时,那心底无法言说的屈辱。 所以在那工夫,他闷声不语的外表下,最想做的,便是将那男嫂子雪白的脚趾,一根根掰断。 第67节 而时过境迁之后,同样在泊春苑的睡房,同样是眼前这个嫂子,那从手掌心传来的感受,却是那样的不同。 那清凉中透着温和的绝妙触感,像是带着天然的磁场,竟把钟信的手掌,牢牢吸住了一样。 这会子的老七,便像是一块熄了火的木炭,外表看漆黑如墨,可是灰黑的外表下,却已经灼热得烫人。 在他混沌的思绪中,却决然不是再想去掰断嫂子的脚趾,相反,倒是在恍惚之中,冒出一个甚是古怪的念头: 若是嫂子要自己再帮他洗上一次脚,自己会愿意吗? 而在一阵胡思乱想中,他那只烫人的手掌碰触在秦淮身上,就像是冰遇到了火,瞬间在对方身上激起了一阵颤栗。 那粗大的男人手掌,和秦淮所相识的、任何一个养尊处优的男子都不相同,不仅掌心中有着受尽磨砺后留下的硬茧,便是每根手指的关节,也都特别的坚硬与粗豪。 这样的一只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虽然不能烫破自己的皮肉,却让自己的身体,下意识产生一阵又一阵的颤抖。而在那颤抖中,他竟像是被钟信的手掌焊住了一样,完全没有想要逃开的意识。 一时间,钟信掌心中的汗水与秦淮肌肤上的汗珠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又是谁的汗正从指缝中滴落。 在不知不觉中,秦淮终于感觉到那紧贴在自己向前的手掌,微微动了起来。 只不过,那动作不是从身上抽离,却是悄然地绵延向下。 他只觉自己嗓子里像是被一团棉花糖堵住了。虽然紧张憋闷到了极点,却偏又舍不得那隐隐的甜,即便心中有一万个理由提醒自己要逃开他,要大声尖叫出来,可是身体,却纹丝不动。 便在钟信的右手不受控制般向下滑去的当口儿,门外忽然传来“呯呯”地敲门声。 这声响像是天上晴天里忽然炸响的雷,将两个已经忘乎所以的男人猛地从恍惚中拉出来。 钟信的手颤抖着从秦淮的身上迅速收回,并快速转过身去,不想让秦淮看见此时自己身上已无法遮掩的窘态。 门外的敲门声又加重了一些,并随之传来了菊生的声音。 “七哥,嫂子,这会子可歇息了吗?” “还没有,出什么事了?” 钟信低声应了一句,他的嗓音里,透着一种很少听得到的沙哑。 秦淮也在菊生的声音里如梦初醒,急忙拉好了自己身上的小衣,这时才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那薄薄的一层丝绸衣服竟然被汗水浸湿了。 只是他自己却不知道,他此时不仅仅是汗湿了身子,而且在他方才被老七喷了香水的部位,此刻竟然散发着异常强烈的馨香。 “是大太太打发人过来,让七哥赶紧多带些钱和人手,去一趟八大胡同里的“玉堂春”,说是咱们家三少爷在窑子里睡了人家姑娘不说,又喝大了酒,砸了人家的场子,现在身上的钱不够付帐,被窑子里的人扣住了不让回来。” 钟信这光景已经平息了身上熊熊的欲火,又变成他素常不苟言笑的那副样子,听菊生这话,不禁侧头看了秦淮一眼,两个人的目光里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听起来略有些下三滥的行事,发生在钟家其他男人身上,或许都不让意外,可是发生在钟礼身上,却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了。 钟信对门外的菊生交待了两句,让他去备好车子,自己便匆匆穿着出门的长衫。这工夫,他倒忽然想起那天在钟礼院子外头看见他时,对方一身崭新的衣衫,梳着油光光的头发,正匆匆往外而去。 想来从那光景,他似乎便开始在外边流连了罢。 只是明明宅子里头,已经透出了三少爷与九叔孙女即将成亲的消息,钟礼又一向洁身自好,怎么临了这个时候,倒会忽然去逛上了窑子,实在是令人费解。 待钟信带了菊生和几个下人,匆匆来到那家名为“玉堂春”的堂子时,钟信目光税利,又素来心思精细,竟一眼便在那堂子门外的暗处,看见了钟氏族长钟九的车子。 车子熄着火,夜色中,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 钟信心中疑惑,盯着那车多看了两眼,便带人匆匆进了那堂子。 说实话,无论是眼前的妓馆,还是以相公为主的箫香馆,这种地方,钟信只来过一次,便是当年跟着大哥去迎娶嫂子的那回。 只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对着身边的秦淮发愣,便是自己当年心底最瞧不上眼的风骚嫂子,现下摇身一变,却成了自己同床不共枕的妻子。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倒像是被谁换了魂魄一般,人还是那个人,痣还是那颗痣,却再不见了昔时嫂子眉眼间难掩的风骚,偏只在骨子里,独剩下一段似乎更加撩人的风情。 这光景,堂子里灯光正盛,人影重重,钟信一行人走进来,便有不少浓妆艳抹的窑姐故意朝这边靠近,上下打量着一脸严肃,却又十分高大英挺的钟信。 堂子里负责招呼客人的龟奴听说钟家来了人,忙从里面迎出来,见了钟信的阵仗,便满脸堆笑道: “三少爷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身分当真显贵,俺们试着照他说的号码打了两通电话过去,这会子,竟然两个钟家的门头都来了贵客,赶紧赶紧,快请到里面招呼!” 钟信听他说出“两个钟家”的字眼,自然觉得得蹊跷,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了大门外钟九的汽车,因此他倒也不多问,便带人跟那龟奴直进了院里一个房间里来。 待到进了那房间,钟信便暗暗点头,自己果然看得没错,原来这时候的房间里,除了躺在床上沉醉中的钟礼,果然已经先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却正是钟氏一族的族长钟九。 他此刻正坐在床边,一只手却放在钟礼的额头上,似是在轻轻抚摸。听到门口的声音,急忙缩了手回去,只是钟信目光敏锐,却早已经悄悄看在了眼底。 钟九面上神色不变,只对钟信点了点头,道: “老七你来得倒也够快,我这里比你先到一步,原是三少爷喝多了酒后,坏了他这堂子里的家什,这起人便逼他向家中寻人要钱,他大约心里念着飞鸿,混沌中便先说了我家里的电话出来,待他们打过来电话,我因有些担心他吃亏,便先赶了过来。谁知他倒又和堂子里的人说了你们太太的电话,只说打这个号码才可以要到钱,所以这堂子便又寻了你们过来。” 钟信听他之言,忙做出一副释然的情状,心里头却觉得他对钟礼,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那龟奴因见来的两伙人,一看便都是有钱有势的主儿,知道这醉酒人的帐是赖不掉了,心花怒放,便一味对二人奉承起来。 钟九端起面孔,沉声问他道:“这里且不用你说这些场面话,这钟三爷该赔给你们堂子里多少钱,这位七爷过后自然会帮他结了,只是我有一事倒想问你,究竟他在你们这里,除了喝酒闹事,砸坏点东西,竟还做过些什么?大家伙儿都是男人,究竟也不用避嫌,你只管说了真话便是。” 钟信心里亦是同样的问题,此时便默然不语,只听那龟奴的回答。 那龟奴见钟九板起脸来的样子,竟是说不出的威严,心下先就怵了几分,瞥了眼床上的钟礼,便堆笑道: “大爷这话问小的,小的倒也不敢隐瞒。究竟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听戏听书的地方,原是指着养的那些姑娘,给各位爷们儿找乐子的所在。所以三少爷过来,除了喝点小酒,听听小曲,自然到了最后,也是找姑娘共度良宵,图些快活罢了。只不过小的倒也算看走了眼,这三少爷看起来文持彬彬的,喜欢的姑娘,可都是一个比一个的野呢……” 那龟奴说到此处,脸上尽是淫邪之色,一边的钟信正听得微微皱眉,却忽然侧过头,似乎觉得外面有什么异常的声音。 那龟奴这工夫说得上了兴头,没察觉对面的钟九已经黑了脸下来,又接着道: “我因给三少爷往姑娘房里送些酒菜,偶尔倒和他攀谈几句,三少爷便和我说,他从前只知吟诗作对,舞文弄墨,很少到外面玩乐,这工夫眼瞧着自己就要成亲了,才觉得前面二十几年,竟然连窑子都没有逛过,心里头便觉得好不舒坦,便想在成亲之前,出来好好尽尽兴。嘿嘿,两位大爷也都是爷们儿,我不敢说些瞎话,这三少爷昨个儿还和我说,原来这窑子里的姑娘才真是水做的女人,原和家里的不同,倒让他爽得三魂丢了两魂半呢!” 他这话刚一说完,只听得门外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人摔倒了一样。 几个人忙推开门去,却见一个青年女子昏倒在地上,却正是钟九的孙女钟飞鸿。她身边跪着一个堂子里的下等仆妇,正惊恐地拉扯着她的身体,手里更将一卷钞票塞到钟飞鸿手里,嘴里还不停叫着: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啊!都说了不敢让你进来,你偏要偷着进来,现在闹成这样,可该如何是好,这是你给我的钱,我可不敢要了,你赶紧醒转过来,可别吓唬我这老婆子啊!” 这边钟信见钟飞鸿在地上只是一动不动,便赶紧上前,帮着钟九忙将钟飞鸿抱起来,进到屋里,便先放到钟礼的床上。 以钟九和钟信这二人的心机,方才在听到这仆妇的言语后,便已对眼前情形略知一二。 尤其钟九更是心中有数,原本家里接到这堂子的电话之时,钟飞鸿便刚好在场,登时大吃一惊,不顾众人拦阻,死活都要跟了他过来,看看钟礼究竟出了何事。 钟九拗不过她,只得带了她同车过来,可是到了这边,钟九自是不允许她进到那种地方,便让她在车里坐等自己和钟礼出来。谁知她终是按捺不住,显然便使钱买通了方才那婆子,竟悄悄溜了进来,偏又听到了那龟公的言语。 她眼下正一心一意要嫁钟礼为妻,为了他更连生死都可以看破,可以说一颗少女之心,爱得既深又苦,哪里可以受得了钟礼如此荒唐污秽之事。只觉从前他虽被钟仁坑害,喝了迷药,虽已非处男之身,倒也情有可缘,更让人怜他惜他。而眼前此情此景,却又何谈怜惜二字,一时之间,只有满腔失望悲愤冲上心头,一时间便气得晕了过去。 而这工夫,钟飞鸿在床上略躺了几分钟,竟清醒了过来,抬眼处,正见钟礼一身酒气仍在自己身边沉睡,她登时咬紧了牙关,忽地坐起身,对着那张脸便用力抽了两个耳光下去。 这光景,一边的钟九与钟信在听了那龟公的话后,倒都是心存疑虑,总觉得以钟礼其人,断不应该行出此事。 只是钟信便心中有疑,却闭嘴不言。而钟九虽知其中似乎有些玄妙,倒难得终于让孙女对钟礼有了隔阂并满腔怒气。 他心中自是希望这叔侄二人永远也不能结合在一起,所以见此情形,便让钟信在此善后,自己连拖再劝,竟把钟飞鸿生生弄出了房去。 而在钟九和钟飞鸿离了这房间之后,钟信忽然发现,一直似在沉醉中的钟礼,眼角边竟然直淌下两行泪来。 *************************** 自那夜后,钟家原本已纳上议事日程的三少爷婚事,竟然无声息地摞了下来。 而秦淮这边,今日便已是那香水大赛的初赛日了。 自前晚调试香水的光景,钟信把手摸到秦淮身上后,两个人在这两天无人的时候,便隐隐都觉着有些不太自然。 钟信好几次想主动把地铺再铺起来,可是事到临头,又觉得未免有些预盖弥章。 而到了晚上要上床入睡之际,他总要寻些由头,或是去浇花施肥,或是去调香室翻找些什么,总是尽量避开和秦淮上床入睡的时间。往往都是在嫂子已经沉睡后,才悄悄爬上床去。 他也不完全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有了那一次肌肤相接后,他越来越对自己的自控力没有把握。 但是现在,当钟家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越来越零乱之际,钟信始终觉得,在嫂子身上,自己首先要做好的,还是一个尽职的养花人。而不能在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之际,便先被花给迷了眼。 钟信知道,在大哥钟仁死后,很多人都在背后说,嫂子眼角边的胭脂粒,原是颗销魂痣,专能要男人的命。而他却隐约觉得,嫂子若真有要男人命的本事,也一定不会是那颗痣,而是藏在他身上的,有些深不可测的东西。 所以,自己还是要先尽量远着他些,才是正道罢。 预赛是由大赛组委会在报名的五十余款香水中,遴选出十款进入决赛。这说明乍一开始,就要有五分之四的香水要被淘汰出局,竟争之激烈,当真超出了众人的想像。 在比赛现场,钟信与秦淮看到了安氏香料的安醒生。他在一个翻译的陪同下,正站在布伦的身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当布伦看到秦淮与钟信时,便同他说了句什么,笑着朝秦淮迎了过来打了招呼,一双湛蓝的眼睛里,可以清楚看到一份带着特别情愫的火花。 秦淮固然知道法国人生性浪漫,尤其对喜欢的人,往往会不顾一切地进行追求。这眼前的布伦,似乎便是这种类型的典范。 只是他再浪漫英俊,有型多金,自己却早已是钟信名义上的男妻,所以秦淮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在适当机会,一定要让对方知难而退,不要对自己如此热情似火了。 初赛的环节并不复杂,主要便是由参赛者填写一张产品简介,将自己参赛香水的优点、特质表述出来,再由选委会依据这个简介,结合香水的本身品质,逐一评判选拔。 五十余款香水的评判用时很长,所以参赛者都在大厅中焦急等待。秦淮注意到安醒生总是时不时地在远处偷瞄着自己,似乎对“忆长安”进入决赛毫不担心。 当布伦做为入围名单发布人,走到台上之际,秦淮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加速跳动起来。 一番寒暄后,布伦用流利的中文开始宣布入围的香水名单。 “第一款入围的香水是……” 第二款、第三款是… 布伦的嘴里已经一口气宣布了数款香水出来,这其中便包括久负盛名的“钟桂花”与安家的新品“忆长安。” 布伦继续宣布着名单,当第九款香水的名单被宣布出来的时候,秦淮感觉自己真的已经坐立不安了。 难道自己这款精心调制的“四时锦,”竟会以压轴之作的身份,傲然进入决赛吗? 身边的钟信看出了嫂子的紧张,这一刻,身为他名义上的丈夫,或许用自己的手去握住他的手,轻轻拍拍他,才是自己现下应该做的。 可是钟信知道,自己伸不出手去。 布伦打开了第十个入围的信封,取出写有结果的卡片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秦淮觉得他漂亮的蓝眼睛似乎瞟了自己一眼,心中一阵窃喜,便听他开口道: “第十个入围决赛的参赛香水是,杜氏香料报名参选的......“秋海棠!” 第68章 如果秦淮不知道布伦的中文那么好,他现在一定会以为对方是读错了。 可是再错, 也不会把四时锦这三个字读成秋海棠吧? 这就是说, 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思苦熬出的四时锦,已经被淘汰了, 淘汰了! 秦淮感觉自己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完全不相信这结果会是真的。 他下意识便转过头, 眼睛看向钟信,后者的脸上并没有想像中的同情或是失望, 依旧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是让秦淮意外的是, 他的一只手,却忽然伸过来, 握住了自己的手。 第68节 这似乎还是钟信第一次这样主动握住自己的手。 他的掌心此刻温热而厚重,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会让人感觉到安稳和踏实。 不知为何,秦淮莫名就觉得自己又没有那么失望了。 选不上就选不上,起码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果真研制出了一款与众不同的香水,是可以让人在动情的时候,变幻出奇特味道来的。 如果没有人接受它, 那么就把它,做为自己和老七共同享有的一份特殊留念吧。 台上的布伦收起第十个信封, 却并没有立即宣布预赛结束,而是从怀里又掏出了一个信封出来。只是这信封同之前相比,看起来精致大气了许多。 “各位, 在公布了入围决赛的十款香水后,我这里还要占用大家一点宝贵的时间,因为组委会方面,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要和大家宣布。” 秦淮忽然感觉钟信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地握了握自己。 而与此同时,他发现布伦的蓝色眼眸,这工夫竟真的看向了自己。 “各位华埠香料界的朋友,做为本次赛组委会的主席,同时也是全欧香水协会的副会长,我首先要恭喜的是华埠香料界,因为在你们当中,组委会发现了一颗前途无量的香水之星!” 大厅里的众人一阵面面相觑,尤其是已经入围了决赛的十家香水商,更是瞬间兴奋起来。 秦淮觉得自己的手在老七的掌心里,慢慢渗出了汗水。 “这几十年来,全球香料界、香水界的专业工程师,也包括像我们弗郎索瓦这样的老牌香水集团,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对传统香水的创新。众所周知,在现下所有香水的材质、工艺和特点越来越趋同的时代,能够推陈出新、冲破既有壁垒的限定,才是我们业内的最高追求,只是这些年来,却始终没有取得进展,深为憾事。不过今天,这颗新星,却终于给我们带来了突破!” 布伦这番话说出来,在座的众人中,除了秦淮与钟信心中知晓他的意思外,安醒生坐在那里,竟然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毕竟参赛的香水中,安家的“忆长安”也是一个新研制的品牌。 布伦忽然从台上走下来,几个大步,便从满怀期待的安醒生身边走过,径直走到秦淮身前,伸出了手。 “秦先生,请您跟我上台,我有话要和您说。” 秦淮只觉整个人一下子晃了晃,心里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紧张。 钟信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站起来。 两个人回到了台中央,布伦打开了那个精美的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卡片来。 厅中的众人大多不识得这位一身中式打扮的青年男子。 此刻见他清俊的外表,修长的体态,尤其一身光洁的肌肤,站在布伦这个白种人身边,亦不逞多让,更显出一种东方男子斯文含蓄的风情。 众人没想到这个被组委会盛赞,并被誉为未来之星的香水设计者,竟然是这样一个漂亮的青年男子,不由便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各位,我现下想要介绍给大家的,便是这颗香水界的希望之星,也就是这位秦淮先生!” 厅中的众人都安静下来。 “这位秦先生研制的香水‘四时锦,’利用香水材质与人体体温变化的关系,营造出一种动感多变的新奇感受,在组委会的初步品鉴中,所有委员均表示,这个新品彻底打破了现时对香水功能的想象,可说是完全跳出了传统香水的框架。甚至有评委说,这款香水让人有一种‘一日之内,尽享春夏秋冬’的绝妙体验,简直超出了现时人的想象。” 这话从布伦这样全球有名的香水权威人士口中说出,已经便可以算是对‘四时锦’最高的赞赏。 “所以秦先生,我们组委会经过审慎研究,认为这款香水比其他十款入围香水的格调和水平超出太多,故而建议大赛直接为它设立特别的皇上皇大奖,同时我个人也代表法国香水协会,直接提名四时锦参加全法香水博览大会,希望秦先生能够接受并赏光!” 布伦说完,将手里的卡片递给秦淮,那卡片上面原写着“大赛特别大奖,奖给四时锦香水所有者秦淮先生”的字样。 布伦见他接过卡片,谦逊地朝自己和众人行了礼,说了声谢谢后,竟有要下台的意思,忙又拦在他身前,笑道: “秦先生莫急,您方才领的,可是超然于决赛之上的至尊大奖,难道您这会儿,就没有什么想和大家说的吗?” 秦淮微微摇了摇头,只是朝众人挥了挥卡片,便想要下了台去。 这会子,他心里的感觉十分奇怪,明明眼前的结果由极度失望变成无比的荣光,可是他却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倒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一般,只想马上回到钟信的身边,才会踏实一些。 当然,如若他还能再握住自己的手给予鼓励,便更好了。 布伦张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秦先生倒真是一位谦逊的东方才俊,好罢,既然秦先生不想多说什么,那我倒有一句话想问问您,希望您一定要给我一个回答才行。” 秦淮不得不收住了脚。 “其实这句话,已经是这次大赛的题外话,只能算是我做为法国弗郎索瓦集团的总裁,向您提出的一个私人问题。那便是我要代表集团,邀请秦先生前往法国,参观一下我们集团的总部和研发部门,全程的花销,都由我们负责,却不知道秦先生可有这个兴趣吗?” 在座的众人都是老江湖,听布伦如此相问,便知他话里有话,根本便是在暗示这位有着创新才能的秦先生,自己的集团想要他,想带他到巴黎去。 要知道,这可是全世界最有声望的香料集团啊。 秦淮又何尝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说实在的,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的思绪中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 若是自己答应了他,说不定,倒真是便是彻底逃离钟家的最佳良机。 可是,自己明明已经答应了某个人,要一同迎风抗雨,花开富贵,难道遇到了机会,便要置这约定于不顾了吗? 他把目光悄悄投向了厅中的众人,并迅速找到了钟信的脸。 那张脸丝毫没有出离秦淮的意外,在听到布伦这句话后,这工夫已是又沉又冷。 秦淮忽然就打定了主意。 他慢慢走下台,来到钟信的座位旁,面向众人,深深施了一礼。 “非常谢谢布伦先生和组委会给我的荣誉,也很感谢布伦先生的盛情邀约,只不过,这款香水的设计,原也不只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我与丈夫共同的心血,便有了些成绩,也自是我们二人共享才是。至于说到去法国参观,因我与他家事繁忙,实是抽不出身,倒是多谢您的抬爱了。” 除了安醒生,厅中的众人这时方才知道,原来这位耀眼的香料界新星,竟然是一位俊美的男妻,而一直坐在他身边默不作声的男子,便是他的丈夫,更是香料世家钟氏一位不知名的公子。 原来这钟家除了已入围的“钟桂花”,竟然还有人以个人名义参评,并一举夺得至尊大奖,简直是太出人意料。 厅中原本便来了好多报刊的记者,此时听秦淮这话,便对着他与钟信一阵乱拍。 预赛已经结束,新星也已经诞生,这工夫,众人便纷纷散去,而布伦则来到了秦淮与钟信身前。 他虽然遗憾秦淮拒绝了他的请求,但单纯爽直的性格让他还是一脸的微笑。 “秦,恭喜你,你真的让我很意外,你大概想像不到我看到那香水时的样子,完全就像一个发现了珍宝的孩子,实在是太惊喜太兴奋了!” 他一边说一边便极自然地向秦淮张开了双臂,显然是想做一个热烈的拥抱动作,来表达自己现在高涨的喜悦之情。 钟信却突然站了起来,刚巧挡在秦淮和布伦中间,神色平静地对布伦道: “对不起,布先生,按我们这边的规矩,是不能随便抱别人妻子的,尤其他的丈夫,还就站在这里。” ************** 当六少爷钟智看完今天的几份报纸后,一双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那几份报纸上,几乎都用了一个专门的版面来介绍正在热评中的香水大赛。 钟家的“钟桂花”入选了决赛名单,可是这样的结果,和报纸上钟信与秦淮巨大的照片相比,却实在是微不足道。 尤其那些照片配的新闻标题,更都是“香水新皇帝,钟家新势力”或者“钟氏后宅藏明珠,一朝拂尘惊世人”这样吸人眼球的文字。 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便是钟家的七少爷钟信,同男妻秦淮一起,借着创新了一款最新香水,已经在香料界获得巨大的荣光,而这对夫妻,日后必将是钟家真正的接班人。 钟智不知道二房的钟义能不能看到这些报纸,又会作何感想,只是这时,他却顾不上他,心中想到的,尽是前几日威胁钟九何意如时,对方答应拿掉钟信的权力,让自己上位。 而这几日,听说钟礼与钟飞鸿闹了矛盾,亲事极可能吹了,那两个老东西,便似乎都忘了答应自己那事一般,绝口不提了。 钟智只觉得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他不是不知道钟九和何意如的老辣,只是这工夫,双方既然已经撕下了脸皮,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若不步步紧逼,势必会被对方择机反击,拖上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 他沉吟了半晌,终是打通了钟九的电话。 有些事,还是要再逼紧一点。 片刻后,钟智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与得意,兴冲冲地出了门。 家里的贴身丫头问他可回来吃晚饭,他想了想,只说去找朋友喝个花酒,不用为他备饭,只单让小厨房炖点滋补的汤水,晚上回来再喝。 那丫头因与他有过首尾,爬过钟智床头,便对他格外关切,自答应着,便让小厨房备了甜汤出来,待到晚上,便一直坐在室内苦等。因等得久了,不知不觉倒在床边睡了过去。 待她忽然间从梦中醒来,才发现竟已是第二日的清晨,而六少爷钟智,竟然彻夜未归。 她虽有些担心,但想到从前他亦有过眠花宿柳的经历,倒也并不在意。谁知这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六少爷竟然还是人影不见,丫头们这才害了怕,忙不迭地报了三太太知道。 钟家自然是一阵大乱,四处查寻。谁知整整一天,各处能寻的地方都去遍了,竟然连车带人,都是踪影不见。无奈之下,便只得报了官,并在报纸上发了寻人启示。 这六少爷忽然失踪一事,可谓在钟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三太太这边自是哭死过多次,也不必说。便连大房太太何意如,也在佛堂里给他念了数晚的平安经。 只是在夜里念经之后,何意如在回到睡房之时,却又悄然望着钟智院子的方向,双手合什,嘴里暗暗道: “既给你念了这许多的平安经,你便平安上路,也不必感觉天凉水冷,有多委屈,自然日后再多烧些纸钱给你,添置些锦衣玉服,也便罢了。” 她这边为钟智烧香念佛,旁边服侍的丫头蕊儿却好像失了魂魄,不仅面色憔悴,倒常常丢三拉四,出了许多素常没有的错。看在何意如眼里,倒也并未指责于她。 只是私下里,那每过几载,便会悄悄来到大太太屋子里商讨贩卖丫头的人牙婆子,便又偷偷上了门来。 蕊儿自打得知钟智离奇失踪、生死未卜后,一时间心里面便吓破了胆。 她虽然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何事,可是不知为何,只要一看到太太在佛堂里为六少爷念平安经,她这心里面便七上八下,倒觉得那经文似乎变了模样,竟成了超度亡魂的往生经一般。 而且这两日,她更发觉自己身上不对,不仅月事未来,浑身更是难过得紧,不仅没有胃口,更是看到稍油腻些的菜品,便会呕吐出来。 这一日她虽然极力控制,却还是在何意如身边服侍时,忍不住呕了两声。 何意如倒和顔悦色,只让她先回去歇息片刻,然后再派了婆子带了她出去,寻个大夫好生看看。 蕊儿一边谢了太太,一边便回了房里,心中只想着钟智,果然看见两个太太常用的粗壮婆子,便来接她出去瞧病。 她心里有几分明白,自己这般模样,极可能便是怀上了六少爷的种。可是太太既让自己去看病,又不得不去,便只得跟着婆子出去,想再做打算。 只是这一去,大太太院子里,从此便再无人见过这蕊儿的身影。 便有人问起来,也不过说那丫头大了,太太心疼她,赏了她外嫁,已择了好人家去了。 ********************* 二房这边,因钟义与于汀兰早已分房而睡,秋天夜长,他便时常约钟秀到自己房中倾谈。若是偶有雨天,钟秀不便过来,二人也要尽打上一通电话才得入睡。 这日傍晚时分,天上便飘了冷雨,钟义便知钟秀应是不会来了。 他一人熬到夜深,便只觉房中像是少了些什么,终又抄起电话,和钟秀窃窃私语。直至时已夜半,外面漆黑如墨,雨丝纷飞,他竟不知房门微启,已和他分房睡的于汀兰竟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 原本这些日子以来,于汀兰的身子情绪,都比前些时日大有好转,一天里倒是明白的时候多,糊涂的时候少了。也正因此,她便更加思念起钟智来。 只不过她也知道,自她被钟义兄妹逼着穿上了守贞锁,更多派了人手监看着她,自己与老六虽在一个宅子里头,见面的机会,却偏偏比登天还难。 且她娘家因父亲被派了异地为官,竟阖家都跟了过去,一时间,当真是孤掌难鸣,四处无援,只能每日里在丫头婆子的看管下,强自支撑。 因这一日,她忽然听到两个丫头背地里在偷偷耳语,隐约便听到一句六少爷已失踪数日的字眼。于汀兰虽未听得真切,但是关心则乱,她又是爆炭的性子,立时便上前抓了丫头的衣襟,问其所说究竟如何。 只是现下钟义派来看管她的丫头,都已经不是她从前的心腹。并且上有钟义的倚仗,下看于汀兰走着霉运,对她早就没了从前的顾忌。见她上来逼问,便根本不去理她。 第69节 于汀兰这些日子已经深知这些下人的势利,倒也有所收敛,但是眼下既是听到钟智失踪这样的大事,便不管不顾,疯了般拉扯那丫头,逼她说将出来。 那丫头被她疯癫的样子吓到了,终还是将钟智已经失踪了数日的消息说与她听。她因厌烦于汀兰,也隐约知道二奶奶与六少爷的首尾,这工夫干脆添油加醋,便说外面都传闻六少爷风流好色,必是睡了哪个仇家的老婆,被人暗中害了,这些日子都寻不得,大概早就见了阎王。 于汀兰听了这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一时竟傻在了当场。 待到她呆兮兮回到房中后,从午时直坐到夜深,才从恍惚中醒转过来,目光便落在钟义那睡房的窗子上。 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竟然静静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又从被上面翻出一物,揣在怀里,又喷了些“钟桂花”在身上。 因为自己喷了这香水后的味道,原是老六最爱闻的。 然后这工夫,她便趁着风急雨大,紧握着怀里那东西,便直摸到钟义的房中来。 第69章 于汀兰自听了那丫头添油加醋的一番话,近日里本已有些渐渐好转的情绪, 竟又变得混沌起来。 那丫头说六少爷大约是因为睡了别人老婆, 才导致杀身之祸,不过是恶意猜测, 但是这话听在于汀兰耳朵里,却刚好合上了拍。 她自打孩子小产后, 本就抑郁难当,如痴如狂, 偏又在这期间受尽了钟义的冷眼与折磨, 心底里对他的恨意,已不是一般的强烈。 这些日子以来, 她之所以在情绪上略恢复了些,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那日在泊春苑里,终还是老六,在钟义想要对她动手之际,架住了对方的拳头。 所以在于汀兰有些半痴半狂的心里,此刻的钟智,便如同她潜意识中在这钟家煎熬的唯一希望。而这工夫,便连这最后的一点希望, 也没有了。 而这断绝了她希望的人,不用多想, 自然便是记恨钟智给他戴了绿帽,又心思狠毒想要找他寻仇的钟义。 她此时已经心智如狂,既拿钟义作了暗中坑害钟智的凶手, 疯魔的脑子里便只剩了一个念头,只是要去找他给钟智报仇。 这会子风雨如注,她却早已不管不顾,怀揣着一把剪刀,摸进钟义的睡房,却见钟义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桌前的藤椅上打着电话。 于汀兰身上被雨水浇得精湿,眼睛里却满是郁结多日后点燃的怒火,这时候从怀里摸了那剪刀出来,紧咬着牙关,一步步朝钟义走来。待走到他的身后,隐约便听到听筒里传来钟秀的甜笑,这笑声更像是火上浇油一般,让浑身是火的于汀兰瞬间举起剪刀,猛地朝钟义后心扎去。 钟义正跟钟秀在电话里低声细语,不知对面钟秀笑着说了什么,他也轻轻笑了两声,侧过身子去拿一边的香烟。 正在他侧身的当口,于汀兰的剪刀刚巧刺了过来,便偏离了他的后心,只刺在他的软肋上。 钟义吃痛,下意识大叫一声,手里的话筒也失了手,话筒对面的钟秀因他忽然间的大叫,便在电话中焦急地叫着他。 钟义这时候已经忍痛从藤椅中滚到一边,避开了于汀兰第二次的攻击。他一边叫骂着让她住手,一边围着桌子躲闪着势若疯虎的对方。 于汀兰此刻哪里还停得下,嘴里只骂着钟义禽兽不如,竟然连自己的亲弟弟也要加害,手上便挥舞着剪刀,不停地追赶。 只是于汀兰终是女人之身,几番追赶钟义不成,明显便减了体力。钟义虽被她刺了一剪下去,却不在身上的要害,这会子看准时机,竟猛地反扑过来,撕扯中将那剪刀夺下,更掐住于汀兰的脖子,使了大力,几下子便把她掐昏过去,软倒在地上。 这工夫外面狂风暴雨,又是深夜,所以他二人一番撕打,竟无一人知晓。 钟义喘着粗气站在那里,看着脚下于汀兰昏迷的脸,心中愤恨,忍不住便在她身上踢了两脚,不料却扯到了肋下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便在这时,门口人影一闪,竟是一身湿透的钟秀,急匆匆进了门来。 原来她在话筒中听见钟义一声大叫,紧接着便是一阵混乱的叫骂,大约便听出是二嫂子于汀兰在和钟义撕打。她心思敏锐,仅从钟义起始那声惨叫,便猜得他必是遭了暗算,因此情急之下,便匆匆赶了过来。 这工夫见于汀兰昏迷在地上,而二哥的左侧软肋还在淌着血水,她便赶紧冲上去,在睡房里寻了药箱出来,开始为钟义止血。 钟义见她浑身上下湿得不成体统,直打哆嗦,倒心疼得紧,嘴里只让她快点寻了自己的衣物去换一换,免得着了凉。 这兄妹二人在这边一个给对方止血上药,一个不顾自己疼痛关心着妹妹,却不意地上的于汀兰已经不知不觉醒转过来,把他二人的言行都看在了眼内。 这工夫,她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一时间有些手脚发软,便扶着桌子,尖声冷笑道: “好看呀好看,真真这一出兄妹情深的戏可是太好看了!钟老二,我今儿算是落了实证,嫁了你这数年,像这般郎情妾意柔情似水的样子,你便连一次都未曾予我,却原来都是留着给你亲生妹子身上。好,很好,钟家有你们这两个不要人伦的下流胚子,实是够光宗耀祖了,等日后你们俩再生出来几个没屁眼的孽种,那才要把你们钟家老祖宗都从祖坟地里笑醒了呢!” 钟义听她忽然骂出这样恶毒肮脏的话语出来,不禁勃然大怒,便要起身去往死揍那贱人一顿。不料他这一动,却牵扯到了刚刚包扎的伤口,登时一股鲜血喷出来,穿透了雪白的纱布,倒把钟秀的一双手都沾满了血污。 钟秀此时正沉着面孔,眼睛里闪着一道羞恼交加的寒光,胸口激烈地起伏着,显然被于汀兰的话语气得不轻。这当口儿,又忽见一股股的鲜血从哥哥身上喷出来,溅满了自己柔嫩的双手。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眼前的血腥刺激到了,她忽然直起身,两步便冲到了于汀兰的面前,沾满鲜血的手指猛地伸过去,立时便掐住了于汀兰的脖子。 于汀兰刚刚从昏迷中苏醒,本就虚弱无力,正扶着桌子大骂这对狗兄妹,却不料素常温柔如水的钟秀,却像只利箭般转瞬而至,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那双满是血污的手便已经将她掐得喘不了气,双手乱抓乱挠,却只一会工夫,便翻了白眼,伸出半截舌头出来。 钟秀的手上脸上都被于汀兰的指甲抓破,却始终咬着牙根不松手,眼见她在自己的手中越来越没了力气,直如一滩烂泥般倒下去,才慢慢松开手,伸手在她鼻子下面试了试,方直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竟忽然笑了笑,幽幽地道: “从你嫁了钟家以来,我原以为你有多厉害霸气,颇是忍了你些日子,看起来,竟也不过如此,现下我忍够了,你便也该…上路了。” 一旁的钟义眼见这雷霆般的巨变,便是他这样的心肠,待看见于汀兰的两颗眼珠在钟秀的手下慢慢凸出来时,也不禁微微闭了闭眼睛。 此刻,他一边捂着伤口,一边看着地上应该已经断气的于汀兰,轻声对钟秀道: “倒该如何处置了她才好?” 钟秀看了看窗外瓢泼般的大雨,柔声道: “都听说嫂子小产后抑郁难止,半疯半痴的,怕是落下了癔症,而这癔症,最怕忽然间变了阴雨天,便会更加严重,寻死觅活,投河跳井,想来都是有的。” 钟义听她这话,便已了然于胸,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你我穿了雨衣,略遮掩下,我便背她出去。” 钟秀点点头,走到钟义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未发一言,却似乎有一种默契,尽在眼神中隐现。 这光景,地上的于汀兰依旧一脸死色,半睁着眼睛,满脖颈的血污,倒真是骇人得很。 狂风透过窗棂吹动了室内的窗帘,飘荡在她的身体之上,隐约中,那只掉了花鞋的左足尖,似乎微微动了动。 风雨中的后花园里,除了狂风暴雨中颤栗的花草,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幽深深的古井前,钟义和钟秀合力将于汀兰扔进那冰冷的井水里,钟义面色灰白,不敢朝井口里再看,转身便走。倒是钟秀伸过头去,朝里面看了最后一眼,嘴角边浮上一抹阴冷的笑意。 未几,漆黑的夜色便吞没了她二人远去的身影,只有井边的树林里,却似乎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 这一场暴风雨的夜里,秦淮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好像看见钟信冒雨出了门,良久,又湿淋淋地回了房。 可是当自己从梦中醒来时,却看见他明明就在自己的另一侧悄然而卧,又哪里有出过门的样子。 想来,还是自己因“四时锦”获得这样意外的荣光,而导致过于兴奋,所以不停地在做梦吧。 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一日布伦忽然打电话过来,说是要二次登门拜访,他真的觉得那天收获的成绩,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个黄粱美梦。毕竟这种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惊喜,在好多时候,真的只有在小说或电视剧里,才看得见。 不过秦淮想想也就释然。 自己既然能够穿到这样一本狗血成盆的奇葩书里,每天和这许多人撕逼斗法,都可以做到安然若素,那么借着现实里的化工常识功底,和钟家丰厚无比的香料底蕴,研制出一款超越时代的香水出来,又有何不能呢。 当钟信听说布伦又要来钟家拜访的时候,秦淮明显看出了他的不满。 说来也怪,自己识得这个男人也不是一时三刻了,可以说,经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狗血之事,自己在他身上,真的很少能看出什么一目了然的情绪。 大多时候,这个男人总是略躬着身,将自己隐藏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在他的脸上,也很少会出现过于显而易见的表情。他的喜怒哀乐,似乎已经被他用严苛的控制力,冰封在了心底,从不会轻易外露。 可是恰恰在面对这位英俊浪漫的法国人布伦时,秦淮却发现钟信也不是永远都能控制住他的情绪。 至少,自己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听到那个洋鬼子的名字,他就会皱起眉头。偶尔在谈及香水时提到他,他又似乎会不经意地绕过他,换成别的话题。而现在听说他要再次登门拜访,钟信则直接拉下了脸,沉声道: “咱们的比赛明明已经结了,又与他没有其他的瓜葛,这洋鬼子还要上门的因由,大约还是想招贤纳士,邀你去他的集团高就吧。” 这工夫,秦淮正看着手上的报纸。那是当天刚送来的一张小报,上面有一版专栏里发了一篇香水大赛的稿件,附的照片竟然便是自己与钟信的合影。只是那照片是记者私下的抢拍,照片上无论自己还是老七,都显然并不知情。 秦淮盯着那照片看了半晌,此刻又听钟信猜测着布伦来访的用意,忽然就有些思绪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在那张略略有一点模糊的黑白照片中,占据了大部分画面的,是正在听布伦讲话、全神贯注的自己,但是让他心中蓦然一动的,却是旁边只露出大半边脸的钟信。 在那张看似没有表情的脸上,秦淮却看到了在记者抓拍下,老七那双完全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秦淮下意思打了个哆嗦。 因为在他的直觉里,那是一副野兽看守着自己猎物,绝对不容外人侵犯的眼神, 而小时候常看动物世界的秦淮知道,那些凶狠残暴的野兽,却往往都有一个看起来很美好的嗜好,便是将到手的猎物反复地玩弄,乍看起来,倒像是它们最心爱的玩伴一般。 但是到了最后,一旦野兽们遇到了不能抵抗的饥饿,又或是已经玩腻了这猎物,它们却定会将这猎物一口吞食下去。 所以眼前这个昔时的小叔,现时的挂名丈夫,会不会也像那些猛兽一样,也仅仅只是将自己当作一只猎物呢? 一时间,秦淮竟呆呆地出神了。 说话间,布伦便已经到了。 蓝色眼睛的法国人大约上次吃了钟信的瘪,这次在秦淮面前,略有些失望地没有张开双臂,而是有些不情愿地和他二人握了握手。 “秦、钟,又可以见到你们俩,真的是太棒了!对了秦,请你靠近我一些,感受一下,我和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同?” 布伦虽然没有敢拥抱秦淮,却笑着把身体往秦淮身边凑了凑。 秦淮不露痕迹又极其自然地往旁边躲了躲,笑道:“不用靠得那么近,我便已经感觉到了,你身上洒了四时锦的香水,对不对?咦,好像又不完全是这样,你身上好像还有其他香水的味道。” 布伦惊喜地猛点着头,竖着拇指道: “不愧是能发明出这款神奇香水的人,你真的好厉害啊秦,你知道吗,我身上除了四时锦,还少少地用了一些我们家族产的香水,目的便是想难为你一下,可是根本难不到你。唉,你越是这么厉害,我就越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你,也好需要你!” 钟信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洋鬼子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有真正学好中文,说话中,总是会用上这些让人反感的言语。 秦淮一边请布伦落座,一边笑着让香儿把茶水送上来。 “布伦先生,我和钟先生都很感谢你对我们手艺的欣赏,也知道您说的需要便是指想要我加入你们集团,我说的对罢?不是您刚来,我便要泼您的冷水,而是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们真的不会去法国,因为这里有我们一大家子的人,还有我丈夫一心想要完成的事业,这些,都是我们不能放弃的。” 一边的钟信听到最后那句话,似乎微微侧过头,看了秦淮一眼,手里端的茶杯却依然纹丝未动。 布伦听到他开门见山地便说起这些,反倒有兴奋地点了点头,道: “秦,我真的很欣赏你说话的方式,很直接也很坦白,不像太多的东方人,总是那么含蓄,明明只有一句话,也要绕来绕去才会说清楚。” 他说着这话,眼睛却瞟了钟信一眼,倒似乎他口中的人,便是像钟信一样。 “所以我现在便也开门见山,说说我的想法。我知道你刚才话里的意思,也明白很多东方人的家族观念,‘父母在,不远游’什么的,我说的对吧?” 秦淮见他又掉书包,便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布伦又道:“所以我这次来,便不是像上次一样,邀请你们去法国加入我们的集团,而是想让我们双方,变成一种合作者的关系。说得直白一些,我们两方共同出资、出技术,共同获取东方和西方的市场,形成一种合作互利的关系。这样,我的家族可以打开东方的市场,而你们也可以借势占据西方的市场,你们想想,这种合作,是不是叫两全其美?” 听完布伦的话,秦淮看了眼身边的钟信,后者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打开。 但是在秦淮的心里,却已经对布伦的这番话动心了。 毕竟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说,他深知布伦现下提出的建议,无非就是当前已经习以为常的全球化布局的经营与联合。而这种经营方式,也确实如布伦所说,可以最大限度地让合作双方的优势扩大化,取得一加一大于二的良好效果。 对于自己与钟信来说,目前虽然手握一款极具特色的香水,也有了一定的名气,可是就凭钟家二房把控公司的现状,凭现在老七在家族的位置和地位,要想让这款香水真正进入市场,达到像“钟桂花”那样的声望,恐怕还是一段无比艰难的过程。 但是如果跳出钟家的窠臼,大胆地将“四时锦”与法国的香水世家进行联合,那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情况,却是完全有可能实现。 第70节 所以,既然在自己的心底,有一个要助他登顶的念头,又为何不接受布伦这个其时已经很先进超前的理念呢。 所以秦淮的心中,便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布伦先生,我倒是觉得您现在的这个提议,非常之吸引我,不过你也知道,这件事我是必须要和钟先生商量好之后,才能答复您的,所以您现下可以先回去,等到今天晚上,你一定会在电话中得到我的回复。” 布伦满怀期待地先告辞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言语。 良久,那个一直没有开腔的男人先开了口: “看嫂子这样子,是想和那洋鬼子合作,走得更亲近些了吗?” 钟信将手里的茶杯举起,却发现早已没有了茶。 秦淮眼尖,便提起茶壶为他续上些水,轻轻道: “合作之意倒是有,只是亲近二字,却又如何谈起,终究在这方宅子里,也没有比叔叔,更能让我亲近之人了。” 秦淮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似乎也是个矛盾的人。 方才还在担心自己会是谁眼中的猎物,而此刻,却不知不觉中,便脱口说出了与他亲近二字。 是不是,这一夜又一夜的同床不共枕,已经让自己,习惯了他的存在呢? 钟信将那茶一口喝了半杯,隐约中,竟似叹了口气。 “嫂子原也说了,你我便是亲近,也不过是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罢了,若是与那洋人合作,天南地北,东川西湖,嫂子还不知会见到多大的天地,到那时…”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钟信竟把话断了,又接着去喝那剩下的半杯香茶。 秦淮虽不能完全尽知眼前这个男人略显黯然的心事,却也在隐约中,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心里想的那些有利于他的事,是时候要说给他听了。 当壶中的香茶几乎饮尽,秦淮觉得自己终于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赞同两个字。 他方欲长长地舒一口气,为终于让钟信明白自己一番苦心而放松的时候,对面的男人放下茶杯,幽幽地又开了口。 “嫂子,你方才的意思我都明白,也不会阻止你说的与那洋鬼子合作,只是我还有一句话,你却要记得。便如你所说,这世界之大,原不只钟家头顶这一片天,终有一日,如嫂子仍不嫌弃,老七也愿随嫂子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在这之前,老七要做到的,却依旧是心底的那份执念,不论钟家这片天究竟有多大,只是那只手遮天的人,却必是要换一换的!” *************************** 这边泊春苑里有洋客人到访,那边二房的仲夏苑里,却传出来一个让钟家瞠目的消息。 二房奶奶于汀兰,竟然也步了六少爷钟智的后尘,失踪了。 最先得知二奶奶失踪的,原是服侍她的丫头。 这些日子,因丫头们都知于汀兰在二房没了地位,甚至二少爷都不再与其同房,所以这些跟红顶白的下人,自然也懒怠了许多。明明素常起早便要去房内服侍的丫头,却直拖到日上三竿才进了房间。 可谁知这光景,才发现室内并无一人,只是在二奶奶的床头,却放着一本翻开的《红楼梦》,那翻开的地方,正是尤二姐因饱受凤姐秋桐欺凌,孩子又小产掉了,故而万念俱灰,吞金自杀的章节。 丫头先是院子里寻了她一阵,又到园子里找了找,却都不见人影,心中难免开始着急,便汇报到了二少爷处。 钟义此刻倒像是怕了秋凉,明明不是很热的天,倒穿了几层的衣物。听说二奶奶人不见了,倒不似平常般冷漠,急忙发动下人,四处寻找。按他话说,二奶奶毕竟这程子神经失常,又得了癔病,昨天风大雨大,最易发作,千万别是半夜跑了出去,黑沉沉在园子里若迷了路,昏了地皮肤粗,倒冻出病来。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便都往园子里各处寻找,更有二小姐那边听闻消息,也派了下人前来帮忙,更提示丫头婆子们,昨晚雨大风大,园子里的溪水河沟等处,要小心察看。 众人听了这话,便有人又想起前些天大房继子菊生夜里落井一事,忙分派了几个丫头,到园子里各处的水井一一查验,小心二奶奶不小心在风雨中倒失足落了井。 可是竟也奇怪,莫说那几眼水井都是干干净净,便是整个园子都寻查尽了,连一棵树一株花都没落下,到处也不见二奶奶的人影。 众丫头婆子倒略放下心来,不管怎样,没在园子里发现尸首,便是头等喜事。 毕竟二奶奶一介妇人,不像六少爷一样,风流好色,容易结下仇家,虽然不见人影,终不致被人所害,或许便是趁人不留意的当儿,出了角门,也未可知。 当钟义从下人处得知,整个钟家都没寻到二奶奶的踪影时,他怔愕了半晌,忍不住便追问是否去那些水井河沟等处查寻过。 下人们自是回得清楚,凡是有水的地方,都细细看了,尤其是那几眼水井,不仅都仔细查寻过,更一一用长竿试了又试,断不会有人掉落的。 钟义的脸仿佛灰成了墙皮的颜色,一边的打发了下人,一边便拿起电话,给钟秀拔了过去,只是那手指,却下意识地颤抖着。 “秀儿,真是活见鬼了,那井里面…竟没找到她的尸体…” 第70章 不日之内,钟家先后有两个主子离奇失踪, 实是让整个钟家以至钟氏全族都瞠目不已。 钟家虽大, 那于汀兰毕竟是个大活人,苦寻一日一夜无果, 钟家便只好像寻找钟礼一般,既报了官差, 又登了报纸。 只是对钟义和钟秀来说,那钟智的失踪确是毫无头绪, 报了官理所应当。可是于汀兰这里, 他二人却是提心吊胆,既不敢不报官让人看出端倪, 又深惧惊动了官差,牵出萝卜带出泥,竟把自己二人显露出来。 因此这几日,二人皆是悬着一颗心,生怕官差忽然来报说找到了活的于汀兰,所以竟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几天下来, 兄妹二人倒真的像在担心妻子和嫂子一般,憔悴得很。 二太太虽则对儿媳在情份上甚是一般, 可一来担心这么个大活人说没就没,日后她娘家那边在外地知道了消息,会不依不饶。二则又见一双儿女为了于汀兰忧心忡忡, 形容憔悴,便起了个去宝轮寺家庙上香祁福的念头出来,想借着祖宗的荫护,化了钟家近日的背运。 她既有了这念头,便又来寻三太太,知道表妹因钟智失踪一事,已是肝肠寸断,哭死过多次。自己既有了这念头,想来说与她听,她也自是想去的。 果然姐妹俩一拍即合,便一同到了何意如这里,二话未说,三太太便已经先哭了一场,二太太亦是哭天抹泪,只说今年钟家不知走了什么霉运,从大少爷到钟智一直哭到于汀兰,只说这个个必是冲撞了丧门星,定要去家庙拜祭一番。 何意如见提到老六钟智,本来心里有鬼,便不想在祖宗面前去行那祭拜之事。 可是见她二人如此坚持,又事关着钟家的运势,自己若说不去,倒令人生疑,无奈下只得顺了她二人的心思,便招呼了钟信过来,让他抓紧时间安排车马,并和家庙那边做好沟通,告诉他们钟家上下各房都要一同过去上香还愿。 钟信自然点头应允,待得出了房来,却眉头一皱。 他一边匆匆往回走,一边思量着泊春苑这边,倒要如何安排才是。 只因这几日,菊生忽然间生了伤寒,来势竟是十分严重,一直在房间里足不出户,静养休息。 因这工夫正是夏秋之交,城内流感伤寒盛行,极易传染他人。所以泊春苑除了蒸煮白醋并艾蒿水消毒外,菊生的一应饮食与汤药,都是钟信亲自送进房去。好在钟信身体强健,抵抗力强,竟不受影响。 只是眼下阖家都要去宝轮寺进香,菊生身为钟仁义子,按说自该前去。即便身子不适,留在家休养,可是自己不在,又该如何安排人手照顾他呢。 他这边正在思虑,另一边二房钟义钟秀兄妹竟也正在书房里低低交谈。 他二人也是方方知道三个太太要去家庙一事,钟秀乍一听闻,便是心中一动,此刻,她便悄悄与钟义道: “却不知为何,我这两日夜不思寝,心里面总觉得……她竟没死。” 钟义脸色一白,“可那日明明已经没了气,又扔到那深井里,便未断气,也足可淹死她了罢。” 钟秀的脸庞本就纤小,这几日不思茶饭,竟又小了一圈下去,此刻听钟义这话,便摇摇头: “我一直在想,若是真死了,又岂能死不见尸,终究那是眼深井,又不是河水,可以将人冲走的。二哥,你可知道我这几日在想什么,我因想到那个菊生,不也是扔到井里,却被大奶奶那贱人用不知什么法子救活了吗。” 钟义慢慢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幽幽地道: “既这么说,倒是她也可能像那小兔崽子一般,被人施了援手,竟借尸还魂了不成。若当真如此,那让她活的人,又不让她露面,倒是在想些什么?” 说到此处,兄妹俩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轻轻点了点头。 钟秀便又道:“所以明日你我皆去宝轮寺之际,这家里头,可定要事先安排好人手,千查万查,便是连一个鼠洞也不可放过!” 秦淮这两日与布伦一直保持着通话的状态,因为钟信已经默认了与布伦合作的想法,所以法国人在兴奋之余,倒有许多严谨的西式规矩,要和秦淮沟通。 越接触起来,秦淮便越发现布伦身上的优点确是很多。虽然年纪比自己和钟信要大上一些,可是心态上却甚是单纯善良,尤其是那种法式的热情,更是非常地感染人。 大约是从小在越南和中国都居住过,这次又已经停留了一段时间,布伦已经多次和秦淮表达过,这个古老的东方民族中,还是有太多在苦难里挣扎的人,而这些人的悲欢离合和悲惨人生,都让他深感心疼。 所以这几日,除了在与秦淮这边研究双方合作一事,布伦已经在着手建立一个家族的基金,用于救助一些他眼中的可怜人。 当香儿在客厅里接到电话,说那边太太们已经定好,明天各房都要一同去宝轮寺进香时,秦淮不由得愣住了。 宝轮寺,这大约是在秦淮心底里,一个最让他感慨万千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莫名就很抵触的地方。毕竟,正是在那里,钟仁暴死,自己亲手将自己变成了寡妇。而也是在那里,他亦是第一次真正地,和老七站在了同一个阵营里。 不过现下,既然阖家都要前去,自己便是心中再觉得忐忑不安,身为大房遗孀,又是钟信妻子的身份,也只有跟随了。 想到这里,他倒忽然想起有着钟仁义子身份的菊生来。 这孩子这几日生了伤寒,竟与泊春苑其他人都隔了起来,一应东西,都是钟信在弄。可是明天若都去了家庙,他这个病人定是要留在家里,总要把他安顿好罢。 他心中原也挂念着那孩子,再加上自己身体状态很是不错,也不怕被传染上风寒,便直往菊生房间去了。 菊生住的地方原是东跨院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莫说现下有病在身,便是寻常,也是极冷清肃静的地方,这工夫更是一个人影皆无。 秦淮在门口轻轻叫了两声他的名字,隐约听他应了一声,秦淮便去推门,谁知那门竟然在里面反锁着,倒让他一愣。 明明听钟信说他病得极重,起不了身,怎么倒还在里面把门锁上了。 他又略叫了菊生两遍,才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秦淮心中便是一怔,只觉得他这病人,走得倒是飞快,正思虑间,门便开了,见菊生穿着薄薄的中衣,头上用白毛巾围着额头,略有些像是个病人的情状,只是秦淮打量了他一眼,面色白净,气息匀净,虽有些零乱的胡渣,整个人倒真看不出病重的样子。 “你七哥因和我说你病得不轻,又怕传染,竟不让我过来看你,如此看,竟好像也没那么严重罢。” 菊生面色微微变了变,笑道:“倒劳嫂子挂念着,原是病重了几日 ,因将养的好,已大安了。” 秦淮便点点头,四下打量他这小屋,虽然只是小小的两间,倒也算清爽干净,外面是小厅,里面便是卧房,只这光景,卧房门倒紧关着。 秦淮又细看了看菊生,“看你这样子,倒已经没了大碍,我也就放心了。因太太定了明日去家庙进香,你既是大爷继子的身份,现下身上又好了,明天便一同去罢。” 菊生的脸色登时便有些紧张起来,刚要找些理由推搪,那卧房里面,却忽然传来一个古怪的声响。 秦淮吓了一跳,脸色微微一变,因他听得那声音,倒像是一个女人被人堵住了嘴后,发出的“呜呜”声。 虽说自穿书到钟家以来,自己实是经历了太多狗血污秽之事,把这世上能想到和想不到的苟且,都看得尽了,但是眼下在菊生的睡房里,忽然出现这种女人奇怪的声音,还是让他觉得不可想象。 这个单纯善良,对钟信和自己极尽忠诚的孩子,可以算是钟家这个大染缸里,同两只石狮子一般难得的人物。便是老七钟信,都绝不会有他这样的纯良,可是现在他打着病重的幌子,睡房里却藏着被堵了嘴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孩子,竟也入了那下流卑劣的行子不成? “睡房里是什么声音,你快打开门,我倒要瞧瞧是什么古怪!” 秦淮觉得自己必须要弄清楚心中的疑惑,如若不然,他真的会对这钟 家唯一的那抹亮色失望了。 “嫂子,里面…里面没什么的…我身上不好,莫传染了你,你还是快 离开吧。” 菊生一时间明显有些无足无措起来。秦淮看着他不擅掩饰的脸,冷哼一声,便往那卧房闯过去。 这当口儿,门外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嫂子且等一等。” ******************************* 布伦先生的汽车在夜晚又开到了泊春苑的门口,法国人带着一个整齐的文件袋,里面都是拟好的合作文书的草稿,这工夫,是送过来让秦淮与钟信先行审阅的。 第71节 三个人烹了一壶酽酽的茶,就着些小厨房的精美糕饼,一直谈到月上柳梢的光景,整个钟家大宅子,都变得影影绰绰的。 秦淮特意交待了下人,因明日阖家要起早赶往宝轮寺,所以下人们无事的,都尽可能早点歇息,明早上,还有的忙碌。所以秋寒霜重,到了这夜深的工夫,主人既有了安排,那些下人们便难得睡得早了,整个泊春苑倒消停得很。 一壶茶喝到约有四分之三,三个人仍谈得甚是愉悦,钟信却朝二人点点头,只说要出去方便方便,却似乎在顺手之间,将布伦放在小几上的车钥匙拎在手里。 半晌之后,他又回了房中,将那钥匙递给布伦,因低声对秦淮道: “外面倒凉得很,不如咱们便送布伦先生早点回去,这时令,若染了风寒,倒不是玩的。” 布伦瞧着手里的车钥匙,耸了耸肩,笑道: “钟先生便是这东方文化的典范,便直说让我早点走不就得了,非要兜上一圈,我还差点说我不怕冷呢。” 秦淮被他逗得笑了,倒颇有深意地看了老七一眼,道: “我家钟先生说话含蓄,莫说布伦先生你是法国人,一时接受不到,便是对我,他也同样是含蓄的很,好多时候做事都是默不作声,倒是等我去猜呢。” 钟信见他这话带着深意,倒也不说什么,只匆匆带头出了院子,指着布伦的汽车道: “先生的车性能不错,安全稳健,也很宽敞,果然很好。” 布伦朝他挤了挤眼,又朝秦淮摆了摆手,笑道: “我这车子便和我这人一样,绝对是可以放心的,你们只管安心去罢,等我回去,便打电话过来报个平安。” 秦淮与钟信便住了声,看着他上了车,疾驰而去。 这边钟信便走到秦淮身边,刚要同他说话,却见嫂子一个转身,登登登几大步自先去了,倒把他摞在那里,愣怔了一会儿。 这夜,钟信几次翻过身去看床那边的嫂子,却见他始终背对着自己,呼吸平稳,似乎已睡得沉了。 钟信从识得他起,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异样,竟似生了好大气一般。只是自己心中纵有好多话,却偏又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起,踌躇碾转中,那天,竟已渐渐亮了。 ********************************* 这边钟家阖家主子和贴身的仆众往宝轮寺而来,而留下的仆众中,二房的碧儿此刻领了新任务在身,一扫前些天被秦淮暴打后的颓色,竟带着些人众,便四处搜查起来。 那搜查的借口,便是二房小姐的房中,竟丢失了大量的珠宝首饰。故而受当家二少爷和二小姐的指令,挖地三尺,也要寻了出来。只是对外宣称是处处搜查,可是这搜查的重点,隐然便是大房的泊春苑。 因碧儿在泊春苑有些时日,颇有些威严,再加上钟信秦淮及菊生皆去了宝轮寺,家中竟无亲信之人,故而这碧儿便得了意,从七爷七奶奶的卧房,直至调香室,又及菊生的卧房,竟真的只差连地面都钻出洞来。 只可惜,从早上直查验到夜深,却又哪里能搜出什么。 这边钟家人到了宝轮寺后,天色已晚,便按照钟信事先安排好的房舍,一一分配了住处,待到明日再进香上供,拜佛请愿。 上次钟仁暴死的宅院,此次已无人入住。只是这一次,钟信倒将秦淮与自己,安排在了一个比较特殊的所在。 年轻的值客僧带着二人往那住处前行,秦淮看着那僧人的背影,不由得便想到上一次来宝伦寺的情形,此时想想,当真恍如隔世。 待来到那分给二人的住处时,秦淮不禁心中一惊,下意识便看了眼身边的钟信,却见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原来这房舍,竟是上次二人被视作怀疑对象时,临时关押的那一间。 只是此刻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已经事先精心整理过,一应家俱齐全,再不像那一次那样空旷而冷清。 看着值客僧告辞远去,钟信轻轻反锁上房门,对秦淮低声道: “老七专门选了这里来住,原是觉得这里有一番特别的记忆,颇值得回味,只是不知道嫂子,倒会不会介意了。” 秦淮心里面倒确实如他所说,正想着上一次在这里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但是听他一说,倒冷笑一声,道: “叔叔素来都是最有主见之人,行事之间,自然有你的主意,又何必管我介不介意,终究我在叔叔心中,不过就是一棋一花,都是任君差遣的物事罢了。” 钟信哪想到自己动了心思,专门挑了这间房来,又温言低语,问他的想法,倒得了他这样几句酸辣的话来。 想他这副模样,似是从昨天在菊生房里见到自己那一刻起,才开始显现,如此说来,自是自己对他隐瞒的那些事,刺到他的心了。 他既想通了此节,心下便不禁有些犹豫,可是自己和他在一处这许久,不知不觉间,已经适应了他温暖爽快中偶尔有些急切的性格,似这般带了情绪、阴晴不定的嫂子,还真是让钟信无可适从。 这工夫,素来沉得住的钟信,忽然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知嫂子的情绪,竟会如此深地影响到了自己。 难道自己终究也像那戏文中所说,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对一个人情根深种了不成? 他感觉自己的心和往常都不相同,跳得有些出奇地快,忍不住便低声道: “嫂子,你若说我只是拿你当作棋子,用来消遣,未免也太低估了你自己。我知道嫂子此时对老七心中有气,定是因为菊生房中藏人一事,觉得我没有坦承相待,似乎拿嫂子当了外人一般。可是我的本意,却绝非如此,只是若说出来,又怕嫂子不相信罢了。” 秦淮奇道:“我倒不知道你的本意又是如何,明明便是信得过菊生,却信不过我,这会子又有什么话,是怕我不相信的,你倒是说出来罢!” 钟信面色微微变了变,竟似乎有些窘迫,可是见一向对自己温言的嫂子此刻咄咄逼人,便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够永远压在心底,终究要说出来的。 “嫂子,我的本意,便是那些危险的事情,只要我去做便好。因为在老七心中,是极难……喜欢上一个人的,但是若真的喜欢上了,那个人在我心里的份量,便比我自己,还要重了许多……” 第71章 这一刻,在午夜寂寥的房间里, 便只剩下两个男子略粗重的喘息。 而窗外, 却忽然传来宝轮寺悠远的晚钟,一声又一声, 在秋凉如水的夜里,倒像极了秦淮此时呯呯作响的心跳。 便在方才, 那个素常不苟言笑的男人,那个满心里想着要在钟家只手遮天的男人, 说他喜欢上了…自己。 突然吗? 其实在秦淮的心里, 他知道,这似乎也并不突然。 正如自己的心底, 如果像做一道化学实验那样细细分解来看,难道自己敢说,便没有喜欢上老七吗? 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或许谁都不能确定,究竟是从哪一天起,一个表里不一、心狠手辣的男人,与一个怕他防他,却又怜他惜他的男人, 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在共同面对这个深宅大院的腥风血雨中, 悄悄改变了他们的关系。 “叔叔……” 秦淮轻轻吐出两个字,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自己这两日对他的怨恼,细想起来, 又何尝不就是另外的一种喜欢。那种觉得被他忽然间挡在心门之外的疏离与挫败感,才正是自己莫名就觉得想与他发火、甚至冷淡他的真正原因。 说白了,还不就是已经喜欢上了。而喜欢了,有些事就看得没有那么淡了。 “嫂子,其实老七心里知道,你应该,也是喜欢我的罢…” 大约是见秦淮对自己的言语没有太明显的反应,钟信忽然又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出来。 你应该也是喜欢我的罢…… 听到这句话的秦淮,只觉得忽然间,在脑海里跳出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便是那本叫《斗破豪门》的小说,自己真的是看得太仓促了。 以至于自己只记得面前的这个男人,腹黑、阴狠、狡诈多疑又睚眦必报,却完全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本事,竟然能读懂自己的心。 读懂也就罢了,偏偏还要问出来! 秦淮知道自己的脸,热了。 只不过,他依旧没有言语,只是慢慢走到窗前,去看远处佛塔顶上,那轮浑圆的月亮。 钟信的嘴角动了动,似乎隐约可以看见一丝笑意,他回手拉熄了墙上的灯绳,也慢慢走到窗前,挨着秦淮的身子站下来。 “嫂子既不愿说些什么,那便不说也好。自来在你我之间,因老七是个闷葫芦,平日里都是有劳嫂子多费口舌,这会子,就让老七把心里的一些话,和嫂子多说上一点罢。” 秦淮微微愣了下,未想到今夜的钟信,竟真的与往日有了不同,那个素常最能隐藏自己真心的男人,竟然主动要和自己多说些心事,倒也算是难得。总不会是因为今晚这宝轮寺的月亮,实是有些过分的圆,以至于连老七这样的人,也被它蛊惑了罢。 “嫂子,其实老七有些话,也郁结在心底里很久了,只是在家中的光景,还尽可以撑住不语,但到了这宝轮寺,看着眼前有你我过往痕迹的所在,听着方才那一阵钟声,我心里那些话,倒终是按压不住了。” 钟信轻轻抬起手,指了指远处月光下的塔尖。 “嫂子想来不会忘记,正是这宝轮寺,才是你我真正跳上同一条船的地方,从那天起,不论是惊涛骇浪,亦或险滩激流,都是嫂子陪着老七一同走来。” 秦淮默默地点了点头。 钟信说得没错,正是在这宝轮寺里,自己为钟仁兄弟俩端上了加料的参茶,只盼着可以借机金蝉脱壳。却不料最终发生了意外,在洞察一切的钟信面前,无所遁形,才不得不与他捆绑在一起,同舟共济。 “只是老七心底知道,这条危机四伏的船,嫂子原本是不用上的。” 秦淮下意识睁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便转过来,看着月光下依旧面无表情的钟信。 这个男人,便是此时说上这些私密的言语之际,竟还是那么淡然的一张脸。 “因为老七知道,原本嫂子那时,是要用药迷倒了身边那两个人,自己便可逃离钟家。可是事与愿违,那两个本应该同时喝下药茶的人,其中一个却使了诈,不仅滴水未沾,还借着嫂子的手,让另一个人赴了黄泉,所以无奈之下,嫂子既脱不了身,又要自保,便只好和那使诈之人结了同盟,从此才上了这贼船了。” 钟信的语气淡得像是一碗熬得太久的茶,可是这些话,却一字更比一字浓烈,直听得秦淮的手心里汗都渗了出来。 其实他方才所说的,又何曾不是在钟仁死后,自己在脑海里反复推测过的东西。现在看来,竟果真严实合缝,分毫不差。只不过自己原以为,以老七的为人,大约此生之中,都不会应承这个事实罢了。 “所以在起初,在老七的心里头,真的只是想牢牢抓住嫂子,既因为我在钟家,甚至便在泊春苑里,都是根基不稳,需要有个可以并肩之人。而同时更重要的,便是我觉得在嫂子身上,应该还有钟家那个祖传的秘方。” 哼。 果然,果然这男人在初始的时候,满肚子里面,装得都是阴谋诡计。 秦淮不自禁地便别过了脸,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满。可是他心底却明白,这样慢慢说着自己心事的钟信,其实并没有真的让他动气。 因为自己原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性子,有着什么样的经历,他口中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没有伪饰的他。 钟信却似乎有一点不安,原本只是挨着秦淮站立的身子,在犹豫中,稍稍靠近了一些,一只手,竟慢慢伸过去,悄悄把秦淮的右手握在手掌心里。 “可是老七还想和嫂子说,我方才说的那些,都已经变成了从前。而现下这光景,便是我自己,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慢慢就变了许多。在我心里,经历的事情越多,便越来越拿嫂子,不再只作一颗棋子来看,而是觉得每夜与我同床的那个人,和我越来越近,近得自己开始变得莫名得紧张,生怕嫂子像是我养得那花草一般,一不留神,便会在风雨里,折损了花枝。” 秦淮感觉到钟信那只手,忽然握得更紧了些。 “而且嫂子自然也知道,钟家这程子的天,却已是愈发得黑了,甚至黑到每一个晚上,都有人可能看不到第二日的黎明。所以这光景,老七便莫名地担心起嫂子,总觉得但凡有些风险的地方,就想让你远离一点,绝没有信不过嫂子的意思…” “不用再说了…” 暗夜中,秦淮忽然轻声地吐出这几个字,打住了钟信的言语。 是的,对于一个素来讷于言辞、凡事更多在心中谋划的人来说,今天晚上这些话,已尽是够了。 “叔叔方才说的,我已经都明白了。只是我也有一句话要说与你听,既然已经是上了同一条船的人,自然也该知道那句俗语,‘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如果叔叔还想与我做那同船共枕之人,日后有何风雨,都不要把我甩开。你在钟家这许多年了,又怎么会不懂,也许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反倒是更危险呢。” 钟信无声地点了点头,嫂子言语中要与自己同舟共济的意思,他自是听得懂了。只是这会子他心里头,反复回想的,却是他方才说的那句俗语。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嗯,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也真的是时候同床共枕了罢。 夜色中,两个男人被月光剪出的身影,似乎越来越靠得近了。 这工夫,却忽然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谁特么这时候来敲门,拖出去,打死!原谅我,我知道会让大家出戏,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 在这会子匆匆来寻钟信的,是大太太房里派来的小厮,原来这会子,竟然传来一个让钟家无人不惊的消息,失踪数日的六少爷钟智,终于寻到了。 只不过,一向风流倜傥的钟六少,却早已经变成了一具泡在城郊荒井中的、冰冷可怖的尸体。 三太太在听到官差通报来的消息时,登时便昏死过去,这会子刚醒过来,便哭哑了嗓子,一时一刻便要回城去看儿子最后一眼。 第72节 二房太太自然是心疼妹妹,便也张罗着赶紧回去,因此何意如倒也没了法子,只好喊钟信过来,让他张罗车马,要众人连夜赶回去。 钟信一边应了,一边便出来安排行程,只是神色中,便难免有一丝无法排遣的郁闷。 只不过那神情不过稍纵即逝,便迅即又恢复了素常的样子,急匆匆回了房里,将不得不连夜返还的情形说与秦淮知晓。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目光便都落在那已经铺好的锦被上。原来在那被子的上面,是一对头挨头的红色鸳鸯枕,此刻看去,却倍显凄清了。 在众人上车的光景,秦淮看见钟秀似乎隐在钟义的身后,极小心地上了二房的车。 他素来眼尖,只一晃间,便发现在钟秀的脸上,有几道鲜明的抓痕。 原本在来宝轮寺的路上,钟秀倒像是怕被风吹到了脸,包了一大块纱巾在脸上,而这时大家都是半夜忽然间起来赶路,实在匆忙,便把那伤痕未及遮住。 秦淮心中纳闷,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又是极厉害的一个人,便是整个钟家,也没人敢这样抓她的脸罢。若真有这样不认好歹的人,大约也活不长了。 他方想到这里,心中一动,竟忽然想到一个人来。 那个人按说便也是一个活不长的人,可是因缘际会,却被人硬生生从杀人的深井里拣了条命回来。 只是现在,却不知身在布伦高级公寓里的她,可否有所好转了呢。 待得众人赶了一个通霄,回到钟家大院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刚进入泊春苑的秦淮与钟信,便得到下人的通禀,原来在白天的时候,二房的碧儿带了人来,以受当家主子指示查找失物为名,将泊春苑翻了个遍,只不过终究是两手空空,灰溜溜去了。 秦淮与钟信对视了一眼,心中倒都是一个念头: 这一步棋,好在是走在了别人的前面。 这会子天色已是大亮,钟信虽是一夜未眠,却马上要同钟义去往警局处理钟智的后事。他看了看面色有些憔悴的秦淮,便叮嘱他睡上一阵,解解疲乏,自己略收拾了下,便匆匆去了。 只是在临行之前,钟信却忽然一反常态,快步走到秦淮身边,压低了声音道: “昨夜在宝轮寺,老七原本想着,睡了那鸳鸯枕,从此后便再不用叫你做嫂子了。却不料阴差阳错中,嫂子终还是嫂子。只是我今晚回来,咱们却一定要把这两个字,彻底改了罢。” 秦淮哪想到他明明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却偏偏会说出这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来,一时间真是不敢置信,竟恍恍惚惚地便点了点头。 待到钟信眼睛眯了眯,一声不吭地推门而去时,他才忽然间反应过来。原来这个腹黑阴险行事狠辣的老七,若在现实生活里,更是一个闷骚无比的家伙。 那么今天晚上,自己便真的不再做他的嫂子,而是要做他真正的伴侣了吗? 这个书中独自登顶、孤独一人的钟家掌门,终究要和自己一起,更改掉原书的结局吗? 秦淮默默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是他自穿书以来,第一次无比严肃地质问着自己。 “秦淮,你想好了没有,让这样一个也许你永远都无法真正掌握的男人陪伴左右,携你之手,你愿意吗?” “我愿意。” 原来,回答远比问题,要简单得多。 秦淮静静地站在睡房的窗前,虽然是早上的光景,大约是阴天的缘故,窗外的钟家大宅却依旧显得阴郁无比。虽然一夜都在路上赶着行程,他却并没有太深的睡意,只是他还是打算去睡上一觉,为晚上那个嫂子变妻子的过程,准备些体力。 他略有些害臊地趴在床上,心里面却在胡思乱想着老七的种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夸张的物事,便把枕头捂在自己脸上,偷偷傻笑了两声。 其实他刚才看着窗外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外面这样阴郁的天气,似乎正印证着一句老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钟家刮起的狂风暴雨,却是从来都不可小觑的。 第72章 钟义与钟信从官家停尸处刚一出来,钟义便几步抢到男厕中, 一阵狂吐。 钟信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面无表情,只是唇角边, 却似乎有一丝嘲讽的冷笑。 方才他们看到的钟智,确是凄惨可怕到了极致, 可是在钟家的这么多年里,像这样凄惨的人和事, 对钟信来说, 却似乎早已磨平了他的情绪。 “二哥倒是第一次看见井里的浮尸吗?怎么倒惊恐恶心成这个样子,便在钟家, 也算不得是什么稀罕事罢。” 钟信轻声对钟义说了一句,又递过一方崭新的手帕给他。 钟义接过去,擦了擦眼角和嘴角,却用略有些诧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这句看似乎平常之极的问话里,却让钟义莫名听出了一丝玄机。 “见是见过,可都是不相干的人,今儿个见是老六,心里头自是惊恐, 毕竟是一家子的兄弟,见他泡成那样的凄惨, 又怎会没有反应?倒是你,却偏和没事人一般,也未免太镇静些了罢。” 他嘴里说着, 手里用过的手帕却顺手又扔给钟信,倒像是对方是服侍自己的小厮一般,显然这许多年来,对钟信的态度,在心里面已经成了势。 钟信听他这话,只将那手帕往边上的废物桶里一扔,低声道: “老七倒也不是镇静,只不过有些事看得多了,便看淡了些。终究还是二哥心热,对兄弟妻儿,都这般情深意重,老七倒要向二哥学着些才是了。” 二人表面是云淡风轻,可是却各怀心事,语带机锋。 当钟义代表钟家,在确认钟智身份的证明上签了自己名字后,二人便离了官家。 只是他二人却不知,当钟义签字的证明按照程序,紧急传送到负责钟智案件的官差手里时,那位高级督查看了眼钟义的名字,便抄起电话摇了出去,待接通的时候,对着话筒的另一头沉声道: “上面交待的那位钟家二少,此时刚从局子里离开,你们跟紧他,只等我这里的消息,便动手罢。” 出了局子,钟义斜了钟信一眼,只说自己要到公司去看看,便扔下他,开车扬长而去。 钟信躬身目送他的车子消失在视线中,慢慢直起身来,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他看了看腕上的表,却不回钟家,而是找了辆黄包车,径直朝城西一处贫民区而来。 这处贫民区地处城郊,最是鱼龙混杂之处。各种市井小民之间,又有无数混黑道跑江湖的人众寄居在此,其中城内几个专管贩卖人口的人牙子,也都藏身在这里。 钟信这几日早就在私下动用金钱和关系,寻到了号称“大金牙”的人牙婆子,而这婆子,正是这些年来,偶尔便会出没在钟家大太太房中的秘客。 这“大金牙”总是隔几年才会跑来一次,加上何意如行事诡秘,所以对钟家其他人来说,都未曾留意过这婆子的踪迹。然而大太太却不知道,尽管她千般小心,在暗处仍有一双沉稳敏锐的眼睛,却早已将这些事都记在了心底。 而当钟智忽然间离奇失踪,紧接着大房的蕊儿又传出外嫁之时,一直在暗暗揣摩此事的钟信,总觉得在这两个偶尔可以看出暧昧的主仆之间,似乎有着什么不可说的关系。 也因此,钟信立时便联想到了大太太贴身丫头的所谓外嫁。想来那个蕊儿,也必跑不出“大金牙”的手掌。 所以这当口,他倒要在这里寻找一个有关钟智失踪的突破口了。 眼看那人牙子所住的院子就在眼前,钟信抬头看了看天,这工夫,天上的乌云像是要压塌了城,浓重到可以感觉出云层里蒸腾的水雾,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气息。他心里面莫名便想到了泊春苑中的嫂子,想到他胭脂色的眉梢下,同样有双湿漉漉的多情眼睛。 看这天上的风云,今天晚上必将有一场狂风暴雨。那么在泊春苑自己与嫂子的睡房里,会不会也将掀起一场同样疯狂的云雨呢。 想到这里,钟信的脸上不自禁地浮上一丝微笑,用力摇了摇头。 素来心中大多是在谋划盘算的自己,这时候,竟也会忽然想到那些房中隐晦的情欲。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对身体的掌握越发地失控,还是嫂子身为一个天生尤物的诱惑,实是太强烈了。 ********************************** 当布伦轻轻叩响隔壁房门的时候,室内传出一个女子的回应。 那回应脆利而略带一丝紧张,倒是一个明显很有力度的声音。 布伦笑了笑,这个在他公寓里躲藏的钟家少妇,和他认识的钟家两个男士不同,性子倒泼辣刁蛮得很。 若不是他生性豁达良善,极易助人,又受了秦淮与钟信的所托,对眼前这个女人,他必是要敬而远之的。 房门打开了,布伦将装了食物的托盘端进去,礼貌地朝女人点了点头。 “密斯于,我方才接到了一个电话,您身在外地的亲人,已经在来使馆区的路上,马上来接您回娘家了。” 这位布伦口中的于小姐,自然便是钟家的二少奶奶,于汀兰了。 那日她被钟秀掐得一时间没了呼吸,整个人已经是将死的状态。只不过钟秀毕竟是女子,力气有限,终没有让她完全死透。 在被钟义投到井中后,本已是葬身井底无可挽回的命运,却不料在钟义与钟秀匆匆离去后,躲在一边树林暗处的菊生,却急忙寻了钟信过来,二人一起,终将于汀兰从井中捞起,并藏在了菊生的房中。 只不过菊生之所以能发现二房这样的秘密,却也并非巧合。 只因这些日子以来,在钟信对钟家的掌控中,早已经发现了各房里的一些特殊迹象。像钟智与于汀兰的奸情、乃至钟九与大太太的微妙关系,都已经在钟信的心里有了端倪。而这些错综复杂的阴暗关系,却又都暗藏着有利于自己的种种良机。 而瘦瘦小小、寡言少语的菊生,便成了钟信日常观察与了解这些对手最好的帮手。 在那日深夜,菊生本已按素常的习惯,在大太太和二房、三房的院子外,偷偷转了转,刚要回转泊春苑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二小姐钟秀在夜色中飞一般跑进了二少爷的房中。 菊生心知这其中必然有鬼,便蹲守在钟义的院子外边,果然不久之后,便看见钟义兄妹背着一个看不清楚的人在雨中往后园子而去。 他悄悄在暗处尾随,却终于看到钟义将自己妻子亲手扔进水井的恐怖画面。 而当钟信与菊生将于汀兰救出,并藏在菊生房里后,起始的几天,她浑身高热,发着风寒,倒真是靠钟信和菊生瞒天过海,又是喂药、又是汤水,才将她从死亡线上强拉了回来。 在她方方病情稳定,尚未彻底清醒之际,钟家人偏又要齐齐前往宝轮寺进香。按照钟信的判断,钟家二房一定会在这个空档,彻底搜查钟家,来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于汀兰。 而这光景,倒是才知道于汀兰藏身泊春苑的秦淮,聪明地想到了将她转移到布伦处的好主意。 毕竟这个一身正义感的法国人,在内心深处,确是极同情他眼中受苦受难的东方人的。 只不过让浪漫的法国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所谓深受丈夫折磨,甚至被亲手扔下深井的女人,在醒来后却刁蛮霸道,挑东拣西,实在是让他大跌眼镜。 而眼下,听说娘家人终于要上门来接自己的时候,于汀兰渐有血色的脸上,立时露出了一股兴奋与激动。 她已经等这一天,等得心焦如焚了。 要知道之前在钟家时,娘家人虽然在外地也常打来电话慰问,但见她小产后疯疯癫癫,说话没个首尾,所以对方只道她产后抑郁,精神不好,哪知道这位强悍的钟家少奶奶,此时竟被钟义在暗中苦苦折磨。 而这会子布伦在把于汀兰救回公寓后,请了使馆区最有名望的洋人大夫来看视,并开了些对症的镇静安神药物调理,竟让她慢慢清醒了过来。 虽然在她过去的印象里,从来就没有对钟信与秦淮有过什么好感,可是这一次,于汀兰再是刁蛮霸道,却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命,是这两个人和菊生给的。 而钟信和秦淮虽然事后再没有露过面,却通过这个洋鬼子,暗示她要抓紧联系自己的父亲,想办法将谋害她的丈夫与小姑绳之以法。 于汀兰此时已顾不上去想对方是不是别有目的,只知道自己这条命,毕竟是他们救的,而杀自己的人,也必须要给老娘受到惩罚! 所以当她联系上父亲的时候,便哭喊着将自己的境遇说与了父亲知晓。 那于父在官场上正在得势,盛气凌人,却哪知素来称王称霸的女儿,此时竟然受了这样的折磨,更险些死在姑爷的手里。 他在气炸了肺之际,终是老谋深算,一边急忙带着人手从外地亲自过来,一边通过上层关系,施了重压给这边的官差,让他们立即看守住钟家的二少爷钟义,只待自己这边接到女儿,保障了她的安全后,立即便下令捉拿这个亲手杀人的姑爷。 ******************************* 这工夫,钟家二小姐钟秀手中的电话还在耳边,一张常常挂着梨涡的脸,却变得像僵尸一样惨白。 电话虽然没有挂断,但是对面传来的,却是“嘟嘟嘟”的忙音。 因为方才打来电话的人、她的二哥钟义,已经在和她急促地说了几句重要的话后,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来不及了,他们来了,你赶紧跑吧,秀儿…” 钟秀知道,这时候的二哥,一定是看到办公室门口官差的身影,便扔下了电话。 而在这之前,他告诉自己的,却是让她胆颤心惊却又恼怒无比的一件事。 原来钟义在官差中也结识了些朋友,多年来靠金钱打点,颇有几个交情深厚的密友。 第73节 而当他刚从官家回到公司,便接到了其中一个官差密友的电话。 那人极紧张地告诉他,说是刚刚听到消息,上峰很可能要派出一队官警,在近期去他的公司缉拿于他。 而缉拿他的理由,便是他伙同亲妹,意图杀死自己的结发妻子。那人一边提醒他眼下于家下了狠手,从高层压下来要重刑于他,让他速速跑路,再作打算,一边叮嘱他,说他妻子正是向官方举报之人,而且听内幕消息说,救了她的人便是钟家的七少爷夫妇,要他兄妹在出逃时也要小心提防。 钟义得到这个消息,自然是魂飞魄散。他不知道他那官差密友的消息,已经滞后了许多,自以为还有逃脱的可能,便急忙先给钟秀挂了电话,通知她速速收拾细软,等自己回去接她。同时他又把方才这些话都说与她知道,尤其告诉她坏了他二人好事的,果然便是老七夫妻。 谁知他这边刚把这消息说完,那边办公室的房门已经被官差踢开,钟义顿时傻了眼,只知道让钟秀快跑,便扔了电话,束手就擒。 这边钟秀心思细敏,只凭二哥前后之语,便已经知道了原委。眼见二哥已经被官差缉拿,知道自己二人既犯了杀人案在前,有了于家的势力重压在后,即便不得死刑,若要被官差拿住,活罪也不能轻饶了。 这工夫她若要速速逃去,大约也不能一时半刻便被抓到,可是难道自己一个钟家千金,从此便要过那终日逃窜、见不得光的日子不曾。 想想这样的惨状,自然都是老七夫妇那一对贱人所致,如若不是他们从中做梗,那于汀兰早已成了井中的野鬼,届时对外宣称她产后抑郁发疯,投井自杀身亡,完全死无对证,自己和二哥又如何能有这样可怕的结局。 一想到这些,钟秀惨白的脸上竟由又惊又恨,慢慢生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倒似比哭还难看可怖。 她对着镜子整了整形容,咬了咬失血的嘴唇,让它们生出血色出来。然后高声叫了碧儿进来,让她立刻找来几个心腹小厮,带了棍棒绳索,立刻跟她去往泊春苑。 碧儿听她这话,脸色倒变了又变,虽然早知道眼前的二小姐心狠手辣、心计深沉,但却也从未见过她像现下这般,从面庞到骨子里,都渗出一份毫无遮挡的怨毒。 她不敢忤逆,忙找了几个小厮过来,跟着钟秀便匆匆往泊春苑而来。 这工夫,秦淮正和菊生二人,在调香房里核对着刚刚采买的一批香材。这些,都是他为了小批量试制一批“四时锦”而特意买来的。 他知道今天早上老七临走时,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所以这一白天,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只觉得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倒真的找到了书中开篇中,描写秦怀一颗春心,满满地期待洞房的感受。 他心中只暗暗和自己道,看书时,只觉得那小馆出身的秦怀,风骚下贱,一门心思想让人破了自己的处男之身。却不料自己这个高等学府的大学生,原来在等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时,却也一样在隐约中,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期待。 或许,这便是动了情的男人,都会有的本性罢。 只是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灼人,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便干脆找了菊生,去调香室里干些活计,缓解一下自己的春心。 二人正在那低着头分拣着香材,却听得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间或,还有泊春苑丫头的拦阻声和吵嚷声。 秦淮与菊生对望了一眼,倒都警觉起来,菊生顺手便抓了一根磨香材的棒槌,这工夫,房门却被人一脚踢开了。 还不等秦淮和菊生作出反应,一群年轻力壮的小厮已经挥舞着家伙冲了过来。 一时间,调香室里一阵兵荒马乱。 秦淮只知道自己抓着什么东西,拼命地朝对面的人击打着,但是对方的人数实是过多,他尽量防着身前,却顾不到身后。忽然之间,只觉得脑后却传来一阵巨痛,登时眼前金光直闪,终是晕了过去。 半晌,随着身子被人扔在冰冷的石板上,秦淮被后脑的巨痛刺醒,用力睁开了眼。 原来这工夫,自己竟然被人捆了双手,直拖到了那眼幽深的古井边。 而菊生,竟也和他一样被人捆了身子,正蜷缩在他脚下,似乎还没有醒转过来。 秦淮的目光落在井口,在这里,自己曾经救回了菊生的性命。也是在这里,钟信和菊生又救了于汀兰的命。 所以眼前自己被人带到这井边,又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影慢慢绕到了秦淮的面前,他眨了眨受伤后有些眩晕的双眼,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果然便是钟家的二小姐钟秀。 只是这光景的二小姐,竟完全没有一丝从前的娇软之气,那对总在唇边若隐若现的梨涡,此时也已消失不见,在她脸上,只写着一份昭然若揭的毒辣与狠厉。 “好一个千娇百媚的男嫂子,好一个在背后出谋化策的男寡妇,想不到我钟秀,竟然有一天,也会折在你和那个贱种老七的手里!” 秦淮惊讶地发现,此时的钟秀,似乎连声音都像换了一个人,而在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不祥的气息。 “不过,既然咱们已经斗了这么许久,你一定已经很了解我钟秀的为人,我可以很坦承地告诉你,便是我输给了你,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好过,或者说,我这一辈子,就不想看到有一个能让我难过的人,还在我眼前舒服地活着!” 钟秀的脸上有一份完全便是狰狞的表情,让所有听到她这番话语的人,都瞬间不寒而栗。 “所以我的好嫂子,我现在便告诉你,面前这眼深深的水井,就是你人生的归宿,你这样皮白肉嫩的一个妙人,在这井水里好好泡上一天一夜,一定会更加的白嫩可人,等到那贱种老七捞你上来的光景,一定会更喜欢的紧呢!” 这一刻,秦淮在钟秀近似于疯狂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一股比那井水还要冰冷的寒意。 第73章 听到二小姐这样狠厉阴骛的言语,二房里跟她而来的小厮们都有些面面相觑。 他们虽是二房的心腹, 日常自是要听主子的话行事, 可是眼下二小姐这话里,却明明就是要将七少奶奶和菊生投井的意思。 这光天化日之下, 未免有些太怕人了罢。 便连一边始终和钟秀同声同气的碧儿,此刻都不由得变了脸色, 眼珠不停地转着,偷偷往后角门的方向看了又看, 竟悄悄离了人群。 钟秀俯下身, 用手指勾起秦淮的下巴,朝他微微一笑。 “大嫂子, 不,现下我该叫你做七奶奶,说实在的,你这脸蛋,生得实在俊秀,便和女人比,也不差什么,难怪老大和老七兄弟两个, 都争抢着娶你,我只是在想, 这样漂亮的脸蛋,要是泡成个烂猪头,却不知那个贱种看到后, 会不会感觉很惊喜!” 她嘴里这样带着笑意说话,眼睛里却冒出两束恶毒的光,忽然间,抬手便打了秦淮一记耳光,显然这耳光用了十足的力气,竟立时将秦淮的嘴角打出血来。 “贱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赏你这一巴掌吗?我可以说与你,这是替二哥打给你的!若不是你和老七那个狗杂种在背后坑他,他这会子好好的,替钟家人卖命赚钱,又怎么会被官差缉拿了!” 秦淮只觉得嘴角火辣辣的,有一股甜腥的味道渗进了嘴里。蓬乱的发丝遮住了半边眼睛,让他有些看不清眼前钟秀的脸。不过,即便看不清,他也能想像得出这个女人甜美外表下,已经撕破了面具的恶毒嘴脸。 他舔了舔嘴角的血丝,被钟秀勾住的下巴在她手中挣了挣,像是在积攒着力气一般,忽然用力朝对面那张脸啐去。 一口带血的口水喷在钟秀狰狞的脸上,倒显得这个已经有些神经质的女人,愈发地可怖。 秦淮看着眼前的钟秀,心里忽然并不觉得她多让人害怕,倒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鄙夷与恶心。 “二小姐,到了这会子,你竟真的不知道,其实你比你口中的贱人和杂种,却要更卑鄙、更下贱的多吗!” “你骂老七和我坏了你和你二哥的好事,可是我想问你一句,到底那好事又是什么?那可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嫂子啊!这样丧尽天良的好事,大约你们已经当好事做尽了吧!官差缉拿他又算得什么,便是判他个千刀万剐,都是罪有应得!” 钟秀被他凶猛的攻击气到了,连脸上的血水都不去擦,肩膀哆嗦着,对身边的小厮厉声叫道: “一个个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个贱种都立即扔到井里,快!” 几个小厮面色紧张,虽然害怕钟秀,不敢不听她的话,却又有些迟疑要不要真的下手。 毕竟,这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这工夫,那群小厮中一个鼻梁塌陷的家伙,却是满眼凶光,立马冲上前来,便去拖秦淮的身子。 原来这家伙竟是钟义最贴身的小厮,上次在泊春苑要上手搜秦淮身子时,被钟信一拳打碎了鼻骨,心里对钟信二人正是满腔的仇恨,因此见二小姐要置死秦淮,别人未动,他倒已经先跑了上来。 眼见那小厮的手已经抓到了秦淮的脚,不顾他的踢踹,便要把他拖到井口去。 这工夫,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猛地从人群后冲了出来,却正是老七钟信。 他在那城效找那叫“大金牙”的人牙婆子,颇耽误了些时间,好不容易摸到些自己想要的消息后,便匆匆赶回了钟家。 虽说白日里偶尔想到嫂子,心里面想的净是些不可说的欲火,可说来也怪,在回家的黄包车上,他却忽然间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烦躁,看着那越来越低的黑云,总觉得有些让人憋闷的紧张。 他知道这时候,钟家所有的千头万绪已经纠结在一起,便像是一座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终于到了要喷发的当口。 如若在以往,钟信或许只会期待那滚烫的岩浆来得再快一些,但是现在,在期待火山爆发的同时,他也开始深深地担心着火山口上那个人。 那个不知不觉中和自己上了同一艘船,并且由相互防范,直至相互依偎的人。 所以他没有走钟家的正门,而是抄近路从后角门回了院子。 在刚进后角门的当口,却看见那个碧儿鬼鬼祟祟,一溜烟地从里面跑了出来,见了他,勉强堆上笑脸,只说是替二小姐买些东西,便惊了魂一般地跑走了。 他莫名便觉得心中生了疑虑,匆匆跑回了泊春苑,却在大门口,和一个正从外面跑回来的丫头撞在一处。那丫头忙不迭地告知他,七少奶奶与菊生被二房小姐方才带人打昏,竟拖往水井那边去了。 钟信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转身便跑。耳中还听见那丫头在后面抱怨,说是她通报了大太太,而对方却只说知道了,马上派人过来,却迟迟不见一个人影。 钟信哪还顾得上这些,只是拼尽了浑身的气力,一口气便跑到了那井边。 这工夫,看见那塌鼻子的小厮正拖着秦淮,他看不清嫂子是何种情状,只把两排牙齿紧咬着,直冲到那小厮面前,对着他的心口便是一脚,那小厮登时向后一仰,脑袋猛地撞在井栏上面,“咣当”一声,竟撞得鲜血四溅,躺倒在地,已经不知死活。 钟秀眼见就要把秦淮扔到井里,不料横空里杀出个人来,惊怒间,却见来的正是钟信。 她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素常的理智,整个脑子里便只有将秦淮与老七弄死的念头。至于自己又将是何样的结局,这光景已近疯癫的她已经全然不予理会了。 她见那小厮失了手,周围的人又都胆怯地不敢上前,而最亲信的碧儿,这会子竟然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钟秀双眼里像要喷出血来,便如同被困的母兽般,从怀里掏出了半把剪刀,竟是于汀兰当初要刺杀钟义的那把,原被她偷偷收了起来。 这工夫,她便像那疯虎般直朝地上的秦淮冲去,那架势,分明就是想一剪刀要了他的命。 钟信便同她一般,在踢飞那小厮之后,两只眼睛也像是要滴了血般的红。见钟秀持着剪刀冲向秦淮,他猛地往秦淮身前一拦,一只手又准又狠地抓住钟秀的手腕,使了全力,拼命向下一折,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竟将钟秀那细长柔嫩的手腕生生掰断了。 钟秀虽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却依挡不住疯狂的劲头,仍使着全力用另一只手往钟信脸上猛抓,钟信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双手一错一扭,便将钟秀另一只手臂别到身后,向上一推,直接将那胳膊脱了臼。 看着两只手臂都软绵绵垂在身侧的钟秀,钟信抓住她的衣领,两步便将她推到井栏上,按住她的头,让她去看井里面幽深冰冷的井水。 “二小姐,你不是最喜欢这口井吗?你不是最爱将冒犯你的人,往这眼井里面扔吗?你现下就好好看一看,它到底有多深,水是不是很冷!” 钟秀被他按着脑袋,眼睛在深井的水面上滑过,却忽然不再挣扎,而是闭紧了眼睛,冷笑起来。 “钟老七,你这个疯子生下来的贱种,你要真的有种,便当着这些人的面,把我扔到井里面!我倒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有你亲娘那股子疯劲儿,敢当着这些人的面杀了我,你来啊,动手啊!” 钟信看着她由疯癫又变得异常平静的脸,竟然也冷笑了两声。 “我是该叫你二姐姐,还是叫二小姐呢,不管叫什么都好,钟信都承认你是一盏最不省油的灯。二小姐,怎么,你现在不想活了是吗?想在临死前拖我下水是吗?” 钟信忽然咬紧了牙关,用力将钟秀的头又往井里面探了探。 “我告诉你,当年你的那条狗,那条想吃我伤口血肉的狗,就是被我活活淹死在这口井里,你不是一直对它念念不忘吗,如今机会来了,你是想去到监狱里隔着高墙陪你二哥,还是在这里陪你的狗,你自己来做选择。只是我可以告诉你,你抬头向路口处看一看,那边是什么人来了!” 钟信说着,抓着钟秀的头发,猛地将她从井口拎起来,让她靠在井栏上,自己却向旁边靠了靠,身子也倚在井栏上。 钟秀抬起头,目光向钟信说的路口看去,竟然看见一队穿着制服、荷枪实弹的官差,正匆匆朝这水井而来。 她心中明白这些人已经缉拿了钟义,这会子自是来捉拿自己。 她从放弃逃出钟家,而是来泊春苑劫持秦淮开始,心中便已打定了一个主意。因此见到这些官差,倒也并不惊慌。只是用眼睛在钟信和秦淮的身上来回看了几眼,目光中满是深深的怨毒。 继而,钟秀微微转了转身,目光飘向远处,那个方向,原是钟义仲夏苑的所在,嘴里,却似乎低低自语着什么。 “哥,不论你身在哪里,想来那左近,总会有一眼水井,而我心里明白,这天下的井水,终究是相通的……便像是你和我……” 只见她那张被秦淮啐得满是血污的脸,忽然间又露出了一对梨涡,竟像是想到了什么最甜蜜幸福的往事一般,有了一份诡异的美。 不过那笑容刚刚浮现,她却猛地低下头,用力向倚在旁边井栏上的钟信撞去,明显是想在这最后凶猛的撞击中,将对方撞下深井。 她哪知钟信在有意靠在井栏的时候,便早已料到了以她阴狠的本性,势必会做最后的疯狂,因此故意给她制造出机会,眼睛却一直在暗暗盯着她的动作。此时见她猛冲过来,便迅捷无比地向旁边一让,只把一个钟家二小姐,在那些已经赶到近前的官差面前,整个人让进了那眼深井,瞬间传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无数水花从井里向上飞溅,渗出一阵冷冷的寒意。 ********************************* 当官差最终将畏罪自杀的二小姐捞出来时,她已经彻底没了气。 夜里,在泊春苑的卧房中,菊生端着一盆略有些血迹的温水出了房门,随后,房门便在里面轻轻反锁了。 第74节 菊生抿嘴笑了笑,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睡房里,钟信刚刚为秦淮洗净了头上的血污,用一条大毛巾帮他擦净了脸,并把他一头黑发全部梳向一边,尽量将被砸破的伤口显露出来。 钟信看着他露出的脸和额头,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一抹隐隐的柔情,轻轻伸出手,在秦淮的脸上摸了摸,那个位置,正是被钟秀打过的地方,现下还有些红肿。 “嫂子这里,倒还疼吗?” 钟信的声音淡淡地,似乎问得很随意。可是秦淮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关切之情。 “看你帮我打还于她,便早都不疼了。” 秦淮这话说的没错,那工夫,眼见钟信如此狠辣地对钟秀下手,他便知道,老七是在为她伤了自己,而睚眦必报。 钟信点了点头,他的手边是家里常备的药箱,这会子,让菊生回去休息后,他要亲自为“嫂子”上药。 没错,原本今天早上的光景,他还在悄悄暗示,说好了今天晚上,两个人要把这个嫂子的称呼彻底改掉。 只是谁也没料到,那场冥冥之中必将到来的撕斗,竟然会来得这么早。 以至于现在,嫂子还只是嫂子,终究没有吃到嘴里。 “嫂子,这药水碰到伤口的时候,大约会很刺痛,你要是感觉难过,喊出来便是,真要是郁结在心里,反容易气滞血淤,倒不好了。” 秦淮微微点了点头。 他头上的伤口虽然只是皮外伤,却流了不少的血,再加上被钟秀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整个人确实有些头晕目眩。 这会子,钟信粗硬的手指一直在自己伤口周围轻轻揉按,才渐渐感觉好转过来。 待到钟信用药棉蘸了些药水,轻轻在伤口涂抹的时候,秦淮才发现钟信果然说得不错,整个伤口处,立时变得又痛又痒。 既然钟信说了要自己发出声响,免得憋出病症,秦淮便在那股痛痒中,略放纵地叫了起来。 “啊…嗯…好痛…真的是好痛啊!” “叔叔…你再略略轻一点…” 秦淮忽然发现身后钟信上药的手停住了,可是自己头上的伤口却还在隐隐作痛。 “嘶......叔叔怎么停下了,还是一口气上完它吧,便是这痛,我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 钟信还是没有动,更不知为何,呼吸却似乎渐渐重了起来。 “叔叔......你怎么还不动?” 第74章 钟信手里拿着蘸了水的药棉,却没有继续给秦淮涂抹伤口, 反倒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出去。 此时的他, 虽仍在努力维持着沉稳的神色,可是身体上的表现, 却远比佯装的表情要来得诚实。因为这工夫,在嫂子没有克制的叫声中, 让老七觉得尴尬的是,自己竟不可抑制地有了反应。 这反应让素来沉稳谨慎的他, 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羞耻。 明明眼前人受着伤、流着血, 脸上还有着红肿的指印,无论如何, 自己的感觉,都应该是心疼和怜惜才对。 可是这工夫,面对这样伤痕累累的嫂子,自己却不知为何,偏偏被他那销魂的叫声激起了男性的欲望,这样的自己,是不是也太禽兽了一些。 身为一个从未有过情事的壮年男子,在男人的肉欲纠缠中, 钟信大约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 他以为自己对嫂子的这种反应有悖情理,却不知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 本就是喜欢他的全部。他外在的音容笑貌,与他的心、他的身,都是绝然不可分割的。 因情而生欲, 因欲而情动,本就是一个无法打破的循环。 秦淮略忍了忍,见钟信还是没有继续为自己上药,便轻轻转过身来。 只穿着中衣的老七一手拿着药棉,一手则是装药水的瓶子,正有些怔怔地站在那里,秋夜微凉,却可看见他的面色涨红着,更有细细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 秦淮愣了愣,不禁便去细看他的神情。 却见他素来沉静的脸上,似乎正在强行抑制着什么,嘴角用力抿着,两条浓眉则拧成了一条直线。 奇怪,不过是给自己上个药而已,至于便这样紧张吗? 秦淮有些讶异地顺着他的脸向下看去,目光在钟信厚实的胸前顿了顿,又快速滑了下来。 老天! 他的眼睛忽然间瞪圆了。 这会子,他已经明白钟信为何手持药水,却迟迟不过来给自己上药了。 毕竟大家都是身为男人,自然知道这种状态下的老七,确是动不了身。 因为若是行动起来,便他身上那薄薄的丝质裤子,大约便要尴尬到呼之欲出的地步了。 这人… 怎么会在给自己伤口上药的当口,便有了这种凶猛的反应,这要是两人再有了些许亲近的动作,他的反应,岂还了得! 看来这个最擅压抑自己情感,总是隐着自己真心的小叔子,真的已经熬不住了。 “叔叔…对不住…早上原还应承了你,从今晚上起,便不再让你叫我嫂子,只是现下看…倒怕还是不成,真是难为你,竟成了这个样子…” 秦淮低声说了句,目光却尽量不落在钟信的身上。因为仅用余光,他也知道对方正在努力地抑制身体的变化,只是大约他实是身强体健,那情状一时半刻,似乎还没有完全消退。 钟信看见秦淮转过身来,便知自己身上这样子,是跑不出他的眼睛了。 他微微闭上眼睛,用力做着深呼吸,待听见嫂子说的话,登时一张脸再也绷不住,刹时间便像充了血似的红。 “嫂子,你莫这样说,原是老七不好,既没能把嫂子护得周全,这会子又……唉,嫂子别笑话我,我这便到里面冲个凉水,待出来再给嫂子上药罢。” 他略有些颤声地说了这番话,也不等秦淮搭腔,早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几大步便遁进了里间,片刻后,便听见“哗哗”的冲水声。 秦淮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只觉得素来在自己心中阴沉腹黑的钟信,这工夫慌张中透着憨态的表现,似乎才和他真实的年纪相仿。 原本在他这光景的青年男子,自是热血沸腾、阳刚莽撞者居多,像他这般少年老成、又极度压抑自己性情的,才属少见。 所以这会子,一想到方才他虽极力遮挡,却偏偏两只手都伸在前面,仍是挡不住的窘迫样子,便忍不住又是想笑,又莫名便有些羞耻的感觉。 只是在羞耻之后,耳朵里听着里面钟信冲水的声音,秦淮慢慢感觉自己的脸似乎有些热了。 因为这工夫,他发觉自己满脑子里,都在想着一个画面,那便是老七冲水时的样子,并且那画面,越是想,则越具体到了一个不该去想像的地方。 秦淮用力摇了摇头,却不料带动了伤口,让他痛得“嘶”了一声,心里想了想,倒推门出了屋子,直走到对面的四时锦下,深深吸了吸满树的花香,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 室内的钟信在冲了几盆凉水下去后,终于让那庞然大物鸣金收兵,脑子里也感觉清爽如常,才急急穿了衣裳出来,却发现嫂子此时不在房中。他抬头望去,冷月如弯眉,繁花似暗锦,而在花前月下,却有一个着一身白色雪纺中衣的少年,正闭目伸颈,嗅着秋夜里的花香。 这一幕,让站在窗前的钟信竟看得呆了。 此后经年,便是有无数的光阴岁月变迁更替,对他来说,却再也忘不掉眼前这一幅天然如画的绝妙景致了。 钟家这几日,竟是异常的沉静冷清。 钟智尸身被发现后,老来丧子的三房太太原本最是愁苦无依,夜夜以泪洗面,倒是身为亲表姐的二太太莫婉贞,常常去宽慰劝导。 可是风云突变,转瞬之间,二房的两个顶梁柱轰然崩塌,二少爷钟义被官差抓捕关押,说是必将被判大刑。而千伶百俐的二小姐钟秀,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会神经错乱,于疯癫中害人不成,终害了自己,以致沉尸井底。 这样的二件大事一出来,莫婉贞简直便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的鱼,窝在床上,一病不起,再也没了往日的精神。 在钟家下人眼里,这一年之中,从大房钟仁暴亡失权,再到二房三房异军突起,原本以为天平已经改了方向,却不料大房中又立起了老七钟信,而二房三房则出了这样一败到底的惨剧,究竟谁笑到了最后,自然是一目了然。 因此上这些日子以来,众人只觉得前阵子身体极虚弱的大太太,这工夫似乎又多了些精神起来。 尤其是三少爷钟礼大闹妓院的风波后,他和钟飞鸿间已经彻底没了联系,这便让何意如愈发舒心畅快。终究这事,才是最让她担心忧虑的所在。 只是钟礼这边,虽然与钟飞鸿中断了联系,却便像是丢了自己的魂,整个人竟然真的就迷失在那花街柳巷里,夜夜不醉不归,甚至干脆直接夜宿妓馆,连家都不回了。 何意如虽然并不怕他荒唐风流,只是想到他从前并不是这般模样,显然现下这种状态,终究还是有了严重的心病。 因此这一日,她便特意寻了他来。苦口婆心地与钟礼说起,便是不与钟飞鸿成亲,他若想要女人,自己也可以先为他纳几个艳妾进门,然后再寻一门好亲事,好好的成家立业,终究这钟家的基业,现在看,日后必定全都是他的。 哪知道钟礼虽然夜夜笙歌买醉,却只是因为心底里那份说不出的苦,所以靠酒精与美色麻醉自己的肉体与灵魂而已。 此时见母亲还在跟自己说着这些,他便告诉何意如,自己现在还苟活在钟家,不过是在等一个人的消息,如果自己知道那人安好的消息,便连一刻,也不会在这个大宅子里停留了。 何意如见他竟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忍不住哭着苦劝,只说他若不在,自己这基业又是给谁挣来,他若不在,自己便也不要活了。 谁知钟礼听了她这话后,却静静看了她半晌,方才幽幽地道: “太太这话原也不要说得太满了,原本这世上,也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的。按说我既生到人世,自是要感激太太给了我性命,可是这条命,偏又沾满了孽和血腥,细想想,或许是我的命,原本便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吧。” 何意如听他这话,不禁又惊又怕,脸上的神色仿佛变成了死灰,只听钟礼又道: “我知道太太这一辈子,确如方才所说,守住了钟家这份基业,只可惜,莫说我对这些东西全无兴趣,便是有兴趣,我也知道我自己究竟是谁的儿子,在钟家这些人里,怕是我才最没有资格继承这份家业。” 何意如嘴角哆嗦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面色平淡的钟礼,“老三,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钟礼却并不看她,眼睛只瞧着何意如桌上一盒现成的人参养荣丸,便伸手拿过来,指了指那丸药,低声道: “太太,这世上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有些事,我早已经便知道了。便如你当时给鸿儿的那盒丸药,说是养身安胎,其实难道不是断子绝孙的药丸,怕我和她叔侄相亲,生出孽种来吗?” 何意如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会子,竟真的已经说不出话来。 钟礼轻轻朝她笑了笑,抬起身来。 “太太,我说这些与你听的意思,便是让你知道,只要鸿儿那边有了稳妥的消息,或是继续学业,或是找到她的归宿,我这里再无挂念后,必然会离开钟家,从此浪迹天涯。想来,只有佛苔纶音,青灯木鱼,或许才是我后半生的所在。只是太太毕竟生养我一场,我早些说与太太知晓我的心意,便是让太太也早做打算,毕竟现时的钟家,人丁凋零,大约也只有老七可以倚仗了。” 钟礼说完这番话,神色决然中,便离了何意如而去,只剩下她一人,在客厅中独坐了许久。 直到天边的泛起一抹鱼肚白,何意如才仿佛从老僧坐定中苏醒一般,神色中倒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没了昨晚的颓败与绝望。 而让全钟家都大感意外的是,不两日后,大太太何意如忽然请来族长钟九并几位尊长,又召集了钟家上下人等,竟当众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在钟义出事之后,她已经请族长钟九帮忙,在商界请了一位专业的经理人来打理钟氏香料,而不需要钟家任何一位子女参与其中。何意如强调,这种公司管理方式在时下极是盛行,远远好过家族式的管理。 很显然,在众人都以为钟信顺理承章要接手钟家外部事业之际,钟家的实际掌权者大太太,已经封了他的门。 而第二件事,则更让众人瞠目不已。 原来她以钟家近日接连出事,并人丁凋零为由,在族中寒门,选中了一个同为钟姓的七岁男儿,正式收为义子,并养在自己身边,取名钟良。 第75章 秦淮头上的伤势渐好,有了精神, 却发觉这几日, 钟信似乎总是在外忙到很晚。 他因听菊生所言,知道在自己受伤期间, 大太太召集了钟家人,一边收了外面公司的权柄, 一边收养了义子,竟是一副要继续做庄、垂帘听政的架势。 秦淮心中感慨, 这钟家的女人, 从老到少,个个在染缸中浸淫成长, 似乎已经将争权夺势烙在了她们的骨子里,随便拎出一个,都绝非善类。 第75节 只不过他实是想不到,已经年过半百的何意如,竟然还有这般斗志,在暮年之际,仍是不舍放弃手中的权柄。 想来这些宅门中的女人,从生下来始, 便处在这尔虞我诈的氛围里,耳濡目染, 已经将站在权欲的顶峰做为人生的目标,并会为它争斗一生。所以一旦站到了那个位置,又哪里肯轻易让出来, 只求个云淡风轻呢。 也正因如此,秦淮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宅子里,尤其是泊春苑的下人们,在对自己和菊生的态度上,已经开始有了转变。这起跟红顶白惯了的小人,眼睛偏是毒得很,最能看出这宅子里头,谁得了势,谁失了宠。 大太太这番举动之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在大少爷死后临时上位的老七,怕是又要凉了。 何意如行了这两件事之前,其实是与钟九在一起合议很久了。 本来在他二人的想法里,是想着大房无人,二房三房拔扈,需要靠钟信先制衡住他们,待何意如身体调理好了,三少爷钟礼与钟飞鸿的事也理顺清了,再慢慢卸掉老七的权力。 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在于汀兰肚子里的孩子小产后,整个形势却已经大变。 先是老六摸到了何意如与钟九的脉门,要胁着强行上位。 而对何意如与钟九来说,被钟智抓到了这个软肋,不仅干系着他二人在族中的威望,更容易把钟礼与飞鸿卷进这脏水里。因此在钟智不断威逼之际,钟九自然不会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城郊那眼野井,便成了钟家六少爷最后的归宿。 而这边刚刚铲除了心腹大患,却没想到还有更大的惊喜。素来在钟家最大的对手二房,竟然在一天之内,淹死了二小姐,拘监了二少爷,真可谓是损兵折将,一败涂地,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有招架之力。 只是惊喜归惊喜,何意如与钟九却已经在暗中获悉,原来二房之所以会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幕后的老七夫妇竟然算得上是极大的推手。 若不是老七在暗中救了二少奶奶,又想法子在洋人处医好她,终让她有了复仇的机会,那于汀兰早就死在了井里,又岂会有后面翻盘之事。 因此在钟九与何意如心中,虽然为二房终于被扳倒而窃喜,却更加为扳倒对手的人而感到心惊。 想不到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原本怯懦萎顿,总是隐在钟家暗处的老七,竟然已经养硬了翅膀。 钟九曾经质疑过何意如,便是老七养成了翅膀,若她对他认真关心呵护,给他应得的利益,视他为亲子,他又会怎样。 何意如思索良久后,却对钟九摇了摇头,只说给了他一句话。 “他会怎样,我实是不知,但我只知若他在侧,便会心中莫名不安,提心吊胆,夜深人静时,无法安眠。” 他二人心意相通,何意如既如此说,钟九便已经心领神会。 故而,才有了何意如看似突如其来的决定。 只是既然旁人都可看出大太太要打压老七,便钟信自己,却又如何不知。 但是在外人眼中,他却一如既往,每日里辛勤做事,将宅子里各种大小杂事处理得妥妥当当,完全没有与大太太置气的情形。 不过这工夫,他晚上离开钟家的时间却日渐多了些,夜里回到泊春苑,常常都是秦淮睡熟了之后。 这一日钟信又是晚回,秦淮却坚持着没有先睡,而是告诉小厨房,为他和七爷弄了些霄夜过来。 虽说下人们都在背地里嘀咕七少爷夫妇失了宠,也少了点从前的奉承讨好,可是这七少奶奶毕竟是在泊春苑立了威的人,平时看起来温和随性,可是真动了脾气性子,却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儿。 莫说别的,便是上一次二房大闹泊春苑时,他把碧儿大嘴巴扇昏的事,众人都还记在心里,所以对他难免不有所忌惮。 因此小厨房听说要做宵夜,并不敢有太多怠慢,不大工夫,几样精美的点心便送到了七奶奶的卧房来。 待钟信匆匆赶回泊春苑之际,那装在食盒里的几样美食,还在隐隐冒着热气。 “嫂子从来不吃霄夜的人,今儿个这是忽然饿了不成?” 钟信一边脱着长衫,一边看秦淮揭开食盒,刹时房间里充盈着扑鼻的香气。 秦淮伸手接过他的衣裳挂在一边,见他神色间既有几分疲累,又隐隐可见几分忧虑,便对他笑道: “我确是不敢在晚上吃这些的,今儿弄了这些个吃食,只因叔叔这几日回来时都已经好早晚了,劳乏了一天,看起来神色上亏空得很,倒是补上些汤水小食,也添上些气力才行。现在外面行事,劳身之外,更要劳神,叔叔虽然年轻,却也不可大意了身子。” 钟信坐在桌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便看那几样点心,果然有汤有水,果品糕饼,想得十分周道。 他心中只觉一股暖意涌出来,本是十分劳乏的身子,虽还滴水未进,却只觉舒坦惬意了许多。 他拈起一块榛仁酥饼,却先不往嘴里送,只低声道: “嫂子方才说晚上不敢吃这些东西,却是为了什么?” 秦淮哪知道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倒愣了愣,略有些尴尬地道: “并没有什么,不过是想…保持些身体罢了。”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身为一个当代的青春少年,正是最重外表,最在意体态的年纪。要是不管不顾,放开了吃,便钟家这些美食,保管三个月内便把自己吃大一号不可。 钟信把那酥饼吃了,上下打量着只穿着中衣的秦淮,目光在他的腰腿上盘桓了良久,忽然眯起眼睛,低低道: “嫂子的身子,骨肉匀停,确是刚刚的好,老七虽不甚懂这些,只是看那些画本上的人,倒觉得都不如嫂子好看。” 秦淮只觉得脸上一热,没想到钟信竟然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来。 待见他一边轻轻咀嚼着嘴里的酥饼,一双眼睛却在自己的身上游走,看那脸上享受的表情,也不知在他眼里,是那食物美味,还是自己…更美味。 只是究竟是不是真的好看到秀色可餐倒也罢了,可钟信嘴里那画本上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秦淮忽然就有了一份强烈地好奇心。 毕竟他看过两次钟信描摹的人物,可是那临摹的画册,可都是钟仁的男男春宫,总不会他现下比拟自己的,也还是那春宫图里的美男吧? 不可能。 虽然用现在的话说,老七这人原也有些闷骚,可是毕竟还是极有城府,极端正的一个人,还不至于平常看见自己,心里面便会想到那些香艳的画面上去。 “叔叔说的那些画本,却又在哪里,我素来在家除了调香,便是闲着,不如叔叔找出来给我,闲时翻看下,也打发些时间。” 钟信正舀了一勺鸡皮酸笋汤,听到他说要那画本来看,手指哆嗦了一下,一勺汤倒洒了一半在碗里,口中下意识便提高了些声音: “那画本,嫂子是不能看的!” 他方才因看着嫂子入迷,原是顺口之中,便把心里想的念头,倒不留神说了出来。这会子见嫂子提起来,登时便觉得脸有些发热,只因为他口中那画本,可不正是生前钟仁交给他临摹后,便一直留在他这里的春宫。 因自打在宝轮寺那间空房子里,自己和嫂子裸身相对后,钟信也不敢问自己为什么,只知道窗外越是花香四溢、月光如水的夜里,自己越是像中了魔般,满眼睛里都是那个不着丝缕的妙人儿。 而这光景,能帮着这思春少年打发漫漫长夜的,好多时候,便是那两册钟信又爱又恨的画本。 所以喜爱,实是因为人性使然,以他的年纪身体,若是对那种香艳的春宫都毫无兴趣,倒怕是个天生的废人了。 而之所以会恨,则因为这两本书里,又都暗藏着当年自己在钟仁面前所受的屈辱。毕竟那时候,钟仁让他临摹这东西的本意,是诱使他去与嫂子发生那种事情罢了。 只是当初虽然并没有真的与嫂子发生什么,但是这光景,每一次在翻看那一幅幅或香艳或污秽的画面时,他的脑子里面,却总是时不时就跳出嫂子的脸。总觉得,那一个个风情万种的画中人,似乎都不如嫂子来得鲜活吸引。 不过在二人成亲之后,每日里共处一室,那春宫画本,钟信便再也未敢从暗处取出来过。 对他来说,每天夜里,在秦淮深睡之后,自己尽可以大着胆子赏鉴月光下的嫂子,从发丝到足尖,每一寸每一缕都看得仔仔细细。那带着呼吸的温热肉体,散发着青年男子自然的体香,简直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尤物,又何需再看什么画本来画饼充饥。 当然,虽然因身边有了嫂子这样活生生的身体可以让眼睛销魂,可是那眼睛看得到,手上却摸不得,嘴里更吃不到的感觉,也十足地折磨了钟信好多个夜晚。 “叔叔倒真是小气,不过是个画本子,明明自己都已经看了,怎么我倒看不得,难不成,里面画得,竟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 秦淮见他一口拒绝了自己,心中更是生疑,他终究也是个年轻的性子,见钟信明显神情紧张又尴尬,倒偏要寻根问底。 钟信微微咳了两声,心里面忽然加速跳了起来,鬼使神差地,竟朝秦淮点了点头。 “嫂子猜得不错,那里面,确是有好多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嫂子竟还要看吗?” 第76章 “嫂子猜得不错,那里面, 确是有好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所以...嫂子竟还要看吗?” 秦淮因见钟信原本有些尴尬紧张,又不欲让自己看那画本, 便隐隐猜到那东西必是那春宫图一类的物事。 哪知在自己故意寻根问底之下,这家伙竟然反客为主, 直接将了一军,倒来问自己要不要看。要说这人不阴险腹黑, 那可真是冤枉了他。 不过虽然明知他眼下的所为实属男人的蔫坏, 秦淮却一阵悸动,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 方才明白自己看了这么多小说,到这会子,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男人那种让人心动的坏,也更加懂了两个男人间不动声色的欲望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光景,虽然明知道老七看的是香艳的春宫,并且正在用那物事撩拨自己,可是自己偏生不仅不反感,倒更有一种, 想多听他说上一些闷骚言语的奇特的冲动。 难道名为秦淮的自己,骨子里竟也如此放荡, 毫不逊于那出身于妓馆的秦怀吗。 “叔叔既说了那画本中的人原不如我,倒让人心头痒痒的,真的想赏鉴一番, 看叔叔是不是在谬赞于我。至于说那东西见不得人,我想着叔叔的为人,如此沉稳端方,想来那东西也坏不到哪去,最多不过是几笔人体的写意,你我又非黄毛小儿,看上几眼,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不如等叔叔吃过这宵夜,便取出那画本来看看罢。” 钟信大着胆子问了他一句要不要看那画本后,心中却是惴惴不安,既担心嫂子误会自己唐突下流,又莫名便想要在嫂子口中,听到他说出愿意二字。 待听得他一番婉转的表达,却终还是想要看那春宫时,他脸上神色不变,倒略低了眉眼下去,低声道: “嫂子为老七备了这些点心,我早就吃得尽饱了,这工夫,便让她们收拾下去。我因在外面忙了一天,去的地方又污浊得很,便先去冲个身,嫂子便略等我会子,不过片刻,老七便带那画本过来。” 他嘴里说着,便起身离了桌子,也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竟在桌腿上绊了一下,踉跄了两步,涨红着脸闪进里间浴室去了。 秦淮自是不知,钟信一边确因身上汗污,想要洗洗干净,另一方面,却是因为那画本,原被他藏在那里间一极秘密的所在,那地方,便是秦淮在这房里住了多日,却也不知的。 这工夫,秦淮心中亦砰砰直跳,却强自镇定着,喊香儿带小丫头子过来,将那宵夜收拾了下去。 香儿一边收拾,一边打量着被吃过的食物,在吃得最多的几样上面,暗暗留了心。 待她几人收拾利落,请了安下去,秦淮便上前反锁了房门。 房间里一时间沉静下来,只有自鸣钟的摆动,伴随着他日渐紧张的心跳,不停地响 。 他慢慢走到窗前,窗外月色如素,照在满院的繁花上,仿佛是一幅天然的工笔,秦淮默默看着那景致,心中只对自己暗暗思忖。 看方才这情形,又适逢这夜深人静,花香月明的好光景,自己同钟信若一同赏鉴那最能撩拨人心性的芳春图后,大约能发生些什么,似乎已经有些不言而喻了。 如无意外,想来今天这个日子,便是自己这个嫂子,终于要改作老七妻子的洞房之夜了。 他正在这边胡思乱想,并有些手足发软之际,却听得身后传来钟信低低的耳语。 这男人,竟这般行走无声,已经到了身后,自己却完全没有察觉。 “这工夫夜凉如水,嫂子身上穿得单薄,不如你我便回那床上,在那被中暖着身子,共同赏鉴这画本可好?” 钟信的声音从秦淮的右耳垂处传来,虽是低若不闻,却偏生又一个字都不落地进到秦淮的耳中,伴着一股男人身上蒸腾而浑厚的热力,让他的身体瞬间有些瘫软的感觉,竟不自禁地晃了晃。 钟信看得真切,身子往前一迎,倒将他整个人扶住,心中虽有个想借势便揽他入怀的念头,可是心里呯呯跳了几下,却终是忍了。 在他心里,总还是觉得,若这般便对嫂子上了手,倒像是唐突了他一般。终究以他处男之身,从来对于情事的想像,无非是镜里看花般的朦胧,真到了眼前这实处,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秦淮被他结实的手臂扶住了肩膀,却只觉像一块火炭沾在自己肉皮上,又热又烫,一时间,竟像是皮肉都被那火炭灼成了胶,沾在钟信的手掌上,既无力挣脱,又根本无心挣脱,心中只暗暗焦急这男人既伸手扶住了自己,为何不顺水推舟,便将自己和他搂成一团,偏在这悬崖前,勒住了马缰,让人只觉得胸口有一股又热又甜的气息,呼又呼不出,咽又咽不下。 半晌,终是钟信又低声道: “嫂子若是不想在床上看那画本,便在这窗前的桌上看,倒也是好的…” 他话音未尽,秦淮却已从他手掌下移开了身子,轻声道: “这会子确是冷了些,更深露重的,我便听叔叔的话,到床上看便是了。” 他一边说着,身子已慢慢走向床边,伸手掀开红香锦被的一边,自便躺了进去,只露了上半身出来。 钟信眯眼望去,晕黄的灯光下,大红的锦被与嫂子雪白的中衣互相映衬,当真是说不出的香艳撩人。 他只觉鼻子里又酸又胀,一股热血突突地向头顶上直窜,生怕自己这工夫出了丑,倒流了鼻血出来。因此握着那两本春宫,也不抬头,三两下便钻进了被子里。 第76节 两个人大约是素日养成了习惯,这工夫自然而然地,便各守了那大床的一边。 钟信手里拿着那画本,眼睛往嫂子那里瞟了一眼,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倒是一副沉静如水的面容。可是若细看去,偏那眉梢处的一点胭脂粒,却在不自觉地轻轻跳动。 钟信只觉自己的心脏似乎也踩上了那个跳动的节奏,心里面不由得便想起宅子里曾有过的风言风语。 原来自是有人在钟仁死后,捕风捉影,说秦淮眼角眉梢那颗痣,是变了相的销魂蚀骨刀,最能要男人的命。所以今天这光景,自己倒是要见证一番,嫂子能要人命的地方,是否仅仅是这颗痣。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是主动往秦淮身边靠了靠,结实的长腿,便贴在了嫂子的身上。 “好嫂子,这里便有两本不同的画本,虽然都是东方人的描摹,只其中一本,原是咱中国人的工细手笔,另一本,听说却是由洋人所绘制,不知嫂子倒想先看哪一本。” 他二人身上穿的,都是苏绣中最好的睡衣料子,轻薄透露,舒适之极。这工夫二人因离得近了,那薄如蝉翼的纱料竟像是被自动过滤掉了一般,完全阻隔不住二人身上的体温。 秦淮只觉钟信此时,便像是一块被烈火烘烤过的木炭,通体都散发着雄浑的热力。那热力透过衣裤的薄纱传递过来,又将自己的肌肤炙烤得升了温。 他身上原本偷偷喷了些‘四时锦’,这工夫被这体温的变化熏蒸出来,不停地变化着香味,闻在钟信鼻息里,更像是助燃了那炭火,让他愈发地口干舌燥。 秦淮听他问自己要看哪本,他原本对那洋人画的中国人体有些奇妙的兴趣,但心里又知道那个风格的画本狂放不忌、最是能刺激到人的本性,此刻却哪好意思说出来,便头也不抬地道: “我哪里懂得这些,叔叔翻哪本,我便跟着看哪本便是了。” 钟信只觉他这声音像是在花心里刚吐出的蜜水,又甜又腻,一时间脑袋里就像是被抽去了什么,眩晕得空空荡荡。 他已顾不得许多,只用男人最直接本性,一只手便将那本外国人画得画本翻开,身子便紧贴到秦淮身上,另一只手完全不由自主地便从嫂子腰身后伸了过去,轻轻揽住了他。 “嫂子便先看这本罢…” 秦淮这工夫身子便已经是半倚在他的身上,只觉得老七那条粗壮的手臂,环住自己腰身的时候,像是颤栗般,不停地抖。 这颤抖倒像是会传染一般,让他一边感觉着对方胸膛地火热,一边却像是发了热的病人,身子不自禁地便也轻轻颤抖起来。 待见钟信翻开了那画本,便把目光落在他手指的画面处,却只见那洋人的画风果然是热辣奔放,虽然画笔下原是两个侧卧在锦被中的东方少年,却偏偏摆出了极尽夸张的诱人姿态,尤其是靠前的少年,睡眼朦胧,不着一缕,仅身后少年环在他身前的双手,巧妙地护住了一半密地。 也不知为何,这画面便与现下自己同老七的姿势莫名地相似,倒看得秦淮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怕只要一呼吸,便会扛不住大声喘息起来。 他这里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却不知身后的钟信亦是同样的感受,只是他原比秦淮更加难过,只因这光景,眼睛里是那撩风弄月刺激人感官的春情画本,怀里面却可谓是天下第一大诱惑的温香软玉。他却不像秦淮般抑制了呼吸,反倒略张大了口,不出声地深吸了几口空气,只觉得若是不这样呼吸,整个人便要憋得爆炸了一般。 恍惚中,钟信又往下翻了一页那画本,那画面刚露出来,秦淮只觉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像是痉挛了般晃动了起来。 只因那画面竟比前一张不知夸张了多少倍数,便是在现时的光景,自己在网络上,才偶尔能看到那种炸裂般的狂野。 他简直便有些不敢再去看那画面,微微闭上了眼睛,却谁知前面有狼,后面有虎,眼睛是闭上了,身后的某处,却似乎有什么在轻轻碰触着自己。 他只觉得被触碰之处,有一种蚁虫轻啮般的痒,不自禁地便伸出手去,想要抓上一抓。 第77章 秦淮只觉自己的身后,除了能感受到老七滚烫的体温, 竟似乎还有什么玄妙的东西, 在偶尔触碰着自己的神经。 他这会子口干舌燥,神情恍惚, 那被触碰处更如虫啮蚊爬一般,让他的皮肤一阵颤栗, 不由得便失了清醒,回手便去身后想抓上一抓。 钟信斯时, 也正被那第二幅芳春图弄到心如火燎。 虽说在私下的光景, 正当盛年的他也曾偷偷多次看过这两个画本,并不至于触目惊心。 可是那会子, 看这画本的时刻,不过都是孤身一人,半夜三更,速速翻阅了事,哪能如此时温香软玉在怀,同眠同阅,更莫说看得还是如此热血沸腾之物,一时之间, 情难自抑,早便就现了形。 他此时亦是满脑子混沌一片, 只知道眼前的秦淮一边身上颤抖着,一边好像侧了侧身,紧接着便朝自己伸了手过来。 这一下, 倒是金簪子掉到了井里头,是你的就是你的,果然便被他一把抓到了。 只不过出乎了秦淮意料的,原是没想到自己本来极修长的一只手,此刻竟然被那劳什子衬得十分瘦小,几根手指头想要合拢,却终是不可能之事。 半晌,二人都像是在空气中凝固了表情,谁都没有言语。 秦淮身上的‘四时锦’像是遇到了超高的体温,瞬间变成了另外一种奇异之极的香味,飘荡在红香锦被间。 钟信略坚持了片刻,终还是哑着嗓子,极低声地道: “嫂子就不打算松手了吗?” 秦淮只觉得他这话像是进了自己的耳膜,却旋即又从耳中钻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钟信嘴角动了动,见他倒像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偏那只手,却还像是抓着什么珍宝般,死死地抓着不放,倒让自己不知该如何抽身才好。 若在平时,嫂子紧抓着自己这种情状,对钟信来说,自然是想都不敢去想,便是做梦时梦到,大约都要笑出声来。 可是现下,人都是得寸进尺的生物,在钟信的心里头,这样的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两人又难得已经明了心意,知道今儿的发展,还远不止眼前,而是要得了二人久未成事的圆满。 所以这会子,他的心底亦是矛盾得紧,既觉得嫂子那只手上有一种带着电的魔力,又更希望去他身上继续探寻更有魔力的所在。 毕竟他一直想要知道,嫂子要命的地方,究竟是不是只有那颗销魂痣。 这样僵持了些许光景,终是钟信轻轻咳了一声,便把揽住秦淮腰身的手抽了回来,倒也放在他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掌原比秦淮的更是结实厚重,这光景便把他整只手都握在自己手中,又些微用了些力气,用力握了握。 如此一来,倒成了他一只手掌控着秦淮的手,而秦淮的手里,又抓着那愈发有了变化的劳什子,一时间,那姿势状态,倒和那画本中的描摹也差不许多。 只不过两个人这时候,却似乎都已经没了精力放在那画本之上,钟信因粗了鼻息,只低头在秦淮的耳边磨蹭了会子,极低声地道: “好嫂子,终究我说得不差,你原比画上的人要好看得多,只是这工夫,你看你手中的物事,自是知道我已等不得许久,这画本日后再看也罢,老七这便拉熄了灯,你我二人,便行了那一刻千金的事罢。” 他嘴里说着,便拿出那一家之主男人的气度,也不等秦淮搭腔,便将手中的画册扔在床下,伸手去抓墙上的灯绳。 秦淮整个人便是一片懵懂,竟似完全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听他说到要行那一刻千金之事时,身上一颤,手中下意识一紧,倒在那灯光熄灭的同时,听到钟信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是这一夕里,大约并无人留意,便是这睡房中的灯光,竟来来回回地熄了亮,亮了又熄,足足折腾了几次,直至近天光那阵,才算是安稳。 待到早上天还未尽亮,钟信竟早早便爬了起来,出得门来,便在院子里浇洒那些花草。 而睡房内的秦淮佯睡了片刻,这会子也悄悄起来,站在窗前看外面的人影。 只见老七依旧微躬着腰,刚好站到那株四时锦旁边,手中的大喷壶里像是有无穷无尽的琼浆玉液一般,不停地对那花树浇灌着,倒似身上还有着好多使不出去的力气一般。 秦淮心里莫名就有些心疼他,便认真去看他的脸,却见他面无表情,只一对浓眉紧拧着,完全看不出春宵后的舒展与得色。 秦淮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下意识便把目光往钟信身上瞥去。但见他上身是件露臂的小褂,两只手臂肌肉强健结实。下半身着一条丝质的撒腿中裤,有晨风掠过,薄薄的丝绸贴在身上,隐约现出修长有力的双腿轮廓。 秦淮略有些羞涩地在那里多盘桓了数眼,心中百感交集。 只因到了这会子,一夜过去,自己竟然……还是没能改掉嫂子这个称呼。 所以窗外那个一大早便憋了一身力气干活的男人,心里头的火,可想而知有多大了 这一夜他二人几次开灯关灯,原因想起来竟也是啼笑皆非。 只因二人无论如何尝试,甚至秦淮已经做出了自己有可能会昏迷过去的准备,却总是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以至于二人急躁到以为不得要领,只得开了灯又寻那画本过来,挑了简单易学的画面暗暗研习了,熄灯再试,却仍是事不可为。 几番尝试之后,秦淮见钟信已经到了额上青筋要爆开一般,一双薄唇咬得快要浸出血来,便温言相慰于他。 钟信又试了数次,终在无功而返后叹了口气,便贴在秦淮耳边低声道: “看来今夜是不成了,老七原也想不到,那事竟这般困难得紧,倒折腾了嫂子这么许久,也真是匪夷所思,竟不知差在何处了。” 秦淮心中不由得一阵苦笑,其实这事终究差在何处,他二人又如何不知。 说起来,原不过就是简单的两句。一是老七的身量过大,秦淮这边却偏偏身量过小,相差实在悬殊。二则老七终究是心疼嫂子,在关键时刻,下不了狠心破局而已。 以至于到了最后,钟信便如同那治水的大禹,终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 且说那二房的丫头碧儿,这几日已经在钟家没了踪影。 她本是在钟秀投井那日,见形势不妙,中途便偷偷溜了出去。只这一去,她便直奔那安醒生的住处而来。 待得到进了安府,因见她素来是少爷女友钟秀的丫头,安家人不敢怠慢,便引了她去见安醒生。 安醒生此际正在书房中,约了一个唱戏的小生,名叫九郎的,名义上说是要跟他学票几出戏文,实则上就是甩了洋钱出来,要勾搭那漂亮的九郎上手。 二人在书房里缠绵了一天,安醒生终于靠大把的钞票与花言巧语,把那九郎引逗到自己怀里,百般狎呢着,却不料下人却通禀说钟秀的丫头有要事来报。 只是这工夫,安醒生因见秦淮那里竟然研制出一款远超‘钟桂花’的香水出来,并一举成名,甚至入了洋人的法眼。他本意是要把‘钟桂花’的秘方弄到手,学到精髓后,再使计砸了钟家的金字招牌。哪知计划不如变化快,转瞬之间,‘钟桂花’之上,又多了一个‘四时锦’,倒把安家的‘忆长安’压得死死的,所以他便对‘钟桂花’这条线全然没了兴致 。 既没了兴致,之前安排的眼线碧儿,自然也就成了闲棋。 他早知道这小妮子既相中了自己一副好皮囊,又觊觎着给自己做个小姨娘,梦想有遭一日可以飞上枝头。 可是本就对女色全无兴致的安醒生,又哪里真的会对她的纤腰有什么感觉。 眼下见她竟真的找上门来,看着怀里的九郎,唇边便是一阵嘲笑。 只是他心中终还是有一点侥幸,只盼着这些天碧儿手里能得到些有用的线索,因此略思虑了片刻,便让人带她过来。 碧儿抱着一颗来安家做小姨奶奶的心,见安醒生果然不拒绝自己,百般激动,暗暗掐了掐脸蛋,让它变得红润起来。 待到下人将碧儿带到安醒生的书房,却让碧儿吃了一惊,原来那里并不只有安公子一个人在,旁边坐着一个少年男子,眉目清秀,皮肤光洁白嫩,竟似比自己还要娇嫩。尤其是那男子的眉眼处,恍眼过去,竟然也有一颗和大少奶奶极其相似的销魂痣。 碧儿正一时间不知所已,安醒生倒不似以往般亲近,只是客套般略打听了几句。碧儿因想同他说钟家二房此时的惨状,但见那美貌少年在侧,便微微用眼神征询安醒生。 谁知安醒生却故意走到那少年的身侧,将他大喇喇往怀里一揽,只对碧儿笑道: “你这丫头就是心中没有成算,难道还看不出这是我的心肝宝贝,有什么要紧话,说了便是,完全不必在九郎前遮掩的。” 他本就是故意做作,让碧儿明了自己喜好男色的性子,因此行止上更是大胆又放荡。那九郎既是戏子,生平最会看人眼色,见安公子如此,便更使出浑身手段,两人竟在碧儿眼前腻在了一起。 碧儿如何看不出面前这两个男人的情势,当真一时间如天塌地陷般,嘴里哆嗦着,只管瞪着眼睛朝安醒生颤声道: “你…你怎么会喜欢男人?你明明追求了二小姐那么久,又撩拔于我,还允了我做小姨奶奶,那这男人,又是什么!” 安醒生朝她挤了挤眼睛,在九郎脸上亲了一口,“这喜欢原也是会变得嘛 ,我现下,便同你家老大和老七一样,忽然对女人没了兴趣,便只喜欢了男人,可又如何。你只说我从前应允并欠了你的,我安醒生多多补了你钱财便是,至于这小姨奶奶嘛,那可只有我这九郎才是最佳人选了。” 碧儿两只眼睛几欲喷出火来,浑身颤栗着,本欲像自家小姐那般狠厉,冲上去撕安醒生的嘴,可是她终究没有钟秀的性子,在当地立了半晌,心中暗暗拿了个主意,勉强收了泪水,倒朝安醒生道: “算我认得你晚了,也罢,看在我曾经那么信任你,为你连小姐都能背叛的份儿上,你多补偿些我,让我下半生也有个着落,另外我偷偷从钟家跑出来,此时也无处可去,你便让我在你府上暂住一夜,明天你若给了我补偿,我便离开,绝不与你废话。” 安醒生见她识趣,倒也不想逼她太狠,原本拿出些钱来,对他来说就不算什么,因此便痛快地应允了她,让下人找间客户带碧儿住下。 碧儿面无表情地跟着那下人离开书房,耳中听到两个男人亲热的调笑声,心如刀绞。 只在心底道:“姓安的,我当初发的那毒誓,想来你定是忘了个精光,不过我却一字不差的记在心里,今天晚上,便真到了兑现的时辰了。” 安醒生与那九郎在睡房里恩爱了一宿,早上迷迷糊糊中醒来,只觉窗户外面似乎有个黑影挡在那里,倒不知是什么。 他揉着眼睛推了门出去,抬眼一瞧,登时吓得坐在地上,竟把尿都吓在了裆里。 原来那窗棂之上,竟然吊着一具女尸,也不知吊了多久,此时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半伸着舌头,竟正是碧儿。 他脑海里猛地浮现出昔时哄骗她为自己打探消息时,她当面发的有关二人的毒誓,若自己负了她、骗了她,她便要吊死在自己窗前,让自己一辈子睡不了安稳觉。 第77节 果然,从这日起,市面上人便开始流传,因钟家二小姐跳井身亡,她的恋人安家公子,竟也卧床不起,并从此求医问药,说是夜夜不得安眠了。 第78章 这一夜未成的好事,倒在秦淮心里, 留下了一个疑问。 明明自己在网络上看过的那些东西, 莫说是亚洲人,便是东欧非洲那些骇然到惊爆人眼球的尺码, 看起来也都是畅通无阻,进出都容易得紧。却不知为何到了自己和老七这, 却这般艰难了。 看着已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钟信, 秦淮忙快步走过去, 帮他弄了弄微卷的衣领,低声道: “外面若无要事, 叔叔晚上便早些回来,咱们慢慢再试罢…” 他这话虽然说的平淡,可是听在钟信耳中,却明白其中的深意,当真又是撩人,又是甜蜜,却是从前不曾有过的感觉,一时间见无丫头在场, 竟头一次俯身过去,在秦淮腮边吻了一吻, 更在他耳边小声道: “嫂子一个人在家里,切记要小心着些,我说过的那些话, 千万不要忘了,凡是饮食汤水,定要加倍留意,这工夫,那起人已经有些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了。” 秦淮哪知这素日连表情都少有的男人,竟然也不是完全不懂风情,这轻轻一吻,虽然短促仓皇,还透着几分笨拙,却能够看出老七骨子里对自己的情意。 待听得他提醒自己,便点点头,也极小声道: “叔叔尽可放心,一应大小事情,我和菊生皆互相照应着,料也无妨。这工夫剩下的人,都是老人参了,原不是像钟秀那般不想要了性命,才敢直接上门掳我,想来也只能玩些阴谋诡计,我便加倍小心便是,倒是叔叔在外面查访那事,人多眼杂,可别掉以轻心。” 钟信朝他深深看了一眼,用力点点头,自去了。 秦淮站在窗前,看着他挺起的身体慢慢又躬起腰来,整个人的背影依旧萎顿不堪,不由在心中暗道: “大约这一辈子,这家伙也不会在外人眼中,露出他的本色,实在是这许多年来,也是隐忍惯了,倒成了他素常的样子。不过好在他在自己身前之际,却是挺起腰身、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也便够了。” 想到‘挺起腰身’之语,秦淮忽然便又想到昨夜种种不得入门的尝试,想到那光景,老七一身强健的肌肉赤裸着,上面满是细细的汗水,无论什么角度,怎么个姿势,都是无功无返,也真是醉了。 他眼睛看着窗外,脑海里便不断去回忆曾经看过的那些画面,倒是忽然间,眼前一亮。 原来秦淮忽然间想起来,在那种天人合一的场景里,似乎从来都伴随着一个很重要的物事,那便是一瓶粘稠的润滑油。 而在昨夜,两个完全没有经验的人,在努力冲锋的时候,最多不过是用了些老七的口水,与那润滑油相比,性能上可谓相差太过悬殊,难怪怎么尝试,都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会发生跑偏。 既想到这里,他倒莫名便兴奋起来,脑子里快速地想着那润滑油的成分,便往调香室而去,估量着,自己应该能调制出一款差不多的精油出来。 若真能调出这个,大约这局,便终可以破了罢。 三少爷钟礼这边,自那日同何意如说了自己的心事,挑明了真相后,倒像是换了个人,也不再去那烟花巷里流连放纵,麻醉自己,反倒找人剪去了一头乌油油的发丝,只留着短短的寸头,每日里只在自己房里诵读佛经,竟如同顿化了一般。 只是他虽然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却又暗中许了银钱给亲信的下人,让人帮着在外打探钟九家孙女钟飞鸿的动静。 这一日,那边便有消息传将过来,说是钟飞鸿一场大病之后,已经慢慢休养了过来,便在今日,钟九家车马齐动,竟又踏上了去留洋的客轮。 那打探消息的人更说,那飞鸿小姐似乎清减了不少,看起来甚是纤细,便是在临行前,也是三回三顾,恋恋不舍,总似在寻找什么人一般。 钟礼听了这消息,一边挥手让那人下去,一边便早经有两行清泪,从他眸中滑落。 他自是心知她回顾盼望的是谁,可是即便是知道了,自己却又能如何。伤透她的心,逼她恨上自己,并终至离已远去,虽然痛了她一时,想来却不会伤她一世。 若自己真的克制不了对她的欲念,瞒天过海,以叔叔之身,占有了侄女,那才真是今生都不能释怀的一段孽缘了。 所以这会子钟礼在伤心了一阵后,擦干了眼泪,只略略收拾了下,便带着一本佛经,悄然从那钟家后角门遁去,竟从此杳无踪迹,再也不见此人了。 待得下人们在书桌上看到他留下的字条,忙不迭得报与了太太知道。何意如正看着那新收的义子钟良在一边温书,听了这消息,身子在座椅中晃了晃,竟没有昏厥或是落泪,倒稳稳地站了起来。 因看那字条上果然便是钟礼的字迹,却也不过寥寥数语。 “礼从今日始,便与这红尘俗事作了了断,云游四方而去,后半生无论长短,终不提这些前尘往事,恩怨是非,只当自己已作了今日死,太太也只当没有礼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素常保重,更少操些心罢!” 何意如反复看了那字条几遍,目光中倒生出一股子愁怨出来,因唤丫头取了洋火过来,便将那纸条在火上点燃,瞬间变成了一股青烟。 她见一边的钟良看得入神,便唤他过来,只摸着他的额头,低声道: “良儿长大了,切莫学你这三哥,为人既怯懦、又无担当,便连娘亲,都可以弃之不理,这一大摊子家事不管不顾,倒自行潇洒去了。” 那钟良虽然年幼,却极伶俐,因对何意如稚声道: “良儿自幼孤苦,无人教养,既得太太收留,定当努力读书上进,日后在大房里,一切都听太太的话便是。” 何意如听他这少年讨好之语,嘴角微翘,心中却忽然一动。 只因这样相近的话语,似乎在十余年前,也曾有一个男孩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过。 只不过那个孩子和眼前这良儿比,在昔时,却是自己隐然中的一块心腹大患。 更没想到的是,屡遭磨难的他,竟然会在那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偷偷长成了今日欲与自己比肩争顶之人。 想到这里,何意如嘴角现出一丝冷笑,倒把那身前的钟良,吓得打了个寒颤。 这工夫,门外便听见一片声响,何意如皱了皱眉,知道这人未至,声先行的,原是自己的宝贝女儿钟毓。 钟毓这光景,竟是带着一肚子怒气,一个人回了娘家。 原来她是在家里与邱墨林大闹一场后,才气冲冲回了娘家。 何意如见她神色和从前极不相同,她了解钟毓的禀性,便知必有大事,遂把身边的下人都支走,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钟毓这时便连哭连喊,告诉何意如,原来她在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件让她五雷轰顶的事,便是她的老公邱墨林,竟然喜欢男人。 何意如见她哭喊得不成体统,不由皱紧眉头,倒有些不满地道: “倒不是娘说你,你也是大家子出身的女儿,这么多年过来,难道还不知这些男人,有几个是手脚干净、一辈子忠贞不贰的,馋嘴猫般偷个腥,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又何苦来生这些闲气。何况这些年世人皆好男风,连你大哥都娶了男妻入门,便是姑爷对男人感了些兴趣,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转了性子,总不过图个新鲜,一旦那热乎劲儿过了,便是个天仙下凡的,也照样就扔下了。” 钟毓本是在母亲处宣泄一番,谁知却听得这样的回复,她登时便提高了嗓门,对着何意如叫喊道: “我做什么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比不了娘,有那么大的肚量,容得了身边有那许多人。我只要一想到邱墨林的身子,除了我之外,还碰过男人,我就感觉恶心!再说了,您也不问问我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你可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他喜欢上男人的!” 何意如心下倒也奇怪,便道:“总不过他逛了那相公堂子,或是包了小戏子,被你抓了包,还能怎样。毓儿,为娘还是要劝你一句,那起人不过都是些有钱人的玩物,你便拿他们当作小猫小狗,墨林玩玩后,也终会弃之不理,总会同你过安生日子的。” 钟毓此时收了眼泪,竟冷笑两声,对着何意如道: “娘,您可别再安慰我了,我现下就告诉你邱墨林喜欢的男人是谁,保管您听了,就不会再这么想了,还比什么小猫小狗,人家可正经是一朵人见人爱,把咱们钟家男人险些收了一半的玫瑰花呢!” 何意如心中一怔,似乎已猜到了什么,耳中便听到钟毓尖利的嗓子道: “娘,我现下便告诉你,邱墨林那挨千刀的,喜欢的便是您昔日的大儿媳妇,现在的七少奶奶!您是不知道,这家伙大约是对那妖精着了魔,莫说大半年没碰过我一次,便是自己在书房里,竟也在喝得烂醉后,抱着个清俊点的小厮直叫那贱人的名字,更是搂着亲嘴摸屁股,却偏生被我堵住了,倒恶心到了死。且瞧他那副下贱的浪样,只怕大哥在世的光景,这一对贱人便不知有过多少次私下的勾当呢,你可听到了吗,娘,你的一双亲生儿女,可是一个被他克死,一个要活活被他气死呢!” 钟毓这里说出这些话来,那边的何意如,却像是深秋里下了一场寒霜,整个人不自禁地便涌上一股寒气出来。 原本,也是到了秋后算帐的光景了。 第79章 何意如待听得钟毓这番话后,眉目间刹时罩上了一层寒霜。 只因钟毓话中提到秦淮克死了钟仁, 更胡乱揣测在其活着的光景, 大少奶奶和大姑爷便可能暗渡了陈仓,只这两点, 便把何意如心中一直纠结的一块心病牵了出来。 要知道,何意如虽然生了三个子女, 但在那个年代,让她扬眉吐气并可以登顶钟家权力巅峰的, 自然还是因她生了钟家的嫡长子。 所以钟仁在何意如心中的地位, 真的可以比拟成皇宫中的太子,而这太子殁了, 倒把她自己,不得不逼到暮年光景还要同晚辈争斗的境地。 所以在钟仁死亡一事上,起始她对秦淮的怀疑,绝对不比钟家任何一个人少。 尤其是他所谓的证言,都是在强调钟仁无能,需要大补药力,才会导致后面服药过多造成身死。而能支持住他这证言的最有力人证,便是大姑老爷邱墨林。 现下如按钟毓所说, 这二人真要是在钟仁出事之前,便已经有了苟且之事, 那邱墨林口中所言…… 何意如深吸了一口长气,这光景,她亦知道这事已经尘埃落定, 官家盖棺定论,钟仁也早入土为安,一切,终不能够反转了。 她忽然看着钟毓带着泪痕的脸,无声地笑了笑。 官家不能反转又怎样,勾引到钟家这许多男人的刺玫瑰又怎样,只要我想,就能把你身上的刺全都拔光! 何意如思虑半晌,悄悄挂了个电话出去,一边的钟毓忙着擦粉补妆,也不留神母亲在低低说些什么,只隐约听到她最后的两句: “既然你也有此想法,那便择时不如撞日,早晚都要来的事,倒也不用再拖了……” 何意如挂了电话,静坐片刻,眼睛看着虽然外表厉害,却实有些‘银样蜡枪头’的女儿,忽然端坐起身形,喊了外面的一个陪房婆子进来,对她道: “都说是天凉好个秋,而这秋天的螃蟹又是极好,且我又记得毓儿最爱这时吃蟹下酒,难得她今天过来,不如我做个大东,也不用官中钱粮,只算我自己的东道,你们便去买上几篓顶级的螃蟹,按后宅各房的人数,往尽够了买就是了。” 那婆子应允了,又有些犹豫地问道: “只是这螃蟹若得了,太太倒还像昔时般在品箫堂设宴成席吗?” 何意如摇头道: “如今不比往日,三房绝了种,二房死了钟秀又囚了老二,若要她们过来,勉勉强强不说,便哭咧咧地几张脸,倒让人没了胃口。你们买了螃蟹来,便在这边花厅中分了份数,通知他们各房来自取回去,只说是我的一番心意便罢,反正大家都有小厨房,有什么口味喜好,更可自行方便了。 ” 那婆子听得明白,便欲转身出去,却听何意如又叮嘱道: “老七那夫妻俩都是男子,年轻体壮,素日又辛苦得紧,记得倒要多分些过去。” 钟毓见母亲忽然间来了这一样一出螃蟹宴,倒让她一头雾水,又见她还偏心老七与那贱人,更是摸不着头绪。 何意如早看出她神色中的疑惑,只不过她心里清楚这个女儿鲁莽霸道,行事做个先锋官还可以,谋划算计些什么,终还是差了些,所以便也不同她多说,只又安慰了她几句,倒让她想办法早点要个孩子,免得在邱家根基不稳。 钟毓见四周无人,倒皱着眉毛同何意如道:“别说他好了男风,我心里厌烦,便是他从前的光景,也极少同我亲热,我现下心里头,倒怀疑他根本就是喜欢女人,拿我只当个幌子,这孩子,又哪里那么好要了。” 何意如沉吟半晌,忽然压低了声音对钟毓道: “毓儿,不是为娘教你歪门邪道,你和姑爷既是这样,你就要用点手段出来,那能让人起性发狂的药,就得想着法子让他吃下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要来是正经。只是我倒不懂,你们初始那两年,难道也和现时这般,少有房事吗?” 钟毓脸上一红,低声道: “说来也怪,前两年新婚的光景,他行那事时倒也还勉强为之,却不知为何我却从未受孕过,现下即便我按娘的法子偷着给他下些催情药物,也怕是怀不上呢。” 何意如点了点头,又沉思了片刻后,朝钟毓比了个手势,钟毓俯耳过去,只听母亲极小声地对她道: “你若真是觉得没有把握,倒不如先想办法给他下药同房,待同房后,你再另想办法,总之要让自己肚子里怀上胎儿才行,不然你这邱家长子长媳的位置,时间长了,若因无后而掌不上当家的权,岂不既丢了人,又失了权?” 何意如这话说完,神色淡然不变,只竖耳倾听的钟毓,却瞬间睁大了眼。 “娘,你的意思是让我找…野男人借种?” 何意如斜了她一眼,起身整理了下妆容,淡淡道: “为娘却没说过这么粗鄙的话,只是你若要像娘这样坐稳钟家的位置,有些女人必须有的手段,便要靠你自己去把握,好了,既然你又不想像那些新派女人一样闹什么离婚,还想做邱家的当家大奶奶,娘的这些过来话,你自己琢磨便是,这会子,我倒有别的事要忙,你赶紧去歇息,等着吃螃蟹罢。” 何意如见钟毓怔忡着离去,倒对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她便想到自己方才对钟毓说的那些话。 何意如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可是老大钟仁,却已是自己入钟家五年后才生的头胎。 眼见老爷已经借着她无后的原因,迫不及待地接连纳了莫婉贞表姐妹为妾,何意如如坐针毯,生怕那姐妹二人在自己之前生了男胎。 第78节 好在她聪明机敏,机变中又胆量超凡,精心算计之下,竟果然抢在二房三房前生下了钟仁,坐稳了钟家嫡长子的位置。 现在想想,这三个子女中,还真就是这个毓丫头,和他爹生前的长相颇为相似,而长子钟仁、次子钟礼,却又完全找不到钟老爷的影子,并且这兄弟俩,也完全是两个不同的长相。 风拂过耳边的碎发,何意如站在厅堂门前,放眼望去,整个钟家大宅层层叠叠,尽收眼底,只有西南角一处庭院,却似乎自成一片天地。 何意如看着那个方向,目光渐渐幽冷下来。 那里,便是泊春苑。 秦淮从调香室里出来的光景,已近黄昏的饭时。 他从早上钟信离开起,便一头扎进这里,反复选材,精心调配,又经过若干次试验之后,竟真得了一份质感润滑、入手粘稠,又暗带芳香的透明精油出来。 虽说在生活里面确实还是个处男,但是没吃过肥猪肉,总见过肥猪跑,那种爱情动作片里必备的爱爱用品润滑油,秦淮倒是早就了然于胸,虽说没有真正触摸过,但是现下眼前这份精油的感觉,应该是和那东西差不许多罢。 为了试验这东西不会是虚有其表,秦淮煞费苦心,特意寻来一根比自己大拇指细上好些的空心竹管,先用拇指试了多次后,都不得而入,即便硬塞进去,也被关节卡住,并且手指更是疼得很。 之后,他便用这调制成的精油涂匀了拇指,又在那竹管的内壁细细涂抹了些,如此再试的光景,果然出现了奇迹。自己那比竹管粗了很多的大拇指,竟然极其顺滑地便进到了那竹管中,并且来来回回滑动了多次,都完全没有障碍。 秦淮心中暗暗窃喜,更有一些说不出的羞涩与期盼,忙收拾好调香室,密藏了那精油出来。 待得到了客厅里,却见香儿与一众丫头,正摆着晚饭,而秦淮一入得门来,先便闻到一股极鲜美的螃蟹味道。 放眼看去,果然在餐桌的正当中,摆放着满满一大托盘的新蒸螃蟹。 香儿见他进来,忙堆笑道: “奶奶在调香室忙了这一下午,想来也定是饿了,这些螃蟹原是大太太今儿个特地买来分发给各房的,新鲜得很,取螃蟹的时候,大房里人还说,太太知道七爷和奶奶操持家务辛苦,特让咱们多取了一些呢。因为七爷方才打了电话说要晚归,说是让奶奶自己先吃,我们便先蒸了一屉给奶奶,给七爷的,厨房里还留着好多活的,奶奶这便自己先用些吧。” 秦淮因生在江南米之乡,故而从小最爱这秋天的大闸蟹。眼前那桌上的螃蟹壳大足长,饱满红润,便知乃是极品的好蟹。 只不过,现今的他,早已不是初初穿书过来的秦淮,看见自己最爱的食物,便会食指大动。 他心中倒想得是,这大太太虽一脸佛相,却最是手段了得,这忽然间赏了各房这许多螃蟹,不知意欲何为,自己断不能掉以轻心了。 因此这工夫,秦淮便神色微变,皱着眉头对香儿道: “太太赏了这样好的东西,原是我的最爱,只不过从午时起,也不知怎么,便是不停地腹泻,竟不知折腾了我多少次,这会子,这螃蟹再好,我却也不敢吃它,这东西又是放不得的,竟赏了你们众人罢。” 香儿微微抿了抿嘴角,眼睛里闪过一道诡异的光,竟像是对他所言并无意外,只躬身道: “太太的美意,奶奶偏生却消受不得,却也是没有办法之事,既这样,倒便宜了我们这些下人了,不过也是巧了,历来钟家在食螃蟹的光景,因其生冷,吃了极易腹泻,故而厨房里必会备上一份由山楂甘草麦芽熬制的热汤,对腹泻是极有效的。奶奶这工夫既闹了这么久,不该早和我说,那汤喝上两碗,腹泻是必会止的,我这便给奶奶端去!” 秦淮哪想到自己为了避那螃蟹,才编了腹泻的理由,却真的有治泻病的热汤来喝。一时间,倒不能反口,便只好对她点点头,苦笑道: “既这样倒也罢了,螃蟹吃不上,喝上点热汤也是好的。” 他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莫名便有了些警觉。 虽然一时间也说不个所以然出来,却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螃蟹宴,倒像是一场别有用意的鸿门宴一般。 他见香儿出了门,便几步走到窗前,暗暗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心里面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只想着如果老七一时间还不得回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下一步却要如何去做。 天边的晚霞这光景像是着了火一般,红得怕人,若从远处望去,整个泊春苑倒像是掩映在一片浓浓的火海之中。 而远在城郊的钟信,此时却正绕着小路,匆匆往回急赶。 他此时手上已得了钟智葬身深井的秘密,只等适当时机便要对钟九和何意如给予致命的一击。 眼看着钟家已近在眼前,天边的云霞也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微微怔了怔,站住了身形。 因为在恍眼之中,钟信第一眼感觉到的,不是云朵,而是真正的火焰。他下意识便打了个冷颤,竟然在这一瞬,回想起十余年前的某一天,那一场发生在钟家的大火。 那时候的自己,却还是一个被人反锁在房间里的弱小孩童,眼看着门外一条锦裙飘然远去,任自己在房中悲号求救,却一眼不回。 只不过,命大的自己,竟然还是侥幸从火海中求得了性命。 那么今天,这如火的云朵,究竟又在喻示着什么? 他眼前出现了嫂子光洁俊美的面庞,一时间心中一凛,不由便提起速度,飞快地朝回路跑去。 第80章 看着丫头们欣喜地端着热螃蟹下去,秦淮嘴边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这膏肥肉美的大闸蟹吃下去, 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 恐怕只有老天才知道了。 这工夫,他心中想起这些天来, 老七与自己夜里躺在床上,他平缓低沉, 却又语重心长地叮咛和嘱咐,心里的焦虑与紧张, 忽然间舒缓了一些。 趁香儿去小厨房未返, 他急忙让人把菊生喊了过来。 菊生一进门,动了动鼻子, 因见四周无人,便低声笑道: “今儿倒是个好日子,太太赏的这螃蟹,大约香气已飘满整个钟家了,方才香儿还特特叫人给我端了一盘子去,不过有七哥的话在先,我倒没敢碰它。” 秦淮看着愈发伶俐的他,赞赏地点点头, 也低声道: “我方才略想了想,总觉得今儿个这螃蟹宴来得蹊跷得很, 倒怕是后面有什么别的玄机。这样,你现在趁人不备,赶紧想办法溜出去, 在泊春苑外面想办法截着七爷,将这事说与他知道,以防着些其他咱们俩可能想不到的事。这边是螃蟹也好,高汤也罢,我自会小心提防。” 菊生见他说得郑重,想到近日七哥亦多次叮嘱自己,近日家里面很有可能有大事发生,因此便用力点了点头,让嫂子小心着些,自己便匆匆出去了。 他素日里有钟信交待给他的一些特别事务,这光景,便急忙先回了房中,取了一件颇新奇的物事藏在布包里,背在身上,偷偷溜出了泊春苑的角门。 他这边刚从秦淮处离开,那边香儿已经带着微笑拎了提盒过来,里面除了一大碗健脾止泻的高汤,还有两碟时令的鸡头米与鲜菱角,倒当真是细心得很。 秦淮心中冷笑,嘴里却夸了她两句,看她将汤盛在小汤碗里,又放了雪白的瓷勺在碗边,轻轻端起来,便对自己笑道: “七奶奶倒赶紧趁热喝了这汤,热冲寒凉,最是暖腹暖胃,止泻止痛的。” 秦淮这时早已坐到那口半人高的景德镇大白瓷金鱼缸旁边,一边看着缸里几条鲜红的金鱼,一边便顺手接过香儿手中的汤碗,伸到鼻下嗅了嗅,笑道: “你说了里面有山楂,倒是勾起了我的胃口,我原是最爱山楂的酸香了。” 香儿见他对着汤碗轻轻吹气,似乎马上就要开口喝下那汤水,她心中紧张,一双手捏着绸裤的滚边,竟直捏出了汗来。 秦淮朝汤上吹了几口热气,便举到唇边,忽然伸手指了下香儿的后面,道: “是七爷吗?怎么在门口不进房来。” 香儿听到七爷二字,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回过头去,见门口隐约有人影一晃,却似乎只是个丫头的身影。 她转过身,正看见七奶奶仰头喝着汤水,低头时,一小碗汤竟然都已经喝光了。 “倒是我看错了,竟是个丫头,不过也不是我夸你细心,这汤看着热,原来喝下去倒温温的,酸甜正好,我倒把它一口干了。” 香儿心中欢喜,忙接过汤碗道:“奶奶既这么喜欢,我再盛一碗给您,趁温热喝了,免得受那腹泻的苦。” 秦淮嗯了一声,嘴角微笑着,只拿眼睛瞄了眼身旁边的大瓷缸。 那里面的几尾金鱼此刻欢实了不少,正在缸底追逐着食物,衬着水面上的浮萍与水草,倒是一幅绝美的红锦戏莲图。 香儿又把汤碗递过来时,明显便没有方才那样紧张了。秦淮便故意用瓷勺去搅那水,朝她笑道: “你也忙了这一会子,这工夫便也同她们去吃些螃蟹,毕竟是太太的心意,倒别浪费了。” 香儿这工夫便不再催他喝汤,点了点头,躬身去了。 她出了房门,让所有的小丫头们都去后面下人处,一起吃奶奶赏赐的螃蟹,自己却留在后面,见四下无人,又悄悄在窗外朝室内看去。 只见七奶奶这工夫应是已喝了第二碗汤水,只剩一只空碗放在一边的小几上,自己却俯在鱼缸上逗弄着金鱼。 她心中焦急,暗自盘算着时间,生怕误了太太交办的大事。 而室中的秦淮,虽然只拿后背对着窗子,心中却像早知道她会在窗外偷看一样,嘴角隐隐的尽是冷笑。 眼见瓷缸中欢游的金鱼慢慢变得呆滞,有两条扑腾了几下,竟然已经翻起了肚皮,秦淮心中明白,自己这工夫,也应该进入角色了。 香儿踮着脚尖,眼见七奶奶忽然间直起身,大约是感觉头昏或是什么,伸手扶了扶额头,勉强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走向卧房,还没等走近床边,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脸朝着床的方向,一动不动了。 她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欢喜,飞快地跑到廊下,那边一个角落里,原放了一笼鹌鹑,说是养肥了入冬时下雪天炸着吃的,这会子四下无人,她便将那笼子打开,用力呼喝,那些鸟儿登时受了惊,四处惊飞,黑压压的一片,便在泊春苑外面的人,也能看到这尤如一股黑云般的鸟群和鸣叫声。 她弄完这些,便匆匆朝后院下人处而去,到了那些丫头婆子吃喝的地方,果然那些人都已经东倒西歪,竟昏了一地。 香儿心中窃喜一切都如自己所愿,便也找了地方佯装昏迷着趴了下去。 而这光景,一直隐在泊春苑外的一个身影,待见到暮色中忽然乍起的鹌鹑时,眼中精光一闪,身形立动,悄无声息地从角门闪进了院中。 待来到东跨院,只见静悄悄无一个人影,只有那些只能飞行短暂时间的鹌鹑们落在院中,乱跳乱叫。 这人影顺着窗子向里面看了看,只见七少奶奶俯在床前的地上,一动不动,倒似断了气一般。 不过他知道那药性倒不致死,不过是让他几个小时之内都会深度昏迷,却也绝不会影响到自己的行径。 只不过他素来老谋深算,心机深沉,便是此种情状,还是悄悄闪进房去,来到秦淮身前。 眼前的七少奶奶面色胀红,口角竟流着长长的透明粘液,完全是一副中了迷药的情形。 那人俯下身去,在他的人中上用狠手捏了一下,地上的秦淮竟完全没有知觉,并没有半点反应。 那人满意地直起身,拖着秦淮的脚,把他拖到床的里边,这样从窗外门口的角度看去,便完全看不到他的人影。 弄完这些,那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向外窥探着,此时窗外的火烧云竟像是火焰般浓烈,这人心中暗道,再过得片刻,这泊春苑升起的的火苗,大约便也会如此了。 钟信心中焦虑,脚下生风,一身大汗地从后院门飞跑向泊春苑。 这工夫那四散的鹌鹑已经落下,整个院子在漫天云彩照射下,仿佛浴在火中一般。 钟信心中莫名就紧张直情迷,一阵呯呯地急跳,眼看着快到角门的光景,一边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七哥,七哥!” 他急忙收住身形,才看见在树丛里躲藏的菊生,忙趋身赶了过去。 菊生隐身之处,在钟信素常回院的东角门附近,与方才进院那人影,并不在一个方位,所以他并未看见那人影从西边偷偷摸进了泊春苑。 这会子,菊生便把秦淮让他出来的原由和钟信说了清楚,只说嫂子感觉大太太今天不太对劲,怕有闪失,他要在里面周旋,让自己出来告诉七哥小心提防。 钟信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听说大太太竟然赏了大家伙儿吃螃蟹,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了昔时的什么,两只眼睛猛地眯起来,闪出一道恨怒交织的火光。 他心中深知何意如的阴狠,此刻无比担心秦淮的安危,便告诉菊生,一会儿自己回到房里后,他要潜伏在隐蔽处,看准是谁会出现在院子里,并一定要用那物留下证据。 菊生用力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对钟信道: “放心吧,七哥,那物我已背在身上了,只是你和嫂子,也一定要小心行事!” 钟信点了点头,转身便朝角门跑去。 待到了东跨院,院子里竟然不似寻常饭后的时段,说不出的冷清寂静,只有四时锦的繁花,依旧傲然绽放在枝头。 他看着院子里四散的鹌鹑,心中愈发感觉奇怪,忙快步走到睡房门前,谨慎地朝房中看去。 奇怪的是,房间里空无一人,便连嫂子的身影都看不见。 第79节 按理依菊生方才所说,他出来这会子的工夫,嫂子应还在房中,也并未有外人到来,所以钟信心中着急,便推门而入,脚步径直迈向了里间。 便在这当口儿,那隐在门后的人影猛地举起一根木棍,隐隐生风,已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钟信的后脑,他向前踉跄了两步,扑倒在地上,勉强用最后一丝清醒侧过头。 “钟…九…果然是你…我嫂子…他人呢?” 钟九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低声道: “真是想不到,都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忘不了一个男人!钟老七,像你这般心狠手辣的无心之人,倒也实属难得啊!” 钟信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却全是秦淮的身影在打转。 他这一生,从出生那一天起,直至今日,除了与菊生的兄弟情外,可说是唯有在秦淮身上,才算是动了一个男人的真感情。 这一刻短暂的清醒中,眼前不断闪现的,尽是那个男人俊美而又极为神秘的脸。时而勾引着自己,时而又冷若冰霜。时而憨厚良善真心助人,时而又勇敢坚毅大胆反抗。 那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有时甚至有些诡异到让自己惊诧的男人,更是一个不知不觉中便将自己吸引到不可自拔的男人。 可是现在这男人,他在哪儿,会不会已经…出事了?自己如此千防万想,竟还是棋差一着了吗。 耳边又传来钟九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老七,说实话,我本想和大太太多放你们一段时间,可谁知道,你竟然想抄在我的前面,去调查取证我的把柄,如此,便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留你们了。你放心,你现下躺在床的这边,你担心的七奶奶却也就躺在床的那边,想不到你们两个男人,竟也会这般恩爱,倒也算是难得。我钟九既是你们的长辈,今天定会成全了你们,让你们俩同床共枕,黄泉路上,也和那鸳鸯一般,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嘴里说着,举起手中的木棍,对着钟信的额头又是用力一砸,直把他砸得头破血流,登时便人事不知。 钟九扔掉木棍,将他拖到床上,又将一边的秦淮也拖到了床上,想了想,大约想到自己方才对钟信的承诺,阴笑两声,竟把钟信翻过来,压在了秦淮的上面,脸对脸地躺着,嘴里道: “好一对情深意重的雄鸳鸯,我钟九今天就成全了你们俩,让你们死也死得成双成对!” 他知道以秦淮所中的药性和钟信身上的伤口,两个人在短时间内断然都不可能醒转。他在门口找出事先带来的火油,浇在两个人身上一些,又在床上,周围的木质家具上,浇了更多下去。 直到一桶火油都倒空了,钟九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西洋的打火机,慢慢走向了床边。 第81章 钟九已经走到那雕花大床前面,他的本意是用打火机直接点着钟信二人身上的火油, 再去点室内的其他家具。 可是他刚走到床边, 才发现有不少火油已经从床上和家具上流下来,淌得满地都是。 钟九素来老奸巨滑, 行事从来都是先为自己留条后路,这工夫他心中犹豫了一下, 如果自己先去点钟信二人身上的火油,那火的速度可不是一般的快, 极有可能眨眼间便从床上连到地面, 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而那样的话,自己如果稍有差迟, 便极易被卷进烈焰之中,即便逃得出去,也可能烧伤自己。虽说不一定有性命之忧,但是若因此被株连到这火场之上,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知道这二人没有几个钟头醒不过来,自己还是先走到门外,再点燃里面的家具便是,反正一眨眼工夫, 那火便会烧到床上,还怕这两人不变成烧鸭不成。 他既这样想, 便慢慢向后退去,直退到房门之外,才点着那西洋火机, 蹲下身,点燃了地上的火油。 霎时间,地面上便燃起熊熊烈火,并顺着地上的油迹向床和家具漫延而去。 钟九阴着脸看着那火苗,抬身将房门关紧,并将外面的锁咔地一声锁上了。 他知道这火势头很猛,自己不能久留,所以趁着四下无人,半遮着脸,几大步便窜出了跨院,从角门借着夜色匆匆而去,看那矫健的身手,倒真不像是一个已年过半百之人。 只是他却不知,当他从房里出来,从点燃西洋火机的时候开始,直到俯下身去地上点火的光景,角落里不停闪过老式相机的轻微声响和闪光灯的光亮,只是这些在那熊熊火光面前,都被遮掩的无声无息。 当菊生按钟信的叮嘱,在角门外守了一会工夫,忽然间感觉有些不对。 这院子本就不只一个角门,自己若在这里蹲守,极可能会错过了坏人,倒不如守在东跨院里,这样真有什么情况,也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他既这样想,便干脆走了捷径,直接来到跨院的墙外,找了偏僻处,直接翻墙而入。 谁知他刚刚入得院来,正在角落里隐了身子,便发现七哥的房间里砰的一声闷响,他担心有异,刚要起身,却见那房门却从里面开了。 菊生因那声异响,倒记起钟信方才叮嘱自己的话,便将那洋相机快速取了出来,对准那门口,想看看会不会是除哥嫂之外的可疑之人,没想到,却将钟九方才从出门到点火那几幕都接连拍了下来。 只是当他拍完这照片,眼见钟九极快地溜走之际,才忽然醒悟过来,这个素来以一族之长自居的钟氏尊长,此时做的,竟是偷偷来泊春苑放火的勾当! 他这时猛然反应过来,不由得浑身一抖,急忙将相机往树丛里一藏,抬身便往房门冲去。 这光景,整个睡房里已是火光冲天,一股浓烈的火油和焦糊味充斥了菊生的鼻孔。 他又惊又吓,既不知七哥和嫂子是不是人在房内,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一边用力踹门,一边拼命地喊着钟信的名字。 秦淮在将那两碗药汤都倒进鱼缸的时候,心中思量,倒要看看,这丫头后面究竟要弄出什么把戏,难不成,便要一了百了,直接下药想毒死自己不成? 决然不会。 这些日子在钟家以来,他已经对钟家各房人众有了自己的了解。而这些各色人等,却总会做出各色不同的事来。 而此时隐然已是泊春苑最后对手的大房太太,她所行之事,必定是害人于无形的。 即便是要送佛上西天,那登天之路,也要用事故,或是意外来送你这最后一程。 所以这会子,莫不如将计就计,静观其变,去反摸出她的底细出来。 他既如此想,便干脆装憨到底,索性做出一副被药迷倒的样子,软塌塌趴在地上。 片刻之后,门外果然进了人来,他隔着衣袖眯眼看去,却不由心下一惊。这时候进来的,既不是香儿,也不是他心中隐隐猜测的大太太何意如,却是钟氏的族长钟九。 秦淮心中虽是惊异,却也知道,这工夫的自己,面对的大约是一个图穷匕现的对手,自己方才思量后装昏在前,倒也算占尽了先机。 若现下是清醒的状态,面对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对手,自己虽然年轻些,却也不敢保证能占到太大便宜。而现在,自己已经算是人在暗处,倒要看看明处的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而且他的心里已经憋足了力气,这时的钟九,如果敢上手伤害自己,便必对他进行绝地反击。 果然,钟九对呈昏迷状态的秦淮失去了警惕,但是狐疑的他,却走过来,伸手来掐秦淮的人中。 秦淮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便咬紧牙关死挺着唇上的巨痛,片刻后,钟九便对他的昏迷深信不疑,自行躲在了门后。 秦淮在缝隙中偷瞄到他手中握着的木棒,便知道他必不是要对老七一刀毙命的想法,果然也是和何意如一样的套路,定是要先制服他,再制造出什么事故出来,好不牵扯他二人进来。 秦淮心念急转,倒大胆地决定不去打草惊蛇,宁可让他对老七动了先手,让他彻底露出马脚出来,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最终的命运,却完全是不一样的。 转瞬之间,如浪潮袭岸,一浪又是一浪。 钟信匆匆归来,钟九偷袭得手,却不出秦淮所料,果然不是致命的伤害。 秦淮强行忍着自己忧愤的情绪,细听他二人的言语,却在钟信焦急的言语中,听出了他对自己发自于脏腑的关心之情。 他心中一阵悸动,暗暗咬紧了牙关,死盯着钟九,只要他有危及老七生命的动作,自己便会和他拼了性命。 谁知钟九却弯下身来,先将自己拖上了床,旋即又把钟信也拖上来,竟然还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工夫,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钟信身体的重量,而只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如果不是为了一动不动地装着昏迷,他真想伸出手,搂住身上这个越来越喜欢的男人。 钟信的脸被钟九扣在自己的脸上,温和中带着一丝凉意,他们俩高挺的鼻梁错开着,两张嘴唇却如同亲吻镜头中那般对在一起。 秦淮极小心地将眼睛张开一点缝隙,想去偷看钟九的行径,却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感觉到钟信的嘴唇轻轻在自己的唇上啄了一下。 虽然那触碰轻微到几不可查,可是秦淮却分毫不差地感受到了。在懵懂和惊愕中,第二下第三下的碰触又接踵而至,让秦淮知道,这感觉绝不是错觉。 钟信醒着,并且在用这种方式暗示着自己。 秦淮忽然就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接下来,当发现那阴狠的钟氏族长竟然是在将火油倒在二人的身上、床上和房间各处时,秦淮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水火无情。 他当然知道火的厉害与危险,这光景,如果要被他困在这火场中,自己和钟信就算是都还活着,也不一定能就能逃出去。 更何况瞧这架势,他要是先在自己和老七身上点着了火,那火在身上烧起来,还做什么守在螳螂后面的黄雀,大约做两只被烤熟的烧鸭还差不多了。 所以眼见钟九掏出西洋火机,秦淮立时便动了动身体,暗示钟信要起身反击。 可是这光景,他却在钟信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洞悉人性后镇定又狠辣的神情。 那眼神明明就是在告诉他:你放心,不要动! 果然,钟九在沉吟片刻后,没有在房内点火,却悄悄退出了房门,继而在房门之外,点燃了第一把火。 当房门在外面被钟九锁死的一瞬间,钟信像是被通了电的马达,迅捷之极地从床上了跳了起来,并一把将秦淮从床上拉起,眼看门口的大火已经扑向了木床,他这边带着秦淮两大步便跨进了里面的洗漱间。 还未等秦淮反应过来,钟信已经将里间洗漱台一侧的壁柜打开,扳开了靠墙的壁板,里面是和砖墙或木制隔断完全不同的一道石墙。 钟信显然对这里熟悉之至,很快便在墙上卸下两大块活动的石块,露出一个大约一人可钻入的洞口,他将那石块扔进了洞里,回身朝秦淮伸出了手。 此时的秦淮已经有些错愕,下意识便靠近他,却被他猛地横抱起来,从那入口顺了进去,随即,钟信自己也从那洞口钻了进来,立即又用石块将那个位置堵住,一时间,墙里墙外,竟与那边的火海完全分隔开来。 黑暗中,钟信却不知在哪里摸到了洋火打着,点亮了屋角的一盏油灯。 秦淮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所处的地方,原来竟是一间极小巧的房中房。他完全没有想到,原来在东跨院重新打通装修的过程中,钟信竟然在这卧室之中,还设计了这样一个秘密的所在。 秦淮心中感叹这老七果然是心计深沉,所谓狡兔三窟,莫若如此,忍不住便回过头去看钟信,却见他正用手抵在那隔墙之上,似是在体会墙那边传递过来的温度。 的确,这光景的秘室里,已经可以感受到外面烈火传递进来的热力,完全可以想像到外面火势有猛烈,两个人要想完好无损地破门窗而出,几不可能。 秦淮转过身来,左右四顾,才发现这房间虽然极小,四壁却尽是厚厚的石墙,想来外面不论是多大的火,却也烧不进这里面来。房间里甚是干净整齐,除了一床一椅之外,还有一张小桌,桌上似乎还堆放着些许东西。 他眼神极尖,只一扫之间,便发现那桌子一侧,原是一摞雪浪纸,那纸上面,赫然便是一张人物的画像,打眼看去,活灵活现,竟然便是一张在木桶中沐浴,露着肩膀的自己。 画像中的自己微仰着头,唇齿半露,眼睛微闭,神色间是一种半睡半醒的迷离。这副样子,岂不正是当初自己正在沐浴,钟仁却逼老七前来给自己按摩,意欲让二人淫乱的场景。 秦淮心中呯呯直跳,禁不住掀开那幅画,接着向下看,却见下面果然又是一幅自己的画像,却是自己站在四时锦下,一身雪白的中衣被喷壶浇得精透,隐约中露出浑身的肌肤与线条。 这幅画钟信似乎画得甚是精细,连身体上肌肤的光泽都描摹得极是细腻,那流淌在身上的若干点水痕,星星点点,似乎都被他画出了一股说不出的诱惑。 大约是外面火场的热力透进得越来越重,秦淮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变得热了起来,从额头到胸口,似乎都在往外渗着细细的汗珠。 他正欲向下再接着翻看,却忽然感觉有一个比自己更加火热的身体慢慢贴在了自己的身后,紧接着,两只男人的大手从身后环绕过来,一只握住了自己要翻阅画纸的手,一只竟悄悄从手臂下,慢慢伸向了自己的胸口。 而一道粗重的呼吸,也在他的颈边和耳根处热热地喷过来,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嫂子,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钟信低沉暗哑的声音在秦淮的耳边响起,像是午夜时窗外低沉的风。 秦淮也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还是无心,身子便不由自己主地向身后的钟信靠过去,虽然在心里面,有些不敢相信伸向自己的那只手,竟然会是老七的。 “不是吓到了,是险些被吓破了胆,如果不是你压在我身上,大约我早就跳起来,和那老东西拼了!” 钟信的手已经来到了秦淮身前,嘴里却依旧低声道: “老七不让嫂子慌张,自是有我的道理,嫂子或许觉得那情形紧张,那是因为你尚不完全了解他二人的性情,可是我,却已经守了他们快二十年了。这十多年里,太太是什么性子,钟九又是什么性子,我再熟悉不过,那是两只伤人不伤已的千年狐狸,断不会像钟智这起人那般鲁莽,便要害了我们,也必要自己能全身而退。” 钟信的手轻轻压在秦淮的身前,声音忽然变得更低。 “所以在我这里,倒偏要在成全了他的全身而退,让他们觉得我们已葬身火海!” 秦淮心中纳闷,不懂老七费这么大的周折,并且冒着这样大的凶险,最后倒放走了对手,为的又是什么。 他刚欲发问,却觉得身上那只手用力按了按,倒把秦淮弄得浑身又酸又麻,耳边只听老七低低道: 第80节 “嫂子这里是什么,方才压在你身上的时候,倒硌得很。” 秦淮被他这有些暧昧的话说得心中一惊,脸上却是一烫,感觉着他手摸的地方,忽然间反应过来,不知为何,竟莫名笑了一声。 钟信见他笑得虽然古怪,却偏又透着一份说不出的异样风情,身上竟不可抑制地有了变化,揽着他,便一步步往那墙边的小床挪去。 “嫂子笑得是什么,身上那物到底又是什么,这会子,怎么还不说与老七知道…” 秦淮只觉自己和钟信之间便像是两个连体的婴孩般粘在一起,连身上的汗水都好像融到了一处,听钟信问,便伸手到怀里,在他按的位置上,掏出一个东西出来。 “这硌你的,便是它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靠在了床边,钟信揽着秦淮,一只手拿过那东西细看,竟是一个硬硬的塑料瓶子,里面装满了透明粘稠的液体。大约是方才有人曾打开过这瓶子,瓶口和瓶外面还有些半干的粘液,竟散发着极诱人的香气。 钟信下意识便伸手粘了些那液体,好奇地问道: “这究竟是什么劳什子,又香又甜,难道是吃的吗?” 秦淮“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忽然拧转了身子,将嘴巴凑到钟信耳边。 “叔叔,若说是吃的也算不错,只不过吃它的,却是……” 后面那句话,细若蚊蚁,便只钟信一个人才听得到了。 钟信身子一颤,双臂一紧,“可是真的?” 秦淮点点头,“叔叔若不信,试一试…便知道了…” 第82章 当钟信听到嫂子那句“叔叔要不要试一试”的时候,浑身猛地一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 慢慢将那瓶液体放在小床上, 哑着嗓子对秦淮说道: “试自然是要试的,只是想不到老七和嫂子的这一夜, 竟然会是在这里…” 他口中说着,一双手却慢慢抬起来, 竟然便去解秦淮衣襟上的钮襻,两个人身上都是方才钟九泼落的油污, 这工夫, 混杂着那液体的气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秦淮只觉得这房间里越来越热, 周身上下都在向外渗着汗珠,脑子里也有些晕晕地,见钟信来解自己的衣裳,便也下意识伸出手去,也帮他去解衣裳上的扣子。 可是恍惚之间,他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不由便住了手,低声道: “叔叔头上受了这样的伤, 这工夫再这样,可使得吗?不如再忍耐些时日, 待这伤口好了,这形势也稳妥了,再做…再做这欢愉之事罢。” 昏暗中, 钟信用湿热的手掌堵住了秦淮的嘴,并用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他柔嫩的唇瓣上摩擦着。 “嫂子不要替老七担心,从小到大,我身上的伤口比这严重的时候,数不胜数,这点小伤,完全无碍,嫂子只管安心便是,老七只担心的,是嫂子新制的精油,却不知会不会真那般有效,毕竟嫂子那要害处若真受了伤,可比我这里,要难过得多了……” 秦淮倒被他说得害了躁,终还是咬着牙根儿道:“叔叔放心,我却也没有那般娇嫩,你只管...” 下面这话,却实在是无法再说出口了。 这工夫,两个人的呼吸在热气蒸腾的空间里此起彼伏,究竟还是秦淮更紧张一些,手指始终有些微微地颤抖,不似钟信那样沉稳而又迅捷地便将他的衣衫脱了下来...... (鲜鱼汤) 秦淮生平从未有过这般的感受,一时间,只觉得整个人尤如腾云驾雾般飘了起来,下意识便发出了一声轻喊,双膝一软,便瘫倒在身后的小床上。 钟信便像是一只好不容易吃到猎物的饿狼,这当口,已经不会再轻易松开咬着食物的嘴。见他瘫软下去,便毫不犹豫地跟着倒了下去。 (一锅鲜鱼汤) 那熊熊燃烧的房舍之外,菊生已经彻底无能为力了。 当他起初努力尝试砸开门锁,破门入室的时候,那室内的大火,便已经从里面汹涌地烧了出来。这光景的房子,本就是木结构的居多,再加之满室的木质家具,浇上如此多的火油,又哪里还来得及砸开房门。 菊生咬牙跑到后院,想喊那些下人齐来救火,却发现那些丫头婆子个个半昏半醒,口吐白沫,有些略好些的,也都四肢乏力,行动困难。 他自己拎着水桶跑了两趟,眼看着那已经烧得开始四处塌陷的房舍,眼晴里的泪水不停地滴落,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杯水车薪,也更加懂得了什么叫豪门大宅的冷漠无情。 泊春苑的大火烧到这般光景,整个钟家,竟不见有人过来救火,也实是难得了。 他正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身后终于听到了一阵人声。 菊生回头看去,才看见大太太何意如带着一众人等,似模似样地走了过来。 何意如一边指挥着众人赶紧去帮忙救火,一边看着已经烧成断壁残垣的房舍,眼睛里隐隐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待看见一边满脸泪水的菊生,倒不去问他什么,只在眼神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 跟大太太过来的众人倒都带着家什,这会子你扬一点土,他拎半桶水洒过去,倒做足了救火的样子,只是那火,却也不见灭了半分。 不大工夫,几个婆子将香儿和几个略还有些精神的下人从后院扶了过来。 何意如和香儿对了个眼神,又轻轻瞥了菊生一眼,用力点了下头后,便故作焦急地开口道: “七少爷与七奶奶现下人在哪里,可否在这火场里面?这东跨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烧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都不来救火,一个个都是死人吗!” 香儿一边捂着肚子,作着痛苦状,一边故作惊恐地看着火场,颤声道: “回太太,两位主子此刻人在哪里,奴才是真的不知,只希望不在这火场中便阿弥陀佛了!至于我们这些人,原是今天晚上,七奶奶赏了太太的螃蟹给我们全体下人,大家难得吃到这样的东西,未免贪嘴,吃得下作了些,谁知吃了这东西后,却不知为何,一个个便都在我们那下处昏了过去,若不是方才菊生少爷过来叫嚷,我们便连这跨院里火烧成这般模样,也实在不知。” 她这边刚说完这话,何意如身边一个婆子便大声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说太太赏的螃蟹有毒?可是阖家上下,哪房没吃这螃蟹,为何别人都安然无事,只有你们泊春苑里闹鬼?” 香儿急忙摆手道:“奴才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事又和太太的螃蟹有什么相干,我记得清清楚楚,原本这螃蟹取来时,还都是鲜鲜活活的,在小厨房烹制时我也去看过,还刚巧碰到了菊生少爷,只不知为何,少爷见了我却有些躲躲闪闪,倒似吓了一跳的样子,还只和我说今天的螃蟹好得很呢。” 她这话说完,一边正在发怔的菊生猛地抬起头,下意识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今天又何曾去过什么厨房了。” 香儿故作惊讶道: “菊生少爷好差的记性,我这里却记得清清楚楚,你怎么便都忘了?便是你真的忘记倒也罢了,只是我却不懂,为何我们这些人吃了螃蟹,一个个又昏又迷,头痛腹胀,而少爷你却安然无事?难道你吃的螃蟹竟不是厨房里的不成?还是说,菊生少爷根本就知道这螃蟹吃不得,便压根碰也没碰?” 菊生本就不敢确定七哥和嫂子在不在室内,更加不敢去想他们是不是已经葬身火场,在这样混沌痛苦之际,听她这样胡搅蛮缠的诬陷自己,当真是气得心中乱撞。 他正欲说些什么,可是脑中却忽然一动,倒想起自己为了防范大太太下毒,的确没有吃那螃蟹,可是一时之间,这话倒不好解释。 香儿见他瞬间语迟,便又抹着眼角对何意如道: “这螃蟹为何忽然使人中毒,并且这事与这失火之间有无关系,奴才也不敢乱说,但奴才总觉得,若是没有这中毒一事,这样的大火,又怎么会不声不响地就着了起来,而若不是我们这些人都在昏迷之中,又怎会任它着到这般地步,这其中的种种异常,奴才也不明白究竟,只是心疼主子和奶奶,其他的,还是请太太定夺吧。” 何意如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神情错愕的菊生,神色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沉。 菊生心中一凛。 虽然他不知道眼前这情形的后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从方才香儿莫须有的话语中,他警醒到,这必然是有人在设一个寻找替罪羊的毒局。 这工夫,他想到了七哥素常叮嘱他的话。 若是遇到极非常极难缠之事,倒不要冲动,少开口,少辩解,多长个心眼儿,一切留着与他商议再说。 眼下虽然不知道七哥是否还在人世,但是自己问心无愧,与眼前的事并无半分关系,便是见官,又有何惧。更何况,自己还有一份最重要的证据,完全能够指出究竟是谁做了眼前放火的勾当。 要是在从前,或许菊生便会急着解释眼前的窘境,并向太太表明自己已经拍下了钟九放火的事实。但是现在的他,却知道绝对不可以在这时漏出这个苗头,一旦漏了,大约自己才真是要死路一条,变成别人的替罪羊了。 何意如见他静立在那里,面色只是忧伤沉寂,并无其他异样,心中倒也纳罕。 她心里头已经有了阴毒的打算,这工夫便对下人道: “天底下没有这些无缘无故的事,虽说这工夫是救人的当口儿,可是也不能放错纵火行毒的任何嫌疑人等,这样,你们将菊生先捆了,待这里火灭了,定了老七二人的死活,再来报官。” 话音方落,立即便有几个人围住菊生,生怕他会跑了一般。 菊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着眼前已经渐渐转弱的火势,高声道: “捆我拿我任太太的意,菊生清清白白,自也无所畏惧,只是这火已将熄了,还请太太念在我是大房继子的情分上,让我在这里看下最后的结果,不然,我这心里,实在是挂念和担心七哥七嫂啊!” 何意如双手合什,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 “这是自然,你毕竟是七奶奶的义子,虽有嫌疑,也并不是定了你的罪。这工夫你们众人尽快熄灭余火,查验下有无他二人的踪迹,阿弥陀佛,老七从生下来便三穴八难的,生母又是那个样子,打小在我这里长大,实和我亲生也差不许多,若要出事,我可怎生受得!佛祖啊,看在我日日吃斋念佛虔心供奉的份儿上,就让他二人平安无事吧!” 她嘴里说着,眼睛里竟滚下泪来,一边有丫头赶紧拿了个蒲团过来,她便端坐在上面,说是要为钟信秦淮二人念上平安咒来。 菊生看着她闭目诵经的样子,心中简直不敢想像,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玉面观音般的女人,竟实是一个那般心狠手辣的蛇蝎之人。 眼见这几间被隔断的房舍终于烧到了尽头。 整个跨院里,到处都是浓重的烟雾与四落的烟灰。 众人放目看去,只见断壁残垣中,所有的木制家具门窗早已付之一炬,剩下的,无非都是烧不掉的砖石之物或是已经烧变形的金属器皿。 而在那房舍的框架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最里面的一个角落中,竟有一间单独的小小石屋,傲然屹立在这废墟之中,看起来十分的醒目。 香儿等泊春苑人都觉得十分诧异,在这房子里服侍了这么许久,竟从不记得在那个位置有这样一个房间。在印象中,那里原是七少爷夫妻二人的洗漱间,可是又明明不是这个构造,一时间,倒都有些懵了。 何意如却并不熟悉这房舍的结构,所以倒并未理会那地方的存在,在心中,只以为那不过是剩下的残余石墙罢了。 她真正关心的,自然不是这些,因此便命人想了办法,用了长竿和铁钩,在那废墟里去挑地上的残余,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钟信秦淮二人的尸体。 只是说来怪异,这几间房舍的地面究竟能有多大,烧得空荡荡之后,地上的杂物除了黑灰,更是所剩无几,众人连续挑寻了数遍,又哪里有什么尸骨在内。 众人中除了香儿和何意如二人外,原本并没有人,知道钟信二人是否一定身在房内,因此遍寻无果后,便有婆子前来回禀,说是大约七少爷与七少奶奶并未在房中,应是逃过了一劫。 菊生在一旁看着这些人的行迹,已经知道废墟中绝没有七哥二人的尸骸,想来他二人,定是早就逃了出去。 他本就心存着一丝侥幸,总觉得以七哥的聪明和厉害,外加嫂子的伶俐,如果就这么死了,那真是连老天都瞎了它的眼。 何意如眼见众人遍寻不到,又听婆子的回禀,脸色在黑暗中愈发显得苍白。 众人只听她沉着声音道:“天黑灰重,你们未必就看得清楚,还是要再去寻上一遍才行。若真是没有他二人的踪迹,想来自是有神佛庇护,我倒更要给佛祖念上一卷谢恩的经文了。” 她的话音刚落,火场中忽然传出一声轰响。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不由都举目朝那火堆中看去。 只见那角落里的石墙上,竟忽然掉落了一个大石块下来,墙壁上便露出一个深深的洞口,紧接着,便有一个沉稳而淡漠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老七和媳妇多谢太太的经文,这会子,我二人平安无恙,便连头发,也没烧掉一根!” 第83章 “老七和媳妇多谢太太的经文,这会子, 我二人平安无恙, 便连头发,也没烧掉一根!” 那石墙后的声音, 果然便是七少爷钟信。 院中的众人一时间皆瞠目结舌,谁会料到这样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火之后, 在这断壁残垣的火场灰堆里,竟然还能听到活人的声音。 尤其是此时正值夜深, 月光凄清, 黑灰四浮,钟信的声音又淡漠孤冷, 蓦然间听起来,竟有些毛骨悚然。 第81节 坐在蒲团上的何意如身子晃了晃,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慢慢坐稳了身形,强作激动地朝火场那边道: “阿弥陀佛,想不到你夫妻二人果然逃过一劫,想来我素日吃斋念佛,替你们祁福, 果真是有些用处。既如此,你们便赶紧从那里面出来, 这工夫,倒必须要喝上一杯好酒,压压惊了。” 隔着薄薄的烟雾, 隐约可以看见石墙上露出了钟信的脸。 “太太这话说到了老七心口,若没有太太这些年如此虔心向佛,护佑老七,以我这多灾多难的命相,大约早就见了阎王。这工夫我夫妻二人出了火场,压惊酒倒不必喝,只是老七最擅长烹煮参茶,却一定要亲手为太太煮上一碗,以为谢意。这会子,便劳请太太让他们帮我二人垫些东西在这灰烬上,不然那下面烫热得很,倒不方便出来。” 何意如眼眸中隐着深深的惶恐,此时却无奈地点点头,这种情形之下,只得让人赶紧在火场中垫了隔热的砖石,一直接续到那石墙之下。 待得通了一条出火场的简易砖石路出来,那墙里面,便忽然又滚下一块大石下来,整个洞口,便可以容得人爬出了。 钟信先从里面跳了出来,继而,又小心翼翼地在下面接着秦淮,倒不让他跳下,而是揽着他横抱在自己身上,便朝外走。 二人此时都未着长衫,只穿着一身中衣,想来那石室被外面的烈火烘烤,内部定是极热,所以二人的中衣皆像是泡在水中一般,湿得精透,倒把两个青年男子健硕修长的身形露得一览无余。 秦淮咬着牙从里面爬出来,待被钟信横抱在身上的时候,心中自然是想立即下到地上。毕竟眼前站满了钟家上下的各色人等,自己好说歹说,也是一个年轻男人,哪里倒要被他这么抱着的道理。 于是他便在作出了想从钟信身上下来的动作,可是身子刚一扭动,嘴里面却下意识便“嘶”了一声,整张脸瞬间变得扭曲起来。 钟信看出了他的想法,不仅没有放他下来,反倒把他更紧地向身前搂了搂,托着他下面的手,更是用上了力。 “嫂子便别逞强了…”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低得便像是拂面的微风,除了秦淮,无人听见。 秦淮心中一荡,身上一软,便彻底瘫软在钟信的身上,任他抱着自己,走出了火场。 方才这工夫,他虽只微微一试,便已知自己浑身上下,除了酸痛之外,更是从腰身开始,或臀或腿,都变成了酸麻肿胀,便是动上一动,都觉得掉了胯骨一般,便像是被人施了什么要命的刑罚,又哪里下得地来。 果然老七低低耳语的那句话,是极有道理的,自己,原逞不了身体上的强。 因为在钟信这句话里,暗藏着昨夜那石室中,种种无法言说的过往。而那其中的“横冲直撞、鱼贯而入、七上八下、持之以恒”,现下无一不在秦淮的身体上得到了最大的反馈。 这会子,秦淮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一个绝对的真理,无论是怎样自控、稳重、甚至可以说老实厚道的男人,在某些特定的时候,都有变成野兽甚至于禽兽的可能。 而往往越是这样平时压抑自己的男人,一旦在有机会爆发的时候,他们积蓄起来的能量,才更加的凶猛与可怕。就像是被堤坝封堵的洪水,一旦冲过了阻拦,必将波浪滔天,一浪猛过一浪。 而昨夜,秦淮便在那暗室的小床之上,在无边无际的闷热中,主动敞开了自己的堤防,被那洪水一次又一次的冲进幽谷。 当然,对于秦淮来说,他也承认,自己虽然用身体包纳了一个男人,可是自己本身,却也是一个纯纯正正的男人。所以在老七由人变兽的过程中,其实自己也和他一样,变成了另外一只野兽,不断地索取、不断地激励着他,来,再来,再来一次。 待得钟信二人走到众人面前,一边的菊生眼睛里带着泪珠,哽咽着叫了一声。 “七哥,嫂子!可把我吓坏了,你们隐在那里面,不知道外面这火烧得可有多吓人,我真担心你们在那火场中被…” 说到最后,这瘦弱的少年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钟信刚想安慰他两句,忽然看到他被人捆在后背的手臂,微微皱起眉头,转头向何意如道: “却不知太太为何捆了菊生,难不成,是怀疑这火是他放的?若真是如此,太太则尽可以放心,只因为老七知道那纵火之人是谁,又怎么会是他呢!” 何意如从他抱着秦淮在火场中走过来时,面上的神色便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紧张,若不是碍于众人在场,早就想赶紧离开这里。此刻听他这样说,心中格登一下,忙对身边人道: “老七既然知道这里的真相,你们便先将菊生放了便是,方才我也说了,虽捆了他,也只是不欲放过任何可疑之人罢了,并没有说他便一定是放火的真凶。依我说,这会子夜也深了,你们夫妻俩又刚历了这样的大事,惊魂未定的,倒不如早些缓缓心神,我们也便先散了,待明天再来商议这些后事如何。” 她心中此时只想回去和钟九联系,核计对付钟信的办法,因此嘴里说着,人便扶了身边婆子的肩膀,做出要离去的架势。 钟信淡淡一笑,回头看了眼满目疮夷的火场,忽然提高了些声音道: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烧得如此蹊跷,我与七奶奶又这样神奇地活了下来,难道太太和大家便一点都不好奇,究竟是谁放得这把恶毒的火,我们又如何会这般安然无恙吗?” 何意如便再会做出镇定的样子,这工夫也已经有些失了分寸。只因钟信这番话语,明明就是要揭开真相,向钟家众人指明谁是放火的人。 她有意推搪这份危险,便欲寻个借口出来,阻止钟信,却不料这时钟信早已经又开了口。 “太太,这东跨院的几间房舍虽然烧了,可是前面正房还安稳得很,不如这工夫,大家便都先到正房那边休息,待老七给太太煮了参茶,再把这发生在泊春苑里的真相,说与众人知道,二太太三太太她们,也都请了来,阖家上下,都尝一尝老七煮茶的手艺,也来听一听这场大火后面,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众人听他这话,倒都是一怔,只觉得这几句话里,似乎暗藏着极可畏可怖的玄机,登时便交头接耳,都有些按捺不住地兴奋。 何意如此时骑虎难下,若要坚持离开,则极不符合情理,毕竟自己乃钟家最高的当权者,此时涉及如此可怕的一场火穴,而现下受害人要在全家人面前说出真相,自己又怎能选择不听? 她心中思绪翻滚,靠着多年来的功力勉强撑住自己,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找,终于和香儿惊慌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何意如急切地对她点了点头,用目光向她示意,让她赶紧择机跑了出去。毕竟在今天这一出大戏中,香儿唱的开局,钟九唱的过场,而现在,却变成一对本应死在戏中的人物,反要来给自己唱主角了。 那香儿这会子内心的恐惧更不逊于大太太,毕竟从给螃蟹下毒,到亲手给少奶奶端上带药的高汤,所有这些,都够自己喝一壶的。此时见何意如暗示自己,便心领神会,极小心地在人群中躲闪着,只想找到机会,便赶紧跑掉。 哪知钟信却像是有了读心术般,偏在这时对菊生道: “我和少奶奶这便陪太太过去正房那边,你同香儿一道,带人把我煮茶的家伙搬到客厅中,秋夜寒凉,大家围炉品茶,共同来听一听这场大火的原委。” 菊生与他眼神一错,已知他心意,便紧跟到香儿身边,道:“姐姐这便随我去罢!” 何意如神色骤变,却见钟信抱着秦淮走到自己身前,沉声道: “太太您先请,这会子,钟家上下皆以您为马首是瞻,老七要说的那些秘密,若没有您在场做主,说起来也是索然无味,倒不如直接便去说与官家听呢。” 何意如轻轻咬住了嘴唇,对着钟信静静地看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道: “也罢,你这烹茶的手艺,原本只有老大有那口福,今天你既这样说,我便试试你到底有多少功力吧!” 这语带双关的话听在钟信的耳中,他竟极难得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这工夫,上下人等都忽然发现,这个素来小心谨慎、老实萎顿的七少爷,在从这火场中走出来后,竟像是不知不觉变了个人一样。不仅腰身变得挺直,便那张总是带着恭敬卑微神色的脸,这光景也似乎变成了另外一种表情。在淡然中,却莫名便带出了一份让人心悸的冷厉。 自打搬到东跨院后,秦淮甚少回到正房这边,此刻旧地重游,竟莫名有些亲切的感觉。 抛开钟仁在这里给自己留下的阴影,毕竟自己和老七的初相遇,便是在这间房里,由一盆温热的洗脚水拉开的序幕。 钟信将秦淮放在一张藤椅上,又让丫头取了软垫,放在他身下。 何意如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那里原是钟仁素常最爱坐的地方,她环顾了一番奢华如昔的房间装饰,又看了看正细心呵护秦淮的老七,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在自言自语: “老大,你在泉下尽可放心,老七现在,倒把你的遗孀大少奶奶,照顾得极好,便是你在世时,大约也比不上呢。” 她这话说得虽轻,在场的众人却偏生都听得清楚,钟信与秦淮对视了一眼,秦淮便在钟信眼中看见了一丝冷笑。 这工夫,二房三房太太都已经被人请了来,她二人虽然因失去子女而无精打采,但听说泊春苑失火、七少爷二人火场中生还、七少爷又要当众揭开钟家秘密这样的奇事,便还是双双前来,想一窥究竟。 在她二人落座之后,菊生和香儿又率人在厅中央安置好了炉火和器具,一时间,众人看着那在空气中慢慢蒸腾的水汽,都不由自主地便安静下来。 钟信在秦淮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并未出声,却慢慢把目光看向那火上的铜炉,终于一步步走了过去。 “太太,这会子炉火正旺,老七的参茶,倒是可以开始慢慢烹燉了,只一样,这茶若要燉得出味道,便要费上些许时间,只希望太太耐心等上会子。要知道昔时大哥在时,便最喜这茶的火候,只说我烹制得时间越久,茶味越浓,那参的功效,也越浓厚。” 何意如点点头,眉间一凛,冷冷地道: “可惜老大喝了你燉得这参茶将近十年,却也未见得补出个好身子出来,反倒是你这燉茶的人,却强壮得很!” 钟信正往茶壶中添加参末和茶叶,听她这话,倒住了手,慢慢抬起头来,那英俊的面孔之上,突然浮现出一抹说不出来的阴冷和嘲讽。 “太太说得极是,大哥生前虽天天进补,确偏偏还是一副棺材瓤子似的瘦弱身板,不仅手无缚鸡之力,走路若急了些,都要扶墙喘上一阵子,倒真是实打实的体虚。而且大哥不仅仅是身子骨发虚,身为一个爷们儿,更悲惨的却是守着这样绝色的美人,却偏生做不了真正的男人,人生最痛苦之事,想来也莫过于此,也就难怪大哥拼命服用那药物去补身,以至命丧黄泉了。” 客厅中所有人的声音似乎都在瞬间安静下来。 何意如听他口中的腔调,可谓是对钟仁极尽嘲讽,不由得便脸色骤变,薄怒道: “这会子,你又说上这许多做甚,倘若你日日烹制的参茶见效,他又何需用什么下三滥的补药,还不是你服侍得不到位,倒耽搁了他!” 钟信忽然间举起了手中的茶碗,对着何意如阴冷地一笑。 “太太到底是太太,便能将话说到点子上,大哥这些年的身子如此羸弱不堪,便连男人都做不得,究其原因,可不就是这参茶的功劳!” 他这话一出口,满室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84章 一时间,客厅里鸦雀无声, 只有厅中央那火上的铜炉里, 还在滋滋地冒着水气,空气里, 已经开始弥漫出参茶的味道。 何意如死死地盯着钟信的脸,那是一张青年男子俊美冷淡的面孔, 嘴角旁边,似乎挂着一丝嘲讽狠辣的微笑, 可是在她眼里, 这张脸却像是在慢慢变化,直至变成十余年前, 那个怯生生的男孩的脸。 钟信看着她惊愕中暗藏着怨毒的眼神,不仅不回避,反而朝何意如躬了个身。 “太太,这工夫,茶正入味,参也在熬散着药力,要想得一杯好参茶,却还要再煮些时间。莫不如, 我便把太太及众人好奇困扰的这些事,借机说一说可好。” 何意如在钟家斗了这些年头, 此时钟信要图穷匕现的势头,她又如何看不出来。 只不过自己机关算尽,却偏让这本应必死之人占去了先机, 眼见对方已兵临城下,箭在弦上,自己却也只能被动迎战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横,倒冷笑了一声。 “想来你这些年,也有许多话憋在心里,弄得个大好少年,一天天倒总是阴沉沉的,今天难得有了机会,想说什么,便索性都说出来罢。” 钟信站直了身体,轻轻点了点头。 “太太现在一定最想知道,为何大哥喝下我煮了十余年的参茶,却偏生越补越虚、不能人道,或许心中已然怀疑老七,定是在那茶中下了什么害人的东西,是也不是?” 何意如冷哼了一声,道:“这工夫,你又何需再过遮掩,老大在世时,多有欺凌虐待于你,钟家上下,也是无人不晓。想来你自然对他心存怨恨,在这参茶中作些手脚,甚至下毒,恐怕也未可知。反正老大也已亡故,也没人追索这些,你现下便干脆如实说了罢。” 这几句话说出来,倒似乎很近人情,可是若拿它当了真,便会吞了何意如抛下的钩子,承认自己曾下毒害过钟仁。 钟信摇了摇头,完全不往何意如扔出的陷阱上走,只淡淡笑道: “太太尽可以放心,老七虽然确如您所说,曾经受尽了大哥的欺侮,可是我身为大房的人,有太太的教诲,却绝不会像某些人一般,会直接做出那种直接下毒的蠢事来。并且我这参茶使用的,都是大哥自己精心挑选的上等人参,材质一流,最是大补。只不过,参是好参,茶是好茶,但偏生大哥喝起来,不仅不补身子,反倒如老七所愿,把大哥整个人,掏了个精空!” 众人听他这既不承认害了钟仁,又挑明曾坑过他的话,不禁皆有些面面相觑,目光都不禁落在面色苍白的何意如脸上。 钟信收住口,却忽然对何意如施了一礼。 “只是这其中越补越亏的奥妙,老七现下,倒是要深谢太太您了。想当年我生母生我之际,产后虽有些精神不济,但原本与那疯病却相差甚远。可是后来,太太体贴入微,专门让人帮她燉了给孕妇补血的良药,我生母连喝七天,气血充足,壮盛无比,人人都说太太宅心仁厚,对被老爷收的婢女竟也如此体贴,不愧是钟家第一贤良的人物…” 他说到此处,一旁的莫婉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嘲讽这“贤良”二字。 何意如面色愈发地苍白,手中的丝帕不住地颤抖,却听得钟信又开言道: “结果在这七天之内,我生母虽然气血健旺,却不知何故,精神上却亦是亢奋异常,夸张之时,彻夜不眠不休,手舞足蹈。在第七天之时,身上突发血崩之症,而口中也开始胡言乱语,对着满床血污,彻底失了理智,竟险些将我摔在地上,这工夫,便已是彻底地疯了。” 说到此处,钟信略顿了顿,对面的秦淮紧咬着下唇,看到了他眼中压抑的怒火。 “我说了这些,或许有人还不大明白,可是太太却一定清楚,为何我生母明明吃的是健血养气的补药,却最终变成一个得了血山崩的疯婆子,便是因为这补药里,有太太想要她疯的真正原由!” 何意如猛地抬起头,尖声道:“老七你只胡扯些什么,你那时不过只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又如何会知道这些陈年破事,左右不过是你自己胡乱猜测罢了。你生母身为洗脚婢女,勾引老爷生下了你,我不仅未责罚于她,且百般照顾她产后的身子,至于她为何得那疯病,我又如何得知,怎么在你口中,反倒成了我的不是,老七,我养你一回,你还讲不讲点天地良心?” 听到何意如这话,钟信默默地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 “老七和太太,却当真不敢讲这良心二字。太太说我其时年幼,不记世事,可您应该知道,这世上原有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便是我不记得,也总有人是记得的。老七从生下来到如今,在大房之时,非病即伤,各种苦难,接连不断,因此看大夫的时候最多,也最熟识咱们府中故去的老中堂林先生,想来太太您,也不应该忘得了他吧?” 何意如听到这林先生三个字,脸色瞬间变了又变,沉声道; “那原是钟家的私人大夫,我自是记得,只不过他已死了数年有余,却又提他做甚。” 钟信转身看了眼一边的二太太莫婉贞,忽然笑道:“二娘可还记得那林先生的样子不成,便是那位瘦瘦高高,白净面皮,走路说话的样子又有点象大哥的。” 第82节 莫婉贞原本因钟义钟秀一事,对钟信又怨又恨,但此时听他这话似在暗示大太太的隐情,却眼睛一亮,登时用帕子半捂住了嘴巴,故作吃惊道: “老七不说我还真得忘了,那林大夫在钟家呆了颇有些年头,一直未有婚娶,这工夫你一说我倒记得,当年他对钟仁最是体贴呵护,时常哄着他玩,二人倒生得真有些相像,只不过后来那林先生忽然间便得了急症死了,当时的光景,我们倒都觉得蹊跷得很。” 钟信对莫婉贞点了点头,又环顾了下厅中众人,幽幽道: “说了这么许多,老七现在,便也不欲再打埋伏。太太既说到良心,我便也跟太太讲讲良心。便我方才说的这位林大夫,因为平生未娶,素常在宅子里,倒常常只有我这个小病包子在他身边,为他做个帮手,天长日久,他倒拿我这不爱说话的小朋友,当了他倾诉的对象。” “因这林行生平日最爱借酒浇愁,故而在一次大醉之后,倒拉着我说了些私密的话来。时值今日,老七仍记得那最重要的一句,便是他这一生,本是清清白白,却因为被人诱惑,毁在了钟家一个女人的手里,既帮她生了个可以在豪门站稳脚跟的儿子,并因挂念这儿子而甘心受制于她,倒做了不少昧良心的事情出来。” 他说到此处,轻轻在空气中嗅了嗅,低声道: “参茶终于燉到火候了,这工夫若是大哥在世,趁热喝上一杯,那功效,大约便和我母亲喝那养血的补药,也差不许多,明为补身,实为伤人。太太,这些补品里面的独特奥妙,老七可都是向那位林先生学来的呢。” 他从壶中倒了一杯参茶出来,率先奉与了何意如手中。何意如嘴角哆嗦着接过杯子,一言不发。 钟信却看着她端着参茶的手,沉声道: “那林先生在大醉之时,曾经拉着我的手说过,他曾经被那女人利用,给刚生过孩子的孕妇调制过补药,那药看起来温和滋润,和那个利用他的女人一样有着菩萨般的外表,可是实际上,却是药性刚猛雄浑,对产妇来说便如虎狼般凶险无比,连吃几天,必定伤魂蚀骨,非死即疯!” 钟信说到这里,一边的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似乎都听懂了几分。 钟信看着何意如手中的茶碗,这工夫,竟依旧纹丝不动。 “那光景,林先生抓着我的手,那张和大哥莫名神似的脸对着我,眼睛里似乎写满了愧疚。想来他自然知道,我这个受尽人凌辱的孩子,究竟为何有了个疯癫的娘。只不过,他从来都是在酌酊大醉后,才会偶尔和我说上这些秘密,并且至始至终,也没有透露过那个与他生了孩子的女人,到底是钟家的哪位太太 ……” 钟信说到此处,何意如似乎微微低下了头,看了眼手中的参茶,忽然开口道: “我倒有句话想要问你,你方才说为钟仁烹制参茶时,学了克体伤身的本事,便是同那位林大夫学的不成?” 钟信看着面上略带狐疑的她,嘴角浮上一丝阴冷的笑意。 “太太想得不错,这本事,正是林先生教予我的。他一生所长,便是药物间的相生相克,如何让那参茶看似温和滋补,实则伤肾杀精,原来便是他最擅长的东西,太太难道还不知晓吗?” 何意如的脸色瞬间变得死灰一般,摇头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又怎么能做出伤害自己儿…伤害钟仁的事情!” 钟信唇边的冷笑不断,目光里更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 “太太所言极是,那林先生为了那个私生的儿子,宁愿一生受那毒妇的控制,又怎会出手害他的儿子。只不过,当他面对的是我,一个天真无邪、孤苦伶仃的孩子,变着法子向他询问,有哪些药材相生相克、伤人于无形时,他又哪里会知道,几年之后,当他已身故之时,老七已经成了那个为他儿子天天燉茶的跟班小厮呢!” 钟信说完这话,眼见何意如手中的茶碗已在晃个不停,便又幽幽道: “所以太太你看,这世上的事该有多么玄妙,这林先生常常在醉后感慨误配了药方,害了那产后的孕妇,却不知道自己更亲手配了方子,用亲生儿子的健康,来偿还了这份罪孽,所谓天道有轮回,说得可是不是呢?” “咔嚓”一声脆响,何意如手中的茶碗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第85章 钟信看着地面上粉身碎骨的茶碗, 并未朝何意如看上一眼, 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慢慢走到秦淮身前, 握住了他的手。 “这工夫说过了这参茶, 倒是时候再和大家说一说, 我夫妻在那火场中逃生的经历了,毕竟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大火里,还能侥幸逃脱, 实是纳罕,也大约让太太您, 大失所望了罢。” 何意如的身体在座椅上晃了晃, 却又死命地坐直了。 “老七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怎么听起来, 倒像是你泊春苑里失了火,便是我去放的一般。这里多少人都可以明证, 你这边失火的光景,我正身在何处,所做何事。老七,你不要以为你心计深沉, 长于算计, 这工夫便要借题发挥,诬陷他人!” 钟信与秦淮对视了一眼, 在对方的眼中既看到了一丝担心, 也看到了一份信赖, 他放开秦淮的手,慢慢又走到大厅中央,对着那热气腾腾的炉火,淡淡地笑道: “太太方才又没喝那参茶,怎么竟也像大哥喝茶后那般,容易暴躁起来。老七只说我二人活了命,让您失望,并不是说那火,便是太太亲手所放。究竟太太又是何许人也,怎么会轻易隔着数重院落,跑来泊春苑放火,做那种落人把柄之事。若说是十几年前,太太在自己院子里头放上一把大火,或许倒未可知了。” 这话说出来,客厅中大多数人不知其意,可是何意如等三房太太外加数个资格比较老的婆子,却不由得都变了脸色。 一旁的莫婉贞便挑着嗓子对三太太道: “老七这话,倒让我想起十余年前,正是钟秀过生辰的光景,大姐院子里,可不是有过一场火灾。而且我恍惚记得,那场火灾应该是发生在大房的厨房里,并且刚巧只有老七一人困在里面,险些便烧成了火中的孤鬼。后来人虽未烧死,倒落了不少的疤在身上,不知可是不是了?” 三太太点了点头,也扬声道: “姐姐这么一说,我便也想起来,确有这么一回子事。只因老七与钟智的年岁相差无几,我当时见他身上烧的惨状,晚上还抱着钟智做了场恶梦。话说回来,老七当年的经历确是悲惨了些,只不过要说是大姐亲在院子里放了这火,可实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 何意如见她姐妹俩一唱一和,倒把这话题稳稳地套在自己身上,她心中有鬼,此时便暗暗在人群中寻找香儿的身影,待得两个人目光相遇,她慢慢将手放在耳边,倒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出来。 香儿心中也正是七上八下,见何意如这个姿势,先是一愣,慢慢揣摩后,便猜到太太应是让自己去给族长钟九打电话求援。 她左右四顾,见众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钟信,便悄悄抽了身,在几个粗壮婆子身后,慢慢挪向门口。 谁知她刚刚要从大门中溜出来,却见菊生正堵在大门口,身上背着一个落满了黑灰的口袋,见了她,立即拉下脸来。 “这会子七哥原交待了,他的话没有说完之前,谁也不得离开。香儿姐姐原是咱们泊春苑的大丫头,怎么倒这样没了规矩,我现下守在这里,你便不要想着能擅自出去了。” 香儿知道自己已跑不出七少爷的眼帘,此时要想金蝉脱壳,恐怕是难上加难。无奈之下,只好又退回了回来,倒站在人群后暗暗思虑。 这边只听得钟信又低声冷笑道: “二娘三娘都记得不错,那场大火,确是发生在二小姐过生日的光景,也确是发生在太太院子后面的厨房里。只因那工夫,已是夜深人静,倒只有一个因白天犯了错事,被太太责罚一天没有饭吃的我,实在饥饿难忍,便偷偷到厨房里,想寻些剩饭来吃。” 听到钟信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出声的秦淮,却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 “却不知在那个年纪,你又能做了什么大不了的错事,太太倒要罚你一天都不能吃饭,还有你说那会子是二妹妹的生辰,岂不就是你被她的狗咬成重伤的光景…” 众人都听得出秦淮声音里透出的一丝怜惜与心疼,便禁不住都把目光看像他,果然在他黑白分明的美目里,看到了一点闪烁的泪光。 钟信也看了一眼面露真情的他,笑了笑,低声道: “老七在那十几岁的时候,吃不饱饭的次数倒真是太多,不过大多数,都是大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每每找茬出来,饿上我一顿,也是有的。只是太太素来是钟家人口中的菩萨,即便是看不惯我,有大哥日夜责打,也劳不到她再费心思。那一次亲自责罚于我,原是我眼睛不好,偏生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惹太太不快罢了。” 何意如此时整个人在座椅上几近颤栗,用手指着钟信,却偏偏说不出话来。 钟信看到了她的神情,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又淡淡地道: “那光景老爷因新开了南洋的市场,一年里,倒有大半年都在外面忙碌,家里头,自然是太太更辛苦着些。不过大约太太是女人身份,有些事总要有男人在身旁,才多了臂膀,所以咱们钟氏的族长,便似乎替老爷担了这份男人的责任,这半年的时间里,每到有些月黑风高之夜,老七便常看见九叔悄悄摸到太太房里头,盘桓到半夜时分,才鬼鬼崇崇地去了。” 莫婉贞姐妹二人听到这里,互相对视一眼,脸上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原本在钟家里,何意如与钟九交好的传闻,便早有风声,只不过没有人曾经抓到过有力的把柄,便只能当它是空穴来风,而现在钟信如此一说,这传闻,看来倒是要落到实处了。 只听钟信又道:“不过九叔虽时常夜探太太香闺,却因太太这边防范得实在谨慎,家里头原也无人得知。偏偏我既住在太太这里,又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所以倒没有人发现,我才是那私底下,最留神太太和大哥私事的人。也正因如此,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倒被我尽看在了眼里。原来号称钟家第一贤良人的大太太,竟是个在夜里见了族长,便会媚眼如丝,莺嘀燕舞的人呢。” 众人听得这话,不由得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毕竟正如钟信所说,想到天天拜佛烧香的大太太,私底下竟是个风流浪荡的女人,任是钟家人见过太多狗血污秽之事,也都禁都惊愕起来。 何意如这工夫,倒表现得极是怪异,虽然目之所视,皆是众人诧异的眼睛,她却仿佛视而不见,倒忽然幽幽道: “老七,方才那茶碗碎了,怎么还不给我再沏一碗来。都说你素日最会服侍人的,却服侍成这样子,看来老大当年对你,倒还是不够心狠!” 钟信微微一怔,倒也不作声,便又到那铜炉边,倒了碗参茶,双手奉与何意如面前。 何意如接过茶碗,便伸手从怀里掏了会儿,倒掏出一个锦囊,从里面倒出一颗大粒的朱红药丸出来。 她将那药丸在掌心里转了转,似是在自言自语般,轻声道: “这泊春苑里的空气闷得很,弄得我这心口疼的旧疾倒发了出来,也罢,便就着你这参茶,把药吃了罢。” 她说话间,便将那大药丸放在口中,端着参茶喝了半盏下去,对钟信道: “既然你已经说了这样许多,不如便接着说下去,看一看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何种模样。说实在的老七,这二十多年里我听你说过的话,都没有今天这半日里来得多,倒也让我真正认识了你的底细,果真老大当年说得对,你是不爱叫的狗,真出口时,大约便要伤人了。哎,只怪我和他都以为狗被驯服后,对主人会温良顺从,却忘了有些狗,却比狼还要狠毒!” 钟信的目光紧盯着她,待见她把那药丸吃下去,嘴角微微动了动,面向厅中的众人道: “太太既这么说,我倒也不想再遮遮掩掩,毕竟有些人脸上的面皮,终究是要撕下的。我只想告诉太太一句,这次泊春苑的大火里,为何我二人能够安然无恙,便是因为当年在您想放火烧死我的时候,实是给了我太过深刻的记忆。你趁我偷吃剩饭不备的工夫,把我反锁在厨房里,点燃了厨房,任我在里面痛苦的哀嚎,您却看着里面的火光飘然而去。你不知道,我在门缝里已经认出了你,也永远地记住了那条绿色的裙摆!” 钟信的声音里难得也带上了一丝怒气。 他看着窗外东跨院的方向,冷笑道: “所以在我被烧得满身伤痕,从狗洞里爬出来后,这些年来,我便告诉自己,只要这个女人还活着,还在钟家掌着权,在她心里,这把想要烧死我的火,就一定不会熄灭。而要想能够逃出这把火,就必须要有狡免三窟的防备。所以在重新装修东跨院的当口儿,我自然便要给自己留一个能够防火的地方,既要保自己的命,更要利用这个防范,打消你们的疑心,将那个替你放火的人,也彻底牵扯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到底在这些年里,到底是谁与你狼狈为奸,做了你的帮凶!” 说到此外,钟信忽然转过身,高声道: “菊生,那个在我房中放火行凶的人,你可怕下他的脸了吗?” 众人都被他这句话惊到了,下意识便把目光投向了门口的菊生。 菊生脸上有一份隐隐的兴奋,用力点了点头,大声道: “照七哥的安排,已经拍了下来,咱们钟氏族长的脸,在我这西洋相机的镜头里,可是拍得绝顶清晰呢!” 厅中众人都被菊生的答复惊到了。 虽然这答案在钟信方才的言语中已经有了铺垫,可是听到钟氏族长便是泊春苑纵火行凶的人,却还是让人感觉无比的震惊。 座椅中的何意如嘴角哆嗦了两下,却颤栗着站起身来。 钟信看着她的脸,这工夫,不知道是不是惊吓与害怕,她的脸色白到有些不太正常。钟信心中一动,慢慢走到她身前,幽幽道: “太太,既然您方才说过,老七今天晚上的话与素常相比,多了很多,莫不如,我便干脆再说上一些,倒把咱们钟家有些始终揭不开的谜,都彻底掀开来。比如三娘这边,一直在让族中帮她苦苦寻找致六哥身死的凶手,却不知这凶手,原本便是她相求的对象,也就是要放火烧死我的九叔了。” 一边的三太太听到这里,猛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继而,竟已经急怒攻心,晕倒在二太太的身上。一时间,客厅中一片混乱。 钟信看着面前的何意如,而何意如竟也直直地看着他。 “太太,现下我已经查到了钟九杀害六哥的实证,同时又拍下了他纵火行凶的相片,您觉得,他再手眼通天,还能逃过这样证据确凿的一劫吗?我只想问一声太太,对于拴在同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来说,这只公蚂蚱已经蹦不了几天,死在临头,那另一只母蚂蚱,又打算怎么办呢?” 何意如听到他这句话,不知为何,嘴角却忽然露出一丝极诡异的微笑,低声朝钟信道: “你想知道我会作何打算?我告诉你老七,今生今世,你是永远也不会猜到一个女人的心事的。如果你真想知道,过来,我告诉你…” 第86章 何意如这诡异的微笑与言语, 让一边的秦淮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下意识便想阻止钟信,不让他靠到何意如身边去,虽然他也不知道在图穷匕现之后, 这个已经被老七彻底揭开面具, 没有了退路的女人,是会低下头,向一直被她凌辱打压的钟信求饶, 还是会做出别的什么举动。 钟信却似乎对何意如这句话很感兴趣,竟慢慢靠近到她的身前,低声道: “无论如何, 这些年来老七在太太身上,实是学到了太多, 现下太太既这么说,我倒确想知道,以太太的身份, 又该如何去面对眼前的困境,难道也会和二哥一样, 选择在牢狱里苦度残生吗?” 何意如见他走到自己身前,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极为慈爱的笑容。 她素来端庄淑德,无论衣饰还是做派, 都是一丝不苟, 因此这工夫, 她便坐直了身体, 一只手慢慢伸在发髻上, 似是在整理微有些散乱的头发。 听到钟信问自己的话,她慢慢摇了摇头,正在微笑的眉宇间却忽然闪出一丝极痛苦的神情,另一只手下意识便捂住了腹部。 “老七,你可知道,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你和我,才应该算是真正的一路人。我这辈子虽然生了三个孩子,可惜一个阴鹜,一个呆直,一个又鲁莽愚蠢,竟没有一个人像我的性子。反而是你这个疯婆子生的孽种,倒真有七八分像我的为人,既隐而不露,又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自己确认了的对手,不管用多长的时间和什么办法,总要除之而后快,老七,你说我这话可说的对吗?” 钟信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竟点了点头。 “太太说的不错,某种意义上,老七确是如你所说,睚眦必报,有仇必血,只不过,老七大约和太太还是有些不同,我害的防的,都是先下手伤害我的人,却不会像太太这样,只要觉得有谁妨碍或阻止了你,便会不顾一切,除之而后快。” 何意如将右手从发髻上放下来,压在左手之上。 第83节 很显然,她此时的小腹似乎极为难受,整个人都已在椅子中颤栗起来,更有无数的细汗,在额头上滚落。 “老七,你方才问我要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境,其实这种问题,你又何需相问,因为你和我明明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同一类人,要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没错,方才那颗药丸,便是我随身携带的巨毒之物,我既然吃下它,便是已经做出了我最后的选择。老七,我此生最抱恨的,就是当年心慈手软,见你烧伤后的惨状,便终是饶过了你,让你在我身边为奴,长大,终至于养虎为患,倒害了我自己。所以现在,还是再给咱们娘俩一个机会,就是死,你也陪我一同去罢!” 她幽幽地说着这些话语,两只手按在小腹上,整个人倒像是瘫软成了烂泥一般。 可是谁知道这话说到最后的光景,明明萎顿在椅子中的半百妇人,却像是忽然间暴起的母豹子一般,手上握着从发髻中抽出来的一把细细的锥刀,猛地向身前钟信的心脏处刺去。 这一下简直便像是电光石火,厅中的众人除了一直死死盯着何意如的秦淮外,都完全没有留意。 秦淮只吓得大叫一声,身子便像离弦的箭般,朝二人冲去。 只是在他刚刚冲到钟信身后,却见钟信身子向侧面猛地转过身,避开了何意如这雷霆般的一击,继而伸出脚一横一勾,便把已失去重心的何意如结结实实地绊倒在地上。 何意如眼见钟信离自己近在咫尺,虽然腹内的毒药发作,已是疼如刀绞,却还在故意伪饰,一边低低絮语,吸引钟信的注意,一边竭了自己最后的一口气力,想要一击即中,让那锥尖上巨毒的毒药,进入钟信的心脏,在自己上路的时候,让他给自己陪葬。 只可惜她虽然机关算尽,却不知钟信这许多年来对她的防范,可以说已经到了骨子里。从她服药开始,再到她在发髻中拔取毒锥,准备暴起伤人,都没能逃过钟信的眼睛,所以她这偷袭的动作看似突然,在钟信眼中,却早已经尽在掌握了。 何意如趴倒在地上,手里的锥刀一阵乱舞乱动,却终还是慢慢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厅中的众人眼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幕,一时间无不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想不到钟家最高的掌权人,便在自己的面前,亲手服下了毒药不说,还要在临死前,拉老七去垫背,只不过到了最后,终还是放棋差一着,没能敌过钟信的算计。 这厅中静肃半晌后,倒是莫婉贞第一个站起了身来。 “大家方才这许多双眼睛也都看到了,大姐先是自行吞下了毒药,复又想刺杀七爷,想来自然是她那些污秽的丑事与罪行,被七爷揭穿的缘故。大家既看在眼里,日后在官差面前,可自然是要给七爷做证的,都晓得了吗!” 三太太见表姐这工夫竟第一个站起来,一边坐实太太的过错,一边已经分明在向钟信靠拢。她姐妹向来同心,眼下见本对钟信深为憎恶的二姐都改了口风,自己家钟智的死因又是被老七给揭开,更哪有不转立场的道理,忙也站起身道: “二姐说得极是,咱们这些人在这里,看到的便如二姐所说,自然是要为老七做证实的。而且我还有几句话,倒也是些肺腑之言,这会子,便也说与大家。” 她从何意如的尸身前绕过,脸上满是鄙夷的神色,待走到钟信身边,才站了身子,朝众人道: “钟家今年流年不利,时值今日,这仁义礼智信五个钟家的男子,倒死了二个,坐长监了一个,还有一个老三,大约也早就做了和尚。现下唯一在钟家齐齐整整的,便只有七爷一个。并且最近这些时候,大家眼睛也算是雪亮,都看得清清楚楚,七爷的本事和为人,无论是族内族外,也都是公认的稳妥。所以我觉得,现下钟家这副权柄,没什么可说的,自然要由七爷来执掌,我想我和二姐要无异议的话,大家伙儿,自然更没什么好说的,现下,就都来拜见下咱们钟家的掌门吧。” 三太太这番话说出来后,厅中的众人又是何许人也,皆是在钟家混迹多年,跟红顶白惯了之徒,哪里不明白二房三房已经彻底认输,要抱老七大腿的意思。 这些人最擅长见风使舵,便是有大太太昔时手下的人众,也都不过是墙头的野草,此时见二位太太带了头,便纷纷跨过何意体的尸体,近到钟信面前奉承讨好起来。 这工夫,倒是钟信对面的秦淮,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钟家众人围绕在他的周围,展现着让人一言难尽的嘴脸。 一时间,他隐隐觉得,钟信在那些人的围绕中,已经默默站直了他的身形。那份自己从前已经习以为常的,总是微躬着身子的老七,似乎从这时候开始,便已经像是地上的大太太何意如一般,慢慢地要在这钟家的大宅子里,永远地消逝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淮忽然间便想到了自己看过的《斗破豪门》的结局。 而这个莫名浮现在脑海中的结局,让他觉得眼前的泊春苑里,似乎有了些从前没有过的东西。 像什么?或许,是秋夜里一股莫名的寒气。 但是无论如何,秦淮知道,在何意如身死,钟九即将被老七送入牢狱的当下,这座雕栏画栋、钟鸣鼎食的巨大宅院,终于已经真正地落入了钟信的手中。 当泊春苑被大火烧成灰烬之地,又迎来一次重新的翻建之日,钟信带着秦淮,漫步在钟家的后花园里。 头一次,秦淮能像今天这样,可以不带任何防备与小心,而是尽情地在钟家美仑美奂的园子里,欣赏这大宅子中,除了权谋与污秽之外的风景。 不知不觉中,秦淮发现,钟信已经带他来到了整个钟家大宅的最高处,后院那座无名小山的山顶。 那山顶上只有小小的一方所在,两个人站在上边,便连转身,都感觉有些狭窄。 时值暮色苍茫,冬意已浓,有阴凉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在山顶萦绕。 秦淮下意识便把目光投向了一边的男人。 这工夫的钟信,身穿一件长襟上镶着雪貂毛的大氅,身形修长,背部挺直,负着双手,目光在山下的大宅中盘桓。 这当口儿,穿着同款大氅的秦淮,脑海里又已经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小说中最后的文字: 钟信站在后花园的最高处,在那里,可以看尽钟家大宅的全部所在。前庭,后院、竹林、莲池…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见证了他从一个受尽凌辱的少年,渐渐成长为这所大宅的主宰。 视他为贱种的兄弟姐妹、勾引虐待他的男嫂艳婢……那些曾经欺侮羞辱过他的人、那些想与他一争权柄的人,在他心狠手辣的断掌纹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黄泉路上,无一幸免! 有风吹过,卷起钟信身上雪貂大氅的长襟,月下轻扬,愈显凄清。豪门斗破,他已是最终的赢家。可是眼前偌大一所宅院,满庭灯火,却终无良人,可以相伴。 终无良人,可以相伴,终无良人,可以相伴…. 秦淮的心中默默地背诵着书中最后的一句,不知为何,便只觉从心口里,渗出一丝淡淡的寒气,整个身子,竟在风中颤栗起来。 一旁的钟信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颤抖,早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原本负着的双手,便无声地将秦淮的手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这会子,怎么倒忽然发起抖来,难道是这山顶上,有高处不胜寒的冷意吗?” 钟信的声音依旧低沉而淡漠,只是握着秦淮的手,却慢慢地在收紧。 一时间,满眼尽是小说中文字的秦淮,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他英俊的的脸,微微一笑。 钟信慢慢眯起眼睛,看着他眉梢跳动的胭脂色,忽然之间,双臂一伸,竟将秦淮整个人横抱在身前。并且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往那山顶最狭窄的地方靠去。 秦淮心中一凛,眼睛向下方扫去,原来钟信镜横抱着自己站在了山顶最危险的一角,如果这时他松开双手,自己旋即之间,便会以一个失足之身,掉落下去,变成钟家又一个无人可查的意外。 而这样的话,或许那本《斗破豪门》的小说,便真的会圆满无缺了罢。 他忽然间便闭上了眼睛,这时候,这该来的一切,就让它干干脆脆地来吧! 第87章 山顶的寒风凛烈, 吹得二人的衣袍在风中翻卷。 秦淮轻轻闭着眼睛,心里面,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此时此刻,他似乎忽然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便是自己费尽千辛万苦, 斗智斗勇到最后的光景, 或许穿进来的,却是一本必须要忠实于原著情节的小说。 因为像这样遵循原著的穿书方式, 在穿书类的小说中, 也实在是很多很多,是穿书人与书中人物, 都完全无法控制的。 所以, 有些事情, 斗了又怎么样,爱了, 又能怎么样, 到最后, 终还是要认命的。 只是头脑中虽作如是想, 在心里面, 秦淮却只感觉到一阵无法言说的刺痛。 不为别的,只因为自己, 爱上他了。 也因为自己,已经和他身心交融, 真真正正地灵肉合一, 心甘情愿地守在这依旧暗藏阴秽的大宅院里, 与他携手同行,同站峰顶。 可是听着耳边劲风的呼啸,感觉着身下男人结实而无情的双臂,这一刻,秦淮的心底却在对自己冷笑,你想与他同站凌云绝顶,可是在他心中,或许正如何意如所说,真正信任欢喜的,怕是只有他自己罢。 恍惚与隐约的失望中,耳边忽然传来钟信低沉中略带沙哑的声音。 “嫂子,你现下人在老七的身上,却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瞧你这眼睛虽然闭着,一双眼珠子倒还在眼皮下东转西转,当真是有趣得紧,这会子四下无人,你这副样子,倒惹到我了……” 这男人味道十足的声音,让秦淮只觉得心中一荡,继而,微阖着双眼的他,只觉得在朦胧中,有一张男人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些方方在寒风中袭来的万千思绪,竟在这一瞬间里,被忽然间压在自己唇瓣上的,两片薄而滚烫的嘴唇,融解得无影无踪。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秦淮对这个男人的热吻有些招架不住,整个人便如丝绵般酥软,竟瘫卧在钟信的臂弯里,双手下意识便去搂他的脖颈,先是轻轻扳着他的头,以期他可以更用力地亲吻自己,继而,却像是如疯魔了一般,死死地搂着他的脖子,倒像是怕钟信会忽然间放弃这个吻一样。 钟信倒被他这样忽然间爆发出来的热情弄懵了。 有好一阵子,他压在秦淮双唇上的唇片都忘了动作,完全是被秦淮主动地索取着,吸吮着。 可是慢慢地,他似乎在恍惚中,渐渐明悉了怀中人如此疯魔的原委。那是一种因为担心失去,甚至绝望后,又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激情。 他被秦淮身上喷涌出的这份激情所感染,终于和身上的这个男人一样,在这钟家宅院的最高处,在激扬的寒风中,尽情地放肆着一个男人被压抑了许久的冲动与真情。 良久,两个在寒风中竟然亲出了一身大汗的男人,终于不得已地松开了对方,互相看着对方胀红的脸,长长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 “老七,为什么到了这光景,你还要叫我做嫂子,甚至便是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也要一直那样地叫我?” 秦淮也不知为何,竟然会在这样一个浓烈的热吻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一个略带了限制级的问题。 或许这几天来,在二人的床榻之间,锦被之中,这也确是让他心中有些捉摸不透的地方。 明明二人已经是名正严顺的夫妻,更坐拥着钟家一外一内的掌权人身份,可是偏偏在那些亲密无间的时刻,钟信却常常不自禁地低叫着“嫂子”这两个字。并且在叫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总能让秦淮感觉到一份不可捉摸的情愫,倒似乎,那两个简单的汉字,能催浓了他的情欲一般。 钟信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粗豪的大手一伸,便将秦淮的手牢牢抓在掌心。他转过身形,两个人肩并着肩,共同俯视着庭院中苍茫的暮色。 “嫂子…嫂子…” 钟信的目光在那点点灯光中流连,嘴里面,却像是应和着秦淮的问题般,喃喃地来回低声说着这两个字。 “你知道吗,眼下的这个地方,是我这些年来,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静坐的所在。每每当我在白日里,受到大哥或是其他人的凌辱,我便会在这钟家的最高处,静静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在这夜色中的灯光里,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站在这里,傲视着钟家的所有。” 秦淮感觉到钟信手掌中,隐约传来的一丝颤抖。他反过手去,想用自己掌心的热度,去温暖下这个曾经历经凄冷的男人。 “只是在这里流连的次数久了,有时候我便会觉得,这山顶虽然高耸,却又当真是个孤独寂寞的所在,如果…如果能有一个人陪在我的身边,共享这夜色之中的风景,或许老七此生所追求的,才是真正的圆满。” 两个男人的手愈发用力地纠缠在一起,或许他们都在那十指交错的力度中,感受到了自己和对方之间,那份由反感到试探、从陌生到熟悉,继而又从相互依靠,进展到亲密无间的整个过程。 “而这个能陪我的人,在我还不得不叫他嫂子的时候,便悄悄藏进了我的心里。” 钟信忽然转过身形,微微有些迷醉的目光落在秦淮光洁的脸上。 秦淮只觉得心脏“呯呯呯”地巨烈跳动着,因为自己可以在对方的目光中,清晰地看到一份昭然若揭的贪婪与欲念。 这个男人,曾经压抑得有多沉重,这会子在倾诉与渲泻的光景,便有多激昂。 眼见钟信抬起了右手,继而轻轻落在自己的眉梢处,在那粒销魂痣上温柔地挑弄着。 可是不知为何,那挑弄的手指竟慢慢加重了力道,和钟信的呼吸一般,忽然变得粗重起来。 “嫂子…嫂子…你问我为何便是做了夫妻,却还是要叫你嫂子,其实方才说了那些,固然是老七心中的实话,可是在老七心底,却还有一些话,倒也不想隐瞒嫂子。” 这光景,秦淮只觉自己的眉梢,竟被他粗重的手指挑弄得有些火辣辣地疼,情不自禁地,便皱起眉毛,微微躲闪着钟信的手指。 可是这光景的钟信,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目光中透着一丝尤如野兽般的凶婪,粗重的呼吸像是收不住闸门的洪水,在静夜中听起来,有一种雄性独有的疯狂。 “嫂子,老七若要将这心里话说出来,你千万莫要生气,更加不要从此不理老七。只因在老七的心底里,偏有一份污秽不堪的欲念,那是除了你,绝然不会让人知道的东西。” 秦淮被他狂野而又坦诚的目光震到了,虽然不知他要说出些什么,却偏生用力地点了点头。 钟信抓牢了他的手,低低道: “因为在老七心中,有一个虽不可说,却又不能欺骗自己的念头。便是在你尚为老七长嫂之时,便已经在老七的身体上,深植了一份无法言说的卑劣欲望。明明那光景的我,绝不该对自己的嫂子,产生那样污秽的念头,可是无论老七如何在私下责罚自己,痛骂自己,那份潜藏在老七骨子时的欲念,却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最不该想嫂子的工夫,跳将出来。而每每那个时刻,老七总是在想像着嫂子的身子和面庞下,做出些事后会让自己悔之不迭的丑事,也因此,为了惩戒这样淫邪的自己,更在身上留下无数的印迹。” 钟信一边沙哑着喉咙向秦淮坦诚着自己,一边便轻轻撸起衣袖,让秦淮去看他当初在自己的手臂上,用香火烫出的疤痕。 虽然那些伤疤已经略略变淡,但是若和他少年时代的伤疤比,却还是新鲜很多。 秦淮只觉心中一酸,不由便伸出手去,在那些点点斑斑的疤痕上轻轻抚摸着。 “你做甚么要这样傻,你便是那光景想了我,我又少不得一块皮肉,何苦来这样折磨自己,更何况你想我的时候,又怎知我那时,没有想着你呢……” 风拂过耳,却吹不走秦淮低低的情话。 “……叔叔,你既这般说,那从此以后,若在人前,你我便以夫妻相称,而在人后,我便还是叫你叔叔,你只管叫我嫂子便是了……” 钟信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一刻,他只想,揽他入怀。 第84节 泊春苑里的四时锦,在严寒的冬季,总会被老七呵护得很好。虽然暂时见不到一日四变的繁花,却依旧在寒冷中,在枝叶中散发着幽远的暗香。 而另外的一只“四时锦”,这光景却像是逆了季节的花朵,在整个香水市场上绽放出独特的娇顔。 布伦代表弗朗索瓦公司,又已经和钟家的公司洽谈了数次,洽谈的主题,自然便是钟氏香料的双璧,钟桂花与四时锦。 对于布伦来说,他现在对于独掌钟家权柄的七少爷钟信,忽然有了一份全新的认识。 这个从前不声不响,似乎总是守在秦淮身后的东方男子,在与他真正洽谈到核心利益的时候,才让布伦领略到了他的精明甚至是狡诈。 虽然对布伦来说,并未打算在这两款神秘的东方香料上占上太大的便宜,但是身为一个已经浸淫商界多年的商人来说,他在下意识中,便会将利益的最大化倾向于自身,当然,这亦是无可厚非之事。 可是当他与这个看似沉默淡然的男人谈判时,才发现对方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已经做到了滴水不漏。甚至在有些东方人根本不太懂的细微环节,这个男人也早就考虑得清清楚楚,完全出乎了布伦的意料。 在最终苦着脸准备签署合约的当口,布伦实在忍不住自己的郁闷,用英语朝秦淮大吐了番苦水。抱怨他的丈夫不仅小气刻薄斤斤计较,并且还阴沉枯燥,与他接触时,呆板无趣倒也罢了,有时还会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听到他对钟信的评价,秦淮一时间倒有些忍俊不禁。 他一边笑着告诉对方,自己的东方丈夫其实为人忠厚坦诚,既不阴险亦不刻薄,只不过是有些固执与倔强而已。 可是嘴上是这般说着,他却不由得想起在家中提及布伦的光景,钟信一边揽着他的身子,一边淡淡地说出的那些话。 “那个叫布伦的洋鬼子,大约是我生平最讨厌的人之一,便没有见过他那般厚顔无耻之徒,明知你是我妻子,竟然还要勾勾搭搭,没个远近。这次若不是你要与他合作,我断不会与他谈这合约,便是谈了,也绝然不会让他占到咱们半点便宜。说句实话,这家伙要是识相,便早点离开这里,不然总有一天,我怕自己会在他太过放肆的时候,让他受到些意外的伤害。” 或许,布伦的感觉是对的,他大约真的在钟信的身上,察觉到了一份让他恐惧的东西。 但是秦淮却知道,这个会让旁人隐隐感觉恐惧的男人,却意外地只会让自己有一份深深的安全感。 或许对于自己和钟信来说,自己便是他精心养育的那株鲜花,而他,便是一名兢兢业业的养花人。他可以毫不留情地铲除掉鲜花周围的野草与害虫,却唯独会对那花朵,有着贪婪独占般的爱恋。 时光如棱,一转眼,竟到了秦淮穿书过来一周年的日子。 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却偏偏发生了这许多让人瞠目的大事。便是看过那么多奇情小说的秦淮,每每思及,也会暗自感慨,自己穿过来的这本书,不愧叫《斗破豪门》。 时值仲夏,已经修整一新的泊春苑繁花如织,清香四溢。 钟信一大早便因几桩公事,匆匆去外面斡旋。 这一年来,他因精明强干、为人端方,已经被钟氏一族推为族长之选,所以素日之事,又比以往多了几分繁忙。 而秦淮身为钟家内院的掌权人,亦是每日里一打眼,便要面对大大小小几十件杂事。 虽说起初的时候,钟家众人见他年轻,又是男人之身,自然便把那一套老奴欺幼主的手段使将出来,想试试他的深浅,若得了志,从此以后,这当家奶奶便自然被她们拿下了。 谁知几件事情上办下来,这钟家人众才发现这七少奶奶自有其厉害之处。在整顿下人时,既恩威并重,又赏罚分明,绝不似当年大太太那般,明着一脸笑,暗中一把刀。更何况这七奶奶又识文断字,道理学问顺口拈来,尤其是还说得一口好洋文,便连有些和外国人打交道的外面事务,都可以替七爷出头露脸。 所以一年不到的光景,虽然是个年轻的男人,却一样把钟家后宅的大小事务,都料理得有条不紊。便是二房三房太太暗中曾下过些绊子,也都被他见招拆招的一一化解。 尤其让下人从此更加小心谨慎的是,这七奶奶便知道了二房三房滋事后,竟绝不仅仅是化解了便罢,而是就事论事,撕破面皮,丝毫未给那二人留什么脸面。 这些下人背后便也暗道,连两房太太都在少奶奶处讨不到好去,自己又是什么有脸的,不如都消停些,老实点夹着尾巴做人罢。 因此这整整一年过去了,秦淮有时想想,倒真如恍惚间做了场梦一般。 他心中原记得这日是自己穿书过来的日子,所以一整天来,倒都莫名地有些魂不守舍,心里面七上八下,眼前总是浮现出当年的那些情形。 眼见着天光向晚,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暮色苍茫的光景。 秦淮记得,自己方方穿书时,便大约是这个时候。自己一脸懵懂,在睡房的柴檀木大床上醒来,还没等彻底熟悉这钟鸣鼎食的豪门之家,门外的软帘处,便传来了小叔子钟信的叫门声。 想到这里,秦淮忍不住轻轻躺在那紫檀木的床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昔时的片断,一身酒气的钟仁,刁蛮霸道的雀儿,颤颤兢兢的自己,还有看似窝囊透顶,实则一肚子坏水的老七。 他正在冥想着这些泛着晕黄场景的片断,门外却忽然响起一个低沉中有些畏缩的男声:“嫂子,是我,洗脚水…端来了。” 一时间,夕阳在山,倦鸟归林,窗棂上的霞光晕红如昨,一切,竟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夜晚。 秦淮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呯呯直响,便下意识如当初一般,低低应了声,“进来吧。” 软帘一掀,门外躬着身进来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他手上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脸上尽是一副卑微谦恭的神色,一双眼睛只在秦淮的脸上轻轻一掠,便迅速低到了尘埃里,却不是老七钟信是谁。 秦淮轻轻咬紧了下唇,面上莫名便浮上了一丝胀红之色。 钟信慢慢来到他的身前,也不作声,只将那铜盆放在床下,便轻轻挽起自己的衣袖,低低道: “嫂子劳累了一天,身子疲乏,便让老七帮嫂子洗一洗脚,尽去了这劳乏的酸胀,嫂子觉得可好?” 秦淮微微闭上双眼,双手支着床榻,倒把一双雪白的脚掌慢慢抬起,低声道: “如此,便辛苦叔叔了,只是叔叔的手劲儿,向来便大得很,就请轻着一些,免得我这心里,倒怕叔叔太过狠心,竟会掰断了人家的脚趾头。” 钟信的两只手已经将那两只雪白的脚掌握在掌心,正在轻轻地揉搓,此时听他的话,眼睛一眯,偏偏使出几分力气出来,将那十根脚趾用力一捏。那足尖上的微疼迅速传来,倒让秦淮哎哟一声,轻轻伸足一踢,竟把双足上细碎的水珠,尽数踢洒在钟信的脸上。 钟信也不去擦那水滴,只任它们在自己的额头鼻尖滑落,直至嘴角时,便轻轻用舌头舔了舔,忽然间额头青筋胀起,喉头一阵发热,竟一脚将那洗脚盆踢翻在一边,任那温水在地上四溢而去。 他喘着粗气站起身形,三两下脱去身上的衣物,抬身便上了那紫檀木的大床。 床上的秦淮一身雪白的中衣,面上颈间,此时已然是晕红如朱。 他凤眼含春,如一副软缎般躺下身子,一双手,却早便去解身上的颗颗纽扣,只片刻之间,红香锦被上,便已是一副雪白的春光。 这光景,已褪尽衣衫的秦淮微微轻喘着,抬眼去看身边的钟信,却见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竟似要喷出火来。 秦淮吐出一口长气,只待他如饿虎般扑将过来,可谁知钟信忽然间欠起身子,在枕下摸索了片刻,倒掏出一个物事出来,低头看了一眼,扬手扔在秦淮的身上。 “这是老七给嫂子精心挑来的一份大礼,嫂子便穿上它,让老七瞧一瞧,可好不好看?” 秦淮有些惊骇地抓起那柔软中透着坚韧的物事,目光却被那悬垂的澄黄色铜锁吸了个满眼。 “老七,你……你弄这劳什子做什么?” 钟信忽然间欺身过来,坚实的胸膛带着男人雄浑的力量。他轻轻伸出手指,捏住了秦淮的下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嫂子,你记好了,我要你穿上这守贞锁,却并不是防着你,逼嫂子守什么狗屁贞节…” 秦淮想要挣脱他捏住自己下巴的手指,可是钟信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他努力尝试,却根本摆脱不了他的束缚。 “那你要我穿上它,却又是为了什么?” 钟信慢慢地松开了捏在秦淮下巴上的手指,忽然伸出手臂,把他揽在怀中。 “我要守的,是你这个人,因为在我心里面,最害怕的,是哪一天,你会突然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或许并不属于你的世界!” 秦淮忽然感觉有两行滚烫的泪水,从钟信的脸上滴落,顺着自己的额尖滑下来,咸而微涩。 他知道,其实这个诡计多端、心计深沉的男人,对于自己真实的一切,是隐约懂得的。 所以他才会,想要用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守贞锁来暗示自己,想要锁住自己,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秦淮无声地将那守贞锁紧紧攥在手里。 这一刻,他也有一句话想要对钟信说: “叔叔,其实你这个人,便已经是一把让我心甘情愿,为你锁住一生的守贞锁了!” 正是: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嫂子家。 守贞锁中缠绵意,尽作夜半后庭花。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