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第1章 缘起   “啊,老师你这是在做什么?”高文将那口鼓鼓囊囊的手提袋推还过去,推还给眼前这个老者,诚恳地说:“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也听过你的几堂课,对老师你的学问和人品也是非常佩服的,咱们社出书……自有制度……老师你又何必如此?”   方才他已经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手提袋中是两条中华烟和一瓶酒。   倒不是高文这个富二代瞧不上这微薄之物,他也知道这书是老人一辈子的心血,也因为敬佩他的学问,这才四处奔走,想的就是把他的研究成果印成文字,传诸后世。至于好处,自己倒没想那么多,也不需要。   只可惜,这种书天生就是赔钱货,在市场经济的今天,社里自然不会赔钱赚吆喝。   当然,这种书,只怕连吆喝也赚不了。   但高文还是没有放弃。   看到眼前这位老师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高文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难过。   茶几上摆着一口烟缸,里面满是烟蒂,老者闷头抽了几口,哑然道:“看来是没希望了。”   “老师,我再争取一下,东西里拿回去吧。在我内心中,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的授业恩师,你这么做,又让学生我如何自处?”高文咬了咬牙:“实在不成,我去活动一下,看能不能从企业拉些赞助,无论如何,得将这本书出了。”   “赞助?”老者有些惊喜,继尔又有些疑惑:“这种纯学术的文章,又企业家肯赞助出书?”   “哈哈,老师你也太小看现在的企业家了。”高文强提起精神笑道:“现在的人,尤其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人,谁不附庸风雅。学生也帮几个富豪捉刀写过几部自传,对他们了解得很。这些人或许出身草莽,可一旦起家,却生怕被别人知道自己胸无点墨,言必谈王阳明、《四书》、《五经》,心灵鸡汤成吨地灌,对于文化事业也非常上心。如果……”   “呵呵,是这个道理。”老者忍不住笑起来:“小高你倒是风趣,如果什么?”   高文迟疑片刻:“如果能够让企业家在老师你这本书上署上名,这赞助应该没问题。”这已经是非分的要求了,高文的话一说出口,不禁面红耳赤。   这也是他前些日子想出的唯一的解决的办法,只一直不敢在老者面前提起。他也知道,老人家性如烈火,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最见不得沽名钓誉之徒。   老者脸色一变,又猛吸了一气香烟,良久才颓然叹息道:“署名就署名吧,只要这本书能够印出来,被给多的人读,怎么样都好。”   送老者出门的时候,高文忍不住握住他满是皱纹的手,道:“委屈老师了。”   ……   送走老人,高文给自己的几个父辈,场面上的人物打了几个电话,听说可以署名,对方很有兴趣,当即就有人说愿意出钱,并包销一万本。   能够同本市有名的学者,大学教授联名出书,确实是一件很长脸的事情啊!   落实了此事之后已经是半夜,高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打开电脑,调出老者的文章慢慢读起来。   “洪武、建文时期的八股文,只是老老实实地敷衍传注,阐述题旨,不讲究作法。到这一时期,也开始变化,如宣德、正统时的八股文高手王恕就很重视文章的技巧……”   “……这一阶段的八股名家不多,只有于谦、杨慈、陈献章、岳正、李东阳等寥寥数人。他们共同的特征是:文风简古。他们看题既真,用立不苟……”   这是老者所著的序,不用问,这是一本研究八股文的著作。   洋洋五十余万言,算是国内古代时文的开山之作,每读一次,高文都有高山仰止之感。只可惜,这样的书若是印出来注定读者寥寥,出版社绝对会赔掉裤子。   若不是高文坚持,稿子早就退回去了。   这一坚持就是三年,这本书也被他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好在到今日,老人家终于答应和人联合署名接受赞助,这本书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这应该是国内第一本八股文研究的专著吧,我也算是为传统文化的传承尽了绵薄之力。想到这里,高文一阵兴奋。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心悸袭来,只感觉满面赤红,有些喘不过气。   “糟糕,犯病了!”高文急忙拉开抽屉,找出药瓶将一颗速效救心丸丢进口中,心中暗暗叮嘱自己:“静下来,静下来,静静静!”   是的,自己的心脏病已经很严重了。自他有记忆起,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在同心脑血管疾病做斗争,DNA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父亲和母亲都因为这病在十年前撒手人寰。   因为这病,高文从小就不能做剧烈运动,时刻要保持平静的思绪。也因为这样,父母去世之后,他就卖掉了名下所有的产业,找了个普通的编辑工作,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自己的身体根本就不能适应激烈的商场,做个富二代,安稳得度过这一生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啊!   服药之后,心脏还在紊乱地跳动着。高文又将目光落到文稿上,口中喃喃念道:“《中庸》原人之当诚,而推能诚之妙焉。甚矣,诚之初切于人也,成己成物于是乎在……”   这是明朝天启年间东林领袖顾宪成所作的《诚者自城也》,说来也怪,每次自己心绪不宁,只要读上一篇乏味枯燥的八股文,很快就能平静下来。这种文字仿佛带着魔力,就好象佛经那样。   一篇读完,心还在蓬蓬跳荡。   今日这没有规律的心跳让高文害怕了,他颤抖着声音继续读道:“不贬报兵,以王师予贤君也。此见晋之报乃常情……”这是古文大家方苞的名作《晋侯伐秦》。   “夫报怨之晋,既无……既无……咳咳……”一口血喷到电脑屏幕上。   “我这是要死了吗……还是打120吧……”意识开始模糊,周遭的一切仿佛变成大沼泽,不住地将高文往下吸。   “轰隆”一声,高文眼前一黑,陷入永恒的长眠。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高文已经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第2章 不太光明的前路   秋收后的田野一片萧瑟,风呼呼袭来,带着黄河那特有的水腥味。   “路引拿出来瞧瞧。”高文从一个路人手头接过一张纸片,看了半天:“哦,山西河津人,到韩城来做什么?”   “回差爷的话,小的有个母舅就住在韩城城关甜水巷里,姓廖。再过得两日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岁的寿辰,草民过河来走人户,不是流民。”过河这人身上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头发上还粘着河水。他年约四十,大约是日常过得困苦,满面都是皱纹,看起来老得不成样子。但面对着年方弱冠的高文,依旧一口一个“差爷”叫得恭敬。   衙门里的差官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个不好叫自己哪里来回哪里去,今朝岂不是白跑一趟。真若惹恼了他,将自己当成流民给捉了,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想到这里,他忙将一小串制钱偷偷地塞在眼前这个小差官手头,讨好地说:“差爷,一点茶水钱,还望笑纳。”   钱不过十枚,也就是后世十块钱的样子,明朝的铜钱含铜量低,真算起来,也就六七元,买上一斤米,也够一日嚼裹。   “廖三爷,认识,认识,这是做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怎好使你的钱。”高文忙将铜钱塞了回去:“传了出去,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快走,快走,如迟了,天黑之前只怕进不了城门。”   说着就挥了挥手。   那人又塞了几下,见高文执意不收,这才谢了几声,拱手离去。   看了看那人的背影,又扭头习惯性地眯缝着眼睛端详着远出的黄河。虽然到这道关卡已经五日,眼前的这一道天下而来的洪流早已经看得熟了,但没见一次,依旧为那汹涌澎湃的激流而震撼、激扬。   正是黄昏时分,秋日的夕阳分外火红,将那余辉投射在奔流之中。整条黄河都仿佛是融化的铜汁,发出灿烂的光芒,将天地照得透彻。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李太白诚不欺我。这里景物同江南水乡却大不相同,不到北地,不知天地之大呀!”   高文感叹了一声,又想:“到这片陌生的时空已经五天了,到今日,总算是醒过神来。嘿……有点意思啊!”   没错,此高文就是现代社会中那个因为脑溢血而罹世的出版社高编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去世之后,他的一缕魂魄在虚空中飘飘荡荡,竟附身在这个明朝普通民壮的身上。   巧的是,这人也叫高文,乃是陕西省西安府韩城人氏。如此,也免得了别人叫自己名字半天也回不过神来的麻烦。而且,最叫高文愉快的是,此人年方十八,大约是以前长期从事体力劳动,长得身高臂长,身体健康匀称不说,五官也很是端正。若不是因为常年被北地艳阳照射皮肤黝黑,还真有点小鲜肉的味道。   不但年轻了十多岁,还有一具健康的身体,这如何不叫人惊喜莫名,从这一点来说,老天爷对他还是不薄的。   今年是正统十四年。至于其他,以前那个高文就不知道了。对于一个普通市民子弟来说,整个世界也就是韩城县城上面那一片不大的天空。   这个年号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还很陌生,可一提到土木堡之变,对稍微有点历史常识的人来说,都是如雷贯耳。   事情是这样,就在今年六月,蒙古瓦剌部首领也先大举进兵明境,正统帝朱祁镇在宦官王振的怂恿下,不顾群臣劝阻,令皇弟朱祁钰留守,亲率大军出征。   待到八月朝廷大军行至大同,闻前线战败消息后,王振决定回师。退至土木堡时被也先率军包围,军队死伤惨重,王振被杀,皇帝被也先俘去,同时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等六十六名大臣战死。   此战,大明天子也沦为瓦剌军队的阶下囚。   擒获皇帝之后,也先奇货可居,向朝廷勒索。   这个时候,兵部尚书,内阁辅臣于谦同文武官、内外臣拥立朱祁钰称帝,让也先勒索明朝的企图破产。   在以前,明朝实行的是勋贵统军,文官治国,文武官员互相制衡的政治制度。又因为这些勋贵掌握着军队,又多是皇亲国戚、靖难功臣的后人,势力极强,文官在政坛上也没有多少发言权。   但这一战下来,几乎整个勋贵族军功集团被也先一网打尽,于是,文官集团开始一枝独大,全面接管国家政权,即便是皇帝也拿他们没有办法,甚至还经常被文官们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而不好发作。   对于文官集团,或者说对于知识分子阶层来说,这是一个黄金时代。   作为一个985名牌大学毕业生,后来有长期从事历史和古汉语研究的人来说,这么一个时代简直就为他所设。以现代人的学习方法,如果读上几年说,举人、进士不敢说,一个秀才功名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   后人一提起秀才总会先入为主地道一句“穷秀才”“酸秀才”,其实,在明朝秀才可能有点迂腐,有点酸,可绝对不穷,就算想穷也难。因为,你一但考取了秀才,成了生员,那可就是有功名的人了。不但可以见官不跪,还能免除一且赋税徭役,算是挤进了统治阶级。   只要你一得到功名,有的是商家将家中生意寄附到你身上,每年光靠吃这其中的抽成就足以衣食无忧。而且,如果你成绩好,被选进了县学甚至府学,国家每月还得发钱发粮,让你吃公家饭。   不过,转念一想,高文突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啊,这条路却是要断绝了,下一步我究竟该怎么走呢?”   原来,高文现在的身份是韩城县的一个民壮。   所谓民壮始设于洪武初年州县主管衙门,最初主要担负军事任务,职责主要包括防守城池、守卫粮仓、金库、监狱,同时还要进行军事训练。后来天下太平日久,军事操练就流于形式,再没有人提起。民壮的只用于严行稽查,缉捕入境匪类。   当然,缉捕匪徒的活儿自有三班衙役,遇到实在捉拿不了,还有军队。于是,民壮的作用就是清扫街道、查路引,说穿了,就是清洁工兼城管。   实际上,在永乐年后期,民壮就已经废除,并入巡检司。只陕西因为是三边所在,明朝边防的前沿,这种半军事化的组织还保留着。   其实,穿越到明朝之后,无论做什么对于高文来说不过是谋生的手段,天生我才必有用,以自己的本事和对历史的先知先觉,将来必定会混得风生水起。   可要命的是,民壮吃的是公家饭,在明朝属于胥吏一类,本人和子孙不得科举。   作为一个贫家子弟,读书入仕可以说是唯一能够改变个人命运的手段。不能科举,前路顿时变得不那么光明了。 第3章 韩隗   夕阳如此灿烂,这种雄浑大气自然不是自己以前所在的江南魔都能够看到的。在经过混混厄厄的五日之后,今日自己的灵魂总算同明朝高文融合,继承了他的部分记忆,脑筋也清醒了许多。   这还是他第一次观赏古代的日落,不觉沉醉其中,待到日落西山,天渐渐暗下去,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将褡裢挂在肩上,提着一根哨棍,大步朝西面走去。   民壮虽然不是三班徭役,可服装却相同,一样的箭袖青布长衫,方顶帽,上面还插着一根说不清什么什么鸟儿的翎毛。毕竟是代表着衙门,不弄套制服穿在身上,如何震摄刁滑流民。   只不过,这衫子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破得厉害,上面打满了补丁。尤其是领口、袖口和屁股处更是被一圈圈针脚缝成箭靶子。虽然破,却洗得非常干净。这是家中老娘的手笔,记忆中,瞎眼的老娘在黑暗中摸索着替自己缝补衣裳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叫高文心中一暖。   前世他的父母去世得早,这次穿越,大约是为了弥补人生的遗憾,老天爷又给了他一个母亲。只不过,自己在感情上还不能接受这个突然出现的母亲,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好在自己现在在外面当差,还不用和她见面。   走了大约十里地,远远就看到一座农家小院,正是这次出公差的伍长韩隗的家。   此刻正是晚饭的饭点,有炊烟袅袅升起,间或饭菜的香味。   嗅到这味道,高文肚子里禁不住咕咚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日水米未进,饿得生受不住,不觉摸了摸肩膀上褡裢。   这一摸,心中却叫了一声:“糟糕,我这几日穿越后遗症发作,整日昏昏沉沉,到今日下午才清醒过来,却是一文钱也没带回来,等下见了韩伍长须不好交代。”   鞑靼人年年入寇,在土木堡甚至将明英宗都给捉了。那一战,朝廷大军被打得全军覆灭不说,整个山西宣、大两府一片糜烂,大量的流民滚滚南下,四处流窜,有不少人甚至渡过黄河跑陕西来了。   为防止流民入陕作乱,陕西布政使司一连下了好几道命令,令黄河沿岸州县派出衙役、乡勇、民壮把住各处关卡,严查行人。   高文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派到黄河边上来的,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四人。当然,韩城离大同段黄河实在太远,在这里几日根本就没见到几个流民。他们一行人到这里来不过是做个姿态,应付上级。往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并顺便敲诈一点百姓的银钱,换两斤酒肉受用。   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差使,这一带也算是山陕的富裕地区,百姓手中有些闲钱。在黄河边上当了几日差,各自弄了几钱银子。有了钱,其他几个民壮都有些偷懒,今日就聚在伍长韩隗家中耍钱。往日的高文是个老实孩子,自然不肯参与,再说他也没钱,就被其他人打发在河边值守。   按说,像这种查路引生发的事儿一般都有两人。但另外一人这几日手气正顺,却不肯出门。于是,韩隗索性就给高文定下了一个两钱银子的额度,又说只需交纳两钱银子,多的部分就算是你自己的生发。   其实,光是查查路引什么的,每次也只能弄几文钱,一整天下来也没几个,韩隗定下这个数字已经算是为难高文了。   再说,在后世高文是个富二代,继承了父母大笔遗产,从来没有为钱操过心,穿越到明朝之后,也不将区区几文铜钱放在心上。见过河的百姓也穷得厉害,自然也下不去那个手。   忙了一整天,褡裢中依旧空空如也。   等下若是见了韩隗,还真不好应付。罢,就说今天没见到几个人。   想到这里,高文摇了摇头朝小院中走去。   一阵嘈杂声传来,间夹着高声的咒骂:“直他娘,又输了,老子的手气怎么这么背。”   又有人道:“老三,你他娘昨天得了钱差也不当,一道烟似地跑得看不到人影,是不是进城给窑姐送钱去了。咯咯,他娘的,所谓欢场得意赌场失意,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不输才怪。”   “放你娘的屁,老子去哪里用得着你管,再来再来。”   “你还有钱吗,没钱一边玩去。”   “先欠着,等到高大傻子回来,得了钱自少不你的。”   高文听到别人这么称呼自己,心中大为不快,禁不住沉下了脸,走进院门,喊道:“我回来了。”   院子是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面很是破烂,到处扔着腐烂的白菜叶子,垃圾堆积如山,一只母鸡在上面扑腾,臭不可闻。   这是伍长韩隗的家,此人本是个破落户,最近傍上了县衙的黄主薄,得了提拔,在县城中欺男霸女,家境渐渐有了起色。这次到黄河边上稽查流民乃是黄主薄的提携,一来他家距离黄河近,做事方便,二来也好让他得点钱滋润。   韩伍长的妻子钟氏正蹲在井台上择菜,一边忙碌,一边在口中骂着什么,想来家中突然住进来这么多人让她心中很不痛快。   听到高文回来,几颗脑袋从房间里伸出来,都笑着道:“高大傻子回来了,这么晚,怎么,没有被鞑靼人给捉去放羊?”   “说什么胡话,鞑靼人还远在大同,怎么可能跑咱们陕西来?”   “没准人家知道咱们县有个高大傻子体壮如牛,要捆回草原当丁口呢!”   “捉他做什么,这么大身坯,又能吃,就算能干活,也得被吃亏本。”   说着话,大家一阵哄笑,目光中却是调笑,似乎捉弄高文乃是他们的日常娱乐。这几日身上同样穿着衙门里差役的青色短袖箭衫,头戴方形帽。和高文的衣衫破烂不同,倒也整齐,看起来威风凛凛。若是不明就里的人见了,还真要将他们都当成衙门里的衙役,被呵斥上几句,吓得变了脸色。   不过,这几日都生得面黄肌瘦,个头小,形容也极其猥琐,立在高文面前,足足矮了一个头。   这也可以理解,明人生活困苦,一个月能吃上一顿肉就算不错了。缺乏大量蛋白质补充,个子自然长不高。现在的高文也就一米七三左右,在现代也就是普通人,可站在一群古人当中,顿时有鹤立鸡群之感。   这几日对自己如此不尊重,一口一个傻子地叫着,高文心中恼火,也懒得理睬,正要回屋将身上那套短袖箭衫脱下,透一口气。走了这么远的路,身上早已经走出汗来。   “喂,高大傻子,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吱声,快快快,快将银钱拿出来大家分了。老子正输得狠了,马上就要转手气。”先前输钱那人就要走上前来抓高文肩膀上的褡裢。   就在这个时候,韩隗的老婆钟氏突然站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冷哼,那人忙将手缩了回去,唱了个大诺,面上全是讨好:“是俺不懂规矩。这钱还得韩大哥先过一道手,我今日也是赌红了眼忘记了,嫂子里原谅则个。”   钟氏一脸“算你识相”的神情,将头转向高文:“傻子,今日得了多少?”说话间,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   大约是想到又有一笔现金进帐,钟氏面上露出了笑容。   按照规矩,每次得了钱,都要分成六份。丈夫韩隗拿两份,自己拿一份,其他三个民壮各拿一份。至于高文,一个傻子拿钱来做什么,反正不分钱他也不敢说什么。   在黄河上值了几日勤,家里倒是积下几两银子,再过得几日,等完了差,就可以在买上两亩好地。   听到她问,高文心中略微叫苦,正想着该如何回话,侧面的耳房房门传来吱啊一声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傻子回来了,今日收成如何?”   此人正是伍长韩隗,和其他几人面黄肌瘦不同,他生得矮壮,面短,相貌甚是凶狠,一看就不是个良善之辈。   还没等高文说话,其他三个民壮就涌上前去,一通讨好。   倒是钟氏又哼了一声:“姓韩的,一听到钱你跑得比谁都快,你的钱还不是我的。怎么,想抢在我的前头藏点私房好送到城中窑姐哪里去?嘿嘿,别忘了,你这个差使还是我家舅舅许给你的,没有老娘,你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讨口呢!”   原来,钟氏乃是县衙门黄主薄的外甥女。   听到娘子骂,韩隗面皮微红,咳嗽一声:“娘子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什么时候藏过私房钱了……高傻子,将钱把来给我内当家的……咦,钱呢?”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高文的褡裢干瘪得跟饿了三五天的灾民的肚子一样。   高文淡淡道:“抱歉,守了一日,却没遇到几人,至于银钱,却是一个也无。”   还没等韩隗说话,他娘子钟氏便尖锐地叫起来:“什么,一文钱也没弄到,我要你做什么?平白供应你这几日吃喝,原来都喂猪了!”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旁观众人都一脸的幸灾乐祸,知道高文今日怕是要倒霉了。   大家平日里以欺辱高文为乐,自然没有任何同情心,反寻思着等下如何换新花样折腾这个傻子。 第4章 念头通达   听到自己被钟氏骂成猪,高文眼睛里闪过一丝怒意,捏紧了拳头。   在前世,他父母是个成功人士,自己又是个知识分子,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别人见了他,都会尊敬的叫一声“高老师”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肮脏之人。   钟氏素来爱钱,在一旁煽风点火:“韩隗,定然是这傻子将钱藏了想私吞。都怪你偷懒,只派他一个人出差,给了他黑咱们银钱的机会。别看这姓高的傻,可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谁不动心?”   “嘿,原来你这混帐玩意儿有了二心,我也是瞎了眼睛将你带过来,原本以为你傻是傻,可腿脚却是勤快,不想原来是装的。”韩隗听到说没钱,也是怒极,用手指戳向高文的胸口:“也不去访访我韩隗是什么人,敢黑我的钱。今日若不能凑够那一钱银子,看爷我怎么收拾你。”   高文一侧身,躲开韩隗戳过来的这根手指,不动声色道:“区区一钱银子,我高文还没放在心上。更何况,欺压百姓雁过拔毛这种事,我却是做不出来的。伍长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高文无愧于心。这个差事,高文不适合,家中还有老娘需要侍奉,在下这就告辞了。”   说罢,就扔掉手中的水火棍,一拱手。   韩隗没想到高文说不干就不干,一愣。还没等他说话,浑家钟氏就高声叫起来:“高傻子,你这个时候走是想带着银子回家吗?当家的,这傻子就算要走,也得将今日的份儿钱留下再说。”她心中盘算,高文过来出公差怎么着也带了些盘缠,不妨将这些钱给夺了。   “就是就是,怎么说也得将钱留下,想走却没有那么容易。”几个民壮都纷纷点头叫嚣。   见众人附和,钟氏就伸出手来去扯高文的前襟。   “啪”一声脆响,高文一巴掌挥出去,拍开钟氏的手,面上带着不屑,依旧平静地说道:“我和韩伍长正在谈公事,什么时候论到你说话了,你身上可穿着衙门里的官衣?”   他心中也是奇怪,按说以自己的性格也不会同女人动手。可钟氏的手刚一伸过来,身体却下意识地抬手就是一巴掌,仿佛是条件反射。   略一想,这才明白,原来三秦民风剽悍武风盛行,又处于大明帝国边防一线,普通青壮自小就要练习武艺打熬气力。也因为如此,陕西自古就是出强兵的地方,横扫六合的强秦且不说了,在明朝末年,秦军也是李自成农民军最强悍的对手。至于闯军的骨干,也都是米脂、绥德的赳赳老秦。   从前的高文人虽然脑子混沌,可武艺却还是不错的。   想来是因为常年习练武艺,一遇到敌人的攻击,身体自然而然做出反应。   这一巴掌出去,高文心中就发出一声苦笑:糟糕,这事还真是不好了局了。   “啊!”钟氏捂着手不可思议地看着高文,只翻来覆去地说:“你打我,你打我……”   在场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一幕,再没有人说一句话。韩隗是他们的伍长,虽说民壮不是衙门三班差役的编制,可他还是大家名义上的头儿。钟氏仗着舅舅黄主薄和丈夫的势,视众民壮如他们的家奴。   这几天钟氏对众人吆五喝六,不是命令大家做饭,就是让他们下地给自己干农活,过足了地主婆的瘾。   别人畏惧她,自然是小心讨好。   却不想,高文这人还真是傻,竟然敢打这婆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好个高傻子,你他娘是在找死!”韩隗大喝一声,一拳朝高文的脸上砸去。   可还没有等他的拳头落下,高文身子一闪,脚下顺势一勾。   韩隗“扑通”一声就来了个狗吃屎,也是他运气实在太背,一嘴啃在井台上,磕掉了两颗门牙。   他满面是血地爬起来,顺手操起先前高文扔在地上的哨棒:“小兔崽子,还反了你,殴打上官,不想活了,来人,将他拿下。”   还没等到他一棒挥出,一个黑糊糊的拳头越来越大,最后占据了整个眼帘,接着就是满天星斗。   却原来,他已经被高文一拳打中了面目。   一把夺过哨棍,高文“呼”一声扫着一团花儿,厉声对逼来的其他三人喝道:“都退下,否则拳脚无眼,丢了性命怪自己命苦!”他心中又是苦笑:条件反射,条件反射……咳,别人都欺到头上来,否不奋起反击,老子念头也不通达。   众人见高文手下动了周章,他们三人平日里欺负一下胆小百姓奋勇个个奋勇争先,但遇到要紧时,却都怂了。心中同时起了个念头:这傻子平日里是软,可尤其是这种蔫人,一旦和人动起手来也没有个轻重,真若上去吃他一棍被打死打残了,划不来。   一棍逼开众人,高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手中棍子如雨点一般落到韩隗身上,一边打一边厉声骂道:“肮脏货,混帐东西,衙门叫咱们这里来做事,可不是叫你这贼厮鸟勒索百姓的。今日某就给你长长记性,叫你知道残虐百姓的后果。老子也不怕你告到衙门里去,这几日勒索了谁,我可一桩桩记在心头,到时候将你这几日的所作所为禀上,只需将证人传到堂上指认,看县尊大老爷是处罚我还是打你的板子?”   一边打,一边将这几日韩隗问谁要过买路钱,籍贯何地,又到韩城来做什么一一说得分明。   高文前世本就是个知识分子,读书背书几十年,记忆力自然了得。   可怜那韩隗吃了高文一拳,扑地不起,又被这一顿乱棍下来,已无还手之力。只抱着都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高声惨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不要,高文兄弟,不要啊!”见高文壮若疯狂,自家丈夫眼见着就要支撑不住,钟氏扑到韩隗身上,大声哭号:“高文兄弟,是我夫妻不对,我向你赔礼了。”   高文这才停了手,将棍子丢到地上,大笑道:“既然是你求情,今日之事就此罢了。某还忙着回家呢,再迟就进不了城门了。韩隗,我话已经撂在这里了,你若想报复,尽快的,我也不怕!”   韩隗被妻子从地上扶坐起来,他满面都血,已经不成人样:“你还想走,你这傻怂,老子……”   话还没有说完,“呼”一声,一柄黄鳝尾小插子已经顶在他的眉心。握着匕首的高文依旧是一脸的恬淡,但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意:“你再说一句傻怂试试?”   被冰凉的匕首顶在眉心,韩隗如中魔咒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上下爆出一层鸡皮疙瘩。高文的表情虽然平静,可心中却知道只要自己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他肯定会毫不犹豫一匕首插下来。   嗅到危险的气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扶着丈夫的钟氏苍白着脸,赔笑:“高文兄弟,你手稳一点,都是乡里乡亲的,至于下这种狠手吗?”然后有忙韩隗叫道:“该死的,还不快向高文兄弟赔礼,他要回家看老娘,你这混帐东西怎么能够不答应,人家有不是卖给我们的,快点头,快点头!”   韩隗面上却是冷汗,心道:我若是能点头就好了。   “高文兄……弟,是哥哥不对,你自回家去就是了。”   高文却不收回匕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改主意了,咱不是还有差使在身吗,可走不得。再说了,韩伍长对我这么好,我正好和你亲近亲近,如何舍得走?”   韩隗没口子地叫道:“衙门叫我找民壮过来查缉流民,我另外叫个人来替你就是了。”   “哦,这样啊!”高文悠悠地道:“可是,我不是还欠你的份儿钱吗?无论如何,得将那钱找回来,交到你手上才好。”   “不要了,不要了,那份子钱权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点心意。”   “如此就多谢伍长哥哥了,可是……”高文的手微一用力,刀尖刺破了一层油皮,隐约有一丝血渗出来。   “别可是了!”夫妻二人同时一声大叫。   “哈哈,没别的了,告辞。”高文收起匕首,一声大笑,从容地朝院外走去。   众人已经被高文身上的气势所摄,竟无一人敢去阻拦。   高文也知道这个韩隗虽然不过是芥子般的人物,两衙门的三班都没挤进去,可却是个难缠的人。况且,他身后还站这个一个鬼见愁式的后台人物。   自己今日将他打得极惨,又在这么多手下跟前丢了面子,只怕日后会有许多麻烦。   但是,自己以前被他欺压成这样,若不还手,念头不通达。   哈哈,想我堂堂穿越之人,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也算是个人物。若连个土族二流子也治不住,岂不成了穿越者之耻?   今日初临贵地,倒也酣畅淋漓。三秦好汉,赳赳老秦,丈夫行处是,自当如此。 第5章 家   着急回家,走到后面高文开始小跑。   明朝实行的严格的户籍制度,百姓出门一百里都需要去衙门里办理路引,说明出门原因以及什么时候回来。若没有相关文凭,一旦被人查到,轻则丢监狱里关上几天,重则流放边疆服役。每座城市一到天黑就会关城门实行宵禁,自己若是回家迟了,被关在城外,岂不是要在野地里呆上一晚?   这天已经渐渐冷下去,冻上一夜,非害病不可。   这一路小跑就是十里路,直跑得浑身热汗,可奇怪的是气息却还平缓,心脏也跳动得稳妥有力,显然,新的身体非常健康。   这让以前长期为心血管疾病困绕,时刻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高文格外欣喜。   也是他的运气,等到了地头城门还没有关。   但天色已经黑尽,城中燃起了点点灯火,璀璨得如同天上的银河。放眼望去,这座韩城显得分外的大。这有些出乎高文的意料,原本想韩城不过是家乡小镇的规模,横平竖直两三条街,城中有个一两万人口就算是不错了。尤其是在这种西北城市,自然不能和江浙上县相比。   此刻一看,韩城还真是不小,应该有五六万人吧,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也算不错。其实这事也好理解,韩城乃是陕西、山西的交通枢纽,商贾往来不绝,市井繁荣。只不过,最近鞑靼入寇山西,流动人口才少了许多,不足往日三成。随着明朝和鞑靼也先的战事平息,这里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往日热闹的场景。   虽说是个县城,归西安府管辖,但韩城中除了县衙之外,还是同州潼关道的治所,可见此地的要紧。实际上,即便是在后世,这里也是个副地级城市。   脑中即便残存在以前那个高文的记忆,此番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摩古代的城市,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不觉放慢了脚步。一连出了十来天大太阳,地面上早就积满了尘土,被小风一吹,满眼黄色,口鼻中满是沙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自己位于火神庙的家外。   火神庙早已不知道在什么年月倒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以及狭窄的巷子和低矮破旧的房屋,这里应该是韩城的平民窟,生活在这样的社区之中,想来韩家的日子也过得困苦。   到了这里,眼前顿时一黑什么也看不清楚,立在巷口好半天也没恢复视力。穷人家能混个三饱一倒就算不错了,自不肯浪费灯油照明。再说,晚上也没有是事情好做。   即便记忆中知道自己家的位置,可一时间,却是难觅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有低沉的“砰砰”声传来,这声音虽不大,在黑夜里却如此清晰。仿佛是条件反射一般,高文朝着那声音走去,很快就到了那熟悉而陌生的家门外。   有黄色的灯光投射而来,眼前是一倒已经塌了半截的土墙,最低处只有两尺高,后面种着荆棘以为遮挡。土墙后面是一座颇大的院子,约百余平方。古代的土地不值钱,尤其是这种贫民窟的地。   在院子那头是三个房间,正中的堂屋门关着,里面点着灯,有一条佝偻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   那是母亲正在织布,方才那“砰砰”声正是织机在响。   突然间,织机停了,然后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文儿回来了?院门没关,快进来吧!”   是母亲的声音,高文吃了一惊,老人家的耳力竟然好成这样。   “恩”闷闷的应了一声,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母亲。心中既是期待,又是烦乱,真真是归家情更怯,不敢见故人。   “文儿,差使做完了,可吃过晚饭?”   “恩。”高文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吃过就好,这天已经冷下来了,还是早些歇息吧!你且等等,等娘将这匹麻布织完,就过来替你洗脚。”织机又响了起来,节奏比先前快了一些。   我都十八岁的成年人,如何还能让人提我洗脚,高文心中忍不住苦笑,看来,这个身体的主人生活自理能力极差,难怪会被人唤做傻子。   一阵大风吹来,吹散天上的云朵,突然间一轮明月高挂天穹,将乳白色的月光照射下来,院子中清晰明亮。   就看到,墙边放在一只石锁,杵着一个兵器架子。   兵器架子上立着一排武器,有白蜡秆子、长枪。兵器架子旁边还有一面用麦草盘成的箭靶子,在自己房间外的木板壁上还挂着一把弓和一壶箭。   由此可见从前那个高文是个喜欢练武的武夫,不然缘何在家中放了这么多兵器,也不怕惹麻烦?   又回头一想,其实在古代老百姓在家中收藏几件兵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尤其是在关中这种武风盛行之地。自北宋开始,迄今差不多有好几百年了,陕西民间就组织了不少诸如弓箭社之类的乡兵团体,用来位置地方治安,战时也能源源不绝地为国家提供合格的兵员。   到明洪武年间,这种准军事组织自然不会允许存在,但民间练武的氛围却保留下来。国家也不禁止百姓收藏兵器,用来打熬气力。当然,铠甲和弩是必须要禁止的。   铠甲、火器和弩是正规军队的制式武器,你一个小老百姓收藏这玩意儿做什么,想拉杆子造反吗?   看到墙上的弓,高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冲动,忍不住拿到手中把玩半天,又抽了支羽箭搭在弓臂上,“喝”一声拉圆了朝远处那张靶子射将出去。   弓臂呼啸,在月影下飞舞张扬,如同醒来的蛟龙。   “夺”一声,正中圆心,且直接将麦草靶子射了个对穿。   看着一矢中的,正在土墙上颤巍巍抖动的羽箭,感觉到双臂澎湃的力量,高文心中大惊:咝,我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准头,这么大的力气?   要知道,在以前,他因为身体原因,所有体育运动一概不能参加,走上一里地就喘得厉害,更别说弓箭这种需要长期训练的项目了。   此刻,这张黄杨复合大弓落到自己手里,轻飘飘如同一根羽毛,又如同自己手臂的延伸,和他有一种微妙的血脉相连的感觉。 第6章 我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能力   一定是凑巧。   心念一动,高文又抽出一支箭,仍然是毫不费力地将强弓拉成满月。这一回,他并没有急着射出这一箭,而是仔细地看了一眼靠在墙边的靶子。   院子颇大,靶子距离自己其实也就三十来米左右。虽说不远,可正中那个圆心看起来却只是一个小点,加上夜里光线昏暗,要想瞄准了射中靶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是的,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高文手一松,羽箭夺弦而出。   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羽箭虽然射出,可自己同那枚飞矢的联系却没有断绝。好象自己的手臂朝前无限延伸,直接将箭戳在靶子上一般。   “咻”“嚓”,又是精妙的一箭,根本就不用瞄准啊!   想不到我高文也是个神射手。   高文低下头,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满是厚茧的十指好象明白了什么。可想,拉弓射箭这个动作从前的高文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击中目标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看来,这具身体自己还有许多需要熟悉的地方。   放下弓箭之后,高文又摘下兵器架子上的一根白蜡杆子,手一抖,尖锐的呼啸声中,棍子舞成一团白光。似是受到白蜡杆子的驱使,身上的毛孔整个地收拢,眼前一黑,身体中那强大的力量仿佛要透体而出,带着自己翱翔于半空。   正在这个时候,织机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是堂屋门打开的声音,是母亲已经做完今天的活儿。   眼前又能视物,高文心中惊讶:难怪先前痛打韩隗的时候如此顺利,难怪我一动手,其他三个民壮不敢上前,原来我却是一个武艺高强之人。只不过以前人有点傻,性子又和顺,这才叫别人欺到头上来了。   高文啊高文,原来你以前是个如此不堪之人!想我以往也是堂堂知识分子读书人,这穿越到明朝,却成了赳赳武夫。不,严格说来就是一个能打的城管。   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在缺衣少药,一场感冒就能死人的古代,有具健壮的身体比什么都强。而且,这里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丛林,有一技傍身,遇到突发情况,也有保命的手段。   在穿越过来的那一瞬间,我还想着科举入仕,做一个标准的古代文人。其实,有一身武艺和读书上进并不冲突。实际上,古代书生中有不少人都有不错的武艺。比如诗仙李白就是个剑客,王阳明也是武术大家。在明朝,不少读书人也带剑游历天下。所谓上马将,下马相。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这射,除了指射箭,也包括杀敌作战的本事。可见,文武双全乃是士大夫阶层必备的个人素质。只不过明朝中期之后崇文抑武,读书科举牵扯了读书人太多的精力,这才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酸秀才层出不穷。   听到门响,高文扔掉手中棍子,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年妇人一只手端着油灯,一只手摸索着走了出来。   她面上有了不少皱纹,头发也已花白,声音孱弱:“文儿,娘刚织完手头布,这就去给你烧水。”   记忆中,父亲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哭了好几日,身体就不成了。后来为了维持娘俩的生计,就买了一台织机,靠着织织补补将自己拉扯到现在。大约是因为常年熬夜纺织,用眼过度,她在三年前就看不清东西。   虽然内心中还有不习惯自己生命中突然多了一个亲人,被母亲这么亲切地唤着,高文还是有些不自在。只是,一看到这中充满爱怜的脸,记忆深处那一股子母子亲情涌上心头,让他禁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扶助母亲,低声道:“娘,你眼睛不方便,不要管。我也累了,今天就不洗脚了。”   高母一笑:“憨子,你在外面忙衙门里的事情这么多天,有走了不知道多长的路,脚上也不知道臭成什么样子,不洗洗,睡得着吗?你现在可是吃公家饭的人,总归要有体面。”   “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儿子就是个民壮,跑腿的。”高文心中暗道:至于吃公家饭,不过是一个城管,今日打了韩隗那小人一顿,说不好这饭碗也已经砸了。   “这是傻话,就算你不是公家人,也得收拾得利索了。”高母握住高文一只手:“做人就得要干干净净的,咱们虽然穷,可不能叫人看不上。”   身不由己地被母亲拖着进了灶房,母亲又摸索着从壶里倒了点热水进木盆,让高文将鞋子脱掉。   原来,古人的灶头上都挂着一口陶罐,里面装着清水。如此,在做饭的时候灶口冒出的热气就能给罐子里的水加热。等到饭熟,水也开了。加上陶罐壁厚,保温效果不错,乃是寻常人家的必备之物。   自己确实是有些累了,坐在板凳上,将脚伸进温水中,高文舒服得禁不住"呻吟"了一声:“畅快啊!”   正在这个时候,高母突然蹲下身去,伸出双手使劲地替高文搓起脚来。   高文尴尬得实在经受不住,忙道:“娘,还是我自己来吧,儿子多大的人了,如何能够让母亲做这种事情。”   “憨子,从小到大,不都是娘帮你洗脚吗?你啊……这种事情却是做不来的。”   “不不不,还是我自己来把。”高文忙拦住母亲的手,飞快地揉着自己的脚踝,将一根根细小的泥垢搓了出来。   他心中也是叹息,看来,我以前还真是个没用之人啊!连洗脚这种事情都做不来,更别说干活谋生了。估计是娘实在太溺爱我这个独子,也难怪别人都叫我高傻子。   高母侧着耳朵听了半天,面上露出惊喜的神情:“文儿,你会洗脚了。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儿子会洗脚了。”   高文哭笑不得,洗脚多大点事,至于这么高兴吗?   高母听到儿子已经知道收拾自己,一脸的欣慰,还有什么比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孩子长大懂事了更高兴的事情呢!   高文看到这神情,看了看破旧的房屋,良久才道:“娘,你眼睛不方便,干嘛点灯?”这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这句话有点不厚道,可高文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记忆中,母亲是一个非常节约的人,而且家里也穷得厉害,常常是一日三餐半点油星也无。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够吃上几顿肉食。   高母笑道:“文儿果然懂事了,知道节俭持家了。是娘不好,浪费灯油。”她有点不好意思:“文儿你不是被衙门派差五日了吗,娘估摸着这么多天了,你又从来没出过门,必然会想家,说不准就会回来看看。这夜里走路看不清楚,若是摔了你怎么好,娘每晚都会点上灯给你照路。”   “文儿,娘想你了。”古人都不习惯表达自己的情感,说出这句话,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子,高母依旧面庞微红。   听到这话,高文洗叫的手停住了,低呼一声:“娘……每晚都会点灯,就为怕儿子看不清路……娘……是儿子不孝让你吃这么多苦。娘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本该在家中享福。是儿子没本事,让你日夜操劳操心。”   心中一阵发酸,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夺眶而出。   “别哭,别哭,我的文儿哟。在娘的心目中,你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本事的孩子。”高母听到高文细微的抽泣声,反伸出手来抚摩着他的脸庞:“娘有你这个孩儿,就满足了。”   感觉到母亲手心的温暖和那无尽的爱意,高文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泉水似地涌了出来。到这个时候,他才在感情上彻底接受了这个母亲。   高文伸出手来,水淋淋地抓住母亲的手,道:“娘,你说对了,儿子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有本事之人。儿子发誓,一定会让你老人家过上想象不出的好日子。我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能力。”   高母:“痴儿,什么好日子坏日子的,只要你平平安安,娘就高兴。别哭,别哭,可是在外间出差的时候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给娘说说。”   高文忙一把抹干面上的泪水,笑道:“娘,没什么不开心的。儿子今天很高兴,非常高兴。儿子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高兴就好,高兴就好,快去歇了吧。你的手湿的,都将娘的褂子弄脏了。还是那句话,咱们虽穷,可也得收拾得齐整,不能叫人看不起。” 第7章 生财有大道   小鸟啼声清脆,晨曦从窗棂子处透射进来,落到高文的脸上。   倒不是因为阳光,其实,早在半个时辰之前他就被母亲“砰砰”的织机声惊醒了。   高文将身子在满是补丁却洗得干净的棉被里缩了缩,并没有急着起床。他需要整理一下思绪,这是自己穿越到明朝的第六天,也是彻底清醒融合了身体前主人的第一日,有太多东西需要消化。   殴打韩隗一事固然会有后续的麻烦,但此刻却不是他需要考虑的。在此之前,他要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按说,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现代的先知先觉,首先之事是去读书科举。在官本位的明朝,只有做官,才算是一条好的出路。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只要你考中进士,立即就能做一个正七品的知县。   七品芝麻官在后人看来或许小得可怜,可真到了古代你才发现,一个知县的权力其实大得吓人,整个明朝有一亿多人口,却只有一千多个县城。每个知县直接掌握着治下几万百姓的生死荣辱,代天子牧民。是的,官是放牧人,而百姓只不过是羊。   在一个知县面前,就算你富可敌国,只要没有功名在身,一样要下跪磕头。知县大老爷若是看你不顺眼,要打你板子,要取你性命,也就是一个眼色的事情。   当官,才是正途。而要想当官,你就只能读书。   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只要你考取了功名,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就可以见官不跪,免除一起赋税徭役。即便犯了罪,在没有革除功名之前,官员也无权关押。审讯之时,还得有学政官旁听,没他点头,别人也不敢冲你动粗,真真有点西方议员的味道。   可惜,这条路对高文来说却是不现实的。   道理很简单,他是民壮,归类在胥吏之中,在严格实行户籍制度的明朝属于贱民。按照明朝的选举制度,贱籍自子弟不得参加科举,子孙也不行。   而高文就是这样一个胥吏。   实际上,他的祖父并不是胥吏,说起来,当年家境还算不错。要怪,就怪陕北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   当初,高文的祖父并不是西安府韩城人,而是平凉府庄浪县的一个小地主。家中有田地六十余亩,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庄浪位于六盘山山区,乃是典型的黄土高原,雨量稀少,常年干旱,即便是在后世也是特困地区。永乐末年,平凉大旱,人相食,一场大风沙也将高家的土地整个地掩盖了。在苦挨了两年之后,实在坚持不下去,眼见着家中的人一个接一个成为饿殍。高文祖父抛弃已成一片沙漠的家园,前来韩城投亲。   后来,朝廷考虑到流民大多已经在关中平原一带安居乐业,就下了一道圣旨,准许流民就近入籍。   也如此,高文一家就从平凉府人变成了西安府人。   安顿是安顿下来,可家业已经尽毁,全家老小都要吃饭。没办法,托了门路,高文父亲将心一横,入了贱籍,做了民壮,靠着那点工食钱,将高文拉扯长大。   那一年,高文刚嗷嗷落地。   就这样,高文一出生,就从士农工商四民中的老二,摇身一边成了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的衙役。   不,牙子还算不少,公门中人好歹也是公务员,他这个民壮最多算是吃财政饭的事业编制人员,而且还是实习期。就在五天前,一是请人走了门路,二是衙门里实在缺人,自己这才走上了工作岗位。   不能读书科举,不能做官,看来,要想短期内改变自己和母亲的处境只怕不那么容易。   哎,这些暂时可以不想。当务之急是先赚点钱,改变家中贫苦的现状,至少让母亲不用日夜操劳为三餐担忧。   那么,经商呢?   想了想,高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原因很简单,没本钱,没门路。据他所知,母亲每织一匹麻布也就十文钱工钱,这点钱吃饭都不够,还能干些什么?   难不成,还真要去做民壮,继续靠那点工食银子维持生计。然后同这个世界上其他穷人一样,省吃俭用,存上三五两银子,娶个膀大腰圆的老婆,生几个孩子,让孩子们继续自己这样的人生?   不,绝对不可以。   目光一转,落到窗后的一张木桌上。上面有一叠毛边纸,一口石头砚台,一支秃头毛笔,一锭已经生了绿霉的墨……文房四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在满世界都是文盲,识字率不足百分之一的古代,知识就是力量。   高文的祖父和祖父的祖父在平凉府毕竟小有身家,中国人但凡有点身家,总会送子弟去学堂读书,期盼家族中出个举人状元光耀门楣。所以,祖父是识字的。到了高文父亲这一代,家道中落,受生活所迫,不得以吃了公门饭。至于高文,也很有可能继承父亲的职业。   吃衙门里的公家饭也是要读书的,否则你连官家的公文都看不懂,还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胥吏?   高文小时候也同其他胥吏的子弟一样进学堂读过几天书的,当然,课程也仅仅停留在《百家姓》《千字文》的基础上,做得能写能读就够了。至于八股时文,也不用浪费时间。读上两年,就可以出师了。再念下去,那不是浪费钱财吗?   如此,从前的高文也不算文盲,真论起来大约相当于后世小学毕业生的水平。   “只要识字就好,否则别人问起来还真不好解释。一个文盲突然满腹经纶,能诗能文,还不叫人当成妖怪了。”高文心中暗想。   “好,就先干回老本行,赚点钱再说。”   高文上一世的老本行是编辑,具体说来是综合类社科编辑。当然,在市场化的今天,社里也会出一些迎合读者口味的东西,在职的时候他也出过几本小说。   如果能够写几本小说出来,或许能够为自己掘第一桶金吧!有了起步资金,以后要再去干别的也容易多了。   对于小说来说,明清两朝是一个极好的年代。明朝自进入中期以来,社会承平已久,资本主义萌芽在富庶地区制造了大量的市民阶层,市井文化开始萌芽。有钱有闲的百姓在解决了温饱之后,对于精神粮食有强烈的渴求。于是,就出现了一批以《水浒》《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为代表的优秀文学作品。这四本书乃是明清小说的代表和顶峰,一本优秀作品的出现,下面必然有一大批海量的小说为基石,用泥沙俱下来形容也不为过。   就高文看来,除了这四本小说,其他书其实并不怎么样。无论是悬念设置,故事推演还是细节描写都非常粗陋,后世任何一本YY小说若是搬古代,都是男女通杀的神作。   自己只需随意抄上一本,想不出名发财都难。   明朝中期以来,士林风气大变。对于通俗读物的接受程度也高,并不以阅读话本演义为耻,甚至对于闺惟男女之事津津乐道,当成一件雅事。有的人甚至直接动笔写书出版,换一饭之资,或者纯粹当成一种消遣,比如大名鼎鼎的《金瓶梅》据传就是王世贞所著。   王世贞是谁,嘉靖年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太子少保,明朝诗坛后七子干将,文坛领袖。和王世贞同时代的汤显祖也是进士出身,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和礼部主事,不也写下了《牡丹亭》这种在正统道德君子看起来诲淫诲盗的玩意儿。   此二人并不因为写了这种东西而耻,反甚是得意。是真名士自风流,旷达潇洒,不操常律。   可见,这个年代的社会风气总体来说还是开放包容的。   既然如此,自己也可以走这条路的。好,我且做个明朝自由撰稿人吧,在没有宣宣,没有审核制度的今天,对于写作着来说,真是一个黄金时代啊!   再说,后世的穿越小说中,不也经常出现穿越者抄袭以后人经典名利双收,小弟纳头便拜的桥段。自己也不需想那么多,只需依照故事里的主角那么做就是了。   想到这里,高文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将隔夜的茶水倒进砚台里,霍霍地磨起墨来。 第8章 选书   待到墨成,将羊毫满满地蘸了,欲要落笔,高文却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   在事先,要想靠卖文为生,这第一炮必须打响。因此,普通的话本小说书儿他高文还真看不上,要抄就得朝最优秀的。等到有了名声,以后就算随意写点东西质量不怎么样,读者群已经养成,一样卖得火暴。   小说乃是明清文学的顶峰,所谓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是也。而明清小说以四大名著为代表,要抄就得抄这四本书。   不过,现在是正统十四年十月,据高文所知,《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乃是元末明初人,这书早已出版发行,可以排除。至于《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忠和施耐庵是同时代人,据说《水浒传》是他和施耐庵合著,所以,这本书也不能抄。   如此一来,四大名著一下子去了两本,就只剩《西游记》和《红楼梦》。   高文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在他看来,《红楼梦》的文学成就明显比《西游记》高。而且,这书面向的读者主要是女性。在后世,女性读者的购买力大大超过男性,也有较强的正版意识。而且,这本书对于女孩子的杀伤力极大,后世清朝的时候,就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因为读这本书读疯读痴的事情发生。   而且,同《西游记》一路打打杀杀不同,《红楼梦》的结构要复杂得多,且文笔典雅华丽,能够被主流社会所接受。最妙的是,里面有不少男女之事的描写。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想当年,自己读书的时候就是将其当成小黄书读的,尤其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大观园》两章,简直就让人血脉贲张。   要故事有故事,要情节有情节,要情怀有情怀,这样的书不抄,没有天理。   “好,雪芹公,对不起了。”提起笔在毛边纸用颜体写下《石头记》三个大墨汁淋漓的大字,高文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好字,必须表扬和自我表扬!”   现代世界的高文本是富家子,父母因为都是草根出身,属于新中国第一代乡镇企业家,没什么文化。因此,特别注重儿子的教育。   自记事起,高文身边的家教就没有断过。星期一学钢琴、星期二奥数、星期三画画、星期四英语、星期五语文、周末则留给数理化。   语、数、理、化自然是不能停的,至于钢琴和美术,学得一阵子,因为高文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就放弃了。倒是书法练得不错,从小学开始,到参加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久久临了多少帖子,无论是颜体、柳体、王羲之还是董其昌都学得像模象样。在穿越之前,他还想过参加魔都书法家协会呢!   本以为到了明朝,换了具身体,自己苦练了二十多年的书法会丢个干净,却不想依旧如此笔力苍劲老道,心中满意的同时,高文也有些遗憾。如果自己去参加科举,单凭这一手字,卷面分是跑不脱的,如果明朝科举有卷面分一说。   写好书名,高文的手却停在半空,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红楼梦》这中总的来说故事主线很简单,不外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以及大观园里那群女孩子的风花雪月和命运。其中,还加入了当时社会、政治的描写,包容万象,堪称清朝康乾时期的大百科全书。   而且,清承明制,明清两朝其实没什么区别。抄这本书,也不会闹出BUG和笑话。   后人在研究清中期历史的时候,多半会精读此书,获得最最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怎么说来,《红楼梦》一书,小到社会上没个阶层的衣着服饰,吃什么饭,住什么样的房子,以及房间里如何摆设,大到当时官场生态、国家政治制度都详尽无余。   也因为这样,此书甚至成为一门严肃学问步入学术之林,称之为红学。   这样一本横跨文学、哲学、史学、经济学、心理学、中医药学等多个学科,并故事性极强的小说一但问世,可想能够为我高文在文坛带来何等的名声和荣耀。   但是,不行啊!   原因很简单,身份不符。   作为一个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和社科类出版编辑,高文以前也经手过几本纯文学出版物。在指导作者的时候,一旦有作者问起:“现在什么书好卖,应该写什么?”是,他总回答说:“写你最擅长最熟悉的。”   这里涉及到一个文学常识,只有写自己最熟悉的东西才能写好。也就是说,你在落笔的时候,首先要有生活。   曹雪芹所作的《红楼梦》一书的故事主要发生在荣、宁两府,写的贾、薛、王、史四大家族男男女女的悲欢离合,按照后世的说法是纯粹的架空历史。可当时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写的分明就是江宁曹家嘛!   也只有曹雪芹这种从小生活在这种名门望族的贵胄子弟才能写出这种东西,换一个普通人,别说写其中高屋建瓴的政治斗争,只怕连贵族平日吃什么、穿什么都弄不明白。凭空想象,说不定会弄出皇帝用金扁担,曹操每天都是香油伴饭的笑话来。   如今,高文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民壮,芥子一般的人物,如果写《红楼梦》,只怕会引起人的怀疑。一个小小的贱役,又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么多富贵风景,不合理,抄的吧!   这样一来,抄书换稿费改善生活的目的不但不能达到,说不定会给自己引来不少麻烦。   因此,抄这本书不是不能做,但现在不行。   那么,就只剩《西游记》了。   想到这里,高文将写着《石头记》三个大字的那张纸团了扔到一边。   也不耽搁,信手写道:“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古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古代小说一般都会以一首诗开篇,《西游记》如此,《水浒传》如此,其他书也是如此。就算当初写的时候没有,后人也会附上一首。比如《三国演义》在编撰出版的时候将嘉靖时的大名士杨慎的词放在开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倒是贴切,而后甚至成为经典的九四版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歌。 第9章 美猴王出世   对于这本《西游记》,高文有着强烈的信心,也相信一旦问世必会卖到断货。但他这人做事一向稳妥,即便胸中有万丈波澜激荡,手下的字却写得极端正,用的正是这个时代读书人最擅长的馆阁体。   所谓馆阁体,明朝又叫台阁体,是一种方正、大小一律的小楷。一般用于官府衙门之间的公文往来,要求每个字都写得标准得如同印在书上一般,不能有丝毫的错漏,以免被人误读。这一字体常被用于考场之上,因为八股时文直接关系到一个读书人的前程。若字写得潦草,碰到考官眼神又不好读差了,那才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所以,这种字乃是明朝读书人必修科目。你如果能够写得一手好的台阁体,也比一般人多几分中式的把握。到了殿试一关,能够走到皇帝面前写文章的进士,都是人中龙凤,真若说起八股文章,其实谁也不比谁差。要想从中分出胜负,只能看谁的字写得好。   这种字体自然谈不上书法艺术,且一笔一画,写起来也慢。要将这一章写完,鬼知道要花多长时间。问题是你向书坊老板投稿,总得照顾人家的情绪。乱码若是太多,阅读体验会很差的,一但看得心中冒火,说不定就将你的稿子扔到废纸篓子去了。   高文记得自己刚从大学毕业后,曾经到一个纯文学刊物当过几天实习编辑。刊物一旦版面有多余的地方,为了凑数,多半会选几首现代诗歌。当时,杂志社已经实行无纸化办公,以QQ作为联络和接受投稿的方式。   但有的女作者也不知道是否是情怀使然,偏要用信笺。信笺就信笺吧,偏要将诗稿折成翩翩欲飞纸鹤。可怜高文大老爷们一个,手粗指短,一拆拆不开,二拆还是不开,三拆心浮气躁,四拆心头邪火拱起,遂付之一炬。   细节决定成败,作为曾经的老编,高文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将这首诗写完之后,接下来就开始写引文。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老实说,这一段当年自己在中学看的时候是跳着读的。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言,简直就是云山雾罩,丈二金刚摸不清头脑。   直到大学时重读,有了一定的知识储备,这才搞明白。不外是说这天地是如何生成,“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人类和动物又是何时出现“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于寅。”   到那个时候,高文才品出这段文字的滋味。心中也是暗自摇头:这书一开头写这么多废话,入题未免太慢,那比得现代小说开门见山来得爽利。若现在有小说家敢这么作文,只怕扑得连他妈也认不出来吧!   这种作法也算是明清小说的固定格式,就好象后世的穿越小说,一开头主角总得穿上一穿,算是一种套路吧!   当然,同时代的小说中也是一开头就直接进入主题,不搞这种玄虚的。比如明人小说《风流悟》第五回的故事,一开始就是“话说崇祯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有一人姓张,名广,字同人。自幼父母双亡,只因父亲是个穷秀才,他也能读得几句书。做人且自聪明伶俐,十五岁上边进了学。因此有父亲的好友李日章,独养一女,名曰琬娘,就入赘他家为女婿。”清清楚,直接让主角登场。只不过,这书严格来说算是色情小说,格调颇低,自然比不过《西游记》这种洋溢着积极乐观的革命精神的大作。   这大概就是名著和普通小黄文的区别吧!   写完这一段文字,半个小时过去了,高文感觉手有点发热,就给砚台里续了些水,磨了。继续写道:“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终于进入石猴出世的正题。   这个时候,已经满满地写了两页纸。高文的精神也亢奋了。为了加快速度,改正楷为行草,也顾不得许多,一气写下去,直到“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   如此,美猴王出世这个故事算是写好。   看了看墨汁淋漓的六页稿子,高文甩了甩已经出汗的右手,这才满意地在抬头写上《西游记》三个大字和“第一回 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这个章节名,便站起身来。   “好了,今天就在这里吧!”高文看了看自己的稿子,心道:“有一阵子没写毛笔,今日看来工夫还没有荒废,不错,不错!”   其实,这并不是完整的《西游记》第一章。完整的第一章除了石猴出世发现水帘洞之后,还包括美猴王飘洋出海寻仙问道,最后拜在菩提老祖门下。若真要写完,十页稿子出去,七八千字,用毛笔写字,实在太慢,哪比得用电脑,也就一个小时的事情。   即便知道《西游记》一旦刻成书儿印刷发行,必然会卖到断货,但话不能说得太满。就他后世的出版经验看来,一本书是否大火,其实还有一定的运气成分,还得看适不适合这个时代读者的口味。   话说回《红楼梦》,这书的优秀程度和好看程度自没有任何争议,可曹雪芹却没能在这本书上赚到一文钱稿费,穷得三九天举家食粥。   高文本打算先写个两三千字找明朝的出版商先看看,咱也做做2K党。若稿子能用就继续写下去,若不成,换一本。反正高老师我肚子里记得的小说书儿多了去,提笔就有。   可想了想,又坐回座位。   《西游记》这本书自然是非常好看的,开玩笑,那可是经过时间长河检验的经典。方才俞老头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我这书只抄到孙悟空发现水帘洞,被众猴尊为猴王一节,不但故事没有展开,只怕连个开头都算不上,又如何吸引读者读下去。其实,这一章的精华在于猴王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对于死亡对于不能长生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立即求仙问道。这才飘洋过海,拜在菩提老祖门下,学了长生法门。   在这里,原著作者留了个悬念,这个菩提老祖虽然收悟空于门下,可他究竟有没有神仙手段,而美猴王是否又从他身上学得大神通呢?   只要你看到这里,就会急不可耐地去读第二章,然后一章一章下去,一发而不可收。说起吸引读者的手段,吴承恩先生可高明着呢!   看来,我今日拿着两千来字就急吼吼起要出门找书坊换钱,确实是考虑欠妥,至少也得写到猴王求了求仙之心才是。   想到这里,高文又提起他那管已经磨秃噜了毛的羊毫笔,深吸了一口气,落笔“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等到第一章 最后一行字“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毕竟不知向后修些什么道果,且听下回分解。”第一章才算是写完,有十七页稿子。   这个时候,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已然是艳阳高照,想来至少也是上午十点。   高文是七点钟起的床,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三个小时,时间过得真快。   据脑中的记忆得知,家中贫寒,每日只中午和晚上两顿饭。而且,这两顿饭都迟,午饭大约下午两点,晚饭则在天黑以后八点到十点之间。   距离午饭还有两个时辰,正好出门卖稿,给母亲一个惊喜。   当即就换了身还算干净的衣裳,将稿子收进袖中,高文深吸了一口气,捏紧拳“高文,加油!”走出房门。   今日是出门卖文,衙门里的差服自然是不能穿的。即便没有书生的谰衫,也得穿得正经。   母亲的织机还在“砰砰”地响着,听到儿子的声音,道:“文儿,你起来了,娘这就过来替你洗脸穿衣裳。”   高文:“娘,不用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种事情我做得来的。”他心中一阵汗颜,以前那个高文还真是……都十八岁的成年人了,连洗脸穿衣服都不会。   “哎,腹中感到饥了,娘这就去做。”   “不用不用,我不饿,来不及了。”   听到高文的脚步声,屋中的高母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喃喃道:“文儿在外面当了几日差,好象长大了。”   在明朝之前,由于生产力和识字率的缘故,书籍的价格非常高。到永乐年后,随着活字印刷术的普及,以及生产力的发展,书籍的价格不断下落。到如今,就算是装帧精美的经史子集,一本也不过一钱银子,相当于后世一百块人民币,已经能够为一般人所承受。   若是不讲究纸张质量,三五十文就能买一本。   书坊印的书也是五花八门,有四书五经,也有时文集子,但卖得最好的却是话本演义这种闲书。   读者主要是读书人,和识字的市民阶级。   古人生活苦闷,没有什么消遣。有钱的达官贵人还可以去酒楼青楼吃吃酒,玩玩女人。没钱的普通人,天一黑就只能上床睡觉,行周公之礼。若是枕边的婆娘面目可憎,做河东狮子吼,那一份造人的兴致自然半点也无。   长夜漫漫,无以谴怀。何以解忧,惟有读书。   子曰诗云,那是高士情怀,和饮食男女的凡夫俗子却没有丝毫关系;就算你立志科举,要刻苦读书,那根弦绷得紧了,也需要一些消遣放松身心。   这个时候,演义话本乃是最得劲最便宜的消遣。   一本印刷质量拙劣,薄如蝉翼,全是口水话的风月书儿也不过几十文钱,买了也不影响生活。读完,还可以用来出恭擦屁股。   当然,这事得悄悄干,文字是神圣的,若叫人知道,免不了许多麻烦。君不见这大街小巷,走上几步就能看到用来烧纸的砖塔,上面刻着一行大字“敬惜纸墨。”   如果读得起了性,学着书里人的知识和枕边人鱼水交融,黄脸婆高兴了,日子也好过许多。说不好还能为家里添丁增口,装大家族声势,人口就是生产力啊!若是一口气生下十七八个男孩,若是同人起了争执,也人多势众无人敢惹不是?   只需几十文就能有如许之多的好处,何乐而不为。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小说书中自有美丽的梦幻。   不读书,是你的损失。   什么,你不识字?   不用担心,但凡有好的故事书出来,你绝对错不过。在中国北方,但凡一座有活力的城市,绝对少不了茶社这种中国古典特色的社交场所。   一见铺面,几十张竹椅,一杯两文钱清茶,满座交头接耳,唾沫四溅,小到本地本方的家长里,大到紫禁城里又换了皇帝、大太监王振又强抢民女了之类的消息如同插了翅膀,瞬间传遍整座城市。   然后,“砰”一声惊堂木,所有茶客同时将目光落到正前方那穿着一袭青衫的糟老头面上。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没错,这是说书先生在讲《水浒》。   《水浒》成书快百年了,里边的故事众听众早已经熟悉,但每听一次都觉得还是那么精彩。当然,《水浒》只有一本,大家更想听听新鲜故事,如果故事里能够带点男欢女爱就最好不过了,下里巴人,饮食男女更贴近生活,也更有代入感。   于是,每出一本新的话本,说书先生若是觉得不错,多半会直接搬上舞台,将其传播开去。   “却说赵舜生既为美人才子,又得娶了个丽贞的才子夫人,亦可谓志足意满,终身再不思量渔色了。孰知那赵舜生,心偏不足,他性最爱的是偷情。”   “于是舜生赤条条,轻轻走到床边一张,月光正照着帐子里雪白半截身子,两只小脚儿弯着,直挺挺的打鼾。舜生不觉欲火如焚,揭起帐儿,轻轻跨上床,将被儿悄悄揭去……此处删去一百字……”   听众一片大哗:“别删啊,照真了讲。”   “喂,说书的,直你娘,要紧关节却吞吞吐吐不爽利,不就是想要钱吗,给你就是。”   一把铜钱如雨投来,直打得说书先生痛叫不已,眉开眼笑。   ……   这就是大明,包容,开放,自在。 第10章 风月书儿要不要   这就是英宗、代宗两朝的社会大环境,商品经济开始大发展,资本主义萌芽。随着生产力的进步和物资生活的充裕,精神粮食已经跟不上需求。   这有点像后世现代社会,就算是一部烂得不能再烂的电影,也能轻松收获几亿几十亿的票房。道理很简单,可消费的文化产品供应不足。买方市场没得选择,只能被动接受。   如今,高文所处的这个时代也有同样的现象。在他看来,坊间出版的风月书,乡村小黄文简直就是不忍卒读,可每出一本,却卖得洛阳纸贵。   在出门之前,高文已经想得明白,韩城虽然只是个五线城市,却非常大。   此地位于关中平原的东北角,早在夏朝就已建城,四季分明,气候温和,光照充足,雨量较多,农业发达,是陕西产粮区。又靠着黄河边上,水运便利,乃是沟通陕西、山西的两个交通枢纽之一,另外一个则是潼关后面的华阴县。   正因为如此,韩城的商贸甚是繁荣,城中有人口五万余人,平日里往来的流动人口也有几千。前一阵子因为晋北在打仗,客商少了些。如今,随着明朝和鞑靼的战事逐渐平息,想来恢复往日的光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没办法,从太原入陕,此地是必由之路。   人口多,市井繁荣,如果《西游记》印刷出来,想必能够卖得极好。   走在韩城之中,高文有点惊讶,却不想这里如此之大,走了四五条街,直走得身上出汗,才来到东学巷。   这里是韩城的核心城区,过了这条街,那头就是县衙和潼关道的治所。在另外一边,则是文庙和县学,算是本县的政治文化中心,街上的行人也多是读书人和公差。   街上店铺也多是贩卖文房四宝的书坊和酒楼、茶社,基本都是文化产业。当然,其中还有一家绸缎庄和一家胭脂铺子。尤其是胭脂铺子,好象和这里浓厚的文化氛围不搭界。仔细一想,却也了然。这个时代,读书可是一件大费钱财的事儿。能够进学堂读书的至少是中产子弟,古人结婚都早。到这里看看书,顺便给家里的浑家买些胭脂水粉,博美人一笑,也是一件乐事。   放眼望去,不长的一条街,至少有四家书店。高文微一犹豫,就进了最大那间,名曰《琳琅阁》的书坊。   这家书房布置得倒也雅致,里面一水的樟木家具,用油漆漆得锃亮。巨大的书架占了一整面墙壁,上面至少有上千本书。书架对面则是一个花架子,上面搁着青花瓷器、寿山石摆件。   书坊地面都是青石板,用拖把拖得明洁如镜,正中是一张大理石面圆桌。   看模样,倒像是一间书屋。   显然,店主人是个讲究人,开这家书坊除了为赚几个零花,还有以文会友的意思,也显示出他不错的经济实力。   高文自然知道自己所抄的《西游记》这书的价值,自不肯胡乱找一个人合作。看这家店的规模,怎么说也是韩城第一,不妨和老板谈谈。   书店里没有多余的人,只一个身着青衫的老头正坐在桌前读书。   此君大约五十出头,按说这个年纪在明朝也算是个老头。偏偏此人生得面色红润,头发黝黑,再加上一张国字脸、疏朗的眉目,倒也仪表堂堂。   老者显然是个读书爱书之人,面前的桌上堆了大约三四本线装古籍,《论语》《大学》《孝经》,都用青布做了书套,装帧得甚是精美。   他正低头看着一本书,一边读,一边以手抚摩着颌下短须,神情怡然自得,时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怪叫:“嘶”“呼”“呃”“爽。”   高文心中好奇,忍不住走到老头身边,低头看过去。   还没等他看清楚,书坊老板仿佛脑后生了眼睛,以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敏捷迅速地合上书页,扯了一本《论语》盖在上面。   高文差一点笑出声来,不觉想起自己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在课堂上看小说时的情形。不用问,这老头读的绝对不是子曰诗云的正经书。   看到高文面上的憋笑,书坊老板也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来,微一拱手:“这位小哥,可是来买书的?去年咱们陕西乡试的时文集子刚到货,我这就领你去看看……呃,西安府院试的也到货了……”   高文以前出门,要么被同时喊做高傻子,要么被百姓称之为“差爷”,这一个小哥还真让他有点不习惯。   所谓时文,就是八股文。不,也包括诸如策论、诏、制、敕等机关公文以及试帖诗,一句话概括就是科举考卷。   一个读书人,要想做官,必须参加科举考试,必须通过这些科目考核,写得一手好文章。可是,光能作得一手好时文还不够。   同后世高考大多是选择题有标准答案不同,古代的科举考试弹性非常大,很多时间同主考官的口味有极大的关系。你就算文章写得再好,若是不合大宗师的口味,一样将你刷下来。所谓: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但如果你的文章投了考官所好,就算到处都是败笔,四面漏风,一样取了,叫你做了人上之人。   这一点,在院试和乡试两场表现得最是明显,这才有《儒林外史》范进从屡考屡败到突然一步登天以致突发疯病的笑谈。   正因为考生的成绩直接取决于主考官的口味,想不引起书生门的关注也难。否则,就算你学业之精,不揣摩考官喜好,进了考场一样死得难看。   所以,每三年两届的乡试和每三年一期的进士科结束,中式士子的案卷就会被各书坊老板高价收购,刊印发行给读书人做参考。   这种卷子的稿费多半不高,也就几两银子,甚至更低。很多时候,中式考生为了扬名,甚至分毫不取,甚至倒贴。   科举直接关系着读书人的前程,由不得人不关心。每当有当鲜时文出炉,都会卖到断货。也是书店商家最可靠的进项,这有点类似于后世被受到无线网络书籍冲击的实体店,全靠教辅教材获取利润。   “随便看看,时文集子就算了。”高文并没有急着将卖稿子一事说出,只将目光落到那占满了一堵墙壁的书架子上。   “也是,今年咱大明朝换了天子,要等到明年改了年号才会开恩科。各级科举也得等到来年,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这地方上的主印官儿换不换。这个时候买时文揣摩,也没有意义。”那书坊老板是个典型的读书人,能说会道,见高文虽然穿得破烂,却非常整洁,身上若有若无地散发出一股书卷气,以为是寒门出身的书生,便感觉甚是亲切,话也多起来:“老夫姓俞名兴言,小哥看着眼生,却不知道在哪个学堂读书?”   高文:“原来是俞老板,在下高文,自是韩城人。”一边和俞老板说着话,他一边看着架子上的书。   这一看,心中微微失望。   书架上的书不可谓不多,可都是《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等各种儒家经典,单就《全唐诗》而言,有五十多本,整整占了两格书架。至于演义小说,却是一本也无。   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洛阳伽蓝纪》翻了两页,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激荡,这可是真正的明版古籍啊,若是放在后世,必然是图书馆的珍藏。   又问老板这书多少钱,俞老板回答说一套六钱银子,问买不买。   高文笑笑,说:“我又不研究宋时风物,买这书做什么。”就放了回去,又抽出一本《朱子家训》看了一眼,只觉得满纸腐朽的封建伦理道德,臭不可闻。   就这样,高文也不说什么,就这么随意地看下去,看到后面,心中暗道:看来,这是一家格调颇高的书坊,老板也是个雅人,想来也不会印小说书儿,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不对,先前老板不是背着人偷看闲书吗?被我看破,还一脸的慌张……   “小哥,可选到中意的书儿?”老板的声音低了下去,一脸的神秘:“风月书儿要不要?”   “什么?”   “你小声点,都是读书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俞老板面带尴尬,道:“人生苦短,说穿了,不过是饮食男女二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只要心中存有浩然之气,批判地读,也算是一种历练。”   “对对对,要批判地读。所谓,不知黑哪知白,关键是看你怎么读。所谓淫者见淫,智者见智。”高文低低一笑,眼前这个俞老板生得一表人才,但此刻却显得如此猥琐,让他不觉想起电脑城的一次遭遇,也同样是一个五旬老者神秘地朝自己靠过来:“哥们,要碟吗?”   “对对对。”俞老板长松了一口气,手脚麻利地从一道屏风后面拖出一口薄皮木箱,打开来,里面全是装订潦草,纸张低劣的小书。   什么《玉闺红》、《玉妃媚史》、《鸳鸯针》、《怡情阵》、《艳婚野史》,单看书名就能想象其中的内容,至于作者名也很没创意,什么东鲁落落生、艳艳生、夷陵笑笑生。反正都是生的,由此可见,作者都是落弟书生,衣食无着,只能靠写点十八禁换米过活。   其中最有名的生应该是兰陵笑笑生,也就是王世贞王大人吧?   这种书格调实在太低,故事也极其简单。实际上,作者也没想在故事上多费脑筋,戏不够,肉来凑。   比如一本叫《素娥篇》的小说,写的是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和侍女素娥的爱情故事,通篇读下来,根本就没什么内容,八成的笔墨都放在男女四十三种肢势上面。这样的书,即便是在包容开放的大明朝,也是禁之又禁。若有书生偷看,一旦被县学、府学的教官、训导发现,那可是要打板子的。 第11章 猴子不要   单就这一箱书也就罢了,高文眼尖,发现在屏风后面还有同样的三口箱子。以一口箱子三十册书来算,琳琅书坊里至少有一百多本小黄文。   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这古人创作的热情蛮高嘛!当真是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也因为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话本书儿流传于世,有了大量的基石,明清小说才成为古代文学的又一座高峰。   “这书……”   还没等高文把话说完,俞老板就笑道:“五十文一本。”   五十文倒是不贵,如果折合成米价,也就是后世三四十块钱模样,相比起大部头的经史子集儒家经典动辄几两银子,很是良心。   “五十文啊!”   “其实也不用买的,这种书儿,读一遍就够了。”俞老板见高文身上衣衫破旧,以为他是一个寒门士子,就道:“你可以租回去的,等读完还回来就是了。一日租金三文,只需付五十文押金,到还书时扣除租金退还。”   三文钱,也就是一块钱。别说是读书人,就算是普通穷人,也能承受,不过是每日早餐少吃一个馒头的事儿。   “还能租……”高文更觉新奇:我草,这不就是后世的租书店吗?想不到这种商业模式自古就有,自己当初若是能够少泡几日租书店,少读几本黄易、温瑞安,说不定就上北大、清华了。   “当然,当然,小哥你先选着,选好吱一声。”俞老板走到桌前,拿出一本帐本,翻开来,就要给高文登记。   高文却不再看,跟了上去同他攀谈起来:“俞老板,这书是你自己印的还是从外地购卖?”   “购买,我不是傻吗,费那钱做什么?”心中已经笃定高文就是一个想从儿童不宜小黄书中寻找刺激的穷书生,俞老板和他说话也随意起来:“碰到好看的书儿,买上一本,自己排版印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原来,明朝可没有版权一说,一本书出来,只要商家觉得有利可图,立即就叫工人排了版面,赶紧地印上几百本上市。若是迟了,一旦别书坊强先动手,抢占了市场,你所印的书都要砸到手头。   因此,明朝的书坊说穿了都是前店后厂的形式,准一个微型出版社。   听俞老板这么一说,高文心中有些失望。是啊,古人可没有版权意识,怕就怕自己的《西游记》一出,刚卖出去没几本,盗版横飞,大头都被别人赚去了。   不过,看琳琅书房的规模不小,老板在韩城文化界也有几分实力,同他合作,如果操作得当,未必不能赚得盆满钵满。   “俞老板,在下想请教一事,若我写本小说书儿,你收不收,润笔几何?”   俞老板上上下下地看了高文半天,才道:“原来小哥平日里也写书儿,失敬失敬。说起来,老夫和本县的士林中人也有交往,收过他们几篇时文,做了一个集子。但说起写话本演义,高小相公还是第一人。”听说高文能够写故事,他口中的称乎也变了,将小哥换成了小相公。   “这润笔?”   俞老板:“以前老夫也没收过话本小说儿,不过,倒是常去西安城中的书坊走动,如果你的书真好,就按照省城的规矩办。一本三万字的书儿五钱银子。当然,这书要好看才行。”   我草,才五钱,不到四百块钱人民币。高文心中暗骂一声:果然是个奸商。   三万字四百不到,也就是说,这本书的稿费是千字十块左右。老子就算替别人当枪手,千字也是五十好伐!这这这,这不是侮辱人吗?侮辱我高文的锦绣文章不要紧,可你不能侮辱四大名著,侮辱猴哥啊!   今日我这个开篇不过三千字不到,换算成稿费,也就四十文钱。这点钱还不够在馆子上摆上一桌打牙祭,就算在街边烧腊摊子切上几两卤猪头肉也得紧盯着掌柜手头的秤杆子,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给黑上两钱油大。   兄弟我今天过来投稿,又不是市井小贩叫卖。   当下,高文忍不住就想拂袖而去,甚至直接指着俞老板的脸骂他有眼无珠,识不得我这个未来的文坛巨匠。   可想了想,这韩城也就这家书房的规模大点。想来就算去其他地儿,别人开的价码只怕更低。去西安府卖文,这路费又没地方筹措。真真是一文钱难道英雄汉,竟沦落到秦琼卖马的窘境。   为了家中为了养活我这个不争气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儿子,将眼睛都熬瞎的老娘,兄弟我今天忍了。   手指已经戳了出去,高文心念一动,硬生生收了回来,将袖子里的稿子抽出来递过去,赔笑道:“老先生,价钱的事情且不说,你先看看稿子可用否。”   对于这本书,高文有这强烈的信心。名著之所以成其为名著,那可不是自封的,而是经过几百年,无数读者检验的。大浪淘尽,剩下的都是真金。   这糟老头没看过稿子,自然回拼压低我的稿费,这也可以理解,无商不奸嘛!   可只要他读上几页,我就不信他不被吴承恩先生那惊才艳绝的才华和书中那瑰丽壮阔的世界所征服。   到时候,再谈价格,看这小老儿又有何话说。   看到高文递过来的稿子,以及那漂亮的书法,俞老板眼睛一亮,禁不住道:“好字,小相公这字只怕下了许多年工夫,也不知道师承何人,用来写话本小说,当真是违误了。”   违误是当地方言,也就是白瞎的意思。   在这个时代,能够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学问多半不低,一是文如其人。再则,要想练得一手好书法,最关键的是要临帖。在古代,名家字帖可不是普通人能够见到的。说句实在话,这个时代很多秀才写的字,其实也就后世高中生的水平歪歪斜斜笔锋气韵一概全无。没办法,物质条件限制。   哪比得咨讯发达的现代社会,只要你想学字,只要你肯交学费,到处都是书法兴趣特长班。要想临帖,电脑上一搜,名家字帖要多少有多少,燕肥环瘦、丰乳肥臀……呃,苏黄米蔡、王卢杨洛、颜欧柳张,看得你眼花。   见稿子上的字如此漂亮,俞老板赞了几句,请高文坐下,又斟了一杯茶递过去。这才抚着胡须,读了起来。   不怕你开价低,就怕你不读。高文慢慢品着茶水,装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外面的街景,可眼角的余光去一刻也没离开俞老板。   这一看,才感觉不对。俞老板读得很随意,也就飞快地看了前面几页,就将稿子合上了。   心中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哈哈,名著果然是名著,也不用读完,一两千字就够了,就足以打动人心,凸显价值。   “老先生看完了?”   俞老板又抚了一下短须,道:“原来是写猴王护玄奘西行取经,这故事嘛,知道的人倒是不少。”也就是说,受众很广。   实际上,《西游记》在未成书之前,里面猴王护玄奘法师西行取经的故事就已经初具雏形。最早有《大唐西域记》,再往后又有不少民间传说。宋时,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到元朝中期,又被改编成为元杂剧,算是其中的经典曲目。吴承恩作《西游记》时,也是在这些书籍和民间传说的基础上进行二次创作。   “如何,老先生看我此书价值几何?”高文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猴子的故事啊……抱歉,猴子不要。”俞老板语气坚定,将稿子放在桌面上,轻轻地推还到高文的面前。 第12章 俞老师的写作课   “什么,不要……可是在下这书写得不好?”高文惊讶地瞪大眼睛,连《西游记》都看不上,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称之为好书,这小老儿眼睛出问题了?   “也不是不好,小相公所作这个故事也就写了个起首,七八千字左右,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来。就开头这诗文和故事来说,还是不错的。”   高文:“那么……”   俞老板:“可惜啊,据老夫看来,这书若是出了,只怕是要赔钱的。抱歉,稿子退还给你。要不,你另外写一本,写好之后再拿来让老夫看看。”口头虽然不住说这书写得不错,但他眉宇间却全是敷衍。   高文大为不满,忍不住哼了一声:“老先生读书还真是一目十行,这么快将看完了。方才你好象只看了两页吧,两个开头都没看完,就说这书不成,任何叫人服气?”   “看两页就够了,多看也是无益。”俞兴言俞老板道:“老夫常去西安购书,走得次数多了,城中的几个有点名气的作者也熟,也曾经同他们切磋过。另,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即便不能写,可一本书写得如何,能否大卖还是能够一眼看出来的。”   高文张嘴欲说些什么,俞兴言将手一伸,打断他,道“高小相公勿急,且听老夫把话说完。老夫自十年前盘下这间书坊,每日读书,这么多年下来,看过的演义话本小说书儿没有一万,六七千册还是有的。高小相公是第一次写话本吧?”   见高文点头,俞老板一副“我就说嘛”的神情,笑问:“高小相公,敢问,一般人读话本小说书儿为的是啥?”   高文:“打发光阴。”   俞老板:“对,就是打发光阴。这人生啊,按照佛经上的说法:众生皆苦。人活着,就是到这个世界上来受磨的。读书人或许还有个读书科举入仕的念想,一跃龙门,则天下闻名。出将入相,享尽荣华富贵。可一般人,每天一睁眼就忙到天黑,一天天就这么过去,直到彻底闭眼那天。当真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高文:“俞老板这个人生态度颓唐了。”   俞兴言俞老板来了谈兴,道:“正因为如此,这人总得找点乐子。有人好色,流连于花街柳巷,枕风月而眠;有人好酒,呼三朋好友,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可这两桩乐事却需不少钱财。这个世界,更多的是普通人。相比起狎妓吃喝,花上几十文钱买上一本书,或者直接租本小说书儿回家读上两日,倒可以承受,也无伤大雅。”   高文点头:“说的正是这个理儿。”确实,看小说是最经济实惠的休闲方式。就后世来说,一本书也不过二三十块,一顿饭钱而已。你若是在大保健、唱K、泡吧,一个不小心,几百块就出去了。再说,一本书到手并不是读一遍就算,还可以反反复复的看。拿他自己来说,金庸的小说自己不知道读过多少遍,都可以倒背如流。可每看一次,都会有意外的发现和意外的惊喜,并不觉得乏味。   至于后世的网络小说,正版订阅,便宜的一千字才两分钱,一个章节五毛,连个馒头都买不到。   如今的明朝虽然正值盛世,市井繁荣,天下勉强太平,可总体来说普通百姓还是很贫困的。越是经济不景气,如看小说这种娱乐方式越是兴盛。道理很简单,便宜。若人人都有钱了,我吃上两斤黄酒,再去青楼找两个小妞唱曲然后包夜,不比看书来得爽利?   俞老板:“所以,我们这些印书的商家,在每印一本书的时候,首先在心中就得有个计较:这书是刻给谁看的,他们喜欢读什么样的书,愿意为什么样的故事掏腰包。若不想好这一桩,只要是书就印,用不了两年,就算坊中有金山银海也得一并赔掉。”   说了这么多话,口有点干,俞兴言俞老板端起茶杯润了一下嗓子,接着道:“那么,就咱们韩城县而言,究竟是什么人在看小说书儿呢?细分着看来,大抵是读书人和读过书识字的人。对他来说,什么才算是好故事。或者换个方式问,他们最想要什么?”   高文:“最想要什么?”   见高文下意识地接话,俞老板好为人师的兴趣起来了,笑道:“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想要的不过是家有良田千顷,手中有使不完的银子,那些美貌女子……”   “那些美貌女子见了我,就哭着喊着扑上来,想要与我双宿双栖终成眷属?”高文没好气地说。   “对对对,高小相公悟性不错啊!”俞兴言被高文这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当然,这也就是想想,一般人如何能够有此番光景。可如果有一本书能够将这些东西的写进去,叫人在读的时候沉醉其中,迷迷糊糊,如中魔障,将那书中的主角当成了自己,这书就算是一本好书。”   代入感,这就是代入感,高文前世是个做编辑的,如何不懂得这一点。   俞老板:“所谓好书,其实说来说起就是那个套路。不外是公子落难,偶遇佳人。公子固然色授魂予,佳人也是惠眼识珠,芳心暗许。于是,二人月下私会,山盟海誓,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无奈公子落魄,除了一肚子学问,却穷得无立锥之地。”   这……这套路也太古老了吧……高文一阵大汗,禁不住接嘴道:“然后,落难公子上门求亲,无奈丈母娘嫌弃,只得愤然拂袖而去。越明年,上京赶考,得中状元,富贵还乡。这个时候,丈母娘哭着喊着求上门来,要将宝贝女儿许配状元公。状元公出言讽刺,丈母娘羞愧无地。最后,落难公子抱得美女归,有情人终成眷属,花好月圆。”   “好,说得好!”俞老板击节赞赏:“高小相公果然是一点就透,日后若走这条路子,光靠润笔,别得不敢说,餐餐有肉还是可以的。当然,写的时候加一点男女之间事儿就最好不过了。人嘛,不就喜欢这调调儿,所谓肉色生香,风月无边。就你这本书来看……”   我草你麻拉隔壁德,这是要让我写黄文啊!想我高文,虽说是个民壮,可前世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能够写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那不是要教坏小孩子吗?   还有,你一个无良商贾懂什么,反给我这个经验丰富的出版人上写作课,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文脸色难看起来:“我这本书又如何了?”   俞老板:“你这书弄个猴子出来做甚,即不能读书科举考个状元,又不能上青楼诗酒风流,如何勾引看官入戏?难不成,大家还把自己想象成书中的猴行者,和一群母猴儿耍子玩闹?选材错了,就算书儿写得再好,没人肯看,也是白搭。” 第13章 丞相大法好   “俞老板,我这可是一本仙侠……呃,神魔小说,可不是风月书儿。关键是故事好,只要你读下去,将这一章读完,绝对就能识得其中的好处……”   “不用了,请回吧!”俞兴言很干脆,站起身来做了个起的肢势,高文的痴缠叫他有些不耐烦。   高文被俞兴言一通指导,心中怒气涌上来。写小黄书,我高文还丢不起这个人。某穿越到明朝,凭这一身本事,将来可是要做大事业的。若真写了这种书儿,将来如果出人头地。一旦被人将这段黑历史翻出来,还如何见人?   当下就想站起来,戟指喝骂俞兴言“斯文败类”“诲淫诲盗”“不当人子。”   想了想,看人家身着谰衫,显然是有秀才功名在身,正经的名教中人。而自己,不过是小小的胥吏,还是预备役。真同他闹将起来,吃亏的只怕是我高文。   明朝实行养士百年,社会从上到下都尊书重道,读书人地位极高,拥有政治上的特权。譬如俞老板身上这件谰衫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穿的,穿了你就是犯法。曾经有个无行浪子为了在青楼博美人一笑,手那折扇,换上儒袍。结果被一个也在青楼里潇洒的秀才发现,上去就是一记耳光,直打得那人着声不得,赔了半天礼,把所有人的单买了才算完事。   想起家中的瞎眼老母,高文将捏紧的拳头松开,拱手道:“多谢指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高文受教了,告辞。”   说罢就伸手拿出自己的稿子,揣进袖子里,欲要告辞而去。   高文脸色难看俞兴言如何看不出来,他这人少年时也是一个神童,七岁能诗,八岁能文。十八岁就中了秀才,入了县学做了廪生。在世人看来,简直就是前途无量。   可说来也怪,自中了秀才之后,老天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混,将赐予他的生花妙笔收了回去。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俞兴言在乡试考场上屡战屡败,一口气蹉跎了二十来年。不但如此,仿佛一夜之间,他连如何作文都不会了。每年县学考核都是最后一名,屁股都被学政官打烂,沦为士林笑谈。   实在熬不住学官的打和士林同仁的嘲笑,俞兴言索性绝了科举的念头,借了些银子开了这家书坊,十年下来,生意做得不错,在韩城县也算是中产阶级,这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大约是早年受过太多屈辱,老头表面上看起来随和,其实骨子里还是很小气的。见高文这般表情,顿时就恼了,道:“年轻人,你的字是好,文笔也算不错,可小说不是那么好写的。你若不听老人言,命中注定要做一个扑街仔。”   俞老头少年时也曾经游学过几个省府,能说几种方言。这“扑街仔”三个字用的乃是广府话,原本以为高文听不懂。   可谁曾想,在后世,这三个字在出版界写手界那是必用的装逼之口头禅,高文如何不知?   顿时,压抑在胸口那一口怒火就喷薄而出。   高文忍不住大声冷笑起来,戢指俞兴言,喝骂:“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你又写得几本小说,换回多少孔方,安识我绝世雄文。吾观你眼带邪淫之色,额有晦涩死气,安敢在此饶舌?只知诱人写那风月书儿,陋逼之至甚矣!败坏人心风俗,最大恶极,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面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真金不怕火炼,我就不信这韩城书坊就你琳琅阁一家,死了你俞屠户,还吃带毛猪?”   祭出丞相之后,心中那股畅快,当真是难以言表。   背后的书坊中传来俞兴言剧烈的咳嗽和气急败坏的痛骂:“你你你……败类,败类,扑街的玩意儿,冚家铲,你的书老子不收,打死也不收。老子就要看看,又有哪家书坊肯要你这本赔钱货。气死我啦,气死我啦!”   方才高文这一通痛骂,用的正是诸葛亮和王朗嘴炮时的原文。王司徒何等人物都被诸葛宰相骂得七窍流血而亡,区区一个俞兴言如何经受得住,顿时经脉逆行,内息乱成一团。   冚家铲是粤语中的一句粗口,意思是全家死光,这已经是非常恶毒的骂人话了。   前世高文从小就失去了爹娘,内心中做梦都想回到幼时父慈母爱的幸福年月。这次穿越,也是老天可怜,给了他一个母亲,感情上接受了她之后,高文对这突然降临的幸福异常珍惜。   母亲双目失明,身子骨又弱,高文所思所想不过是赚些钱让娘过上好日子。家庭和亲情是他高某人的逆鳞,此刻,俞兴言算是彻底把他给激怒了。只想转身冲进书房,揪住这糟老头的领口一顿痛打。   关键时刻,高文强行按捺住胸中的戾气。这里可是明朝,殴打有功名的读书人的罪名很大,自己可不想惹这个麻烦。   可别人都骂你全家死光光,若不将这口气挣回来,非得要耿耿于怀到耿死不可。   回头骂道:“老匹夫,你有目无珠,肉眼不识金镶玉,别人可没你这么眼瞎。难怪你一把年纪还是个落第秀才,老酸丁。你不收这书,那是你自己的损失。我也不去别的书坊,就同你耗上了,不过是几页稿子罢了。”   “混帐东西,混帐东西……”里面的咳嗽声更大,然后是一阵锤胸顿足。高文骂他别的还好,功名却是他心头永的痛,落地秀才四字如同洪钟大吕,直接将他击倒。   这里好歹也是韩城的政治文化中心,街上行人不少,听到两人对骂,顿时就有好事者围过来看热闹。   见来的人多起来,高文越发来劲,当即就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连同《西游记》的稿子扔到一个摊儿上。指着书坊外面那堵外墙,道:“劳烦,帮我将稿子将这面墙贴满,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高某人的话本是何等的精彩。”   这一串铜钱大约有二十文,乃是高文去黄河边当差时母亲给的零花,说是路虽不远,可也是我儿第一次出门,所谓穷家富路,身上带点银钱总是好的。   等到铜钱一扔出去,想起老娘织布挣钱的辛劳,高文有些后悔。可那摆摊儿的人显然是生意清淡,今儿好不容易逮着开张,如何肯放过。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将钱抢了过去,唱了个大诺:“兄台太有钱了,好说,你看好了。”   说罢,就提了一壶糨糊,“唰唰唰”麻利地把那十几页稿子贴了上去。一边贴,一边在口中赞道:“兄台这手字,真是绝了,好,真好!”   听到那人这么一叫,好事者都围了上去,对着这十页稿子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原来,这里距离衙门不过一条街。旁边又是文庙、县学,往来的不是羽扇纶巾的读书人,就是进城告状,请青天大老爷为自己做主的乡民。因此,不少穷书生就在这里摆个摊儿,替人写家书,写状子,得了钱买二两米回家养活老婆孩子,或者在琳琅书房租本风月书儿,沉醉在那香粉撩人的风月世界中。   高文这一冲动,木已成舟,后悔也来不及。 第14章 七舅老爷   此事无论如何看,自己做得都不算漂亮。首先,身上仅有的二十文钱只不过换了一陀糨糊。最要紧的是,《西游记》第一章 就这么莫名其妙贴了出去,让人分文不花地白看。   罢,气是出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摇了摇头,看看已经到了午饭点儿,只得朝家的方向走去。出门耽搁了这一气,也不知道家中老娘要担心成什么样子。   稿子没卖出去,反被那姓俞的上了一堂写作课,当真是有些郁闷。   回到家之后,母亲还在织布,说是她已经吃过午饭了,饭菜留在锅里。   贫家的饭菜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两个黄得发黑的馒头和一碟子咸菜。那馒头之中的面粉含量想来也不高,吃起来划得嗓子眼发疼。   听到母亲响亮的织机声,看着她佝偻的身影,以及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背心,高文心说:姓俞的老头甚是可恶,咒我扑街,某就不信了,偌大一个韩城,偌大一个明朝,就没地方出书了?老头你就等着后悔吧!   飞快地吃完午饭,回到自己的房间,高文又磨了一砚台墨,摊开稿子,提起秃笔,想,看来《西游记》这书高大上了些,而且主角又是个猴子,确实不好让读者代入。要不,整个人类主角?那么,写什么好呢?   首先这书不能太长,先前俞老头看书的时候也就随意读了前两页,依我看来,最多读了一千字。如果写的稿子太长,只怕书房的老板也没那个耐心读,看上两行,还没等进入故事里的第一个小高潮,人家就不耐烦了。   对了,先前进书坊的时候,老家伙不是问我买不买时文集子吗?想来,那种短文章还是可以出版的。比如,一篇还算过得去的八股文就能卖五十文钱,书坊老板收了去攒上几十篇就可以结成一本集子,卖二两银子一本。虽然一篇文章没几个钱的稿费,可只有几百字,一会来工夫就能写完,不耽误事。不过,我又不懂得写八股文。   要不,索性抄诗吧!   对对对,这倒是个好主意。要说字书少,卖钱多,还有什么比得多写诗。而且,在那些穿越小说里,主角不都是靠抄袭后人佳作暴得大名,成为人人景仰的大名士?   一首诗也就四句话,二十八个字。从明朝到现代,杨升庵、吴梅村、纳兰容若、龚自珍、甚至郭沫若,诗词大家颇多,也有不少名作可供抄袭,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到这里,高文觉得这个办法很好。当即就提起笔在纸上“唰唰”写道:“九州风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不对,不对,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忙将笔搁下,高文眯着眼睛想了想,半天才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确实,要说起诗词,从明朝起到现代,真正称得上大家的也只有龚自珍和纳兰性德二人。而后人一提起明朝文学,首先想到的就是《水浒》《西游》《三国》三本小说。小说,才是明朝文学的顶峰,至于诗词,则乏善可陈。说起明诗,后人大多一头雾气水,也只有专业研究这个的才记得其中一首和前七子后七子区区十来人。就算这十四个诗词大家的作品,其实也不过是拾唐人牙慧,毫无新意。   龚自珍和纳兰性德两人的诗词算是明清诗词的亮点,一旦拿出来,必然轰动一时。可这其中有个很大的问题。首先,要想结成集子出版,怎么着也得抄到一两百首。   一两百首,且都是精品,这这这,这是不是太骇人听闻了。你一个小小的胥吏,前几日也就识得几个字,还被人“傻子”“傻子”地叫,今天却摇身一边成为大才子,岂不是要被人当成怪物?   还有,龚自珍的诗政治味道实在太浓,甚至是愤世嫉俗。你“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不要紧,若是被锦衣卫知道了,找上门来问:“什么叫万马齐喑究可哀,是不是对新登基的天子不满,心中还想着正统朝,作此反诗?拿下了,着三法司会审。”   明朝虽然没有文字狱一说,可土木堡之变之后,明英宗和明代宗哥俩你方唱罢我登场,短短八年之内改元易敕三次,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人头落地或者彻底退出政治舞台。自己一个小小的平头老百姓,若被人牵强附会说以诗言志反党反革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念及于此,高文吓了一跳,心中顿时就乱了,这书自然也写不下去。   心中烦闷,索性搁笔,走到院子里,提起一根哨棍舞了一气。   脑海中还残留着身体原主人的记忆,这一招一式使将出来,当真是法度森严呼呼风生,将身子周遭遮拦得泼水不入。   高文心中吃惊:想不到我竟是个大高手,直娘贼,这本事不去征战沙场博个万户侯还真是浪费了。   不过,明朝文贵武轻,做军人可没有什么前途。再说,在严格的军户制度下去,军人等于贱民,军队上层都由将门世家把持,你一个小兵,就算武功再高,也没有进身之阶。   高文这一舞将起来,堂屋里母亲织布的声音停下来。   回头看去,只见母亲侧着脸,仔细地端详着自己,一脸的慈祥:“我儿这棍子使得真好。”   使了一路棍法,身体微微出汗,心中的郁气也平复下去。高文心中畅快起来,笑道:“娘,你又看不见。”   高母道:“看不见,听听也是好的……对了,你七舅来了。”   “七舅,我怎么没看到。”高文转过头去,等了半天,才看到那边有个身着衙门差役制服,腰上挎着一口柳叶刀,挺胸兜肚的中年人一脸铁青地冲进院子。   高文心中骇然:老娘的耳朵好生厉害。   七舅老爷姓李,名进宝,乃是高文母亲的堂弟,如今正在韩城县衙里做班头。实际上,李家从元朝起就开始在衙门里当差,十多代人都是吃官家饭的。   当年高文的爷从平凉府移民韩城之后家道中落,不得以让高文父亲进了县衙做了衙役混口嚼裹。   高家人都生得相貌堂堂,又有一身家传的好武艺,被李家给看上了,就将高文的娘嫁了过来,两家结了亲。   李进宝这人做作为一个公人,道德品质上且不说,可对亲戚却是很好的。高文能顶父亲的差,吃皇粮,还是得了他的提携。   对于他的关照,高文心中感激,忙迎上去,恭敬地拱手见礼:“外甥见过七舅爷。”   “哟,高文你今日到是乖觉,懂得叫人了。”李进宝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气恼:“想来你也知道自己惹麻烦了心中不稳妥?”   原来,往日的高文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实孩子。为人木木呆呆,见了人只顾笑,却不懂得说话。   今日竟然主动上前招呼客人,倒叫他有些意外。   还没等高文说话,高母就低呼一声,走了出来,伸出手不住摸索。高文忙走上前去,让母亲扶住自己的肩膀。   高母:“他七舅,文儿怎么了,惹了什么麻烦,要紧不?你快说,你快说。”   高文不欲让母亲担心,不住跟李进宝递眼色。   李进宝心中恼怒,装着没看见,大声道:“要紧不?嘿嘿,你还是问你家宝贝儿子吧?”   高母:“文儿,你究竟怎么了,快说呀,别让娘担心。”   高文安慰道:“娘,没什么,就是这次衙门里派下差使,儿子和伍长韩隗闹得不快。”   李进宝:“闹得不快,亏你说得出来,都把人家给打了,殴打上司,你可知罪。”   “啊,把当官得给打了,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呀!”高母急了:“文儿啊文儿,你怎么能够这样?”   李进宝气恼地指着高文喝道:“好你个高文,长出息了,我本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有看到大家是亲戚的份儿上,这才有心提携,叫你补了这个差,看看你,干得是什么事儿?”   高母:“文儿是个好孩子,他一定是被他们当官的欺负了,这才迫不得已。他舅爷,也不能都说是文儿的错吧?”   “你你你,大姐啊,你就知道护短。看看你,都将孩子宠成什么样子了,连吃饭穿衣都不会。欺负……人家是伍长,你一个新丁,欺负你就下又如何?忍字头上一把刀,新人要有做新人的规矩。等你以后在公门里成了老人,混熟了,把场子找回来就是。有我在,只需十年,你就能出头。现在可好,你把人家韩隗打成那样,也不看看人家的后台是谁,那可是黄主薄。”说着话,李进宝禁不住锤胸顿足:“这下完了,我好不容易让你进了衙门,本打算等你做几天民壮,逮个机会在上头说上几句话,以我这点薄面,好歹也将你补进三班做个公人。现在好了,黄主薄若是从中使坏,你着碗饭也别想吃了。就你这模样,话也说不囫囵,家中又穷成这样,非得饿死不可。”   话虽然说得难听,可谓是声色俱厉,可高文还是从中听到浓浓的关切和狠铁不成钢。   他也知道这个七舅对自己是真的关心,心中也是感激,忙道:“舅爷你说得是,还请坐下说话,我这就去给老人家斟茶。你好歹也是班头,黄主薄就算有心要使坏,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么也不会将侄儿怎么着吧?难不成还将我抓了去,下到班房里”   说罢就笑吟吟地扶着他,请他落座。   听到班房两字,高母有点紧张:“他七舅,文儿会被捉去吗?”   高文忙安慰母亲:“娘,放心好了,不会的。民壮不算是正经的差役,这次出去查缉流民,并不是衙门里的正经差使。我打了那韩隗,只能算是民间斗殴。那韩隗即没有被我打死,又没有被打残,就算告上去,知县也不管的,皇权不下县嘛!再说了,七舅乃是班头,衙门要拿人,还不得着落到他老人家头上,难不成舅舅还抓我下大牢?”   话确实如此,明朝又没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皇权不下县的意思是,国家的法规法令也就颁布到县城一级,再往下,百姓有事都会找宗族和士绅,按照乡规民约调停。只杀人、偷盗、抢劫、通奸、忤逆这种恶性刑事案件才会报到衙门里去。   高文和韩隗打架一事,还上升不到刑事高度。就算韩隗报上去,只怕上头也不会受理,反怪他多事。   前世高文好歹也是个研究明世的发烧友,对明朝政治生活门清,自然心中不惧。   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倒叫李进宝忍不住抬头将目光落到高文的脸上,半天也没挪开:“高文,想不到几日不见,你这个憨子倒是能说会道了。出去当了几天差,变化不小嘛!恩,不错。”   又见高文双目灵动,全然没有往日那木讷呆滞模样,心中不觉欣慰。   高文忙恭维道:“还不是舅老爷你耳提面命,这才让小子脱胎换骨。”   “哎,可见这人成天关在家里娇养着是不成的,你就是被你娘关傻了的。只有出门做事见的世面多了,这人才聪明得起来。”说完话,李进宝板起了脸:“我自然是不会抓你进班房的,没我点头,看谁敢动老子的外甥。不过,你以后要想进衙门当差,只怕就难了。”   “啊,他舅,连你去说情也不成。”高文的母亲听耳朵说话有条有理,心中正喜,听李进宝这么一说,顿时担心起来:“总不可能让文儿在家里呆一辈子吧,要不,舅爷你去那黄主薄那里求求情,赔那韩隗汤药。”   “糊涂,大姐你又有多少钱去陪,一钱还是两钱,当人家没见过银子吗?”李进宝叹息一声:“我的老大姐啊,咱们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我和那黄主薄一向不和,那厮日思夜想就想着让他的外甥女婿韩隗进衙门顶我的差使做班头。我如何能够求到他门下去,没得受人埋汰,也丢不起这个人。至于县尊,实话告诉你,这北京城里换了天子,那边又和鞑靼人打成一团,将来这朝廷里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怕全天下的官儿们都要动上一动。知县大老爷今日已经接到上头的调令,要调去福建。新的县大老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任,如今,衙门里乱成一团,就黄主薄一人应承着,就算是我见了他,也得将头低着。罢了,罢了,反正你已经养了高文十八年,再养上一阵也无妨。”   说罢,就拂袖而去。   高母:“文儿……”   高文不想让母亲难过,低声道:“娘,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和人使气,打了那韩伍长。”   高母伸出手来,摸了摸高文胳膊上的肌肉,柔声道:“真结实啊,是个大男子汉了,跟你爹当年年轻时一样。”   说着话,她眼睛里浮现出一层雾水:“你爹当年也是条快意恩仇的汉子,也因为这个性子,娘才看上了他,这才托付终身。文儿,你一身家传武艺可不是白学的,学了就是要不受人欺负。我的儿啊,做人不能软弱,人敬你一尺,你还人一丈。人若犯你,你必犯人。如此,才能活得像个人。你打了姓韩的自然有你的道理,娘不怪你,娘相信你做得对。”   高文心中一暖:“娘你放心,儿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让你过上想象不到的好日子的。”   “什么好日子不好日子的,娘老了,也看不见了。只要能够天天听到你的声音,对娘来说,就是好日子。有你这个儿子,老天爷对我还是不错的。”   眼光中,高母的脸上全是微笑,皱纹也舒展开来。 第15章 黄主薄   韩城县衙。   此刻,正如李进宝所说,衙门里正乱成一团。就在今日一大早,原先的韩城知县得了朝廷吏部的公文,调他去福建三明任知县。公文的落款是吏部尚书王直王行俭。   其实,对于这个调动,韩城知县在紫禁城中换了天子之后就有了心理准备,也早就接到京城同年的书信,说他肯定要挪窝。道理很简单,自己所在的韩城乃是山西、陕西两省的交通枢纽,政治、经济、军事上的意义都极为重大,特别是在鞑靼人随时都有可能南犯的关头,自然要换声于谦于尚书的信任的人。   再说了,他当年还曾经被正统皇帝接见过,说过几句话儿。在额头上,已经印着正统派三个大字。如今,朝廷换了天子,作为正统天子的老臣,自然要被人从重要岗位上撸下去。   在此之前,知县已经打点好行装,等到调令一下,连一刻也不肯耽搁,直接潇洒走人。   他这一走,整个衙门里的三班六房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韩城县县丞又是个不管事的老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竟有三百天在家里养兵。今日自然是没来,就算来了,以他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囫囵的模样,也管不了什么事,反正这一届混满,就回家养老去了。   如此,整个韩城里的政务彻底停摆。   在县衙大堂的耳房中,主薄黄威正拿着一本帐册,以一根手指捏着嘴唇上的胡须,琢磨着什么。在他身前的大案上,也放了不少摊开的帐薄,还有一把算盘。不明就里的人若是看了,还真当这里是一家商号的帐房呢!   黄威今年四十出头,正是一个人年富力强之时。他这人生得甚是雄壮,身材匀称,肌肉紧实,有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只眼睛里时不时闪过一丝寒光。   按照明朝的官制,中央派遣的官员只到县一级。一县的县衙一般来说,只设三人,县令、县丞、主薄。县令是正印官,只能由进士出身的读书人担任,正七品,总领全局;县丞,从七品,一般都由举人出任,知县的副手。   这二人都是正经的有功名的读书人出身,算是朝廷命官。   至于主薄,则负责官府的日常事务,简单说来,就是做事的,有没有功名都不要紧。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些年,韩城的知县、县丞不知道换了多少岔,偏偏黄威将位置坐得稳当,这一干,就是十年。再加上上一任知县是个名士性子,双手不粘阳春水,一说起俗务,就不耐烦地交给黄主薄去办。如此一来,黄威最近几年隐约已成三班六房之首,手中实权颇大。不说一手遮天,隔绝上下,遮半个韩城还是很简单的。   “三老爷,外面都乱成一团,弟兄们都没有个主心骨,你老人家还是出去看看吧!”一个衙役小心地说。   这韩城中,知县自然是大老爷,县丞是二老爷,他黄威自然是三老爷。   “看看,看什么?”听到手下说,黄威眼睛里的寒光一收,换成和蔼的笑脸:“县尊调离,新官没有就任之前,大家做什么都不好。所谓做多错多,还是不做为好。怎么,没人管束着,觉得身上不舒服,就放几日假不好吗?这衙门里突然没有个当家的,下个月大家的工食银子还没处着落呢,你们在这里乱什么乱,还不想着法儿出门收些回来,难不成想饿肚子。”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让大家出门找商家收些钱回来私分。若是等到新官到任,可没有如许好处。   那个衙役恍然大悟,喜道:“三老爷说得是,如今收多少,收谁的不收谁的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又不用入公家的帐,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你看我着猪脑子,这就叫弟兄们出去生发。还是三老爷你有一颗菩萨心肠,凡事总想着弟兄们,大伙儿口中虽然不说,但心中都记着你老人家的好。”   黄威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说知道了。   见到生发的机会,又得了黄主薄的同意,那衙役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等到那人离开,黄威又拿起一册帐本翻看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黄威最恨看帐的时候有人打搅,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扭头正要发作,却见进门的正是自己的外甥女婿韩隗。   记得上一次见着韩隗还是七天前,今日却见他鼻青脸肿,额头上还贴着一块纱布,好象受了点伤。   黄威:“韩隗,你不是在黄河边上当差吗,怎么就回来了,那边的事不做了?你这脸缘何弄成这样,可要紧?”   话还没有说完,韩隗就抹起了眼泪:“舅舅,舅舅,我还当什么差啊,都被人打成这样了,出门去不叫人笑话吗?舅舅,你可要替我做主啊,我这口气咽不下去。”说到悲伤处,他竟哭起来了。   黄威有些不耐,低声喝道:“哭什么,堂堂七尺男儿,流马尿水,这里可是衙门,外面那么多人,你也不怕人笑话,住口!”   这个当舅舅的平日里极有威严,这一喝叫韩隗吓了一大跳,忙住了声,俯首立正。   黄威待他安静下来,才缓缓地问:“说吧,怎么回事,谁把你给打成这样了,流民还是蟊贼?”   “是高文那小畜生,舅舅,你快派人将他给捉了。”韩隗咬牙切齿:“打我,直娘贼,也不看看我韩隗身后站着什么人。等你落到老子手头,看咱家不折腾得你不人不鬼。”   “说话口头放干净点……高文是谁?”黄威贵人事多,也想不起这姓高的究竟是谁。   韩隗忙道:“就是死去的高丁的儿子,班头李进宝的外甥。”   “哦,高丁的儿子,就是刚补了民壮差的那个,我有点印象。”黄威淡淡道:“李进宝人还是很不错的,他外甥怎么如此卤莽还同你动起手来,说吧,怎么回事?”   听黄威说李进宝人还不错,韩隗心中大为失望,感觉到有些不好。据他所知,自己舅舅好象平日里和李班头关系不错,经常在一起吃酒。再说了,都是一个衙门里的,你是主薄我是班头,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旦有事都会给几分面子。看来,要让舅舅去抓高文的事情好象并不那么容易。   他强提起精神,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同黄威说了一遍,然后小心地站在一边,只将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着观察着黄主薄的脸色。 第16章 有你这么当舅舅的吗   “哦,这样啊!”预料中黄威听说自己外甥被人打,勃然大怒的情形并没有出现,反一副淡然模样:“韩隗。”   见舅舅如此神情,韩隗心中突然莫名地忐忑:“舅舅。”   黄威:“对了,你方才说什么,昨日只高文一个人出差使?”   韩隗:“是,就他一个人去的。”   “混帐东西。”黄威突然冷哼一声:“衙门里的制度难道你忘记了,但凡官府有差使下来都必须有两人以上的衙役和民壮在场,否则就是不合规矩。据我所知道,我可是派了四个民壮随你一道去黄河边上查缉流民的,怎么只高文一人,你们又跑哪里去了?”   韩隗:“舅舅,我们几个昨天都有事耽搁走不开。”   “嘿嘿,有事走不开,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事情比衙门里的事还大。”黄威的脸色难看起来,冷笑道:“一定是你们几人偷懒,只顾着在家里吃酒耍钱。在我跟前说假话,也不想想我在衙门里呆了多少年,你们那点鬼名堂骗得了别人须骗不了我。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晋北的仗打成一团,流民四起,已经有人流窜到陕北了。你玩忽职守,若是有人跑过河来,上头追究下来,我可保不了你。”   他先前一脸的平和,如今一板起脸来,屋中的气氛变得凝重,隐约有一种威压压在韩隗心上。   韩隗背心出了一层毛毛汗,讷讷道:“这不是没出事吗,近段日子黄河边上可安静得很。”   “那是你运气好,现在没出事不等于以后不出事。你这种敷衍了事的性子,将来可是有闯大祸端的。”黄威恼怒地站起来,指着他低喝道:“还有,听人说,但凡有人过河,你也不管来的人是什么来历,又有没有路引,只要给钱就放行,是不是?你你你,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舅舅……”韩隗将头低了下去,额头有汗水滴下来,“舅……舅舅,外甥女婿家里穷得厉害,一时间挨不住贫苦,这才,这才……”   “别说这些没用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错了就是错了。”黄威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严厉地问道:“还有,你说高文打你。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平日间对人家诸多欺凌,见人家是个老实人,得了银子是不是将人家那一份儿给吞了。”   “我我我……高文就是个傻子,他拿钱也没甚用场……还有……”   “什么还有,住口!”黄威一拍桌,怒喝:“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高文就算再傻,可他好歹也是李班头的外甥,你欺凌他就是不给班头面子。我与李班头乃是同僚好友,你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我黄威面子。还有,你韩隗好歹也是个民壮伍长,手下管着好几个弟兄。做人家的头儿,讲究的是赏罚分明,一碗水端平。所谓,公生明,廉生威。你私吞手下弟兄应得的那份,以后还怎么带队伍。”   说到这里,他已是痛心疾首了:“枉我以前还对你寄以厚望,还想着再派些差使给。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竟是这么一个没个用处之人。滚出去,别叫我看到你!”   “是是是!”韩隗见黄威大发雷,更是汗出如浆,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急忙退出耳房。   因为心中惶惑,一脚绊到门槛上,若不是他伸手抓住门框,还真要闹个狗吃屎。   看到外面衙役笑嘻嘻的表情,韩隗羞愤欲死,心中低骂:好你个黄威,还是舅舅呢?外甥吃了这么大亏,你不但不为我做主,反替高文那小畜生说话,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有你这么当舅舅的吗?   还说什么你和李进宝是同僚好友,呸,别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你早就想把他从班头的位置上撸下来换成自己人,你们二人就差动刀子了。   真他娘的虚伪!   看到外甥女婿离去的背影,想起方才他猥琐的神情,黄威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焦躁。   黄主薄家中人丁单薄,也就这么一房亲戚,本想着好生提携提携这个外甥女婿,也好在将来做自己的得力臂助,这才让他做了民壮的伍长。本打算等韩隗干完这件差使之后,再做使用。却不想,这事这小子干得实在不漂亮。   首先,他和高文这一冲突,事情必然传到李进宝耳朵里。这个李班头和自己素来不和,将来必然会有分出胜负的一天,可却不是现在。   新的县大老爷还没就任,将来是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如今宜静不宜动,韩隗这么一搞,那不是将大家的矛盾都摆在桌面上了吗?可以想象,就算新的县尊到任,在短时间内衙门里也是一团乱麻,混沌不明,一旦和李进宝冲突,变数实在太多,打没有把握的仗可不是我黄威的风格。   “这个韩隗,不过是一天几钱银子的生发,你给人家高文又如何?偏生要吞下来,落下不恤弟兄的名声,以后谁还肯替你卖命?直他娘,没见过钱吗,只要进了衙门,有的是发财的路子……这小子真不能用。否则日后只能坏事……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值得信任之人,不用他,又能用谁……”   想到这里,黄威也是无奈,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册子,翻开来,写下韩隗二字。   不用问,正是登记县衙衙役的名册,名曰:卯薄。   在之前,韩隗只不过是一个民壮,说穿了,并不是正式的衙役。只有将名字写到这卯薄上,才算是转了正,吃公家饭。   这个时候,新任知县还没有到韩城。衙门里的文书档案都由自己一手掌握,要加上外甥女婿的名字正是个好机会。再说,自己在公门做了十多年主薄,就算是在西安府也有不少门路和关系,抬举一个亲戚进公门做事还不简单?   不过,此事须防备李进宝使坏。虽然此人不值一提,可若是搞起鬼来,须叫人头疼。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道:“黄兄,兄弟我这是来向你赔罪了。”   抬头看去,正是快班班头李进宝。   明朝的衙门里的胥吏分为三班六房,三班:指皂、壮、快班,均为差役;六房:指吏、户、礼、兵、刑、工房,均为书办胥吏。   其中三班中的皂班主管内勤,快班负责缉拿罪犯,壮班则负责民壮。若要打个比方,皂班相当于后世的警卫和门房;快班则相当于警察;至于壮班,则是预备役和民兵。   这其中,快班人马最多,权力最大,后人一说起衙役,说得就是快班。至于其他两班,则流于摆设。   见李进宝到了,黄威忙站起身来,面带微笑拱手:“原来是李班头,快请坐,快请坐。” 第17章 没意思得紧   此刻,琳琅书坊里面,俞兴言俞老板先前被高文一通臭骂,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一连吃了几口热茶,看了半天茶壶上“可以清心”四字,才将胸中的练气工夫捡起,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外面闹的厉害,听动静,起码有二三十人在嚷嚷着什么。接着,就有人叫:“好,这故事真好看啊!”   “怎么只有第一章,下面呢,下面呢?”   “这墙上贴的话本故事究竟是什么地方来的?”   “你没看到,不是方才那小相公出钱叫人贴的吗?对了,方才他是从书坊里出来的,还同俞老板骂了半天,你们说会不会是从他那里弄的稿子?”   “对对对,说不好是书坊里新出的书儿,真是好看。”   “说起猴行者保护玄奘法师西行取经的故事,以前说书先生也讲过,却也简略,那比得这稿儿来的精彩,将猴子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楚。”   听到众人吵闹,俞兴言这才想起先前那姓高的扑街货叫人将《西游记》的第一章 贴到书坊的外墙上。   直娘贼,你这是向老夫示威呀!烂书就是烂书,真当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好歹来?   心中,俞老板不觉骂了粗口:混帐玩意儿……不对,怎么听外间的人都说好……难道这书真有可读之处?   “行了,行了,都别围在这里,回去吧!”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正是自己的侄儿俞士元。   说完话,就是“唰唰”的声音。   外面的人又是一阵大哗:“喂,你别撕啊,我还没看完呢。”   俞士元哈哈一笑:“大伙儿不花钱就看了好几钱字,够意思了。你们围在这里咱们店还怎么做生意,要买书看书的里边请。若没其他事情,请吧!”   俞士元乃是俞兴言去世的大哥的儿子,今年二十出头,不爱读书,平日里只喜欢在外面乱跑乱逛,年纪轻轻,就跑过好几个省份,倒有些像年轻时的自己。   俞兴言只有一个女儿,早已经嫁到了外地。他年事已高,血气已衰,不是太爱做事。因此,就将店中进书、刻书的事儿交给这个侄儿经手。   打算等俞士元熟悉店中事务之后,将生意盘给他,算是对他的扶持。   这个侄儿虽然做事胡闹,但头脑灵活,他在店中刻的几本书倒是卖得不错。   眼见着就可以托付重任了,却不想这小子突然失踪了一个月,听说人在西安日嫖夜赌,玩得不亦乐乎。   今天可算是回来了,俞老板心中恼火的同时,又暗暗欢喜。   正要起身,门帘子“呼”一声开了,就看到一个瘦小的青年手中拿着一叠稿子兴冲冲地走进来:“二叔,二叔,这书稿真是不错啊,是谁拿来的,怎么把人给放跑了?”   看到侄子,俞老板将脸一马,骂道:“你还知道回来,这韩城地方小,装不下你了?又没有生得俊俏的窑姐儿和大赌坊,你回来不觉着不得趣吗?”   听到二叔骂,俞士元唱了个大诺:“这里毕竟是我的家,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再说了,我不是想着二叔你吗?”   说着话,他拿起稿子在面前不住地扇着,又破口骂道:“谁舌头长说我在西安城里赌钱嫖婆娘了,若叫我知道,老子跟他没完!”   “这么说来,那些话都是真的了。”   “嘿嘿,没办法,要应酬啊!这韩城是小了点,要想将生意做好,还真不得不到西安城里多看看,多走走。否则,你怎么知道最近出了什么新书,又卖得如何。”俞士元赔笑道:“侄儿和人去青楼吃几台酒,耍耍钱却是有的。不过,我是什么人,怎么会沉溺进去,识不得轻重?在市面上行走,这酒色不粘一点,大伙儿如何亲近得到一块儿去。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色不迷人人自迷……”   “住嘴,不过都是借口,我就不应该给你钱。你一得了薪水,就看不到人影。你你你,你如此胡闹,对得起我去世的兄长吗?”俞老板知道自己的侄儿虽然生性跳脱,是个闲不住的人,和任何人都能称兄道弟,可为人却也精明。不然,自己也不会想着将来把生意传给他。正因为如此,不管他在外面如何胡闹,却从来没吃过亏,想必也不会给家里摆什么摊子。   “对了,二叔,这新天子都登基了,明年必然会开恩科。你老人家好歹也有秀才功名,要不,去试试。”   “我都一把年纪,还是算了。”   “别啊,二叔那不成对自己的学问没有信心。也是,你老人家已经很多年不碰《四书》《五经》,早就不是读书人了。”   “混帐东西,老夫每日苦读诗书。”   “哈,二叔你还不承认!”俞士元指了指桌上那本小黄书,笑嘻嘻道:“这本书又是大成至圣先师和亚圣、朱子谁人所著?我说二叔,你这本书我也看过,写得那就是个狗屁,在西安城里都没人再刻了,也就咱们这里还有人买。别再印了,真印了,下一版绝对砸在手中。这说起选书,侄儿别的不敢吹,却是要比二叔你眼尖上几分。比如这本《西游记》,故事虽然老,可偏偏推陈出新,区区几千字就将那猴王写得活灵活现,叫人读得欲罢不能,好,那是真的好。啧啧,听说二叔你竟然不收,侄儿不敢苟同。”   侄儿竟然如此不尊重自己这个做叔叔的,俞老板气得满面通红,但听到他说起这本《西游记》第一章 的稿子时,胸中的邪火再也压制不住:“别提这书,这厮,这厮,真是气杀老夫,气杀老夫了。写的什么破烂东西,你还说好呢!”   “所以你就不要人家的稿子,二叔你究竟看没看过这本稿子呀?”俞兴言急得抓耳挠腮。   “读是读过,也就看了个两千字。题材不好,写的不过是一个猴子,只怕没人肯读。”见侄儿如此焦急,俞老板将刚才的事情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就看了两千字就退人家的稿子,你好歹多看几千字啊!二叔,这次你真看走眼了。咳!”俞士元明白过来,想必是二叔只看了几行字就把作者给打发掉了,以至惹恼了人家,拂袖而去不说,还一通痛骂。   他一跺脚:“二叔,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这两年,风月书儿是卖得好,出租率也高。可这种书虽然赚钱,可说难听点,那是搞坏了道德明心。现在是没人管,可将来官府一旦觉得不妥,一纸文书下来,咱们的店说不好就被人给封了。”   俞老板骂道:“你这混蛋,成日流连于花街柳巷,现在却装出一副道德学究模样来教训老夫。到咱们这里买风月书儿的读书人多了去,别人都没说什么,要你多嘴。”   “呵呵,二叔你还真生气了,侄儿这就是随口一说。”俞士元忙道了一声歉,然道:“这风月书儿读的人多是多,可上不得台面。再说了,这种书读过来读过去,也就是那个调调儿,其实故事情节什么的都很简单。哪比得上直接去窑子里实地……咳咳……这种书吧,读上一本两本,甚至几十本还好。读得多了,也甚是无趣。再说了,一本风月书儿刻上两版就够了,再刻,却是乏人问津,道理很简单——这书跟手纸一样,用过就丢。倒是那种故事不错,文笔也好的话本,一版,两版,三版,不停地刻,刻了也不用担心卖不出去。就咱们店来说,《三国演义》、《水浒》刻了好几次吧,不还是有人来买。”   “话是对,不过,你那姓高的这书来与《水浒》《三国》比,是不是抬举他了,这个小混蛋。”一想起方才高文恶毒的辱骂,俞老板气又不顺,剧烈咳嗽起来。   “能不能比肩,还请二叔将这稿子看完再说。侄儿有种预感,这书若是出了,还真搞不好要卖到洛阳纸贵,凡有茶社处,皆说这书中的故事。”   “真这么好看。”对于侄儿的话,俞兴言俞老板还是信任的。听到他对这稿子有如此之高的评价,禁不住心头一惊,忙拿起那稿子,耐下性子读下去。   这一读,老半天才读完。   “如何?”俞士元目光晶亮,一脸期待的问。   “烂书就是烂书,没意思得紧。”心中还记恨着高文,俞兴言冷笑道:“满纸胡柴,就算再多读几万字,老夫一样不收这稿。”   是的,在他看来,这七八千字的稿子也没甚出奇的地方,只能说中规中矩,书可出也可不出。那姓高的小畜生如此辱骂,老夫断不能说他一句好。   “二叔,生意归生意,可不能置气啊!”   “不用再说,你出去这么长日子,店中的事都积在那里,还不下去。” 第18章 魅力还是魔力   俞兴言就一个女儿,自她嫁到外县之后,老头儿也懒得回自家宅子,平日里就住在店里。晚间喝上两杯酒,看上两页书,枕着满床小黄文做黄粱一梦,日子倒也过得快活。   今夜也不例外,吃过晚,早早地洗了脚就上了床,就着油灯读书。   后面的作坊里,侄儿俞士元正领着匠人在刻一本新书,有人在说话,有人在摆弄机器,有些吵,叫他不觉心浮气躁。   看两页,怎么也入不了巷,又想起高文的稿子和侄子兴奋的表情,俞老板心中一动:或许是老夫太武断了,心中先自对高文存了偏见。士元说得对,生意归生意,不能置气,或许这本什么《西游记》是我看走眼了。   于是,俞兴言就从枕边抽出那份稿子又读了起来。   说来也怪,这次读《西游记》第一章,竟很顺利地读了下去,也很顺利地沉浸到书中那猴儿的世界里,全然不像先前读的那本书,怎么也进入不了。   这次是他第三次读这稿,读得很细,大约小半个时辰才看完。   合上稿子,俞老板还是不觉得这故事有什么出奇之处。   客观说来,那姓高的小子文笔非常不错,无论是开头的诗词、引言都甚是华美。当然,一本小说书儿,光是辞藻华丽还是不够的。关键是故事,说故事可是一种天赋,你得让读者没有阅读障碍,就那么简单直接地被你引着走。从这一点来说,高文做得不错。   可光是这点还是不够的,就高文的书来看,和世间的小说又有不同。那就是:写得很细。如此,故事的节奏拖得有些慢。都七八千字了,就写了石猴出世,发现水帘洞,然后拜入师门三件事。换成其他话本书儿,主角早就和女主后花园私订终身,说不好生米都煮成熟饭,然后被丈母娘发现,将小姐幽闭于绣房之中。   而且,一本以动物为主角的书读者爱看吗,如果刻印成书,是不是太冒险了?   本店本小利薄,没有十成把握的事还是不做为好。   考虑了半天,瞌睡虫儿上来,丢下草稿,吹了油灯,俞兴言就陷入了黑甜乡。   却不想这一觉睡得很不塌实,那猴儿突然出现在俞兴言梦中,上蹿下跳。一会儿在花果山,一会儿在大海之上,一会儿在斜月三星洞,一刻也不得安宁。   梦中,那些场景不段变幻,走马灯般耀得人眼睛都花了。   ……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   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   猴王道:“弟子乃是大明陕西西安府韩城人氏,以贩卖书籍为生。”   祖师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俞兴言,科举才是正途,你回去吧!”说着将袖子一展,拘了,跳上云头,往下一扔。   ……   “啊!”俞兴言大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只感浑身冷汗如浆而出,一颗心蓬蓬跳个不停。   良久,他才定下神来,喃喃道:“原来是梦,原来是梦,吓杀老夫了!该死的,这姓高的混蛋写的书还真是邪了,将老夫吓成这样……不对,不对……难道这真是一本好书,是我看走了眼?”   看了看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距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时候,他显然是没办法再睡了。就点了油灯,披衣起床,又坐在书桌前,将高文那稿《西游记》看了一遍。   “是的,是一本好书。对我俞兴言或许不是,但对普通读者绝对具备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不,应该是魔力。所谓百花入百眼,你不喜欢不等于别人不喜欢。一本书不可能讨好所有读者,但只要大多数人喜欢,这本书就算是成功了。”这个时候,俞老板好象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的,老夫习惯了读那种直接入题的话本,一时间还接受这种娓娓倒来的书。”   原来,这个时代的话本的篇幅一般都不长,也就七八万字左右,刻印出来也就一本。或者,索性弄十几二十个几千的故事,结成一本集子。   因为字数有限,必须在最可能短的时间内抛出悬念,交代人物和故事背景,设置悬念,吸引读者购买。没办法,如今的人心气浮躁。进书坊选书的时候,一般都会只读开头的一两千字。觉得故事好,对自己胃口,才肯掏银子。否则就扔到一边,再不肯多看一眼。   因此,如今的话本写过来写过去都成套路了。一开篇必定是一富家或者权贵家的公子因为家道中落,落难之后投奔舅舅,迎娶已有婚约的表妹。可惜,舅舅家嫌贫爱富,狗眼看人低,撕毁婚约云云。如此,读者就会想,主角已是山穷水尽了,如果换成我,又该如何是好。被这个悬念勾引,也肯掏银子买书了。   当然,除了这种篇幅有限的话本,世面上还有《三国演义》和《水浒》这种洋洋百万言的宏篇巨制。不过,这两本书并没有特定的主人公,人物故事众多,读者读起来也不觉得乏味。   从姓高的这本稿子看来,应该也是个大长篇,而且只有一个主角。当时自己不要这稿,也是怕出书之后有风险。   可是,自己只看了第一章,就被搅得夜不能寐,怪梦连连,可见这个故事的厉害之处。   自己之所以有眼不识金镶玉,那是因为以前看的书实在太多,都看疲了,失去了发现一本好书的敏锐的嗅觉。所谓,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五味使人口爽。   这次,或许是我错了。   高文能够写出这种故事,自是个大才子。但凡这样的人骨子里都会有一股傲气,昨日老夫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一个骄傲的读书人?   哎,老夫,老夫羞愧啊!   也不知道在书桌前坐了多久,烛光一闪,灭了。原来却是灯油已然耗尽,但天光已经大亮。 第19章 人形聚宝盆   “笃笃。”有人敲门,拉开,外面正是端着一个掌盘的侄儿俞士元。掌盘上面搁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和小米粥,还有一小碟腐乳。   “二叔,这是侄儿亲手做的早饭。”   俞兴言俞老板没好气地说:“你堂堂男儿,什么时候下过厨,定然是在外间买的,却来哄骗于我。”   俞士元呵呵一笑:“二叔你做人啊就是太认真了,有早饭送来,你高高兴兴用就是了,干嘛有问个究竟……咦,二叔的眼睛里怎么全是红丝,没睡好?侄儿昨夜找匠人连夜印书,是不是吵着你了?”   一边说话,他一边手脚麻利地将早饭放在桌上。   俞兴言:“士元,你回来就好,叔喜欢热闹,这家里没人,也冷清。”   “你是想要人服侍吧,只怕侄儿在书坊呆得一阵子,你又嫌我碍眼……咦,《西游记》的稿子。哈哈,二叔是熬夜揣摩这书,这才熬成兔子眼了。几千字的稿子你反反复复地看,想必已经识得其中的妙处了?”俞士元本就是个爱看闲书的书痴,昨天在书坊的外墙上见到高文《西游记》的第一章,当真是惊若天人。而且,他常年在西安的书商圈子中行走,对于行情可谓是烂熟于胸。如何看不出这书的好处,也知道这书绝对是原创,尚未刻印。   这书稿若是被其他书坊看到,还不抢得打破头?   所以,当机立断,俞士元立即扯下稿子,将围观众人赶走,兴冲冲地拿了稿子来见自家二叔。却不想,二叔竟然将这本书给退了,还同作者吵翻天,撕破了脸皮。   没办法,只能求二叔再读一遍。当时二叔正在气头上,读完稿子之后,还是不肯收稿,这让俞兴言大为失望,正琢磨着今天早晨再想个法子说服这个拗老头。   如今见摆在书桌上的《西游记》,再看二叔通红的双眼,他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妙处,老夫倒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好?”俞兴言俞老头还在嘴硬:“不过是一普通故事而已。”   “呵呵,是是是,普通故事而已。”俞士元笑道:“其实啊,这书篇幅想来很长,不可能一开始就暴风骤雨。写故事和作文章一样,讲究的是起承转合,这种巨制开篇不能太陡。这种书,就好象是陈年老酒,刚喝的时候你还不觉得有什么出奇,甚至还感到有些不够劲。可只需等上片刻,那韵味涌上来,如同大江大河的潮头,一波接一波涌来,将你没入其中,再不能自拔。”   “就你懂书,你这么能,怎么不去写一本?”   “二叔,我是个好读者……不,是个好书商。但若叫我去写,那就是赶鸭子上架。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话说,你这个形容也贴切,这书确实是如此……哎,我老了,眼睛也花了,真比不上你们这些后生。”俞老板叹息一声:“高文这书,确实不错,只一章,就看得人难以自拔。”   听到二叔终于承认这是一本好书,俞士元兴奋得手舞足蹈:“叔叔知道这是一本好书就成,还不快快让高小相公将后面的章节拿来,咱们赶上几天工,刻他一两千本。哈哈,以二两银子一本计算,那就是四千两银子的入项。扣除成本,三千两还是有的。不不不,怎么也得刻上三四千本才对得起如许佳作。只这本书一出,二叔你就要成为韩城的富家翁了。”   听侄儿这么一说,俞兴言俞老板抽了一口冷气: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桩。只需这么一本书,刻上一版,那可就是好几千两的净利,咱们开门做生意,图得不就是个财字吗?至于其他,倒不要紧。那高文就算面目再可憎,可只要能够为老夫赚钱,他就是活动的人形聚宝盆。   老夫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和那姓高的吵得狗血淋头,还把他给气走了。   ……   想到这里,俞兴言后悔得连死的心都有。   看着还在一边兴奋得张牙舞爪的侄儿,气就不打一出来,骂道:“小畜生,整日只知道在外间胡混,一出门就是一两个月,早知道老夫就不给你开工钱了。”   俞士元:“二叔,你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俞兴言俞老板恨恨道:“若不是你不归家,若你能够早一天回来,我也不可能把高文得罪成那样,老夫要气死了,老夫不活了!”   “咳,原来是这样,多大点事。得罪那高相公又有什么打紧,大不了咱们亲自上门说些好话,再多给点润笔。高小相公的气顺了,此事就算是揭过去了。反正他写了这篇小说就是换钱的,给谁不是给,谁给的钱多就给谁,生意归生意,至于个人恩怨,在银子面前算得了什么。如果二叔你不方便开口,到时候你只需出场,低头服小的事情就让侄儿来办吧!”   俞兴言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你这小畜生心思道也便给,如此也好,不过……”想起一事,他又忧愁起来:“可惜昨日老夫只顾着同那高文斗嘴,只知道他的名字,至于他家在何处,却是一无所知,又如何登门拜访?”   “二叔你不用担心,韩城才多大点,读书人又有几个,访一访总是能访到的。”   “对对对,这个主意好,老夫也是从县学出来的,名教中人。这韩城里的读书人大多认识,一问不就问出来了。”俞兴言俞老板脑子开动起来。   就目前的行情来看,西安城那边,一本七八万字的话本书儿,润笔也就四两银子。西安什么地方,十三朝古都,几十万人口,市井自比韩城繁华。如果换成韩城,一个话本,三两银子顶天。   考虑到《西游记》这书写得实在好,就给个五两银子吧!   正如士元刚才所说,到时候印他三四千本,说不好就是上万两银子的利润。如果卖得好,还可以印第二版,第三版……到时候……我的老天,那么多钱,我怎么数得过来,还有,又该如何存放?   难不成要学山西晋商的那些老西儿在家中挖个地窖,将银子化了,倒进去,满满地凝上一层,如此就算遭了贼,也偷不走。   也可以学南宋张俊,将银子铸成大圆球。嘶,这个主意好。   张俊乃是南宋中兴四将之一,另外三人是岳飞、韩世忠和刘光世。张俊生性贪婪,在世时,家里的银子堆积如山,为了防止被偷,张俊命人将那些银子铸成一千两一个的大银球,名叫没奈何,意思是小偷搬不走它们,全都拿它们没办法。   老夫看样子是要发达了,士元还说什么老夫此书一出立即就是韩城的富家翁,真是个没眼界的。真到那个时候,几万两银钱入手,我俞兴言就算在西安府也是个排得上号的老财。娶他十几房小妾,起个大宅,买上几千亩良田。每餐香油烙饼,吃一个扔一个……老夫年老无子,要不将士元过继到名下,也好继承这诺大家业,将来就算是死了,也有人逢年过节上香烧纸……   他面上浮现出一层红润,眼睛里全是幸福的光芒。   琳琅阁书坊这几年其实生意并不好,这大概和自己选书的眼光实在不怎么好有关。印的书很多都卖不出去砸自己手头,堆了整整一间屋子,看得人心头憋闷。也就是侄儿过来帮衬之后,才又所好转。   如今,财神菩萨将一本大红书放在自己面前,如何能够放过。天以不取,必受其咎。   他机械而快速地抚摩着自己下颌的短须,沉醉于金钱的迷梦中,铜臭之气袭人,身上全然没有当初县学廪生的儒雅之气。   哈哈,哈哈,金钱啊,美女啊,良田啊,华屋啊!   这些书中都有,古人诚不欺我。   “二叔,二叔,你怎么了?”   侄儿的喊声将他从美梦中惊醒,俞兴言俞老板咳嗽一声,一整面皮:“关门,上扳,走!”   “去哪里?”俞士元问。   “废话,当然是随我去打听这个高文是何方神圣。”   俞士元:“二叔,这铺子不开了,咱们的生意。”   “苟延残喘的生意,一天不开门也没什么打紧,这本《西游记》若是飞了,老夫的损失可就大了。”   既然内心中已经认定高文是个读书人,那么,找起人来也方便。   但凡这人读书必然要进学堂,会有师承。一般来说,能够进私塾坐堂授业的先生至少也得有秀才功名。你连功名可考不中,还有什么资格为人师,传人道,解人惑?   至于举人,人家都混成举子老爷了,可以做官了,也不缺钱花,自然瞧不起区区一点束脩。   韩城颇大,但其实读书人就那么些,再缩小到秀才圈子,人更少。韩城有总人口三十来万,能够读书识字的就一两千人,至于登记在册的秀才则只有一百来人。由此可见读书人的数量何等珍惜,考取功名又何等之难,尤其是在陕西这种文教欠发达地区。   不像江浙的文教大县,一个县城出几千秀才也是常事。每年乡试因为报名参考的士子实在太多,名额不够。不得以,衙门还得加试一场。被录取了,你才有资格进省会的贡院考场。   韩城这一百多位秀才中有俞老板的同年,也有当初县学时的同窗,平日间又要来往。   可他忙了一天,问了许多人,可一说起高文,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说不知道,没听说过。   同时,那些秀才们知道俞老板是书坊老板,竟然向他打听:“俞兄,听人说现在出了本新书,以猴儿为主角的,说的是猴行者保玄奘西行取经的故事,据闻有趣得紧。也不知道叫什么书名,你坊间可有刻?若有,还请叫人送一本过来,愚弟也好先睹为快。”   说完,又补了一句,低笑道:“你那里的风月书儿咱们看得多了,也看累了,换个口味也不错,寥可解乏。”   一人这么问也就罢了,等到第十个同窗老秀才这么问,俞兴言紧张起来。   高文死活找不着人且不说,若是他将稿子给了其他书坊,这尊人形聚宝盆岂不是要花落别人家?   这,断断不能容忍。 第20章 抄书也是件苦差事   俞兴言俞老板那边且按下不表,但说高文这里,七舅方才来家里所说的话已经得明白了,如今县衙门里黄威可谓是一手遮天,权势极大。自己打了他的外甥女婿韩隗,打狗不看主人面,已将他得罪了,以后要想进衙门当差已没有可能。   不但如此,只怕自己这个民壮也当到头了。   在明朝,胥吏的地位极低,按说不当民状也没什么。可国家实行的严格的户籍制度,就算自己做不了衙役,户口还归类在贱籍之中。自己的身份问题不但没有得到改变,反连饭碗都丢了。   从脑海中的记忆得知,母亲织布,一个月也就一两钱银子。这点钱,也只够娘俩粗茶淡饭勉强活下去。   遇到生意不好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挨饿。   殴打韩隗固然痛快,但现在生存问题却突显出来,让高文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要想短期内改变这窘迫现状,说不好还真得要继续码字了。   等七舅走后,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高文又回到自己房间,磨了墨继续思索。   抄诗词显然是不行的,这玩意儿太骇人听闻。从以往自己读过的穿越小说来看,诗词只适合用来扬名,其实并不会为主角带来任何实际的经济上的好处。要想短期内弄到一笔钱,还只能是小说。再说了,自己一个胥吏,就算抄一大堆诗词出来也没什么用处,最多被人赞一声雅吏,接下来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你不是士大夫,还是别碰这种阳春白雪的东西为好。   “罢,还是抄《西游记》吧,眼前也就这本书适合。”高文突然想通了什么,失笑:“我也是想差了,什么这本书太高大上,读者不好代入猴子主角,实际上不过是那姓俞的自己没眼力。这书不合他的口味,并不代表别人就不喜欢。只可惜我当时也是冲动,将第一章 的稿子贴到书坊的墙上,这下好了,又得重新写过。”   “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唰唰唰唰”一气呵成,这次为了赶速度,也懒得用工整的馆阁体小楷,只自己习惯的行书,一气地抄下去。   当真是笔走龙蛇,墨汁淋漓。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堪堪将第一章 七千多字抄完。   这个时候,再看屋外,天已经暗下去,却是抄了一个下午。而高文的手腕有点酸,右手架笔的中指第一指节处也因为长时间摩擦用力而微微发红发疼。   “今天就到这里吧!”将笔在水洗你洗尽墨汁,搁在笔架上,揉了揉手腕,高文吁了一口气。半天时间就写了一章,看样子要想写完第一本稿子,怎么着也得三四天工夫。   这个时代的书因为纸质和装订问题,大多不厚。一本书也就七八万字。   《西游记》一书有一百回,也就是一百个章节。以一个章节八千字计算,总字数八十万。如果以八万字一本,总共要出十册。也就是说,一本书十个章节。   目前,高文需要先抄十章出来。等书稿抄完,这才去寻书商,谈价格。   不得不说,那日自己只抄了第一章 就去找那姓俞的确实有些莽撞。毕竟,只一个章节也没什么内容,仅仅是交代了一下背景,故事都还没有展开呢,你叫人家看什么?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高文就朝灶房走去,准备烧一锅热水,洗了脚美美地睡上一觉。明日要抄两章,一万六千字,这活儿可不轻巧,尤其是需要使用毛笔这种自己不习惯的书写工具。   刚进灶房,就看到母亲已经倒好了水。听到高文进来,她摸索着将一张凳子搬过来:“文儿,你在屋中呆了一天究竟在做什么,听动静是在写字?”   “娘,我自己能洗,还是你先来吧。”说着话,高文不顾母亲的反对,强将她按在凳子上,又替她脱去鞋袜,用手舀了水,慢慢地替她搓起交来:“娘你替我洗了十多年的脚,现在也该儿子侍侯你了。是的,我是在写字。娘你忘记了,儿子小时候也上过几天学的。”   “写什么字那么久?”被曾经的傻儿子用手轻轻地搓着脚,高母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甜蜜。   “儿子想写一本词话……就是故事书儿。”   “写故事书儿,你写那做什么,你会写吗?”   “怎么不会写了,不就是将同人聊天的话儿用字写在纸上罢了。”高文笑着回答,又说:“就跟说书先生在茶馆里说书一样。”   “我的傻孩子,你能跟人家说书先生比吗?说是听书,以前娘跟你爹成亲的时候,家里请了个说书先生,说是让大家热闹热闹。那先生好大嗓门,娘虽然呆在洞房里,却听的清清楚楚。那天的故事说的是宋朝的时候有个岳飞岳爷爷,他手下有个大将叫杨再兴,武艺高强。后来打女真鞑子的时候一不小心陷进河泥里去,被鞑子乱箭给射死了。娘听到这里,心头好生难过,哭了一晚上。结果把你爹吓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娘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说到自己成亲时的事情,高母的脸禁不住微微发红。接着又面带悲戚。   替母亲洗完脚,又用毛巾擦干,见母亲神色黯然,高文明白过来:“娘是在想父亲了吗……不就是说书,要不,儿子说一段刚写的故事。”他心中一动,《西游记》这书究竟符不符合这个时代人的口味,我也闹不大明白。不如先让母亲听听,算是调查市场。   人家白居易每次写完诗,都会读给邻家老太太听。如果听了说好,这诗才算作成。   高母笑道:“我的傻儿子,你又懂得什么说书。”   “嘿,娘你还真别小看人。”高文清了清嗓子,一拍巴掌:“话说,远古之时,世界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   这一说,就是小半个时辰,直到孙悟空大闹蟠桃会,有偷了太上老君仙丹一节。高文这才道:“娘,夜已经深了,就说到这里吧?你说,我这故事编得如何,好听吗?”   大闹天宫可是西游记中精华的精华,如何这样还不能吸引母亲,这书确实也不用再写了。可就在这小半个时辰里,自己虽然讲得滔滔不决,可母亲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这叫高文禁不住心中忐忑。   “文儿,你这故事说得真好。尤其是七仙女进蟠桃院摘果子,结果被猴王用定身咒给定住,哈哈,真是有意思。还有,还有,龙宫得宝那一段,那金箍棒还真是神奇。猴儿也是调皮,把老龙王折腾得呀”母亲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听我儿这么一说,娘眼前仿佛有一个猴儿跳过来跳过去,直晃得心头发慌。”   “只要娘喜欢就好。”高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暗想:成了,这书应该没任何问题。   “不过……我儿,娘这心里啊有些不好过,难受得紧。”   高文大惊,忙用手抚摩着她的背心:“娘你怎么了?”   高母一脸的忧愁:“孙猴儿又是偷吃蟠桃,又是盗取仙丹,闯下这么大祸,天庭会善罢甘休吗?想必会发大兵擒拿悟空,这事又该如何了局。”说着话,她不住顿足,一想恬淡的她竟是着急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孙悟空没事的。”高文大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高文安慰了母亲半天,才让她平静下来,又笑着问:“娘,儿子这故事说得如何,比得上说书先生吗?”   高母:“自然比说书先生说得好听多了,我儿子是什么人呀!”   高文:“娘你刚才不是还叫我是傻子吗,娘,你说我去说书怎么样?”哈哈大笑声中,他将母亲扶回了房间。   从母亲的表情看来,这书是真的抓住了她的心。否则,第二日晚上睡觉之前,她也不会装作随口一说的样子问:“文儿,你故事中的那个猴儿后来究竟如何了?”   这一日,高文受到前一晚母亲的激励,状态极好,一口气写了两章,一万五千字。见母亲一脸期待的样子,他又随口说了一段,说到孙悟空被如来佛祖镇压到五行山下。   高母神色有些悲戚:“文儿,你不是说猴儿没事的吗?这下可好,都被佛组给镇压了。”   孙元一阵无语,良久才道:“真没事,真没事,后面有交代的,会有一个好的结局的。”这个时候,他很是后悔让母亲做自己的读者,以至让她老人家难过成这样。这不是坑爹吗,不,应该是坑娘。   写了一个半天加上一整日,高文手头的稿子已经有三章两万多字,速度不错。   但等到第三日,问题就出来了。   早晨一起床,高文刚一拿笔,右手中指就疼得厉害。定睛看去,却见第一个关节处已经磨得红肿,一碰就如同针扎那样。至于手腕,也阵阵酸软。   看来,抄书也是一件苦差事啊!   我得坚持。 第21章 登门   坑娘的事情还在后面,这一天,虽然手疼得厉害,高文还是咬牙坚持写了两个章节。再前世,他也算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也写过一些随笔和豆腐块文章。   他甚至想过,如果以后不做编辑,有时间了,或许可以做个专业作者。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用朝九晚五,不用看老板的脸色,那样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   如今,自己算是做专业写手了,可这日子却是如此枯燥。偏偏为了活下去,不能不坚持。   兴趣不是最好的老师,生存才是。   写完之后,母亲又装出一副随口一问的模样,问高文的故事写到哪里了。   高文知道母亲是急欲知道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后怎么了,问题是,《西游记》一书写到这里突然开了个支线剧情……不,也不算是支线。说的是唐僧是如何被西方佛家看上,成为取经人的。只有唐僧出场之后,孙悟空才会被他从山下救出,成为玄奘法师的徒弟。   见换了主角,高母明显地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被唐僧父母的悲欢离合故事吸引住了,一会儿两眼含泪,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又恨得牙关痒痒……   高文一想母亲情绪不稳,哪里还敢在说下去,忙住了口,只说后面的故事还没想好呢,就到这里吧。   当夜,他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的母亲辗转反侧,一夜也睡不安稳。   “算了,以后还是别跟她老人家说故事了。就算要说,也得飞快将这些叫人不痛快的情节讲过去。老人家的心理承受力不成,见不得作者虐主。”   前三天还好,到第四天,别说写书,就连握笔也是一件痛苦万状之事。   这个时候,高文的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处,食指的指尖,拇指的指肚已经被笔杆子磨得可以看见里面的毛细血管。一提起笔,就好象被烙铁烙了一记,疼得一个哆嗦,背心的冷汗都出来了。   毛笔写字本就慢,古人进考场写一篇八股文也就几百字,却需要一天。可自己一天就要写一万多字,是他们的五倍。   不但如此,脑子里还一刻不停地回忆《西游记》原文的文字,如此下来,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连口中的涎水都拖出来也没察觉到。   到最后,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笔一画这个动作。   终于到了第十二章 《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西游记》一书写到此处,才算是将故事的缘起交待得清楚。读者只有看到这里,才“哦”一声:“原来猴子将来是要辅佐唐三藏去西天求取真经,修成正果啊!”   辛苦了这几日,这第一册总算要写完了,还剩最后一行。   可是,低头看去,稿子上的字仿佛活过来,辗转纠结,凝成一陀,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心蓬蓬地乱跳,大冷天里,身上的汗水一阵接一阵出。手腕子也软得跟棉花一样,抖得厉害,怎么也捏不紧笔。   “糟糕,出状况了!”高文忙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左手使劲地拍打着右手,直到发红发烫发疼,才有了知觉。   他咬牙落笔:“太宗笑道:‘御弟呵,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三蔵道:‘只在三年,径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遙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愛他乡万两金。’三蔵方悟捻土之意,复谢恩饮尽,辞謝出关而去。唐王驾回。毕竟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写毕,一册书成。高文呼一声将窗户推开,将已经磨得没几根毛的秃笔扔了出去。突然间,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直娘贼,这谁发明的毛笔啊,太折腾人啦!”   就在此时,突然间,他看到自家院门外有人影一闪,一个老头在外面探头探脑。将脚跨进院门,又犹豫片刻,停了下来。   这人不是前进日那琳琅书坊的老板俞兴言又是谁,这老家伙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难不成是那日被我一通痛骂,心中不服气,找上门来寻我的晦气?   高文母亲耳朵非常厉害,已听到俞兴言的声音,织机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摸索着走了出去,问:“外间是谁在那里?”   俞兴言俞老板见屋中走出一老妇女,忙堆起笑容:“敢问,高文高小相公可在家?”   高母:“我儿确实叫高文,不过,却不是什么高小相公。咱们家两代在衙门里做事,当不起相公二字。”   俞老板笑眯眯地说:“原来是老夫人,怎么当不起。高小相公写得一手好字,作的词话当真是精彩绝伦,依老朽看来,就算是那些读书举子,也未必能够写出这般好看的故事。”   说着话,就将一个竹篓递给高母:“一点心意,还请老夫人收下。”   听到外人夸奖自己儿子,高母面上露出笑容:“我儿的故事自然是非常好听的,就是陈光蕊夫妻实在太惨,他被歹人杀害不说,妻子也被人夺了去。至于江流儿,更是差一点……哎,若不是有僧人收留……哎……来就来,带什么东西,不好要的不好要的。”   接过竹篓子,高母用手一摸,里面却是一份点心和两把挂面,还有十几个橘子。尤其是橘子,只生长在南方,在陕西可是价值不菲的稀罕物,急忙将竹篓子退了回去。   听到高母说什么陈光蕊、江流儿,俞兴言一惊,立即知道高文将《西游记》第一章 后面的故事也写出来了。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道他已经写到什么的地方,是否给了别家书坊。   如果那样,自己就麻烦了。   急道:“老夫人,一点心意,你若不收,那就是瞧不起老朽。”   高文道:“娘,好叫你知道,这位老先生乃是我县琳琅书坊的老板,和儿子也是老相识。既然是他的一片心意,你且收下,所谓却之不恭。”   既然儿子都这么说了,高母谢了一声,这才将东西收下。   高文说罢,就拉开门:“俞老先生今日是哪阵风将你吹过来的,想起来看我这个扑街货?怎么,过得几日,你总算是识得我那稿子的好处,品出其中滋味了?”   虽然在笑,可眉宇之间却带着一丝讽刺。   他心中也是明白,这老头今日登门,定然是为《西游记》一事。一个书坊老板,可没有闲心和我这个民壮差役谈诗论道,交流感情,更何况那日自己把他骂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这一句话让俞兴言老脸一红,尴尬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隙好钻进去。   但这老头这一生的命运相当坎坷,从当年的少年得意到后来的屡试不中,最后为稻粮谋做了士农工商人四民之末的商贾,不知道被多少名教中人讥笑过,内心早已经练得极其强大,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实。   所谓和气发财,为了发财,老夫忍了。   不但要忍,还得说些什么将我于高文之间的僵硬关系缓和了。   他强笑一声,说道:“能是什么风,老夫是驾着猴行者的跟斗云过来的。”   高文哈哈大笑:“老先生,请进屋说话。”这个时候,他已经笃定俞兴言是为自己的稿子而来,接下来大家就该进入正题谈条件了。   “如此就叨扰了。”   进得屋中,两人都没有主动提起《西游记》稿子的事情。只一边说话,一边剥着橘子,屋中的气氛倒是热烈,二人就好象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有说不完的话,其实心中都各自打着算盘。   俞兴言一把年纪,生活阅历丰富,看高家的情形,自然知道高文生活窘迫。其实,对付这种人也不需要那么多废话,直接扔银子砸就是了。   可说来也怪,同高文说上半天话,他心中却莫名其妙地感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今日之所以找到高文,他也是颇费了一番工夫的。原本以为他是个读书人,就从读书人的圈子里去查,结果没有一个人知道。   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人说有个叫高文的民壮将他的伍长一个叫韩隗的人打了。本来,此二人都是小人物,打架斗殴也不算是个事儿。问题是,韩隗背后站着黄威黄主薄,这可是个不好惹的鬼见愁。打韩隗就驳了黄威的面,以黄主薄的性子,将来也不知道要如何收拾高文。   所有人都说高文惨了,会有大麻烦。   古人业余生活简单,这种八卦一出,更是如插了翅膀一般,只几天就传得人尽皆知。   听到高文的名字,俞兴言一呆:难道此高文就是彼高文,不能啊,能够写得这么好故事,又有如此好笔墨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民壮?   管他呢,反正去看看也好,自己也不损失什么。   于是,他就打听了民壮高文的住址,找上门来。   这一来还真来对了,原来写《西游记》的高文正是前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民壮高文。 第22章 里仁有钱为美   作为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特别是在等级森严的明朝,若你同贱役多说一句话,那就是失了身份。不过俞老板经商十余年,和气生财,平日间和普通劳苦大众也不知道打过多少交道,和同窗同年比起来,内心中却没有多少诸如此类的陈腐观念。   兼之平日间话本小说儿读得多了,脑子也读得有些不太对劲。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已经被小说故事给洗了脑,小说书中,寒门出太子的故事不胜枚举,一个衙役穷人中突然出现一个惊才艳绝的人物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写词话的人多是不得志的落拓书生。若真混得好,早就做官去了,谁还写这东西换一日三餐那么潦倒?   高文身为民状不但不让人轻视,反叫俞兴言有点惊喜,也暗自为自己慧眼识珠而得意。   坐下说了一席话,他心中更是惊叹。在世人眼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四种人都是道德低下的市井之徒,举止粗鲁,面目可憎。但这个高文一说起话来却温和儒雅,其中还用了不少读书人之间才明白的梗和典故。说到合辙处,两人都是会心一笑。而且,其中每每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叫人心中暗暗佩服。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还真以为高文是一个饱学之士。   其实他并不知道,在后世的现代社会,高文乃是社科类编辑。国学虽然比不上明朝的古人,也算是入了门的。而且,他所说的话中有很多是后人的研究成果,照搬到这里,别的不敢说,糊弄一个老秀才还是可以的。   说了半天话,俞兴言心中叹息:如果没有想错,这个高文高小相公定然是一个天赋异秉的聪慧之人,只可惜他身为贱籍不能科举。否则,只怕早就得了功名。难怪那日在书坊时,一言不合,就同老夫闹成那样。这也可以理解,设身处地,若老夫也有同样的才气,却因为身份缘故不能科举,不得施展胸中报复,只怕更家偏激和不近人情,我的大明朝的职官选举制度其实也有不合理之处。   俞兴言感同身受,心中惋惜。   既然认定高文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才子,就不能直接谈钱这种粪土物。否则若是一开口,被人家一口回绝,这事也就谈不下去了。   可不提这事也是不成的,过得半天,俞兴言心中急噪起来。正考虑说个典故,把话题引到经济民生上去,然后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问高文稿子的事情。这也是这个时代文人交往时的潜规则,若你一开口就急吼吼地切入主题,未免叫人看轻。谈话说事可不是写词话开门见山,真要比拟大约相当于作文。文似看山不喜平,不弄些弯弯绕绕也显不出你的学养和水准。   那么,用什么典故好呢?“文君当炉”还是“生财有大道?”   俞老板这点心思高文自然不知道,他先前之所以不直接提着书稿的事情,那是料定俞兴言已经意识到《西游记》一书的价值和能够为他带来多少的利润。既然他有心买稿,自己有心卖稿,接下来就是多少钱的事儿。   商业谈判这种事情不能急,谁先开口先亮出自己的底牌,也少了回旋余地。   可这老头扯了半天没用的东西,死活也不进入正题,却是个麻烦,真是个奸商啊!算了,就别浪费时间了,还是我先说吧。   吃了几瓣橘子,高文用棉巾擦了擦手,笑道:“和老先生说了这么多话,小子真是相见恨晚,不知道你今日过来寻我所为何事?”   俞兴言道:“近日,老夫正在读《论语》其中有一句,‘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不知高小哥怎么看?”   这一句出自《论语》里仁篇,意思是没有仁德的人不能长久地处在贫困中,也不能长久地处在安乐中。仁人是安于仁道的,有智慧的人则是知道仁对自己有利才去行仁的。   此乃《论语》中的名篇,涉及到义与利的关系。在这篇文章中,孔子认为,没有仁德的人不可能长久地处在贫困或安乐之中,否则,他们就会为非作乱或者骄奢淫逸。只有仁者安于仁,智者也会行仁。这种思想是希望人们注意个人的道德操守,在任何环境下都做到矢志不渝,保持气节。   当然,儒家并不认为穷即正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论语》是儒家经典《四书》中的第一本,也是科举开始的出题范围。省、中央一级的考试也就罢了,童子试三场考试第一场县试,大多以书中句子做题目。大明朝有一千多个县,每年县试,只怕有五六百个县以《学而》和《里仁为美》为题,读书人若要参加科举入仕作官,必须精研此书。   但凡一个学子读书,发蒙时,当以《百家姓》《千字文》始,接着就是《论语》了。   里仁这个典故可谓是烂大街了,高文如何不知道?   听到俞兴言这么问,高文心中暗骂了一声:好你个俞老头,能不能说人话?你说这句话,不就是想让我主动将话题扯到银子上去,有话直说就是,何必搞得如何复杂。这古人说话的方式还真是让人无言,太费劲了。   咳,在哪山唱哪歌。   高文笑了笑:“依我看来,大成至圣先师这句‘里仁为美’中少了两个字。”   俞兴言大奇:“敢问是哪两个字?”   “以钱”高文正色道:“里仁以钱为美。”   “什么!”俞老板低呼一声,腾地站起来,气得满面通红:“辱及圣人,一派胡言,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什么身份,胆敢满口胡……”   说着话,就下意识地提起巴掌,想直接抽到高文脸上。   正如这篇《里仁》中所说,人若是没有道德,既守不住穷困也守不住财富。不过,世人读这篇文章,大多以为孔子这话是让人安贫乐道,不为物欲所动。 第23章 分成还是买断   甚至还有人以穷为傲,我穷我就天然正义,我穷我就品格高尚。你有钱,你就为富不仁。这不但是读书读迂了,大约也是受了词话小说书里落难书生情节的影响吧?   按说,高文这话篡改圣人经义,且有调侃夫子之意,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任何一个名教众人都有严加斥责的责任。高文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胥吏,被俞兴言这个秀才打了也是打了。   可是,手刚举到空中,却死活也落不下去。   俞老板可不是笨蛋,他知道,这一巴掌下去,自己就算是彻底和高文破脸,《西游记》的稿子再没想到头。那可是上万两银子的利啊,一巴掌上万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况且,这里除了他们再无他人。高文若是不肯受辱,奋起反击。看他健壮挺拔的模样,自己估计会吃大亏。人家可是连黄威的外甥女婿,自己的官长都敢动手的。   高文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已经料定俞兴言不敢动手,连躲藏的动作也没做:“老先生勿急,且听我将话说完。”   俞兴言顺势将手收回来,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你说。”   高文:“我这句里仁以有钱为美也是同老先生你说笑,不过,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亚圣又云: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可见,若是百姓手头没钱,这天下是要大乱的。所谓饥寒起盗心,歹人不是天生就有歹心,很多时候是因为穷,为生活所迫,不得以而为之。我们自然希望身边的邻居都是富有小康之家,而不是衣食无着的流民。”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句用现代眼光看这句话完全符合唯物主义有关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文明决定精神文明等相关观点。   从这一点来看,管仲的意思非常超前。这人是个经济好手,当初在齐国为相的时候,熟练地使用经济手段,使得齐地大治,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   不过,这人有的时候做事也太没有底限,为了赚钱无所不为其极,在齐国开国营妓院,收取税金。也因为如此,被尊为风月界的祖师爷。如今,不少青楼都还供奉着管子的神像。   听到高文这看似无可辩驳的话,俞兴言瞠目结舌:“歪理邪说,歪理邪说……”   不过,既然高文提起管仲这个为了钱,什么事情都敢做的经济动物,俞老板还是眼睛一亮:这高文如此推崇管子,想来也是个爱钱之人。也对,他一个胥吏,就算才学再高,但前程已然断绝,就只能将心思放在孔方一物上头。再说了读书科举出仕为啥,还不图个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是如洪武朝时,当官当得穿破裤子,贪污二两银子就要剥皮萱草,鬼才干。实际上,在洪武朝的时候因为做官风险实在太大,又没有实际好处,大家都不去科举。最后,朝廷逼不得以,直接派出兵丁,将读书人都押进考场。大刀片子架着脖子,这官你不做也得做。   嘿嘿,此事看来要成。   想到这里,他冷静下来,立即换了个表情,赞道:“想不到高小相公对于先秦诸子也有涉猎,这席话虽然偏激,却有几分道理。”   调戏了俞兴言半天,高文泻了心头之愤,也懒得和他绕圈子,“俞老板,这次登门可是为《西游记》书稿之事。老先生竟然连这种扑街书都看得上,高文还真是受宠若惊啊,却不知道你给多少润笔稿酬?”   旧事重提,俞兴言羞得额角出汗。只想拂袖而去。不过,自己有求于人,而且,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只能暗自忍受。   他忙伸出右手,将五指朝中间一拢:“高小相公,你看这个数如何?”君子不言利,虽然这高文看起来两眼黑白分明,黑的是眼珠子,白的是银子,可好歹也是饱学之士,说数字,那是侮辱人家。   “五两一本啊,老先生还真是看得请高某人。”高文淡淡地笑了笑。   “什么五两,是……”听到这话,俞兴言正要反驳,可看到高文嘴角讽刺的笑容,立即明白,别说五钱,只怕五两银子一本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其实,在来之前俞兴言还是信心满满的,觉得五钱银子一本已经是良心价了。如今书市的行情就是这样,不是名家,你只怕连这个价格的一半都拿不到。更别说那些卖时文的,几十文钱就能搞定,甚至不要钱。   高文原本以为俞兴言给五两,心中本以不满,现在看他的情形居然是五钱。也就是后世三百多块钱人民币,我草你麻辣隔壁德,我这一集都快十万字了。算下来,千字才三元,嘿嘿,吸血吸成你这样,也是罕见。   真想一拳打到他的鼻子上,将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打肿打平。   心中虽然怒极,可高文却还是在笑,笑得意味深长。突然间,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道:“老先生,在下虽然是个小吏,却也读过几年书,你也是个风雅之士。你我一见如故,说这些阿堵物做什么,没得坏了心情。”谈钱伤感情嘛!   “不要钱……”俞老板一呆,立即明白高文接下来必然还有别的意思。这小子就是个穷痨,如何肯平白将稿子送给自己:“高小哥且说下去。”   “分成。”   “分成?”   高文耐心解释了半天,道:“一言概之,就是我不要你的润笔稿酬,就提成。一本书二两银子,每卖出一本我提两成半,也就是二钱五分。”   “什么,一本就是二钱五分,这……断断不可能!”俞兴言腾一声站起来:“既然高小哥没有诚意,你我话不投机,老夫告辞。”开玩笑,印一版书,刻版、人工、物料不要钱吗?若书卖得好也就罢了,若砸在手头,他姓高的丝毫不损,自己却要赔上一大笔。两钱五分银子,都可以买一本稿子了。   这小混蛋,这已经不是卖稿,而是入股合作……纯粹是漫天要价,是可忍,还是不可忍。   一拱手,就大步朝门外走去。   当他的右脚刚垮出门槛的一瞬间,背后传来高文朗朗的读书声:“话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踊跃,对菩提前作礼启谢。那祖师即命大众引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众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倏六七年。”   “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   这是《西游记》第二章 开头一段。   顿时,俞兴言脑中如同起了一个大雷,整个人都被震蒙了,动弹不得。 第24章 或许有合作的机会   记得高文第一次带着稿子进书坊卖稿的时候,自己也就是应付着把开头一两千字扫了一眼,就弃之如蔽履。觉得一本以动物和主角,又没有男女风月之事的神魔小说乃是扑街热门题材,赔本生意。   说句实在话,书中的故事如何,他也不再意,甚至没有读进去。   等到侄子俞士元大力推荐之后,他才勉强将第一章 读完,读毕也不觉得有甚出奇之处,故事甚至有点老套。   但名著就是名著,能够站在明清文学顶峰的作品自然有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魅力。或许你刚开始读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等放下书,那里面的猴儿却活过来了,没日没夜在你脑海中,梦境中纠缠。让你禁不住思索,接下来那书中的故事有什么模样?   是的,书中的人物已经活了,有了自己的生命了。   这才寥寥八千字,一个章节,就已经让自己痴成这样,可见这本书精彩到何等程度。   在打听高文是何方神圣的这几天里,俞老板已经被书中的故事折磨得快要狂躁了。此刻,听到新的章节,如中梦魇,两耳高耸,急欲一听为快。   可是,高文的“真个是”拖得老长,却死活没有下文,叫他一颗心悬在半空,无论如何也塌实不了。   须臾,他实在是忍受不住了,猛地转过身来,扑到高文面前,嘶声叫道:“下面呢,下面呢?”   高文:“下面没有了。”   “什么,下面没有了?这都四天还是五天,你就写了这行字,你都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不想写了,该死的,你是司礼监派出来的吗?”所谓司礼监,乃是内宫十二监之首,掌管朝廷批红大权。没错,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和随堂等人都是胯下受了一刀的太监。   这一声又是苍凉又是悲愤,直如巫山猿啼。   那边堂屋里,织机停了,高母的声音柔柔传来:“文儿。”   高文忙道:“娘,没事的,没事的。”   说完,他拉开抽屉,将一大叠稿子放在桌上:“俞老先生,我是逗你玩的。这是《西游记》第一本的稿子,你且看看。无论是分成还是买断,等你看完咱们再谈。无论如何,总归能够商量出一个你我都满意的方案。”   “这么多,都快十万字了吧……”吃吃地"呻吟"一声,俞兴言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一把抢了过去,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这一读,当真是酣畅淋漓,又如何醍醐灌顶,大热天吃了碗冰镇酸梅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悟空偷吃蟠桃,又盗取太上老君金丹反出天庭。天宫实在降不住神通广大的猴王,无奈之下,玉皇大帝只得派人去请二郎神前去花果山讨伐不臣。   一个是有着天罡三十六变的二郎真君,一个是有地煞七十二变的齐天大圣美猴王。二人这一场战斗妻逢对手,将遇良才,真真是《西游记》一书中最大的高潮。   而俞老板也心神也随着两人的兵来将往而起落落,感觉手板上全是冷汗,一颗心都纠结成一团。待看到猴子化做一座庙宇,偏偏尾巴没处搁置,只能变成旗杆之时禁不住咯地笑出声来,“这猴儿,终归是改不了飞扬跳脱的性子……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大手伸出来盖在稿子上面。   自己正看得畅快,突然被人打断,心中的怒气翻涌上来。俞兴言:“干什么,手挪开……高小相公……”   抬头看去,是高文那张有些得意的脸:“俞老先生,天都快黑了,可不能再看下去了。若你觉得这书好,咱们谈妥润笔,你自带稿子回去,有的是工夫细细品味。”   “天得黑了啊!”这个时候,俞兴言吃了一惊。   做了十多年书坊老板,每天都要读上一两本书,已经成为一种职业习惯。正因为看得书实在太多,拿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已经审美疲劳。因此,他平日里看书的速度都飞快快。一本七八万字的词话,只需一个时辰。当然,同现代人还是不能比的,他却不知道,高文以前读网络小说的时候,一个晚上啃上五六十万字毫无难度。   俞老板回头一想,方才自己正好读到《西游记》第六回 《观音赴会问原因,小圣施威降大圣》,也就读了四万来字,却花了一个下午。看样子,自己是真的沉迷进去了。在读的时候,甚至还在潜意识中放慢了速度,惟恐读得太快把这故事看完之后,因为没有后话,心中空荡荡没处着落。   至此,他才充分认识到这书的厉害之处:这才是真正的故事啊,相比之下,老夫以前读过的都是垃圾。那种垃圾书,读再多又有什么用?所谓,宁食仙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西游记》就是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仙桃,芳香可口,读之,三月不知肉味。更何况,这仙桃质优量大,过瘾,真是过瘾!   说其他书都是垃圾,其实也偏颇。   明朝早期的小说就写作技巧而言其实都不甚高。这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小说演义话本在这个时代,也不过是刚成为一种重要的娱乐方式和文学类型,作者不多,且写作功底参差不齐。要等到明朝中期,社会进一步繁荣稳定,市民阶层的数量进一步壮大,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优秀作者参与其中。   就现在世面上的作品来说,虽然都是章回体小说,可故事都非常老套,不过是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且写得也粗疏,细节描写一概也无,高潮处都是搔不到痒处。最要命的是篇幅都短,最长的也就几万字,看得人意尤未尽。更多的则是几千字一个故事,没办法只能将十几个故事收拢在一起,结成一个集子。比如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坊间有十几个版本,但都是七八千字的篇幅。有的时候,俞老板想,作者为什么不多写的。若是换成老夫,断桥遇雨先拉个一千来字,白蛇和许仙开药铺子也可以弄几个故事。吃雄黄酒写他一千字,白娘子被镇压在雷峰塔下写上一千字,盗仙草一千字,水漫金山一千字,不就能出个单行本了?   想归想,可真要写起来却难,若换成自己,搞不好通篇都是水,读者也不会买帐。   因此,世面上那些所谓的长篇词话,说穿了不过是由一个个短篇的集合。真正的大长篇大约只有《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但这两本书中,《三国演义》之所以那么长,那是有史可循,按照史实写下去就是了,只需八分实两分虚即可,十分讨巧。至于《水浒传》,一个人下完接着再写下一个,上一回写的是史进,下一回就变成了鲁智深,再下一回则是武松,就好象是一串念珠,虽然用一根线儿串着,可彼此之间却互不干系,说穿了也是短篇小说,只不过作者非常高明,叫人看不出来罢了。   高文所写的这本《西游记》,主角就一个孙悟空。书一开篇就交代猴王出世,天现异常,惊动天庭,开门见山,先声夺人。接着就是发现水帘洞,拜在菩提老祖门下学成神通。再下来就是龙宫夺宝,龙王告上天宫,玉皇大帝招安猴儿。   再下来,猴王因为不满官职太小造反。天宫派托塔天王和哪吒征讨,结果吃了个大败仗。   玉皇大帝无奈,只得答应猴王的所有条件,再次招安,封孙悟空为齐天大圣,命他看守蟠桃园。   猴儿终归是猴儿,监守自盗,将蟠桃偷了个干净,又不满蟠桃大会没有请他这个齐天大圣,再次大闹天空。   孙悟空法力实在高强,玉皇大帝实在没辙,又派人去请二郎神。   这书中的所有故事都一以贯之,前后呼应。有因有果,有悬念,又能顺利破解。起承转合,入丝入扣,自然顺畅,有章有法。真要强自比拟,还真有点八股时文的味道,破题、承题、起讲……中股……束股……最妙的是后面还有个小结,或者大结。   这种通篇都有无数钩子吊人胃口的词话,不将人看得如癫如狂才怪。   就在这几天,只看了《西游记》第一回,俞兴言就知道这书的厉害。今日看到第六回,这才真正的体味到此书的魔力。   “发财了,发财了!”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呐喊。   听到高文这话,俞兴言忙定了定神,道:“高小相公,分成的事情真不行啊……要不,这本稿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高文微笑着摇头,不说话,只将稿子收拢,就要放进抽屉里。   “高小相公,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啊……别,你等等,等我把话说完。”俞兴言的话音中带着哭腔,要去拉高文的手,将一百两银子五字咬得极重。   是啊,这已经是天价了。可以说已是坏了行业规矩,别人的书一本二两,你一百两。如果传出去,别的作者不干,下次交稿的时候肯定会讨价还价。如此一来引起连锁反应,整个陕西的写书人的润笔只怕都要翻几个跟斗。这无形中增加了各大小书坊的成本,到时候,只怕自己是要被其他书商骂的。   要知道,明朝早中期,因为美洲的白银还没有大量输入中国。总体来说,市面上的货币供应量非常不充分,银价到企。就拿一县县尊来说,堂堂正七品朝廷命官,每年的俸禄也不过三十来两。陕西一地物价低廉,旱地也就二三两银子一亩,一百两银子,都可以兴一个小庄园了。老实说,一下子拿这么多钱出去,俞兴言还是很肉疼的。   高文:“老先生好大方,不过,我这人做人做事一向不喜欢占人便宜。还没替老先生赚一文铜钱,怎好收你这么多银子。在下和老先生一见如故,下一本吧,下一本你我或许还有合作的机会。” 第25章 成交   “别下一本,就这本,就这本,这个猴儿我要了!”听到高文这么说,俞老板眼睛都绿了,惊辣辣地叫起来。   据他揣摩,高文这本《西游记》篇幅绝对小不了,说不好后面还有六七册,甚至十册。先后后估计要出个一两年,如果操作得当,再翻刻个几版,那简直就是一座金山。   如果不能拿下这本稿子,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别的书坊赚得盆满钵满,而自己只在一边流口水一边心头滴血。   至于下一本,那就是场面上的废话。这本书都说不好,下一本人家肯定不会关照自己的。而且,据俞兴言看来,一个作者的创作高峰只不过是那短短几年。很多人一生也就一本拿得出手的书,再写,未必又第一本好。道理无他,生活的积累用完了,腹中的故事被一本书掏空,再写也是写无可写。   与其幻想未来,还不如把握好眼前这笔触手可及的财富。   这一声叫好生突兀,倒让高文吓了一跳,忙苦笑道:“老先生这又是何必?”说罢,就转头看了一下堂屋那边,生怕惊动了母亲。   果然,那头母亲的声音柔柔传来:“文儿,不可对客人无礼。”   高文一摊手,没有让步的意思。看情形,这俞老头死活也不肯分成,只想用一笔看起来还算丰厚的稿费把自己的书买断。这一百两银子看起来不少,可高文是知道这本书价值的。如何肯这么贱卖了,这事断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俞兴言忙低下声音:“高小相公以前没有做过这刻书的生意,你要和我合作印书,那是老夫的荣幸。可是,你这本书虽好,可将来究竟卖得如何,能赚多少都还是未知之数。若是赔了呢,真到那个时候,老夫又有何面目面对小相公你?”   高文心中冷笑,但表面却一脸的温和:“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是赚是赔,在下绝无二话。若老先生执意要买断这本稿子,我倒是无妨……”   俞兴言忙直起了身子,高文接着道:“但是,我能将稿子卖给老先生,难道就不能再卖给别家。”   俞老板嚷嚷起来:“高小相公,做人要将信用,一女如何二嫁?”   高文一笑:“或许是我没说清楚,老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老先生出了《西游记》前十二回之后,如果这书卖得不好也就罢了。反之,若别的书商看到此书洛阳纸贵,到处都是读者追问第二册什么时候出,你说,他们会不会找到高某这里来,重金求购下集?到时候啊,老先生也就赚了第一册的钱,接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   “后面的……后面的你不卖给老夫?”俞兴言口吃。   高文:“方才老先生说的这一百两只是《西游记》的第一册,如果在下没听错的话。”   “你怎么能够这样?”俞兴言气得面色铁青,合着老夫花了一百两银子,刻了书,结果都是为别人培养读者了?   明朝可没有版权一说,一本书出来,你能刻,我也能刻,谁也管不着谁。   “我怎么就不能这样了?如果老先生愿意和我合作分成,我可以同你写下文书契约,一旦有新的《西游记》章节出来,只给琳琅阁一家。其实,要想对付别的书坊盗刻此书,也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俞兴言成功地被高文吊起了胃口,好奇地问。   “方才我不是说了吗,连载。反正别人要想看到最新的《西游记》就不得不找你俞老板。你在出书之前先联络一下别的书商,合计一下印数。待到新书一出,一夜之间在各大书坊同时铺开。等到别人想要盗刻,等到制版、印刷、装订完毕,想读的人早已经读过,该买的也都买了。这个时候,你的第三本新书已经面世。别人啊,那是拍马也追不上,咱们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反正一句话,要想看《西游记》最新章节,来琳琅阁。”   “嘶,这个主意不错啊!”   当然不错,这个方法可是经过市场检验的,后世的网络文学不就是这么搞的?高文心中暗笑,实际上,别说是明朝,就算是在现代,中国人也毫无正版意识。作者刚在签约网站一更新,一搜索,满世界都是盗版。没办法,只能采取必要的防盗措施,只希望能够延迟被盗的时间。哪怕能够让盗版网站迟上几个小时更新,好歹也能吸引一些等更新等得着急的读者花钱买书。说穿了,就是靠精彩的故事吸引读者,靠打时间差让读者正版订阅。   俞兴言在明朝出版界打了十多年滚,如何识不得这个办法的妙处。听完,顿时眼睛一亮,由衷赞叹:“高明,真是高明!”   高文同俞兴言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有些不耐烦:“就分成,俞老板,签约吧!”这话已经是不容置疑。   俞兴言算是看出来,这个高文性格也是刚强,一旦人准的事情,无论别人怎么磨嘴皮子也不会更改。若自己再坚持,只怕人家要出手赶人了。   实在是舍不得《西游记》一书,舍不得即将赚得的那一大笔金银。   没有办法,只得颓然瘫在椅子上:“既然高小相公看得起老朽,老夫说不得要和你合作一把了。”   紧接着,俞兴言拿起高文的笔,写了一份合约。   合同的大意是,高文将《西游记》一书交予琳琅阁刻印出版。出版、售卖此书的一应开销由琳琅阁承担。所得之利,双方二八分成,高文二,俞兴言八。   这里,俞老板耍了个心眼,故意记不起先前高文所说的要拿两成半利润的事。   高文心中鄙夷,不过,写书赚钱不过是他在这个世界立足的第一步,接下来的他想做的还有更多。估计这套《西游记》一书若是出完,怎么也能为自己挣得几千两白银身家,让自己和母亲从此衣食有忧。   折算下来,几钱两银子怎么也相当于后世几百万块钱了。可是,做富家翁,混吃等死却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人生。   不过是半成,高文也懒得同这奸商浪费口水,接过合同正要签字画押。   “等等,高小哥。”   “怎么了?”   “你是不是将大纲附在契约后面,否则……否则,你到时候见别的书坊给的银子更多,反悔了呢……到时候你死活不承认,老夫拿你也没办法不是……”   “你……”高文气得在心中一通乱骂,没办法只能提起笔写了一个大概两百字的提纲糊弄了事。   “字真好看,高小相公这一手书法真是绝了。”俞兴言赞了几声:“还有……”   “还有什么,有完没完。”高文终于发作。   “没了,没了,这是契约,高小相公你收好。”俞兴言生怕高文翻脸不认人,也管不得那许多,一把抢过稿子,一道烟的跑了。 第26章 咱也是吃皇粮的人了   “这老头,一把年纪了身手还是如此矫健!”高文也算是身强力壮有武艺在身之人。可这俞兴言突然出手,自己却反应不过来。   真不愧是三秦汉子,赳赳老头啊!   追出房门,看这外面黑漆漆的街道,高文摇了摇头。   “文儿,吃饭了……咦,方才那老先生怎么走了,你该留人家吃饭的。”高母已经做好了晚饭。   高文走进堂屋,坐在桌前,看着摆在上面的杂和面窝头和小米饭,一拍脑袋:“糟糕,倒是忘记一件事了。”   “文儿,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吃吧!”高文提起筷子给母亲夹了一筷子咸菜。   心道:合约订是订了,可《西游记》从刻板、印刷,然后到在市场上铺开,最后结算分成,怎么也得一个月。家里穷成这样,这一个月可不好熬。早知道刚才就应该问俞老头要点预付款,也好改善家中生活的。母亲辛苦了一辈子,也是时候让他享点福。   不过,以俞老头那穷措大的吝啬性子,让他预支,无疑是与虎谋皮。罢,这事就这样。我再想想法子,看如何将这个月混过去。   一边啃着窝头,正要思索。   高母问:“文儿,刚才那老先生寻你所为何事?我听你们说银子银子的……文儿,咱们家虽然穷,可你祖父好歹也有过一些家业,在老家也有头有脸,你可不能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儿啊!”   高文:“娘你想哪里去了,儿子怎么能够乱来。娘,儿子说的故事好不好。”   高母:“我儿的故事说得自然是极好的。”   高文:“儿子不是识得几个字吗,就将那故事写了下来,交给了俞老板。人家看上了我的故事,说要是给润笔银子呢!”   高母:“你一个孩子家,能够写什么词话故事书儿。不过,我看你这些天没事做,心中想必烦闷,写写故事,排遣一下也是好的。”说罢,就叹了一口气。   “娘说得是。”高文:“娘,你要不要听故事,我再说一段。”   高母欢喜得连连点头:“我儿的故事好听,娘喜欢。”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道:“文儿,去将院门打开,你七舅过来了,手中还提着篮子,去接一下。哎,都是亲戚,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高文转头看去,却见七舅李进宝正好提着一口竹篮子跨进院子。   他对母亲的耳力彻底地服气了。   “他七弟,快进屋里来,吃了没?”高母忙站起身来。   李进宝的步伐很大,通通通进屋,不等高文说话,就朝他一摆手,然后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没吃,也不想吃。高文,看看你家都吃什么呀?都十八岁的人了,还靠老母,羞也不羞,这个给你。”说罢就将篮子塞到高母的手中,“大姐,一点心意。”   虽然被他一通呵斥,可听得出来李进宝是真的关心自己,高文心中一暖:“多谢七舅。”   高母:“又让你花钱,这怎么好。不知道七弟深夜过来,可为上次文儿那事?”   李进宝:“确实是为那事而来。”   高母有点紧张:“那事黄主薄怎么说,是不是要赔人汤药?”   “不用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高母大喜,忙让高文施礼道谢。   李进宝有些得意:“你兄弟我好歹也是个班头,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对了,大姐,还有件天大喜事要同你讲。”   高母:“什么天大喜事?”   李进宝呵呵一笑:“好叫你知道,新的县尊大老爷今儿个上午已经到咱任了。兄弟我在大老爷那里求了个人情,将高文补进我的快班做了个衙役。”   “啊,苍天保佑,苍天保佑。”高母听说儿子得了差使,欢喜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一阵千恩万谢。   高文听说自己被补了快班,心中也是欢喜。虽然衙役地位卑微,自己未必看得上。可现阶段的自己穷得三餐不继,有个事做,能混得一日三餐也是好的。所谓在哪个阶段说哪个阶段的话。自己挨饿受穷不要紧,可母亲怎么办?   他忙朝林进宝一施礼:“多谢七舅老爷。”   林进宝喝道:“高文,进了快班,每月好歹有二两银子入项可以奉养老娘。若不是看在你娘的面上,我才懒得管你这个闯祸的兜兜。以后在衙门里做事可不比在外面当民壮,凡事都要隐忍,不可执意妄为,你可听明白了?明日一早到衙门报到吧!”   说完,就说了声“走了!”转身离开。   他说话虽然难听,可高文还是能够听说其中的关切之意,心中一阵温暖。接着又是一阵好笑:我这算是正式入编,混进体制内,成了吃皇粮的人了吗?在后世,能够进快班,怎么说也是公务员,科员。只是在明朝,咱们做衙役的地位却是要排在最后,全然没有职业尊严啊!   出了高文家的院子,李进宝忍不住摆了摆头。这高文最近不知道怎么就转了性,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变得聪明伶俐起来。若他还是以前那傻傻呆呆的模样,我可不敢将他领进衙门中去。公门是什么地方,那里可都是饿狼,一不小心就被人连皮带骨给吞了。如果是从前的高文,也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可是,现在的他转行是转性了,可却将黄威那厮给得罪了,日后人家未必不拿他的扁拐,找他的霉头。我这次领他入门,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哎,都是亲戚,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娘俩饿死家中吧?   其实,高文这次能够进衙门,黄威可是开出条件了的:补外甥女婿韩隗进衙门做了皂班班头,如此,不但不追究高文殴打韩隗一事,随带着也让高文进衙门当差。   这事因为是趁新任知县还没有就任背地而为,需要衙门里的几个头面人物点头。否则,若是有人闹起来,闹到上头去,此事就黄了。   补韩隗进衙门做班头,黄威平添一臂助。将来必然是李进宝的一大威胁。可是,为了帮高文,李进宝不能不答应。如果他不同意,不但自己和黄威的矛盾要直接摆在台面上,高文只怕也要糟糕。   ***********************************************   “二叔,你这是怎么了,可是稿子的事情没谈妥?”天已经完全黑了,琳琅阁书坊的门被猛地推开。   俞士元正在书坊整理书籍,就看到二叔俞兴言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喘息声如同拉风箱。   他身上还带着泥垢,显然路上摔过几交,看起来甚是狼狈。   “我我我,老夫……老夫……呼……”还在大喘特喘,也没办法说话,只伸手指着茶壶。   俞士元心中一沉,以为书稿的时候弄砸了。他也是喜欢读书之人,这几日同他的二叔一样日夜念想着《西游记》第一回 以后的章节。这次俞兴言去高文那里买稿,他内心中还是非常期待的。只不过自己现在也就在二叔这里帮衬,这种涉及到大笔银子支出的事情,他还是不便多言,也没有随他去高文家。   看天色已晚,本打算洗脚上床睡觉。但等二叔一走,他内心中却有了一份期盼,内心中如同沸腾的热汤,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没办法,索性在书坊中整理书籍。   结果却等来这种情形,他也不好多问,忙给二叔倒了一杯茶水。   接过杯子,一口饮尽,俞兴言道:“成了。”   俞士元:“什么成了?”   俞兴言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稿子:“稿子到手了,到手了……啊,你抢什么,仔细撕坏了,这可是一只能下金蛋的凤凰啊!”   说着,他又叹息一声:“这个高文,还真是个滑吏,人品实在实在是……竟想以这书稿入股我琳琅书坊,偏生老夫深爱此书,不得不就范。士元,二叔经商十来年,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而且还栽在一个小吏、牙子手头。”说着,他一阵锤胸顿足,大概将今晚在高文家的事说了一遍:“士元,士元,你究竟在听没有,你这小子。老夫已是个书迷,你更是个书痴啊!”   却见俞兴言已经拿起《西游记》第二回 的稿子,正迫不及待地读着。在烛光下,他的双目中焕发着异样的神采,口中还时不时发出诡异的"呻吟"。这情形,简直就是色中饿鬼见到脱光了身子的妇人,成何体统?   听到俞兴言气恼地叫起来,俞士运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眼睛从稿子上稍微挪开了一瞬,接着又将目光落了下去。口中无所谓地应道:“听了呢,二叔,我说你也是。高文要分成,你答应他就是了,多大点事。”   “你,你这小子就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如此一来,风险都在我书坊一边,他高文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分去二成利润。赚了钱是他的,亏了却要老夫一身承担。”   俞士元:“二叔你这话不对,就算你不答应分成,直接买了高文的稿子。这第一版,你不也得刻印上三四千本,若是亏了本,还不是你老人家自承担,难不成还要去找人家赔偿?道理上说不通啊!”   “这……倒是。”   俞士元:“二叔的心意侄儿如何不知道,大约你心中也笃定这书必然大买。若是分成,说不定要分一大笔银子给人家,肉疼罢了。还说你是个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这无论是行商坐商,一单买卖你不可能从头吃到尾,左右要分些出去给人。”   “你……你这是骂二叔利欲熏心吗?”俞兴言大怒,一巴掌抽下去。   俞士元急忙拿起稿子一挡,“啪!”一声。   俞兴言惊叫:“我的稿子,我的稿子。”这一掌正好抽到稿子上,高文家穷,用的稿子质量极差,这一抽,竟抽破了两页,心疼得他几乎要跳起来。   急忙抢了过去。   “二叔,别,人家正看着呢,将第二回 给侄儿。二叔,侄儿乱说话,这厢向你赔罪了。”   说了半天好话,俞兴言心头的气消了,这才将第二回 的稿子交了过去。又想起自己先前在高文家只看到二郎神和孙悟空斗法,最后的结果如何还没看完。   念及此处,顿时心痒难忍,也寻了稿子坐在侄儿旁边仔细阅读。   他这次读得极慢,可谓是一字一句,生怕读得快了,一口气看完,要等到高文下一集稿子写好,却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天,那不是折磨死人吗?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左右不过十来万字的篇幅,等到唐三藏告别唐太宗西行取经,这一集稿子也到了煞角之处。   他失魂落魄地将最后一页稿子放在桌上,心中一片失落。   再回头看去,侄子还在埋首苦读,口中时不是发出古怪的嘀咕。   窗外天光大亮,一不小心叔侄二人熬了个通宵。   这个时候,俞兴言突然想起一事——高文这本《西游记》还没有起笔名呢!   看来,高文是忘记了。   他笑了笑,索性提起笔,在封面上面写道“斜月山人著”五个大字。书中,孙悟空乃是在斜月三星洞学得七十二般变化,练就一身通天彻地神功。希望这书也如那那洞天福地,为高文和自己带了财富和好运。   高文也不会拒绝这个笔名吧?   天气出奇的冷,在屋中坐了一夜,俞兴言感觉一身都僵了。   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夹带着几片雪花扑面而来。   这才想起已经是十一月了,正统十四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好晚。 第27章 新一天   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之变乃是明朝政治的一道分水岭,可以说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政治官场政治生态,很多官场的游戏规则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彻底改写。   不是研究历史的人,一提起土木堡之变,也就大概知道明英宗因为受到太监王振的挟持,御驾亲征。结果在土木堡吃了个大败仗,全军覆灭不说,连自己也做了瓦剌太师也先的俘虏。   在然后究竟如何了,也没多少人知道。只是奇怪,打仗的事情,你明英宗吩咐下去,让一个有经验的大将挂帅就是了。   你好好的地在京城里呆着做他的皇帝不好吗,非要亲自带兵?打仗是要死人,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赢了固然皆大欢喜。可若是输了,皇帝威严何存。这下好了,连自己都被敌人给捉了。   这事很多不了解明史记的人或许一头雾水,但只要仔细一分析,却也能了解个大概。   作为军事是政治的延伸,这次土木堡大战涉及到明朝中期以来君权受限的政治背景。   明英宗九岁登基,因为年纪实在太小,国事全由太皇太后张氏把持,内阁三杨主政。三杨就是杨士奇、杨荣、杨溥。中国古代历来就有士大夫和君王同治天下的传统,英宗皇帝少年登基,君权不障,被官员限制得厉害。即便太皇太后和三杨去世,君权也受到了百官极大的制约。   没办法,他只能扶持内时宦官,和官僚集团对抗。可惜朝廷的官员势力实在太强,英宗皇帝能力有限,于是将想通过一场战争树立威信。之所以说土木堡之战他是被太监王振挟持,不过是后人为尊者讳,给他留面子而已。反正王太监已经被人一锤拿下,死无对证。   吃了如此败仗,加上掌管军队的勋贵团灭。英宗皇帝和文官集团的斗争彻底落于下风,以至在以后,文官权力大张,甚至敢指着皇帝鼻子骂娘。   偏生皇帝还不好说什么,只能唾面自干。到后来,甚至有皇帝在深宫里一呆几十年,就是不上朝,当了甩手掌柜,这已经是消极对抗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明英宗这次莽撞决策所至。   此刻距离皇帝被俘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但土木堡之战还在继续。为了防止明英宗被也线那来要挟大明朝,在兵部侍郎于歉的主持下,请皇太后立郕王为皇帝,郕王再三推辞。于谦大声说:“我们完全是为国家考虑,不是为个人打算。”郕王于是受命。九月,郕王即帝位,尊英宗为太上皇。   皇帝继位之后,任命于谦为兵部尚书,防守京城。   就在上个月,也先挟持太上皇攻破紫荆关,距离北京城只有一步之遥。于谦带领各地赶赴京城的勤王兵马,列阵九门之外,与也先瓦剌军大战。   双方你来我往,大小凡数十战。见明军上下一心,兼之北京城墙高厚,急切难下。而自己的兵马又孤悬京畿,眼见着就要被四面包围,也先也是没有法子,只能带着太上皇朱祁镇向西撤退,最后,一口气越过万全卫的长城,回了蒙古草原。   北京之战以明朝的胜利而结束,此战之后,两国再没有大规模的战役发生,接下来就是无休无止的,关于太上皇朱祁镇的谈判。无论怎么说,晋北和京畿地区的军事威胁算是解除了,也让新登基的皇帝朱祁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太上皇的生死且不说,对于新生的朱祁钰政权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剪除王振党羽,消除太上皇在朝廷的影响力。那么,中央和地方的人事大变动也提上了议事日程。   北方的战火或许还影响不到地处关中平原东北角的韩城,韩城人也不太关心这场战役。毕竟,北京和宣府、大同实在太远了。但你不关心政治,政治要关心你。   至少,高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关心了一小下。   首先,韩城的前知县因为是太上皇一朝的老人的门生,被调去了福建。他一被调走,韩城立即变成了政治真空,趁新知县没到,主薄黄威补韩隗为帛班班头。为了让高文七舅李进宝不从中捣乱,他又点头将高文补进了快步做了个捕快,算是转正了。   试想,如果不是因为韩城知县突然被调走,衙门里群龙无首,这事估计还没有那么容易。   也不知道是高文的运气还是韩隗那厮踩了狗屎,二人的当差的各项手续刚办妥,新的知县就到任了。若再晚上一日,这事说不准就黄了。   到天明的时候,雪落了下来,冷得紧。走了半天路,到了衙门口,脚下还没走热。   高文今日穿着干净的青色箭袖衫,头上带着插着鸟毛的平顶帽,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影响这未来将近两百年明朝历史的大事件。   代宗皇帝登基是登基了,这人虽然年轻,可身体好象不太行,病得厉害,因病,到后来已经不能视事,这就给了朝中的有些有心人以可趁之机。   就在明年,瓦剌太师也先和明朝的谈判一直没有什么大的突破,无论他如何勒索,明朝都是置之不理。没有办法,也先只能将太上皇朱祁镇放回北京。   这下朝廷就热闹了,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搞得朝野人心动荡。最后,太上皇被皇帝囚禁南宫,一关就是七年。至于物资供应,更是有一搭无一搭,堂堂九五之尊甚至饿肚子。为了生存,朱祁镇的皇后钱皇后不得不自己做些女红,托人带出去变卖,以补家用。   不过,七年之后,这个明英宗时来运转。景泰八年,景泰帝明代宗朱祁钰沉病得严重,到最后,更是处于弥留之中。   一时,京城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其实,生年终有尽头,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皇帝驾崩,让太子继位就是了。问题是,景泰帝没有儿子,这皇位就空悬在高处。武清侯石亨、都督张辄,太常卿许彬、左副都御史徐有贞以及原王振门下太监曹吉祥等人开始密谋拥立太上皇。到了正月十七日凌晨,石亨、徐有贞率兵千人,控制了长安门,东华门。一行人将南官大门撞开,跪倒在太上皇朱祁镇面前,同声高呼:“请陛下登位。”朱祁镇被搀扶登舆,重登皇位。   听到这个消息,景泰帝驾崩,此事史称夺门之变。   作为一个穿越者,高文自然熟知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啊,如果能够早做准备,或许能够弄个从龙之臣当当。   如此,这场穿越才算是有些意思啊!   可是我现在不过是一小小小的捕快,身份卑微,就算熟知历史,就算一个月以后拿到分成稿费,也不过是一个富家翁。手头力量有限,又能做什么?   老天爷你真是的,既然让我穿越了,怎么给我这么一个身份。这个难度开得也太大了。   一时间,所有的念头纷至沓来,搞得脑子里一团混乱,让心气也有些浮躁。   “好狗别道!”突然间,有一股力量从背后涌来。   若不是高文从小练习武艺,马步扎得极稳,说不好还真要被人撞得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身体自然而然的将涌来的力道一卸,然后一个反撞。   “啊!”后面那人低呼一声,“趴”地一声倒了下去。   “什么人,胆敢冲撞公差?”高文霍一声转过身来,抬起脚就要踹下去。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是自己的老仇家韩隗又是谁?   原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县衙大门之前。今天自己和韩隗都是转正后当差的第一天,在衙门口打了照面。   这小子也来了,看他的装束,好象也成了衙役。   在他身边还有两个衙役,见韩隗摔倒,急忙伸手去扶。   高文一笑,收回脚:“我倒是谁,原来是韩伍长,真巧啊!怎么,几日不见,韩伍长见了小弟是不是感觉分外亲切,来给高文开玩笑吗?”   “什么伍长,是韩班头。高文,实话告诉你,老子现在是皂班班头。你一个小小的捕快,见了我还不过来见礼?”韩隗一把推开两个手下,狠狠地盯着高文,神情又是恼恨又是得意。   “哦,原来是韩班头。”高文呵呵一笑,随意地拱了下手,倒没有将韩隗放在心上。班头又不是官,大家都是胥吏,谁跟谁呀。再说,自己属于快班,和这小人又没有从属关系。   不过,心中还是微微一动。早就听说韩隗的舅舅黄威权势颇大,想不到竟然又如此能量,让一个民壮直接做了衙门里的班头,就好象后世提拔一个城管临时工为正科,还是关键岗位。   只是这个韩隗品行低劣不说,还很幼稚。   都正科级干部了,还玩在后面撞人的小孩儿把戏,也不怕场面上的人笑话。   “好个不知道尊卑礼数的东西,把他给我拿下!”见高文面上带着讽刺的笑容,韩隗怒火攻心,想动手,却想起他的厉害,心中惧怕,只不住向手下下令。   就在这个时候,衙门口走出来一个身着文吏青色袍子的高挺的中年人,喝道:“闹什么,大清早的。今日是县尊大老爷视事的第一天,惊扰了他,你们吃罪得起吗?”   两个衙役自知道高文是林进宝的外甥,大家都是吃公门饭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韩隗让他们将高文拿下,自然不愿意。正为难间,见到这个中年文士,忙道:“小的们见过三老爷。”   高文心头一惊,立即知道此人正是黄威黄主薄,一作揖:“高文见过黄主薄。”   韩隗还在叫嚷:“舅舅,这个姓高的以下犯上,着实可恶,快将他拿下。”   “住口,混帐东西,这里可是衙门,休要再闹。”说完话,他突然一伸手将高文扶起。满面的微笑:“原来你就是李班头的外甥高文,听说你武艺高强。今日一见,果然是英俊听拔,不错,不错。”   态度却是异常的和蔼,这让韩隗傻了眼。   高文:“黄主薄谬赞了,小子当不起。”   “呵呵,既然进了衙门,就好生做事,不要让你舅舅失望。李班头估计等得急了,去吧!”   “是,高文去了。”高文顺势直起身子,告辞而去。说句实在话,这个黄威看起来儒雅温和,颇有涵养,倒像是个谦谦君子。这样的人自然很给人好感,如果换别人是高文,早就被他给感动了。   不过,高文在后世好歹也是在国家级大型出版社混了多年的人。那里因为是国企,说穿了就是个大衙门,办公室政治斗争很是激烈,黄威这种人也见得多了。   这种人平日里见了人,无论是敌是友,地位是高是低,都是一脸的笑容,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可一旦想收拾你,那才是谋定而后动,手狠得很。   高文的七舅李进宝和黄威素来不和,两派之间有利益冲突。在黄威这种人心中只有派系,非友即敌,他才不会因为高文举止得体,长得帅而另眼相看呢!   这一点,也瞒不过高文。   县衙三班六房中,六房且不说了。三班中以快班权力最大,扮演着后世公安局、武警直队的角色。人员也多,且有自己的监狱,称之为班房。因此,并不在衙门里办公,而是衙门旁边的一条巷子里,地方颇大。   一进快班班房,李进宝和十来个捕快已经到了。   李进宝叫人拿来一把柳叶刀和一条铁链子交给高文,又绷紧了面皮叮嘱了他半天,才露出笑容,道:“高文,既然你到舅舅手下做事,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若遇到事不可莽撞,不懂就问。不过,真有事,也不要害怕,自有我呢!”   高文心中感激:“多谢七舅公。”   “还没吃早饭吧?”   高文:“没呢,等下午饭一道解决。对了,午间可以离开班房回家吃饭吗?”   李进宝笑了笑:“不用回去,否则,若是衙门有事可如何是好。话说,这晋北那边打仗也是好事啊,咱们倒是生发了不少。”   他一笑,其他几个捕快也笑起来,笑得高文莫名其妙。 第28章 我的捕快生涯   很快,高文就明白大家为什么笑。   正因为山西大同、河北宣府和京畿打成一锅粥,大量流民一路南逃,甚至有人直接过了黄河跑到富庶的关中平原地区谋生。   明朝实行的是严格的户籍制度,百姓出门一百里需到衙门开具路引,说明离家缘由,以及什么时候回来。若没有路引被民壮、巡检司的人和捕快捉住,对不起,到班房里呆着吧!等到家中带了文凭和银子来接,才会放你回去。   至于在班房里的吃喝拉撒,衙门里虽然也有供应,可都是薄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一连吃上十来日,非把你吃死不可。要想活命,只能自己掏钱让衙役帮你去外面买。当然,差爷也不可能白跑,怎么这也得提一半起来再说。   最近韩城班房里抓了十来个流民,生意还是不错。   熟悉了班房的业务流程之后,很快就有在押犯喊肚子饿,求快班的衙役帮忙带几口烧饼进来。   高文是李进宝李班头的外甥,众人有些巴结,这个美差自然着落到他头上。   走了几趟,一个上午下来,竟得了五十文钱好处。到午饭时,更有被关押的流民在韩城的亲戚过来送饭,见了高文一口一个“高大哥”喊得亲热,硬生生地塞了几个熟鸡蛋在他怀里,搞得第一天上班的高文很是尴尬。   他忍不住在心中摇了摇头:中国,尤其是古代中国果然是个官本位的社会啊!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手头哪怕有一点点权力,总归能够弄到一些好处的,虽然不习惯,但还是要适应。还是那句话,再哪坡唱哪歌,我就是个胥吏。   下午,因为县尊今日是第一天上任,要会见韩城的士绅,李进宝就带了几个乖觉的手下过去侍侯。走之前,就对其他几人说,你们也别闲着,将衙门里的规矩同高文讲讲。对了,估计最近我要忙上一阵,等到闲了,大家一起吃台酒,算是给高文接风。   其实衙门里的规矩也就那些,几句话就说完了。吃过午饭,外面的雪大起来。闲着无事,高文就躲在值房里烤火、喝茶,很快,这一天就结束了。   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公务员的日子还真是舒服啊,最妙的是还收了不少红包。   等回了家,将怀中的熟鸡蛋和一百文钱交给母亲,高母也非常欢喜,连声说“文儿,得了空,你得去感谢感谢你七舅爷。”   “那是,那是。”得了钱,高文也是振奋。按照明朝的制度,国家财政拨款只到县一级。一个县令每月的俸禄也就三两银。至于衙门里的六房书吏、三班衙役都是没有工资的,要县大老爷自己掏腰包。   高文这样的捕快每月也就一两银子,换算成人民币也就八百出头。这点钱,要想养活一家老小不太容易。所以,一般来说,衙役们都会从其他地方想辙。   高文一天就得了一百文,一个月下来怎么着也能弄上二三两银子,相当于一个县大老爷的俸禄了,还是很让人振奋的。当然,高文也知道今日之所以这么多收获,那是因为最近流民实在有点多。过得一阵子,等到北京大捷,瓦剌军撤回草原的消息传来,流民都会回家,这样的好事再捞不着了。   高母又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高文忙问:“母亲你叹什么气?”   高母:“文儿你今年都十八岁了,等过了年就是十九。你爹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和娘成亲了,可你还是孤单单一个人,每每想到这一桩,娘就觉得对不起你爹,对不起高家的列祖列宗。文儿你现在可算是有差使了,娘先把这钱收着,等积得几两银子,托媒婆给你说一门亲事。”她十六岁就嫁给高文的父亲,前头生了四个孩子,可惜都已经夭折,只剩高文这根独苗。   高文大惊:“娘你着什么急,这事等以后再说。”   第二日,他照例去班房当差。林进宝早已经到了,对手下说,知县老爷拿了陕西布政使司的公文要下乡巡视,我自然要跟着去,你们好生看守门户。对了,知县大老爷刚到,你们得闲把街道清扫一下,将公茅房里的屎尿给我拉出城去。直他娘,县尊可是个爱干净的文曲星,最见不得邋遢物件儿。   据坊间传言,当今的韩城知县姓杜,今年二十出头。他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会试的座师是当今内阁阁老吏部尚书王直。文章写得极好,颇有名士派头,在京城非常有名。   少年进士,恩师是内阁阁臣,还是吏部天官,无论怎么看,这个杜知县都是前程远大。否则也不会调到韩城这种要紧之地任职,估计干不了两年就会高升。   李进宝说完,就匆忙离去。   高文大奇,这一县的知县不能随便下乡巡视,还得省里开具文书?开眼界了。衙役还要扫大街,还有没有职业尊严了?咳,一个衙役,有什么尊严?   好在班房的人知道高文是李班头的外甥,没让他出街。到了晚间,众人都是一身臭气回来,满面都是疲惫,狠狠地敲诈了犯人一通才解了恨。   如此两日,李进宝还没有回来,在这两天里,北京之战结束的消息通过邸报传到韩城,黄河那边的民壮也撤了下来,再没有新犯解来。班房里的在押犯也送走了不少,顿时清净下来,自然没有什么入项。   “走,出门巡巡街。”一个衙役提议。   “自然要去的。”众衙役都激动地附和。   高文心中一动,感觉今天应该有好事。   果然,一行人上街,挨家挨户收钱,又顺手敲诈了好几个贩子,到下午时,竟然得了不少钱。韩城毕竟是陕西首屈一指的大县,又地处山陕两省交通枢纽,乃是物体流通中心。商业极其繁荣。平日间县城里自有四五万人,而行商和流动人口却有上万。不少商行都在这里开设分号。   如此,韩城经济总量非常大,随意在这些行商那里勒索一点,都够大家快活上一阵子。相比下来,衙门每月那一两银子的薪俸根本就不值一提。   接下来两日,众人班房也不看了,走街串巷。有钱了就吃茶听书耍钱,没钱了就去骚扰商家,倒是快活。   高文的智商在古代终于派上用场了,玩了两天,在叶子牌和马吊上把同伴赢得面如土色。   有一相熟的衙役就骂了娘:“好你个高文,你他娘不是个傻子吗,怎么耍起钱来如此厉害?若你是傻子,老子还不傻到家了?”   说句实在话,一想起一个月之后《西游记》一书给自己带来的利润,区区几两银子的输赢高文还不放在心上,还不如索性大方一些。   他只在那堆散碎银子里拈起一枚其余都往前一推,还给众人。笑道:“今日就这样,别骂得那么难听,还你就是。小弟来了这几天,一直想请各位兄弟吃一台酒。只可惜囊中羞涩拖到现在,没啥说的,我做东,咱们寻个安静的地方喝他个不醉不归。”   就在昨日,高文又去了琳琅阁和俞兴言见了一面。俞老头那里《西游记》第一集 的版面已经排好,正要开机印刷。第一版要印四千本,还需两日。俞老头的侄子俞士元已经去了西安找下家了,听说还有将西安附近的几个县城的书坊都走一遍。等他回来,拿了订单,就可以看到银子了。拜古代糟糕的交通条件,这事怎么也得一月,急不来。   众人大喜:“高兄弟豪气,不愧是李班头看重的人,日后若有什么事,但说就是,都自家兄弟。”   一行人腰挎大刀,脚踩薄底快靴,趾高气扬地在街上晃了一气,这才进了一家酒楼,满满上了一桌,吆三喝五受用起来。其间,还叫了一个买唱女子唱曲作乐。   韩场经济繁荣,风气开化,南来北往的戏子、青楼女子不少,娱乐业还算发达。高文对古人唱曲儿倒是有几分兴趣,凝神听去,只听清楚“淒涼岁月总悠悠。朝无休,夜无休。”一句,至于其他,鬼知道在哼什么。倒有点后世苏州评弹的味道,用的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方言。   这还是高文穿越到明朝之后第一次大酒大肉享受,一时间有点感慨,还是有钱好啊!这做衙役虽然地位卑微,可一个普通人能够得了这么一个差使,也是不错。   正畅快处,一个衙役急冲冲地跑上楼来,吼道:“出大事了……可算是找着你们几个瘟器了,班头都被人打了,你们这酒还吃得下去?”   这人高文认识,正是快班的捕快,姓金名小三。   众捕快大惊,同时摔掉手中的杯子叫道:“什么人这么大胆子,竟敢打俺们班头。直他娘的,弟兄们,掏家伙,咱们杀上门去,操他老母!”   那个姓金捕快苦笑:“各位兄弟,就算是借你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杀上去去操人家老母,除非你们活得不耐烦了。”   “这是什么话,咱们可是衙门里的人,代表的是大明朝和朝廷,谁怕谁呀?”   高文忙问:“金大哥,是谁打了班头,可是衙门里的人?”   金小三:“高小哥还真猜对了,打咱们班头的正是衙门里的,还是县尊大老爷。”   众人都呆住了,讷讷道:“原来是县大老爷打班头扳子,这事还真是没法子。”   高文好奇地问:“金大哥,班头是怎么惹恼了县尊,吃了扳子的?”没错,能够打李进宝的人,在韩城县也只有杜知县了。李班头不是随杜知县下乡巡视去了吗,难不成在这几天他犯了什么事?   金小人支吾:“高小哥,不好说的,你还是自己去问吧。”   高文:“也好,正要去看看七舅老爷。”   其他人都道:“一并去,一并去。” 第29章 铁打的衙门   李进宝家就住在县城里中的一间小院子里,到了地头,进门一看,李进宝正趴在床上哎哟地"呻吟"个不停。   “各位兄弟还想着来看望我这个倒霉之人,心意领了。”说着话,就流下了眼泪。   高文心中难受,忙拧了毛巾递过去,道:“七舅老爷这究竟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被人陷害了。”李进宝一脸的悲戚:“高文,亏得七舅没少疼你,也知道过来看望舅舅,可怜舅舅的屁股都被打烂了,那韩隗是真下死手啊!若三日之后再破不了案子,只怕你舅舅就要被人给害了。”   高文:“七舅老爷勿要悲伤,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这究竟是怎么了。”   又有捕快道:“是啊,班头,究竟什么事你不说弟兄们怎么知道。”   “没用的,这就是个无头的案子,破不了的。”李进宝叹息:“也是我李进宝时运不佳,遇到这事,触了县尊的霉头。”   叹息半天,他才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这两日,杜知县下乡巡视,李进宝等县衙门相关人等自然要随行。   李班头和手下兄弟侍侯知县不可谓不殷勤,知县也对他甚是满意。   可就在下乡巡视的过程中,却出了一件事情惹得杜知县大发雷霆。   事情是这样,就在昨日,杜大老爷的队伍经过一个叫缁川镇的地方。此地是韩城的第一大镇,据说在宋时还是韩城县治所在。只不过元朝时因为干旱,镇边上的那条涟水河断流,没有水运便利,县城才搬迁到如今这个地方。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管怎么说,淄川镇的架子摆在那里,毕竟是有着万户人口的大镇。再加上镇上又有不少乡绅,每个知县到任,多半会去那里走上一趟。   杜知县这几日下乡,尽在西北面山沟里转,吃住不便,人也疲了。见到一马平川的富庶的淄川镇,正琢磨着在这里歇上一日,休整休整。一个突如其来的状况彻底地坏了他老人家的心情——有人纠结了几十个人过来拦轿子喊冤枉。   领头的那人姓石,是个老秀才,今年五十出头。家中有一个老妻,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二十来岁,已成家立业,惟独那个女儿年方十六,小名阿三,待字闺中。   石秀才家中人口多,日子过得不算太好。老秀才端着架子且不说了,但家中老老小小平日里可都是要下地干活的。就在上个月初十那天一大早,这个石家小姐石阿三背着背篼,提着柴刀出门打柴。按说,最多午时就会回家,可到晚间却依旧看不到人。   家里人就急了,带人去找,却死活也找不着。寻了两日,亲亲戚戚都问遍了,死活也见不着人,这下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就报到官府。   本来,此事并不大,不就是出了个失踪人口而已。按照官府的做事章程,不外是登记在册,派衙役出去查查,然后发公文给邻县。能找到固然皆大欢喜,找不着,也没什么。只要程序走到了,就算是了了一桩事情。   加上瓦剌入侵,晋北和北京打成一锅粥,紫禁城中连皇帝都换了。前任韩城知县也知道自己搞不好要被换下来,心中所思所想都是自己未来的前程,至于石秀才女儿究竟跑哪里去了,自然也顾不上。   好在他很快等到了朝廷的调令,一接到这道命令,知县大老爷更是一天都等不了,直接带着行李去了福建。   可怜石秀才一家在家里左等等不到人,右等没有消息,去衙门问了几次,却是连知县的人都见不着,心中早已经窝了一团邪火。这次恰好新任杜知县到镇里巡视。石秀才就带了全家老笑,纠集了一群亲戚拦轿喊冤,告县衙大小官员渎职怠政。   石老头又说,如果再找不着人,他就要将这件案子提告到西安府。不但要告县衙里的三班六房,就两杜知县一并捎带进去。   若是一般人拦轿喊冤也就罢了,大不了接了他的状纸,安抚几句了事。人实在找不着,衙门也没有办法。   苦主你若是再闹,县尊大老爷一个不高兴,打你的板子。   可石秀才是什么人,人家可是有功名的名教中人。陕西一地文教总体来说不是太发达,关中地区还好,换成陕北和平凉、庆阳府这种苦苦寒之地,一年也出不了几个秀才。但凡有人考取功名,那是要被当成宝贝的。就算是韩城,屈指算起来,偌大一个上县,有功名之人也不过百余人。   石秀才二十年前就中了秀才,选了廪生进了学。他进的学堂还不是韩城的县学,而是西安的府学。在府学呆了十来年,在功名上实在是没办法再进一步,国家觉得你老这么在官学里混饭吃也不是办法,这才将他劝回了老家。   在西安城里呆了十数年,石秀才别的没什么,倒是认识不了不少同窗同年。他若真要闹到西安府去,搞不好就要弄出一场大风波,杜知县也会被官场上的有心人上折子弹劾。   杜知县觉得自己很冤,这明明是前任摆下的摊子,偏偏要自己去收拾。可不给石秀才一个交代,自己肯定有不小的麻烦。   忙接待了石秀才,又问此案究竟是谁人经手,缘何拖延到现在?   黄威回答说:“禀县尊,此案乃是刑房刘典史在办。不过,刘典史已经随前任知县去了福建。具体是什么情形,属下也不甚了了,可问问快班。”   话音刚落,那石秀才就跳起来,指着李进宝大骂,说整天只看到李班头四处吃酒耍钱,却没将一份心思放在案子上,我要告你,我要告你!县尊,你要替我做主啊!   “混帐东西!”杜知县声色俱厉,怒指李进宝:“好个没用的刁吏,案发到如今已经快一个月,你却一无所获。想来定是你混天度日,视我国法于无物。来人,给我拿下,打十五棍!”   听到这个命令,新任皂班班头韩隗大喜,带人将李进宝按在地上,提起扳子就抽。   皂班就是读负责打扳子的,几代人都是吃公门饭的,打扳子的技巧相当高明。如果有心放过你,哪怕打得雷翻震吼,却是连皮毛也伤不了。李进宝乃是快班班头,衙门里的头面人物之一。大家又是在一口锅里吃饭,高高举起,轻轻放过,在知县和石秀才面前有个交代就是了。   可这次却不同,韩隗深恨高文,恨屋极乌,亲自提起水火棍儿,使足了力气。十几板子下去,可怜李进宝平日里也算是养尊处优,如何经受得住,直被打得屁股、大腿血肉模糊一片,估计三五日起不了身。   “韩隗那贼厮鸟真是可恶,这是要置老子于地地啊……哎哟,疼死我了!”说到这里,大约是太激动,一不小心牵动伤逝,李进宝额上又有冷汗流了下来。   “姓韩的不是个东西,班头你放心,若那鸟人将来落到我等手里,却不轻饶。”众捕快也是一脸的愤恨。   高文却没有附和,心中一动:“只怕要置七舅老爷于死地的不是韩隗,而是他背后的那个人。”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一静。   “是黄威?”李进宝一呆,须臾又摇头:“我和黄威虽然彼此看不顺眼,可毕竟是在一个衙门里的,认识十多年了。大家见了面也有说有笑,他没道理要对我下死手的。再说,打死了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这人我还是了解的,眼睛里只有利。有利可图的事情,他自然是胆大包天。可如果没一分好处,却不会费半点精神。而且这人场面上很是来得,见人总是带着三分笑。”   高文:“七舅,大家都是公门众人。小子且问问你老人家,这衙门里谁的权势最大?”   李进宝:“废话,当时是县大老爷的权力最大。”   “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是县丞、主薄和三班六房。”李进宝屁股疼得厉害,说起话来有点不耐烦:“高文,你究竟想说什么?”   高文:“七舅你却是说错了,这县衙里权力最大的乃是黄威和你。”   “黄威和我?”李进宝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糊涂话,我怎么可能同县尊和县丞比?”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高文悠悠道:“知县和县丞是流水,七舅和黄威才是衙门啊!”   “丝!”所有的人好象都意识到了什么,同时抽了一口冷气。   是啊,这知县和县丞可是有任期的。按照大明朝的选举制度,官员每三年一次考核,考核若是卓异,要提拔;若是得了个下下的考评,则要被罢官免职。无论是提拔还是免职,都要离开韩城。就算你将这官当得中庸平稳,也最多连任一届,当了六年官,也得挪个地方。   知县和县丞一走,六房的师爷都是他们带来的自己人,自然也要跟着离开。   相反,主薄和三班班头却没有任期和考核一说,只要没犯大错,这职务就能永远做下去。就算是将来死了,也能传给子孙。   李进宝在韩城做了十多年的班头,韩城乃是要冲之地,在政治、军事、经济上地位颇高。所以,韩城的县官和县城在这些年究竟换了多少茬,他也记不清楚了。   惟独自己和黄威还呆在衙门里岿然不动,民间一但有事,首先找的也是他和黄主薄。   如此看来,其实在很多地方,黄威和他的权力以及得到的好处还要超过县尊。   若真的有那个心思,自己和黄威联起手来,要隔绝消息,把知县当成一个摆设也不是难事。   正所谓,官清如水,吏滑如油。   大明朝表面上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真正的基层却是胥吏。 第30章 出师不利   现在的衙门里,真正说话算话的就只有黄威和李进宝。他们一人执掌机要,一人则管理着快班这个强力机构,彼此相互制约。   也大约是因为手头没有快班,黄威很多事情做起来也没那么顺畅。如果借这个机会把李进宝给搞下去,把快班的班头换成自己人,以后县衙就他一个人说了算。   公门是世上阴谋诡计最多的地方,封建社会的衙门黑暗之处自是后人所无法想像。李进宝从小在县衙打滚,什么事情没见过,自己也干过不少昧良心的事情。只不过,他这人还有点底限——人命银子不吃。——正因为看得多了,这一想,立即就明白其中的关节。   这黄威是要向自己下手呀!   不过,他还是哼了一声,故意骂高文:“你一个傻子懂得什么,我与黄威相处了十来年,他的为人咱还不清楚。此事应该是那韩隗所为,他还记得你殴打他的事情,报复到我这个做舅舅的头上来。”   高文小声道:“七舅老爷,韩隗进县衙没几天,路都还没踩熟,如何能对你这个老人下狠手。没有黄威的指使,他敢吗?方才我听你说,那石秀才拦轿鸣冤的时候,黄威说‘禀县尊,此案乃是刑房刘典史在办。不过,刘典史已经随前任知县去了福建。具体是什么情形,属下也不甚了了,可问问快班。’这分明是将祸水往你头上引。不然,他只需回一句刘典史已经去福建了,又为何将快班给牵扯进去。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在前世,办公室政治见得多了,高文如何不知道“搂草打兔子”这一招。李进宝是自己舅舅,对自己有恩。如果李班头倒了,自己做为他的外甥和亲信,只怕下场不妙得紧。这事得同李进宝说清楚,让他多多提防。   “果然是他……黄威!”先前从利害关系上推论,李进宝知道此事定然是黄威使坏。可具体关节自己却琢磨不出,此刻听高文一说,才明白过来,黄威这是不着痕迹地摆了自己一道啊!   其他几个捕快都叫起来:“班头,黄威可恶,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能这么算了,依你们说还能怎么样?”李进宝负气道:“还能找他理论?如今我最最要紧的是将案子给破了,否则,这一关只怕是过不去了。”   几人问:“班头此话何意?”   他们不问还好,一问,李进宝眼泪又流了出来:“县尊定下三日破案的期限,说是我若到时候再破不了案,十五棍变成三十棍。真到那个时候,那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众人吃惊,劝道:“班头勿急,大不了明日你将弟兄们都召集起来,大家一起出去查就是了。你也是老公门了,些须小案,难道还破不了?”   李进宝的眼泪流得更多:“明日,明日又如何?这根本就是无头的官司,怎么查?还有,我如今已经被打得起不了身,如何去查?真到三日之后,那三十棍下来,我就算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说不定要被韩隗那厮废了两条腿。到时候,这快班班头做不成,自然就便宜了黄威的人。”   他一哭,李进宝的浑家和子女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李宅哭声震天。   看七舅爷家惨成这样,高文心头也是难过。忍不住道:“七舅老爷放心好了,既然你老人家不良于行,要不小子明日替你去查访查访,说不定能够查出什么眉目。”   李进宝摇头:“高文,你的心意,舅舅领了。可你没有在公门做过事,监狱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又能帮上什么忙?不如……”说着话,就看了其他捕快一眼。本想着让其他几个手下帮自己去查,可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这几人的本事和禀性他这个做上司的自然清楚,他们平日间欺压良善,下乡收税固然威风凛凛,但真要让他们去做事,一个个都是废物。若说高文初来,没有破案经验,这几人虽说在衙门来干了多年,只怕比起高文来也强不了多少。而且,人心隔肚皮。公门中可没有中义二字可讲,别看这几人平日里“班头,班头”地叫得亲热。只要自己一倒下,他们只怕都投到黄威门下了。   说起来,偌大一个县衙,还只有高文这个外甥靠得住。可他只是一个傻子啊,能行吗?   咦……这小子最近不知道怎么转了性,变得聪明伶俐。方才一番分析入丝入扣,对于人心和厉害的把握比我这个老鬼都强,如果将此事委托于他,没准……之中无头案子,换孔明来也是无用,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想到这里,李进宝叹息一声,握住高文的手,对几个手下道:“我是不成了,这案子就交给高文全权负责。高文就是我,我就是高文,你们一定要尽心辅佐。休要叫我失望。”   众人同时拱手:“是,班头。”   高文感觉到手上一阵温热,低头看去,却是七舅爷的眼泪如同雨点一样洒了下来。   他心中感叹的同时又是好笑,不就是查个案子罢了。这个李班头搞得跟托孤一样,真是戏文看多了。   三日时间说短不断,说长也不长。   第二日,高文进了班房就将柳叶刀别在腰上,带了两个衙役,一路急行朝淄川镇奔去,去寻那石秀才,不应该是石廪生问话。三人身着官衣,携了兵器,倒是威风。   可到了石家,人家根本就不拿他们当回事。   问了,半天,石廪生自顾着发飙,痛骂县衙里的胥吏尸位素餐,品格低下,除了会祸害百姓,什么正经事都做不了。   说是穷书生,这石廪生还真有些穷。家中只有三间破砖房,十来亩旱田。偏生家中人口又多,加上又被人从府学赶回家来。这老头难免有点愤世嫉俗,除了指着高文三人骂,却说不出任何建设性的话儿。   高文大雪天走了十几里路过来,本想了解一下上个月初十石阿三石小姐失踪那日的情形。却不想,还没等他问,迎面就被人家一通呵斥。而且,你骂我们也就罢了,还说什么“胥吏”这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   他前世乃是个谦和之人,穿越之后,因为身体健壮,又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在荷尔蒙的作用下,难免有些火气,就道:“石廪生你且不忙发作,在下还想问一句。这淄川镇人也多,令爱平日间有没有和同龄的外姓人说过话,又经常往来?”   如今又不是战乱年代,国家实行的又是严格的户籍制度,没有路引,你一个青年女子出门也走不远。高文在后世诸如才子佳人之类的书看得多了,不禁怀疑这石家小姐是被什么英俊书生给勾引了,以至离家私奔,双宿双飞。   而且,在来的路上,他又问过随行的捕快,据说这石家三小姐平日间虽然也在地里干活。可生得倒是不错,美貌或许谈不上,小家碧玉四字还是当得起的。   这话刚一问出口,高文就感觉不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果然,那石廪生石秀才腾一声站起来,喝骂道:“肮脏狗才,你这是在羞辱老夫吗?”说着,就提起巴掌抽过来。   石秀才虽然穷,可也是诗礼传家,对于名声二字看得极紧。高文暗指自己女儿和人私通,那已经是极大的侮辱了。   还好,高文见机得快,这一巴掌却是抽了个空。   气恼之后,石廪生又随势一掌抽到金小三的面上,喝道:“来人了,将这三个狗东西给老夫打出去。”   话音落下,石家两个早已怒不可遏的儿子提着棍棒冲了出来,抬手就打。   高文一身武艺,自然不惧。不过,人家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自己一个小小的捕快,难不成还敢还手。只得抱了脑袋,一道烟似地逃了。   一口气跑出两里路,回头看去,金小三二人已经被棍子抽得鼻青脸肿,满面哭丧。   高文:“连公差都敢打,石秀的胆子还真大,定禀告知县,治他个藐视公门之罪。”他心中也是恼火。   金小三一只耳朵正在流血,听高文说,吓得跳起来:“高小哥,可不敢去禀告知县大老爷啊!这事分明是你说错话在先,石秀才不告到大老爷那里去咱们就阿弥陀佛了”   经他一提醒,高文也是负气。看来今天吃得这个亏也只能硬生生忍了,不然还能怎么样。人家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真告到衙门里。杜知县也是读书人,读书人自然是要帮读书人的。到时候,一通板子下来,只怕自己就要跟李进宝一样躺床上。   高文摇头:“看来从石秀才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咱们再去别的地方访访。”   金小三二人面上带着为难之色,互相看了看,然后道:“高小哥,今天就这样吧!班房那边我们还有事,老这么在外面耽搁也不是个事。”   “哎哟,我腰疼得厉害,定然是刚才被打坏了。高小哥,咱们还是先回城看看郎中吧!”   两人第一随高文出城办案就被打成这样,再这么查下去,鬼知道还要遇到多少倒霉事。   再说了,这案破不了,县尊追究下来也只找李进宝,和其他人又没有任何干系。   高文见两人一脸的惫懒,知道这二人跟着自己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就点了点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再访访。” 第31章 心中一动   等两人自回城去,高文在缁川镇上转了半天,问了十个个相关人等。   他心中已经抱定着石家小姐绝对是跟人私奔了,可问了半天,每当自己将话题引到男女之事上面,所有的人都摇头说:“不可能,没这事。”“石秀才什么人,他恶得很,谁敢去撩拨他的女儿哦?”“反正我是没这个胆子的。”   所谓的“恶”其实乃是韩城明朝的一句土话,意思是:凶,脾气不好,不近人情,打不了交道。   石家女儿石阿三也是个温和性子,人长得也水灵。满十六岁的时候,也有不少媒人上门提亲。不过,都被石家开出的彩礼给吓跑了。石老秀才要价高不说,还说未来的女婿必须是有功名的读书人。   开玩笑,陕西一地的读书人本就不多,有功名的书生大多已经成家,这个的女婿却是不好找。   而且,这事倒是提醒了石秀才。在发现女儿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之后,看得极紧。但凡有年轻后生胆敢同石阿三说上一句话,老头子就会找上门去,上纲上线一通怒骂。搞到后来,不管是多大年纪,是否成亲。只要是雄的,都不敢多看石小姐一眼。   一句话概括,老头子有点变态。   而石阿三石小姐性子懦弱,自然也不肯同任何一个男人有接触。   问了半天话,直问得口干舌燥,高文也没个奈何。看起来,石小姐的失踪并不如自己先前所想的那样是跟人私奔了,那么,这人又是怎么丢了呢?   就这样,一整天过去了。   第二日,高文又出城转了半天。雪更大,地上已经积了厚实一层,直没到足踝。一步三滑,又冷又累,依旧一无所获得。   等到第三天一大早,刚出城门,高文心头突然一惊。今日是李进宝破案期限的最后一日,若再不找到石阿三石小姐,七舅老爷明日只怕又要吃一顿打。他到现在还不能起床,若再被打,以韩隗的凶性,只怕这辈子都要做残障人士,班头自然是做不下去。   李进宝因残退休,韩隗下一步就该收拾我高文了。某虽然不惧,可老是被这只苍蝇骚扰,也讨厌得紧。   就这么再去缁川镇探访,估计还是一无所获。   一想到这里,高文有点丧气。大雪天的,再走上十几里路未免有点动力不足。   这十几里路换算成后世的长度单位,也就七公里左右,如果开车,一脚油门,也就十分钟的事儿。实际上,县城距离辎川镇并不远,天气好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问题是道路实在难行,走不了几里路,脚上的布鞋就进了雪,变得湿漉漉的很不舒服。   还好路边有个茶棚,有几个脚夫正在里面向火吃茶。   看到从里面冒出的腾腾白气,高文再也经受不住这种诱惑,就走了进去,让老板上了一杯热茶,边吃热汤边烤着已经打湿的袜子,感觉分外爽利。   见一个官差进来,老实说,茶棚里的几个脚夫有点紧张,吃不了两口就各自丢下两枚铜钱走了。茶棚老板殷勤地过来招呼,在一边陪着笑:“这位官爷请了,韩城县衙和潼关道的差官们每日间在这条道上进进出出,小老儿看的日子长了,也都认识。只官爷看起来面生,却不知道是在哪里生发?”   高文笑道:“我一个苦哈哈又能到哪里生发,上月底得了李班头补了快班的差使,如今正在县衙跑腿。”   “哎哟,原来你就是李班头的外甥啊,我听人说了,官爷好象姓高名文。”   高文吃了一惊:“我正是高文,老板你倒是消息灵通啊!”   老板:“小老儿在这里开茶棚,每日间不知道要同多少人说话,这韩城的事情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对了,听说李班头因为石秀才的案子吃了扳子,小哥你这次出城可是去淄川镇,也不知道那案子可有眉目?”他倒是自来熟,口中已将官爷二字换成了小哥。   高文如何能够给一个不想干的陌生人说起案子的事情,只笑了笑,却不说话。   老板知趣,说了声小哥你慢慢向火,小老儿下去忙了,就要退下。   这个时候,高文看到远处有一个小山丘,不高,垂直高大也就一百来米。地方也不大,占地最多两平方公里。不过因为韩城这一带都是大平原,这座丘陵平地里突然隆起,显得很是突兀。远远望去,说句不吉利的话,颇有点古代帝王陵封土堆的味道。   此刻正值冬季,万物萧瑟,田野光秃秃一片,惟独这小山上郁郁葱葱生满了树木,看起来风水甚好。大约也因为如此,上头建了一间不大的寺院,也就两进院子,红墙碧瓦,风景甚好。记忆中,这座小庙好象叫什么报恩寺,也不知道是谁人何年所建,可说是历史悠久。   在山丘下的田野里,有几个农妇正背着背篼提着柴刀在打柴。   陕北乃是煤炭产地,在那里,百姓取暖做饭都用煤。但韩城这里好象没有这东西,就算有,估计现在也没有发现,又或者没有必要的挖掘技术。实际上在明朝,采矿业都很落后。即便是在陕北和晋北的煤炭开采的规模都小,开采的都是露天煤矿。用煤炭可是要花钱的,柴草才是普通百姓的主要燃料来源。   因此,农家每日除了下地干活,还得去割草打柴。否则,你就没办法生火作饭。   可惜现在乃是冬季,地里的草都被割光了,大地上光秃秃一片。为了割草,很多人都要走上好几里路甚至更长。做这种事情花费的时间实在太长,通常来说都是家中的妇孺老弱。   在干旱地区,但凡是生长在地表的植物都有其经济价值。因为有人割草割到别人的山上、地里,以至引起两村械斗的事情也是有的。   看到那几个正才打柴的农妇,又看了看山上的寺院,高文心中突然一动,好象把握到了什么:“老板,这报恩寺风景不错,树木长得也好。对了,那就个妇人怎么不上山去打柴?”   老板笑道:“那匹山可是和尚的产业,今年才买下来的,怎好去打?”   高文吃了一惊:“这报恩寺的和尚很有钱嘛,买了一座山,可我好象记得庙里的香火好象不是太好吧?”   老板:“在韩城是不太好,不过说来也是怪了,这半年来,不少外地客商都朝庙里跑,施了不上香油钱,还说那地方的菩萨很灵验。”   高文:“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老板:“那是那是,也就糊弄一下外地人,骗不了咱们韩城人的。要说灵验,还得数普照寺和南池寺。尤其是那南池寺可不得了,小五岳之一啊!他报恩寺还排不上号。”   “走了。”高文将两枚铜钱扔在桌上,穿好鞋袜走出茶棚,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报恩寺,心中对这间庙宇越发地好奇。   想了想,从缁川镇到韩城城关有七公里路,这座小山正好位于两地之中。这方圆几十里内光秃秃一片,石阿三石小姐要想割草也没处割去,除非到报恩寺山上……可惜啊这里是明朝正统十四年,又没有后世遍布大街小巷公路桥梁的天网。否则,调监控出来一看不就知道案发当天石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等等,监控……监控这种东西是没有,可卷宗里却有口供……高文啊高文,你成天在外面瞎跑什么,还不赶紧将所有的卷宗都调出来看看。   想到这里,高文立即调转身子朝韩城走去。   ……   “果然是,可叫我逮着了。”高文禁不住呵呵地笑起来,引得刑房的几个书吏大翻白眼。   在高文面前的大案上放在一张简陋得令人发指的韩城地图,好在上面的山岳、河流、城市、集镇标得还算正确。当然,你也别去想比例尺的问题,古人根本就没这个意识。   在地图的旁边则堆了一大堆石小姐失踪案的卷宗,有石家的状纸,有上任知县的判语,也有相关人等、目击证人的证词。   这其中最有价值的是目击证人的证词,韩城县人烟稠密,石秀才也算是小有名字的当地名人。他家的女儿出门割草,想不被人认出也难。   因此,案发当日什么人在什么地方看到石小姐,证词上都有记载。   每错,高文进城之后也没耽搁,直接到刑房来借石小姐失踪案的卷宗。看在李班头的面子上,事情也很顺利。   高文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证词一一归纳,然后在地图上标志。   当天,总共有十人看到过石阿三,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将这十个地点连成起来,却是一个大弧线。弧线一头是石家,另外一头则是报恩寺。也就是说,石小姐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是报恩寺。   “和尚有不小的嫌疑啊……在此之前办案的人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高文禁不住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古人笨,而是高文的思路和他们根本就不一样。   “最近一年庙里的和尚突然发了大财,又买了一座山,这么多钱可不是外地客商施几个香油钱就能凑到的。看来,这报恩寺我得亲自去走一趟。”   一说起和尚,高文突然想起诸如《三言》《二拍》等明朝小说中的情节,在这五本小说中,和尚好象都是反面角色。特别是那种生得俊俏的小和尚,不是勾搭良家妇女,就是在寺院中藏匿人口修欢喜禅堂,坏事做尽。   实际上,明清小说中关于好色花和尚的故事非常之多,比如《水浒传》中杨雄的老婆潘巧云好象就是被一个叫裴如海的和尚个勾搭了。因为奸情被石秀撞破,因此诬陷拼命三郎,后被石秀所杀;再比如那书中的崔道成在瓦罐寺的时候就虏了不少妇女,日夜行淫,最后被鲁智僧所杀。   难道这故事书里的情节就发生在我韩城,发生在我身边? 第32章 搂草打兔子   将借出的卷宗归了挡,刚出了刑房,迎面就看到韩隗带着两个手下趾高气扬地走过来。   见到高文,这厮“呸”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声音极响。   当然,因为那日在井台上磕掉了两枚门牙,这一声很是尖锐。   韩隗自从当了皂班班头之后,又仗了黄威的势,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物,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只是个头矮壮,倒像是一只秋天里的大闸蟹。   好歹也是个班头,在后世怎么说也是个正科级干部,却做出见人就朝地上吐唾沫的幼稚的事情,体面呢?   君子以直报怨,我打了你,你整回来,大家都没话说。可也不能挂在脸上,搞得这么猥琐吧?   高文心中好笑,不由地摇了摇头。又朝旁边一让,也懒得理睬这个鸟人。   这讽刺的表情落到韩隗眼睛里,激起了他胸中的怒火。   韩隗将身躯一横,挡住高文,低喝道:“你摇什么头?”   高文淡淡道:“我自摇头,关班头何事?”   韩隗:“好你个狗才,不在班房里做事,跑衙门里来做什么?”   狗才二字让高文眉毛一样:“韩隗,我做什么好象你管不着吧,你要想训斥我先做了快班班头再说。”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不教训教训你,你还不懂得上下尊卑和做人的道理了,把他给我拿下。”说罢,就开始卷袖子。   高文一笑,低声道:“县衙门中,班头这是要闹什么,想惊动县尊吗?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就算我做错了事,要责罚好象也轮不到班头你吧?”   韩隗一楞。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中年人站在前边的屋檐下,温和地问:“韩班头,你在做什么?衙门重地,休要喧哗。”   出来的着人正是县衙主薄黄威,见到他,韩隗愤愤道:“主薄,这高文……”   还没等他说完,高文就朝前一步,拱手施礼:“高文见过主薄,在下今日来衙门是想查查石秀才家小姐失踪一案的卷宗,看能不能查出些蛛丝马迹。这不,刚看完卷宗,出门就遇到韩班头将在下拦住。”   黄威:“可查出什么了?”   高文:“有些眉目。”   “有眉目就好。”黄威:“这案子不是李班头在查吗,怎么是你?”   韩隗叫起来,对高文呵斥道:“就是,这案子自有人负责,你什么东西,要你来管。一个小小的衙役,好大胆子来翻看衙门里的卷宗!”心中想,可算是被老子逮住你这小畜生的短处了,等下看爷爷怎么收拾你!   高文平静地看着黄威,道:“回主薄的话,李班头不是受了刑不良于行吗?但此案关系重大,县尊又追得紧,在下也是快班的差役,这破案的事情自然义不容辞。”   “李班头没看错你。”黄威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既然李班头身子不好,这案子又不能拖延,要不就你负责好了,我马上去禀告县尊。若是有事,大可来寻我,你看如此可好?”   高文一拱手:“是,黄主薄。”   黄威笑道:“听人说你聪明伶俐,不要让李班头失望啊,去吧!”   等到高文离去,韩隗跟着黄威进了主薄厅,就小声埋怨起来:“舅舅,我的舅老爷。今儿个好不容易逮住高文那小畜生,正好拿他戏耍一番,你怎么放他走了。不但放他走,还让抬举他去查石家的案子。若是他真破了案,那不是平白得了一件功劳?”   黄威面皮一整,喝道;“某做事要你多嘴,你什么身份?”   别看他平日里笑眯眯的,人前一团火,可一板起脸来,目光犀利得如同一把刀子。韩隗什么时候见舅舅这样过,心中一寒,负首立在一旁,再不敢说话。   过得片刻,黄威才缓下脸来,淡淡道:“我知道你在那姓高的小子手下吃过大亏,确实,不将这个场子找回来,以后也没人怕你,又如何带队伍。可是,你老闹这种没名堂的事儿出来,不但那高文不伤毫毛,反叫人将你看轻。这做人做事啊,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绝。这案子啊……李进宝当班头十年,经手的案子没有一百,几十桩总是有的。这都快一个月了,连他这个老公门都破不了,高家小子乳臭未干,胎毛未换,又凭什么破?再说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知县大老爷定下的三日之期明日就到。这还有半日工夫,嘿嘿,就算换包拯和狄仁杰来也是无法可想。”   听到这里,韩隗明白了。一脸的喜色:“舅老爷,你的意思是漏草打兔子,把姓高的杂种也给圈进去。对对对,只要他领了这个差使,明日一早就是破案期限。他若是还不破了,必然会被县尊打板子。到时候,咱们老的要打,小的也不放过。直娘贼,板子在额手里,轻重自然由我来拿捏。舅,高明,高明啊?!”   说着话,韩隗两眼凶光一闪,然后又立即收敛了。伸出手故意轻轻拍了自己的脸一记:“舅老爷,小的嘴臭,在你面前冒粗口,该死,该死!”   “你才想明白啊,也不算笨。”黄威悠悠道:“还是那句话,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既然我已经向李进宝开战,明日打板子的时候你可用心了。也不需他们两舅爷的命,让他们以后在衙门当不了差就是了。”   “舅老爷你就放心吧,小的可没那么笨没知县大老爷的命令如何敢打死人,废掉那一老一小的腿就是了,小的这就下去。”   “恩,你下去吧,等等……你带着方才在场的几个人随我一同去禀告县尊,就说李进宝的外甥高文接了他的差,立下了军令状,你们可以做个见证。”   “舅老爷你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啊!”韩隗讨好地赞了一声。   黄威:“你啊,以后做事要多想,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克尽全功,你长的是人头不是猪脑子。好好学着,明日之后,说不定那快班的班头一职就是你的了。”   韩隗两眼放光:“全凭舅老爷提携。” 第33章 一个好消息   出了县衙,走了几步路,高文突然回过神来,忍不住想抽自己一记耳光:老子这才是莫名其妙地受了无妄之灾啊!七舅已经因为这件案子折了进去,顺带着连我也牵连其中,这三日期限竟套在自己头上来了。   自从穿越以来,加上自己前世又是个知识分子,经过党和国家多年培养,办公室政治斗争经验丰富,内心中未免有点看不上古人。觉得这个时代的人无论是在见识还是智商上都不值一提,今日却一不小心着了黄威的道儿。   这个黄威,果然不是一个好相已的。真比拟,人家如果在现代,怎么说也是一县常委。能够混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谁不是人精,太小看他了。   估计明日一大早县衙门就会传我跟七舅老爷到堂交差,到时候如果这案子还破不了,不但七舅舅要吃一顿打,自己也躲不过去。   哎,还是快些去报恩寺吧,时间不多了。   正要出城,高文想了想,就这么穿着衙役的服装过去,难免打草惊蛇,估计也查不到什么。   对了,先前那茶棚老板不是说什么“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报恩寺的和尚在外地客商那里名头很响,他那匹山就是靠着商贾的香火钱买下来吗?要不,我换了衣裳也扮个富商过去探访探访?   只是,家里穷成那样,柜子里的衣裳补丁叠补丁,根本就扮不像啊!要不我去琳琅阁书坊俞老头那里借身衣裳?   于是,高文也不停留,径直到了俞老头那里。   刚到书坊,就看到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店中伙计正将刚印好的书一箱一箱朝车上装。   俞兴言和他侄子俞士元正在旁边清点记录,两人面上都是幸福的红光,尤其是那俞老头更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高文走过去,拿起书一看,豁然正是《西游记》,心中顿时一喜:“俞老先生,小俞老板,书印出来了,如何?”至于作者署名处“斜月山人著”五个大字固然让他不快,也顾不得计较了。反正名字就是个代号,只要不违反公序良俗,不猥琐就好。   看到高文过来,俞老板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忙道:“原来是高小哥,里边请,里边请。”   接着又故意高呼一声:“士元,你是呆的吗,没看到高小哥过来买书吗,快迎进去!”   高文心中好笑,立即就明白这个俞老头为什么这么喊:想必《西游记》卖得极好,他是生怕旁边的书坊知道我高文是这书的原作者,然后重金过来挖角。这老头,倒是机灵。   进到书坊里,里面也堆了不少新书,全是刚印的《西游记》,满屋都是浓重的油墨味道。   坐定看茶之后,俞老板不等高文问起,就搓着手兴奋地道:“发财了,发财了,高小哥,直他娘发财了。知道你这书第一版卖了多少吗,说出来吓你一跳?咳,咳,咳,印书的匠人都已经熬了三天夜,眼睛都熬成了兔子。”   “多少?”这并不让人意外,高文问。   俞老板道:“别的地方还没统计,就拿白水来说吧。县城里最大的一家书坊叫梦笔书苑,书苑的周老板刚看了样书,立即就拍板书要买两百本……两百本啊,这才一个县,我大关中有多少县,又能卖出去多少本哟?”说到这里,俞兴言手舞足蹈,不能自已。   高文也很高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对了,高小哥,接下来的稿子呢?这《西游记》第一集 算是印好了,你快将第二集的稿子给老夫,也好刻版。”俞兴言开始催稿。   高文:“俞老先生,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公差,衙门里的差事又多,一时间倒是没有空闲去写,只怕还得等上几日,等手头的事弄完再说。”   “还有什么事情比写书赚钱更要紧?”俞兴言咆哮起来:“有钱,你什么事情干不了,就算不当那个公差有没什么打紧。跟老夫合作上两年,到时候在西安城里买上一处宅子,不知道有多快活。”   老头一说起钱,整张面孔都扭曲了,全然没有儒雅君子,名教中人的风范。   俞士元:“高小哥最近可是在忙石廪生爱女失踪一案?”   高文:“正是,为了这件案子,我家七舅爷李班头都吃了县尊的扳子,无法下地走路。没办法,这事只能由我这个做外甥的一肩挑了,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老人家这道坎迈不过去吧?”   石廪生在韩城也算是混知识分子圈儿的,同俞兴言也熟,听到他的名字,俞老板才安静下来,侧耳凝听。   “自是应该,那案子可有眉目,却不知高小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俞士元问。   高文回答说:“有些眉目了,今日到贵号来,想借几套衣裳穿穿,我身上这身差服实在太打眼了些,我想扮个外地富商出门查访。还有,有银子没有,预支些。”   听高文说要预支银子,俞兴言就有些不愿意。倒不是舍不得钱,实在是两人当初约定等第一版《西游记》卖外之后再结算。如今刚起头,还没看到现金回流就要支稿费,那是违约了。   还没等他说话,俞士言就道:“高小哥要使银子只管说话就是,方才的了白水县那边三百两银子的预付款,按照你与鄙号的合约提两成,那就是六十两,我这就去给你秤银两。”   “这么多!我一个月的工食银子也不过一两,抵得上我看上五六年了。”高文抽了一口冷气,六十两,那可就是将近五万快钱人民币。古人消费低,收入也低。穷人一年下来也就存上三五两。当然,韩城市井繁荣,小康人家不少。不过,即便是韩城人,能够一口气拿出六十两银子的也不多。   这才是个开头,这才是《西游记》第一集,今后不知道还有多少白银要流进我的腰包,这才是真真的发财了。   高文遏制住内心的激动,笑道:“那么多银子,我可背不动。”   俞士元道:“不用担心,我立即叫人都给你换成金叶子好了,揣怀里也没什么分量。对了,我以前在西安城里厮混的时候倒是攒了几套好衣裳充场面,你我个头差不多。高小哥你不是要扮外地富商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高文:“怎能嫌弃,如此就叨扰了。”   ……   高文原本以为所谓的富商一概是一身绸缎,脚着丝履,手中提着一个大烟袋。   又或者穿着一身皮草,将自己鲎得像一头大狗熊,十个指头全是金戒指,两边太阳穴贴着反清复明下火的膏药……反正一句话,怎么俗气,怎么整。   实际的情况是,铜镜中是一个身着如白色丝袍头上戴着一顶四方平定巾,手中捏着一把湘妃为骨的折扇,唇红齿白的儒雅风流的年轻人。   折扇开合,清风徐来。   尤其是那件白绸袍子,上面还绣着花儿蝶儿。举手投足间,上面的蝴蝶、蛾子仿佛活过来,欲要展翅高飞。显然,这衣裳价值不菲,说不好是南京那边的上等货色。   帅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   高文:“士元兄,你确定我这是商贾打扮?”   “是有点不像啊……这西安城上面上的大贾明明都是这么穿的,儒商知道吧……不对,不对,看起来是不像啊……高小哥,你这样子分明就是一贵人家的佳公子啊。对了,我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高小哥,你将背驼一下,对对对,就这样。还有,把两只手揣进袖口里去。咳,你牙齿实在太整齐太白了,同人说话的时候别露牙……猥琐些,猥琐些……”   待到高文将身子佝偻下去,说来也怪,镜中那神采飞扬的小鲜肉立即暗淡下去,泯然众人也。   高文心中叫了声日怪,又暗叹:这男人生得如何其实不要紧,重要的是气质,气质,气质,这事得说三遍。   突然间有刺鼻的味道袭来,鼻孔里一阵发痒。   转头看去,俞士元正将一个粉扑按在自己腮帮子上面。   “你在我脸上抹什么?”   “上点香粉,富商嘛,接待应酬自然少不了进青楼请人听曲儿。这种南洋来的香粉,姑娘们最喜欢了。”   “……”高文一阵无语:我这是扮富商还是扮相公?   打扮完毕,高文接过俞士元递过来的黄金,说了声叨扰,径直出了书坊,雇了一顶暖轿,出城朝报恩寺而去。   这次得了六十两银子的稿酬,明朝的金银兑换比例是十比一,照理该兑六两黄金的。见高文乔装改扮去查案,俞士元知道他要使钱,就兑了五个一两的小金锭,剩余的则全换成散碎银子。   十两银子说起来或许不多,可换算成现代的重量单位,一斤相当于五百九十六克,一两等于三十七克。也就是说,高文身上这十两碎银子有七公两,带在身上好大一陀,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身上带着这一大包硬通货,高文感觉有点不舒服。他就纳闷了,武侠小说中那些行走江湖的少侠女侠吃一顿饭就得好几百两银,这么多钱又是怎么带在身上的,难不成还随身带着一口装银子的拉杆箱。   正因为身上的钱实在太醒目,加上衣着华丽,还带了轿子,一进报恩寺,立即就引来了一个笑眯眯的小沙弥。   那眼神简直就是饿了多日的人看到一个热腾腾刚出笼的肉包子。 第34章 女菩萨请了   老实说,这报恩寺真的很小,也就两进院子。一进大门,迎面就是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背后则立着手执降魔杵的韦陀。绕过这两尊佛,就是一个大院子,院子对面是大雄宝殿,里面不用问自然塑着三尊如来佛的神像,分别是佛祖的法、报、化三身。所谓法身清净,报身圆满,化身千亿。   在大雄宝殿之后又有一座院子,是僧人的伽蓝,也就是和尚日常起居之所。   就报恩寺的格局来看,和世界上任何一座庙宇没有丝毫的区别。   在高文的记忆中自己小时候也曾经到这里玩耍过,那个时候,这庙已经破败得厉害,到处都是残砖败瓦、荒草枯木,雀鸟蛇虫公然穿堂入室,只一个瘸腿的老和尚在这里主持,香火冷落到令人心生怜悯。这也可以理解,韩城非常繁荣,境内的名山大寺如普照寺、南池寺名气极大,一般人就算要许愿上香去都会去那两个地方,自然想不起这里。   再后来,老和尚死了,这里也就没人了。   也不知道这庙里的和尚是什么时候来的,估计也就是这两年。寺院的瓦刚翻过,还装上了浮夸艳俗的琉璃兽头、花瓶、天女,院子里的草也刚割了,破烂的木板壁上还涂抹着新漆,想来是刚修葺没几日。   在定睛看去,跟随自己的那个小沙弥一身崭新的棉布僧袍,小小年纪,使的佛珠竟然是紫檀。看样子,这庙最近生意不错。突然得了一大笔钱,怎不叫人心中怀疑。   进寺院之后,高文也不搭理那小沙弥,径直朝后院的僧舍冲去,引得那小沙弥在背后连声唤:“这位施主,这位施主,后面可不好去,也没什么好看的。”   高文走得极快,加上院子不大,只两个呼吸间就“轰”一声推开小木门冲进了伽蓝小院。刚一进院子,却是一楞。   只间院中拉了两根麻绳,上面晾晒着不少衣裳。既然是寺院,和尚的僧衣自然是少不了,不过,在一片灰蓝色当中还点缀着几点红色。那红色豁然是妇人肚兜,在风中轻轻漂扬,映着地上的白雪,当真是光华夺目。   一个女尼正端在木盆,见高文冲进来,显然是吃了一惊,张着小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和尚庙里出现尼姑,这什么情况?   高文也张大了嘴,一时间,他和女尼都呆住了。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凝在空中。   这女尼大约三十四五岁,个头不高,也就一米五十三四左右。古人因为营养和操劳的缘故老得都早,特别是在地里干活的农妇,一过三十就老得满面皱纹,不忍悴睹。可这个尼姑年纪虽然有些大,却生得面庞圆润五官端正,那皮肤白里透红,倒有几分姿色。   她生得一张狐狸脸,杏眼里有两汪波光荡漾。   尤其是那身材,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别有一种诱惑人心的魅力。   熟女,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熟女,高文心中禁不住暗叫了一声,喉咙里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   穿越到明朝已经半个月了,韩城本是个人口稠密的上县,他也不是没有看到过女人。可所见的不是瘦得跟豆芽菜一样的黄毛小丫头,就是一脸枯槁的农妇。看情形,这才是明朝女人的常态,将来自己如果还是一个小衙役,搞不好就要娶这样的女子居家过日子。对于女人,高文是死心了。   今日在这僧院中突然看到这么一个尼姑,真真有叫人眼前一亮的感觉。说句实在话,这等姿色的妇人如果放在现代社会,高文估计一眼都不肯多看。可在明朝,还是忍不住大流口水。直如一人饿上十天半月,突然看到一块刚出炉的烧饼。   须臾,那女尼才厉声呵斥:“什么人,乱闯什么?”   “咕咚!”高文又吞了一口唾沫,声音很响。他“唰”地打开折扇,装出一副西门大官人的模样,道:“女菩萨请了,小生这厢有礼。”   因为是私下查访,高文换成了普通话,做戏要做全套。你一个外地富商,一口关中方言象话吗,不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吗?   在前世,高文在魔都工作多年,这一口普通话说得极是麻溜。   果然,听到高文的话,又见高文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那女尼眼前一脸,杏眼眯成一条缝:“听施主的口音是从辽东来的?”   普通话以北京话为基础,而北京话在明朝时则受到辽东话的影响。因此,高文一张口,就被那尼姑当成了辽东人。   和尚庙里出现一个艳尼,这地方很不对劲,看情形我是来对了。高文大感振奋,故意提起扇子朝那尼姑扇了一下,将香粉味儿吹了过去。装出一副色咪咪模样:“小生李甲,辽东金州人氏,乃是个行商。听说这庙里的菩萨灵验得紧,故来看看。”   到是外地人,女尼故意装出恼怒的样子,“你自来上香就是,又缘何中到这里边来,好生无礼。”   高文笑嘻嘻说道:“小生自小就学过望气之术,今日一见贵寺,就觉察着有紫气冲天而起,知道遇到真神了。故尔觅踪而来,恰好见着师太。这才晓得,原来并不是什么紫气,而是香风。”   说着,就将脑袋凑到尼姑的脖子出,大力地抽动着鼻子,一脸淫邪。与此同时,左手已经夹了一枚大约一钱重的碎银子,放进那尼姑的手中。触手处,一片温热。   “当我什么人!”尼姑大怒,一甩手自进了僧舍。   但那枚银子却收了。   收了钱就好办,口头虽然不说,身体去出卖了你自己。高文嘿嘿笑着,也尾随而入,一把抓住那尼姑的手,低声笑道:“师太可怜我这个诚心的人儿。”   那小沙弥大惊,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对那女尼叫道:“婶婶,大伯那里……”   那尼姑自让高文握住手,转头对那小沙弥喝道:“我自省得,你多嘴做甚。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娃娃懂什么,快走,快走。”   那小沙弥恨恨地看了高文一眼,没个章程,只得退出了小院。   和尚庙里出了个尼姑,出家人之间使用“婶婶”“大伯”这样的称呼……嘿嘿……高文心中冷笑。他松开尼姑的手,将房门关上,又上了门闩。   屋中一暗,尼姑装住吃惊的模样:“李施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高文:“上香许愿啊!”   尼姑:“李施主要上香自去前边大殿,到我屋中做什么?”   高文:“前边不过是几尊泥塑木雕,不灵。我放着真神不拜,拜那牢什子做甚?”   尼姑哼了一声:“我就是一个小女子,你拜我?但不知李施主所求何事?”   高文:“求子。小生年方十八,已娶妻三年,自问身体健壮,房中之术也算熟埝,可家中老妻的肚子死活就是不见动静。小生心中那个急啊,听说这里的菩萨灵,就过来拜拜。却不想遇到女菩萨,还请师太指点迷津。”   听他说得露骨,尼姑面上一红,唾了一口:“你这人好生可厌,在人家面前说什么房中术。”   “还请师太垂怜,这香油钱断断少不了的。”说着,就又抓了一把碎银子放在桌上。   大约是没注意,这一把银子撒出去,竟夹着一枚金锭。   糟糕,给错了,闹了个乌龙。高文正要补救,那尼姑在电光石火中袖子一挥,已经将那一堆金银给卷走了。   女尼本是个爱财之人,天生对这黄白之物情有独钟。只在这个瞬间就看得清楚高文刚才撒出的这一堆金银大约有二两白银,一两黄金。这个李施主手面好大,真真是个豪客。   想来这李甲也是听别的外地客商说了这庙里的事情,这才过来。却不想,他却将我给看上了。   这人好有钱,若是将身体给了他,等下哄得他高兴,说不定另有打赏。而且,李甲好象生得不错,我也不亏。   当下,女尼假意道:“这屋中的炭火烧得好旺,真热啊!”就除去了外面的百纳僧衣,露出波澜起伏的身子。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高文可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在前世,他也谈过几次恋爱,有过几个红颜知己,差一步就迈入婚姻殿堂。只可惜因为身体原因,最后都是洒泪分手了之。在平日里,苍老师的爱情动作片也学习过,对于这种事情也不陌生。   只不过,前世如果行男女之事,一旦犯病那可是要死人的。所以,到死之前他都是一个童男子,不能说不是人生的一大遗憾。   这回穿越到明朝,换了一具健壮的身体。加上一不小心被这艳尼卷了这么多钱,玛德,都一万多块红色老头票了,不干白不干,得止损啊!   当下,高文也笑道:“是有点热啊,真叫人受不了。”也开始手脚麻利地脱起了衣裳。   这一脱,就停不住,径直变成了光猪壮士。   女尼大惊:“你这人怎么脱光了,你想干什么?”   高文一把将她抱住:“不干什么,女菩萨,我这不是正在给你上香吗,你看我这香如何?”   高文身高臂长,又因为从小勤习武艺,肌肉匀称结实,看不到一丝赘肉。这一脱光,一改先前那文弱书生花花公子的模样,在光线暗淡的屋中直如一匹矫健的豹子。   男人,真正的男人。   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尤其是这女尼正处于如狼似虎的年纪,顿时情动,就许了。 第35章 这是仙人跳吗   人生苦短,必须性感。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被高文抱住,女尼抽了一口长气:“好一柱高香。”   高文:“宝剑赠烈士,高香送佳人。”   一个是初尝人事的血气方刚的型男,一个是阅人无数的艳娃。当真是干柴配烈火,豺狼配虎豹,宝塔镇河妖。一时间,伽蓝之中被翻红浪,春风扑面。此间风月,酒池肉林。   好个高文,前世虽没甚实战经验不得施展,可理论素养极高。很多手段在古人眼中,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撩拨得那艳尼分外尽兴。不觉得鏖战两场,一个时辰过去。再看外间,竟出起艳阳,被地上白雪一反光,照得窗户纸一片通亮。   这种事情从理论上来说自然是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但高文今日到此可是有要紧事的,不但关系到七舅老爷还关系到自己。否则,明天三日之期一到,两舅爷就得相对无言惟有泪前行了。   此番将身体中的荷尔蒙激素发泄干净,当然分外舒爽。长出了一口气,斜靠在枕头上,将手不停地在艳尼的光头上摸着,相当地得趣:“师太道行真高,却不知道小生所许之愿能否梦想成真?”   艳尼见识了高文的手段,一身酥得像是要荡上天际。又深爱他匀称健壮的体魄和俊朗的五官,当下就腻声道:“你这小官人真是可恼,求子求到贫尼身子上,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高文正要将话题引到石廪生女儿失踪案上面,就荡笑着说:“我这高香是烧了,也不知道菩萨保佑不?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有好种子也得有好地才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师太腰似蛇行田宅阔大,看到你,小生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些年家中的黄脸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听到高文夸奖自己生的好,那尼姑心中也是欢喜,杏眼一抛:“讨厌,一口一师太,是不是嫌弃人家老。奴奴尚未受戒,俗家姓唐,单字枝。对了,贵夫人怎么了?”   这一问,正中高文下怀,又掏了唐姓尼姑的脑袋一记,正色道:“我浑家面黄肌瘦,长得跟麻杆似地,那块田贫瘠得很,就算我种子再好,直娘贼也长不出庄稼来。这次来陕西,小生算是开了眼界了,这里的女子一个个水灵灵我见犹怜不说,关键是生得圆润。倒起了个心思想买个能生养又看得过眼的人回辽东,也好为我老李家诞下一男半女继承家业……咦,我与师太倒是一见投缘,要不你索性蓄了头发随我回家。嘿嘿,以我家业,别的不敢说,叫你穿金戴银,三餐有肉,出入有车有马还是可以的。他娘的,师太你一个月要多少月份儿钱,十两如何?”   管他呢,先装出一副土豪模样再说。   听到高文这么说,那尼姑咯咯一笑:“小官人的情义,贫尼领了,不过,人家可不好随你去的。你若真有这个心思,又肯出银子。贫尼以前在俗家的时候也替人保过媒,牵过红线。要不,我帮你留意。”   那艳尼听到高文这么说,心中顿时一动,暗想:这高小官人想来定然是听到其他商贾说起这事,这才寻了过来。看他模样是个有钱的,关键是肯出银子,这桩生意倒不妨做做。只是……只是,世上只闻新人笑,谁人听到旧人哭。有了新欢,这高小官人只怕要家贫尼给忘了。   原来,她方才见着高文的好处,食髓知味,竟是动了意,自不肯将这好处便宜别的女子,想将这情分天长地久下去。   “不不不,我心中只有师太一人,别的庸脂俗粉可看不上,此事就这么着了。”高文假意奉承,又在她油光瓦亮的脑袋上摸了一圈。   艳尼心中一甜,难得地红了脸:“小官人的心思,贫尼自是明白,此事……此事尚须从长计议……”   看到这尼姑的模样,高文心中一个咯噔:麻辣戈壁德,这女秃贼这是看上老子了。麻烦了,这才是多难兴邦久演必定穿帮。   正想这怎么让这事情来个转折,突然间,“砰”一声,僧舍的门被人粗暴地撞开了,门闩断成两截,两人杀气腾腾地冲进来:“好个奸夫淫妇,做死!”   转头看去,却见一个胖大和尚手中提着一把菜刀,那张肥脸都扭成了一团。   再他身后则跟着先前那个小沙弥。   看到这情形,高文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冷汗,心都虚了。暗叫一声:糟糕,中仙人跳了!   按照《大明律》若与人私通,被妇女的丈夫捉了现行,丈夫杀奸夫和淫妇无罪。也就是说,自己现在若是被人用菜刀砍中,死了也是白死。   不对,不对啊!   老子刚才嫖的是个尼姑,出家人又不能结婚,哪里来的丈夫。没有苦主,别人凭什么来捉奸?   ……   也顾不多想,那胖和尚喉咙里发出一声咆哮,亮光闪过,刀风扑面,直切高文额头。   心中虽然震撼,可长期的武术训练在关键时刻还是起了作用,高文的身体如同泥鳅一样朝旁边一缩。   菜刀砍在枕头上,攘在里面的麦麸子溅得满天都是。   艳尼赤条条从被子里跳起来,尖声叫道:“贼汉子,你要做什么?”   高文顺势操起地上的凳子,喝道:“冷静点,别乱来!”有兵器在手,胆气顿时壮了。看这胖大和尚脚步虚浮,显然是没有练过,只不过有几斤蛮力气而已。以自己的本事,只需一个照面,就能将这花和尚放在地上。   “做什么,贱人你还好意思问我做什么?你你你,你背着我同人做出这种丑事,你你你,你对得起我吗?”胖大和尚看到高文一身坟起的肌肉和两眼的精光,知道这人不好惹,却是惧了。只能将怒火发泄到尼姑身上,气急败坏地骂道:“若不是方才侄儿来报,老子的头上也不知道绿成什么样子,老子现在就绿得厉害!臭婆娘,老子砍死你。”   “原来是你这个多嘴的,老娘非饿你这条小狗两天不可。”艳尼怒视那小沙弥一眼,然后轻蔑地看了胖大和尚一眼,伸直了脖子喊道:“砍啊砍啊,你砍啊,老娘今日若是皱一下眉头,我就是你生出来的。”   这一伸直脖子,饱满的胸脯接天浪涌,触目惊心。   那胖大和尚吼道:“不要脸,不要脸,当着孩子的面你光着身子?”   “无所谓,看吧,看吧,老娘一片春光便宜你侄子又如何,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来个全家乐。”艳尼将胸脯挺得更高。 第36章 我赔钱总可以了吧   这也太肆无忌惮了,那小沙弥不过十三四岁,什么时候见识过此番光景,眼珠子都要落到地上来。   胖大和尚伸出脚去将那小沙弥踹了出去,怒吼:“看看看,看你娘的奶去!”   然后又扔掉手中菜刀,抽了自己一记耳光,高声哀号:“苍天啊,我究竟是前世做了什么孽,你要降下这么个人儿来折磨我?丢人,丢人,我们老花家今天丢大人啦!”   “老花家,你也好意思说你们老花家?”艳尼冷笑道:“你们老花家以前偷人的偷人爬灰的爬灰,一屋子肮脏货。老娘自从入了你家的门,就没吃过一天好吃的,穿过一件好衣裳。若非我这些年拳打脚踢,你能够有今日?平日间使老娘的钱的时候怎么不推,今时此日却说什么头上带绿,老花家没脸。我看你那老王八当得也高兴得很!”   这一通乱,两人只顾这吵嘴,倒将高文放在了一边。   高文看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在寺院僧舍里吗?简直就是饮食男女撕逼,太没有佛性了。   他也看明白了,这个胖大和尚俗家姓花,应该是唐姓尼姑的丈夫。这二人以前应该是普通破落户,后来因为实在活不下去,就出家为僧为尼,占了这报恩寺,行不法勾当。今日自己和这女尼苟且,那小沙弥是花姓和尚的侄子,心中不忿,跑到大伯那里去告状,然后带人过来捉奸。   和尚捉奸,真是不可思议啊!   看这花姓胖和尚又是抽自己耳光,又是痛哭流涕模样,想来平日里也惧老婆得厉害。   高文禁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这笑声惊醒了花和尚,他大叫声跳起来:“老子弄死你!”   高文强忍着要将板凳抽出去的念头,喝道:“多大点事,我赔钱总可以吧?”这一板凳若是挥出去,胖和尚固然要被自己直接放倒,但石家小姐失踪一案估计也泡汤了。一时冲动坏了大事,智者不为。   这一声喝出,胖和尚如中魔咒,整个人都凝在半空。   良久,才道:“赔钱,你能赔多少?”面色也缓下来。   果然是为了钱,连被人戴绿帽子都管不了,人渣!高文心中唾了一口,放下凳子,大马金刀作定,好整以暇道:“你开个数,只要不过分,自许了你。”   胖大和尚面上阴晴不定,须臾伸出两根指头:“二两银子,少一钱洒家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好,我给。”高文点头。   “呸!”艳尼已经披好衣裳穿好了绣鞋,闻言,一口唾沫吐到和尚身上,骂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二两银子,李小官人是缺二两银子的人吗?你二两银子就卖了老娘的身子不打紧,却是看低了小官人。实话告诉你,李小官人可没你这贱坯穷贱骨相。”   这个时候,和尚吃了一惊,骂那尼姑:“小贱人你方才得了小官人多少好处?”   尼姑有点得意:“我就不告诉。”但还是将高文先前的打赏掏出来,得意地扔在床上,也好炫耀。   看到这么多钱,胖和尚眼睛都亮了,心头大悔自己刚才开价太低,转头对高文叫道:“二两可不成。”   高文冷笑站起身来,一吸气,身上的肌肉坟起,直如钢铸铁浇一般:“不成又如何,这可是你自己报的数。难不成你这秃贼还敢将某如何,某从小打熬气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别说是你这浑身肥肉的花和尚,就算是辽东的女真野人,某也没惧怕过。”   这人练习武艺,十多年下来,身上少不了带伤带疤。高文身上也有几条刀痕正随着肌肉突突跳动,看起来气势逼人。   尤其是下面那朝天一柱高香,更是看得艳尼眼带春波,和尚自惭形秽。   胖和尚顿时就有些畏惧,不敢用强,只嚷嚷:“难道此事就此算了,亏死贫僧了!”   “不然还能如何?”高文慢吞吞地穿着衣裳。按照,这个时候他就算要走,胖和尚也不敢阻拦,此事也算了啦!只是这么走,明日县衙那一关却过得了。   他故意喃喃道:“某本打算到这里来许个愿,求个子嗣香火,将身上的银子使出去。既然如此,罢了。女菩萨,就此别过,后会无期。”说话间,手上故意一松,那一包金子银子就撒在地上,叮当声中,黄光白耀。   外面阳光正大,投射在这一堆财货上,顷刻间,屋中一片通明。   这可是六十两银子的财物啊,明朝硬通货值价,很多普通人一辈子也没看到过这么多钱,不但胖和尚,就连那艳尼也是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胖和尚忙叫道:“小官人且慢?”   高文:“怎么,你要强留我?”   和尚突然换出一副笑脸,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原来李小官人这次光临鄙寺,来是为上香许愿的。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在菩萨那里敬一柱香再走。否则,岂不叫世人笑贫僧不懂待客之道。”   高文看这艳尼,笑嘻嘻道:“我刚才已经烧了高香啊!”   艳尼装着气恼地抛过来一记媚眼,“小官人何不去大殿礼佛。”   此话正中高文下怀,就大步走出屋去,道:“去就去,难不成还怕了你们?”   和尚忙跟了上去,这次那艳尼却没来。   进了大殿,高文在如来佛像前磕了两个头,心中默默念叨:“菩萨啊菩萨,你好好的一间庙却被这几个狗男女给占了,说不定还在下面做了什么不法之事,高文今日就替你将这些败类一一铲除了。佛门重地,既然如此污秽,是可忍,孰不可忍。”   磕完头,烧了香,又递了一两银子的随喜。   那胖和尚忙不迭地接过钱,眼睛眉毛都笑得皱成了一团,念了一声佛,道:“施主大气,且去小僧禅堂吃茶说话。”   高文点点头:“大师前边领路。”   进了禅堂,吃了一口小沙弥送来的青茶之后,胖和尚才缓缓开口:“贫僧先前听浑家说小官人这次来上香是为求子?”他已经大概摸出了一些高文的秉性,知道这小子虽然霸道,可却是个豪爽之人,有钱,且任性。一旦哄得他高兴了,银子当水一般使。就有心要将高文身上的金银都留下,不,还得让他再送一些过来。   如此,才能消弭老衲心头之恨。 第37章 水落   他不问还好,一问,高文忙道:“是这么个事,我也成亲两年多了,可家里浑家身子弱,肚子死活不见动静。我又是家中独子,难不成我老李家的香火要从我这里断了,真是愧对祖宗。”   胖和尚:“可请郎中看过没有,是小官人还是贵夫人的缘故?”   高文:“如何没请过,郎中凭了脉,说是我妻子的身子弱,胎里在肚子里坐不稳。又留了几个方子,野山参、鹿茸、豹胎什么的当大白菜一样可劲儿地造,可管不了用。我当时想自家还年轻,此事也不急,就出远门来陕西卖货。前番在西安城里,和几个相熟的同行说起这事,就起了个念头,想要买一房小妾,也好生育。后来听他们说,韩城的报恩寺的菩萨灵验,就过来上两柱香。一柱求佛祖保佑我那浑家身子早日养好,二来求佛组保佑能叫我寻得一个美貌能生养的女子。”   “看大师模样慈眉善目,更大门口那尊弥勒佛一般,也不知道你可有见教?”   说着话,高文就将目光落到胖和尚面上,加重语气:“子嗣乃是天大的事,若能得大师指点迷津,一切好说。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人,可家中几代人行商,也有些银钱,可奉予贵寺点上几年油灯。”   高文对这庙也仅仅是怀疑,怀疑这胖大和尚拐买人口,行不法之事,这才出言相试。   听到他这话,胖和尚哼了一声,故意恼道:“我自是出家人,你要卖小妾,自去找媒婆和人牙子好了,又为何找到这里来,忑是无礼?”   高文笑道:“找人牙子找媒婆,你当我没想过。可这年头求亲,你只能听人家说什么是什么,说不定等人一进门,却貌丑似无盐,总归要亲自看上一眼才塌实。还有啊,这世间大多是寻常女子,我可看不上。所谓纳妾纳色,怎么着也得是个绝色美人儿才成。还是那句话,只要是个美女,多少银子都成。”   不提钱还好,一说起金银,和尚就动了心:“李小官人愿意出多少银子?”   高文竖起一根手指,豪气干云:“一百两。”   胖和尚满面激动之色,吸了一口气,半天才沉吟道:“若你真有这个心,贫僧倒有个着落。只是……只是此事若成,断不可对外人说起。”他已经完全明白,在之前他也卖出去过几个女子,高文之所以大老远从西安城寻到这里,想必是听买主说过这里。   在之前他卖一个妇人也就二三十两白银,这姓李的瘟生一开口就是一百两,直他娘人傻钱多,不宰他,佛祖定不会放过老衲。   听到胖和尚取口,高文心中大感振奋,暗道:果然是来着了,这庙里果然在做人口生意!   他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大师且放宽心。”   胖和尚:“但随我来。”   说罢,就率先朝禅房外走去。   两人在绕过禅房,又从斋堂里穿过去,进了一间小黑屋。   胖和尚一俯身,揭开一块石头地板,露出一个石台阶。豁然是一间地窖,别有洞天。   进了地窖,里面好黑,什么也看不清楚。   “叮叮”有火石敲击的声音,蜡烛燃起。   眼前的情形让高文寒毛都竖了起来,却见得地窖的一角是一个地铺,上面正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一身污垢,头发蓬乱,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梳洗,即便是大冷天,身上的臭味还是熏得人想流眼泪。不过,借着烛光还是能够看出她面上的轮廓,小鼻子小嘴巴大眼睛,倒是个美人坯子。一条铁链从连接着背后的石壁,缠住了她的双手双脚。   也不知道被人关了多少天,小姑娘想必已被吓得够戗,见到高文这个生人,纤细窈窕的身体不住扭动,想喊什么,口中却只发出“呜呜”之声,竟是不能说话。   又见着胖和尚,那女子面容惨白,身子颤得如风中之烛。眼泪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来,在柔和清秀的面庞上冲出一道道痕迹,露出内里的白皙。   “可看好了?”胖和尚问。   “恩,恩,恩,恩。”看到这女子被人像牲口一样关在此处,高文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只恨不得一拳将这个死胖子打杀了。   不过,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刻,杀了他不要紧,需防备惊动女尼和小沙弥,叫他们走脱了。还有,鬼知道这贼和尚卖出去多少良家女子,还得将他捉了,问讯之后,一一解救。关键是,这石廪生的女儿究竟被卖去哪里了,还得着落到这和尚头上。就算石家小姐不是他拐了的,也得拿他顶罪。如此,自己和李进宝就能够对杜知县有个交代,而杜知县对石家也有个交代。同石家交代好了,对上司也就有个交代。   政治场面上的事情,“交代”二字才是游戏的精髓。   出了地窖,回到禅房,一连吸了好几口大气,又喝了一口热茶,高文才平息胸中的烦恶。   “如何,这可是老衲秘而不宣的珍宝,一百两银子不冤吧?”   高文:“黑洞洞地也看不清楚,那女子身上脏得很,长成什么样子,鬼知道。”   胖和尚:“小官人,大家都是男人。看你模样,也是在风月场上打滚多年的个中好手,这女子生得是美是丑,一看就知,你可不能说欺心话,压我价钱。”   高文:“那是那是,那小娘子长得还算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和尚问。   高文笑嘻嘻说:“这小娘子落你手头应该有些日子了,难保你这厮不偷腥。我接你的盘,冤得慌,这事儿我不干。”   和尚急了,道:“李小官人,你却是不知道,我那婆娘恶得紧,刚才你也是见识过的。被她见天盯着,我哪里有上手的机会。倒是想,可惹不了这个烦。实话同你说吧,贫僧倒是卖出去过几个小娇娘,可一个都没碰。你不就是想买个小娘子回家给你生娃娃,怕那小娘子肚子里怀了别人的种,想要个处而已。放心,方才那女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虽然不知道高文口中的接盘二字何解,但大概意思还是能够想出来的。   高文咯地笑出声来:“是是是,师太是比较凶,不过,床上倒是来得,好生受用。”   听高文说起这事,胖和尚感觉自己头上绿油油一塌糊涂,顿时怒了:“小官人,生意归生意,休扯闲篇。”   高文自然不怕他,心中一动,顿时有了个促狭念头:“这小娘子我可没兴趣,要不,将你娘子卖与我吧,钱的事情好说。”   “你!”胖和尚大怒,霍一声站起来,目中怒火似要将高文给烧了。   高文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端起面前薄胎细瓷茶杯,右手微一用力,“喀嚓”一声,竟捏得碎了。也不说话,只冷笑。   胖大和尚心中一寒,颓然做下去,嚷嚷:“打又打不过你,你有钱了不起,欺负穷人。”   高文终于乐了,站起身来,将一锭一两重的金子扔在几上。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方才是逗你玩的,就地窖你那小娘子好了,一百两就一百两。这是定金。这晋北和京畿的仗打完了,某也该回辽东老家。明日一大早我收拾好行李过来接人,把那个小娘子给老子看好了,喂她吃顿好的,别饿瘦了她。”   这案子终于有个眉目,如果没猜错,石廪生的女儿定然是这胖和尚和那艳尼给拐去卖人了。   就算不是,一通扳子下来,他们不认也得认。   就算两人铜皮铁骨,还是不认罪,地窖里可还关着一个女子,那就是铁证。破了这么大一桩案子,杜知县有了这个实实在在的政绩,心头一高兴,自然也不会打我和七舅老爷的屁股。我这两条腿啊,可是保住了。   这个时候,要紧的是马上回城禀告李进宝,让他点齐快班人马过来拿人起赃。   眼见案子将破,高文心中快活,精神振奋。出了庙门用麻溜的京片子对等在外面的轿夫道:“你等先去前放三里地等我,老爷我想走上一段,活动活动筋骨。”   等到轿夫们走远,高文这才背了手,安步以当车,口中哼道:“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   正欢快处,旁边树林里却有光芒一闪,接着是“咯”一声,有女子在笑。 第38章 截胡   高文侧眼看过去,那道闪光原来是那艳尼的光头。   只见,光头熟女正在一路边一大丛杜鹃花里等着自己。说来也怪,大冷天的,万物萧瑟,偏偏这一片映山红长得青翠欲滴,藏身其中还真不容易被人发现。   高文心中惊讶,笑道:“原来是师太,可是舍不得小生,特来相送?”   “你……小声些儿,快过来说话。”尼姑面上突然带着一丝惊慌,连连朝高文招手。   这尼姑好象在怕什么,连拐卖人口这种胆大妄为之事都做得出来的人,也知道害怕?高文心中疑惑。   尼姑似是有些不耐烦,一把拽住高文的手就将他扯进树林子里,然后将丰腴的身子扑进高文的坏里。   高文呵呵道;“师太这是舍不得小生,怎么,方才没有尽兴?你倒是耕不坏的田,俺这头牛却要累死了。再说,这里冷得紧,哪里还有兴致?”   “讨厌的……小冤家。”艳尼眼波流动,低声嗔道:“可是看上地窖里那小娘皮,有了新欢,忘了旧人?”   说着话,又将手儿伸出,环在高文腰上。   高文急着回城禀告李进宝,要点齐兵马过来拿人救人。所谓夜一长,梦就多,如何肯在这里耽搁。见尼姑如此痴缠,心中便是不耐。口中还是敷衍道:“师太说哪里去了,我这人却是怪。只喜欢比我年纪大的,方才那小娘子身子薄得跟纸片似的,风一吹就能被刮走,我却是没有瞧上。”   尼姑:“那你为何又下了定金,约好明日过来接人?”   高文:“我这不是照顾师太的生意吗,来都来了,总归要随手买些东西走才是。其实啊,我倒是想买师太回家做个平妻的,无奈你家男人不肯啊!”   “讨厌,你这人真是怪了,竟喜欢年纪大的女子。”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别人喜欢精瘦女子,小生偏偏爱师太着阔大的田宅。”说着话,他故意轻佻地在艳尼臀部摸了一记。   “真是个小冤家,我输给你了。”艳尼难得地红了脸,低声哼哼:“冤家,先前你跟我家那死鬼男人说要买我的事,奴奴也听到了。既然你有那心……奴家……奴家就算随了你也无妨……今日来此见你,就想听你一句真心话。你是说笑呢,还是……若真如此,奴奴现在就跟你一道走。奴家虽然比你大上十岁,可还能生育,定会为小官人生一堆白胖儿子。”   “啊……啊!”高文忍不住叫出声来,背心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这这这,这艳尼竟然看上小爷,竟然专门等在这里要跟我私奔……不对,不对,剧本不应该是这样写啊!   节外生枝,坏我大事,混帐东西!高文在心中一阵乱骂,还没等他说话,尼姑已经一嘴啃在他的唇上,吻得他几乎窒息。   原来,先前高文在禅房和胖大和尚谈人口生意的时候,他也是一时起了促狭之心,故意说要出钱买那尼姑,引得和尚勃然大怒。   这原本是高文的捉弄,可谁曾想艳尼本是个眼睛里只有银子的,平日里也将自家男人管得紧。知道客人正与和尚说钱的事情,她就躲在隔壁偷听,也免得胖和尚藏私房钱,恰好听到这一出。   所谓说这无心,听者有意。   那艳尼却当了真,心中暗道:我家贼汉子人丑家贫,这些年若不是我寻了这条财路,两口子早就饿死了。别看他白白胖胖,一副高僧模样,可若不是我,将僧衣一脱,也就是个粗鄙农夫。我也算是生得几分姿色,当初家里人怎么就瞎了眼将我许配给了这个蠢货?哎,这老天爷真是不公平。看他上上下下,又有哪点比得上这李小官人?   李小官人年少多金,英俊潇洒,真真叫人怎么也看不够。而且,跟贼汉子每次都潦草完事不同,这小相公温柔体贴,老娘在他怀里简直就要融了。   若是真随了他,也不求什么名分,一辈子吃穿用度,当无忧也。如此,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   一想到先前在伽蓝僧舍中高文的风流手段,艳尼心摇魄动,再也把持不住。一横心就逃了出来,在半路上截住了高文,欲要问个究竟。   高文彻底震惊了,娘希皮,本捕快乔装改扮深入虎穴,可算是查到一桩大案,正急着回城带人过来拿人。你这光头女贼秃竟然跑过来说要同我私奔,你这不是坏我大事吗?   这不是麻将里的截胡吗?   节外生枝,不可原谅!   好不容易等那尼姑将嘴挪开,高文忙喘了两口气,右手偷偷地捏紧拳头,目光落到尼姑的后脑勺上,准备等下一个不好就一拳打下去。以自己的力气和武艺,将她打晕过去应该没任何问题。这尼姑若在这么纠缠不清,死活要跟自己私奔,惊动了那胖和尚,我还怎么抓人?   可是,打晕了尼姑。等下胖和尚看不到人,不一样被惊动?   看来这事只能耐心说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高文突然叹息一声:“师太既然有这个心,小生感激不尽。自从先前于你春风一度,不,是二度,三度,我这心里就只要师太,再装不下别的女子。自然是恨不得立即带了师太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做个神仙眷侣。”   “什么二度,三度,羞煞人了,讨厌。”尼姑翘起兰花指点在高文的额头上:“再说这种浪话儿,人家不睬你了。既然小郎君有心,奴奴有意,咱们这就走吧!”   看到尼姑的光头,高文心中越发得趣,但接下来却故意重重一叹:“但现在不是时候,我在县城里还有些尾款尚未了结,要到明日在能收到。如果现在带你走,离开这韩城,那损失就大了。要不这样,等到明日我将货款收完,夜里三更备好轿子在庙门口等着。你到时候偷偷出来,我叫人抬了一道烟走了。等到天明,咱们都过黄河了,你家男人就算要追要追不上。”   说着,就又抱住尼姑上下其手。   听高文说得有理,尼姑眉开眼笑。又被他摸得一身都酥了。良久才道:“真是个要命的小冤家,奴奴就依你好了。明日夜里三更,你我夫妻不见不散。对了,你明日还来卖地窖里那小蹄子吗?”   “有你就够了,别的女子就算是貂禅、西施再世,我视之入糟糠,还来做甚。你家男人老子是越看越不顺眼,相见争如不见。”   “好,就这么说好了。这个给我,当做定情信物。”尼姑一把将高文手中的折扇扯了过去。 第39章 石出(一)   查案查到嫖尼姑,嫖也就嫖了,结果那尼姑还要同自己私奔。   这事情搞到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在高文的掌握之中。   坐上轿子,一路回县城,半天高文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摇了摇头。等下就该带着衙役下手抓人了,也不知道再见那尼姑之事该如何面对?不管怎么说,自己这事干得真是有点拔鸟无情的味道,非君子所为。   还是后世有一句话说得好:能够说钱就不要谈感情。   “不过,这艳尼贩卖人口,囚禁良家女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妇人的贞洁坏在她手中。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我这是为民除害,干嘛要心怀歉疚?”   很快,就到了七舅老爷李进宝家中,打发走了轿夫,进得屋去,李班头还趴在床上"呻吟",叫得很惨。   高文也不废话,直接将自己如何查到报恩寺去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李进宝眼睛亮了,也不哼哼了,立即就从床上爬起来,手脚麻利地穿着衣裳。口中不住叫:“草,老子这条命算是拣回来了。不管那地窖里关的究竟是谁,是不是那石家的小姐。反正拐卖人口就是杀头重罪。就算那和尚和尼姑没有拐石家三小姐,咱们也可以将这项罪名按在他们都上,这样,大家都能交代过去了。走,去班房点齐人马,拿人!”   果然,李进宝的思路和高文一样,这大明朝官场上,“交代”二字最为重要。   可他双腿已经被韩隗打烂,却是走不动路。   高文也管不了这么多,背上人,就一路急奔,很快就跑到班房。见了众捕快,还没等他说话,背上的李进宝就大喝一声:“诸位弟兄,带上家伙,咱们发财去了!直娘贼,今日也是你们运气,等下人人有红包。”   那胖大和尚和尼姑也不知道卖了多少人口,想必也积了不少金银。等下拿了人,抄了报恩寺,这些财货自然要不会交到衙门里去的。   一听到“钱”字,所有人都眼中放光。当下,七八个捕快,外带二十余临时工白役全武装直奔报恩寺,将庙给围了。这次行动因为李进宝伤得重,只能趴在凉轿上由人抬着,总指挥这个角色自然着落到高文头上。   见到这么多衙役杀气腾腾而来,胖大和尚急忙带着小沙弥迎过来,赔笑着念了一声佛号,又问各位官爷来鄙寺所为何事。   高文也不废话,从人群里冲出去,对着他的肚子就是狠狠一拳。   胖和尚立即吐了一口酸水,变成虾米蜷缩在地。   高文:“冲进去,见人拿人,休要走脱一个。”手执哨棍,一马当先。   外面闹成这样,艳尼也跑了出去,见到高文,一呆:“小……冤家……”   “冤你个头,吃我一棒!”高文怕她再说什么不堪的话儿叫手下听到,惹人笑话。手中棍子“呼”一声抽到尼姑脑袋上。   尼姑眼睛翻白,径直晕厥。   两个衙役冲上去,用索子将她给串了。这两个泼皮也是混帐,手下不干不净地在尼姑身上一通乱摸,专寻隐秘之处。还美其名曰:仔细查查,看又没有什么凶器。   凶器,只怕他们寻的是胸器吧?   高文也懒得管,很快就带了人马到了那间小黑屋,翻开石扳,点了灯跃下去。叫道:“我们是韩城县衙的衙役,特来解救小姐,勿要惊慌!”   “啊,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咬舌自尽。”里面那小姑娘想是被关得日子长了,神志不清,尖锐大叫。声音在小小的地窖里回荡不息,刺得高文耳朵一疼。   灯光中,小丫头伸出丁香之舌,正要咬下去。   高文箭步上前,电光石火间一掌拍在她的后脑上。   小姑娘身体一软,也倒了下去。   世界清静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能动手就不瞎吵吵。   解开铁链子,高文抱着那个女子走了地窖,得意洋洋地对手下叫道:“大功告成,走,把这个藏污纳垢的庙抄了……啊欠……”女子身上实在太臭,也不知道身上粘了多少屎尿,臭得他眼泪长流。   接下来才是这次行动的高潮,高文不但将布施给尼姑和胖大和尚的金银拿了回来,还在尼姑的卧房里寻了一百二十两银子。   自己拿出去的金银自然要物归原主,剩余部分自然是大家均分。一时间,人人兴高采烈,捆了人犯,精神抖擞地收兵回城。   此时已是黄昏,杜知县自然已经回后衙歇息人定不再办公室。衙门里的三五人等也都陆续下班,准备回家。   就看到一面目猥琐的矮壮衙役从里面出来,不是皂班班头韩隗又是谁。   这个韩隗最近得了黄威提携,做了班头,摇身一变成为衙门里的头面人物之一。中年得志,自然把持不住,平日里见了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习惯抖上几许威风。搞得人见人憎恶,私底下都叫他韩鬼。   见快班这么多押了人涌到衙门口,韩隗上前喝道:“搞什么,竟在此喧哗。好大胆子,惊动了县尊大老爷你们吃罪得起吗?这李进宝怎么带的人?哟,原来是李班头和高文。怎么,三日之期明天才到,你们就迫不及待地过来领扳子吗?”   高文和他仇人相见,自是分外眼红。强忍中心头的厌烦,正要上前禀告。   突然间,一直趴在凉轿上的李进宝以比健康人还敏捷的速度跃将起来,“啪,啪”就是两记耳光抽出去。   韩隗一时不防,被抽得转了半个圈儿,鼻血都流了下来,怒叫:“你们干什么?”   李进宝一口唾沫吐出去:“韩鬼,你什么东西,才进衙门几天,就敢直呼老子的名字。今日这两巴掌是提醒你尊重前辈。抱歉,韩班头的板子我是没福消受了,石家的案子破了。还不快去禀告县尊,若是误了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滚!”两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两耳朵抽下去,李进宝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你……什么,案子破了?”韩隗一脸的不可思议。   呆了呆,才转过身去,一边朝里走,一边恨恨地叫道:“你们两个给我等着。” 第40章 石出(二)   听到案子已破,新任的杜知县急忙升堂审案。   这还是高文进县衙做不愧这么多天第一次看到韩城的父母官,只见这知县也就二十出头,尚未蓄须。五官端正,风度翩翩,倒有点戏台子上俊俏小生的味道。但看,比自己还年轻些,很是帅气。   高文看得禁不住心中赞了一声:这明朝的官儿,且不说杜知县,就连那黄威也是仪表堂堂。可见,这要做官,长得太影响市容也是不成的。若你生就一副《举起手来》中那个中村下等兵的模样,百姓不敬,朝廷颜面何存?   实际上,朝廷选官,科举成绩是个硬指标,长相也要纳入考核科目。你若是长太矬,就算中了进士,到分派官职的时候,搞不好也会被吏部给闲置不用。   传说中捉鬼的钟馗当年也是中了进士的,只因为藐甚寝,结果被打发回家去了。老钟怎么也想不通,想啊想啊,最后抑郁而死。   明朝选官对于官员的相貌有一定的标准,上上是国字脸,再下面则是目字脸型;上大下下,再次之;上小下大形如库尔勒香梨,那是坚决不用。   因此,搞得后来,朝廷中尽是美男子。其中最有名的是嘉靖皇帝时代,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帅哥;内阁首辅严嵩,老帅哥;太子左春坊李春芳,年轻帅哥;白龟才子张居正,当年在裕王府的时候还个个小鲜肉;裕王府侍讲学士未来的隆庆朝、万历朝首辅高拱,更是长得威风凛凛。   想来,满朝文武都潇洒,皇帝上早朝的时候心情也愉悦些。   眼前这个杜知县年轻帅气,进士出身,座师又是当朝吏部尚书。举个栗子,此人相当于后世中央党校毕业,中组部部长的得意门生。一入官场,那就是奔着几年一升迁而去,前程远大得很。   大家都是弱冠年纪,怎么人家的出身如此之好,我高文却是一个不能科举的小衙役。这次穿越,还真是地狱难度啊!   正感慨间,杜知县已经将案子审得差不多了。   看到官儿,胖和尚、尼姑和小沙弥知道大事不好,瘫软在地,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招了。   这个时候,高文才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那胖大和尚和尼姑本是夫妻,而小沙弥则是他们的侄儿。这胖和尚乃是个泼皮,好吃懒做,只几年工夫就将家业败了个精光。一家眼见这就要饿死,还是那尼姑心思便给,不知道怎么的就色诱得西安城中一个大庙住持答应他们夫妻削发为僧,也好在庙里吃口轻省饭。   可庙里的日子实在清苦,这二人经受不住,就又凑到一起,跑来韩城。见报恩寺无主,就占了这里,骗些善男信女的香油钱。无奈韩城这里的名寺大庙实在太多,报恩寺根本就排不上号。   就在这个时候,瓦剌人入侵,大量流民从山西逃到陕西,其中自然有与家人失散的女子借宿在庙中。   这二人就动了心思,下药麻翻了独身女子,藏在地窖里,卖给过往的外地行商做妾。   如此干了几月,祸害了不少良家妇人,得了不少银子。   至于石家小姐,这二人也不识得。等到杜知县问起之时,都是一脸迷惘,只回答说虏了妇人,只顾着找买家,哪里还会去问姓甚名谁。   至于地窖里那个女子,乃是一月前在报恩寺山上打柴,恰好被胖和尚看到。见她生得还算水灵,便动了心,一麻袋装了回去。   只是这女子性子实在太刚烈,整天寻死觅活,怕她寻短见让自己白忙一场,就关在地下准备慢慢地磨性子,待磨得差不多了再说。   听到这话,高文又是精神一振:时间、地点都对上了,看来,这女子自是石家小姐无疑了。   再看去,那女子早已经醒过来。但一直痴痴呆呆地跪在地上,一脸的麻木,似是没有了魂魄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杜知县也连忙派人去淄川镇请石廪生一家过来认人,又将一根火签儿投到地上,喝道:“好大胆的歹人匪类,青天白人,朗朗乾坤,竟行如此恶事,令人发指。来人,上大刑。”   年轻的县令一脸的通红,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兴奋。在高文看来,想必后者居多。身为吏部天官门生,一来就破了如此巨案,那可是大大的政绩啊!来年的考核,定是卓异。   衙役正要动手,突然间,那尼姑咯咯地笑起来。   “妖妇猖狂,快快动手!”见她如此嚣张,杜知县面容由红转青。   尼姑却磕了个头,道:“知县大老爷,小尼自知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也不幻想大老爷法外可恩。可在死前,还请大老爷让我同他说一句话。”   说着就看着高文。   杜知县毕竟年轻,心中难免好奇:“你要说什么,有话且说就是,放开她。”   尼姑站起身来,看着高文:“李小官人。”   高文心叫一声不好,但众目睽睽之下,却还是硬着头皮从人群中走出来,道:“好叫你知道,我乃是韩城县衙快班捕快高文。这是我职责所在,你也不要怪我。废话就不用多说了,安心上路,我会给你烧纸钱的。”   尼姑点点头:“我不怪你,我怎么可能怪你。和你在一起是如此的快活,就算是死,我也值了。你叫高文,好,好得很,真真是个风流俊俏的小郎君啊!”   大堂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文,知道这事不是那么简单。   高文大惊,喝道:“你可不能乱讲。”   “可怜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还想着和你双宿双飞,都怪我瞎了眼睛。这定情信物还给你,我就算是做鬼也饶不你。”艳尼咬牙切齿将怀中那把扇子掏出来朝高文扔过去。   高文一时不防,被扇子打中眼睛,禁不住叫出声来。   “扑哧!”整个大堂都是笑声,衙役们都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杜知县一脸铁青,大喝:“大胆,竟敢咆哮公堂,用刑!”   韩隗先前吃了李进宝两记耳光,心头的邪火没个撒处,这次用起刑来,分外手狠。竟将一僧一尼和那个小沙弥打得浑身是血晕死过去,这才住了手,着人拉下去好生看管。   忙了半天,那头石廪生一家已经乘快轿到了。除了石廪生夫妇之外,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   一看到那个痴痴呆呆被解救出来的女子,石廪生老妻就号了一声扑上去抱着就哭:“阿三,我的女儿,娘总算是找着你了!”   听到这一声哭,高文和李进宝同时松了一口气,果然是石家小姐,这案子到现在总算是可以了结,他们也是功德圆满了。 第41章 认错人了   不但是高文和李进宝,杜知县也是心怀大悦。这次不但破了如此大案,连石廪生的女儿也寻回来了,当真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   唯一美中不足的时候,石小姐被歹人虏去一月有余也不知道受到何等羞辱,以至如今还呆呆傻傻。   所有人在心中都是一阵唏嘘,感慨不尽。   接下来,杜知县还有一个程序要走,如此才能下判词,结案:“石廪生,这位女子可是你的女儿,叫啥……”   一县县尊日理万机,又刚来韩城县没几日。加上他又是个名士性子,到了这里之后只顾着下乡巡视,饮酒看书,这件案子的卷宗都还没看过。   旁边一个师爷忙接嘴:“石幼仪。”   古代的女子的名字对世人来说都是个迷,也只有父母和家人知道,对外只称排行和小名。也只有她未来的丈夫才能知晓,当然,等嫁过门之后,娘家的姓名也不能用了。要在前面冠以夫家的姓氏。比如,若这石三小姐嫁给他高文,就变成了高石氏。   高文办这个案子有几天了,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她叫石幼仪啊,挺好听的。阿三这个小名实在太恶,一不小心就让人联想到天竺人民。   杜知县点了点头:“石廪生,堂下民女可是你的女儿石幼仪。若是,且领回家去吧!”   已经是夜里,先前他正在书房里临当年在泰山拓下的石刻,刚写了一半,正得趣。只想早一点将案子了结,也好回屋继续。   “晚生见过县尊。”石廪生红着眼圈,包着两包眼泪走上前来。见到了女儿,看到老妻哭成一团,老先生也是伤感。   明朝有功名的读书人见了官员可以不跪,石廪生只微微一拱手。   杜知县将手伸出,虚扶:“免礼。”   石廪生:“县尊侦破如此大案,捉拿一众贼人,还我韩城县一片朗朗乾坤,虽宋时包拯包青天也不过如此。在此,晚生代表韩城十几万百姓谢过老父母。”   杜知县得他夸奖,毕竟是年轻人,心中得意,摸着下巴道:“石廪生谬赞了,本官忝为一方亲民官,乃是应为之事。”   不知道怎么的,听到这话,立在一边的高文心中咯噔一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果然,石廪生接着又道:“此人并不是晚生失踪的女儿石幼仪,因为,在下却是不能将她领回家去。”   “啊!”所有人都叫出声来。   高文也是瞠目结舌,这这这,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你说这不是你的女儿,方才你老婆还抱着人家哭成一团呢!难不成你妻子是疯子,还是瞎子?   去你娘的,你不将这个小丫头领回家去,这件案子就结不了。如果结不了案子,我和李进宝明天三日之期一到,那顿板子怎么挺得过去?   合着我忙乎了这几日,你一句“不是”就将老子的所有辛苦都抹杀了。   当下,高文叫道:“石廪生,你可看清楚了,别瞎说。”   石廪生的老婆也愕然转过身来,对着丈夫尖叫:“就是我的阿三,就是我的阿三,可怜的孩子,你好命苦哇!”   “住口,你这老太婆真是疯了,竟敢在县尊面前乱说话。”石廪生抬起手就抽了老妻一记耳光。   “啪”一声,整个公堂安静下来。   杜知县也瞪大了眼睛:“石廪生,你可看清楚了,真不是你家女儿?”   石廪生态度坚决:“禀县尊,不是,这一点晚生可以担保。拙荆思女心切,以至失心疯,扰乱公堂,还请老父母恕罪。”说着话,又狠狠地瞪了两个儿子一眼,喝道:“两个小畜生看仔细了,这是不是你们的妹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县尊面前可容不得尔等打诳语。”   这一喝,竟是一脸的狰狞。   石家的两个儿子同时身体一震,这才跪在地上,讷讷道:“回知县大老爷的话,看着是像,可其实却不是。小民的母亲自从三妹失踪之后,一直都是神志不清,但凡见了别的女孩子,都会搂着认亲,还请大老爷明察。”   “啊!”高文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承认,但心中却有一股怒火冒起来,忍不住叫道:“自家的亲女儿,亲妹子都不认,你们……你们这是要看着他去死吗?”   石家两个儿子面带羞愧,只将脸转到一边,不敢看高文的眼睛。   高文还待再说,韩隗就喝道:“高文,大老爷正在审案呢!你什么身份,一个小小的捕快,公堂之上也有你说话的地方?石廪生说这不是他女儿,那就不是了,你废话什么。”说着话,他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兴奋:“你还是多想象该如何破石家小姐失踪案吧,我好象记得明日就是知县大老爷三日之期的日子。”   “你!”高文知道这小子动了杀心,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又盯着石廪生:“石老先生,血浓于水啊!”   石廪生满面冷漠,只是不理。   下面闹得这么厉害,大案之后,杜知县一脸玩味地看了半天。待到这时,才一拍惊堂木,让所有人都肃静下来。   这才缓缓开口:“竟然苦主说这不是他的女儿,那就不是。此案就此了结,石廪生一家退下吧!”   等到石家人都退了下去,杜知县又看了看立在堂下的那个女子:“至于此女,暂且……”   方才公堂中闹成那样,这女子却痴痴呆呆地立在那里,只傻傻地微笑。   杜知县身边的师爷突然道:“县尊且慢。”将嘴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杜知县点了点头,缓缓开口:“快班捕头高文。”   高文:“高文见过县尊。”   杜知县:“此女是你解救回来的,就先交给你看管。”   高文:“啊……大老爷,这个,这个……”   杜知县:“退堂。”他打了个哈欠,也不再说一句废话,径直起身回后衙去了。   “退堂!”衙役们同时吆喝一声,各自散去。时辰已经不早,大伙儿都累得不成。天又冷,只想早一些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高文,明天可到日子了,咱们呀得好好亲近亲近。”韩隗狞笑一声,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第42章 封建道德害死人   “真是个小人啊!”说来也怪,韩隗如此嚣张龌龊,高文却只想笑,竟不感觉气恼。   等到众人散尽,大堂里只剩他和七舅李进宝。对了,还有那个解救回来的痴呆女子。   李进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来了两根拐柱在腋下:“高文你也不用担心,韩鬼子可打不了你。”   高文:“却是为何?”   李进宝一拐一拐地朝外面走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因为用力,撕裂了伤口,他的屁股上殷红一片。   说来也怪,那痴呆女子却跟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走到二人背后。   县城里已经宵禁,街上空无一人。   李进宝看了背后的女子一眼,这才道:“高文,这件案子算是结了。不管这女子究竟是不是石家的女儿,反正人犯已经抓到了。”   高文急道:“什么不管是不是,我看就是。那姓石的秀才也是混帐东西,疯了!连自己女儿也不认。一个女子,孤苦伶仃,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李进宝一个公门,可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情怀,笑道:“其实啊,这女子就是石家三小姐。这一点,你知我知,公堂所有人都知道,县尊也是心知肚明。可石家人死活就是不认,别人又有什么奈何?难不成强将这女子送去石家,那不是胡来吗?”   “啊……既然如此,石家为什么不认?”高文好奇地问。   李进宝回身指着那女子道:“她被歹人捉去一月有余,又关在地窖里,鬼知道又没有被人破了身子。石家虽然家贫,可石老头什么人,秀才功名,堂堂府学廪生。在整个西安府或许不算什么,可在咱们县,在士林中也是排得上号的。自己女儿失了贞洁,他石廪生出门在外,还不被人戳脊梁骨。你又叫他以后还怎么见人,怎么在读书人的圈儿里混?这读书人我最了解不过,将面子看得比天大。口中不是常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再说了,他这个女儿就算是接了回去,将来也不好嫁,根本就寻不到好人家。因此,对于石廪生来说。这女儿,找不到比找到更好。最好是被歹人给害了,可你把人活生生给带回来了,你这不是给石老头找麻烦吗?”   高文心中一沉,忍不住又问:“七舅老爷,话是这么说,可既然如此,石廪生当初又为什么拦了县尊的轿子,紧赶着督促衙门破案?”   李进宝:“高文,你这几日突然转了性,越发地聪明伶俐,我这个做舅舅的心中也是欢喜得很。”   高文有点不好意思:“多谢舅老爷夸奖,我这不是被你老人家耳提面命,这才开了悟吗?”   李进宝突然冷笑:“石廪生之所以催着衙门破案,说到底还是一个‘面子’二字,想要给舆论和士林口评一个交代。自己女儿都失踪了,如果不闻不问,那不是禽兽吗?如今,案子破了,女儿没找到。到时候,石家大可说女儿已经被人给拐卖到了外地,寻不到,权当是已经死了。如此,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如果不出意外,县尊的结案判语是,报恩寺的两僧一尼拐可石家小姐,卖去了外省,无从寻找,报个死亡销户,如此,对上头,对石家算是有个交代。石家的女儿销户做死亡处理,舆论风评那边也交代得过去了。至于你我,县尊英明,想来也不会在为难我等,说不定还记得咱们两舅爷为他捞取政绩的功劳呢!所以说,明天那一顿板子你也不用担心,打不到我们屁股上的。”   高文长叹一声,喃喃道:“交代,交代,所有人都想要个交代。可又有谁想过石家三小姐,封建道德害死人啊!”   他还是心中不忍,禁不住道:“七舅老爷,据我查案时所知道的。这石家小姐刚烈得很,虽被歹人关押一月有余,可至今还是处子之身。要不,咱们再去同石家说说。”   “说说,怎么说,你这不是节外生枝吗?所谓做多错多,真是糊涂了。”李进宝哼了一声:“高文,你是我看重之人。这衙门里的事情啊,真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黄威、韩鬼子两头畜生正拿眼睛盯着咱们,想挑你我的错。还有,你去石家说石家三小姐是处子之身,这事怎么证明,口说无凭啊!”   高文傻了眼睛,是啊,这事是没办法证明。难不成还要找个男人一试,可这一试,石三小姐就不是处子了,这他娘不成死循环了?   “罢,夜已经深了,七舅老爷身上有带着伤,咱们先将这女子送去班房,先看押起来再说。”   李进宝:“送去班房,你觉得合适吗?”   高文:“先住下来再说,实在没地儿啊,难不成我还自掏腰包送她去客栈?看来如何安置这女子,还要费些思量,也不知道尚需多少时日,你老人家也拿不出一个章程了。七舅老爷,我一个月才多少工食银子,这种赔本的买卖可做不得。”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以后的现代社会,住宾馆酒店都是一件大费钱财的事情。尤其是在中国这种人口大国,一家酒店,怎么也得三五百块一夜。就现在的韩城而言,城中有三家客栈,上房五钱银子一晚,普通房间怎么也得两钱。还有,人是住进去了,你还得管一日三餐。还不如直接关在班房里,牢饭可是免费的。   这因为是目前高文所想得到的唯一的办法。   李进宝:“如果真关进班房,你以后的麻烦就大了。”   高文不解:“还请七舅老爷明示。”   李进宝苦笑:“班房什么地方,那里可都是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你关你一个女子进去,和一群捕快白役住上一阵,人家的名节可就不保了。就方才那尼姑,今晚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牢房里那些肮脏的事儿高文还是知道一些的,就指着身后那女子道:“她又不是人犯,到时候同弟兄们打声招呼,让好生照顾就是了。再说了,现在她无依无靠,马上就要被衙门销籍,至于社会舆论,也不要紧,谁也管不着。”话虽这么说,高文却有些迟疑了。   李进宝冷笑:“你可想错了。” 第43章 领回家去   高文:“不明白。”   李进宝悠悠道:“石家不认这个女儿,也就是掩耳盗铃,又瞒得了谁,那不成当全县人都是瞎子看不出来?不但所有人都看这女子,石廪生的眼睛只怕也没闲着。你将他的女儿送去班房,那才是真真地坏了她的名节。不但如此,还有同石秀才对着干的嫌疑。”   “石廪生性格古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高文,你猜,若叫他知道此事,你会如何?”   “会如何?”高文经七舅老爷一提醒,禁不住吓了一跳。   李进宝:“人家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你污了她女儿名节,那就是跟全县读书人为敌。真若那样,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更谈不上前途了。”   明朝读书人的厉害高文可是知道的,苦这脸:“难不成还真要送去客栈好吃好喝地供养着,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被知县大老爷这般捉弄?七舅老爷,要不将这石小姐送你家去,叫舅娘看管起来。”   李进宝大惊:“高文,你可不能乱讲。我是个男人,真将石小姐送我家去,瓜田李下可说不清楚了。到时候,石廪生可是要拿我当仇人看的。这且不说了,你家舅娘的性子大家都是知道的,心眼小得很。上次我说要纳一房小妾,被她闹得……”   大约是觉得这事实在没脸,又当着晚辈,李进宝干咳一声,适时闭上了嘴巴。   可高文还是笑出声来。   李进宝面红耳赤,喝道:“小兔崽子,倒笑话起你舅爷了……依我看,索性将这石小姐送你家去好了。”   高文大惊,连连摆手:“这不成,七舅你可别害我!”   “我害你做甚,方才在公堂之上,县尊不是亲口说将此女交给你看管。县大老爷交代下来的事情,难道你敢不遵?”   “……”   “这事就着落到你头上,领回家去吧!”   高文大感不妙:“七舅老爷,话是这么说,可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快,你却是快班的班头。还有,你方才说你是个男子,和石家小姐住一起,瓜田李下不方便。我也是个男人,不也不方便?”   李进宝:“我不管,反正知县这么说了,你做就是了。没错,你已经成年了。你母亲不是常牵挂着你的亲事,说要攒钱为你说门亲事吗?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到时候,若外间有闲言碎语出来,你大不了娶了这女子就是。人家石廪生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给他做女婿,美得你!”   说到这里,李班头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已经当石幼仪已经傻了,同高文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高文听到这话忍不住朝后面看了一眼,街上很黑,也看不清楚,只一条纤细窈窕的妙曼身姿。心中不觉一动:这石幼仪身材还真是不错诶……不对,难不成我要娶个傻子。我高文以前已经被人当成傻子了,再娶一个寡老婆,以后还怎么见人?   而且,结婚生子,不外是传播基因。这女子已经傻了,别将来来生和儿子愚鲁蠢笨?   还有,那石幼仪实在脏得厉害,身上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一股屎尿味,叫高文大感恶心。   ……   笑了半天,李进宝才抹了抹眼泪:“高文,我说笑呢!你这小子聪明伶俐,舅舅很看好你,怎么能够害你,石廪生难缠得很,做他女婿绝对少活几年。”   “七舅老爷英明,那么,这石幼仪如何安置?”高文问。   李进宝:“依旧安置在你家。”   高文:“……”   李进宝:“就住你家好了,我看这石小姐也是惊吓过度,被人关木了。说不定过阵子就好了,可在家服侍你娘。你娘眼睛看不见,又辛苦了一辈子。你现在跟我在衙门当差,日子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好,我那大姐也该享福了。至于你,就从家里搬出来好了,另外找间屋住。”   “搬出来,我要照顾我娘的。”高文一呆。   李进宝:“无妨,每日过去看看就是,只要不住在一个院里,外间人也不好说什么,自然损不了石小姐的名节,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还有……”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我这腿被打得实在太惨,估计还得养上一月才好得完全。我已经跟手下弟兄交代了,以后这班房就以你为首。我年纪也大了,也想图个清净。说不好过得几年,这个班头的差使就要传给你。好好做事,休叫我这个做舅舅的失望。”   说完,拍了拍高文的肩膀,步履蹒跚地走了。   ……   走不片刻,就到了自家的小院。   说来也怪,无论高文走得快还是慢,那石幼仪好象已经认定了他,紧紧地跟在后面。   到了家,还没等高文推开院门,里面的堂屋就传来母亲的声音:“文儿回家了,有客人?”   “娘,儿子回来了,叫母亲久等。没客人。”他也懒得理睬石幼仪,推开院门,大步走进灯火通明的堂屋,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织机跟前。   “对了,娘,儿子等下会搬出去住一阵子。”   “哦,要搬出去住,可是衙门里有差事?”听到高文点头说是之后,高母忙站起来:“文儿,娘这就去替你收拾衣裳,这次出去要几日,去哪里?”   “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收拾。不是出远门,就住在这县城里,每日早晚我都会过来看娘的。这事……这事有些曲折,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高文牵住母亲的手,将石家小姐的案子和要让石幼仪住在自己家,而他为了避嫌,不得不搬出去的事情一一禀明。   然后又道:“娘你不怪儿子不能在家尽孝吧?”   “文儿,这事你做得对。”高母道:“人家一个黄花闺女,天见可怜又吃了这么大苦,你收留她也是应该的。这女人家的名节啊,那是比天还大,你确实是该搬出去。”   “多谢娘。”高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记起一事,忙从怀里掏出白天里从琳琅阁得的稿费塞在母亲手中:“娘,这个给你收着。”   高母目不能视物,用手不住地摸着。良久,才问:“这是银子,怎么这么多?”   “不是银子,是黄金,一共六两。”高文得意地回答。   “啊!”高母一惊,手中的金子掉在地上。 第44章 某还真有点羡慕李进宝   “娘你可得收好了。”高文俯下身去,正要去拾散落一地的金银。   高母却喝了一声:“文儿,你跪下!”   “娘……”   “跪下。”   高文无奈,只得跪下去,疑惑地问:“娘这是因何原故要教导儿子?”   高母指着高文:“文儿,你告诉为娘。娘平日里最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高文:“娘常说,咱们家虽穷,可也得收拾整齐了,不能在人面前丢了面子。”   “你总算记得这句话,你告诉娘,这么多钱你是怎么得来的,是不是在衙门里干了不法的勾当。若是,把钱给我退回去。咱们虽然穷,可行得正坐得端。该我们得钱自要了,不改我们的昧心银子,却是一毫都不能取。”   “哦,原来是这事,娘是担心我收了黑钱啊!”高文哈哈一笑,“娘你也不要着急,听儿子慢慢道来。”   他用手将地上的小金锭一一收拢,放在母亲手头:“娘你收好了,这可是五两黄金,折合银子五十两。儿子虽然得了七舅老爷的提携,补了快班的缺,可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快。真要想收昧心钱,人家也不肯拿这么多银子出来。知县大老爷一年的俸禄银子才四十两,有这么多钱,人家不知道直接去走县令和县丞的门子。就算不走他们那边,去找黄威黄主薄和七舅老爷不行吗?道理上说不通啊!”   “这……”听儿子这么说,高母也是楞住了,“这钱……”   “娘你忘记了,儿子的故事说得非常好,前些天不是整日呆在屋里写写画画吗,那是在写书……”高文将自己写《西游记》一书的事又说了一遍,老半天才说得分明。最后道:“这是刚得的稿酬,若娘你不信,明日自可去琳琅书阁找俞老板,一问不就清楚了。”   “俞老先生,对,那日不是过来寻过你……娘会去问的。”高母知道儿子的故事说得那是极好的,心中却有几分信了:“若此事属实,娘就替你将这钱收起来,也好将来为你说门亲事。如此对你爹,对你高家也算是有个交代。”   “这个……这个……儿子刚进衙门没几日,倒不急……”对于封建包办婚姻,高文本能地有抵触情绪。   “也对,我儿现在刚进衙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差,现在就算托媒人去提亲,也寻不着好人家。左右得再等上一阵,等你有个样子气息,才好找个佳配。要不这样……咱们家现在也算有点钱了,如今韩城来了不少流民,娘叫人给买一个眉眼周正的女子做你的小妾,先生个儿子为咱们高家延续香火。至于娶妻一事,以后再说。”   高文大惊,正要再说。高文母亲一摆手打断他的话,面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你收拾好东西自去外间住,找个地头回家说一声。对了,你以后在衙门里当差万事须小心,不该收的钱不能收。”   “知道,娘你放心好了。”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家里的衣裳都破烂得厉害,现在可算有钱了,高文决定从里到外换一身新。   就告别母亲,自出了院子。   背后是母亲的声音:“可怜见的,孩子你一身脏得。好好的一个俊俏闺女,怎么就这样了呢!乖,别害怕,到我这里来,我带你去洗刷。孩子,你吃过饭没有……”是她在安慰石幼仪。   石家小姐都痴成那样,娘说这些又什么用?   当夜高文在班房里住下,第二日先去衙门。   因为三日之期已到,内心中未免有些忐忑。结果,杜知县还在睡觉,根本就没理睬他。倒是他的贴身师爷出来呵斥了高文两句,说你这么早过来做什么,班房你没事做吗?   斥责了两句,师爷才道:“先前李进宝李班头来说,说是身体原故,向县尊请了假,又推荐你暂代快班班头一职,回去履职吧?”   高文一楞,这就得到提拔了,不觉有点昏头转向。等回到班房,看到众人过来讨好,他才回过神来,拱手说:“不过是暂代罢了,等到七舅老爷伤害,他依旧是咱们的班头。”   众人又都恭维道:“李班头已经说过了,他过两年就会退休回家养老,这个位置是要传给高小哥你的。你们两舅爷,还分什么彼此?”   高文连连摆手:“话不能这么说,昨日各位兄弟辛苦。今日中午我请客,咱们去外间吃酒。”   吃过午饭好,高文又去琳琅阁还俞士元衣裳,说起欲在外间租个房子自住的事情。   俞兴言说此事可巧,他在城中正好多出一间宅子,倒也清净,若高文你看得上,自去住就是了,租金从稿酬中扣。   俞老板好歹是个读书人,审美品位还是很不错的。那间宅子不大,也就是个小四合院。院中挖了个小水塘,引来清水养了水草和几只乌龟。水塘边上矗立着一块太湖石,石边是一丛斑竹,好生清雅。   高文一看就很乐意,写下租约,安顿下来。   晚间,将这事同母亲说过之后,取了新做的衣裳,美美地吃了一壶酒和一碟酱驴肉。高文躺在雕花香樟木大床上,摸着厚实的棉背,禁不住感慨一声:“穿越到现在,这生活才算是过得有些滋味了。”   ******************************************************   “舅老爷,想不就这么让高文和李进宝两头畜生给逃脱了。”   韩城主薄厅中,韩隗低声咒骂:“老狗,小狗,若是以后落到我手头,定然叫尔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雪开始大起来,外面已经雪白一片。   积雪压在院中那丛腊梅花上,寒冷让香味越发浓郁。   窗户大开着,冷风灌进来,让韩隗脖子一缩,正要去关窗,坐在火炉前的黄威道:“别关。”   “舅老爷,冷得紧。”   “我说别关,你耳朵聋了吗?没用的东西。”不知道怎么的,看到外甥女婿那矮壮似螃蟹的身坯,黄威没由来的一阵焦躁。他也不知道这焦躁从何而来,反正就是看韩隗不顺眼。   “是……舅老爷。”在以往,黄威一向都从容淡定、风度翩翩,向现在这种严厉的模样还真不多见。   “开着窗好呀,可以看看梅花,闻闻香气。所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雪和梅才最配,若是关了窗,那不是煞风景吗?”   韩隗连声赞道:“好诗好诗,舅老爷这诗比咱们县里的那些举人、秀才可作得好多了。”   黄威直想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想了想,却没有那力气,只道:“你啊,应该多读书。”   韩隗:“舅老爷,我也就是个粗人,读什么书呀?再说了,一个衙役,读再多书又有什么使处?我不拿书还好,一拿,就打瞌睡。”   “不读书,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韩隗吓了一大跳:“舅老爷这话从何说起,什么死啊活啊的。有你在,咱好歹也算是个班头,跺一跺脚,这韩城的地界就要晃两晃,怕个鸟。”   “这些年有我在,或许没人敢把你怎么样,将来呢?”黄威冷笑:“我年岁已长,虽然身子骨还成。可将来总有一天是要退下去的,所谓神龟虽寿,尤有尽时。在这个主薄的位置上或许还能干上十来年,十来年后气血一衰,难不成还能做这个主薄?将来这场面上得靠你撑着,可你撑得起来吗?”   “舅舅你也太小看侄儿了。”   “不是小看你,你这人做事就没个准头,卤莽冲突,心胸格局又小。说起来,某还真有点羡慕李进宝啊!”   “舅舅羡慕李进宝那夯货?”韩隗一呆。   “对,某羡慕他有个得用的好外甥。”黄威微微点头。   一提起高文,韩隗面容狰狞:“原来舅老爷说得是那个杂种,那厮奸诈可厌,品行低劣,就不是个人。昨夜审案的时候,大家都看得出来,小畜生和那尼姑本有私情。可这鸟人竟然下得杀手,我是大大地瞧不起。”   “奸诈可厌,品行低劣,该动手的时候什么情分都不讲,这样的人物不就是咱们公门的人吗?”黄威突然道:“听人说高文小时候念过书,能识文断字,偏生又武艺高强,能打能拼。看到他,老夫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这个高文,是个人才。”   “这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黄威突然叹息一声:“岁月啊!”   韩隗不服:“舅老爷你怎么夸奖起那小畜生来?”   “他若不是人才,难道你是?”黄威讽刺地看了侄女婿一眼,道:“此人破这桩案子的手法就可圈可点,简直就是个老刑名。机智、灵动,又下得了黑手,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人才。至于你……自进了县衙,做了班头,又何曾干过一件漂亮事?不但没办过出彩的差,只怕手下也没几人服你,我真是瞎了眼睛提携了你这个笨蛋。”   听到黄威的责骂,韩隗不敢说话。   黄威声音大起来,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就是因为你这个蠢货,我和李进宝的矛盾这下是摆在台面上了,此番不能把他拿下,将来也不知道彼此之间会斗成什么样子。我自是不惧那李进宝,可将来呢?”   “将来我和李进宝都会老,都有退下去的那天。看情形,李进宝是要大力栽培高文,一旦这人在未来上了台面,他会放过我吗?至于你,将来是他对手吗?”   韩隗:“舅老爷,十几年后的事情想那么多做什么?”   “混帐东西,你懂什么?”黄威厉声呵斥:“不谋一时者,不可谋一世。”   韩隗讷讷道:“既然舅舅你担心这事,大不了找个由头将高文那小畜生给搞下去就是了。”   “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黄威朝房门指了指。   韩隗不敢再留,狼狈而出。   等他离开,黄威看了半天院子里的梅花,喃喃道:“或许……还真要先发制人,凡事都得看长远些啊!不然,十年之后就没有人知道我黄威了。不……再等等看,为这个理由出手,没必要啊。可是……” 第45章 公众人物(一)   也不知道明朝有没有假酒一说,第二日起床,高文只感觉头疼得厉害,又上街沽了一壶,切了二两卤肉,回到班房喝了沉头酒,还是不管用。   想来应该是有点感冒,高文心中想,会不会昨日和那艳尼征伐过猛受了凉?   这天也冷得紧,还是去找医生看看要紧。在前世,高文病得厉害,时刻处于死亡的威胁之下,对于此事也很上心。   见高文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就有人引他去看韩城里最好的曾郎中。   一凭脉,果然是受了风寒,需要静养。高文心中奇怪,说自己身子健壮得很,怎么就害病了。曾郎中翻了个白眼,说他是从来没有见过身子强壮成你这样的人。不过,这人越是健康,越是一年到头不生一次病。但一旦染上疾患,最是要命。你看那在街上晃荡野狗,壮实吧,什么脏东西都敢吃,可一旦病倒,那就是回天乏术了。   被人比拟成中华田园犬,前世作为一个爱狗人士,高文也只能苦笑了。曾郎中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世人都将衙门里的差役比做狗腿子,想不到自己如今也成了其中一员,还是比较大条的一只。   他今日本打算回家去看看母亲的,看样子是不成。就掏了二钱银子,让一个衙役给家里买了一百斤面粉,两斤猪肉和一筐蔬菜送过去。又让人带话,说公务繁忙,最近两日大概都是回不去的。   高文现在虽然只是暂代快班班头一职,可他如今破了个大案,想必已经让县大老爷记住他的名字了。而且,他又是李进宝的外甥,将来说不好还真要做大伙的头儿。快班的人对他也是极尽恭维,侍侯得周到。服了药,在床上躺了一日一夜,出了一身汗,就缓过了劲儿。   到了第二天,杜知县就有话下来,令快班押着前些日子缉捕的流民过河,遣送回山西,马上就要动身。明朝和瓦剌之战已经结束,韩城县衙经费有限,老关着一群流民供他们免费吃住也不是个事儿。   高文本打算回家同母亲说一句的,想了想,自己这次搞不好得的是流感,因为昨天送自己去看曾郎中的那个衙役也病倒了,听说烧得厉害。母亲的身子一向弱,若把她给传染了却是不好。流感这种东西乃是病毒侵入人体所至,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全抗身体抵抗力硬扛。老弱一旦染上,说不好会死人的。   当下就派了一个手下到家里说了一声,自己就带了两个捕快,腰挎雁翎刀,手提水火棍,押了四十来个流民出发。   自从穿越到明朝之后,高文被局限在韩城方圆几十里地的范围之内,还没出过远门。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对他来说很是陌生,这次出门,内心中未免有些兴奋。   黄河还没上冻,高文等人从禹门渡过了龙门进入山西地界。然后经河津、稷山、洚州、太平,最后到了平阳府,将犯人交给当地的府衙,得了二两银子的犒赏,然后沿路返回。   至于这些流民当地州府如何安置,高文也管不着。据他所知,境内是否有流民也是朝廷考核一个官员政绩的标准之一。一旦辖区内有流民,当地官员先是派人抓了,关上一阵,问明籍贯,然后派人遣送回乡。到了明朝末年,流民实在太多,官府因人手、费有限,也就没办法再管了。   这一来一回,就用了十天。   等到高文回到韩城,已是年底,再过半个月就是春节。正统十四年眼见着要过去,接下来就是新皇帝朱祁钰当大明公司董事长的景泰元年。提起明代宗朱祁钰或许没多少人知道,可景泰这个年号对后人来说却是如雷贯耳,景泰蓝嘛!   进城之后,第一件事情自然是到衙门交差。进衙门打听自己不在的这十日里县中有什么新鲜事,衙役回答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就是李进宝李班头的腿伤不但不见好,反发了炎,疼得死去活来,成天在床上痛骂黄威和韩隗。   七舅老爷的腿竟然伤成那样,上一次韩鬼子还真是下死手啊,这让高文暗自心惊。这种小人最是难缠,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被这么记仇的肮脏货惦记着确实叫人不太愉快。   杜知县名士派头,喜欢吟风弄月,平日里也不怎么坐堂,就在后衙花园里接见了高文。   县尊大老爷寒冬腊月地竟然坐在雪地里品茗看书,耐寒能够让高文这个前世的南方人啧啧称奇。   听高文回禀之后,杜知县点了点,表示满意。   高文知道文人在赏雪的时候最恨人打搅了自己的小资情调,适时告了声罪,正要退下。   杜知县却叫住了他:“高捕快。”   “小的在。”   杜知县上上下下地反复端详高文,看得高文有些不自在。   半天,杜知县才微微一笑:“高捕快你读过几年书?”   高文小心地回答:“禀县尊,小的八岁发蒙,读到十二岁成年才退了学。”   杜知县“哦”一声:“读了四年。”   高文:“是,回禀大老爷,《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学得全了。先秦诸子,唐宋诗词也看过几篇。”   杜知县:“你一个差役的子弟怎么想着要去念书?”   高文:“回大老爷的话,小的是差役子弟,将来自然是要继承父辈的行当做衙役的。可给公家做事,怎么的也得识文断句。若是连公文都看不懂,还怎么当差?”   “恩。”杜知县点点头:“退下吧……对了,你的书写得不错。文笔、故事都不错……可惜了。”神情里全是惋惜。   说着话,他拿起几上的书扬了扬,霍然正是琳琅阁新出的《西游记》第一集。   高文吃了一惊,心中又是得意,又是疑惑。   疑惑的是,这书在交给琳琅阁的时候,因为自己是个胥吏,俞兴言另外给他取了个笔名,怎么此事就让杜知县知道了?   得意的是,自己能够得到杜知县的夸奖,也算是在他面前混了个脸熟。看得出来,杜县令是被书里的故事给吸引住了,说不定自己这个原作者就此入了他的眼睛,将来在衙门里的日子也好过得多。   还有,就连知县都知道自己写了这本书,可想此刻我高文已经成大名人了。   可转念一想,就算得到杜知县的青眼又如何,自己不还是一个小小的胥吏,处于明朝政治圈的最低沉,无论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能参加科举,难怪杜知县一脸的惋惜。   想了想,高文觉得很是没劲。如果不发生大的变故,自己这辈子的前程估计也就止于将来继承七舅老爷李进宝的快班班头。就算小说、诗词、文章写得再好,别人提起来,也不过说一声“雅吏”而已。   终于回到韩城,交卸了差事。许久不在家,路上随自己一道出差的衙役也辛苦了。做为他们的头儿,好歹也该请一顿酒以示犒劳,班房的其他几个弟兄也不能缺席。   等回了班房,里面却只剩两个白役看守着空无一人的牢房,正式工们都不溜了号。一问,那两个白役回答说哥哥们都到茶馆喝茶听书去了,据说最近出了个美猴王大闹天宫的故事,几乎每个茶馆都在说这书,热闹得紧。弟兄们几乎人人都是一场不拉地听得囫囵,今日恰好听到江流儿,也就是取经人的身世。大伙都经受不住诱惑,齐齐跑了,就在明升茶楼,故而只剩我们两人。   “这么快就在茶馆里说书了”高文心中欢喜,“看来,这书的市场前景不错啊!”   相比起衙门里每月那一两银子的工食银子,要想发家致富还真得靠《西游记》,这才我高文安身立命的根基。   今日回韩城,高文本想着先去看看七舅李进宝,然后回老宅拜见母亲,看看时辰还早,也不着急,就朝明升茶馆走去,先看看市场反应再说。   明升茶楼乃是韩城最大的茶馆,实际上,韩城因为地方大,人口多,这样的茶馆还有二十来间,可说是遍布县城的大街小巷。   明朝的茶馆和后世不同,客人进茶楼并不仅仅是为喝茶。除了喝茶,还外带打叶子牌、玩骰子、聊天说八卦、谈生意、听书。集赌场、茶馆、会所、戏园子与一身,算是中国特色的社交沙龙。   对了,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若是想在外面吃饭,如后世那种苍蝇馆子、小吃铺子和鬼饮食是找不着的。要去你就得去大酒楼,一顿饭下来没三五钱银子搞不定。你如果不想做饭,又不愿意浪费钱财,大可去茶楼,那里有小贩提供各色精致小吃。有的茶馆,甚至还会为客人下一碗歧山臊子面,切一盆腰带宽的片汤,上面淋上一层油泼辣子,美得很。   茶馆,实际上又带有还有世小饭馆、快餐店的功能。   进得明升茶楼,却见里面起码挤了四十来个茶客,地上吐了一层南瓜子皮儿,空气中荡漾着饭菜和劣质煤炭刺鼻的硫磺味,热腾腾连成一片,熏得人难以忍受。   “且说唐三藏别过太宗皇帝西行取经又碰到什么事情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日请早,明日请早!”恰好,说书先生将今日的故事说完,站起身来,朝众人团团一揖。   “好!”一片喝彩,接着就有小厮端着一个盆子过来,请大家捧个钱场。 第46章 公众人物(二)   显然众茶客正听得入巷,见过来请赏,都很大方地掏出铜钱扔进盆中,直砸得叮当乱响。   不过,大家却是不依,就有人叫道:“陈拐子,你他娘今天才说了一壶茶工夫就不说了,这不是吊人胃口吧,继续说。听得高兴了,钱须少不得你的。”   陈拐子自然是那个说书先生,据说他小时候屁股被蚊子叮了个包,不知道怎么的总是散不了,还灌了脓。烧了一月痊愈,人是好了,可腿却落下了残疾。   有人领头,立即就有人跟着喊:“对,继续说,这么不上不下的,生生要将人憋死呀!”   一时间,忙茶馆都是叫声。猴子的故事实在太吸引人了,陈拐子吊人胃口的恶劣行径激起了公愤,有人在拍桌子,又人在摔茶杯,有人则将瓜子皮儿吐上天去……   看到里面实在太乱,茶馆老板生怕别人打坏了自己的家什,连呼冷静,可又有谁听得进去,直急得他满头是汗。   更有闲汉跃上台去,抓住陈拐子的胳膊就愤怒地大叫:“陈拐子,我可是走了三十里路才进城来的,为的就是听你说的书。今日一旦回家,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来,额进一次城不容易。我不管,你不将故事儿说完,额跟你没完,反正你别想下得台去。”   就抓住说书先生大力摇晃,怎么劝也不听,直抖得陈拐子跟筛糠一般,显是要散架了,只不住大叫:“这位兄弟,老夫还被你给整死了。”   见那人闹得实在不象话,快班的捕快就看到高文过来。同时拱手:“原来是二班头,你写的这个故事书儿真是不错啊!”   高文没好气地说:“你都知道了呀,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的。说什么二班头,没得叫人笑话。没看到闹成这样吗,去帮下陈拐子。”这韩城官场上的风气实在不好,黄威是三老爷,我高文怎么变成二班头了。   几个捕快却笑嘻嘻地说:“二班头你写的这个故事真好听,咱们又不识字,没办法看书。只能过来听人讲,这陈拐子可恶,说故事也说不爽利,老是在关键时刻来个明日请早,搞得弟兄们不畅快。今日且借他人之手逼这鸟人说个痛快。”   高文苦笑:“故事到这里就没了,你们就算放任别人将陈拐子一身抖散架,人家也说不出来。”   几个衙役:“啊,怎么会?”   高文没好气地说:“我是原作者,难到不比你们清楚。”   正在这个时候,陈拐子叫道:“后面没有了,《西游记》第一集 只出到这里,在没出第二集之前,我可想不出后面是什么,你就饶了我吧?”   抓住他的那人却是不依,挥舞着拳头:“我管你,反正今天你再不说一段,额就不放你,谁来说也不依。”   众茶客看得有趣,也起哄:“对,不再说一段,咱们就不放你走。你也别想拿老故事老段子来日哄人,必须是全新的故事。”   陈拐子实在没有法子,大叫:“好,说就说,老子服你们了,就说一段和这《西游记》有关的故事。不过,话说到前头,若是故事好听,你们可不能少了打赏。”   “自然如此。”众人同时点头。   高文也是好奇:后面的部分我都还没有写,陈拐子又能说些什么?   只见陈拐子坐回桌后,将惊堂木一拍,咳嗽一声,待到众人安静下来,才朗声道:“且不说那唐三藏法师别过唐王西行取经有遇到什么事,又不表美猴王孙悟空被如来佛祖镇压五行山之后如何脱捆。今日小老二单说一说《西游记》一书的作者斜月山人,各位客官想必都知道能写出这么精彩故事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还真不知道?”有人说。   又有人道:“我依稀听人说,这个故事的作者好象是咱们韩城人。”   “说得好,对,这个斜月山人就是咱们本地人,作为一个韩城人氏,老夫也与有荣焉。”陈拐子激动地说道:“此人姓高名文,字尔止,并不是一位读书相公,而是县衙里的差役。”   高文楞住了,一个捕快在他身边低声道:“二班头,陈拐子好象是在说你。”   高文恼道:“废话,说得就是我。”这消息不知道是谁放出去的,还给自己取了个字。这……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表字了,这不是乱讲吗?   陈拐子:“说起这个高尔止,各位或许还不知道。我说一人,你们就清楚了,他是快班李班头的外甥,刚补进县衙没一个月。”   “哦,原来是李进宝的外甥啊!”众人才恍然大悟。   陈拐子得意地说:“我再说一事,前方报恩寺一案,就是高尔止破的。想不到高尔止不但能写得一手好词话,在刑名上却也是把好手,真真是神探狄仁杰狄公转世啊!且听小老儿将高尔止如何破这桩案子,又如何同那艳尼结下孽缘一事细说分明……对了,你们想听吗?”   “孽缘,我草……想听!”所有人都两眼放光,大叫起来。   前一阵子,报恩寺一案引起巨大轰动,整个韩城县可谓是人尽皆知。世人只到有一僧一尼在庙里专门用药麻翻独身流民女子,卖与外地商贾谋利。可具体这案是何等情形,又是如何破的,却不甚了了。   今日听陈拐子一说,都有兴趣,更何况这其中还涉及到男女之事。   高文大觉不妙,立即对身边一个手下吩咐道:“快,制止他。”   “是,二班头。”那人却用电影慢镜头一样动作一点一点朝前挪去,显然也极想听这个故事。   刚挪出去不过两尺,陈拐子何等的语速,已经说到高文同那女尼脱得赤条条在报恩寺的雪地里打滚了。打完滚,又精赤着身体在秋千上荡了半天。再下来,就是诸如拿大顶、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之类的高难度动作。   毕竟是吃专业饭的,陈拐子这一说,直叫人如置身那旖旎其中,近距离观摩,又感同身受。就连高文也禁不住听入了迷,目瞪口呆,神魂激荡,口中喃喃道:“好犀利,猴塞雷!”   茶馆里已不知道何时变得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喉结都上下滚动,满耳皆是大口吞咽吐沫的声响。   一个衙役满面崇拜地看着高文:“二班头十天前的风寒原来是这么来的。”   另外一个衙役也轻声感叹:“这些花样,亏二班头想得出来,连秋千和灶头上都能行蹲伦之事,佩服,佩服!”心中暗想,等晚间回家是不是同屋里的浑家试上一试,也不知滋味如何?   高文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已经可以肯定,今日一过自己肯定会成为韩城公众人物。   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说时迟,说时快,陈拐子已经将高文带人进庙,辣手催花,慧剑斩情丝,捉住尼姑和和尚一事讲完。而走上前去的那个衙役才挪了不过五尺,乌龟也比他爬得快。   “好!”满堂都是喝彩,所有人都伸手进怀要去掏钱。   “且慢,故事还没说完呢,这个时候打赏早了些。”见自己的故事说得精彩,陈拐子得意洋洋:“还有个煞角,说的是尼姑被捉回班房,然后行刑期间的事儿。这才是精华,若到时候各位听了觉得好,不妨多给些儿。”   这么好的故事,不多讨要点好处,违误了。 第47章 猴赛雷   “快说,快说,陈拐子,你再吊胃口,老子要毛了。”   “陈拐子,你这人什么毛病?”   见成功地引爆了茶馆里的气氛,陈拐子将惊堂木狠狠在桌上一拍,待到大家瞬间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道:“上回《报恩寺风月无边,智捕快拔吊无情》且说到高尔止计擒了那艳尼,审结此案之后将犯人关押在班房之中……”   高文脑子里嗡嗡乱响:这陈拐子,连章节名都取了!   上头,陈拐子语速颇快:“……高尔止那日在报恩寺之中与艳尼做出那等风流快活之事,乃是为破我县妇人失踪这桩奇案。而贼尼爱高捕快年少风流,俊俏多金,自然是曲意逢迎,任君征伐。高尔止破此奇案乃是公务,行得正坐得端,别人听了,也只会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好个智勇双全的好汉子……”   高文暗想:这么说还差不多,等等,我总觉得好象还有后话。   果然,陈拐子接着道:“不过,高尔止此举未免有损阴德。你拿人就拿人吧,又何必先跟那贼尼山盟海誓,说尽甜言蜜语哄得人家芳心暗许?收押艳尼之后,高尔止内心歉疚,当夜就备下酒菜前去探视……那艳尼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自被关入班房,惶惶不可终日。见高尔止前来,心中就存有幻想,将脸洗了,梳了头发,将媚眼一抛,说‘奴奴将不久人世,在死之前,能够再看郎君一眼,也就够了,且饮此杯。’”   下面立即就有人叫道:“陈拐子,一个尼姑哪里来的头发,不通,不通。”   陈拐子自知道说滑了口,哼了一声,补救道:“你知道个屁,高尔止高捕快最见不得尼姑的光头,说嫖个光头和跟男人睡又有什么差别。因此,在报恩寺时,二人鱼水欢快,那艳尼都是戴了假发的……”   “……看那尼姑戴了假发,洗了脸,又一口一口吃酒,须臾一张俏脸便灿若桃李,如施粉黛,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波光流动,直如春水。高尔止高捕快本是个风流情种,见此情此景,如何保持得住,再加上那尼姑有意求生……二人当下就拥成一团……那才是监狱之内春风如沐,方寸之间腾挪便给……”   “且说这县衙班房本小,加上这尼姑又是重犯,所关押的牢房小得跟文庙中的号棚一般,躺地上都伸不直身子。可这也是得趣……”   “……只见高尔止形如犀牛望月,偏偏那艳尼欲拒还迎,状似天女散花……一个静若沉渊之水,一个仿佛烈火焚原……”   “好!”所有人都在鼓掌,兴奋地跺脚:“好个高捕快,却不想有如此之多的花样,也只有他这种能够写出精彩故事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开眼界了,开眼界了。”有人满面崇拜。   更有人口涎长流:“亏他想得出来,亏他想得出来。”   “嗨,这个高捕快,班房之中也敢干出这种事来,当真是情种。不,情魔才对。”   “什么情魔。”又有人邪笑:“分明就是色中饿狼。”   “哈哈!”一片哄堂大笑。   高文已经彻底石化了。   陈拐子很满意下面各位听众的表现,心中得意,狠很一拍惊堂木:“实际上,那贼尼之所以如此讨好高尔止,却是有不可告人目的的,不外是想让高捕快救她一命。两人云雨初收,艳尼就低声哭泣……”   “……高尔止心中惨然,看尼姑梨花带雨,顿时起了护花之念,就答应欲效词话书儿中梁山好汉,救她逃出牢笼……”   听到这里,众人心中一惊,都安静下来。   “……贼尼心中欢喜,搂着高捕快脖子道,奴奴却是没有看错哥哥。相公且再吃一盏酒……一时兴起,二人又做天魔之舞,风春再度……一个是久旷艳女,一个是龙精虎猛……”   “不觉天明,高尔止这才兴尽而归。”   ……   “下面呢,拐子,快说下去,那尼姑怎么后来还被衙门砍了脑袋,高尔止究竟是怎么搭救那尼姑的?”有人着急地问。   “没救,高捕快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救这个贼尼。”陈拐子笑嘻嘻地说。   “什么?”   陈拐子淫笑道:“方才不是说了,这高捕快就是个情魔,每夜无女不欢。他自是深爱那艳尼的风流放荡,只可惜国法如山,如何肯冒那杀头大罪放尼姑出狱。不过,反正那尼姑都要死了,就这么死也是可惜。加上高捕快第二日又有差使要出远门,在走之前,索性再寻那尼姑快活一夜。”   “哈哈,这人,这人真是……”所有人都笑翻了天。   “好,这个故事说得好!”喝彩,热烈的喝彩。   陈拐子站起身来,团团一揖:“这才是《牢笼方寸地,捕快风流不误》,欲听后世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日请早,明日请早!”   茶馆伙计适时端着木盆过来请大家给赏钱。   ……   高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茶馆,走了半天,他才猛地站住了,对身边几个捕快咆哮道:“陈拐子可恶,如此坏我名声,断断不可原谅。此仇不报非君子,你们下去寻个窑子姐儿杀上陈拐子门去,就是陈老头在青楼里快活时答应要替她赎身纳为小妾,我就要看看他浑家会怎么收拾这个满口胡柴的老瘟生?”   发泄了半天的怒火,高文才想起一事,问:“怎么,报恩寺一案的尼姑跟和尚都杀了,最后怎么了?”   捕快回答说高文押送流民去山西平阳府的这十天里,杜知县很快将这件案子的结案陈辞以快马递到陕西提刑按察使司。所谓提刑按查使司就是省一级的司法部门,主管一省的刑名、诉讼事务。同时也是中央监察机关都察院在地方的分支机构,对地方官员行使监察权。乃是有明一朝省级行政机构之一。   明制,省级别机关有三大块,分别是管理地方军事的指挥使司、掌管民政的承宣布政使司和主管法纪的提刑按察使司。   一般来说,提刑按查使司只负责判决徒刑以下的案件。徒刑以上,尤其是死刑得交到中央刑部勾决。   现在北京那边刚打完仗,交通断绝,朝廷新老交替又乱成一团。而且,这案子性质实在太恶劣,特别是还涉及到读书人。西安那边倒是果决,判和尚和那艳尼斩立决,至于那个小沙弥则徒千里。   据说行刑那天韩城县万人空巷,那和尚倒是光棍,立在囚车中垂首不语。倒是尼姑有股人来疯的性子,一路跟人讨酒喝,跟年轻俊俏后生抛媚眼,唱艳曲儿,勾得人神魂颠倒。   待到押赴刑场,看到闪亮大刀时,才知道怕了,昂首大骂高文是负心汉,不念露水情分。若他心中真有奴家,那日奴家要同他私奔时,自己携我离开这韩城逍遥快活,做风流夫妻,哪会落到今日这般凄惨田地。   高文,你这个黑心烂肠的私娃子,你不得好死,贱狗,贱狗!   ……   听到捕快们的复述,高文气得满面通红,老子当日若不是舍身饲虎,又如何破得了这桩奇案。若任由那一僧一尼为恶下去,也不知道要害了多少良家妇人。我做事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虽然私德上有点……可那天我可是花了钱的,二两黄金啊!   这事经这么一闹,我高文的名声可是不好得很。   这回还真是出大名了,不但叫人知道《西游记》是我做著。关键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是这种风月事儿跟是为广大劳动人民所喜闻乐见,只怕此刻城中所有人都知道我高文的名字了。   对了,是高尔止,这谁他娘给我起的表字?   ……   正懊恼间,有个小伙计模样的人过来,道:“二班头,听说你回韩城了,我们东家就叫小的过来请你过去说话。”   这人高文认识,正是琳琅书阁俞兴言的人。   高文心中一喜,立即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有一大笔银子入帐。   到了琳琅阁,俞兴言正等在那里,看到高文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风流才子高小官人回来了,辛苦辛苦。”   高文气苦:“老先生你也不要提这事了,我的事迹都被人编成了段子在茶馆你说书呢?”   “啊,怎么回事?”俞兴言有点吃惊。   高文一边拿茶水撒气,一边将刚才在茶馆里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俞兴言笑得将茶水都喷了出来,半天才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年轻真好,老夫倒是羡慕高小哥你啊!”   高文急道:“老先生你也来埋汰我?”   俞兴言忙将一本册子递给高文:“这是高小官人不在这段时间的帐,你且看看。”   涉及到自己的腰包,高文顾不得置气,定睛看去。半天,扣除了各项开支和尚未收回的货款,得出一个令人振奋的数字。   在这十天中,《西游记》第一集 所印的四千册已经全部铺下去了,如今,琳琅阁正开足马力印第二版。   这十天《西游记》一书共产生了五千多两银子的利润。按照两家协议,高文应得一千二百两白银。   “这么多!”高文抽了一口冷气:“乖乖,十天,只需十天我就成了百万富翁。”   “是啊,就连老夫也感觉像是做梦一般。”俞兴言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老夫这几日常常在梦中被自己吓醒。” 第48章 纳妾记   “这就睡不着了,好事还在后面呢!”高文笑道:“如今《西游记》才出了一集,后面至少还有八集,老先生就等着慢慢数钱吧!”   这第一集 也就出到 第十二回,《西游记》一书总共有一百回。按照高文的预计,后面还可以出八集。   一千二百多两白银,折合成后世的人民币已经超过百万。这点前在后世或许不算什么,但明朝物价低廉,普通人家一年到头也积不下多少钱。如果节约点,自己这辈子就算什么也不做,能够使了。   况且,后面还要出,而且还得印上几版。如此算了,在未来一两年之内,自己至少有一万两入帐。这身价,在韩城也算是首屈一指。   自穿越到明朝之后,贫穷就如同一片阴云笼罩在高文头上,今日总算是拨得云开见月明。   此刻,他只想跳将起来,将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衙役以上一脱,大吼一声:“老子有钱了,这个衙役不干了。”   对,不做这个没有该死的胥吏,起个大宅,买上几百亩地,却不知道是何等的快活?   不过,真叫他不干衙门里的差事,内心中却有点不愿意。虽说是个二班头,还是底下弟兄给他封的。可好歹也相当于现代世界的刑警队副队长,副科级干部,将来还很有可能转为正职。   在古代,没有功名,做一个富家翁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你没有权势,也守不住这分家业。别人见你发家了,但凡有点权力,就想着过来捞点好处。别的不说,就韩隗这个小小的班头,就能折腾得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古代的中国,有权才能有钱。你有钱无权,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块肥肉而已。   看来,在这韩城的衙门里,自己还得好好混下去。   “对对对,高小哥说得是,老夫尽顾着高兴,忘记后来的稿子了。”俞兴言伸出来来:“高小相公,高班头,后面的稿子呢?别告诉老夫说你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写,这第一集卖得实在太好,别的书坊都在催第二集了。依老夫看来,别的事儿都是虚幻,只有银子才是真的。”   “哪能呢,跟谁过不去也不可能跟银子过不去。”高文回答说:“这些天我虽然去了山西,可这一路上也没闲着,倒是写了四个章节。现在总算是回家了,你再给我半月,写够十个回目一并叫给你。”   “那就好,那就好。别说其他人,就连老夫也等不及看猴王什么时候从五行山下脱困。高小相公,你若再不将后面的写出来,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可就没有什么说了,非找你麻烦不可。要不,你将先好的那四个章节的稿子先给老夫先睹为快?”   高文:“明日你叫人过来取好了,对了,我的那份银子呢?”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儿。   俞兴言回答说前日已经亲自送到高文母亲那里,可自回家去查收。另外,考虑到那一千两银子实在太多,携带不便,加上高文喜欢黄金,都换成了金子。   一听俞老板说到母亲,看看天色已经不早,高文就起身:“还别说,这回韩城,我还没有见过母亲呢,就先告辞了……对了,别人怎么知道我就是《西游记》一书的作者,这个也太过分了吧?”   俞老板有点尴尬:“是士元一时口快说出去的,不过高小相公你也别生气。你想啊,一个小小的衙役竟然能写得如此精彩的词话,难免让人好奇,买上一本看个究竟。如此,也算是一种宣传,银子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高文恼道:“士元何在,我问他要个说法。”   俞兴言:“他这段时间都在买书,今天西安,明天延安的,也见不着人。”   高文没个奈何,只得出了书坊,带上自己从山西买回来的礼物,自回母亲那里去。   自从上次离家之后,已经有十天没有看到母亲,高文心中挂念,走得极快。还没进院子,进听到里面砰砰的织机声,想来是她正在织布。   和以往不同,母亲并没有听出自己回来了,高文大步走进去,叫道:“娘,儿子不孝,出去这么多天,今日可算是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这个时候高文才发现坐在织机前的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大约十五六岁,身姿窈窕,眉目清秀,依稀有中江南女子的婉约之美。坐在织机前,身子随着动作左右摇都,翩翩如风中柔柳,再看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轻轻的喘息,当真是我见犹怜。   报恩寺中那艳尼放在明朝韩城地界也算是有几分姿色,可同这个女子相比,突然间叫高文感觉不堪入目得紧——眼前这才是美人儿啊!   一闯进屋,看到陌生女子,高文倒有些尴尬,拱了拱手:“原来家里来客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敢问小娘子是谁,缘何在这里,我是高文,我娘呢?”   他原本以为这小姑娘应该是邻居家的孩子或者小媳妇过来串门,可转念一想,不对啊。隔壁邻居我都认识,没看到有这么个人。别说这附近,若这城中有如此美女,我怎么不知道?   不过,男女独处一室,若被别人知道也是不好。   高文正要出屋,但心中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方才自己进院闹出这么大动静,换别的妇人早就起身回避了。可这小丫头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不住地织布,两只手如同穿花蝴蝶般飞舞,视自己如同隐形。   想到这里,他又定睛看过去,这小丫头目光有些呆滞,只死死地盯着纺机,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倒是那梭子在丝线中穿梭不停,织出的布又平又整,将高文看花了眼。   “原来是个瞎……”高文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动,发现没有任何反应。自己母亲双目不能视物,他硬生生将“子”字咽了下去。   “我不是瞎子。”突然,那小姑娘应了一声,声音小得像是蚊子。   高文:“原来你能看见。”   “能看见。”眼珠子还是没动,神情麻木。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怎么在我家中?”   小姑娘:“我没名字,没名字,没名字。”   高文:“重要的事情不用说三遍吧,我娘呢?”   “娘有事出门去了。”小姑娘停下手来,口中还是反反复复地说:“我没有名字,没有名字。”   “娘……”高文吓了一跳,好象意识到什么。他记得自己离开家搬出去的那晚上,母亲说过要从流民女子中买一个眉眼周正的给自己做妾,也先为未婚先育。这……这女子难道就是……不然她为什么喊母亲为娘?   这是什么事儿啊,小丫头长得是不错,可母亲你总得征求我的意见吧,就这么莽撞地将人接回家来,算什么?   还有,还有,纳妾纳色是没错。可你不能只看外表,心灵美还要不要了?看这小丫头片子一副心智不全的低能儿模样,我如何能够和她成一家人。将来若生了孩子,将呆病遗传给下一代可如何是好?   我高文以前就被人唤做傻子,再生个傻儿,以后还如何见人?   一定是娘只顾着看别人生得好看,还有更大的可能是这小姑娘身价便宜,她老人家尽顾着拣相因了。   想到这里,高文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柔声对那女子道:“姑娘,想来是我娘将你许给了我。不过,这种事情是强求不来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咳,我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处。你知道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家里人住哪里?我送你回去,放心好了,不会叫你父母退卖身钱的。”   话还没有说完,那女子突然惊叫着跳起来:“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重要的事情继续说三遍,眼泪就如同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一边说话,她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一把剪刀:“走开,走开,你这个大恶人,别碰我!”   高文是何等的武艺,如何能够被她刺中。当下朝后一闪,叫道:“冷静,冷静一些,我是好人,别伤了自己?”   如果这女子真要捏着剪刀朝自己扑来,高文有信心瞬间将其击倒,但怕就怕这女子自己伤了自己。   高文所学的武艺都是出手见真章的杀人技,一招要分生死,且他的武艺也不过刚跨入门槛,还没达到举重若轻的地步,手下也没有个准头,若是错手将她给打出毛病来那就麻烦了。   如此一来,自己竟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眼见着这女子纠缠不清,母亲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高文心中焦躁,喝道:“疯子,真是个疯子。我碰你做甚,当我是色中恶鬼吗?你这样的婆娘我可没兴趣,娘也不知道是搞什么鬼,买了你这么个痴女子做媳妇?”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叫道:“乖女,你在做什么,过来,到娘这里来。”   高文回头看去,只见母亲手中提着拐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屋外。立即叫道:“娘,危险,快走,快走,这里有我呢!” 第49章 心病还需中药医   话音刚落,那女子扔掉手中剪刀,哇一声哭着扑进高母怀里:“娘,我怕,我怕!”   高母抱着那小姑娘:“别怕别怕,有娘呢,有娘呢!有娘在,坏人不敢来找你。这是你傻子哥哥,傻子哥哥是好人,他最喜欢你了。”   “恩。”小姑娘还在哭,但神色正常了些,满面都是依恋之色。   被母亲说成傻子哥哥,高文大觉得不自在:这才是痴女嫁傻汉配齐了,合着我高家一门都是非正常人,母亲也是糊涂。   一边安抚着那小丫头,高母一边问高文:“文儿,你回来了,什么时候进的城?”   高文:“回娘的话,刚进城不过两个时辰,因为衙门里还有差事需要交卸,故尔回来迟了,儿子这些天想娘得紧。”   高母眼圈一红:“娘也想文儿。”   搂着小丫头进了屋子,让她做到一边。   高文和母亲说了几句话,看看天将近要黑。自己这些天一路奔波,也没写多少稿子,只想早点回去先赶几千字再说,就再也忍不住:“娘你怎么不经过儿子同意就给儿子纳了房小妾,而且,这姑娘看起来好象有些痴,实在……实非良配,你还是给人家父母送回去吧,至于买人所花的钱,也别讨要,权当咱们做个善事。若母亲不肯,儿子誓死不从。”   “咯咯,咯咯。”高文的母亲却笑起来。   高文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娘这是……”   高母抹着眼泪:“文儿娘的傻儿子,你想什么呢,这么个天仙似的姑娘,你也想娶?你肯,人家还不愿意呢?咯咯,你想错了,幼娘可不是娘的儿媳妇。”   “这,她是谁?”高文听说不是自己的小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高母:“文儿你忘记了,你离开韩城的前一天不是送过来一个小姑娘,就是报恩寺一案被歹人虏去的那个女子。”   “啊,她就是石幼仪……这个误会大了!”高文张大了嘴巴。   灶口的火正燃着,高文提着木制的火钳将一丛干草夹起送进去,里面的火旺起来,屋中顿时一亮。   蒸笼已经上了气,有馒头的香味弥漫。   高母坐在高文身边,用手小心地摸着他的脸:“我儿这些天瘦了。”   高文:“娘倒是长好了些。对了,咱们家现在也算是有钱了,你也别太苦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要不,明日我叫人过来将这家里的房子修整一下,算了,不用那麻烦,买间大宅吧。还有,布也不用纺,我再买个丫鬟回来侍侯母亲。”有钱了,自然要改善一下生活条件。明朝的房价又不贵。据高文所知,即便在京城那种繁华之地,普通的小院子也就几十两一间。至于上好的大宅,则不在讨论范围之内。   韩城自不能同京城那种地方,好一点的院子,估计也就上百两吧。   不像后世,一套几十平方的房子就能将一家两代人一生活的积蓄吸个精光。   “家中的房子是该修整一下,也不用买宅子,真舍不得离开这里。娘和你爹在这里成亲,又在这里生了你,换个地方,跟娘又没有渊源。”   高文点了点头:“既然娘不肯住新房,那就算了。”母亲眼睛看不见,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已经熟悉了,换个地方也不方便。   高母:“买丫鬟做什么,娘好手好脚的,还不需要人服侍,糟蹋钱米。至于织布,有的事情做做,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熬。”   说话中,堂屋那边又传来“砰砰”的织机声,正是石幼仪在织布。   母子二人都忍不住同时将头转向那边,高母良久才叹息一声:“可怜的孩子已经被吓坏了,文儿,既然她已经喊我为娘你以后可要拿她当亲妹妹看。”   高文:“娘放心,那是自然。”   高母:“过得几日,等你闲下来,找曾郎中过来给她看看,看能不能把她的病给医好。可怜啊,这么小家里父母就不要她了。石秀才那里你也得去劝劝。”   高文:“我省得的,这事急不得。以后有机会我劝劝石秀才,看能不能让他们一家团圆。”话虽这么说,高文却没有信心。石廪生这个混帐东西实在太恶劣了,决定不会认这个让他面上无光的女儿。自己一个小小的衙役拿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也没法子?   罢了,反正娘也喜欢石幼仪,就留在家里给她老人家做个伴吧,反正母亲又不肯买丫鬟。   自那日高文将石幼仪送到家里之后,他因为有事就去了山西,倒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刚才听母亲说,那天夜里,石小姐突然犯起了痴病。   事情是这样,石幼仪在地窖里关了一个月,身上脏得厉害。高文的母亲心善,就烧了热汤要给这个可怜孩子洗澡。却不想,伸手一伸出去欲要解她衣带。石幼仪就尖叫起来,连声喊:“别碰我,别碰我。”然后就要撞墙自尽。   被高文母亲抱住之后,又大声号哭。   高母知道这孩子吃过常人难以想像的苦,也跟着哭了一气。说来也怪,看着高母慈祥的面容,石小姐突然安静下来,搂着她的脖子喊娘。   高母泪珠子一串串落下,说:“可怜啊孩子,对,我就是你娘。这里是你的家,不用怕。娘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坏人伤了你的。”   就这样,石幼仪就在高家住了下来,也不同人说话,每日默默地在织机前织布。   高文母亲目不能视物,却不知道这石小姐一旦洗净了头脸,换身自己的布裙,是何等一位我见犹怜的美人。   高文看得出来,母亲是真的喜欢这个石幼仪,而自己短期内也不想娶妻成家,就让这石小姐给老人家做个伴吧。   听高母说高文就是自己的兄长,吃饭的时候,石幼仪倒是不害怕了。只默默地替高文夹菜,眼神也灵动起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此一来,石小姐仿佛是换了个人似的。有美人在旁边侍侯着,倒也赏心悦目。   高文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一家人,大家都要有个熟悉的过程。”也不管这痴女是否听懂了。   吃过饭,高文自会住处提笔写了两千字的稿子。第二日,又去李进宝家看了看,接着请了曾郎中去给石幼仪凭脉。   曾郎中说石幼仪也没啥大病,就是惊吓过度,神思恍惚,吃了药静养一阵说不定就会好的,就留下了一个方子。   高文拿过方子也看不懂,只识得其中有一味叫朱砂的药:“曾郎中,服了这药真的能好?”这石幼仪就是神经病,在高文看来,这种病主要是靠心理辅导,再弄点催眠术什么的自然最好不过。正所谓,心病尚须心药治,光靠吃药,还是中药,成吗?   曾郎中突然怒了,喝道:“高文你是在怀疑老夫的医术吗?有病吃药,难不成你还去寻端公道士回家来跳大神?不过是芥子般的微恙,服了这药,半个月,半个月若好不了,你来砸老夫的招牌。”   这个老先生医术高明治过不少怪病,不但韩城,就连邻县都有不少病人闻讯而来。名气大了,脾气自然不好,一个不好就破口骂娘,然后同病人家属打成一团。可见,医闹这种事情在我天朝源远流长,是有传统的。   “你们一家子真是愚昧,家中有了病人怎么不叫我过来看看,拖到现在,拖能将这疯病拖好,我把名字倒着写。”   高文:“跳大神也没什么不好,你们医家不是有祝由科吗?”   曾郎中:“莫名其妙。”就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接下来自然是抓药、煎药、吃药,曾郎中开的药中因为有朱砂,看着满满一碗红通通的药汁,倒有些叫人心中发怵。   石幼仪喝药的时候倒是没有怎么罗唣,药到即干。只一张嘴殷红如血,再看她窈窕弱不禁风的身枝,还真有点西子捧心、黛玉咳血的味道。   这古代的文人的恶趣味啊真真让人难以理解,高文最喜欢那种健康活泼的阳光美女,对于病歪歪娇滴滴的大小姐一概敬谢不敏。   如果曾郎中能够治好石幼仪自然是最好不过,这么个大美人如果就这么一辈子疯下去却是不美。如果能够让她变成正常人,给母亲做个伴,说说话儿也不错。   大不了我高文养她一辈子好了,反正她的吃穿用度一个月也花不了几个钱。   李进宝伤好得慢,想是因为年纪大了,新陈代谢不足,看他的腿伤还得一两月。快班的活儿就由高文一肩挑了,班房里的人见了他,也“二班头,二班头”喊得恭敬。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说不好过得两年,大伙儿就要在他手下讨生活。   高二班头破了报恩寺大案,已经简在帝……不,简在县尊大老爷之心。况且,知县是个读书人出身,平日里只喜欢看书。读了高文的《西游记》之后,连声叫好,说我韩城竟出了这么个才子,难得难得,可惜可惜。   衙门里尽是锦上添花之辈,如何看不出高文要红,自然过来讨好。   这一日,高文刚到班房,就有书办过来说知县大老爷有事请高文过去说话。 第50章 老干体和顺风车   班房里的人都是人精,如何听不出书办口中那个“请”字,都留了意。   高文也敏锐地察觉出这个书吏对自己的恭敬,心中一动,这可是杜知县单独接见自己。想来,应该是为《西游记》一书。俞士元为了推销这书,将原作者的真实身份曝了光,弄了个大新闻大噱头,效果是非常好的。   看到大笔进帐的银子,高文也短暂地恼怒之后就将此事置之脑后,内心中未必没有隐约的欢喜。任何一个人内心中总有着成名成家,在熟人朋友面前牛上一把的欲望。   昨天见杜知县时,县尊只问了一句这书可是你写的就把他给打发走了。今日想必是读入了巷,招自己过去探讨情节,揣摩人物吧?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在知县面前混个脸熟的好机会。也谈不上巴结,毕竟是官本位的封建社会,上司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你未来的前程。看起来这个杜知县也是个喜欢读词话小说的同道中人,俗话说的好,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你没爱好。   到了县衙门口,就看到韩隗从里面出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韩鬼子照例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声音很大。   高文不但没有生气,反被他这幼稚之行引得笑起来。对于这个小人,他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过。韩隗性格卤莽,又识不了几个字,连公文都写不了。这样的人在公门之中能够有什么前途,最最关键的是他没我高文长得帅。任何一个人做知县,只怕更喜欢我高文一些吧?没办法,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   今日杜知县穿着一身道袍,显然得随意。待到高文见过礼,就示意他起来。道:“高文,你的词话本官昨天熬夜看完了,故事是不错。对了,听你说你读过几年书。这书中的诗词可都是你作的,比如这句‘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说话间,他满面都是好奇。   他说的这首诗正是《西游记》第二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也就是孙悟空拜入菩提老祖门下,得了师父暗示,夜半三更去祖师那里学艺一段。   “叫大老爷见笑。”高文倒没有否认。   “不错,质朴之中透这几许空灵的韵味,倒有二分王摩诘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禅味。”   得到杜知县如此评价,高文心花怒放:“小人胡诌几句,惭愧,惭愧。”   “不过,这几首似是不佳。”杜知县用手又指了指另外一首。   高文定睛看去,正是“去时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轻体亦轻。举世无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心中颇不以为然,实际上,这样的诗词,《西游记》一书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首。也算不得是诗词,只能算是一种过渡,或者是引子。   再说了,看人挑水不吃力,叫你杜知县去写,也未必能写出朵花儿来,难不成你的水平比吴承恩还高?   身为下属,当有做下属的觉悟,高文还是装出一副羞愧的模样:“大老爷说得是,小人受教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你也不过读了几年书,能写成这样,也算是不错啦!”杜知县笑了笑,道:“诗词小道尔,我辈读书人,还得多读读圣人之言,吃透其中经义,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话说到这里,他心中突然有些惋惜。这个高文字写得好,故事、诗词也佳。可惜是个胥吏,不能科举。就算才华再出众,又如何?你连科举都不能参加,还谈什么修齐治平,本官同一个低贱的衙役说这些,传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高文如何看不出杜知县的心思,一恭身,正要退下去。   杜知县却叫住他,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高文:“这个给你。”   高文恭敬地接过来一看,顿时一呆。却见这上面霍然是十几首用蝇头小楷誊录的绝句,有五言有七言。   “敢问大老爷,这是?”   杜知县:“昨夜读你所写的《西游记》一书,故事是很不错。但其中的诗词虽有几首还算不错,其余却是不堪入目。本县如鲠在喉,辗转难眠,从旧作中挑了十一首,你看看是否能够用上。”   “当然能用上,太能用上了。”高文连声道:“小的正在写这书的第二集,正绞尽脑汁想其中的诗词。大老爷一下子给了小的十一首,那是久旱逢甘霖啊!这是大老爷便宜小的,小的谢过大老爷。”   “恩,等你第二集 出书时,送一本过来。”杜知县挥了挥手,示意高文退下去。   出了衙门,高文又看了看杜知县的那十一首诗,苦笑着摇了摇头。老实说,做得实在不怎么样,至少在他看来如此。   在读大学的时候,他有一个老师专治明诗。高文对于明诗的前七子后七子都不算是陌生,在他看来,这十四个明诗的代表人物的作品不过是拾前人牙慧,偏偏又用严格的格律和结构来约束自己,暮气沉沉,味同嚼蜡。明清文学是小说的年代,这是大势。   前七子和后七子的作品已是不堪一读,更别说杜知县了。依高文看来,也就是明朝的老干体,破烂玩意儿。比如:“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万国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从吾撞。皆因学道荡天涯,只为寻师游地旷。”   比如:“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上一蛤蟆……”错了,这是张宗昌张大帅的手笔。   反正在高文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这话他也就在肚子里说说。杜知县这么干除了见猎心喜,手发痒之外,估计也有搭《西游记》顺风车为他自己扬名的心思。   《西游记》一书有百万字,起码要出七八集,以每集卖出四千本计算,那就是三万多本。也就是,光一版就有三万多个读者。一个作者最欢喜的事情,大约是让更多的人读到自己的文字,杜知县的心思也不难理解。 第51章 升官了   这才是第一版,如此好书,肯定会二版、三版、N版,不但陕西的书商会刻此书,只怕用不两年,全国各地这书都要卖到断货。   再之前,杜知县写了那么多诗,按照这个时代读书人的性子,必定会结成集子,自掏腰包印了到处送,知道他诗词的人应该还是有的。高文的《西游记》收录了他的作品,在这么高的销量下,杜知县想不出名都难。这个顺风车,县尊搭得还真溜,是个聪明人。   老实说,这事还有点后世领导要在属下专著上署名的味道。换成《西游记》原作者吴承恩老先生,肯定会一口唾沫吐到杜知县脸上,骂一声“无耻小人,士林败类,不当人子。”   可高文却不这么想,人家现在直接掌握着我的死活,生活就好象是强健,既然无力反抗,就享受吧!买了杜知县一个人情,遂了他成名的愿望,人家还会亏待我?再说了,杜知县是个正经文人,未必如我想得这么龌龊。一个作者,写了东西,自然是巴不得被更多的读者看到。   等到高文退下,杜知县显然很满意他的表现。就走到案前,提笔写起来。所写的内容不外是他杜生辉自到韩城做知县以来,重视教化,成果斐然,就连一个小小的衙役也读书识字,且写了《西游记》这么一本洋洋几十万字的词话书儿。我韩城县读书之气盛行,不让江浙。由此可见,陕西一地的文教卫工作大有可为……来年朝廷开恩科,我县未必不能有所作为……   不用问,这是杜生辉杜知县正在写公文,表扬和自我表扬。   写完,杜县尊心中一阵得意,暗想,本官来韩城不过一月就政绩出众,总算没有给恩师行俭公面上抹黑。   明朝每三年就会对各级官员进行一次考核,每年还有一次岁考。考核合格的留任,优异的升迁,不合格或者年龄到的这要从领导岗位上淘汰下来回家休息。   考核内容说穿了不过是钱粮、教化、治安三类。钱粮就是该收的赋税收上去没有,教化就是你治下的读书人多不,又有几人考取了功名,治安则是地方是否平靖,案子是否都破了。   杜生辉来韩城不过半个多月就破了报恩寺案,辖内又出了一个能写词话、诗词的衙吏,来年考评,决对会被点赞而不是差评。   而这两件政绩,可都是高文一人做出来的。   此人倒是有些意思,可叹他是个衙役。若不是贱籍,本官倒不妨让他去参加科举,说不定还真考个秀才,也算是又一件政绩。   陕西一地因为是三边所在,明朝的国防前线,民间嗜武厌文。而且,这地方除了关中平原,其余都是沟壑、高原,水土流失严重,地方经济落后。而读书又是一件大费钱财之事,所以,根本就没几个读书人。如果边远山区考中了一个秀才,那可是一件很出彩的事,地方官也跟着面上有光。   想到高文的身份,杜知县一阵惋惜。   ……   杜知县要将诗录进《西游记》一书中,且遂他的心意好了,对高文来说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   他又不是吴承恩,全然没有自己的心血被老干部体诗歌糟蹋的切肤之痛。   而且,这不过是区区一本《西游记》而已,就算这书被糟蹋了,我还可以抄《红楼梦》,清朝的小说还有很多《绿野仙踪》、《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只要愿意,有的事。   从衙门出来,回到自己的住所,高文也管不了那么多,将杜生辉杜大人的那十一首诗生硬地植入其中,花了几天工夫,将《西游记》第二集 的稿子写完,交到俞兴言手里。   在这段日子里,他又从俞老板那里分了三十多两黄金的分成稿费。   算了算,自己每天早晨一睁眼,黄澄澄的金子就如同流水一般注入自己的腰包。每天光稿费就是三十多两,计算了一下,每个时辰就是二两。这个时候,还真是地上有一枚铜钱他都懒得弯腰去拣。   交了第二集 稿子之后,接着就开始写第三集了。当然,工作、写作两不误。在写稿子的同时,班房里的事儿也不能耽误了。反正就是带着白役查查流民、查查路引、下乡收收往年积欠的赋税……这些事情虽然小,却可以直接了解明朝政府的基础运作,了解社会低层的生态。高文作为一个文史爱好者,能够亲眼观摩以前只能在书上看到的社会形态,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好消息传来,知县大老爷任命高文做刑房典史。因为李进宝的伤还没有好,再他重回工作岗位之前,快班班头一职仍就由高文兼任。   此刻距离春节还有四天,得到这个任命的时候高文正带着几个衙役巡街,随便让商人赞助快班相干人等。说好听点是赞助,说难听点就是收他们的份儿钱。这是衙门约定俗成的规矩,光靠那点工食银子,大伙儿非得饿死不可。   韩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商家的负担还不重。如果换成西安和北京那样的大城,不但地方衙门要收相关的管理费,锦衣卫还有摊派,东厂也会来分一杯羹。   “啊,这就升官了?”高文不觉一呆。   几个手下纷纷拱手恭喜,神情中看高文又是惊讶又是崇拜,又嚷嚷着让高师爷请客。   是啊,在一个月前,高文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壮。可一进衙门就破了报恩寺大案,然后暂代班头一职,现在好了,直接做了刑房典史,这升官的速度简直就是坐窜天猴,将来还得了?   明朝县衙的机构总的来说分为三班六房,其中的六房分为礼、户、工、刑、吏、兵,以此来对应中央六部。   刑房的主要职责是掌刑法、狱讼等事,民间将刑房的头目称之为刑名师爷,其实官面上的正式称谓是典史。 第52章 代言人活广告   因为衙门六房执掌的是具体事务,一般来说都由知县的亲信担任。   一个知县到一个地方做官,别的可以不带,这六房师爷是要一同过去的,也好全面掌握当地政权。一般来说,这六个师爷要么是他的家人、随从,要么是同窗、同年。   这次杜生辉来韩城做知县一是来得匆忙,二是山西的仗打得厉害,难免仓促,佐杂官名额不满,刑房师爷一直空在那里。   这次让高文做这个官,大约是为了酬破报恩寺一案的功劳。而且,高文能写会画,确实叫人看得顺眼。   说是官儿其实也不准确,整个韩城,也就杜知县和县城才算是朝廷命官。小小一个典史,还不入流,在户籍上依旧是低贱的胥吏。地位虽低,因为直接管辖着一县的刑狱,按照制度还是要上报吏部批复,然后登记在册。只不过,最近朝廷的事儿实在太多,这种小事就算报上去估计也没人理睬。   所以,杜知县就直接任命了,等到来年朝廷走上正轨再说。   听到手下一通恭维,高文高兴的同时,心中也是烦恼。高兴的是,自己又掌管刑房又代管快班,在这韩城县衙里的权力突然大起来,仅仅排在杜知县、县丞和黄威之后,妥妥的四老爷。烦恼的时候,自己的名字如果录入吏部的花名册,这个胥吏的身份就要随自己一辈子,永远也改不了。   管他呢,过好眼下就好。   当下,高文就笑道:“各位弟兄,师爷一说休要提起,大家自己人,不用那么客气。还有几天就是年三十,大家这阵子也是辛苦。没啥说的,择日不如撞日,我就请大家吃一台酒好了,把所有人都叫上。”   众人大喜:“高师爷豪气,我等却之不恭。”   于是高文就聚起人马,十来个衙役吆五喝六进了县城最好的一家酒楼,喝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大伙儿醉得东倒西歪。眼见着夕阳已经染红了天边,高文想到这个好消息还没有告诉母亲,正要叫大家散伙自回家去。   突然间,一个婆子走了过来,“哎哟”一声:“远远地看着小相公眼熟,婆子我道是谁,凑近了一看,原来是高大官人。”   此人高文也认识,姓甘,住在城东甜水胡同,有名的命硬之人,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家中死得只剩她一人。家贫不说,偏生喜欢吃酒打叶子牌,又喜花哨穿戴,说到底就是个好吃懒做的。   她平日里表面上以给人说媒为生,实际上私底下还做拉皮条、买卖人口的事情,在街上混了二十来年,倒是小有名气。   前阵子石幼仪失踪案时,快班查案查到她头上来,还敲诈了她两钱银子,故尔认识。   “高大官人……这名字不好听,老子不喜欢……呃!”高文已经醉了,脑袋断片,长长地打了个韭菜饺子饱嗝,喷到那张老脸上:“什么大官人,当我什么人了,这可是反义词,反义词懂吗……我醉了,得回家去看老娘,走!”   小说书上,所有的大官人好象都是反面角色,比如西门庆……   说着话,高文就扔了掉锭银子在桌上,在手下的簇拥下出了酒楼。   看到高文扔出的银子,甘婆子眼睛都亮了,一脸的谄媚追上来:“高大官人,你现在可是知县大老爷的心腹,都做刑房师爷了,这事满城人都知道。大官人你现在可是要红了,老婆子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跑来给你道谢,拜个早年。”就连连道福。   “甘婆子,你他娘倒是见机,去去去!”原来是来讨赏钱的。   这阵子高文得了稿酬,使起钱来手面也大,自然引起了甘婆子的注意。   就有一个衙役不耐,伸手去推。   直推得甘婆子不住地叫。   高文被她一通马屁,心中爽快,伸手不打笑脸人,就扔过去一枚一钱的碎银子,指着她道:“也罢,就让你粘点喜气。你以后说媒就好好说,若叫我知道你再做贩卖人口的缺德事,休怪国法无情。”   “是是是,有大官人照应着,老身哪里敢?若叫你知道我再说那种肮脏事,你大可使令拍抽烂我这张脸。”甘婆子却不走:“高大官人,老身今日来见你,还有一件要紧之事相求。”   “要紧之事?说来听听。”高文见她来得匆忙,还真以为韩城街面上出了事。他这个快班代班头,刑房师爷管的是一县刑狱,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兼居委会主任,大事小情都是要管的。既然辖区内百姓找上门来,自己总是要接待的,否则就是怠政。   “是,大官人且听老身讲。”就将嘴凑到高文耳朵边上。   看到那张脸,高文一阵反感:“有话直说,你少来这一套。”   大约是感觉高文口中的韭菜味实在太冲,甘婆子退了一步,讨好地笑道:“事情是这样,柳阴胡同的郑老七不知道高大官人听说过没有?”   “郑老七,我知道,他不是开了个间大车铺吗?”高文点点头。   郑老七这人高文还真是知道,他开的那间大车铺表面上是家小旅馆,实际上却是窑子,里面养了十几个姑娘,一钱银子睡一晚上,算是韩城中便宜的娱乐方式。班房里有的捕快每月得了银子,都会去逛一逛。   “对对对,他那间店被老婆子给盘下来了,又重新休整过。”   “哦,做老板了,恭喜,恭喜。”高文从来不去这种地方,一来是这个时候西方的性病已经传入中国,一旦染上花柳,那可是要命的;再则,自己对这种事情也非常反感:“既然你现在操正当营生了,就要逢公守法,该完的税可不能少。还有事吗?”   甘婆子笑道:“那郑老七也是不会做生意,店中的十几个姑娘都是老弱病残,在韩城干了这么多年,客人也是厌了。老身就将让她们自己出钱赎了身,放她们自回家去嫁人。将就这钱,又买了六个年轻的姑娘。今日晚间开张,想请大官人过去捧捧场,调教调教那几个新人,也好叫她们知道该如何侍侯人。这钱也不须要大官人的,你能去,小店蓬荜生辉。不但如此,另有红包奉上。”   不要钱,白嫖?众衙役都笑起来,说,高师爷,这种好事可难得,你不能不去。   高文也是一呆,这是要我过去当教师……亏这老乞婆想得出来?   说是不要钱,可真去玩了,自己好歹也是个四老爷,穿起裤子不认人,好意思吗?只怕多的银子都要掏出去,这个甘婆子倒是会做生意……还有,这事甘婆子只怕不仅仅是为讨好我高文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高文将眼珠子一瞪:“甘婆子,你实话实说,今日来请我过去,究竟想干什么?”   他这一翻脸,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杀气。   其他衙役也都同时喝道:“死婆子,说!”   甘婆子被下得面色一白,颞颥半天,才道:“老身前几日在茶馆厮混,和人吃茶打马吊,听到说书先生在上面说起大官人和那艳尼的事迹,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谁曾想,大官人英明伸武,对于闺房之乐却如此擅长。那些肢势儿,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今,满城人都在传大官人的事迹,都在说大官人果然是风流情魔,叫人心中佩服。若是大官人能够去婆子那里将那几个姑娘一番调教,就算学得你的一成本事,也叫人受用不尽。城中人若是知道那些女子是你带出来的,还不趋之若那个乌鸦。”   “是趋之若鹜。”高文纠正。   “对对对,是趋之若鹜。”甘婆子笑眯眯地说:“不愧是大官人,有学问,有肢势。”   众衙役都哈哈大笑起来,齐齐说,如果那些女子真学会了师爷的调调儿,倒是想去尝试一下,就算贵一些也是无妨。   “一定是陈拐子,可恶……甘婆子,你当我是什么人!”高文什么都明白了,甘婆子这是那自己当妓院代言人打广告呢!   他顿时满面铁青,手都气得颤起来。   见高文发怒,立即就有一个衙役出手去抽了甘婆子一记耳光:“滚!”   这一巴掌抽得甘婆子眼冒金星,“高文,你这是做什么?”   高文:“哥乌恩……滚!”   甘婆子却不走,眼睛里闪着恨意,突然挺直身子,喝道:“高文,别以为你做了师爷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这韩城中你还排不上号,竟敢抽老身的耳巴子,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呢!别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   高文拉住还要动手的衙役,沉声问:“那你说说,你背后的人是谁?”这老乞婆前恭后倨,还如此无礼,叫高文很是好奇。而且,这甘婆子前几日还穷得到处坑蒙拐骗,现在却盘下一间妓院做了老板,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甘婆子傲然道:“实上同你说,老身开的院子是三老爷出的本。你打我,就是不给三老爷面子。今日,你得跟我一道去。那六个窑姐,你不睡也得睡。不到明日鸡鸣,春风六度,不许回家去!还有,该给的脂粉钱一文也少不了老身。”   说罢,就伸出手来一把抓住高文的手。   三老爷就是黄威,看来他才是那间妓院的老板。想起他的厉害,众衙役心中一寒的同时,看高文的目光也带着一丝同情:“春风六度,六个经验丰富阅人无数的窑姐儿。就算高师爷体壮如牛,只怕也要被榨成人干。男女之事就好象人吃饭,第一块馒头是充饥,第二个是享受,第三第四……第六,那可是要人命的。” 第53章 买了个人   高文简直要被这话给气疯了。   自己虽然不是一个道德先生,可在前世也算是一个自律之人,又因为有这一份知识分子的矜持。在那光怪陆离的魔都,从来就没乱来过,烟酒不粘,夜店不去。平日里也就看看书,追追美剧。   穿越到明朝之后,因为身子壮实,酒是开了禁,算是对前世的一种补偿。青楼楚馆是一概不去的,怕染病。至于出门办差,也从来不亲自下手仗势欺人敲诈勒索,道理很简单,你勒索一个商家才得几钱银子,有这精神,还不如多写几个字换的稿费多。无论从哪一点看,自己在公门之中都算是一个另类。   却不想就因为报恩寺那场肉搏曝光,又被说书的陈拐子这么一传播,自己倒变成了西门庆似的色中恶鬼,好象只要是异性就可以上,坊间已经有传言说他高大官人每日无女不欢,完全是饥不择食了。而且,再这么以讹传讹下来,只怕不是异性也行了。   这些天高文走到街上,迎接他的都是羡慕嫉妒崇拜的目光,这目光自然来自男性。蹲伦就蹲伦吧,你高大官人偏生还弄出那么多花式,当真是别开生面,集古今房中术之大成哉。   至于女人则是另外一种表现,无论那女子是美是丑,年方十六还是耄耋暮年,一看到高文都吓得面色发白,避之惟恐不及,避之不得,甚至还有女子哇一声哭起来,搞得高文大发雷霆,只恨不得把那陈拐子给捏死。   这些天高文正琢磨着好好跟陈拐子谈一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他别在背后散布谣言,并消除不良影响。   甘婆子今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亏她想得出来让自己给她的窑子做形象代言人。而且,语气中还带着威胁之意。   这情形倒有点像后世八十年代港片正红的时候,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提着枪将剧本在香港明星面前一拍,“就问一句,这本子你接还是不接?”的味道。   甘婆子搬出黄威胁迫自己且不说了,关键是这事自己若是同意,还真要闹出一个大新闻了。她的妓馆肯定会四处对人说,那六个女子是经过高文开光的,技术上乘,工夫一流,以后他高文还如何见人?   被甘婆子一把抓住手臂,感觉到她那又硬又长的指甲,高文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一挥手:“起开,再罗嗦就治你一个阻差办公的罪名。你也别搬出黄主薄。黄主薄什么人物,如何看得上你这样的老乞婆。”   高文力气大,甘婆子被甩得一个趔趄。   这里是韩城的商业区,旁边有个骡马市场,这两条街上尽是客栈、酒楼、商铺,自然异常热闹。他们这么一闹,就有人好奇地立在一边看热闹。只是惧怕高文等一众衙役,不敢杵拢过来罢了。   寻常人若是吃高文这么雷霆一怒,自恹恹而去,再不敢纠缠。   可这个甘婆子本就是在市井打了一辈子滚的泼妇,如今又入了黄威的眼,自然不将高文放在眼中。如何肯吃这个亏,便寻思着要将这场子找回来。   在被甩得一个趔趄之事,随手将高文腰上的钱袋子给扯了下来。   原来,在明朝,市面上使的钱都是金属币。钱钞因为朝廷滥印滥发,早已经无人问津。硬币这种东西三两个还好,大不了揣在怀里,拢在袖子中。可如果带得多了,却是不便。你想,一个十两银子的银锭,重四百多克,放怀里实在太麻烦,更别说五十两的大官锭,陀得久了也累人。   而且,这个时代银子的流通程度并不高,更多的则是制钱,那玩意儿更多更重。   城中有个老先生喜欢吃酒,每次出门,都会拿两串钱吊在脖子上,招摇过市,遂成韩城一景。   于是,讲究一些的人多半会让自己的浑家缝一个钱袋,上面还绣着鸳鸯、并蒂莲、貔貅一类的花儿,挂在腰带上不但方便,也是一件不错的配饰。   见高文的钱袋被甘婆子勒了去,众衙役一片大哗:“好大胆子,抢劫,抓回班房去!”   话虽然这么喊,却没有一人动手。毕竟,这死老太婆是三老爷黄威的人,高文是四老爷,两个都是不好惹的,咱们这种小虾米就不参与他们的事情了。   甘婆子见自己不小心就高文的钱袋顺了过来,也是一呆。也知道自己闹出麻烦来,若高文不依不饶说自己抢他的钱,抓进衙门里去,自己须少不了要被高大官人上纲上线告一个抢劫罪。这满大街都是人,众目睽睽,也不缺人证。   真那样,即便是三老爷也不好出面保人。   正着急中,甘婆子突然看到街边跪着两个女子,一老一幼。老的那个年纪和自己仿佛,比自己还丑上几分,当真是鸡皮鹤发,我见尤憎。小的那个女子头上插着一根挽了个节的麦草,估计也就十八岁模样,个子高得出奇,都比得上一个男子汉了。   两人都是满面污垢,双目凄苦。   在她们面前放在一张白布,布上写了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她们一家三口是山西流民,遇到兵灾逃难至此。父亲突发疾病去世,无钱安葬。又因为借钱治病,欠下同乡五十两白银。愿将女儿卖与恩人,做牛做马外带陪主人困觉生娃娃。   在白布上则放在那女子的路引和刚写的买身契约。   不用想,这就是卖身葬父。   甘婆子突然想起这二人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了,却还是无人问津。其实,道理很简单。首先这女子实在太贵,五十两银子,开玩笑,这个价钱即便是在京城,也能买一个美貌且有一手好厨艺的女子。在西安城中,一个女子也就五六两,难不成这女子还是金枝玉叶,敢喊这么高的价格?   况且,这女子生得又不美。首先她五官轮廓分明,颧骨高,眼睛大,嘴巴小,一副克夫相。其次,实在太高了,就没看到过这么高的女人。真买回去,夫纲不振,叫人笑话。   看到这两个女子,甘婆子心中突然一动,有了个主意。不但可以叫高文没办法治自己抢劫之罪,还能恶心他一回。   当下,甘婆子就将高文钱袋子里的银子朝那个老太婆面前一倒:“也是你们运气,高大官人看上你家女儿,要买回去做老婆。你女儿身高臂长屁股大,也只有四老爷这种壮士才降得了,才下得了种生个胖大儿子。就这点钱,多不退少不补。”   原本看高文的钱袋子分量不重,以为没多少钱。这一顷囊而出,除了三五两碎银子外还有一小锭金子,总额已是大大地超过五十两白银。   甘婆子说着话,她又朝众人喊了一声:“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同时大笑起来:“对对对,这女子实在高大,也就高大官人这种花丛老手才镇压得住。三老爷,你就买回去好了,权当做件善事。”大家这么闹,都是有心看高文的笑话,以便和人吃茶的时候有个谈资。   高文措手不及,惊住了:卧槽泥玛,好你个甘婆子给我来这一手,还给我买个女人,当我是什么?而且,这女子……这女子……这她娘是女人吗?跟老子一样高,腰又粗,手腿都大,简直就是个运动员、母老虎。没错,我是喜欢阳光美少女,可阳光成这样也太犀利了?   见甘婆子突然将钱袋子扔在那一老一少两女面前,地上那两人却不像别人那样,一见有人买自己,就跪下磕头,千恩万谢。反倒是一呆,满面的惊讶,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那般。   “发什么呆呀,收钱。”甘婆子也是急着脱身,将钱抓起来,一把塞进那老太婆的怀里。然后将女子的一只手抓起来,低下头一咬。   “啊!”那年轻女子好象是没有预料到甘婆子来这么一口,身体一振,却又猛地松弛下去。   再看她左手拇指已经被甘婆子咬出血来。   将就这流血的拇指,甘婆子拖着她的手指在卖身契上一按。然后抄起契约和路引朝高文手上一塞,吱溜一声消在人群之中。看不出来她这么大年纪,这一整套动作下来,当真是行云流水,不带走半点云彩。   等到高文醒过神来,人已不见。   正要说话,围观众人却喝了一声彩:“高大官人义薄云天,花这么多钱买了个女子,佩服,佩服!”   又有人道:“五十两买个粗使丫头,是不是太贵了?”   有人呵斥:“你懂什么,这才显出高大官人的侠义之风。钱若是少了,他还没面子呢?你什么人物,这五十两一个女人,你买得起吗?”   “我一个卖甜汤的小贩,这种女人自然是买不起,也消受不住的。”   “高大官人菩萨心肠,日后定有福报。”   “对,真是好人啊!”   一通恭维,未必出于真心,多半是觉得五十两银子就买了这么个大身坯的女人,真是人傻钱多,好笑得紧。对了,高三老爷以前的外号不就叫高傻子吗?   ……   “老乞婆,老夜叉!”高文莫名其妙损失五十两银子的钱财,又被世人调侃,气得七窍生烟。   想了想,心中又是一叹。这点钱对如今的自己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也对,就当积德吧!前世界他本是个无神论者,现在既然已经穿越,觉得冥冥中确实有老天爷这种不可知的事物的存在。在不影响自己生活的前提下,做点功德也是好的。   他本打算帮买身契还给那对母女,自己回家去见母亲。可心中却是一动:不对,俗话说,虎毒不食儿。这女子的母亲看起来面带凶相,只怕不是什么好人。我若是将她女儿还给她,难保这老太婆将来把钱使光,又要卖女换钱,这种事情,别说古代,后世也不少。   送佛送到西,不如……   确实,就那鸡皮鹤发的老太婆的面相看来,此人三角眼,吊丧眉,目光亮得跟刀子一般。开合之间有寒光闪烁,完全不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   人心难测,不可不防。 第54章 滔滔不绝云摩勒   不如先买回去,暂时收留在家中。此人身体健壮,想必也是能做家务事的人。我租的俞兴言的那间宅子面积太大,实在是懒得收拾。还有,成天在外面吃饭也多有不便,且卫生状况堪忧,哪比得在家里吃饭来得顺心。   等收留一阵子,待她的母亲去远了。再将卖身契还了,问她还有没有亲戚可以投靠。若有,赞助几两银子川资。若没有,再托个媒婆,找个好老实男人嫁了就是。反正,不能再叫她落入那卖儿卖女的母亲手里。   想到这里,高文就走到那女子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还在发呆,听到高文喊,这才如梦方醒地抬起头来:“你问我名字?”声音很清脆,很亮,显得中气很足。   “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我叫……你不可以看契约吗,上面有。”这话有些冲。   高文低头一看,上面写着云摩勒三个字,不觉一楞。摩勒是佛教名词,意思是金之最美者。一个女子,取这么个名字做甚?   女子妙目光一转,落到高文脸上,心中冷笑:一群贼坯子,小人,污物。   高文看完,点点头:“云氏,既然你爹死了,你娘又不要你,也没个着落。我就买你回去,权当做个善事。走吧!”   “好!”所有人都同时喝彩。   女子心中又骂:你才爹死娘嫁人呢……不对,这衙门里的狗腿子真的要买我回去吗?原本以为五十两的天价必然无人问津,现在……现在……   心头一慌,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旁边的老妇。那老夫却摇了摇头,示意她忍耐。   “走吧!”高文一把将她拉起来,出乎意料,这女子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沉重。   女子心中虽然乱,却也没个奈何,只得随高文去了。心中想:罢,先忍耐几日,待我躲过这一阵子再收拾着狗子不迟。看这狗才好象也是有武艺在身,也不知道强弱。嘿嘿,就算会武艺又如何,本姑娘还怕了他不成?   高文本欲先带这云摩勒回家去见母亲,可想了,却觉得不妥。这女子生得实在是骨骼精奇,竟要五十两银子。母亲可是个节约惯了的人,最见不得人糟蹋银子。若是听到这事,还不将自己教训一顿。   还有,我现在醉得厉害,等下免不了要被一通唠叨。   自穿越到明朝之后,高文如今是顺风顺水,在身体中青春激素的作用下,感觉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天不怕地不怕,有点膨胀了,可惟独畏惧母亲。不,也不叫畏惧,应该是敬畏。   罢,过得两日再说,现在先回住所赶两千字稿子再说。   带了云摩勒回到住所,高文看那女子实在脏得不象话,就从衣柜里拿了一整套自己的衣裳上下打量着那女子。   说来也怪,云摩勒并不想其他女子突然离开母亲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那样,要么哭天喊地,要么惊惧不安。反倒是好奇地四下张望,观察着高文所住的院子。   见高文双目光在自己身上穿梭不停,女子就恼了:“你看什么?”态度恶劣,全然没有做人丫鬟的觉悟。   “什么你你你,我叫高文,忝为韩城县衙刑房典史,兼快班班头。”高文看了看,觉得这女子身材和自己差不多,当然,没自己那么宽。说句实在话,腰还是要细很多的。就将衣裳扔过去,又指了指灶房:“本老爷喜欢干净,闻不得臭气,你自己去烧水洗澡,今日将就着先穿我的衣裳。明日我再叫个裁缝回来给你做一身。对了,以后这家就交给你了,本老爷一日三餐你得管好了,菜金就放在这抽屉里,要多少你自己取。出去,本老爷要做文章,没事别来打搅。”   就挥手让云摩勒退了下去。   当夜,高文写了两千字,又因为喝实在太多酒,写完之后,实在支撑不住,就上了床,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日,他是被一剧烈的咳嗽声惊醒的。   头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穿好鞋子,推开房门一看,却吓了一大跳。   只见灶房浓烟滚滚,间或劈啪的燃烧事,有女子在里面咳得声嘶力竭。   “糟糕,着火了!”高文大惊,端起一盆水就冲过去,对着门泼了进去。又大叫:“快出来,快来呀,走水了,走水啦!”   “谁,干什么!”里面有人怒啸一声,就有一高个女子气冲冲地捏着拳头冲出去。   见了高文,这才瞬间松弛下去,生硬地一福:“见过高老爷。”   高文呆住了,指着那女子:“你你你……你就是云摩勒?”   “正是云摩勒。”女子低眉顺眼。   却见今日的云摩勒身上穿着高文的道袍,头发挽到脑后,用一根荆条穿了,露出洁白饱满的额头。她虽然在女子中堪称身高臂长,可比起高文来说,还是要瘦上一圈。因此,高文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显得很是宽大,看起来当真是大袖飘飘。   再加上她大得出奇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两条锋利的眉毛,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竟叫高文心脏没由来地一跳。   没错,她是个美女,只不过昨天脸上全是污垢,自己却看差了。   当然这种美也只有现代人欣赏得来,对于古人来说就是丑。道理很简单,比如俄罗斯女子网球运动员莎拉波娃身高一米八八,对于现代人来说,那就是性感美女。而若是将其放在明朝,却是一个怪物。   显然,这云摩勒就是东方版的莎拉波娃。难怪昨天她头查草标时死活也卖不掉,若早看出她的模样,别说五十两,就算是一百两,高文也是肯的。和她比起来,报恩寺那艳尼只怕连性感的边都沾不上。   吸了一口气,将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压抑下去。高文指着灶房问:“这怎么回事?”   云摩勒突然愤怒了:“我也不知道,本打算做早饭的,却变成了这样?”   “你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不会做饭?”高文瞪大了眼珠子。   云摩勒倒是不好意思:“不会。”   “罢了,别弄了,看来买了你是个赔本买卖。”   “你……”云摩勒转过头来,目光犀利地盯着高文。   可惜高文已经拉开了院门,没看到。这个时候,正好有一个买烧饼的贩子拉着一口大炉子一边走一边叫卖。   高文:“买饼子的你停下,取四个过来。”云摩勒既然不会做饭,说不得用烧饼对付对付。   就着热茶,两人吃完饼子。高文就在院子里扎了半天马步,有开始打拳。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所谓三天不练手生,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云摩勒却不回屋,反津津有味地立在一边看。   高文打了一趟拳,身上见汗。   见她立在旁边东张西望,莫名其妙地感觉有点不自在,就停了下来。问:“你看什么,看得懂吗?对了,你真不会做饭?”   “看得懂。”云摩勒回答得很干脆:“不会。”   “那平日里你吃什么呀?”   “自然有人做。”   “嘿,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什么都不会,生错了地方。把毛巾给我擦擦汗,真是没个眼力劲……罢,你手太粗,就不是个能干活的,买你买亏了。我等将你送母亲那里去呆一段日子,好生调教一下。”   “我哪里也不去。”   “既然你喜欢这里,那就算了。”高文买了她本就是为做慈善,也不在意:“对了,你说你看得懂我的拳脚,本老爷使得如何?”   如果没猜错,这女子应该是从大同那边逃难过来的流民。宣、大两府乃是明朝驻军之所,民间习武之风极盛,想来这云摩勒亲戚中也有人练过。   云摩勒:“不好。”   高文:“怎么不好?”   “你下盘倒是稳健,可一出拳脚身形就虚了。这人使拳,无论什么样的招式,身腰中轴线都不能歪,不然力就凝不到一处。”这是云摩勒到这里后说话最多一次。   “你懂什么,一个女子。”高文有些没趣,擦干汗水之后,又练了一壶箭。   看到高文的箭术,那女子若有所思。   待到今日的功课做完,高文就说了一声:“你自己住家里,若没事,把院子打扫一下,把我衣裳洗了……咳,还是算了吧,我就没指望过你能做成什么事。等下裁缝回来这里给你做衣服的。”   就出了门,找街角的匡裁缝,将这事说了,正要回衙门。突然想:不对,云摩勒说起武艺来头头是道,难道她练过?   这个时候,一个衙役冲进来,低头在高文耳边道:“班头……不,师爷,出事了,快走。”   “什么事?”   “出门再说。”   等出了裁缝铺子,走了几步路,那衙役才道:“出大案了,梅良的独生儿子被人绑架了。”   “啊!”   衙役:“师爷,你现在知道事情的要紧吧?”   高文:“梅良是谁?”   “咳,师爷你竟然连梅良是谁都不知道,你还是韩城人吗,那你刚才又啊什么?”   高文:“我认识他是谁?本县在杜县尊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今却出了绑架大案,我就不能惊讶吗?”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衙役抹着额上的汗水:“是是是,师爷说得是确实叫人惊讶。”他心中不以为然,什么升平之治。真若这样,缁川镇石廪生的女儿怎么就被和尚给拐了。杜知县又没在这里,你说这种话,拍马屁也找不到马呀!   衙役“就是梅大官人,黄龙的梅大官人。”   高文:“你说梅半城我不就知道了,说名字,这韩城姓梅的多了我怎么可能都记得。” 第55章 励志帝   韩城有两个大姓,一是黄龙的梅姓,另外一个则是城郊的党姓。   说起这个梅半城倒是个传奇人物,在高文看来简直就个是励志帝。   此人的出身比刚穿越到明朝的自己还低,初临此地的时候高文好歹也是个民壮,上头还有个做刑警队长,不,班头的远房舅舅照顾。   这个梅良早年就是陕北高原放羊的羊倌儿,父母都是穷得快没裤子穿的农户。放羊就放羊吧,也算是一个活路。如果不出大的意外,这个梅良按照这样的人生轨迹走下去,韩城县也不过多了一个农家汉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整日在田里劳作,直到咽气那天。   在梅良十二岁的那一年,他的人生迎来一个转机——延安镇的一队兵丁路过他们老家黄龙。——明朝九边士卒军纪败坏,就将梅良的羊给抢了。   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那头羊乃是梅家最值钱的东西。若是丢了,回家之后绝对会被父亲给打死。再说了,老子的东西,怎么能够平白让你抢去?   梅良不服气啊,就朝队伍的方向追,要去找部队的官长要个说法。   从这一点来看,少年时的梅良也是个胆大之人。可毕竟是一个十二岁的大孩子,从来没出过门,这一追就追昏了头,竟然跑过了长城,进入蒙古人出没的袄儿都司,白城子地界。迷路不说,还饿得半死。没办法就替当地人放羊,给口饭吃就成。   这个梅良也是个有心计的人,每次放羊出去就回偷偷在羊身上薅上一把毛,藏起来。等到积攒到一定数量,就搓成羊毛绳卖钱。   如此干了三年,等到手头的钱足够买一头羊的时候,就开始做起了贩羊的生意。   到这个时候,他还仅仅停留在小打小闹的阶段。如果照这条路子走下去,依旧是一个吃饭都成问题的普通人。而且,陕北地区因为是国防前线,边界管辖很严。如果遇到军队稽查商旅,说不定还要将本钱给赔了进去。   到三十岁那年,梅良出人意料地回到韩城黄龙,买了草场养马。养马从来就不是一件好生意,首先,这玩意儿即不能产毛又不能产奶,食量又大。还没等你的马匹羊大,光饲料钱就足以将你掏空。而且,马匹又是稀缺的战备资源,只能由国家统一收购,私下贩卖可是要吃官司的。   就算你卖给国家吧,那些官老爷一个个穷痨恶虾,明明是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如果不给好处,人家就敢说“体弱老迈瘦小”随意给几个钱就把你给打发了。前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养马户因此破产。   可事情怪就怪梅良的养了这么多年马竟奇迹般地发了家,不但在老家黄龙起了大庄园,还在县城里建了院子,买了十店铺。   听说他的草场和庄园里养了上千匹上好的战马,上千匹战马是什么概念,就拿陕西的三边军镇中的延绥镇来说,也就两千骑兵,他梅良一个人所养的战马就抵得上半个军镇。到如今,已是韩城首富。朝此趋势发展下去,只怕再过得几十年,这韩城整个地就要被他给买下了。   因此,梅良就得了个梅半城的绰号。   古时候的战马相当于后世的奔驰、宝马,还是旗舰款。如果你有得一匹,就足以让人羡慕得眼红,更别说一千匹了。想想,一个现代人有一千辆豪车,不是王撕葱就是汽车经销商。   也因为这个梅良手上掌握着这个时代最珍贵的战略资源,每当有官府的官员路过韩城,都会亲切接见。听说,梅良还上过邸报,做过大明朝拥军和乡贤模范。   这样一个人物的传奇经历实在励志,简直就是任何一个有上进心的青年的楷模。   梅良的儿子被人绑架,此事高文也不敢怠慢。此人虽然没有功名,大老粗一个,可人家同官府往来密切,认识不少西安城里的大人物。再说,县衙门的各项开支他也赞助不少。如果没有他的孝敬,光靠县大老爷每年三四十两的俸禄银子,只怕连衙役们的工资都开不出来。   而且,此案杜知县也很重视,责成刑房、快班破案。期限三天,若到期还不能毫发不损地将梅良的儿子解救回来,严惩不贷。   一听到这里,高文忍不眼皮子一跳:“怎么又是三天,是不是黄主薄在下面使坏?”上次报恩寺一案就因为三天期限,七舅公李进宝屁股都被打烂了,就连自己也险些挨不过那一关。   对于这个三字,他都落下心理阴影了。   看到高文面上的不快,那衙役道:“师爷你还真误会三老爷了,也不用担心,真三天还找不回梅家少爷,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那扳子未必就要打下来。”   高文好奇:“此话怎讲?”   衙役道:“为破此案,县尊不但则成刑房和快班,就连黄主薄也没落下,这个案子就由他挂帅坐镇指挥。师爷你刚进衙门没两个月,大约还不知道,这三老爷和梅良关系密切。梅大官人平日间也颇敬重黄主薄,断不会因为自己儿子一案惹三老爷不痛快。否则,黄三老爷有的是法子收拾这个老财。”   高文这才放心了,点头:“确实,有黄威在前面顶着,就算打板子也先抽他黄某人。”   说着话,不片刻就到了县衙门,就有一个书办过来说黄主薄有请。   进了黄威所在的主薄厅,不但衙门中的正式工捕快都到了,就连韩隗也过来了。可想,此事是何等重大,这么多人集中在一起,还真有点专案小组的味道。只不过,韩鬼子草包一个,他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刚一进屋,黄威正在说些什么,见了高文,就点了点头:“高典史来了,快请坐。”依旧是一副和蔼模样。说来也奇怪,韩隗这次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吐高文一口唾沫。   听到高文的名字,厅堂中一个中年汉子就跳起来,伸手来抓高文的领子,发出响亮的怒啸:“混帐东西,害爷爷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话还没有说完,劲风扑面,刮脸生痛,显然,此人力气不小。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高文左手朝上一格,将那一爪荡开,右手朝自己胸前一收,手肘狠狠地朝那人粗大的脖子拐去。   这一拐若是落实,以高文的力气,就算不能打断他的颈椎,也能叫这厮昏迷在地。   “蓬”那汉子动作也快右手突然一伸,用掌心架住高文的手肘。   这个时候,他那句话才说完。   而黄威则喊道:“休要动手!”   高文这一拐打在他掌心,就仿佛击中一块橡皮,心中说不出的烦闷。而且,腰上隐隐发酸,脚下有点虚浮。心中吃惊:这人的武艺好强。还有,那姓云的丫头好像说得没错,我身体的中轴线歪了。   能够立在这厅堂里的人肯定有来路,因此,高文硬生生将接下来去的一个撩阴腿收了回去,怒喝:“什么人,竟敢袭击公差,大胆!”   “什么狗屁公差,老子见得多了,惹恼了老子,梅某人照打!”   这个时候,高文才看清楚此人模样,这人颇高,很瘦。面上的颧骨高高耸立,就仿佛是一具骷髅。可这么瘦的人,居然有如此力气和武艺。如果没有猜错,他应该就是梅良梅半城了。   “住口!”突然间,黄威指着梅良喝道:“梅良,你还想不想找到你儿子,如果想,就快快向高典史赔罪。”   “跟他赔罪,说好听点是个典史,说难听点也就是小小的公人,我凭什么向他赔罪?”梅良冷笑着看着高文,深陷的眼珠子里满是不屑。   “你话还真是不少。”黄威冷笑:“也不去打听打听高典史是什么样的了得人物,上次抱恩寺一案,整个衙门都没个奈何,偏偏高典史就破了,直叫我等老公门惭愧。你儿子这案,说不好还真要着落到高典史身上。你是民,我等是衙门里的人。你同高典史闹,就是不给我们面子。别忘了,我黄威也是个小小的公人。你还不向高文赔罪,否则,你这案子我也不管了,你自己去寻儿子。”   说来也怪,听黄威一喝,桀骜不驯的梅良老实了,他哼了一声:“既然你说高文能够破案,寻回我儿子,跟他赔个礼也没什么大不了。高典史,方才得罪了。”   说着话,就随意地拱了拱手。   高文心中奇怪,这个黄威和自己还有七舅李进宝本有矛盾,昨天自己又打了那甘婆子,几乎已经同他撕破了脸。怎么他还如此维护于我?   笑了笑:“黄主薄谬赞了,报恩寺一案我也是运气好,刚才碰上,这才破了,不敢同主薄还有李班头比。”   黄威微笑道:“高典史谦虚了,你能够查到报恩寺头上去,就很叫人佩服。我们都老了,这衙门将来说不好是你挑大粱,只需在历练几年。光就刑名一项,只怕整个衙门的人都比不上你。”   这已经是一副慈祥老者提携后进的模样了,若没有以前的矛盾,高文说不定就被他给感动了。   梅良又叫起来:“黄主薄,就别说闲话了。”他一脸的急噪。   黄威点点头,然后对高文道:“李班头你先将案情说说,这是卷宗,高典史你先看看。” 第56章 就凭我比你帅   高文低头看了一下卷宗,实际上也没写什么,也就几十个字:失踪之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家住何处,什么时候被人绑票,不过是官样文章,走了一个程序。   待到他看完,黄威:“如何?”眼神中带着期盼。高文这人脑子灵,未来说不好还真是自己的威胁。可眼前这桩案子自己是真的没辙,这姓高的办报恩寺案时所显示的手段,简直就是个老刑名,想来要找回梅良的儿,还真要靠他。   高文道:“黄主薄,资料实在太少,在下现在也仅仅知道梅大少爷的名字,至于他是如何被人绑架的,还请你说说。”   “好。”黄威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   原来,梅良今年四十一岁,家中有两子,老大梅黄,老幺梅隆,取的是老家黄龙的谐音。   老大梅黄今年二十有二,已经成家,平日里帮着梅良处置日常事务,是梅家未来的继承人。   至于老二梅隆,今年才十五岁,尚未成年。和父亲以及大哥粗鲁不文不同,此人倒生得一表人才,且能读书,被父兄寄以厚望,在八岁的时候就请了私塾老师教授《四书》《五经》欲将来考取功名,给梅家光宗耀祖。   俗话说得好,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况且这梅隆人帅可,又能读书,自然被父亲爱若珍宝。   黄龙地处黄土高原边沿,自然环境恶劣,交通不便。为了让儿子好好读书。再加上梅家又在韩城城关置办了偌大家业,因此,就将家安在县城陪读。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父子三人有三百天呆在城里。   为了让儿子好好读书,也是为了光大梅家,梅良将城中一处宅子开辟成书馆,请了名师授课,给家族中的子弟进学。   每日清晨,梅隆都会带着疏通出门去书馆上学。可就在今天上午,梅隆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去学堂,和书童一起失踪了。   与此同时,梅家的大门上被人用匕首插了一张纸。   看到纸条上的字,知道儿子失踪,梅良震怒,急忙跑来衙门报案,同时又派手下四下打探。   说到这里,黄威将那张纸条递给高文。   高文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汝子已在我手,速筹五十两白银赎人,不许报官。   这字……还真是难看啊!看到纸条,高文忍不住一笑。   黄威:“高典史,在座诸人当中,也只有你办过人口失踪、绑架案,依你看来,此案该从何着手?”   确实,韩城地处关中平原东北,地方富庶,自来就是明王朝统治的核心区域。官府的控制力也强,这几十年来,别说杀人抢劫一类的恶性大案,就连打架斗殴、邻里不和之类的民事纠纷都没几桩。如此一来,公门中人的业务能力自然是下滑得厉害。如今突然出了这么一件大案,休说他人,就连黄威也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其实高文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道:“禀主薄,我手头资料有限,现在可说不好。”   一直没有说话的韩隗冷笑:“高文,你要资料,方才主薄不是给了你。现在又说资料有限,分明就是推脱之辞。你自己没本事,说这些话做甚?主薄,梅良,咱们说咱们的,别理他。”   韩隗故意挑衅,高文也懒得理睬,只在心中默默推敲着案情。   梅良先前和高文交过手,也看他不顺眼,就道:“黄主薄,咱们自说咱们的。”   黄威见高文不说话,也是无奈,点头:“也罢,咱们再推敲一下。这是一桩绑架案无疑,现在的问题是,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梅家二公子?”   于是,众人就开始讨论起来。   依照常情,但凡敢干出这种绑票大案的自然是行走江湖江洋大盗,或者打家劫舍的山贼,又或者城中破落户临时起意激情做案。江洋大盗和山贼这事也就说说,陕西乃是三边重镇所在,出了关中平原,可谓遍地是兵,满世界都是军户。明朝实行的又是严格的户籍制度,山贼要想在这里开山立寨,只怕没两天就被人给剿了。   “所以,城中二流子下手的可能性极高。”黄威最后总结了一句:“定是有胆大包天之人耍钱输掉了裤子,没个奈何,铤而走险。”   “对,舅老爷高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韩隗连声叫:“依我看来,要破如此要紧的案子,还得靠你老人家,别人不成。”说着,就轻蔑地看了高文一眼。   梅良也是连连点头:“黄主薄说得对,咳,我也是急火攻心,没想到这里去。”   黄威:“现在不是说恭维话的时候,先找人。咱们先合计一下,看谁的嫌疑大。”   很快,众人就拟出了二十几个名单。其中大多是城中的郎当子和有偷鸡摸狗前科之人。   黄威:“好,快班立即派出人马,依照名单将所有嫌犯都拿回衙门逐一审问。高典史,此事还得劳烦你一趟。”说着就将名单递了过去。   高文接过名单,点了点头:“好,我这就下去准备。”   梅良一脸狰狞地叫道:“有这个名册就够了,也不需姓高的亲自动手,不过是二十来个泼皮,某自带人去做,审问的事需不劳烦衙门,我自己做了。老子定叫这些泼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罢,就粗鲁地将高文手中的名单抢了过去,恨恨道:“黄主薄你口口声声说这姓高的是个能人,我看就是坨屎!方才说了半天,屁都没有放一个。俺这个宝贝儿子若让这姓高的去找,拖延得几日,说不好就出什么周折。此人,我老梅信不过。”   这已经是很不客气了,高文现在这具身体毕竟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心中的邪火就拱了起来。他自知道,这个梅良就是个狂妄自大惯了的土炮,刚才和自己过了一招,这人已经恨了自己。   正要发做,心中突然有灵光一闪,好象把握到了什么。无视韩隗幸灾乐祸的目光,淡淡道:“梅良你要是依照这份名单去寻人,我敢担保,你一辈子都别想找到儿子。”   “你说什么?”梅良怒问。   高文:“其实你的儿子根本就没有被人绑架,真相就是……”   “没有被人绑架,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惊讶地叫出声来。   韩隗:“姓高的,话可不能乱讲。”   梅良狠狠地看着高文:“怎么说,你凭什么肯定我儿没有被人绑架?”   高文:“就凭我比你长得帅,我高文仪表堂堂,风流潇洒……”   话还没有说完,“你!”梅良大怒,跳将起来,一拳朝高文鼻子打去,只恨不得一拳砸扁这个混帐家伙的脑袋。 第57章 熊孩子的心思你们不懂   几乎是不用想,高文就跃将起来,跟着大喝一声,双脚一前一后,右拳也挥了出去。   在动手的瞬间,高文突然想起云摩勒先前所说的话。身体一拧,腿、腰、臂连成一线。   “砰”两个拳头恨恨地撞在一起。   剧烈的痛楚袭来,高文禁不住跳了回去,不住甩手,口中发出丝丝声。方才自己和梅良硬碰硬对了一拳,感觉就好象打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指骨都被打得要裂开了。   拳怕少壮,棒怕老狼。这梅良如此年纪,还有这般拳力,如果再年轻十岁,只怕自己会更惨。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这个脸丢大了。   高文有些郁闷,定睛看去,却差一点笑起来。却原来,那梅良也和自己一样口中"呻吟",右手甩个不停,显然也疼得厉害。   这一拳,竟是五五分,大家都吃了亏,战个不胜不败。   “都不要闹了,当我这主薄厅什么地方?”黄威怒啸一声:“菜市场吗?”   梅良显然有些惧怕黄威,这才住了手,只用凶狠的目光不住看着高文,从牙缝里吐出一句:“高典史这是在调戏老夫吗?等到此事了结,咱们选个安静的地方,梅某要好好请教请教。”   高文将手背在身后:“我可没工夫奉陪。”他心中好笑,好你个梅半城,也算是个台面上的人物,怎么做起事来跟地痞流氓那般夹缠不清,也不怕失了身份。   老实说,这姓梅的力气不小,真和他打,搞不好要输在他手下。我高文什么人,好好儿的一个知识分子,正科级公务员,怎么能够跟人打架,失体统,失体统。   喝退两人之后,黄威一反先前的和颜悦色,严厉地看着高文:“高典史,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绑架案?若真是绑票,人质落到贼人手头,一旦有个波折,惊动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撕票。真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   听到撕票二字,梅良一个激灵,也跟着大叫起来:“高文,你这是想害我儿?”   韩隗:“主薄,高文小贼可恶,根本就没想过要破这桩案子,他纯粹就是来捣乱的,来人,将他轰出去!”   高文淡淡道:“主薄,若说起撕票。如果梅家二公子真被人绑票,你派所有人出去缉拿嫌疑,一拿就是二十多人,只怕还真要将贼子给惊动了。贼子一看,这么多官差见人就拿,显然梅家人已经报了案,不想付赎金,糟糕,事情闹大了。咱们钱也不要了,先脱掉干系再说。”   说到这里,他看着梅良:“梅大官人,如果你是那贼人,接下来你会怎么做?还有,我记得那张纸条上分明就写着不许报官。”   “啊!”梅良傻了眼睛,忙对黄威道:“主薄,捉嫌犯一事是不是……是不是缓一缓……”   黄威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问高文:“高典史,你凭什么说梅二公子没有被人绑票,相貌一说乃是无稽之谈,休要再提。”   高文哈一声笑起来:“是是是,这样好了,主薄先不忙派人出去缉拿嫌犯,我先出去访访,若有见教,再来回你。”   黄威:“那么说来,此事就由高典史你负责了?”   这个黄威,还是想着要将麻烦朝老子头上扣,高文也是无奈:“我先出去看看。”   梅良:“高文,我在这里等着。若我儿的事因为你这通屁话耽搁了,有个三长两短,休怪梅某人不客气。不……我跟你去,老子就要看看你是怎么办案的。”   高文:“随你。”   于是,高文和梅良一道出了县衙。   高文自带了两个衙役,而梅良身后则跟着四个膘形大汉。这四人乃是梅家家丁,都是目露凶光,腰间鼓鼓囊囊,好象藏着兵器。   梅良家大业大,家有良马千匹,养有十来个凶悍家丁。说他是乡贤不过是场面上的话儿,其实说穿了就是个土豪,本地最大的黑社会头子,私底下也不知道做过多少恶事。   这一行人走带街上,当真是杀气逼人,路人无不避之惟恐不及。   四个家丁也是可恶,沿路走还沿路抢小贩的果子、小吃之类的受用,说什么“老子在这城里下馆子从来都不给钱,吃你个破梨你BB个屁!”   梅良也不管,倒是高文实在看不下去,帮他们付了钱,搞得自己跟梅府的管家似的。   按照高文的计划,他首先来到梅良在城中的宅子,抬头看去,好大一片房屋,又问到学堂怎么走。得到梅良的回答之后,就朝东面走了一条街,也就两百来米左右就到了学堂。   “从梅宅到学堂也就两百米,两百米距离就敢下手劫人,嘿嘿,真是希奇。”高文忍不住笑起来。   “丝。”梅良抽了一口冷气,立即转身对身后四个家丁喝道:“去问问周围的商家,今儿个一大早可看到可疑人物和车马经过。”   他立即明白高文话中的意思,从自己家到学堂不过一条街,且这条街上有不少商铺。如此短的距离,如此热闹的场所,如果歹人正要下手劫人,还一劫就劫两人,如何瞒得过众人的眼睛。再怎么说,他梅家也算是韩城的名人。   梅良虽然为人粗鲁桀骜不驯,可他也是老江湖了,不然也不可能有如今这番光景。   等到四个家丁跑下去打听,高文突然问:“对了,梅大官人,梅隆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他一个小书生,未来的举人老爷,自然是喜欢读书啦!”梅良哼了一声。   高文番了个白眼:“你是自家的瘌痢头儿子最乖,我是问你,梅隆平日里可有什么嗜好。”   梅良:“那小兔崽子也没有什么喜好,就喜欢听听书,看看戏。你问这个做什么,高典史和贼尼风月事儿我儿在茶楼里可听得不少。这混帐东西,尽喜欢这种龌龊下流事。”   也不知道是骂他儿子还是骂高文。   高文不禁气短,强自忍住:“梅大官人,把你的人都撤回来,咱们去一个地方,保准找到你儿子。”   “去哪里?”   “兴隆客栈。”   梅良一呆:“去哪里做什么?”   “去就是了,若找不着人,你大可唾我一脸唾沫。”高文嘿嘿笑起来,智珠在握,心中暗笑:梅家的小崽子,看你躲得了几时。他娘的,老子最讨厌熊孩子了!   这个时候,几个家丁都回来了。果然,如高文预料的那样,今日一大早,这条街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可疑人物和车马。所有人都说看到过梅隆,梅二少爷到了学堂门口却没有进去,而是径直朝西走了。   “西面就是兴隆客栈。”梅良面色大变,喝道:“走,过去看看。”   兴隆客栈是韩城最大一间旅店,有三十多个房间,四个大院。这几日,这里生意极好,因为有一个叫如意社的从京城来的戏班子来了韩城,包下了一整座院子。   高文指着戏班子所住的院子道:“如果不出意外,梅二少爷就在里面。”   刚说完话,却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从里面出来。刚一探头,就看到梅良和高文等人,一张小脸变得煞白。   梅良大吼一声:“小杂种,哪里逃!”冲上前去就是一整套组合拳,当真是行云流水,全是胜笔,毫无败笔。   这个时候,高文才完整地看全了梅大官人的拳脚工夫,禁不住在心中点了个赞:好武艺,老头这本事实战性极强,寻常三五条汉子近不了身。   点完赞,再看了小厮,已是鼻青脸肿,完全变了形。   打完,梅良一脚将那小厮踹倒在地,骂道:“该死的狗才,刁奴,梅隆那小畜生就是被你们这些肮脏货给带坏了,人呢?”   小厮哇一声哭起来,不住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二少爷就在里间。”   这个时候,高文心中一颗石头才算是落地了。如果没有猜错,这小厮应该就是梅隆梅二少爷的书童。   梅良铁青着脸将手一挥:“把小畜生给我抓起来。”   四个家丁如狼似虎般扑进院子,见人就打,一阵哭爹喊娘的声音传来。   “案破了,没我什么事了,告辞!”高文一拱手,笑嘻嘻地说:“耽搁了这许久,我赶着回家看老娘呢,梅大官人,咱们后会有期。”   梅良:“高典史真是高明,一出马,就寻到我家那孽障,佩服,佩服!这个人情俺欠下你了,改天必有厚礼奉上。”虽然看高文依旧不顺眼,可心中却对高文的智谋又惊又惧,忍不住问:“高师爷,却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出犬子不是被人绑票,而是跑这里来了?”   高文:“梅大官人,你不是熊孩子,熊孩子的心思你不懂。” 第58章 戏路不对   见让梅良这个土豪劣绅对自己服气,高文也颇为自得,话也多起来:“所谓绑票案,一般来说要具备三个条件:一,了解受害人的家庭情况;二,赎金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交纳;三,如果可以,尽量不可受害人家属直接接触。”   这套理论在后世的网络上多着呢,一搜就能搜到,以前社会版新闻看得多了,这种最基本的知识高文还是有的:“你梅大官人是什么人,在韩城可是无人不知道,哪里来的绑匪这么不开眼,想在你头上动土,那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开玩笑,这梅良这么大家业,红黑两道通吃。他本身就是个黑社会头子,以前只怕没少干过伤天害理之事,你去绑他儿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梅良:“典史谬赞,俺当不起,还请继续说下去。”   高文:“这案我之所以看出破绽,那是因为那张字条。首先五十两银子的赎金实在太低,简直就是搞笑。堂堂梅大官人的爱子只值五十两,若我是歹人,起码要五百两甚至更多。五十两,已经形同儿戏了。”这就好象是后世你绑架了李家成的儿子,却问他要四万块钱,这不是侮辱人吗?   “其次,从贵府到学堂不过六七百步距离,如何下手?”   “最好笑的是,这绑架案发生在大半天,其手段极其可笑幼稚,根本就是个小孩子在搞鬼。估计就是个小孩子跑出来玩,可手头钱又不够,这才做了这件糊涂事。还是那句话,大官人不是熊孩子,不知道熊孩子的心思。”   这种事情,后世现代社会多了去。那些熊孩子为了得钱上网,为了买自己心爱的玩具,比这荒唐离奇的事情都干过。   说到这里,高文突然想起梅良的身世,心中一动:这个梅良就没有过童年,小孩子心里怎么想,自然不清楚。   “梅大官人,办案这种事情或许可以正面推导,但也可以逆向思维。而逆向的,将自己代入到绑匪中去,说不定可以得到更有价值的东西。你想啊,如果你是歹人,要想绑架梅隆,该如何下手,该如何获取赎金,又该如何顺利脱身?这么一想,就能看出这桩案子的荒唐和浑身的破绽。”   “至于为什么查到这客栈来,方才你不是说梅二少爷平日里喜欢听听书,听听戏吗?”   梅良:“是说过,怎么了?”   高文:“听书很简单,这韩城里到处都是茶舍。可想听曲儿听戏文,却不那么简单,尤其是能唱得一出好戏的班子,一年中也来不了两个,除非你去西安城中。最近城里不是来个个如意社吗,京城的班子,想必那戏唱得是极好的。二少爷既然是戏迷,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而戏班子就住在这客栈中,想必他就追到这里来了。”   “佛家讲究因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很多东西不过是常识罢了,只不过你关心则乱。”   一个现代人自然是无法理解戏班子和戏剧名角对于古人意味着什么。   明朝中叶正是昆曲发轫之时,这种戏产生于苏州昆山一带,它与起源于浙江的海盐腔、余姚腔和起源于江西的弋阳腔,被称为明代四大声腔,同属南戏系统。   昆山腔开始只是民间的清曲、小唱。其流布区域,开始只限于苏州一带,到如今已经扩散到长江以北,进入京城,成为京城人主要的娱乐方式之一。   除了昆曲,各省还有自己的戏剧,可影响力和艺术表现力都比不上昆曲。   古人娱乐方式单一,但凡有个新的曲目出来,那才是万人空巷,争相一睹为快。至于捧戏子,追个戏班子听剧等事也大行其时,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那情形,就好象是后世的追星族。   一个昆曲名角,当真是如后世的影视明星一般。   梅隆今年才十五岁,正是追星的年纪。想必是迷恋这如意班的什么角儿,过来捧场。可又因为手头无钱,这才犯了糊涂,这种事儿在现代社会可多了去,也不难理解。   听高文这里一说,梅良立即明白过来,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是长长一揖:“某服气了,俺这辈子只服两人,一个是黄主薄,另外一人就是高典史。高文兄弟,没啥说的,改天请你喝酒。以后若有事,只需吩咐就是。”   高文哈哈笑着将他扶起:“梅大官人,儿子穷养女儿富养原本是对的,可小孩子嘛,零花钱还是要给一些的。”   梅良气道:“怎么没给,那小畜生每月可是有五两月份钱的。”   正说着话,突然一个衙役从里面跑出来,惊慌地叫道:“高典史,梅大官人,没找着人。二少爷……二少爷没在这里。”   “啊!”   高文和梅良同时叫出声来。   再来之前,高文已经算定了梅隆就在这里,刚才得了梅良恭维,心中正自得意。无论怎么看,自己都是妥妥的穿越小说主角,英明神武,算无遗策,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乡绅土豪,都要拜服在自己的主角光环下面。   事情也在朝自己预定的剧本朝前推进,高文甚至想,看来我小高在刑名一物上还真有过人的天分,以后做个宋慈式的大明朝提刑官,青史留名也不错啊!   可结果却变成了这样,就好象一个寻宝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宝藏,可一揭开箱子,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怎么不叫人怅然若失?   这戏路不对呀?   “来人,把戏班子里所有的人都给我押过来!”梅良大声咆哮:“好好儿的一个人,怎么说丢就丢了呢?”   见自家主人雷霆震怒,四个家丁的拳脚更加铿锵有力。不片刻,就将如意班连班头带戏子在内二十余人都赶到空地上来。   梅良:“高师爷,人我都给你带到了,马上动手,好好拷问,我就不信了,老子的儿子他们也敢私藏?”   那二十来人一个个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大声号哭着,不住磕头喊饶命。   高文心中不忍,加上梅良这话说得难听。什么叫马上动手拷问,倒显得我高文是你跟班一样。   就道:“梅良,这用刑可是要知县大老爷下令才行。”   梅良红着眼睛吼道:“你审不审,不审是吧,那我自己动手。”   “私刑逼供可是犯了大明律的。”   “犯了又如何,老子以前在黄龙的时候,像这种刁钻小人不知道打过多少。休说什么县尊,没老子每年的孝敬,这县衙门就开不下去。”   高文也怒了,正要发作,旁边一个衙役偷偷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忍耐。   高文一挥袖子,道:“就算要抓人,也得捉到县尊那里去。你们两人把相干人犯都押回衙门去,休要伤了人”说罢,朝梅良一拱手:“梅良,此间事已了结,家中还有事,告辞!”   梅良:“高文,你走什么,我儿还没寻到呢?”   高文也不回头,冷冷道:“县尊的命令是命我等破梅隆绑架案,如今已经真相大白。你儿子根本就没被人绑票,那么,这案子算是破了,也没有我什么事了。”   他心中恼怒,暗想:土炮就是土炮,这梅良跋扈惯了,前头还跟你称兄道弟,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这已经是纯粹的小人了,老子可不想打交道。   确实,正如高文刚才所说,这件绑架案子算是破了,专案组的任务胜利完成。至于梅隆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失踪的,同他高师爷也没有任何关系。当然,如果杜知因为梅家二少爷失踪一事另外成立一个专案小组,那却是后话。   想来也不可能,人口失踪案和绑架案的性质不同。绑票是恶性刑事案件,人口失踪这种事情在明朝人看来仅仅是民事纠纷。梅二少爷有可能跑什么地方花天酒地去了,又有可能跟戏子私奔,反正那小子在外面玩上一阵子,厌烦了,想到家里的好就会回去。   更何况,戏班子的人都已经被拿下来,梅家老二的下落就着落到他们身上好了。   又破了一案,高文心中得意。   想想还有三天就是大年夜,他在街上逛了半天,买了一大堆年货。正要回家去见母亲,突然经过一家金铺,心中突然一动,记忆中突然涌起一桩往事。   那是在两年前,一个邻居过来串门炫耀新买的玉镯,说花了多少多少钱,又摘下来让母亲摸摸。   当时,母亲摸了半天,叹息一声:真漂亮啊,摸起来真舒服。   那邻居笑着说高婶,你也买一个吧!   母亲叹息一声,说:“穷人家如何使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再说,我一个瞎子,戴了又看不见。”说完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镯子还给了人家。   她虽然目不能视物,可高文依旧记得那天母亲的眼睛好象好了,目光流动,闪闪发光。   她老人家终归是个女人啊,女人喜欢的东西,她也喜欢。   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所谓的孝道,不就是要让老人家开心吗?   当下就走进金铺,选了个羊脂白玉做的玉镯,也不讲价扔过去二两金锭,正要走。金铺老板见高文出手如此大方,忙笑道:“高小官人,听说你最近写了本《西游记》词话书儿卖得很好,想必是生发了,出手如此大方。说不定过得两年,咱们都要叫你大官人了。可是你你母亲买的年货,她苦了一辈子,如今有你这么个有出息又孝顺的儿子,心中不知道欢喜成什么样子。”   “正是给家中老娘买的。”听他说起这书,又如此恭维,高文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笑道:“你倒是口甜,怎么,还想推销些什么玩意儿给我。若真有好货,倒不妨关照你的生意。”   老板:“玉有德,君子佩玉,高小官人好眼光,把老朽震店的好货都选了去。不过,所谓好事成双,这买东西都买一对才是上佳。”   高文:“你这镯子不是只有一只吗?”   老板:“镯子是只有一只,可你家中不是有两个人吗?光顾着给老娘买首饰,却冷落了屋里人,却是不美。古往今来,这婆婆和媳妇之间的关系可不好协调。你顾着亲娘吧,媳妇不乐意;尽顾着媳妇儿吧,老娘又骂你有了媳妇忘了娘。你夹在中间,日子可就难过了。”这人好象也因为婆媳关系没有处理好,满面都是苦恼:“高小官人,我是个过来人。今日这事你是有些欠思量,这一碗水可得端平啊。给老娘买了镯子,媳妇那儿也得买一件回去安抚才是。”说着就从柜台下面取出一物塞到高文手头:“这个玉戒指乃是我镇店之宝,都是街坊邻居了,天天见面,就给你打个八折,给八两银子好了。”   高文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成了亲的?” 第59章 病好了   老板挤了挤眼睛:“高小官人乃是我县有名的风流人物,身边就没缺过女人,或许连自己都记不得了。你上次办报恩寺一案,不是留了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在家中吗?”   “哦,你说的是那事啊,却是你误会了。那女子被歹人在地窖里关了一月,神思恍惚,没个去出。我也是可怜她,就留在家里侍奉母亲。说是侍奉,其实她呆呆傻傻,什么也做不了,倒是我娘在照顾她饮食起居。为了避嫌,我都搬出去住了。人家黄花大姑娘一个,你可不要乱说,坏人名节。”高文笑着看了看手中那物,唾了一口:“什么玉戒指,这就是一块扳指。是男人使的,用来开弓射箭,怎么,想来哄骗于我?”   没错,这就是一枚灰白色玉扳指,玉质倒是温润。如果没有认错,应该是内蒙古的红山玉,是蒙古人用来打猎用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流到了这老板手头。   “高小官人真是渊博,听说你武艺不错,不如买回去自己使,价格好说。”老板还是不死心,这玩意儿在他手头有些年份了,因为样式古怪,死活也卖不出去。   “我要你这玩意儿做甚?”高文正要将板指扔回去,突然心中一动,就又收了回去:“也罢,就买你的。”   接过高文递过来的银子,老板又是一通恭维,然后笑道:“高小官人,你说那女子呆呆傻傻,想来是有些日子没回家了吧?”   “是有两天没回去了,怎么了?”高文一楞,忙问:“我家中怎么了?”   老板:“好叫高小官人知道,你屋里那女子好象已经好了?”   “好了?”   老板:“对对对,有人看到那女子同你娘又说又笑的,见了人,说起话来也得体,完全是个正常人。”   高文大为惊喜:“真好了,不错,不错。难怪那曾郎中当日还打了包票,说吃了他的药若不见好,大可去砸了他的招牌。这个曾郎中,真是个神医啊!这可是个好消息,我得赶紧回家去看看。”   “是得赶紧了,人家可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家中虽然穷,可你看那身段,那气质,啧啧!关键是,她家里人不要她了。孤苦无依,托庇在小官人府上,还不任你搓圆捏扁。听人说,高小官人你晚上吃了酒起了兴头,常常半夜回家,摸进人家的房里。小老儿这里就要说你一句了,别的窑姐儿、尼姑什么的,那就是露水夫妻,玩玩就好。如那般的好女子,你可不能辜负了。”   “什么,你说什么?”高文感觉不对,停下来回头看去。   老板有些心虚,讷讷道:“高小官人,你我都是一个城里住的,乡里乡亲,老朽可不想看到你出了事惹上麻烦。你屋中那女子先前害了痴病也就罢了,这回突然好了,难保她家里人不来接。若是知道小官人破了自家女儿的处子之身,这事可就麻烦了。而且,人家父亲好歹也是个有功名的廪生,小官人你在衙门里当差,门不当户不对。依小老儿看来,夜一长,梦就多,还不如抓紧了将她收房。生米煮成熟饭,石小姐父亲也只能打掉门牙和血吞,认下你这个乘龙快女婿……别,别打我……良药苦口啊……小官人饶命……”   “咻”一声,老板逃得没有了影子。   ……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我高文堂堂清白男儿,在世人口中怎么成了荤素不禁的色魔?   什么起了兴头,常常半夜回家,摸进人家的房里。我高文被人这么糟蹋不要紧,男人,被人说几句没什么大不了。可人家石幼仪才十六岁,一个初中生小姑娘,人生的道路还长。   高文无语为问苍天,呆了半晌:“咦石小姐的呆病好了,不错,不错,既然好了就赶紧把人送回家去,老住在我家里,叫我高文有家不能回也不是个事儿。再这么住上一阵,鬼知道城里人又会乱说什么。”   想到这里,高文又高兴起来,兴冲冲跑回家去。   刚一进院子门,就看到石幼仪正在洗衣裳。许是水太凉,她裸露在外面的两条纤细的胳膊红通通如同鲜藕,再配上她娇好的面容,竟是美不胜收。   再看她目光晶莹动作麻利的模样,又有哪一点像是前番痴呆模样。   高文大喜:“妹子的病好了?”   听到高文喊,石幼仪突然发现自己的胳膊还露在外面,一张小脸顿时红得跟苹果一般。立即拉下袖子,惊慌地跑回屋去。   大约是太害羞,不小心撞到院中一棵小石榴树上,引得积雪扑簌落下。   “哈!”高文禁不住笑出声来。   被他一笑,石幼仪更是手足无措,眼睛里有泪花沁出来。   “文儿你回来了?”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该死的,一回来就知道欺负人。”   “是是是,是我不对。”高文朝石幼仪一拱手:“妹子原谅则个。”就进了堂屋。   看到高文带回来的年货,摸着玉镯,高母眼睛有些湿:“浪费这钱做什么,你有这个心,我就高兴。”   高文将镯子戴在母亲手上,笑道:“这东西戴在娘腕子上,又不用供它吃喝。说浪费却是谈不上,这也是一件财物。一旦娘你使得腻了,随时可以拿去去换钱,说不定还要赚上几两。”   高母这才高兴起来,笑道:“这是我儿给娘的孝敬,我怎么能够拿去卖。既然此物如此值钱,娘就先收着,等你成亲之后交给你娘子,当成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   高文看了看院子,石幼仪已经回自己房间去了。这才问:“石小姐的病好了?”   高母:“阿弥陀佛,却是好完全了,可怜的孩子。”   高文:“娘,她这么在我家住着也不是办法。既然病已经好了,说不好要给人送回去。”   高母叹息:“是啊,得给人家送回去,娘这心里还真舍不得。不过,她父母都不认她了,却如何是好。”   正在这个时候,石幼仪屋中传来“嘤嘤”的哭声。   高文:“这事我找个机会再去缁川镇走走,跟人家谈谈。血浓于水,也许她父母就改了心意呢!”   石幼仪的哭声更大,显得很伤心。   高文:“娘我先走了,等年三十那天再回来同你吃团圆饭。”   刚出院门的时候,高文扭头对着石幼仪的房间喊道:“你放心好了,这事就包我身上,管叫你一家团聚。” 第60章 纠缠不休   石幼仪是应该送回家去,还得尽快。多拖延一天,就多一天麻烦。   首先,我高文的名声已经彻底被流言给败坏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好石小姐也要跟着我声名狼籍。我是个男人倒无所谓,可人家将来还如何嫁人。   这事首先得说服石廪生,他不就是因为女儿被歹人人虏去一月,以为她已经失节。为了石家的面子,索性注销了女儿的户籍。不过,毕竟是父女,虎毒还不食子呢!能不能让他悄悄将女儿接回去……或者……反正我得想个法子让他们一家团圆了。   想着心事,不觉回到自己的住所。   高文将那枚玉扳指递给云摩勒:“给你的。”   “玉扳指。”   高文:“你却认得?”   云摩勒:“以前看过。”   高文:“你手指粗,戴着合适?”   云摩勒将板子套在右手拇指上,好象有点喜欢的样子:“为什么?”   高文:“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送我?”   高文呵呵一笑:“你是我的丫鬟,主人送东西给你,但收着就是,何须多问?”   “也对。”   “做饭没有?”高文问。   “没有,不会。”   高文:“罢了,等下你叫人送点过来。”   “多买些。”   高文:“之所以送你东西,那是因为你一句话,若非你那句话,本公子今天说不定要吃个大亏,算是对你的感谢吧!”没错,若真论起武艺,自己比起梅良还差了半筹。先前同那土炮对了一拳,若非突然想起云摩勒早晨是说起的自己中轴线歪斜一句话,说不定还真要被那鸟人给打翻在地了。   高文前世本就心高气傲,是个输什么都不输人的。这次云摩勒算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于情于理都要感谢人家才对。   而且,武艺这种东西,有句话说得好: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   朦胧中,高文好象明白了如何使力发力的技巧。   他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摸到真功夫的门槛了。   说完话,等了半天,高文却没等到云摩勒问。   自己先忍不住了:“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感谢你吗?”   “不想问。”   高文:“咳,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简洁?”   “习惯。”   高文苦笑:“买你回来我好象做了一件大错事,你生得又不漂亮,家务事不会做,还平白给我添了一张吃饭的嘴。难不成买了你这个丫鬟本公子还得另外买一个服侍丫鬟的丫鬟回来?”   云摩勒皱眉想了想,微微点头:“我不反对。”   高文气苦:“去你的,还不快起买些吃食回来,钱放什么地方你自己知道。也是我命苦,买了个姑奶奶回来。”   云摩勒突然扑哧一笑:“活该!”   这一笑,当真如牡丹开放。高文眼睛都花了:“真漂亮,你就是我大明版的莎娃!云姑娘,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往我院子里这么一杵,也是好的。”   云摩勒也不理睬,自取了钱出门去买饭菜。   她刚走不片刻,蓬一声,有人不礼貌地踹开了院门。   抬头看去,梅良带着四个家丁红着眼睛冲了进来:“高文,原来你在这里,他娘的你还真是狡兔三窟啊!”   看到他,高文心中一阵腻味,冷冷道:“梅良,你闯进我家中究竟想干什么?先前我已经将话说得明白,既然不是绑架案,就没我高文什么事情。你儿子同戏子私奔,自带人去寻就是了,跑我这里来纠缠不休做什么?”   梅良突然一呆:“你怎么知道我儿是跟人私奔的,高文,是不是你指使的,说!”   说罢就要伸手来抓高文的领口。   其他四个家丁急忙拉住自家主人:“大官人,不要动手,你忘记黄主薄说的话了?”   “黄主薄”三个字如同带着魔力,梅良的身体松懈下去,但口中还是不住嚷嚷:“高文,你怎么知道的?”   高文冷笑:“一个小孩子,喜欢看戏追星,偷偷从家里逃出去,又假装被人绑架弄钱。梅良,你好好想想,要捧戏子,花得了多少钱,也就是卖张票的事儿。如今人突然不见了。想必是和戏班子里的戏子好上了,私奔了。”   “对对对。”梅良惊讶地说道:“高明啊,真是个神算子,这都能推敲出来。方才抓了那戏班子里的人一问,我才知道,里面少了个叫梅红的小娼妇,我儿就是迷上了她,上了她的当。”   高文哈哈一笑:“梅红、梅隆,一笔写不出两个梅字,让你儿纳了她,做一家人不好吗?”   “你……你是在埋汰老夫……”梅良两眼喷火:“这种小娼妇我梅家如何能够要,若叫我看到,直接打杀了喂狗。”   高文:“那就对了,想必是你儿也知道这一点,心中畏惧,这才同那小梅红一起逃了,要做个同命夫妻。”   “什么同命夫妻,那小闺娼分明是贪我家的钱财,这才勾引我儿。”   “我也管不了这么多,黄大官人,你不去寻你儿子,杀气腾腾跑我这里来做甚?”高文冷冷问。   突然间,梅良朝后面一挥手。一个家丁就将一包银子塞在高文手里。   高文称了称,起码有五十两,不觉得呆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良不住拱手:“高小哥,高兄弟,今日我见了你,就好象是见到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内心中亲切得紧。没啥说的,等到此事一了,咱们就结拜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高文心中唾了一口:谁他娘跟你一起死,晦气!   梅良:“高兄弟,你侄儿梅隆被女人拐走了。你这个做亲叔叔的是不是想个法儿将他寻回来?”   高文哭笑不得:“梅良,天下如此之大,茫茫人海,我又不是诸葛亮,又怎么将你儿子寻回来?”   “不,你有法子的。”梅良道:“先前黄主薄说了,要说寻人的工夫,这世上只怕没谁比得上你。我儿子的下落,说不定真要着落到兄弟你身上。帮帮忙,帮帮忙。先前是我不对,梅良这厢赔罪了。” 第61章 料中   这梅良说翻脸就翻脸,说赔罪就赔罪。用得着你时,什么好话都说得出口,就是个没节操的。   高文不想理睬这个小人,正打算将手头的银子递还回去,将他给打发了。   就刚一抬手,心中突然又是一动:马拉隔壁的,梅隆小子难道在那里?咳,我这强迫症啊,若不探个究竟,今天晚上别想睡觉了。   当下,他哈哈一笑:“梅大官人,山人掐指一算,就能算得八九不离十。你儿在哪里,我却是想到了一个地方,你若去寻,没准就能寻到。”   梅良大喜:“哪里?”   高文:“如果我没算错,梅隆应该去了你在黄龙的庄子。”   “不可能吧,他去那里做什么,不怕被我捉住吗?”   “不信你大可过去看看。”   想了想,梅良一咬牙:“好,我们就回黄龙去看看,高兄弟,要不你也一道去。毕竟你也是衙门里的人,到时候若是抓到那小娼妇,还请你押解回县城治罪。”   高文本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再说,他心中料定那小梅红和梅隆肯定在黄龙老家。拐带人口可是不小的罪名,作为执掌刑命的典史,缉拿人犯也是自己的职责所在。就道:“正要去见识一下梅大官人的马场。”   当下,高文和梅良去了衙门,在杜知县那里回来话,就带了两个捕快,骑兵了梅家提供的快马,一行人急冲冲地朝黄龙驰骋而去。   高文前世文弱知识分子一个,刚一骑上健马,内心中还有些畏惧。跑了几里地,脑中残留的记忆舒醒过来。原来,从前的那个高文马上竟是不错。   渐渐地,高文觉得这马儿骑起来倒很有意思。   黄龙乃是山区,在后世本是一个县。只不过,在明朝的时候因为人口少,土地贫瘠,就划归韩城管辖。   从韩城到黄龙约一百八十里路,就算梅家的马匹神骏,一人双马也都跑上两日。   走了一天,眼前却是连绵起伏的山岭,千沟万壑。水流的冲刷让黄土的地表支离破碎,黄土塬、黄土峁、黄土墚纵横相间。一条蜿蜒的官道串联起的塬、墚、峁起伏跌宕。   夕阳下纵横的沟壑在众多破碎的地形间投下树枝似的阴影。却是已经进入黄土高原地区,眼前的雄浑壮阔让高文忍不住长啸一声:“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同高文的兴致勃勃不同,两个衙役的屁股已经没鞍子磨破,一路叫苦连天。若非梅大官人塞不过丰厚的茶水钱,他们说不好要磨蹭成什么样子。   不过,两个衙役还是在嘀咕:“我说高师爷,咱们替你做事原本没什么。可无凭无据的,你说梅二少爷回老家去了。这么远的路,这一来一回的,若是扑空,太耽搁事儿。”   听到他们这么说,梅良也自担心:“高小兄弟,我儿真在黄龙?”   高文:“你自己去就是,怎么就不相信个人呢?”   跑了一天路,身子疲乏,当夜,众人就歇在一个叫凸儿山的村子里。   吃过饭,洗了脚,正要上床歇息。突然,一阵轰隆的马蹄声传来,就有人高声问:“梅大官人可在里面?”   “小顺,是我,什么事?”听出来人的声音,梅良猛地送屋子里跑出来。   来的只一人一骑,马上是一个家丁。   他一个骨碌滚落下来,哭叫道:“老爷,老天可怜,竟然在半路上碰到你。二少爷,二少爷在庄子里……”   “什么,那小畜生果然回老家庄子里去了。”还没等小顺说完话,梅良就大叫起来。   这么大动静,早已经惊动了其他人,包括高文在内,所有人都披衣跑了出来。听到这话,大家都抽了一口冷气,皆用看鬼一样的看着高文。   心中只剩一句感慨:高……高师爷算无不中,他是诸葛亮还是刘伯温转世?   梅良大叫:“高兄弟,你怎么算到我家那小畜生跑老家庄园去了?”   “对对对,高师爷快说,你怎么算到的?”众人心中大奇,乱糟糟地问着,倒将那个叫小顺的家丁的声音盖住。   高文心中得意,彻底膨胀了,抚须笑道:“很简单,只有到老家才能弄到钱。你想啊,梅二公子搞了绑票这出戏,估计下来之后也感觉这事干得实在幼稚。又想起梅大官人的厉害,心中却是惧了,如何敢去收赎金。也许,这个时候,梅大官人已是搜山检海将韩城翻了个底朝天。再留在城中,那就是等死,得尽快逃出去。”如果他下颌有胡须的话。   “可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如今这世道,没有钱你是寸步难行,更何况还带着一个女戏子。这女人啊,当面口头抹蜜,可一旦知道你腰中无铜,鬼才跟你去吃苦。”   “梅二公子出门根本没有带多少钱,又想讨女人欢心。若是回家取钱,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想了想,要想弄钱,说不好还真要回老家的马场了。反正那边梅大官人和大公子又不在,要取银子,谁管得了?”说到这里,高文哈哈大笑:“这世界虽大,可对于梅二公子一个孩子来说却小得很。”   “高,实在是高!”   “服了,彻底地服了。”   梅良:“高小兄弟,亏得你寻到了我家那孽障。好好好,好得很,我梅家的脸都被那小畜生给丢尽了。也怪我平日里太宠着这小畜生,今天咱们也别睡了,打了火把上路。等下见这那混帐东西,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说起自己的儿子,他一脸的狰狞。叫高文看得心中一寒,不禁有些同情那个追星少年起来。   正要劝,跪在地上的小顺却哭得更大声:“老爷,你别说了,还是快些上路吧,再迟二少爷,二少爷就要糟糕了。”   听到这话,高文感觉到不对,忙喝问:“梅隆怎么了,快说?”   小顺:“二少爷,二少爷他被人挟持了,说是不看到钱就不放人。”   “挟持,什么挟持……啊!”高文吓了一跳:“真被人绑架了?”   小顺:“对对对,被贼人绑了。”   这回是真的。 第62章 石梁派温家堡   “什么,你说什么,那小畜生被人绑了票?”梅良一把将小顺从地上提起来,怒啸一声:“怎么可能,黄龙可是老子的地盘。谁他娘不开眼敢在马上绑我儿子,活得不耐烦了?”   毕竟是一方大豪,这一声大喝,当真是杀气腾腾,显然已上怒到极处。   小顺浑身都在颤抖:“是是……是马场里的……那些吃里爬外的畜生说他们已经半年没有拿到工钱了,眼见着就要过年……就聚众冲进了庄子……好在庄子围墙高,小的们拼死抵住了。可这个时候,二少爷突然跑了过来,就被……就被他们给捉了……说是不给钱,就让二少爷陪他们一起过年三十……哇!”说到后面,小顺大声哭号起来:“老爷,小的该死,没能保护好少爷!”   “反了,反了,这些刁民,吃老子用老子的,还敢于犯上做乱,今日不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梅良将小顺朝地上一扔,跳上马匹,大吼一声:“走,马上走!”   就率先冲了出去。   一行人轰隆而去,丢下高文和两个衙役面面相觑。   良久,一个衙役才小心地对高文道:“师爷,既然梅良已经找到儿子了,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要不,我们先回屋歇了,等明日再回衙门去回县尊好了。”   “对对对,师爷,这事就别管了。”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一想起要连夜赶路,两人都不愿意。   高文苦笑:“就这么回去,只怕交不了差,毕竟咱们没有亲手将梅隆交到梅良手里。再说,听刚才来的那人所说,梅家马场好象闹得挺大。若激起了民变,咱们可逃不了干系。”   两个衙役听高文这么一说,同时恍然大悟:“多亏师爷提醒,若事情真闹大了,咱们又不在场,说不好有大麻烦。而梅大官人那脾气,说不定今天真要见血。”   历朝历代,朝廷最害怕的就是百姓民变。朝廷是船,百姓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变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受人控制,也许一两日就平息下去,也许越闹越大,滚雪球一般。真到那个时候,上头追究衙门相干人等可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次梅家马场三人还真的要走一趟,去了什么都不需做就能将自己肩上的责任推卸掉。否则,上头一个“不作为”“放任暴民闹事”的大帽子扣下来,谁也承受不住。   当下,三人打了火把骑着马追了上去。   在路上,高文向两个衙役打听了一下,这才大约知道。这几年梅良的马场规模之所以大成这样,其实官府还是出了很大力的。   战马上国家稀缺的战略物资,自然是多多亦善。可光梅良一人的实力有限,梅家庄园也没多少草场。因此,不但前几任韩城知县,包括西安府府台衙门在内都出面协调,叫黄龙当地百姓将农田租给梅家搞集约养殖,至于失地农民则在梅良手下帮打打草、养养马。   “这个梅良……不,应该说是陕西西安府的相关官员倒有超前意识,连土地流转、公司加农户这种事情都想得出来。”高文心中倒是有些佩服:“可见这古人的智慧并不比现代人差,而官场上的精英更是一个比一个了得。梅二少爷被农户劫持,想必是梅家拖欠人家土地租金和工钱所执。”   夜里跑马,道路难行,走了两个多时辰,待到天色微明,终于到了一个宽阔大平坝,依稀能够看到前方有个硕大的庄子。   “那里就是梅家庄了。”一个衙役指着远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直娘贼,终于到地头,累死我了。”   高文放眼望去,却见到处都是一片枯黄。此刻正值隆冬,草木都已凋零,四野光秃秃地看不到一点绿色。这里已经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水土流失严重,到处都是裸露的黄土,看不到一丝活气。   只几个羊倌在山坡上放羊,几十头皮毛枯槁的老绵羊散落在山间,犹如点点破布。   高文有些疑惑,忍不住问:“不是说这里是大草场,牛羊成群,马儿乱跑吗,怎么看不着?就这情形,如何养活得那么多马?”   一个衙役笑道:“鬼知道,反正梅良每年能够给太仆寺交纳足额合格的战马就成,至于他想什么法子,咱们也管不着。”   所谓太仆寺,是中国古代朝廷的中央机构之一,秦、汉九卿中有太仆,为掌车马之官。在明朝,则掌管马政。这个中央机关说穿了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解放军总装备部,专门为兵部提供合格的战马。只不过,他和兵部是同级。   整个大明朝,重要你家里养了马,就要归太仆寺管。   是啊,以梅家马场这种自然环境,根本就不具备开设大马场的条件,又如何有一千匹战马存栏。   一千匹,直他娘一百匹都没看到。   高文心中好奇,有种想一探究竟的冲动:哎,处女座,强迫症真是没办法呀!   而且,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这可是一个研究明朝马政的好机会。   待到走到梅家庄园,眼前的情形叫高文大吃一惊,却见超过四百个农户聚在庄子门口,将梅良围得水泄不通。这四百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手中都执着草叉、锄头、斧子、棍棒,满面通红,齐声大吼:“给钱,给钱,今日不见到钱,咱们这年不过了。”   “咱们过不成年,梅大官你这个年也别想过好!”   在这群百姓当中,一个十四五岁,身上穿着锦袍的少年被人用刀叉子夹着,苍白着脸大声哭喊:“爹爹救命,爹爹救命!”不用问,这人应该是梅良的儿子梅隆。   听到儿子苦哭喊,梅良喝道:“没用的东西,不就是几个暴民而已,就把你吓成这样。直他娘,老子当年在蒙古的时候不知道跟多少人动过刀子,见过多少血,也没怕过。你他娘就不是我梅家的种。不要怕,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小畜生,你的事情还没完呢!等到此事了解,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说着话,他朝前踏出一步,对着为首一个老者喝道:“徐老头,老子待你不薄。怎么,今天是你带头闹的事,嘿嘿,还反了你了?”   那姓徐的老头连连拱手,悲怆地叫了一声:“大官人呀,当初小老儿有官府担保,将家中的十几亩地租给你。说好了每年每亩地一百斤谷子,按月支应的。可这都半年过去了,谷子却是一粒没有见着。每次来庄子里问,要么说大官人你不在,要等你回来再说。要么就直接将小老儿赶了出去。家中已经断粮好几日了,娃娃们饿得嗷嗷叫,眼见着句要年三十,你就可怜可怜我们,支应些钱粮吧!”   “住口!”梅良怒气冲冲地喝道:“徐老头,你不说你的地还好,一说老子还真找你说说。你那十几亩地在夏天时被雨水将土都冲光了,地里全是石头,已是寸草不生。因为你的地不长草,老子的马没草吃,这个折损怎么算?不叫你赔钱还算好的,你却来闹,还绑了我的儿子。找死!”   话音刚落,就飞起一腿直接踹在那徐姓老者胸口上。   梅良何等武艺,只听得蓬一声,徐姓老者就被踢翻在地,“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梅良突下杀手,想的是就用雷霆手段震慑众人。当下抢过一根哨棒横在胸口,斜视着众人,冷冷喝道:“至于你们,竟然聚众闹事绑我的儿子。嘿嘿,我梅良什么人,何事吃过这样的亏。你们的钱粮一毫都别想拿了,就当着赔礼。滚,都给我滚回家去,否则直接打杀了!”   见他如何蛮横,有就一个年轻人悲愤地大叫一声:“大伙儿可都听清梅良说什么了,反正回家去也要饿死,不如跟他拼了!”   “对,拼了!”所有人都挥舞着手中的农具一拥而上。   梅良一棍扫翻两人,也大喝:“儿郎们听着,抄家伙上,不用留情,打死人我负责!”   眼见着一场血腥械斗就要在眼前上演,高文心中一寒:糟糕了!   忙冲上去,大吼:“都住手,都住手!我是韩城县衙刑房典史高文,大家冷静些,此事定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该给的钱粮,也是会给的。你们要相信我,相信衙门!”   这场民变眼见着就要激化。真若起了乱子,自己身为衙役毫无作为,只怕县尊那里交代不了。   百姓怕官,见到高文身上的打扮,众百姓停了下来。   梅良突然扭头凶狠地看着高文,咆哮道:“高文,你他娘说什么,给钱,给个毛钱。谁叫你乱取口的,你给钱啊?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看你顺眼喊一声师爷,不顺眼,你就是个小衙役,狗腿子。我呸!”说罢,手中棍子“呼”一声投出去,越过高文的脑袋,刺中一个农民的面门。金钱面前,什么交情都是句屁话。   那农民满面是血地蹲了下去。   前脚他同高文还称兄道弟,转身就翻脸不认人。   莫名地,梅良的蛮横叫高文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怒气。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从来没想到这古代的土豪劣绅会如此凶残。这这这,这已经是《碧血宝剑》中的石梁派温家了。以前读书的时候以为不过是小说家言,却不想就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想来也对,金庸先生小时候就生活在乱世,想必这样的非人类地主也见过不少,有生活。   高文冷冷道:“梅大官人,你儿子可在人家手上,你就爱钱,也得心疼心疼儿子吧?”   “爹爹救命,不要,不要啊!”梅隆被裹胁在人群中,叫得声音都哑了。   “这是我梅家家事,还轮不到高文你管。”梅良瞪着众百姓,骂道:“你们谁敢碰我儿一根头发,我灭你满门!” 第63章 以德服人梅半城   大路不平旁人铲。   人间还是需要正义的。   按说,作为官府里的人,遇到这种群体性事件,高文应该居中调劝和,让两边都冷静下来。作为调解人,不应该有任何立场。反正是一味维和,竟让百姓偃旗息鼓回家去,又不得罪梅良。   当然,梅二少爷还是要解救的。   可看到眼前这一大片衣衫破烂的百姓,高文胸中突然涌起一口气:这个梅良就是头白眼狼,老子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可一涉及到切身利益,这个混帐东西就翻脸不认,活脱脱一个小人。对于这种小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某身上不通泰。   人间需要正义。   正义需要高强的功夫。   不过,梅良的武艺好象比我高上一点点,而且还有这么多手下。真若同他翻脸,只怕制他不过。   这姓梅的跋扈得紧,他可不畏惧官府。   想到这里,突然间,高文心中有一道闪电掠过,好象把握到了什么:就方才所见到的情形来看,这梅良的马场根本就没看到多少战马,而且,这地方自然条件实在恶劣,也养活不了这么多大牲口。那么,存栏一千战马之说又从何而来?   对了,据说这种明朝版公司加农户、土地流传的法子乃是西安府和韩城各级衙门牵的线,说不定就是个政绩工程,用来糊弄中央的。   肯定是的,这种事情只要下面不说,上头也乐得给朝廷一个漂亮的数据。反正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都有功,都有政绩。   后世这种政绩工程高文看得实在太多,自然明白官场上的那一套鬼名堂。   当下,心中就有了个主意。   他淡淡一笑,将嘴凑到梅良耳边。   梅良好大为不悦:“高文,你有说就说,有屁就放,神神秘秘做个锤子。”   高文冷笑:“梅大官人,这话可不好当着众人说的,我看你这马厂规模不小嘛,难怪每年要出那么多良马。”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梅良眼神一变,又是犀利又是惊惧,顿了顿:“你请说。”   高文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梅大官人能够做到今天这等事业,在下可佩服得紧。有一句话说得好,玉器不跟瓦片斗。看眼前的形势,只怕百姓们不肯善罢甘休。真若闹大了,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翻出来也不好。反正大官人号称梅半城,些许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小公子还落在暴民手中,难道你就不心疼吗?”   这话已经说得有些明白,梅良身子一震,默默地看了高文半天。才转头大声对众百姓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梅某人的秉性你们也是知道的,最喜欢以德服人啦!按照帐目上来看,你们是一文钱一粒谷子也不能拿的。不过,既然马上就要过年。看在大家都是一个地儿的人,彼此还粘亲带故的份儿上。梅某人就仗义疏才,将这下半年的钱都发给你们,下不为例。叫帐房先生来!”   众百姓大喜,同时拜下去,流泪道:“多谢梅大官人,大善人,活菩萨啊!”口中虽然这么说,可感激的目光却都落到高文身上。   看得出来这些感激之情发之内心,高文心中顿生崇高之感,暗自感慨: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做好事,做好官,真的很爽啊……不对,我就是有一个小小的胥吏,算什么官?   想到这里,不觉丧气。   “爹爹,爹爹!”梅隆梅二少爷被百姓释放之后,哭着扑过来。   “啪!”梅良蒲扇大小的巴掌一抽,将儿子抽倒在地,又补上一脚:“草你娘的败家子,老子整死你!”今日若非这个混蛋儿子被暴民绑架,致使他投鼠忌器,早就带着家丁动手将这群不开眼的刁徒驱散了,自然也轮不到高文威胁老夫。今天这个损失直娘贼太大了,都因为这个小孽障。   他是个爱财如命之人,这个时候,弄死儿子的心都有了。   好在两个家丁忙冲上去,劝的劝拉的拉,总算将两父子分开。   “放开我,以下犯上,好大胆子,帐房呢,帐房呢?”梅良一边挣扎一边怒吼。   一个家丁小心道:“回老爷,先前这一闹,帐房先生就逃了,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混帐,没帐房先生,这钱粮自己结算给人家。他若是回来,叫他卷铺盖滚蛋。”   没有帐房先生,事情麻烦了。   明朝的识字率不足千分之一,梅良也就认得几百个字,勉强够用,在后世大约是小学二三年纪水平。叫他写几个字手都抖,更别说算帐了。   “我来,我来!”高文自动请缨,他心中对梅良存栏一千匹战马的事情越发好奇,有心要抓他一个把柄。   虽然不知道自己拿这个把柄做什么用,可捏在手头总是好的。   心中又恼那姓梅花的实在可恶,想敲打敲打这厮。   梅良今天损失惨重,心意烦乱,就道:“有劳高师爷。”然后自提着儿子回庄去行家法。   好歹也是个985毕业的高才生,对付明朝的流水帐堪称轻松愉快。只半天时间,高文就顺利地核对了相干数据,将梅良欠百姓半年的地租和劳力钱发放下去。   众百姓自然是千恩完谢。   看了半天的帐,高文毕竟是文科生,加上梅家庄的帐做得很平,也看不出一个究竟。看看时辰不早,就罢了,自带两个手下回韩城。   梅良也是可厌,害高文三人一夜没睡,连茶水钱也不给,叫两个衙役一路低骂,说,“什么玩意儿,就不是仗着黄威的势,又认识些官儿,就当咱们不是人?”   “罢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高文摇头,淡淡笑道:“梅大官人还真是以德服人啊!”   两天一夜没睡觉,来回两百里路,还真把高文累够了戗。到住处后,什么话也不想说,直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少年人瞌睡多,等醒来已是第二日早晨。   起床之后,云摩勒照例没有做早饭,甚至没有烧热水。   看着清冷的伙房,高文腹诽:我这是买了个爷回家啊,而且……这位爷还非常能吃。   没错,不愧是身高一米七五,明朝版的莎拉波娃,一旦熟悉了环境,整个人和食量都放开了。   早饭照例关照买烧饼的小贩,高文只吃了两个饼子就饱了。云摩勒一口气消灭了三张,外带四个花红果子,一大碗昨日买了的羊奶。   看着她二尺有一挺拔的纤腰,高文纳闷,这么多食物究竟装哪里去了?   等到了衙门,去见杜知县汇报梅隆失踪案的结果,县尊的贴身师爷林师爷出来,笑嘻嘻地回答说:“大老爷休沐,有事初四再来。”然后又一拱手:“高师爷,恭喜发财!”   这个时候,高文这才想起今天是年三十。   按照明朝的制度,每年过年,所有官员都要放假三天。除了春节之外,每月逢一和十五都要休假。   高文:“老先生你也发财啊!”   林师爷:“高师爷你这案子办得不错,大老爷知道了,还夸奖你来着。说你是个人才,办起刑名案子,料无不中。”   高文心花怒放:“县尊谬赞了,高文只不过是依常理推断罢了。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从古到今,这人心还是那颗人心。”   “说得好,也不枉大老爷看重你。”   寒暄了几句,高文有问起那案子最后如何了。林师爷回答说还能怎么样,梅良回了韩城之后,将梅隆关在家里,再不许外出。至于戏班子里呢个跟梅隆重私奔的戏子小梅红……   一个戏子竟然拐带良家子,杜县令雷霆震怒,下令用大刑,什么夹棍、大板子都使上了,打得戏班子里的人惨叫连天,那小梅红的手指都被夹断了。   最后,直接赶出韩城了事。   高文好奇地问:“小梅红被赶走,梅隆没寻死觅活跟他父亲闹?”   “又有什么好闹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小梅红不过是贪图梅家钱财,既然弄不到一文钱,还吃了打,才懒得理睬那痴心的梅二少爷。据说啊,在公堂上,小梅花当着众人的面就唾了梅隆一口唾沫,说什么‘我也是瞎了眼,本以为你是个有担待的,却不想是个没用的蠢货,哄人家说家中有的是金山银海,结果银子没看到一钱,老娘还差点被你害死。碰到你,算我晦气。’”说着话,林师爷笑眯眯地看着高文:“那情景,还真有点当初报恩寺案时贼尼姑上刑场的风采。梅隆当时就苍白了脸儿,欲有触壁寻短见。结果被梅良两个大耳巴子抽过去,就老实了。”   高文听他旧事重提,说来也怪,老脸竟火辣辣的,颇感汗颜。讷讷道:“人少年时,血气初行,一旦碰到一个稍微看得过眼的,难免就中了魔障。等到年事渐长,经历得事多了,也就看淡了,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女子就好象你脚上穿的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才知道。梅隆平日里被他父亲管束得太狠,其实适当放一放,多见些世面也是好的。”   林师爷笑道:“高典史说得好,男女之事也需要历练啊,你就历练得不错。前头卿卿我我,可大节上上却把持得住。”   高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林师爷这话分明是说他小节有亏嘛! 第64章 守岁(一)   既然放假了,高文也不再呆在衙门里。就到酒楼让伙计做了两份酒食,一份上他们晚间送去母亲那里,另外一份则自带去七舅李进宝那里。   李进宝的屁股上的伤总算是结了痂,已无大碍,据他说等到二月应该就能好完,然后回衙门做事。   但此时行动尚不方便,睡觉只能趴着。   见外甥过来拜年,李班头很是高兴。就和高文一起站着吃酒,又说你总算是混出头了,据衙门里的兄弟来报你最近做事勤勉,很得县尊看重,也不枉我向衙门推荐了你。   “好小子,真给舅舅涨脸。”他已经喝得半醉了,伸手拍了拍高文的肩膀,又咬牙冷笑道:“黄威、韩鬼子两个混帐东西,这是想要咱的命啊!却不想老子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外甥,嘿嘿,有你这身本事,咱们两舅爷联起手来,这韩城就你我说了算了。那黄威威风三年五年,却不能威风一辈子。等到他老了,到时候你可得替你舅舅报这一箭之仇。”   高文笑道:“风物长宜放眼量,来来来,七舅老爷,外甥再敬你一杯。”   又吃了一碗酒,高文突然想起梅家庄的事,就问:“七舅老爷,梅良的庄园你以前去过没有。听说那里养了上千匹良马,可我这次去黄龙,好象没看到几匹。可他帐本上却做得很好,看不出什么来,这事有些蹊跷。”   李进宝:“鬼知道,高文,这事同你也没关系,管那些做什么……不过……”他突然沉吟了片刻,道:“这里面肯定有蹊跷。听说这个梅良同黄威那畜生往来密切,就在去年,黄威建宅子手头缺钱,还同梅良借了好几百两银,想来这钱是不可能还的。两人私底下说不定有什么勾当,要不你去查查,说不定能够让那姓梅的吃不了兜着走。如果能够扳倒他自然最好不过,这个黄威是个厉害角色,咱们得先下手为强。否则,所谓人无害虎意,虎有害人心。你同县尊走得近,不妨旁敲侧击点点水。”   高文想了想:“此事我斟酌一下。”说句实在话,这事疑点虽多,可自己却不知道从何着手。如果莽撞下手,未必能将人家怎么样,反把自己和黄威的矛盾摆在台面上。而且,最近一段时间,黄威和自己还敷衍得过去。没有证据,贸然出手,未必能将他怎么样。而且,做这件事,对自己好象也没有什么好处。   这个七舅爷做事还是莽撞了些,拉依服!   这一席酒吃到后世北京时间下午大约五点才算煞角,高文有些醉,就拱手道:“七舅爷,我还得回家去陪老娘吃团圆饭呢,先告辞。”   李进宝:“自然应当,快走快走!”   从李进宝家出来,高文本欲直回母亲那里去。突然间想起自己住所还有个云摩勒,心道:大过年的,那女子无依无靠,怪可怜的,不如带了一起过去团年。只是,这丫头块头太大,须防备吓住母亲……咳,我担心这个做什么,娘她什么也看不见。   回到住所,刚一进院子,却是一惊。   只见云摩勒正在打拳……不对,也不算是打拳,反正高文看不明白。   只见她慢悠悠地围着院中的井台转着圈儿,每走一步,手就慢慢慢地伸出去,然后在空气中一抓,就飞快地收回去。看肢势有点像后世公园里老年人打太极的模样。只不过肢势非常难看,她每走一步,脚就平贴着地面前移,就好象地下埋着地雷一般。   不过,云摩勒举手投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给人一种轻巧便捷的感觉。那感觉很是古怪,怎么说呢,就好象一只养得很胖很壮的猫正在灵巧地扑击猎物。   身轻如燕,猫中洪金宝。   大约是觉察到有人进院,云摩勒猛一收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天气实在太冷,这一口气凝成一束,如同一条白色的筷子刺了出去。   高文吃了一惊,却不想一个人的气息能够长成这样。   他好奇地看着云摩勒:“打拳呢,你会武艺?”   “不会。”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在做什么?”   “身子感觉不好,伸几个懒腰。”   高文走了半天路酒气涌上来,脑子里有点断片,不疑有他:“生命在于运动,锻炼锻炼也是好的。走。”   云摩勒:“去哪里?”   高文打了个响指:“回家。”   云摩勒:“哪里的家?”   高文:“我自有母亲,醉了,扶我!”同这大块头美丫鬟接触了这几日,他也被传染上说话简洁的毛病。   听到这话,云摩勒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不情愿地伸出手扶着高文出了门。   冬季的天黑得早,更别说是西北地区。到街上走不了几步,城中的鞭炮就依稀响了起来。夜空中时不时有点点烟火闪烁。   听到高文回来,高母很是高兴。   她没有被云摩勒吓着,倒是石幼仪吃了一惊,惊讶地看着这高得出奇的女子,愕然张大了嘴巴。   云摩勒也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显然没想到在高文家中看到如此美貌的小姑娘:“别看了,我就生这样。”   石幼仪小脸一红,一福,就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逃了。   高文哈哈一笑:“云姑娘,还先前还担心你吓住我娘。却不想,却吓到了别人。”   高母忙问这姑娘究竟是谁,等到高文解释完,她就伸出手去摸,想摸摸云摩勒的模样。可这一伸手,却只摸到胳膊出,这才吃惊:“阿弥陀佛,云姑娘好高。”   然后手又朝下摸去,摸了摸腰,又摸了摸屁股。   云摩勒那副粗平眉一竖:“天生的。”   高文:“娘,行了,行了。娘,我饿了,开饭吧。”   高母:“我这就灶房热热菜。”   高文扶住母亲:“娘,我帮你。”   里面,石幼仪正在烧火。见高文进来,将头埋了下去。   高母侧着耳听了听外面,才小声对高文道:“文儿,你买的那云姑娘好高大,应该是能够干活的。方才娘摸过她的屁股了,也大,能生养,我儿好眼光。”   高文大汗:“娘,你想哪里去了?”   灶口出,石幼仪停了下来,抬头看了高文一眼,然后有惊慌地低下了头。   高母叹息一声:“文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的事娘一直牵挂着,只是还没寻到好人家的女子。娘眼睛虽然瞎了,耳朵却不聋,这阵子总听人说你在外面吃酒胡闹,不是跟尼姑就是跟窑姐儿做了一块。这么下去可不成,要不你先收房小妾正经,也免得外间的人将你说得污糟,将来也没人愿意嫁你?我看这云姑娘就不错,人也老实,身子也壮。”   高文忍不住一笑:“她啊,还是算了吧!我倒是乐意,人家还不肯呢!她也是家里遭了难,等过阵子,云姑娘若是想走,我自将卖身契还给她。喂,火灭了……石姑娘……石姑娘……”   ……   终于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按照陕西的风俗家中女子是不能上桌的,可云摩勒却径直坐到椅子前。   石幼仪小声提醒:“云……云姑娘,这里可不好坐的……”话还没说完,小脸却已经红了。这孩子,就是面皮太薄弱。   云摩勒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为何?”   然后突然像是省起什么:“对。”就端了碗要出去。   高文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用,大过年的。团年饭团年饭,得一家人吃才对,否则这年过得还有什么意思?”触手处有些粗糙,虎口、手指指肚处都有茧子,很有力。   云摩勒下意识地一挥手,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依稀可以看到手臂上纤长的肌肉,好生美丽。就好象后世在健身房里看到的那些身材火暴的阳光美女,高文禁不住一呆。   听到高文这话,云摩勒也呆住了,喃喃道:“一家人,年夜饭。”眼睛却生起了雾气。   高母:“两个闺女,咱们也是穷人家出身,没那么多讲究的。一块坐下吃,娘喜欢热热闹闹的。”   “是,娘!”石幼仪这才坐了下去。   云摩勒:“好。”   吃了片刻,高文道:“娘,儿子许久没有跟你说书了,今天就给老人家来一段。反正今天要守岁,闲这也是无聊。”守岁乃是当地的民间习俗,就是三十夜这一天你得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才能上床睡觉。如此才算是辞旧迎新,得个好兆头,否则就是不吉利。   古人睡得都早,平日间天一黑,大约后世北京时间九点就要歇了,第二日四点就起来。   距离零点还早,母亲年纪又大,不如说段书给老人家解闷。   高母欢喜道:“文儿的故事最好听了,娘要听。”   “且说那唐三藏和悟空师徒二人一路西行,日夜兼程,这一日就……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   二女都停下了筷子,凝神听去,不片刻就沉浸在故事之中。   没错,高文说的正是《西游记》中第十八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高老庄行者降魔》那个故事。   四大名著的威力自然无庸多说,高文前世做编辑的时候经常被公司派出去给人讲课,口才自是了得。说一段,吃一口酒,将这个故事说得跌宕起伏。   二女和高母都听得眼睛放光,不觉菜冷酒冷。   石幼仪正要去热茶烫酒,只听到“当当”一阵钟鸣从钟楼那边传来。 第65章 守岁(二)   三十夜里,团圆之时,城中灯火灿烂,酒菜香味弥漫。   在城西一处颇大的院子里,花厅之中满满地摆了三桌,二十多人推杯换盏,煞是热闹。   此地正是韩城县主薄黄威的新宅,今日,黄家上下家眷都聚齐了。不但如此,就连皂班班头韩隗也带了娘子过来讨好。   “舅老爷,事情就是这样,姓高那小子还真把这案子给破了。”韩隗愤愤不平:“这厮运气真好,瞎蒙都蒙对了。”   黄威端着一杯酒细细地品着,听到这里,淡淡笑道:“说起来,梅庄主也不是外人。怎么,他寻到了儿子,韩班头不高兴?”   韩隗有些经受不住,急道:“舅老爷你说哪里去了,这话休要叫梅庄主晓得,否则他还不知道怎么跟外甥闹。他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炸,闹不死人烦死人。我这是心,县尊大老爷那里……”   “县尊那里怎么了?”   韩隗说:“舅老爷,县尊大老爷就是个书呆子。听人说他很喜欢高小畜生所写的那本词话书儿,叫什么《西游记》的,每日不读上两页困不了觉。而且,见了人就说高小畜生是个人才,人才难得。况且,高文那鸟人一进衙门就破了两件案子,如今已得县尊提拔,做了刑名师爷。再这么下去,等那高文根基一稳,只怕我韩城人将来只知道有高文而不知道有舅老爷你了。得想个法儿,整姓高的畜生一下,也好叫他知道这县衙门里究竟是谁当家。”   黄威呵斥:“你这是胡话,这县衙门里自然是知县当家。李进宝这个外甥还真是个人物,你说他破了两件案子是碰运气。嘿嘿,仔细一想,只怕不能归结为运气二字。此人还真有点神机妙算的味道,好生了得。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若有高文一半的本事,我也没有什么可操心的。”   韩隗一直摸不透这个舅舅的心意,被他这一通斥责,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黄威冷哼了两声,语气缓和下来:“罢了,大过年的,我也不同你说这些,吃酒吃酒。”   “是是是,外甥敬舅老爷一杯子。”小心地陪黄威吃了一盏酒后,韩隗还是不死心,忿忿道:“舅老爷尽顾这说外人的好,胳膊肘往外拐。”   黄威皱起了眉头,韩隗又道:“高小畜生胆大包天,去梅家庄的时候就给梅良摆了一道,害他破了一大笔财,拿马场的钱收买人心,叫梅良吃了哑巴亏。连梅庄主都被他捉弄,将来难保不会对舅老爷你起坏心。”   黄威慢慢坐直身体:“拿马场的钱收买人心,怎么回事?说说!”神情竟有些狰狞。   韩隗忙将吗场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道:“就这样,梅庄主损失好几百两银子,心疼得年都过不下去,据说今日又抽了他家二少爷两耳光。”   “哦,这样啊!”黄威面色恢复正常,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他听得仔细,方才甚至还反复问了几个细节。   最后才笑道:“梅良的儿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教的,韩隗你连这都访得清楚,倒是个有心的。不错,不错!”说着就提起酒壶给韩隗倒了一杯。   一直一来,黄威对韩隗都是不假辞色。此刻却一改往日张口就骂的态度,叫韩隗受宠若惊:“多谢舅老爷。”   “当当当……”午夜钟声响起。   城中有烟花次第开放,黄威站起身来,哈哈笑道:“新年到了,走走走,出去看看!”   *****************************************************   高文家中,四人刚到了院子里,就听到城中鞭炮如同炒豆子一样响起。   接着,“蓬蓬”几声,就有烟火在头顶炸开。   景泰一年到了。   “放炮了,放炮了,真好看!”害羞胆小的石幼仪抬起头痴痴地看着天空中开放的花朵。   高母也侧着耳凝听,面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是啊,还有什么比一家团圆更令人幸福的事情呢!   在院子里立了半天,天气实在太冷,高文就让石幼仪服侍母亲睡下,自己带着云摩勒回住处。   街上到处都是人,地上的积雪被烟火照得发亮。   想起刚才母亲面上的笑容,高文突然明白自己穿越到明朝究竟是为什么。   “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母亲,大约是可怜我孤苦无依,要弥补我前世的遗憾吧?我所要做的就是给爱我的人以幸福。”   想到这里,高文的眼睛湿了,禁不住双手合十:“佛祖保佑我娘福寿安康,保佑我高家永远都如今日这般美好。”   云摩勒也学着高文的模样双手合十,朝西方一拜。   高文看着她那现代模特儿一样的身姿,心中没由来的一荡:“先前我说的故事如何?”   “不错。”   高文:“大过年的你就不能不这样惜字如金,说说这故事好在何处?”   云摩勒:“你姓高,取经人去的又是高老庄,倒是应景。”   “真是个没情趣的。”高文道:“你这性子,就仿佛是我那书里的沙和尚……”   云摩勒:“那你就是那天蓬元帅。”   “哈,你损我,是不是说我好色贪杯,跟八戒一样?不过,你被我高家买了,以后改姓高吧。我也不拿你当丫鬟,老子可没有剥削人压迫人的习惯,你就做我妹子好了,以后就是我高家的小姐,高小姐。”高文喝得醉了,突然一把抓住云摩勒的手,喃喃道:“我是二师兄,你是高小姐。罢,我也不拿你当妹子。反正石幼仪已经被我认做妹子了,也不多你一个。你就做我娘子好了,你高得跟模特儿一样,老子很喜欢。将来有了娃娃,必定很健康活泼。就这么定了,反正除了我,也没人敢娶你!”   “无聊!”云摩勒一拂袖。高文就好象被人狠狠地推了一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依旧不住地笑。   “哈哈,够辣够味,我喜欢!”高文肆无忌惮地笑着,用手拍着地上的雪。   这个时候,云摩勒已经看不到人了。   高文趔趄着身子,在街上歪歪拐拐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住所。推开门,扑通一声就倒在床上。   待到第二日醒来,却发现自己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身上还盖着一床温暖的棉被。 第66章 上扳关门   除夕那天夜里高文醉得厉害,等醒过来之后,脑子疼得厉害,也记不起三十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初一这天,裁缝将替云摩勒缝好的衣裳送过来,接过高文递过去的工钱,不住摇头:“高小官人,你买的这个丫鬟身子健壮,是个能干活的。可就是太费衣料,不划算啊!”   云摩勒穿上普通女子的衣裳之后,高文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反正就是看不顺眼,还真不如就让她穿着道袍,倒也英姿飒爽。   说来也怪,云摩勒从初一开始一改先前几日的懒惰,开始打扫院子,并动手做起饭了。至于她鼓捣的那一盆子猪食般的面糊,高文是敬谢不敏的。   杜知县要休沐到初四,高家是外来户,在韩城也没什么亲戚。高文顿时闲了下来,除每天早晨去母亲那里问安,白天都呆在屋里写稿子。   答应俞兴言的《西游记》第三集 一直没有交稿,老先生也派人过来催过。   高文琢磨着等这第三集 的钱一到手,就在城中买块地,修座宅子给母亲养老。   如此写了三天,总算也好,就揣了稿子去了琳琅书坊。   见到稿子,俞兴言大喜过望,忙珍而重之地收了,又说《西游记》第二集 已经刻印好了,买得非常火爆。照以前那样大部分换了金子,等下派人送去高文母亲那里。另外,零头就不换了,给高文做零花。   又将帐本递过来给高文看。   高文看帐的时候,俞兴言却没急着看稿子,而是拿起一本书读得专注。   高文心中好奇,将头伸过去,却见是一本时文集子,题目是《孔子登东山而小鲁》,这个题目出自《孟子·尽心》,原文是: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这是《孟子》中的名篇,后世任何一个学中文的大学生都必须要读上一读的,更别说是古人。   正因为如此,这句话也是常见的八股文写作题目,就好象世小学生作文中的《难忘的一天》、《最难忘的一件事》、《我最好的朋友小明》,小明在小学生作文里乃是标志性人物,一会儿是品德高尚的三好学生,一会儿是调皮捣蛋的熊孩子,中枪无数。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这个题目虽然烂大街,可说来也怪,却经常作为科举考试的题目,《惟女子与小人》、《学而》也同样如此。这些题目任何一个书生一辈子当中也不知道作过多少次。   正因为作的次数实在太多,要想写出新意,写好却难。   有的考官喜欢出上截塔,下截塔这种冷僻的题目,可有的人却偏偏要选这种题目。实际上,这种文章最是难作,一个不小心就泯然众人也,被考官给忽略过去。   高文在穿越之前的几个月一直在编《古今八股文汇编》那本书,以前对于国学也有很浓的兴趣,对于时文倒也熟悉。   看了两眼,便觉得俞兴言手头这篇文章不堪入目,难以下咽。其实这也可以理解,高文编那本书的时候,手头全是诸如东林大老顾宪成、赵南星、高攀龙这种文章大宗师的作品。直如一人米奇林餐厅吃得多了,寻常的左宗棠鸡、宫保鸡丁一类的货色也看不上。   当下就摇了摇头。   俞兴言眼尖:“你摇什么头?”   高文却不回答,笑着调侃道:“老先生已经十多年没碰八股时文,今日怎么有了兴致?”   俞兴言老脸一红,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在。这才道:“今年是景泰元年,新皇登基,按照朝廷选举制度要开恩科。老朽毕竟是读书人出身,总归有些不死心,就拿了几本集子看看,想试一试。”相比起三年一届的科举考试,恩科的难度要低一些,录取的人数也多。更重要的是,一旦中式,那可就是天子门生,进入官场升迁得也比普通官员快些。   高文也算是个八股文行家,笑道:“老先生,恕我直言这文章实在不怎么样。你就算揣摩得透了,上了考场也是不成的。”   俞兴言有点不快:“高小官你又不是读书人,如何识得出这文章的妙处,经义时文和词话却是不同。你也不要乱讲,这文章却是前年咱们西安府乡试解元的中式之作。若叫别的读书人听去,说不定会起风波。”   高文毕竟是一个少年人,心中就是不服,笑道:“老先生,我也是上过几年学堂的,八股文章也做过几篇。只可惜因为身份的关系,不能科举。这文的破题就没破好,也不知道乡试座师是怎么回事,竟将他取了。”   一个小典史竟然臧否解元文章,俞兴言哼了一声:“高小官慎言,你不懂的。这破题是比较普通,可看人挑水不吃力,换你来只怕未必比他写得更好。”   高文哈哈一笑:“这又有何难,破题而已。你且看我的。”毕竟是少年人,有心炫耀,说罢,就提起笔在纸上写道:“大贤之于圣道大。先必拟之而后质言也。”   这是破题,接下来是承题:“夫道,莫大于圣门也,游之斯知之矣。”   这一写,高文来了兴致,一路用行草飞速地写下去,进入起讲部分:“其意曰:孔子以天纵之姿,承群圣之统一,道莫有大焉者。”   拜这段时间赶稿之赐,高文如今手速极快,堪称码字机器。一气写了下去,只片刻就到写束股的部分,心中突然叫了一声糟糕,就停了笔。   原来一个不小心,高文竟将钱福的文章给抄了。   钱福这人乃是弘治三年的会元,后来殿试的时候又点了状元。这文,正是会试时的会元文。此刻自己同俞兴言斗气,竟将这么一篇好文章给抄了出来,浪费了,浪费了。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一辈子都同八股文打交道,俞兴言如何识不得这文章的好处,顿时看入了迷。   待道高文停笔,他突然大叫一声,评点曰:“首作分两截作对,此以山海作对,而掣出末句重讲,体制尤得,且使孔子与圣门字首尾相应也。”   “此节上三句兴下一句,文因此以立格。哇……”   话一说完,俞兴言却号啕大哭起来,泪水如泉水般涌出。   高文大惊:“老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你滚……你滚……滚出去,老夫再不想见到你!”俞兴言站起身来,不住地推搡着高文,直接将他赶出店去。   然后哭叫道:“苍天啊苍天啊,为什么……此何人哉……伙计,上板,关门,放狗!” 第67章 又遇俞士元   好好儿地抄了一篇几百字的八股文,结果俞兴言突然翻脸将自己给赶了出来,闹得高文甚是没趣。   自己回头想了想,这篇作文里也没什么地方有问题,以至引得老先生勃然大怒啊?   不对……或许有吧……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尤其是如俞兴言这种屡试不第,被士林引为笑谈的老腐儒都有点心理扭曲,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触到了他的逆鳞。   那么,究竟这文章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呢?   既然想不通,高文索性也不去想。   自己和俞兴言严格说来仅仅是生意上的关系,也谈不上私交。老先生性格古怪,又是个爱钱的人,而高文则大大咧咧不正经,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多少话好说。   到初四那天,杜知县传高文去见,交代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原来,今年朝廷开恩科,乃是大考之年。朝廷在年前就下了圣旨,命令各省布政使司、学政衙门、府县各级机关务必要将此事办得妥贴。   乡试每三年一届,是省一级的考试。士子一旦中式,就能获取举人功名,有做官的资格,相当于后世的公务员国考。不,规格应该更大。你一旦中了举人,又不想参加会试,加上又有门路,大可去吏部报备,然后安排去一个县做县丞,也就是后世的常务副县长。   省一级的乡试同韩城县自然是没有关系的,但别忘记了,明朝的科举考试分四级,分别是童子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童子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部分,你得一道一道考下去,只有过了童子试获取了秀才功名,你才有参加乡试的资格,才算是正经的读书人。   和乡试、会试、殿试三年一届不同,童子试每三年考两次。   按照朝廷的选举制度,每年二月县试,被录取之后,五月参加所在府的府试。至于童试最后一关院试,则定在六月底七月中。各地因为气候冷热、路途远近关系,考期并不统一。比如南方地区七月流火,考生热死在考场里的事情也是有的,多半会提前到六月。而院试因为关系到考生的功名,考官都由中央下派。河南、河北、山西离京城近还好些。如陕西、两广、云贵,则定在七月中旬。   明朝考核一个地方官政绩是有严格标准的:赋税、治安、文教。   其中文教就是指你在任期间,治下的出了多少秀才、多少举人甚至进士。   杜生辉杜知县乃是天官冢宰的王直王阁楼的门生,这次空降的韩城做知县,本就是奔着获取政绩而来的。他也是运气,今年韩城雪大,瑞雪兆丰年,来年的两税应该不成问题。至于治安,报恩寺大案在陕西轰动一时,高文很给他长脸,现在只剩文教一项。   杜大人就寻思着要在这事上大干一场,琢磨了一下,韩城经济发达,治下也有不少秀才,这才大可都送去西安城参加秋后的乡试。当然,要送书生们去参考,这路费你总得要给些。按照规矩,考生去参加大比,官府每人都要送上几两银子的路费,还得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这笔钱,自然要着落到城中富户头上,让他们赞助一些。   乡试是一桩,童子试也不能落下了,这才是最容易出政绩的地方。乡试难度实在太大,每届考试,一个县也出不了几个举人。可童子试就不一样了,碰到运气好,一口气考中十七八个秀才也不有的。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乡试上面,还不如在童子试上下一把子力气。比如县试这一关,他杜知县大可高抬贵手,多放些人过关,让他们冲击一下接下来的两场会考。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因此,初四这天,杜知县就叫高文传了过去,说你字些得好,就写一告示张贴在城中显眼的地儿广而告知。   按说,这应该是礼房的事儿,跟高文这个刑名师爷也不搭界。但高文现在是入了杜知县的眼,使他又使顺了手,但凡有事首先就想起他。   写个告示而已,自然难不到高文,提起笔“唰唰”地就写了十几份告示,带着手下四出张贴。这事叫礼房的一众书办很不高兴,高文请他们吃了一顿酒才平息了诸人心头的不满。   不管怎么说,此事对于韩城官场(如果韩城也有官场一说的话)具有标志性的意义,这说明高文已经是杜知县最最亲信之人。   于是,衙门里大大小小的书办、衙役见了他都会上来喊一声“四老爷”极尽恭维之为能事。就连韩隗见了高文,也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再不敢如往常那样大声地朝地上吐唾沫。   私底下,李进宝见了高文也很是欣慰,说你还真有出息了,这样子下去前途不可限量啊。   高文笑着说七舅老爷,我现在就是一个师爷,将来就算再有前途,不还是个师爷。   李进宝严肃地说,你这就不知道,这师爷和师爷也是不一样的。比如县令的师爷就比不了知府老爷的师爷,知府的师爷见了布政使老爷的师爷就得将头低下去。咱们这个杜大老爷可是有大来头的,依我看来他在这韩城也干不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高升了。你若是入了他的眼,将来还不把你给带走。也许过得几十年,人家杜大老爷成朝廷里的大人物了。到时候,宰相家人七品官,你是他的幕僚,就算是达官贵人见了你,也得曲意讨好。你也别瞧不起咱们这些做衙役的,只要手头掌握权力,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要紧?别的且不说,就拿宫中的公公们来说,谁敢惹啊!   高文苦笑:“七舅老爷你扯远了,咱们什么时候成太监了。”   不过,李进宝这番话还是叫他心中一动,“是啊,只要手头掌握权力,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跟着杜知县混,未必不是一条好的出路。”   这一日,高文正在街上张贴告示,向围观群众宣讲、传达杜大人教化万物之精神,就看到俞老板的侄儿,琳琅书阁未来的东家俞士元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笑道:“尔止兄,请客啊!”   一看到俞士元,高文就来气:“士元,许久没见着你了,怎么,躲我?你不来寻我还好,今日见了你,我还真要找你要个说法。”   “我躲你做甚,这不在外面忙这卖书吗?”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俞士元:“我叔不是要准备今年的秋闱吗,也无心打理店中的事务,没办法,我这个做侄子的只能回来顶上一年。嘿嘿,尔止兄你是不是还为我曝露你是《西游记》一书作者的事而耿耿于怀吗?”   高文:“你知道就好。”   俞士元:“我这不也是为多卖书吗,尔止你就是个典史,名声什么的打什么紧,哪比得上白花花的银子爱人。”   高文丧气:“也是……对了,你做了这事不来赔罪,反叫我请什么客,岂有此理啊?” 第68章 茶寮之中说科举   俞士元听到高文问,笑道:“怎么,舍不得钱,你得了这么过稿费,请我一顿又如何?”   大家都是年轻人,俞士元此人生性豁达、随和,不像他大伯那般古怪,平日里和高文也谈得来。况且,这小子说不好这两年就要接管琳琅书阁,自己将来还得在他手头出书,高文想了想,就点头笑道:“好说,好说,正要和士元兄说话。”   说罢,就跟手下说了一声,带着俞士元进了一家还算雅致的茶舍,叫了两杯信阳毛尖和一碟炒南瓜子。   俞士元:“尔止兄小气了。”   高文:“我倒是想请士元去吃酒,无奈这大过年的,见天酒肉,醉得厉害,难过得紧。现在又不是饭点,咱们喝喝茶清清肠胃。”   俞士元点头:“也是,应酬得多了,也烦,我现在只想吃些青菜豆腐。”当下就朝窗外看去,院子里植有一丛梅花,雪白血红,煞是可人,心中就有些欢喜。接着道:“至于叫你请客,那是我刚将这一期的润笔稿酬送去你母亲出。这里是你的零花,这一集《西游记》卖得极好,你说你该不该请客呀?”   说着就将一个钱袋子递过去,这是高文的零花钱。   高文:“我和你们书坊二八分成,你们叔侄得的可比我多多了,还来打我清风?”就接过钱带子别在腰带上。   这个时候,茶社里照例坐满了茶客,有说书先生正在讲故事儿,说的正是孙悟空流沙河收沙僧一节。那说书先生声音清朗,声情并茂,下面的茶客也是阵阵叫好。   高文便觉得意,突又想起一事:“士元,你大伯好生古怪,那日竟将我赶出门去,还哭成那样,可是我写的那篇文章不成,入不了俞老先生的眼,又或者引动了他的伤心事?”   “什么不成,那是太成了。”俞士元道:“尔止,我虽然不读书,可也上过几年学堂,又做的是书坊的生意。一段文字只要交到我手头,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词话演义,八股时文,瞟上一眼,就识得好坏。至于好在什么地方,我却是说不出来。不过,我大伯好歹也是正经的廪膳生出身,又有秀才功名,在八股时艺上浸淫几十年,自然知道你那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的好处。”   高文打断他:“别尔止不尔止的,谁给我取的表字,连我都不知道。”一想到这事,他心中就恼火。   俞士元:“尔止兄,我觉得这个表字挺不错的。《左传》中宣公二十年有云:‘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   高文一拍额头:“我倒是忘记了这个典故,这么说来,还真是不错啊,也不知道是谁取的,估计是陈拐子那老头。”陈拐子在茶社说书的时候,无中生有将自己和小尼姑的风流艳事翻出来到处传播,搞得高文恼火透顶。此刻,听到俞士元这么说,他也觉得这个表字取得好,心中的怒气平息了许多:“士元,你接着说。”   俞士元道:“大伯自然知道尔止兄那篇八股时文的好处,下来的时候也跟我说起过这事。他说,这篇文章实在是太妙了,若真上了考场,休说是一场乡试解元,就算是进京参考,一个会元是也是手到擒来。”   高文吃了一惊,这篇文章确实是会元文,俞老头的目光还真是毒辣:“那俞老先生又哭什么呀,若真喜欢我那篇文章,大可买了去刻了,合在时文集子里面。实在不想出稿酬,老先生请我吃台酒,大家把酒言欢,说说圣人经义,多好。”   “你啊,你啊,能够写出这种锦绣文章的人,却想着要用如此解元、会元文换稿酬,甚至换一顿酒吃,尔止,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俞士元一脸痛心疾首:“别说是我叔,就连我也想大哭一场啊!想大伯他读了一辈子书,可以说将圣人之言朱子批注都从头到尾嚼烂了,咽进肚子里。可一上考场,年年都是名落孙山。想功名,想做官,他老人家都想出魔障了。而你,小小一个衙门典史,也不过读了几年私塾,又没有名师指点,一上手,却写出如此笔下生风惊雷的雄文。试想,若是你去参加科举,又是何等的光景,别的不敢说,庶吉士也是有的。苍天啊苍天,你怎么如此不公平,热中于功名之人你让他屡试不第。一个没有资格参加科举的胥吏,你却给了他生花之笔?”   “尔止,你说,我叔看了你的文章,能不哭吗?他既是在哭你,也是在哭自己呀!”   高文心中不满:“什么胥吏,你这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我生就是这个命,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说好听点别人叫我一声高师爷,说难听了,还不过是一个贱役,我大明朝户籍制度如此,洒家能有什么办法……哎,此事也不要再提了……”说着说着,他情绪突然低落下去。   是啊,我好歹也是学中文出身,国学达人。穿越到明朝之后,如果不做衙门里的小吏,哪怕就算一个叫花子,凭我一个现代人的归纳学习能力,再加上记了一肚子的状元八股文,考个功名还不是三个指头捏田螺。   到时候,进士及第,点翰林,授予高官,又是何等的快活?哪像现在,蜗在小小一个韩城,要靠讨好杜知县过日子。一个不好,就算自己为他立了再多功劳,人家一声命令下来,自己就要吃板子。平日里,还得防备黄威和韩鬼子在背地里使坏。   看到高文郁郁不乐,俞士元反安慰起他来。   又剥了几颗瓜子,俞士元突然问:“尔止兄,听说你家不是韩城人。祖父一辈以上也没有入贱籍,可有此事?”   高文:“是,我祖籍平凉府庄浪县,祖父时家中受了灾,土地荒了。先祖就丢了老家的地,逃到韩城来过活。对了,家中还有庄浪的三十亩地的地契呢!”   “你家还有三十亩地,怎么没回去打理?”俞士元心中大奇。   高文苦笑:“说是地,也就停留在纸面上而已。陕北的地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里好好的,一场暴雨下来就冲得稀烂。这都几十年过去,那地说不好已经被冲成了沟壑、河谷,也没甚使处。”   俞士元点头:“也是,所以说,陕北的百姓穷啊!对了,你可有族谱?”   高文心中更奇:“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回答我,究竟有没有?”俞士元很严肃。   “庄家汉,土地主,小门小户,怎么可能有哪玩意儿?”   俞士元:“你祖上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平凉府人,会不会是从外省逃难来的。我看尔止兄你眉清目秀,倒有些像江南人氏。”   “我这模样还眉清目秀?”高文看看自己结实的胳膊,感觉好笑:“我自是陕西人氏,听娘说,祖上几辈都是在土里刨食的。”   俞士元长叹一声,郁郁不乐:“看来是我想错了。”就低头不语。   过了半天,高文的处女座强迫症犯了:“士元,有什么话你快说,别吊人胃口。”   催了半天,俞士元才解释说,就在去年年底,瓦剌退兵之后,朝廷发了一道圣旨,说是为方孝孺一案的相关人等翻案。这几日,公文刚发到西安,他成天在西安城里走动,恰好从几个书生手头看到从府衙里抄出来的邸报。   所谓方孝孺一案,涉及到靖难之役的一桩旧事,迄今已经将近四十来年,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代帝王。当年,太祖朱元璋统一天下之后,定都南京,又立皇长子朱标为太子。   可惜朱标英年早逝,后来,朱元璋又立太子朱标的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长子继承制是古代的封建伦理传统,但问题是,当时朱元璋的其他儿子并不服气,尤其是燕王朱棣这个为明朝立下赫赫战功的统帅。   等到太祖朱元璋驾崩塌,皇长孙继承皇位,定年号为建文,史称建文帝王。   建文以弱冠之年登基为帝,此人是个才具有限,又没有任何政治经验,在位事为政难免激进。继位之处,在根基未稳之时就开始限制各地藩王的权力,这引起了那群皇叔的惊惧。于是,燕王朱棣起兵反击,喊出“清君侧”和“奉天靖难”的口号,这一历史事件又被后人称之为“靖难之役。”   建文帝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明朝开国将领们在朱元璋一次又一次的清洗中死的死,老的老。等到要打仗的时候,朝廷才骇然发现国家已是无人可用。而燕王竟是唯一有实战经验的统帅。   于是,燕军一路南下,摧枯拉朽地占领首都南京。建文帝也莫名其妙地失踪,燕王朱棣在南京登基为帝,该元永乐。这就是史上有名的永乐皇帝,明成祖。   明成祖起兵的时候,打的旗号虽然是“奉天靖难”可说穿了就是谋反,内心中未免有点发虚。于是,皇帝就授意让当时的士林领袖翰林院侍讲学士、文学博士方孝儒起草即位诏书。以向天下人表明,我朱棣奉天承运,是得到整个士人阶层拥戴的,得位极正。   方孝孺被召到朝廷,悲切哀恸的声息响遍大殿的台上台下。把笔掷到地上,边哭边骂道:“死就死了罢,诏书我绝不能起草。”   朱棣大怒,威胁说若他不肯起草诏书,就诛他九族。   方孝孺回答说,就算诛我十族,这诏书他也是不会写的。   明成祖是什么人,他可是统帅千军万马,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杀一个老儒,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道:“你既然要朕诛你十族,好,朕成全你。”   于是,下令将方孝孺车裂于市,将方家屠戮一空,方孝儒的门生一个没跑。为了凑齐十族之数,连方家的邻居也一并杀了。   这事成祖干得实在有些过火,天下读书人感同身受,对方家极是同情。毕竟,方孝孺为建文死节,符合封建社会“忠义”道德观。成祖你要杀方孝儒,杀他一人足以,也能成全方学士的美名。可你杀人全家就未免说不过去了,这不是挑战社会道德的底线吗?   永乐朝之后,朝野是不是有为方孝孺平反的声音。   到成祖去世,他的儿子仁宗朱高炽即位后,曾经还和礼部讨论过:“建文朝众臣,已遭处决示众。他们的家属沦为官籍奴仆者,都释放为民,发还他们田地。其外亲戍边者,只留下一人于戍守之处,其余释放还乡。”   只不过,方案毕竟是先帝一手所为,若是彻底翻案,未免有损成祖皇帝的名声。讨论了半天,也就罢了。   俞士元说,听高文的口音中带着一丝江南口音,就猜他祖先说不好是从那边迁到陕西来的。如果是高文是方案罪犯的后人,那就好了。   圣旨上说,永乐年间,方孝孺一案牵连巨大。涉及到的相干人等数目巨大,除了有八百多人被砍了脑袋,更有数千人被流放、充军、充做贱役,有的女子甚至进了教坊司堕入风尘。   这一千多人繁衍了近四十年,如今应该有上万人了。   此番朝廷拨乱反正,今上听到方案后人的处境,心生怜悯,下诏让地方核实相关人犯后人身份,改回良籍。   高文前世在魔都供职多年,平日间都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过,因为地处宁沪杭核心区域,口音上难免受到影响,这次穿越,随便就带了过来。   听到这话,高文哈哈一笑:“你他娘祖先才被诛十族呢,想什么呢?”   其实,景泰帝朱祁钰得位不正,加上英宗朱祁镇还在瓦剌人手头,他未必不觉得心虚。自然要做出一副有为之君的样子给天下人看看——朕是个合格的皇帝,朕比太上皇更适合统御天下。   实际上,景泰皇帝做得也非常不错。先是重用于谦在北京攻防战中重创瓦剌大军,致使也先遁回漠北。其次,就是整顿军务,使得宣、大两府军备为之一肃。   再下来,就是更换中央和地方官员,将政权确实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今,他又想着要收买士人。方孝孺在历史上名声极好,死得也冤,如果能够为他平反,必然能得到读书人的拥戴。   换一个位置,如果高文坐在明代宗的位置上,未必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笑完,高文道:“多谢士元兄关怀,我确实不是方案相关人等的后人。”   这个时候,前头那一出大战流沙河恰好将完,自然是一阵喝彩。   就有伙计端着木盆下来请赏,高文和俞士元各自扔了一把铜钱进去。   众茶客正听得过瘾,赏起钱来自然大方。不过,还是有人喊:“再说一出,再说一出。”   “就是,别吊人胃口了。”   “不就是要钱吗,再说一出,俺们腰中有铜,须少不了你的。”   眼前的情形看起来有些眼熟,高文潜意识得觉得好象不对劲。 第69章 哮天犬转世   上头那说书先生却是笑眯眯地拱了拱手:“今天就到这里,欲听下事如何,明日请早,告辞,告辞!”   顿时就有人不满,叫道:“你慌什么,是不是要去赶下一个场子?”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恍然大悟:“对对对,必定是这样,直你娘的,咱们又不是不给你钱,就留在这里继续说好了?”   说书先生继续笑,一边走,一边赔罪:“规矩不能废,人还是要讲信用的。”   原来,这韩城在关中也算是一座颇大的城,仅次于西安和宝鸡。城中有大大小小一二十家茶社,可说书先生却只有三四个,其中最出名的是陈拐子。平日间,三四个说书先生在茶馆里串场子,勉强支应得过来。最近《西游记》大火,可谓是有井水处,皆说大师兄。茶馆生意好得不象话。   而说书人这个行当一是要讲天分,二是需要多年的锻炼,于是,说书人就不够用了。   这些日子,说书先生一人包了几个茶馆,来回跑,累得够戗,也赚了不少钱。一般的茶馆,每天能轮到一出书,也算不错的了。   没办法,古代的娱乐方式实在太少。海内升平多年,百姓的精神生活逐渐赶不上物资生活前进的脚步。喝茶听书已经成为韩城人最重要的生活方式,有点像后世八十年代电影《少林寺》刚一上映,万人空巷,人人争睹的情形。   说书先生这一走,众茶客不满地骂了几句,总算安静下来。已经有一大半的人买了单,自回家去。先前熙熙攘攘的大厅顿时稀稀落落下去。   高文和俞士元过来喝茶,本就图个清静,人少却正合他们的心意。   又说了几句话,这个时候,前边那桌人又闹起来。   高文和俞士元被吵得没法,想不听都难。   这个时候,那座茶客说话的声音传来:“这《西游记》的故事真是好听啊,据说乃是我韩城县衙刑名事业高文高尔止写的,这人真有才啊!”   “高尔止这人我却是知道的,就是破了报恩寺大案的那人。对了,前番黄龙梅大官人家二少爷失踪案也是他破的。却不想,此人竟然写得好故事儿,真叫人意想不到。”   听到这话,俞士元朝高文笑了笑,低声道:“尔止,你如今在韩城的名气可比县尊还大呀!”   高文得意地一拱手:“见笑,见笑。”   前边的声音又传来:“高尔止如今得了县大老爷的青眼,已经是他老人家的贴心豆瓣了,将来前途可光明得紧。如今他已经被衙门里的人唤着四老爷,再过得十年,这个排名之怕还得朝前挪一挪。”   “那是必定的,现在大家看了高尔止都喊高小官人,再过得一阵子,只怕就是高大官人了。这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也许以后,这高小官人就是我县权势最大之人了。”   众人都是一阵点头,面上带着羡慕。   一人吞了一口唾沫:“权势算得了什么,高小官人年少有为,又风流潇洒,特别是身下那物,据说粗豪壮健,还带倒刺。妇人一旦尝到其中滋味,那就是欲罢不能。报恩寺一案是如何破的,还不是因为那贼尼试过之后,不能自己,被亲亲的小官人迷昏了头,这才着了高尔止的道儿。我若是也有高尔止的床第工夫,受用不完的女人,什么权、财都可以不要。”   “啊,还有这么一说?”   又有一人惊讶地说:“带倒钩,难不成高小官人是哮天犬转世,啧啧,真奇人也!”   听到众人的惊叹声,俞士元噗嗤一声将一口茶水吐了出来。   高文气得面色铁青,正要站起来。   前面的议论声又传来:“是啊,是啊,若咱真有那受用不尽的女人,再别无所求。美色在怀,权钱之物不过是浮云而已。人这一辈子,不就图这么个乐子吗?”   “对了,黄龙梅家的案子告破,难不成和高小相公身下那行货有关?”   先前吞口水那人到:“废话,自然是。”   高文心中虽然气恼,却也奇怪,怎么,梅家案子和我的房中术有关,我怎么不知道?   顿时就楞住了。   “快说,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有人骂道:“齐阿鼠,你他娘最喜欢满口胡柴,你的话能信吗?”   吞口水那人名叫齐阿鼠,见有人怀疑自己的话,顿时不服气:“我有一堂兄在快班当差,破这件案子的时候他也在场,我自清楚得很。你若是不爱听,我不说就是。”   “阿鼠,你快说,别理睬他。直娘贼,别吊人胃口。时辰已经不早,大不了等下我请你吃酒就是。”   “对对对,快说。反正说书先生已经走了,今日也没个着落。你的事若是说得好,大家等下凑点钱,肥鸡米酒管够就是了。”   见午饭有了着落,齐阿鼠来了精神,神秘地一笑:“确实,这案子能够高破,同高小官人一身的本事确实有莫大关系。”   他将“身上”二字咬得极重:“本来,如意班那个叫小梅红的戏子和梅隆梅二少爷乃是郎有情妾有意,二人已经约好私奔了。可就在这个时候,高小相公却横插了一杠子。”   “高尔止什么人,好色贪欢,胆大妄为,为了女色连死囚牢房都敢闯的。只要是个雌的,若是叫他看到,就绝对不会放过。报恩寺案后,他不是得了个女子吗,知道那女子是谁不?”   有人回答:“废话,全韩城人都知道那女子是石廪生的宝贝女儿,当地有名的美人儿。”   齐阿鼠:“石廪生不肯认这个失节的女儿,怕玷污他石家的名声,没办法,高文就将这石小姐给领了回去。呵呵,这下可便宜了高小官人,放着这么个大美女在家,怎肯放过?自然是日夜受用。哈哈,好个石廪生,为了名声,竟将女儿推进了高文这个火坑。最最叫人好笑的时候,高文还不用明媒正娶,不用付出一文钱的彩礼。石廪生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想要保住石家名声,最后自己反成为全城人口中的笑柄。”   “哈哈,确实是,确实是。”众人都一通笑。渐渐地,齐阿鼠身边就围了一堆听众。这个时候,高文就算想上前制止,也挤不进去。   见人越发多起来,齐阿鼠更是人来疯:“那石小姐不是受惊过度痴了吗,最近却突然好了,你们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茶客道:“废话,自然是吃了曾郎中的药。”   “错!”齐阿鼠打断他的话,咯咯笑道:“她服的不是曾郎中的药,而是高文的驴鞭。你想啊,这高小相公每夜无女不欢。石小姐一落到他手中之后,那才是日夜承雨受露。高文的倒钩何等凌厉,只几日下来,石小姐竟受用得恢复了神智。那物,啧啧,真真鞭辟入里,点石成金啊!”   “这也可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神飘天外,皆在想高家罗帐中那旖旎春光。又惊叹于高文的一身神通,那玩意儿,简直就是华佗、扁雀手中的金针,活死人而肉白骨。 第70章 春来茶社话风月   这已经是对高文极大的污蔑了,高小相公如同遭受致命一击,后退一步,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偏生那俞士元还忍住笑,对高文拱了拱手:“鞭辟入里,点石成金形容得当真贴切。真没想到尔止兄还有如此本事,佩服佩服,愚兄眼热得紧啊!”   前头,那齐阿鼠等人说得更热闹了。   有听众道:“高小官人果然了得,难不成那小梅红也尝过高小相公那如同十全大补丸的滋味?”   齐阿鼠:“废话,自然是。你想啊,高小相公是谁,咱们县衙的四老爷,掌管刑名和快班。这外地人进我韩城,可是要去他那里报备的。而且,衙门也要去戏班子收份子钱。这一日,高文进戏班子就看到一小娘子生的婀娜娉婷,形若风中残柳,面带桃花春水,顿时就动了心,上前说话。那小梅红已经同梅二少爷勾搭在一处,本不待见高文,可人家是公差,不得不上前应酬。俗话说得好,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说句实在话,那高四老爷生的仪表堂堂,虽说不上藐比潘安,在我韩城也算是美男子。聊得一气,小梅红就喜上了这高相公。相比之下,梅二少爷不过是一个毛孩子而已,如何能够同高文这种风月场中的老手相比?”   “那高小官人是个能够做就不废话之人,立即让手下的差人将其他人赶了出去,直接将小梅红扑翻在地,剑至及履。一番云雨,识得高文的手段之后,小梅红当真是舒畅之极。又信了高小相公的山盟海誓之言,要嫁到高家为妻。”   “可人家高文是什么人,又如何肯娶一个戏子,以后在衙门里还怎么见人?就敷衍了几句,自回家去,再不提起此事。”接着,齐阿鼠补充一句:“男人嘛,风流快活归风流快活,可大节上还是得把持住了。”   “可那小梅红却记住高文的话了,可那头,她已经许了人家梅二少爷,这事须有麻烦。”   这个时候,一个听众气愤地叫道:“这个臭婊子,一女二嫁,淫荡下贱!”   众人都点头说是。   齐阿鼠:“她可是答应过梅二公子一道私奔的,现在梅二公子都找过来了。小梅红没有法子,磨蹭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韩城。这个时候,小梅红还在想着高文高小官人,就偷偷叫人带了信去高家,让了亲亲的小冤家过来救她出火坑。”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高小相公神机妙算,算着那梅二公子在黄龙老家,原来是有内应。”一个茶客恍然大悟。   众人也跟着叫起来:“原来如此,这就对了,我说那高尔止一接到案子,二话不说就带人去黄龙,却是早已经知道梅二公子和小梅红的消息。”   齐阿鼠咯咯尖笑:“可叹那女戏子最后被痛打一顿,赶出了韩城,竹篮打水一场空,活该啊!高小相公也是,竟下得去这狠手,当真是穿起裤子就不认人啊!”   一人突然叫道:“齐阿鼠,往日间你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今日怎么这么多话。对了,这个故事是不是你从别的茶社听来的。”   “对对对,一定是。”   齐阿鼠忙道:“你猜得倒是不错,昨日我听说的时候恰好听到陈拐子说起这段。你们方才说要请我吃酒的,可不许反悔!”   “自然,自然。”众人大笑:“这个故事好听,咱们一起去吃酒,乐呵,乐呵。”   众人簇拥着齐阿鼠就朝外面走去,高文大怒,咬牙恨恨道:“陈拐子!”就要端起茶杯朝那群人扔去。   俞士元慌忙拉住了:“尔止冷静,冷静!”   二人出了茶社,好半天,高文才切齿道:“好个陈拐子,如此坏我名声,断不可原谅。我得想个法儿报这一箭之仇。对了,士元兄不是经常在外间跑吗,能不能帮我雇十七八个叫花子回来,也不限年纪,老老少少都成,直接涌到陈拐子家去,抱着他就喊爹爹!”   俞士元大惊:“尔止,这事可做不得呀……噗嗤!”话还没有说完,想起那情形,他忍不住捧腹大笑。   他一笑,高文也跟着笑,好半天二人才止住笑声。   高文的气也消了,正要和俞士元告别,自回住处吃午饭。但一想起云摩勒手下的暗黑料理,心头却有些畏惧。   “高文。”一个锦衣少年走上前了,突然抽出一把刀子朝高文当头砍去。   “啊!”俞士元大惊,下意识地伸出手朝前一挡,接着就哎哟一声。   却见得血光四溅,俞少东家就捂着手蹲了下去。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高文吃了一惊,电光石火中识得行凶这人正是梅良的二儿子梅隆。   这小子自从被梅良抓回韩城之后,结结实实地吃了两顿打,此刻面上还带着青肿,让他的神情显得格外狰狞。   一刀砍倒俞士元之后,梅隆也不停留,刀尖对着高文当胸刺来:“高文畜生,受死!”   高文何等人物,如何能让他伤了自己。千钧一发之际,舌迸春雷:“呔!”   这一声震得回音不绝,梅隆的手一颤,竟停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高文一个侧身,一记勾拳挥出,正中那小子的下巴。   可怜梅隆小孩子一个,养尊处优惯了,身体腾起,重重地摔下,手中的刀也落到地上。   高文一脚将刀子踢开,然后踩到黄隆的胸口上,冷笑:“小子,敢同我动手,吃了熊心豹子胆。”   梅隆却不服输,叫道:“高文,你糟蹋了我娘子,我于你不死不休!”   高文大奇:“你娘子,谁呀?你这小子胎毛未换,乳臭未干,哪里来的女人?”   黄隆:“你还我小梅红,你还我小梅红!”   “原来你还惦记着她呀?”高文哼了一声,又扭过头去问:“士元,你伤得如何?”   俞士元已经站了起来,捂着流血的手,苦笑:“无妨,就破了点皮,上点药就好。”   高文:“要不要将这小子抓回衙门?”   俞士元:“多大点事,一个小孩子而已,不必了。”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也不去找郎中敷药,反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热闹。又促狭地朝高文挤了挤眼睛:“尔止兄,你四处粘花惹草,这下可好,苦主找上门来了?” 第71章 带钩带刺药到病除   高文也懒得说什么,一把将黄隆从地上提起来:“道歉,你需要道歉。”   这小子却昂着脖子:“休想,高文,你还我小梅红。”目光中全是仇恨。   高文大怒,抬起手就要抽下去:“一个女子而已,何必呢?”   黄隆:“我和梅红姑娘两情相悦,是你,是你插足到我们之中。高文,你只知道男女之欲,又懂得什么叫做真情?”   说着话,他鼻子一酸,竟流下来眼泪来。   高文突然心软,看得出来,这小子是初恋。而初恋这种东西,最是刻骨铭心。只不过,他和小梅红二人身份相差实在太大,况且,那女戏子贪图的不过是梅家的财物罢了。说起来,梅隆也是受害者。   他将梅隆丢到一边:“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罢了,你回家去吧!听说你已经被梅庄主禁足,想来你出家门已经有些时辰,若回去迟了,须又要吃家法。”   梅隆想起父亲的厉害,抹了抹眼睛,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叫道:“高文,你告诉我,那事究竟是不是真的,你和小梅红之间是不是有……有……”   看到他悲痛欲绝的神情,高文心中突然一软:“小屁孩子,你知道什么呀……没有的事情,都是陈拐子那厮造谣,我却是连小梅红的面都没见过,她究竟生得什么模样鬼才晓得。”   “此话可真?”梅隆面色一喜。   高文:“我骗你做什么,你大可去打听打听。”   梅隆:“那在公堂之上,小梅红怎么对我破口大骂?”   高文自不会对他说小梅红没看到梅家一两银子,又受了刑,气急败坏。真这么讲,只怕这小子又要寻死觅活。想起办这件案子时梅良的恶劣态度,心中一动,就道:“这事你应该去问你父亲啊,想必是梅庄主为了叫你对梅红姑娘死心,威逼她说这番欺心话儿。”   “对,一定是,一定是的,我怎么没想到这点。”梅轰喃喃道,看他的表情,却是信了。   等到梅隆离去,看热闹的人月散尽。俞士元道:“高尔止,你这么骗一个孩子,真的好吗?”   “不然如何,士元,你只知道男女之欲,又懂得什么叫做真情?还是给那孩子在心中留下一段值得怀念的记忆吧!”   俞士元一阵无语,半天,才抓了抓头道:“说起来我好象还没牵挂过任何一个女子,也没被人牵挂过,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高文:“士元,你不觉得你现在的人生有遗憾吗?”   俞士元:“你也别说我,尔止你又牵挂过谁,被谁牵挂过吗?”   高文:“我怎么知道,大丈夫,谁在乎这个?”   ……   翌日,高文照例回到班房视事。   一个脑袋在门外晃过来晃过去,老半天。   定睛看去,却是手下的一个白役。   高文心中一动:“老陈,你一个上午在我这里转了十来圈了,可有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见过四老爷。”老陈这才硬着头皮走进来,一施礼:“四老老老老……老爷,小的,小的。”   “有话就说,没事我可要出去了。”高文笑着站起来。   老陈犹豫了半天,这才神情古怪地问:“四老爷,小的想问问,石家小姐的事可真?”   “什么可真?”高文心中拉起了警报。   老陈:“听说四老爷那行货不但带钩带刺,还对害了癔病的妇人有奇效。无论这人的痴病有多重,只要经四老爷春风一度,那……那那那……那就是药到病除……”看高文的脸色多云转阴,老陈的身子颤抖起来。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家有个妹子,自六年前得了狂症,吃的药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可就是不见效果。夫家成天到我家里去闹,说是要将我妹子退回娘屋。小的也是没法子,就想起四老爷的厉害,同妹子的夫家商量了一下,人家也点了头,准备送四老爷你这里来试试……小人也知道,我妹子水桶腰,一脸麻皮丑得没眼睛看……哎哟,四老爷饶命啊……四老爷你委屈了,小的自然有孝敬奉上……哎哟,别打,别打……”   高文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无耻之尤,是可忍,孰——不可忍,滚出去!”   ……   俗话说,谣言带着翅膀。又有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相对而言韩城不过是一个小地方,县城里出了高文这么一个奇人,尤其他还是县衙门的师爷,也算是本地台面上的人物,很快,高文堪称大名鼎鼎了。   在这段时间里,大街小巷都在传诵他的事迹,怎么玄乎怎么来。   《西游记》一书自然买得火暴,但凡识得几个字,都会买上一本每日读上几页。不识字的,则涌进茶馆,听以陈拐子为代表那几个说书先生讲故事。照例,说书先生说完一章《西游记》的故事后,都会照顾意尤未尽的听众,加上一段高文高尔止的奇闻异事。比如《高尔止报恩寺斗艳尼,小捕快夜探班房》比如《痴女子初试云雨情,俏郎君见色起淫心》,这已经是每日的必备科目,受欢迎程度甚至超过大师兄、二师兄。   高文对陈拐子恨之入骨:这老头为了赚茶钱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毁了我做好人的机会。不行,我得琢磨个法子叫那陈拐子知道知道小爷的厉害。   琢磨归琢磨,可一时间还真拿他没辙。   若真动手寻陈拐子的晦气,鬼知道这老混蛋下来之后会如何编排我高文,说不定还变本加厉了。   高文感觉一走到街上迎接他的就是路人玩味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妇人们,时不时会将好奇目光直本自己下三路而去,看得他心中一寒。   这几日,高文抑郁了。   很快到了正月十五,年过完了,县试开始报名。   高文最近颇得杜知县信任,得了他的令,协助起礼房的工作,负责为考生登记注册。   韩城是人口大县,读书的童子不少,事也多。按照朝廷制度,一个学童要想参加所在县的县试,需要一个廪生作保,到府试,则要两个保人。你得一个一个核实了,忙了几日,只觉得头得大了,但总算将事情半妥。   因为忙了一气,高文这才想起今年过年只顾着衙门里的事情,还没陪过母亲。就告了假,雇了一辆骡车,陪着母亲和高幼仪去城东二十里的普照寺上香许愿,这也是韩城的风俗。   高幼仪的病已经好了,只是胆子还小,说起话来又温柔又小声,见了外人,时不时吓得身子一颤。想来报恩寺一案给她留下很浓重的心理阴影,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过来。加上天气又冷,高文就让她和母亲坐在车内,自己则骑了一匹大叫驴在前面领路。   到了普照寺,只见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挤了半天,才挤进大雄宝殿,烧了香,许了愿,又在斋堂简单地吃了一顿素斋,看看时辰已经不早,这才回城去。   出寺院走了二里地,就看到前方的小石拱桥上立着一人,正朝这边张望。   看模样有些眼熟,好象是石廪生。   高文心中奇怪,骑着大叫驴冲过去,石廪生却已经混进人群中,再也寻不到了。   “怪事,怪事,他来做什么,难道还想看看他女儿过得怎么样……可能吗?这腐儒,心中只有铁心,哪里还有半点父女亲情?”   高文的母亲将脑袋从车内探出来:“文儿,你跑过去一头又跑过来一头,究竟在做什么?”   “没事,没事。刚才好象看到个熟人……或许是我眼花了吧?”高文心中的疑惑更甚。 第72章 石廪生打上门来   从普照寺回来,高文总感觉背后有人在偷窥自己。   猛地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官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至于石廪生,又如何找得到。   “这老头,这个时候想着女儿了,想过来看看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血浓于水。”高文忍不住大摇其头:“不过,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我得想个法子叫他们父女团圆了,石幼仪老住在母亲那里,害我为了避嫌有家不能回也不是个事儿。咳,我名声已经坏了,连带着石小姐一道,还避什么嫌疑啊?”   回城之后,等到母亲和石幼仪回家,就有快班的衙役来请,说是今年过年师爷实在太忙,弟兄们都还没来得及聚上一聚,眼见着今日就是春节的最后一天,李班头招集了众弟兄,又让过来请四老爷,大家一起去吃台酒。   既然李进宝设宴,这个面子不能不给。高文忙道:“自然要去,正想着七舅老爷呢!”   这个团队聚会的地点位置城中的青楼之中,恰好是甘婆子所开的那家。不用问,幕后的老板自然是主薄黄威,甘婆子不过是掌柜而已。   按照李进宝的说法,黄威虽然和自己不和,可场面上还得敷衍敷衍。他屁股上的伤得七七八八,如果不出意外,下月中下旬应该能够回衙门当差。   甘婆子见了高文仿佛已经忘记上次两人之间的不快,招待得极是殷勤,还说今天高师爷自在楼子里玩耍,一应开销都记在她帐上好了。   看得出来,黄威之人很会做生意。这家青楼到他手中之后,经过扩建,看起来甚是风雅,档次也高。楼中的姑娘也从以前的五六人,三瓜两枣增加到三十来人,在韩城排第一号。恰逢春节,里面的生意极好,过来玩乐的人络绎不绝。   都是衙门里的弟兄,也没有什么好废话的,当下就一人抱了一个姑娘,在雅间吃酒胡闹。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甘婆子硬塞给了高文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将他扑在中间。房间里烧了地龙,被两个女子拥着,高文竟出了一身汗。一是热,二是还真有点不习惯这种场合。特别是被两个窑姐儿抱住,竟然难得的手足无措浑身僵硬。   和别的衙役对怀中的女子上下其手不同,高文却挺直了身子,只一杯子接一杯地吃酒,掩饰自己的窘态。   李进宝见高文如此拘束,忍不住笑道:“高文,你也是我县有名的风流人物,今日美色在怀,怎么却如此放不快呀?这可不像你。”   “对对对,高师爷出来耍子不爽利。”众人都跟着哄笑,更有人直接将一个女子硬朝高文怀里塞。   高文苦笑:“七舅老爷,各位弟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吗?不过是以讹传讹,我的名声都被说书先生们给坏掉了。”   吃了一气酒,眼见着天已经黑下去,众人都醉得厉害,各自抱着窑子姐儿进房间受用。高文就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不顾二女幽怨的目光,各自赏了一枚碎银子,起身回家。   老实说,这楼子里的女子质量低劣,至少在高文眼中如此。甚至还比不上报恩寺的那个尼姑,更别说同家中的云摩勒和石幼仪比了。宁吃仙桃一口,不食烂梨一筐。更何况,前世高文一是知识分子自重身份,二是身体原因,从来不去夜总会一类的地方;穿越到明朝之后,此刻正值西洋花柳传如中国之时,自己更是对风月场所敬谢不敏感,若真过上了脏病,那可是要死人的。   出了青楼,走了两条街,总算回到了自己住所院门外。高文气喘得厉害,又被冷风一吹,当下只觉得腹中一阵翻腾,低下头,将没消化完的食物对着门当的那个兽头“哇”一声吐了下去。   这一吐,只吐得天昏地暗,浑身发软。   高文这才知道自己已经醉了,这阵子自己吃了太多酒,又懒以行动,武艺许多天没练。腰已经大了一圈,再这么发展下去,过得几年说不定就会变为一个胖子。   这下下去,只怕身体就要垮了。   不成,从明日开始我得恢复健康的生活习惯。   正想着,突然,有人冲过来一巴掌抽到高文头上,破口大骂:“高文,你这个小畜生,好色贪杯,鱼肉百姓,龌龊肮脏,你枉自披了一张人皮,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被人在后闹勺上抽了一记,疼得厉害,高文大怒:“什么人敢袭击官差,找死!”   霍一声转过身,就要一拳打过去。   却看到袭击自己的正是石廪生,这老头一张脸在夜色扭集成一团,眼睛里似有熊熊怒火,直欲将高文烧成灰烬。   高文虽然醉得厉害,可神思中还保留着一丝清明,在千钧一发只际收回了拳头。否则,自己一这一拳打下去,以他的力气,至少要让石廪生在床上躺上几日。若是寻常百姓,打了也就打了。可人家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呀,真闹到衙门里去,在学政官的压力下,杜知县也只能秉公执法,一顿扳子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还要陪钱,丢差事。   “你这小畜生,整日只知道流连于花街柳巷,就没做过一件正事。怎么,还想殴打老夫,竖子,人渣……”石廪生显然是气得厉害,浑身颤抖,用手指着高文的鼻子,不住将口水喷到他脸上。   高文被他一通打机关枪似的语速弄得有点发蒙,良久才清醒过来,大怒:“石廪生,我可没惹过你,你却骂上门来,这又是何道理。直娘贼,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你再这般不讲道理,拼着县尊的责罚,今日也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怎么,你敢对老夫无礼,你一个卑贱的衙役,骂你都算是轻的!”石廪生红着眼睛:“可怜我那阿三,落到你这风流柴儿手头,那就是掉进火坑里了。”说话间,眼泪却成串地掉落到脚下的雪地里。   高文莫名其妙地被一通怒骂,心头火起,这个时候见石廪生突然哭起来,心中疑惑:“石老先生,我今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都没说什么,你却哭起来,倒是奇了?”   话一说完,高文猛地一拍脑袋:“咳,我明白了!”说着话,他正色地看着石廪生,道:“石老先生,我怎么说也是晚辈,看在石小姐平日间侍侯我娘的份上,咱也不计较你刚才袭击公差之罪。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错,我高文最近名声是不好。可坊间所传之事都是谣言,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都无愧于心。至于石小姐,为了避男女之嫌,我都搬出来租房住了。我与石小姐之间是清白的,时辰已经不早了,我醉得厉害,就不奉陪了!”   一拱手,再不理睬,自回院中,高声道:“摩勒,老爷我醉了,泡壶茶来醒酒,浓一些。” 第73章 老子骂儿子   在堂屋里吃一杯热茶,高文心中的怒火才平息下去,人也清醒了些。   回头一想,立即明白刚才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来这段时间自己被以陈拐子为代表的那几个说书人坏了名声,在韩城人眼中,他高文已经是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好色贪欢,且自带双修大补光环的人形种马,《水浒传》中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式的人渣。   在说书人口中,自己不但成天流连于青楼、勾栏,连带着将石幼仪和云摩勒一道吃干抹净。   石廪生当初不认石幼仪这个女儿,为的不过是保住他读书人的体面。可事实上,所有的韩城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不过是石老先生掩耳盗铃罢了。   石老头不认女儿也就罢了,可万万没想到杜知县却将石幼仪交给了高文,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如果石幼仪真被高文给侮辱了,自己的脸面何存,还不被整个韩城,甚至整个西安府士林笑掉大牙。   想了几日,石廪生觉得心头不塌实。加上他虽然满口仁义道德,可说到底还是个做父亲的人。所谓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是爸爸的贴身小棉袄,其实他心中还是将石幼仪视若掌上明珠的。否则当初也不可能见到有男人靠进女儿,就视之如寇仇。   大过年的,想起女儿落到高文这头恶狼手中,石廪生只觉得如同万箭穿心,就再也忍不住思念之苦,偷偷跑进城来,这也是他白日里跟踪高文的缘故,就是想远远看上一眼,看石幼仪如今过得可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高文不禁请叹一声,竟有点同情石廪生。   正在这个时候,外间的院子里传来云摩勒的低喝:“出去!”   高文收起思绪,定睛看去,原来那石廪生已经进院子来了。   老头子一挥袖子,喝道:“起开!”   高文苦笑:“石老先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高文你石小姐是清白的,此事你爱信不信,还是回去吧!”   这个时候,石廪生突然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大贤之于圣道大。先必拟之而后质言也。”   这是破题,接下来是承题:“夫道,莫大于圣门也,游之斯知之矣。其意曰:孔子以天纵之姿,承群圣之统一,道莫有大焉者……”   这正是高文在俞兴言你所作的那篇八股文。   高文一呆:这篇文章什么时候落到石老头手里了?   不片刻,几百字的文章就背诵完毕,石老头记忆还真是不错,背得一字不差。   “高文,老夫且问你,这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可是你作的,你要老实回答,不可打诳语?”   高文不以为然:“自然是我写的,怎么了?”   石廪生冷笑:“谅你也不敢冒用他人之作,你一个衙役,书也没读几年,什么时候懂得八股制艺了?”   高文:“不过一篇几百字的小文而已,很了不起吗?”   突然间,老头猛地冲进了堂屋,甚至还带着一丛雪花。他的一张面孔已经变得狰狞了,对着高文就挥舞着拳头,大叫:“什么几百字的小文,怎么很了不起。你懂得个屁,你知道个鸟毛呀!苍天啊,苍天,你的眼睛瞎了吗?”   眼泪就滚滚落下。   高文心中腻味,心中就犯了嘀咕:难道这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被人实施了魔咒,俞兴言读了泪飞顿做倾盆雨,石老头今天又来这么一出,真是烦死人了!   石廪生哭了一声,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面潮红。   “疯了,疯了!”高文摇头,正要叫云摩勒过来把这糟老头赶出院子,关门放狗。   突然间,石廪生止住笑声,双手撑在桌上,咬牙切齿:“你有钱没有?”   高文被他可怕的神情吓住了:“怎么个意思?”   “少废话,老夫人说《西游记》这书是你写的,赚了不少银子,你也别骗我,我已经在俞兴言那里打听到了。你实话告诉老夫,你有钱没有?”   高文这才明白,原来方才石廪生所念的那篇文章是从俞兴言那里得来的:“我又没有钱好象不关老先生的事儿吧?”   石廪生目光凶狠地盯着高文:“给我三千两银子,不……得四千两才行。”   “神经病,云姑娘,送客!”高文冷哼一声,开玩笑,四千两银子,那是什么概念。我同你石老头非亲非故,凭什么给你。这就好象后世有人突然跑你家中又哭又闹,又让你给他三百万块钱,不被人直接打出门才怪。   没错,你女儿是在我家被牵累得名节有损,可这一切都是你这死老头自己造成的。我高文这个月又是找郎中给石幼仪看病抓药,又是包吃包住,我没问你要钱你反杀上门来狮子大张口索赔,真真是岂有此理。   是的,高文以为这石廪生今天来见自己是为叫自己赔偿他精神损失。对于这种不合理要求,他自然不会客气。   “是!”云摩勒走了进来。   石廪生显然很畏惧这个高得离谱的丫鬟,虽然他也是身高臂长,可立在云摩勒身边,却要矮上半头。   他以自己年龄不具备的敏捷跳到一边,叫道:“高文,不是老夫要你这钱。我且问你,想不想要一场大富贵。要想收获,就得付出,这是一笔值得的投资,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不,你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老夫好歹也是府学廪生,在西安府薄有文名。家中什么时候出过卑贱的衙役,老夫就算是死了,这口气也咽不下去!”   高文心中突然一动:“云姑娘,且慢动手。”就挥手示意她出去。   然后指着自己面前的椅子:“石老先生请坐,你的话,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不明白就对了,你一个小小的衙役,这种事情如何能够明白?”石廪生冷笑着坐了下去,沉声道:“我只问你,有没有这么多钱?你休要谎言骗我,老夫和俞兴言是院试同年,又是同窗,自可去他那里打听清楚。”   高文:“既然你打听清楚了,还问我做甚?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反正每一期款子琳琅书房都会送到我母亲那里去。几千两,或许是有的。”   “那就好,那就好,快快起了,送我这里来。”石廪生搓着手,很是兴奋。   高文低笑着问:“为什么,就因为你那句一场富贵,我就将这么多银子给你,你是我什么人呀,想干什么呀?”   “老夫是你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混帐东西!”   “你若再骂娘,我只有送客了。”   “小畜生,老夫骂你又如何。女婿半个儿,做老子的骂儿子不可以吗?”   高文目瞪口呆:“啊!” 第74章 我只问你想不想   叫了一声,高文指着石廪生:“你你你……”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什么你你你,不懂规矩的粗人。”石廪生是有名的道德先生,立即就虎着脸,呵斥道:“高文,你这小子乃是卑贱的胥吏一个,倘若往常,老夫多看你一眼也觉得脏了眼睛,又如何能让做我的半子。可叹造物弄人,小女竟然落到你手上,不但我父女骨肉分离,还受尽流言羞辱。”   “可怜我那阿三啊,可怜我石家的名声啊!”说到这里,石老头眼圈就红了。也不知道是伤心女儿的遭遇,还是石家的声誉,想来后者居多。   高文这才回过神来,心中腻味,冷冷道:“石老先生,你父女不能相认不是在下的责任吧?”   石廪生:“你说什么,竟敢这么说老夫?你这小子,若非我家出了这事,阿三怎么可能嫁给你这么过好色贪杯的小人?”   高文:“等等,等等,石老先生,我好象没答应过要娶石小姐吧?这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住口,难道我堂堂石献珠的女儿还配不少你这个个贱役,我家阿三这是下嫁。”石廪生的眼泪落下来,喝道:“罢了,罢了,世事如此,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也不去访访老夫是什么人。”   石廪生名字叫石献珠,今日强行要将女儿嫁过来,还真是人如其名,高文只觉得一阵好笑。说句实在话,石幼仪是他穿越到明朝之后所见过最美貌的女子,在整个韩城中也算是头一份的。不过,婚姻大事何等严肃。况且,在他看来,男女之事讲究的你情我愿,讲究的是感觉。   自从石幼仪到自己家之后,高文同情她的遭遇,内心中只拿她当自己的妹妹看,死活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而且,高文前世虽然是个谦和之人。可穿越到明朝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年轻人该有的毛病他都有,性格中突然有一份刚强。石廪生拉郎配,牛不喝水强按头,他自然不肯示弱。   就淡淡道:“石老先生,若我不同意呢?难不成你还告到衙门里去,告我高文拐了你女儿,又不肯给个名分?别忘记了,你女儿石幼仪的户籍已经注销,在法律意义上已经死亡。至于我家中那个女子,同你好象没有任何关系。对了,石老先生大可重新认回石小姐,说明上次你之所以不愿意同她父女相认的缘故,到时候,也不知道先生如何面队全县,全西安府人悠悠众口?”   “还有啊,就算老先生愿意,石小姐也未必肯认她家中狠心的爹娘。”   最后这一句话如同狠狠一拳砸在石献珠心头。   石廪生一连退了几步,瘫软在椅上,抹了一把眼泪,沙哑着嗓子道:“不成,你必须娶阿三,老夫就算不能认回这个女儿,也得给她一个好的归宿。高文,你若点头,老夫可以替你改回良籍。”   “什么?”这一句话当真是石破天惊,高文再也无法淡定,如遭雷击,身不由己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石廪生的领口:“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自从莫名其妙到了明朝的韩城之后,高文一直为自己低贱的身份而苦恼。是的,就目前来看,自己深得杜知县信任,做了刑房典史,执掌一县刑名,相当于后世的政法委书记,妥妥的副处级干部,确实是混得风生水起。   可回头一想,自己这辈子也就到这一步了。因为户口原因,无论自己干得再出色,也升不上去,难不成自己还能做县令和县丞?   按照明朝的授官制度,非进士不能为官。而他高文不过是一个衙役,不但不能参加科举,就连子孙后代也是如此。   无论自己在衙门里如何拳打脚踢,所有的功劳都成为知县的政绩,可以说自己已经触到玻璃天花板了。最最要命的是,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依附在杜知县的信任上,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杜知县说不好干上三年就会调去其他地方,等他一走,县衙换了主任,自己又得从头来过。   眼前他高文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只需一个大浪就能轻易地抹杀了。   这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真的好糟糕!   在某些失眠的夜里,高文还曾经想过,如果自己穿越到明朝不是因为户籍限制,哪怕是一个叫花子,凭借现代人的归纳学习能力,凭着自己肚子所记的几百篇状元、进士八股范文,中个秀才、举人还不是简单,说不定还能考个进士,点翰林呢!   可就因为自己是一个低贱的衙役,这一辈子只怕只能窝在韩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混得好,也不过是做个土豪,还得时刻提防黄威和韩隗两人对自己不利。   这次穿越的难度还真是地狱级的难度啊!   就在现在,石廪生突然说他可以帮自己改回良籍,顿时让高文不能自已。   被高文一把抓住领口,石廪生被勒得舌头都吐出来了,不住叫:“放开我,放开我,老……老夫要死了,要死了!”   高文这才回过神来,将手松开。   石廪生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嘶声喝道:“混帐,小畜生,老夫问你,你想不想改回良籍,做个正经人。”   这个时候,高文也顾不得为石老头话中的“小畜生”同他置气,定睛看过去,沉声道:“老先生,你且说说,我又该如何改回良籍,你又为何关照我高文?”   石廪生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小畜生,你难道没听说今上已经颁下圣旨为方孝孺翻案吗?此事或有可为。”   高文立即想起在茶社中俞士元同自己所说的那一番话,顿时吓了一跳:“石老先生,这事我听士元说过。可是,我高家本是平良府人,世代为农,此事可骗不了人的。若叫朝廷查出真相,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改回良籍固然是一件让人难以抗拒的事情,可若是被人砍掉脑袋,那就不划算了。   “没用的东西!”石廪生一脸的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小畜生,我只问你想不想?” 第75章 石廪生的建议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高文喃喃道:“可为了这事将命搭进去,我却是不愿意的。高文死不足惜,可我若是死了,留下老娘一人孤零零活在这事上,于心何忍?况且,我朝的户口黄册和鱼鳞册已极尽完善。若是有心人一查,须瞒不过去。”   “小畜生,枉你还是公门中人,连这事都看不透。”石廪生冷笑:“不过是两本图册而已,改一下名字又有何难,休说你一个小民壮,就算是府学生的名字也有人敢冒顶。只需银子足够,还不简单。况且,你家迁移到韩城已经三代,几十年前的事情,还有谁记的。”   石廪生所说的冒顶府学生名字一事在明朝也算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尤其是在江浙文教兴盛之地。因为有功名的读书人实在太多,人人都想科举入仕,可每年朝廷的录取名额有限。因此,很多时候在正式科举考试之前,当地政府需加试一场,中式者才能去省城参加乡试。如此一来,不少饱学士子活生生地被这一关刷了下去。   但如果你是府学生,却不用参加预考,直接就能进考试考场。于是,这就催生了冒名顶替的现象。也就是说,你可以花钱从府学生手头买个名额,国家也不追究。当然,想追究没办法。   至于为什么如此,那是因为读书人在考取秀才之后才能有学籍,建立起挡案。如果能够从建档开始就冒名顶替,国家根本就无从查起。反正填写档案的时候动笔的是你自己,大可将自己的所有资料都填上去,甚至连名字都改成自己,最多在上面写上一句:“榜姓X。”榜姓就是买的名额,也叫借姓。   这种现象造成了明清许多名人都有榜姓,比如大文学家金圣叹的榜姓就姓张,再比如清朝康熙年翰林院编修苏州长州人徐葆光的榜姓就姓潘。   明朝万历年间,有个苏州秀才因为家贫,父亲去世之后无钱下葬,就将自己府学生的名额卖给他人,换钱换钱买坟地将家里久停未葬的棺材给葬掉了。可见,买名额得的钱还真不少。   当然,这事也只能发生在江、浙、江西这种文化发达的省份。陕西这边,因为是边远贫穷省份,每次科举有的地方甚至连名都报不满。你能去考试,地方官就要叫一声阿弥陀佛,更别说借姓去参加科举考试了?   由此可见,在没有身份证没有照片的明朝,看似严密的户籍档案其实是四面漏风,到处都是破绽。   高文前世本就是研究国学和历史的,顿时记起此事,喃喃道:“石老先生你说得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是啊,自己现在也算是有几千两身家,大把银子撒出去,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改个户籍,不就是在户籍黄册上抹上几笔的事情。   “你也别说这事容易,换你一个小小的衙役成吗?端着猪头,也找不到庙门。”石廪生冷冷道:“此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首先你得认识人,我且问你,在你老家,你认得要紧的人吗?”   高文:“还真不认识。”   石廪生喝了一口热茶,悠悠道:“说来也巧了,老夫还真认识你们老家庄浪县的知县。那人乃是老夫的同年,一道进了西安府学的。只可惜,老夫人读书可赶不上他。他就是个能读书的,一气儿中举人,中进士,又在京城做了多年官。前年回了陕西,出任庄浪县知县。此人就是个书呆子,不会做人,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小小的正七品。偏生家中有穷得厉害,老夫……”   高文的眼睛亮了:“老先生的意思是送一笔钱给庄浪知县,就说我是方孝孺一案的后人,然后改回良籍?”   “对,是这样。我那老同年呆气重得很,当官多年,偏偏不知道该如何捞钱,眼见着就要退休,就寻思着最后挣一笔养老钱。他那里,送两千两过去应该没有问题。另外,这改户籍按照制度,得礼部尚书签字。他那边,就由庄浪知县送两千两过去,问题应该不大。”石廪生这么说,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   石老头做了几十年府学生,场面上认识的人海了去,官场规矩门清。一般来说,每省每年夏东两季都会送一笔钱给内阁阁老做成例银子,称之为冰敬和炭敬。每笔都是白银三千两,可见,明朝的白银还是很值钱的,四千两银子为高文改个户籍当不在话下。   “而且,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那老同年就是个书呆子,碰到好文章,就如同老饕见到美食,日夜颂读。你所作的那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老夫已经派人送去庄浪,见到如此好文,如此人才,他若是收了你这个门生,却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高文,你实话告诉老夫,那篇文章是不是你写的?”   高文:“此事事关紧要,我骗你做甚?”   “那就好,那就好,这可是举人,不,进士文章啊!想不到我韩城竟然出了你这么一个人才,可叹啊,我韩城的文脉却着落到你这个衙役身上?”石廪生激动起来:“若是你能够改回良籍,可在庄浪参加下个月的县试,五月参加平凉府试,六月参加院试,一口气给老夫考个秀才功名。说不好,秋闱你也可以争取一下!”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若你中了举人,明年春闱再中了,那可就是进士了。哈哈,老夫被人赶出府学,遭受世人嘲笑。如今,老夫的女婿却中了进士,那才是一举成名天下知。想我陕西一省,三年才出几个进士。哈哈,嘿嘿,咯咯,到时候,老夫倒要看看往日那些羞辱我、损害我的人究竟又是什么嘴脸!”   老头子已经陷入了疯狂的想象,高文也被他形容的光明前景激得气血翻腾,五内都在燃烧。心蓬蓬地跳,浑身都是热汗,喃喃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我要科举,我要做官。不,我要点翰林,我要做我大明朝的阁老……大丈夫,当醒掌天下权,施展胸中抱负!”   可是,这石老头的话可信吗? 第76章 穿越后最大一笔投资   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想到这里,高文冷静下来,问:“石老先生,你叫我凭什么相信你。难不成就因为你这么一句话,我就巴巴儿将四千两银子给你?”   石廪生点头:“也对,四千两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看到过这么多钱。高文,你若相信我,老夫大可写一张借条给你。若事情最后没有办成,你大可来寻我的晦气。若是成了,嘿嘿,老夫……”   是的,若是事成,石老头可就是捏着高文的把柄了,还怕他不成?   话没说完,石廪生就提起笔“唰唰”地在纸上写下四千两白银的借条,用印泥按了手印,递给高文,厉声喝道:“若是事成,你得娶我女儿。以你那篇文章来看,将来中个进士当不在话下,真若有那么一天,你给她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分。老夫已经对不起我那苦命的阿三,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补偿。高文,你写一份婚书给老夫。”   说到这里,石老头又哭出声来。   四千两换一个良籍,从内心来说,高文还是很愿意的。不过,石老头附加了这么个条件却有些让他不快……可是,这里是明朝,是古代。自由婚姻一说也不存在,一对男女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想来,自己将来成家也会如此。罢,罢,罢,为了自己的前程,将来娶那石幼仪就是了。况且,那小姑娘还真是生得漂亮啊!   想起石幼仪那楚楚动人的身姿,高文心中却是一荡。   当下,就提起笔写了一份婚书给石廪生,又道:“此事关系实在太大,而且,又要动用那么多银子。我的钱都放在母亲那里,这事还得她老人家点头才是。”   “那是自然。”石献珠看到婚书,眼睛一亮,赞道:“好字,你这手字,天生就是做编撰、编修的料,老夫这识人的眼睛果然了得。”不觉中,他心目中已经将高文的前途从举人提高到进士,最后又拔高到点翰林了。   收好婚书,石廪生严肃地说:“今日我已经派人将你的文章送去平凉府庄浪县老同年那里,老夫给你一日时间筹钱。我后天就要去平凉办理此事情,现在已是一月中旬,下个月就是县试。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改户籍还得派快马去京城运动,好在有大笔钱撒下去也慢不了,怕就怕你这里耽搁了。对了,听说你在老家的地契还在,一并拿来,也好将户籍落到庄浪县。”   高文一想,时间确实很紧,若是错过了,今年的县试还真赶不上了。就点头:“好,明日上午我一准给老先生回话。”   石廪生站起身来:“就这样,我明天午后就雇车马去庄浪县。小畜生你给我听好了。将来你若反悔,不肯娶我女儿,或者亏待了她,老夫就算是拼了身家性命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这已经是杀气腾腾了,石廪生一口一个小畜生喊得难听,问题是高文拿他也没个奈何。   送走石廪生之后,高文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又如何睡得着。本打算明日一早再去同母亲说这件事的,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出了门,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四千两银子是自己此刻的所有身家,这次都要全部撒出去,可谓是自己穿越到明朝之后最大一笔投资,投资的是自己的未来,投资的是自己能够在这个世界最后站到什么样的高度,不能不慎重。   高母的耳朵何等敏锐,高文高一踏进巷子,她就已经听出是儿子回来了。   等到高文站在门口时,高母已经点了灯,开了院门,吃惊地问:“文儿,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回来了,可是出了要紧事?”   内心中,她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安。   果然,儿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沉重:“娘,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进屋去。”   等进了堂屋,石幼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泡了一杯高文最喜欢的信阳冒尖,还是价格昂贵的冬茶,热气腾腾地放在桌上,然后就要退出去。   高文却叫住她:“石姑娘你也留下听听,此事也关系到你,把门关上。”   “是。”石幼仪关上门,然后又将一口少热的竹编火笼放在高母的膝前,就立在后面,低眉顺眼。   高文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道:其实,石小姐家里虽然穷,却也是书香门弟,她又识字,性子又好,知道孝顺母亲。大丈夫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男女之事,强求是强求不来的。今日,得将此事问清楚了。若她不愿意,此事就此做罢。   他心中已有了主张,就问母亲:“娘,咱们手头还有多少钱?”   高母:“娘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倒没有别的花消,加上眼睛又瞎。家中究竟有多少钱也不甚清楚,此事你得问石姑娘。”   石幼仪低声回答:“家中的都是金子,折算成白银有四千零几十两白银的模样。”   “那就好,那就好。”高文搓手:“等下都起出来,我自有用。”   高母吃惊:“家里这么有钱了,文儿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使?”   “此事接下来再说,儿子另外有一事想问石姑娘。”   石幼仪听到这话,明显地有点惊讶:“却不知高典史有什么话要问?”声音温温柔柔,甚至带着一丝惧怕。   说着话,她就提起放在火炉子上的热水壶,要给高文的茶杯续水。   高文:“是这样,就在方才,石廪生到我住所去了,让我娶你,问我愿不愿意。”   “啊!”石幼仪低呼一声,手中的水壶落了下去。   还好高文眼明手快,千钧一发之际将水壶抄住。   “啊!”高母也叫起来,满面都是喜色:“文儿,这可是大喜事啊!阿弥陀佛,我的文儿总算长大成人,要娶妻了。老天爷啊,你真是待我高家不薄啊!愿意,愿意,愿意!”   看这长大成人的儿子,想起去世多年的丈夫,高母的眼睛湿了。   “爹爹,爹爹!”石幼仪低声哭了起来,这些日子压抑在她心头的怨气、不安、悲伤此刻都彻底发泄出来。   高文正色地看着石幼仪:“石姑娘,虽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现在有家归不得,而且,我高文做事一向讲究你情我愿。今日回来,就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高文为妻,若愿意,我去回你父亲。若不肯,此事就此做罢。”   石幼仪只是哭,声音更大。   高母看得一阵心疼,搂住自己未来的媳妇,呵斥高文:“一个姑娘家怎经得住你这么问,混帐东西。阿三,乖乖儿别哭,我疼你。”   这段日子,石幼仪在高家尽心照顾高母。   高母喜她孝顺、温柔,内心中早已经拿她当自己的媳妇看待。   “娘!”石幼仪扑在高母怀里,眼泪将高母的衣裳都打湿了。   高文心中有事,相比起即将做出的重大决策,这事实在太小,自然不好再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便有点不耐烦。   道:“这样好了,我问三声,从一数到三,若你同意就点点头。若不同意就摇头。好了,我开始了,三!妥了,你没有点头。”   石幼仪愕然抬起头,小声道:“你怎么直接说三……还有,还有……”   高文:“你也没有摇头,没点头没摇头,那就是默许了。行,等过了这一阵,我叫媒人来,三媒六聘娶你过门,给你一个正大光明的婚礼。”   “娘!”石幼仪又扑进高母怀里哭起来。   “别哭了。”高文皱了一下眉头,声音大了些:“说正事。”   “是。”石幼仪这才又才到高母身后,低眉顺眼,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只不过,时不时偷偷看高文一眼,然后又红着脸惊慌地低下头去。想来,心中却是允了。   高文:“娘,事情说回那四千两银子上面。”   高母:“这可是石家要的聘礼,是不是多了些。而且,石廪生石老爷又不认这个女儿了。”   高文:“不是,这钱虽说是给了石老爷,却另有用处。儿子想问娘一事,此事关系重大,娘你可要想清楚了回答。”   看儿子一脸严肃,高母点头:“文儿你说。”   高文:“我高家是从爷爷那一辈才迁移到韩城来的,在平凉府庄浪老家还有没有亲戚,我们在老家的地契还在不在?”   高母摇头:“娘以前听你爷爷说过,他是家中的独苗,在老家也没有亲戚。地契还在,不过就是一张废纸,等下我就寻来给你。”   “好,有地契就好。”按照明朝的户籍制度,你若要将户口迁回原籍,祖父在原籍得有三十亩地,高文又问:“当年在老家的时候,同一个村子的人还在不在?”   “没什么同一个村子的人的说法,当年你爷爷在老家也算是个富户,一个村都是咱们家的。村中只有我们高家人,其他都是雇来的佃户。受灾之后,佃户们都走了,高家人也逃难到了韩城。”   高文:“娘,你听没听说我祖父是从外地,甚至外省逃难到平凉府这事?”   高母一呆:“没天你爷爷当初说过呀,几十年前的事情,谁知道?咱们小门小户,三代单传,人丁单薄,又没有族谱可查。”   “那就好,那就好!”高文以拳击掌:“娘,我且问你。如果儿子能够改回良籍,你说好不好?” 第77章 娘答应   “改回什么?”高母一时没有明白。   高文:“娘,咱们高家不是从父亲那一辈就做了衙门中的衙役,入了贱籍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想个法子将这户籍改成民户,你同意不?”   他解释道:“不过,要想做成这事,需要拿出去大笔银子走门子。还有,如果变回良籍,衙门里的差事是做不成了。儿子目前所拥有的都将彻底抛弃,一切都要从头来过。娘你听明白没有,你说这样好不好……娘,娘,你怎么了?”   却见母亲突然低低地哭起来,慌得石幼仪急忙掏出手帕递过去,然后用责备的目光看着高文。只不过,那目光却带着莫名的惊喜。   高母这一哭就是老半天,怎么也劝不停,弄得高文手足无措。   良久,在石幼仪的安慰下,高母在逐渐平静下来,问:“文儿,你要将家里所有的钱都起出来使出去,可是为了去改籍。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别叫娘担忧。”   “是,娘。就在方才,石姑娘的父亲石廪生石老爷来找过儿子。”   “啊!”石幼仪惊得叫出声来。   高文忙将先前石廪生所说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道:“娘,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石老爷的意思,若儿子娶石姑娘为妻,他就拿了银子替我活动。儿子觉得此事情关系重大,需同母亲你先商量商量,待到你老人家点头,儿子才好去回人家的话。”   高母:“文儿,你方才都说要娶石姑娘了,心中想必是已经肯了。娘眼睛虽然看不见,可心窍还没有糊涂。难不成自己儿子好好的一个正经人不做,反要去做衙役,被乡里乡亲狗腿子狗腿子地喊?当年你父亲之所以进衙门做事,那是家乡遭了难,不得以而为之。其实,娘当年看得过来,你父亲心里也是很不好受的。如果你能够做回普通人,你爹爹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况且……”说着话,她的眼泪沁了出来。   伸手摸着石幼仪的手背:“可怜我的幼仪,好好的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又吃了这么多苦。难不成跟了文儿你,却有成为一个贱役的浑家?文儿,你这么做是对的,娘支持你,就算用再多的银子,娘也答应。”   “娘……爹爹……”石幼仪听到高母这么说,又想起父亲。父亲那日在衙门里虽然不认自己,表面上看起来心如铁石,可内心中还是牵挂自己这个女儿的。为了自己,他不惜自降身份去同高文商量,还要冒巨大的风险。念及于此,内心中对于父亲的怨恨彻底烟消云散,化做点点清泪。   高文:“别哭了,别哭了。娘,如果你没别的事情,儿子这就将钱拿过去,明日一早交到石老爷手头。只是,娘你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儿子这次把钱都拿着,却又让你老人家吃苦了。”   高母笑道:“痴儿,娘苦了一辈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又算得了什么。虽然文儿你最近将大把金银拿回家来,可娘一个老瞎子,又使得了多少。终归不过是一日三餐,晚上安歇也就一席之地。你办的是正事,拿出去再多的钱也是应该的。闺女。”   石幼仪:“娘。”   高母:“去将家中的钱都拿给文儿吧!”   “是,娘。”   很快,石幼仪解下挂在腰上的钥匙,将就家中藏金都起了出来,逐一清点完毕,放在一口小包裹里交给高文。看得出来,自从情形之后,这小丫头已经彻底掌管起高家,服侍起高文的母亲,看起来就好象贤妻良母一般。   高文家中总共有三百来两黄金,也就是四十斤左右,背在背中颇为沉重。高文这个时候不禁想,幸亏当初叫俞老板都折换成黄金,若全是白银,三百来斤,得叫辆牛车过来起运,那动静也太大了。   背好黄金,正要出门,高文却想起一事,低声道:“娘,石姑娘,此事将来说不好会涉及到许多人。一旦东窗事发,牵连甚广,此事断不可对外人说起。一旦事成,如果有外人问起,你没就说我高家四十多年前是从外省迁到平凉府的,后来又迁到了韩城。再问,只推说我祖父和父亲都已经去世多年,很多事情都不甚了了。”   高母和石幼仪都同时点了点头,说我自省得。   这一夜,高母和石幼仪都失眠了。   ……   第二天一大早,高文就在石献珠石廪生下榻的客栈里见到了他,把金子都交了过去。   石廪生看今日看高文很顺眼,又想起自己这个未来的女婿一旦脱离贱籍,以他上写的一手好文章,将来的前程自然小读本来。点点头:“高文,你赚钱的手段老夫倒是很佩服的。事不宜迟,老夫马上动身去平凉府,这阵子都会留在那边。若有事,你可去庄浪县城里的客栈寻我。”   最后,石廪生将腰一挺,傲然道:“小子你放心,老夫在西安府学读了几十年书。别的没有,这同窗同年可谓是遍及整个陕西。各地的知县、知府大半认识,也会给老夫几分薄面。办你这个事情,举手之劳而已。”   确实,这老头别的不说,几十年府学生下来,在陕西士林和官场倒是混了个脸熟,能量不小。难怪上次石幼仪失踪案杜知县下乡巡视被石老头拦轿告状时,县衙门如此重视,还对李进宝动了板子。   像石廪生这种老知识分子,文化圈的老油子或许帮不了你杜知县什么忙,可若是要跟你捣蛋,却够你喝上一壶。   同高文分别的时候,石廪生又叮嘱高文:“现在已经是一月中旬,庄浪县那边的县试在二月底。到时候,不管我有没有消息过来,你必须在二月二十之前去庄浪和老夫见面,也好报名参考。”   高文点头:“是,老先生你放心好了,一准到。”的确,古代的通讯和交通条件落后得令人发指。从平凉府到韩城单边好几百公里,如果有消息,一来一回起码十天。不像后世,有事一个电话搞定,你得等。 第78章 高考移民   但这种事情你不能等,必须考期紧迫,得提前做准备。   高文想了想,决定下月中旬就向衙门请个假过去同石廪生汇合。   最后,石廪生又严厉地喝道:“你这小子好色贪杯,整日只知道玩乐,浑身都是衙门中的污浊气息。别以为你有读书写文章的天分,就放浪形骸。老夫走之后,你需静下心来琢磨八股制艺。多读书,读正经书。你那边什么《西游记》也别写了,耽误工夫。”   “是是是,老先生你放心好了。”高文不以为然。心道:我全副身家都给了你,现在穷得底儿掉,若不抓紧写点稿子卖钱。且不说俞兴言先得撕了我,家中老娘、石幼仪还有云摩勒吃什么、用什么?   特别是云摩勒那高个长腿的丫头,太能吃了,抵得上一个壮汉。   还有,下个月如果一切办妥,也就是参加一场县试罢了,也没甚打紧,就算五月的府试也不难。倒是院试要留心,但那已经是六月底七月初的事儿,时间还长。   心中虽然这么想,下来之后,高文还是跑琳琅书阁去买了一大堆八股时文集子回去。又问俞兴言能不能找到平凉府去年院试的考题和中式秀才的范文。   俞兴言大觉奇怪,说你一个典史又不能参加科举,读这种书做什么?说着,他又怒道:尔止,你作得一手锦绣文章,以你之才,只怕连进士也能中了。偏偏因为身份缘故,不能仕进。这大明朝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体制问题,一定是体制问题。   野有遗才而不能用,我大明这是要完!   高文心中好笑,自不会同他说自己要去改回良籍,回庄浪老家参加当地的科举。此事关系实在太大,少一人知道自己就多一分安全。就道:“俞老先生,我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突然对八股制艺有了兴趣,想琢磨琢磨。反正我成天呆在衙门里也没什么事,有个爱好也是好的。总比跟人吃酒耍前好吧?有人爱酒,有人喜欢画画,有人爱种花种草,有人喜欢钓鱼,我喜欢八股文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对,人生苦闷,有个爱好那是极好的。”俞兴言点点头,又发泄了半通,才不屑地说:“你要平凉府的考卷做甚,那地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他们的集子能看吗?这作文制艺就好象下棋,你得寻高手过招手谈。如此,才能增进技艺,若是成天和一群只知道看死活、连棋谱都看不懂的庸人手谈,哪怕你是国手,只需一年下来就泯然众人也!”   高文心中奇怪:“还请教。”文人相轻,自古有之。俞老先生早年屡试不第,性情难免偏激,看士林中人相必分外地不顺眼。   俞兴言冷笑:“平凉府那地方根本就没几个读书人,科举时连名都报不满,只要你去考,就能中。老夫也看过那边的院试卷子,和那地的士子们作过几场文会。一个个都是狗屁不通之辈,望之就心中生厌。他们的文章,不堪入目。”   高文一呆:“连名都报不满?”   俞兴言:“对,在平凉府,你若是个读书人,念得几年书,会写字。县试、府试两关,只要你进了考场,只要时文格式对了,那是肯定会中的。院试,院试也是要中的。至于后面参加乡试,呵呵,那就得凭正本事了。且不说平凉府,咱们陕西啊,如平凉府、临兆府这种地方出来的秀才,那就是一场笑话,真真是士林之耻。”   “原来这样啊!”高文突然想起一点,禁不住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俞老先生这番话涉及到明朝的科举制度。   明太祖朱元璋草莽出身,开国之初,草创制度,也无旧朝成例可循,一切都从头来过。因此,国家的制度有很多不完善之处,特别是科举。   科举制度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反正就是考《四书》《五经》圣人经义。只要你读过书,能够作文,无论年纪、身份还是什么地方的人,都可以参加。   问题是,读书这种事情在古代非常耗费钱财。供养一个读书人可不是小门小户的老百姓可以承受的,通常是需要举全族之力。如此一来,经济繁荣地区的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鲫,而边远地区则连个识字的人也找不到。反应到科举考场上,举目望去,全是江南人氏。满朝文武,操得尽是吴俣软语。渐渐地,朱元璋就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一年,国家照例举行科考。最后的结果一出,举世大哗。这一年的会试,考中进士的读书人竟然全部来自江苏、浙江和江西。而北方各省,竟无人中式。   其实,有这么个结果也可以理解。北方在以前就是征战之地,经过多年的战争,老百姓穷苦到了极点,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那里还有余财读书。相反是江南一地因为没有受到战火波及,民间又有读书的风气,文教极其昌盛,出了不少人才。   可北方读书人不服啊,顿时就闹将起来,打起了御前官司。   朱元璋一看这事不好,若放任这样的事情发展下去,过得几十年,整个朝堂上只怕都是南方人,国家政权也都掌握在江南世家大族手里。最最要命的是,长此以往,必将造成南北割裂,族群离心。   政治家考虑问题跟寻常人自然不同,明太祖也管不了那么多,下令严查,一口气杀了几千人,这才平息北方士子心中的怨气。有出台了一道法令,从即日起,朝廷所举办的科举人才选拔制度分成南北两榜。也就是说,南方人和北方人将不在同一个科场进行考试。各个考场都分配了一定的录取名额,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南北榜案。   到明朝中后期,朝廷又在南北两榜中分出几个省份,称之为中榜。   政策是好政策,可问题又来了。南方的读书人实在太多,比如后世被淹进千岛湖的浙江淳安县,小小一个山区县平常就有上千秀才,几百举人。这么多人去参加考试,可想竞争是何等的激烈。而如陕西偏远地区的几个州府,因为只在太穷,能够凑齐足够的考生就算是一桩拿得出手的政绩。只要你的文章格式对了,也不管写得如何,童子试是必过的。   又因为北方,尤其是陕西这种地方考试实在太容易。不少南方士子就在户籍上动起了脑筋,以各种名义将户口迁移到北方。朝廷为此也严办过几个考生,可还是屡禁不止,没个奈何。这情形有点像是后世的高考移民,若你很不幸是山东、湖北这种高考大省的高三学生,那就是开启了地狱模式。如果你是新、藏、宁、青人,恭喜你。所以,每年高考之前,就有不少人想办法将户口迁去老少边穷省份,当然,如果能够迁进京、沪那就更好不过。不过,这已经是噩梦模式了,不在讨论范围。   最后,不得已下了一个政策,有学籍在身的读书人若要迁移户口,除非你祖父一辈是北方人,且在当地有三十亩以上,包括三十亩地田产。科举考试关系重大,你钻空子也得依照基本法。   如此看来,高文这次该回良籍,又将户口迁回平凉府庄浪县参加科举,还真有点高考移民的意思。最最妙的是,他祖父在当地还有三十亩地,有地契为凭,恰好越过迁移红线。   不想韩城所处的关中平原沃野千里,人丁繁茂,平凉府地处黄土高原核心区域,别说是明朝,就算是在现代也是有名的贫穷地区,国家级贫困县一抓一大把。当然,其中未必没有骗国家贫困补助用来发展地方经济的嫌疑。   那地方的读书人本就是稀缺资源,自己在前世也算是研究过八股文的,而且帮助老师编辑那本《八股文汇编》时硬生生地背下几百篇状元、会元文。这次去平凉府参加科举,那就是一件简单到极点的任务。   当然,这事也不能大意。如果瞎猫碰到死耗子,进考场,手头的考题正好是那几百篇八股文题目也就罢了。若不是,却有麻烦。《四书》《五经》那么多字,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考题,别到时候抓瞎。   在此之前,还是学习上一阵子妥当。   笑完,高文又道:“老先生,我又不参加科举,读什么样的书却不要紧。反正就是看着解个闷,也不论好坏,若有平凉府的时文集子,还请弄上几本。”   “也是,你又不能科举。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我大明要完。”发了一通牢骚,俞兴言就从书架上找了两本薄薄的册子递给高文,说:“这就是前年和去年平凉府院试靠中秀才功名的士子的范文,送给你了。”   “多谢老先生。”   回家之后,高文翻开一看,果然是不忍卒读。自己也算是八股文的半个门外汉,却也知道这些文章写得言不及意,通篇都是老生常谈,水得一塌糊涂。只不过是因为格式对了,这才轻易地得了秀才功名。就因为他们生对了地方,就中了,老天爷对江南士子还真是不公平啊!   就连这样的文章都能中,我高文又不是笨蛋,也行的。   接下来几日,高文埋头研究八股文格式,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跑去俞兴言那里请教。靠着现代人强大的理解和综合能力,倒是入了门。又试着做了几篇,给俞老板看。   俞老先生接过来扫上几眼,便道:“还算不错,就是有些地方用词不雅,用典也不妥帖。你这文章哪里来的,不会是你写的吧,水准缘何下降至此?简直就是个发蒙童子嘛!”   高文老脸禁不住一红,暗想:废话,我就一个普通人,敢跟状元比吗?   就回答说是刚托人从平凉那边抄来的士子习作,俞兴言冷笑:“平凉府果然没甚人才。”   高文也知道自己的水平不成,索性整日将自己关在屋中做练习,每日都要些上五六篇作文。一写好,就假托是抄来的,请俞兴言点评修改。   俞兴言通常都是一声冷哼:“尔止,你本就是文章好手,这些东西的好坏你看不出来吗,找老夫做甚?”   高文只道:“切磋切磋,交流交流。”   好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有好为人师的秉性,俞兴言本打算参加今年陕西省的秋闱,这也是不错的练习。当下就来了兴致,提笔修改起来。一篇八股文不但格式上有规定,连字数也有一定的要求。如果没有小结和大结,通常在五百字左右。如果要写小结和大结,则最多不超过七百字。   改到后面,几乎所有的字都被俞老先生用笔给抹掉了,相当于重新作了一篇。   如此,十来天过去,再海量的习题下,高文作文的水平飞速进步,初步掌握了古文写作的规则。至于俞兴言,好象也有不小的提高。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进入二月,不再下雪,黄河也有融解的迹象。   石献珠石廪生已经去庄浪县大半个月了,还没有消息回来。高文琢磨着现在已经是上旬,再过得十来天庄浪县试就该报名了,自己改籍的事情还来得及吗?   一想到这里,心中就火急火燎起来,再等不下去,就到杜知县那里告假,自去庄浪。在此之前,他已经去户房办理了户口迁移手续。这事也没别人知道,高文如今已经入了杜知县的眼,是他最最心腹之人。六房事务都可以不用知会他人,径直处置了,真有后世县委办公室主任的架势。   老实说,这一去庄浪就不能再回县衙了。想起杜知县对自己的关照,高文心中还是有些抱歉的。   可还没等他开口,杜知县就有一件要紧之事交代下来,高文需要出一趟远门,这一去,一来一回至少要十余日。   事情是这样,去年土木堡之战之后,瓦剌入侵京师,后来虽然败在于谦手下,退兵蒙古。可还是不段以小股部队犯我边境。   于谦于尚书觉得目前大明在军事上虽然占有一定的优势,可老是这么被动挨打也不是办法,必须给敌人更大的压力。   在之前,明朝和也先作战动用的都是陕西、河北两地的军队,主要是宣府、大同和太原三个军镇,力量稍显不足。而陕西这边还有三个军镇的兵力没有使用,如果让这三镇兵马从侧面动作,或许能够牵制一下敌人,使也先首尾不能兼顾。 第79章 临别感言   打仗这种事情,打的就是钱粮,打的就是后勤。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次韩城县需要运送到边军的物资是三百具马鞍,目的地安东中护卫。   马鞍这种东西在现代人看来或许很普通,可在明朝制作起来却不太容易。首先需要上好木料、皮革,还需钢钉、铜钉。这涉及到冶金和制革等好几个行业,一具合格的马鞍,需要一个木匠,一个皮匠,一个铁匠,工序繁杂。偏生这玩意儿又容易坏,用不了两年就得更换。   明朝的九边镇军和军户制度到如今已经有点崩坏的迹象,边防军军纪败坏,战斗力低劣,很多人世代当兵,将守边当成一个谋生的职业,毫无军人的荣誉感。对于军械、马匹也不爱惜。特别是装马鞍给战马系腹带的时候,你得勒紧。   若是松松垮垮地挂在上面,战马跑上一阵,鞍子就会逐渐挪到马腹处。   马儿一感觉不舒服,就会用脚使劲地踢。这种大畜生的力气何等之大,只需几下就能将鞍子踢成碎片。   因此,马鞍的消耗量很大,每年都需要从关中地区送一批过去。   韩城商业繁荣,手工业发达,又地处关中平原边沿,乃是三边物资的中转站,城中有不少匠户为军镇配套服务。在明朝严格的户籍制度下,这些匠户口的身份和地位比高文这个衙役还低。   接到上头的命令之后,杜生辉杜知县不敢怠慢,他的座师吏部尚书王直可是朝中的主战派,自己自然不能给老师面上抹黑。立即就征收了三百具鞍子,装车启运。   安东中护卫归陕西镇管辖,也是高文运气,卫所衙门正好位于平凉府城中,高文要去平凉府庄浪县参加县试,正好顺利,也不耽搁。   高文心中欢喜的同时,也是觉得奇怪。按说,韩城正好位于西安府和延安府的交界处。而延安府正是延绥镇的治所,这批军用物资正该送去延安才是。想不通也懒得去想,反正这事对自己有利。   杜知县这次是在后衙召见高文的。   后衙是一县县尊的起居场所,这种地方非一等一信重的心腹不能进入。由此可见,高文在杜知县心目中的分量。   此刻,杜生辉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儒袍,闲适地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卷书,疏眉朗目,当真是玉树临风,叫人看得心中不禁暗赞。   杜知县将这个差事交代完毕,笑道:“高文,此次运送马鞍去安东中护卫关系到朝廷未来对瓦剌军务事,不可怠慢了。”   高文:“是,县尊大老爷,我办事,你放心。”   杜知县:“这次去平凉府路途遥远,来回得二十来日。去年山西流民留流窜入陕,虽说山西战事已经平息,鞑靼人也退回漠北,陕西各州府也将流民逐一遣送回乡,可依旧有人勾留不回,甚至藏匿山林野地作奸犯科,需防着这一路上出纰漏。本官听人说你武艺高强,这差事还非你不成。”   听到他的夸奖,高文心中得意:“大老爷,属下虽然从小练习武艺,但也就有一把子力气,当不起你的夸奖。老父母且放心,这路上虽有流民,可沿途都是军镇的卫所,出不了什么乱子。”   杜知县:“小心无大错,此番,本官拨二十个民壮给你。另外,三班的班头都要一道押运。只李进宝的伤尚未好完全,就由你和韩隗过去。”   听到韩隗要与自己同行,高文心中咯噔一声,却有些不愿意。   这个时候,立在杜知县身边的林师爷一笑:“高文你且放心好了,县尊也是稳妥起见。这次去安东中护卫,以你为主,韩班头为辅。但凡遇到事情,你可一言而决。”   林师爷今年五十出头,又瘦又小,是杜知县上任时带来的。听人说他是杜生辉的老乡兼同窗,家中穷得很。杜知县有心照应这个老同学,就招他入幕。   此人年纪既大,身子又差,平日间也不管事。来韩城之后,主要任务就是帮杜知县看看邸报,写写公文。然后就沽上一壶酒从早喝到晚,没多少清醒的时候。   而他在县衙门里也等于是隐形,下面的人都说这林师爷就是来混饭吃的。但高文心中却知道,这老头才是杜生辉杜知县真正的心腹,县衙门里的很多决策都是出自此人之手。   虽然一想到要和韩隗朝夕相处十来日心中腻味,可他既然这么说了,高文只得一拱手:“谨遵县尊之命。”   “高典史,此事关系重大,休要怠慢了,老夫也下去准备一下,安排人手。县尊,我先告退。”林师爷说完这话,自退下去。   屋中只剩高文和杜知县二人,高文看着年轻得不象话的知县,想起自己在这两月中甚得其人信任,又想到自己这一去平凉府,交卸了差事,以后就不会回来,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刚穿越到明朝的时候,高文心中难免惶惑。即便靠着《西游记》一书赚得第一桶金,可说到底子自己不过是这个社会的低层的低层。试想,如果没有杜知县对自己的诸多信重诸多关照,只怕韩隗那个小人就能将他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然,他高文也为杜县结结实实地捞取了一桩看得过眼的政绩。   这个杜生辉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加上为人谦和宽厚,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不错的老板。在他手下打了两个月的工,这次突然离开,内心中有有些不舍。又想,我高文将来中秀才,中举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说不定进士也能争取一下。在未来的三年之内,必入官场,说不定就去了什么地方。拜明朝这糟糕的通讯和交通所赐,这个时代很多人一分别,说不定一辈子就再见不着面了。   想到这里,高文突然伤感,深深一揖到地:“老父母,在你来韩城之前,属下原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壮,生活穷苦,三餐不继。若非有大老爷之提携,属下断不会有今日之光景。县尊的恩情,高文没齿难忘。”所谓老父母,来是一县治下的百姓对县令的尊称,七品知县父母官。   杜知县微笑着将高文扶起,道:“何须多礼,本官之所以看重你,那是因为你有常人所不及的才干,尤其是在刑名一项。此番押运马鞍去平凉,乃是兵部、陕西布政使司下的令。过得一阵,兵部会派人过来巡检陕西兵备。不但兵部、太仆寺也会派人过来巡视马政。由此可见于部堂和朝廷对三边军务的重视,断不可大意了。你若是感念本官的提携,竭力将手头的事做好,不要让上头挑出错来。”   顺势直起身子,高文正要说些“我办事,你放心。”之类的话,听到杜知县这么说,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是啊,看朝廷的情形对陕西兵备抓得非常紧。虽然说,按照真实历史来看,这一仗也没打成。在今年七月,也先见敲诈明朝无果。没个奈何,觉得手头捏着明英宗这个白吃白喝的俘虏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放回去,让明朝天有二日,国有二主,自己乱成一团。于是,就将太上皇交灰还明朝。如此,明朝和瓦剌之间的战事算是告一段落。日后边境虽有连绵不断的小摩擦,但大规模的战役是再不会出现了。   杜知县少年得志,这次来陕西做知县,实际上放到基层锻炼的,日后必定会大用。但前提是要有拿出手的政绩,治下不出大乱子。   如今,朝廷既然对陕西如此着紧。如御吏、巡按之类的督察官员必定纷纷来陕。这些人干的就是弹劾人的事儿,鸡蛋里都得给你挑出骨头来。如杜知县这种春风得意的年轻官员,说不定早就被人给盯上了。毕竟他背后站的是吏部尚书王直,如果能够弹劾一下王尚书,对于语官来说,那可是一桩获取名声的美事。   韩城在杜知县的治下还算清明,可是……梅家马场那边根本就没什么马。如果太仆寺派人来查点,出了纰漏,杜生辉身为地方官,必然要承担主要责任,说不好前程尽毁。   高文有心要还杜知县一个人情,而且那梅良人品实在恶劣,不给他上点眼药,念头不通达。   于是,高文就道:“老父母说得是,属下自然尽心将差事办好。我韩城地处西安府东北边界,日后朝廷必命我县将大量军资输入三边。钱粮、器械几桩倒好办,就算手头数额不足,也可以向百姓和乡绅、富户摊派。可有一件,却难办。”   杜知县名士派头,平日里也不理俗务,做了两个月知县,对于韩城的事儿依旧是两眼一抹黑。他也知道高文是本地人,就问:“哪一桩?”   高文:“据属下所知道,我县北面山区草场因为不能耕种,大多开辟为马场。朝廷马上要对瓦剌用兵,这战马乃是军国重器,必然会令各地马户将所养之马解送边境。正如大老爷刚才所说到的,太仆寺说不定会派人过来巡视马政。上次属下办梅家二公子绑架案的时候,去过山区一趟。据在下所见,那些地头的草场都荒着,羊倒是能见到,可战马却看不到两匹。属下担心,一旦上头来人看到了,一查,数目不对,却要责怪咱们韩城县,也有损大老爷你的清廉之名。”   “什么?”杜生辉听到高文这么说,吃了一惊,身子一凛,急问:“此事可真?”   高文:“真不真属下可不敢说,但确实没有见到几匹战马。就连我县甚至我西安府养马大户梅良的庄子里也是如此,反正属下觉得和他往年报上来的数目不符?”   前线眼见这就是一场大战,后方却输送不了足够的军用物资。这事的轻重杜知县自然清楚。脸色顿时变了,厉声道:“好个刁民,竟然欺瞒朝廷。高文,你马上带人去将梅良和一众养马户传来,本官要好生问问。”   高文:“是,属下这就去传。”   “等等。”杜知县却冷静下来,道:“此事关系不小,你明日还得押解军资去平凉府,不能耽搁了。你也不要管,自下去准备吧!”   “是。”高文点点头,退了出去。   这事杜知县如果能够查出问题来,也算是一桩政绩。宾主一场,临到离开,高文决定再送他一件功劳。   *******************************************************   此刻,主薄厅内。   作为负责衙门日常的佐二官,黄威正抚摩着下颌的胡须,眯缝着眼睛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书。   这个时候,一个衙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三老爷。”   黄威没有动,目光依旧落在公文上面。   衙役顿了顿,走到他身后,将手罩在自己的嘴前,凑到黄威耳边,低低地说了半天。   突然,黄威的眼睛睁开,落到衙役面上。那目光如同两柄利刃,直欲飞出杀人。   那衙役经受不住,额头上有冷汗淋漓而下。   良久,才问:“可真?”   衙役小心地回答:“回三老爷的话,千真万确,小的先前在后衙时候,就看到高文进了大老爷的房间,恰好听到的。”   黄威目光一闪,亮光收敛。他猛地站起身来,衣袂“呼”一声脆响:“快,去叫韩隗过来,跟我走一趟。”   衙役:“三老爷这是要去哪里?”   黄威淡淡冷笑;“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等黄威快步走出衙门,韩隗已经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舅老爷,你叫我吗,这是要去哪里?”   “去梅良家。”   韩隗一呆:“去他那里做什么?这鸟人就是个粗人,又狂妄自大,见了叫人心中生厌。”   “只官去,到时候你就知道。”   二人走了一气,黄威还是忍不住心头的怒气,重重一拳砸在街边的一颗槐树上:“高文小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嘿嘿,你这是想要老子的命啊!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第80章 东主幼稚了   明日一大早就要启程去平凉府,这一走,说不好要等考完院试才能回来。也就是说,最早也得等到七月,自己这一走就是小半年。   一想起家中的母亲还有……石幼仪,高文心中就有些不舍。这二人,一人眼睛看不见,一人则性子柔和,家中若没个男人,生活上却甚有不便。   高文本打算去和母亲告别的,想了想,就先回了自己的住所。   云摩勒却不在,这小姑娘虽说被她目前卖给自己做丫鬟。可高文却不管,任由她来去自如,当自己的家人看待。这丫头也没有做人丫环的觉悟,自从高文的抽屉里取生活费。高兴了,替高文做两顿黑暗料理,洗上两件衣裳。不高兴了就跑出去一天,到天黑才回家。   高文也懒得管,想了想,自己这次出远门,倒可以让云摩勒去母亲那里居住。虽说帮不上什么忙,这个女汉子也可以当半个男人使用。   进屋之后,取了几两银子,高文就上街去米行买了一百斤小米,一百斤面粉,三十斤油。另外,诸如腊肉、酸菜、面条、粉丝之类的食品乱七八糟买了不少,让伙计扛了跟着自己朝家的方向走去。在离开韩城之前,先得给母亲她们将日常用品给购置齐全了。   刚走不了几步,突然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惊慌地从远处跑来:“四老爷,四老爷,大事不好了,你家……你家……”   这人高文却是认识,正是隔壁邻居家的儿子,姓刘,小名牛牛。   高文一把将他扶住,笑道:“小牛牛,你跑什么呀,我家怎么了?”   “好多人……好多人……跑你家去了……见东就砸……四老爷,你快回家去看看,不得了啦!”   “什么,你说清楚点,我家怎么了,我娘呢?”高文大惊,用力地摇晃着小牛牛。   小牛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多坏人跑你家去打砸东西……你娘还好,没事。可石姐姐却被人推得跌了一交……哭得厉害……”   “好大胆子!”高文头发都竖了起来,猛地从街边卖肉屠户那里操起一把剔骨刀,就冲了出去。   心中的怒火熊熊燃起: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去砸我的家,还惊了我娘,伤了石姑娘。这个仇恨,只能用血来洗刷!   *****************************************************   这个时候,县衙之内。   杜知县将信牌交给林师爷:“你带了快班的李进宝,去将梅良给本官拘来。”   林师爷是他的同窗,最最信任的心腹。杜知县隐约中觉得高文所说的那番话关系重大,一个处置不好,说不定就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此事,还是得自己去办才安心。   接过信牌,林师爷一愣:“东翁这是要捉梅良,用何名义,却不知道那梅良所犯何事?”   杜知县就将先前高文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又冷笑道,看来,此事必有蹊跷,好大胆子,竟将主意打到马政上去了,“想不到本官治下竟有如此土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本官断然不能容忍。”   “东翁且慢,此事不过是高典史一面之词,不足为凭。”   杜知县:“高文此人勇于任事,本官还是很相信的。不管怎么说,先将梅良拘了再说,下来之后,本官自会派人去黄龙调查。若先去查,须防备梅良那刁民先有了防备,欺瞒本官。此事当雷厉风行,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拿到铁证。”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朝廷对陕西军事何等看重,军马一事上若出了纰漏,本官也要担上干系。”   林师爷:“东翁,这梅良不能抓。”   杜知县:“他一个草莽,又没有功名,怎么抓不得?”   林师爷摇头:“反正不能抓。”   杜生辉:“难不成你得过梅良的好处,收了他的银子,想卖他个人情?”   林师爷苦笑:“东翁,银子我倒是收过梅良的……你也别急,听我一一道来。银子我是收了不少,可都是入了帐的。”说罢,就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递了过去:“你可仔细看看。”   杜知县接过来翻了几页,顿时吃了一惊。却原来,这是一本帐薄,上面记载着自己自从来韩城做知县之后的各项进帐,也就是对县中乡绅、富户的摊派。还有逢年过节,治下子民对自己的孝敬。   原来,此事涉及到明朝的政治体制。   明太祖朱元璋乃是贫民出身,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得了天下之后,对于贪污的官员手段也极其残酷,哪怕你贪污一两银子,也得给我上刑场走上一遭。至于官员们的俸禄,也定得极低。所谓:尔俸尔禄,皆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如杜知县这种七品知县正印官,一年也就四十两银子。按说,这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也没什么问题。   可是,明朝实行的是小政府大社会制度。一个县级政府,只社县令和县丞两个正式官员,其他人都不在编制之内。朝廷又不会另外拨下款子给知县办公,一来是朱元璋吝啬节约开销,二来在没有进行数字化管理之前,管理难度实在太大,也不现实。   如此一来,整个县衙门的所有费用,大到给衙役发工资,小到雇脚夫、轿子都要知县自己负担,从那四十来两银子的俸禄里支出。这显然是不够的,一个衙门,一年下来,怎么着也得花上好几千两银子吧?   这千从何而来?自然要请治下的有钱人赞助。天子与士绅共治天下,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你有钱,你就得掏出来。当然,此事全凭自愿,不能强迫。   这个梅良生意做得大,每年孝敬到衙门的银子足有一千两之巨,占衙门的开销的一半强。如果将他给拘了,大家翻了脸,这梅良以后再不送孝敬银子过来,杜知县这个知县还当不当,又拿什么来当?   一时间,杜生辉有点为难了。   不过,他还是有点不甘心:“本官觉得这事的疑点实在太多,不查,若真有事,恩师和朝廷那边须不好交代。”   “东翁……你啊,就别想着弄个大事件,办个大案了。”林师爷笑了笑:“锐意进取原本是好的,可若是将事情闹大了,只怕朝廷颜面不好看。官场上的事情,不怕你默默无闻,就怕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东主你自己只怕心中也是清楚,这韩城知县也未必做得了两年。冢宰今后怕有大用你之处,过得一阵子,说不好就调你回京了。可若韩城这边真出了什么麻烦,把你给拖住了,天官就算要用你,只怕也不好说话。”   “这做官啊,太平无事最好。有事,无论是坏是好,总归有个变数,也许就将你的前程给耽误了。”   杜知县晒然一笑:“我辈做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儒者当有仁者气象和天地情怀。怎可只为做官,如此有如何对得起咱们当初读书时胸中有许下的誓言和抱负?”   林师爷:“东主还是幼稚了。此事表面上看,不过是梅良这个土豪所养之马合格帐面上不符,有欺瞒朝廷的嫌疑。可往深里想,新马政迄今已三十来年,任何一项法令法规,未免有不完善之处,也给了不法之徒钻空子的机会。可改革弊政谈何容易,也不是我们所能做的。正因为马政有许多不善之处,区区一个梅良能够看出来,这陕西马场遍地,别人也能看出。若东主把这个马蜂窝给捅了,也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也会给冢宰制造麻烦。有的事情,做不如不做。”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杜生辉什么都不做,太太平平地做个县官,无功无过。有吏部尚书王直的关系,一两年之后搞不好就会调回京城,六部一个实权主事的官职是跑不脱的,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就别搞东搞西了。   搞大新闻,引起轰动,以为进身之阶的事儿,是那种前途无望的官员冒险一搏,你杜生辉犯不着行险。   杜知县突然沉默不语。   林师爷悠悠道:“这其中至为要紧的一事想必东主还没有思量到。如今,太上皇尚在鞑靼手中,国有二日。前一阵朝中官员最近变动极大,各地的布政使、知府甚至县一级主印官人选也有不小的变化。如此,朝局不稳,人心动荡。想来陛下、王阁老和于部堂心中也是清楚,如今新旧交替,动作不可太大。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外有强敌,朝内宜静不宜动。”   “哎,是啊,本官就怕牵涉到恩师他老人家……”杜知县也是无奈,低下眼睑。   是啊,这马政可是国之大政。轻易不要去碰,若真闹出事来,岂不是给了有心人有乘之机?   杜生辉前程看好,乃是年轻一辈官员中。自入官场已来,就奔着做大官而去的。听到林师爷这么一分析,突然觉得马政这凼浑水自己去趟未必能够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加分。反倒是有个不小心,却将自己给陷了进去。   而且贸然去查处此事,将来的结果先不说。和梅良直接翻脸的结果是衙门先要因为经费短缺而停摆,到时候还不让整个陕西官场看笑话?   梅良这人是好也罢,是歹也罢,就算他是个令人憎恶的小人,本官也得与之虚以委蛇。   作为一个政治动物,他习惯的是权衡利弊。方才的一腔子“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已经让位于切身的厉害。   ********************************************************   从梅良家出来,黄威总觉得心中不安。口中又干又苦。   他知道自己的内火有旺盛起来,也不急着回衙门,就去了一家茶社的楼上雅间,泡了一壶香片,喝了半天,才让自己一颗蓬蓬乱跳的心平息下去。   这个时候,雅间的门打开了,就看到韩隗兴冲冲地跑进来:“舅老爷,舅老爷,真是大快人心啊!”   黄威皱了一下眉头:“方才我们不是刚从梅良那里分手吗,你怎么又跑来寻我,什么事?”   韩隗一脸都是幸灾乐祸,他将门关上,咯咯笑道:“舅老爷,梅良那厮刚才听我们说完事之后,气不过那姓高的小畜生在杜知县那里告了刁状,带人跑高文那里把高家都给砸了!哈哈,痛快,痛快啊!姓高的畜生,你也有今天。得罪了我韩隗不要紧,你得罪了我舅老爷,那就是自寻死路。好戏还在后头呢!”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啪,梅良这个混帐东西!”黄威一巴掌拍在桌上。   韩隗被吓了一大跳:“舅老爷,这可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你怎么骂起梅庄主来?”   黄威喉咙起发出一阵咆哮,低哑着声音切齿道:“梅良连两日工夫都忍不了,将来还成得了什么事?直娘贼,此人不能使用!”   韩隗不以为然:“反正那姓韩的小畜生落到舅老爷你的手头,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还怕他翻了身?”   黄威怒喝道:“明日姓高的就要出城去平凉,出了城,没有了杜知县,看谁还照应得了他?到时候,还不是由得你们搓圆捏扁。这姓高的阴险狡诈,胸有城府。若梅良这厮惊动了他,事情却有变数。混帐东西,不堪大用!”   这一通怒骂,好半天才平息下去,韩隗已经吓得满面煞白。   良久,黄威喝了一口热茶,才缓缓道:“罢了,此事我也懒得再提。明日你们可都准备好了?”   韩隗:“舅老爷你且放心好了,都是咱们的人。”   黄威这才狞笑起来,又一拍桌子:“高文,别以为你做了刑房典史就但自己是四老爷。韩城,老子经营了十多年,上上下下都是咱的人,你想抢班夺权还嫩了些!前两月,老夫还想着你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某是玉器不同瓦片斗。嘿嘿,人无害虎意,虎有害人心。我若再不动手,别人还会怕我黄威,我以后还如何在韩城里混?” 第81章 恩断义绝   等到高文见着母亲,家已经不像是个家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就在前脚,梅良家有四个家丁提着棍棒突然闯进高家,见东西就砸。把屋中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捣得稀烂,就连高文母亲的织机都没有放过。   高母目不能视物,也没个办法。石幼仪平日间温温柔柔的一个人,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发作,上前同四个歹人抓扯,还咬伤了一个恶人的手臂。那人大怒,猛地一推。可怜石幼仪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如何经受得住,一交跌下去,额角磕在屋檐坎上,磕出了一条寸长的口子,晕厥过去。   伤倒是不重,却流了一脸的血。   高文最近在韩城可以说是一个大名人,家里闹出这么大动静,隔壁邻居都跑过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连他们也被一通乱棒打得哭天喊地。   打了半天,见火候差不多了。那四个泼皮才对众人大喝道:“看到了吧,这就是同咱们梅家庄梅大官人作对的下场!奶奶的,别以为你衙门里一个小小的狗腿子就敢在咱们梅家人面前抖威风。呸,还四老爷,算个卵。咱们梅老爷才是真正的四老爷!”   骂完,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到高文回家,就看到高母抱着满头是血的石幼仪喊:“闺女,闺女,你醒醒,你醒醒啊,别吓娘!”泪水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来。   看到眼前的情形,高文睚眦欲裂。若那四个泼皮在此,自然会冲上前去,一刀拿下。   但此刻却不是追赶那几人的时候,急忙上前扶住石幼仪,将右手拇指掐在她的人中。   须臾,石幼仪悠悠醒来,低叫:“娘,娘,快躲,有坏人,有坏人……”   高母哭道:“闺女,娘没事,你文哥哥回来了,坏人跑了。”   感觉到石幼仪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高文一阵心酸,又涌起无边的怒火。   他将母亲和石幼仪扶起,低声道:“娘,你和石姑娘先回屋去。放心好了,儿子好歹也是衙门里的典史,执掌我县刑名,又得县尊信重。儿子马上就去衙门禀告知县大老爷,我就不信就没有王法了。”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朝周围的邻居团团一揖,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方才有歹人上门捣乱,多亏得大家相帮,高文在这里谢过了。受伤的乡亲且去曾郎中那里抓药,不用担心,这汤药算在高文的帐上。”   一个被打得拐了腿的老者道:“高典史,这是咱们该做的。说什么汤药啊,还不快去衙门报官,咳,去将梅良那土豪给捉了,也好还我韩城一片朗朗乾坤。”   “对对对,高典史。梅良作恶多端,这次一定要为咱们除此一害。”   “高典史,快走,快走!”   ……   当下,众人簇拥着高文一路前行朝县衙门走去。   韩城多大点地方,这么多人同时跑,立即惊动了城中百姓,很快,不断有好事者跟了过来,队伍顿时壮大了。不片刻,就聚了上百人。   这么多人,立即惊动了大门口承发房的文吏。见是高文,一呆:“高典史,这么多动静,你在闹什么?”   “告状。”高文眼含热泪迈步进入房中,提起笔就飞快地写起了状纸。   “告状……状告何人……高师爷你也不是不知道,今日可不是大老爷的放告日……”   原来,明朝官员并不像后人所想象的那样每天都坐在公堂之上,等着告状的百姓。一般来说,民间但凡有民事纠纷,都由宗族自行解决。实在处置不下来,每月逢三、六、九日才报到衙门里来,才能被官府受理,这几日称之为放告日。   高文红着眼睛:“我娘都被人给打了,某可不管不了什么放告日不放告日,自去禀告县尊。”   “什么,师爷的母亲被人给打了,谁这么混帐不开眼?”那文吏吓了一跳,高文可是杜知县面前的大红人呀!   “是梅良那头畜生。”高文恨得牙关紧咬。   听到是梅良,那文吏也识得其中厉害,慌忙道:“我这就放告牌,这事大了。”   不一会儿,衙门放出告牌,杜知县升堂。看到跪在下面,手中高举状纸的高文,面带惊讶:“怎么是你,你明日一早不就要起程了吗,怎么还来衙门?”   高文:“县尊,家母被土豪梅良殴打,属下哪里还有心情整理行装,请大老爷为属下伸冤。”   接过高文递过来的状纸,心中也是惊骇,暗想:这梅良好生可厌,竟如此横行不法,还有天理吗?若换成往日,本官定然不人容忍治下有如此歹人。可是……今日若是为高文做主,这押运军用物资一事又该如何,岂不是要耽搁了?   原来,不但韩城县衙每年的开销有一半要着落到梅良头上,此番去平凉的一应费用也是摊派给了梅家。说难听点,如果真要给高文一个公道,这钱谁来出。上头追究下来,自己须有些麻烦。   高文这人是不错,可是,也只能委屈他了。   杜知县心中愧疚,将状纸收了起来,柔声道:“半官知道了,你也不要难过。正事要紧,先下去准备行装吧!回来之后,叫那梅良赔你汤药。退堂!”   看到杜生辉将状纸收了起来,没有任何表示,又直接喊退堂,心中就一一凛:事情要糟糕!   就急了,大叫:“县尊,你可要为属下做主啊!如此恶霸,若不处治,叫人如何心服?”   杜知县见高文依旧纠缠,面带不虞:“高文,你差事要紧,先回去准备吧!本官自有见教。”   高文眼睛都红了:“大人,若不能还属下一个公道,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平凉?”   这句话一说出口,却触怒了杜生辉。原来,高文口中“大人”按照明朝官场的规矩乃是上级对下级的称呼。比如杜知县见了兵部尚书于谦,得称呼他的官职“于司马”或者“于部堂”“于尚书”,而于谦则之需叫一声“杜大人”即可。   高文不过是一个贱役,竟然这么叫他杜知县,已是大大的不敬。其实,高文也是一时急噪,没想到这一点。   再加上他又说不肯去平凉,有撂挑子挑战杜知县威信的嫌疑。   杜知县立即站住了,勃然大怒,呵斥道:“好个刁奴,本官说了,此事自有主张,你却纠缠不清楚。不但如此,还纠集了这么多人来衙门里闹,怎么,想威逼本官吗?也怪本官平日里太宠你,却叫你不知道了规矩。来人,掌嘴!”   还没等高文回过神来,一支火签儿就扔到一到地上。   一个衙役拣起令箭,就朝高文面上抽去。   高文瞪了他一眼,“你敢!”   “好奴才,着实打!”杜知县拍案怒啸。   那衙役摇了摇头,伸出手,啪啪就是两记。   毕竟是一个衙门里的人,那衙役又是行刑老手。这两记听起来响亮异常,可落到高文面上却如同挠痒痒。   可是高文却好象被大雷打中,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衙门,又是怎么回到住所的。   进了院子,云摩勒已经回来了,正使着笨拙而可笑的步伐围着水井绕圈圈。   高文也没心思过问,行尸走肉般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井台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天空。   这一坐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去。   云摩勒:“我饿了。”   高文:“我想错了,我想错了。”   云摩勒:“饿了。”   高文:“人家是谁,进士及第,这个时代出类拔萃的人尖子。我是谁,一个小小的师爷狗腿子,卑贱的胥吏。”   云摩勒:“饿,我去叫人送点过来。”就朝外面走去。   高文还在喃喃自语:“可笑我竟将杜生辉当成朋友看,咯咯,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代。”说到后来,他竟惨然笑起来:“高文啊高文,这可是弱肉强食,等级森严的明朝,人天生而不平等。有一句话你不知道吗,林黛玉是不可能跟焦大谈恋爱的。”   “没错,在世人看来,我是高师爷,衙门里的四老爷,威风凛凛。可没有良籍,没有功名,你什么也不是。”   “或许,在杜生辉心目中,你高文不过是一个好用的奴才罢了。做奴才,要有做奴才的本分。相比是逢年过节都有大笔银子孝敬的梅良,你高文就算再能做事又有什么用处。这天底下能做事的人多了,可能够将大把银子送进衙门的又有几个?”   “母亲,儿子不孝,让你担惊受怕,受人欺凌。”   “石姑娘,我没用。”   “是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平凉府我必须走一趟。明日就随衙门里的人去,我要改回良籍,我要科举,我要做官。在这个世道,只有做官,做大官,你才能活出个人样来!娘,石姑娘,你们等着我,我会让你们以我为荣的!”   “杜生辉,我们的情分尽了。”高文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吱着响,心中已经有了觉悟。   一阵饭菜的香味袭来,云摩勒已经买了酒菜回来:“你还没跳下去?”   “我不是寻短见的废物。”   云摩勒:“你不是。”   高文:“对,我不是。云姑娘,来,陪我喝几杯。”   云摩勒:“你不回家去告别吗?”   高文:“不用,明日我走后,你自去我娘那里说一声。” 第82章 谁欺负你杀回来就是了   风雪之夜,杯盘狼藉。   烛火摇曳,一坛酒已见底。   高文已经彻底醉了,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棉布衫子,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手中筷子使劲地敲着碗沿,高声唱道:“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云摩勒也是醉眼惺忪,接着唱:“人生长恨水长东。”   高文:“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声音却低落下去,泪水沁出。   又饮了一口酒:“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   云摩勒伸出手,拍了高文脑袋一记,继续唱道:“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懦弱小儿,谁欺负你,杀回来就是了。”   高文吃了这一巴掌,也不生气,哈哈笑道:“说得好,杀回来就是了。小姑娘,这词你竟然会唱,怎么,读过书,咯咯……呃!”   没错,二人方才所唱的正是金朝词人元好问的《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此词作于由洛阳赴孟津的途中,片言情,下片说理,英雄无奈,只好作自我宽慰语:“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功名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唯有洗歌美酒,天伦至爱,才是人间乐事呀。   词最后,作者发出:“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的感慨。这也正是他在收复失地,重返家园的希望与失望情绪交织的复杂情绪。   此时,却莫名其妙地从高文心中浮现而出,酒意上涌,歌以咏之,情以抒之。   云摩勒斜着一双杏眼,吃吃道:“读书、识字很了不起吗?”   高文:“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在这个年代,读书识字却给了很多选择,给了你过另外一种人生的可能。这韩城实在太小了,我想看看更大的世界,我想……我做梦都想……这样的日子,我再不想过了……”   云摩勒:“你要什么?”   高文摇晃着身体走到床边,扑通一声扑下去,将头埋在被子里:“我要什么呢,我要什么呢……”   云摩勒也跌跌撞撞地跟过去:“你要什么?”   因为战立不稳,她也一头扑进被窝中:“说说我吧,我想要……我什么都不想要……是的,什么都不想。”   高文:“我想要读书要科举,我要做官,做最大的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下。”   “哦,高阁老你好,高阁老再见!”   “阁老,我喜欢这个称呼……抽屉里有银子,有你的路引和买身契……”高文实在有些支撑不住:“明日我要去平凉,说不好以后就不韩城了,你自可离去。”   “我不是你丫鬟吗?”   高文:“我可从来没想过,你是自由的。还是你说的那句话,你要什么?是的,这个问题我们都要想想,我要做出选择。”   ……   雪还在落,太阳已经升起了。   高文突然醒过来,这才想起今日就要起程去平凉。   头还是疼得厉害,宿醉未醒。   高文忙从被窝里钻出来,身上一凉,才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而床单上却留着一小摊红色的血,就好象那雪地里盛开的梅花。   在定睛看去,自己身下那物上还粘着干涸的血沫子。   “丝,我……好象做了什么……云摩勒……”不用想,那床上的红色正是处子之血,乃是自己和她酒后乱性的结果。   “云……姑娘!”高文急忙穿了衣服跳下地,冲出房门,去了云摩勒的房间。   里面已经没有人,就连自己给她买的随身衣物也都带走了。只用笔在墙上写一行字“我走了,后会无期!”下面画了一个云纹花押。   那字龙飞凤舞,直如银钩铁划,仿佛要破壁而出。   这女子一定是个有来历的,写得如此一手好字。而且……而且,她好象有不错的武艺。   一刹那,高文有种抛下一切去追那长腿高个女子的冲动。   可是他不能,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牵挂实在太多。   立了半天,高文突然哈哈一笑:“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懦弱小儿,谁欺负你,杀回来就是了……云摩勒,谢谢你!”   当下就戴了毡帽,背了一张蒙古弓一壶羽箭,腰挎雁翎刀,手提一根哨棍出门朝县衙走去。   刚到衙门口,就看到石幼仪扶着母亲立在冷风中。   高文忙跑过去:“娘,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   高母伸出手摸着高文的脸:“文儿,娘的好儿子。昨天的事情娘听人说了,忍字头上一把刀呀!忍一忍,就过去了。”   高文握住母亲的手,淡淡地笑起来:“娘说得是,且放心好了,儿子知道分寸。”   说完,又看了石幼仪一眼:“妹子,照顾好母亲。这次去平凉,若一切顺利,等到秋后,我就娶你。”   听到这话,石幼仪俏脸一红,眼睛就湿了,什么话也不说,只微微一福。   那头,去平凉府的人马已经聚齐,就有人喊:“高师爷,快过来,要走了。”   “得儿!”有人吆喝一声,抽了个响鞭,大车缓缓前行。   “来了,来了!”高文又深深地看了母亲和未婚妻一眼,踩着积雪大步跟了上去。   “高文,你属乌龟的,怎么这么慢,耽误了县尊大老爷的事,你吃罪得起吗?”人群中闪过韩隗那张充满讥讽的脸:“还真当你是衙门里的四老爷啊,我呸!”   就将一口痰吐到高文脚边,绿绿地在白雪的映衬下煞是醒目。   这鸟人,前几日见了高文都是一脸的笑,其中未必没有讨好的意思。今日见了高文,见他落了势力,又恢复成以往满面的仇恨:“高师爷,高四老爷,昨天的耳光滋味如何呀?”   高文也懒得理睬他,直接跃上一辆牛车:“走!”   这次去平凉府乃是解送三百具马鞍,这玩意儿很占位置,足足地拉了六大车。   从韩城去平凉府足足有五六百里路,出了韩城就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区。沿途人烟稀少,路上也不太平。因此,这次韩城县衙不但征集了六辆牛车和六个车夫,还派出去二十个民壮。   这些民壮都有武艺在身,随身携带着弓箭、腰刀、长枪等器械,可谓是全副武装,为的就是预防路上遇到歹人、山贼。为了将军用物资平安运到安东中护卫,梅良还借了一匹上好的战马。此时,这匹马就在韩隗的屁股下。 第83章 车队完了   车队缓缓地出了城,又过了一会儿,身后那黑黝黝的城池越来越远,逐渐地笼罩在一片轻薄的白雾之中。   高文坐在车上,静静地看着韩城,捏了捏拳头,心中暗暗发誓:再见了韩城,如果我混得不好就不回来了。   看了半天,他就躺回车着,仰望着天空来去不定的白云,似是要将这一切看穿。   躺了半天,心中突然记起云摩勒,没由来的一跳。   昨夜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自己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按说,他对这种男女之事看得很轻,也从来不为此而芥怀。可这个高个长腿女子并不像其他女子那样,一旦被破了身子,要么寻死觅活,痛哭流涕,要么让自己负责。而是挥了挥衣袖,就这么潇洒离去。   仿佛此事不过是她生命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又或者只是为了给他高文留下一个深刻的记忆。   没错,高文是再不能将她忘怀了。   已经是春天了,地上还到处都是积雪,但远处的道路两旁和山坡上却隐约有点点绿色透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   春愁涌上心头,高文知道,这不是少年维特的烦恼。   不是。   ……   出韩城之后,已走了七日光景。   车队走的是韩城北面,进入延安府中部县之后,又过宜君县,绕过玉华山再进入庆阳府宁州,走的是一条直线。   这条官道算是从韩城到平凉最近的路了,只不过因为沿途都是山区,却甚是难行。   好在过了宁州就是平凉府地界,最多两日就能交卸差事。   眼见着马上就要走到地头,众人累了这么多天,都有些松懈。   面前全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地带,最上面的是平整的台地,可四周却被每年夏天的洪水切割成深深的山谷,地势看起来甚是猛恶。   也是高文他们的运气,这一路行来,每日都是艳阳天,温度突然升高,地上的雪也都化尽,不留半点痕迹。人车一经过,就卷起连天的灰尘。   身上厚实的棉袄也穿不住了,满头大汗的民壮和脚夫都将袄子脱了扔在车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在黑色的面庞冲冲出道道白色的印子。   不过,大家还是将手中的兵器捏得很紧。   已经是后世北京时间下午五点模样,太阳逐渐移到西面天空,给那边的山峦嵌上一道金边,大半天空变成了红色。   马鞍一物在后世或许不算什么,可在古代却是不得了的军用物资,耗工耗时。特别是这种缀了白铜和钢钉的上好鞍子,每具价值白银十余两。三百具就是五千多两。若有个闪失,把大伙儿卖了也赔不起。   高文走到小河边上,将头深深地埋在水里,好半天才水淋淋地站起来,叫了一声:“爽利!”   就在这个时候,高文看到面前的水里有一口绿痰,再回头看去,上游处韩隗正将一口唾沫大声地吐了下去,满面都是挑衅。   高文心头的火顿时涌了起来:“谁他娘乱拉屎尿,也不看地儿?”   这一路走来,高文心中非常地不痛快。按照衙门里的安排,自己是这一队人马的头儿,全权负责押运军用物资事务,也就是说这一群人都归自己管辖。   可衙门里尽是趋炎附势之辈,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稀。见高文落了势,渐渐地就不听指挥了,遇到事都去韩隗那里请示。   看得出来,这民壮都是韩隗的人,渐渐地,整支队伍的指挥权就这么转移到姓韩的手上。   韩隗乃是个活脱脱的小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颐指气使,得意得像是要上天。   平日里对高文也是冷言冷语,极尽挖苦之为能事。   高文心中虽恨,却也暗自忍耐。只整日坐在车上,将随身携带的朱熹批注的四书和往年平凉府院试的时文集子翻来覆去地看。   韩小鬼要队伍的指挥权,也由得他去。相比起即将开始的科举考试,相比起自己的功名,其他一切都是浮云。   不过,现在他却有些忍不了,猛地将手放在刀柄上。   “杀人啦,杀人啦!”韩隗当初可是吃过高文大亏的,也知道这小子说得出做得出。一旦惹恼了他,以自己的本事,可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好要被锤上一顿。当下就厉声大叫起来:“来人了,救命啦!”   就钻进人群中。   几个民壮同时涌过来,将高文抱住:“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这一拥,却将高文箍在中间。就算高文力气甚大,被这么多人挤在中间,一时间却是脱身不得。   “杀人了,杀人了!”韩隗还在叫,却狞笑着朝前移来。   转眼,高文就中了几脚,疼得厉害。因为场面实在太混乱,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心中气得滴血:我果然没猜错,这些人都是韩隗和黄威的手下。想我堂堂高文,今日却要在这群混帐小人手下吃亏,不甘心啊!   眼见着就要被人暴打一顿,突然间,远处传来轰隆的声音。那声音竟然是战马奔驰,践踏大地的声响,直震得人心血沸腾。   接着就有人大喊:“敌袭,敌袭!”   几人一呆,这才放开高文。   所有人定睛看去,却见,从远处的山谷中突然冲出来一彪人马,人数大约有三十。皆一人双马,黑巾蒙面。手中的大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他们的打扮,不用问,肯定是来劫道的山贼。   高文的冷汗顿时就流了出来,这么多敌人,还是骑兵,糟糕!   军史不分家,在前世的时候,他也经常上军史论坛乱逛,对于冷兵器战争的常识多少有一些。据网上分析,养一个骑兵相当于养七个步兵。由此可一推算,骑兵的战斗力应该在步兵的十倍以上。   当然,战争的事情也不能用数据量化。毕竟数字是死的,人是活的。高文以前也不以为燃,可今日直接见面对这三十骑的时候,心中突然一寒,知道这一仗根本就没办法打。   首先,三十个敌人,六十匹战马已经开始小跑。马蹄声当真是惊天动地,那情形就如同四十辆开足马力的大排量火三轮朝你冲来,这已经不是肉体凡胎阻挡得了的。   况且,以步破骑,讲究的是上下一心,讲究的是铁一样的纪律。   这些民壮都是韩小鬼的人,可不会听他高文指挥。   “车队完了!”   一刹那,这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 第84章 偏厢车阵   马蹄声越来越大,直震得众民壮面色苍白。   整个队伍都骚动起来,有人拉弓搭箭,将羽箭射出去。可惜敌人还远,箭飞出一段距离之后就软软地落在地上。有人则抽出刀子想扑上去跟山贼拼命,可看了看前方腾起的大股烟尘,却犹豫了。   更多的人如没头苍蝇一般乱跑,哭喊着:“怎么办,怎么办?”   车队完了不要紧,可自己是这支队伍名义上的头儿。若是军用物资丢失,一旦上头追究下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这事绝对不能这么完了。   敌人的骑兵已经开始小跑,按照高文后世从论坛上所知道的。骑兵冲击不可能一开始就将马力当到最大,先是慢慢朝前挪动,接着是小跑,等到敌人的步兵开始因为惊慌而混乱的时候,就开始加速,直到彻底击溃敌军。   也就是说,还来不得。   可是,靠这二十来个民壮还有六七个民夫,有如何是全副武装的敌人的对手?   高文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目光落到那六辆大车上,心中却电光石火的冒出一个念头。   他大声吼道:“大家不要乱,把大车围成一个圈,快快快!”   这一声他用尽了全身力气,竟仿佛将敌人轰隆的马蹄声都压了下去:“直娘贼,咱们也是三秦好汉,赳赳老秦,什么时候怕过几个蟊贼,你们往日间练的武艺都还给老娘了吗?快将车围在一圈,有我高文在,定能保得你们平安!”   听到这一声如雷震吼,所有的人都是一呆,这才想起高文是他们的头儿,代表的是衙门。虽说在一路上,大家都去讨好韩隗,可真遇到事情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选择听命行事。特别是看到高文镇定地站在那里,如同一颗挺拔的青松,不知道怎么的,心中突然没那么慌乱了。   高文奋力地拉着一辆牛车,大叫:“搭把手,别站一边看,如果你们还想活的话!听我命令。”   顿时,整个队伍的人心都安定下来,一声喊,所有人都将牛车拉到一块,围成一个圈。   这个时候,山贼的骑兵跟靠近了些,已经开始小跑。   高文抽出背上的蒙古弓,搭了一支箭“咻”一声射了出去:“有大车在,贼人靠不拢咱们的。放箭,射他娘的!”   因为敌人还有些远,这一箭又是吊射,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之后,叮一声扎在一个贼人胯下战马的肩上,差一点就射中敌人,倒是可惜了。   不过,听到那匹战马的痛苦的长嘶,还是让大伙儿鼓起了勇气。   这些民壮从小练习武艺,自记事以来就学会了开弓射箭。   有高文起头,众人纷纷拉开各色大小不等强度不一的弓,将一阵箭雨泼了出去。   可惜,二十多个民壮实在太少,根本形不成密实的箭幕,用来阻挡敌人的冲击,两轮箭射出之中,马贼无一中箭。只几匹战马身上背箭。   战马肩颈处都有厚实坚硬的肌肉,区区一支羽箭还不足以让那些大畜生躺下,反因为疼痛激发了它们的狂性,冲击的速度更快。   转眼,大队人马已经扑到大车之前一百步。   人马尚未到,汹涌而来的灰尘就如同大雾一般扑面而来,高文竭力瞪大眼睛看过去,只见,冲锋中的贼人一个个都将身子缩在马脖子后面,显示出极高的骑术。   看到逐渐逼来的敌人,高文手心里全是汗水,吼声如雷:“他娘的,别让贼人靠近!”是的,一旦骑兵冲进民壮队伍中来,等待大家都就只有死路一条。   敌人的马速已经放到最大,透过灰尘,已经能够看到贼人面上的黑巾和后面凶残的眼神。   众民壮已经彻底慌乱了,拉弓的手都在颤抖,有人只拉了个半圆,羽箭就射了出去,有的手中的箭半天也卡不到弦上。   突然间,敌人发出一声呼啸,所有冲到跟前的山贼都拉开骑弓,“咻”一声,二十多箭,连成一片。   有两个民壮惨叫一声栽倒在地,身体在已已经撒满血点子的泥土中微微抽搐,显然是活不成了。   一箭羽肩刮着高文的脸掠过,火辣地疼,也不知道伤得如何。   如果这箭在偏上一寸,自己只怕脑浆子都要被射出来了。穿越到明朝之后,他还是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射出一箭之后,也不知道是否命中,电光石火中转头看去,其他民壮已经停止射击,纷纷将脑袋缩在大车之后。   贼人又是轮箭雨,“当”一声,一支羽箭穿过一个个民夫的手,将他钉在车辕上。   惨烈的叫声中,有人喊:“完了,完了!”   这个时候,贼人已经扑到大车之前。预料中的凶猛冲击没有出现,众人山贼却突然一拐,在车阵之前平平掠过,跑远了。   “敌人不敢直接冲我车阵,大家不用害,咱们就躲在车后射他娘的!”一个民壮看出车阵的好处,大声叫起来。   “对对对,高师爷摆下的这个这妙啊!”   “是的,这是边军的车阵,俺以前在延绥镇开边军操练过。”   “听高师爷的,没准咱们这一战能够活下来!”   ……   是的,这个时候,大家才看出高文这个布置的好处。原来,这六辆大车高约五三尺,宽四尺,上面又堆满了马鞍。围拢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座小城池。敌人就算马术在强,也不可能让战马插着翅膀飞过来。   骑兵的优势在于高速冲击,没有了速度,坐在战马上就是活靶子。   高文看到贼人的骑兵退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背心却是汗水。心中暗叫一声:赌赢了。   原来,他让所有的牛车都围在一起,实际上借鉴的就是明朝九边镇军的车阵。只不过,边军使用的是专业的偏厢车。   所谓的偏厢车,通常是指大轮车,有四个轮子,有一边装有很高很厚的挡板。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阻挡敌人的弓箭射击。若干辆的偏战车,互相连接在一起,能够构成一道相对坚固的屏障。一般的弓箭,肯定是无法穿透的。木头挡板上,有射击孔,站在挡板后面的火枪手,可以对外开枪射击。偏厢车只需要畜力拉动。战马或者牛都可以。甚至,骡子或者驴都行。如果连畜力都没有,人力也是可以拉动的。   这也是明军常年和蒙古骑兵作战的过程中,发明的新式战法。在广袤的平原和草场上,几百上千辆战车连成一片,如同移动的堡垒,威力巨大。   在后来万历年间,戚继光驻守蓟镇的时候,亲自发明的威力更大的戚氏偏厢车,用这种战术打得敌人不敢越长城一步。   眼前不过是区区二十个山贼罢了,难不成他们还强过瓦剌人?   果然,贼人见无法冲进车阵,只能在车前绕了个圈退了下去。   高文大喜,大声问:“如何?”   众民壮:“师爷智比诸葛,我等服了!”眼神中尽是佩服。   高文直起身子,哈哈大笑:“各位不要松懈,贼人马上又会打过来的。还是那句话,有我高文再必定护得你们周全。还有,想必大家都知道,《西游记》一书是老子写的,得了不少润笔。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今日一战,若能顺利击退贼人,每人一两银子犒赏;伤者加一两;射中一名贼人,再加一两;斩首一级,五两,高某人自掏腰包。大家想不想发财?”   “想!”众人见贼人退却,又见到银子,胆气顿时一壮,齐声大喊着挥舞中手中兵器。   见到众民壮士气如虹,那边的贼人显然也知道光靠战马冲击,是不可能击溃高文等人。有些为难,都跃下战马上,围拢在一起,一边包扎着身上的伤口,一边商量着什么。   方才这一短暂而急促的接触,高文这边阵亡两人,伤四人,而贼人则伤了五人。   夕阳更红,燃得大地如同被血覆盖一般。   天开始冷起来,高文他们在车阵中燃起了一丛篝火。寒风呼啸,扯得火苗子呼啦啦地舔着天空。   伤员低低"呻吟",其他人则躲在车后,拿着弓警惕地盯着前面。   旷野一片肃杀。   对面的敌人已经商量完毕,可他们并没有急着进攻。也同样点了一堆篝火,开始吃东西补充能量。有饭菜和烈酒的香味随风传来,引得又饥又渴的高文等人肚子里咕咚乱响。   表面上看来,众民壮躲在车阵之后,如果缩进铁甲中一般。敌人就算再凶悍,也是虎啃乌龟无处下口。   可高文还是觉得心中不安,敌人出动如此多人马,且人人都是武艺、骑术出众之辈,显然是有备而来。不可能因为初战不利就悻悻而归。   或许……他们在等什么吧?   高文又朝前面看了看,却突然发现夕阳猛地落到西面山峦之后,周遭一片漆黑。只自己身后的篝火将方寸之地照得忽明忽暗。   是的,他们等的就是天黑。   天一黑,目不能视物,车阵中的民壮就无法射击。   高文心中一惊,就要命人在阵前再点上一堆火照明。可想了想,敌人都是骑兵,你在前面点火,然后不可以绕到阵后去吗?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所有的山贼都站起来,围着他们的那堆篝火拉开裤子撒起尿来。   “噗嗤”声响,篝火西面,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腥膻的尿味随风袭来。   再接着就是整齐的脚步声。   高文一个激灵:“贼人来了,准备,准备!” 第85章 激战   是的,敌人这次是想下马步战。   因为有偏厢车阵在,骑兵根本没办法冲锋。   十几弓同时拉圆。   高文侧着耳朵聆听着前方,想听出敌人的方位。   可就在这个时候,风向突变,却是什么也听不清楚。没办法,只能大概加估计了。   又过得片刻,心中猜想敌人应该已经走到弓箭的射程之内,高文一声大吼:“放!”   十多支箭电射而出,却顷刻就被眼前的黑暗吞没了。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却什么也听不到,除了呼呼的风声。   高文又拉圆了弓:“再来一轮!”   “咻!”   这一回,前面传来一阵闷哼,想来是有敌人中箭了。   可高文却没有丝毫的欢喜,因为这阵闷哼已经近在眼前。   他忙地将弓插到背后,抽出腰刀跃上大车,惊天动地的大吼:“扔弓,抽刀,杀!”   刚跃上大车,就看到一个蒙面山贼提着一柄大斧“哇哇”叫着跳了上来,却是比他还快上半拍。   高文也想不了那么多,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着手中的刀,贴地一扫。   他的力气何等之大,只听得“刷”一声,就将一只脚斩了下来。   敌人身子往下一沉没,断腿的腿骨戳在车箱板上,疼得厉声大叫。   仿佛是下意识那般,高文手中的刀也不停,顺势又割到另外一个贼人的喉管上。   热热的人血淋了他一头一脸。   “我杀人了!”高文禁不住一呆,口中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就在这个刹那,接着篝火的火光,他看到,贼人已经如同汹涌的洪水一般涌上大车,手中的武器不要命地朝民夫头上砍去。   而韩城民壮们也知道,一旦叫敌人突破车阵,等待大家都是死路一条。都咬牙提着兵器,红了眼睛反砍回去。   敌我两边相干人等都没有穿护具,铠甲这种东西可是军国重器。上好的铁甲和棉甲价值上百两银子,就算是工部制造的质量低劣的皮甲也得好几十两,却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而且,按照《大明律》私人藏有铠甲,按谋反罪论处。   正因为都没有护具,敌我双方的每一刀下去,都带起一丛人血。满耳都是刀剑割切入人体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和伤者尖锐的叫喊。   这已经是残酷的肉搏战了,此战结束,就算顺利打退敌人,这二十来人只怕也活不了几个。   高文心中惨然,这一走神,腰上就被一棍擦过疼得无法呼吸。还好这一棍没有直接命中,否则自己的脊梁骨都要断了。   他大吼一声,刀尖对准那贼人的眉心狠狠扎了下去。   黑暗之中,血花盛开,夹带着几点白色的脑浆。   一口气杀了两人,从那个高文继承的骨子里三秦子弟的剽悍之气被彻底激发了,他肩膀一耸,将一个敌人撞下车去,大声呐喊:“挺住,我已经杀了两人。想要银子的,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这一声吼到最后,就有热热的液体喷将出去。   原来,方才这一棍却是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   刺倒那个敌人之后,大约是觉得高文实在凶悍,冲来的贼人看着威风凛凛立在车上的他,皆有点畏惧,脚下都顿了顿。   趁着这个机会回了气,高文转头环顾四周,几辆大车上都爬满了人,满眼都是挥舞的大刀。不断有人口喷鲜血从上面掉落下地,又不断有人提着兵器跳上去。   后面的人因为车上太挤,没办法上去,都拉开了弓胡乱地朝上面射击,空气中全是裂帛声响。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没退路了,打了这么久,大家都累了。敌我双方就好象是两头遍体鳞伤的困兽,依旧在勉力格斗,只有咬死对手才能活。   胜负说不定就在下一刻。   看到旁边那辆大车眼见着就支撑不住,高文大吼一声跃将过去,人还在半空,手中打就划从一道明亮的弧光,唰一声,将一个贼人连头带肩砍成两截。   偏生那敌人一时未死,上半截身体挂在车上,一边惨叫着,一边用剩余的那只手在空中抓着什么仿佛想将快速流逝的生命拽住。   “啊!”一个贼人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丢掉手中的兵器猛地跃了回去。   有人带头,其他几个贼人也是心头畏惧,纷纷跃下车去。   “赢了,赢了!”众韩城民壮同时发出一片欢呼。   “胜利,胜利!”高文浑身欲血,挥舞着手中腰刀,在火光中红亮得如同下凡的天神。   是的,贼人已为之气夺,而我韩城民壮士气如虹,这一战贼人已经没办法打了。   换任何一个人做这群山贼的头儿,但凡他心中还有一丝理智,都会带人离开。再打下去,就算能够全歼韩城民壮,他们最后也剩不了几人,付出的代价和收获实在是太不成正比了。   而且,贼人士气已经溃败,已经没办法再组织进攻。   高文心中得意,又有一股豪气涌上心头,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啸!   “胜利,胜利!”所有人也跟着大吼。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韩隗突然转身跑到一辆大车前,双手一用力就将车推到一边,露出一道空隙,惊慌失措地大叫:“趁现在,快跑呀,再迟就跑不脱了!”   话音还没落下,这鸟人已翻身骑上车队唯一的一匹战马,消失在夜幕之中。   “啊!”高文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韩鬼子竟然给自己来这么一出。   这冷兵器战争的胜负有的事情全靠士卒胸中的一口气支撑着,一旦这口气泻了,部队的士气就会呈直线下滑。   韩隗这一声喊,众人顿时乱了,所有人都都不约而同地大叫:“逃啊,再迟就来不及了!”   一时间,人潮汹涌,一辆接一辆大车被掀翻在地。   其实,碰到这种情形要想整顿秩序也很简单。只需提起刀砍倒两个乱兵,在死亡的威胁下,部队很会就能恢复过来。   高文的刀高举过头,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毕竟,这些人都是韩城老乡,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少人还是和自己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的发小,自己又如何下得了狠手?若真杀了他们,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他们的家人?   况且,他高文骨子里是一个现代人,还做不到视同伴的性命如草芥。   这一犹豫,所有人都已经跑出车阵,局势再无可挽回了。   “笨蛋,人怎么跑得过马?”高文悲啸一声,嗓子眼里又有鲜血涌出来。 第86章 弓如霹雳弦惊   这是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双方出动的人马加一起不超过六十。   高文这边的韩城民壮除了没马,无论是士气还是装备都不逊色于马贼。而且,他还使用了适当的战术,不但守得队伍周全,还给了敌人深刻的教训。如果这个态势继续下去,守到天明,贼人必然无功而返。再这么纠缠下去,敌人除了再丢下几具尸体,不会有更多的收获。   可千算万算,高文无论如何也没算到在这紧要关头韩隗竟然逃了。   有他领头,整个韩城民壮一哄而散,局面再无发收拾。   车阵已破,到处都是奔逃的民夫。看到这突然到来的胜利,所有的马贼都同时发出一声高亢的呐喊。   火光中,高文看到逃之不及的民夫被敌人一刀一个从背后砍倒,发出凄厉的惨叫。有人慌不择路,直接从路边的高崖跳下去,半天才传来“蓬蓬”声响。   实在是太惨烈了!高文眼睛都红了,他意识到这次只怕是自己穿越到明朝之后所遇到的最大一次危机,说不好还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在这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要想逃跑谈何容易。而且,周围不是高坎就是大山,只山谷间几条狭窄小道,敌人都是骑兵,自己要想靠着两条腿,又如何跑得过战马?   “是的,两条腿可跑不过四条腿。”高文突然冷静下来:“先抢一匹战马再说。”   他猛地朝下一跃,尽力将身体藏在大车之后,静待时机。   这一招可谓是将自己置于险敌,等下若是一个不妥,自己就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那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好在夜实在太还,那些贼人也是奇怪。按说,他们的目标是这六辆大车上三百具马鞍。既然财货已经到手,正该押着大车自回山寨,想办法变现才是。可马匪却是呼啸一声,纷纷跳上战马,尾随追击溃散的民壮。   黑暗的夜色中马蹄声震如雷,到处都是刀子劈中人体的声响。   高文心中凄然,敌人如此狠毒,只怕这二十多个韩城民壮中除了韩隗那厮,都要弃尸荒野了,日后若回老家,又该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正伤心,一骑从大车旁边经过。   高文等得就是这个时候,当下就收起如同一团乱麻的心绪,大吼一声从地上跃起,脚在车辕上一撑,顺势将那贼子踢下马去。   与此同时,他已经落在鞍上,脚一夹,战马一道风似地冲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叫所有的贼人都是一呆,竟叫高文顺利地从贼群冲了出去。   须臾,他们才回过神来,乱糟糟地叫:“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追上去,休叫走了一人!”   “放箭,放箭,射死他!”   ……   大约十来骑山贼跟了上来,都同时来开骑弓,将一阵箭雨朝高文背后射来。   刚开始的时候,高文还一边催着战马朝前猛冲,一边将身体趴在马背上,以减少身体面积。可跑了一段路,他却禁不住松了一口气:我倒是高看他们了。   原来,战马在冲锋之时人的身体会随着那颠簸上下起伏,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开弓射击已属不易,又如何能够瞄准目标。   后面那群贼人的箭是射出来,却软弱无力,歪歪斜斜,鬼知道最后落到什么地方。   高文心中冷笑:蒙古人的骑射可不是你们这么玩了,好,今天就叫你们看看什么是养由基转世,什么叫百步穿杨。   身体前主人残存的记忆涌上心头,念头一动,身体就下意识地配合。   高文手一伸就抽出背上骑弓,一支雕翎已经搭在上面。   战马还是飞快奔驰,身体也在上下起伏,但等升到最高处的时候有一个零点一秒的停顿。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手一松,清脆的破空声中,箭头闪出一道寒光,瞬间就射入跑到最前头那个敌人的肩膀。   “啊!”那贼人大叫一声落地,身体在地上随着前冲的势能不住翻滚,直滚了两丈远才停下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一矢中的,人在鞍,弓在手,高文胆气大壮,禁不住哈哈大笑,又拉圆了弓,瞄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敌人的心窝,正要结果了他的性命。   可这个时候,眼角突然扫到自己腰中的箭壶里只剩两支羽箭。原来,先前打了那么长时间,撒袋中的箭已告罄。   而且座下的战马因为这一路狂奔,已经开始出汗,发出响亮的喘息声。   加上手上这一支箭,一共三支。就算一箭射杀一人,也只三人。敌人只需紧要着他,追到最后,等高文的战马跑累了,他还是走不脱。毕竟,贼人都是一人双马。   想到这里,高文停了一下,然后对那个敌人喝道:“我这一箭射你左腿。”   话音刚落,“咻”一声,那人的左腿上就插着一支颤巍巍的羽箭。   须臾,剧痛袭来,让那人尖锐地大叫着,伸手去拔箭。   高文又拉圆了弓,喊道:“这一箭射你右手。”   然后,一箭射出,竟射穿了敌人的右手手掌,直接将右手和左腿钉在一起。   又是一矢石中的,高文这个时候才真切地体会到身体原主人那神乎其技的高妙箭术,心中得意,将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我这一箭射你喉咙!”   先前中箭那人见识了高文的高绝箭术,知道厉害,当下大惊,忙地拉住缰绳。   他座下的战马愤怒地扬起前蹄,瞬间停了下来。   双方的战马还在猛冲,高文将拉圆的弓在身后缓缓移动,大喝:“谁冲在前头射谁!”   几乎所有的贼人都下意识地拉住缰绳,黑夜中全是战马的长嘶,十多骑山贼人马相互碰撞,乱成一团。竟被高文这两箭的神威所摄,再不敢追来。   高文手一松,弓如霹雳弦惊。   一个贼人惨叫一声,捂着咽跌落马下。   高文哈哈大笑:“没种的软蛋!”   笑声不绝,人已去远。   ……   雪开始落下来,风从峡谷间吹过,鬼哭狼嚎,听得人心头发寒。   高文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的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眼前实在太黑,伸手不见五指。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就是战马剧烈的喘息声。   突然间,脚下一虚。战马长嘶一声,猛地朝前倒下。   却原来是跑了这么长的路,马已经脱力了。   高文腾云驾雾般从鞍上飞起,朝前方如同无尽虚空的黑暗中扑去。 第87章 雪野   根本来不及多想,高文伸出双手一通乱抓。   可这如何来得及,只听得身下咯吱乱响,竟是撞进一丛灌木之中,然后又滚出去大约一丈,背心撞中一块大石才停下来。   这一撞当真是痛得钻心,即便高文心志坚强,也忍不住惨叫一声,口中又涌出猩红热血。   他先前吃了一个山贼一棍,现在又受了如此震荡,内伤立即爆发。眼前金星四溅,背心的冷汗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来。   冷汗一出,身上顿时软成一团,竟提不起半点力气。   高文心中吃惊,前世他也是久病成医,知道自己有大麻烦。当下也不敢乱动,怕牵动体内的伤势,只张大嘴尽力呼吸。   那匹战马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雪还在不住落着,风呼呼地吹,将身体中的热量一点一点带走。到最后,竟是有些僵了。   也知道在地上躺了多长时间,眼睛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高文这才发现眼前却是一片平地,周围都长着半人高的沙棘。   雪落得紧,沙棘上已经被一片白色覆盖了。   “不行,不能再这么躺着。说不好再过得半个时辰,我就要被冻死了。高文,加油,加油!”高文躺了半天,慢慢地坐了起来。   在身体上摸索了半天,才发现自己除了手脸擦破了皮,体内受了些内伤,倒没有骨折。   这才放了心,摸出干粮,就着地上的雪吃了两口,这才恢复了力气。   想起自己所带的二十人,如今只怕是丢了个干净。   想起那六大车军资也尽落贼手,安东中护卫的那件差事怕是完不成了。且不说死了这么多人,又该如何向那些民壮的家人交代。刚丢了军械这一桩,就是死罪,高文心中一片惨然。   七天前自己离开韩城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自信。想的是,等到了平凉府交卸了手头的差事就径直去庄浪县改籍参加科举。等到自己中了秀才,得了功名,那又是何等的风光。至于杜生辉那个狗官,嘿嘿,到时候老子倒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嘴脸。   可此刻,当真是万事俱休。   平凉府是去不成了,韩城那边也是有家归不得。难不成我高文从此就要隐名埋姓,浪迹天涯。我这一走不要紧,娘一个人在家中无依无靠,又该如何?   石幼仪又要怎么活……我可是答应过要娶她的……   一想起母亲和石幼仪,即便是高文再坚强,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   正自伤感,突然间,远处出来一阵得得的马蹄。   高文心中一惊:“难不成是那群山贼又追过来了。”   急忙收拾好心情,手握刀柄,将身体一伏趴在沙棘丛中。   “吁!”来的是三人,同时发出一声喊,竟拉停了马匹。   其中一人笑道:“此地甚好,大官人,这天儿冷得紧,风吹到脸上直娘贼跟刀刮似的。不如先升一堆火烤烤,吃些东西再走。”   这声音听起来耳熟,正是韩隗。   一听到是他,高文心中大怒,就想跃将出去将这厮从马上拖下暴打一顿,这才消我心头之恨。   可是,突然间,他心中一个激灵,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千钧一发之际,又将头埋了下去:没错,这厮先前明明是一个人先逃的,怎么现在却带了两个人?   另外一人冷哼了一声:“韩鬼子你说什么屁话,这事何等要紧,若是走了那贼子,一旦叫朝廷知道这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你冷,我难道就不冷,还是先找着人要紧。”   听到这话,高文心中如同打了一个大雷,说话这人赫然正是梅良:“梅半城不是在韩城吗,他怎么千里迢迢跑这里来了?”   韩隗听梅良叫自己韩鬼子的绰号,心中不快,怒道:“梅大官人,你放尊重点。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老子好歹也是县衙皂班班头。你是谁,一个普通百姓。真撕破了脸,就别怪我不给面子。要治你一个小小的马场场主,还不容易。”   梅良冷笑:“这话你也敢说,真以为你是官,我是民,拿你没个奈何。别说是你,就算是你家黄主薄,我一年四节,该给股息可没少他一毫。”   眼见这两人就要说崩,另外一人忙道:“爹爹,韩班头,大家都坐在一条船上,大事要紧,现在却不是置气的时候,各人少说一句以和为贵。”   劝了一气,等到两人消了气,那人就跳下马,在旁边拾起了柴禾:“爹爹,大家追了这半夜,腹中无食,也是累了。要不先向向火,吃点东西再说。那姓高的先前儿子看得明白,腰上吃了一棍,带了伤,也跑不远。”   梅良大约也是觉得饥渴难耐,只得点点头:“也好,先吃点东西。”   三人这一番对话甚是奇怪,高文心中又是一个咯噔,感觉到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如果没有猜错,先前伏击车队的应该梅家庄的人。   他也不敢出去,就躲在一边竖起耳朵凝神听去。   很快,一堆篝火燃了起来,照得三人模样。   梅良和韩隗高文自然认识,另外一人大约二十出头,也精精瘦瘦,面庞依稀有梅良的三分模样,正是梅半城的长子梅黄。   向着火,三人各自吃了一快饼子,喝了一口酒,来了精神。韩隗大约也是觉得先前和梅良闹得脸红有些不妥,就笑道:“梅大官人,此计如何?”   梅良冷哼:“如何个屁,人都走脱了。这鸟人一日不死,我和黄主薄一日都睡不安稳。此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又当如何?”   韩隗咯咯一笑:“这不是在追吗,这周围不是大山就是大川,左右不过那两条路,姓高的畜生又能逃哪里去,天明之前定能追上。再说,就算他逃了又能怎么样?丢了三边军资,那可就是个死罪。无论高文那小畜生去平凉还是回韩城,都免不了上菜市口走上一遭。”   梅良冷笑:“话虽如此,可你韩鬼子不也是押运这批鞍子的班头吗?高文要吃这一刀,难不成你就逃得过去?”   韩隗一瘪嘴巴:“大官人你这就不知道,这朝廷办案可是有规矩的,又不是你们马场。这次押运马鞍去平凉,无论是通关堪合和是路引文凭上,承办人一栏上落的都是高文二字,可没有韩隗。上头真追究下来,又关我屁事。” 第88章 我不是好汉   梅黄笑道:“看来韩班头是早有准备了。”   韩隗:“不是我早有准备,是我舅老爷早有准备。要知道,自那姓高的畜生去了梅家庄之后,俺家舅老爷就寝食难安,人都落下病来了。梅黄,也就你爹爹是个没心计的。如此要紧之事,竟还引狼入室。”   梅良见韩隗不敬,勃然大怒,骷髅般的面容上满是杀气。   半天才强自按捺下去,冷冷道:“韩鬼子,话虽然这么说。可你好歹也是皂班班头,这次给衙门办差,出了纰漏,难不成你就没有半点责任?”   “有啊,肯定是有的,不过,最多也就是罚几个月的俸禄银子什么的,难不成杜生辉还能将我给打杀了。他杜知县想在韩城立足,还不得靠我家舅爷,这个面子多少也是要给的。再说了,若连我也要办,这次押运军械的人多了去,难不成连脚夫也要以失职罪砍头,荒谬!”   吃韩隗这么一说,梅良顿时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闷哼一声:“你他娘屁本事没有,就口头来得。今日做成此事,你家舅老爷的病该好了吧?”   韩隗:“自然要好,不过,若不见到他人,舅老爷总归是不安心的。”   “别说黄主薄,连我也不安心。”梅良喃喃道:“真没想到这厮的武艺如此高强,又有一股子狠辣劲,方才竟杀了我六七个手下。老子这次出门不过带了三十多精壮汉子,十停中竟有三停折到他手上,回去之后,也不知道要陪多少烧埋银子才能堵住死者家属的嘴,这个血仇结得大了。”   话这么说,梅良的儿子梅黄叹息一声:“爹爹,银子倒是小事。关键是大伙儿都被高文给杀得胆寒了,过了今日,以后再叫大家出红差,只怕没人肯去。”   “确实如此。”梅良气道:“也是我偷懒,早知道先前老子就该冲上去先将那姓高的小畜生拿下再说,我与他交过手,除了我,你们都打他不过。”   说完气话,梅良又对韩隗道:“韩鬼子,给你舅老爷带一句话回去,明年马场的分成,他那一份要减三成,你先去透点口风。”   韩隗有点为难:“梅大官人,此事怕是不成。”   “怎么就是不成了,老子死了这么多人,这可都是跟了我多年的心腹!”梅良禁不住骂起娘来:“合着吃肉的时候有他黄主薄,待到挨打的时候就该我去扛着?凭什么呀?真惹恼了我,咱们一拍两散。嘿嘿,这马场每年那么多亏空,真闹出去,大家一起掉脑袋!”   韩隗吓了一大跳:“大官人,话可不能这么讲,咱们可都是一根线上的蚱蜢,当生死与共,风雨同舟啊!还是先寻到那姓高的小畜生,砍下他的项上人头要紧。”   梅黄:“对对对,爹爹,先办正事。”   梅良这才点头:“好,先去追人。奶奶的,今天不管能不能选着姓高的小畜生,等回了韩城,老子先将高文家的那条老母狗给杀了。对了,他家中那小娘子听说长得不错,可先受用了再一刀剁了喂狗。”   韩隗鼓掌:“梅庄子快意恩仇,一言九典,说杀人全家就杀人全家,佩服,佩服!”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旁边却恼了高文。   高文身上被就带伤,先前看到这三人时,也知道这梅良的武艺强过自己。若贸然冲出去,只怕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就藏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可方才梅良这话,竟然上要杀自己全家。   好,你要杀我全家,我先宰了你们这三头畜生。   当下,他大喝一声,从荆棘丛中跃将出来:“蟊贼哪里逃!”   人还在半空,刀已出鞘,当头朝韩隗头上砍去。   三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高文就藏在一边,当下呆住。   只听到刷拉一声,锋利的刀刃就从韩隗面上划过。须臾,他眼睛就直了,一线红色自额头到胸口裂开,最后“噗嗤”一声,将大丛血浪喷将出来,染了高文一头一脸。   “啊!”这个时候,梅家父子才大叫起来。   好个高文,手下也不停,大刀朝前一送,径直刺进梅黄心窝,然后一脚踢出。   梅黄软软地飞出去三步远,这才落到雪地上,显然是活不成了。   “黄儿!”梅良怒啸一声,手一抖,“当”一声脆响。   高文只觉得右手碗口一热,手中刀竟脱手而飞。   眼前有黑影一闪,然后喀嚓一声,胸口剧痛袭来,一口气接不上来。再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他才看到梅良手中竟是一柄金瓜小锤。   “畜生!”梅良怒啸一声,一脚踏在高文的胸口上:“还我儿子命来。”就高举着小锤要朝高文脑门砸下去。   方才这一锤力量何等之大,高文直疼得一身都麻木了,身上的力气也如潮水般退去,就连一跟手指也无法动不了。   但五内中却像是烧了一把火,热辣的好生难受,口鼻中又有血涌出来。   看到梅良那狰狞的面容,高文彻底放弃了:罢,这次是死透了。娘,儿子拖累了你,儿对不起你!石姑娘,原谅我!   眼见着高文就要二次穿越,突然间,只听得响亮的破空声传来,有一快石头突然打中梅良的手腕。   梅良痛得叫了一声,手中的金瓜锤也掉到地上。   他放开高文,“飕”一声跃到旁边,大喝:“什么人,是哪里的江湖弟兄,藏头露尾不算好汉,报上名号!”   “我一个女子,可不是什么好汉,你也不配做我的弟兄。”这个时候,突然间,黑暗中缓缓地走出来一条纤长的身影。   借着篝火,高文看得明白,来的人正是那日不告而别的云摩勒。   是她……她怎么来了?   “你是谁,好高!”看到云摩勒的个头,梅良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云摩勒一身道袍,手中拿着一根浮尘,背上背着一口宝剑,立于风雪中,竟如那九天玄女般超凡脱俗。   她甚至没有看高文一眼,只将凌厉的目光落到梅良面上:“你真要知道我是谁?”   梅良也不回答,只看着云摩勒冷笑。   云摩勒:“你若知道我名,怕是别想活着离开,到时候可别后悔?”   梅良冷笑:“胡吹大气?”   云摩勒将双手再胸口一收,然后十指一张,念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第89章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啊!”梅良仿佛是见了鬼,一脸苍白地跳起来,指着云摩勒:“你你你……你是白莲教妖人……你……你们怎么到陕西来了?”   云摩勒:“犯我神教名讳,那就是一个死字。我来陕西开边,何等机密,你既然知道了,自裁吧,给你留一个全尸!”   她大袖在风雪中飘飘欲飞,再加上高挑的身材,洁白晶莹饱满的额头,当真是宝相庄严,叫人有一种忍不只要鼎礼膜拜的念头。   高文躺在雪地上,听到梅良这话,也是心中剧震:白莲教……这云摩勒竟然是白莲教的人,而且还是个重要人物。我我我,我前阵子也是喝酒喝糊涂了,竟看不出来。   云摩勒虽然做道姑打扮,可白莲教严格来说其实属于佛家。南宋绍兴年间,吴郡昆山僧人茅子元在流行的净土结社的基础上创建新教门,称白莲宗。信徒可是出家僧人,也可以是在家居士。   在以前,高文对白莲教也没什么研究,只知道这个教很邪门,从创立开初好象就是要在世间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地上神国,也以推翻和颠覆现政权为己任。   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人物就是明朝永乐年间,山东唐赛儿,她起事的时候规模甚大,聚众上万,席卷青州、莱州、莒州、胶州以及安丘、寿光、诸城、即墨等九个州县。最后,被明成祖调集大军彻底镇压。   到清朝的时候,白莲教规模进一步壮大,教门派别很多,有清茶门教、牛八教、十字教、焚香教……乱七八糟的几十个门派,其中最为人所熟知道的是天理教,嘉庆十八年,这群狂热的教徒甚至着急了几百人马,攻进紫禁城。当然,最后被不出意料地被清军围在皇宫里,一个没落地被砍了脑袋。这就是一场自杀式的,毫无理性的军事行动,也只有这种邪教徒做得出来。   一直以来,无论是明清还是现代,大家对白莲教都没有什么好的观感。后人武侠小说中的魔教,也多以白莲教为原形。   白莲教有纲领,有组织,也有行动力。   立教几百年以来,不但走低层路线,其中还吸收了大量奇能异士,江湖人物。且这些人一但做起事来,有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理性可言,也极尽凶残。   梅良也算是个凶人,可同人家比起来根本就不够班。白莲教一旦视你为敌,那才是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   可想一旦得罪了他们,人家轻易就能聚集几百几千人马,小小一个梅家马场轻易就被抹平了。   从梅良面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对云摩勒是忌惮到了极处。   听到这话,梅良嘎嘎一笑:“好个妖人,你好好地在南北两京呆着不好吗,缘何又跑我陕西来?嘿嘿,这些年你们好大威名,好大杀气,一来就要让我自裁。梅良好歹也是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自裁,传了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云摩勒看了看夜色,神情显得不耐烦:“死又不死,你待怎地?”   梅良:“韩城梅良,倒想伸量伸量你这妖人究竟有多少斤两。”   云摩勒点点头:“也好,我还有半柱香的工夫。你自己选,器械还是拳脚,我让你三招。”说罢,就将浮尘别在腰上,将双手背在后面。   梅良甩了甩发酸的手:“那好,某就请教请教你的拳脚。”他心中也是暗暗吃惊,方才眼前这女子只一枚飞石不但震掉了自己手中的金瓜,而且叫他手臂软得不成。这感觉,就如同被强弓硬弩射中一般。   这妖人好大力气,和她比拳脚只怕未必就能赢。   心中虽然忐忑,可他也是在江湖上打滚了几十年的人。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跟三边哨兵打,和蒙古人打,手头也不知道粘了多少人血,骨子里有一股凶性。   也不畏惧,当下大喝一声,宛若半空中响起一道霹雳。右手已经捏成凤眼,“飕”一声如同长矛般朝云摩勒的眉心刺去。   这一拳速度好快,竟打出轰隆的风声,叫人禁不住有种错觉即便前头是一块巨石,也会被直接戳出一个透明窟窿。   高文在旁边看得心中一颤,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认识到梅良武艺的高明之处。刚才就算不用器械,大家拳脚互搏,自己只怕未必就能在他手下走过几招,云摩勒会是他的对手吗?   可就在这个时候,云摩勒却将头一摆,间不容发之际,就将这一拳避开。   还没等高文松一口气,梅良左手第二拳又至。   云摩勒还是将头一甩,堪堪避过。   接着是第三拳,第四拳……   一时间,眼前全是梅良的拳影和云摩勒甩头的姿势。   从头到尾,云摩勒的身体都没有挪动丝毫。   实在是太快了,高文看得心中没由来地翻腾,有种恶心呕吐的感觉。   说来话长,其实只不过是一瞬间。转眼,十来拳过去,云摩勒的声音传来:“第一招,太慢了!”   说话中,她如同脚下踩了滑轮,平平地朝后移出去一尺。这个时候,梅良第二招的连环鸳鸯腿夹带着风声已至,却尽数落空。   云摩勒:“太慢了,第二招。”   “去你娘的!”梅良悲愤莫名,眼前这个女妖武艺实在太强,当真是行如鬼魅。自己落到她手中,简直就是三岁小儿,任凭戏耍。同时,心中也有寒冷气汩汩冒起。   他知道,如果在这么下去,明年今日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忌辰。   当下心中杀意冒起,眼睛里的凶光耀亮闪烁,如同实质。   高文感觉到不对,禁不住叫道:“小心!”   就在这个时候,梅良好踢空的腿突然莫名其妙地朝前伸出起一寸,已经点在云摩勒的喉头上。   这一脚比起先前还要快上三分,以他的力气,若是踢到实处,只怕云摩勒的喉头软骨也要变得粉碎。   而这个时候,云摩勒刚好移后一尺,正是旧力已尽,新力不生之际。换任何一个人,此刻也只能闭目待死。   高文看得一颗心都纠紧了。   突然间,云摩勒头微微一低,檀口一张,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梅良的脚尖就这么——咬住了!   “啊!”这一咬何等犀利,梅良惨叫一声用尽全声力气将右脚从云摩勒口中抽出,跌跌撞撞地后退。   “第三招!”云摩勒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地上。   高文哈一声笑起来:“云姑娘好一招噬箭法,你……可伤着了?”   云摩勒也不理睬高文,定睛看着梅良:“三招已过,换我了。”   “你这女妖……丝……”梅良痛得直抽冷气,定睛看去,却见自己右脚的牛皮靴子已经被对面那女子咬烂,里面有鲜血不住涌出。想来,只怕指骨也已经碎掉了。就骂道:“魔头、妖怪、畜生!你的武艺也算是一代宗师,怎么能使这种下作招式?”   “咯咯,你们不是说我神教都是妖人吗,妖可是要吃人的。”云摩勒笑起来,露出粘满鲜血的牙齿,那血是梅良的:“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小心了!”   “咻”身体已经在空中幻化出一道青色虚影。 第90章 真相   从来没有想过有人的动作会快成这样。   云摩勒每一招挥出,竟然激起了音爆,刺得人耳膜嗡嗡着响,这已经不符合物理学的常识了。   按说,一个人挥拳的动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超过音速。不过,挥鞭的时候却可以。   以前高文在公园里看老头老太太锻炼身体,挥响鞭的时候,所听到的啪的一声脆响,那就是鞭子超过音速产生的音爆。这个原理其实很简单,鞭子在挥出去加速的时候采取的是直线方式,而人在格斗的时候一挥拳则是弧形。两点之间,直线最快。   显然,云摩勒已经掌握了这个技巧。所使的招式动作幅度很小,有的时候显得甚至很笨拙可笑,但速度却快得离谱。   转眼,梅良身上已经中了十几记,或拳或爪或指或肘。   高文耳朵里除了尖啸,就是拳脚及体的“噗嗤”声,以及清脆的骨折声。   在云摩勒的手下,梅良犹如刚出生的婴孩,全无还手之力。   “留舌头。”高文忙叫。   又是一闪,云摩勒的幻化的身体凝成实质,立在梅良身前,缓缓收式。然后回头深深地看了高文一眼:“来不及了。”   再看了梅良,口鼻子之间有鲜血如泉水一般涌出来。   他摇晃着身体,喉咙里咯咯半天,这才坐下地去:“妖……女,好俊的武艺……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的本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声音渐渐地低落下去,最后终不可闻。   “你你你……你怎么能够把他给杀了……”高文虚弱地苦笑。   黄威和韩隗要害自己,或许是出于私人恩怨,或许是害怕自己终有一天成长起来,替代黄威的位置,成为韩城一手遮天的人物。这种小人,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可是,他们竟然动用了梅良手下的精锐家丁半路伏击,还将整个车队的民夫屠戮一空,闹出这么大动静,却叫人无法理解。   高文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可现在梅良一死,又向谁问去。   云摩勒昂起头,“我是世人口中的妖魔,杀个把人又算得了什么,一切随我心意。”火光中白雪飘飞而下,落到她光洁的额头上。   再看着她嘴角依稀的人血,高文心中突然一寒,再说不出话来。   “姑娘,这个小子如何处置。”   突然间,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出来,一个起落就停到高文身前,然后伸出脚踏在他的胸口上。   有沛然之力涌来,就如同一块巨石,直压得高文胸骨咯吱着响。   眼前阵阵发黑,再透不过气来。   在双眼闪烁的金星中,高文看到此人正是那日自己买云摩勒时,跪在她身边的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   她正高举着一柄长剑对准了自己的喉咙,欲要狠狠刺下。   这一惊非同小可,高文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云姑娘,难道你就不念及往日的情分,要取我性命吗?”   “放开他。”云摩勒的声音传来。   “什么?”老太婆回头看着云摩勒:“姑娘,你心软了吗?咱们来陕西一事何等隐秘,少一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   云摩勒淡淡道:“我说放开他。”   “哼,姑娘,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子了,难道你忘记了我教的教规了吗?”老太婆嘎嘎地冷笑,声如夜枭:“你别以为老太婆我不知道,自从这小子出了韩城,你偷偷地跟在后面。怎么,知道有人要害他,你心疼了,想护得他周全。老身可不是这小子那瞎眼的老娘,什么都看不出来。你与他在屋里朝夕相处,必定是日久生情。咱们的处境是何等险恶,今日你杀了这么多人,难保不引起那人的注意。到时候,只怕你我都不知道是如何死的。你说,难道你忘记自己肩头所担负的责任了吗?”   “你想错了。”云摩勒依旧面无表情。   老太婆:“那你为什么要救这小子,又不许我杀他。嘿嘿,若不是老太婆我觉得不对,追了过来,今日说不好你就要同这混帐东西双宿双飞,忘情于江湖了。”   “忘情于江湖,咯咯,江湖烟雨,人之所以为人,又如何做得到太上忘情。就算我肯,人家也不愿意入我神教。”   “你……果然是看上这油头粉面的小畜生了。”老太婆又惊又怒,发出难听的咆哮,直震得旁边的沙棘枝条上积雪扑簌而下。   她这一声咆哮听起来声势惊人,但脚下却松了劲。   终于吸进去新鲜空气,高文才缓过神来。心中有感觉好笑:我明明生的黝黑高大,阳光男孩一个,什么时候变成油头粉面的奶油小生了?看上……何止是看上了,你家云姑娘已经是我的人啦!还好,还好那夜与云摩勒做成了好事。否则,也不可能有人千里救夫。酒可是个好东西,酒后乱性直他娘乱得好呀!   看这老乞婆和云摩勒的情形,她们好象并不是母女。而且,云姑娘的身份好象比老太婆要高上一些,形如主仆。   又回头看去,看见那头立着的那个挺拔风流潇洒的女子,高文禁不住心中一荡。   “看上了又如何?”云摩勒一脸恬淡,“我自知道,身为神教中人,不能有儿女私情。且听我一言,听完之后若你还要杀高文,且由得你。”   “好,你说,老太婆倒想听姑娘你如何解释。若不能让我满意,就算老太婆拿姑娘没个奈何,教规也管得了你。不过,无论姑娘你怎么说,这小子的性命,我是要收走的。”说到这里,老太婆满面凶光地盯着高文。   云摩勒:“由得你,到时候你要杀自杀就是。”说到这里,她幽幽一叹:“自小,我喜欢的东西你夺走的还少吗,就算再毁了一桩也无妨。”   “此人不可杀之一,乃是他收留了我,与我有恩。恩、情二物对我等来说也不算什么,可别忘了,咱们修习的是太上忘情之术。若杀之,不免粘了因果。”   听云摩勒这么说,老太婆点了点头:“也是。”   云摩勒又道:“你道我赶这么些天的路,只为了却这桩因果,哎,你想事情也太简单了。”   老太婆一呆,忍不住问:“却是为何?”   云摩勒慢慢走到高文面前,一伸手将他提起来,扔到一匹战马鞍上。   高文受了震荡,腹中一阵翻腾,又“哇”一声将一口血吐了出来。   云摩勒因为背对着那老太婆,在高文吐血的这一刹那,古井不波的面容上有关切和痛惜之色,一闪而过。   旋即又恢复平静:“高文,知道黄威和梅良为什么摆下这么大阵仗半路伏击你,要取你性命吗?”   高文:“还不因为我得罪了韩隗,威胁到黄威的地位,不然如何?”   “幼稚。”云摩勒冷笑道:“黄威真要害你,以后有的是机会。之所以如此心急,那是怕梅家马场之事闹将出来,在陕西激起滔天巨浪。到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身死族灭,人头落地。”   高文一呆:“梅家马场怎么了?”   “梅家马场一说或许不贴切,应该说整个陕西马政。”云摩勒道:“你也是去过梅家马场的,难道你就没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   高文:“那地方的马好象有点少,并没有一千之数。”   云摩勒点点头:“实际上,梅家庄上上下下的存栏军马加一起不过百匹。”   “什么,不过百匹?”高文惊叫出声。   “对,不过百匹,可每年梅家上缴太仆寺的军马数量却是对的,知道为什么吗?”不等高文回答,云摩勒接着道:“其实,每年交多少战马,不过是一个数字,只要上下勾结好了,想写多少就写多少,该得的好处,一文都少不了。咯咯,你真以为那梅良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不过几十年光景就从一个放羊娃摇身一边成为一方大豪。这世界上的生意啊,还有什么比官商勾结来得更快的。”   云摩勒:“梅良当年回乡之后,不知道怎么得就入了黄威之眼,两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黄威出资,梅良出人出力出地弄了个空壳马场。就算他们二人一匹马都不养,每年光从朝廷手头弄来的寄养钱就足够他们几辈人的荣华富贵了。像他们这么干的人,整个陕西想必不在少数。你也是运气不好,上次梅良儿子失踪案的时候竟然跑梅家庄去,还看了人家的帐本。你说,你知道了这么大一个秘密,黄威和梅良还能让你活下去吗?”   “啊,原来是这样!”高文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这下他是彻底明白了。   原来,马与戎事相联,马的数量是国家富强的象征,因而为历代皇帝所重视。特别是和蒙古骑兵交过几次手的明太祖朱元璋更是知道骑兵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曾下诏说:“昔人问国之富,即数马以对者何?盖事在戎。其戎始轩辕。其马载甲士,代涉劳,备边御辱,足折冲,斯力之大,斯功之美,可不爱育乎!所以古人先马而钱粮,故数马以对。马之功不但备戎事耳,若使君有道,则马之力牵犁耜驾粪车,辟上沃田,其利甚焉,所以古重之者为此也。”   明朝自从收复山、陕马场之后,就在陕西、山西、北京大力推行马政。马政即成为政府行政的重要内容,养马即成为百姓的重要义务。为了鼓励民间养马,朝廷还下诏将战马寄养在百姓家中,每年纳一匹,免一半赋税。   可实行一段时间之后,问题就来了。因为寄养的战马你不能保证都能健康成长,说不好一个瘟疫过来,就会死一大片,百姓困苦,也不需要多少,只一匹就能叫你倾家荡产。   而且,每年交纳的战马是否合格全由太仆寺的人一张嘴说了算。一旦他说不合格,你就一边哭去吧!   最最要命的是,养马需要大片草场。而草场有不是田地,以前也不需要交税的。因为,有田产的人不愿意养马,有草场的又没有养马的积极性。   看到这其中的弊端,仁宗时又有新政策出台:以前的马政继续执行,但在山陕产马地,不再实行免税优惠,但若有百姓愿意寄养军马,国家每年可给予一定财政补贴,直到军马出栏。   每年这笔钱说起来或许不多,可却是每年都有。一匹马三岁成年,要到可以用做军马,怎么也得五岁。这五年算下来,倒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如果你的马足够多,累计在一起,就是天文数字了。   明时一匹普通驮马价值三十五两银子以上,军马则是驮马的数倍,甚至三到五倍。一匹军马每年国家补贴银子一两,五年就是五两。   梅良的马场号称有一千匹军马,五年下来就是五千两。这笔钱或许不算太多,可你别忘了,当初他可是从太仆寺手头拿到一千匹儿马的。以每一匹马价值三十两银子计算,就是三万两。这些小马,到手之后,自然是被他给买掉换钱,然后和黄威一起私分了。   至于三边军镇那边要马的时候怎么办,也简单。不外是胡乱弄几十百余匹过去交个差,或者继续从太仆寺那边弄来儿马补这个大窟窿。   这十多年下来,也不知道黄威和梅良究竟得了多少好处。他梅良有这么个好处,想不成韩城的首富都难。   此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变相的庞氏骗局,只不过骗的是国家。又因为关系实在太大,一旦暴露,他黄威和梅良少不了要被朝廷抄家灭门。   上一次高文机缘巧合在梅家庄看了梅良的帐本,实际上他也没看出什么来。问题是,破这两桩人口失踪绑架案,他算无不中,表现实在太惊人,就不能不引起黄威的怀疑,怀疑他已经知悉其中关节,欲对己不利。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于是就派出伏兵,要将高文连带众民夫一并屠个精光。若不是关键时刻云摩勒杀到,自己只怕已经变成雪地上的尸体了。   高文自认为也是个聪明人,立即就明白过来。 第91章 志短   云摩勒:“你知道就好,我之所以赶来救你,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   说到这里,她淡淡地笑起来:“我想留你在这陕西闹出一场大乱子,嘿嘿,若知道你还活着,你猜那黄威会怎么样?”   高文:“还能怎么样,自然是继续追杀,不死不休。”   “知道就好,你的武艺不成,想来不是他的对手。况且啊,你这人有家有口,断然不肯从此隐名埋姓漂泊于江湖,自要奋起反击。你说,是不是。”   高文咬牙:“自然是,君子以直抱怨,男子汉大丈夫,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如此就好。”   高文:“云姑娘,你说要在陕西闹出一场大乱子这话,我听不明白。”   云摩勒冷哼一声:“世上可不都是笨蛋,以新马政敛财的法子他黄威想得到,别人难道就想不出来。我看这陕西啊,像梅良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其中说不好还牵涉进了许多官员,朝廷每年不知道有多少银子就这么平白地填进这不见底的窟窿里头。”   高文点头:“没错,这马政上的银子实在太多,黄威区区一个小小的主薄怕是没胆子吞这么多钱,上头肯定有大人物。”   “自然是。”云摩勒:“黄威要杀你,你自然不会束手待毙,此事一旦闹大,惊动朝廷,也不知道这陕西官场要动荡成什么样子。到时候,一场大风波将要降临了。”   说到这里,她两眼全是兴奋,“呼”一声挥动长袖,卷起阵阵飞雪:“我来陕西为神教开边,若地方不乱,又能有何作为?这天下啊,自然是越乱越好!”   那老太婆也激动地叫起来:“姑娘高明,老太婆却是想不到这一点的。”   “咯咯,你自然是想不到的。这陕西,很快就会被人血淹没了。高文啊高文,不要让我失望!”   大笑声中,二人一个起落,已不见踪影。   风中,那笑声满是欢娱,又满是自得。想起她方才满口的人血和雪白的牙齿,不知道怎么的,高文心中一寒。   回想起家中那个围着井台不住转圈,那个说话简洁的,那个食大如牛的奇葩女子。那美貌如花,那一看到人就露出健康阳光的笑容,恍若一梦。   在马上趴了半天,一身都要冷透了,高文这才醒过来,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   眼前摆在他面前的好象只有一条路可走:回韩城,将实情禀告韩城知县杜生辉,壮告黄威,请知县为自己做主。   可想起杜生辉那日翻脸不认人的嘴脸,高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事关系重大,杜生辉虽然很这件案子没有任何牵连。可本案正如云摩勒方才所说,一旦翻出来,就不只是韩城一地,也不仅仅是黄威和梅良二人的事情了。搞不好要牵涉到其他县、府、州,很官场上许多官员。   杜知县虽然有天大背景,可他就是个官僚,来陕西就是来捞政绩的,未必敢淌这凼浑水,说不定最好放要将我高文给害了。这人心难测,古代官员的节操根本就不知道相信。而且,我高文的身份和地位实在太低微,说出的话,人家未必肯相信。惹恼了他,一顿扳子下来,说打死就将你打死了。   与其将个人命运寄托到所谓的清官大老爷上,还是相信自己来得稳妥。   那么,且先去平凉府和石廪生汇合。   他怎么说也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想来也不会害我。而且,石老头又有功名在身,在官场上也认识不少人,一旦有事情,他说出来的话也比我一个小小的胥吏有分量,让人相信。   想到这里,高文提起一口气,骑马急行一夜,终于到天明时抵达平凉府境内。又打马跑了一日,到傍晚进华亭县城之后,高文开始发起了高烧,一身软得不成,想必是身上的内伤发作。   他不敢耽搁,进了客栈,就让小二去请了个郎中回来,服了药蒙头大睡,出了一身臭汗,第二日才感觉好了些。   但人已经没办法再赶路了,就在城中住下,一连养了三日,才退了烧,身上有了力气。   这个时候已经是景泰元年二月三日,距离庄浪县今年的县试已经没有几日了。明朝的陕西底盘非常大,地辖后世的陕西、甘肃、宁夏三省,交通极为不便。因此,各地的科举考期都不尽相同。据高文所知,韩城的县试在二月初五,而最远的临兆府各县则在二月底。平凉这边,再迟也不会超过二月中旬。   如此一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心中虽然笃定自己过县试这一关当不在话下,可科举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了。即便自己记了一肚子的优秀八股范文,可怕就怕一上考场,试卷上的题目自己没见过,别到时候阴沟里翻船才好。   他虽然前一阵子在俞兴言那里学了一些八股时文的常识,也作过几十篇文章,但对于八股文,说句老实话,还有点蒙,尤其是不习惯用文言文写作。况且,科举考试能够中式人为因素实在太大。若考官看你的文章顺眼了,就算是狗屁不通,也能轻易过关。若是读了你所写的东西心中不喜,就算你是解缙转世,管叫你名落孙山。   还是先和石廪生这个准老丈人汇合要紧,这老头虽然屡试不第,但考场经验丰富。还有,我改籍的事情不知道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高文也顾不得自己身子还很虚弱,强提起精神穿好衣裳洗脸。   脸盆中是一张消瘦的倒影,高文吃了一惊,却不想这才几日,自己就变成这样了。   正感慨中,小二进问他:“客官,马肉卖不卖?”   高文一阵莫名其妙:“什么卖不卖?”   小二回答说:“客官大约还不知道,你骑来的那匹马儿因为受了寒,一直不肯吃食,恹恹地躺在马厩里。今日一大早,小的正打算给它添些草料,这才发现冷得已经硬了。这么大一头牲口,端的是可惜了。”说着话,他一脸的惋惜。   高文一听,心叫一声苦也。郁闷了半天,才道:“罢了,就宰了卖肉抵食宿钱吧!”   所谓无商不奸,这家客栈的老板尤其如此。按照陕西的物价,寻常马肉怎么说也得三十文一斤,一匹成年马杀了卖肉,怎么也得十余两银子。   可老板七算八算下来,说你这是病马死马,只卖了十文一斤,算下来就三两银子。另外,请屠户剥皮、剃骨、分割,又去了一两三钱。你在小店住了三日,每天五钱银子,就是一两五钱。另外,一日三餐也得算下来又是二两。这么一来,客官你得补我一两七钱。   对了,你找郎中开方子,抓药又花五两。客官你也别嫌贵,所谓黄金有价药无价。   “一两七钱加上五两,那就是六两七钱,承惠!”   不过是小钱而已,高文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应了一声,就将手伸进怀里,一摸,顿时僵住了。   却原来,那夜血战时自己摔了一交,一不小心将钱袋子给摔掉了。   若是在往日,这六两七钱银子对高文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可人离乡贱,一文钱急死英雄汉,叫他不觉气短。 第92章 运去英雄不自由   看到高文的手僵在怀里,老板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心道:倒霉,原来碰到个吃霸王餐,住霸王店的。   看到自己东家满面铁青,旁边的小二也是摩拳擦掌,目光落到靠在墙壁的棍棒上面。只待一声令下,就将高文拿下一通暴打。   高文心中大库,沉默片刻,才道:“店家,不好意思,来的时候匆忙,竟是忘带了银子。要不,我将这把刀押在你这里。此刀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也值好几两白银。”   说罢,就解下配刀。   这把雁翎刀乃是高文父亲当年进衙门当差时置办下的,不同于大明工部制造的样子货。厚背薄刃,一拔出鞘,就有寒光闪烁,隐约中还带着那日手刃韩隗时的血光。   店老板摇头,喝道:“我就是一开店做生意的,要你这种杀人凶器做什么,难不成还去做那没本钱的买卖?再说,你这把刀也值不了几个钱?”话虽然这么说,可还是将刀接了过去,又将目光落到高文背后的包裹上面。   高文也是无奈:“老板,这里面就是几件换洗衣裳……”   “拿走!”老板一挥手,一个小二上前,一把拽了过去。   高文大怒,正要发作,想了想,只摇了摇头:“这些够了吧?”   老板又看了看高文身上的袄子。   高文:“店东,在下前去庄浪县投亲,说起来,老家也在平凉。乡里乡亲的,做事可不能做绝。你看我这身子病得厉害。若连身上的衣裳也被你给剥了,只怕挨不了几日。欠你的店钱且寄在柜上,等我寻到亲戚,加倍还你可好?”   老板冷笑:“看你这厮獐头鼠目,一脸凶相,说不好是哪里来的贼人。废话少说,将衣裳脱了抵帐,否则,咱们一道去衙门里见官。”说着话,就伸手抓住高文的腰带。   这下,高文的怒火终于遏制不住,捏紧拳头,正要砸到那混帐的脸上。这个时候,一个小二急冲冲地跑进来,叫道:“东家,出大事了,死了好多人!”   店家松开高文,问:“跑什么,小心撞坏了东西,什么死了好多人。”   小二这么一声喊,顿时就聚过来好多人。   小二喘着气道:“就在上前天,从韩城押运军资的一队人马路过宁州的时候被山贼给劫了,二十来个民夫死了一大半。据活下来的人说,车队之所以遭劫,那是出了内鬼。”   听到小二说起这事,高文心中一凛,侧耳听起。   店老板:“什么内鬼?”   小二:“这个内鬼,倒是个有身份的,据说姓高名文,乃是韩城县衙掌管刑名的师爷。此人好色贪花,每夜无女不欢。前一阵子和一良家妇人行了苟且之事。二人约好一道私奔,只可惜手头无钱。于是,这高师爷就将主意打到这批军资上面,勾结了山贼,半路上将六大车财货给劫了,又欲屠尽民夫灭口。也是他百密一疏,叫几个民壮逃了得一命。”   “当下,那些民壮就跑回韩城报案。韩城知县雷霆震怒,下了海捕公文痛击这姓高的师爷。”   “这姓高的手倒是狠,这可是十余条人命啊!”店中众人都抽了一口冷气,道:“咱们陕西好多年没出过这种惊天血案了!”   店老板还是不信,骂那小二:“小山子,你他娘平日里就是个口无遮拦的,芥子大的事情你都能吹破天,我却不信。老子不比你认识的人多,怎么就没听说要这么回事?”   那个叫小山子的甚是委屈,“东家你忘记了,我有一个表兄在庆阳府宁州行商。他今日一早刚从那里回来,说是亲眼进到官府贴出的告示,难不成他说的还有假。宁州离咱们这里不过半日路程,说不好明日一早,海捕公文就送到咱们县来,到时候东家你一看不就知道了。”   店老板点点头:“这么说来,老夫倒有几分相信了。”又叹息一声:“这姓高的还真是凶悍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胆大包天……对了,那高师爷叫什么名字?”   小山子:“回东家的话,姓高名文。”   “高文……”店老板将目光落到高文面上:“好象跟客官的一样?”   高文在旁边听得脑中嗡嗡着响,心中生起了一个念头:“是黄威,对,一定是他……这姓黄的见半路伏击杀不了我高文,索性就诬陷我勾结山贼,抢劫军用物资。他在县衙门里一手遮天,杜生辉又是个凡事不问的糊涂蛋,估计也不会管。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竟坐实了我这杀头重罪。如今海捕公文一下,以姓黄的手段,一旦我落到官府手中,只怕还没有过审,就要被他使手段被瘐死监中。黄威啊黄威,你这是欲置我高文于死地而后快呀!”   “日后这头畜生若落到我高文手中,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正恼恨中,听到店老板这么一问,高文身上的冷汗就下来了。   再看店中其他人,都是一脸的怀疑。   高文当下再不敢耽搁,急忙脱掉身上的棉袄,扔在柜台上,冷冷道:“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多了,袄子给你,咱们两清。”   说罢,目光一扫,提起力气大步朝店外走去。   他身高臂长,那夜血战手上粘了五六条人命,开了杀戒,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杀气,竟无一人敢于阻拦。   ……   等到高文去远,一个小二小心地对老板道:“东家,你说这人会不会是那个姓高的凶徒,要不咱们去衙门里报官,叫人将他给捉了。”   “混帐东西,闲吃萝卜淡操心。”老板踢了他一脚,骂道:“开门做生意,图得是财。就算刚才这小子是那贼人,拿了他又如何。海捕公文还没发到咱们这里,又没有赏钱可拿?再说了,就算捉了他。难保他没有同伙,知道是咱们报的官,将来杀过来,岂不是自找麻烦,《水浒传》看过吗,没看过总听过吧?而且,我看这小子也不像是贼人。他若真是贼人,会潦倒成这个鬼样子?”   众人都笑道:“就是就是,若他是那贼人,劫了六大车财货,早躲到什么地方风流快活去了。”   ……   出了客栈的店门,一阵寒风吹来,高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大病初愈,顿时经受不住。   也知道这么下去,说不好还真要病死他乡。立即问了庄浪县的方向,大步走去。   只有动起来,身上才能暖和。   从华亭到庄浪县有八十里左右的路程,如果是在现代,开车不到一个小时。可这里是古代,怎么也得走上一整天,还得快。若是走得慢了,说不定还得在路上过夜。   更要命的是,这里已是黄土高原的腹地,四周都是黄忽忽的大山,看得人一阵胸闷气短。   在往日,高文身体健壮,这点路原本不算什么。只现在身体弱得厉害,走不了几里路,身上有了热气,却喘了起来。   走了大约十来里路,腿就软了起来。   再抬头看天,又有轻柔的雪花随风飘飞。   高文心中吃惊,也管不了那么多,强提起力气朝前走去。   到午后,天上的雪大起来,白茫茫一片,肚子里也饿得咕咚乱响。高文已经走得麻木了,只机械地朝前挪去,背心一阵阵发冷,心中大觉凄然。   自从穿越到明朝之后,他抄《西游》,赚得盆满钵满;破报恩寺大案,得杜知县赏,小小年纪就挤进韩城的统治阶级,可谓是春风得意。一遇到事情,只要他去做,就能顺利办妥。   一夜之间,自己就落魄成这般光景,说不好还要冻死在这雪地之中,只要自己身上的力气用尽。   还是那句话说得好: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   实在是太冷了,太累了……好想一屁股坐在地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说来也怪,这么冷的天,高文的眼皮感觉沉重无比,只不住上下打架。   很多次,高文想就此放弃。   “可是,我若是有个好歹,娘和幼仪该怎么活下去?如今我已经成为通缉的在逃犯,说不好过得几天,海捕公文就会发到平凉府来。真到那个时候,才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刻娘和石姑娘在老家,也不知道伤心难过成什么样子……以黄威那畜生的狠毒性子,却不只怕不会放过她们?”   “不,我要坚持,我要活下去,为了娘,为了石姑娘!”   “但是……到了庄浪县见到石廪生又如何?就算我顺利脱了贱籍,落户庄浪,身上背着这么一桩大案,石廪生也帮不上忙不。我这一去,那就是自投罗网啊!”   “不,还来得及,来得及。”高文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   古代没有网络、没有电报、电话,信息传播速度慢如蜗牛。再加上明朝仁宗、宣宗两朝信任文官之后,文官集团逐步坐大,中央地方各大衙门官僚作风严重,办事拖沓推委。像这种海捕公文,要跨越两个府送到平凉,估计还得一阵子。到最后查清我高文的身份,到派人缉拿,又是一段不短的时日。   到我高文落网,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吧?只要我好生隐瞒身份。呸,落什么网!   这一两个月工夫可以好好做做文章。 第93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其实,说起这桩被黄威栽赃到自己头上的所谓的劫案,高文并不太担心,这案的漏洞不小。毕竟,那些劫匪都是来自梅良的马场,真若打起官司,一查不就水落石出了。   而且,黄威和梅良相互勾结,贪污朝廷拨下来的马政补贴。又派人劫杀民壮,一但查实,那就是抄家杀头的重罪。   但怕就怕黄威不会给他高文上堂受审的机会。一旦高文落到官府手中,这厮定然会买通衙役,悄悄把他害死在监狱里灭口。   高文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叫别人不敢对自己下黑手。   可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身份地位卑贱的衙役胥吏,一旦被捉住,却没人会对他客气。   那么,如今最要紧的是脱籍。可就算改了籍,也不过是一个平民。恩,现在最要紧的时候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只要有了功名,那就算是获得了政治上的特权。可免除一切徭役赋税、可见官不跪。   就算将来那桩劫案闹将起来,自己被捕,下面的人也不敢对自己无礼。   按照明朝的制度,有功名的读书人一旦犯罪,不得收监羁押,只能居住看管。上了公堂之后,不跪,不能用刑。而且,在审案的时候,当地学政官还得到堂听审、监督审案官员,以免官府对读书人无礼,失了名教中人的体统。   这政治待遇,简直就是上等人。   后世有种说法,一等洋人二等官,三等……嘿嘿,在咱们大明朝,一等天子二等官,三等书生,四等民,五等商贾,六等……哎,又冷又累又饿,脑子不够用了!   到时候,只要我高文有了功名,那就是三等民了。天下读书人都是一家,上了公堂,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审案官员情感上只怕更多地偏向我高文,而不是黄威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吏。   到时候,看谁死?   是的,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混,没有身份不行。   科举,科举,唯有科举才是破此困局的惟一生路。   去庄浪,找到石老头,得快!   而且,到庄浪就有厚衣裳,热水、热饭、热背窝……   一想到这些,高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走得越发地快起来。   也是他的运气,半路上竟然碰到一个赶车的老头正拉着一车木炭去庄浪城关。高文是个天生的自来熟,追上去一边走一边和老头聊。高文两世为人,情商了得,又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将他哄得哈哈大笑。   老头一开心,就让高文坐上车去。又递过去一快绿绿黄黄也不知道什么成分的饼子。   一口咬下去,嘴中沙沙着响,还卡得嗓子眼隐隐做痛。不过,这是高文穿越到明朝之后所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靠着这好心的老头,高文终于在天黑关城门之前进了庄浪县城。   一进县城,高文禁不住叫了一声:这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小成这鬼样子!   原来,此地已是六盘山区。眼前都是平缓的山丘,黄忽忽一片,尽是梯田。县城就在一片大山坡下的谷底平坝,因为地势限制,非常小,就一横一纵两条街。城中尽是低矮的土坯房,黄色乃是这里唯一的颜色。   不过,天空却蓝得仿佛透明。当真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仔细一想,这里是古代,确实不能要求太多。而且,此地方风景不错,古色古香,甩后世所谓的古镇八条街。   当初石廪生来庄浪之前也没有该高文留下联络地点,进城之前高文还有点担心找不着人。此刻一看到这地方小成这样,知道自己多虑了。就这么两条街,估计城中也没几家客栈,一寻不就寻着了。   实在不行,站在街上吼一声,估计整个县城的人都能听到。   回忆了一下自己以前在衙门里当差所得到的资料,平凉是陕西布政使司治下最穷的一个州府,而庄浪、隆德又是平凉府最穷的两个县份。   庄浪共有人口一万一千户,总人口五万出头,只相当于韩城县城的人口。城关,有户六百,三千来人。   所管辖的人口,连后世一个乡都比不上,在这么当县官还真是够倒霉的。   不过,转念一想,高文禁不住笑了:却是我先入为主了。   原来,像到庄浪县这种穷乡僻壤做县令这种差事,却是吏部的香饽饽,人人眼红,那可是要打破头的。相反,如苏州吴江县这种繁华之地却无人问津,甚至避之惟恐不及。   这涉及到明朝官场的一个潜规则,一个官员一旦入了吏部的眼,多半会下放到边远的穷县锻炼,以积累行政经验。而年老的或者前途无望的官儿,则会被下放到江浙富庶之地:“你去那里弄几年钱回家养老吧,其他事情就不劳你老操心了,别捣乱。”   这么小的县,城中只有一家客栈。没办法,市场盘子实在太小,容不了另外一家竞争者。   高文进了客栈,问掌柜的店中可住了一位叫作石献珠的石老先生。   店东回大说:“你说的是石老先生啊,有有有。”   “总算找到了。”高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一想起石廪生那张臭脸却感觉分外的顺眼。那张脸意味着热饭热菜,意味着银子:“快领我去见老先生。”   掌柜的却笑道:“抱歉,石老先生却不在?”   “哦,不在啊,老先生去哪里了?”高文问。   掌柜的:“石先生和咱们前任县大老爷是同窗,知县大老爷大前头天刚接到调令,要去四川做官,老先生就送他去了西安,已经走了三日。有留话说他在西安城中有要紧事要办,若有个姓高名文的人寻来,且住在店中等他。客人,你是否就是高文高先生?”   “去西安了,可说过什么时候回来”高文一呆。   掌柜的:“石老先生走的时候很是匆忙,也没多的话。”   高文:“就这些?”   “是,就这些。”   高文:“真没其他了,他的行李什么的没留下?”   掌柜:“老先生自结帐,还留什么行李……高先生你是住店还是打尖?”   高文:“我……”心中不觉怅然若失:苦也,热饭热菜热被窝银子飞了!   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可怜我高文此刻腰无半文,又冻又饿,只怕要折在这庄浪县城里。 第94章 知识就是力量   看到高文迟疑,掌柜的警惕起来。   但看眼前这人,身上的衣服料子倒是不错,裁剪也颇熨贴,可满是污垢,显得很是狼狈。而且,大冷天的,身上只穿了两件单衣,看起来有些潦倒。   又问了一句:“高先生你是住店还是打尖?”   高文一咬牙:“天色已晚,我也没个去处,且在贵店住上几日,选个上好干净的房间。另外,再送些酒食过来受用。”   掌柜的小心道:“高先生,本店本小利薄,这房饭钱你是不是……”   高文装出一副气势汹汹模样,冷哼一声:“且领我进屋,先看看你的上房是否合我心意再说。”   好歹也是做个刑名师爷代理快班班头,管过几十号弟兄的人,高文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大人物的气势。   客栈掌柜的开店几十年,阅人无数,任何人从他眼前一过,是什么成色都能瞬间看出。顿时就觉这个高文先生好象不是寻常人物,不敢得罪,就道:“先生且随我来。”   就和一个小二一道领着高文进了上房,高文假意看了半天,表示很满意。   掌柜的又小心问:“高先生,大冷天的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这房饭钱……”   高文现在最听不得“钱”字,立即呵斥道:“穿得少又如何,小生欲效魏晋古人之风度。昔有苏子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自然要宽衣大袍,若穿得厚如狗熊,笨如蠢牛,岂不失了风度,又如何飘飘乎冯虚御风?”   “你们且听,‘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满屋都是朗朗俄咏,当真是金声玉质,穿云裂石,振聋发聩。   一通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背下来,虽然听不懂,可客栈掌柜和小二却觉得眼前这个高文先生是个有故事的人。   见他大发雷霆,两人心中莫名其妙地惧了。   须臾,等到高文情绪平稳了,回头看去,那两人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   院中,小二:“掌柜的,方才那高姓客人在说什么,是不是在念经?”   掌柜的抽了他脑袋一记:“笨蛋,是在背书呢?四书五经知道吗?”   小二:“你的意思是高先生是读书人?”   “废话,石先生你是晓得的,县大老爷的同窗。这高小相公和石先生相熟,自然也是读书人。说不好啊……看他背书时的模样,应该是有功名在身的。”   “啊,是个有功名的。”   “恩,你看方才老夫一说起房饭钱,这高小先生恼成什么样子。读书人嘛,视钱财如粪土,最听不得这些,仿佛说多了,就是侮辱他。换成脾气不好的,早就一耳光抽过来了。”   小二吐了一下舌头:“万幸没有挨打。”   掌柜的:“还不快给高先生送点酒食过去。”待小二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准备,他想了想,又说:“房饭钱的事情你还是可以问问的,但千万不能把人家给得罪了。”   “是,掌柜的。”   ……   先前高文又累又饿,背心中已是没有半点热气,在掌柜的面前强撑了半天,等到进了房间,身体才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也上下磕击响个不停。   不片刻,店小二就送来一壶热酒,一小盆馒头,一钵炖肉。   见到吃食,高文两眼放光,当真是饿虎投林,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这下,身上总算有了热气,舒坦了。   美美地打了个饱嗝,见小二还立在身边,高文心中奇怪:“小二哥,可有事?”   小二:“高先生,掌柜的说了,本店本小……”   还没等他将话说完,高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唱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店小二轻手轻脚地退出房去,悄悄地掩上了门。   这个时候,高文才将这首《将进酒》念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看来,穿越小说中靠着抄诗在异时空暴得大名混得富贵荣华并非小说家言。就眼前来说,富贵荣华或许谈不上,但混个三饱一倒还是可以的。   知识就是力量,前辈先贤诚不欺我。   烫了脚,盖上厚实的棉被,高文想起这家客栈的掌柜,又想起早晨时被人剥了棉袄,心中感叹:同样是旅馆老板,人和人怎么就那么大区别呢!   其实也可以理解,早晨的高文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此刻的我因为认识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石廪生,也被当成了士林中人。所以,不管看起来如何潦倒,店家也不敢造次。   可见,在该死的年代,有钱没钱不要紧,关键是你得有政治地位。   只有读书科举,获取功名才是正途啊!   原本打算到庄浪县和石廪生汇合之后就去衙门改户口入籍,然后参加本地的县试。可现在石老头一走,却将我陷在这里。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哎,明天再说吧!   走了一天路,加上大病初愈,一身都快散架了。在床上躺了片刻,高文就陷入了黑甜乡。   第二日,高文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自然错过了早饭。   背诗的效果非常明显,午饭店家也按时供应,态度也极是恭敬。   于是,高文就住了下来。不过,心中却是不安。这一天两天的,店东因为误会自己是读书人,或许不敢废话。可日子一长,自己就要现原形。而且,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鬼知道石老头什么时候回来。   况且,今年的县试怎么办,错过了只能等明年。自己身上背着那件案子,如果没有功名护身,说不好还真要被黄威给害了。   想到这里,高文心中急噪再也坐不住,索性就出了客栈在城中乱逛起来。   庄浪县城实在太小,只半个小时不到就走了两个来回。   不觉走到衙门口,抬头看去,就见衙门外那面土坯围墙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告示。   高文心中挂念今年庄浪县的县试,就定睛看去。   只见,一张已经被风吹得破旧的告示上写着,今年庄浪县县试定于景泰元年二月五日,考试地点,县衙大堂。   这一看,高文这一惊非同小可。   原来今天已经是二月四日,也就是说,明天就要考试了。可怜自己不但还没有报名,连户口都还没有迁来。   “留给我高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有一天了。不,只有半天了。”明朝县试考试时间是临晨卯时,也就是后世北京时间黎明四到五点。   “该死,这个石老头实在是太不靠谱了!”高文气得眼睛冒火。 第95章 没有退路   一刹那间,高文有点万事俱休之感。   在告示前面立了半天,高文突然一跺脚:马拉隔壁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没有他石屠户,还吃带毛猪?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只怕要坏事。今天这县衙,无论如何得闯上一闯。死马当成活马医,我高文已是没有退路了。   想到这里,他咬紧牙关,摸了摸揣在怀里的户口迁移文凭,大步朝县衙走去,禀告之后,就在一个衙役的带领下去了户房。   高文准备赌上一把,赌得就是石廪生已经打通了庄浪的所有关系。   不过,这老头这么不靠谱,鬼知道他运作得如何。说不好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想的就是骗我四千两银子……如此一来,我身负血案,一旦报上名号,岂不是送货上门……不会的,不会的,石廪生还不至于卑劣到这等程度……可是,人心这种东西谁说得清楚呢……   正乱糟糟想着,人已经进了户房。   这个时候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高文微一拱手:“在下高文,见过典史……”   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一脸冷淡的典史就打断他的话:“迁移把来我看。”   “是是是。”高文忙将满是冷汗的手伸进怀里将户籍迁移文凭掏出来,递过去。   那典史看了一眼,就不耐烦地扔到一边:“光这个不够,还得有祖上的地契,三十亩以上,含三十亩。”   “有有有。”高文这才想此事,慌忙又将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已经在家中放了几十年,早被虫咬成筛子一样的地契呈上。   “恩,你家那地早就被每年洪水冲成深谷了。不过,法律就是法律,一切以法律为准绳。另外,当今天子已经颁下圣旨,为永乐年方案平反,相关人犯的后人皆改为良籍,你符合所有条件。”说着话,那典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户籍黄册和一本鱼鳞册,提起笔飞快地将高文和那三十亩地的田产写了上去,盖章用印。   又将官府的回执一类的东西交给高文,最后一挥手:“妥了,本典史公务繁忙,你退下吧!”   “这就完了?”高文目瞪口呆。   “怎么,可有不妥?”典史一脸的不耐烦。   “妥妥妥,太妥了,多谢典史。”高文不敢多说,忙一施礼退了出去。   出门之后,高文还没有回过神来:这就改回良籍,这就将户口迁移到庄浪县……我不是在做梦吧?   前后总共花了不过两三分钟,一切都好象是在做梦。如果不是在县衙门里,高文想伸出手抽自己一记耳光,看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外面立了片刻,高文好象明白什么了。   没错,这事石老头应该是早已经办妥了,毕竟花了那么多钱,又有什么路子走不通。里面那个师爷想必是收了石廪生不少银子,所有相关手续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自己上门办理相关事项。否则,那户口黄册和土地鱼鳞册不会恰好放在那师爷的抽屉里。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的。   哈哈,石老头你太可爱了,靠谱,相当地靠谱。   如果石廪生在面前,高文肯定会将他一把抱住,狠狠地亲上一口。   至于刚才这个师爷的态度为什么如此冷淡,高文想了想,立即就笑起来:装的!   是啊,这师爷之前肯定是收了不少银子的,起码有百两银子。一百两那就是十万块钱人民币,这在明朝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受贿如此之巨,若传出去,须有防范,得偷偷进村,打枪的不要。   而且,庄浪县刚换了知县。新来的县大老爷可没有收过银子,若叫他知道,须有麻烦。   至于高文,不但要假装不认识,公事公办,还得不假颜色。   哈哈,好了,接下来,我得去礼房报名参加考试了!   ……   其实,高文还有一个关节不知道。   那就是自己改籍的事情并没有办下来,也就是说,按照国家政策,他就算能够落户庄浪,可身份依旧是贱役,依旧不能参加科举。   正因为这事没有弄好,石廪生也急了,就匆忙赶去西安府运作,这才让高文来庄浪后扑了个空。   原本高文是入不了良籍的,可问题是,当初石廪生给户房师爷使银子的时候,双方说好将高文的户籍定为农户。若是入了贱籍,怕石廪生要闹。再加上师爷家中最近一段时间遇到一桩难事——儿子要娶亲——这需要一大笔银子。   庄浪县很穷,一户人家若是生的孩子多了,因生返贫的事情也不鲜见。因为,百姓一旦生了孩子,见是女婴,多半会直接扔掉或者溺毙。如此一来,渐渐地,庄浪县男女比例严重失衡。   不过,社会自有法则调节男女比例,那就是高昂的彩礼和对男方几乎苛刻的要求。   户房师爷前一阵子托媒人给自家儿子说了一门亲事,据说那女子性格和顺,生得也算俊俏。只可惜,人家一张口就要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又说男方必须有两进宅院,五十亩地。   户房师爷把自己一辈子的积蓄都填了进去依旧不够,石廪生送过来的门路银子可谓是江湖救急。   可是,高文一日不该回良籍,这钱他一日不敢动用。这一耽搁,家中的老妻不干,见天闹;儿子见了他也是横眉怒目,甚至放出风声,娶妻一事家中老汉若不能办好了,以后不养他的老。   听到这话,户房师爷一颗心简直要凉透了。   今日见高文前来办理迁移事项,户房师爷感动得眼泪就快要流下来:“我管你符不符合改籍规定,先把你名字填上去再说。今后若有事,上头追究下来,也就治我一个失察之罪,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你高文今后被抓,被砍头,谁在乎?这可是你自己说要改回良籍的,只要你手头的迁移文凭也真,那就不管我的事了。”   ……   户房典史干出这事,纯粹是为了应付,其中未必没有骗钱甚至害人的意思,只不过高文不知道罢了。   就算他知道,明知不妥,只怕也要咬牙改籍。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96章 不小的疏忽   时间紧迫,高文不敢耽搁,一路小跑就去了礼房。   明朝县一级衙门的编制总的来说是三班六房,知县负责制。也就是说,一县的县令负责全局,下面还有一个县丞,再下面则是主薄和三班六房。   三班是快班、壮班和皂班;六房则是礼、户、吏、兵、刑、工。   其中,礼房掌典礼、科举、学校,也就是说,县试由礼房负责。   刚到礼房门口,还没见去,高文突然想起一事,顿时面色大变:糟糕,没有保人。   原来,按照明朝官员选举制度,一个读书人在参加县试的时候,因为没有学籍,挡案没有建立完毕。因为,在报考的时候,你得找一个廪生做保。证明你姓甚名谁,读过书,乃是名教中人。到府试的时候,则需要两个保人。   自己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在庄浪县一个人都不认识,又去哪里找廪生给自己做保?   其实,这事也容易。不认识,找个机会认识就是。找个廪生,直接登门拜访,一通乱侃,关键是你得送上一份厚礼。当然,文人交往。如果你入了对方的眼,人家说不定还会回你一份礼。   只是此刻的高文一文不名,这事自然无从谈起来。   一时间,高文竟愣在那里。   礼房里坐着几个书办正百无聊赖地闲扯着什么,其中一个人见高文站在外面半天,就朝他招了招手:“进来。”   高文这个时候若是离开,却是不妥,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拱手:“见过书办。”   那个书办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高文:“再下姓高名文,家住苦水河村。”他报的是自己祖籍所在,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心脏不争气地一阵乱跳。目光禁不住落到那书办的脸上,只待一个不好就夺路而逃。   好在那书办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想来这个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哦,苦水河的,那地方有姓高的吗。看你相貌也是个正经人,来衙门所为何事?”   高文:“我……”   “有事但说无妨。”   高文将心一横:“在下读过几年书,听说我县正在举行县试,特来……”   还没等他将话说完,屋中众书办同时扭头朝里屋喊:“苏师爷,可有人来报名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欢娱。   倒叫高文有点莫名其妙,这感觉怎么像是进了黑店。   “来了,来了。”一个中年人衣冠不整地跑出来,显然正在午睡消食:“谁要报名?是你……来来来,写下自己的名字籍贯。”   就两眼放光地将一张表格之类的东西递过来,高文提笔一写,几个书办都围了过来,口中啧啧道:“好一手漂亮的柳体,清秀之中不失大气,我们庄浪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人物。”   “好字,好字,说起来倒有点新任县尊笔下的韵味。”   “对对对,有点像。别的且不说了,光这一手好字,这次县试必定要过的。”   ……   是啊,陕甘宁地区贫苦,读书人本就稀缺,能够写一手好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就拿高文所在的韩城来说,那地方也算是富裕的关中平原了,可很多秀才学究那手字,简直就丑得没办法看。   高文听到众人夸奖,心中不觉得意,忙谦虚道:“献丑,献丑。”   填完履历,又验过户籍。那师爷笑了笑,道:“原来你是韩城迁移回乡的流民之后,我就说苦水河那边可没姓高的农户。还有,我县出了这么个人物,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高文小心地看着那个一脸喜色的师爷:“苏典吏,这个这个……”   苏典吏;“什么事?”   高文:“来的时候走得匆忙,忘记请人作保了。”   “什么,没有请保人。”苏典吏大怒:“如此要紧之事,你竟然不请人做保,今年县试你也别考了,取消考试资格!”   说完,他还不解气,长啸一声,喝骂道“狂悖之徒,藐视衙门,戏耍本吏,来人,打将出去!”   几个书办涌上来,架着高文就要朝屋外赶。   高文一颗心顿时跌到谷底,说不出的丧气。他只想抽自己一记耳光:高文啊,高文,看你办的什么事儿?早知道就先找个保人了……可是,我没有银子,又不认识人,又倒哪里去找廪生做保。难不成,我吃了这么多苦,到最后依旧是如此结局?不甘心啊!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高文心中起了个念头。当下就高声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就仰天大笑起来。   听到高文的笑,众书办一呆,手松开了。   苏典史拍案怒喝:“狂妄之极,你笑什么?”   高文将手一背,一派名士风范:“我本庄浪人士,家中三代在外漂泊多年,本想着此番回乡落籍,也算是落叶归根。且,小生十年寒窗,欲要在科场上博取功名,一展胸中抱负,不说光宗耀祖,怎么说也不能失了我庄浪县的名头。小生往昔在关中各州府游学的时候,一说起祖籍庄浪,同窗好友都是一脸疑惑,皆问:庄浪是什么地方,可出过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又考了几个举人几个进士?每每问到此处,小生便哑口无言。”   “在下进学多年,自持也能写得几篇还算过得去眼的文章。此番回乡落户,想得就是为我庄浪挣一挣脸面。但因为路途遥远,来的匆忙,又怕误了考期,这才先来礼房报个名字,却忘记了请人做保。当然,这却是小生疏忽了。”高文将手微微拱了拱,一脸狂傲:“可叹的事,今日一来,却叫我好生失望。罢,小生这就回韩城去,如此或许还来得及参加那边的考试。告辞!”   高文这一招以退为进,决心赌上一把。   “你说什么……等等。”苏典史突然大喝一声,叫住高文:“你要回韩城考试?”   高文淡淡道:“自然,我三代人都生在韩城,世代诗礼传家,要想找三五个保人还不容易。苏典史休要多问,小生还急着回乡赶考。今年的院试秀才功名,在下是志在必得。至于秋闱,也未必不能争取一下。”   听到“秀才”和接下来的“秋闱”二字,苏典礼面上的肉一颤,大声咆哮起来:“你自是我庄浪县人,既然已经迁移回原籍,凭什么去韩城参靠?不就是个保人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替你办了!”   说着话,他回头问一个书办:“你去县学郭廪生郭先生那里走一趟,请他具保。就说,这是县尊的意思,叫他无论如何帮这个忙。”   说完话,就气呼呼地坐下去,开始给高文登记,一边写一边喝道:“庄浪人去外地科举,象话吗,象话吗?你又如何对得起生你养你的故乡,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这是不孝不义!”   一顶顶大帽子压下来,高文只得装出委屈的模样,“是,既然苏典史这么说,小生就留在庄浪好了。”   等办完一应手续,出衙门走了一气,高文这才狠狠地朝天空挥了挥拳头:“胜利,一切尽在掌握!”   是的,刚才他之所以说那番话使的乃是激将法。   最后,果然激得那苏典史哭着喊着求他报名参考。道理很简单,庄浪县实在是太缺优秀的生源了。   在古代,读书可是一件极其耗费钱财的事情。一个人六岁开始发蒙,需要进学堂念书,每年学费怎么说也得二三两银子,每年所耗费的笔墨纸砚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寒窗十年都是脱产学习,地里的活儿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   读了书,你得参加科举考试吧,县试还好。到府试开始,府试、院试你要去府城,乡试要去省城,会试则要去京城,一来一回,千里迢迢,吃穿路费就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家破产。   另外,你在读书时总得要参加士林的活动吧?做文会、拜宗师、诗酒唱和、沟通关节、建立人脉,使的银子海了去。   如此一来,要想供养一个读书人,通常需要举全族之力。当然,一旦你获取功名,做了官,就得回馈本家。族人但有所求,义不容辞。否则,你就是不近人情,要受到全社会舆论的谴责。   不少官员因为被族人不断勒索,以至精神崩溃。   比如明朝的大哲学家李贽就因为早年受到族人资助,后来做官的时候不断被要钱要物,被逼得弃官出家当和尚去了。   读书实在太花钱,因为,一个地方的文风是否鼎盛,出的举人进士的数量,直接和经济繁荣程度关联。这就直接造成朝堂之中的达官贵人多是苏州、南京人氏,而北方人却看不到几个。   陕西本就是穷省,平凉府是陕西最穷的地方,而庄浪则是穷府中的贫困县。   在之前,高文就从俞兴言和石廪生那里听说,平凉府的几个边远县份每年县试连名都报不满,已经很多年没有出个秀才了。   而衡量一个地方官政绩通常有三个硬指标:赋税、治安和文教。   如平凉府这种地方,赋税也指望不上的,只能从治安和文教两项着手。尤其是文教,这地方很多年没出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但凡有一个看得过眼的书生,那可都是宝贝啊!   方才高文已经露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俗话说得好:字如其人。   爱笑的男孩运气通常不会太差……不,写得一手好字的书生,学养通常不会太差。   而高文又放出大话必中秀才,甚至连举人功名都可以争取一下,这就不能不引起苏典史的警惕了。   退一步讲,如果高文又将户口迁回韩城,今年考中了秀才,甚至在秋闱的时候中了举。此事恰好又叫县尊知道,后果可想而知。   县大老爷肯定是会知道了,因为任何一个知县都是进士出身,典型的读书人。对于教化,也是非常热心。每次科举,任何一个读书人都会将今年中式考生的时文集子买了看上几眼。   一个秀才甚至举人名额,一个政绩就这么从自己手头溜走,是可忍,孰不可忍,相关责任人必须追责。   实际上,别说科举直接和地方官政绩挂钩的明朝。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也同样如此。想当初高文读高中的时候,学校为了争优秀生源,什么手段都敢使,就差直接撒钱。   我天朝传统文化一脉相承,现代社会如此,古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文就是吃准了苏典史这个心理,决定赌上一把。   结果是,他赌赢了。 第97章 缺人呐   “哈,回来的早不如回来得巧。”又在城中逛了两圈,用脚步将庄浪县每一寸土地都丈量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高文这才回到客栈。   一进门,正好到晚饭的点。   他也不客气,直接叫小二上酒菜。天气实在太冷,不多吃点东西扛不住。   等吃完饭,喝了一小壶米酒,身上就热起来。高文一想起明日卯时的县试,不觉得热血沸腾:终于开始了!大明,我来也!   是的,到如今,自己总算脱离了贱役身份,和小说书里的穿越者站着同一起跑线。也就是从此刻起,自己的穿越生涯才说得上是正式开始。   就忍不住吟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小二,笔墨侍侯!”   小二看了一眼高文身边那堵刚刷得雪白的粉墙,吓了一大跳。哀叫道:“先生,这墙上可不能写字呀!若是叫掌柜的知道,须要吃他打,说不好这个月的月份钱也要被扣。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嗷嗷待哺小儿,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没错,这读书相公一旦吃酒吃得高兴了,不但会吟上几句诗,还喜欢提了笔在墙壁上乱涂乱画,他在这家店跑堂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遇到过。   问题是,庄浪县的读书相公们字写得实在是不好看,还将一面墙壁给污了。   到后来,掌柜的下了严令,不许任何在上面写字。写得丑也就罢了,关键是怕写出不和谐的内容,比如“恰如猛虎卧荒冈,潜伏爪牙忍受。”“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或者“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   你写爽利了一拍屁股走人,官府寻过来,小店却免不了要使银子消灾。   “谁说要在这墙壁上写字了?”   “其他地方也不行。”   高文笑起来:“我可不是那种没有公德,到处贴小广告的人。是这样,明日一早我要去衙门办事,想借贵店的笔墨使用。”   “原来如此,先生且等着。”小二吐了一下舌头,心中暗道:这个高先生果然是个人物,竟然认识衙门里的人,却是不好得罪。   等到小二将一盒砚台一锭墨和一管毛笔拿来,高文谢了一声,收了起来,又道:“小二哥,还有一事劳烦。”   “不敢,先生有事且吩咐。”   高文:“我这人习惯晚睡,不到日上三竿起不了床。明日卯时之前,还想请你叫个早,也免得将衙门里的事情个耽误了。”   小二:“不敢请,先生且放心好了,误不了事的。”   吃过饭回了房间,身上无衣,冷得厉害,高文没个办法,只得缩进被子里。这一躺下,不片刻就进入梦想,第二日醒得也早。   睁开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黑得厉害,客栈的人也已经起来了。   高文用冷水洗了脸,冻得牙关直颤,当真是苦不堪言。不过,瞌睡虫儿也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整个人也精神起来。   当下,也不好意思问店家要免费的早饭吃,就借了个篮子,装了文房四宝一路小跑去了县衙。   此番庄浪县县试的考场设在县衙大堂,里面早已经摆了桌椅板凳。看了看,大约三四十个座位,显然考生不少。平凉府文教落后,有三四十个考生也算不错。据说,在西安府诸如咸阳、兴平、长安这种大县,每次县试,因为考生实在太多,大堂坐不下。没办法,很多考生被安排在外间走廊甚至空地上。二月间正值春寒料峭,冷风一吹,那滋味当真爽利到令人发指。   整个衙门里已经掌了灯,照得大堂一片灯火辉煌。只可惜好象没什么人,就几个衙役正在用抹布擦着桌凳。   高文见这里如此安静,心中突然有些不安,难不成是我记错了日子或者时辰。这个时候,恰好礼房苏师爷抱着一叠印要的卷子出来。   见到熟人,高文忙走上前去见礼,小心地问:“敢问,我县是不是今日县试?”   苏师爷:“对呀,原来是你,马上就要考试了,且候着,你急什么?”   昨天他和高文闹得有些不快,今日看他的神情好象很不高兴模样。   高文不好再说,就立在大堂外面。心中也是嘀咕:这都快到卯时了,怎么还见不着几个人,却是奇了。   在外面站了半天,冷得一身都快僵了,这才有考生提着考篮三三两两进来,排在他的身后,等待点名入场。   又等了片刻,身后的考生已有大约二十余人,皆手提考篮,在冷风中缩头缩脑。   另外在这群考生的另外一边还立着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想来定然是为他们做保护的县城学廪生。这有功名的读书人就是好,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廪生,可每年光靠给人做保,还是能弄些礼钱的。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就有人喊:“知县大老爷来了,肃静!”   高文伸直了脖子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大红官袍出来。   此人甚是消瘦,嘴唇上生得两撇鼠须,绿豆眼,单眼皮,黑脸庞,猥琐得一塌糊涂。   高文一楞:这难道就是庄浪县新任知县,对了,他好象姓刁,叫啥刁化龙,刚从京城空降过来的。叫什么化龙,依我看,叫德一才贴切。   “见过县尊大老爷,今年庄浪县童试的所有考生应到二十一,实到二十一。”苏师爷上前禀告。   “啊!”这下,不但高文,就连前头那个刁知县也禁不住低呼出声。   这人,也太少了点吧?   高文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的二十个书生老的老,小的小。小的也就十岁左右的童子,一脸幼稚气,老的那个头发和胡须都白了。至于其他人,大多十四五岁模样。   小孩子来参加县试还可以理解,童子试童子试,不就是小孩子的考试吗?可这个老头老成这样,以前也不知道考过多少届,到如今连县试这一关都还没有过,当真是不可思议。   “这这这,怎么才这点考生?”刁知县一脸的铁青,忍不住大声呵斥苏师爷。他本是江南人氏,一口吴俣软语,叫人听不太懂。   苏师爷忙道:“县尊,我县实在贫苦,根本就没几个人读得起书。但凡有些家世,读书还成的士子,往年也早就考过了,因此,因此……”说到后面,竟有些结巴。   “住口,就这点人,还怎么科举?若是传了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既如此,你为何不早来禀告?”刁知县气得胸口一阵起伏,呵斥道:“你当的什么差?我看你这个典史也不用做了。”   苏师爷眼见着自己的帽子就要被新任知县撸掉,面容变得苍白,额头有汗水沁出来,低声哀叫道:“大老爷恕罪啊,实在是,实在是老爷你刚来我县就任不过两日。一到衙门之后,诸事繁忙,小人也敢于叨扰。而且,往年间,往年间我县也就这点考生。”   “混蛋,既然往年已是这般光景,你事先怎么不想想法子,多找些考生。”刁化龙和韩城知县杜生辉一样,也是吏部派遣空降到陕西来捞政绩的正印官。景泰年北京城换了天子,官场大地震,各省的官员变动不小。自己好不容易得了实任,正要摩拳擦掌在地方上大干一场,却不想刚到庄浪才两日,就受了这当头一棒。   苏师爷:“县尊大老爷啊,我韩城但凡识得几个字的人,都被前任知县给录取了,小的为了凑这二十一名考生,前些日子连腿都跑断了,实在是找不到多的人啦!”说到这里,他委屈得两眼都是泪花。   “原来是这样。”刁知县这才明白,原来前任知县为了捞政绩,早就将县中的读书人一网打尽,只给自己留下歪瓜裂枣三两只。   今年的县试只二十一日,连轮榜都填不满。若是传了出去,那可是官场上的一个大笑话,自己的脸可说是丢尽了。   怪就怪自己疏忽了,前天刚到庄浪任职时,看往年的县试,本县每届好歹也能凑个五六十个考生,觉得今年大约也是如此,就没有放在心上。   却不想,前任知县为了政绩,竭泽而渔,根本就没给自己留下什么资源。   老夫今回算是栽在这里了,刁化龙想到自己只想伸出手去狠狠地抽自己一记耳光。   又想抓住苏师爷的领口,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干却有失体统,况且,县试要紧:国之大事,惟祀与科举。   他指了指苏师爷:“你给本官等着,等过了今天再说,点名吧!”   苏师爷:“是是是。”   就让书办唱名,然后发卷。   不片刻,“苦水河村,高文。”   点到高文的时候,他正在一边冷得发颤,早恨不得快些进大堂躲风。当下大喜,忙走上去见礼。   看到高文,刁知县眼睛一脸,禁不住赞了一声:长身玉林,长袖纶巾,风度翩翩,这才是正经的读书人啊!   原来,先前他所点的几人,要么老要么小,站在那里战战兢兢,不成人形。一看就是勉强识得几个字,被临时拉来充数的。   而高文身高臂长,身材匀称,五官端正,面带英气,身上散发出一种隐约的见过大场面的气势。站在这群人当中,还真是鹤立鸡群。   且他身上的衣裳衣料精美,剪裁得体,一看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最最叫刁化龙欢喜的是,这么冷的天高文穿得却单薄,大有魏晋古人步出东门行散,淡定从容的风流气质。 第98章 第九十八高文的初试   高文若知道刁化龙心中的念头,绝对会热泪盈眶:县尊老大人,我这是穷得连棉袄都穿不起啊,我心头苦哇,你还是早些放我进大堂避风正经。   刁化龙先前看这群考越看心中越是来气,铁青着脸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此刻看到高文,忍不住道:“你怎么还是个童生,却来参加县试?”   高文已经他是在说自己年纪大,确实,按照读书人正常的人生轨迹,六至七岁启蒙,由《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入手,学得两千个汉字,就可以制艺。也就是学习儒家经典,八股文写作。到十一二岁时,就可以参加县试。能中固然可喜,不能中,当是感受大赛气氛。   县试之后,就是府试,一般都是一口气考下去。但到院试,因为关系到秀才功名,就不那么容易了。一般来说,第一次参加院试,大多都是十八就岁年纪。很多人考了一辈子,未必就过得了这一关。   但不管怎么说,县试多是十来岁的孩童。高文过完年已满十九,这个年纪还来参加县试,倒是少见。除非他是个傻瓜、笨蛋。   高文:“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今日县试好象晚生并不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吧?”   众人听到他顶撞刁知县,又知道刁化龙是个脾气不好之人,说不好一言不合就被取消资格赶将出去,都有些为他担心。   却不想,刁化龙哈哈一笑,将目光落到那个发须皆白的老童子身上:“确实是,本官且问你,以前参加过科举没有?”   高文:“从未考过。”   刁知县却是奇了:“为何?”   高文:“晚生以前读书,一味只凭兴致,《四书》《五经》读,《唐诗〉《宋词》也读,这两年才接触时艺八股。”   “哦,原来是富家子弟,读书全凭心意的。”刁化龙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也是书香门第,吃喝不愁之人。大户人家读书子弟的秉性,他最是清楚不过,顿时有点明白,心中也有了好感,哈哈笑道:“看来,时世弄人,风流人物也要走科举征途了。哈哈,谁人做的保?”   远处的一个来秀才走出来:“禀县尊,是我。”   高文一看,这人也不认识,想来是昨天苏师爷在自己报名册上填的就是这人的名字。心中暗道:此番如若中了,等到石廪生回来,倒要登门致谢。   刁知县一挥袖子:“领了卷子进去考吧!”   高文这才松了一口气,从苏师爷手头领了卷子。就看到苏师爷一脸色的喜色,对他耳语道:“好好考,看得出来你是入了县尊的眼了,文章也不须作得太好,只要格式对了就成。”   没错,刚才刁知县方才一脸的铁青,只看到高文的时候面路喜色,话也多。看来,今天这差事要想办得妥当了,还真得靠高文给自己长脸。   拿了卷子,高文不再停留,一道烟似地进了衙门。外面实在太冷,再呆下去,人非病倒不可。   进了大堂,里面早已经旺旺地烧了三大盆木炭火,顿时就是热气扑面而来。   他也不客气,直接抢了一个靠着火盆的座。   试卷上虽然有编号,也规定了座次。可明朝的县试很不正规,也没那么多讲究。   坐定,高文这才仔细地看起手头的试卷。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古代的科举考生,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新鲜。   和他以前所知道的那样,手头的试卷一共有十四页,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个字,中间用红线隔开,乃是户房找匠人印制。也就是说,就算你落笔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最多也只能些三千来字。   可实际上,明朝的八股文都要严格的自述限制的。像这种不用写大结、小结的县试,规定五百五十字。写多一个字或者写少一个字,对不起,明年再来,可谓是戴着镣铐跳舞。   县试因为来考试的多是刚启蒙没几年的孩童,考生的水准如何倒不要紧,关键是你要懂得八股文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有那些规矩。   上面也没有题目,题目等下正式开考的时候才会发下来。   很快,本届庄浪县县试的二十一个考生都找着了自己的座位,坐定,礼房就将一张写了字的纸发下来,这是本次考试的题目。   接过纸,高文瞪大眼睛一看,却看不清楚。又看了看四周,所有的人都将眼睛睁成了牛眼。   原来,按照规定,县试是在白天,考场之中不许掌灯。   国家之所以有这个制度,原因很简单——节约——一个座位怎么着也需要一根蜡烛。一根蜡烛以无文钱计算,如江浙这种文教昌盛之地,每次县试怎么着也得一两百考生,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明朝的官员穷,能省一文是一文。况且,南北两京位于东方,天黑得早,亮得也早。一般来说,在后世北京时间黎明五点钟左右天就亮得全了,这个时候,考生也点完名入了场,正好开始写稿子,也不需要照明。   可陕西这地跟北京、南京不在一个时区内。早春二月,不到上午八点,外间都是漆黑一片。   高文也是无奈,想了想,反正县试是一整天时间,早着呢,也不急于一时。   加上正好位于火盆之旁,身上一暖和,瞌睡就来了,索性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期间,他醒过来一次,睁眼看去,外面依旧一团昏黑,也有不少考生学他的样子在大堂中酣然大睡,也安心了。   后来,他按时被冷醒、饿醒的。   起来一看,已是午时。另外二十个考生都还在,不过,已经有人开始吃午饭。原来,本次县试为期一天,因为时间太长,刁知县格外开恩,特意叫人蒸了一笼馒头发给考生。   科举考试不允许你提前交卷,就算你才比解缙,东坡居士重生,也得等到放牌才能出场。   一般来说,县试有两次放牌时间。一是上午,另外一次则是傍晚考试结束。   上午的放牌时间已过,却还没有一人出场。想来大家都睡过头了,又想着有一顿免费的大白馒头可吃。   看到吃食高文精神一振:甚好,也免得去客栈打秋风。   吃完分配给自己的伙食,高文这才抹了抹嘴,去看手中的试题。   一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无奈。   欢喜的是,这个题目自己以前见过,手头正好有一篇范文可抄,也免得自己现写,死一大堆脑细胞。无奈的是,自己手头的范文都是后世的状元文、解元文,那可是写进教科书里的。用来对付小小一场县试,杀鸡用牛刀,暴殄天物,纯粹浪费。   浪费,就是极大的犯罪。 第99章 怒火填膺刁化龙   这次县是的题目正是《唯天下至圣》,语出《中庸》,原文是: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   意思大概是:唯有天下最通晓畅达道之理的人,可以完全做到用居高临下的角度来观,因为他们能做到聪、明、睿、知,这个人就是圣人。   穿越前的几个月,高文所做的工作就是替老师编纂、出版那本《古代状元八股文汇编》,也是巧了,那书中恰好收录了一篇同题作文。   原作者叫汪份,字武曹,长洲人,也就是江苏苏州人。   这人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却是个考试高手。他二十八岁时,也就是清朝康熙二十五年就考中秀才,选了贡生。十二年后,康熙三十八年中举。康熙四十三年甲申科考中进士,成绩相当优秀,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后来有授翰林编纂,算是当时读书人中的人尖子。再后来,他甚至还做过广西乡试的主考官。   此人的文章文彩什么的且不说,但时文写作技巧却是当世一流。   这篇《惟天下至圣》颇有来历,正是他进士科考场所作。在当年的春闱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用在这里,确实有些浪费。   可是,高文也是没有办法。   只得磨了墨,开始慢慢地抄起来。   这次考试不同于写《西游记》一味求快,反正直接行草下来,能够让人看懂就成。这次科举,得守规矩。书法就不用表现了,馆阁体小心侍侯着。反正时间还长,一口气写完,坐在这考场中也闲得无聊。   “至圣有临,惟其德无不备也。”这是破题。   “盖以先知之质而备四得之全,则临天下之事,岂尚有所不足乎?且……”这是承题。   正在这个时候,前头传来砰一声巨响。考场何等严肃的场合,又是何等的安静。这一声响,震得大堂中回音不绝。高文一时不防,心一跳,手一颤,一滴墨汁滴到卷子上。   他心中叫了一声:“苦也!这可如何是好?”科举试卷可是有严格字数规定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字不行,少一字也不行。而且,污了卷子那可是考场大忌,一个不好就会被考官直接刷下去。   原来,县试和府试还好。到院试开始,考场纪律就严格起来。考生的卷子必须工整没有任何污迹,以防考生和考官相互勾结,在卷面留下关节记号。   高文慌忙在那个黑点上添了两笔,还好接下来是一个“人”字,尚能处理好了。   他这才恼火地抬起头看去,这才发现刁知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公堂,坐在大案前,正拍案而起,指着一个正在交卷的考生喝骂道:“枉你也读了多年圣贤书,这个题目如此简单,竟作得狗屁不通,连格式都没弄明白,你的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看看你,看看你,破题承题之后应该是起讲,你自己直接中股。你的授业老师又是怎么教的……”   看得出来,刁知县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此刻的他气得鼻子都歪了,绿豆眼瞪得老圆了。说到激奋属,直接提起考卷,裹成一束,朝考生的脑门不住抽打。   浑身上下,全然没有半点朝廷命官,进士及第,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气度,倒是气急败坏,凶神恶煞了。   县试非常不严格,考生虽然不可以提前出场,但考官可以现场阅卷。加上县试题只有一道题目,有的知县监考的时候闲着难受,索性直接拿了考生的卷子批阅。若你的文章写得好,当场就取了。   “我我我……又不是我要来考的。”那考生大约十五六岁,看他模样也就是一识的几个字的普通农户,顿时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没错,他家境也属普通。之所以上过学堂,那是因为家中有个亲戚是在西安城中开了间商号。就出资让他念了几年书,也好为号中培养一个合格的帐房,而不是让他去参加科举,考个一官半职。   会计这种要紧位置,还是自家人做才叫人安心。   读得几年书,也识得几个字。这次县衙门为了完成这个政治任务,强拉他进了考场应个景儿。   “滚下去!”   “是是是。”考生急忙跑回座位,一脸又红又白。   看到知县大老爷如此可怕,另外一个考生刚要上前交卷,顿时停住脚步,就要回自己位置。   刁化龙:“你逃什么,本官要吃人吗?过来,交卷。”   “是,老父母。”那考生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将卷子递过去。   刁知县只看了一眼,就将卷子揉成一团,直接扔到考生的脸上:“一窍不通,连个题目都不会破,滚滚滚!”   他已经对这次县试彻底绝望了,只恨不得对着下面那群战战兢兢、瘟头瘟脑的考生大吼一句:本官不是针对任何人,本官的意思是说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刁知县在户部挂名多年,这次好不容易得了个实缺,本打算来庄浪这个穷县好好表现,捞取政绩,升官发财,从此走上人生的颠峰。可刚到这里没两天,此次县试的凄凉景相就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凉透了心。   这群垃圾货色若是一个不取吧,实在说不过去。可若是取了吧,下一关府试这些混蛋就要现原形。到时候,本官也不知道要被官场同僚笑成什么。   刁化龙中进士已经十来年,可因为生得猥琐,实在拿不出手,一直没有得到任命。在京城混迹时,尝尽了人情冷暖,人也变得偏激,看谁都不顺眼。   其实,他这种性情的人最适合在御使台去做言官,一心做那种鸡蛋里挑骨头,给人找麻烦的活儿。可是,你要做言官,也得长得帅啊!   当下就气得浑身发热,也顾不得体统,拉开领口,用折扇使劲地扇了半天。   这个时候,他正好看到在下面一脸好奇看热闹的高文,心中立即一动:我怎么忘记了这么个人,也不知道他的卷子做得如何了?   见刁知县的目光落到自己脸上,高文心中一慌,忙将头低了下去,提笔继续作文。 第100章 有你就够了   这回高文汲取了先前的教训,不敢走神,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凝神写字。   对于这次县试他非常看重,科举乃是他面临的危机的唯一的破局出路,不能够不小心。即便知道这篇文章一抄,县试笃定过关。   当下就一笔一字,也不讲究书法艺术,只工整的馆阁体写将下去。   所谓的馆阁体那是清朝时候的称谓,实际上这种书法自北宋时有之,到明至清,一脉相承,在宋明时正式的名字叫三馆体。   用这种字写文章速度自然上不去,一篇五百来字的文章高文竟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陆续有考生交卷。大约是文章写得实在太臭,上头刁知县低低的咆哮声和咒骂声不住传来,又是愤怒,又是失望,又是痛心,不一而足,全然不顾一县之尊的体统。   好不容易等到将这篇文章写完,高文将笔搁下。然后对着墨汁淋漓的稿子吹了一口气。定睛看去,都是蚕豆大小的,一笔一画极其整洁,如同书坊里的刚印出来一般。   算了算,距离第二次放牌,县试结束也没有多少时间。   高文也不在耽搁,立即站起身来,将卷子呈到刁知县面前。县试可以当堂判卷,他对于这次考试非常看重,自然等不及三天之后放榜,急欲知道最后的结果。   将卷子送到刁知县手头时,高文的心脏不争气地跳起来,脚肚子也有些软。   他心中好笑:高文啊高文,前世你从小学开始,到大学毕业,大大小小的考试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怎么今日却紧张起来?哎,事到关心每怕真啊!   必须要中,必须要中呀!   其实,刁化龙早就等着高文的考卷。县试已经临近结束,考场中除了几个孩童,其他考生都已经交了卷。就他所看的卷子而言,几乎没有一张入得了他的眼。内心中的气恼和不甘已经达临界点,眼见着就要爆发。   高文是这考场中惟一看起来像是读书种子之人,也是唯一值得期待之人。   接过卷子,刁知县立即低头看去。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一目光十行,渐渐地就慢下来,到最后,更是一个字一个字掰碎了仔细品味。   那一双绿豆小眼睛,更是光芒大盛,如同实质。   庶吉士的文章的好坏,刁化龙如何看不出来。   就这篇文章的原作者汪份来说,此人虽然在历史上没有任何名气,可他在清朝康熙年八股文坛是个风头人物,曾经还和人联手选编了从明朝以来汤显祖等人的八股名作为《明文必选集》,风行一时。   其文有婉约华丽,曾从桐城派宗师方苞和一代文宗戴名世,并与其结为莫逆之教。其人有深厚的经学和古文基础,对唐宋古文揣摩得很精很透。作起文来,篇幅变化多端,笔意古隽,议论纵横,有雄奇之气。   只可以他生错了年代,生于清朝早期,那可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期,顾炎武、黄宗羲、顾亭林、吴伟业……群星闪烁,在他们的光芒之下,汪份的才学自然被彻底掩盖,黯然失色了。   可这种人物的作品,如果放在如今这个时代,自然是一等一个杰士。   而且,这个汪份是苏州府长洲人。而庄浪知县刁化龙也是江南人氏。学问、经义、作文的气韵手法这种东西其实都是一脉相承,有来路的。   都是南方士子,高文这篇作文使的也是江南书生最擅长的手法,一字一句,简直就是写到刁化龙心里去了。   今天的考试题目是刁知县拟的,在私底下,他也试着自己做了一篇。现在看到高文的卷子,竟和自己的思路暗自契合。当即就有寻到知音的感觉,而且,人家好象比自己作得更胜一筹。这一点,就连一向自大的刁化龙也不得不承认。   更胜一筹……突然间,刁知县抽了一口冷气。这是什么概念,自己已经是进士及第,当年参加会试的时候乃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如此看来,这个姓高的书生如果去参加会试考试,起码是二甲同进士。说不定,庶吉士也可以争取一下。   人才啊,我大明朝什么最珍贵——人才!   这么一个人物,不说名动天下,至少也能名动关中,缘何到现在还籍籍无名?   这不正常。   是的,能够调教出这样的弟子,必然是师出名门,被师门和家族当成宝贝细心培养。看他年纪有二十了吧,怎么说也应该有个秀才功名,甚至举人才对,怎么现在才能参加童子试?   ……   一想到这里,刁知县满腹疑窦,又大感惊奇。   没错,这情形就好象后世网络游戏在新手村看到一个浑身极品装备的人正在打怪练级。   不过,心中奇怪归奇怪,刁化龙还是兴奋得直打哆嗦,暗想:合着是本官的运气,就算本县其他的考生都是垃圾,只要有此人在,本官这个面子就算是挣回来了。试想,在本官治下出了这么一个大才子,一路考上去,院试、乡试,秀才、举人,皆是本县教化之功啊!   这场县试,别人的文章写得再烂都不要紧。只有有这么一个人才,就够了。   ……   放在卷子,刁化龙又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跟前,不卑不亢的高文,就好象是在看一件尚未开发的璞玉。   看了半天,在高文心中发毛的时候,刁知县突然提起笔在高文的卷子上猛地画了一个圈儿,然后又点了点。   高文顿时吓了一跳:你在卷子上乱画什么,难道我这一关没过?   旁边,礼房主吏苏师爷忙道:“高文,还不赶紧谢过县尊,你已经被取了。”这才考试的考生实在不成器,引得刁老爷大发雷霆。苏师爷在旁边看得冷汗直冒,新任的县大老爷性子急,脾气怪,不是个好侍侯的主,下来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要被他如何责罚。如今,考场中总算出了个看得过眼的人,禁不住叫人有如释重负之感。   高文这才欢喜起来,忙拜下去,谢过知县的知遇之恩。 第101章 打抽丰   “起来吧!”刁知县伸手虚扶了一把。   高文顺势起身。   刁化龙顾不得这里是考场,赞叹道:“好,这文作得好。尤其是束股这一句,更是尽善尽美‘凡所临者,皆有耳目心思以窥上之所蕴,而可言临哉?故自至圣而外,临天下者,皆处于不足之数者也。’道尽圣人真意。”   “此文将四德并入生知合发,非避难趋易,理本知是也。大贤以上学力亦不能造,生知亦不废学二义,尤勘得至圣身分出,文气疏达老健,亦见你的本事。呵呵,此文老辣,非长者不能为之。却不想倒是出自你这个童子之手,当真叫人亦惊亦骇亦奇了。”   这已经是极高的品语了,高文一听,心中反倒是吃了一惊:刁知县从面相上来看,简直就是张好古似的佞进草包,却不想对于儒家经典的经义吃得如此之透,这厮倒是个识货的人。真若论起来,国学素养只怕比老师还强得三分。   实际上,明朝有非进士不得为官,非翰林不得入阁的官场规矩。也就是说,正七品以上包括正七品文官都必须是进士出身。只有经过会试这一关,你才有做知县一级官员的资格。   而能够考中进士的,谁不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人尖子?   忙道:“多谢老父母抬举,学生当不起。”   按照古代科场的规矩,刁知县取了高文,两人就是师生,可自称学生。而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乃是这个时代官场上最牢固的关系,日后若是高文做了官,无论官职多大,即便是入阁为相,见了刁化龙也得恭敬喊一声“老师”。而两人日后同朝为官,无论是谁有事,另外一人都有义务伸出援手,所谓帮亲不帮理。就算明知老师做错了,也得硬着头皮辅佐、筹划。比如嘉靖朝的抗倭英雄兵部左侍郎胡宗宪胡汝贞的座师就是当朝内阁首辅严嵩,以他的本事,若是能够改投他人门下,飞黄腾达当不在话下。可胡部堂依旧惮心竭虑为严阁老奔走效力,严嵩倒台之后,作为严党的骨干,胡宗宪被免去所有职务回乡养老,后又被押回京城受审,最后自杀身亡。   高文读史的时候,每每读到这一节,都会扼腕叹息。可胡宗宪的所做做为,却是那个时代所有君子所应秉执的道德观和价值观。   做学生的,日后若是翻脸不认人,改换门庭,那就是小人,要受到社会舆论谴责和唾弃的。   老实说,做了刁知县的学生,高文心中还是非常不满意的。看刁化龙的面相就不像是一个好人,日后的前程估计也大不了。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选韩城知县杜生辉。可在那姓杜的心目中,自己不过是一个胥吏小人,人家还看不起我高文呢!   也就是刁知县当他是个人物,这种提携之恩,高文心中自是十分感激。   “当得起,尔直,你回座位候着吧,马上就要放牌了。”刁知县越看高文心中越是高兴,直呼地他的表字,以示亲热。   “是,老父母。”   回到座位等不了片刻,就到了考试结束的时候,看看天色已晚,这次县城试竟花了一整天工夫。   回到客栈,高文饿得肚子咕咚乱响,身上无钱,也不好意思问小二的要酒肉吃,直接洗了脚上床蒙头大睡。   第二日起床之后,终归是面皮薄,觉得老这么蹭饭吃不是个事儿,自己的自尊心接受不了。心头一片烦闷,等到县试放榜还有三天,这三天可怎么熬啊?而且,就算三日之后又如何,到时候也不知道石廪生那老混蛋究竟回来没有。没有钱,寸步难行,自己算是被陷在这庄浪县里了。   为今最要紧的时候先想个法子弄点钱,将这段日子对付过去。按说,继续写《西游记》换钱是最好的法子,可现在却行不通。道理很简单,庄浪县实在太小,也就是后世一个小镇的规模,整个县连一家象样的书坊都没有。   哎,真真是难煞人了。   高文在县试考场内被刁知县当场录取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在庄浪县知识分子圈内传开了,按照士林的规矩,高文首先应该做的就是去感谢为自己作保的那个廪生。这事得马上办,若再拖延,传了出去,将是自己以后混士林的一大污点。不知礼仪,目中无人可是大忌。   可自己腰无半文,就这么两手空空登门,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有钱有有钱的办法,没钱有没钱的办法,反正无论如何今天都得去人家那里走一躺。   对了,文人交往,贵在知心,钱不钱的倒是不要紧,关键是要雅。   想了想,高文顿时有了个主意,先到衙门走了一趟,找到苏师爷,问为自己做保的廪生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苏师爷刚好因为县试这件差事办得极为妥帖受到刁知县的表扬,心情正好,见了高文满面都是笑容。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高文这才告辞而去。   为高文作保的廪生姓段,家住城西,家中经营一间杂货铺。   高文到城外雪地里寻了半天,摘了一大捧野豌豆,这才去了段家油坊,找到段廪生,将野豌豆苗递过去,吟道:“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正是《诗经》《采薇》,野豌豆就是薇。别人谢礼用钱,我献花也不错呀!   “维常之华”一句中的常就是棠棣花。棠棣之花,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其意是感激段廪生的情分,感谢他照顾自己这个小兄弟。   见高文弄了这么一出,段廪生哭笑不得。又见高文衣着虽然不错,可有些脏,大冷天的又穿得单薄,知道他应该是落了难。   宾主坐下,吃了一杯茶,又说了半天经义。老实说,陕北士子的学养因为经济条件的关系,不是太好,高文对付起来游刃有余。再加上他是现代人,对于儒学的理解又有不同的思路,当即令段廪生大开眼界,心中赞叹。   实际上,昨日傍晚段廪生就听人说起高文被刁知县当场录取一事,心中好奇,今日一早,就去衙门将高文的考卷抄了回来。这一抄不要紧,顿时对高文的文笔和学问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就暗想:我庄浪未来的文脉只怕要着落到此子身上,这个高尔止也不知道师承何人,以前怎么没听人说过。以他的文章,刚一出道,那就是直奔进士功名而去的,前途不可限量。我却是运气,竟然为此人做保,同他结了个善缘。   所以,回家之后,段廪生生意也不做了,穿戴整齐,将水烧滚,备上茶叶,静候高文登门。   “尔止,咱们庄浪县如你这等学养出众,又写得一手绝妙八股时文的人可不多。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却不知道你师承何门?”攀谈半天,段廪生忍不住好奇地问。   高文哈哈一笑,回答说自己以前自住在韩城,读书多年,启蒙老师有两人,一人是西安府学廪生石献珠,另外一人则是韩城县学生俞兴言。当时读书,本不过是想将来在家中商号做事,也无意科举,不过家道中落,没个奈何,只能试试科举这条路能否走通。因此,就将户口迁移回祖籍庄浪参考。   “原来你是石廪生石老先生的弟子啊,他前阵子来个庄浪,我与他倒是见过一面。”段廪生又问:“以尔止你的学问文章,就算在韩城考试,区区一个县试也轻易就过了……难道你与韩城县尊……”   高文想起杜知县那张嘴脸,心中涌起一股怒气,只叹了一声。   段廪生:“理解,理解。”就不再问。是啊,县试很不正规,一切全部凭知县做主。若你得罪了他,就算是才高八斗,说不取你就不取你。一任知县是三年,可以连任一届。也就是说,如果你得罪了当地的父母官,压你六年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人生又有几个六年,活生生能将你一个少年才俊消磨成疲惫、丧气的中年人。   说了一通话,宾主尽欢。见时辰差不多,高文起身告辞。   段廪生说了一声:“少待。”就回屋去取了一件棉袍和五两银子过来,递给高文做为答礼。   一般来说,中式士子答谢保人之后,做保的廪生都会回一份礼。   高文这次拿来一把野豌豆苗,竟换回一件衣裳和五两银子。别人做保收银子,他段廪生却亏出去一大截,道理很简单,高文将来可是要做官的。这个时候和他交往,日后若有事寻上门去,他高大人好意思拒绝吗?   出了段廪生的门,高文心中欣喜的同时,也知道自己欠了人家一份大人情。而人情债这种东西一辈子都是还不完的,不但自己,只怕自己的儿子也要接着还,只要段廪生一家找来。   世上锦上添花者中,雪中送炭者稀,段廪生此举无疑是雪中送炭。   高文笑了笑,心中有想,自己不过是写了一篇好文章,过了县试一关,就有人送钱。可见,这读书科举除了做官,也是有许多好处的。   就算你混得再差,只要有了功名,就可以到处拜访士林同道混吃混喝,甚至直接报上师门和名号找当地的地方官要路费,这就是明清读书人的一种谋生手段——打抽丰,也就打秋风。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钱啊!   有了钱,高文一颗不安的心才算是安稳下来,也不用再在店东家和小二面前吟诗作赋,诗作得多了,他也烦。   腰中有了银子,和当地的几个书生邀约着在庄浪老家游玩了三日,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   虽然自己已经中了,高文还是忍不住跑到县衙门看榜。 第102章 论人脉的重要性   这一日大早,衙门口外就聚满了人。   高文还没挨到跟前,前边就传来一阵欢呼:“中了中了。”   “中了。”   “中了。”   满眼都是喜气洋洋的面孔。   受到他们的喜悦表情的感染,高文一用力,直接挤他最前头。定睛看去,自己的名字豁然位置正中的位置,其他考生则围在周围,形如众星捧月。   原来,明朝县试放榜的形式做圆圈状,第一名在正中,其他人则依照名次不同,组成大大小小环环相扣,从左到右的圆圈,形如箭靶子,因此又被称之为轮榜。   这次县城试,不出意料,高文得了头名。   他心中得意,又看了几眼,才发现不对,怎么人人有份,所有人都中了,难怪刚才的欢呼声这么热烈。   没办法,来考试的人实在太少,根本就不足额。只要能进考场,只要你不在卷子上写打油诗,也是能考中的,所谓拣到盘子里的都是菜。   又因为人实在太少,面子上须不好看。所以,上头的名字写得极大,如此才勉强将一张榜文占满。高文二字更是其大如牛卵,光彩夺目。   这次考试对于高文来说,那就是重量级拳王泰森和一群小学生同台较技,赢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反觉得有些胜之不武。   县试到这个时候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是府试。按照朝廷制度,一般来说,府试都在当年五月,各地依照地方民情不同,可以提前也可以靠后,反正只要不影响大比年的秋闱乡试就好。   昨天高文已经从段廪生那里问得清楚,今年因为是大比之年,朝廷开恩科。为了方便考生在远院试获取秀才功名之后留有温习功课,去考乡试,本府的府试和院试都提前了半个月。也就是说,今年平凉府的府试提前到了四月十号,而院试则是六月一号。   府中出台的这个政策不可谓不是善政,不过,段廪生说到这里是却是嗤之以鼻。说,这府衙还真是想在这科举考试上有所作为,但结果只怕是要让一众大人们失望了。别说应届的秀才,只怕就是那些考了几十年的往届秀才们也是一个也中不举。没办法,我府文教底子实在太薄,人才稀缺啊!   官家这么干,那就是做了无用功,徒劳无功。   最后,他笑了笑,说:“尔止你说不定可以试试,说不好你要成为我府的那根独苗。”   高文只能谦虚几句了事。   考试时间突然提前,对高文来说却是一件大好事。自己身上背负这件莫须有的大罪,多一天就多一份被人抓捕的危险,急需一个秀才功名防身。如果能够考个举人,自然是最好不过,举子那可是老爷,妥妥的迈入统治阶级,到时候,黄威一个小小的主薄又岂奈我何?   现在是二月中旬,距离府试还是五十天。高文琢磨了一下,先在庄浪县等上一阵。等到石献珠回来之后,取了银子,再到其他地方转转,寻几个名师,加强一下八股文写作,学习一下经义。这次县试也是自己运气好,刁知县出的题目恰好自己记得一篇范文,直接抄上去就成。可接下来的考试,若出的题目自己不会,那可是要出丑的。县、府两个考场或许不正规,但一旦到了院试那一关,那就是正经的科举考场了,人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运气二字上面吧?   在此之前,高文还得去拜见刁知县谢恩,这也是士林的规矩,算是正式拜师。   于是,高文在段廪生的带领下拜见了刁知县。   去的时候,其他二十个考生也在保人的牵引下进了县衙。   庄浪县衙又破又小,后衙顿时挤满了人。   刁知县性格很不好,看到下面乌泱泱一群中式考生,歪歪斜斜没个正形,心中就来气,见人就厉声呵斥,你虽过了县试这一关,也算是读书人了。当以圣人之言为戒,戒焦戒躁,不可因为自己读过几年书,就自大。古人有云,少时了了,大未必就佳。方仲永前车可鉴,断不可如他一般云云。   见刁知县一脸铁青,众人都惊得满头是汗,唯唯诺诺而退。县试多是童子,拿方仲永做反面典型比拟倒还说得过去,但考生中却有两个发须皆白老者,被这么一通呵斥,更是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   发了一通脾气,将一众考生打发掉之后,刁知县这才叫高文进去。   这个时候,他老人家又换上另外一副模样,满面笑容,一脸春风,不但说了许多勉励的话,还破例叫衙役给高文和段廪生各自送了一杯茶来。   又道:“尔止,你的文章还算过得了眼,字里行间大有东南气韵,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倒也难得,却不知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说话间,一双绿豆小眼就炯炯有神地看过来。   高文知道刁化龙是在问府试的事情,回答道:“学生进学多年,原本就是想走科举这条路子,四月的府试自然是要去试一试的。”   旁边段廪生插嘴:“县尊也无须担心,尔止的八股时文已然大成,府试应该不成问题。”   高文忙装出一副汗颜模样:“段先生谬赞了,学生制艺也不过是三两年工夫,尚未摸到八股时文的门槛,又如何敢夸言府试一关必过?”   段廪生笑道:“尔止你也太谦虚了,这人谦虚是好的,却不能因此丧了志气。”   刁知县沉吟了片刻,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区区一场府试又算得了什么,本官已经命人将尔止你的卷子誊录一份送去知府那里。知府若眼睛不瞎,自然识得其中妙处。”   段廪生恍然大悟:“县尊这是欲效唐时诸贤行卷旧事。”   “然也。”刁知县微微颔首。   段廪生道:“县尊此举自然极好的。”   刁知县:“人才难得。尔止,好好考,再在府试拿个头名。未来,这童子试的小三元,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休要叫本官失望。”   然后,二人就微笑起来,笑得高文莫名其妙,老半天才明白这是刁知县在提前给平凉知府打招呼通关节。   所谓行卷,乃是唐朝科举的潜规则。考生在科举之前,会将自己最得意的诗文写在卷上,奔走于长安公卿大夫门下,获取名声。   一旦名声起来了,进考场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   唐朝的科举考试不糊名,考官在判卷的时候就知道这卷子是谁的,因此,谁的名声大,谁就占便宜。试想,在考场上,李白和一个普通读书人的卷子同时摆在案上,考官最后录取谁基本没有悬念,即便李青莲今天的卷子作得水准大失,也轻易不好将其刷下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明朝科举的童子试中,县试和府试非常不正规,不糊名,出题人、主考官是当地的正印官,且可以当场阅卷,直接决定录取与否。   他若是看你顺眼了,就算你的文章写得臭不可闻,一样放你过关。否则,即便你是唐伯虎、徐文长,对不起,明年再来吧!   看样子,刁知县是提前给平凉府知府打了招呼,让那边放自己一马。如此看来,府试这一关算是过了。   刁知县之所以这么干,除了高文的八股文写得实在好之外,未必没有他自己的小算盘:高文普一出道,那就是奔着中秀才,中举,甚至中进士而去的。平凉府、庄浪县许多年没有出过看得过眼的人才,如果高文能够在今年连过三关考个秀才,甚至中个举人,那可是刁知县实打实的政绩。   这事也让高文心中一凛:在这封建社会,无论你做什么事,关键位置上得有人呀!因人成事,可不是一句虚言。   试想,如果这个刁知县不是急于在文教上有所表现,或许看自己不顺眼,惦记上了我高文。我在考场上就算将状元卷抄上去,人家说一声不取,我一个小小的童子又能如何?   而且,正常情况下,一个知县在一个地方怎么着也能干上两届六年。他若有心整治一个书生,只要他愿意,六年之内你别想过县试这一关。   我高文之所以能过县试,甚至将来的府试,完全是因为刁知县的提携。就因为自己文章算写得可以,能够为他面上增光。就因为认识一个七品芝麻官,就有这么多的便利。如果日后能够认识更加要紧的人物,却不知道是何光景?   想到这节,高文一是感到幸运,二又觉得心中一寒。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古代,有权有人脉真的很重要啊!   其实,不说古代,现代社会不也是如此。   在现代社会的任何一个圈子,任何一个单位,不都是因人成事。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你首先得有真本事,让别人觉得有使用价值。到最后,你自己也成为一种力量,可以为别人所倚靠。   只不过,相比起现代社会,这一法则在古代显得更加赤裸,也更加残酷。   所谓大三元、小三元,乃是科场上的一个名词。大三元,就是乡试、会试、殿试第一;小三元,则是童子试中县试、府试、院子试第一。   看到刁知县热切的目光,高文知道此刻不是谦虚的时候。谦虚固然使人进步,可如今他身处困境,急需一个有力的靠山。这个时候,必须展现出自己的力量,当下就昂然道:“县尊且放心,别的不敢说,三场得头名,学生还是有八九成把握的。”   ……   “高先生,你可算回来了,石先生正在屋里等你呢!”回到客栈之后,小二笑嘻嘻地迎来。   “啊,石廪生回来了?”高文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那日从刁知县那里回来之后,高文得段廪生之约,出门十余日,在周围几个县转了一圈,结交了平凉府几个还算过得眼的秀才,切磋八股制艺,准备迎接未来的童子试。   高文虽然满肚子都是状元八股文,可对这种文体依旧是半通不通,这却也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感觉自己的经义和文言文写作又有些须进步。   学习这种东西,你就得跟最优秀的人多接触带能有所提高。再说了,文人雅集,身份地位名气大者做东,还轮不到高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童生,乐得有免费吃住。   兴尽回来,却听到这么个消息。 第103章 石廪生回来了   “这混帐老头,将我扔在这庄浪县城中。若非有段廪生,说不好已经饿死了。你不来寻我,我正要找你晦气呢!”高文一听说石献珠终于回客栈来,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立即捏紧了拳头冲进房间。   还没等到他开口,石廪生就怒啸一声:“小畜生,你却也知道回来,害老夫在这里等了你两日,这不是耽误正事吗?”   高文大怒:“石老先生,你还有理了,咱们说好在县试之前在庄浪县汇合的。等我到了地头,你又去哪里了?若非我麻着胆子进衙门报名,今年的科考也不用参加了。”   “你不是进了考场还拿了头名吗?”石廪生冷哼道:“也不枉老夫高看你一眼,总算得了第一,没有丢我的人。还有,你也无须自得,不过是小小一场县试,等你中了秀才再来老夫面前炫耀不迟。”   高文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老先生,你言而无信,见了我不但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意,反到教训起人来?”   石廪生哼了一声,继续喝道:“你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了,既然欺骗官府,冒名科考,也不怕掉脑袋?”   “欺骗官府,这话怎么说?”高文好奇地问。   石廪生突然叹息一声:“事情有变,老夫也没想到会弄成现在这样,你知道我缘何去了西安而不是在这里等你?”   高文:“还请教。”   石廪生:“老夫不是说过前任庄浪知县是我院试同年,又说过要替你改良籍吗?这事本要着落到他的头上,银子人家也收了。可是,谁曾想朝廷一纸调令下来,让他去外地做官。这事就这么搁置下来,老夫也知道此事要紧,就带了银子去西安活动。”   “啊……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还是衙役身份?”高文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石廪生默默点了点头。   “你,你这是想害我全家呀!”高文的冷汗就流了出来,一把抓住石廪生的领子,只想一把将这不靠谱的老头给掐死。   石廪生继续长叹:“老夫也不想的,若真有事,就连我那阿三乖女儿也是……也是……”这事的问题严重了,一个衙役去参加科举。若是被人知道,高文固然要掉脑袋,就连他母亲还有石幼仪也要受到牵连,说不好充实进教坊司为奴。   一想到这个后果,石老头就六神无主。   看到石廪生颓废模样,仿佛是老了十岁。高文心中突然有点同情,此刻自己和他已经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蚱蜢,正该好生合计合计,相互埋怨也没有用处。还不如好好商议一下,看如何度过这道难关。   摇了摇头,一把将他扔在椅子上:“这个时候再说其他已然没有丝毫用处,我已经遇到大麻烦了,就算再多这一桩麻烦也不打紧。对了,你去西安活动,结果如何?”   石廪生突然来了精神:“对对对,只要此事办妥,你冒籍参加科举一事说不定就这么过去了。老夫好歹也认识不少官府的人,又做了一份家谱,大把银子使出去,在布政司衙门那里将你的名字给填了上去。恰好,方孝孺一案中,方公的一个邻居也姓高,后来受到此案牵连,家中成年男人都上了刑场。女子和幼儿发配边疆。老夫就将你先祖的名字顶了上去,假托乃是高氏后人。布政使司衙门对此事颇为重视,已经答应为你改籍,并上报了户部。这里距离京城甚远,如果不出意外,一两个月之后中央的批复应该能够下来。哎,老夫却没想到你如此心急,竟大着胆子到县衙落了籍,还参加了今年的县试。难道你连两个月都等不起,真真是误了老夫的大事了……”   老头气得一跺脚,又问:“你方才所说的大麻烦,又是什么?”   高文苦笑:“石老先生,高文之所以大着胆子迁移了户籍,又参加今年的科举,那是为了自保。若不能有个功名防身,只怕明年今日已经变为冢中枯骨了。”   当着自己未来的老丈人的面,高文也不隐瞒,就将那夜血战的来龙去脉仔细同石廪生说了一遍。   “可恶,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容得黄威这种小人做恶。此事不能就此罢休,老夫马上去西安状告黄威祸害乡里,贪墨朝廷马政补贴银子。高文你放心,国法无情这次定然要让黄威人头落地。”   高文吓了一跳:“石老先生,不可。”   “怎么就不可了?”   高文低声解释道:“老先生,你想,黄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薄,就敢将手伸向朝廷的马政银子。这么大一笔钱,他一人吞得下去吗?而且,在我陕西,像梅家庄这样的马场不知道还有多少。国家每年拨这么多钱下来,报不准有人学黄威中饱私囊,说不好就要牵连进多少知县、知府甚至布政使司的人。你这一告上去,只怕还闹出点动静,就被手握权柄之人偷偷给害了,高文就是前车之鉴啊!”   “再说了,你去西安高壮,官府一查,我冒籍参加科举一事不就曝露了,到时候,就算将黄威告倒,也脱不了干系。依我看来,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先等着改籍一事办妥,又考了功名,再说吧!”   石廪生:“有理,且等上两月。”说完话,他又厉声呵斥:“你这小畜生真是胆大妄为,连冒籍考试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敢杀人,日后也不知道要闯多少祸。”   高文被他骂得心头火气,终于忍不住了,喝道:“石老先生,你若再骂人,咱们两家的婚约,高文就不得不重新斟酌了。”   “竖子敢尔……尔止,老夫就这个性子……”   ……   考虑到自己女儿的处境,石廪生下来之后对高文的态度温和了许多,神情中甚至有讨好之意。   一遇到事,还没等他发作,高文就说要考虑一下高、石两家的婚事。反正从法律意义上来说,石幼仪已经死了,也没有娘家人可以为她做主。如果高文真要反悔,石廪生也没有办法。   这有证明了高文那日在刁知县时领悟到的一句话:关键位置上得有人。 第104章 隐忍   本来,事情到了这里,也没有石廪生什么事了。   从他手中取了二十两黄金之后,高文的经济危机也度过去了。考虑到自己以前也没正经地学过八股时文,有石廪生这个不要钱的老师在,自然不能放过。而且,说句实在话,高文对于《四书》还有些基本概念,至于《五经》却是十窍通了九窍,还差一窍不通。   当下,就留石廪生住下,从段廪生那里借了一整套儒家经典,向石廪生系统地学习。   期间,他也没有闲着,又让石廪生四处打听韩城军需劫案的消息。   这事关系重大,出了这么大一个案子,已然惊动了西安府。陕西提刑按察使司那边发出了海捕公文,在全省各地张贴,就连庄浪也不例外。   高文心中有些慌乱,让石廪生给自己买了一把雁翎刀和一套弓箭,日夜警惕,只等若有公差找上门来,就杀将出去。   这个时候,他心中已然发狠,实在不成就浪迹天涯,落草为寇,总归不能束手待毙吧?   好在等了一个月,即便客栈中的客人进进出出,却没有人将高文同那抢劫军资穷凶极恶的劫匪联系在一起。   这个时候,高文心中才塌实了许多。仔细一想,之所以没人对他产生怀疑,道理很简单:海捕公文上所,抢劫车队的高文是韩城人氏,生得结实雄壮,乃是赳赳武夫。而客栈中的高文,躲了这一个月,皮肤变得白皙,又一身儒袍,唇红齿白,举止文雅,翩翩浊世佳公子。没人能够将这个高尔止和那个高文联系在一起。   而且,公文贴出去一天就被石廪生偷偷给撕了,没几人读过。至于衙门那边,好象也无人关心这事。就算抓到高文,也不算是他们的政绩。为提刑按察使司,为西安府那边做嫁衣裳的事情,可没有动力去做。世界上的官僚们的思路,大抵如此。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不觉就到了四月初八,还有两日就是府试之期。   高文就收拾好行装,准备去平凉府应试。   府试之后又一个月就是本年的院试,考场依旧设在平凉城中。也就是说,未来一段时间高文都要呆在平凉,庄浪这边他是不会在回来了。   对于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老家高文没有丝毫的留恋之意,包括韩城。对他来说,这两个五线城市实在太小。大丈夫,志存高远,外面的世界还很大。   跟石老先生系统地学习了经义之后,高文觉得自己进步很快,现代人的学习方法和归纳总结能力却不是古人可以想象的。如果在这么学习上半年到一年,高文自认为就算不用穿越者的金手指,别的不敢自夸,在院试考场上还是可以和同时代人一较长短的。   这次府试,刁知县很是看重,将上次县试录取的二十一个考生,加上往届的十来个童生一股脑儿都赶去了平凉城。为了鼓励他们参考,甚至还答应免除他们今年应该交纳的夏粮赋税。   这些人的水准实在太差,甚至连读书人都称不上。石廪生羞于与之为伍,就和高文脱离大部队,自己先去了平凉。   府试应该有两个廪生做保,段廪生又另外给高文联系了一个城中的保人,姓李。   高文和石献珠见了李廪生,送上一份厚礼,又请他为自己租了一个院子,就此住下。   住下之后,石献珠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又四下打听消息。这个时候,整个平凉府的考生都已经到了。再加上不少考生索性住下来,准备将院试一并考了。整个平凉城也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折扇纶巾的书生。   当然,因为平凉实在荒僻,读书人的数量还是不能和西安府相比的。   “黄威这个畜生,畜生啊!”在距离府试还有一天的时候,石廪生一回院子就破口大骂起来。   高文心中一凛,忙问老家出了什么事,突然间,他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一问,高文怒发冲冠,抽出大雁翎刀“唰”一声将院中那颗小樱桃树砍倒在地:“黄威,若不取你项上人头,高文誓不为人!”   原来,方才石献珠在城中闲逛,恰好碰到一个来平凉办货的韩城行商。一番攀谈,才知道自那夜车队遭劫的消息传回韩城之后,黄威大惊,就运用刀笔,叫民夫做了伪证,诬陷高文是劫匪内应,杀人越货。   其实,他心中也是知道,梅良父子和韩隗说不好就是死在高文手上。想不到自己费了这么大心思,布置下如此天罗地网,还是让高文走脱了。最叫他没有想到的是,高文的武艺居然如此高强,在逃走途中还能取梅良的性命。   如此凶悍之人,若是铤而走险回韩城对自己不利,结果不敢想象。   于是,黄威就动用自己手头所有的力量四下去寻高文。   可惜高文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踪迹,黄威恶向胆边生,就拿高文的母亲泄愤,派人上门收税。说高家有一台织机,按照朝廷的规矩,每年要交纳二两银子。十年下来,就是二十两。因为高家每年拖欠,得再交一笔类似于后世滞纳金的罚款,算下来总共两百两。   可怜高家的钱都给了石廪生用来改籍,高母又如何拿得出来。   当下,得了黄威授意的恶差就行起凶来,不但将高家里里外外砸得稀烂,还将高母的一条腿给打断了。   这是高家上次被梅良砸过之后地第二次浩劫,一想起躺在病床上的母亲,高文泣不成声。这个时候,他只想杀人。   一摸眼泪,就回屋收拾行装。   石廪生大惊:“明天就是府试,你现在要去哪里?”   高文冷冷道:“还能去哪里,我自回韩城宰了黄威那鸟人。此仇若不能报,我就是个不孝的畜生。”   石廪生怒喝道:“混帐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想干这种荒唐之事。此去韩城何止千里,到处都是海捕公文,说不好你还没回家,半路上就被人捉了。就算会了韩城又如何,你高文在老家可是大名鼎鼎,无人不识的。即便杀了黄威,你犯下血案,也逃不脱以命换命。你娘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但凡有个好歹,她又该怎么活下去,我那阿三乖女又该如何活下去?”   听到他的怒斥,高文渐渐冷静下来,愤怒地将刀子扔在地上:“难道我什么都做不了?”   石廪生:“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考试,都走到这一步了,如今最要紧的是隐忍。忍到改籍公文回执到西安,忍到你有个秀才功名防身。到时候,咱们就去提刑使司告那黄威贪赃枉法,老夫就不信王法制不了他。你也不用伤心,明日好好去考,老夫一大早就回韩城去,给你母亲送些银子,好歹让她过了这一关。”   高文沙哑着喉咙:“有劳石老先生。” 第105章 消息   韩城,夜已经很深了。   石幼仪:“爹……”   石廪生正走到门口,却停了一下,威严地回过头来。   石幼仪:“先……先生走好。”   石廪生哼了一声:“女子有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工。这位姑娘,老夫听人说你以前曾经害过癔症,素喜胡言乱语。以后待人接物,说话做事,当想清楚再开口,不可叫人笑话。”   石幼仪见父亲还是不肯同自己相认,眼泪沁了出来:“小女子,小女子……”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时间已是四月十六日,石献珠自四月十号凌晨那天和高文匆匆分手之后,送自己未来女婿进了平凉府文庙参加今年的府试之后,不敢耽搁,一路轻车急行,回到韩城。也不回家,径直进了县城,来见高文的母亲和石幼仪,将官府的税款和这段时间的生活费搁下。大约说了一下高文目前的情形,好叫她们安心之后,也不多说,转身告辞。   当然,石廪生隐去了高文冒籍参加庄浪县县试,如今正在平凉府那边进府试考场一事,怕的就是让她们担心。冒籍科举,那可是杀头的重罪。至于军资被劫一事,那却是可以查清楚,脱掉身上干系的。   石幼仪急忙从到院门口,这还是她被高文接回家后第一次看到父亲。既是高兴,又是酸楚,只恨不得同他老人家再多说几句话,哪怕是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可老父却始终不肯同自己相认,还说出这种伤人的话,叫她如何不难过心痛。   “成了,你未来夫婿也没什么事,不用挂念。有老夫在,管叫他平安。”石廪生冷哼一声:“你也不要多想,一个弱女子想那么多也派不上用场。你婆婆身体不好,心中也是难过,得好生侍奉。这位姑娘,我也不知道你是何来历,又姓甚名谁。不过,看你模样,温婉娴熟,想必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日后也不要丢了你娘家人的脸,可明白。”   石幼仪:“是,老先生教训得是。”   “行了,回去吧!”石廪生一振衣袖,大步朝前走去。   可走不了两步,却突然转过身来,将一锭银子塞在她手头,低声道:“阿三,你手头的钱可够用。实在不成,你去平凉找高文吧。那小畜生的禀性老夫最是了解,好色贪杯。前阵子他囊中羞涩,老实许多。可如今得了钱,老夫又不在,却不知道做了多少荒唐事。爹爹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又是个男人。这男人的心思,比你明白。你同他还没有正式拜堂成亲,谁知道那小畜生心里是怎么想的。自家男人,还是要仔细盯着才安心。”   “爹爹……”石幼仪听到父亲终于叫自己的乳名,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成串落下,在灯光中晶莹闪烁。但看到他威严的目光,忙改口:“可是……可是老先生……婆婆她的身子……”   “哎,你自己斟酌吧。”石献珠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站在院门口,看着父亲那瘦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石幼仪只想哭,却怕惊动邻居,只用手死死地捂住小嘴,身体颤个不停。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又记起还得侍侯婆婆洗脚上床,忙抹了双眼,关上院门,进了高母的房。   却见,高文母亲正端着木盆倒水。   “娘,你腿脚不方便,还是我来吧!”石幼仪大惊:“若你老人家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高母道:“乖乖儿,娘没事的,不过是扭伤了脚踝,养了这几日,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么成天坐着,心中也难过得紧。”实际上,那日衙门的差役上门收税,没说上两句话就开始行凶。不但将家里的东西砸得稀烂,甚至连房顶也被他们用竹竿捅了几个大窟窿。   还好天气已经热起来,雪也不再下。且陕西一地气候干燥,今天大太阳。否则,那才是凄风苦雨了。   这是高家第二次被砸,毕竟是年轻人,石幼仪一时不忿,就上前理论。怕她吃亏,高母忙上前将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护住。却不想,被衙役推了一记,跌倒到地,扭上了左脚足踝。问题倒是不大,也就是软组织挫伤,就是需要养上一阵子。   听到堂姐家被砸,在家养伤的快班班头李进宝大怒,就到杜知县那里去告状。结果,竟然被免去班头一职,打发回家养伤去了。   先是高文劫了军资被官府发海捕公文通缉,接着高家被砸,再然后是李进宝被免职。这事可谓是韩城县近进来最大的新闻,满城议论纷纷。三人成虎,以讹传讹,等传到平凉落到石廪生的耳朵里,就变成了高文母亲被人打断了腿。   “还是我来吧!”倒了水,帮婆婆宽衣,盖上被子之后。石幼仪却没有任何睡意,走到院子里,坐在檐下的凳子上,想起父亲刚才带过来的消息,心绪如同奔涌的潮水,再无法平息。   正是月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乳白色的月光如同轻霜投射在地上,将房屋,树木和人影拉得老长。冷风中,有夜鸟在天空掠过,夜空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薄薄的浮云。   “雁霜寒透幕,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玉肌瘦弱……”这首词虽说的不是男女之事,可此刻,突然间却涌上石幼仪的心头。   又想起高文临离开韩城的那天,“石姑娘,虽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现在有家归不得,而且,我高文做事一向讲究你情我愿。今日回来,就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高文为妻,若愿意,我去回你父亲。若不肯,此事就此做罢。”   ……   “这样好了,我问三声,从一数到三,若你同意就点点头。若不同意就摇头。好了,我开始了,三!妥了,你没有点头。”   “你怎么直接说三……还有,还有……”   “你也没有摇头,没点头没摇头,那就是默许了。行,等过了这一阵,我叫媒人来,三媒六聘娶你过门,给你一个正大光明的婚礼。”   ……   “扑哧……”回想起那一幕,石幼仪忍不住笑了一声,一张脸变得通红。   可是,旋即,她的泪水又流了出来。从这里到平凉何止千里,却不知道那个坏人如今过得可好,平安否!   自从听人说那坏人劫了军资亡命天涯之后,石幼仪感觉整个天空都塌下来了,那个时候,她只想将衣带解下悬在梁上,一了百了。可是,在死之前,无论如何得再见他一面。还有,自己若是走了,婆婆怎么办?   是我的命苦,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石幼仪又做错了什么呀?   现在,终于知道那坏人平平安安,自己和婆婆那颗日夜纠结的心总算可以安稳了。   可是,我怎么就静不下来,就想着要看到他呢?   难道这就是书里所说的思……念吗?   石幼仪一颗心蓬蓬乱跳,身上热得出了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听到婆婆在屋里轻轻地叹息:“闺女,夜已经深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石幼仪低声道:“娘,我睡不着。”   叹息声大了起来:“听到文儿的消息,娘又何尝睡得着,闺女,进屋来,娘有话跟你说。”   “是,娘。”石幼仪进得屋中,走到婆婆床前。   高母就抓住她的手:“闺女,你是不是想去平凉?”   “啊!”石幼叫了一声,连连摇头。   “别骗人,娘的耳朵好得很。先前你送亲家出去的时候。亲家公的话,娘可是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   石幼仪大惊,又觉羞愧:“娘,爹爹他性子怪,说话难听,你老人家也不要放在心上。”   “娘不多心,文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的性子,娘最清楚不过了。是的,文儿确实是太胡闹了,若他还是如从前那般老实愚鲁,又何至于有今日一劫。也怪娘,当初想着文儿成天呆在家中,痴痴傻傻也不是办法。这才托了李班头,叫他进了衙门。哎。”高母道:“却不想,文儿在外面走动,突然就开了窍,变得聪明伶俐,荒唐玩劣。娘悔啊,早知道这样,就将他放家里养一辈子。就算他再呆再傻,好歹人在跟前。如今,他犯下这么大事,只怕日后再见不着人了。”   石幼仪:“娘,你别说了。”   高母:“文儿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了,说不想,也是假话,娘只恨不得身上插了翅膀,好飞到平凉去。可是,不行啊……文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娘也管不了他。但心中却是担忧,闺女,你性子柔。可看得出来,你的话,文儿却是肯听的。不如你去平凉,也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遇到事,也可以劝戒。这男人啊,年轻的时候心性不定,就得有个女人管束。”   听高母话中的意思已经将自己当成过了门的媳妇,石幼仪羞不可当,但心中却无比欢喜,道:“娘你别说了,你腿脚不方便,我要在你身边服侍。” 第106章 千里寻夫   “娘是苦出身,从小就在地里干活,往日间磕磕碰碰也是免不了的。一个穷人家,没有那么娇气。”高母微笑着说,道:“不过是扭伤罢了,柱着拐,已经能够走动。说不定过得两日就好完全了,你也不用担心。”   “可是娘……”   “别可是了。”高母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文儿这一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洗刷身上的冤屈,娘相信他是无辜的被黄威陷害的。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闺女啊,这女人的好年纪究竟又有几年,难不成你还要学戏文你苦守寒窑十年的王宝钏?这就去平凉替娘给文儿带个信,就说,待到风头松了,找个吉利的日子你和他拜堂成亲吧,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啊,娘……”石幼仪羞得浑身颤抖。   “快走,快走,明日一早就走。娘知道你给文儿勒了几双鞋子,难不成你还藏在屋中,等着虫蛀鼠咬还掉不成?”   “娘。”石幼仪哇一声哭起来,跪在高母床前,不住磕头:“媳妇不孝,娘的腿脚不便,又看不清楚东西,却不能在你身前侍侯。”   “痴儿,痴儿,你若能替娘管束好文儿,替我们老高家生下一男半男,那就是最大的孝道。”高母的眼眶里沁出泪水,伸出手去轻轻地摸着石幼仪的脑袋:“娘也舍不得你呀!”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觉,就那么坐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天一亮,石幼仪将牙一咬,换了高文以前留在家中的旧衣裳,背着包袱,给高母磕了头。又去找李进宝帮忙开了路引,这才出了韩城。   她虽然是廪生的女儿,可石家本是寒门,从小就帮着家里下地干活,身子却颇健康,即便看起来纤细瘦弱。   自在报恩寺被歹人虏了,关在地窖里一月,就被关得精神错乱了一阵。好在有曾郎中的汤药和高母的细心照顾,总算是恢复了正常。她胆子本就极小,在高家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这次为了看到高文,却提起了勇气,再无畏惧了。   ********************************************************   韩城县衙,主薄厅,正午。   黄威坐在厅堂里,怔怔地看着院子里的那一丛腊梅花发呆。已是春末,梅花早已经凋谢,枝上长满绿叶。阳光投射其上,绿得晃眼,可他却感觉身上阵阵发冷,目光也涣散起来。   一个心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在黄威的耳边小声道:“三老爷,石献珠回韩城了,是不是派人将他拘来?”   “什么,石廪生回来了,此话可真?”黄威的瞳孔猛地一缩,目光如同针一般刺在那个衙役的脸上。   那衙役:“是,石老头回韩城之后,直接就进了城,听说昨夜还去了高文家。小的今日一早例行去客栈盘查旅客,正好碰到。觉得不对劲,又去高文家附近人询问,一打听这才知道,急忙回衙禀告。三老爷,如果小的没猜错,石廪生想必是得了高文的消息,去他老娘那里带信报平安。干脆将他捉了,一审,不就审出姓高的小畜生藏身之地。”   “拘石献珠?不不不。”黄威略一意动,然后又摇了摇头:“不能拘,此人可是有功名再身的,又不能用刑。况且,过审的时候,还得有府学学政到场,实在麻烦。到时候,他若抵死不认,谁拿他也没法子,反打草惊蛇,引起了高文那小畜生的警惕。到时候,还真捉不到他了。这样,石老头若真知道高文的下落,回来报信。高家的两个妇人会怎么样呢……”   他沉吟了片刻,对那个心腹道:“你下去之后盯紧,高家的那老母畜生还有石廪生那风流女儿,一旦有事,立即来报。”   “是,老爷。”   等到心腹手下退下,黄威拿起桌上的帐本,看了两眼,却因为心绪烦乱,死活也看不进去。他愤怒地将手中帐薄扯得粉碎,喉咙里如同藏着一头猛兽,低声咆哮:“梅良你这头畜生,给老子闹出这么大麻烦,死有余辜,死有余辜。若不是你叫高文看了帐本,老子何至于下这样的死手。现在好了,你伏击高文不成,反叫人砍下了脑袋。”   “这姓高的简直就是个杀坯,老子怎么就没想到他这么能打,直娘贼简直就是百人敌啊!这么多人将他围于垓心,却让人家从容而去不说,还一口气杀了九人。不但梅良父子,就连韩隗也死在他手上。如今却好,我那外甥女成天到家里哭闹,叫老夫派人擒回高文,为她复仇。”   “开玩笑,这人海茫茫又去哪里抓人?还有,高文这厮就是个亡命之徒,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潜回韩城来,上门寻仇,给老子来一个血溅鸳鸯楼……丝……到时候,只怕老夫一条姓名也要跟着赔进去……”   一想起《水浒传》中武松一口气将张都监、蒋门神,连带一门生口都屠戮一空的情形,黄威心中就寒气直冒。   从内心来说,他是一个求财的人。所谓和气生财,只要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也都会一笑了之。所以,当初高文殴打韩隗的时候,黄威也没放在心上,还教训了外甥女婿两句。到后来,高文逐渐在衙门里露出峥嵘,黄威隐约中感觉自己未来的地位受到了年轻一辈的挑战,这才警惕起来。   直到高文看过梅良的帐本,他才起了杀心。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当初韩隗做民壮伍长时欺压高文而始。如果当时韩隗哪怕对高小畜生有一丝笼络之意,又何至于弄成今日的光景。   韩小鬼,你死得好,死得好了,死了才能消老夫心头之恨啊!   正恼怒中,那个心腹又匆忙跑进来,在黄威耳边悄声道:“三老爷,查到了。”   “什么,查到了,查到什么了?”黄威一紧张,声音都变了。   那心腹道:“查到高小畜生的下落了,就在平凉城中。三老爷,咱们立即去禀告县尊,领了火签去平凉拿人归案。”   黄威:“好好好,可算找着人了,对了,此事你又是如何查到的?”   心腹忙回答:“三老爷,你忘记了,自瓦剌犯我大明朝之后,我省各府、州、县的民壮和巡检司对于流民的盘查都是极严格的。尤其是我县,地处交通要道,更是如此。这人若要出门,尤其是出远门,就得到衙门里来开路引。”   黄威抽了一口冷气,急问:“可是高家的人到衙门里来过?”   “正是。”   黄威:“谁?”   心腹:“是李进宝,他今日一大早就来衙门给石廪生的女儿石幼仪开路引。三老爷,你说巧不巧,小的正要出去查访,恰巧路过户房,就听到户房的师爷在骂娘。”   黄威:“说下去。”   “是,三老爷。”心腹得意洋洋地说:“户房师爷正在骂李进宝,说直他娘的,还真以为他还是快班班头,一大早跑来衙门好话也不说一句,就叫人做事,张口要,闭口就到,什么东西!小人当时就留了神,去问师爷,这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心中就想,这石幼仪开路引必然是要出远门。她一个姑娘家的,走那么远做什么,定然是去和高文高小畜生见面。这就不敢耽搁,急忙过来禀告三老爷。”   “看来石家小姐这是要送x上门,嘿嘿,风流柴儿就是风流柴儿,这才离了男人两月就守不住了。”黄威嘿嘿冷笑:“路引开到什么地方?”   心腹:“平凉。”   “原来是去了外府,我说难怪找不着人呢!”黄威狞笑:“很好,你这事做得很好,记你一功,三爷是不会亏待你的。走,去见县尊,准备拿人。石小娼妇,你要千里寻夫,老子要叫你千里奔丧。”   被黄威这一声夸奖,那心腹精神大振:“愿去平凉,缉拿凶犯归案。”   刚一起身,黄威又坐了下去,摇摇头:“不,急不得。”   那心腹一呆:“三老爷,要下手得尽快。若是走漏了风声,须防着高文逃脱了。”   黄威冷冷道:“本老爷心中有数,要你多言。”   想了想,他又缓和下口气,道:“咱们带人去平凉拿人固然是兵贵神速,可是,一次也去不了几个,三五人顶天了。某听人说那姓高的武艺高强,寻常七八条汉子近不了人,凶蛮狠辣,如果事行不密,怕又擒之不住。所以,这事得找平凉府衙配合。可是,如今的情形是人家估计不会理睬咱们。”   心腹一呆:“公事公办,平凉府能不出动人手帮忙?”   黄威:“你这就不明白了,高文一案甚大,就算捉到人,功劳也落不到平凉府的头上,他们也不会热心。当然,咱们出银子,人家也是会帮忙的。可是,衙门差役混日子的人多,真要刀口舔血还是不成的。”   那心腹:“三老爷说得是,别说平凉府,就算是在咱们衙门里的捕快。一个个平日里吃得脑满肠肥,走上几步路就喘得厉害,又如何跟人动手。三老爷你的意思是……”   黄威沉吟了片刻:“为了稳妥起见,还得请公门好手出马。锦衣卫自然最好不过,可惜我身份实在太低,缇骑高人们是攀不上的,只能去联络提刑按察使司了。反正都是要花银子,与其花在平凉府,还不如直接送去臬司衙门。你去一躺西安城,找提刑司的袁佥事袁大老爷,封一百两银子。我与他有旧,请他派出好手务必帮这个忙。对了,提刑司的大鹰、小鹰就不错。最好能够……”   说到这里,他面容变得狰狞,伸出右手狠狠地砍下去:“如高文这种凶徒,定然会负隅顽抗的。”   那心腹心中一凛,低声道:“三老爷放心,小人这就去西安,定将此事办得妥帖。” 第107章 大鹰小鹰   五月初,阳光猛烈,几乎是几日之内,夏季降临。   西安城中,一座小院里立中两人。   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人国字脸,身才高大健壮,皮肤紧绷,显出健康的光泽,正因为如此,看起来只四十出头模样。只眼角的鱼尾纹和眼睛里的沧桑,暴露了他真实的年纪。   小的那人大约十八九岁,唇红齿白,尖下巴,眼睛亮得跟刀子一般。   二人都身着无袖皮甲,薄底快靴,手执一把白蜡木制成的腰刀。木刀上都裹了一匹麻布,上面涂着新鲜的未干的红色土漆。微弓着脊背,如同两只正要出击的山猫,只等对方露出破绽,就一刀劈出,瞬间分出胜负。   看得出来,这两个人正在切磋武艺。   院中有一颗茂盛的槐树,在明媚的阳光下,那些树叶正生茁壮成长,贪婪地吸收着太阳的精华。   一根根光柱子从树叶的缝隙中投射而来,斑斑点点印在地上和二人的脸上。   有杀气在空气中弥漫开了,仿佛是感染到了这无形的威压,落在枝头的几只鸟儿也被震慑得停止婉啼,甚至忘记振翅逃离。   两人也不知道就这么对峙了多久,实在太热了,汗水从他们的额头上一滴滴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阵凉风袭来,树影摇曳,光影婆娑,有一根光柱子突然落到老人的眼上。   就是这个时候!   “杀!”年轻人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舌迸春雷,声音还未落下,人已经扑到老人面前。手中木刀狠狠朝老者的左肩劈下。   风声鼓荡,整个院子凝成实质的空气也跟着沸腾了。   “用力太大了!”老者也跟着大喝一声,双手执刀朝头顶一横,架住年轻人这势如猛虎的一招。   “嚓”两刀磕击。   显然,老者的力气小过年轻人,身子竟被劈得矮了矮。   本来,遇到这种情形,老者应该用尽全身力气以刀将年轻人推开。这样才能拉开二者之间的距离,脱离敌人的刀圈。   可就在这个时候,年轻人突然发现老者手突然一松,就看到他脚朝旁边踏出一步。整个人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旋到一边,自己竟然被他甩到旁边去。   他瞳孔一缩,心中有警兆生起。当下也顾不了那许多,用尽全身力气朝前蹿出去一丈,人还在半空,他左手已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一把短白蜡木刀,瞬间就朝后斩出去十余记。   “砰砰砰”耳边全是连绵不觉的兵器碰击声。   落地之后,年轻人才发现自己背心全是冷汗。   这个时候,树上的鸟儿才扑棱着四散而逃。   “好,再来!”年轻人落地之后,不待站稳叫步,又一声大喝,一长一短两把刀舞成一团红光,瞬间将老者笼罩其中。几片槐树叶落入黑光之中,瞬间被绞得粉碎。   又是一阵暴风骤雨的进攻,须臾,老者终于承受不住,脚下又是一转,跃将出去,叫道:“少待,等我换口气。”   二人这才停了下来。   少年定睛看过去,老者的胸口喘得如同拉风箱一般,面上却是黄豆大小的汗珠,竟是累得不成。在他身上的皮甲上横七竖八全是涂在木刀上的红色油漆痕迹,也不知道中了多少记。   心中一阵惊喜:“师父,我这刀法可还看得过眼,没给你老人家丢脸吧?”   “呵呵,小鹰,小畜生,好快刀!”老者扔掉木刀,伸手擦着额上汗水:“你这鸳鸯快刀在关中也算是头一份儿了,我跟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快不成你这样。呵呵,就知道欺负我这个糟老头。”   那个叫小鹰的年轻人得到师父的夸奖,大喜,也扔掉手中木刀,将老者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定,有恭敬地斟了一杯凉茶递过去,道:“哈哈,原来我已经成了关中第一快刀了。若非有你老人家的调教,小子也不可能有今天。”   老者的胸膛还在起伏,吃了一口茶水,这才笑咪咪地点头:“是啊,我谁啊,提刑按察司的大鹰,调教出的弟子还能差了。”   没错,这一老一少正是陕西提刑按察使司的名捕大鹰和小鹰。这师徒二人自出道以来,也不知道破了多少奇案,坏了多少江湖豪客、巨匪的性命,乃是陕西省六扇门的标志性人物。   大鹰的笑容中又是欣慰又是期许,他无儿无女,自十二年前将小鹰从街上拣回家之后,就当成亲生儿子养。如今,这小子终于出落成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了。   小鹰年少轻佻,得了师父夸奖,难免得意:“师父,如此说来,我这刀法已然大成了。”   大鹰摇头:“学无止境,你现在虽说已是关中第一快刀,可却不是第一高手啊!再拿你这刀法来说,还没练到极处,别说这天底下,就算是在关中,能杀你的人只怕不少。满招损,谦受益,不可自满。”   小鹰不服:“师父,天下武艺惟快不破。一刀在手,只要比敌人快。在对手的兵器落到我身上时,徒弟先一刀结果了他,死人又凭什么杀我?”   大鹰摇头:“快又有何用,敌人不可以穿铠甲吗?”   “这个,这个……咱们有不上上战场打仗,缉捕凶徒罪犯,他们身上可没有铠甲。”   大鹰:“就算如此,可你就算再快,也未必就能先击中敌人。”   小鹰大奇:“师父,我比对手刀快,怎么就不能先击中敌人了,没道理的?”   大鹰:“你刀再快,若碰到那种绝顶高人,在你还未出刀之前就已经料中你的招式,看出你的破绽,先你一步就在那里等着你,你动作再快又如何。”   小鹰不服:“怎么可能有人的武艺高成这样?”   大鹰:“你没见过,并不等于没有。”说完,就伸出手指了指小鹰的后肩。   “怎么?”小鹰不解,伸手在脖子后一摸,却摸了一手红色的漆汁。   顿时,冷汗就流了下来。   立即明白,实际上自己和师父这一战早在第一刀劈空,向前跃出时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师父是料定了自己第一刀的去路,早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门。只等一到落空,就顺势而为。   还好师父用的是木刀,若是真家伙,自己的脑袋早已坠落尘埃了。 第108章 天外有天   可笑当时的自己还恍然未知,双刀连环进击,靠着年轻力壮,逼得师父气喘吁吁,还以此自傲。   是啊,我的刀再快又如何,他老人家的刀已经等在那里,在未战之前就已经料敌机先。恰如一高明的围棋国手,走一步已经看到接下来的十步。   小鹰羞得满面通红,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小子无知,识不得你老人家的绝世武艺,心生骄狂之气,还请师父责罚。”   “起来吧,知道自己身上的不足,这才能够提升武艺。武艺这东西,就得不停和高你一筹的好手过招,生死相搏,才能进步。一场险死还生,抵得上十年苦练。佛家不是说顿悟吗,那样情形只要你死不了,必然会有所获。”大鹰抬起头看着天上白云:“什么绝世武艺,跟人家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   小鹰站起身来,恭敬地侍侯在师父身边。天气实在太热,他就小心地身手去解大鹰身上的皮甲。   听到他老人家这么说,禁不住好奇地问:“师父,在小鹰看来,你老人家的武艺已经是高不可及了,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人能强过你?”   “真是井底之蛙,你又见过什么是真正的高手。远的不说,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大和尚中能胜过老夫的两只手都不够数,还有武当山的道长中也是藏龙卧虎。不过,少林和武当山的武艺还是可以理解可以想象的,可那人……却是……却是……”   说到这里,大鹰的面上突然有点发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小鹰有点担心:“师父,你怎么了,那人又是谁?”   大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才惨然一笑:“小鹰,你也知道师父不是陕西人。”   小鹰:“对对对,徒弟以前听师父说过你是北直隶沧州人氏,十八年前才来的陕西,入了公门。”   大鹰:“可知道师父为什么来了陕西,又入了公门?”   不待小鹰回答,大鹰道:“沧州在以前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民间武风盛行。师父少年的时候家境还算过得去,又喜欢耍弄枪棍,所谓穷文富武。当然,现在这个世道,读书可比练武费钱多了。家中见我不喜读书,就花了大价钱,请了许多好手回来教授武艺。习艺二十年,老夫倒是打熬得一身好筋骨。不是吹嘘,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别的地方不敢说,沧州境内却是枪棒第一。可是,二十岁那年,家中却遇到事。那一年,山东乐安州汉王朱高煦造反,先父生前曾经和王府打过交道。于是,我们家就受了牵连,破了家。”   所谓汉王朱高煦造反,乃是明初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   汉王朱高煦是明成祖永乐皇帝的次子,当年成祖奉天靖难的时候,汉王就追随父亲在战场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也受到了将士们的拥戴。再成祖皇帝登基称帝之后,他被册封王爵。   说句实在话,这个朱高煦有魄力有才干,仪表堂堂,简直就是成祖皇帝的翻版,若给他一个机会,未必不能为有为之君。只可惜他上面还有个兄长,受到文官拥戴的太子朱高炽。   所谓长幼有序,尊卑有序。成祖驾崩之后,朱高炽继位年号洪熙,也就是明朝仁宣之治中的明仁宗。   这个明仁宗性格温和,人又长得胖得没眼睛看,且瘸了一条腿,靖难之战役的时候也没有寸箭之功。就因为比朱高煦早生两年,就被立为太子,大明朝的皇帝的接班人。   汉王不服啊!   于是,悍然起兵造反。   但因为力量有限,很快被朝廷大军镇压。他也在投降之后被废为庶人,囚禁在西安门内。后与诸子相继被杀。   “家中被朝廷抄了,宅子和土地也被充公,师父我以前大少爷一个,五谷不识,顿时没有了生计。无奈之下,就仗着自己一身武艺,就在北方几省四下流蹿,干些没本钱的买卖。”   “啊,师父你上山落过草?”小鹰大惊,声音颤抖起来。   “点,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人首先得活下去啊!”大鹰叹息一声,接着道:“不过,老夫以前怎么也是好人家出身,知善恶,晓得些是非。虽然做了劫富济贫的营生,可行走江湖多年,手上却没有粘过一条人命,小鹰你也不要担心。”   小鹰出了一口长气,笑道:“我就说师父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英雄不问出处,师父你也不用芥怀。对了,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武艺又高到何等不可思议的地步?”   “别急,你且听为师慢慢说下去。”大鹰笑道:“沧州靠近山东,而山东又是莲社的大本营。”   小鹰:“难道师父所说那人是白莲妖人。”   大鹰微微点了点头,道:“那一年,师傅二十五岁,正是一个人体力血脉正壮最旺盛的年纪。所练的武艺已修到最颠峰,要想再进一步却是极难。听人说少林、武当乃是天下武艺正宗。早年学武的时候,我听授业恩师说过一句话:宁可千年不得道,不可修一日野狐禅,学武这种事情不能走错了路子,否则,以后要想纠正就再纠正不过来。正因为武艺再无寸进,为师就想着去少林和武当走走,看看什么才是正宗的高明武学。”   “为师先去了武当山,可惜所遇到的道人要么是打坐炼气,要么是炼丹修长生,一问起,就回答说根本就不懂武艺。没办法,老夫就只能去河南嵩山。”   小鹰:“师父,去少林又怎么了?”   一听到徒弟问,大鹰道:“少林可比不上武当,就一座寺院。进庙一问,和尚也不避讳,见师父送上去的香油钱,不管来历,爽快地收我入门。一入寺院,老夫才晓得少林武学的厉害。当真是高手如云,任何派一个武僧出来,都是一流好手,真真是天下武艺出少林啊!”   “再在庙里住了两年,为师所学的技艺比前二十五年加起来都多,也一只脚跨进了上乘武学的门槛。这个时候,老夫身上的银子已经花光。虽然庙里的大师不说,可自己白吃白住,须不好意思。况且,人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有武艺在手,总想着在江湖上和人过招,扬名立万。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况且,师父以前可是做过没本钱的买卖的人,骨子里带着一股狠劲和戾气。即便是读了两年佛经,也无法化解。就辞了师傅,在河南四处闯荡。”   小鹰:“原来师父你老人家师出少林啊,这么说来我也是少林弟子了。”   大鹰点点头:“确实,你也算是我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名门正宗。”   听师父这么说,小鹰一脸光彩,一副与有荣焉神情。又想起一事:“师父,你不是说山东白莲妖人吗,怎么又扯到我少林头上来”   “哎,人老了,一回想起往事,就有些罗嗦,你也别急。”大鹰笑道:“在河南闯荡了一阵子,老夫一身少林正宗武艺,刚出道就技惊四座,在黄河两岸再无敌手,赢得诺大名气。说句好笑的话,随便去河南府、开封府、归德府任何一个地方,吃住都有江湖朋友管了,那日子,当真快活。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遇到那人……老夫这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第109章 白莲花开   说到这里,大鹰突然沉默起来,只抬头看着天空,久久无语。   小鹰等了半天,大鹰才缓缓开口:“那一年,为师二十九岁。如果家中不遭遇那场变故,只怕要已经娶妻生子,过得寻常人的日子了。正因为没有牵挂,这才全心全意地练习武艺,感觉自己的功夫从来没有这么高过。当时的为师一拳下去,足以击毙一头疯牛。当然,和你一样,师父最擅长的却是一把快刀。那个时候快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就算是空中的飞蝇,一刀劈出,就能一刀两断。这些年,年纪大了,刀也再快不起来。”   “打遍黄河两岸无敌手,又得了江湖弟兄的恭维,师父我整个人都膨胀了。感觉,除了少林寺的师父大师,天下就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突一日,有江湖弟兄献上厚礼,请为师去助拳。说是他的几个师弟被人给打了,请了好几拨人过去拦截,都无一例外地在敌人手头吃了大亏。没办法,只能求到为师的头上。”   “当时,为师心中奇怪,就问对方是谁,又是怎么和他发生冲突的。这一问才知道,敌人原来是白莲教的妖人,来河南传教,迷惑世人做乱。这些妖人四下收徒,骗人钱财积攒实力,在豫西北很是闹出些动静。加上他们那一套歪理邪说,很能蛊乱人心,就将我一个江湖弟兄的几个徒弟和几十户佃户招入门中。徒弟被人抢,地里的庄稼也没人种,误了农时,断不可容忍。”   “于是,那个江湖弟兄就开打。可是,这一打却一败涂地。反替人家壮大了声势。没办法,只得到处约人助拳帮忙。可那些白莲妖人实在太邪,去多少败多少,还将丢了几条人命,至此,河南武林和那妖人可以数是结下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了。”   “当年的为师好勇斗狠,又干过没本钱的买卖,内心之中可没有善恶之别。反正只要有的酒喝,有的架打,快意恩仇就好。被人大侠大哥地哄上几句,就热血上头。笑道:尔等无能,又舍不得金银,尽寻些阿猫阿狗不中用的人帮忙,现在吃大亏,却想起我了?也罢,老子就走上这一遭,称称那妖人的分量,叫他们知道我马王爷有几只眼。”   “就带了武器,应约而往。”   小鹰:“师父,白莲妖人作恶多端,你老人家斩妖除魔,乃是义举啊!”   “斩妖除魔,呵呵,老夫当时就是悍匪侠客一个,哪里有这么高尚。”大鹰只是看天,口中苦笑:“当时,那些白莲妖人在河南府卢氏山区活动。老夫和江湖弟兄们也不客气,一路杀过去,一口气将当地的妖人们铲除干净。杀了十几个头目,又捉了二十多个党羽送去官府,受到当地衙门的褒奖,得了个义士的名号,甚是得意。可是,妖头却死活也捉不到。”   小鹰:“师父,可是那妖人太奸猾,被他给逃走了。”   大鹰:“不是,那妖头根本就没现过身,任凭为师和江湖朋友对他的手下大开杀戒。”   小鹰,茫然不解:“却是为何,难不成那妖头摄于师父的神威,不敢与你交手?”   “你听为师说下去。”大鹰叹息一声:“后来为师才知道,那妖头不是不敢和我等交手,而是身怀六甲,不敢同人交手,怕动了胎气。”   “啊,那妖头是女人。”   “是,是女人。”大鹰叹息一声:“我也是追到那妖头的时候,才晓得的,早知道这样,就不去了……真惨啊……”   “在卢氏杀了十几个妖人之后,死活也寻不到白莲妖头,老夫也有些焦躁。这一日,正烦闷间。就有江湖弟兄来报说可算找着人了,原来那妖头身上有孕,见风声实在太紧,已过了黄河,逃去了关中。”   “那还说什么呢,追,杀之而后快。”   “于是,咱们选了十几个武艺高强之人,一路追入关中,终于在华州渭水岸边将那妖头堵在一个荒村的小茶棚里。华州那地方小鹰你也是知道的,华山脚下。”   小鹰点了点头。   大鹰道:“那妖头年方二十,一身月白衫子,不实施粉黛,身材纤细,却高得吓人,坐在那里如同风中柔柳。大约怀孕没两月,身子也看不出来。当时,老夫一看那女子,就好象被一道雷电劈中……世上竟然有这般美貌的女子,被她那双丹凤眼看上一眼,你如同落如梦魇之中,就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就算是天上的神仙大约也就是这样吧……不觉就……就呆住了……”   “啊……”小鹰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张大嘴叫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见这么多人赶来,将茶棚子围住,也不急,只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茶,柔柔道‘各位江湖弟兄还真是执着,从河南追到陕西,这都五六百里地了。小女子有孕在身,欲为腹中孩儿积些福,不欲手上粘血,还请你们不要纠缠,就此回去吧。反正我神教在豫东的堂口都已经被你等拔掉,双方都死了不少人,咱们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可好?另外,来年等我腹中孩儿降生,会给各位送上一笔厚礼答谢,算做赔礼。’”   “看到周围全是带刀豪客,茶棚的老板和伙计早就一烟逃得看不见踪影。见那女子口头示弱,随老夫一道过去的弟兄们都大声喝道‘妖女,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身上不便,这才逃到这里。若是身子好了,会这么好说话?呵呵,死了这么多人,能一笔勾销吗?今日也合该你倒霉,正要趁你病,要你命,休要怪我等无情。’”   “那女子叹息一声,只是柔柔求情。老夫当时也是被她的美貌和迷了心窍,又心中同情,忍不住出言劝解一道来的江湖朋友‘一个孕妇罢了,既然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看在没出世的孩子份上,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高抬贵手,饶她们母子一命。’”   小鹰:“师父真是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第110章 雷霆手段   大鹰:“老夫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即就有一个江湖朋友呸一声将一个唾沫吐到我身上,哭骂道‘你这话须对我那两个死去的徒儿说。’又有人骂‘你定是看上了那妖女了,不仗义。’‘并肩子上,屠了这妖妇。’当即,众人一拥而上,和那女子战做一团。为师被众人一通唾弃,心中羞愧,将咬一咬,拔出双刀也扑了上去。”   “这个时候,师父的武艺正处于颠峰状态,双刀一使,当真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可是,那女子身形快得如同鬼魅一般,为师的刀明明劈到她身上,却落了空,砍在虚影里头。这一战,我是越战越心惊,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武艺会强成这样。”   小鹰吃了一惊:“这么快,还能快过师父你?”   大鹰喃喃道:“那女子手中使的是一只短剑,也就一尺长……不,还短些……是的,实在是太快了,到后来,老夫眼睛都花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身边不断传来尖叫,然后又有热辣的血点子不住撒在我面上,那么的热,那么的热……”   “这个时候,什么武艺,什么刀法,都谈不上了,为师只能不住地挥舞双刀,也不管能否砍中敌人。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忍不住大叫声‘快逃啊’然后,所有人都一哄而散。这个时候,老夫才看清楚眼前的情形。只见,那白莲教的妖妇身上的白衫子已经彻底被人血染红,偏偏那张脸端庄秀丽,就好象那庙里的观世音菩萨一样……真美啊……对了,她在江湖上的名字就叫血衣观音。”   “而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这些人的都无一例外地心口中剑,瞬间被人夺取性命。他们的名字老夫都知道,皆河南一等一个好手,就算是老夫和他们交手,也得一二十招才能分出胜负。可就在今日,这么多人同时出手,却被人家像打苍蝇一样杀死。”   小鹰感觉师父的身子正微微发颤,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忙将手抚在老者的肩上。   大鹰:“那血衣观音见我还没走,将手中剑微微抬起,指过来。老夫当时就感觉心口一疼,身上立即就软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中剑了……好快,天上闪电也不过如此啊!老夫落到她的手上,就如三岁婴儿,任其宰割。”   小鹰大吃一惊:“师父你就这么被刺倒了……还被刺中心口?”   “对。”大鹰一把撕开身上的衣裳,却见,左胸处有一条寸余的伤疤,不大。因为事隔太久,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他微微一笑:“师父和常人不一样,心脏在右胸。所以说,虽被血衣观音一剑刺倒在地,浑身发软,却死不了。”   “当时,也不知道是敬佩还是疼,为师也记不清楚了,只长长的"呻吟"一声,大叫‘好剑法!’血衣观音见为师没死,惊讶得瞪大了双眼,真好看,那眼睛亮得跟井水一样。为师只恨不得再被她刺上两剑次好,只要她再这么看上我两眼……须臾,血衣观音才咯咯地笑起来‘自然是好剑法,对了,看你武功的路数应该出自少林。你师父是本真还是本悟?’”   “为师跌坐在地,忍住痛颤声回答‘小子无德无能,没有福气拜在本真主持大师门下,师傅是本悟。’‘哦,原来是本悟的徒弟。想当初,我也同他交过手,换了两招,勉强赢了。方才刺你这一剑,就是从他那里偷师的达摩剑法。你方才替我和肚里的孩儿求情,按说我该饶你一命,这才符合江湖规矩。不过,我是白莲教的人,你们都叫我是妖人。妖人嘛,自然要心狠手辣,须不要怪我。’说着话,又慢慢举起了短剑。”   听到这里,虽然知道师傅安然无恙,小鹰还是吓得低呼一声:“后来呢!”   大鹰:“当时,为师颓然道,江湖厮杀,技不如人,被人杀了也没什么好怨的。姑娘好俊的武艺,能看到这无上神功,就算是死了也甘心。再下绝不还手,只是姑娘刚才的剑法好生快,能否慢些,也好叫我看清楚。”   “那血衣观音突然扑哧一笑‘少林寺的人都是武痴吗,也罢,遂你所愿。你的刀法不错,不过,武功一物,光快是不成的。我就用你们少林的刀法杀你,看清楚了。’说罢,脚下一旋,就转到我身侧,以剑做刀,朝我后颈砍来。”   小鹰:“原来师父你方才砍我这一刀却是出自这个白莲女妖头!”   大鹰:“师傅好武成狂,自知必死,可死前却将眼珠子瞪得老大,惟恐没将这一刀看清楚,品出其中滋味。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女子突然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小鹰瞠目结舌:“啊,摔倒在地,怎么了?”   大鹰:“为师也是大奇,定睛看去,却见那女子跨下有一股鲜血汩汩流出。师傅当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虽未来娶亲,可手头却不缺钱,平日里窑子青楼都去过,对于男女之事自是清楚,就明白方才这女子一口气杀了将近十人,使力过猛,动了胎气,想是要小产了。而且,出血如此之多,再这么下去,不但孩子保不住,只怕大人也要糟糕。”   “果然,只片刻,血衣观音那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就渐渐苍白下去,眼泪里甚至流出泪来,声音也渐渐微弱‘救我孩儿,救我孩儿。’这话自然是对为师说的……是的,是要让我救她的孩子。”   小鹰:“师父你出身少林,日夜诵读佛经,慈悲为怀,定然是要救她的。”   “当时的我一身暴戾之气,为人凶悍,也算不得什么好人。若真受了佛法感化,当年就已在少林出家为僧了。我是……我是喜欢看血衣观音那张脸,那双眼睛。只觉得,若是将来见不到她,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大鹰接着说:“当即,我便一咬牙,将那女子从地上抱起来发足狂奔波,只用了一壶茶的工夫就跑进华州城里,找了个郎中,将一碗药灌下去,这才将她一条命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够跑这么快。”   “可是,血衣观音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昏迷过去,郎中说,命是吊住了,可下来能不能活,就得听天由命了。为师一是担心出了那么多条人命官府找上门来,二是怕那些江湖朋友又纠集大队人马来华州寻仇,不敢耽搁,就雇了辆马车,一路西行,进了西安城。这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只有朝人多的地方躲,才安全。当时,老夫丝毫没想过要将血衣观音交给官府……小鹰,师父是不是是非不分……”   小鹰不敢说话,只摇了摇头。 第111章 雨夜雷霆   小鹰心道:当年师父他老人家不过是一个江湖豪客,自然是不肯同官府打交道的。   大鹰继续道:“那还好,那女子的性命和肚子里的孩儿算是保住了。只不过,她一直昏昏沉沉的,只能卧床休养。为师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遍请西安城中的名医过来开方子,给她调养身子。什么老山人参、雪蛤、天山雪莲、藏红花,简直就是不要钱似地用,渐渐地她有了起色,可以下地走上几步。只是,走的路长了,还喘得厉害。”   “再加上肚子渐渐大起来,更是不良于行。为师当时也想不了那么多,只细心服侍起她的饮食起居。那女妖头精神好的时候会坐在院子里喝点水,和我说上几句话,那个时候,师父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活。只想她的身体如果好不了,我就这么服侍她一辈子也是好的。师父以前是大男人一个,什么时候做过家务。此时,却要从头学起……哎……”   “在西安城中,师父一呆就是四个月。血衣观音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可还是那么美了。但是,师父以前大手大脚花钱惯了,给她找了这么多郎中,又吃住了这么长日子,手头渐渐窘迫起来,寻思着是不是找些门路去弄些钱回来。”   “我是江湖人物出身,要寻钱,自然是要干那些没本钱的买卖。可是,如果去犯上几场大案,难免要惊动官府,一旦查过来,以她的身子,又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河南那边的江湖朋友,说不定也会闻风而动,到那个时候,为师又该如何对付?一时间,老夫倒有些困坐愁城的味道。”   “正在此刻,为师听人说陕西提刑按察使司的司狱司缺个副司狱,正在招人,薪俸还算不错。而且,这管监狱可是个来钱的活儿,只要你动点心思,随意勒索几个犯人,我和她一日的吃用就有了。想到这里,我将心一横,就去了提刑司。”   “这想进提刑司是要经过考核的,那才是过五关斩六将,就像是考武举人。为师正值壮年,经过和血衣观音一战之后,好象突然开了窍,武艺大进。上了校场,一出手就是横扫,没遇到一个象样的对手,顿时就入了当年的提刑大老爷的眼,让我补了那个缺。”   “哦,原来师父你老人家就是那样进了提刑司。”小鹰有些激动:“恨不能亲眼目睹师父当年的风采。”   大鹰:“因为得了提刑大老爷的青眼,进司狱司之后,因缘集会,为师办了个大案子,名声一下子就起来了,只一个月就被调去提刑衙门,真真是混得风生水起。每日只要想,就有使不尽的银子,衙门里的弟兄也自奉承,三日一大宴,两日一小宴。不过,师父都推了,倒叫提刑大老爷很是欢喜,说我是个知道分寸,公廉且能的能吏。其实,师父也想出去和弟兄们吃酒快活。只心头牵挂着家中的那女妖和她腹中的孩儿,每到办完差事,就匆匆忙赶回去,想的只是多看她一眼。”   “那女妖刚开始的时候对为师还诸多戒备,后来渐渐看出我没有坏心,就同为师有说有笑起来。且道,将来等她生下孩儿,定有厚报。另外,又说我武艺还算过得去,不如入了她们神教,左右一个头目是可以许我的。”   小鹰吃惊:“师父,你可不能入邪教做妖人啊!”   大鹰摆了摆手,示意徒儿听他继续说下去:“为师当时在衙门混得不错,平日间经手多少案子,真想弄钱有的是办法,又怎会贪白莲妖人的银子。至于什么头目……哈哈,怎么可能?”   他笑了笑:“为师只是喜欢这种有家的感觉,每日就和她在院子里说说话儿,吹吹凉风,听听蛐蛐儿叫,蝉鸣鸟啼,就够了。有一日,师父突然问那女子腹中的孩子的父亲在哪里,要不我带个信过去,叫他过来将你们接走。”   “那女子摇头,说不用了,她孩儿的父亲早在一年前死在一场江湖械斗之中。”   “为师心中奇怪,就问,既然你是个未亡人,怎么没看到你带孝?那女子冷笑,咱们神教中人可没有那么多讲究。喜欢一个人,同他说一声,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住在一起,至于三媒六聘什么的也没有必要。”   “当时我就吓了一跳,这这这,这不是乱了吗,这白莲妖人果然是邪得紧!”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在晓得这女子并没有丈夫,且腹中的孩儿的父亲已经去世之后,为师心中却欢喜得很,竟笑出声来。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为师一眼,嗔说‘你得意了啊,是不是想做我孩儿的爹。如果你想,且说就是,我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小鹰听得恼了,顾不得其他,低声骂道:“果然是个妖物,不要脸,不要脸。”突然又想起师父对那女子痴迷得紧,这么说怕要惹火了他,忙小心地看了大鹰一眼。   大鹰却不生气,道:“师父当年虽然已快三十,可何尝经历过这种事情,顿时红了脸,亢声道‘咱们江湖儿女义字当头,我救你,那是不忍心看到你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不过,我现在是官差,你是白莲妖人。等你生下孩子,养好身子,自离去便是。日后江湖相见,须手下无情。’那女子淡淡一笑,说‘以你的武艺,杀得了我吗?也罢,我领你这份情,日后若是江湖相见,饶你一次。’”   突然间,他眼睛里浮出一层雾气,喃喃道:“当年的我真傻啊,面皮真薄啊,如果应了她,也不干官府的差使,带着她娘俩离开这里……多好,多好……”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投射下来,落到他面上,犹如点点泪痕。   “自那日之后,这话我与那女子再不提起。日子又过回先前那样,每日我办完手头的差事,就急急地赶回家来,洗衣做饭打扫庭院,什么活儿都干。而她,则抚着日益隆起的肚子,立在一边看着,笑着。那画面,真美。为师觉得,如果时间能够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就在这院子里,在这温暖的阳光中。可惜,好的日子终归是要过去的。”   说着话,大鹰的面上露出恐惧之色:“为师记得,那是盛夏,也是在这座院子里。风雨好大,满天都是霍霍的电闪,直吹得这颗槐树呼呼乱响。那天夜里,她就喊肚子疼,说是估计要生了,叫得难叫一个惨。都快一个时辰了,可腹中的孩儿还是生产不下来,疼得她面面煞白。”   大鹰说着话,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因为用力,指节发白:“她以前在华州一战就动了胎气,好不容易保住了孩子。却受了震,加上娃娃个子又大,死活也不肯哇哇坠地。她叫了一个时辰,身上的汗水宛若泉水一般涌出来,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了。为师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情形,知道不好,再管不了外面风大雨大推门出去,准备去请个稳婆回来试试。那雨真大,刚一走到院中,就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睛。这个时候,突然一道霍闪,在轰隆的雷声中,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中庭就立了一个矮小的老头。看起来也没甚奇处,可能够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院子来,却叫我心头一凛,感觉就好象是见到一头凶狠的恶狼。当下就喝问他是谁。”   “那老头却不理睬为师,只朝屋中的血衣观音喝了一声‘我道你这半年跑哪里去了,却原来和奸夫躲进西安城,真叫人好找。出来吧,你没地方去了!’说来也怪,那老头的声音虽然不大,可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即便是天上的雷声也盖不住。听他称为师做奸夫,我心中却是欢喜,以为他是河南江湖朋友请来的帮手。我自不肯让他将血衣观音给害了,当下就大喝一声,顾不得去寻兵器,就捏着拳头扑了上去。”   “那老者有些惊讶,说‘咦,少林寺的,这一趟罗汉拳耍得不错啊!”那厮仿佛在逗弄为师,也不还手,一边腾挪闪避,一边对着屋里笑道:“怎么,还不出来,咱们神教在江湖上何等威风,可没有缩头乌龟。嘿嘿,既然你不肯出来,也罢,老夫先结果了你这个情郎。打死了你的男人,我看你还能躲得住。”   大鹰:“当时,为师武艺大进,可无论如何使力,却连那老头的衣角也摸不到。正焦躁中,那老头说完话,突然身子一矮,竟钻进我的怀中来。手一拨,就将我的双手荡开。紧接着,老头双拳连环出击,使得竟少见的南拳。从来没见人的拳使得如此之快,只一个瞬间,为师的胸口就中了十来拳,满耳都是蓬蓬的响声,我那是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啊!”小鹰吓得叫出声来。   大鹰一脸的惨然:“可怜我中了这么多拳,顿觉痛不可忍,将一口血喷出来,再也挺不住,软倒在地。好在那老者的目标是屋中的血衣观音,也来不及取我性命,就撞开门扑了进去。当时,为师惊得大叫,可又如何叫得出来,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受了很重要的内伤,就连肋骨也断了两根。但是,我已经浑身无力,能帮得了什么忙?她正要临盆,身体亏虚,又如何抵挡得住那歹人?”   “只能瘫坐在地,靠着这棵老槐树,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冲屋去。电光闪烁,就见着屋中的她已经跃将起来和歹人恶斗。满眼都是两条人影滴溜溜转动,夹杂着呼呼的拳风。实在太快了,几乎看不清楚他们的动作。”   “说来也怪,二人无论如何恶斗,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很快,二人就冲到院子里。突然间,那歹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借着电光,我看到老头肩窝中插了一把短剑,直没入柄,显然是伤得很重。”   “那歹人落地之后,如果滑冰一般溜出去两丈,贴着墙壁像壁虎一般又滑上墙头,痛叫一声‘好好好,好俊的武艺,老子认栽。嘿嘿,日后山高水长,有的是见面的时候。’”   “见到她打败敌人,为师心中又是佩服又是高兴,禁不住叫了一声好,又道‘可算是打退贼人了,妹子,你的身体可好些,我去请稳婆回来。’为师也是一时着急,就喊她做妹子。她突然悲叫一声‘大哥,我不成了,不成了,孩子,我的孩子。’这叫声又是悲痛又是惶惑,还带着哭声。听到她喊,我定睛看去,却见她身下已是血流如注。就算我再不晓得妇人的事,也知道她是大血崩了。这个时候的她的脸已经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显然是快要不成了。”   “当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咬牙爬过去,一把抱住她,眼泪就下来了。她却还是在叫,用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腕口,差点将我的手折断了,显然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将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咬牙坚持。突然间‘哇’一声,有婴儿的啼哭声传来。但见,一个胖大孩儿已经哇哇坠地……可算是生出来了……是个女孩子……”   “她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只扭头朝墙上喊了一声‘刘妈,你可算来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听到这话大吃一惊,转过头去,透过雨幕,就看到墙头跃下一个老妇人,只一步就跨到跟前,将孩子抱在怀中。”   “不用问,那老妇也是白莲妖人,说不好还是她最亲近之人。妖人就是妖人,看到她已经变成那样,却没有半点悲伤,反点了点头,说‘是,姑娘你是活不成的,孩子交给我带走吧,毕竟是咱们神教的圣女,总归是会皈依教门的。至于姑娘你……’”   “她仿佛也是明白自己已经到了弥留时刻,笑了笑,‘孩儿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随大哥的姓,姓云,叫摩勒……把孩子带走吧,不然这事就没完,反牵连了大哥。走吧,我想单独和大哥说说话儿。’说着话,她将头转过来看着为师,笑起来‘你是个好人,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意,也自感动。可惜啊,可惜啊,若是要来世,我就嫁给大哥,报答你的恩情。’她抬起手来摸着我的脸……我的脸……”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孩儿已经被那叫刘妈的老妇人带走了。她只是摸着我的脸,说‘对不起,对不起,早知道我就该对你好一些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手也猛地落下……那天的雨好大,好冷,为师什么也做不了,只大声地哭着,用力地抱着她的身子,可她还是慢慢地凉了下去……”   大鹰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那半年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人的一生中有多这么一段,那就是好的。可怜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究竟姓甚名谁,苍天啊,苍天啊,你为什么叫我认识这么一个神仙般的女子,偏偏却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小鹰啊,你不要因为外间的人捧你一句关中第一快刀,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和她和那个歹人的武艺比起来,你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鹰见师父如此伤感,不敢说话,悄悄地退了下去。   没错,师父绰号大鹰,他的名字叫云鹰,飞翔在高天云上的苍鹰,栖息在悬崖峭壁上坚强如坚岩的猛禽,可内心中却有软弱的不住流血的地方。   大鹰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待到心绪平静下来,小鹰又回来了。   “什么事?”   “师父,徒儿刚才去了提刑衙门,袁佥事袁老爷有令下来,命咱们去一趟平凉。” 第112章 五月鹰飞   说完话,小鹰就将一份卷宗递给师父。   大鹰随手翻了翻卷宗,就扔到一边,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去平凉,有这个必要吗?不过是捉一个歹人罢了,随便叫几个提刑司的弟兄自去就是。叫咱们师徒走这一趟,那不是耽误事儿吗?况且,如高文这种悍匪,杀人越货之后,因为风声实在太紧,肯定会找个僻静地地方躲起来,怎么可能去平凉,说不好已经去山西甚至四川了。”   小鹰:“师父,可袁佥事说,那姓高的贼子在平凉啊,还带信回家,叫家里人过去和他汇合,想必是假不了的。”   “这不过是声东击西之计而已。”大鹰哼了一声:“袁佥事懂得办什么案子,一个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江湖上的事情他有知道多少?”   没错,那个袁佥事就是个草包,偏生品行恶劣,自上任之后,什么银子都想贪,连人血银子都敢伸手。可官大一级压死人,人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有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权力比一县的知县还大,小鹰劝道:“师父,人家是官,有令下来,咱们执行就是了。至于能不成办成这个差事,是否扑空,我师徒二人就管不着了。师父可是因为最近的江湖传言,不肯离开西安府……徒儿该死,徒儿该死!”   小鹰忙要跪下去,大鹰一把将他扶起,苦笑:“你我情同父子,说话也不用避讳。是的,为师对白莲教徒流窜入陕一事看得很紧,是不太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西安府。哎,罢了,既然上峰有令,咱们就去一趟平凉,希望运气好,那姓高的贼人就在平凉城中。径直擒了,也好快些回来。”   小鹰:“是,师父徒弟这就下去装备行装,明日一早和你老人家一道带着弟兄们出发。”   是的,最近一段日子,他和师父嗅觉到了一点风声,说是北直隶和河南那边的白莲妖人好象起了内讧,互相仇杀,人脑子都打出狗脑子了。当然,白莲妖人的宗门实在太多,彼此联系得也不紧密,为了争教徒抢地盘,彼此之间也常常争斗。可这次的情形据说有点怪,死了不少人。又一股妖人吃了败仗,在潼关以东站不稳脚跟,逃到陕西来了。   陕西这边因为是三边军镇所在,民间有尚武之风,衙门管理严格,也没出过白莲教这种邪教。对于那些妖人来说,这里就是一片肥沃的处女地。   于是,这伙妖人入陕之后有不安分的迹象。   对于他们,师父非常警惕,平日间查得也紧,最近一段日子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扑在这事上面。   今日听到他老人家说起这桩往事,小鹰这才有些明白,师父之所以如此看重此事,那是想将那个雷雨夜的妖人找出来,报那个差点成为自己师母的女子的仇。是啊,那日如果不是强敌登门,师母勉强提起精神迎战,又怎么可能因为大血崩而撒手人寰?   只怕这十多年来,师父日思夜想想的就是把那个妖人给揪出来吧。这个时候,好不容易听到说白莲妖人入陕,上司却要将他派去平凉,难怪他老人家不愿意。   “师父,你老人家放心好了,此去平凉,徒儿一定协助你尽快破了此案,逮捕人犯归案。然后,将白莲妖人尽数铲除,报师母血仇。”小鹰狠狠地捏紧拳头,暗自发誓。   同时,心中又有热血涌起:师父的武艺已然高绝,却不想师母和那妖人更是令人高山仰止,我辈武者如果有一天能够得窥真正的高人,就算是死也甘心!   第二日,大鹰小鹰师徒和另外四个衙门里的好手即刻动身,一路朝平凉急行。这一次,提刑司可谓是精华尽出,气势汹汹。   *****************************************************   “两百,两百零一,两百零二……三百……四百……”   “呼!”赤着的上身全是热汗,高文终于经受不住,轰一声趴倒在凉席上。四百个俯卧撑做下来,感觉累得不成。自从开始科举之后,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练习武艺了,感觉技艺退步得厉害。最最叫他不能忍受的是,自己成天吃吃喝喝不动弹,肚子竟微微坟起。再这么下去,自己的身体就要废了。   在这个丛林般的世界,没有足够的武力,鬼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传统武术讲究的是腰马,没有俯卧撑一说,所谓拳打三分,脚踢七分。可高文觉得,适当的上肢力量锻炼还是必要的。   在凉席上趴了片刻,待到调匀气息。高文“喝”一声跃起:“再来,再来,只有达到极限才能激发人体的潜力。”   那一夜血战给他留下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即便过去三个多月,至今回想起来,那连天横飞的血肉依旧让他经心。身体是古人高文,遇到危险会自然而然做出正确的选择。可骨子里,他依旧是现代社会那个小编辑,知识分子。当初手刃仇敌的时候或许不会多想,可接下来每每都会在噩梦中惊醒。   试想,如果当初自己的武艺弱上一分,手下慢上半拍,此刻已经成为冢中枯骨。而且,云摩勒的武艺给了他极大的震撼。行走在这世间,有一艺傍身总归是好的。而且,有个好的身体也是不错的。   跃起来之后,高文觅着脑海中的记忆,打起拳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动作还慢,渐渐就快将起来。不片刻,满院都是呼呼的风声。心中记着那日云摩勒指点自己的话,谨守中宫,保持住身体的中轴线不乱。很快,他每发出一拳就感觉有一股力量从脚跟处升起,沿着两腿到腰,然后借着整个身体的重量从双手发出。   一旦力量使出,眼前竟有种突然一黑的感觉,就连脑浆子也被震得疼了。   “蓬”一声,挂在树下自制的沙袋猛地荡开,震得树叶纷纷落下。   一口气打了二十多拳,一身都酸疼起来、灼热起来。   高文这才停手,心中却还是不满。虽说觉得自己的武艺好象又有进境,可似乎已经达到瓶颈,要想百尺竿头再上一步,已经没有多大可能。这一辈子,估计也就达到梅良那种程度,也就比普通人健壮些,能打些,如云摩勒那种程度却是终生无望。   道理很简单,要想习得上乘武艺,就得从小由名师指点,而自己前天已经满十九岁,已经错过了学功夫的最佳年纪。 第113章 太简单   虽说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学得一身好武艺,叫有着处女座强迫症的高文很是不满。不过,洗了澡,换身干净衣裳之后,一看到架子上的书,高文又放松下来。   是啊,就算武艺练得再高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赳赳武夫而已。自己又不是要去从军,只要能够强身健体,有基本的自保能力就可以了。在古代,从军从来就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可见,军人在明朝的地位非常低,军户的身份也就比衙役高上那么一点点。就算你混到参将、游击将,也就是相当于后世师级军官的地步,可在朝廷眼中依旧是坏蛋和潜在的叛乱分子。遇到了一个正四品知府,也得乖乖跪下磕头请安,毫无尊严可言。   只有科举入仕,才能混进统治阶级,才是人上人。   另外,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火枪都开始上战场了,你就算练成天下第一人,被一排鸟铳来个齐射,也顷刻了帐。真遇到必须和人动手的时候,我不可以使弓箭吗?   手指从架子上朱熹批注的四书的书脊上划过,回想起刚过去的府试,高文就想笑,也庆幸:我高文这阵子运气还真是不错,当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当到拿到秀才功名之后,还真得去庙里烧香还愿。   没错,府试这一关竟是过了,虽然不如刁知县所期望的那样拿到本届平凉府的头名案首,好歹名次不低,虽然得了本年院试的考试资格。   府试那日黎明,高文起得很早,在后世北京时间三点模样就已洗漱完毕,吃了早饭,提着早已经准备好的考篮朝平凉府的贡院行去。   就在今日,石廪生也要回韩城。按说,他不用起大早的。可老先生也知道这场考试对于未来女婿的重要性。只要过了这一关,就可以参加接下来的院试,拿到秀才功名。而此刻,功名可是关系到他的生死。   老先生一路送高文过去,沿路不住叮嘱,说了许多考试的注意事项,又说:“高文你也不用担心,以你的文章,这一关必定是会过的。只需保持平常心,平日里怎么写,进考场就怎么写。还有,刁知县已早就将你县试的卷子送到知府手头。这几日,我和几个文友说过这事,他们都道府台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说平凉有高尔止在,本府的文脉怕是要被你撑起来了。不但是你,就连府学的学官们都很是振奋。说是,只等你过了府、院两关,就叫你入府学。所以,这次你进考场,只要正常作文,想不中都难。”   话虽然如此说,可高文心中却乱成一团。   一想起家中的母亲,想起自己险恶的处境,又如何平静得下来。   和县试一样,府试也需要保人,所不同的是两个府学廪生,这一切石廪生早已经安排好了,也不用高文操心。另外,府试也只考一场,就作一篇八股文。只不过,同县试的小题不同,是大题。也就是说,题目是一道完整的句子。另外,文章结尾舒股之后,要作一个小结。   那日,点完名,拿着考引,也就是座位号进了贡院,找到考棚坐好不片刻,题目就发下来了。题目很简单,《民为贵》。   这个题目出自《孟子》中《尽心下》。原文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大概意思是,孟子说:人民最为重要,国家其次,诸侯为轻薄。所以,得到民心的做天子,得到天子欢心的做国君,得到诸侯欢心的做大夫。   也就是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老百姓才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稳固了,国家也就安宁。   说句实在话,这个题目简直就是烂大街了。就好象“学尔时习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样,任何一个刚开始学习时文写作的人都会拿这几个句子入手。   可是,就因为太简单了,高文却不会,或者说抄无可抄。   原来,他脑中所记的状元八股范文基本都是明朝中后期的佳作。科举考试的出题范围被严格的局限于《四书》《五经》,并以朱子的批注为准,发展到嘉靖万历年间,可以说该出的题目都已经出尽。书中每个句子后面都跟着上百篇范文,所以早在明朝末年,就出现了应考者背熟几十篇前人的范文就可以考中举人甚至进士的怪现象。再考下去,考官也不知道该出什么题目才能让莘莘学子分出高下。   没办法,只能尽力为考生设置难关。所以,高文手头的范文,大多是诸如“不知命”“子张问十世”“父母俱存”“信乎”“小子”一类的怪题难题。   到清朝以后,考官为了不让应试者猜中试题,便在命题上想办法,出现了所谓的截塔题,截塔题就是把不同章节的上一章节的最后一句或半句或仅仅两三个字,与相连的下一章节的开始一句或半句或两三个字,硬扯到一起,捏合成一个试题。还有一种叫隔章截塔题,就是用不同章节的两句话组合成为一个题目,被读书人称为“隔章无情截塔题”。   这还不算特别的怪题,更荒唐的,是从四书中随便截割两三个字就可以作为考试题目,比如科举历史上有名的“大草。”   所谓《大草》,指的是《中庸》中的一句话,“及其广大,草木生之”。考官就将及其广大的最后一个字和草木生之的第一个字合在一起,变成一个题目。   换成一般的考生,若不是将儒家经典背得滚瓜烂熟,并有点小机灵,上了考场还真要蒙逼了。试想,如果高文这种心大的现代人遇到这种考题,就算如古人一般十年寒窗苦读,也只能在心中叫一声“我那个大草!”   此刻的高文没有范文可抄,就只有靠真本事自己作了。   可问题是,这学文和习武一样,得有童子功。他在前世读大学的时候,虽然是个国学爱好者,可也仅仅停留在能够不依靠辞典将一篇古文顺畅阅读的程度。真正接触八股文,真正开始自己写作,也就是穿越到明朝之后的这几个月,水准自然不佳。   更何况,家中出了那么大事,自己却无能为力,心绪已然乱成一团,又如何静得下心来作文?   当日,高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挨过了那一场考试,又究竟写了什么。好不容易等到第一次放牌,就交了卷出了考场。   回到住处之后,高文有点灰心丧气,心道:看来这次府试悬了,如此,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得重新考虑了。   他甚至想过要不送点银子给知府,看能不能买通关节。县、府两场考试非常不正规,可以说,中不中只是考官一句话的事儿。可是,就算要行贿,也得事先准备。这个时候,估计知府已经将卷子审完,开始排名次,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如果过不了府试这一关,我高文又该如何面对石廪生,面对即将到来的大危机?   这个时候,一向豁达的高文竟忍不住长吁短叹忐忑不安起来。   三日之后,府试放榜。高文虽然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还是提起精神去贡院看榜。   这一看,高文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原来,自己在考场里胡乱涂鸦一气,却是过了关,高中平凉府本届府试乙等第三十名,上了轮榜。   这次平凉府试共录取五十名考生,分甲乙两等,前十名为甲等,后四十名为乙等。高文得了第三十名,不前不后,倒是中庸。   不过,府试的用处主要是获取五月份院试的资格,名次倒是无妨,哪怕是吊车尾。当然,在考前自己自信满满要拿头名第一,最后在院试在得个案首,来个小三元,轰动整个平凉的目标是完不成了,也不知道那刁知县知道这事会失望成什么样子,要知道,刁化龙可是对我高文寄以厚望的。   莫名其妙过了府试这一关,接下来两日高文都有些懵懂。后来,中式的童生们到访,出席了几场文会之后,高文才想透其中道理。   原因有两个。   首先,平凉实在太缺读书人了。就拿这次府试而言,别说是江浙那种满大街都是书生的文教发达这地,就算是西安府,每次府试都有上千童生进考场惨烈厮杀,那才真真是大浪淘沙。可这次平凉府考,进考场的也就区区四百人出头,而且这些人的水平好象都不怎么样。十中取一,难度降低,你只要文章格式对了,字写得不错,多半是会中的。   其次,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刁知县提前给平凉知府打了招呼,因人成事。还是那句话:论人脉在人治社会中的重要性。   看来,无论是捞世界还是玩政治,跟对了人真的会占很多欺头啊!   只是将来若是见了刁知县,须有些不好意思。   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对于本月的院试高文不敢大意,当下调整好心态,闭门谢客,每日除了读书,就是打熬筋骨。   对他来说,真正的挑战马上就要到了。院试可不比县、府两场考试,那可是要凭真功夫的。 第114章 主考官   相比起县试和府试,出题人是当地正印官,不糊名,看你顺眼就能取了不同。院试是童试的最后一关,中式士子称之为生员,就是一般人所说的秀才。只要到这一步,你才获取功名算是一个读书人了,也具备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童子试说到底,就是公务员考试的预赛。只要等到在下一场的乡试里中了举,就有做官的资格。   明朝乃是皇帝于士大夫共同治理天下,读书人身份自然极高。只要你做了秀才进入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到那个时候,就算军资被劫一案查到自己头上来,官府也好不对自己用强。也就是说他高文可以和官家站在同一个层面,与敌人斗争,初具自保能力。   和县试、府试一场一篇八股文就考完不同,院试的主考官由一省的提督学政主持,出题人和考官由距离考试地六百里外的书院的山长担任。考试的时候,考生的卷子要糊名。另外,交卷之后,还得由专门的誊录将你所作文章誊录下来,送到考官处判阅。等录取之后,拆去弥封才知道中式之人姓甚名谁。   只有到这一步,才算是正规的科举考试了,全凭真功夫硬本事,毫无人情可讲。毕竟,府试之间关系到读书人的功名,而且,名次靠前的士子可是要送进官学读书,按月发给廪米,吃公家饭抱铁饭碗的。   老实说,在府试考场上受到打击,高文对于接下来的院试有些不塌实。他虽然记了一肚子状元八股文,可怕就怕等到时候上了考场,考官出的题目如府试那样,自己手头根本就没有范文,就算想抄袭也抄无可抄,只能靠自己的真本事硬写。   平心而论,平凉府文教落后,府中几县的士子中也没有什么人才,如果不靠抄袭,高文的八股文写作水平也就中下游程度,运气好面前挤上榜,运气不好说不定就名落孙山了。比如这次,自己就是霉运当头,被《民为贵》当头一棒。   最麻烦的时候,院试这种关系到读书人功名和切身政治和经济利益的考试并不只考八股文写作,还要考策论,就是考核一个读书人的行政能力,类似于后世公务员考试的行策。另外,还得写诗贴诗一首。这些玩意儿,高文手头可没有范文,以前也没接触过,需要从头学起。当然,策论什么的在考试中所占的比例不大,对考试成绩没多大影响,只作为参考。   另外,院试考两场,正试一场,复试一场。第一场正试过关之后,你还不算是正式的秀才。得参加复试,中了才算是出案。   到这个时候,科举考试的难度陡然增加。也因为如此,百分之八十的读书人在这一关被刷了下去,很多人考院试多次落第,考了一辈子,到了白发苍苍仍称童生者大不乏人,甚至还有祖孙三代都是童生,同场科考的美谈。   清朝道光年间广东曾经多次有百岁童生参加院试的纪录,官府觉得老童生们再这么考下去实在是不妥当,劝又劝不住。没个奈何,只得上奏朝廷,请皇帝赐他们一个功名了事。否则,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进考场见到《大草》这种怪题,一但有个三长两短,考官也要跟着吃挂落。   当然,平凉的因为经济落后,考生实在太少。因此,整个陕西省,除了西安府和汉中府有复试之外,其他几个府的院试都是一场过。   这让高文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多考一场对他来说就是多了一个变数。一场过,一锤子买卖自然是最好不过。   过了府试一关之后,高文算是正式的童生了。在府衙报了名之后,就买了一大堆书,呆在家中整日苦读。也学着人作过几篇策论,写了几首试帖诗,可总觉得味道不对。具体什么地方不妥当,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一日,高文如往常那样练完拳,正要读书,想起自己的神射工夫,心中一动:看来,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虽然武艺不成,可对于弓马一项却有过人的天赋,如果可以,倒是可能加强一下这门武艺。   只是,自己一个读书人,成天背走强弓硬弩满街走也不象话。再说,真遇到敌人,人家也不可能等你跑回家拿了大弓再同你公平较量。   顿时,他心中就有了个主意,就出门上街,找了个银匠给自己打了一个弹弓,又用做了一袋钢珠。为了实验弹弓的威力,高文在那个匠人的院子里拉开弹弓,劈劈啪啪地打了一气。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练得十几丸之后,手一热,那弹弓就好象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心念一动,指哪打哪,例不虚发。至于威力也不小,竟将人家的一口粗瓷酱钢给打破了。看到四分五裂的大酱缸,高文心中一颤,这力道已经相当与后世的复合弓了,寻常人中了这么一记,相比立即就会失去反抗能力吧!若那夜我有这具弹弓在手,要杀那梅良自不在话下,也用不着云摩勒出手。   到这个时候,我总算有了一定的自保力了。   付了工钱,又赔了人家的酱缸钱,高文怀揣利器,这才满意地应约去城中一家有名的酒楼参加文人聚会。他这一段时间闭门谢客,本就不打算和本府的士子有过多接触。毕竟自己有血案在身,认识他的人少一个,就多一分安全。   可这场集会他却不能不参加,因为,还有五日就是本年的院试。考官姓甚名谁,习惯的出题方向,喜欢什么样的文字,他都一无所知。这些,都需要打听清楚。今日,恰好有一个与自己同期过了府试的童生相邀请,说是已经打听到了,请他过去吃酒。   高文自然是欣然前往,和他们作了一场文会,吃了一台酒。这才知道,这次的府试考官姓徐,名珵,苏州吴县人,宣德八年进士及第,后来又考中庶吉士,做了翰林编修。   明朝非进士不得为官,非翰林不得为相。更何况,这个徐大人还是翰林编修。编修是什么人,那可是天子身边的秘书。如果混得好,一旦放下去做官,起码是一个副部级的侍郎,手握重权,前途一片大好。   这样的人不好好儿地呆在京城熬资历,养人望,跑陕西里当考官,这就叫人想不明白了。   见高文不解,一个童生笑着道:“这个徐大人只怕要糟糕了,按说,咱们如果中式做了他的门生,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可是,眼见着徐主考的官儿估计也当不了几日。咱们若是被他取了,以后就算中了进士,估计也没有什么前程。”   “什么要糟糕了?”高文又问了半天,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徐大人为人比较糊涂,行事荒诞不经,常有匪夷所思的奇谈怪论,加上人品不好,名声极差。朝中的大人物早就想将其赶出京城,远远打发掉安静。   去年瓦剌也先入侵大明朝,土木堡一战,生擒了太上皇帝,京师大震。郕王继位之后,重用兵部尚书,太子少保于谦和吏部尚书王直等一众肱骨忠臣,与入寇的瓦剌大军在京城对峙。   可京城的兵力终归有限,且京营战斗力实在不成。于是,景泰帝就听于谦之言,遣科道官十五人募兵于外。   所有人都知道,这出去募兵也就是名义上好听一点,说是执掌兵权,可我一个文官,带什么兵?况且,这募兵吧你得手头有人有钱,特别是钱,没有钱,你凭什么组建军队?就算你招到足够的人马,一日三餐,战马器械,又从何着落?   所以说,派言官们出京,天子也就给了个名号,算是名义上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以示朝廷守土抗敌之志,政治上的意义大于军事上的意义。   果然,到此刻,瓦剌军都已经退出长城了,这十五路科道言官还没有招募到一兵一卒。   这事对于那十五人来说,就是变相的冷落。因为朝廷此刻正值新旧交替,朝廷的各部院衙门都在大换血,你一离京,等到办完差事回京,所有的好位置都被人占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只能在一边干看着生气。   这个徐珵因为名声实在太坏,大伙儿早就看他不顺眼,接着这个机会,就将他派出京城,去彰德府招募丁勇。   徐大人一看,不对劲啊,你们这不整人吗?   就上朝去闹,他这人口才了得,又是翰林出身,门生故吏不少。这一搞,朝廷被他搞得乌烟瘴气。负责此事的吏部天官王直,也就是韩城杜知县的座师顿时恼了,他是个有名的君子,最见不得徐大人这种只知道做官的“奸佞”,一通呵斥之下,改彰德为平凉——你有多远滚多远吧!   彰德府好歹在北直隶,距离京城也就千余里地。这回好了,被打发到平凉,那可是万里之遥了。   所以,等到也先带兵回到草原,别的科道言官们都已经回京,徐大人还勾留在陕西。   当初,为了安抚徐珵,方便做事,朝廷给他升了一级,行监察御史事,相当于巡抚,和钦差。   徐老头来陕西之后,手头无钱,加上对军务兴趣半点也无了。在陕西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半年,才招了百余兵丁,差事办得一塌糊涂,听说明朝和瓦剌休兵止戈,就琢磨着什么时候返京。可左等没有圣旨,右等没有旨意,就焦躁起来。   按照明朝的选举制度,各府院试的主考官当由本省的学政,或者由翰林院派人。   今年朝廷开恩科,乃是大比之年,再加上又逢辰、戌、丑、未年岁试之期,各地的学官就不够用了。于是,陕西学政衙门就请徐大人代为主持平凉府院试。   徐珵正呆得烦闷,静极思动,反正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本就是有学问的宿儒,这种做考官收门生的事情自是乐意,就欣然应了。 第115章 神捕上门   在这个世界上,读书人都是有师门的。明朝不以言罪人,读书人议论朝政也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所以,一听说徐珵要做平凉府院试的主考官,考生们就将徐大人前三代后五代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都查了出来,甚至连当年参加会试时的考卷都抄了一份,细心揣摩他的口味。   不管怎么看,这个徐珵的政治生涯已经完蛋了。就算得了圣旨招还回京,估计也会被打发到一个清水衙门做个闲官。运气好,会被外派去南京当个养老尚书。   明朝实行的是两京制,也就是在北京之外,另设南京为陪读。   南京那边依旧有一整套中央机关,只不过,这套班子不管事,通常做为安置即将退休的官员之用。比如某某大人年事已高,气血已衰,按理该回乡休息了。可人家威望高,就这么把他给打发了,情理上说不过去。于是,就升上半级,派去南京。比如你以前是北京户部侍郎,那么就当南京去做户部尚书,算是朝廷对老臣的体恤。   当然,那种难缠的人见人怕之人,或者政治斗争的失败者也会被弄到江宁去休息,算是体面下台。比如嘉靖年间的大清官海瑞,性格刚直。中央觉得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实在难以对付,就叫他去南京做右都御史,最后老死任上。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王大人的政治生涯大概也会是这个路数,做他的门生,确实是一件叫人无语的事情,将来就算做了官也别指望师门能给予你任何帮助。   一时间,众童生都是唉声叹气。   高文听得心头好笑,暗道:你们现在就开始叹息是不是早了点,首先你得过了院试这一关,做成秀才才好。   没错,平凉府因为经济欠发达,读书人少,县试、府试难度小,只要你进考场,多半是会中的。只不过,到院试这一关,竞争一下子就激烈起来。   据高文所知道,本届平凉府院试朝廷给的生员指标是五十个,而报名参考试的童生有已达惊人的八百。但从比例上来看,不过是十五比一,低于江南地区的二十一比。在江南一带,每场院试考生基本都超过千人,而录取名额也不过比西北多二十人,也就是七十名左右。   可这次院试的考生基数大,难度却是不小。若是掉以轻心,说不好就卷铺盖等明年再来了。   对于高文来说,自己的座师是谁都不重要,反正他只想要个功名防身。只要能中,哪怕座师是一条哈士奇也不打紧。   至于中了秀才,将来的路子该怎么走,他也没想太多。反正是先想办法脱了身上的罪名,至于那件案子该如何着手,现在不是考虑的时候。思虑太多,反影响了自己在考场上的发挥。上次府试,就给了他一个血的教训。   高文也附和着众生长吁短叹了半天,接下来,按照士林的规矩,自然是诗酒风流,暴饮暴食。对于文人们的吟风弄月,老实说他并不擅长,到现在甚至连行酒令的规矩也是半通不通。弄巧不如藏拙,遇到会的题目就续上一句,不会的则大大方方端起碗盏自罚一杯。   如此也算快活,正吃得酣畅,就听到一阵楼板响。高文抬头看去,却见一行大约六人走上楼来。   高文他们这群书生人多,雅间挤不下去。又贪大厅堂敞亮透气凉爽,且有街景儿看。所有,两张大圆桌就摆在二楼阑干处。   这六人都做衙役打扮,为首是一老一少。老的那人也看不出年纪,估计五十出头,眼角带着鱼尾纹,一脸的沧桑。古人生活质量不高,老得快。这人的真实年纪说不定还有年轻些。年纪轻的那个衙役大约十九二十,看起来很精神。   这二人都是身材高大健壮,上楼之后,下意识地将目光朝四周一扫,虽然只是一撇,可高文却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两个差役已经将整层楼的所有人都端详得清楚了。再看他们走路,轻捷柔和,仿佛不肯浪费一丝力气。显然这二人是有武艺在身的,还很强。   至于他们身后四人应该是这一老一少的手下,腰上都挂着一口小木牌。   高文眼尖,看得明白,上面霍然刻着“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八个小字,在小字旁边,则是他们的姓名和身份。   原来是提刑司的捕快,看到这里,高文禁不住心中一跳。要知道,地方上但凡有案,当地的官府自己就可以处置。只有实在办不下来,又或者出了大案要案,需要缉拿凶徒悍匪时,他们才会出动。   这平凉城中到处都是兵,治安非常好,最近又没听说出过什么案子,这六人来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来寻我高文?   高文心中有鬼,就将头低了下去,不好多看。   却不想,那一老一少刚路过高文这一桌时,却停了下来。   老者看了看高文,突然开口道:“这位小相公看起来好生眼熟,难不成是老头儿的故人。咳,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在下云鹰有礼。”说罢,就微一拱手。   没错,来的这行人就是陕西提刑按察使司来平凉府缉拿高文的大鹰小鹰和手下四个捕快。他们是今日才进得城来,住进客栈之后,腹中饥饿。再加上这一路走得辛苦,于是大鹰就将手下带来酒楼,请大伙儿吃酒,也好保持战斗力。   方才上酒楼的时候,高文一眼看过来立即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一般人若是见到有公差上酒楼吃饭,看上一眼也就罢了,却不放在心上。可高文这一眼看过去,却盯着人家的腰牌仔细端详。   大鹰从学成武艺开始,四下漂泊,干过没本钱的买卖,后来又做了官差。在生死场上不知道打过多少滚,一个人只要从他面前经过,甚至不用看,立即就能觉察出对方是什么来路。   高文这一眼明亮、犀利,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两个武者目光触碰,就如同两只相互靠拢的豪猪,同时觉察到彼此身上的锋芒。   大鹰心中一凛,职业习惯使然,下意识地走上去见礼。   看到大鹰走过来,高文心叫一声“糟糕。”忙收敛了目光,站起来拱手微笑道:“见过公差,今日却是同老先生第一次见面。萍水相逢也是一种缘分,不如坐下来吃两杯酒。”   高文虽然装着很平静的模样,可大鹰小赢乃是办了一辈子案的公门老人,如何看不出高文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隐约慌乱。   大鹰:“小相公客气了,你们是读书人,老朽不过是一芥公人,这里如何能有我的位置。不过,小相公看起来真的很眼熟,难不成咱们一见投缘,还请问公子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高文心中猛地一跳,装出读书人的洒脱模样,笑道:“萍水相逢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哦,小相公这是瞧不起老夫,不肯以姓名示人了?”大鹰呵呵地笑着,喃喃道:“眼熟,真的好生眼熟啊!”   小鹰也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模样的纸,比对着高文上下端详起来。   高文定睛看过去,作为一个读书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乃是看家的本事。这一眼就看得明白,却正是通缉自己的海捕公文。上面详细地写着自己的姓名、籍贯和体貌特征,什么身高七尺,肩宽腰细,挺拔俊朗,国字脸,浓眉大眼……全是优点,毫无瑕疵。   但这么多赞美之辞不但不让他心中得意,反背心发冷,几乎就要忍不住扭头就逃。可是,看了看眼前的情形,酒楼中挤得紧,楼梯口又被这几个衙役给堵住,想跑也没地方跑。况且,看得出来为首这一老一少有武功在身,真动起手来,以一抵六,结果可想而知。   作为曾经的公门中人,高文自然听说过云鹰的名头。开玩笑,大鹰小鹰可是陕西有名的神捕,这些年,怀在他们手头的歹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二人简直就是刑名界偶像级的人物,就算没有那四个手下,高文也不觉得自己能够从他们手中逃脱。   硬来肯定是不成的,得智取。   危急关头,高文突然有了个主意。他手中的扇子一合,啪地在小鹰手背上抽了一记。   这一记来得突然,小鹰一时不防,竟被抽出一条红印。   小伙子顿时大怒,眉毛一挑,眼睛里全是杀气:“袭击公差,找死!”   高文装出一副读书人特有的狂态,怒喝道:“你什么人,拿着公文对着我东看西看,好生无礼。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真真是可恶之极也!”   小鹰低声咆哮:“你什么人?”   高文冷笑:“我乃庄浪书生,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这个卑贱的胥吏竟敢对我无礼,快将你手中着牢什子给我收起来。你如此可恶,视我平凉无人邪?没错,我如今是没有功名在身,可读的却是圣人之言。今日,且教你这个厌物知道做人的道理!”   这一句话,却将在座的所有书生都带了进去,拉进了自己的阵营。 第116章 说得好   明朝读书人一个个心高气傲,自恃乃是人上人,余者不过是自己未来做官之后代天子牧民的羊群。他们吃酒饮宴正快活,却被一群衙役打搅,早就不耐烦了。   进小鹰如此无礼,立即就有书生喝道:“卑贱胥吏,大煞风景,快快走开!”   “高尔止,别理睬他们。”   又有人拍案而起:“咱们诗经风流,却来了这几个厌物,混帐之极!无耻小人,滚!”此人性子急,竟一巴掌朝小鹰的面上扇去,欲要抽他一记耳光。   读书人打人那叫打人吗,那就教化百姓,叫尔明白上下尊卑做人的道理。   小鹰何等的武艺,如何能够叫人抽中,退后一步闪开去。   毕竟是年轻人,受此羞辱,再忍不住了。小鹰手一伸,一根铁尺出现在手上,就要抽出去。   那书生大喝:“鼠辈敢尔!”   “不要!”大鹰大惊,一伸手架住小鹰。   这群读书人看起来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也没有穿秀才谰衫,亦没有政治上的特权。可谁知道背后的师门究竟有几个秀才,几个举人,几个进士。读书人讲究的是师门传承,而且,这些家伙同气连枝,碰了一个,就牵扯出一大群,最是难缠。   作为衙役捕快,即便是陕西名捕,遇到他们还是觉得气短。   如果小鹰这一铁尺抽下去,那就是捅了马蜂窝了。真闹回提刑衙门,顶头上司也是读书人出身,自然会维护这群书生。最后,倒霉的只能是自己和小鹰。   拉开小鹰,大鹰朝高文笑道:“得罪了,原来小相公是庄浪人氏,又叫高尔止,却是弄错了。我等正在办差,缉捕江洋大盗,误会了,还请原谅则个。”   还没等高文说话,一个与他相熟的书生就戟指大鹰,喝道:“老匹夫你说什么,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谁吗?尔止兄可是咱们平凉府有名的才子,刚得了县试头名,又过了府试这一关,院试也不在话下。可惜府试失了手,未来拿到第一,否则那就是个小三元了。你什么身份,竟同他如此说话。”   这话说得义愤填膺。   又有一个书生长叹:“是啊,尔止县试的卷子我也是读过的,真真是锦绣如花迷人双眼。这次府试却是失了水准,小三元是不可能的。否则,却是一桩佳话。惜乎,惜乎!”   “可惜了!”众人都是一阵叹息。   这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作为提刑司的捕快们听得心中敬畏。   叹息半天,在抬头看去,大鹰、小鹰他们已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退进雅间去了。   见喝退一众公人,书生们意气风发,皆哈哈大笑:“终于打发掉这几个厌物,尔止,咱们继续吃酒说话。”   高文心中有事,如何还有心情勾留,只道家中有事,今日就这样好了。   可众生却是不依,道,尔止兄可是被方才的几个胥吏坏了心情。呵呵,何须在意。我等读书人,胸中有浩然之气,你的养气工夫不到家啊!   高文没个奈何,只得又坐回座位应酬。   可大鹰小鹰等人一直在那头雅间吃酒,隐约中感觉到有闪亮的目光不住瞟来,叫他如坐针毡。   ……   雅间之中小鹰一张脸气得通红,低声道:“师父,这几个瘟生可恼,徒儿忍不下这口气。不过是一群没有功名的读书人罢了,若是秀才咱们或许还有顾虑,他们……哼。”   其他四个捕快也小声说:“是啊,云爷,索性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咱们是官,他们是民,怕甚?”   大鹰摇头:“办差要紧,不要节外生枝。读书人不好惹,真惊动了书生们的老师,只需有一个秀才闹到衙门里去,就是一桩麻烦。”   小鹰闷闷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铁青着脸不说话了。   大鹰沉吟:“不过,这个姓高名尔止的书生确实有些可疑。”   看小鹰看过来,大鹰道:“想必你也看得出来,高尔止身具武艺,应该不弱。一个书生,怎么可能有武艺在身,这是疑点之一。”   小鹰:“对,方才徒弟看得把细,那瘟生双口虎口全是茧子,应该是握刀握出来的。还有,他右手食指、无名指第二关节也有茧子,这种茧是开弓时弓弦割出来的。”   大鹰:“你倒是看得明白,确实这样。这是其一,其二,咱们来平凉捉高文,此人又姓高。”   小鹰神情一动:“师父的意思是,说不好这个高尔止就是那高文。”   大鹰:“也许不是,不过此人甚是奇怪,咱们查上一查也是可以的,我提刑按察使司不就是做这个的吗?”他淡淡道:“得罪了我大鹰,事情不能这么就算了。总归须给这个书生寻些麻烦,否则,还不被衙门和江湖上的弟兄笑话?”   “对。”小鹰对四个手下道:“盯紧这个高尔止,嘿嘿,今天这顿酒饭只怕要吃一阵子。”   大鹰却是弄错了,他以为高尔止姓高名尔止。实际上,尔止是高文的字。这个表字是说书先生陈拐子胡乱去的,并没有记录卷宗里面。   在这个时代,尤其是读书人之间,直呼一个人的姓名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即便是刁知县,看到高文也会叫上一声“尔止”以示看重。   若是知道这一点,只怕大鹰刚才就会下手捉人了。   ……   高文坐下和书生们又吃了半个时辰酒,却见大鹰和小鹰他们死活不从雅间出来。而且,六人之间也没怎么说话,心叫一声不好,立即明白这群人是在暗地地监视自己,只等书生们的机会散场,自己落单,就会过来寻他的晦气。   高文心中有鬼,心中焦躁起来:好你们要同我耗,我就跟你们耗下去。   这一顿酒从后世北京时间下午四五点钟自吃到夜里九点。平凉城乃是安东中护卫的治所,按理是要实行宵禁的,虽说太平年月没那么多讲究。   天一黑,天上有一轮明月升起,照得外面一片洁白。又有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书生们的兴致更高。   行了一番酒令,又将话题扯回本届科举主考官徐大人身上去。   一个书生已经吃得有些醉了,又长叹一声:“这次院试,小生准备了两年,自认还有几分把握,甚至连乡试也可以争取一下。可惜啊,摊到这个一个恩师,日后须没甚前程。你们可知道,咱们未来的这个恩师啊,那就是一场笑话。都被朝中衮衮诸公和士林中人当成当成一场笑话了,将来,只怕连带着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也要被人讥讽嘲笑。”   另外一个书生问:“此话怎讲?”   那书生道:“土木堡之战,太上皇帝失陷敌手之后。郕王也就是今上监国,总理军国大事,见也先进逼京师,召集百官商量退敌之策。徐埕徐大人竟然在朝堂上发惊人语,说什么他根据星象推断,这京城断然守不住,建议迁都南京。这这这,这简直荒诞。自然被今上和朝中大人们厉声训斥,致使名声大坏。你说,摊上这么个老师,我等的运气也是背到家了。”   “大敌当前,却提议天子迁都,真是荒唐!”众生一阵大哗,纷纷出言咒骂,全然不想,此人很有可能成为自己未来的座师。   高文因为心中有事,也没有兴致附和。   一个书生见他没有说话,就忍不住问:“尔止,你可有不一样的见解。”   “对对对,尔止兄,你一言不发,可是不赞同我得的看法?”   见大家问,也没想其他,就随口道:“其实,迁都也没什么不好”   一个书生生气道:“尔止,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初成祖高皇帝迁都北京,想的就是天子守国门。大敌当前,徐大人不思退敌良策,却想着迁都。若如此,军心民心,岂不是跌落到谷底,还如何守土抗敌?”   看到众人一脸愤慨,高文忍不出苦笑出声。明朝的读书人有一点不好,喜欢较真。屁大点事,非有分个是非曲直,还要逼人表态。   没奈何,既然话已经说出口,却不能退缩。   就道:“各位兄台勿急,我一个小书生懂得什么军国大事。徐编修所说根据星象推断,要想退敌必须迁都之说,我却也是不敢苟同的。咱们儒家虽然有天人感应一说,但圣人也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对星象图鉴之类的东西,只存而不论。我想,徐编修之所以这么所,大约是做一但北京城被敌人攻破的最坏打算吧!试想,如果北京城失陷,天子和六部尽落敌手,局势岂不是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若真到那个时候,也先要效靖康旧事,又该如何?如果天子和六部能够迁去南京,就算北京陷落,我大明朝也乱不了,不至于如宋朝时那样亡国灭种吧?咱们也别小看也先,土木堡一战,朝廷大军全军覆灭,就连太上皇也落入敌手。可以说,北方再无可用之兵。无论怎么看,北京城都岌岌可危。当然,有于少保这个不世出的英雄在,战局却有变成另外一种模样。可那个时候,谁看得透呢?”   “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很多事情,都要做好坏两手打算,我想这大约就是徐编修当时的想法吧?殿前讨论军国事,当畅所预言,不能因言而罪人。此乃愚兄一管之见,见笑,见笑。”   听到高文这话说得如情入理,众书生都不是蠢人,顿时心有所思,有人甚至还微微点头。   高文心中好笑:放嘴炮,将黑得说成白的,你们这些古人啊图样图森破,怎么比得上我这个常年在论坛上和人掐架的老网民?说句实在话,那个什么徐大人迁都之议,确实荒唐。简直就是抗日战争时期守山东的韩复蕖韩大帅,想当逃跑将军,品行当真是恶劣得紧。   说完这话,高文心中却是一动:等等,这段史实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人哈哈一笑:“说得好,那徐编修若是听到这位小相公这话,想必会很高兴的。徐大人如今是声名狼籍,天人皆道他的不是,偏生这个位小哥说他好话。有说得有理有据,老夫听得倒是佩服。小二!”   寻觅着声音看过,却见从那头的雅间中走出来一个短小精悍的书生,立在楼梯口处,笑眯眯地对着诸生拱手做礼。 第117章 何必见戴   这人年纪大约四十出头,和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四十一过就老得不象话不同。此人面皮白皙,皮肤带着营养良好的光泽。   他虽然矮小,也就后世一米六十左右,可五官端正,颌下一缕短须又黑又亮,颇为帅气。   若是再年轻个二十岁,还真是点奶油小生的味道。   高文眼尖,立即识出,此人虽然只穿着一件秀才的谰衫,可衣料很是讲究,乃是少见的沔阳青,且剪裁得体,价值不菲。古代的衣料以丝锦为贵,但一个读书人穿得花枝招展,一走起路来犹如穿花蝴蝶,也不成样子。况且,花团锦簇也不符合古代文人的审美品味。因此,有身份的读书人多着道袍、鹤敞,衣料以棉布为主。   其中,松江棉和沔阳青是其中上品,一件出自名匠之手的上好的棉布谰衫,足抵得上普通人半年吃用。   这个中年书生仪表堂堂不说,身上还带着一股上位者的气势,应该是非常人。   听到他喊,店小二应了一声,过来侍侯。   中年书生哈哈笑着,指着高文等人:“今日良辰美景,在座都是平凉一时之英,一应开销且记在我帐上。”   众生见他气度非凡,纷纷起身拱手为礼,又有人说:“前辈风采照人,不妨坐下饮酒说话。”   确实,人家可是有功名在身的,年纪又长,也当得起前辈之称。   中年显得很开心,伸手挽住高文,微笑道:“不错,有见地。某本以为平凉乃是苦寒之地,却想不出了你这么一个人才,还请教尊姓大名,可是本次院试报考的士子?在下……”   听到他问,高文心中一惊:文人交往,自然不能藏头露尾。就算自己不说,别人嘴快也会报上名号。问题是,旁边的雅间里还坐着大鹰小鹰等几个丧门星。如果被他们知道我就是高文,须有麻烦。   这个时候,众人已经纷纷起身同中年文人见礼,将楼梯口堵得满满当当。高文心中一动,不等那人将话说完,突然一把甩开他的手,咻一声就朝楼下奔去。一边跑,一边长笑吟道:“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高文身强体壮,速度何等之快,转眼就已不见了踪影。   “好!”有人喝彩:“高尔止有王子猷之风,真名士也!”   又有人叫道:“妙哉,纵酒放达,风流人物!”   高文方才所吟这句有个典故,王子猷就是书圣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居山阴,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吟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即便夜乘小船就之。   船行一夜,到了戴安道的家门口却不进去,又原路返回。有人问他原因,王徽之回答说:“我本是乘兴而来,兴致没有了就回去,何必一定要见到戴安道呢?”   高文活用这个典故,飘然而去,这一招当真是风流潇洒。   一时间,众人都一片感叹。   不过,他这一跑,雅间中的大鹰叫了一声:“糟糕!”就猛地跃起来,想要追上去。   可一出雅间,却见楼梯口被那个中年人和诸生堵得水泄不通。其他书生还好,这个中年人派头实在太足,又有功名在身,他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姓高的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小鹰气得一跺脚:“师父,这书生好生奸猾,端地可恶!”   同时跺脚的还有那个中年人,“狂生,狂生!”   他指着众书生喝道:“你们道他风流放达,有魏晋风骨。依老夫来看,就是任诞荒唐。此人不知道礼数,可恶至极!”   显然高文刚才这一手非常不礼貌,而矮个子中年人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顿时气得满面铁青,连上的肉都纠结成一团,眼睛里全是愤恨,全无半点儒雅之气。   这一通骂叫众生则声不得,须臾,中年人喊:“小二。”   小二:“老爷有何吩咐?”   中年人指了指诸生:“这两桌酒钱某不认帐,你自问他们讨去。”说完,背了手,气得浑身颤抖地下楼去了。   “啊……”这下,不但众书生,就连大鹰小鹰等人也瞠目结舌。   小鹰忍不住咯一下笑出声来,又急忙捂住嘴。心想:这中年书生出尔反尔,不是大丈夫。   大鹰则摇了摇头,旋即又微虚起眼睛,低声对小鹰道:“这个高尔止绝对有问题,不管他是否和高文一案有关,咱们都得查一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盯紧这几个书生。”   ……   夜已经有些深了,高文从酒楼中逃出来。走了半天,见已脱身,这个时候心脏才蓬蓬跳起来,心叫:这回麻烦了,陕西提刑按察司使都找上门来了,出动的还是大鹰小鹰这种名侦探,可如何是好?   这两人的事迹高文以前在公门里也听人说过,简直就是刑名界的偶像级人物,在他们手下,不知道破了多少奇案。平凉城不大,高文这段时间常常和府中书生们做文会,饮酒作乐,建立人脉,知道他的人不少,说不好很轻易地就被这两头猛禽该找着了。   还有几日就是平凉府院试,只要挨得十来日,得了秀才功名,自己也安全了。可大鹰小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杀上门来,叫高文心中忐忑,暗叫晦气。   想了想,高文不住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因此影响了考试状态,那才是真的完蛋了,上次府试就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还好,高文平日间和人饮宴都是自己去找人,他现在住哪里,还没有人知道了。这几日只需在家中呆着哪里都不去,等到进了考场就成。   心中有了主意,也安稳了许多。   走了几条街道,终于回到自己的住所。   刚要去开门,脚下就踩到了一软软得东西,又有人“啊”地一声轻呼。   高文,吃了一惊,猛地跃开。 第118章 未解忆长安   定睛看去,原来天上的月亮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云层中。小巷中一团昏黑,目不能视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院门口台阶处坐着一个人。那人估计是街上的乞丐,在门口处躲风过夜。   高文一笑,“丐帮的兄弟,你还真将小生给吓住了,换个地方睡觉好不好?”就要从怀中摸几枚铜钱递过去。   突然间,那团黑影又是一声低呼:“高……文,大哥……呜呜……可找着你了……”小声地哭起来。   这声音很是耳熟,却是石幼仪。   高文这一惊非同小可,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把将她从台阶上扶起来,喝道:“石姑娘,是你,我娘呢,听人说她的腿被恶人打折了,是不是,你快说?”   这个时候,月亮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照得天地皆白。   月影中,石幼仪做男儿打扮。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浑身都是灰尘,脸黑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至于她脚上的鞋子也磨破了,露出两只小巧可爱的大拇指。只是,那脚趾已经磨破了,流了血又结成黑色的痂壳。   高文心中挂念家中老娘,见石幼仪千里迢迢寻来,立即知道她是从父亲石献珠那里打听到自己的地址,这才寻过来。又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急,这一声喝,直震得小巷中回音不绝。   石幼仪见着高文,也自激动。可还是先冷静下来,道:“大哥,你小声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再说。还有……可有吃食……我我我……”声音带着虚弱。   高文这才醒悟过来,急忙开了院门,将石幼仪扶了进去。   到了书房,高文忙倒了一杯冷茶递过去,又送上一碟糕点。   石幼仪显是饿得厉害,转眼就将点心吃完,喝了茶,这才缓过来:“大哥,大哥……”眼睛里就泛起了泪花。   “别哭,别哭。”高文已经忙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双眸,道:“妹子你受苦了,现在已经到家了,慢慢说,不要急。”心中虽然如同火烧一般,可作为一个男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镇定。   石幼仪:“娘她,娘她……没事。”   高文:“没事?”   石幼仪:“那日衙门里的差人上门催税款,娘一时不忿上前理,一不小心崴了脚,倒是不要紧,现在想必已经好了。”   高文一呆:“你爹爹上次见着我,不是说我娘的腿被黄威那畜生打断了吗?”   石幼仪:“大哥你放心好了,没事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高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咬牙道:“黄威,你欺到我娘头上,日后若落到我手上,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了妹子,你怎么过来了?”   听到高文问,石幼仪自然不肯说高母一来担心高文在外面荒唐胡闹粘花惹草,让自己过来守住自家男人,以免外间的浪荡女子乘削而入。再则,儿行千里母担忧,让她过来,也好照顾高文的饮食起居。   可是,人家尚未和大哥拜堂成亲,孤男寡女长期相处,真真羞煞人了。可我……心中却是如此欢喜。   石幼仪脸一红,道:“娘说放心不下你,叫我过来看看。”   高文顿足:“你啊你,真是,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娘一把年纪了,眼睛不方便不说,脚又崴了,她那边真需要人,你却跑我这里来,真是不知道轻重。”   这话的语气有些生硬,石幼仪这些天一路行来甚是辛苦。本以为见着了人,高文会温言抚慰,却不想听到了这样的话儿。   心中委屈,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是娘叫我过来的,我能有什么法子。”   看此刻模样,就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高文最见不得女人流泪,顿时心中就软了:“妹子别哭,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吼你的。你在路上走了多少天,怎么如此模样。我去替你烧水,先抹把脸。”   “不要,我自己来!”石幼仪一抹眼泪,拉住高文:“男儿大丈夫,怎么能做这种琐碎之事。”   高文苦笑:“我算什么大丈夫,也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寻常人罢了。让我来吧,你已经走得累了。”   石幼仪突然想起一事,放开高文的手,从包袱里掏出几双鞋递了过去。   “这是你做的?”高文看着细密的针脚,又看到石幼仪叫上的鞋子破得已经露出脚趾,心中一颤:“你的脚都磨破了,也不肯穿给我做的鞋子?”   石幼仪面上又是一红,低头:“恩,是我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脚。你的鞋子,我怎么好穿?”   “怎么就不能穿了,不过是几双鞋子而已,怎么比得你的脚。笨蛋,真是个傻子。”高文突然气上上冲,提起鞋子就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啊,不要!”石幼仪大惊,急忙出门,去寻了几双鞋子。   高文平日里是个懒散之人,自租下这座院子之后也没清扫过。正值初夏,院子中长满了长草,虫声如雨,夜色昏暗,鞋子落入草丛一时间又如何找得到。   但见石幼仪蹲着身体,不住地用手在草中摸索,激起一只只飞虫。   月光如水,笼罩在她身边,使得她看起来就仿佛要融化在那一片光影之中。   突然间,高文眼睛一热,眼泪流将出来。   他猛地冲出屋去,一把抱住石幼仪:“别找了,别找了,妹子,有那份心就够了。我非铁石,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意?”   两人相拥而立,二目相对,满腔子柔情萦绕心胸。   石幼仪知道以前高文虽然答应娶自己,那不过是因为父亲许诺要替他该回良籍。其实,自己在他心目中却是没有位置的。到此刻,他才是真真的有了我,珍惜我了,这一路行来千里风霜总算是值得的。   我心中却是如此的欢喜。   两人也没说话,就相互拥抱着坐在井台上,良久,直到露水将头发都打湿了。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   少年人的心事、爱情,都化成这月下诗句。   被人喜欢,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真好!   …… 第119章 刁知县的表扬   阳光明亮,清风吹来,芳草拂动。   少女从睡梦中醒来,但一身还在发软。也不急着起身,就那么懒洋洋地依靠在床头,将目光落到窗户纸上,看着静影在上面幻化出斑斑点点的形状,有的时候像梅花,又的时候是荷瓣,有的时候像是小猫的爪印……   她毕竟是个女子,第一次女扮男装出门,路途又有千里之遥。这一路走来,行得山水寒,行得影凌乱,现在回想起来,却不知道是如何走过来的。十六天,整整十六天,脚破了,手脸裂出了口子,很多次在无人的野地里,她都忍不住放声大哭。可一想起那个人,身上却热了,有了力气。   终于到地头,回想起昨夜他的款款深情,回想起他怜惜的深刻的眸子。只为这一眼,再多的苦也不要紧了。就算是那一刻死了,也是值得的。   石幼仪躺在床上,看着明亮的窗户,痴痴地笑了,只感觉今日的阳光是如此的好看。   正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阳光刺得她眼前一片雪白,禁不住“啊”地一声。   “起来了,起来了。”高文的声音传来,接着就是香甜的饭菜味道。   好半天,石幼仪这才看清楚,高文已将一碗陕西特有的腰带面放在床边几上。   这碗面里搁了臊子、香菜,还浇了一瓢红亮亮的油泼辣子,当真是色香味俱全,顿时口水就流了出来。   为人妇当有为人妇的觉悟,石幼仪慌忙下了床,红着脸道:“是我的错,这早饭本该我来做的。”   高文:“你也别说这些,快吃吧。也不是做的,我懂什么做饭,方才在外间买回来的。”   “我……”就在这个时候,石幼仪的肚子里咕咚一声,这才想起自昨天中午到现在,自己还没正经吃过东西,顿时饥渴难耐。出了这么个丑,石幼仪大羞。   高文哈哈一笑:“还不好意思了,这样,我先回避,等你吃完早饭,我有话同你说。”   说完,就关了房门。   等到石幼仪吃过早饭,涮了碗,就看到高文已经在书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   定睛看去,却是一本时文集子。石幼仪的父亲本是廪生,家中也有不少藏书,自然识得。心中好奇:大哥他一个衙役,也不过粗识的几个大字,什么时候读起时文来。他又不科举,读这种东西做什么?而且,他怎么在家里弄了个书房……大哥的模样看起来好象和以前却有不同……叫人看了好生喜欢。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高文一身儒生打扮,坐在那里,亭亭如岭上松,神姿高彻,似瑶林琼树。当真是光彩照人,若不知就里,还真当是一个风流儒雅的高士。   一时间,当真是摄人心魄。   心中虽然好奇,却还是过去给高文泡了茶水,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   高文恰好将一篇文章读完,就放到一边,笑道:“妹子且坐,我有话同你说。”   让石幼仪坐定,高文这才将自己同石献珠石廪生商议脱改回良籍,有去参加科举博取功名。以及自己被黄威陷害,在半路上怒杀梅良父子和韩隗。为了自保,咬牙将户口迁移到庄浪,一口气过了县试、府试两关。如今正在平凉等着四天之后的院试,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其中只隐去了云摩勒半路出手之事,一来一个丫鬟突然有高绝武功又是白莲妖人实在太骇人耳目,真说了怕石幼仪一时消化不了;二是自己和她有过那么一夜的酒后乱性,虽说古代成功人士三妻四妾也不算是个事儿。但石幼仪将来是要做自己大妻的,按照古人的礼仪,没有大妻点头,你就不能纳妾,和别的女子私通款曲道德败坏。   人家对自己情深义重,高文毕竟是一个现代人,莫名其妙地感觉一阵羞愧,自然也开不了口。   “啊,大哥你要参加科举考试?”石幼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   高文含笑点头:“不但要参加,还连过两关,且准备要拿个功名。你不是不觉得奇怪,前阵子我不过是一个衙役,怎么一转眼就成读书人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以前就读过书,识的字。这几个月,一直以书坊的俞老板和你爹石先生学习时文写作。其实,八股文这种东西也没有什么好难的,只需知道格式和作法,我是提笔就有。”   “阿弥陀佛,若是娘自己这事也不知道有多高兴。”石幼仪激动地双手合十。   高文道:“此事我也是不得以为之,毕竟被黄威那畜生诬陷为劫匪,不得不弄个功名护身。否则,将来见了官,也没有说话的权力,说不定还真要被他给害了。”   石幼仪:“大哥说得对。”   高文又苦笑:“妹子,你也知道我身上背着案子,还有四日就是院试,这阵子你我尽量不要出门。”   说完话,就起身要出去。   石幼仪大惊:“大哥不是说不能出门的,你怎么还出去?”   高文:“我出去给你买上几套旧的女装,马上就要进考场,我也没时间让裁缝上门做,只能委屈妹子,老让你穿着男装也不好。”   “恩,大哥你小心些。”石幼仪家贫,苦日子过惯了,衣服新旧对她来说都不要紧。   出了门,高文去了一家成衣铺子,依着石幼仪的尺寸,里里外外买了一大包旧衣裳。刚出门,就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记:“高文。”   高文大惊,回头一看,却看到一个白头发老者。   这人高文却是认识,正是在县试和院试时同自己同场考试的庄浪县老童生,姓古。   他以前本是一个普通农人,就因为面前识的几个字,庄浪县为了政绩,赶鸭子上架让他他进考场充数,也因为考试实在太少,侥幸过了县试一关。只可惜,府试这关就现了原形,平白在考场里呆了一天,名落孙山。   见到是他,高文舒了一口气,笑道:“老古,你怎么悄声没气地就拍我一巴掌,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对了,你不是回庄浪去了吗,怎么还留在平凉?”   老古回答说:“高小哥,这阵子地里的庄稼刚灌浆也没什么农活。前番,县尊大老爷见小老儿还干净,又懂得人情世故,腿脚也便给活泛,得他提携,叫我随他一道来这平凉府住所侍侯。”   高文:“县尊进城了?”   “对,进城了,说是有公干,要勾留一阵子,等今年院试结束才回庄浪。对了,他命我来寻你,叫你过去说话。呵呵,叫我好找,竟在这里遇到你。走走走,快随我去拜见刁大老爷。”说着就拉住高文。   高文脱身不得,又得父母官招唤,只能随他去了。   他府试考得不理想,老实说,作的那篇文章还真有些不堪入目,与县试时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而他对自己又寄以厚望,想必已经拿到自己的考卷了。这次去见刁知县,须有些尴尬。   刁化龙进平凉府之后借住在一缙绅的院子里,见着了人,高文知道迎接自己的肯定是一通呵斥,当下就硬着头皮施礼:“学生见过老父母。”   却不想,刁化龙却满面春风地一把将他扶起:“尔止休要多礼,快坐,快坐。哈哈,想不到你连过两关,终于要参加院试了,不错,不错,我心甚慰。”   高文有些奇怪:我那文章写得无比之臭,怎么刁化龙还如此高兴,没道理的。   坐下,上了茶水,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刁知县道:“所谓弄巧不如藏拙,科考一事,能上榜就好,不用每场都用尽全力。尚要留些精神,应付下一场。你我都是读书人,作文之事,自然知道其中诀窍。每作一文,先要打好腹稿,立好意,将文章的框架搭好,纲举才能目张。可到这个时候,还不能动笔,尚须酝酿情绪,兴致到了,才能做到笔下风生云起。区区一场无关紧要的府试,却要大费精神,难保不会影响接下来的院试,岂不因小失大?”   “还有,依本官看来,以你的文笔,童子试那个小三元也是可以的。不过,少年人锋芒太露,未必就是好事。对于你以后的科举,只怕有所防碍。你一个小三元到手,名声到是起来了。可等到乡试,难保不会要考官觉得你仕进太快,不修心性,要压你一压。还有就是,不遭人妒是庸才,说不好就看你不顺眼,把你给刷下去了。你懂得收敛,却是个稳重之人。”   “这科举一事,慌不得忙不得也急不得,一张一弛才是正道。”最后,刁知县补充了一句,赞道:“一个时文好手,要想将文章写好很简单。可要想往拙劣里写,又恰好中式,却是个难得的本事,可见尔止你对文笔的掌控已然登堂入室了。”   这一席话说得高文目瞪口呆:还能有这么个说法,这不就是后世的大型体育比赛,控制节奏,保存体力吗?不过,我怎么觉得这话有点牵强? 第120章 透风   刁知县这个理论用于诸如足球世界杯倒也说得过去,比如德国、巴西、西班牙这种夺冠热门球队,小组赛的时候只要能够拿到足够的积分保证可以进入复赛就可以了。你第一场就灌人家三五个球,打疯了,状态出得太早。到淘汰赛阶段,气已经泻尽,多半要坏菜。   用在科举考场上难免牵强,科举考试每一场都直接关系到一个读书人的政治前途和切身的经济利益,当毕尽全力。童子试三年两考,一场落选说不定要等两年。至于乡试以上,则三年一考,古人寿命短,又有多少光阴可以浪费?   不过,得到刁知县的夸奖,高文还是心花怒放,忙道:“县尊谬赞,愧不敢当。”   刁化龙呵呵地笑了两声:“尔止,这次院试准备得如何?”   到现在,高文可是他治下的庄浪县硕果仅存的唯一考生。且不说上次县试自己录取的那二十个童生都在府试一关被整个地刷了下去,就连往届的考生也一个没有。庄浪是穷县,在赋税和治安上他是做不出任何成绩的。惟有将所有的指望都落到文教,落到高文身上。   毕竟,庄浪县已经很多年没出过秀才了。一张白纸好画图,只需高文中式,又得个好名次,那就是他这个县大老爷的教化之功。如果高文能够拿到第一,自然是最好不过。   说句实在话,高文在刚过去的府试名次不理想,刁知县还是很失望的。再他预料中,眼前这个书生应该场场第一,小三元出案才好。不过,刁化龙是老进士出身,考试经验何等的丰富。自是知道科场上意外因素实在太多,有的时候你文章作得再好,不合了主考的口味,名落孙山,也是个没奈何的事情。   这个时候再责怪高文,不但于事无补,反叫他精神紧张,压力一大,再来个发挥失常,自己所做的一切岂不白费?现在最要紧的时候给他减压。   高文自然不能在刁知县面前输人,振作起来,道:“县尊且放心好了,上一场晚生心中有事,整日浑浑厄厄,是怎么答卷子的自己都不知道。此番只能用心去考,以报答老父母的知遇之恩。头名案首不敢说,上榜还是可以的。”他知道自己处境险恶,要想度过这个难关不但需要有功名防身,身后还得有个靠山。就目前看来,也只能依靠这个长相猥琐的刁化龙了。自己越是狂妄,越是自信满慢,这个知县大人才越会把自己当成宝贝。   果然,听到高文的保证,刁化龙高兴得笑起来:“不错,不错。对了,上次县试时,你的那篇《惟天下至圣》就作得不错。”   见高文还要谦虚,他将手一摆,正色道:“你是我所看重的弟子,且听本官说下去。你那篇文章颇有江南士子之风,不错,今番院试大可觅着那个路数作文。科场上,揣摩主考的口味极是要紧。此次院试的宗师乃是江南人士,说不定就喜欢你这样的风格。保持下去,就算得不了案首,出案还是很容易的。”   这已经是将话说得很明白了,算是考前漏风声给自己。高文心中一凛,好象把握到什么,低声道:“多谢县尊指点。”不过,他心中也是苦笑。   没错,每个人作文都有他自己的风格。自己上次县试时所抄的那篇文章,原作者就是苏州人,而本是主考那徐什么大人也是苏州人。虽然和徐主考相隔两个时代,却也是老乡,文章作法一脉相承。说不定还拿徐大人的文章推敲、学习过。   只是,自己肚子里所记的八股文精品虽多,却分属于几十个不同的作者,比如清朝的刘庸、纪晓岚、张廷玉,明末的钱谦益、杨嗣昌。各人出身地不同,人生经历不同,所写的东西也是风格窘异。   待到上了院试考场,能不能有合适的文章抄都还乱说呢,更别说要寻一篇同名同样出生江南地区的作者的作品?   说出这句话,刁知县大约也是知道不妥。自己对高文的指点若是传出去,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免不了要起风波。   不欲同高文再说下去,就端茶送客:“你下去之后好生准备,休要叫本官失望,整个庄浪县都在看着你呢!”   高文起身刚要走,刁知县却叫他少待,就叫从者从后面拿了一个考篮出来交给高文。   高文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是一整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心中顿时一热。   没错,这个刁化龙笼络我高文,那是看我文章了得,说不准将来就会依科举进入官场。就算科举不顺,得了功名,过得十年八年,定会在陕西士林获取一定的名声。且,只要我高文考得好,就是拿得出手一桩政绩。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要想得别人看重,自身先要有过硬的本事。就算刁知县对自己有所想法,却也是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真心实意提携我的人。相比起杜生辉那个狗官,此人虽然猥琐说不定品性上也有问题,但看起来却要可爱得多。一施礼,告辞而去。   接下来几日,高文哪里都不去,整日将自己关在家中。一是怕在外面乱逛,不小心被大鹰小鹰给碰到了,二是抓紧时间复习功课。   对于这次考试,高文有两手打算。首先,他在脑子里将自己所记忆的江南人士的范文都过了一遍,加深记忆。如果进了考场,有合适的文章可抄自然最好不过。如果没有,就只能自己作了,无论如何,得把握住这些南方人作文的风格的写作方法。   其次,他又将手头所购回的策论和试帖诗集子反反复复地揣摩,自己也试作了几篇。策论和试帖诗在考试当中只作为一个参考,可你总得知道究竟是怎么个做法,格式不能弄错吧?   每到读书时,石幼仪就静静立于一旁悉心侍侯,眼神中全是爱怜和欣慰。自那夜高文向她吐露心声之后,二人成天呆在一起,红袖添香夜读书,感觉神仙般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转眼,就到了考前一晚。   今年的院试就在明日卯时,现在已是夜里九点钟模样,天已黑尽。具体说来,距离考试只剩六个小时了。   石幼仪书香门第出身,在以前父亲也不知道参加过多少场考试,自然知道该如何准备。   她早早地就将明日所需的文房四宝收拾停当,放入篮中。又要去烙饼子,好让高文带去考场食用。   一般来说,别的省和府的院试分为两场,第一场考完之后,被录取者要进行一场复试,复试过关之后才算是中式。这两场考试,每场两天。第一场考完之后,考生交卷出场,休整两日,得到通知之后再进入下一场。   这次平凉的院试不太正规,一场过。   即便如此,也需要在贡院里呆上两日。官府可没有义务给考生供应吃食。一来,明朝政府都穷,钱能少花一文算一文。二来,你给考生供应伙食纯粹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如果考生吃坏了肚子,影响了发挥,责任算谁的?这些书生们都是有来历的,就算是寒门子弟,十年寒窗读下来,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下,不少人都读得精神恍惚性格偏激。如果因为饮食上不合他们的意思,闹将起来,考官须要麻烦。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官府索性让考生们自备干粮。   “啊呀,糟糕,我得出门一趟。”突然间,正在忙碌的石幼仪低呼一声,洗了手就要出去。   高文:“怎么了,这么晚你还要去哪里?”   石幼仪一脸抱歉:“这烙饼子得有葱,有油,如果能加些肉丁那是极好的。我什么都准备了,惟独忘记了买葱,还是先去隔壁王婶那里借一把要紧。大哥,都怪我,都怪我!”   高文一把拉住她,看了天色:“外面都这么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出去做什么?就不要葱了。”   “不行,这饼子里没有葱如何能够下口?大哥明日的考试何等要紧,若是带进去的饼不合你的口味,饿着肚子,还怎么答题,那可是两日两夜啊!”石幼仪咬牙:“我还是得去借点,考试的事情我比你见得多,你不用管,一切都听我的。”   神情很是坚决。   高文知道这小女子虽然胆子小,性子和顺,却是个外柔内刚的,一旦认准的道理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而且,她好象和自己一样是处女座,有着这个星座人特有的强迫症。若是见不到葱,也不知道会焦躁到何等地步,自责到何等程度。   就握住她的手,道:“你不要急,不就是借几根葱而已。这样,你且在家里忙着,我去王婶那里走一趟。”   “可是……”   “别可是了,天都黑成这样,你还如何能出门。左右王婶离我们也就两百步路,半柱香就能打个来回。”   “恩,天黑,我帮你点个灯笼。”   “不用,不用。”高文别过石幼仪出了院门。   高文以前租这个院子的时候,对这里的地形地势很是满意。   这一代到处都是低矮破旧的房屋,挤得厉害。这座院子正好处于巷子的拐角处,独门独户,也没有人打搅,很是清静。   出院走了两百来步,刚到王婶家门口,突然有人在背后叫了一声:“高文。”   高文下意识地回过头应了一声:“诶!”   就看到大鹰笑眯眯地站在自己身后。   冷汗淋漓而下。 第121章 快刀对神射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事发了!   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道了一声:“认错人了!”   话音尚未落下,人已如同闪电般冲了出去。   风声在背后传来,接着背心就好象是被烙铁烙了一记,火辣辣地疼。   高文知道自己背上已经是中了一记,不是爪就是钩。   在冲出去的同时,他瞬间一个扫视,刹那将周遭情形看得明白。却见小鹰和另外四个捕分成两组,把住两个街口,将高文的去路堵死。   那才是插翅难飞了。   大约是太自信,小鹰那一组只有他一人,另外一边则是四人。   高文不认为自己就是大鹰小鹰的对手,盛名之下无虚士。不过,相比起那四个捕快,高文更愿意直接面对小鹰。好汉子抵不过群狼,自己又不是一定要同他们分个胜负,只要能够逃出去就行。那边人实在太多,打倒一个,还有三人。只需一个耽搁,我高文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小鹰虽强也有个限度,只需……未必不能杀出重围。   于是,一咬牙,高文不但不停,速度更快,刹那间就冲到小鹰的面前。   小鹰没想到高文选上自己,嘴角禁不住露出冷笑,右手已经握到刀柄上:这厮看我独自一人,年纪有轻,吃柿子拣软的捏。呵呵,今天且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关中第一快刀。   就在这个时候,大鹰突然叫:“休要伤他。”   小鹰一愣,说时迟,那时快,高文的拳头已经迎面而来。   拳头夹带着一股劲风,速度好快,直如炮锤一般。   “这人的拳术有点意思。”小鹰是何等人物,如何肯让人打中自己,口中“咦”一声,朝后踏出一步,高文这一拳就落空了。   他这一退,高文的力道打偏,只觉得胸中一阵翻腾,好生难过。使拳最怕的就是招使老,劲走虚,尤其是在使出全身力气的强况下。若此刻的高文刚穿越到明朝,一招失手,再无反抗的余地。   可就在这个时候,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云摩勒围着井台转圈圈时的情形,身子下意识地一侧,就与小鹰擦身而过。   这个时候,他再顾不得和人叫手,当下换了一口气,发足朝前狂奔。   “可恶,哪里走!”小鹰没想到敌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自己身边溜走,顿时气得一脸铁青,提气追过去。   可那小子脚长体壮,加上又熟悉地形,只几个起落,就同自己拉开了四丈距离,当真是动如脱兔。   “看来,咱们是找对人了。”就在他气愤难平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头看去,只见师父和另外四个提刑按察司的弟兄已经追上来了,小巷里满是轰隆的脚步声。   小鹰将头转了过去,目光死死地锁定高文的身影:“师父,方才徒弟只需一刀就能将这个贼子拿下,你老人家怎么叫我手下留情了?”他心中不解,自家师父自己最清楚。   他老人家虽然一把年纪,却是姜桂之性。加上早年又干过没本钱的买卖,办起案子来手辣得紧。江湖上的好汉若是同他动手,二话不说,先费了敌人的手脚,使去彻底失去抵抗力,这才上前捆人。今日却叫自己不要动刀,却是奇怪。   听到徒弟问,大鹰苦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这人武艺不错,有点来头。”   此番出的这桩案子疑点颇多,在还没有离开西安之前,他就隐约觉察到随自己一道过来的那四个弟兄最近一段日子手头阔绰,又同频繁同外地人接触。而顶头上司在交代差事的时候,还单独同他们交代过什么。   看来,这案子有些不同寻常。如果小鹰一刀伤了高文,日后这姓高的大盗有个好歹,鬼知道会出什么妖蛾子。到时候,别人大可将高文的死推到小鹰身上。   自己在公门带了将近二十年,里边的门道如何不清楚。你若不小心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背上一口黑锅。还是全须全尾地将人犯擒了,带回西安交差稳妥。   所有的人都在全力冲刺,可大鹰小赢说起话来却如同平日闲聊一般,显示出极好的耐力和中气。   小鹰冷笑一声:“师父,这贼子方才这一拳也就是三脚猫工夫,若不是他脚下抹油,两招之内,徒弟定然将他拿下。”   “什么三脚猫工夫,呵呵,你也太小看他了。方才他这一拳一闪,以气为主,以理当先。上步有情理,脚下有圈劲,拳理是对的,只不过还没有练熟而已。”   小鹰惊讶地看了大鹰一眼:“师父,这不是你传授我武艺时的口诀吗,难道高文出自少林?”   大鹰摇头:“也不对,正宗少林拳不是这种使法。他这一招,意思对了,却是另外一番形状,想必是接受过我们宗门的点播……糟糕,这小子要逃了,跟上!”   声音陡然大起来。   小鹰忙将头转过去,却原来,趁方才师徒二人说话走神的机会,高文已经冲到一堵墙壁前。也不减速,腾身而起,脚在墙面上一蹬,腾一声就翻上墙头,到墙的另外一头。   这一招直是漂亮,真真如玄鸟划沙,燕子抄水。   小鹰怒得长啸一声,和大鹰以及四个捕快学着高文的姿势,朝前一冲,脚蹬围墙,跃将过去。   高文也没想到自己的身手如此矫健,想来这人一遇到危险就能将身体中所有的潜力全部发挥出来。   脚一落地,正得意,却见大鹰小鹰也跟着翻过墙来。   高文大惊:这群鹰爪孙好生厉害,这才是不死不休啊!   也来不及多想,手在腰上一摸,就擒出前些日子心血来潮时做的弹弓,夹了一枚铁丸子“咻”一声就打了出去:“着!”   这一丸当真是飒沓若流星,直奔小鹰的面门。若是落到实处,瞬间就能将他的鼻梁打断。   好个小鹰,人在空中,身体突然一个滞空,有亮光闪过。“叮”,铁丸子就被他瞬间脱鞘而出的雁翎刀斩成两片。   高文吓了一跳,手中也不停,一口气射出去三颗弹子,也顾不得观察战果,人如狸猫朝里间冲去。   跑了半天,高文在记起这地方自己前几日来过,正是一间寺院,叫啥金光寺。   平凉位于倥侗山脚,乃是有名的佛教胜地。山上山下有许多古寺名刹,比如石拱寺、龙泉寺、龙隐寺……这间金光寺在面积颇大,据说在全盛时期有僧侣三百。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故逐渐衰落下去,里面也没几个僧人。   所谓人老成精,宅老闹鬼。这地方白天的时候树木茂盛,荒草凄凄,风景倒是不错。一入夜,却树影绰绰,极是糁人。不过,正好供高文躲藏。   在里面跑了一气,回头一看,已经甩掉了大鹰小鹰。高文暗叫一声侥幸,心想:若不是我随身带着弹弓,今晚还真要折到六扇门兄弟手里了。   大鹰小鹰乃是缉侦老手,他之所以找到了我高文,想必已经摸清楚我的底细,住所是不能回去了,否则还真要牵累到幼仪,害她担惊受怕,这也是高文先前一看到大鹰就怕的缘故。   可是,自己若是回去得迟了,也不知道幼仪会担心到何等程度。   罢,先躲一下,等这群混蛋找不着人离开再说。   高文心中一动,一矮身转进一丛长草里面。   人刚一进去,就有一群蚱蜢噗棱棱飞起来,倒将他吓了一跳,还好没有将敌人引来。   刚躲下不片刻,大鹰小鹰等人就追了上来,看到这周围的古木森森,六人都抽了一口冷气停下来。   高文从草丛中看过去,却见小鹰一脸的焦躁:“师父,这地方实在太大,随便找一个角落就能藏人,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   大鹰:“确实是个麻烦,哎,却叫他走脱了。”   又有一个捕快问:“云爷天太黑,要想在这里寻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你老可得拿个章程出来。”   大鹰:“罢,今天就这样吧,先回去,来的时候咱们已经访的明白,高文和他娘子就住在先前那间院子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就去那里候着,我就不信他不回去。”   另外一个捕快点头:“对,云爷说的是,我们先回去。”   小鹰:“师父,不能走,咱们师徒自出道以来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你看,已经有一个兄弟中了一记铁丸子。这么走,我这口咽不下去。”   听到他这么说,高文定睛看过去,借着夜光,却见一个捕快的额头上用一块白布包着,有鲜血不住沁出,转眼就将整块白布染成触目的红。   他这才依稀记得自己先前射击的时候,好象有一枚铁丸子被小鹰的快刀磕开,恰好从那人的额头擦过去。   看来这张弹弓的力道不小,若是直接命中,估计立即就能叫敌人了帐。嘿嘿,你是关中第一快刀,我还是关中第一神射手呢!   得意的同时,高文一想起小鹰的快刀,头皮也是阵阵发麻……这人的刀怎么可能快成那样,铁丸子那么小,又飞得那么快,竟然能一刀磕开,那还是人吗?   大鹰哼了一声:“艺不如人,挨了打就要认栽。快走,说不定高贼已经跑回家去。若是等到接了家眷跑了,事情就糟糕了。快!”   小鹰恍然大悟:“对对对,咱们还是先去他家中守株待兔要紧,再迟就误事了。”   说着话,一行六人匆匆而去。   见敌人离开,高文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可身体一动,心中突然不安,又悄悄地埋下身去。 第122章 铁丸   他虽然不敢肯定什么,可第六感告诉自己,如果此刻起身说不定会有危险。   就这样,他伏在草丛里好半天。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正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时,突然间,就听到远处传来小鹰的声音:“师父,看来,那贼子没有在这里。”   大鹰的声音:“恩,应该是。”   高文大惊,又暗自庆幸:原来是这两人设的计,还好刚才我没有出去,否则此刻只怕已经落到他们手头了。   小鹰又问:“师父,这可如何是好?这姓高的贼人好生奸猾,犯了这么大的案子,竟然混在读书人之中瞒天过海。”   大鹰:“还能如何,你的毛病就是没有耐心。咱们在公门中当差,不但要有一身武艺,遇到事情也要多看多想,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地方虽大,可出路并不多。叫其他几个弟兄把住四个方位,你我一寸一寸地搜,也就是多花些工夫,总归是能寻到人的。”   小鹰被师父教训了一句,闷闷地应了一声,点头:“是,师父说得是。”   大鹰哈哈笑道:“小鹰,这人若要成事,得耐得了烦。你也不要担心,随为师做事吧!师父早年行走江湖,像这种搜山检海的事情做得多了,今日且叫你见识见识老夫的手段。”   小鹰突然有些欢喜:“也是,却是难得的机会,正要向师父请教呢!”   二人说着话,渐渐去远。   听到他们说已经叫手下把住了各个方位,高文心中叫苦。看来,自己若想偷偷地逃出这座金光寺却不是那么容易。提刑司的捕快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尤其是大鹰小鹰师徒,更是难得一见的好手。在他们手里,自己只怕走不过两招。   先前若不是自己反应快,只怕已经被大鹰拿下了。   想到这里,高文背心又火辣辣地疼起来。忍不住伸手朝后面摸去,还好衣服没有破。又将手探进领口,手指刚一触到肩胛骨处,禁不住差一点叫出声来。原来,自己的背心被那一爪抓出了五条长长的血痕,已经肿了起来,一碰就疼得钻心。   这老头好大力气。   高文不敢乱动,就这么静静地趴在草丛中。方才跑得实在太累,只感觉上下眼皮打架,不觉迷瞪过去。   这一迷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突然间,高文猛地醒过来。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夜色更暗。自己已经满头露水,冷得厉害。   清风吹拂,远处隐约传来打更的声音,仔细聆听,已是子时。   “啊,我这一睡就睡了这么久,真是该死。还好大鹰小鹰没有再寻过来,否则在睡梦中就被人给绑了。”   “都子时了,完了,完了!”高文心中一阵悲凉。   是的,自己要想脱罪,就得揭发黄威和梅良贪墨马政补贴银子。可正如云摩勒所说,马政上的漏洞黄威这个小小的县主薄能够看到,别人也看到。整个陕西,打这个银子主意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说不定要牵扯上一大群地方官员,那就是捅了马蜂窝了。   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衙役,无权无势,又没有背景,冒天下之大不韪,死都不知道怎么死。惟有先考取一个功名防身,只要做了秀才,真有事,别人也不敢下黑手。到时候这件案子无论结果如何,都得按照法律官场规则的程序来办。   即便府试时失了水准,考虑到平凉府考试的难度不高,高文对于接下来的院试还是有强烈自信的。在他的计划中,只等获取秀才功名,有了一定的名声,就将此案的始末写成状纸。并联络几个寒门出生的同年,告到提刑按察使司里去。   却不想,自己还没有进考场,提刑司的人先找了过来,又被围在这金光寺中。   现在已经是子时了,距离卯时开考还有两个时辰。按照科场的规矩,考生丑时就要去贡院点名提前入场。也就是说,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个时辰。   如果在这一个时辰之内,自己不能甩大鹰小鹰,那才是万事俱休了。   如果没有功名防身,到时候,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我高文的容身之地。难不成今后还有隐名埋姓,浪迹天涯。就算我可以一走了之,母亲怎么办,幼仪怎么办?   苍天啊,你这是要怎么折腾我高文呀?   一时间,高文又是悲愤,又是颓丧,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又在草丛中伏了半天,只觉得一身都僵了。高文又想:大鹰小鹰这两头扁毛畜生好生可恶,尤其是那大鹰江湖经验丰富,又很有耐心,想必正在一寸一寸地过梳子一样搜索这间破庙。只需再过得一阵,说不好就搜到这里来。我得换个地方,换到他搜查过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又看了看,见四下无人。高文悄悄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已经发麻的身体,待到恢复过来,就朝远处掠去。   不片刻就看到那头有一间小屋,门开着,里头有些乱,想来是已经被人查过。正好去里面躲躲,大鹰就算再狡猾,也不回想到自己给他来一个灯下黑。   进得屋中,鼻中就嗅到腐败的蔬菜味道,原来这里是僧侣们的伙房。   再门后又躲了半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肚子汩汩地叫起来。   原来,高文逃了半夜,正腹中饥饿,在柜子里翻了翻,意外地发现几个吃剩的馒头。心中欢喜,就拿到手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大约是饿得太厉害,吃得太猛,突然间,高文感觉胸口一紧,就不受控制地打起嗝来。   “咯咯”这一打嗝,在暗夜是如此清晰。   高文这一惊非同小可,心叫:事发了。   这个时候,再躲下去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生理现象,非人力可以控制。   他一咬牙,当机立断,立即擎了弹弓,脚下用力,奔出屋去。   这个时候,远出传来叫声:“贼子在这里,快来人……啊!”   说时迟那时快,高文下意识地扯开了弹弓,寻觅着方向,“咻”一声射出去。   黑暗中,那人的叫喊被一声惨叫打断。   顾不得观察结果,高文用尽全身力气朝前冲去,转眼就奔至寺院围墙下,脚在一块石头搭建的洗衣台上一踩,轻松地就跳上围墙。   这个时候,身后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大鹰小鹰等人已经追过来了。   高文上了围墙正要跳下去,顿时一呆。原来,围墙那边全是密密麻麻的低矮的民居。有那些房屋直接同围墙连在一起,却是没有出路。   “草他娘的!”高文气恼地叫了一声,没有办法,只得直接跳上屋顶。   “喀嚓”脚下一片碎瓦的声响。   “休要走了高文!”大鹰小鹰等人也翻上围墙,跳上房顶追来。   一边追,大鹰还一边大声鼓舞士气:“大伙儿加把劲,屋上视线开阔,贼子逃不掉的。”   七人你追我赶,踩得房顶轰隆着响,不断有破瓦片落下地去。   就有看家的狗叫起来,一犬吠,万犬嚎,转眼,整个平凉城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又有人从屋中跑出来,大骂:“干什么?”   小鹰长啸一声:“提刑司办案,无干人等回屋去。否则,以同胁从罪论处。”   那人这才将头一抱,跑回家。   有人在屋中不住喊:“我的瓦,我的瓦,房子要塌了。”   高文一路猛跑,从这座房子跳到另外一座屋顶,脚下也不知道踩烂了多少瓦片,有好几次差一点漏下去。脚也被破瓦片和碎木划得血肉模糊,疼不可忍。   回头看去,自己不但没有将大鹰小鹰他们甩掉,彼此的距离反拉得更近。   这群提刑司的捕快也是经验丰富,六个人一字散开,摆出雁翼之阵,一点一点包抄,逐渐组成一个半弧,试图将高文围住。   大鹰小鹰还好,另外四人中已有两人面上被铁丸子打伤,满头都是血。看高文的目光中,隐约带这一丝畏。   高文目光何等犀利,自是知道这二人心魄已为之夺。   心中冷哼一声:“趁你病要你命,我若不打你们这两个霉鬼,那就是脑子进了水。”   当下,脚下突然一旋,猛地跃到另外一个屋顶,脚刚踏中屋脊,就拉开弹弓:“着!”   一颗蚕豆大的铁丸子就如此闪电一般射出,正中其中一人的面门,将门牙都打掉了。   “啊!”那人伤上加上,捂着脸一屁股坐在屋顶上,再不能动弹。   大鹰吃了一惊,喝问:“伤得如何,可要紧。”那人又如何说得出话来。   放问完,又听得另外一边“啊”一声,头上裹着白布那人一头从房上下去。   下面一通乱,有人惊叫:“什么?”   高文的弹弓实在厉害,另外两个捕快心中发寒,脚下不觉得一慢。   转眼,双方的距离有拉开了些。   大鹰皱了一下眉头,大喝:“不用管受伤的弟兄,跟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捕快“啊”一声,然后大声咳嗽,这一咳嗽不可遏制,自是再不能追击了。原来,就在这个瞬间,高文又回头一丸射来,正中他的胸口,将肺叶都打伤了。   莫名其妙被射伤了三人,小鹰眼睛都红了,腾身而起,飞到前面一个屋顶,不待站稳,又再次跃上半空,落到另外一个房子上面,看起来如同一只伸缩自如的巨大的弹簧。   而在他的脚下,那些小房子也在这剧烈的冲击中轰隆着响。   见他来得如此之快,高文也是心中一紧,顾不得射杀剩余的一个捕快,拉开弹弓将一颗铁丸子朝小鹰射去。   不出意料,“叮”一声,铁丸被人一刀磕开。   如此,又射了两次,依旧毫无用处。   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转眼,小鹰大吼一声,如同苍鹰搏兔朝高文所在的屋顶落来。   高文惊得手足冰冷,小鹰的刀法之快已经超乎他的想象。这个时候,就算射出去再多的铁弹子,也会毫无例外地被人拨掉。   与其这样,不如……   就在这个刹那,高文手中弹弓突地一低,朝屋顶的瓦片上射去,“当”一声,瓦片四溅,灰尘满天。   半空中的小鹰心中奇怪:这贼子在做什么,疯了么? 第123章 鱼入水   可等他的脚一踩到瓦面上,却“喀嚓”一声裂开,整个人也朝下落去。   在这个瞬间,小鹰突然明白。原来,那姓高的贼子知道刚凭着弹弓根本就射不中自己,就算好了他的落脚点,先用弹丸射破下面的瓦片,已将下面的檩子打裂了。   小鹰在屋顶跑了一气,已经估计出瓦片和下面的横檩的强度。每次落下,力量都是恰好。可高文突然来这么一手,他脚一落下,立即将下面已经被射坏的檩子踩断了。   他人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又没有传说中武当派高人的梯云纵,再没有任何办法,整个人就在屋顶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低呼一声,叉手叉脚地击穿房屋向下坠落。   这一跌落力量何等巨大,小鹰夹带着破瓦砾落到下面一张大木床顶上,又砸断了几根木款子,直到掉入人家的背窝中才停了下来。   而那张床上正躺着夫妻二人,这对男女想是正在行周公之礼。天气又热,都没有盖被子。   小鹰这一落下,直接分开两人,第三者插足。   “啊!”那对夫妻同时大叫。   小鹰一身不知道被大梁和檩子划出多少道大小不等的伤痕,当真是痛不可忍。又看到旁边妇人那白花花的身子,惊得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虽然已经成年,入的又是公门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可平日里被师父管束得紧,总的来说还算是一个正直的好小伙子,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情形。   当下就将一口血吐在那妇人饱满的胸脯上,也不敢说话,奋力跃起,手在房梁上一勾,再次撞破房顶,跃将上去。   上头,大鹰已经等在那里,急问:“不要紧吧?”   又有一口逆血涌上喉头,小鹰不敢说话,只摇了摇头,一张脸变得煞白。   “提刑司办案,抱歉!”大鹰将一锭银子扔到下面那张床上,拉着小鹰就朝前跑:“追!”   追击高文大半夜,不但贼子毫毛未伤,自己还折了三个捕快,就连小鹰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这姓高的不但身强力壮,且奸猾得紧,极是难缠,大鹰自入提刑司半案以来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不觉动了真怒。   也不在说话,只铁青着脸跑得越发地快起来。众人在房顶上一阵乱跑,动静是何等之大,早就引起了下面居民的注意。   明朝城市集镇实行的是里保制,也就是城镇之中以二十户为一甲,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设甲长和里长。一旦遇到匪盗,百姓就回在甲长和里长的率领下拿起武器自卫和缉捕。若有人不出力,与案犯同罪。   一时间,四下响起锣声,又有火把燃起,当真是闹得沸反盈天。   看到有灯光次第亮起,到处都是喊杀声,高文心中叫苦,也知道自己再这么跑下去迟早都会落到大鹰小鹰手上。况且,自己方才这一通乱跑不知道踩坏了多少人家的屋顶,只怕还没被大鹰擒获,先就要被不明真相愤怒的群众给打死了。   这可如何是好?   不行,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再这么跑下去,岂不是要坐以待毙?   最最要命的是,我已经跑不动了。   ……   是的,高文虽然体格强壮,平时也是每日打熬筋骨,对于女色全然不放在心上。   可方才有是奔跑又是激斗,深一脚浅一脚,体力消耗比起平地上不知道要大多少。此刻,他已经有些气喘,心脏蓬蓬跳个不停,腿也有点发软。   如果没有想错,自己体能的第一极限已经到了。   当然,只要在坚持片刻,第一极限这个关口很快就能渡过。可是,就算渡过去了又如何。人体的第一极限之后,用不了多少时间,第二极限就回到来。到那个时候,才真真是潜力耗尽,瘫到在地了。   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法子将身后这一群鹰爪孙甩脱。   高文咬了咬牙,抬头朝远方看了看。   却见,前方一里地方位灯火明亮,人声鼎沸。   按说,那里是个死地。可这个时候,他心中却是一动,反加速朝前冲去。   又跑了一气,前方出现一条宽敞的街道。街道另外一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里面挤七八百人。   人群外面则是全副武装的兵丁在维持秩序。   “是了,就是这里。”高文大喜欢,也不停留,鼓起最后的力气直接从房顶翻下去,直接朝小广场那边跑去。   两个兵丁迎过来,喝道:“什么人,这里也是你能乱闯的。”   高文忙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文凭路引递过去,叫道:“庄浪县高文特来参加本届平凉府院试,快放我进去,若是延误,你担待得起吗?”   一个士兵慌忙接过文凭看了一眼,还了回去,忙道:“快快快,就要点名入场了。”   高文大喜:“多谢,多谢。”就咻一声钻进了进去,如果游鱼入水,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没错,这里就是本年平凉府院试考场,平凉贡院。   此刻已是丑时末,距离开考只剩不到半个时辰,衙役已经开始点名、搜身,放士子入闸。   刚一混进人群,高文从人缝中看出去,就见大鹰小鹰已经追了过来。   “站住!”两个兵丁大吼一声,迎了上去。   然后,小鹰就连比带划地同兵丁交涉起来。因为广场中人太多,又闹得厉害,高文也听不请他们在说什么。   只见那两个士兵不住摇头,小鹰一脸的焦急,怒得脸都红了,将一口血喷出来,伸手抓住一个兵丁的胸脯。   另外一个兵丁见小鹰如此无礼,铿锵一声抽出腰刀,大叫着什么。   另外一头又有四个兵丁同时冲过来,挥舞着兵器。   见动了刀子,广场上同时闹起来。   眼见着事情要闹大,大鹰急忙拉住小鹰的手,分开二人,又是作揖,又是赔礼,好半天才让那群兵丁收起了兵器。   小鹰显然是怒火攻心,不住地叫嚷着什么。大鹰摇了摇头,拉着徒弟退了下去。   见他们离开,高文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暗想:这一道难关终于过去了,嘿嘿,国家抡才大典,也是你们这两头扁毛畜生能够乱闯的?真是上苍保佑啊! 第124章 脱险   没错,高文对这次院试看得极为要紧,一个秀才功名可是他未来报仇和绝地反击的根本。在前一段时间,他已经和考生们一道熟悉过考场,对于平凉贡院的方位也自清楚。   方才在屋顶的时候,早已经看出前方灯火辉煌、人潮汹涌的地方就是院试考场。   按说,自己被大鹰小鹰追捕,再朝贡院跑,那就是自投罗网。考场是何等要紧之处,府衙早已经是衙役尽出,四下警戒。   可是,自己就是考生啊,自可大摇大摆地进去。至于大鹰小鹰,卑贱的胥吏,你又凭什么进这种庄严肃穆之地。若是影响了本次院试,不但他们两人脱不了干系,就连知府衙门、府学和考官一干人都要糟糕。   而且,按照明朝的科举制度,时间一道,考场就要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入,即便是死了人,考试也得如期进行。   在历史上,南京地区曾经有一场乡试的考场突然起火,按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开了考场,放考试逃生。可是制度就是制度,不到考完,任何人不得出场。于是,一场大火下来,烧死一百多考生,天下皆惊。问题是,事情到最后,主考官却没有任何责任,就连士子们也觉得他做得对。   正因为科举制度有太多铁的纪律和不近人情的地方,高文不认为大鹰小鹰就敢在冒天下之大不韪进考场拿人。就算敢,以后被追究下来也是一个死罪。   别说是他们,就算是换陕西布政使,一省的最高级别官员过来,也没有这个权力。   在高文在现代社会中所看过的二月河的小说《雍正王朝》中,李卫好象干过一次封考场的事情。不过,人家是两江总督,雍正皇帝龙潜旧人,最最亲信的心腹。即便如此,事后李总督也上了请罪折子。   李卫尚且如此,大鹰、小鹰的身份地位又如何比得上两江总督。若敢硬闯考场,只怕当即就会被府衙的兵丁剁成肉泥。   高问正因为料定了这一点,才敢大摇大摆进考场。事实证明,他这一步险棋走对了。   ***************************************************   在距离贡院广场一里地之外,大鹰、小鹰和提刑按察司的四个捕快聚拢在一起。   小鹰气恼地叫道:“师父,我们明明看到那贼子混进考生的队伍中去了,平凉府的人凭什么不让咱们去寻人?”   大鹰看到小鹰胸口上全是刚吐出的鲜血,心中一痛,叹息道:“那地方是咱们能去的吗,若是伤了、惊了书生们,咱们的脑袋可都要丢在这里。”   一个捕快附和:“是啊,那地方别说是咱们,只怕再大的官儿过来也进不去。”   又有人道:“这却是奇了,咱们进不去,那高文贼子怎么就被放进去了?”   小鹰怒道:“那贼子阴险狡诈,定是使了什么手段骗过了平凉府。”   “对对对,应该是这样的,这鸟人实在难搞,咱们这才可是栽到家了。”另外一人叹息。   听到这话,大鹰定睛看去,六人当中,除了自己,即便是武艺高强如小鹰者也是人人身上带伤,自己自在陕西闯下偌大名头以来,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   心中不得不承认,高文这个贼人武艺虽然不成,可一手神射当真是可敬可怖,且心思灵活。这样的人若不尽快缉拿归案,日后不知道要成长为一个何等凶悍狡诈的对手。   “云爷,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大鹰长长地叹息一声:“还能怎么办,先掏银子赔偿被我们踩坏的房子。否则,百姓一闹起来,咱们连城都出不了。”   一想到不但没能抓到高文,反要赔钱,大家都一阵丧气。   大鹰:“罢了,反正贼人已经逃跑,咱们先回去休整休整,日后再做计较。各位放心,有我们在,高贼出不了平凉城。”说到这里,他沉吟片刻,道:“对了,还是那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高文离家的时候,没带行李,估计身上也是无钱。而且,她娘子不是还在家中吗?听说此人虽然好酒探花,却是一个有情义有担当的,绝对不会弃家中女人而不顾。咱们不妨在高文家附近等着贼人送上门来。”   小鹰眼睛一亮:“师父这个主意好。”   大鹰:“另外,我有一句说到前头,到时候可不许骚扰高文的浑家,咱们得以礼相待。若有人对她无礼,休怪某手下无情。”   众人同时道:“云爷放心,我等不敢。”   ****************************************************   贡院广场中,高文心中一松,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软得厉害。   还好,关键时刻总算逃了出来。如果再迟得片刻,身上没有力气,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庆幸,又有点得意。   庆幸的是自己前一段时间每日打熬筋骨,武艺略有进境不说,体能也增加了许多。若非如此,刚才只怕已经落到敌人手头。   得意的时候,自己的脑子却是如此灵活,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   嘿嘿,这次不但能够顺利逃脱,且没有耽误院试,我怎么就这么聪明呢?高文啊高文,你真是个天才。   等到我一出考场,说不定就摇身一变变成秀才相公。哈哈,到时候,大鹰小鹰,我看你还怎么捉我?到时候,咱们走正规的法律途径好了。   想到这里,高文心中只有得意,禁不住低声笑了半天,才整理好心情,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大考。   很快,就有两个衙役台着一张桌子出来,放在贡院大门口。   看到这一幕,先前还乱糟糟说着话的考生们安静了些。   高文早在之前和士子们交往时就知道院试考试的所有程序,眼前这张桌叫尺头案,是用来给考生们报名,领考卷的。也就是说,最多再过片刻,大家就要排队进场了。   几乎不用人组织,很快,八百多考生就按照户籍所在地开始排队。   原来,在报考之时,每个考生都会在贡院领取一个凭证,上面编了号,写了籍贯所在地,并录了两个担保的廪生的名字,相当于后世的准考证。   这玩意儿实在要紧,因此,平日里高文都是贴身收藏的。   他忙掏出来捏在手上,四下看去,很快就找到了庄浪考生的所在。   平凉府有十二个县、州、镇、所,这次考试,每个地方有考生大约六十来人,倒是不多。 第125章 入考场   庄浪是贫困县,这次来的人不多,也就五十出头,高文大多认识。   一走过去,众人纷纷过来见礼。都说,尔止你可算到了,先前大家还在说自己没见着你的人。这次考试,十中取一,咱们考了这么多年,心气早就没了,这次说不好要让你来替我县撑门面。   高文县试得了第一,作为知县大人的门生。为了替他造势,刁化龙将高文在考场上所作的文章印了,四下散发。   这些书生们可都是读过的,心中佩服的同时,也与有荣焉。   以高文的作文水平,这次院试定是能中的。庄浪已经好多年没出过秀才了,若高文这次考试能够得个好名次,做出一篇好文章,大伙儿也是面上有光。在见了外县书生时,也能将腰杆子挺直。   高文忙谦虚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来得匆忙,竟是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带。   特别是文房四宝,没有笔,自己等下又该怎么做卷子?这才是士兵上了战场,才发现没有带武器。   心下有些慌乱,忙问谁有多余的文具,借一套使用。   大家这才吃了一惊,禁不住问道,尔止,院试何等要紧,你怎么两手空空就敢跑过来,当真是糊涂呀!   又有一个书生恍然大悟,道:“尔止少年书生,英俊潇洒,昨夜想必是去红颜知己那里快活。一时忘情,忘记了考试这挡子事。哎,是真名士自风流呀!”   众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定然如此。   一时间,调侃之声不绝。   高文不好解释,只能低头保持沉默。   不说话那就是默认,如此,大家笑得更厉害。   又有一个书生道:“各位兄台,要不大家给尔止凑凑,看能够凑齐一套文具。如果尔止这场考试能够上邦,当然,以他的锦绣文章肯定是能中的,只不过是得第几名的问题。你们想啊,如果这样,岂不是我县士林的一桩佳话?”   “对对对。”另外一个书生拍了自己额头一记,“我却是忘记了这一项,如果到时候尔止兄在这种情形下高中,那才真真是佳公子宿柳眠花,小才子蟾宫折桂。”   “哈哈哈,是极是极!”众书生笑得七仰八跌,纷纷打开考蓝翻检起来。不片刻,就将一整套文房四宝集齐,送到高文手上。   原来,考生在进考场之前,为了保险起见。很多人都会多准备一锭墨、一支笔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有或者作文作得烦闷,文思阻塞时,换套文具换个心情,讨个好彩头。   看大家笑成这样,高文也自尴尬:这些混蛋啊,总想着制造大新闻。   不过,他还是心中感激,团团一作揖,正要说些感谢的话儿。   突然有一人喊道:“灯笼升起来,咱们庄浪县第一个入场,快快快,挨过去。”   众人忙收起笑声,鱼贯而前。   原来,科举考场入场的时候先要在尺头案边的那根旗杆上升起一口红灯笼,灯笼上写着考生所在的籍贯,比如“庄浪县”、“镇原县”、“崇信县”……   等到一县的考生入了场,就换一口灯笼。   当下,高文也顾不得说话,也跟了上去。   很快就挨到尺头案前,一个贡院的学官接过高文手上的文凭,看了他一眼,皱了一下眉头,顿时发作了:“庄浪考生高文,你怎么回事,怎么没有备下考蓝,就这么将文具拿到手上,成何体统?”   高文不敢回嘴,讷讷道:“禀学官老爷,方才实在太挤,小生的考篮被人挤坏了。学生还跌了一交,摔伤了。”说着话,就指了指自己脚上给瓦片划破的地方。   “哼,真是荒唐。搜身!”学官虎着脸朝高文指了指。   立即就有两个衙役走上前来,在高文身上一阵摸索,就连他头发也被解开了,鞋子袜子也脱了下来,当真是一寸地方也不放过。   这一摸,就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银子,有铜钱,有钥匙,有用来驱虫的香囊,有扑了香水的手帕……甚至还有一盒胭脂,自然是替石幼仪买的。只是,那小丫头面皮薄,径直送,估计人家也不会要。所以,就一直放在身上。   顿时间,脂粉气四溢。   众庄浪县考生忍不住掩口偷笑,心想:尔止昨夜果然是抱花而眠,难怪身上带了这么多物件。对了,他怎么还带着这么大一具弹弓,难不成此物在闺房中使将起来,别有一番情趣,到是闻所未闻?   “混帐东西,枉你也是读了多年圣贤书的,看你身上哪里还要半点读书人的模样,简直就是个登徒子?”学官骂了半天,直气得不住气喘。   科举考试进场之前都要搜身,要脱得只剩一条亵裤。如果你长得抱歉,那可是要出大丑的。比如先前进场的几个书生都瘦瘦小小,简直就是根豆芽菜。这就是传说中的“猥琐”,文人心气高,很多人在大庭光众下被脱得精光,面子这一关就先过不去。   等到高文一脱光,当真是肌肉匀称,皮肤健康有光泽。立在那里,简直就是一尊希腊雕塑。   众生又禁不住低赞一声:“好一个人中之龙,尔止这身子,生就一副风流才子的相貌啊!”   高文作为一个现代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想当年夏天到游泳池戏水,大家不都脱得精光干净,坦呈相见。他拱起手来,朝众人团团施礼。然后做了个后世健美的肢势,让肱二头肌高高坟起。   “好!”众人又是一声喝彩。   高文颇为自己黄金比例的身材而得意洋洋。   那学官见到高文的身体,眼睛也是一亮,禁不住想,此子倒是一副好皮囊,有翰林的体态。   对高文的观感就好了些,不过,他还是黑着脸骂了一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些东西且寄存在贡院签押房,你考完后之后才来取,领了卷子入场吧?斯文败类,斯文败类啊!”   确实,古人选官,面相非常重要。你所只想做个公务员,只需读书考出好成绩即可。但如果想做四品一上的高官,就得拼长相了。   眼前这书生如果将来在科举场上能够通常地走下去,进了官场,路子也必然极顺。   高文被人骂得还不了嘴,没办法,只得领了卷子,低着头进了考场。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考场,正规的科举考试对他来是自然是一无所知。   进了贡院,里面颇大,除了正面的公堂外,旁边尽是低矮的考棚,有大大小小上千间。若是不明白就里的人进来,立时就会昏头转向,找不着方位。   高文也有点晕菜,忙深吸了一口气,定神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卷子,又看了看四周,这才找着位置。   入场时,为使考生能尽快找到自己所在的号舍位置,贡院会给每人发放一份座号便览,上面标明各字号号舍所在的方位。   高文的考号是“盈”字十六号棚,盈为满,十六为顺,倒是吉利。   古代科举开棚以《千字文》中的字编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高文所在的考舍正是“日月盈昃”中的盈字。   一看到自己的考棚,高文就忍不住摆了摆头,实在是太小了。   考棚门口挂着一个口小木牌子,上面除写着考号之外,还写了他的名字、籍贯和担保人姓名。   号舍三面有墙,南面敞开。宽三尺,深四尺,后墙高八尺,前檐约高六尺。在两边砖墙上离地一尺五寸高和二尺五寸高的地方分别留有一道砖托,用于搁号板用。号板是由两块木板组成,每块一寸八分厚。考生根据需要移动号板的位置,既可以成为考试用的书桌,亦能成为休息、睡觉的小床。   高文身高体壮,进考舍尚可面前就坐,可若想睡觉,却只能蜷缩在小床上,不得伸张。在这样的环境中答卷,显然是一件苦差事。   进了号子,就有衙役过来锁门,无事不得出去。   当然,你如果要出恭,可伸手拍拍外面那口牌子,只有人过来领你去灰圈解决个人问题。   这个时候,已经有考生陆续进场。先前这些书生在贡院外等候入场的时候还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此刻却都如斗败了的公鸡,低头只顾走路,想来是入场的时候被剥光衣裳检查,生理和心理上受到重大打击。   高文甚至怀疑,封建社会的科举考场叫人脱衣服这一出,纯粹就是为了打击书生们的骄娇二气,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以便于管理和维持考场纪律。   他低头看了看手头的卷子,和县试、府试时没有什么区别,卷子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界以红线。   另外还有几张白纸,白纸上盖了府学的印章,这是用来给考试做草稿纸的。   等到考生入场完毕之后,考题就会发下来。   八百多考生要陆续验明来历,搜身,然后领卷子进贡院,寻座位,不是一会儿就能弄妥的。高文经过这一场激战,也自疲惫,索性就趴在号板上睡觉。   这一睡,就睡了大约半个时辰。等到他被一阵鼓声惊喜,抬头看去,所有的考生都已入场,贡院也开始封门。   “卯时已到,开考了。”高文紧了紧手脸,坐直身体,暗自告戒自己:“高文啊高文,你可不能犯府试时的错误。既然已经进了考场,就得将所有乱七八糟的心事都抛到脑后。你现在只有科举这条路可以走了,想再多,如果考不好,那就是万事俱休。” 第126章 科举的目的   很快,题目纸就发下来了。   原来,古代的科举考试卷子和题目是分开的。考生进考场的时候,会从考官那里领一叠空白卷子用来做题。至于题目,则在每场考试之前由主考拆封取出,分发下去。   在主考官没有拆封之前,没有人知道究竟考什么。如此,可最大限度地保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   等到拿到题目纸的时候,高文将其凑到灯下一看,正是《安国全军之道》。另外在《安国安军之道》下面则是一句古诗“只恐夜深花睡去。”   《安国全军之道》这个六个字倒好理解,不过是一道策论题,叫考生说说如何整顿军备,富国强军。   土木堡之变,太上皇帝被瓦剌人生擒活捉简直就是大明朝的奇耻大辱,新君登基之后,日思也想无不是如何打败鞑靼,一雪前耻。也因此,本期平凉府院试的主考官王大人还被朝廷派到陕西来招募兵勇。明朝对外从来不妥协,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对于瓦剌朝野都是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今年的各级科举考试,像这种与军事相关的题目估计不在少数。   在前世,高文是参加过公务员考试的,只不过因为身体原因被刷了下去。对于这种相当于申论一类的东西也是手熟,拿到题目之后,只略微想了想就知道该如何着手。   至于下面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一句,若是你对科举考试没有个基本概念,估计会一头雾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是一道试帖诗。   所谓试帖诗,就是取古人诗词中一个句子,以句子中某个平声字为韵,作一首五言八韵诗,也是八股的形式。一样有破题、承题、起讲、中股、束股……只不过你得用律诗这种形式。   “只恐夜深花睡去”出自苏东坡诗作《海棠》,原文是: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翻译是白话文就是,袅袅的东风吹动了淡淡的云彩,露出了月亮,月光也是淡淡的。花朵的香气融在朦胧的雾里,而月亮已经移过了院中的回廊。由于只是害怕在这深夜时分,花儿就会睡去,因此燃着高高的蜡烛,不肯错过欣赏这海棠盛开的时机。   当然,原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同试帖诗也没有任何关系。科举考试,重形式而轻内容。选这句诗,取的不过是“花”字平音,当平水韵。   你按照这个韵脚作诗就是了,韵脚对了,格式对了,就能过关。   看来这场院试的第一天是策论和试帖诗,看了看天色还早,自己先前又累的厉害,高文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是太好,索性又趴了下去,继续睡觉蓄养精神。反正有一整天的时间,到要黄昏时才交卷,不急。   当下也管不了其他考生作得怎么样了,又继续趴了下去,这一个回笼觉睡得舒服。等到高文再次醒来,天光已经大亮,自己的双手也因为长时间被脑袋压迫,麻木得快没有知觉了。   甩了半天,疏通血脉,高文从号舍墙角的小水桶里舀了点水倒进砚台里,慢悠悠地磨起墨来。   一边磨,一边思索着该如何答题。   按说,今天这场考试说起来应该是诗帖诗最难,一个现代人,胡诌两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类的朦胧诗倒也简单。可写古诗,无论是五言还是七言,你得贴着韵脚,得讲究平仄对仗,只要弄错一点,这首诗就算是写废了。但在高文看来,恰恰是这试帖诗最好写。   还是那句话,诗帖诗虽然其中有个诗字,却跟诗歌没有一文钱关系。说穿了,其实就是有韵的八股文。重格式而轻内容,只要格式对了,你就能拿高分。至于诗写得好不好,却不要紧。   明清科举考的是八股,又是不是唐朝以诗赋取士。   于是,高文提起笔打起了草稿。大约两个时辰,总算七拼八凑将一首几十行的试帖诗给鼓捣出来。   写完之后,他自己先读了一遍,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叫什么诗,完全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不知所云嘛!   而且,这首诗写得极臭,言之无物不说,还很是拗口,至于文学上的美感,却是半点也无。   可问题是却叫人挑不出毛病来,无论是韵脚还是八股格式。   “看来,这科举考试也不难,只要你把握到其中的关键,就算考官想将给你低分,也找不到扣分点。”   这话说起来简单,可就有人想不到。   所谓弄巧不如藏拙,你若是想在试帖诗中锻炼字句,展示文学才华,说不定反要坏事。从古到今,高文就没见过有人写出过脍炙人口的诗帖诗。文学是文学,考试是考试。文学讲究的是打动人心,讲究的是文字韵律和内容之美。而考试,则是冷冰冰的可以清晰判定优劣的个规则。   自己写的这首诗虽然臭不可闻,却叫人抓不到破绽,高文也非常满意,当下就提起笔,用工整的“馆阁体”抄在卷子上。   这道题目算是过去了,接下来就是那篇策论。   《安国全军之道》这一题,顾名思义就是叫你说说如何让军队强大,如何让国家安康。   高文作为一个穿越者,前世又是个狂热的军史爱好者,混了多年的论坛,这个题目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   在后世军史论坛上,明朝因何而亡是永远的热门话题。论坛大拿们所写的文章也是汗牛充栋,看得人眼话缭乱。   至于明朝因何而亡,总的来说有三个论点。   第一个论点是,明朝之亡亡于小冰河期。自明朝天启初年开始,地球的气温大幅度降低。当时整个中国的年平均气温都比现在要低,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不光河北,连上海、江苏、福建、广东等地都狂降暴雪。北半球农作物大幅度减产,到处都是饥荒,引起了社会剧烈动荡。吃不饱饭的百姓背井离乡,四处流窜,最后竟酿成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最后,农民军领袖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皇帝在景山上吊自杀,明朝灭亡。   第二个论点是,明朝之亡亡于财政破产。万历年间,张居正改革,实行一条鞭法。这本是一个善政,在他做首辅期间,为国家积累了大量财富。可因为在实施新法的时候,手段实在激烈,得罪了大地主和大官僚集团。在他死后,新法尽废。到崇祯年时,皇帝被大臣忽悠,更是直接免除了商业税和矿产税等几个主要的税源。没有稳定的税收,加上土地大量兼并,国家能够收上去的钱越来越少。一遇到国内的农民战争和辽东后清的挑战,自然束手无策。打仗打的是后勤,打得钱粮,没有钱,自然是万世俱休。   第三个论点,明朝之亡,亡于体制。特别是实行了两百多年的卫所军户制度。那些军户因为户口限制,一生下来就去当兵。而军官则视军户为私产、奴仆,更多的时候是让他们给自己种地谋利,而不是训练。很多士兵种了一辈子地,连刀枪都没有碰过。这样的士兵上了战场,能有战斗力才见鬼了。   今日策论的这个题目要想作好,不外是将这三个论点照搬过来,却也简单。   想到这里,高文提笔开始打草稿,可写不了两个字,心中突然一凛,暗想:不对,不能这么写。否则,这场考试我高文只怕就要名落孙山了。   没错,如果这么写,已是朝廷阁老个六部尚书进宫觐见皇帝时的君臣诏对。别说是我,就拿这考场中的考生来说,不过是一群没有功名的童生。这种军国大事,岂能乱写乱说。而且,主考官出这个题目,并不是想在卷子里找个富国强兵之法。   在这个时代,受到了资讯条件的限制,即便是读书人,大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对俗务一窍不通的书呆子。   他们又懂得什么治国的手段?   后人依照这一点看来,觉得科举并不是选拔人才的好的制度。尤其是在民初新文化运动时期,更有无数人将科举制度批驳得体无完肤,彻底挂上历史的耻辱柱——你就算八股文章作得再好,遇到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又管得了什么用?   不过,在高文看来,科举考试并不是让你用八股治国,而是将一批有文化,有执行力的高素质人才从茫茫人海中筛选出来。十年寒窗苦读下来,又能在考场上折枝夺桂之人,无论是心志还是智力上都应该是人尖子。   而科举考试之后,得了进士功名的读书人成绩好的还得进翰林院学习治国之道,成绩差一些的则要放在各部院观政,实习期满,考核合格之后才会放出去做官。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国家才开始补全读书人的行政能力,量才为用。   所以说,无论是八股文、试帖诗还是策论,考的不过是你的文化素质。至于你的行政能力、政治眼光什么的,对不起,本考官没有兴趣。 第127章 什么是策论   想通这一点,高文禁不住一笑:我还是将策论想得太难了,不用急着写,先捋捋。   他摸了摸下巴,琢磨了半天,突然心中一亮,立即把握到了什么。   是的,和试帖诗一样。科举制从隋朝开始出现,直到清朝末年,有一千多年了吧?从古到今,考生们也不知道作过多少,可好象从来没有出现过脍炙人口的诗句和流传千古的好文章。可见,科举考场中所写的东西,文学性和思想性上都没有任何意义,也从来不是判卷的标准。   考试评分总得有个规矩,否则不但考生,只怕连考官也是无所适从。   那么,这标准究竟是什么呢?   在高文看来,既然是官府主持的考核,自然而然就带上官样文章的所有毛病,那就是假、大、空、全。至于什么要忧国忧民,贴近民情,论述畅达,直抒胸怀,若真写到卷子上,不但不能加分,反成为会死得难看。   所谓的假,就是要扣紧君权授命于天,君臣父子那一套基本的封建基础理论,越脱离现实越好。   至于大,也简单,反正三字话不离圣人之言,句句真理,高屋建瓴,并且能够套用到所有的事物上面,政治正确,普适价值。   最后一个空字,就是那是要安抚百姓情绪,向上向下表明自己有方法、有能力解决难题。至于富国强军这个问题,说起来容易,实际上涉及到各大阶级和集团的切身利益,直到明朝灭亡都解决不了,自己也不用在这上面费脑筋了。但就这个题目而言,不外是泛泛而谈,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只提出似模似样的方法即可。   反正是,要想强军,各级官员甚至百姓都得努力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如此才能上下一心,四夷咸服,尧舜之治可期。如此,自然没有外患。   至于如何努力提高官员和百姓的道德修养,这事高文也没有提出任何主张。所谓做主张,谁举政。还不如含糊几句了事,没有任何可操作性,你想抓漏洞也抓不到,想扣分也无从扣起。   最后一个“全”字也简单,那就是要面面俱到,正面、反面都要涉及。如既要注意加强赋税,增加国库收入,又要注意轻徭薄役,减轻百姓负担。另外,还得为军队提供精良的器械,丰富的物质保障,加上思想教育,叫他们懂得爱景泰皇帝爱我大明朝的道理。   反正你只要想到的都要写进去。这玩意儿虽然放在现实中让人不知所措,但在理论上找不到破绽。同时了彰显你学识渊博,思考全面。   想通这篇策论该如何写之后,高文禁不住一阵苦笑。是啊,如此作文,想不得高分也难。可是,这个思路简直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岂不是说写官样文章我还是很有天分的。也许,我内心中本就有着一颗官僚的灵魂,只不过以前没有发现而已。   年纪轻轻,作文做事却已是暮气沉沉,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捋清这四个要点之后,高文胸有成竹,正准备打草稿。突然间,肚子“咕咚”一声,有强烈的饥饿感袭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天气非常不错,阳光猛烈,照得地面一阵发白,已是正午。   高文平日间勤练武艺,身体极其健壮,怎么说也是后世健将级的标准,消耗大,比常人饿得也快些。且昨夜和大鹰小鹰你追我赶半夜,顿时有些经受不住。   “该吃午饭了,休息片刻,等下午再作,反正有的是时间。”高文笑了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突然间,他的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才想起,自己昨天被提刑司的捕快追了半夜,仓促之间赶到考场,别说吃食,就算连文房四宝也是跟别人借的。   这次平凉府院试为期两天,要等到明日晚间才会散场。也就是说,自己要在这小小的号舍里不吃不喝两天一夜。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又如何熬得过去。   高文心中顿时有些慌乱。   闷闷地坐了半天,没个主张。   与此同时,其他考生也开始进食。考场中禁止喧哗,诺大一个贡院静得可怕。不片刻,就有沙沙的声音传来,正如春蚕食桑。又隐约有饭菜的香味袭来,叫高文口水长流。   明朝的科举制度,考场是不提供饮食的。而一场考试,起码两三天。一应吃喝,得考生自己准备。又因为考试是在热天,其他东西容易坏。所以,带进去的食物大多是煎饼、糕点之类。为了防止考生夹带作弊,这些糕饼进场之前要被兵丁用刀子切成蚕豆大小。   “罢,罢,罢,这次我还真要被大小鹰那两头畜生给饿死在考场里了。”高文低低咒骂了两句,没办法,只得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气。腹中有物,总算将饥火压了下去。   饥饿这种东西,要想与之抗衡,你得找点其他事情做转移注意力。   于是,趁着还有力气,高文飞快地打起草稿。说来也怪,这人肚子里没有装东西,人提身上的血液和氧气也不用浪费在消化器官上,脑子也非常灵光。这一作文,当真是写笔有神一气呵成。等到这篇策论写完,端详了半天,又修改了半天,这才一字誊在稿子上。   等到文章写完,天色已经暗下去。将稿子放在号板上,索性就缩到床上睡觉。   再过最多半个时辰,这第一场考试就会结束,到时候自有衙役开了号棚的门过来收卷。   答了一天的卷,又粒米未进,高文也有些累,此时最好是躺在床上睡觉,减少消耗。   床实在太小,他几乎是将自己蜷缩成一颗虾米,自然也睡不塌实。只朦胧中感觉有人开门进来,又有人使劲拍着自己的肩膀。   高文心中恼火,起床气涌上来,也不整眼,道:“卷子就在号扳上,自己拿。”   进来那人喝道:“还睡,起来,拿题目纸。混帐东西,你还考不考了?” 第128章 老天终于想起我了   听到那人这么说,高文心中一惊,这才知道,应该是第二场考试开始了。   早在之前他就听参加过院试的老童生说过,第一场考试一般都会在黄昏时分收卷结束。至于第二场的题目,则会在当天夜里子时发下来。这中间有大约两个时辰的时间,可以让考生们好好休息,蓄养精力,检讨第一场的得失。   这么说来,自己这一睡觉就睡了四五个小时,怎么感觉好象只是一瞬间?   高文想要起身,可眼睛已经完全被眼屎糊满,身上又软得厉害。就伸出手,喃喃道:“给我吧,让我再睡一会儿。”   进来那人嘿地笑起来:“好一个懒相公。”   就将那份题目纸塞到高文手头,自出去锁门。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高文是被一阵浓重的尿意惊醒的。却原来,先前腹中饥饿,喝多了凉水。   这一下,只感觉膀胱都要被涨爆炸了。忙从床上爬起来,脚刚一落地,感觉地上竟然是软的,自己的身子虚得厉害。   伸出手去拍了拍挂在外面的牌子,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衙役过来开了门,领着高文在考场里走了半天,终于走到贡院伙房后面的空地上。   早有人在这片空地上挖了个大坑,里面撒了生石灰和草木灰。没错,这里就是考生出恭的地方。早有几个考生蹲在坑沿哼哧哼哧用力,肢势声音颇为不雅。   高文也顾不得有人,拉开了裤子就一泻千里,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通泰。   解决了个人问题,欲要走,旁边一个书生叫住他:“兄台,有手纸没有,借一张使使。”   “这个给你。”高文顺手将手中的纸片递过去。   正在这个时候,一根鞭子甩过来,正好抽在那书生的脊背上,直抽得那人发出长长的惨叫。   动手的正是押那人过来出恭的兵丁:“混帐东西,考场之内不需说话,不许传递东西,否则禀明主考老爷,取消你的考试资格。”   高文这才一惊,这才知道自己是犯了考场大忌了。   紧接着,押他过来的那个衙役也骂起了高文:“你这书生真是糊涂了,却要将题目纸给人擦屁股,不想考了吗?”   高文冷汗就下来了,这才发现自昨夜的题目纸发下来之后,自己一直捏在手中。又稀里糊涂地跑过来解手,一直没有空看。若这么给了人,自己怕是只有跳进粪坑里死了干净:“多谢提醒,多谢提醒。”   忙借着立在旁边的灯笼的光看起了题目。   这一看,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事成也,事成也!”   “不许笑,回去!”鞭子抽过来,高文慌忙跳到一边:“好的,好的,我不笑。”   等回到考舍,虽然什么也看不清楚,可等到衙役离开,高文又哈哈一声,一拳砸在号舍的墙上,直砸得小小的考棚轰隆一声,摇摇欲坠。   他霸气十足地大喝:“今科院试头名案首,舍我其谁!”   是的,他一看到题目,就知道自己这次下赌赢了。   因为这三题他都会,而且都在自己所记下的状元八股范文里。   这三道题目分别是《至诚之道》、《大国地方百里》和《天命谓性》。   自己几乎不用再动脑筋琢磨,直接抄上去就可以了。   而这三篇范文中《至诚之道》和《大国地方百里》的作者是崇祯四年的进士马世奇,这两篇文章一篇是他中进士时的卷子,另外一篇则是选庶吉士之作;至于《天命谓性》的作者则更加有名,乃是和马士奇同科进士,又同科选了庶吉士的杨延麟。南明唐王时期,杨延麟官至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后在与清兵作战中以身殉国。   这二人中,马世奇是无锡人,杨延麟是江西清江人,典型的南方士人。作的文章质量自然极佳,最妙的是,听刁知县说,今科主考官徐编修是苏州人,想来这二人的八股时文必定对了他的胃口。   综合考虑下来,对于这一期院试,高文已有十足的把握拿到第一。   至于第一场的策论和试帖诗,其实这两个题目只不过是做个参考,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并不影响最后的总成绩。科举以八股取士,这最后一场的三道八股时文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想到这里,高文长出了一口气,在也遏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仰天长啸。是啊,前一阵子自己被黄威陷害,有家归不得。在路上有因为内伤,害了伤害,被客栈老板剥了衣裳。在后来,母亲也被黄威那畜生殴打。   可以说,这几个月以来,自己是霉运当头。   如今,老天爷终于想起我了,将这秀才功名送于我手。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这个第一我高文要了!   这一声喊不要紧,却惊动了其他考舍的考生。   那头,就有人也跟着发出一声怪叫:“第一名,我的了第一名,娘啊,儿子拿第一了。儿子得功名了……呜呜……”到最后,竟是高声痛哭起来。   不用问,这人想来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读书读得失心疯。在考场关了一日一夜,本就被禁锢得精神恍惚,一拿到题目,却是不会。在巨大的压力下,立即崩溃了。   他这一哭,当真是如巫山猿啼,惊考场中一阵大乱。   须臾,就有考生跟着闹起来,有人用手使劲地拍着门口的号牌,有人则用力跺脚。有人则将带进考棚里的砚台、吃食、衣服一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出来。   考场里这一乱,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须臾,就有几个考官带着兵丁急冲冲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喝:“不许乱,不许乱,否则取消考试资格!”   到处都是轰隆的脚步声和开号舍的声响,高文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忙正襟危坐,一副与己无关模样。   不片刻,到处传来棍子抽中人体的声响。   又过得一会儿,有四个兵丁抬着一个浑身赤裸的考生出来。那人竭力挣扎,吃吃笑着:“我是第一,我是第一,我连中三元,点翰林……”然后又呓呓呀呀地唱起来:“中状元,中状元帽插宫花好……啊啊啊……” 第129章 落笔如有神   这人已经彻底疯了,高文看得心中不忍。   是啊,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人人都见中式士子为人上人时的风光,又有谁知道一个上榜书生脚下踩着多少落第落魄的读书人?   县试和府试且不说了,在西北苦寒之地,只要你读过几年书,懂得八股文的格式,甚至仅仅知道如何破题,就能过关。但等到院试这一关,竞争就开始残酷和激烈起来。院试是十一十二,甚至十五取一。接下来的乡试是二十中一,会试二十取一。同这样的高淘汰率比起来,后世的公务员考试又算了什么呢?   如此一关接一关刷下去,上千个读书人中能够出一个进士就算是不错的了。绝大多数人到最后,只能成为最底下的基石。   我高文若不是在穿越前背了一肚子的状元八股范文,只怕也是同样的命运。   ……   坐了半天,感慨良久,高文抖擞起精神,飞快地磨起墨来,准备连夜将卷子答完。   一日一夜水米未进,他已经有低血糖的迹象,一身软得厉害,心中也阵阵发慌。接下来还有一整天时间,如果在耽搁,自己只怕挺不下去。还不如趁现在有点力气,尽快将事情搞定。   磨完墨汁,也懒得打草稿,竭力稳定心神,一笔一字开始誊录。   第一题《至诚之道》是这三道题目中最难的,一般人若是学艺不精,拿到手之后,估计要想半天才能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没错,这是上截塔题,取的是《中庸》中“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开头四字。这一句在书中也不起眼,可接下来一句却非常有名,“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大概意思是,在春秋以前,以蓍龟和预测事物的凶吉,这是为什么呢?就是至诚,人如果能达到至诚的境界,就可以前知,所谓前知,事实上就是可以预知事物未来的发展趋势。国家将要兴盛,就一定会有吉祥的征兆出现;国家将要灭亡,就一定会有妖孽出现。国家如此,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如此。   这句话如果要延伸开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考生写文章,写着写着就容易偏题。而且,这个题目有点大,用一句话来破题却是甚难。   好在有范文在,高文也用不着费那个脑筋,径直在卷子上写到“诚之明也,以其道决之而已。”这是破题。   接下来就是承题,承题按照八股文的格式,当以“夫”开始:“夫至诚非有意为知,而道固可以前知也,所谓诚则明着也。”这一句原作者说得好,不得不说,马世奇是个有学问,且有大智慧的人。这句话是说,至诚不能有意为之,就好象佛家所说,那就是着了相。人只有在学习和感悟,明白何为天地之大道之后,自然而然就能知道如何预测。而如何提高个人修养和境界,关键在一个“诚”字。   写完承题,就是起将,按照规定格式,应以一个“且”字开头。   “且天下开物成务之故,皆视所知以起。”   ……   书读百遍,其他义自现。   在以前,高文也是囫囵吞枣地记得这篇范文,这次抄上卷子,本以为是一件枯燥之事。不想抄着抄着,他逐渐起沉浸在文章的意味之中。越抄,心中对这个马世奇越是佩服,甚至还将以前读书时半通不通的地方弄明白了。此人对于儒家经义的掌握程度当真了得,且语言流畅简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笔墨趣味。如果放在后世,至少是个国学大师。如果再能说会道,上百家讲坛,出上几本书,绝对卖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将束股那句“道之可前知者大有为也,此所谓道也。”写完。“劈啪”一声,油灯跳出一点火星,暗淡下去,却是灯心已经燃尽。   高文此刻正处于亢奋状态,手心、顶门心、脚心、背心发热,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作为昏暗的光影里,看着满纸淋漓的墨汁,心中这才吃惊:这篇文章有五百来字,怎么也得抄上一个多小时,我怎么感觉不过是一瞬?   这马世奇的文章,写得真好看啊!   ……   这一写,高文再停不下来,顾不得烫手,伸出两根手指将灯心扯出来。   接着明亮的灯光,接着抄第二题《大国地方百里》。   大国地方百里出自《孟子》原文是“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说的是当时的各国诸侯,公侯伯男子的应该管辖多大的土地,又应该得多少俸禄。   公、侯之国为大国,卿禄居于君禄十分之一也,大夫禄居于卿禄四分之一也,上士之禄居大夫禄二分之一也,中士、下士转相倍。庶人在官者,未命为士者也,其禄比上农夫。士不得耕,以禄代耕也。   这篇课文高文以前在读书的时候学过,后来还考过,做过几个填空题。作八股文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当下就有了兴趣,想知道这个马世奇是如何写的。   当下就提笔写道:“稽禄制于列国,见先王之权焉。夫禄一也,君卿以国杀,而不杀于大夫士。先王之权也所以为经乎……”   ……   又做完一题,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灯中灯油已快耗尽,有青烟袅袅升起。   作为曾经的写手,每日几千字的抄《西游记》,高文的手速极快,作为这一题,手已热得麻利。也不停留,继续对付第三题。   第三题的题目是《天命之谓性》,出自《中庸》是开篇的第一句,“天明之谓性,率性之惟道;修道之谓教。”   这句话实在太有名了,别说是明朝的读书人,就算是在现代社会,任何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就能随口背出。   这一句话开篇明意,人的自然禀赋叫着性,顺着本性做事叫道,按照道的原则修养叫着教。从道不可以片刻离开引入话题,强调慎独的问题,要求人加强自身修养,按照人的本性做事。   这一句又强调了儒家的“人性本善。”人之初,性本善,按照天性做人做事是不会错的。只不过,我们活在世上本性中的至诚至善被红尘蒙蔽了,需要通过学习追根溯源,找到开初时的善和本。   这题目说起来不难,任何一个读过几年书,懂得如何作文的人都作过。而且,坊间的时文集中,这个句子也是必选,就高文而言,他至少看过十多篇。至于质量嘛,也良莠不齐。   本届院试,老世说,前两题都有点难,尤其是第二题《大国地方百里》论述诸侯大夫的俸禄,很容易把考生绕晕。这两题光靠难度,就足以将一大半的考生给刷下去。   不过,就算耍下去一半,也还剩四百个童生啊。本次院试只取五十人,必须在这第三题分出胜负。   在出这第三题的时候,主考官突然一反专出偏题难题的常态,出了道如《学尔时习之》《三人行必有我师》这类烂大街的题目,就好象高考时的作文题突然给你来个小学生经常写的《最难忘的一件事》,不蒙才怪。   就因为题目实在太简单,要想写出新意,在几百考生中脱颖而出,却不是一般地难。   “嘿嘿,其实我也不用太担心的。”高文活动了一下已经发软的手腕,喃喃道:“杨延麟杨阁老,这回就看你的了。你能够在江西这种竞争残酷的省份杀出一条血路,最后考中翰林院庶吉士,难道还怕区区一场院试?”   “杨相,高文,我看好你!”高文鼓起腮帮子,呼一声将油灯吹灭。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外面投射进考舍之中,落到高文脸上,如此地暖和。   ……   用了一个上午,高文就将第三道题目做完。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接下来自己能够考中秀才,能够得个功名,全凭老天安排。   当然,以自己所作文章的水准,放在这平凉府一众考生中,那是锥子放进麻袋,想不出头都难,除非主考官是瞎子。   听人说,今科主考官徐大人可是翰林编修,眼睛自然是不瞎的。如此,高文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场考试的交卷时间在黄昏时分,还有一个下午时间。高文已经饿得浑身酸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水。稍微动一下,就能清晰地听到肚子里有清水哗啦着响。   现在最要紧的是躺下睡觉,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   熬了一个通宵,本已累得不成。可刚才抄了三篇优秀的八股文章,一边抄,还一边品味文章中的意味,大脑实在太兴奋,这一睡却很不塌实,当真是美梦联翩。   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了现代世正在吃重庆火锅,毛肚、黄喉、九尺鹅肠不歇气地朝嘴巴里塞;一会儿梦见自己正坐在海边燃了一堆篝火,将梭子蟹、椰子蟹、澳洲龙虾一盆一盆地朝火里倒;一会儿又梦见石幼仪的葱油饼已经做好了,那香味熏得人简直就要飘到天上去……反正除了吃还是吃。   正得趣,就听到“哗啦”一声。   高文从梦中醒过来,就看到有人开了号舍进来,叫道:“起来了,别睡了,出场,出场。”   原来,交卷的时间已到。   高文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面上全是梦中流出的口水。   ……   高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场,又怎么去签押房领回了自己寄存在那里的事物。饿了两天两夜,脚软如棉,身上也阵阵发凉。   “终于考完了,终于可以大吃一顿了!”高文四十五度望天,眼睛里全是感动的泪花:“这场院试,我好惨!” 第130章 恶客   见高文神情忧伤,早有熟识的书生过来见礼,好奇地问:“尔止因何流泪,可是此次院试考得不尽如人意?”   又有另外一人接着道:“是啊,这次院试,策论和试帖诗且不提了。就三篇时文而言,只要底子扎实,倒不难。”   高文自不好意思说自己在里面饿了两天两夜,早就撑不下去了。伸手一抹眼睛,故意装出悲戚的样子道:“是啊,是挺简单的。可正因为太简单,尤其是最后一篇八股时文《天命之谓性》,可搞不好出鬼就出到这道题目上面。”   “不对呀,这题如此简单,又会出什么鬼?”   考生们交完卷之后,陆续出场,须臾,贡院外的小广场上已是人潮汹涌。众生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聚在一起检讨得失。自觉做得好的人意气飞扬,时不时发出一声长笑,有的人甚至当众背诵起自己刚做的文章;感觉自己考砸了的人或沉默不语,或唉声叹气。   这场景是如此眼熟,恍惚中,高文有回到高中时代。每次考试结束,不也是同样的场景?   高文听到有人这么问,故意叹息一声:“是啊,就因为太简单,才不好写。光就这道《天命之谓性》而言,坊间的时文集子里,又有哪本没有同题范文。咱们读书多年,也不知道读过多少范文,你我如此,别人也是如此。正因为读的范文多了,落笔的时候,难免会下意识地随着别人的思路去作。大家如果都是这么写,难保不会千人一面。主考官看这份卷子是这么写的,那份卷子也是这么写,难保心中厌烦,说不好就将你的卷子刷下去了。平心而论,我倒是希望考官出些偏僻的题目,如此只要事先打对一题,本科就算是过了。我想各位仁兄事先相必也是打过题的,定然是一道也没打中。”   “正是如此,糟糕了,糟糕了。”一个儒生面色大变:“我方才答题的时候,正好是依着去年西安府解元的一篇范文的思路作文。那篇同题文章甚是有名,只怕在座诸君都读过,也同我是一样的作法。”   “苦也!”突然间,另外一人流下眼泪来:“杨兄,我也是依那篇范文作的。早知道就自己写了,这次院试完了,彻底完了!”   一时间,众人都是面带悲戚,如丧考妣。   高文一看就乐了,如果自己没有猜错,这些人写的最后一篇作文都是大同小异,主考官只要不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能中才有鬼。   嘿嘿,又少了一群竞争对手……阿弥陀佛,君子不能幸灾乐祸……不过,咱们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   表面上,高文还是安慰了他们几句。   说了半天话,大家的情绪才好了些。就说在考场呆了这两日,吃了几顿冷糕点,嘴里早就淡出鸟了,不如去酒楼里吃台酒放松放松。   高文现在有血案在身,这几日估计大鹰小鹰找自己都快找疯了,自然不肯再抛头露面。可肚子饿得实在厉害,对于美食完全没有抵抗力,想了想。一咬牙:直娘贼,先吃一顿饱饭再说。至于其他,管他呢!   摸了摸腰上弹弓和那包铁丸子,高文低哼一声:那两头鹰爪孙敢再来找我麻烦,须金弓铁丸手下无情。   这一夜,城中的各家酒楼也知道是院试相公们考完出场的日子,早早就备下了新鲜菜肴。一时间,家家爆满。书生们有是吟诗又是作赋,将一座平凉折腾成不夜城。   高文吃酒足饭饱,惬意得直打瞌睡。   饭后,又有士子们邀约去青楼枕花而眠。对于这种风月事儿,高文一向是敬谢不敏的,就婉言推辞了。   虽说院试已经结束,可要等到张榜,得等到三天之后。在这三天里,自己可是没有功名护身,一旦被大鹰小鹰拿住,以前所努力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而且,那两人能够找到我高文,说明他们已经将我的所有底细摸得清楚。   也不知道幼仪现在怎么样了?   一想起石幼仪,高文心中一个咯噔。是啊,考前那天晚上,自己出门借葱一去不回,也不知道她会担心成什么样子。这小妮子胆小,估计眼睛都哭肿了。   不行,我得马上回家去,给她报个平安。   高文立即站起身来,走下酒楼。可走不了几步,脚步却慢下来。   是的,大鹰小鹰既然已经查到我高某人的住处,两天前被我走脱,难保他们不会藏在我家里,给老子来个守株待……那个兔子。呸,我才不是兔子呢!   我这一去,岂不是送货上门?   一时间,高文有些犹豫。   想了半天,他觉得,家还是要回的,不亲自看上一眼,自己怎么也无法安心。当然,得小心。   思虑如此,高文拿定了主意,很快就走到了自己家所在的位置。他并没有莽撞地径直进门,而是在躲在远处小心观察。   果然,在暗处立了半天,就看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却见自己家门口那条小巷中的一面围墙处有点不对劲。   原来那地方是一道围墙,墙那头住着一个姓刘的鳏夫。刘家在围墙处原本有一扇可容一人通过的小门。   高文所住的那间院子的地势比较奇怪,位于一条断头巷的尽头。这地方甚是偏僻,不临街,出门也要走一截冤枉路。   也因为这样,老刘就将那扇门后面的空地用来堆放柴草,把门封住了。   此时正值初夏,经过几场雨后,门前生了不少青苔,绿绿地看起来很是不错。   但现在,高文观察了半天,突然发现那些青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铲了,地面很干净。   难道这扇门开过,难道是大鹰、小鹰干的?   嘿嘿,这二人动作倒是蛮大的呀!想必已经住进刘家,派人在门后面日夜监视,我若是贸然跑回家去,说不定下一刻敌人就杀上门来。   这才是有家归不得,急得高文上火。正焦躁中,他心中突然一动:对了,幼仪既然出身书香门第,肯定是识字的,要不我写封信托人带过去,她一看不就明白了。只是,这事需做得隐秘,信也不能落到提刑司的手里。   想到这里,高文就绕了一个大圈到了王婶家门口。自从石幼仪来平凉之后住了这阵子,同她很是谈得来,两家关系倒也不错。   刚走到王婶门前,高文却停了下来,手放在门环上,正要拍不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露出了王婶的脸。   二人突然照面,同时楞住。   高文正要说话,王婶突然压低声音:“高小相公,你可算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别引起其他人注意。”   说罢,就将他拉了进去。   高文一阵感动,正要致谢。王婶气愤地说:“高小相公,可不得了,出大事了。”   高文沉着脸点了点头。   王婶咬牙:“这几个狗东西好生可恶,高小官人老身什么都知道了,你也不要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文:“王婶你都知道了?”看来,大鹰、小鹰来平凉缉拿自己这件事情,已是人尽皆知了。   听到高文反问,王婶满面正义感,道:“高小相公,你什么都别说了。老身虽然平日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这世上的事情还是晓得一些的。你年轻有为,石姑娘也青春貌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你们两人站在一起,那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看到你们二人在一起出双入对,老婆子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我家死鬼男人还活着的时候,真真叫人羡慕。”   想起自己去世已经许多年的男人,王婶眼圈一红,禁不住抹了一把眼睛。道:“这人啊,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贵,只要两个知心的人儿能够在一起,相互喜爱,就算是吃糠咽菜,那日子就是好的。可是有的人啊,偏生看不得别人过得好,要来拆散人家的这一对苦命鸳鸯,这还是人吗?高小相公,你不要担心,有什么事尽管同我说,这事就算再难,也帮你。”   说到后面,她竟是愤慨起来。   “啊……这事,这事……王婶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怎么听不懂了?”高文感觉她话中的意味不对。   王婶压低声音:“高小相公,看得出来你和你的浑家并不是正经夫妻,想必是私奔的吧?”   “私奔?”高文瞠目结舌。   王婶一跺脚,急道:“高小相公,这都什么时候了,别人都杀上门来,你还不说实话,叫我如何帮你?王婶我也是过来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石姑娘名义上是夫妻,可平日间却并没有住在一间屋,我以前去过你家,看得分明。还有,那石姑娘看你模样那叫一个含情脉脉,根本就是一个小姑娘。高小官人,你这人很是不错,在没有和人家正式拜堂成亲之前在大节上把持得住,是个大丈夫。还有,你突然出门好几天,也不说去了哪里。而就在你离家不回的第二日,就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去,说了一阵话,石姑娘就哭成个泪人儿,就提着笤帚将他们给赶出门去。可恼那几人却不走,反租了隔壁刘老头的屋子,住下了,每日都那眼睛盯着你家大门,只要有人登门,这几个混帐东西就会跟着进去,坐在一边听,想必是在等你回来,也好理论。”   “刘老头这人你也是知道,无儿无女是个过得糊涂的人。得了银子,心中欢喜,不知道跑那就赌坊耍钱去了,不到输得精光不会回来。高小相公,咱们两家什么关系,就别隐瞒了,那几人究竟是谁,是不是你和石姑娘老家来的,又是什么人?”   高文看到王婶一脸的精彩和一脸的神秘,突然明白过来,心中暗叹:这个八婆啊,怎么对这种男女之事如此热中,极尽捕风捉影搬弄是非之为能事。想必是生活乏味,没事找事。   听到她说石幼仪哭得厉害,心中又是痛:“幼仪这两日可好?”   王婶:“已经一日一夜茶饭不进,老身实在看不过去,今日煮了些小米粥过去,劝了她半天,才吃了些东西。”   高文拱手:“多谢王婶,这个情分高文铭记在心,至于那几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此事说来话长。高文这两日还不方便回家,尚且有事拜托,日后必有重谢。”   王婶道:“高小相公,你且说话就是了。” 第131章 红拂夜奔   高文略一思索,就装出一副沉痛模样,道:“好叫王婶你知道,我原本是庄浪人氏。早年家父在世的时候,曾在西安府韩城县行商,和幼仪的父亲石先生乃是莫逆之交。幼仪的父亲乃是个秀才,在当地也算是有些名望。当年……”   王婶:“哎哟,原来石姑娘是读书人家的小姐,难怪如此温柔贤淑。想来当年定然是石先生还没有得功名之前,和你家定下了娃娃亲。只不过,后来石家发达了,想悔婚,将石姑娘另外许了人家?”   高文禁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老婆子倒会脑补,戏文听多了吧?也好,如此也免得我多说废话。   就点了点头:“王婶你说得对,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其实石姑娘家也不算发达了,她父亲也就得了个秀才功名。再加上我父亲去世得早,家道中落了,一直无力迎娶石姑娘。好在这两年,我家日子还算过得去。于是,再下就备了礼物去韩城同石家商议此事。按说,此事我两家本有约在先,我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等到了地头,此事却有变故。”   王婶听得入巷:“高小官人,且说下去,又有什么变故。”   高文叹息一声:“等我到了韩城,石老先生倒没有说什么,毕竟他还是个要面子的人。只是,幼仪的母亲却不乐意。她老人家一心要将女儿许给有功名的读书人,而且是个富贵人家,看在下也是百般不顺眼。只是,这桩儿女亲事他们当年可是答应了的,这个时候翻悔,须有个由头。于是,她老人家就说了两个条件,道是这两桩只需我做成任何一件,就将幼仪嫁过来。”   王婶问:“哪两桩?快说,快说。”   高文:“第一桩,若我要迎娶幼仪,需按照韩城的规矩,万紫千红,一动不动。”   王婶大奇:“什么叫万紫千红,一动不动?”   高文:“所谓的万紫就是一万串铜钱;千红,就是一千匹红绸。一动,就是一头大牯牛;不动则是城中一间两进的院子。”   “我的老天爷诶,这得多少钱,老身先算一算。”王婶惊叫一声,板着指头算了起来。很快就算出一个天文数字,一万串铜钱,按照一百文一串,那就是一百万文,也就是一千两银子。一千匹绸缎,一两一匹,又是一千两银子。至于大牯牛,十两;城中的住房,三十来两,这后面的一动不动和万紫千红比起来也不算什么,大约就是讨个好口彩。   “两千多两银子,这也太过分了,真当自家女儿是天仙?”想起自己当年出嫁的时候,夫家才给了四十两白银,四季发财,王婶就愤怒了。   她抱怨了半天,才道:“当然,石姑娘就是天仙,老身活了一辈子还没有看到过这么俊俏的姑娘。对了,你给没有……想来是没给,如此狮子大张口,自然不能随便答应。”   高文苦笑:“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哪里有那么多钱?”   “也是。”王婶点头:“另外一个条件呢?”   高文:“石家的另外一个条件是,如果我能够考中功名,中个秀才也行。”   王婶惊讶地看了高文一眼:“什么,高小官人是个读书人……哎,我却是忘了,你家里自有一间书屋,有那么多书,不是读书人才怪?对了,这几日府城正在举行科举,你参加没有?”   高文点头:“我不在这两日,正是去参加我府今年的院试。”   “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不在。如果小官人能够中个秀才,自然是最好不过。对了,你考得如此,能中吗?还有,找上门来的人究竟是谁呢?”   高文:“王婶你且听我说下去,万紫千红一动不动我自然是拿不出来的,那么,只能看能不能考个功名了,反正院试三年两期。我也读过几年说,就想在这科举场上试试。可是,幼仪的母亲却不乐意了,说科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有的人考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老童生。难道你一日不中,我家女儿等你一日。你十年不中,幼仪还等你十年。幼仪今年都十七了,再等上几载,年纪一大,那还得了。你也不用所说,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凑齐彩礼。不然的话……”说到这里,高文心中一阵羞愧。在他印象中,石仪仪的母亲是个善良的慈祥的老太太。这次,只能委屈老人家了。   王婶:“不然如何?”这个故事说到现在已经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她的一颗心也纠紧了。   高文长叹一声,故意沉默了半天,才郁郁道:“幼仪的母亲说,不然的话,她就要将女儿许给自家兄弟的儿子,也就是她的亲侄儿。”   王婶:“原来这样,原来这样。这老太太估计是从一开头就想将石姑娘嫁给自己的侄儿,好来个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家亲,这才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纯粹就是想为难高小官人你。于是,你和石姑娘就私奔了?”   高文只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当时,我已是心灰气丧,知道事已经不可为,就收拾好形装回家。却不想,走到半路,石姑娘却跟了上来。说,既然两家已经定下婚约,就应该信守承诺,此生已非我高文不嫁。高文心中感动,如何能够推辞。又担心石家找去老家,不敢回庄浪,就同幼仪一到来了平凉,准备参加今年的科举考试。只等我中了秀才,这才正大光明去石家提亲。故尔我与幼仪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如此,也免得叫世人小看了那情深义重的女子。可是……”   “可是,就在这次院试的头一天,幼仪的舅舅的表哥却找上门来。若是叫他们找到我高文,怕我中了秀才,只怕会百般阻挠我进考场。为了不受他们的影响,我逼不得以才逃出门去,只等放榜那天才好正大光明地回家与他们见面。”   “高小官人真君子也,石姑娘遇到你这么个重情重义的男子,也是他的福气。”王婶听完这段真实八卦故事,大觉过瘾:“原来是这样,对了,那群人当中有个十八九岁的男子,倒是个俊后生,相必就是石姑娘的表弟。高小相公,此人都是个对手,你这次考得如此,可能中?若是中不了,此事又该如何了局?你想啊,石姑娘的舅舅都已经找上门来了。换别的人,只怕二话不说,先拖她回家去。可人家偏偏就住下来等着你,想是要寻你晦气,找你赔钱。”   其实,高文方才说得这个故事漏洞极多,经不起推敲。可经王婶这么一补充,大鹰小鹰勾留不去,就地监视他的事情也就合情合理了。   高文嘿地笑起来,满面的自信:“不过是区区一个秀才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实话同王婶你讲,这次考试,我作得不错。头名不敢说,拿个功名当不在话下。”   “好,不错。”王婶激动起来,叫道:“好个石姑娘,慧眼识人,自如评书中那跟李靖李药师也奔的红拂一般,真奇女子也。高小相公你若是能够中个秀才,老身也是面上有光。有话且说,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绝不推脱。”   高文忙拱手:“这次我悄悄回来,正要请王婶你帮忙悄悄给幼仪带个信报个平安。就说我这两日不在,那是进考场考试去了,高中上榜当不在话下请她不要担心。等到放榜那日,就带人过来解救。”   王婶:“高小官人你放心,我这就过去。”   高文:“现在离放榜还有三日,你过去同幼仪说起此事的时候,休要叫她舅舅和表哥听到。”   王婶不快:“我做事自然稳妥的,你还不放心?这事自然不能叫那几个恶人知道,若是让他们晓得你要得功名,只怕不敢叫你赔钱,直接架了石姑娘就走。到时候,那你我都要追悔莫及。”   “我对王婶你自然是放心的,还请拿笔墨过来,也好带个信物过去。”   拿到笔墨纸砚之后,高文本欲将这事写得分明。可想了想,又怕惊动大鹰小鹰。突然间,心中涌起那夜那小姑娘在草丛中寻找自己扔出去的那双鞋子时的情形,心中一酸。就提笔在纸上画了一双鞋子,折了,递给王婶。道:“你就这个图样给幼仪,她一看就会明白的。”   交代完之后,高文又将一锭银子塞到王婶手头。   王婶推辞半天,没办法,只能收了,等到高文离开,这才高高兴兴地出门去寻石幼仪。   她男人死得早,所生的两个女儿也早早地嫁了人。一个人住在老宅,平日里的生活也自枯燥。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事,心中惊喜,就好象失业多年的人突然找到工作。   就算给她钱,这个热闹无论如何是要去凑上一凑的。   世上的女人,大抵如此。   在走进高文家的那条小巷子之后,她正义感爆棚,禁不住朝正对着高文家院门的围墙那扇新开的窗户哼了一声,然后拍了拍高家的门环:“石姑娘可在家,是我呀!” 第132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啊,是王婶你,可有事?”不片刻,石幼仪打开了房门。这才两日工夫,这个小姑娘就已经瘦了一圈,下巴也尖了,显得憔悴。   王婶看得一阵心疼,有一种要将她抱在怀中好生安慰的冲动,就小声道:“正有话同你说,闺女,这才两日,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可怜的娃哟!”   石幼仪心中正自难过,听到王婶的话,禁不住眼圈一红:“谢谢王婶的关心,我这几日身体不好,不想说话。要不,多得一阵子再来看你。王婶原谅则个。”   王婶微微一笑:“傻丫头,老身知道你身体不好,这不给你寻了个药方,你只需看上一眼,包你药到病除。”   说罢,就将高文给自己的那张纸条递了过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条影子闪过:“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二女大吃一惊,定睛看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鹰、小鹰已经立在他们旁边,大鹰已经将那张纸条抢了过去,展看来不住端详。   “这什么东西,怎么看不明白?”小鹰也将脑袋凑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满面的迷糊。   王婶大怒:“你们什么东西,走起路来轻手轻脚,跟鬼一样,怎么还抢人东西,还我。”又将纸条劈手抓了回去,递给石幼仪:“石姑娘,你看我这药方如何,若是好,还不请老身进院子坐坐。”   石幼仪何等聪慧的女子,只看了一眼上面画的那双鞋子,立即就明白过来。又想起自己刚到平凉的那天,那死冤家竟将自己辛苦勒的布鞋扔出窗去,然后又抱住自己说了好多羞人的话儿……   顿时俏脸就红了,眼睛里全是欢喜:“王婶,这是……”   王婶一把抓住她的手就朝院子里走,笑道:“这是什么你自然清楚,咯咯……”   大鹰小鹰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也跟了上来。   王婶:“你们两人跟来做什么?”   小鹰也不理睬王婶,只狠狠盯着石幼仪:“石姑娘,我们为什么找到这里来,昨日已经同你说得清楚,希望你能配合,休要自误。你就算不顾惜自己,也得想想家中的父母。我自是要跟着进去的,你这段日子同什么人见了面说话,我们都要在场。”   石幼仪点点头:“你们若要进院,且进来就是。”是的,就在昨天,这两人直接登门表明身份,又说是来缉拿高文的。且已经租下隔壁老刘的房子,准备在这么设伏办差。并说了许多威胁的话,说如此因为自己的不配合而让高文逃走,上头追究下来了,不但是她,就连家人也脱不了干系。   石幼仪自是不怕,这个时候她才明白高文为什么前天晚上一出门就没有回来,原来是碰到了提刑司的捕头。又想起高文出门的时候身上没有带钱,顿时担心得哭起来。这两日又是伤心又是难过,整日过得昏昏沉沉的。   突然得了高文的消息,顿时精神大振,感觉身体突然好了起来。   她也知道王婆子这次过来必然是带了高文的口信,就朝屋中走去。可是,那两个差人亦步亦趋跟着,却如何是好?   正担忧,王婶突然一伸手将大鹰和小鹰拦住,喝道:“你们二人不能进来。”   小鹰大怒:“你这婆子说什么,竟敢阻拦,知道我等是什么人吗?”   大鹰怕小鹰暴露身份,立即喝道:“小鹰,别乱说话。”是的,这人一看就是个八婆。这种市井婆子话多,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和徒弟是提刑司的人,只怕用不了一天此事就会传得沸沸扬扬,那高文听到消息还会回来吗?   王婶也恼了:“我自然知道你是谁,可男女有别,女人家的闺房也是你能进来的吗?”   小鹰年少气盛:“怎么就进不得?”   王婶:“老身月信失调,时常感觉手脚发冷。看了郎中,说是不需吃药,但脚上得穿暖和些。于是,就画了双鞋子的图样想请石姑娘帮做一双,并说说女子身体上的病该如何保养。怎么,你一个大男人家也想听?你好意思听,老婆子我还没脸说呢!”   小鹰一张脸顿时涨起来,直红到耳根。说话也口吃:“我我我……”   待到王婶砰一声将门关上,这才回过神来。   才看到师父已经将耳朵贴在窗户上,他也不敢怠慢,立即立在门外凝神听去。   师徒二人外号大鹰、小鹰,老鹰的眼睛自然犀利,可耳朵还是普通人的耳朵,听了半天,却什么也听不到。   过不了多久,就听得屋中石幼仪哇一声哭起来。   再然后,小姑娘一脸春风地送王婶出来,深深一福,哽咽道:“王婶,谢谢你,谢谢你。”   王婶:“姑娘你也别送了,你我都要好好保重身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完,横了两人一眼,就要朝外面走。   可等一走到院门口,却突然提着笤帚朝二人打来:“怎么,还不想走。人家一个单身女子住家里,你们赖在这么做甚。快滚,否则老身就要去衙门报案,告你们非礼我这个良家女子了!”   师徒二人合曾见过这等泼辣的婆子,也不敢还手,中了几笤帚之后,抱头鼠窜而出。   王婶还不解恨,追出院子,立在他们新开的小门外面就破口大骂:“小的那个,你好歹也生就一副人样,怎么就不做人事?人家好好的一对苦命鸳鸯,你偏偏要去拆散。看看你那鬼眉鬼眼的样子,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有老的那个,说你呢,你想干什么。人高、石两家可是有言在先的,这人吐出去的口水怎么可能咽回去?你横插一杠子,缺德不缺德。送你们爷俩一句话:莫欺少年穷,只需过得几日,就叫你们知道,什么叫柳暗花明。到时候,老身倒想看看你们又是什么嘴脸?带这么多人找上门来,欺负人也不是这么欺负的。老厌物,小畜生,呸!”   一口浓浓的绿痰吐到门上。 第133章 狼狈的提刑司捕快   市井泼妇口头何等了得,这一通滔滔不绝,当真是穿云裂石,直如有根钻子在人脑中一通乱搅。   另外四个捕快在刘家听到王婶的漫骂,不敢做声,满面都是痛苦之色。心中禁不住想:女人是老虎,古人诚不欺我。这姓王的婆子实在可怕,却是不逊色于我家中那头河东狮。   大鹰小鹰师徒也就罢了,那四人都忍不住将手伸出来捂住耳朵。   小鹰悲愤地说:“师父,这婆子实在可恶,莫名其妙地就骂起人来,还专门针对徒弟我。针对我不要紧,还说徒儿是癞蛤蟆,我我我,我冤啊!”平白躺着也中枪,他非常委屈。   “莫名其妙,世界上可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儿。”大鹰淡淡笑道:“方才这婆子突然去高文贼子家见他浑家,绝对有问题。”   小鹰精神一振:“还请师父指点。”   大鹰道:“你没听明白吗,‘莫欺少年穷,只需过得几日,就叫你们知道,什么叫柳暗花明。到时候,老身倒想看看你们又是什么嘴脸?’过得几日,过得几日又如何,肯定有事。说不好那高文过得几日会使出什么手段,也好借他浑家逃走。今日王婆子突然登门,想必是得了高文的好处,过来传递消息,也好叫高文的妻子早做准备。”   小鹰一凛:“对对对,师父说得是,徒儿佩服!师父,要不咱们将那王婆子捉了,好好审上一审。问问高文叫她带什么话,又是如何借他浑家逃走的。如果知道高文下一步要怎么做,咱们正好将计就计,设伏拿人。”   听到师徒二人的话,其他四个捕快竖起了耳朵,默默点了点头。   大鹰摇头:“不,不要去审那王婆,审了也没用。高文和我们交过手,这人武艺也算过得去,而且为人奸猾,在那样的情形下就能逃脱。他找王婆过来带信,定然会防着咱们给他来这一手。若是我等贸然动手,说不好就打草惊蛇了。”   “你也不要担心,姓高的肯定舍不得家中那美貌婚嫁。我等只需盯紧了他的妻子,就不怕他不露头。”   众人同时说:“对对对,云爷说得对。咱们还是依照先前那样,日夜不休,轮番盯梢就是了。”   小鹰也道:“师父说得是,一动不如一静。”   接下来三日,六人分成三组坐在门后严密监视着高家动静,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还真有些深居简出的味道。他们埋伏在这里,行事自然要低调,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此,才能不惊动那高文。   实际上,在此之前,大鹰和小鹰此事就做得甚是隐秘。   高文那日回来若不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发现围墙边上那扇门不对劲,说不定就落入他们手里了。   可是,这两日,众人才发现事情渐渐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握。往常根本就看不到人的这间断头巷突然热闹起来,时不时有街上的婆子来高文家看望石幼仪,找她说话。   刚开始的时候,大鹰小鹰还提起精神过去盘查。可刚一出门,迎面就被那些婆子一通臭骂。尤其是骂起小鹰来更是恶毒,什么“嘴斜眼歪,一看就不是好人。”什么“拆散人家夫妻,丧尽天良,你就不怕报应吗?”“坏事做多了,老天爷会收了你的。”   小鹰觉得有些不对劲,忍不住还了嘴:“又有我什么事,再骂人小爷要恼了。”   “什么小爷,少在老娘这里充大头。嘿嘿,你算哪件东西,长得矬成这样,也好意思垂涎人家石姑娘。看看你浑身上下,又有哪一点配得上人家。真要说起来,高小官人和石姑娘才是神仙眷伴侣。”   “啊,我垂涎石姑娘?”小鹰愤怒得一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抱着头狼狈而逃,再不敢多看石幼仪一眼。   遇到有人去高文家串门,无论师父怎么叫,他只是摇头,却不说一句话。   大鹰这才发现徒弟的不对,摇了摇头,也没有个奈何。   其实,他们却不知道,王婶是个口快之人,心中根本就藏不住话。回去之后,立即同几个街坊闺蜜交流了起来。   指腹为婚、青梅竹马、落难书生上门提亲、女方父母嫌贫爱富悔婚、石小姐慧眼识人红拂夜奔、第三者找上门来理论,这是什么,这是《西厢记》,这是传奇呀!   精彩,真精彩!   世人多同情弱者,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于是,这个故事在瞬间传开来,又有同情心泛滥的妇人纷纷登门安慰石幼仪,谴责大鹰小鹰。特别是小鹰这个要强娶石姑娘,不依不饶寻高小官人晦气的恶毒表哥古典文艺作品中典型的反面角色,更是成为一众妇人声讨的对象。   六个人呆在屋中严密监视高文的住所也不是一步不动,这么多人要吃要喝,总得出门去买吧?   侍侯师父的事情自然要由小鹰这个徒弟来办,可现在的他已经声名狼籍,已经落下的心理阴影。一出门,迎接他的就是众人的指指点点,简直就是抬不起头来。   “师父,咱们还真成了过街老鼠,偏偏有不好暴露身份。我们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办过这样的案子呀?”这一日,小鹰出门买菜,结果被一个婆子劈头骂了一顿。他虽然是个公人,可人还是很单纯,回家之后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大鹰也是头疼:“罢了,罢了,忍着吧!”   “忍一忍倒是无妨,只要能够抓到那歹人。可是,事情已经闹开了,咱们的身份也藏不住。怕就怕那高文听到风声,不来了。”   大鹰摇头:“是啊,为师正担心此事。”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个刚买菜回来的捕快一脸兴奋地跑进屋来:“云爷,小鹰兄弟,来了,来了。”   小鹰:“什么来了?”   那个捕快声音都颤起来:“那姓高的贼人回来了。”   “啊,可看得真切?”大鹰呼一声站起来,急问。   那捕快:“云爷,看得真真儿的。方才我正在外面买菜,就见着那贼子一副书生打扮,衣冠楚楚过来,在下就急忙回来报信。那贼子的模样,我自然记得,如何能够看错?” 第134章 镇定自若高尔止   小鹰就骂起娘来:“既然你没看错人,怎么不下手?”   那捕快讷讷道:“小鹰,我这不是为了稳妥起见,回来禀告云爷吗?”   小鹰:“你分明就是虚了那高文,看看你现在那惊惶模样,没得坏了我提刑司的名头。以后在外间见着了人,也别说是跟了我师父的。”   所谓的虚,就是明朝的一句白话土语,意思是畏惧了害怕了。   听到小鹰的呵斥,那人老脸微红,有点抬不起头来的样子。   大鹰:“小鹰你说什么,怎么能够这么说话,都是自家兄弟。”   小鹰不以为然:“你们且看好了,见我等下如何擒那贼子。”   大鹰摇了摇头:“也罢,各位弟兄准备一下,听我号令行事。”那高文手中的弹弓实在厉害,可说是弹无虚发。在座六人,除了自己和另外一个捕快,可以说是人人身上带伤,即便是小鹰也被搞得异常狼狈。   自那夜血战之后到现在已经六日,大家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完全,这可是自己带队缉拿罪犯以来所吃过的最大一次亏。   他和小鹰还好,其余四人说句实在话已经有点犯怵了。   方才这个捕快那天和高文交手的时候吃了人家一枚铁丸子,正好打在嘴上,下门牙也掉了一颗。这次遇到高文,自然没有心气和胆量单独上前抓人。   此事说开了也是没脸,反得罪人。这个小鹰啊,武艺还成,也有些手段,可做人还是太梗直,将来怕是要吃些亏才能成熟。   听到大鹰的话,小鹰这才停止咒骂。众人都飞快跃将起来,擎了兵器,拥到那扇小门后面。   隔着门缝看出去,只见,从巷那头走过来好多人,有男有女,其中以老妇人最多,叽叽喳喳如同一群归巢麻雀,吵得人脑门疼。   为首是一个身着儒袍,手拿折扇的书生。此人生得眉目疏朗,英俊提拔,若不是皮肤有些黝黑,还真是一偏偏浊世佳公子,却不是高文又是谁。   和一般逃犯贼眉鼠眼,形容委琐,惶惶不可终日不同,高文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   小鹰看得心中恼火,低声道:“好个贼子,这才是猪鼻孔插葱装象,虎得了谁。师父,让徒弟打头阵吧,今天若不能生擒这姓高的,任凭你老人家处置。”话虽然这么说,他却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脖子后面一葱寒毛竖了起来。   一个捕快小声道:“小鹰,贼人凶悍,咱们还是一拥而上为好。”   小鹰:“你怕那姓高的,我却不惧。”   大鹰:“小鹰,大敌当前,休要自家先闹起来,此事我自有主张。”   他回过头去,对四个手下道:“这里地形复杂,今日高文想是有备而来,不然为何身边还跟着这么多婆子。我等若是现在冲出去,须得叫他乘乱逃了,说不好还伤了其他人,却是麻烦。你们几个悄悄从前门出去,保住路口,堵他去路。高文这次回来,想必是去见他娘子。我和小鹰径直上门,表明身份。若他乖乖就范也就罢了,否则,休怪老夫手下无情。”   四个捕快已经被高文打怕了,见不用打头阵,心中欢喜,同时低声应道:“是,谨遵云爷之命。”自退了下去布置。   不片刻,高文就走到了自家院子门口。   这个时候,大鹰就看到王婆子扯直了嗓门对着院子里喊:“高石氏,你家男人回来了,快开门。”   里面传来石幼仪柔柔的声音:“是王婶你在叫我吗……什么……什么……”小姑娘胆子小,听到外面闹成那样,顿时惧了,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王婆子笑道:“是我,自是老身。咯咯,你家男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自是高文高小相公。你的事情街坊邻居可都是知道的,虽然你和你家男人没有正式拜堂,可咱们却都当你是高小官人的浑家,怎么,喊你一声高石氏还叫错了?你这些天也不知道哭了几场,总想得你家男人回来。如今,人已经到了,却躲在家里不肯开门,又是何道理?”   “就是,就是。”众婆子都是一阵哄笑。   高文走上前全,伸手拍了拍门环,高声道:“妹子,是我,我是高文,我回来了。”   然后有朝众人团团一拱手,道:“高文这阵子有事出门,走的时候有些急,忘记同自家娘子说一声。这段日子我家娘子多亏各位街坊看顾,高文在这里谢过了,等下请大家吃酒。”   众人:“如此就多谢高小官人了,你今日回来,想必是中了?”   “若没有把握,我如何敢回来。不过,到放榜,报子上门贺喜,估计还得等下。”高文一笑。   王婆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那就是中了,好好好,好得很,这才是拨得云开见月明。高石氏,大喜啊!”   “啊!”里面一声惊叫,门开了,就见到石幼仪从里面出来。   她眼睛里全是泪水,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强自忍住心中的激荡,朝高文微微一福:“你回来了,可中了?”   高文一把将她扶起,道:“名单还没有出来,不过,我却有十成把握。实在是放心不下你,这才回来见你。妹子,那夜我不告而别,实有苦衷,你不怪我吧?这几日,委屈你了。”   石幼仪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面上却带着微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管将来如何,中还不中,是好还是坏,妾身都和你在一起。若你有个三长连短,妾身也不独活。”   高文心中感慨,一把握住她的手,轻叹一声:“走,回院子去,我渴了,给我倒杯水。”   石幼仪忙柔柔道:“妾身知道你今日肯定会回来,早已经煮了一壶你最喜欢的铁观音,快进去吧!”   王婶击掌,对众婆子道:“好了好了,这一队苦命鸳鸯终于团圆了,咱们各自回去等着吃酒就是,也别打搅人家。”   众人咯咯笑道:“正是,散了散了。”   这个时候,在小门后面,小鹰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吱着想:“可恶,这贼厮鸟竟然大摇大摆回来,势我提刑司于无物吗?”   大鹰也是满面疑惑:“怪了,这高文似有所依仗……不管了,小鹰,咱们出去。”方才高文和那群婆子所说的话,他也听不太明白。   “是,师!”小鹰抖擞起精神,轰一声拉开小门,大喝:“高文,你的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按说,大鹰小鹰突然出现,应该将众人吓一大跳。可说来也怪,这一幕好象已在众人的预料之中,那些正要散去的婆子不但不惊,反有重新聚拢过来,兴致勃勃地围观这师徒二人,面上甚至还带着绕有兴味的表情。   看到这二人,石幼仪小脸突然变得苍白。   按照接下来的办案程序,小鹰应该亮出腰牌表明身份,喝退不相关人等。   可是,他刚将手放在怀里,还没来得及去掏腰牌,王婆子就神情夸张地叫了一声:“高石氏,你表哥杀上门来啦!”声音中带着莫名的兴奋。   然后一个箭步冲到小鹰跟前,义愤填膺用手指不住戳着小鹰的胸口:“你这毛孩子端的可厌,看你生得獐头鼠目,你再看看人家高小官人那英俊的模样,若我是石姑娘,你说会选谁?还有,人家是读书先生,而你呢?”又一把抓起小鹰的手,朝众婆子亮了亮,尖叫道:“你们看,全是茧子,也就是个做农活的。人家石姑娘跟画里的仙女似的,怎么可能跟了你,去地里做活。老婆子我活了这几十年,从来没见过你这种痴心妄想不自量力之人。”   “喂,你们看,他像不像一只癞蛤蟆?”又有一个婆子故意惊奇地喊起来。   “哈哈!”所有的妇人都哄堂大笑。   小鹰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场景,被一群婆子围住,一张脸憋成猪肝色。想说话,却有说不出来。   只:“我我我,我没有,我没有。”   “你就有。”一个婆子也挨了上来,指着他骂:“别不承认,你们男人的心思一看眼睛就能明白,须瞒不了人。”   高文在旁边看得好笑,他使劲地捏了一把石幼仪的手,示意她安心。又低声道:“别担心,有我呢。你先回院子去,我要喝茶。嘿嘿,看来今天咱们有贵客啊!”   见高文如此镇定,石幼仪心中突然安稳下来:“好的。”   就自回院子去准备。   看徒弟被一群婆子围住,尴尬得无低自容,大鹰心中也是恼火,正要上前喝退众人。   高文却走过来:“各位街坊且静一静,多谢大家的关心,这事我能处置的。”   待到大家静下来,高文又朝大鹰小鹰一拱手:“久闻大鹰小鹰大名,可惜一只无缘见面,今日见着了人,果然是两条好汉,高文这厢有礼了。”   小鹰好不容易脱身,已经处于爆发的边沿,叫道:“高文,混帐东西,今日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好好好,好得很,等下定要叫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手段。”   王婶大怒,白了他一眼,骂道:“你还横起来了,什么东西?”   吃他一骂,小鹰难得地惧了,禁不住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大鹰也朝高文微一拱手:“高小哥,老夫也是久仰你了。你今日竟自己走回来,倒是一条敢作敢当的好汉,佩服佩服。”   “我不是江湖人物,也不屑去做,好汉二字不敢当。”高文淡淡一笑,开玩笑,我堂堂读书种子,名教中人,明帝国未来的统治阶级,和江湖人物混在一起,那不是自贬身份吗:“听说云先生师徒已经在这里等我好几日了,远来是客。拙荆已经备好茶点,何不进去吃上两盏。”   小鹰:“你什么人,凭什么同咱吃茶?”   高文:“怎么,你惧了?”   小鹰冷笑:“谁怕谁,今日你既然来了,我也不怕你插了翅膀飞掉。”   高文轻笑:“那就请吧,对了,云先生也请一道进去。高文今日既然回来了,就没打算走。实在是还有些事需要交代,得等一等。等交代完,若云先生执意要让我随你一道走,高文绝不二话。江湖上不是好有吃讲茶的说法吗,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今日,咱们就按照江湖规矩做事”说罢,就拍了拍藏在腰中的弹弓,又道:“否则,那就是手下见真章。在下别的不敢说,取物的准头还是有些。只怕到时候云老先生要出一身汗,说不好还得折损几个弟兄。”   大鹰道:“好说,都是江湖儿女。咱们弟兄对高文你那手神射工夫也是佩服得紧,想来你也是个有名号的人,我等就按照江湖规矩办好了。”他在江湖上是何等的身份,若是直接上前拿人,岂不叫人以为自己怕了这高文。   以后在外面行走,还如何服人。江湖众人,首在一个“义”字,然后就是一个“信”字。但说到底却是“气魄”二字。自己连高文的茶水也不敢喝,屋也不敢进,那才是笑话了。   而且,高文的弹弓确实犀利,那夜直打得提刑司众人抬不起头来。   下来之后,他也回想过那一战。看得出来,高文手下是留了情的,射出的每颗铁丸子都避开了众人的诸如额头、喉头、心脏等要害部位。   等下若真是要生死相搏,自己和小鹰或许能将其拿下,可说不好其他弟兄有人要糟。   既然他要按照江湖规矩做事,彼此能不动手自然最好不过。   进得院子,高文就将二人迎进书屋,让石幼仪给二人各自斟了一杯茶,道:“请!”   在高文那夜逃走之后,第二天大鹰小鹰就等门拜访,表明身份,询问石幼仪。   当时的石幼仪又是担心高文,又是害怕,没说两句话就哭成了泪人儿。   今日,说来也怪,高文一回家,她却镇静下来,还时不时偷偷看大鹰小鹰一眼,目光中带着好奇。仿佛是在说:原来提刑司的名捕就是这样的啊!   被石幼仪表偷偷地端详,小鹰心中大怒,对高文喝道:“谁要喝你的茶?”然后一巴掌拍在茶几上,直震得上面的杯儿盏儿叮当着响,茶水也流得到处都是。   石幼仪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忙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   “先饮为敬。”高文一口将杯中茶水喝干,哈哈笑道:“我茶水里可没有蒙汗药,也没有鹤顶红,若小鹰你不喜欢铁观音,我叫娘子给你换绿茶。”   “谁怕谁?”小鹰大怒,突然一把将石幼仪手中的茶壶抢了过去,就着茶壶嘴儿,咕咚咕咚,如同长鲸饮水,顷刻之间就吞了个干净。   喝完,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巴,道:“好茶,好茶!”   “啊,你这人怎么……这不是牛饮吗?这铁观音得慢慢品,这么吃如果尝得出其中的好处,咯咯!”石幼仪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又掩嘴偷笑。   小鹰的脸又红了。 第135章 交代   小鹰一向以铁骨铮铮的师父为榜样。   可自从到了平凉办起高文的案子,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大孩子,一遇到事情就回脸红。在王婶面前如此,在一众婆子面前如此,在石幼仪面前也是如此。   这事叫他恼火透顶,叫他无地自容。   和徒弟的局促不同,大鹰却一脸如常地端起茶水品了一小口。作为一个老江湖,酒水里是否下药,只要一入口,他就能立即察觉,心中自然不惧。   喝了几口茶,大鹰这才缓缓道:“高文,我等是什么身份,想必你也知道。实话告诉你,你家周围都已经被我提刑司的弟兄围了,反抗是没有出路的。当然,你的一身武艺,我还是很佩服的,你那一手弹弓,当真是俊得很,那夜我等可在你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高文笑道:“不敢,比起云先生,我还差得远。如果有机会,倒想向你请教请教。说句实在话,云老先生的武艺之强还真是少见,也只比我所见那人弱上一点点,却也是难能可贵了。”   小鹰故意狞笑:“等进了提刑司的监狱,你有的是机会请教。你休说什么大话,在关中,我师父若是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大鹰:“小鹰天下英雄不知道多少,所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不可妄自尊大。”又道:“高文,你请我师徒进屋,想必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同你娘子交代,有话且说,说完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从平凉到西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休要耽搁了。”   听到着话,石幼仪又紧张起来。   高文点了点头,就对石幼仪道:“妹子别怕,没事的。”   然后对大鹰道:“我今日回来,是有件事割舍不下。既然云老英雄给我高文面子,这个情分高文就领了。等我办完手头的事,云先生真要带我走,高文绝不二话。”   大鹰:“有气魄,你且说。”   高文:“我想写封书信给家中老母,好叫母亲不要为我这个不孝子担心。”   大鹰:“百善孝为先,自是应当,你写吧。”   高文谢了一声,开始不紧不满地磨起墨来。一边磨,一边柔声对石幼仪道:“妹子,我这次说不好要去西安走上一趟。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也不用担心。只是放心不下母亲,明日你就回韩城接了母亲,去西安,我会给你留个地址的,咱们在哪里汇合。娘的年纪大了,眼睛又不方便。你们这一路走来也不要急,免得累坏了身子。”   石幼仪点头:“恩,我明日就去接娘。”   小鹰冷笑:“汇合,还怎么汇合,到西安之后,你乖乖儿地在司狱司住着吧!”   高文也不理睬他,继续叮嘱石幼仪:“石老先生走前给我留了些银子,你带一半走。对了,我这里还写了些稿子,你带去俞先生书坊里。就说,这是《西游记》剩余的章节一并给他。以前我与他商定的分成协议依旧执行,不过,现在我需要大把使钱,叫他先预支一部。”   说着,就抽开抽屉,指了指里面装订好的十几本稿子。   石幼仪:“好的。”   小鹰继续冷笑着插嘴:“使钱?你这桩案子大了,那么多条人命,使再多钱也没用。”   高文:“妹子,娘和你都是女流之辈。尤其是你,自那时害病之后,一直没有好完全。去西安之前不妨在曾郎中那里多开几张方子,你们二人一路吃到西安,保养好才妥当。”   石幼仪眼圈红了:“妾身会侍侯好娘的,我的身子你也不要担心。”   高文叹息一声:“如何能够不担心呢!”   小鹰:“高文,你还有完没完?”   大鹰:“小鹰别没插嘴,高文倒也孝道。”   高文一笑:“可以了,我先写信。”   这个时候,一池墨汁已经磨完。他提起笔,用端庄的馆阁体,一笔一画慢悠悠地写了起来,也不急。   反正就是写明这案子的来龙去脉,又说叫母亲不要担心,自己已经想到了脱罪的法子。不但能够还清白之躯,还能将黄威那贼子绳之以法,还韩城百姓朗朗乾坤。另外,我虽然已经将户口迁移到庄浪县,可那地方自己是不可能去的。如今又处于这个巨大的旋涡之中,估计今后都会呆在西安。为防止黄威这个贼子狗急跳墙,还请你老人家先到西安暂住,儿子才好安心。   在信中,自己并没有提科举一事。   因此,到此时为止,高文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中还是没中。   是的,今天是院试放榜的日子。明朝科举制度,榜文要在午时才会张贴在贡院门口,现在不过是后世时间上午十一点过模样。   按说,高文应该先去那边看榜,看自己究竟中还是没中。只有中了,才好大摇大摆地回家见石幼仪。   可是想了想,高文却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如果中了,自然是千好万好,他也有这个信心。依他在考场上所作的三篇状元级别的八股文章,只要主考官不瞎子不傻,自己自然会在榜上。否则,岂不是笑话,也会叫人怀疑这场科举有猫腻有黑幕,科场作弊那可是杀头的重罪,没有考官冒得了这个险。   唯一担心的是策论和试帖诗写得不尽如人意,水准还不足以碾压所有的考生。   不过,这个担心也没有必要。科举说穿了全凭八股取士,一般来说,阅卷官在号卷子的时候会首先批阅八股时文。只要八股文过了,就会直接推荐上去让主考最后判定名次。至于策论和试帖诗,也没有人看,这在科举考试中叫空荐。说到底,策论和试帖诗那一场考试,相当于附加题,并不要紧。   如果你八股文不成,就算将策论写得波澜壮阔,笔下生花,也是中不了。所以,考官阅卷的时候先会去读时文卷,也免得浪费时间。   既然已经肯定自己已经能过,且能拿到秀才功名,高文自然不会害怕大鹰小鹰。而且,退一万步讲,自己如果倒霉到家,名落孙山,也无路可走了。浪迹江湖,亡命天涯这种日子,比杀了他还难过,更何况自己还割舍不下家中老母和石幼仪。   自考完之后,他在外面勾留了三日,身上的零花已经用尽,已是无路可走。   与其如此,还不如勇敢面对。   男儿行处是,当有担待。   说句实在话,丢下石幼仪,自己在外面躲了这几日,高文心中也有些羞愧,只想着要一些回家,好叫她心。   而且,如果自己中了,等下会有报子上门送捷报,还得自己出面给人家赏钱。家中没有男人,等下喜报一来没人接待,象话吗?   一般来说,喜报这种东西要乡试中举之后才会送。尤其是在江南文教昌盛之地,每届院试,一个上县出个十来个秀才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放榜的时候自己去看就是了。只这里是陕西平凉府,读书人少,出个秀才不易。而且,因为地方穷,官府的差役的工食银子也没多少。好不容易得了个报喜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于是,约定俗成,院试中秀才也送喜报。   通常是贡院的榜文还没贴出来,报子已经先到了中式考生的家中讨赏钱。   此事搞得寒门出身的士子很是头疼。可你又不能不给,若是不给,那就是破坏了士林的规矩,你将来还想不想进县学甚至府学做廪生,领廪米了?能够得送喜报这种肥差的衙役,谁不是贡院大老爷手下的亲信,有他们在上头说一句坏话就够你喝一壶的。   最要紧的时候,你坏了规矩,其不是失了读书人的体统,是要被知识界排斥的。   所以,高文索性自回家来等着。   至于大鹰小鹰,他却不放在眼里,现在只需将他们稳上片刻。   对于这两头猛禽,高文是烦透了,只等喜报一到,却要看看他们又是何等的嘴脸。   这封信一写就是老半天,大鹰等得不耐烦了。又看了高文一眼,却见此人亭亭如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恍惚间,好真像是一个饱学鸿儒,心中莫名其妙地一凛,竟不敢去催。   小鹰是个愣头青,喝了一肚子茶水,再忍耐不住,霍一声站起来,伸出手掌压在高文的信纸上:“你怎么写了老半天,还有完没完?”   高文突然提起笔在他手背上飞快地写下一个“中”字,笑道:“小鹰你也算是武艺高强之辈,可方才这一巴掌下来却浑身破绽。首先你下盘不稳,身体的中轴线就歪了。立不能从脚下生,不能连成一串,还如何同人交手。若我方才有意出手,此刻只怕你已经躺在地上了。”   这话是云摩勒曾经说过的,高文原样照搬,顺便挫一挫小鹰的锐气。   小鹰:“小爷武艺如何,你又有何资格评说?”他被人莫名其妙在手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墨字,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   高文悠悠道:“心浮气躁,武者大忌。”   小鹰还待再骂,大鹰突然喝道:“小鹰,高文说得对,你住嘴吧。”   小鹰:“是,师父。”神色满是委屈。   大鹰突然笑眯眯地看着高文:“看得出来高文你也是受过名家指点的,不错,不错。”   高文:“过奖过奖。”   正在这个时候,院外却一阵喧哗。 第136章 报子   听到这喧哗,书屋中几人都是一惊,同时转头看过去。   只见,先前那群婆子并没有离开,而是重新聚在一起看热闹。有人抬了凳子,立在围墙后面,将脑袋伸出来。有人挤在门口,大约是觉得烦了,索性将院门推开,满面精彩地朝里面张望。   见高文和大鹰小鹰将头转过来,外面的婆子同时叫起来:“快看哟,快看哟,他们闹起来了!”   “高文正在写文书,你们说写的是啥?”   “还能是啥。”一个婆子肯定地说:“必然是关于他浑家的事情。”   “不会是什么保证吧,保证以后不在痴缠石姑娘。”   “你说什么话,人家高小官人和石姑娘男有情女有意,天生一对。高小相公这人我知道,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如何肯将浑家退回娘屋去。”   “对对对。”   “也不好说呀,你看石姑娘舅舅和表哥,横行霸道,一来就动刀动枪的,简直就是个二流子。不定是高小相公在威逼之下,经受不住。”   “这两个可恶的流氓,拆散人家夫妻,不得好死!”   “阿弥陀佛,俗话说得好,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这是缺大德了。”   一群大妈顿时被激起了义愤,在外面议论不休。   接着又有人喊:“高小相公你放心,有我等在,今日谁也带不走石姑娘!”   这群婆子,平日间也是闲得无聊,无事也能生出些是非了,更何况今日高文家中如此热闹。你想啊,高小官人和石姑娘私奔本就精彩,更精彩的是,石姑娘的表哥带着人马杀上门来。最最有意思的,高小相公和小鹰这一对情敌居然照了面,那又是何等的火星撞地球,又能演绎出怎么样脍炙人口的传奇。   不行,咱们不能走,得将这出戏全须全尾地看囫囵了。   她们这一通喊,叫大鹰小鹰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什么也听不明白,只感觉今日的情形有些诡异。被人一口一个“流氓”“二流子”地喊,堂堂提刑司的名捕还是经受不住。   高文心中一笑,差点笑出声来,朝外面拱了拱手,高声道:“多谢各位大婶的关心,没事的,没事的,我自有见教。”   大鹰脸色难看起来:“高文,让你写这封家书,老夫是感念你的孝义。若再磨磨蹭蹭,甚至节外生枝,就别怪我不讲江湖规矩,公事公办了。”   高文:“云捕头勿急,定然不会叫你为难的。”说罢,又坐回座位好整以暇地继续写起信来。   这一写,又是好半天。   满满三大页,也不知道这高文怎么有那么多话说。   大鹰也还罢了,小鹰的脸上更是黑得要滴出水来。   高文表面上看起来好象悠闲,其实心中也是着急。算了算时辰,也差不多了,怎么这报喜的人还不来。难不成我没中,如果这样,此事又如何了局……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我做作的三篇文章可都是状元八股,别说小小一场院试,就算是在会试考场上也能脱颖而出。   不觉中,高文的额上有一滴汗水落到纸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小鹰何等眼尖,顿觉心头大快,嘿嘿冷笑:“高文,你知道怕了吧。国法无情,知道怕了,当初你就不该行那不法之事。”   大鹰缓缓道:“高小哥,说句实在话,老夫对你那一手神射还是非常佩服的。可惜了,可惜了呀!可惜你犯的是不赦重罪,人头官司。否则,若是发配去边疆从军。以你能文能武的本事,说不定还能为国效力。再拖延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反叫人看不起。走吧!”   话音刚落,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阵喧哗,就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高声喊:“高文,高相公可住在这里?大喜,大喜啊!让开……你们这些婆子堵在这里做什么,误了学政衙门的事,吃罪的起吗?”   是府学报喜的差役来了。   “中了!”高文心中一快石头终于落地,禁不住狠狠地说了一声。但写字的手却极稳,在信上最后写道:“儿子不孝,不能侍奉老母身前,五内俱焚,不知所云。不孝子高文叩首。”   一边些,一边对石幼仪道:“妹子,我中式了,是报子到了,去迎一下。”   “啊,中了,真的中了吗?”石幼仪一反先前的温柔、怯懦,突然尖叫着冲了出去:“正是,正是高文家。”   就看到两个做衙役打扮的差人狼狈地从院门口进来,显然是先前被那群婆子挤得难受。   他们一进院子,其他婆子也跟着轰一声进来,看到石幼仪同时乱糟糟地喊:“高石氏,大喜,大喜啊。你家相公高中秀才了,这些好了,看你娘家人还怎么说。”   “上天保佑,有钱人……不,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可算盼到这一天了。”   只顷刻间,高文的院子中已是人潮汹涌,婆子大妈们都围在石幼仪身边,都牵这她的手说话。   石幼仪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在此时,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再说不出话来,泪飞如雨,只嘤嘤地哭。   见外面如此混乱,大鹰小鹰霍一声站起来,立在高文身边,拦住他的去路。   大鹰低喝道:“高文,别搞鬼,无论你弄什么花样都没有丝毫用处,别以为找两个衙役过来就能保你平安,我提刑司办案,谁敢阻拦?既然信已经写好,走吧!”   小鹰:“师父,这个贼人奸猾狡诈,先卸了他双手。”   说着,就将伸手抓住高文的双臂关节,只等师父一句话,就直接拉断。   外面,那两个前来报喜的衙役也是气闷。他们兴冲冲跑过来,本以为怎么说也能讨杯酒吃,弄点银子。却不想这里乱成这样,根本就找不着主人家,也没人过来接待。   顿时怒了,大喝:“乱什么乱,谁是高文。高文,庄浪士子高文在不在?”   这一吼,大家总算安静了些。   高文一用力甩开小鹰,大声应道:“我是高文,两位公差请屋里说话。” 第137章 案首   “原来你就是高文。”两个公差大步走进书屋,将一张大红喜帖放在高文面前的桌上。   笑嘻嘻地一拱手:“恭喜高小相公,你中了。”   高文虽然早已经肯定自己今科必中秀才,可真到这个时候,看到手头的喜帖还是心中一跳:“中了,真的中了呀!”   大鹰和小鹰心中疑惑,禁不住问:“中什么了?”这个姓高的贼子弄这么一出究竟想干什么,此人甚是奸猾,我等须不能着了他的道儿。   一个公差以为高文是欢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恭喜高小相公高中今科平凉府院试头名案首。也就是说,从此起,你就是秀才相公了。啧啧,了不得呀!贡院的老爷们现在都在抄你的文章呢,说他们在贡院几十年,从来没有见人将文章写成这样的,我平凉府如今可算是出了个大才子了!”   “什么,秀才,还得了头名!”大鹰和小鹰同时惊叫起来。   “啊,是第一名。”高文高兴地笑起来。这次院试一拿到题目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中了,能中就好,却不想还是第一名,真真是意外之喜。   心中有想:可惜府试的时候因为心中有事,每能拿第一,否则三场童试都是头名,我高文立时就能名震陕西。哎,都怪黄威这头畜生!   “啊,头名!”外面的婆子听到这个消息又同时叫起来。   “高石氏,你家相公真是了不起啊!”   “对对对,这可是头名啊,相当于状元郎。可惜啊,这不过是院试。”   “什么可惜,李婆子你说什么泄气话。以高小相公的本事,将来说不准考个真正的状元公呢!老婆子我听人说这状元公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搞不好高小相公真是那文曲星。咱们身边出了这么个人物,这脸上也有光彩啊!”   “对对对,哎,高石氏你哭什么呀,大喜的日子。放心好了,你家男人现在已经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了,你表哥又算什么东西,还敢带你回去,这不是找死吗?”   说着话,所有妇人都同时将目光落到书屋中小鹰的身上。   突然有婆子喊:“你们快看那小孩子,竟想着和秀才相公抢女人,好好笑!”   是啊,得了功名的秀才那可是能够见官不跪,免除一切徭役、赋税的特权阶级。就算你以后考不中举人,成不了老爷,做不了官。可光凭可以免除一切赋税的权力,随意将名字挂在一个商号那里,每年都有几十两银子入项,日子不知道过得何等滋润。   这才是真正的人上人,你一个小屁孩,又凭什么跟人家争。   一时间,众妇人都觉得滑稽,禁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听到嘲笑声,小鹰一张脸气得通红,骂道:“贼子,你搞什么鬼?”又伸手去抓高文的手,准备不顾一地卸掉他的臂膀。   以小鹰的本事,要制住高文应该不难。   突然间,高文双目一瞪,射出两道寒光:“找死!”却是一反先前满面笑容的温和模样,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他前世本是一个大型出版社编辑,虽然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白领,可什么大场合没见过。如今又有了秀才身份,自然不会再畏惧小鹰这个小小的捕快。   不知道怎么的,小鹰被他这一喝,心中一凛,竟有些惧了,这感觉很是奇怪。   大鹰:“小鹰且慢。”又问高文:“高小官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文将手中的喜帖递给大鹰,淡淡道:“云先生,你难道还没听明白。高文自是平良府庄浪县童生,这次来府中参加院试。不好意思,中了头名案首。也就是说,从此刻起,我已经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不好意思,你今日要带我走,却是不成的。”   “什么?”大鹰吓了一跳,立即拿起喜帖,只看了一眼,脑子里就嗡地一声,暗道:怎么可能,明明是一个杀人凶犯,怎么摇伸一变成了秀才相公,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的老天,今日还真没办法带高文走了。   开玩笑,秀才是什么人。而且,这个高文还得了头名案首。这又是什么概念,一府院试案首,前程远大,自来都是府学衙门甚至府衙的宝贝疙瘩。而自己和小鹰不过是差役,和人家的身份相差实在太远,若敢在他面前动粗,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别的不说,只需府学的大人们出面告上一状,自己和徒弟就吃会不了兜着走。   “假的,一定是假的。”小鹰喃喃道。   旁边,两个送喜报的衙役等了半天还没有等到喜钱,早已经不耐烦。他们不敢得罪高文,却不惧大鹰小鹰,立即喝道:“大胆,竟然质疑我等身份,看看这个。”   就将腰牌拍在桌上,大鹰小鹰抓了过去,仔细端详,却看不出任何破绽,心中却是信了。   高文哈哈一笑,站起来,将一锭二两重的银子塞到一个衙役手头,拱手道:“多谢二位差官,一点心意,还望收下。”   见他如此大方,二人大喜,又是一施礼:“高相公大气,学府衙门的大人们先前写喜报的时候交代了,请你随我二人一道去贡院,将学籍录了,高相公请!”   说罢,二人又从大鹰和小鹰手头将腰牌抓过来,恶狠狠道:“什么玩意儿,还看得不停了?没个见识的乡下人。”他们也看明白,这两人不是高文的家人,也懒得给好脸色。   高文笑咪咪道:“这就去,烦劳二位差官前头引路。”又对大鹰道:“云先生,不好意思,官府有命,在下不得不去走一趟。若你们不信,大可一道过去。”   说罢,也懒得理睬他们,一振衣袂,潇洒出门。   “噼啪,噼啪!”不知道是哪家的婆子拿来一串鞭炮,点燃了,空气中满是青色的烟雾。   小鹰“假的,一定是假的。”   大鹰:“且不忙动手,咱们跟上去,再去看看榜文,一看不就知道了。”   小鹰:“肯定是假的,今日得将这厮盯紧了,休叫他走脱。” 第138章 印证   于是,师徒二人尾随着高文和那两个衙役出了门,在他们身后还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婆婆大妈妈,好大规模。   世上好事者本众,尤其是在娱乐项目缺乏的古代。见这么多人涌来,路人以为有大新闻可看,也加入进来。只几步路,队伍规模扩大了一倍,还有逐步膨胀的趋势。   本来,大鹰将手下布置在各个街口,将高文家围住。见高文出来,那捕快大惊,急忙迎上去,想堵住罪犯的去路。可还没等他靠近,立即被一片人浪给挤到一边,满身都是脂粉香水味儿。   好不容易等人潮过尽,就看到大鹰小鹰,只得沉着脸急报:“云爷,不好,贼子要逃,属下实在是近不了他的身。”   大鹰摇摇头:“别急,走不脱的。传我令,其他几个方位的人都撤回来,跟上去。”   走了一条街,因为人实在太多,渐渐地就走不动了。   有人在喊:“快看啊,这就是我府科举考试头名案首高文,高小相公,说不好是未来的状元郎。高小相公,这厢有礼了?”   说着,就朝高文一施礼,高文自然客气地拱了拱手了。   又有一个书生在旁边酒楼的二楼上拱手喊:“高尔止,先前我已在贡院学政那里见过你的卷子,真真是字字珠玑,我不如你。能够于你同科中式,在下与有荣焉。”   高文回礼,哈哈笑道:“原来是同年兄,我也恭喜你高中秀才。怎么,接到喜报了,在这里吃酒庆贺?”   “正是。”那人也是刚接到喜报,却贡院录了学籍,正同几个好友来这里吃酒。先前在贡院看了高文的头名卷子,当真是惊为天人。这些见到真人,兴致来了,当下就提了一壶酒,喊道:“尔止兄这是去贡院啊,好好好,是该去看看。你去了,就知道你的文章如今已红到什么程度。我平凉一府的文脉,怕是要在你手中壮大了。来来来,先吃一口壮行酒。”   说着话,就将酒壶扔了下来。   高文一把抄住,吃了一口,就扔到一边,“多谢年兄。”   一个妇人忙拣起酒壶,喂了身边那个十岁大小的儿子一口,叫道:“孩儿,这可是未来的状元公,文曲星吃过的,来来来,你也粘点喜气。说不好吃了这酒,就得了那生花妙笔。”   众人都是一片笑。   高文苦了这几个月,今日可算是拨得云开见月明,他得意得身子都要漂上半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古人诚不欺我呀!   这情形,即便是得了进士功名高中状元的亮马夸街也不过如此。   大鹰小鹰众人跟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这个时候,他们心中已经有些信了,说不好这个重案犯高文还真是个秀才相公,还得了今年平凉院试第一。这个时候,若是造次上前拿人,说不好就是一场偌大风波。   一时间,众人都是面色沉重。   走了半天,等到高文进了贡院,等到看热闹的人散去,六个提刑司的人面面相觑,没个奈何。   良久,一个捕快问大鹰:“云爷,咱们接下来该怎么着?”   小鹰愤怒地鼻子都歪了:“假的,假的,一定是那高文贼子的奸计!”   大鹰:“走,去看看榜。”   贡院和县衙同在一条街,榜文前已经挤满了看榜的士子。   中的人早已经接到喜报,也不用来。其他没看到报子的人还不死心过来看个究竟。一时间,满耳都哎声叹气。   大鹰等人挤上前去,也不用特意去找。就看到榜文正中是一个大大的红色“中”字,在红中旁边一圈是本吃考试的头三名。接着是第二圈,四到十五名。然后是第三圈,第十六名到三十名。最后一圈则是第三十一到第五十。密密麻麻,如同箭靶子。   高文两字霍然在最里面一圈的第一个。   “不可能,不可能!”小鹰和众捕快眼珠子都快要落到地上了。   大鹰一把抓住一个童生“这位相公,敢问这个高文是不是韩城人?”他心中还是不敢肯定,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罪犯高文明明就是西安府韩城人氏,怎么可能跑平凉来参加科举,还得了头名。我是不是弄错人了?   “大胆,你什么人,竟敢碰我,松手。”那书生落了第,心中正不爽,甩开大鹰。轻蔑地拍了拍大鹰方才住自己的地方,“高尔止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他可是咱们平凉府士林的后起之秀,将来还很有可能执我府府学之牛耳。怎么,他是韩城的就不可以来平凉考试了吗?你这厮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来找我们平凉人的晦气吗?”   大鹰心中咯噔一声,暗想:看来此高文就是彼高文,我得好生问问。   就赔笑道:“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与高小相公本就熟识,他本是韩城人氏,就算要考,也得在西安考,怎么到平凉府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这事我却是访得清楚。”那书生冷笑:“人家高尔止祖上本就是在平凉庄浪,只不过后来家中遭了灾,这才逃难去了韩城。不过,人家在我平凉自有三十亩地,有地契为凭。按照《大明律》有三十亩地以上祖产,就可以回原籍落户。所谓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高尔止改回原籍,那是不忘本,难道不对。你是韩城人吧,嘿嘿,你们西安府的人不识人才,想必是尔止受了你们不少气,这才一怒之下回原籍参考。”   “你们西安府士林的人我也知道,一个个眼高于顶,好象我陕西除了西安就没有读书人。其他地方的人,都是蠢货。呸,高尔止的文章你们眼睛瞎了,竟看不出好处。对了,定然是你们文人相轻,妒闲忌能。”   他这话一说开了头,其他书生也纷纷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这读书人相来以前在游学的时候也受过西安府读书人的气,没办法,谁叫人家西安经济发达,读书人多,人才也多。可你们那边能读书,也不能看不起我们这些边远地方的士子吧!   于是,说了半天,众书生就开起了地图炮,开始唾骂起西安读书人来。   文人骂娘那叫一个花样百出,滔滔不绝,大鹰小鹰等人不敢多说,否则自己一个西安人说不好要成为公敌,人人得尔诛之,只得悄悄地退了出来。   挤出人堆之后,大鹰皱眉:“看来,此高文就是彼高文,还得了这次平凉府院试头名。老夫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不过,不官怎么说,我等遇到大麻烦了,这差事只怕要出周折。”   小鹰道:“师父你这话徒弟听不明白,他高文杀人劫军资,就是干犯国法,杀头大罪。不管他是谁,就是个贼。我们是官府,官府拿贼,天经地义。依徒弟看来,也不用跟他废话,等他从贡院一出来,直接下手抓人,直接送回西安正经。没错,他是个秀才,可还能大过国法,大过《大明律》?”   一个捕快道:“小鹰,你说得轻巧。我在那姓高的贼子手下吃过亏,还掉了一颗牙齿,我比你更想让他归案。可你若下手抓人,那才是糟糕。”   小鹰不解:“怎么说?”   那个捕快:“人家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按照《大明律》若有案在身,只能用传帖去传到衙门问案,而不能拘。而且,上了公堂,不跪,不能用刑。你就算问案,人家一个不高兴,还可以闭口不言,你拿他也没有丝毫的法子。”   小鹰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咄咄怪事!”   那捕快:“怎么不可能了,小鹰,你平日间只知道缉拿犯人,也没正经读过《大明律》,没办过读书人的案子,这事自然不清楚。不跪,不用刑也就罢了。最厉害的时候,有功名的读书人过堂,当地的学政官还得到堂为书生撑腰。没有他点头,官老爷不能乱问问题,不能羁押犯人。就算犯人铁证如山,最后判决的时候,如果学政官抵死不肯革除犯人功名,你就不能判。”   “啊,这这这,这不是乱搞吗?”小鹰更是惊骇:“师父,这都是真的吗?”   大鹰点点头,叹息:“都是真的,读书人嘛,天生就高人一等。将来若是中了举,那是是官,是大老爷。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我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读书人就是士大夫,这天下就是他们和皇帝的,你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就不抓人了?”小鹰愤愤不平:“难不成,咱们就白跑这一遭?”   大鹰:“也不是,既然来了还是得将高文带回西安,只是不能用强。等下高文出来,咱们按照程序办差吧,实在不成,就去禀告府台和学政官,请他们下令将高文交于我等,带去西安提刑按察使司。”   正说着话,有个捕快叫道:“云爷,高文出来了。”   “云爷,怎么办?” 第139章 约定   回头看去,却见高文已经从贡院大门出来。   一个身着大红官袍的学官甚至亲自将他送出来,大鹰小鹰都是耳力出众之辈,双方距离也近,自然听得明白。   那学官一脸温和的笑容:“尔止,你的学籍本官已经录上。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下月就府学进学罢。我府的读书种子中,已经许多年没出过你这样的人才,这次得了头名案首,当戒焦戒躁,不可自满。你今年才十九岁,未来的路还长,当沉下心来做学问。”就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儿。   高文自然是一脸恭敬地应了。   最后,学官又笑道:“其实,本官也知道你在我府学也呆不长,是否有意试试本年的秋闱呀?”   高文心中欢喜,方才在贡院录了学籍之后,现在又得了学官允诺让自己入府学读书,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自己就是府学生了,每月有廪米可拿,算是吃财政饭,半只脚已经踏进体制之中。虽然每月那点廪米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光靠这点收入为生,也只能半饥半饱。可只要进了府学,同学同窗都是平凉士林的人尖子。在里面呆上一阵,能为自己积累一定的有价值的人脉。   自己的准老丈人石献珠可是穷得厉害,可一但搞起事来,就连知县也头疼得紧,生怕得罪了这个祸害。道理很简单,人家石老头是廪生,以前在西安府进学的时候,同窗好友中有进士,有官员,有缙绅。得罪了他,就是同他这些同学为敌。   按照明朝官学制度,每届院试之后,府一级的贡院就会按照名次录取一定数量的秀才进贡院读书,每月发给廪米,这就是所谓的廪生。府学选满名额之后,县学也会选一批秀才。府学的名额是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数量上有限制。所以,在廪生下面还要招收一些学生,称之为增生。再增生之后,还有附生,增生和附生不领廪米津贴。   进府学或者县学除了能领工资,开拓人脉有经济和政治上的好处之外,更有一桩极大的好处——可以直接参加乡试去考举人——在南直隶和江西、浙江这种文教大省,每次乡试报名的秀才车载斗量,僧多粥少。而每次乡试的考生数量有一定限制,也就千余人。若是放开了报名,上万人也不是什么奇事,非将考场挤爆不可。   所以,在江南地区,在乡试正试之前地方上会举行一次预科,也就是资格赛。过了这一场,你才能去省城参加秋闱。不但是乡试,有的地方,甚至连去府城参加院试靠取秀才功名,也得先考取考试资格。   也因为这样,在南方甚至出现了出售府学、县学名额,榜姓的咄咄怪事。   陕西虽然读书人少,可到了省一级乡试,也出现了考生多,名额不够用的现象。你一旦入了官员,却少了先去考预科的麻烦。   可以说,一旦进了官学,相比于其他读书人,在科举路上算是赢在起跑线。   即便满腹都是后世状元八股范文,可考场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别上了预科考场,手上得的题目都不会,那就恼火了。这考试,自然是能少一场算一场。   这次自己得了第一,所做的文章入了府学学官的眼,被提拔进了府学,高文心中高兴的同时,也是得意。   听到学官问,忙回答道:“回学政的话,小生确实想试试今年的秋闱。”   学官眼睛一亮:“可有把握?”   高文见他如此神色,知道不是谦虚的时候。自己身负重案,又不小心卷进了马政的旋涡之中,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无情的政治碾为齑粉。唯一聊以自保的怕是只有在科场上获取的名声,自己的名头越响,对自己下手的黑暗势力才会有所顾虑。   就轻轻一笑:“小生若是说有十成把握,想来学政也不信,六七成还是可以的。可惜啊……”   学政官一惊:“可惜什么?”   高文:“可惜小生不能在府学多读两年书,聆听师长的教诲。”   那学政官松了一口气,哈哈笑道:“尔止,你倒是风趣。别说六七成就成,就算是五成也不错了。马上就要秋闱了,好好考,咱们平凉府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出过举子,今科说不好要着落到你身上,休要叫本官失望。”是啊,儒家讲究的是温良恭俭让,高文现在的表现若是放在往常,简直就是个狂生。   可学政官要的就是他的狂妄,只要你有本事,那就是给本官吃了一颗定心丸。   是啊,平凉府已经连续三届乡试没有人考中过举人了。每届秋闱,所有的名额几乎都是西安府、汉中府和凤翔府给包了圆,半点残羹冷炙也没剩给其他州府。   他在这里干了十年学官,手下没一个府学生中举,说起来面子上也挂不住。   现在可算是逮着高文这么一个八股时文高手,自然是视若珍宝。   “是,学生恭送学政。”高文长长一揖,送学官回贡院。   这一日对于大鹰小鹰等提刑司的捕快们而言,当真是变幻多端。前一刻高文还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转眼就变成了秀才相公,还那了本届平凉院试头名案首。现在更是入了府学,成为廪生,并由学政官亲自送出门来。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又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直接上去拿人吧,人家可是读书人,只需喊上一声,学政衙门的人一出面,大伙儿须有麻烦。   不抓吧,这差使又该如何了结。   对了,先前大鹰是说要按规矩办案,且听他吩咐。   大鹰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走上前去,拦住高文的去路,拱手:“高先生。”   高文早已经看到大鹰等人,眉毛一扬,也拱手:“云捕快有何见教?”   大鹰:“世事变化得真快,老夫还真没想到一个江洋大盗竟是个读书人,也没想到高先生竟得了本年院试头名案首,我在这里先恭喜高先生了。”   “同喜,同喜。”高文淡淡笑道:“所谓来者都是客,若云捕快真心过来贺喜,朋友来了有美酒,少不得要同你吃上几盏。不过,若是来寻我晦气,我却是不惧。此地乃是贡院大门,文教重地,大成至圣先生和压圣的地盘。云先生要切磋武艺,咱们另外约个日子和地点,自是奉陪。不过,我马上就准备秋闱乡试,学业繁忙,这两个月估计没空。”   “高先生武艺虽然刚入门,可看得出来是经过名师指点的。工架扎实,一招一式都蕴涵上乘拳理。老夫嗜好武艺,是个武痴,能够和你切磋,自然欢喜。而且,高先生的神射却是相当的了得。”大鹰道:“不过,江湖朋友谈拳论理是一码事,国法却是另外一码事。这次老夫得了提刑按察使司的命令来平凉府公干,所为何事,想必先生心中也清楚。”   高文悠悠道:“很多事情只怕不是老先生以为的那样,我自知道你因何而来。你我也照过几次面,虽是敌非由,但对老先生的为人和武艺,我也钦佩得紧,实在不忍心看你陷进去。这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劝老先生还是大道回府,休要自误。否则,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糟糕。”   小鹰怒道:“你说什么,竟敢威胁师父?”   “小鹰,别插嘴,还不退下。”大鹰又朝高文拱了拱手:“老夫听不明白,还请教。”   高文:“不明白比明白好,不知道比知道好。”   大鹰呵呵笑道:“高先生,不管明不明白,老头子只知道吃了国家的俸禄,就得替朱家老板做事。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就得带你回衙。天大地大,规矩最大。”   高文:“若我不去呢?”   大鹰:“高先生现在是斯文人了,动手过招的事情我自然是不会做的。不过,天底下的事情说不过一个理也说不过规矩二字。老夫会将此案禀告知府和府学衙门,然后按照我朝制度带你回西安。此案说不好高先生有冤屈,可是非曲直却不是我应该管的,自有提刑衙门判定。我所做的,就是拿你归案。高先生现在是平凉院试案首。若我禀告府衙,说不好对你名声有损,说不好就进不了府学了。到最后,先生还不一样要去西安?”   高文听到这话,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大鹰看到自己现在已经得了功名,说话非常客气。但这话却是外柔内刚,是啊,若是他禀告知府衙门,走正式程序,自己肯定是要去提刑司走一趟的。落到他提刑司的手头,我高文能有好?   更要命的是,自己身上带着案底,只怕府学廪生是当不成了。在案子没有结清之前,学官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一个犯人进学。   没有了廪生身份,就算自己最终于洗脱身上的罪名,乡试的时候也得先去参加一场预科。科举这种事情变数实在太多,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过。   看来,在了结这件案之前,其他的事情都得放到一边。   问题是,高文也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看了看大鹰,高文没办法,只得镇定地点了点头:“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我就随你去一趟提刑衙门,什么时候走?”   众捕快见高文点头,同时松了一口气。   大鹰:“明日一早。”   高文:“行,就这么说定了。我尚有事,先告辞了。”   看着高文逍遥而去的背影,小鹰:“师父,你就这么放他走了。若着这厮又逃了,咱们可如何是好,要不要派人监视?”   大鹰摇头:“不用,他现在毕竟是读书人了,前程似锦,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弃这一切的。我敢肯定,他明日一早绝对回来寻我们的。”   又对手下道:“各位弟兄这阵子辛苦了,且回客栈沐浴更衣,出去吃台酒。来平凉都五六天了,还没在城中逛逛呢!”   众人心中欢喜:“云爷说得是,自该如此。” 第140章 重大决策   “明日一早就要去西安了,这才是我穿越到这该死年代所遇到的最大的危机,一个不好只怕就要被这错综复杂的官场倾轧碾得粉身碎骨了。也好在我如今已有功名,功名一物不但可以防身,最要紧的是获得了说话的权力。否则,若是在以前,一个小人物,只怕瞬间就被相干势力吞噬了,别说发声,只怕叫都叫不出来。”   走在回家的路上,高文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沉思:“是的,此案表面上看起来是黄威诬陷自己勾结匪徒,劫了军资,只需一查,就能查个水落石出。可是,就算自己将此事的原委告上去,只怕也没有人去查。”   “道理很简单,黄威和梅良之所以要害我,那是以为我高文知道他们贪墨马政补贴银子。区区一个县主薄,就敢向国库伸手,可见明朝的马政的漏洞又多大。干这种事情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一旦将此事摆在明面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所以,只怕到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我高文的性命。可是,为了自保,我却不能不去趟这凼浑水。”   “去西安之后,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臂助,仅凭我高文一人是不可能将这个局面翻过来的,说不好会不明不白地死去。”   “明日启程,此番奋力一搏当真是凶险异常,须做最坏的打算。”   正想着,突然间,一人拉住高文,笑道:“高秀才,高相公,你这是要去哪里,可算是找着你了。”   高文回头看去,心中顿时一动。原来,来的那人正是庄浪老乡,和自己一道进过县试考场的老古。   这老古入了刁知县的眼,做了县尊的长随,前番又随刁化龙一道来了平凉城中。   “原来是老古,你我曾经同科考试,什么秀才、相公一说却是生分了。”   老古笑竖起一根拇指:“尔止,我已经听说了你得了今科院试头名案首,了不得呀了不得,你算是替我庄浪县长脸了。若是乡试再中举,哈哈,我县士子在其他县的书生跟前也能将腰挺起来了。”   高文:“你不是侍侯在县尊那里吗,怎么还在平凉?”   “是啊,怎么了?县尊没回庄浪,我这个做长随的自不好回去。”老古道:“实话同你讲,知县大老爷自入城之后就一直留在这里,说是要等到看过榜,知道你究竟中还是没中才回去。今日知道你得了头名,县尊可高兴坏了,午饭都多吃了一碗,又叫我请你过去说话。我这一通好找,可算是见着你了。快快快,快随我去见刁大老爷。”   一听到刁化龙还在平凉城中,高文欢喜莫名。其实,他方才看到老古的时候心中已经升起了一个念头:马政银子被黄威贪墨一事关系重大,我高文不过是小小一个秀才,还不足以撬动整个陕西官场这块巨石,现在最要紧的是借力,而刁化龙就是杠杆和巨石之间的支点。如果使用得当,还真将我身上这件案子翻转过来。   之所以选择刁化龙,高文是基于两个原因:一,刁化龙是进士出身,正七品朝廷命官;二,他刚到陕西庄浪县做知县不过几月。   第一个原因,在后人看来一个小小的知县或许不算是,七品芝麻官。在明朝官场上,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随便就被人给碾压了。其实,这不过是后人的认为。   真实的情况是,古代的正七品知县相当的了不得。七品知县,百里侯,人家可是正经的进士出生。从读书科举开始,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夺关斩将,每过一科,就因同窗、同年和座师的关系,编制出一张庞大的关系网。特别是从乡试开始,每科的宗师至少是正二品大员,那可是通了天的。   如果要想帮他高文,自然有办法。   第二的原因也很简单,高文这是若想翻案,必然涉及到马政银子,牵连到不知道多少地方官。刁化龙来陕西不过几月,根本就不认识人,和地方上也没有利益瓜葛。至少,就算我高文将此案的疑点和盘托出,刁化龙也不会害他。   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说服刁化龙插手此案。   至于如何做这个说客,高文还没有想好。在此之前,首先得将状纸写出来。   高文:“老古,我今日出门去贡院录学籍,此刻刚出来。你总得容我回屋跟浑家说一声,准备些礼物才好去拜见县尊吧?”   老古点点头:“对对对,你先回去准备一下,我去回县尊。”   时间紧迫,高文在街上胡乱买了些礼物,就回了院子。   石幼仪:“高郎,你……”   高文也不废话,飞快地磨起墨来,一边磨,一边道:“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刚得了院试头名,中了秀才。不过,黄威陷害我的案子却到了需要了结的时候。你也不用担心,我现在好歹有功名在身,暂时不会有危险。不过,明日一早却要随提刑司的人去西安投案。你就依我先前所说的,明日退了房回韩城接了母亲取了银子去西安。那头,我会叫人接你们的。”   “啊,你要去西安,这可如何是好。”石幼仪大惊,眼泪又出来了。   这小妮子,胆子小,爱哭,真是没有办法。   高文也来不及安慰:“我马上就要出门,回来得晚,你替我准备好行装。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说着话,就提起笔,飞快地写起了状纸,将黄威让梅良带人假扮劫匪半路截杀自己,以及陕西马政的疑点一一写得分明。   待到状纸写就,就吹了一口气,收进怀中,提着礼盒冲冲出门,自去拜访刁知县。   “尔止,你我师生一场,来就来,又何须礼物。”见到高文,刁知县一脸春风,眼睛闪亮,绿豆般的眼珠子也大了一圈,看起来再不似以前那般猥琐。   自己一手栽培的这个学生如今拿了第一,不但是他,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在平凉府传开了,有徒如此,他这个做老师的也是面上有光。   也为自己慧眼识人而洋洋得意。 第141章 自首   最妙的是,自己去庄浪县做知县之前,那地方别说十多年没出过举人,连秀才也是一个也无,可谓是文化的沙漠。   此刻,上任不到三月,高文就在自己的领导和直到下得了平凉府院试第一,搞不好将来还能中举,甚至中进士,真真是妙得很。   刁化龙在官场上名声不好,人品也有问题,否则也不可能被打发到陕西来做这个七品芝麻官。说完这一句话,就呵斥随从:“怎么回事,茶怎么还没上,凭热的天,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哈哈,尔止,且坐下说话。”   高文却不坐,俯首立在他的面前,突然眼含热泪:“县尊,晚生,晚生不敢坐……”竟然哽咽起来。   刁化龙大奇:“尔止,你这是做什么。中了秀才,本是一件大喜事,又因何落泪?”   高文的眼泪落了下来,一滴滴掉在脚下石地板上:“县尊,学生对不起你呀!学生这几日天人交战,当真是五内俱焚烧,实在是经受不住心头的折磨,这才鼓起勇气过来见你,还望县尊责罚。”他心中也是惊喜:我本打算装上一装的,却不想这泪水说流就流,哎,想不到我也有演戏的天分啊!想当初就不去读中文了,考个北影,做个大明星多好。   刁化龙:“怎么了,你又怎么对不起本官了?”   高文:“还请县尊屏退左右,学生有事禀告。”   刁知县一挥袖子,示意几个随从退下,温和地问:“尔止,你我师生一场,有事尽管说就是了。”   高文这才一抹眼睛,道:“县尊你可知道两个月前,西安府发了一道海捕公文,缉拿六大车军资被劫一事。”   “这事本官怎么不知道,此案甚是要紧,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太平盛世,竟有如此猖狂的贼子,当真叫人惊骇莫名。不过,此案乃是提刑按察使司和西安府、韩城县的事,同本官又有什么关系……不对。”刁化龙突然抽一口冷气,惊疑地看着高文:“本官依稀记得那桩案子的首犯也姓高名文,亦是韩城人氏。尔止,你好象也是刚将户籍从韩城迁移到庄浪县的吧?难不成,韩城也有人与你同名同姓,又或者……”   他感觉不对,一身都绷紧了。禁不住猛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高文。   “没有人同学生同名同姓,实话告诉县尊,海捕公文上那人就是晚生。”高文依旧是俯首立在刁化龙面前,装出镇定而诚挚样子:“县尊对学生有提携之恩,此情此义,学生……”   “住口!”刁化龙低声咆哮起来,指着高文,气得浑身颤抖:“你你你……为了逃避国法逃避缉捕,就将户口迁移到我县,还去参加科举……你你你,你可将本官害苦了。若是被人查到此事,本……本,本官也脱不了干系……”   高文:“这都是学生的错,县尊对学生有再造之恩。一想到老师的恩义,学生这几日辗转反侧,又是悲痛又是自责,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熬煎,这才过来向老师自首,也好对你老人家有个交代。”   “自首,你自首个屁啊!”刁化龙又气又急,也顾不得自己是读书人出身,暴了粗口。这一句骂出,他突然放低声音:“高文,你也别自首了。反正你现在户口已经迁移到了我庄浪,就不是韩城的高文,那案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今日权当你没来过本官这里,我也什么也没听到。”   “啊!”高文也没想到刁化龙会如此维护自己,虽然他或许有自己的小算盘,怕这事一但大白于天下,受到牵连。但心中还是颇为感动,就叹息道:“县尊,一切都晚了。提刑司的人已经找到学生了,只是学生有功名再身,他们不敢造次,只让学生明日一大早随他们去西安归案。”   “什么,怎么会这样?”刁化龙大叫一声,一连后退几步,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铁青着脸骂起来:“本官这才还真是被你害苦了,你一个胥吏,本官不但替你改了籍入了户,还放你过了县试一关。一旦朝廷追究下来,那可就是抄家灭门的重罪。高文,你你你,本官对你不错吧,你怎么能这么害人?”   高文装出一脸的愧疚:“县尊,学生和你名为师生,就算将来有事,朝廷也会酌情考虑这其中的关节和情由的。”   “放屁,放屁!”刁化龙用手使劲地拍着椅子扶手,喝道:“亲亲相匿,那是父子、夫妻、兄弟,师生可不计算在内。完了,完了!”所谓亲亲相匿,就是说,罪犯在逃期间,若是被至亲藏匿,将来就算事发。藏匿罪犯,而不去告发的血亲无罪。否则,就是不近人情,就是禽兽,这是古人的道德观。   是啊,完了。自己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陕西任上这个实缺。可做知县没两月,难不成就要去刑部、大理寺走上一躺。这么多年的努力,难不成今日就要付诸东流了?   一想到这里,刁知县也是伤感,眼圈发红。   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高文从袖子里掏出状纸,用双手奉上:“县尊,学生冤枉。此案实是受歹人陷害,高文为了自保,不得以逃匿到庄浪县。这是学生的状纸,还请老师替学生伸冤。”   “你是被人陷害的?”刁化龙接过了状纸,问。   高文咬牙:“正是,学生也算是熟读圣人之言,怎么可能去做那作奸犯科之事,更别说劫车杀人了。”   刁化龙突然一拍茶几,激动地叫道:“我自相信尔止你,只要是冤枉的就好。若其中另有隐情,本官自然要替你讨回公道。”   说罢,就拿起状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一边看,一边道:“好好好,对对对,这事委实骇然听闻,放心好了,你是本官的学生。出了这么件事,本官不能不管。”   高文:“县尊,学生不服啊!学生一告那黄威谋财害命,勾结匪类;二告梅良祸害乡里,冒充歹人抢劫军资;三告韩城知县杜生辉识人不明,纵容手下胥吏为非作歹。”   “杜生辉这人我知道,当年他就是狂生。”刁化龙收起了状纸,道:“尔止你放心好了,人间自有正气,这事为师管到底了。我当以庄浪县知县的名义将此案上报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另外,还有写份折子急送京城都察院。”   所谓的人间自有正气一说,刁知县可不在乎。否则,先前高文表明身份的时候也不会让高文别去自首,又说“今日权当你没来过本官这里,我也什么也没听到”的话。   此刻,他和高文可以说已经一更线上的蚂蚱,跑不你,也跑不了我,无法置身事外了。   这也是高文想要的效果,如果有这个七品朝廷命官替成绩出头,这案子或有可为。   当下,高文又调动情绪,挤出两滴眼泪:“多谢老师为学生仗义执言,老师对学生恩同再造。”   “不不不,不能这么做。”刁化龙突然沉吟起来,否定了自己刚的决策:“尔止,这事本官只怕办不下来,你马上随我去见一个人。如果他老人家点头,自是妥当不过。” 第142章 师生   高文:“敢问县尊这是要学生跟你去见谁,可是平凉知府?”   刁化龙不以为然,甚至带着不屑:“你是说梁知府,他一个昏庸老朽抵得了什么用,直随我去就是,问那么多做甚?”   确实,刁化龙虽然官职小,名声也差,可他和杜生辉一样是从京城空降来的干部,见过识官,在朝廷各部院也有人脉,自视甚大,不太看得上在基础打了一被子滚的老官僚们。   就朝外面喊了一声:“备轿,本官要出门。”   当下,高文跟着刁知县的一乘轻轿,在街上走了半天,竟再次回到贡院。   他心中疑惑,按说,自己身上负着一桩大血案。刁化龙若是要找人办妥此事,怎么着也得去找地方上头面人物,怎么又跑文庙来了?   文庙守门的门子显然认识刁化龙,见他从轿子上下来,就迎上去:“刁知县可是来见主考官的?”   刁化龙点头:“正是,烦请通报。”   门子笑道:“刁知县以前不知道来这里多少次,还用通报吗?今日天气热,大主考怕日头,正在住所读书,快去吧!”   进了文庙,高文越走心中越糊涂。这次院试的主考官是徐珵,他得了本届科举的头名案首,说起来,这个徐大人也是自己的老师。本来,按照士林的规矩,放榜的第二日,所有的中式考生都要备上一份礼物过来谢师的。   高文本打算明天再随几个同期得了功名的秀才一道过来,可惜的是提刑司的大鹰小鹰找上门来,让他明日一大早就去西安归案。没办法,这事只能做罢。   这个时候,刁化龙带我过来见徐珵做什么,难不成他能帮上我的忙?   对了,这个徐大人虽然失了势,可这次来陕西是整顿军备的。即便这差事干砸了,可手头还是有点权力的。最妙的是,他这次来陕西募兵,行监察御史事。   监察御史是做什么的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一句话就是给人挑错,监督百官的纪检人员,相当于后世的纪委,还是中央派下来的。职位虽然不高,可权力颇大。   作为一个文史爱好者,高文自然知道明朝言官的厉害。这个刁化龙竟然能够搭上徐大人,有徐大人出面,这案子说不好真翻过来了。而且,自己又是在他手上中的秀才,彼此又有师生名分。学生有事,做老师的能不帮忙吗?   这让高文又惊又喜。   徐珵正在看书,刚进他所住的院子,就听到一阵清朗的读书声:“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   君子的举止能世世代代成为天下的先导,行为能世世代代成为天下的法度,语言能世世代代成为天下的准则。远离了会萌生仰望,接近了也不使人厌恶。   刁化龙不敢打搅,就带着高文立在门外,恭敬地站着。   高文虽然在院试考场里呆了两天两夜,可还从来没见过这个大主考。实际上,主考官只负责出题,和最后为中式的考生排名。对于自己这个名义上恩师,他还是很好奇的。就伸直了脖子朝里面看去,可隔着绮窗,又如何看得清楚。   他这一伸脖子,里面的读书声就停了下来:“子麟,来就来,带不相干的人过来做什么?”   刁化龙:“恩师,好叫你老人家知道,却不是外人,正是恩师进科院试取的头名案首,庄浪士气高文。”   “啊!”高文低呼一声,有点蒙。原来这个刁化龙字子麟,是徐珵的学生啊!不对,我是刁化龙的学生,如今又做了刁知县的老师的学生,这辈分不是乱了吗?   “啊什么啊?”里面,徐珵的语气很不好,“子麟,本师若是早知道高文是你学生,本科院试绝对不取。”   刁化龙有些局促:“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朝廷抡才大典自有制度,恩师胸怀光明坦荡,又何惧他人评说?今日带高文过来,实有一件要紧事禀告。”   没错,科举制度发展到明朝中期,已极尽完善。从院试起,考生做完卷子之后,须糊名。然后让专人将卷子誊录一遍,送去考官那里号卷。   等到阅卷完毕,这才取了原来的卷子,撕掉弥缝,将中式考生的名字填到榜单上。再此之前,作为考官,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手上的卷子原作者究竟是谁。   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止考官和考生串通作弊。   “也对,进来吧!”   “是。”刁化龙应了,一声,刚要带着高文进去。   里面,徐珵突然喝道:“子麟,我自让你进来。至于高文这个无行书生,相见争如不见。”   这话已经是相当的不客气了,高文的脚僵在半空,尴尬至极,心中也是阵阵恼火:这个姓徐的真是可恶,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一见面说话就这么难听,我是借了你的谷子还你糠了?   刁化龙也是一呆,摇了摇头,低声对高文道:“尔止,你且在这外面候着,此事我自去禀明恩师他老人家。放心好了,你的事,却不能不管。”   里面,徐珵冷冷道:“子麟,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大丈夫一诺千金,不可胡乱许人。”   “是是是,恩师教训得是。”刁化龙显然极是敬畏自己的恩师,满头都是热汗。   等他进来屋,高文就听到刁知县道:“恩师,这是高文的状纸。此事学生已经查得清楚,乃是冤枉,还请恩师替高文做主,还他清白之躯。”   听到这话,高文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竖起耳朵聆听。   不过说来也怪,他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想来徐珵也看完了状纸。   刁化龙的声音传出来,其中带着惊慌:“恩师,你这是做什么?”   徐珵冷冷道:“荒唐,西安府的人跑平凉府来参加科举,还是身负血案的罪人。老夫又不是提刑按察使,地方上的案子关我甚事?刁化龙,你这官也做得糊涂,竟叫一个犯人给哄骗了,枉老夫当初在吏部那里替你说项,补了庄浪的缺,你还真是替我长脸啊!立即叫人过来,将罪犯逮捕归案。”   听到这话,高文一颗心如同坠入冰窖。 第143章 中秋月   “恩师……”刁化龙还待再说。   徐珵打断他的话,呵斥道:“子麟,你的心思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不就是因为自己的渎职失察,提携了这个歹人,怕事发受到牵连。别说是你,就连为师也被这贼子给累了,他可是为师点的头名案首呀!”   语气中带着恨意:“这等歹人实在可恶,立即叫人过来将他拘了。”   刁化龙带着哭音:“恩师,不要叫人呀!你这一喊,岂不是要脑得沸沸扬扬?提刑司已经找到高文了,高文已经答应明日一早随他去西安归案。不是学生恋栈不去。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又在京城勾留十年,好不容易得了实缺,正要施展胸中抱负,学生不甘心啊!”   “哎,你啊你,做事糊涂,做人也是糊涂!”徐珵长叹一声:“既然高文已经答应去提刑司归案,那就好。至于你,老夫主持完这场院试,就会奏报朝廷交卸差使。到时候,看此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刁化龙心中感激,哽咽道:“多谢恩师,多谢恩师。”   “你且先不忙谢我,朝中出了奸佞,欲赶本官出京,打发下地方上去。我将来能不能来回朝中任职,谁也说不清楚。”   刁化龙一惊:“恩师你老人家要下地方,这这这……翰林编修到地方任职,这不是整人吗?”   “到时候再说吧。至于这件案子……”徐珵继续叹息:“一个杀人越货的凶犯,竟然去参加科举,还一路考上去,得了秀才功名。此事实是骇人听闻,骇人听闻呀!为师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子麒麟,你也不要多想。对了,你素来喜欢诗词,写得也是不错。为师也读过你所作的东西。好是好,精巧有余,惜乎气势不足了。此番来陕西做官,这西北雄浑山川大约能够叫你大气些,可有新作。”   刁化龙:“诗词一物讲究天分,学生无论如何努力,也比不上恩师这样的大方家。就那恩师那阕《中秋月·中秋月》而言,实是国朝百年以来第一,学生也只能高山仰止了。”   这个徐珵大约是对自己的诗词甚是自得,听到学生的恭维,禁不住哈哈大笑:“这话也只你我师生私底下说说,却不可对外人讲,否则就是贻笑大方了。”   说着话,徐珵用手轻轻在桌上打着拍子,唱道:“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   这师生二人在里面讲了半天话,现在却说起诗词风月来。   高文在外面已经被他们给遗忘了,他心中一个咯噔:糟糕,这姓徐的摆明是不想管这件事,而且,他好象对我的第一印象很坏。我是他取的头名案首,以前也没见过面。   这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高文不甘心,朝前走了一步,将眼睛凑到窗户的花格处朝里面看去。   这一看,顿时惊得非同小可,当真是颓丧欲死:原来是他,完了,完了,这回是彻底地完了!   只见,屋中那徐珵五短身材,体形瘦小,可处在暗中,一双眼睛却亮闪闪显示出充沛的精力。   这人正是那日自己在酒楼上和书生们吃酒说笑,出来同自己见礼的那个中年书生。   当时高文被大鹰小鹰堵在楼上,心中正自慌乱。见中年书生出来说话,恰好将楼梯口堵住,知道正是逃跑的好机会。就回了一句:“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溜之大吉。   却不想,那人竟然是今科院试的主考官,刁知县和自己的座师徐珵徐大人。   这才是世界如此之大,可偏偏又这般之小,山水有相逢啊!   看清楚徐珵的模样,高文只恨不得伸出手抽自己一记耳光。   “我这是撞了什么邪,竟将自主考官给得罪了,平白错过了一场大机缘!”   不觉又回想起以前在酒楼上的情形,高文悔恨莫急。   的确,当初瓦剌人大军进逼京师,监国,也就是当今天子问计群臣。这个徐珵竟然建议迁都,简直是荒唐透顶。平心而论,高文也觉得这人实在是莫名其妙。不过,当时自己被大鹰和小鹰堵在楼上,心绪烦乱,和众书生谈论此事时顺口说“迁都也不错呀!”   待到话一说出口,这才察觉失言,值得硬着头皮整出一套迁都的大道理。却不想,徐珵就在旁边听得真切。   这个徐大人因为这事搞得声名狼籍,灰溜溜地被朝中的正人君子们赶出了京城,正自恼火。听到高文替自己在书生们面前说好话,如何不欢喜,顿生自己之感。就忍不住出来见礼,欲与高文认识。   以徐珵的身份,这已经是折节下交了。   万万没想的是,高文却是不给面子,这彻底地激怒了徐大人。   高文心中气苦,看得出来,这个徐珵是个气量极小之人。否则,当初在酒楼上明明已经同伙计说了“今日的一应开销全记我帐上”转脸却不认帐了。   今番落到他手上,请他帮忙伸冤一事自然不用再提,人家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正颓丧中,徐大人已经将他所做的《中秋月》一词的上半阕唱完,高文听到这里心中却是一震:这词是徐珵做的,不对呀!中秋月这首词,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念过,作者明明是明朝天顺初年内阁大学士徐有贞……啊,这个徐珵就是徐有贞,难道我那日听到徐大人提议迁都一事,感觉这段史实如此耳熟……哎,怪就怪我当年读书不细……   原来,这徐珵还真就是天顺初年的徐有贞徐首辅。在土木堡之变之后,徐有贞提出迁都的荒唐建议,以至名声大坏,为世人所不齿。   徐珵这人喜欢星象,很迷信,觉得自己的名字取得不好,以至宦途坎坷,后来在内阁首辅陈循的劝说下,将名字改为徐有贞。   其实,就算是改名为徐有贞,天顺年又贵为内阁大学士,在后世也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若不是当年高文研究过一段时间名史,还真想不起这个人来。   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又以他在历史上的所作所为不难推断出此人的禀性。知道他的禀性,我自然有办法对付。   相比起他在历史中的地位,这个徐有贞文学上的成就要高上那么一些,也大上那么一点点。尤其是这首《中秋月》算是明清词中的小精品。   当下,高文心中一动,也管不了那么多,接着高声唱道:“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将这词补全了。然后:“哎哟,原来恩师乃是鼎鼎大名的天全先生,徐元玉,难怪此词下片首句与上片末句顶针,复以下片末句与上片首句衔接,往复回环,有如回文。相比起《忆秦娥》下片比起上片只末句多出一字,却是独具匠心,令人叹服!能够做你的学生,高文正是三生有幸啊!”   说罢,就长长一揖拜下去。   其实,这首《中秋月》也不过是明清词中的小精品,小精品就是小精品,距离传世之作还差些距离。后人在谈论此作的时候评价并不太高,只说这首词虽然颇具匠心,却少伤纤巧。   徐珵诗词了得,自然以才情为傲,高文竟然能背得自己这首《中秋月》的下半片,品鉴之语恰好搔道他的痒处。就哼了一声:“你也懂得诗词?”   旁边,刁化龙忙替高文说好话:“恩师,高文可是你亲点的头名案首,也是学生治下的庄浪县有名的风流才俊,不但八股世文了得,诗词也作得不错。恩师看中的人,还能差了。”   高文:“学生也学人写过几首诗词,却不堪入目得紧。久闻恩师乃是诗词大家,若能拜在你门下,自然欢喜不尽。”   徐大人冷笑:“你一个在逃罪犯,也想拜在老夫门下?嘿嘿,你若真做出那伤天害理之事,老夫也容你不得,必请陕西学政衙门,革了你的功名。”   这话一说出口,依旧难听,高文还是听出其中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心叫:有门。   是的,一个作者,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作品被读者所接受和推崇。毕竟,他所写的每一字一句都好象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婴儿,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心血。能够得到别人的推崇,自然心中欢喜。   高文竟然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这首《中秋月》的下半片,可见他的赞扬是出自真心,而非恭维。   顿时,徐珵看高文也顺眼了些,对他在酒楼时恶劣行径的成见也淡了许多。   高文立即叫道:“恩师,学生是真的冤枉啊!大宗师你想,当初的高文已是韩城刑房典史,后得了朝廷的恩典,马上就要脱籍去参加科举。也不是学生自夸,若是入了考场,别的不敢说,一个秀才功名还是可以期待的。前程一片光明,又如何肯自甘堕落,勾结匪类犯下那滔天巨案。”   刁化龙插嘴:“恩师,高文此言有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高文既有如此才情,自该科举入仕搏个锦绣前程,怎么可能为区区几车财物铤而走险?此事不合情理,疑点甚多,不可不察。”他还有一句话不好讲,俗话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以高文八股文的本事,终归有一点是能科举做官的。到时候,要想发财还不容易。   徐珵哼了一声,“高文的八股时文确实作得不错,否则老夫也不可能点他案首。”   高文接着道:“恩师,其实这件案子要想察明也容易。那日假扮贼人劫军车的乃是梅良马场的庄丁,只需拘来几个,一问不就水落石出了。”   刁化龙附和:“对对对,恩师,高文说得对。”   徐珵突然变了脸也不理睬刁化龙,厉声呵斥高文:“拘什么拘,拿人问案自有陕西提刑按察使司。高文,本官劝你是去西安投案。若你是清白的,提刑衙门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还是不肯介入此事,高文心中一沉,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第144章 穿越者的优势   是的,此案对于高文来说可谓是生死攸关。可在徐珵眼中,不过是芥子大的事儿。帮也是人情,不帮是道理。   人情,高文虽然被徐大人点为院试案首,两人有了师生关系。但那日在酒楼上,自己已经将他得罪到家。到现在,徐珵看高文依旧不顺眼,自然没有兴趣帮忙。   至于道理,也简单。徐珵是被朝中大姥们赶出京城,来陕西招募兵的。他老人到现在才招募了一百来人,差事干砸了,回京之后也不知道要被别人怎么弹劾。正头疼不已,自然不肯在生事。如果贸然插手地方事务,说不好要得罪什么人,惹出麻烦。此时对他来说,对一事不如少一事。   前世高文只是不小白领,可身为富二代,小时候随父母也和地方上的上层人士接触过,对于官场规则也有一定认识。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做多错多。如果没有实在的利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的,实在的利益。有一句话说得好,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现代社会如此,古代也是如此。   要想让徐珵帮我高文,就得有切实的能够打动他的利益。   那么,这个徐大人想要什么呢?   答案呼之欲出——权力。   是的。   在知道徐珵后来改名为徐有贞之后,高文已经瞬间把他在史书上的记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此人是苏州人,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不过,他的外孙却是个文化名人,乃是江南四大才子中的祝允明祝枝山,话本小说《三笑》中唐伯虎的超级损友。   徐珵读书了得,乃是苏州有名的大才子。宣德八年登进士第,选庶吉士,授编修。这是什么概念,明朝有非进士不得为官,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说法。   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做了皇帝贴身秘书翰林编修,可以说一入官场就是奔着进内阁做宰相而去的。只可惜,后来英宗皇帝在土木堡之战被瓦剌人俘虏,紫禁城中换了天子。他这个太上皇的秘书自然失了势,再加上迁都之言一出,名声大坏,沦为世人口中笑柄,又被打发到陕西来募兵,可说是前途一片黯淡。   这种事落到任何一个人的头上,只怕都会心情抑郁,更别说徐大人是个热中功名,喜欢权势之人。史上是对他是怎么评论的:多智数,喜功名。   徐珵这人天文、地理、兵法、水利、阴阳、方术之书,无不研究,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可惜太想做官弄权了,在景泰朝一直郁郁不得志,心中难免不敢。也因为这样,在景泰蓝帝病危将军石亨和张軏密谋迎英宗复辟时,老徐紧赶慢赶凑上去,参与夺门之变,成为英宗重登皇位的功臣,入阁做了大明朝的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是得意。   喜欢弄权可以说是徐大人身上最大的弱点,倒可以从这一点着手。   对了,方才听徐珵同刁化龙说他很有可能要被京城同僚排挤到地方上去。自古以来,京官和地方官的区别都非常大,虽然说地方官主政一方,威风八面。可远离京城政治中心,在外任职几年,宦海沉浮,再谈不上什么前程了。京官虽然没多少实际利益,但上升通道顺畅,机会大把。常常有老官僚熬资历熬到头发花白,机会一到,挤进核心决策层的例子。   徐珵现在最关心的只怕是如何回京吧?   如此,却是好办了。   高文立即有了个主意,道:“恩师,先前学生来你这里是,恰好听到老师正是读《中庸》。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君子的举止能世世代代成为天下的先导,行为能世世代代成为天下的法度,语言能世世代代成为天下的准则。远离了会萌生仰望,接近了也不使人厌恶。此事并非只关系到高文一人的生死荣辱,实在是关系到陕西马政,关系到我大明朝的军备。”   “如今,我朝边防吃紧。军马者,国之重器。若是马政废弛,日后国家若是要对瓦剌用兵,一旦要用马,又该如何?”   “表面上看起来,或许这不过是一件劫车案,其实却涉及到陕西马政和相干地方官。学生怀疑朝廷面前拨到陕西的马政补贴银子都被一干官员贪墨了。”高文一作揖到地:“学生要在这状纸上再添上一笔,状告太仆寺、陕西布政使司衙门。”   “啊!”里面,刁化龙惊呼一声:“高文,你胡说什么?”   高文继续亢声道:“恩师,此事关系重大,学生自不敢写进状纸里。据我所知,梅良的马场号称存栏战马千匹,可学生去马场的时候却只见着百余匹劣马。学生想问,另外那九百匹和朝廷每年拨下来的补贴银子都去哪里了。小小一座韩城,小小一家马场就有如此大的窟窿。试问,同样的情形在陕西又有多少?学生请恩师你老人家行而世为天下法,铲除这群贪官污吏,还我大明朗朗乾坤。至于我高文一人的生死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高文紧紧地闭着嘴,恭着脊背,装出一脸的悲愤。不过,他背心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自然能够揣摩出徐珵的心思。   这就是个喜欢弄事的人,如今他在政坛上已经落势。若不弄出些事来,重新站在政坛最闪亮的中心,等待他的将是被赶出京城的结果。   要想在朝堂上站稳定脚跟,就得不断增加曝光度,刷存在感。   如果能够在陕西搞一个大新闻,自是最好不过。   无论怎么看,这事对徐大人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就看他如何选择了。   高文这话一说出口,先前还一直在徐珵面前替他说好话的刁化龙又惊又怒,厉声叫道:“高文,你说什么?狂悖之徒,还不快快退下,自去提刑司投案。国法无情,休要自误!”   “等等。”突然间,徐珵的声音传来:“高文,本官且问你,你所说的可都是实情?”   高文:“学生怎敢欺骗恩师,愿以项上人头,身家性命担保。”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有一片阴影笼罩到自己的头顶。抬头看去,徐珵已经立在他的身前,用玩味的目光看着自己。   良久,徐珵才道:“起来吧,你先下去,本官自有主张。”   这已经是暗示他有意插手此案了,高文心中一阵惊喜,顺势站起身来,“多谢恩师。”   徐珵:“兹事体大,依本官看来,该当……” 第145章 搞个大新闻   等到高文离去,看着坐在座位上,拿着状纸反反复复看,良久不语的徐珵,刁化龙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他先前之所以领高文过来拜见自己的老师,除了真的对高文有好感之外,更多的是为了自己,怕受到牵连。   却不想,高文一来就闹出这么大动静,这个时候,刁化龙再不敢说什么,只坐在一旁,感觉屁股像是坐在针毡上一般。   等了半天,徐珵才将手头的状纸收起,放到一边:“子麟,这事你怎么看?”   刁化龙战战兢兢回答说:“恩师,此事想必你老人家已是心中有数,有了自己的决断。学生愚钝,不敢乱讲,全凭恩师吩咐。”   “你啊,你啊!”徐珵摇头:“子麟,你在京城候缺多年,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放你出京任职吗?其实,区区一个正七品掌印官,也就是老夫一句话托个人情的事。”   刁化龙:“那是恩师要磨砺学生。”   “磨砺,呵呵,只怕你心中对为师是诸多怨气吧?”徐珵这人的人品很糟糕,可有一样却不错,非常护短。对自己的人,态度也非常温和。他笑了笑,道:“其实,不是为师不肯提携你,实在你你这人有两项短处,不好使用。”   刁化龙大奇:“还请恩师训示。”   “一个是你的长相实在有碍观瞻,你若做官,百姓见你貌丑,心中必然不敬,朝廷威严何存?老夫拿你也甚是难办。”   刁化龙窘得满面通红,一双绿豆小眼更是缩得几乎看不见了,讷讷道:“学生也常为此事苦恼。”   “说起来,高文这人生得道是仪表堂堂,且文章了得,只怕是老夫的学生中唯一拿得出手的。”   这话传递过一个意思,徐珵是真的对高文动了心,想要收入门想。刁化龙精神顿时一振,高文是他一手提携起来的,若高文真的能用,自己也算是为师门立了一功。   徐珵接着说:“第二,你这人科举之路坎坷,读书不成。至于做事,也是个没头脑没主见的,成不了什么事,说不定还得将事情弄砸了。以你才具,此生也就一个四品到头了,不会有太大造就。所以,为师就一直不太想起用你。你我师生一场,这话倒不妨同你说得明白。”   刁化龙没想到自己在恩师的心中是这样的地位,虽然窘得满头热汗,却为他的开诚布公和诚挚而感动。不觉得眼圈发红,哽咽道:“学生无用,堕了师门名望,给恩师面上抹黑。学生也没有什么心思,只愿在任上干上几届,也算是对我满怀期盼的父母有个交代。”   徐珵叹息一声:“子麟,为师的话说得有些重,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切不可妄自菲薄。你虽然别的不成,可心思纯良,心中记挂着为师,我如何不知道。罢了,这些话儿咱们以后再不要说了。”   “是。”刁化龙擦了擦眼睛,道:“恩师,高文所说这事关系实在太大,再说,又没有切实的证据。学生以为,若是贸然插手,不但要得罪陕西的官员们,说不好还得顺藤摸瓜理到太仆寺去,那才是说不尽的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管为好。”   “不管未必就妥,多一事有的时也是好的。”徐珵突然淡淡地笑起来。   “恩师。”刁化龙感觉到什么,瞪大了眼睛。   徐珵:“得罪陕西地方官员,我徐珵又不是陕西布政使,这地方乱成一团糟,官场人心动荡与我何干?至于太仆寺,甚至朝堂中的大人们,嘿嘿,这是他们的麻烦,却不是某的。我等做事,需要考虑的不外是得失二字。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若是失去的被得到的多,那就别做。反之,则不然。”   刁化龙不禁张大嘴巴:“恩师的意思是……”   徐珵:“回到高文这案上,如果陕西一干官员真贪墨了马政银子,一般捅到朝堂上去,那可是翻天覆地的大动荡,说不好要牵扯到什么大人物。到时候,老夫确实要平白地多几个厉害的对手。可这有如何,如今朝堂上的大人处心积虑要将某赶出京城。这次来陕西募兵的差事,我也没办好……”   他摆了摆手示意刁化龙听自己说下去:“是的,其他几路的御使们也比老夫好不了多少。可人家回朝之后,却没有人挑错。道理很简单,他们就是给别人找麻烦的言官,难不成自己弹劾自己。倒是我徐珵,怕是要糟。说不好就有人借题发挥,最后来个墙倒众人推了。”   “所以说,不管高文这件案子,某一无所得。管了,却也没什么好损失的。说不好,呵呵。”   他笑起来:“浑水一凼,自顾不暇,还又谁敢寻我晦气?”马政黑幕,巨大窟窿,就算现在不爆出来,迟早也会是纸包不住火。老夫一但插手,那就是手握公理和正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刁化龙这才明白过来,恩师现在是惟恐事情不大,要搞个大新闻。若是陕西马政的案子捅到天上去,朝堂和陕西必然乱成一团,到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相干人等身死名灭。而做为侦办此案的钦差,恩师他老人家处于旋涡之中,出京外放做官一事自然无从谈起。   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就是交易。到时候,说不好会有人向恩师输诚。到那个时候,老师肯定会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否则,按老师现在的处境,说不好就会逐渐淡出政治舞台。   恩师不愧是恩师,我不及也。   刁化龙一脸的崇拜:“恩师高瞻远瞩,学生受教。那么,下一步该如何着手,老师又该如何介入此事?”   徐珵一挥袖子,笑道:“为师这次来陕西募兵,朝廷下旨命我行监察御史事。有王命旗牌在手,就是钦差,地方事务也有权过问。”   “是是是,恩师说得是,学生倒是忘记了这一桩。学生以为,现在最要紧的是立即调兵去韩城,将梅家马场的相干人等和韩城主薄黄威拿了。”   徐珵摇头:“要做成此事,得雷厉风行,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毕竟全功。且不说我招募的那一百余兵勇不堪使用,最麻烦的时候,那些兵丁此刻都驻扎在宁夏后卫,一时间也来不了。”   “况且,调动军队动静实在太大,若是惊动了他人,怕有周折。”   徐珵其实还有一句话不方便同刁化龙讲,按照明朝军队的规矩。部队出动之前得有开拔银子,作战时还得使钱鼓舞士气,战后还得有犒赏,若有死伤,还得抚恤。而他从京城出来,手上除了朝廷的任命书,一文钱经费也无。没有钱,也干不了什么事。   刁化龙:“恩师说得是,想必早有计较,只须吩咐下来,学生但做就是了。”   徐珵摸了摸下颌那把漂亮的胡子,沉吟道:“做不做,如何做,我还没想好,待为师夜观天相之后再做决断。”   刁化龙大惊,此事何等要紧,若要做,断断延误不得,怎么可能还去看星相。   还好今日阳光灿烂,晚上的星星必定明亮。若是阴云密布,甚么也看不到又当如何?   *******************************************************   “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急?”虽然心中火烧火燎,可作为一个温柔女子,石幼仪说起话来依旧细声细气。   很明显地看出来,她眉宇之间带着一丝忧虑,眼神中有着急噪。   也已经深了,高文打完一趟拳,躺在院中的胡床上,悠闲地吃着刚摘下树的枇杷。   这几日天气极佳,满天都璀璨的星斗。抬头看去,可以清晰地见着一条银河横亘天宇。   “哈哈,这枇杷滋味不错,又止咳化炭,娘最喜欢吃了。可惜她老人家节俭惯了,却舍不得钱。妹子,我不是买了一坛蒸馏白酒吗,去选百十来个泡到酒里,给她带回去。”   石幼仪:“你你你……”   高文:“你看,急了,急了。哈哈,妹子,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   高文将目光从天空上收回来,落到石幼仪身上:“等你和娘去了西安,说不好明日我已脱罪,且将黄威那畜生绳之以法了。到时候,要不咱们就在西安安家好了。”   “什么……啊,那么说来,那桩案子就是没事了?”石幼仪欢喜地叫出声来。   高文:“有可能。”就将先前自己去徐珵那里的事情从头到尾跟石幼仪说了一遍。   石幼仪听问,道:“如果徐大人愿意替你伸冤,自然没事。可是……他老人家并没有答应你呀,你又凭什么说自己没事?”   “吾夜观星相,我高文命里当有这一劫,最后幸遇贵人,有惊无险。”   石幼仪摇头:“星相一说虚无缥缈,如何当得了准?”   高文道:“那就不说星相,以常理度之,徐大人必然插手。你且安心好了,美美睡上一觉,明日还要走很长的路呢!”   “恩。”石幼仪想了想,却有些畏惧的样子:“听人说西安城好大,如果以后住在里面,找不着路可如何是好?”是啊,韩城有六七万人,已经够大了。而这个时代的西安城已有将近三十万人口,对于古人来说,简直就是庞然大物。无法现象那么多人住在一座城市里,又不种地,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呀?   “你瞎担心这个做什么?”高文哈哈笑道:“还不快去收拾行装。”   等到石幼仪自去忙碌,高文又扔了一颗枇杷进嘴巴把。嚼了嚼“噗嗤”一声就果核吐进夜空。   对于此事,他有强烈的信心。徐珵不会放过这个给朝堂众大人添堵,大出风头的机会的。   明朝的文官,不就喜欢干这种事情吗? 第146章 酒食   第二日一大早,石幼仪已经收拾好行装。   二人吃过早饭,当下就寻到自己所租住的房屋主人,退了租,这才悠闲地朝大鹰、小鹰等人所住的客栈走去。   听到高文和石幼仪要走,邻居的婆子都来相送。大家一起住了这么长日子,几个女子感情颇深,互相拉着手说了半天话儿。   高文也不急,就在旁边等着。   “高石氏,住得好好儿的,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可还回来?”   石幼仪:“这是要回家去接母亲,接下来会在西安住上一阵,怕是回不来了。”   “哎,这就走呀,真叫人舍不得。”   石幼仪眼圈微红:“我也舍不得大家,这些日子若非有你们照应,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挺过去……放心好了,以后若得空,定会回来看大家。我家相公答应得功名之后答谢各位街坊的,这锭银子还请各位收下吃酒。我夫妻二人有要事在身,就不做陪了。”   “哎,这么时候说什么钱啊,婆子我心头难过得紧,如何吃得下酒?”   ……   看到众人依依不舍模样,高文心中感激。   女人家在一起,自有说不完的话。高文也不催,反正徐珵如果有意插手这桩案必定会派人过来叫自己过去的。如果他是徐大人,首先要做的就是立即带上兵马去韩城,将梅家庄给围了,缉拿黄威和一干人犯,录取口供。只要有证据在手,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不外是以韩城和黄威为突破口,一路顺藤摸瓜摸下去,做成铁案,再奏报朝廷。   高文不急,早已经雇来的马车车把势却焦躁了,不住朝高文和石幼仪拱手:“相公,夫人,这日头都升得老高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个……这个再耽搁下去,路上怕是要误了顿头。”   石幼仪这才上告别众街坊,和高文去了客栈。   刚到地头,就看到大鹰和小鹰带着四个手下已经收拾好行李,站在门口张望。   待走到他们等跟前,小鹰就冷笑道:“高相公,看来你是不想随我等去西安了,说好一大早就走,却是久等不来。我还以为你反悔了,不是大丈夫。”   高文微微笑道:“我这人习惯晏起,刚起床,这才来寻你师徒。大丈夫,季布一诺,千金不易。小鹰你既然和人有约,却又诸多疑虑,却叫人瞧不起。”   “你!”小鹰眼睛一鼓,就要再骂。   大鹰喝道:“小鹰休要再说,也叫人笑话,还不快向高相公赔罪。”自己的徒弟就是个老实孩子,斗嘴如何斗得过读书人。   小鹰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狠狠地盯着高文。   高文哈哈一笑:“不用了,不用了,时辰已经不早,咱们也该走了。对了,云捕头,这一路又该怎么走?”   大鹰:“自是走水路,沿泾水经泾州至彬县、淳化、泾阳,然后折道向西去咸阳。”   “这个时候走水路和稳妥。”高文又问了半天,才道:“哦,还没有到汛期,不错不错,坐船倒也舒服,甚好。”   小鹰在旁边听得心中恼怒,高文东问西问,简直就是颐指气使,却不像是个在押囚徒。反倒变成了大家的头儿,偏偏师父对他又恭敬有加,直让人忍无可忍。   眼见着他就要爆发,高文这才点头:“不错,咱们走吧!”   石幼仪又用手捂着嘴巴,想要哭的样子。   高文叹了一口气,牵着她的手,小声道:“妹子,你也别哭,没事的。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石幼仪:“我不哭,我不哭。”但眼泪还是流下来:“自哭我的,但这一条路我已经走得熟了,你也不用担心。”   两人在码头挥手做别,各自乘了船只和马车分手。   虽然徐大人那边没有后话,但高文并不担心,他已经吃准了徐珵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于是,他就放开心胸一路上和众提刑司的捕快吃酒说话,谈论武艺,倒也快活。   小鹰年少气盛,显然是看高文不顺眼,平日颇是冷淡,自由他去。大鹰以前是行走江湖的豪客,倒和高文说得拢。只言谈说有意无意提到军车被劫一事,高文如何肯被他绕进去,立即将话题扯开。同这种老公门说话挺累的,你得提起精神应付。   一日傍晚,船行至泾阳地界。这里乃是关中平原腹地,一路都是开阔的田地,这个年代的泾水河面开阔,江上舟楫往来不绝,甚是热闹。天还没有黑尽,可东面的天空已出现了一轮偌大明月,再远处依稀有几点星子,颇有星垂原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意味。   这里已是陕西最精华的膏腴之地,却不是平凉、延安那种苦寒之地可比的。看着满河大小船只,众人心中都是欢喜。   高文坐了几天这种颠簸起伏的木帆船,感觉头有点昏昏沉沉。前世他是个南方人,也是坐惯了船的。可穿越之后,身体却是个北方人,竟是有些晕船了。见到眼前的情形,精神大振:“可算要到地头了,快些走,今夜宿在城中,好好睡上一觉。”   大鹰:“高小相公,这里距离泾阳还有二十来里地,天黑前怕是赶不进城了,咱们就宿在这里好了。”又道这里虽然没有村庄,可却是个深水湾回水沱,又能避风。错过宿头的船家都会在这里停泊,又有附近的村民船家见机,把来米菜酿了米酒,贩与往来商贾。更有私娼也随船过来,做起皮肉生意。   “啊,还有二十里地啊!”高文一想到还要在晃悠悠的船上睡一晚,就大觉头疼。   提刑司的捕快们经办的多是大案要案,平日间得的犒赏花红也多,手头阔绰,就叫远处一艘小船划过来,叫他沽些酒,切些肉来受用。   这艘船很小,也就十尺长,搭了个小棚。船头放在一口炉子,上面搁着口铁锅,里面有鱼肉正汩汩地冒着热气。只一个中年男子,见有生意上门,忙将那一锅鱼肉盛了,和着一坛米酒送来。   这中年男子生得颇魁梧,面上带着凶相。可做采手艺却佳,那一锅鱼肉当真是鲜得都要将舌头咬掉了。只吃得两口,众人都同声叫好,看了赏赐。   喝了一碗酒,吃了些鱼肉,高文晕忽忽的脑袋好过了些。突然想起从前在魔都和同事们吃水煮鱼时的情形,心中一阵感慨。   正在这个时候,头顶突然有聒噪传来,紧接着就有一点白色的之物落将下来,正好淋在那一锅雨肉之中。抬头看去,却是几只乌鸦被鱼肉吸引过来,又将污秽之物排泄到大家的晚饭里。   众人大怒,皆骂道:“该死的瘟货,直是败兴。”   听到大家骂,那几头扁毛畜生也不惧怕,在桅杆顶上叫得更欢。   高文晕船之后心中正烦闷,顿时按捺不住跃将起来,拉开弹弓,“咻”一声就将一头乌鸦射下来。   见同伴被射下,另外几只乌鸦大惊,扑棱地飞起。   说时迟,那时快,高文的第二颗铁丸子破空而出,将另外一头在半空打将下来。   却见两头畜生在甲板上不出抽搐,显然是活不成了。高文定睛看去,心中吃惊:这乌鸦凭地大,起码一斤一只,倒是少见。   “真神射!”   “好!”见高文小露了一手,有想起他那夜激战时的手段,众提刑司捕快又惊又敬,禁不住同声叫好。   那船家也是神色一变,道:“客官这一手本事当真俊得紧呀!”   高文心中得意,拱手:“献丑,献丑。这一锅鱼肉已经被污了,船家,这两头大乌鸦加一起也有些肉,不若炖做一锅,权当咱们的晚饭。”   那船家笑道:“这乌鸦肉又粗又涩,能有什么吃头?”   “对对对,这玩意儿可不能吃。”众捕纷纷叫:“船家,再弄几条鱼来重新作,银子须少不了你的。”   那中年汉子苦着脸:“却难,天都要黑了。但凡有人打了鱼,要么已经买去城里,要么已经下锅了。这个时候,要想再捕上几条,已没有可能。”   “难不成还有饿肚子?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一个叫宫四的捕快大怒,伸手去抓高文的弹弓。   高文将手一缩,这一抓就落了空。   宫四:“高文,借你弹弓使使,我去前边芦苇荡你打几只水鸟吃吃,先前我见那边有野鸭子和鹭鸶。”   这可是自己的防身利器,如何肯给人。高文淡淡道:“若我不肯呢?再说,你有那个准头吗,要不我去就是。”   在这一路上,高文和捕快们相处得倒是不错。除了小鹰和这个宫四,小鹰是个中二少年也就罢了。可这个宫二看高文的眼神中明显地带着敌意,这让高文有些想不明白。   宫四:“你去?你一个在押案犯,若是逃了,咱们可没办法向上头交代。”   高文眉毛一扬,正要说话,那中年船家笑道:“现去打水鸟也来不及了,打猎的事情可说不准,天马上就黑,根本就寻不着猎物。我却有个法子,管叫各位吃上热腾腾的精美饮食。” 第147章 蒸馏白酒   大家坐了一日船,又累又饿。方才吃了两口鱼肉,不但没有将饥火压下去,反被勾起了谗虫儿,都问:“什么法子,你们这些打渔划船的除了鱼就是虾,精美个屁?”   那中年人看了看众人,笑了笑道:“看各位客官应该是坐了几日船,见天鱼虾吃着,想必也自厌烦。如果能够有些黄鸡肥鹅自然极好,再来只羊蝎子,那受用……不过,此事须不好说。”然后就将目光落到大鹰身上。   他看得出来,这个大鹰颇有气派,应该是这七人的头儿。   众人一听到黄鸡、肥鹅、羊蝎子,更是按捺不住,纷纷骂:“你这厮,有话直说,吞吞吐吐不爽利,不就是说钱罢了,难不成咱们还吃霸王餐?”   大鹰:“你有话说就是了。”   那中年人才笑嘻嘻指着前方河湾那边的一片小乌棚船道:“看得出来老哥是个正人君子,那地方尽有吃食,不过须贵些儿。小的同那边倒也熟识,可以引路,只不过引路银子你得给我点。”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边有大约二十来条船只。此刻虽然天尚未黑尽,但船里却点了灯,有女子的笑声隐约传来。说来也奇,每艘船船头都挂着一口红灯笼。   大伙儿这才明白,原来这中年人是叫大家去河上人家吃饭快活。   明朝不禁娼妓,也不收商业税,可对于风月行却是个例外。衙门一旦缺钱,就会派人上门摊派。高档次的青楼还可以应付,毕竟人家打个茶围就得好几两银子,吃酒,过夜,又得钱。你一旦沉溺进去,就算家有千金也得折将进去,销金窟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高级青楼楚馆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一钱银子一次,量贩式的快餐店。对于私娼来说每月刚对付官府的差人也烦,痛苦程度颇高。   于是,就有窑姐儿瞧准了大量船只在此地靠泊的商机,划了船过来营生。不但提供饮食,还留客过夜。旅途寂寞,想着也花不了几个钱,就有人索性在船上勾留一夜,风流快活。更有甚者,瞧上了哪家姐儿,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至于生意,也顾不得了。   公门中人五毒俱全,提刑司的几个捕快什么样的场合没经历过。想想出门都十来天了,肉体和精神都处于极度饥渴状态,顿时心动。同时叫道:“使得使得,云爷,咱们索性划了船过去受用一翻。弟兄们这一趟差使也苦,你老人家就开开恩应了吧!”   云鹰本是个江湖豪客,老于世故,想了想,就点头道:“吃酒快活可以,但留宿却不成。”   众人同声欢呼:“多谢云爷,船家,将船靠过去。”   于是,一行人在那中年人的小船带领下,就荡到那一片红灯笼的海洋里去。   娼家船小,通常是一艘船上就一个姑娘,一个船家,堪称明朝版的一楼一凤。等到高文等人的船一到,立即就有窑姐儿身手敏捷地跳甲板来,一人挽了一个就朝自家船上拖。   又有提刑司的捕快顺手在这个女子身上掏一把,那女子胸脯摸一记,引得姑娘们一阵娇嗔,提起粉拳就朝人身上砸来。   捕快们自然放肆大笑。   就连高文和大鹰他们船上的船老大也被女子抢了过去“哥哥”“大爷”地喊得嘴甜。船老大面色大变,想了想,一咬牙:“直娘贼,老子也去吃台花酒快活,权当这趟船没跑!”   高文还是第一次经历这般的场景,虽然在韩城的时候他有着好色贪花的坏名声,其实对于这种风月场合却是敬谢不敏的。而且这些窑姐儿一个个粗手大脚,皮肤黝黑,动作比男子还麻利,显然白日里打渔,夜里将脚一洗,就操持起皮肉生涯,丑得紧,难以下口。就站在一边瞧热闹,越看越想笑。   高文自从中了秀才之后,就换了一身书生打扮,折扇纶巾,立于船头,大袖飘飘,又唇红齿白,当真是玉树临风,一看就是非凡人物。见是读书相公,窑姐儿不敢打搅,倒落了个清净。   转眼,几个衙役和船家就被姑娘们呼啸一声拉走了。   只小鹰没有走,挥手赶走两个女子,只叫那中年人送些酒食过来,就坐在船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高文。   高文禁不住点了点头,道:“人年少时血气初行,筋骨未成,戒之在色。美色在前,你把持得住,不错,不错。”   “别人都去吃酒,这里总得有人盯着你吧。”小鹰冷冷道:“我练的是童子功,师父他老人家说了,不满二十不能泻了元阳。否则,这辈子就别想跨进上乘武艺的门了,你当我不想去快活?还有,什么美色,直他娘这是美女吗?”   一想起刚才那群所谓的美女,高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小鹰听到他笑,再也端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高文,你这人说起话来倒是有趣。你武艺也算看得过去,又中了秀才,是个人物。我对你的弹弓可是佩服得紧,若非有这个官司,倒想交一交你这个朋友。”   高文:“过奖,过奖,我也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他摇了摇头:“你师父叫云鹰,你叫什么名字,难道叫云小鹰?”   小鹰瞪圆了眼睛,抽了一口冷气:“你怎么知道的?”   高文:“猜的。”   正在这个时候,就看到先前那中年人和宫四各自提了个食盒从踩着跳板过来。   宫四叫道:“小鹰兄弟,你不够意思啊。大家都在船中吃酒快活,你却不来,直是扫兴。”   小鹰:“我每日只知道打熬筋骨,对于女色全然不放在心上。”   宫四笑道:“是你师父不许吧?也别装出一副梁山好汉的模样。”   小鹰这才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师父不许的。”   宫四:“云爷也真是,自家搂着女子风流,却叫徒弟在一边熬煎。”   那边传来大鹰的声音:“宫老四,不许带坏孩子。”   “是是是,云爷你先吃着喝着。”宫四走上船来,将食盒放在小鹰面前:“来来来,咱们一道吃上几盏。”   小鹰:“宫四哥,你不在那边抱姑娘,怎么过来了?”   宫老四:“我不是见你一个人在这里,怕你寂寞,就过来陪你吃酒说话吗?”   小鹰大喜:“正该如此。”   几人说话间,高文却将目光落到那满面凶相的中年人身上。不知道怎么的,他总感觉这人有些不对劲,顿时留了神。果然,这一看,就看出端倪。别人在跳板上行走,脚下一用力,船只也会随之上下起伏。可这人走过来,脚下却如履平地,就好象他身子没有重量一样。   看到宫四,高文心中又是一动。这一路走来,此人的禀性他最清楚不过,就是个人品低劣之人。如何肯放过这风流快活,跑来陪小鹰说话。   宫四和那中年人都有些反常,我得留些心眼。   想到这里,高文朝那中年人迎上去,装着脚下一绊,就朝他手上的食盒撞去。   可就在这一瞬间,那个中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也感觉不到什么力量,却堪堪稳住了高文的身形,笑道:“相公站稳些,仔细摔下船去。”   高文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还好,还好,若非有你,小生今日还真要成落汤鸡出个大丑了,一点心意,还请收下。”就摸出一小锭碎银子塞进他的怀里,触手处全是结实的匀称的肌肉。   这下,高文心中已经肯定此人身负武功,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健美的身材。虽然这河上人家整日劳作,肌肉也算发达。可出苦里做重活的人只身体的一个部位肌肉发达,其他地方和常人一样。比如拉纤的人有厚实的肩胛,小腿粗壮;而在码头扛包子的人肌肉则长在腰上和双臂。   惟独习武之人,不但双臂、双腿,就连腰劲和脊背也要练到。如此一来,体态都非常匀称,符合人体比例。   “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那人连连致谢。   高文:“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不敢,免贵姓连,单名一个乐,快快乐乐的乐。”   “哦,原来是连兄。”   连乐将食盒放下,道:“你们先吃着,若是酒肉不够,叫一声,我让船你的姑娘做就是了。”就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高文眼尖,发现连乐退下去的时候和宫四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更是警惕。禁不住暗想:难道这个连岳是干没本钱的买卖,勾结了宫四,要在这江上杀人越货,劫了我们六人?   不对啊,宫四乃是提刑司的捕快,怎么可能和水匪勾结。况且,咱们几人身上可没有多少银子,他也犯不着铤而走险的。   难不成是对着我来的?   恩,此事大有可能,我得提高警惕了,小心无大错。   ……   当下就坐在小鹰身边,陪他和宫四吃喝起来。   江湖手段不外是下蒙汗药,打闷棍,吃饭的时候高文只顾着拔饭,却不去碰送来的酒水。   今日也是运气,晚饭很是丰盛,有白切鸡、倭瓜烧肥鹅,还有葱爆羊肉。水上的姑娘以色事人,除了床上手段必须过硬,这厨艺也要过得去才能留人,竟是做得不错,叫高文禁不住心中称赞。   最妙的是,送来的那一坛酒却是蒸馏白酒,这可是稀罕物。   见小鹰和宫四吃了半天,也没有异样。高文也忍不住诱惑,满满倒了一碗,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他在韩城做师爷的时候可是明朝久经考验的干部,酒量甚大,这次留了心眼,控制着自己不过量。   月上中天,满河湾都是女子的叫声和提刑司诸人的哈哈大笑,气氛甚是淫糜。   这一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鹰已经有些醉了,说话的舌头也有些大。   这个时候,河湾安静下来。显然是提刑司的人已是酒足饭饱和姑娘们嬉戏完毕,沉沉睡死过去了。   高文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也装着有些迷瞪的样子。   “小鹰,小鹰……高相公,高相公。”   高文斜着醉眼:“你喊甚?”   宫四:“小鹰兄弟,高相公,你们已经醉了,要不,就别吃了。这坛酒已经喝光,咱们早早地睡了正经。”   小鹰:“我没醉,好酒,什么喝干了,你再去弄一坛子过来。”   高文也笑道:“就是,多希奇的事情,给钱还买不到?”   宫四装出很为难的样子,被小鹰呵斥了一声,这才无奈地对那边喊了一声:“把酒来。”   “来了。”连乐简直就是招手即到,提着一坛酒走了过来,殷勤地给三人满上。   高文心中突然冷笑:这酒有鬼。你们骗得了小鹰这个中二少年,须骗不了我。 第148章 白莲再现   对,一定是这样,这坛酒肯定被人下药了。   高文只一想,立即推敲出其中的关节。明朝的药物因为技术手段的限制,纯度不足。以前在韩城在曾郎中那里给母亲和石幼仪抓药的时候,他也得过不少曾大夫自制的丸药。用水化开了,里面全是渣滓,气味也冲。   后来进了刑房,他又接触过蒙汗药一类的东西,说句实在话,那些所谓的麻药做作非常低劣,不外是将曼佗罗一类的东西和在一起,捏吧捏吧,如果放在酒水里,轻易就能被人吃出来。   这玩意儿连我高文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小鹰这种名捕了。   连乐也知道瞒不了人,只将烈性酒送来,待大家吃得大醉的时候再上药酒。人在饮用大量烈性酒之后,神经麻木,自然也尝不出味儿来。   高文就留了个心眼,待到连乐殷勤地将酒给自己个小鹰倒上之后,偷眼朝二人看去。   宫四端起酒,笑道;“小鹰兄弟,高小相公,来来来,干了这碗。”说罢,就将用手掩住自己的手,装出一饮而尽的样子,但酒液却顺着袖子流了进去。   小鹰不疑有他,叫道:“宫四哥豪气。”也一口将口中的酒吃下去。   高文如何肯上这个当,当下也学着宫四的样子,悄悄将酒倒进自己的袖子里。   如此,一口气喝了几碗。   小鹰渐渐地软了下去,口中喃喃道:“这酒好生厉害,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我却没有力气,想打瞌睡。”   宫四:“小鹰兄弟,这酒是烈了些,若你想睡就睡吧。”   小鹰用力晃动着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不成,不成,我得看守人犯。”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着高文。   高文心中通亮,知道这酒绝对有问题,也不废话,直接倒了下去,斜靠在船帮子上假装晕厥,却虚着眼睛端详众人。好在夜色已暗,却不怕被人发现。   宫四:“睡吧,睡吧,高小相公又我盯着呢,误不了事。”   “恩,有劳宫四哥。”小鹰呢喃了一声,药力涌来,再支持不住,扑通一声摔到甲板上,发出响亮的鼾声。   “小鹰,小鹰,怎么能在这里睡觉,仔细受了凉?”宫四伸出手去使劲在他身上拍了几记。   小鹰还是如一滩烂泥,一动不动。   宫四和连乐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宫四假意骂连乐:“你这厮弄来的是什么酒,缘何这般带劲,是不是下了什么东西?”   连乐委屈道:“我这酒本就够劲,得小口小口地抿才识得其中好处。你们却当成黄酒一碗一碗地端,怎能不醉。”   “混帐东西,也不早说。”宫四故意骂了一句,又提高声音叫道:“云爷,云爷,大鹰。”   那边一艘小船有个女子的脑袋伸出来:“回大爷的话,老爷子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宫四:“啊,都醉了,快快快,快将他们都扶到船上来。连乐,你也帮忙。”   “是。”   当下,二人就叫那些窑姐将大鹰和三个衙役还有那个船夫抬到船上来,又看了赏,将姑娘们都打发了。   宫四和连乐也不说话,两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色,突然同时抄起船桨奋力地划起船来。   高文本看得奇怪:这二人若要害我,怎么不动手……对了,这里都是娼家和渔民,若是动起手来须隐瞒不住。   果然,过得大约小半个时辰,船只顺水飘了几里地,终于停下来。   宫四这才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笑道:“老连,上头交代下来的事情可算是办妥了,快快动手做了这姓高的,也算是了一桩事。”   连乐低声骂道:“宫老四,你这厮直他娘就是个没担待的,尽顾着使唤人,却不肯手上粘血。怎么,是怕将来担上干系?嘿嘿,你他娘那点心思别以为我不晓得。这么多人,老子一个人怎么杀得过来。废话少说,快快动手,都扔进河里喂王八,手脚利索些。”   “啊,都杀?”宫四吓得面色都变了:“这么多人呀?”   “对,都扔下水去。”连乐点点头:“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将事情做绝。”   宫四脸都白了,喃喃道:“连云爷也不放过,这这这,都是一起共事十多年的同僚,如何下得去手?如果我这么回去,将来还如何面对他们的家人?”   “下不去手,去你娘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连乐一脸的狰狞:“兹事体大,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大鹰什么人物,都老成精的人了,若咱们但杀姓高的一人,难保人家没有嗅到这个案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旦问起来,你又该如何回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都屠了干净。回西安之后,大可说姓高的不肯束手就擒,暴起发难,杀了大鹰小鹰和一众兄弟逃了。如此,在场面上也好有个交代。”   “可是,可是……”宫四额上的冷汗如同黄豆般大小,不住地落下来。   “混帐,不中用的东西,你若再废话,老子今日把你一起办了!”连乐突然一伸手,提起船夫,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在那人脖子上一抹,“扑通”一声就扔下江去,喝道:“动手!”   他说动手就动手,可怜那船夫已经被药麻得人事不醒。被人割断颈动脉,顷刻之间就沉入江心,显然是活不成了。   高文也没想到连乐的动作如此之快,吓得几乎叫出声来。   宫四见连乐如此凶悍,知道这人可不是提刑司的人,也不会将官府放在眼中。真惹恼了他,杀自己就好象宰一只鸡。当下,再顾不得多想,一把将小鹰从地上提起来,就伸手去抽挂在腰上的刀子。也打算学连乐给割了小鹰的脖子后,再扔进江里。   高文如何肯让他伤了小鹰,若这群提刑司的捕快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就大喝一声:“贼子敢尔!”话音未落,手中弹弓已拉直了“咻”一声将铁丸子射了出去。   高文的射术何等了得,这次又是以有心算无心,铁丸子如同流星般打在宫四的太阳穴上,只听得“喀嚓”一声,宫四眼睛一翻,重重地倒了下去,再不能动弹。   “死!”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一颗铁丸有离弦而出,直奔连乐眉心。   以高文的手段,寻常人若是遇到这种情形也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对这一丸,高文也有十成的把握。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连乐突然朝后面翻了一个跟斗,堪堪将这一丸躲过。   高文没有想到此人的动作如此敏捷,心中吃惊。手下也不慢,第三丸射出。   “叮!”火星四溅,在千钧一发之际,连乐脚下一勾,将一个捕快的鞘中腰刀勾上半空。   铁丸子瞬间击中腰刀,发出响亮的声音。   “好贼子!”连乐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身体一弓,双手捏成拳头,狠狠朝高文脑袋两侧的太阳穴击来,正是标准的双风灌耳。   招式虽然简单,却迅捷异常。   人还没有到,扑面而来的劲风已如同实质,逼得高文呼吸不畅。   看到这一拳,高文心中一沉,知道自己要糟。   敌人来得实在太快,自己根本来不及射出第四颗铁丸子。毕竟是见识过云摩勒那种绝世高手的人,虽然自己武艺不成,可眼光还是有的,自然看出这个连乐比自己强上不止一筹,和他过招根本就没有侥幸可言。   没办法,高文只能后移一步,躲过这两拳。   再退,脚却踩空,身后正是滔滔江水。   高文心中叫苦,看得出来这个连乐常年生活在水上,真下了河,自己那点三脚猫的水性怎么和人家比?   这两拳落空,连乐逼来,当面就是一爪,直扣高文的喉咙。若这一爪扣实,只怕喉结都要被人捏碎了。   生死关头,高文也没个奈何,只得将头一侧,左肩一耸,准备硬生生受这一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亮光一闪,几乎将整个江面都照亮了。   连乐猛地朝后一退,亮光不缩,朝前一刺,朝他胸口点去。   此刻,高文看得明白,这道亮光是一把刀,执刀人正是大鹰。   禁不住欢喜地叫了一声:“大鹰,原来是你,你不是被麻翻了吗?”   大鹰冷笑:“我可是贼祖宗,想在我这里使江湖手段,还嫩了些。可恶,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两个贼子手动手就动手,下手还如此狠辣,险些害了我的弟兄。”一想到方才小鹰差点坏在敌人手上,大鹰又悔又恼。   说话间,他和连乐已经换了十余招,满船都是闪烁刀光,呼呼风声刮脸生痛。   那连乐也好生了得,身体虽然颇壮,却极其灵活,在刀影中腾挪跳跃,每次都恰恰避过大鹰夺命一刀。不但如此,还时不时还上一拳一脚:“好个大鹰,端的快,不愧是关中第一刀呀!可惜你气血已衰,老不以筋骨为能。老子年富力强,耗也耗死你。只需一壶茶工夫,定取你性命。”   大鹰嘿嘿笑道:“休说大气,你先活过这一壶茶再说。我累,你不也累!”武者生死相搏,讲究的是狮子搏兔,毕尽全力,根本就没有留手一说。鏖战了半晌,他说话的中气已有些不足。   高文也是摸到上乘武学门槛的人,即便武艺还不成,可其中的境界却已经能够看到。他记得自己前番在平凉府练拳的时候,状态一到,一拳挥出,全身鸡皮疙瘩颗颗爆起,眼前又是一黑。这种状态虽然强悍,却不能持久,不觉替大鹰担忧起来。   “我累,当然累,不过杀你的本事还是有的。”连乐突然咆哮一声:“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这一声念出,整个人就好象打了鸡血,动作比起先前还要快上三分,身体激起的风声更加响亮。   “啊,白莲教!”这下,不但大鹰就连高文也是低呼出声。 第149章 是谁授意   看到敌人突然抖擞起精神,大鹰有些乱了:“你是白莲教的妖人?”   “大胆,辱我神教中人,找死!”连乐又是一声低吼,乘大鹰心神动摇之际,突然欺进他的刀圈,和大鹰贴身缠斗起来。   这下,武器再用不上了,大鹰丢掉手中刀和连乐纠结在一起。   你用爪拿我关节,我用膝盖撞你下体。你用拐子击我颈椎,我用臂膀去缠你喉咙。   这才是招招要人命的硬工夫,高文直看得大呼过瘾:“好手段,好武艺!”   两人已经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皆满面青筋,热汗淋漓,耳边满是大鹰呼哧的喘息声。连乐也不好受,腮帮子上被人用指甲划了一记,肉都翻出来了,鲜血如泉水般涌出来。   大鹰喘息着吼道:“高文,你干看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高文:“帮,当然要帮,贼人可是对着我来的。”话音刚落下,一颗铁丸子就射了出去,直奔连乐眉心。   其实他早就想动手了,只可惜先前这两大高手动如脱兔,势若奔雷,快得叫人眼花。别说打中敌人,要想瞄准都难。   此刻,二人贴身缠都,扭成一团,正是下手的良机。尤其是此刻连乐正好被大鹰从背后锁住喉咙,高文自不会放过。   人的大脑是要害器官,为了保护大脑,人类就进化出结实的颅骨。不过,却有两个弱点,一是太阳穴,此处的骨骼要薄上一些。另外就是眉心,眉心处有个小空腔,骨头也脆,一旦被高文击中,顷刻间就会晕厥过去。   好个连乐也是够狠,见这一丸射来,势若闪电,知道根本就避不开。当下把头一抬,将鼻梁迎了上去。   “噗嗤”一声,铁丸子瞬间将他的鼻梁打断了。   血花开放,剧烈的疼痛激发了连乐身体中的潜力,大吼一声,使出一个霸王卸甲的法门,从大鹰手中挣扎脱出,“扑通”一下朝河中跃去。   大鹰没想到敌人的力气突然暴涨,一时间不防,只得伸手去抓。五指如同鹰爪从连乐背心划过,只抓到几片沾血的破布碎屑。   须臾,河心传来连乐又气又恨的声音:“好好好,好个大鹰,好个高文,你们同我神教的梁子算是结下来。山不转水转,咱们有的是见面的时候。到时候,别怪自己运气不好?”   大鹰哼了一声,喝道:“你教入陕作乱,我正要去寻你们的晦气,老夫什么时候怕过事?”   高文也是哈哈一笑:“我一有功名的读书人,只需再考一场,做了举人,就可以去户部待选。到时候,鬼知道会去哪里做官,有种你找过来。到时候,老子带兵剿了你们这些邪教徒。”   他自是不惧白莲教徒,云摩勒够厉害的吧,不也成了我的女人?连乐你虽然武艺高强,可和人家比起来还不够班。   至于大鹰,和白莲教有颇深渊源,巴不得那些妖人来找自己。   见二人都凛然不惧,连乐没个奈何,哼了一声,又是一个猛子,转眼就消失不见。   等到连乐游走,大鹰朝高文一拱手:“多谢高小相公,也怪老夫大意,险些被妖人害了徒弟。这份人情我记下来,日后必当报答。”   高文:“不用了,敌人是冲我来的,我救你们,那是为了自保,多几个帮手总是好的。”   大鹰:“你实施恩不图报,那是你的德行,但我却是记住你这份人情的。日后只要不违反国法,但有所托,尽管吩咐就是了。”   “还是尽快将大伙儿叫醒吧?”说罢,就去舱里找了一桶水,对着小鹰的头泼下去,又问:“对了,云爷,你没吃药酒?”   大鹰也用水泼着手下:“区区江湖伎俩如何骗得了我,老夫先前见这连乐有武艺在身,就留了意。”   一通冷水浇下去,众人这才茫然地醒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大鹰铁青着脸:“怎么了,还好意思问,你们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了。还老公门了,丢人!”   然后将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众人都是大惊,小鹰更是羞得满面通红,一把将宫四从地上操起来,直接将他的脑袋按进水桶里。   宫四这才醒来,不住挣扎。   小鹰咬牙:“都是一个马勺里舀食的弟兄,贼子你也下得了这狠手,小爷今日非整死你不可。”   大鹰:“小鹰,且不忙杀他,我有话要问。”   小鹰这才停了手,将宫四拉起来,扔到一边。   宫四中了一铁丸,却是没死。却浑身瘫软,他一阵干呕,将腹中的黄水吐了出来,也不说话,只坐在甲板上喘气。   小鹰一只脚踏在他的胸口上:“说,你为什么勾结白莲教,又为什么要害我等性命?”   “对,快说,说了大家看在同事多年的份上,给你一个痛快!”另外三个捕快险死还生,心中怒极,同声呵斥。   微一用力,就有咯吱的声音传来。宫四顿时承受不住,叫道:“云小爷饶命,我只是听人之命行事,不是要害各位兄弟。方才这位高小相公,还有云爷都听得清楚。我只要取高文的性命,实在是……实在是那连乐要将大家灭口……我也是没有奈何……饶命,饶命啊,看在大家一场兄弟的份儿上,别杀我。对对对,就在去年,我受了妖人鼓惑,入了白莲教……你们可都是提刑司的捕快,得公事公办,将我交回衙门呀!”   “这事倒是奇了,你们白莲教何等的威风,又为何要取高文这么一个小书生的性命?”大鹰问。   宫四:“我怎么知道,上头这么交代下来,我做事就是了,哪里敢多问?”   大鹰疑惑地将目光落到高文的身上,高文摆手:“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或许白莲妖人见我长得玉树临风,心中不忿吧?”   他口中说着废话,心中却是暗惊。今天这一出动静颇大,连连乐这样的高手都出动了,还有屠尽提刑司众人,可不是黄威这个小小的县主薄运做得了的。如果没有猜错,这个宫四背后肯定会站着一个大人物。此人必然位高权重,如此,一旦事行不密,也压得住场面。他之所以闹出这么大动静,必然是知道我高文准备揭发陕西马政的黑幕,准备杀我灭口。对,肯定是的。   却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大鹰:“高小相公确实是仪表堂堂。”   “过奖,过奖。”高文走到宫四身边,蹲了下去:“宫四,你这话骗得了大鹰和小鹰兄弟,须骗不了我。你好好的一个提刑司捕快,怎么可能加入白莲教?那可是见不得光的,据我所知道,白莲教入陕可没有几月,连个堂口也无。无人无钱,你犯傻才会加入。”   听他这么说,宫四面色一变,又吐了一口酸水。他脑震荡得厉害,阵阵反胃:“你管我?”   小鹰脚下有是一阵用力:“说。”   宫四疼得面容都扭曲了,却咬牙硬扛:“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除非带我回西安过堂审讯。”   “原来你是想回西安啊,如此说来,到了地头,肯定会有人救你了。”高文淡淡地笑道:“老实交代吧,究竟是哪个大人的授意?”   宫四面色大变,猛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又将眼睛闭上,再不说话了。   高文已经完全明白了,站起身来,喃喃道:“看来,果然是有大人物要向我下手,这事还真闹大了,还真看得起我高文啊!”   话音刚落下,脚已经飞出去,脚尖直接踢中宫四的跨下:“说,究竟是谁?”   “啊!”宫四长声惨叫。   还未等他的声音落下,高文又是几脚:“说,说,说,究竟是谁?说了,或许还能说你回西安见官。否则,今日就先踢爆你的卵蛋。”   “别踢了,别踢了。”宫四本就是个小人,如何经受得这般痛楚:“我说,我说,是袁佥事,他叫连乐在半路上联系到我,说是已经在此地设伏要取你性命。千万,千万不能叫你进西安城,我却不知道这个连乐却是白莲教的人。”   “什么,是袁佥事?”   大鹰等人听到这个名字,同时大叫出声。   高文停住脚:“袁签使是谁,官大吗?”   “是袁佥事,陕西提刑按察使司的袁大人。”大鹰回答说。   高文倒是抽了口冷气,佥事是什么概念,正五品朝廷命官,相当于后世省公安厅厅长。   须臾,小鹰大喝:“高文,你究竟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说!”   大鹰:“小鹰,休要对高相公无礼。”   高文不理睬小鹰,只转头看着大鹰:“大鹰,有的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这事我也解释不清楚,我劝你到了西安之后就别管此事,放几天假回家去,吃酒玩乐,权当没有这事。到时候,我自会去提刑司给衙门一个交代。”   小鹰冷笑:“你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放了你,想得倒美?没错,你是有功名在身,咱们也没办法拿你下狱。不过,按照我朝制度,在没有过审之前,你得老实呆着,不能出门一步。没错,我领你今日的恩义,但律法就是律法,可没有多的人情可讲。”   大鹰:“高相公,我等领了上头的名去平凉拿你,自然要回去交差。还有,袁佥事虽然是我等上司,可他勾结白莲妖人,那就是杀头重罪,我当据实禀告按察使。”   高文点点头:“言尽于此,你随便吧?”   ……   众提刑司的捕快都没想到高文一案不但牵扯到白莲教还牵扯到袁佥事这个大人物,都是心情沉重。   大家也顾不得在这里停留,立即升起风帆,也不停留,只一夜一日就到了西安。   进城之后,大鹰小鹰也知道事大,将高文留在自家宅子里,留了两个捕快看守,师徒二人和另外一人押了宫四急冲冲地去提刑按察司禀告。   看到三人离去的背影,高文心中突然生起一阵不安。 第150章 秋闱报考   这种不安高文也不知道缘何而来,反正就是一种第六感吧!   他只是在心中告诉自己: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只有等了,徐有贞不会让我高文失望的,不会的。   高文和大鹰小鹰是中午进的西安城,这一等,等到申时还没见到人回来。   渐渐地,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照明朝的法制程序,高文身上背着大案,到西安之后,首先就是去提刑司报备。因为他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不能下狱,所有,只能监视居住,等待衙门提审,这相当于后世的双规。不过,不管怎么说首先还是得去提刑司走一遭,留个案底。   可大鹰小鹰出门都两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事就有些不寻常。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个人的命运得掌握在自己手上。”   想到这里,高文站起身来就要朝院门外走去。   一个捕忙问:“高相公,你这是要去哪里?”   高文:“在屋中闲做烦闷,出门逛逛。”   另外一个捕快大惊:“高相公,云爷可是叮嘱过请你在这里等着,不可外出的。若是提刑司过来传你过去问案,我等须不好交代。”   高文笑了笑,道:“也不是出门闲逛,却有正事。我不是中了平凉府今科院试头名案首,又得学政官提携,入府学读书吗?现在是五月中旬,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秋闱。今日坐在这里也是无聊,我就琢磨着索性去学政衙门将名给报了。”   按照朝明朝的科举制度,一般来说,各省的乡试秋闱的考期都定在八月。当然,这个日期见不是固定的,要依据省份和地域不同调节。这其中,最关键的是天气。   乡试虽说是秋闱,顾名思义是在秋天考试。其实,在八月时很多省份还热得厉害。尤其是南方省份,进考场之后,考生又心情紧张,中暑甚至热死人的事情也是有的。因此,如江南、湖广等省份,考期多半推迟到八月下旬。   但在北方省份,因为天气冷得早。很多地方,八月底就开始降雪。这就要提前,比如陕西,和辽东,有些年份都定在六月下旬。当然,北方省份中,山东是个特例,那地方热得厉害,有的时间甚至还晚过两广。   那日进平凉贡院录上学籍的时候,高文已经从学政官那里打听得清楚,今年陕西的乡试提前到了六月二十,主考官是京城派来的国子监祭酒李祯。   李祯字昌祺,永乐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曾经做过河南左参政。此人经历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五朝,五朝老臣,威望极高。而且,此人也是当今士林领袖,永乐年间还参与编辑过《永乐大典》。后来因为年纪实在太大,已经没办法视事,于是就做了国子监祭酒,干起了管理国家最高学府的闲差。准备让他再干上两年,就致仕回家荣养。   不过,李祯静极思动,竟然和一群后辈一起参加了今年的大考差。   所谓大考差,就是每三年一界的乡试主考官的选拔。   按照明朝的考试制度,每到大比之年,各省乡试的主考官当由中央派出。   这可是个肥差,一般来说,中式士子才考中举人之后,都会去座师那里拜师,并送上一份见面礼,二三十两银子,甚至上百两银子都是有的。五十个举人下来,就是上千两白银。而这笔钱乃是合法收入,拿得也是心安理得。   最妙的是,考生中举之后是可以做官的,将来说不好还有人能够中进士,成为明帝国的高官。   所以,为了争这个差使,朝廷官员都是人人摩拳擦掌,还不是想得银子、招门生,聚人脉。   所以,每到大比之年的五月初一,皇帝就会亲自出任主考官出题考核翰林院和各部保送来的官员,这场考试又被称之为“大考差”李祯是国子监的一号首长,自己推荐了自己,别人拿他也没有法子。   大考差的题目远比会试简单,共三道题目,两道四书题,一道试帖诗题,限了韵。   李祭酒管的就是教育机关,而且,他这人可是编纂过《永乐大典》的。学养不知道比普通年轻官员高多少,牛刀小试,顺利过关,放了陕西试差,做了这一届陕西乡试的大主考。   今年陕西乡试考得实在太早,得了圣旨之后,李祯不顾年迈,径直坐了船,一路行来。也不知道他一把年纪了,能否按期赶到陕西。若是误了期,以至推迟日子,这个笑话就闹大了。   反正,现在都是五月底了,还没听人说老李进入陕西地界。这还有二十天,他来得及吗?   “这个,这个……怕是不妥吧?”二人有些为难。   高文:“二位兄台,我虽然是提刑司在录案犯,可还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再每个革除功名之前,好象不能拘押吧?再说了,秋闱乃是国家抡才大典。我去报名,正大光明,谁敢阻拦?若是将来学政衙门追究下来,也不好解释,还请两位行个方便。”说着就拱了拱手。   之所以现在就要去报名,那是为了先确定自己的考生身份。如此一来,也好给自己多一层保护。提刑司就算正要传自己过堂,一来要考虑到他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二来又要顾虑他是本期秋闱的考生。若是胆敢乱来,破坏国家抡才大典的大帽子扣下来,谁也经受不住。   再说了,自己身上的案子就算再麻烦,也不能影响科举,只有科举做官才是他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基础。   这半年以来的颠沛和风刀霜剑已经让高文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这片时空的明朝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你若不想成为恶人口中之食,只能竭力地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   在官本位的古代,只有做官你才能安全。   高文这段话柔中带刚,再加上他又救过提刑司诸人的性命,两个捕快念到这个情分,想了想,点头说:“高相公,不管将来如何,科举乃是大事,我等也不好误了你的前程。这样吧,咱们就送你去学政衙门走一趟。不过,你得答应我们不可生事。”   “多谢二位兄台。”高文苦笑:“且不说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逃,就算逃,手上没有路引,只怕走不了几里地就被人给捉了。”   二人点头:“也是。”   于是三人出了门,雇了车,行了半天就到了陕西学政衙门,高文自进去报名,两个捕快则等在门外。   陕西学政衙门位于文庙之中,这里也是乡试考场。   距离乡试只有二十来日,各府送来的考生都已经到了西安城中。有不少人过来报名,顺带熟悉考场。诺大一个衙门熙熙攘攘,满眼都是身着谰衫的书生。   高文问了地头,就见着一个学政官,报上姓名,递过去相关文凭。那学政官禁不住抬眼端详了高文半天,这才道:“原来你就是平凉府今科童试的头名案首,你的卷子本官已经读过,作得不错。今日见着了你,果然仪表堂堂。”   做为学政官,管的就是陕西一省的读书人和科举。在读过高文县试时的文章之后,这个学政就知道此子非凡。就其文章的老辣程度而言,就算是比起江南文教昌盛之地的大名士也不逞多让,说不好这高文今年春闱要中个进士。   干科举干了一辈子,这点眼光他还是有的。有心同高文结个善缘,态度也极是和蔼。   高文心中疑惑:“学政你读过小生的卷子?”不会吧,这么快?   自己参加院试到现在不过几日光景,就算书坊的老板动作再快,从拿到文章到雕版、印刷、发行怎么也得一个月。   学政官道:“前日本官去书坊买书,恰好见到一本时文集子,见其中有你的卷子,就买将回来。”说着,就笑了笑,从抽屉里抽出一本书递过去。   高文一看,笑了笑,这才知道自己想差了。书中确实收录了自己所作的文章,只不过却不是院试的卷子,而是他以前在县试一场所作的那篇文章。   心中又是奇怪,知道自己这篇文章的人也不多,怎么就收录进去了呢?   当下就将书合上,就看到书的最后一页豁然印着琳琅书房出品六个小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俞兴言俞老先生出的书,下次见着他得问他要稿酬。”   那学政官哈哈大笑:“对对对,高文你这篇文章当真是作得花团锦簇,是得问俞兴言要润笔。他这一年可是发了大财了,不能便宜了他。怎么,你同他熟?”   “打过些交道,做过几场文会。”高文:“学政认识俞老先生?”   学政:“如何不认识,韩城县学生。当年他还来西安参加过几届秋闱,进这贡院考过几场。无奈科举之路不顺,屡试不弟,难免灰心丧气。今年这个俞秀才也不知道怎么来了精神,竟然再赴考场,还是不死心啊!”   高文:“啊,俞老先生也来报名参加秋闱了?”   学政:“是啊,刚走。说起来,韩城今年来参考的秀才还真是不少,不愧是我西安府人杰地灵之地呀!”   高文好奇地问:“敢问学政,今年韩城都有谁来报考?”   学政:“你一平凉士子,缘何关心韩城的事情?”   高文:“晚生当年游学韩城的时候,与当地士子相熟。”   学政:“你们韩城县,除了俞兴言之外,还有四人。其中,最有名的是石献珠。说起来,他当年在府学的时候,还在本官这里读过书。”   “啊,石廪生也来了。”高文更是惊喜,自己刚到西安,举目无亲,可谓是两眼一抹黑。又身负重案,内心中难免有些惶惑。这两个老先生虽然未必帮得上自己什么忙,可好歹对西安熟。有他们在,自己消息也灵通些。   学政:“石献珠确实也到了,方才和俞兴言一道过来报名的。”   高文欢喜不禁,拱手做礼:“还请学政告诉晚生这两位老先生在西安城中的住所,也好登门请教。”   “请教,又有什么好请教的。他们两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若说起八股时文,怎比得上你,该当他们向你请教才是。”学政官有点瞧不起俞、石二人的样子,就拿出薄子翻了半天,递给高文,指着上面道:“在这里。”   原来,考生来西安城报名参考的时候多半会留下自己在城中的地址。若有事,衙门也好去找。而且,你若是中了举,也好送喜报上门。   方文一看,石老先生竟然和俞兴言住在一起。他依稀记得俞士元说过琳琅书坊在西安城中租了个院子方便住生意,这地方应该就是了。   方才高文留的地址是大鹰家,当下就对学政官说:“要不学政你将小生的地址也改在这里吧?”   学政哈哈一笑:“也是,你住到俞兴言那里也是妥当的。”心中就以为高文是要去俞兴言那里打秋风,白吃白住二十余日。此举名曰:打秋风。读书人占人便宜那就不是个事,君子有通财之谊,一件雅事。   就提起笔开始修改。   高文自是谢过,又随口道:“学政,这大主考还没到,也不知道今科乡试会不会耽误了。”   “不会,不会,国家抡才大典何等要紧,李公乃是五朝老臣,士林楷模,如何能够耽误。只不过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这一路赶来,车舟劳顿,实在劳累。不过,据说人已经到了华阴,不日就能到西安亮马夸街。布政使和学台已命各府州县的主印官来陕西,准备迎接钦差大宗师。”   “哦,大宗室已经入陕了,却不知道各府州县的掌印官过来拜见却是为何?”高文不是太了解明朝官场上的规矩,心中好奇,禁不住问。他立志以科举入仕,多知道些官场上的事情也是好的。   学政官改完高文的地址之后,听到他问,只含笑不语,只随手翻着花名册。   高文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什么文章,自己却不方便再问。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学政官新翻的一页上霍然有黄威的名字,禁不住心中一跳。   “这事……敢问……”高文眼睛大亮,猛地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按在黄威的名字上。   “哦,你说黄威啊,他虽说是个主薄,却也是有秀才功名的。今年得了上头的提携,也来报了名,参加乡试。说起来,对于此人本官也不太熟,也不知道文章做得如何?怎么,高文你认识他,可看过他写的八股时文?”学政官问。   高文深吸一口气:“见过两面,不太熟,也不知道他文章做得如何。晚生只是奇怪,此人好好的县主薄不做,来凑乡试这个热闹做什么?倒是要去拜访拜访这个故人,好生亲近亲近。”   学政官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科举才是正途,黄威锁厅赶考,也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情。”   所谓锁厅这个名词来自北宋时期,因为科举才是正途。进士出身的官员不但受人尊敬,受提拔的速度也快。所以,当时许多非进士出身的官员每到大比之年都会向朝廷请假,停职参考。若是考中了自不用多说,若是不中,依旧会去做他的官,算是古代的停薪留职。   高文淡淡笑道:“学政官说得是,中举之后才算是有个正经出身。”他心中涌起恨意,暗道:黄威啊黄威,真巧啊,原来你也要来西安,咱们还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回可算是碰到一起了。   就暗暗记住了黄威的地址,以备不时之需。 第151章 长街激战   知道黄威在西安城中之后,又知道他住在哪里,高文有种压制不住的冲动,想要提刀杀上门去,手刃此獠。   可是,现在却不是动手的时机。   一来,自己身上还背着案子,被提刑司的人跟着,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再说,杀黄威不要紧,若是因此毁了我的前程,那就得不偿失了;二来,如果徐有贞有意插手此案,黄威也蹦达不了几天,要报这个仇得用国法。再取他性命之前,得让他尝尝家破人亡的痛苦。   杀他,脏了我高文的手。   出了贡院的门,两个捕快迎上去:“高相公,可报了名?”   见高文点头之后,二人道:“既然如此,还是快些回去吧,若是耽搁。等到云爷他们回来,须不好交代。”   高文看了看天色,笑道:“是该早些回去,可这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已经到顿头上了。索性今日我做东,咱们吃了饭再回去。”   二人也觉得饥饿,道:“如何好叫高相公使钱,你的情咱们还没有还呢,这回我们请吧。”   高文:“如此,恭敬就不如从命运了。”   三人找了家酒楼,吃过晚上,又喝了壶茶消食。见夕阳染红了天边,这才打道回府。   西安是座大城,时值盛夏,凉风送爽。又是大比之年,虽然已近黄昏,街道的行人却依旧如过江之鲫,满眼都是身着青衫,挥舞折扇吟着夕阳无限好的读书人,甚是热闹。   刚到门口,就看到院子里亮着灯。两个捕快道:“云爷回来了。”   一人刚伸手推开院门,尚未说话,就有“咻”一声锐响袭来。   高文寒毛都竖起来,大吼:“小心!”   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完,就见那个捕快心窝子里插着一支羽箭,软软地倒下来。人的心脏是最要紧的器官,被一箭射中,自然是活不成了。   “啊,贺兄弟!”这个时候,另外一个捕快这才悲愤地叫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尖锐的风声袭来,一丛羽箭从敞开的院门如同闪电般射来,朝高文和另外一个捕快当头淋去。   高文本就是神射手,反应自然极快,立即矮身钻到那具倒过来的尸体后面,肩膀一扛,将他扛了起来,回手就是一丸射过去。   因为实在慌乱,也不知道是否射中了人。   “突突”几声,尸体上顷刻之间就插满了颤微微的羽箭。若非高文方才反应快,此刻已经被射成了马蜂窝。   换了一口气,高文这才叫道:“糟,走!”就将尸体用尽全身力气朝前面摔出去,扭头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立即有一彪人马从里面抢出来。那具飞出去的尸体,砸到他们身上,顷刻之间就倒了一片人。   大鹰家位于西安城东,这里在唐朝时乃是东市所在,在明朝也是城中最繁华的商业区,街上人多,见这里血花四飞溅,路人顿时一阵大乱,同声喊:“杀人啦,杀人啦!”   虽然乱,可国人最喜欢看热闹,尤其是这种流血事件。不但不怕,反涌了上来看瞄希奇,顿时将街道都堵住了。   高文一看,卧草,这些人胆子也太了些吧,也不怕流矢伤了自己。   “让开,让开!”高文大声吼叫,拉开弹弓一边跑一边朝前比画。可弹弓这玩意儿在世人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意,根本就没有震慑力。况且,高文毕竟是个现代人,还做不到滥杀无辜,比画了一几下,怎么忍心将铁丸子打出去。   跑了两步,就被挤得跑不动了。   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从大鹰家杀出来的又大约二十来人,身上都穿着鸳鸯战袄,手执钢刀,做兵丁打扮。同声大吼:“我等是提刑司的人,奉命捉拿白莲妖人,无关人等闪开!”   看到为首那人,高文心中一沉,那人满面青肿,不是先前被大鹰押回提刑按察使司的宫四又是谁?   宫四昨夜太阳穴中了高文一丸,被打出轻微脑震荡,人也肿成了猪头。见到高文,面容狰狞扭曲:“姓高的,事发了,速速束手就擒!”   一见到宫四,高文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声叫着那个捕快:“铁兄,大鹰遭人陷害,快跟我来!”就肩上用力量朝前面的人潮撞去。   以他的力气,要想冲出一个缺口当不在话下。果然,一个用力,就将两个看热闹的好事者撞得腾空而起。   可那姓铁的捕快跑不了两步,突然身子一软,坐了下去。   高文没办法,只能跑回去,一把将他拉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宫四连贺大哥都敢上,怎肯放过你。”   这一拉,却见那姓铁的捕快已经落了气,背心有一股红色的液体汩汩冒出。原来,他方才在逃跑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背心被人刺了一刀,坚持跑了几丈路,终于坚持不住倒了下去。   “又死了一个,快看,快看!”街两边,众看客都兴奋地叫起来。   又有人鼓掌:“是白莲教的妖人!”   “热闹,真热闹!”   高文心中气苦,对已经咽气的铁捕快喃喃道:“铁大哥你放心走吧,你因我而死,这个仇我会替你报的!”   这一耽搁,一众提刑司的人已经冲到高文跟前。   高文一咬牙,从铁捕快腰中抽出柳叶刀,一刀挥出去,和众敌人战成一团。   他的武艺虽然不错,可好汉子抵不过人多,被敌人围着,又不能使用弹弓,一时间竟是脱不了身。   宫四知道高文的厉害,只躲在一个捕快后面,高声吼道:“高文贼子,受死。弟兄们听着,大老爷有令,杀高文者,赏银十两。”   高文一刀挥出,逼退一个敌人,又一脚将一个捕快踢倒在地。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冷静下来,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宫老四,我可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你对我无礼,就不怕上头追究下来?”   “呸,你勾结白莲妖人谋反,十恶不赦,必定会被革除功名。对于你们这种反贼,杀了也不为罪。”   高文点点头:“看来,你今日是不打算留活口了,好狠辣的手段。”   宫四也不反驳,只狞笑,显然是默认了。   高文:“大鹰小鹰呢?”   宫四冷笑:“大鹰小鹰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快罢了,你犯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护得了你吗?实话告诉你,大鹰小鹰勾结你这个白莲妖人,已经被佥事老爷开革了职司,打入死牢了。高文啊高文,你和那两头畜生昨日折腾爷爷的时候,可想到过有今天?”   高文:“连大鹰小鹰都被你们捉了,嘿嘿,动作不小嘛!不过,宫四,你今日想要害我,怕是没那么容易。我劝你还是放下武器,去有司投案自首,或许我高文还能替你说说情,留你一条性命。”   宫四用看神经病一样的表情看着高文,喝道:“高文顽泯不化,负隅顽抗,已被我诛杀!各位弟兄加油,杀高贼者,我再加十两犒赏银子。”   听到赏格增加一倍,众捕快精神抖擞起来,战得更勇。   高文虽强,可还没有强到大鹰、小鹰、连乐那种程度,当初甚至连梅良也打不过。被围在垓心,渐渐地有些气喘。   他也知道,再过得片刻,自己说不好就要坏在宫四这个贼子手头,就忍不住扭头朝人群看了一眼,突然喊道:“再不出来,老子就顶不住了。若有个三长两短,看你如何交差?” 第152章 飞鱼   宫四听到这话,嘎嘎笑道:“怎么,还有帮手?想必也是白莲妖人,一并拿了也多得几两赏钱。”   话虽然这么说,他心中却有些惊惧,忍不住就目光投射到看热闹的人群之中。可人实在太多,又如何看得出端倪。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你就是高文高秀才,堂堂读书种子,怎可骂人?”   听到这一声喊,人群同时朝两边分开,皆大喊:“白莲妖人在这里,白莲妖人在这里!”还真是看热闹的人不怕事大。   人潮这一分开,就露出两人。   这二人中为首那人大约五十出头,生得很是瘦弱,面有菜色,看模样属于那种风一吹就能被吹走的。至于另外一人应该是他的随从,二十出头,生得也没有丝毫出奇之处。   两人身上穿着长袍,也没带兵器,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不是。若不是为首那人实在瘦弱,还真是丢在人群中顷刻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五十岁那人显然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就被推到前台了,吃了一惊,说话的声音也没好气。说完,就咳嗽起来。年轻那人忙伸出手去,轻轻地拍着老头的背心。   高文手中柳叶到划出一个大圈,逼开众捕快,回了一口气,道:“你们二人看够没有,是不是出来说几句话?我就是高文。”   五十岁那人点点头,对围攻高文的捕快喝道:“快快停手,这事由我接管,休要造次!”他身体估计已是不成,这一声喊出,又开始喘息起来。   宫四见这二人毫无出奇之处,眼睛一鼓,狞笑道:“你什么东西,一个痨病鬼也敢吆五喝六。嘿嘿,想来你定是白莲妖人,来得好,跟我到提刑司走一趟。”   他心中畏惧高文,却不怕这两人,立即抽出兵器带着两个手下冲了过去。   “你你你……好大胆子,竟敢骂我是是是……”那老人气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见宫四来势凶猛,二十岁那人朝前踏出一步,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一条熟铜短棍“啪”一声就将一个捕快抽倒在地,大吼:“狗才找死,也不看看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谁?”   说着话,年轻人突然伸出手朝自己身上袍子一扯,就扯将出来“呼”一声扔到一边。   却见的黄光闪烁,耀眼欲花。   说来也怪,这片红光如果有魔力一般,顷刻之间,先前还打成一团的诸人同时住手,面上带着畏惧之色。   宫四禁不住大叫:“锦衣卫,你们是锦衣卫?”本已经红肿成猪头的脸顿时变得苍白,有黄豆大的汗水渗出来。   没错,方才这一片黄光正他身上所着的飞鱼服,而飞鱼服正是锦衣卫的标志。   明朝有两大特务机构,一是内廷东缉事厂,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东厂;另外一个则是锦衣亲军都指挥司,也就是锦衣卫。   锦衣卫前身是明太祖设立的拱卫司,洪武十五年的时候才改名为锦衣卫。和东厂一样,锦衣卫负责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下设镇抚司,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等事,是朝廷监察官员和民间的强力机构。   他们有自己的监狱,一旦找上你,可以不经过任何法律程序,直接将你拿下审讯,甚至处死。   有明百年以来,坏在他们手中的王公、贵族、大臣数也数不清,其中最出名的是永乐年间的大学士解缙和洪熙年的汉王朱高煦一门老小。   这么一个特务机构在官民眼中简直就是阎王殿,见恶名昭著的锦衣卫就在眼前,顿时,整条大街都安静下来。先前还在一旁大声呼喝看热闹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被这两人盯上,一个不高兴逮了回去。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年轻人从腰上摘下一块牌子扔过去,“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着,咱们正是锦衣亲军都指挥司咸阳千户所的。”然后又朝旁边这个老人一拱手,道:“这位是我千户所千户老爷余意,还不过来见礼?”   “是是是……”宫四腿都要软了,他蹒跚上前,深深一揖,颤声道:“提刑司宫七四见过余大老爷……啊!”   话还没有说完,老头已经伸出手去抽了宫四一记耳光,骂道:“狗吃不剩的杂种,骂老子是是是……直娘贼你活得不耐烦了……爷爷不穿官服,难不成就治不了你这狗才?”   “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啊!”宫四终于经受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住磕头。   “混帐东西,混帐……”余意大约是年事已高,身子又弱,抽出这一记耳光之后就喘得不成,欲要再打,却没有力气,只颠来复去地骂。   见他一口气接不上来,那年轻锦衣卫又走到余意身后,低声道:“大老爷今日天气热,你穿得有些多,要不,我替老爷你宽衣?”   余意点了点头:“也好,这衣裳勒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脱掉外套,里面也是一件飞鱼服,只不过是红色的,乃是正三品官袍。   也不理睬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宫四,于意朝立在那边的高文一招手:“过来吧,你就是高文高秀才?”   高文笑眯眯地走过去,拱手道:“正是小生,见过于千户。”他心中也是好笑,这个余意看起来又瘦又弱,面容苍白,竟然是锦衣千户,这太让人意外的。   余意:“恩,高文,你的案子本官接手了,来人,把他拿下,带回去好生审审。”   另外一个锦衣卫闻言走上前来,朝高文做了个请的肢势,就要走。   说来也怪,高文却不反抗,只道:“愿去锦衣千户所。”   看到高文和于意二人要走,宫四傻了眼,惊叫道:“余千户,余老爷,这可是咱们提刑司的重犯啊!此人劫了军车,又背了六条人命。袁佥事命小人过来捉拿人犯回衙候审,你可不能将人带走呀。否则,小的回去须交不了差!”   捉住高文的锦衣卫回头喝道:“咱们锦衣卫拿人,什么时候管过别的事?滚开!”   “不不不,你们不能带人走!”宫四也知道如果真叫人把高文带走,自己就是遇到大麻烦了。他鼓起勇气跳将起来,双臂一张,拦住于意和高文三人,面上强挤出一丝笑容:“余大老爷,要不你等等,等我先禀告我家佥事老爷。还有,高文的案子是我们提刑司的事情,可不归锦衣卫管。”   “怎么就不能带人走了,你还跟我公事公办了?”于意突然不喘气了,冷冷道:“方才你不是说了,高文勾结白莲妖人。白莲教可是反贼,咱们锦衣卫就是专门拿反贼的。这事大了,已经不是你们提刑司管得了的。滚开!”   宫四:“不不不,反正余千户你不能将犯人带走,得等我家佥事大老爷过来再说。”他隐约察觉出高文同锦衣卫有说不清到不明白的关系,今日若是叫余意把人犯带走,将来的麻烦就大了。以袁佥事的性子,只怕要剥了自己一层皮。   当下,他忙给一个手下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快回去禀告。然后只拦住余意的去路,不住作揖。   “哦,你这是要拿袁新运来压我了?这事其实啊……附耳过来……”余意朝宫四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将脑袋凑过来。   “余大老爷有何吩咐?”宫四以为他有什么隐秘的话儿要说,忙恭敬地将头凑了过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脖子处却是一凉,就看到余意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寸长的剃刀。然后,一股红色的水柱从自己颈动脉处标将出去。   “啊!”宫四惨叫一声,捂着脖子倒下了。   “慢慢等死吧!走!”这个瞬间,余意满眼都是精光,先前还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如同换了一个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乱成一团的捕快们,不屑道:“你们回去同袁新运说,高文我带走了。宫七四意欲谋害本官,已被我就地正法。谁敢多言,这姓宫的就是你们的榜样!”   这余千户说杀人就杀人,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如此手段,瞬间将提刑司众人压服了。可以肯定,若有人胆敢多言,等待自己的就是宫四同样的下场。   竟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拦。   等到高文、余意三人走远,众捕快这才慌忙抬起地上的尸体,发了一声喊,自回衙门禀告。   高文和余意走不了两步,就上了街拐角的一辆马车。早已经等在这里的另外一个便装锦衣力士挥了一记响鞭,马车轰隆前行。   坐在车厢中,高文朝余意拱手致意:“谢过余千户,今日若非有你,高文须有麻烦。”   余意一上车又开始咳嗽起来,然后又开始不住地喘息。   良久才平息下来,斜视高文一眼,很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你谢我,你拿什么谢我,一个小秀才?要谢,叫徐元玉来谢。”   高文淡淡笑道:“千户说得是,在下一个小秀才确实没资格在你面前说答谢的话。不过,千户的情分高文却是记在心头的。人的一辈子可说不好,将来如何谁看得清楚呢!方才小生已经去学政衙门报了名,准备参加今年陕西省的秋闱。一个举人功名,甚至来年的会试,也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只不过身上背了这桩案子,甚是烦恼。只想早些洗脱冤屈,也好清白做人。”   余意瞪着怪眼看了高文半天,才缓缓点头:“你能被徐元玉看重,自是个人物,志气不小嘛!不错,不错!”神色却缓和了许多:“你准备一下,明日写份状纸,过得两日就去提刑司过堂。你那案子不归我锦衣卫管,那边你还是要过去的走上几趟的。”   高文听到说要去提刑司过堂,神色却不惊慌,道:“是,有劳余千户。” 第153章 锦衣囚   余意口中的徐元玉就是徐珵,也就是未来的大明朝王朝内阁首辅徐有贞。   徐珵,字元玉,号天全。   余意双手合十:“是了这么多人,阿弥陀佛!”就将眼睛闭上,再不理睬高文。   确实,他堂堂一个锦衣千户,而高文不过是一个小秀才,双方根本就没有交情可攀。方才之所以同高文说了这么多话,完全是看到徐珵的面子。   高文也不在意,也闭目养起神来。心中也是好笑:余意你一个杀人如麻,新狠手辣的锦衣卫居然还信佛,却是怪了。呵呵,说起来,厂卫都这样,东厂的太监们还拜岳飞呢!也对,余意这个名字取得就很有佛性嘛,佛经有云:“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是的,方才这一幕是高文有意为之。那日在平凉同徐珵分手之后,徐老头当时也没有给高文任何承诺,就把他给打发了。   高文并不知道徐大人之所以没有吱声,是想看看天象。   老实说,回家之后的那一晚高文心中忐忑,只不过当着石幼仪的面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不肯叫她担心罢了。   待到第二日一大早,好消息终于等到。徐珵派了一个贴身心腹过来给高文带话,说如去西安之后,若有事可去寻锦衣卫咸阳千户所千户余意,他已经命人骑快马带了一封信给余千户云云。   听到这话,高文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个悬在半空的心落地了。看来,徐大人还是忍受不住制造大新闻,名动天下的诱惑,决心插手陕西马政一案。有他出面,在席卷整个陕西官场的马政弊案前,高文身上那件案子根本就不值一提。   余意之所以置身此案,听从徐珵调遣,相必是从徐大人那里得到了什么好处。当然,此案也属于锦衣卫的职责范围,可看于千户那模样,也不像是个正直的人,他内心中只怕没有忠君爱国克尽职守的想法吧?   至于徐、于二人又有什么交易,那就不是高文这么个小人物可以知道的。   只不过,高文没想到黄威和他背后的势力如此凶残,竟然在半路上设伏,欲将自己和大鹰小鹰一锅端了,杀人灭口,还牵涉进白莲教徒。   进西安城之后,高文越想越不安,感觉自己不能再在大鹰家等下去。就借口要去学政衙门报名,又去酒楼吃饭,耽搁了大半天。在酒楼吃酒的时候,高文假意去出恭,将一锭银子递给小二,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命他去锦衣卫千户所报信,叫他们派人过来接自己过去。   办完此事后一回住所,高文的预感得到印证,宫四竟然出现了,还带了大队人马。若不是余意来得快,只怕自己已经折在那里了。   由宫四的话推测,大鹰小鹰在押送他进提刑司后遭人诬陷入狱。此事动静必然不小,可不是袁新运这么一个小小的佥事就办得下来的,难道说他上头另有大人物?   看来,这事还真是闹大了,也不知道未来又是什么光景。   高文心中吃惊的同时,也阵阵发沉。   到了锦衣千户所,余意也不理睬高文,只叫人带着他办了相干手续,直接下到监狱里关了起来。   这还是高文两世为人第一次进监牢,即便知道锦衣前户所和余意是徐珵的队友,心中还是非常不安。   好在锦衣卫的人对高文颇为客气,不但将他的牢舍中打扫得干净,又换上了新的床单被褥,还问高文有什么需要,若有事尽管提。   高文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道:“我本是平凉士子,这次来西安参加本年乡试,烦恼去我住所取了书籍和文房四宝,也好温习。另外,若有酒食还请买些过来。”   待到天黑,看守高文的力士就将高文的行李取了过来。   吃过饭,将书籍整齐地摆在床上,高文放松地躺在床上,喃喃道:“看来今后一阵子我都要呆在这里了,也好,正好得个清净,静下心来琢磨功课。只是,也不知道此案什么时候了解,千万不要耽搁了乡试才好。否则,就要再等三年。”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这件案子已经不是他高文的自己的事情。其中涉及到徐珵、余意、陕西提刑按察使司佥事袁新运,说不好还有跟多的大人物要被拉进这汪浑水中。这已经不是高文所能控制的,与其为此头疼和担忧,还不如放松心情好好读书。   在弱肉强食,没有法纪可言的古代,如高文这种小人物为了自保,除了努力提升自己的阶级地位之外,就是竭力将事情搞大。   就现在看来,目标已经达成。   美美地睡了一个晚上,第二日高文起了个大早,就磨了墨,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黄威命梅良带着梅家庄的庄丁抢劫军资,杀还民夫一案又写了一次,递给看守自己的力士送去余意那里。   然后就拿起书本慢慢读起来,随手又作了一篇八股文。这一作,之觉得心浮气躁,大失水准。当然,作为一个接触八股文没几个月的新手,高文也没有水准可言。   接下来两日,高文好象被人遗忘了,也没人过问。被关了两天,高文的心绪也平静下来,文章也写得顺手了些。   这一日,他正在以“黄河远上白云间”以“上”字为韵脚作试帖诗,就有一个锦衣力士进来,哗啦地开着牢门上的锁。   高文心中一凛,也不回头,笑问:“可是要传我去提刑司过堂?”   力士笑道:“不着急,提刑司那边还没有与咱们于千户说妥当。高相公,有人来探监了。”   高文一呆,回头看去,却是又惊又喜,猛地站起来:“泰山老大人,是你,你又是如何来的?哎,哎,哎,俞老先生你也来了。”   没错,来的正是高文的准老丈人石献珠和琳琅书坊的俞兴言,在他们身后还立着一个头上戴着毡帽,手提食盒的伙计。   石献珠突然破口骂道:“小畜生你闹出这么大动静,堂堂平凉府院试头名案首,说不好乃是我陕西今年的新科举子。一进西安城,又是被提刑司捉,又是被锦衣卫逮。为了你,锦衣卫衙门还杀了提刑司的人,打起了官司。你也不去外面看看,这城中都闹成什么样子了。如今,所有来西安参加乡试的读书人都知道有你这么个不得了的人物,又知道你我老子未来的女婿,你还真给老子长脸了。老子听说你被关在这里,立即过来探监。小畜生你犯了这么大事,还有心思在这里读书作文?”   俞兴言赞叹道:“高文你还真是胸有静气啊!”   高文心道:我胸有静气个屁,还不是因为知道余意是徐大人的人。换你来,一样可以。   他也不生气,只不住朝石廪生拱手:“泰山老大人教训得是,对了,你们这次来看我,可带了酒食,正到饭点,小婿腹中饥饿。”   这个时候,那个提食盒的伙计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高文面前:“高相公,救救我师父吧?”然后就哭出声来。   高文定睛看去,才发现这人是小鹰。   他吃了一惊,忙将小鹰拉起来:“小鹰,原来是你,宫四不是说你已经被提刑司逮捕下狱了吗,怎么同我岳丈和俞先生做了一路?”   “宫四那吃里爬外的杂种,还好他被于千户诛杀,否则早两日已经取了他的狗头。”小鹰咬牙切齿:“还有袁新远那狗官,早晚斩下他的首级。”小鹰抹着眼泪,哽咽道:“高相公,看在师父这一路对你诸多维护的份儿上,还请救他一命吧。如今,师父他老人家已经被袁狗官安上了一个勾结白莲教的罪名,判了个斩首,说是秋后就要行刑。”   高文大惊:“小鹰你且别忙着哭,且做下来,说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日你们师徒又是如何被人陷害的?”   小鹰好不容易才止住悲声,道:“那日师徒二人和另外一个弟兄押着宫四那杂种去报案。这事因为涉及到袁新运,此贼在提刑司一手遮天。我和师父知道此事须瞒得那狗官,这个时候若是回提刑司,岂不是要落如他的魔掌之中。就留了个心眼,觉得,要扳倒此獠得找个比他官大,压得住他的人。”   俞兴言和石献珠点头:“你们这么想却是对的。”   小鹰:“袁贼虽然势大,可我提刑司尚有提按察使和副使。贼子勾结白莲教,谋害同僚,人证物证俱在,也不怕抵赖。于是,我和师父回衙之后,直接求见按察使大老爷。也是咱们运气不好,那日按察使却不在,说是出门另有公干,要等下才能回来。没个奈何,咱们只能在厅堂里等。可不知道什么缘故,却走漏了风声……”   说到这里,小鹰紧紧地捏紧了拳头,面容变得苍白起来:“突然间,就听到外面一声喊‘云鹰勾结白莲妖人,拿下了’于是,就有一群身着铠甲的甲士冲进来,一刀就将那个随我们押送宫四回衙的兄弟砍做两截,领头的霍然正是袁新运那个狗官。我和师父知道不好,忙跳起来和贼人恶斗。师父……师父他……”   小鹰沙哑着嗓子,泪水夺眶而出:“师父他虽然武艺高强,瞬间就放翻了两个贼人。可是,敌人显然有备而来,穿有铠甲,咱们的刀子砍在他们身上就好象是挠痒痒一般。师父尚可支撑,可我却一个不小心,被人扑到在地,眼见着就要落入魔爪。只听到师父一声大吼,将压在我身上的两个敌人扯到一边,然后将将我从地上提起来,扔出窗外,喊了一声‘小鹰,咱们被人陷害了,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在撞破窗户那一瞬间,我看到师父被人一刀捅倒在地……师父,是徒弟害了你,是徒弟害了你。若非有我拖累,以你老人家的武艺,要想脱困本不是难事……”   小鹰用手掩着面孔,不住抽泣。   高文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来呢?”   小鹰:“我的武艺虽然不成,可要毕竟在公门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要想从衙门里冲出去,也没有人拦得住。况且,别人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脱困而出。”   “出来之后,我也不敢回家,就乔装改扮,又找了心腹弟兄打听,这才知道,袁狗官反诬陷师父勾结白莲妖人,意欲谋反。又禀了按察使,判了个死罪。此刻,判决书已送去了京城,只等刑部勾决之后问斩,想来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情。”   “奸贼可恶,按察使也是糊涂,无凭无据的怎么就判了大鹰死刑,这不是草菅人命吗?气杀老夫,气杀老夫!”石献珠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高文道:“怎么没有凭据了,袁新远本就勾结白莲妖人,要想弄到证据诬陷大鹰还不容易?”说到这里,高文暗自心惊。这白莲教的人好生厉害,竟然能够吸收如袁新远这样的正五品朝廷命官,难怪永乐年间,山东白莲匪首唐赛儿闹出那么大动静,以至引得天下大震。   也不对呀,袁新远好好的高官做着,贪污银子拿着,有家有口,犯不着同白莲教混在一起,干这种杀头的买卖。世界上的事情逃不过一个“利”字,白莲教给他的好处难不成还大过一个堂堂五品提刑司佥事?   这事怎么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高文手头资料实在太少,自想不明白。   既然如此,索性也不去想。   “高相公书得是。”小鹰:“从提刑司逃出来以后,我在外面躲了两日,听说你已经进了锦衣卫衙门,就寻了石先生和俞先生,前来探监,还请高相公救我师父一命。”   他和师父大鹰在去平凉的时候,已经将高文的底子查得清楚,自知道石廪生和高文的关系。身为提刑司的人,要想查出石献珠在西安城的下落也容易。   高文叹息道:“小鹰,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秀才,又如何救得了你师父?” 第154章 妥了   小鹰猛地抬起头:“高相公,以前在平凉的时候多有得罪,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对于你的手段、计谋和武艺,小鹰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连锦衣卫于千户这样的大人物都识得,若真有心,定能救出师父。若能帮他老人家脱出生天,日后若有事,尽管吩咐就是,小鹰就算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说完,就不住磕头。   高文急忙扶求他:“小鹰兄弟,以前的事情提他做甚。我于你们虽然有误会,可这误会后来不是解除了吗?你们师徒都是血性男儿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也佩服得紧。放心好了,此事高文绝对不会置身事外,定想个法子护得尊师周全。”   这话也不是随口说的,高文已经想得明白。大鹰之所以身陷囹圄,其实都是因为牵涉进自己的案子中去。如果没有猜错,提刑司袁佥事是黄威的后台,以前也不知道贪墨了多少马政补贴银子。一旦事发,那可是抄家灭门的重罪。   因此,袁佥事就命宫四和连乐里应外合,半路上欲取高文和一众捕快的性命。   结果,连乐受伤逃逸,宫四也被大鹰生擒,绑赴提刑司。   为了掩盖马政这个窟窿,袁新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手下拿下大鹰,反栽赃云鹰勾结白莲教,判了他一个斩首。这才是,不怕黑社会,就怕社会黑。在古代,缺乏有效的法律和监督,所谓公门更是黑得暗无天日了。   其实,此刻别说大鹰,就两高文也是自身难保。好在余意于千户的突然杀到给高文吃了一颗定心丸,这说明,未来的内阁首辅徐有贞已经插手此事。有这么个大人物出手,自己这一道难关还真说不好要度过了。不但如此,还能将牵涉进马政案的相关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袁新运、黄威等人自然在法网难逃,袁佥事一旦落马,大鹰沉冤得雪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这个人情,自己自然做得。   听到高文应诺,大鹰大喜,又流下眼泪,哽咽道:“若有将来,高相公的大恩大德,小鹰绝不忘怀,只不知下一步高相公要做何打算?”   高文:“说不好明日我就要过堂,等到时候我自有法子。”   “是是是,一切全仗高相公。”小鹰抹了一把眼泪,忙将食盒中的酒食取出,殷勤地在一旁服侍。   无论高文如何叫,他都不肯坐下吃酒,自由得他。   无奈之下,高文只得罢了。   吃得两口酒,俞兴言问:“尔止,你明日就要过堂了,这案子又如何了局?”   高文:“我已经在锦衣卫千户所住了两日,想来也该过堂了。不然,老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放心好了,我自有见教。”他自不方便同三人说起自己和徐有贞之间的事情,毕竟,陕西马政一事牵涉甚广,到时候不但陕西官场会有一场大地震,说不好还会在朝堂中引起不小的风浪。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秀才所能控制的。   之所以自己这几日被关在锦衣卫千户所,想来余意是在等徐有贞的指示。   徐老头那边要起获证据,也需要一段时日。   俞兴言笑了笑:“也是,你在千户所这两日,却不知道外间乱成什么样子。于千户杀了提刑司的人,袁佥事自是不服,不但叫人过来要拿你去提刑司归案,还说要写折子去京城告状。锦衣卫和提刑司如今已经闹得脸红脖子粗,就差兵刃相向了。再这么僵持下来,事态将不可收拾,你也该过堂了。虽然我不知道锦衣卫为什么要护着你,不过,有于千户在,提刑司也拿你没有奈何。尔止啊尔止,你还真叫人惊喜啊!”   高文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这事如果处置不好,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怕都要前功尽弃,忙问石献珠:“泰山老大人,小婿那日擅自办了户口迁移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以而为之。可你老人家也清楚,我如今还是贱籍。若到时候过堂,那可是个软肋,也瞒不了人。到时候,单就假冒良籍一事,就是杀头的大罪,也不知道办得如何了?”   说到这里,即便高文心志坚强,依旧面上变色。   石献珠哼了一声,骂道:“小畜生你现在知道怕了吧?”   高文被他骂得心头火起,淡淡道:“泰山老大人你也不要骂人,此事关系生死,还是说正事要紧。”   “女婿半个儿,老夫骂你又如何?”老丈人和女婿从古到今都是天敌,石廪生和高文彼此都没看顺眼过。   “泰山老大人!”   俞兴言忙插嘴:“你们翁婿也别闹了,尔止,你改籍一事礼部的批复已经下到陕西布政使司衙门,石廪生都已经拿到文凭了,又派人以快马送去了庄浪县衙,你户籍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就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吧?”   高文大喜,连连朝石廪生拱手:“多谢泰山,多谢泰山。”长久以来困绕他的身份问题总算得到解决,他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到此刻,自己的穿越之旅才算是看到光明了。当然,前提条件得先过了这一道难关。   石廪生冷哼:“小……老夫自是稳妥的。那可是好几千两银子,什么事情办不好?况且,你祖上在方孝孺案受了牵连,朝廷有旨为此案相关人等平反,你本是良家子,若不为你改籍,只怕世人不服。”就将“畜生”二字硬生生咽进肚子。   心中欢喜,高文陪准丈人和俞兴言吃了两盏酒,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泰山老大人,俞先生,我那日去学政衙门报名参加今年的秋闱,恰好看到你们的名字。哈哈,不知道你们这场考试准备得如何了?”   听到高文问,石廪生和俞兴言同时微叹。   然后,俞兴言喃喃道:“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对于科举总归是没办法死心。”   “人有个盼头总是好的。”高文:“对了,在报名册上我却看到黄威的名字,怎么,那畜生也要来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黄威这畜生混迹官场十多年,认识的人也多,走了门子,要得个考试名额还不简单?”俞兴言:“确实是啊,老夫来参加秋闱,那是因为我是一介平民,想要个官儿。至于别的书生,则是千里做官只为财,想用科举来改变自己的命运。黄威那畜生在韩城已是一手遮天,财雄势大,这次来考,却叫人想不明白。”   石廪生冷笑:“怎么就想不明白了,这官谁都想当。黄威一个小小的主薄,如果能够更进一步,做个举人也是好的。就算他考不中,依旧回去做他的主薄,左右也不过是耽搁十天半月的事情。”   俞兴言:“也对。”   话题扯到仇人头上,高文留了意:“敢问岳丈和俞老先生,这黄威的学问如何,文章作得怎么样?”   俞兴言做过韩城县学生,对于黄威的情形有些了解,回答说:“黄威中秀才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后来考过一次乡试,落第之后就进了县衙做了主薄。因为事情隔得太久,他的文章如何,我却不太清楚。不过,能够考中秀才的人,多半还是有些学问的。而且,听人说这黄威平日里也是个爱看书的人,却不知道功课荒废没有。”   高文摸了摸脑袋:“黄威这个畜生我自知道,老奸巨猾,谋定而后动。难道他对这场乡试有一定的把握,否则也不可能来西安浪费时间?”   石廪生:“说这次乡试,黄威到现在还没有来西安。”   高文一震:“没来西安,不可能吧?他若还没到,又是如何去贡院报名的,还留了联络地址。”   石廪生:“老夫怎么知道,不过,按例,我县考生来省城参加秋闱,知县都会举行议事相送,那日黄威却不在。到咱们县的考生一道来西安的时候,还是没有看到黄威。”   按照明朝的制度,秋闱考生在出发之前,当地的正印官都会举行一个议事,扎个彩棚让百姓过来观礼。然后,知县训话,给每个考生赠送一支桂花树枝,寓意蟾宫折规。仪式举行完毕之后,每个考生还能从衙门领到一笔路费。按照距离省城的远近,二三两银子不等。   正说着话,就有锦衣卫力士过来催促:“几位先生的话说完没有,再耽搁,上头追究下来,须不好说话。”   石廪生三人这才起身告辞,临行的时候,俞兴言问高文《西游记》接下来的稿子写好没有,等着印刷出版呢!   石献珠大怒,呵斥说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想着自家生意,难不成银子比我女婿的性命和功名要紧,直骂得俞兴言面红耳赤。   高文这才说他已经将接下来的稿子写完,让石幼仪带回韩城,准备得了银子就随母亲一道来西安和自己汇合。   俞兴言大喜,说俞士元就在韩城主持琳琅书坊,到时候叫他给稿费就是了。   石廪生听说女儿要来,也大为激动,对俞兴言道:“她们来西安的事情你派伙计过去接一下,可得安排好了。”   俞兴言:“且放心,一切有我。”   等到三人离去,高文坐在囚室里越想越奇怪:这个黄威为什么要来参加乡试,这头畜生可不是个做无用功的人,还有他又去哪里了?   我什么时候过堂,徐老头什么时候到西安?   想了半天,高文不得要领。   第二日,高文刚醒过来,囚室就打开了。两个锦衣力士进来,喝道:“高文出来,随我们走!”   高文心中一凛:“敢问这是要带小生去哪里?”   一个锦衣卫道:“去提刑司,过堂。” 第155章 亮马夸街   “终于到这一天了。”高文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己背负的那莫须有的罪名也到了该最后了结的时刻,无论结果如何,终须要去面对。   出了牢房,就看到外面停了两匹马,早有十来个锦衣卫力士等在那里。   余意也到了,坐在一匹马上,苍白的脸上竟带着一丝诡异的红光。见了高问,一反那日不冷不淡的神情,指了指空着的另外一头马:“高秀才,可会骑马?”   高文:“赳赳老秦,都上得了战马。”   余意:“不错,不错,你这人有点意思,走吧!过了几日,说不好咱们有日子可以亲近亲近。”   高文一跃上马,拱手道:“这几日多谢千户看顾,小生铭记在心。”   余意哈哈一笑:“走了!”   一行人随着他,押着高文朝提刑司方向行去。   可走不了两步路,却发现前面热闹得紧,满大街两边都立着伸长了脖子朝前张望的百姓。远处锣鼓喧天,又是喝彩,又是鞭炮。   且街两边还有衙役巡逻,见锦衣卫出来,一个领头的差官急冲冲过来。他自认识余意,忙拱手道:“原来是于千户,这里你却不能过去。”   一众锦衣卫平日里霸道惯了,见此情形,立即就有一个百户走上前去,呵斥道:“不开眼的东西,既然识得我家千户,还敢阻拦?前方难不成有不得了的人物,连你等都出动了。”   那差官赔笑道:“今日是朝廷派来主持我省乡试的大宗师亮马夸街,不但李祭酒,就连布政使老爷也要作陪,若是冲撞了他们,须有麻烦。”   听到说是大宗师亮马夸街,那百户吓了一大跳,骂道:“混帐东西,怎么不早说,若是出了事情,老子跟你没完。”   说完,就跑到余意面前小声禀告。   余意不过是一个锦衣千户,遇到国子监祭酒和陕西布政使,自然是要回避的。没办法,锦衣卫虽然人见人怕,可于千户和他们比起来品级实在太低。   他点点头:“好,回避一下。等等……”   就跃下马,站在街边:“看看再说……高秀才,你不是也报名参加今科乡试吗,也一道下马,认识认识你未来的大主考。”   高文对未来的主考官也是好奇,不过,口头却说:“于千户,小生这不是要去过堂吗?”   余意淡淡道:“你的状纸我已经看过,是遭贼人诬陷。你又不是罪犯,急着去提刑司做甚,让他们等着吧!”   高文大喜,走到余意身边:“多谢千户。”   按照《大明律》,大比之年,乡试之前主考官要亮马夸街,以示朝廷对科举的重视。这可是一件大事,几乎整个西安城的百姓都涌上街头,争睹大宗师的风采。   一时间,街边全是人,比过年还热闹。   立了片刻,就看到前方有一队人马过来,最前头的是鼓吹班,将钵儿鼓儿唢呐吹得震天响。在鼓吹班后面则跟着帛班,手中打着“肃静”“回避”牌子。   帛班过后,则是三顶摘了呢缦的八抬大轿,正因为如此,也能看清楚轿子中的人。   余意指着最前头那顶轿子对高文道:“这就是国子监祭酒李祯李昌祺,当年我在京城南镇抚司当差的时候,因为公干同李祭酒见过一次面,却认得出来。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不想李老大人却老成这样。”   高文定睛看去,却见轿中那个李祭酒已经老得不象话了,面上全是皱纹,头发胡须白成一片,整个人看起来都干瘪了。余意也已经够老的,和李祭酒比起来倒显得勉强健康。   想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位李大人五朝元老,已经八十出头,估计最多一两年就会退休回家养老。   因为年纪实在太大,气血已衰,天气又热,李祯在轿子里被一阵颠簸,就经受不住,勉强睁着眼睛,但看起来却异常疲惫。   说句实在话,摊上这个个大宗师,对陕西士子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朝廷大员靠被派到地方主持乡试固然可以收门生、蓄人脉,以为自己将来的臂助,考生拜入大主考门下,将来入了仕途,也可得师门提携。可这个李老头老成这样,这拼了命来陕西主考却是奔着钱来的,想在退休前合理合法捞上一笔。陕西书生就算被他取了,将来也别指望这老头能够帮上忙。   说起来,今年这个大比之年大伙儿还真是运气不佳,尤其是院试、乡试连考的书生。先是碰到徐有贞这个失势、落魄的考官,现在又碰到李祯这个尸位素餐的老朽。   在李祯后面的那顶轿子则是副主考的,一个四十出头,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余意对高文道:“此人姓舒,名日长,国史馆协修。以前外派山西太原府主持过一界院试,这次来协助李昌祺。李公以前修过国史,和舒副主考倒是熟人。”   说着话,第三顶轿子又过来了,高文说:“想必这就是我陕西的布政使了。”   余意点头:“正是我省布政使司衙门左布政使高凌汉,是高相公你的本家。”   听他说起本省的最高长官,高文来了精神,定睛看过去。却看到第三顶轿子里坐着一个身躯庞大,面容白皙的,身着大红官袍的中年胖子。   明朝开国之初沿用元制,设行省。洪武年间则改省为布政使司,不过,习惯上仍称为“行省”。有左右布政使各一人,左右参政、左右参议等官。到宣德年,也就是明英宗父亲朱瞻基那一朝,将全国划分为十三个布政使司。布政使权势极重,掌管一省之行政。   承宣布政使司与执掌刑狱的提刑按察使司、掌军的都指挥司就是所谓的三使司了。   左差政是一省的最高官员,相当于后世的省长。明中后期,朝廷又派出大员出任巡抚,权力比参政更大,到巡抚时才有些封疆大吏的味道。至明末,又有总督统管一省军政刑律这样大员。到战争期间,甚至有主管好几个省军政的高官,比如杨鹤、杨后嗣昌父子、袁崇焕,这个官职一般都由内阁阁员出任,称之为督师。   高文:“原来高左参政是本科乡试的监临官。”监临官,就是为了防止主考官徇私舞弊的监试官。   “朝廷制度,按例如此。”余意点点头,见三位大人的轿子过去,就道:“高文,走吧。我身子不好,立了这半天,已觉疲乏。”   高文:“是,于千户。”他心中甚是奇怪,上次余意救出自己的时候对他的态度异常冷淡,自进锦衣卫千户所后,余意也是不闻不问,平白让自己在里面关了几天。今日却如此热心,“看来,等下去提刑司,于千户是居了心要维护我高文了。”   想到这里,高文心中安稳了许多。   三顶轿子过后,后面又是长随班子,然后是全副马队枪旗班子,倒是声势浩大。   所谓长随,就是李祯和高凌汉二人从京城带来的随从和用人,也好照顾两人的饮食起居。   高文正要随余意走,却在长随班子中看到一人,那人不是黄威又是谁?   禁不住气往上冲,不觉将手朝腰上一抚,欲要抽刀杀人。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如今在名义上还是个囚徒,却是手无寸铁。   他这才冷静下来,这个时候贸然冲上去,不但不能扑杀此獠,说不好反将自己陷进去了。   看高文神色有异,余意问:“怎么了?”   高文:“没什么,回千户的话,方才看到一个熟人。”   余意:“走吧,再磨蹭,提刑司那边怕是又有说许多废话。”   “是,于千户。”高文心中满是疑惑:黄威这杂痞怎么混进长随班子中去了,对了,他怎么想着要来西安参加科举……难道……他得到了什么承诺,笃定能够考中一个举人功名……这事可不好说呀!   呵呵,若黄威真买通了考官,得到考试的题目,那可是杀头的买卖!   还真看不出这畜生有这通天的手腕,小小一个主薄可能吗?   这事却是怎么也想不透。   ……   高文藏身人群之中,长随班子里的黄威自然看不到。   这个时候的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高凌汉高参政轿子后面,手中提着一把折扇不住地朝高大人背心扇去。   胖子怕热,高凌汉只感觉一阵惬意,回头看了黄威一眼,低声呵斥道:“黄威,你一堂堂秀才,读书种子,如此行状,叫百姓见了成何体统,快快将扇子收起来。”   “是,高参政,小人这是情不自禁,有感而发。”黄威一脸的谄媚,全然没有当初在韩城时那威风罢免的三老爷模样。   看到他的模样,高凌汉哼了一声,心中越发不快:“退下,去去去!”   布政使司衙门的一个师爷急忙拉住黄威的袖子,将他拉到后面,口中低声埋怨:“黄威,你搞什么,也不怕人笑话?我却知道你要讨好布政使,可也不想想你什么身份,这里也是你靠得拢的?还有,你要讨好高大老爷,我们也想,可你这么搞,也太赤裸裸了,叫人看得脸红。” 第156章 黄威的美梦   这个师爷神色中满是轻蔑之意,心中又是警惕。   确实,布政使可是咱们陕西省最大的官儿,全省的人都想讨好他老人家,得些好处。可就算要讨好他,也轮不到你姓黄的吧?   这个黄威狡猾得紧,真若入了高大人的眼,还有咱们这些做师爷的什么事儿?   听到他的斥责,黄威面上有青气一闪而逝。他当初在韩城做主薄的时候,杜生辉杜知县又是个甩手掌柜,衙门里许多事情都可以一言而觉,乃是何等的威风。   可如今却被一个师爷像训孙子一样训,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如以前一样,黄威脸色一变就要发作。   那师爷看到黄威神情不虞,哼了一声:“怎么,黄威你有话要说?”   黄威立即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立即矮下身来,赔笑道:“师爷说得是,是在下的错。”所谓宰相家人七品官,这个师爷虽然只是个普通人物。可人家是布政使的幕僚,在高大人那里也说得上话。真得罪了他,要使坏,只需不着痕迹地在上头说上一句坏化,就能让自己喝上一壶,还是先曲意逢迎的好。   师爷:“知道错了就好,你们这些从小地方来的人啊,做事就是太没名堂。”   “是是是,是在下没名堂,以后还请师爷你多多指点。”说着,黄威偷偷地将一锭金子塞到那师爷的袖子里,低声讨好:“在下只想得了功名,做个官儿,也好对去世多年的爹娘有个交代,慰籍二老在天之灵。”   见到金子,那师爷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又听黄威话中的意思只想拿个功名,和他们这些布政使司衙门的幕僚并不构成竞争关系,这才道:“想拿个举人功名也不什么难事。”   黄威大喜:“多谢师爷提携,黄威若有将来,绝不忘记你的恩德。”   师爷看了看最前面坐在最前面那顶轿子中被炎热和劳顿的旅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李祯,悄悄道:“昌祺公已经昏聩了,倒也不是不好争取的。这次上头虽然有意提拔你,举人功名自然少不你的。”   听到举人二字,黄威心脏一跳:“师爷,需要使多少钱,自管说就是了。”   “银子是得使,可这事也不全是事钱的事儿,有的事情,就得看你的眼睛好不好使了。言尽于此,你自己揣摩吧!不过,上头能够让你走在这长随的队伍里,对黄威你来说已是一场难得的大机缘,就看你的悟性够不够了。”   黄威点点头:“是,师爷说得是。”   队伍还在慢慢朝前挪动,等到那个师爷回过头去。黄威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他狠狠地捏紧了拳头,心中暗道:举人,举人,这个功名我黄威是要定了!若真要那一天,高文啊高文,全赖你所赐。为了报答你的情分,最好的法子几是亲自送你上刑场,亲眼看到你人头落地。放心好了,黄某每年都会在你的坟头敬上三柱香,烧上几张黄纸的。   呵呵,这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非有姓高的杂种闹出这么大动静,老子还真抓不到某些大人物的把柄。   有这么天大一场机缘在手,如果不好好使使,也枉我黄威在衙门在官场历练了这么多年。   想到这里,黄威呲着牙,露出冷笑。   ……   是的,在这阵子,黄威已经将事查得清楚。高文那夜杀了梅良父子和韩隗之后,又将户籍迁移去平凉府,并参加了当地的科举考试。   还真没看出这个曾经的高傻子在读书一事上有过人的天分,竟然一口气过了童试三关,得了秀才功名。   一但拿到功名之后,事情就麻烦了。国朝对于读书人那是相当的优厚,简直就是捧着、哄着,惟恐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姓高的和自己仇深似海,得了功名有了话语权之后,必然会将自己贪墨马政银子一事捅上去,到时候就有说不尽的麻烦。因此,黄威就私信给提刑司的佥事袁新运,让他派人无论如何得将高文给做了。   没错,提刑司的袁新运就是他黄威的后台和幕后老板。   每年梅家马场得的朝廷的马政补贴有一小半落进这厮的口袋里,毕竟贪墨马政补贴那可是杀头的买卖,若非这样的大人物,根本就罩不住。据说,除了梅家马场之外,袁佥事在其他马场还有发财的买卖。   此人贪婪成性,手段狠辣,要处置好此事,害区区一个高文也没有什么难度。对于此事,黄威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这贪官每年从我这里拿去那么多好处,仅仅叫他杀高文一人也未免太便宜了些,你不能光吃钱不办事吧,还得给你找些麻烦。   ……   黄威这人做事一向喜欢将利益最大化,高文得悉梅家马场中的猫腻,表面上看来是他黄某空前的大危机。可冷静下来一想,未必不是好事。可以以此胁迫一下袁新运,问他要点好处。否则,大伙儿一拍两散,我黄威为了自保未必就不能反戈一击,给朝廷做污点证人,以求宽大处理。   “那么,我能够从袁新运袁佥事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呢?”   黄威首先想到的就是钱,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袁新运贪婪成性,就算眼前有一只鹭鸶飞过,也要在它的腿上刮下二两油来。你问他要钱,这狗官掌握着提刑司这种要害部门,真翻了脸,说不好先取了他的性命。   所以,他黄威得的这件好处首先不能触及袁佥事的切身利益。其次,此事的难度不能太大,对袁新运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想了半天,黄威想得头疼,还是没有想出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   就在这个时候,朝廷派李祯前来陕西主持本年乡试,队伍已经到了华州。   华州是钦差大主考在陕西的第一站,按照明朝科举制度的规矩。一省的乡试,正副主考官由朝廷选拔官员到地方上担任,可监试官则由当地的布政使担任。至于考场的内外帘官,更是从当地省份各地方的知府、知州和知县当中选取。所谓内、外帘官,就是说乡试那一天,考生和试官一入贡院,则锁上考场大门,不到考完,不能出场。   大主考居于贡院至公堂,因至公堂后面有一道门,加帘以隔之,帘内称内帘;帘外为外帘。主考及同考官居内帘,主要职务为阅卷。其助理人员提调、监试、收掌等官,掌管理试卷等,亦居内帘。   外帘为监临、外提调、监试、收掌、誊录等官所居。外帘各官管理考场事务。   内外帘官不相往来,有公事在内帘门口接洽。   简单来说就是,内帘官负责誊录考生卷子,审卷、荐卷,而外帘官则负责考场纪律和监考。   说来也巧,韩城知县杜生辉恰好被选拔为本期乡试的同考官,也就是内帘官。负责阅卷和荐卷。一旦你的卷子经过他推荐,最后又中了举,他就是你的房师。   一般来说,每省同考官有十八人,在本省取本省甲科属官,不足,聘邻省甲科推官、知县。也就是说,做同考官的官员必须是进士出身。   杜生辉是进士,座师又是吏部尚书王直。这种收学生、蓄人脉的好事,自然不能错过。   于是,杜知县就在陕西学政的带领下早早地去华州等候大钦差李祯李公。   黄威听到这事之后突然心中一动,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机缘。又想起高文在平凉府参加童子试,混迹读书人的队伍,以至让各地官府在缉拿逃犯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一个杀人越货的山贼和士子联系在一起,自己也是看到石廪生回韩城之后才查到高文去了平凉。   这事给了他一个极大的启发:是的,就连姓高的畜生都想科举,我也可以试试呀!没错,我黄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如果这么下去,这辈子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薄。就算在任上做再多的事,也不可能跟进一步。可如果能够得个举人功名,那就是个直接县丞的。以我的手段,只要真正进入官场,将来未必没有一个好的前程。   是的,可以借这事胁迫袁新运和他身后的势力,叫他给我黄威弄个举人功名,等到得了功名之后,再给我谋个官职。   到时候,我黄威就是鲤鱼跃龙门了。   黄威本是个有野心的人,一想到这里,心中火热。   当下就按捺不住,骑了快马跑进西安城。   事实和他预想的那样,袁新运听到黄威说要参加今年的科举之后,勃然大怒。说你黄威什么狗东西,竟敢同本老爷说这种胡话?要想做举人,要想当官,自己去考,如果能够中进士,点翰林,别说区区一个从七品县丞,内阁相爷也做得。不过,你这厮虽然是个秀才,可在主薄位置上蝇营狗苟一二十年,只怕《四书》《五经》都还给了孔圣人,叫你作一篇八股时文,想也是狗屁不通,偏生还有这种痴心妄想?   如果是往常被自己的幕后大老板这么骂,黄威早吓得满头冷汗,告罪退下了。   但这个时候的他却一脸的如常,说高文将来若被抓捕过堂,难免会在公堂上胡言乱语,牵扯到他黄威。自己真当那场合上,难保不会说些什么叫大伙儿都不痛快的话来。毕竟,向马政补贴银子伸手那可是要抄家灭门的,我黄威这十多年来没一日睡得安稳。这样的日子早就过够了,只想脱离陕西这片苦海。还请佥事可怜可怜黄某,许我一个举人功名,给个县丞的官职,远远打发到外省去任职。   “什么,你还敢威胁本官了?”袁新运拍案怒啸:“你找死吗,你当本官什么人了,内阁阁老还是吏部天官,说给你功名就给你功名,说给你官职就给你官职。我就是一个小小的佥事,可没有这种能耐。”   说到这里,袁佥事已是杀气腾腾,作为执掌一生刑狱的高官,要弄死黄威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黄威却是不惧,说小人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一旦事大,朝廷追查下来,小人也只能据实自白,求留得一条小命了。当然,佥事待我恩重,自不敢打这个翻天印。袁大老爷你虽然没这个手段,可你背后的人有啊!小人要的也不多,想来那人自是有法子的。   他已经预感到,陕西马政这么大漏洞,每年国家拨下来那么多款子,单靠一个佥事肯定吞不下去,这个袁新运背后肯定还有大人物,只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这话已是无赖嘴脸,袁佥事也是没有法子。闷了半天,才道,给你在吏部谋个官职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首先你得中举啊。科举一事乃是硬工夫真本事,你考得过自然是好,考不过,就算是天王老子说情也是无用。   黄威:“事在人为,要不,大老爷你再想想,天无绝人之路,小人相信这一点。”   袁佥事只道:“你下去等等,本官想想再给你回话。”   黄威下去等了几日,袁新运就带话过来说李祯李大主考和一应内外帘官已经到了西安,各地乡绅和士林领袖都要去接待,补了黄威的名字,在大主考在西安城中的这段日子里,可去应酬。另外,学政衙门那里,他黄威可自去报名参加今年的乡试。   至于接下来怎么做,又如何去考,就看你黄主薄自己的手段了。   听到袁新运这话,黄威欢喜得几乎要飘上天去,自知道自己今年的乡试怕是有门了。   所谓应酬,不外是缙绅和士子们在官府的安排下请主考官吃饭,负担钦差大主考在陕西的一应开销。一来可以为衙门节省经费,二来无非是来打个口风,探些题路,希望通个关节。   能够被安排去接待应酬大主考的谁不是陕西的头面人物,要么是做过官的,要么是士林的大名士。   黄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薄,竟然能够不通过官学的选拔,就能直接参加科举考试,又能被安排进这种场合,可见袁新运背后那人身份的尊贵。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心惊,又心中振奋。 第157章 谁拿他们当回事   是的,明朝的科举制度到这个时候已经逐渐完善,尤其是地方上院试和乡试两道关口。   按照正常情况下说,每省乡试的名额不同,同江南省份每界有四五千秀才涌进考场不同。如陕西这种文教落后地区,能够参加考试的士子大约在三到四千之间,看起来不少,但其实是不够用的。   道理很简单,乡试三年一期,可院试每三年考两次,每次都能制造五十名秀才,几十年下来,就是几千之巨。而一省有十几个州府,也就是说有资格参加乡试的怎么着也有好几万。如此,问题就来了,谁能进考场谁不能进就值得斟酌了。   一般来说,读书人在考中秀才之后,成绩好的都会被选拔进官学。乡试考试资格优秀考虑官学士子,不够之数则由官学通过考试从民间秀才中选拔。也就是说,你只要进了官学,半只脚就算是踏进乡试考场了。于是,就出现了有钱人买官学名额,榜姓的咄咄怪事。   当然,官学生每年都又考试。考试不合格者是要被赶出官学的。   所以说,黄威要想拿到乡试名额,首先就得走通学政衙门的路子。   袁新运权势虽大,可还碰不动学政衙门。   过朝地方有所谓的三司,也就是说一生的民政归承宣布政使司管,军事归都指挥司,提刑按察使司管刑法。   实际上,都指挥司好象没什么权力。于是,就有三台一说,就是:布政使藩台、按察使臬台、学政学台。   三台的主官都是正三品大员,重要省份如南北直隶则是从二品,互相制约,互相看不顺眼。   学政衙门的官员都是清流,怎么可能买小小一个提刑司佥事的帐。可见,袁新运后面必然又个大人物,至少是从三品的贵人。   这样的人物若是被他黄威个惹恼了,要想除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好在那人选择了交易,用利益封他黄威的嘴。   想到这里,黄威大叫幸运的同时,又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这才是富贵险中求,人生不搏上一回,又如何能成为人上之人?   是的,表面上看起来,自己不过是被得到考试资格,又可以接待大主考,好象并没有得到任何承诺,可黄威已经知道所有的道路已经被背后那人铺平了,接下来就得看他自己的手段了。   实际上,整个陕西省乡试最重要的有二十人,正副主考和十八房内帘官。考试进考场答完卷子之后,先要由外帘官糊住卷子,然后将考生所作的题目重新誊录一便,然后再送到内帘官那里阅卷。   这十八房同考官觉得你的卷子作得不错,这才推荐到正副主考那里排定名次。   你就算要买关节,可一口气买通这二十人那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这事不是这么操作的。最好的办法是通过观察李祭酒这段时间被陕西士绅官员吃请,揣摩主考官的出题思路。另外,送些钱给李大人身边的长随,请他们给个关节。   为此,黄威已经事先兑换了几百两黄金,又聘请了几个答题好手老学究,暗自做了准备。   果然,在大主考李祯进西安城亮马夸街这一天,他就得到布政使司的通知,让他随行。   听到这个消息,黄威已经明白,袁新运走通的是步政使司的门路,他的幕后老板就是里面的人。不是左右布政使就是左右参政。只是这人究竟是谁,他也无从得知。   居中联络黄威的就是高布政使的这个师爷,先前见到本省最高级的官员,黄威自然是曲意逢迎,打算在高凌汉面前混个脸熟。方才更是一个冲动,就凑上去给高大人打扇,结果被师爷一通埋汰。   亮马夸街之后,距离进乡试考场还有十余日。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李主考会出席许多宴会,黄威自然要一刻不停地跟在后面,看能不能从大主考那里探点风声。   回到住所,黄威想了想,探口风的事情且不提,关键是李主考身边的长随那里也得去打点打点,正琢磨着,一个心腹跑进来,低声说:“禀三老爷,高文已经进了提刑司。”   “啊,今天是高文过堂吗?”黄威霍一声站起来。   “是,今日是高文第一次过堂。这姓高的贼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通天手腕,竟然依附了锦衣卫,这阵子都被锦衣千户所护着。提刑司屡屡过去拿人,都被锦衣卫给轰了出去,还死了人。如今,两个衙门都难翻了脸。不过,犯人老捏在锦衣卫手头也不是办法,那桩案子不可能这么拖延下去。锦衣卫也是没有办法,这才答应交出高文。”   “好,只要那贼子进了提刑司就好,他一进去,就别想出来了。”黄威大感振奋。   那个心腹担心地说:“三老爷,锦衣卫可不是好对付的,怕就怕提刑司拿他没个奈何。”又叹息道:“真没想到小小一个高傻子,怎么讲究认识锦衣卫呢?”   “是啊,真叫人想不到啊。他究竟又是使了什么法子……钱,对对对,肯定是的。听说高文贼子写书赚了不少,几千两还是拿得出来。厂卫贪婪成性,自然见不得银子。不过,不用担心。”黄威嘿嘿冷笑:“若是往年,听到锦衣卫三字,只怕所有人都会吓得冷汗直流。可现在嘛……他们锦衣卫的头儿都被人给打死了,谁又拿他们当回事?”   黄威所说的锦衣卫的头儿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去年放被文官们给打死在朝堂上。   事情是这样,土木堡之变,太上皇被瓦剌人活捉之后。为了稳定大局,郕王朱祁钰,也就是当今景泰天子监国。群臣将此战的责任推卸到太上皇贴身太监王振身上,就冲击午门,涌上朝堂争相向朱祁钰弹劾王振,要求严办欲将王振满门诛灭。   景泰帝犹豫了,朱祁钰能够在明英宗被俘,国家一片混乱中稳定大局,且组织军队在京师击败也先大军,在有明一朝也算是精明有为的君王。至少,在危急关头的决断力并不逊色于太祖、成祖两代英主。自是知道,土木堡一战的责任并不能全怪王振。   而且,今日百官群情激奋,来势汹,自己若是遂了他们的愿,固然皆大欢喜。可如此一来,自己威信何在,以后还怎么治国,君权岂不是要受到文官集团的制约了?   朱祁钰作为一个天子,考虑问题自然会从政治上出发。这事表面上看起来不大,可难保不是文官集团对自己的试探。无诏冲击宫禁,那可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皇帝也是心中窝火。就下旨说:“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今后再议。”   皇帝的这个态度激怒了文官,这个时候,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负责宫禁守卫,带了人马过来阻拦百官。他以前是王振的人,现在换了天子,见百官将矛头指向王振,生怕受到牵连。又想在新君驾前表忠心,仗着有皇帝的谕令,喝斥群臣,让他们立刻出去。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户科给事中王竑脾气急躁,见王振已死,马顺还敢如此嚣张,他不由得怒上心头,冲上前去,抓住马顺的头发,先用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向马顺打去,再用嘴咬下了马顺脸上的一块肉。   王竑这一动手,众大臣们立刻蜂拥而上,将马顺团团围住,拳打脚踢。   可怜别人说起锦衣卫,都以为乃是武艺高强之辈。可是,真正的厂卫高官,其实说到底都是文职管理人员。马顺虽然权势颇大,却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很快就被百官活活打死。   打死马顺之后,百官继续冲击宫禁。这下可把朱祁钰给彻底吓坏了,直接朝禁中逃跑,可惜最后还是被于谦给拦住。   没办法,他只能下令将王振满门抄斩,这才平息了这场政风波。   这事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义愤填膺的百官要求惩办王振,但根子里却是君权和文官集团的交锋。最后的结果是,朱祁钰彻底败北,文官集团势力大张。   君权不鄣,皇权的标志厂卫系统也是一蹶不振。   若是在永乐年间,世人一提起锦衣卫,必然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至于现在嘛,谁拿他们当回事?   而且,又因为早年厂卫这种特务机关直接对皇帝负责,可以绕过司法程序做事,加上里面的人员良莠不齐,难免干了许多天怒人怨的事情,可以说已经激起了公愤。如今,和厂卫斗争是政治正确,得道多助。   小小一个锦衣千户,跟提刑司的佥事比起来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是是是,三老爷说得是。”   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心腹进来,禀告道:“三老爷,布政使司的马师爷叫人带话过来,说是李大宗师今天要在碑林赴宴,请你过去侍侯。”   黄威:“好,好得很。接下来几日,本老爷会很忙的,你们也给我打点起精神来。”   以他的观察,国子监祭酒李祯老得不象话,已经彻底昏聩了。自己在底层打了一辈子滚,什么人没见过,要想从那糟老头那里探些题路也不是什么难事。   考虑到晚间要打点起精神来,黄威毕竟已人到中年,精力未免不足,正要去迷瞪片刻,睡个回笼觉。又有一人慌张地跑进来:“三老爷,提刑司传你老人家过去问话。”   黄威:“提刑司……他叫我过去做什么?”   “回老爷的话,说是提刑司正在查高文一案,叫你过去佐证。”   “叫我过去佐证,又关我什么事?”黄威有点莫名其妙,心道:袁新运在搞什么鬼,正要办那高文,直接拿下就是了,怎么还牵涉到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突然间,他心中不安起来。 第158章 杀威棒   有锦衣卫陪着自己过堂,高文心中也安稳了。   过不了片刻,就到了提刑司公堂。   同地方政府衙门一样,提刑司虽然是省一级最高刑法机关,但还是会在每月逢五和十放牌审案。当然,处理的都是大案要案恶性案件。   等到了公堂外,就看到早早有衙役押着几个犯人在阶下候着。这些犯人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如丧考妣,落到提刑司手头能有个好。   这几个犯人当中还有一个书生,看他身上穿着谰衫,是个有功名的秀才。此人一脸的苍白,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   今日提刑司放牌,要审问好几件案子,里面传来阵阵打屁股的声音和犯人的惨叫,接着就是主审官清朗的判决声。   听到里面犯人的叫声,那个面容苍白的秀才开始颤抖起来。   高文用手轴碰了碰他,小声道:“兄台不用害怕,咱们好歹也是大成至圣先师的门徒,读书种子,不可能用刑的。若有事,说清楚就好。”   那书生有种想哭的表情:“多谢兄台安慰,在下姓梁名诺,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高文:“平凉高文。”   余意:“高文,里面那人就是提刑司佥事袁新运。还没轮着你,且在外面等着,我进去和他打个照面。”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而且,越是要紧的案子越会排在后面。   高文一案涉及到军资被劫,又有好几条人命,干系重大,自然要放在后面压轴。   高文点点头:“有劳余千户。”   对于黄威的幕后老板袁新运,他还是很好奇的,禁不住定睛朝公堂中看去。却见着一个白面书生正襟危坐在大案之后,此人就是袁新运,单看他的面相,倒是仪表堂堂。   在大案的旁边则设了两个座,余意走进去之后,只微微一拱手,就坐在右首。锦衣千户和提刑司佥事品级相同,余千户也没有同他客套。   很快,里面那件案子就审结了。袁新运转头问做笔录的书办:“下面该审什么案子?”   书办:“回佥事老爷的话,接着就是凤翔府生员梁诺和继母私通,被邻居抓了现行一案。”   高文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回头看着梁生,抽着冷气:“好手段,连继母也下得去手,佩服佩服,这次就算有功名也救不了你。以后别说认识我。”   袁新运:“原来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陕西提学衙门可有大人过来?”   书办:“回大老爷的话,罗学政已经到了。”   袁新运点点头:“士林出此败类,官学管教不严,也是有责任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却要听听罗学政怎么说,有请。”说罢,目光一抬,有意无意地看了高文一眼,眼神中满是杀气。   高文自然不惧,也回视过去,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   书办:“带梁生。”   梁秀才战战兢兢地进了公堂,按照明朝制度,有功名的读书人是不用下跪的,就木木地站在一边,如同行尸走肉。   又过了片刻,就看到一个身着大红官袍的官员走了过来,坐在袁新运大案的左首。   高文一看,此人乃是熟人,正是自己去陕西学政衙门时给他报名的那人。   这个罗学政知道高文的名字,又喜欢他的文章,对高文的态度非常温和,神色中颇多欣赏。   看到是他,高文心中更加安稳。今日过堂,右有锦衣千户余意护着,左有学政衙门的罗学政,那袁新运就算要对他不利也翻不起风浪。只要罗学政一意维护,提刑司就不敢对自己用刑,也不敢将自己下到的监狱里。   正想着等下该如何回话,突然间,里面传来一阵喧哗。罗学政大声喝骂道:“斯文败类,竟于继母私通。不但干犯国法,还颠倒人伦纲常。圣人之言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几禽兽希!如你这等畜生,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人世间,本官忝为陕西学政衙门学官,深以为耻辱。来人,剥下他的谰衫,革了功名,狠狠地打!”   话音一落下,就有两个衙役如狼似虎般扑上去,三下五除儿就剥了那梁生的衣裳,按在地上,甩开了膀子,将一束缚荆条狠狠地朝梁生脊背上抽去。   这两个衙役却不是提刑司的人,看衣着正是罗学政带来的手下。明朝自开国初年太祖朱元璋创建官学制度以来,管理都异常严格。尤其是对那种在学堂里吃廪米的廪生、附生和增生极为严苛,每年都要进行考核。考核不合格者不但要给赶出官学,还要吃棍子打。在明初,以国子监为代表的各级官员常常有打死读书人的事情发生。   他们手中的荆条看起来不粗,也就拇指大小。不过,却经过油、漆、水反复浸泡,柔韧度极佳。一落到梁生那白皙细嫩的背心上,就如同长了牙齿,每一记都带起一串血肉。   凌厉的风声在大堂里尖锐呼啸,听得人心中发寒。   可怜梁生虽是色中饿鬼,可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皮肉之苦,顿时惨烈地叫起来。   罗学政:“公堂之中鬼哭狼号,成何体统,堵嘴!”   “回学政老爷的话,梁诺已经晕厥过去。”一个衙役回话。   罗学政:“抽了几记。”   “已抽了二十记。”   罗学政看了袁新运:“用刑毕,袁佥事,判决吧!”   又有人提了一桶水过来泼到梁生头上,姓梁的"呻吟"一声醒过来。再见他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再寻不着半点好肉。天气正热,若是灌脓,怕是活不了几日。   这个时候的他身上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派头,被革除功名之后也就是一个普通百姓,只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啊!”   袁新运喝道:“凤翔府百姓梁诺于继母私通,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此案有与人私通,也有乱伦情形,即以乱伦罪处置,当斩。但考虑到梁诺乃是家中独子,上有老父需要奉养。判处斩监侯,上报刑部核准。”   一边说着话,一边提起笔飞快地在写下判词,然后将一根火签儿扔下来:“立即将罪犯打入提刑司大牢!”   斩监侯就是死缓,按照古代的法律。犯人若是犯了死罪,案情虽重,但因父母、祖父母等尊亲属无人奉养或无人继承祭祀,需要留下来奉养和祭祀。或者情节属实、危害性属实,但有值得怜悯的情节,一般可减为流刑或徒刑。   等到半死不活的梁生被拖下去之后,里面传高文进去问案。   大堂的青石地板上还残留着犯人留下的鲜血,红嫣嫣看得人心中一凛。   高文知道这是袁新运这是杀鸡给猴看,想要震慑自己。   他有着陕西提学衙门和锦衣卫撑腰,心中自是不惧,走上前去,对罗学政一施礼:“学生见过大宗师。”态度说不出的恭敬。   罗学政的声音缓缓传来:“你就是平凉生员高文?”   高文:“正是学生。”   罗学政:“那么,你知道提刑司今日传你过来为何?”   “学生知道。”听罗学政的声音很是温和,高文一颗心也塌实了。   “哦,既然知道了也好,提刑司若有话问,你只需据实回报就是了,还不上前向袁佥事见礼?”   “是,大宗师。”高文转头看着袁新远,挺起腰杆,微一拱手:“高文见过袁佥事。”   对于今天的情形,高文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虽说自己背后站着未来的内阁首辅,却不能将个人命运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至少,这公堂之上不能跌了份儿,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叫敌人抓不到把柄。   他润了一下嗓子,酝酿好情绪,正要开口说话。   突然间,袁新运“啪”一声将惊堂木狠狠拍在大案上,厉声斥责道:“高文,你劫持军资,杀人越货,罪大恶极。见了本官还不跪,来人,打二十杀威棍!”   “是!”立即就有两个衙役凶神恶煞扑上来。   高文将手往身后一背,大喝:“我乃平凉府学生员,有秀才功名在身,依《大明律》可见官不跪,不得用刑。没有学政官的命令,谁敢打我?”   两个衙役楞住了,扭头看着袁新远。   “好个贼子,少拿你的秀才功名说事。没错,本官是不得对有功名的读书人用刑。嘿嘿,那也不过是走个过程而已。好,今日既然陕西提学衙门的罗学政亲自到堂,你又归他管,本官员就问罗学政要个说法。”袁新运冷冷一笑,问罗学政:“罗学政,这事你怎么说?”   “大胆高文!”突然,罗学政猛地站起来,指着高文骂道:“你抢劫军资,杀害押车民夫,已是不赦之罪。别以为本官什么都不知道,你以前不过是韩城县衙典史,为了逃避国法。竟冒良籍参加平凉院试,如今又想参加本年陕西省秋闱。本官也是大意,竟被你哄瞒过去。如此蟊贼,国朝百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本官今日就要将你革去功名,交付提刑司依律论处。”   说完,他喝道:“来人,剥去高文身上谰衫,杖三十!” 第159章 锦衣卫历史上最丢脸的一天   听到先前还一脸和气的对自己颇为欣赏的罗学政突然翻脸无情,高文脑子里“嗡”一声,顿时呆住了。   杖三十?   先前梁生被抽了二十记已经是背上没有一块好肉,我今日还能活吗?   这罗学政缘何下如此狠手?   “不对,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我要冷静,我要冷静!”高文在心中念叨,又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神智。就看到罗学政和袁新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糟糕,这二人早已经串通好了,要坏我高文!”   “难怪刚才罗学政叫人对那梁生用刑的时候下手如此狠辣,这是杀威棒呀,要给我高文一个下马威!”   “看来这陕西马政弊案牵扯不小,不但和袁新运有关,连学政衙门也湿了脚。说不定,背后还有什么大人物?”   “难不成我高文今日就要折在这里?”   心中念头纷至沓来,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学政衙门的衙役扑上来,抓住高文的手就朝后剪去。   高文如何肯落到他们手上,一用力,将二人震开。   两人一时不防,加上高文力大,一个趔趄,同时摔倒在地,顿时来了个狗啃泥,说不出的狼狈。   公堂之上,一般的犯人见了官,知道自己罪责难逃,早就吓成一滩烂泥,甚至还有人直接尿了裤子。如高文这种不但不束手就擒,反将公差直接打倒在地的情形,众人还是第一次碰到。可以说,衙门和国法的威严彻底丧尽。   罗学政气得满面铁青,大叫:“来人,来人啊,把贼子拿下!”   袁新运也厉声喝道:“所有人听着,拿下高文,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众衙门同时应了一声,纷纷提起水火棍朝前扑来。   高文知道现在不是乱想的时候,一脚将一个衙役踢翻在地,箭步朝前冲去。   见他如此凶悍,袁新运吃了一惊,猛地朝后缩了一步,尖声叫:“你要做什么,来人啦,来人啦!”   倒是那罗学政胆气不小,不但不退,反将胸脯高高挺起:“贼子敢尔!”   还好高文的目标不是他,只两步就走到锦衣卫千户余意身边,背了双手,一副气定神闲模样。   是的,如今也只有锦衣卫帮得上忙。   余意是徐有贞的人,是值得信任的队友。   果然,余意猛地站起来,对着冲过来的衙役大声喝道:“做什么,怎么,想在老夫面前耍刀弄枪吗,来呀!”   锦衣卫恶名昭著,他这一声大喊,全然没有先前那痨病鬼模样,当真是声若洪钟,直震得大堂中回音不绝,杀气弥漫。   想到锦衣卫的厉害,有想起余意那日一言不合就直接取了宫四的姓名,众衙役心头一寒,同时停下了脚步。   是的,余意杀了宫四的事情闹得挺大。提刑司这几日已经派人过去交涉过,结果都被人一顿棍棒打了回来。   提刑司的按察使不忿,说是要写折子去京城弹劾余意。余意却是不惧,带信过来说他也已经写了折子送去京城,弹劾提刑司横行不法,残害百姓,大有打御前官司的味道,气得提按察使两眼冒火。   看到众人停下来,余意这才咳嗽起来,咳了半天,喘着粗气道:“缩卵了?这就对了,我们是谁,锦衣亲军都指挥司,皇家亲军,那是天子的部队。咱们只对皇帝万岁爷负责,你们,要想在我面前乱来还不够资格。”   他冷笑着对袁新运道:“袁佥事,不是我不将高文交给你。实际上,高文一案的是非曲直同我也没有一文钱关系。不过,此人牵涉进白莲妖人,是重要的线索。所以,这人不能交给你。当然,如果你要问案,且问就是。但不能用刑,否则打坏了人,断了线索,你负责吗?还有,问完事之后,人我得带走。看今日的情形,这案子是没办法再审下来了。对不住,我得将人带走了!还有,若是有人敢阻我去路,嘿嘿,休怪我手下无情。锦衣力士听着,若有人胆敢乱来,杀无赦!”   “是!”听到余意的命令,随他一道来的几个侍卫响亮地应了一声,冲进大堂,抽出闪亮的绣春刀,警惕地看着众衙。   “高文,跟我走吧!”   袁新运:“跋扈,跋扈!”   看到袁佥事气得浑身颤抖,高文心中大乐:知道厉害了吧,我喜欢看你勃然大怒,偏偏有奈何不了我的表情。   就一拱手:“是,余千户,小生着就随你去千户所,配合锦衣卫的调查。”   “恩。”余意牵了高文的手,在众侍卫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朝大堂外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人大喝一声:“好个奸佞小人,视我国法如无物邪!今日且看老夫扑杀此獠,正人心,还我大明朝朗朗乾坤!”   话音中,一条黑影闪过,然后就是啪一声。   再接着,就听到余意捂着背心跳起来:“你打我,你敢打我!”声音又惊又怒,又是不可思议。   高文看得明白,原来就在他和余意即将出公堂的一瞬间,罗学政猛地跳起来,抢过衙役手中的荆棘条子就抽到余意的背上。   荆棘条子何等的厉害,只见余意身上的飞鱼服已经被抽得裂出一道口子来。   这玩意儿别说打在身上,就连看了,高文也替余意感到痛。   “啊!”众锦衣卫卫士大惊,想要护主,可一看动手的是学政大人,却不敢动弹。   抽了余意一记之后,罗学政还不解恨,继续打,一边抽一边在口中骂道:“蟊贼,还真以为你是天子亲军,就能在我等正人君子面前做威做福?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千户,就算是你们指挥使亲至,老夫一样打。今日,我必效法朝中诸君子格杀马顺之义举打死你这个奸贼!”   罗学正年方四十,正是身强力壮之时。而余意显然有疾患在身,走上几步路就喘得厉害,如何是他的对手。   不小心又中了好几记,身上已有班班血迹,疼得面容的都扭曲了。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住,竟大声叫起来:“贼子,贼子!”   一时间,二人扭打在一起。   两人都是有品级的官员,他们这一通如同街头泼皮斗殴的打,惊得大堂上众人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高文在旁边看得又是担心,又是心头火起。骨子里关中汉子的血气涌上来,正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助拳。   突地,外面有人喊道:“都住手,都住手,钦差到!”   高文回头看去,却见徐珵在几个官员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住口,堂堂朝廷命官竟打成一团,成何体统!”徐珵铁青着脸厉声呵斥。   见到他,余意和罗学政这才停下手来,彼此气喘吁吁地相互对视,如同两头已经打发了性的恶狼。   他们二人已是异常狼狈,罗学政的帽子已经掉了,头发披散下来,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抓出道道血痕,不知道的还以为罗大人夫纲不振,家有河东狮吼。   至于余意,更是倒霉到家。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抽烂了,有血不住渗出,一张脸苍白得吓人,就好象下一刻就要落气。   堂堂锦衣千户被一个学政官打得只剩半条命,这简直就是国朝百年以来,锦衣亲军衙门最丢脸的一天。 第160章 请袁大人过目   徐珵终于出现了,高文一颗悬挂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了地。有他在,这险恶的局面终于可以彻底反转过来。   只不过,这徐老头怎么今天才回西安,也不知道这几日究竟在忙些什么,害我高文如此狼狈。   一想到这里,高文就来气,也懒得上前见礼,退到一边。   徐珵官职不大,只是翰林院编修。说起品级,也就是正七品。   可是,一见到他,不但余意,就连罗学政和袁新运也急忙走上前来见礼:“见过钦差元玉公。”   没错,徐大人虽然只是一个正七品官员,却身份尊贵。首先,按照明朝的选举制度,殿试的状元授翰林院,编撰从六品;榜眼、探花,授编修正七品。老徐是榜眼出身,又进了翰林院,可谓是天下士子的楷模。如果没有土木堡之变,太上皇被俘。做为皇帝的国策顾问,贴身秘书,熬上十几年资历,放出去,至少是个手握重权的六部侍郎,说不好还能入阁为相。   明朝官场中,官员们碰了面,且不论品级高低,先要说说自己的出身,进士及第,以榜眼入翰林为编修,可以说已经是读书人可以企及的最高成就,别的文官见了他首先得矮上一头。   这是其一,其二,徐珵行监察御史事于陕西招募兵勇。监察御史是什么,那是言官,专门给各级官员挑毛病的,相当于后世的纪委,见官高一级。   其三,他可是得了圣旨的钦差,对于地方事务有临机决断之权。   徐珵也不废话,哼了一声,大步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先前袁新运的椅子上,淡淡道:“今日这里好生热闹,锦衣千户和学政官在公堂上打起来了,可分出胜负?你们不用管我,继续吧!”   余意和罗学政也回到自己位置上,当着徐大人的面自然不好再动手,只互相对视,眼睛里的怒火似要将敌人烧成灰烬。   等了片刻,徐珵才道:“不动手是吧,看来大家都累了。那么,说正事吧!袁佥事,你说说,这是怎么了?”   袁新运的座位被徐珵抢了去,只得俯首侍立在一边,倒像是他的下级。听到问,忙回话道:“禀钦差,正在处置韩城典史高文抢劫军自,杀害民夫一案。这高文罪恶滔天,不但劫了军资,犯下命案,还冒了良籍参加平凉府科举考试。桩桩件件,都是不赦重罪。本官正要革除这个奸贼非法得来的功名,下到提刑司狱中,依国法论处……”   “可有证据?”还没等袁佥事说完,徐珵打断了他的话,问。   袁新运:“徐大人,高文勾结山贼,杀害民夫,抢劫军资一案,本官已经查得清楚,有当日押运大车的民壮和车夫为证。来人,将相关人等的供词拿上来,呈给徐大人过目。”   “是。”立即就有书办将一大叠供状送过来,放在大案之上。   这些卷宗提刑司和黄威已经做了许久,上面不但有案情记录,还有那日逃回韩城的民壮和车夫的供词,且按了血红的手指印。   所有人都在上面众口一词说,看到高文和山贼相互勾结,突然暴起发难,写得极为详实。   见徐珵慢慢地翻看着供状,一脸的平静,袁新运道:“此案有人证,有物证,铁证如山,不容抵赖。”   话还没有说完,徐珵突然冷笑一声将卷宗合上:“铁证如山,这就叫铁证如山?袁新运,枉你也是个老提刑了,想不到做事还是如此糊涂。此案关系重大,岂能全凭区区几个民壮和车夫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徐珵态度恶劣,一来就要将整个案情彻底推翻,袁新运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又有邪火拱起,道:“徐大人,若是一个两个民壮的供词或许做不了数,可那日逃回韩城的目击证人有十六人之数,难道他们都看错了,又或者都于高文有仇有怨,要诬陷于他?”   徐珵是一个心胸不太开阔之人,听到袁新运一口一个“徐大人”也是恼了,哼了一声:“那可难说,这些民壮、车夫可都是贱籍小人,他们说得话做得了准吗?难不成本官不信高文这个读圣贤书的士子的话,偏偏要去听这些卑贱胥吏的一面之词,那才是笑话了?”   这话叫袁新运经受不住,顿时涨红了脸。   罗学政叫道:“徐编修这话本官不敢苟同,你说胥吏贱役的话不可信。且别忘记了,高文可是韩城典吏,不也是胥吏。一个胥吏能是什么好人,干出这种恶事,犯下如此滔天大案也不足为奇。”   “罗学政,高文的身份且按下不表,至少在此刻他却是陕西平凉府生员,不还没有被你革除功名吗?”   罗学政:“本官已经下令革除他秀才功名了。”   徐珵淡淡道:“按照我朝制度,要革除一个读书人的功名,可是有规矩了。在本案尚未审结,高文尚未定罪之前,罗学政你又有什么依据?”   罗学政叫道:“高文本是贱役,冒充良籍参加科举,乃是死罪。徐大人既然要过问此案,还请你秉公执法,拿下这个贼子。”   徐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罗学政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气愤地说:“徐大人你笑什么?”   徐珵指着高文:“你来说说。”   “是,徐编修。”高文平静地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叠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呈上去,道:“没错,高文以前确实是韩城县的典史,属于贱籍。可我祖上乃是南京上元人,后因为牵涉进永乐年方孝孺一案,被流方到陕西平凉府庄浪县……后到韩城,高文……幸有当今天子仁德为方案平反……高文这才改回良籍……又迁回原籍参加当地科考……高文祖父在庄浪有三十亩地,按照朝廷制度,可回籍落户……这是朝廷回复的改籍文书,还请三位大人过目。”   一席话说了半天,将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楚明白。   “什么,你已经改回了良籍?”这下,不但罗学政,就连袁新运也都禁不住低呼出声。二人急忙凑在一起,飞快地翻看起那些文书和批复。   彼此有相互交换着眼色,目光中全是惊疑和震惊。他们本以为高文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胥吏,以二人的身份和地位,要想整死他,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却不想这人竟有翰林院编修钦差大使撑腰,还是方孝孺一案的后人。   这下,事情就复杂了。   “好了,既然高文的户籍问题已经没有疑问,那么,在没有最后定罪之前,他就是个有功名的士子,不得用刑不得拘押。”徐珵见二人翻看个没完,很是不耐,呵斥道:“罗学政,你身为陕西省的学政官,一旦有事,不但不能为读书种子做主,反不问青红皂白就要革除人家的功名。本官倒想问问,你究竟是学政官还是提刑司的人,你究竟是什么立场?若叫陕西士子知道此事,岂不人人心冷?”   这一声训斥,叫罗学政经受不住,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不再理睬罗学政,徐珵又看着袁新运,道:“袁大人,你说你有相关人等的口供,这又算得了什么,本官直接就有人证。来人,将相关人等押上来!”   “是!”外面有人响亮地应了一声。   不片刻,就有一群锦衣卫押着大约十来人走进大堂。   这十来人都是浑身带伤,满面丧气,显然前几日不知道受了多少刑。   进得大堂之后,几个锦衣卫朝徐珵和余意一拱手:“见过钦差,见过千户。”   这十来个证人高文却是认识的,正是梅家庄的家丁和那日随自己一到押车去平凉府的民壮,顿时心中一振:好个徐有贞,下手真快,竟将人犯直接抓到西安来了!   我道这些日子徐珵究竟消失到哪里,原来是带了锦衣卫去了韩城抓捕目击证人和人犯。   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和东厂一样只对皇帝负责,别人也无权调动。不过,这一年以来,锦衣卫正处于最黑暗的时期,人见人踩,就连他们的指挥使马顺也被文官打死了,也没有人拿他们当回事。   况且,锦衣卫是特务机构,主要任务是侦察、逮捕、审问不臣。山贼抢劫军用物资一事何等之大,他们也有权插手。将来上头问起来,完全可以回话说是协助徐珵办案,倒没有坏朝廷给锦衣卫订下的制度。   “这是……”看到下面乌泱泱跪了一地的证人,袁新运有点蒙。   徐珵冷冷道:“怎么,这些人袁大人都不认识?来来来,下面的相干人等,报上名字。”   一个跪在地上的囚犯哭喊道:“禀大老爷,小人乃是韩城民壮,那日正好押运军资去平凉。”   “回大老爷的话,小人是赶车的车夫,大老爷饶命啊!”   “小人是梅家庄的庄丁,大老爷,小的也是听命行事,饶命,饶命啊!”   ……   听众囚犯自报家门,其中又有梅家庄的庄丁,袁新运感觉到不妙,额头上有汗水渗出。   “袁大人,你说是高文劫了军资。此事非同小可,本官忝为钦命来陕西招募兵勇行监察御史事。陕西军政干系朝廷对瓦剌用兵事,乃是我徐珵的职责范围,自然要查上一查。嘿嘿,这一查,还真查出端倪来。”徐珵咯咯笑起来,笑得阴森:“此案好象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其中还涉及甚广。来人,将人犯的供状呈上来,请袁大人过过目。” 第161章 无策   很快,一大叠口供就送了上来。   袁新运和罗学政又凑到了一起,仔细地翻看起来。这一翻开,袁新运就禁不住颤抖起来,额上的汗珠一颗颗滴下来。   上面供词写得分明,那日伏击车队的乃是梅家庄的庄丁假扮,目的是为了杀高文灭口。之所以要灭高文的口,那是因为他看过梅家的帐薄,知道梅良和黄威贪墨了朝廷的马政银子。   其实,对他们这种大人物来说,区区一个高文是死是活,根本就不是个事。既然徐大人要救高文,放他一马给个面子也不是什么事,大不了将所有罪名推到梅良身上,反正死人也不能开口说话。可看样子,徐珵好象要追究陕西马政这个大窟窿。如此问题就严重了,真若闹起来,自己只怕要被碾得粉身碎骨。   “怎么,袁大人很热吗?”徐珵端详着袁新运面上黄豆大的汗珠,讽刺地问。   袁新运一咬牙:“这些口供不足为凭,厂卫凶残,屈打成招。”   “还不死心,来人,取物证!”徐珵大喝。   “是,大人!”又有几个锦衣卫抬着几口大麻袋过来,砰一声摔在地上。   打开来,里面全是簇新的马鞍。   徐珵指着那些鞍子,喝问:“袁大人,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袁新运咬牙不语。   徐大人嘿嘿笑起来,指着地上一个梅家庄庄丁:“你来告诉袁大人。”   那个庄丁:“大老爷啊,这是我韩城上次送去平凉的马鞍。那日庄主假扮山贼,半路伏击车队,却别高文斩杀,小人等见着庄主的尸首,没办法只得回了韩城。小人们见这么多鞍子扔得到处都是,心想怎么也值得几个钱,就带了回去。大老爷,我等是胁从,都是听命行事,饶命啊!”   说着,就不住地磕头,直磕得额上鲜血淋淋。   徐珵:“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据说,本官所知道,此事的幕后主使是韩城县衙主薄黄威。他与梅良狼狈为奸,贪污朝廷对陕西马政的补贴,罪不容赦。如今,黄威正好在西安,来人,去将黄威带来。”   “假的,假的。”袁新远大叫。   徐珵不悦:“袁大人若是不信,尽可查验。”   “对对对,得查验查验。”袁新运也顾不得体统,大步走下堂来,拿起马鞍挨个地仔细检查起来。   这一看,双手就禁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原来,明朝的所有军用物资上都打有铭记。制作工匠姓甚名谁,谁人监制,又发往何地,算是有一整套完善的质量追述体系。每关都有专人经手,根本做不了假。   看了半天,徐珵有将一本帐薄扔下来,落到袁新运面前,喝道:“单就高文这案而言情形也简单,不过,从梅家庄这本帐薄上来看,本官却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这十来年中,朝廷每年拨给梅家的银子数目不小,可庄子里去没有那么多钱。那么,这么多钱究竟去哪里了,又送给了谁?袁大人,这上面可有你的名字,前前后后你得了人家三千多两。这钱,你竟然也敢拿,难道不怕国法吗?”   “啊,这是诬陷,这是诬陷!”袁新运跳将起来,大声叫嚷。   “来人,祭出王命旗牌,将袁新运拿下,彻查!”徐珵大喝。   立即就有两个锦衣卫冲上前来,摘掉袁新运的帽子,倒剪了他的双手。   袁新运不住挣扎,嘶声大叫:“徐珵,你要干什么,这是对本官的诬陷。我要上折子弹劾你,我要见按察使,我要见布政使大人!”   徐珵:“拖下去,关入锦衣卫大牢,细细审问。”   “奸佞小人,徐珵你就是个奸佞小人!”   看到袁新运被拿下,高文心中一片大快。   这个时候,又有人来报:“禀钦差大老爷,韩城主薄黄威带到。”   高文猛地一回头,就看到黄威从外面走进来。   黄威也发现了高文,二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彼此的目光中都带着杀气。   黄威见高文毫毛未损地立在公堂中,而袁新运又不在,心中惊惧。但还是微微一笑,朝高文拱了拱手:“原来是高小哥,半年未见,甚是想念。”   高文也一笑:“黄主薄你风采依旧啊!”   黄威朝徐珵拜下去:“韩城主薄黄威拜见徐钦差。”   “啪!”徐珵一拍桌子喝道:“好个黄威,你勾结梅良贪墨马政银子,又命梅家庄庄丁假扮山贼劫持军车,罪大恶极,如今见了本官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黄威心中大惊,背心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不过,他在公门里打了一辈子滚,心志坚强。表面上却是异常平静,反拱手道:“徐钦差说在下贪墨马政银子,陷害高文,可有证据?”   徐珵:“你要证据是吧,来人,给他看。”   等到看完证据,黄威一颗心反安稳下来,道:“徐钦差,你说黄威贪墨马政银子,又陷害高文,凭借的仅仅是梅家庄的庄丁的口供,此不足为信。下官忝为韩城主薄,以前也曾去梅家马城收过赋税,查点和马。在下为人刚正,一向不给情面,难保没有得罪小人,以至被他们攀污。”   “钦差大人说我贪墨公款,可这帐薄上却没有下官的名字。若大人要依几个卑劣小人的证词就要治在下的罪,黄威不服,还请大人为下官做主。”   说罢,就长长一揖拜下去。   听到黄威的话,高文心中咯噔一声。刚才他也有查验相关证据,没错,梅良的帐本中确实详细地记录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送了多少银子给袁新运,可上面却没有黄威的名字。   此事想来也简单,梅家马上表面上是梅良的产业,实际上黄威才是真正的老板,他想要多少银子,直接去马场提取就是,哪里有自己给自己送钱还记帐的道理?   梅良在其中不过是扮演一个人型ATM机的角色罢了。   黄威人老成精,这一番应对柔中带刚,顿时激怒了徐珵:“好个小人,不招是吧,来人,用大刑!”就将一根火签儿扔了下来。   “是!”两个锦衣卫正要上前。   忽然间,罗学政大喝一声:“住手,黄威乃是有功名的秀才,又是本界我陕西省乡试生员,不得用刑!”   这个罗学政早已经同袁新运勾结在一起,方才袁佥事事发被徐珵拿下,铁证如山,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闷闷地坐在一边,只想借个由头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下去禀告。   此刻,见黄威被传来,知道不好,这人可是关键人证。若是被徐大人录了口供,袁新运就算被办成铁案,再翻不过来了。   当下就跳了起来。   徐珵大怒:“罗学政,黄威乃是要犯,当革除功名。”   罗学政叫道:“革除功名,凭什么?黄威是清白的,你又拿不出证据了,本官绝对不同意革去他的功名。徐大人,我提醒你,这已经不在你钦差的权限之内。还有十来日就是秋闱,国家抡才大典,岂容你抓捕考生扰乱秩序,你的王命旗牌对我没用。我当据实将今日情形禀告本年乡试大宗师李祭酒,徐大人你是钦差,李公也是钦差。”   徐大人:“你……”禁说不出话来。是的,今日这事若不对黄威用大刑就取不了口供,取不了口供就坐实不了他的罪名。可人家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却不能用刑。要用刑,就得有确凿的罪证,如此提学衙门才能革去黄威的功名。   如此一来,竟是陷入了死循环当中。就算徐珵智计过人,也是无可奈何。   罗学政搬出国子监祭酒本界陕西乡试的大宗师李祯,李老头五朝老臣,也是钦差。自己动乡试考生就是给他上眼药,李祭酒肯定要过问的。   就算没有李祯在,徐大人也拿罗学政没有办法。道理很简单,明朝政治讲究的是左右相制,上下想制。不在一个系统之中,就算你官职再高,人家说不给面子也不给面子,偏生你拿他还没有办法。   罗学政:“黄威。”   黄威:“学生在。”   罗学政:“走,马上跟本官离开这里,好好温习功课。我就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拿你?”   “是,学政大老爷。”   于是,罗学政带着黄威,气冲冲朝大堂外走去。众锦衣卫只能眼睁睁看着,都不敢上前阻拦。   黄威刚走大堂门口,突然转过身来,朝高问一拱手,笑眯眯地说:“高小哥,想不到我韩城还出了你这么个人才。以卑贱之躯,从一个小小的民壮做到六房典史。如今又脱了贱籍参加科举,一口气连过童试三关,得了秀才功名。如今竟要入秋闱,考取举人。那才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佩服,佩服!对了,我也要与你一起入考场,却不知道到时候你我究竟谁能中举,却不知道高小哥你准备得如何?”   高文也笑起来:“多谢黄兄关心,读书多年,今年秋闱,高文自然要试上一试,尽人事听天命。”   黄威:“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对了,若你我同中,都是韩城生员,却是一桩佳话。到时候,你我乃是同年,倒要好好亲近亲近!”   说完话,就大笑着走了出去。 第162章 大家都有靠山   “恩师,学生有一句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在徐珵的钦差行辕中,高文小心地问。   徐珵:“你说。”   高文小心地说:“学生觉得,恩师查稽陕西马政弊案何等重大,此案可不只黄威、袁新运二人,说不好还要牵扯到多少官员。恩师你一来就拿下袁新运,岂不是打草惊蛇,叫别人有了提防?”   徐珵呵呵一笑:“尔止,我今日若不来救你,你岂不是要被人活活打死在公堂之上。”   高文小心回答:“学生区区一条姓同陕西马政比起来,又算了什么?”   徐珵点点头:“恩,尔止你能这么想,也是不错的。不过,不用担心,为师已经派人进驻布政使衙门,封了于马政所有相关的帐本。呵呵,这一回,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现出原形来。”   高文大喜:“如此就好,陕西马政漏洞如此之大,决不能让这些腐败官员逃了去。恩师若需要学生做些什么,尽管下令就是。”   今日黄威竟然大摇大摆地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脱了身,高文正在琢磨着该如何将他拿下,除此大仇。看徐大人的意思是要将这案子闹大,真到了那一步,那就是大人物之间的交锋了。相比之下,不管是自己还是黄威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如果黄威背后的靠山倒下,要板倒他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反之,高文的下场也会很惨。   徐珵摇头:“此案已无用得着你的地方,还有一阵子就是乡试,你现在做需要做的是好好备考,靠个功名出来给大家看看。”   高文:“是,学生告退。”   徐珵想了想,又叫住高文:“尔止,你的事情我上次去韩城缉拿相干人犯的时候已又所耳闻。你武艺高强,有智有勇,奉母至孝。黄威欺凌你家中老母,想来你必定会除之而后快。可你别忘记了,科举才是你此刻最要紧的,别的事情且放在一边,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这段的意思是警告高文不要想着去找黄威报仇,节外生枝。一旦犯下命案,毁了自己的前程。   徐珵了解过高文的为人,又读过他的卷子,对于这个文武双全之人动了爱才之念,意欲收入囊中。是的,他如今名声大坏,门下众人见他前景暗淡,都纷纷改投他门。到如今,徐大人门生中尽是刁化龙这种歪瓜裂枣,一遇到事,根本就派不少用场,也是到了该吐故纳新的时候了。   高文:“恩师放心,学生就算要报仇也会堂堂正正,决不敢自毁前程,行幽并游侠快意恩仇之举。”他在去提学衙门报名的时候也已经知道黄威的住址,确实有种杀上门去,诛此大恶的冲动。经徐大人一提醒,立即冷静下来:是啊,我好好的前程不要,干嘛要去行险?还是温习功课,拿下举人功名要紧。   徐珵:“那就好,下去吧!”   高文刚走出门去,就看到徐大人的一个门生急冲冲地走进屋:“大老爷,高凌汉高布政请你过去说话,为的是袁新运贪墨马政银子一案。”   里面传来徐珵愉快的笑声:“前脚老夫逮捕袁新运,封了步政司的帐房,后脚高大人就跳了出来,当真是急不可耐,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好好好,准备车马,本钦差就去会会这个封疆大吏。”   高文听得心头一颤:难道陕西布政使也牵涉进这件案子中,热闹了!   *********************************************************   “砰!”黄威狠狠地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高文,高文,高文!”   满屋都是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一个心腹战战兢兢地过来俯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滚!”一想在手下面前温和宽厚的黄威一脚踢出去。   他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面孔已经变得扭曲,狰狞了。   “啊!”那手下惨叫一声,吐了一口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高文,高文,你这个小杂种,难道你是我命里的灾星吗,难不成我黄威今次真要坏在你手上。梅良父子死了,韩鬼子死了,皆拜你所赐……难道这一回要轮到我了……我悔啊,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李进宝抬举你进衙门。早知如此,就该找几个亡命之徒直接结果了你的性命。那时候的你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只蝼蚁……可是现在,可是现在,蝼蚁变成了秀才,还攀上了翰林编修钦差大臣的高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想起梅良父子和韩隗的尸体送回韩城时的情形,黄威剧烈地颤抖起来。   实际上,自从这三人被高文杀死之后,黄威就惶惶不可终日。晚上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们苍白的没有活气的脸在自己面前飘来飘去。好几次在梦中,他都梦见三人立在黑暗的隧道尽处朝自己招手。   这样的情形反复出现几次之后,他都快疯了。   平日里行止坐卧,总是疑神疑鬼,生怕高文突然从暗处提着刀子跃将出来。   只可惜这半年以来,高文就好象人间蒸发了一般,自己就算想要先发制人,也无从着手。   今天总算看到了高文,可是他却找到了一座大靠山。   本来,得到袁新运和他背后势力的承诺,自己笃定拿到今年陕西乡试的举人功名,将来他们又会为他黄威谋个一官半职。眼见着一场天大富贵就在眼前,可徐大人和姓高的杂种一到,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不但如此,只怕自己的项上人头也要保不住了。   “不行,我不是坐以待毙,我不能……我得做些什么……不然,说不好那姓高的小畜生晚上就会杀过来……”黄威慌乱地在屋中走来走去,走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枕头下面还藏着一把腰刀。   忙摸了出来,想要挂在腰带上。可是,手颤得厉害,挂了半天,外面又有一个手下进来:“三老爷。”   黄威大喝:“不是说了吗,没有事别来烦我!”   那个手下身子一缩:“三老爷,有客人过来拜访你老人家。”   “什么,有人来找我,可是高文……是的是的,一定是他找我报仇来了……来了多少人,可有官差?”黄威的声音都变了。   “不是高文。”   “不是高文你来报告个屁啊?”黄威松了一口气。   手下:“三老爷,小的不能不来禀告。客人看起来甚是气派,说是你的老朋友,还请你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老朋友,我的老朋友多了。嘿嘿,这个世道,直娘贼我是看明白了,一个个都是当面一团火,背后一把刀,没有可以信任。我倒要去看看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等到黄威提着刀子进了堂屋,里面早有一个中年文士等在那里,正端着一杯茶悠然地喝着。   见黄威手握钢刀,满面杀气,那文士面色一沉,重重地将杯子杵在几上,喝道:“黄主薄,都什么时候,老夫过来见你自然有要紧的事情。你却磨磨蹭蹭,又带了兵器出来。看你怕成这般模样,成什么话?”   来的这个黄威却是认识,正是上午本期乡试主考官李祯亮马夸街时呵斥自己的那人。   此人乃是陕西布政使高凌汉手下的一个幕僚,姓马。他以前和黄威也没有什么交集,先前游街的时候,看黄主薄也非常不顺眼。这次冒昧来访问,倒叫黄威大觉奇怪。   不过人家好歹也是封疆大吏的师爷,不好得罪。   黄威忙扔掉手中的刀子,拱手赔笑:“原来是马先生,黄威温习了几日功课,感觉浑身不得劲,正打算在庭院中活动活动筋骨,不想你老人家却来了,失礼失礼!却不知道师爷里光临寒舍,有何吩咐?”   “吩咐,自然有吩咐。”马师爷翘着二郎腿,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等下我说个事,你得办妥当了。”   见他如此无礼,黄威心中有莫名的邪火拱上来。心中冷笑:你姓马的虽然是布政使司的师爷,可老子的嘴巴又没搭到你灶头上吃饭,你一来就颐指气使,牛个屁?   但表面上还是恭敬地说:“马先生且说就是了,若黄某能够做到,绝不推脱。”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马师爷淡淡道:“我只是听说今日徐珵徐大人今日将提刑司的袁佥事拿下来,说是涉及到陕西马政问题。你作为人证,也被传去过了堂,可有此事?”   听到他问到这个要害问题,黄威身子一震,仔细地看了马师爷一眼,小心地回答:“是,在下是有被徐大人传去问过话。主要是,梅良牵涉到贿赂袁大人,而在下又是韩城主薄。”   “哦,那你是怎么说的?”   黄威:“自然是知道什么说什么,不知道的也不敢乱说。”   马师爷似笑非笑,又问:“那么,黄主薄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   黄威:“梅良虽是韩城人士,可黄某同他见面的时候都是公事公办,却没有任何私交。他和提刑衙门的事情,在下一无所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马师爷,此案惊动了钦差,颇大。不知道你今日来问黄某,究竟是为什么?”   马师爷:“先前随大宗师亮马夸街的时候,某结识黄主薄当真是一见如故,内心中已经拿你当成老朋友了。方才,徐珵徐大人带着手下去布政使司衙门封存与马政相干的所有帐簿,此事只怕已经传遍了整个西安城。作为一个老朋友,见到黄主薄你受到牵连,难免心中担忧。就过来提醒你,将来若是有人问起梅良和袁新运的事情,你当据实禀告。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若不知道也不要乱讲。还有,你同袁新运很熟吗?”   “也不算熟,黄某做主薄的时候,地方上但有刑案,都会解送提刑司。尤其是去年山西流民入陕,同袁佥事打个交代。”   “说得好。”马师爷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了下来,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就没事了,告辞。”   正要走,又突然补充道:“我相信黄主薄你是无辜的,听说你要进今年的乡试考场,好好考,说不好能得个举人功名呀!到时候,你我倒要多亲近亲近。”   “送马先生!”黄威一揖到地。   等到马师爷离开,黄威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个心腹惊疑地看着他:“三老爷,三老爷你怎么了?”   黄威一边笑一边不住地喘气:“高文啊高文,别以为你傍上了徐珵这颗大树就能把老子怎么样。你要翰林编修做后台,老子有布政使做靠山。山水有相逢,你我有的是见面的时候。”   “三老爷,什么布政使?”   黄威这才知道自己失言,板着脸呵斥道:“不该问的别问,滚……等等,你们几个这几日都带着武器,给老子轮流值夜,不可让宵小之辈在夜里摸到这里来。”是的,他和高文都有大得不得了的靠山。方才马师爷上门所说的话虽然含糊,可其中的意思却表达得非常明确:袁新运的幕后大老板是陕西布政使高凌汉,现在袁佥事被捕,布政使司的帐目被封,高凌汉就不得不走上前台。   道理很简单,据黄威所知把手伸向陕西马政银子的可不止他和梅良,可以说整个陕西官场都湿了脚。做为一省的最高长官,高凌汉也逃脱不了罪责。   如今,徐珵分明想拿韩城和袁新运做为办理此案的突破口。高布政使急了,派马师爷过来给他打招呼封他的嘴。并答应以前的承诺不变,许他一个举人功名和县丞以上的官职。   “不,一个县丞怎么够,怎么也得是个正七品正印官,还得是江浙富庶地区的。干上两任,金山银海都有了。”想透这一点,黄威心中的喜悦不可遏制,禁不住手舞足蹈。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大人物斗法,同他们这些小人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与其担心陕西马政案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还不如提防高文铤而走险,杀上门来。   对,那鸟人就是个凶徒,不可不防。   叮嘱完手下加强戒备之后,黄威又道:“准备车马,本老爷要去赴宴。”大宗师的宴会必须去,说不好能听到些风声,探些题路。 第163章 团聚   已经是盛夏了,高文从徐珵的钦差行辕出来之后,但看见大街上都是白亮的阳光,有些睁不开眼。路边的杨树叶子绿得晶莹剔透,人来人往皆是读书士子。   距离陕西乡试已没有两日,整个陕西的考生都涌进西安城来。   这次乡试的各种事项早在一个月前就由布政使司以告示的形式张贴于各地,本年陕西总共有四千多秀才获得考试资格。而朝廷给的举人名额则只有五十人,也就是说八十个人中只有一人能够笑到最后。这个录取率和竞争的残酷性已是大大超过后世的高考,和公务员考试齐平。   同后世的公务员考试,一旦录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国家公职人员不同。你一旦中了举人,如果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报复要去搏一下进士功名,是可以直接做官的。一做,就是从七品的县丞。   就算你在朝中没有门路,做不了官。只需功名一到手,有的是人送房子送土地依附在你头上,想不发财都难。   正因为乡试有着莫大好处,几乎所有的考生都红了眼睛。   在古代能够读书,且到了秀才这一步的人大多是家世不错的富家子弟。四千考生,再加上贴身书童和家人,西安城中突然多了上万人,市井顿时繁华起来。   即便是大热天依旧满街都是人,路边的凉茶摊子、酒楼里到处都是读书人和书生们的嬉笑声。   在锦衣卫千户所关了这几日,整天呆在斗方之间懒于运动,今日重获自由,走在大街上,高文突然心中有些迷茫,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   他在学政衙门中留的地址是大鹰的家,此刻大鹰还被关押在提刑司牢房中,小鹰也不知道躲到哪里。主人家不在,自己也不方便去那里。   高文答应小鹰要救他师父出狱,如今袁新运已经被徐珵逮捕。为了大鹰的事,他也有在徐珵面前求情,徐大人也答应说下来之后会调查此事。如果大鹰无辜没,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   既然徐珵点头,高文也不好在追问下去。   大鹰那里去不了,高文摸了摸下巴,想起自己还有几日就要进乡试考场,在过去的十来日中自己还没有读过一页书写过一个字。读书备考这种事情,三天不念口生,三天不练手生,是该找个地方好好读几天书了。   要不找家清静的寺院道观什么的,住上几日?   “哎,我倒是忘记了一事,险些误了事!”突然间,高文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原来,在平凉的时候,高文早就想过进西安城赶考的相关细节。琳琅书房在西安自有一间院子,到时候自可住到那里去。况且,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和石廪生如今都在那里温习功课。何不过去凑个热闹,若是在读书时碰到弄不明白的地方,也好就近请教。   最最重要的时,那日在平凉府,高文和石幼仪分别的时候,叮嘱她回韩城之后就接母亲来西安,就在琳琅书坊在西安的院子里汇合。   自己光想着找个清静的地方读书,差点忘记了这事。若母亲和石幼仪进了城,见不到我,却不知道要担心成什么样子。   “我来西安已经这么多天,想必母亲已经到了。”   想到这里,高文再不敢耽搁,忙叫了一辆凉轿子,说了方向,一道烟去了。   等到了地头,还没等他推门,就看到俞兴言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高文,俞老板大惊:“尔止,是你,你不是关在锦衣千户所吗,你身上的案子怎么样了?”   高文哈哈一笑:“俞老板,高文今日逍遥而来,你觉得呢?”   俞老板惊喜地问道:“难道说没事了?快说,快说。”   “自然是。”高文将今日的情形大概同俞兴言说了一遍。   “咳,原来是徐大人徐大钦差介入此事,如此说来尔止你已经没事了。”说到这里,俞兴言突然愤怒地一跺脚:“真想不到堂堂提刑司佥事竟然和黄威、梅良勾结贪墨马政银子,如此蟊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最最叫人可气的是,没有证据,就连徐大人拿黄威那贼子也没个奈何。”   高文冷冷笑道:“黄威算得了什么东西,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这已经不是区区一个韩城的事情了,说不好还要牵扯到许多官员。一查,终归要水落石出,万丈波澜,小小一个黄威又如何能逃过这一劫?所谓天道好还,国法须饶他不过。”   俞兴言:“对对对,天道好还,不信抬头看,上苍饶过谁。尔止,既然你已经出来了,且在我院子里住上几日,好好温习功课,再不要因为别的事情而分心,功名要紧。”   高文一拱手:“正做此想,确实要叨扰老先生了。”   “咱们什么交情,说甚叨扰。对了,这可是个好消息,我得去告诉石廪生石兄。”说着话,俞兴言就朝前方一顶正在招揽生意的轿子招了招手,大声喊:“轿夫,过来。”   高文:“老先生你这是要去哪里?”   俞兴言笑道:“自然要去见石兄。”   高文:“我家泰山老大人没和你住一起吗?”   俞兴言一边上轿子一边摇头:“石廪生搬走了。”   高文大惊:“住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搬走,难道泰山老丈人和你……”是啊,石廪生就是个古怪性子,与人一言不合就会破口大骂。他和俞兴言住在一起,一天两天还好,日子长了,说不好就会闹将起来。   俞老先生呵呵笑起来:“怎么可能,我和石兄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儿。尔止你也不用多问,进院子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高文被这话弄得一头雾水,摇了摇头:“这老头,真是古怪!”   正要进院门,突然听到里面一个老妇的声音:“闺女去接一下,文儿回来了,还带了许多行李。”   这声音如此熟悉,正是自己日思也想的母亲。   高文猛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就看到母亲用手扶着房门将头转了过来,旁边赫然立着石幼仪。   “娘!”高文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住磕头:“儿子不孝,叫母亲受到贼人欺凌,又让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来西安。儿子,该死,儿子该死!”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扑簌而下。   风风雨雨大半年,从隆冬到盛夏,如今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第164章 老迈大宗师   本届陕西乡试钦差大宗师李祯李昌祺亮马夸街之后,被布政使高凌汉引着,进驻陕西贡院。   所谓贡院,就是一省的最好学政机关。地方颇大,是一片宏伟的建筑群,有文庙、贡院、提学衙门,也是将来乡试的考场。   说来也怪,偌大的贡院竟然没有一颗树。原因也比较奇怪,一时怕考试的时候有歹人从外面翻进考生,藏身树阴,给考生传递题目。毕竟地方实在太大,考生实在太多,也管不过来;二是乡试都是在盛夏,若是遇到雷雨天,高大树木引来雷电,将士子劈了也罢,若是引起火灾问题就严重了。   除了各省贡院,皇宫中也是同样情形。正因为没有高大树木,一到夏天里面热得厉害。到后世正德年间,正德皇帝热得不成,索性长期住在有山有水有林的皇家园林西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西苑成为明帝国的政治核心。   没有树阴,整个贡院就是一座火炉。   进了贡院的行辕,待到至公堂里坐下,李祯已经热得快要晕厥过去,一张脸苍白得厉害,却看不到半点汗珠。   副主考舒日长见他情形不对,急忙命随从给李祭酒除了吉服,换上葛麻薄衫和凉帽,关切地问:“昌祺公,你不要紧吧?”   李祯紧咬着牙关,也没办法说话,只不住摇头。   “快快快,快送碗冰镇乌梅汤来。”舒日长急忙下令。   “不必了,不必了……”李主考"呻吟"了一声,挣扎着端起新泡的绿茶,顾不得烫嘴,热腾腾地喝了好几口。   这就口热汤一下肚子,李祯额角见汗,面上现出红晕了,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要紧的。”   舒日长这才恍然大悟:“哎,本官也是糊涂,昌祺公年事已高。又中了暑气。若是一碗冰镇乌梅汤下去,那才是龙虎交战,就算是大罗金仙也经受不起。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还真没办法向朝廷,向陕西生员交代了。”   李祯:“不知者不罪,你也不用自责。这天也实在太热了,老夫却是经受不起。”   舒日长也叹道:“京城已是热得厉害,想不到这西安城的日头比起北地更毒。”   同两位主考官不同,陕西布政使高凌汉年富力强,虽然身上的吉服已经被汗水泡透,有的地方已经浮起一层盐花,却依旧正襟危坐,显得很是精神。   见二人叹息,就笑道:“二位大宗师喊热,我也是外地人,在陕西任上多年,不更难受。这里已经是你们的地头,如此暑天,你们怕龙虎交战,上的都是热汤,我却不怕。还请赏碗冰水吃吃。”   舒日长哈哈一笑:“说起来这贡院如今虽然是李祭酒的行辕,却也归陕西布政使司管。你一到却是问我们要冰受用,你是主我们是客,倒是反着来了。方才忙了半天,我与昌祺公早已经腹中饥饿,既然你这个地主来了,我倒是想唱一出莲花落。”   高凌汉也哈哈大笑:“好说,好说,我这就叫人去准备酒席。宗师们都是大学问家,我也是科举出身,正要想你们讨教道德文章呢!”   还没等舒日长说话,李祯却道:“吃什么饭,我已经倦了,先睡一觉要紧。”   看他满面疲惫,皱纹中全是亮晶晶的汗光,高凌汉道:“对对对,宗师们先去奎宿堂歇半个时辰,等有了力气再用饭不迟,我在这里看几页书等你们。”   奎宿堂就是乡试考主考官下榻之地,位于贡院考北的最后。   李祯早已经类得不成,就和舒日长一道在随从的伏侍下脚步趔趄地去了。   看到他佝偻的背影,高凌汉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老头直如风中残烛,朝廷也真是,派这么个老朽过来做甚。李昌祺也真是,临到老了,利欲之心却是热切。不过是想来得些拜师银子,收点门生罢了。可是,千里迢迢的折腾,别说一个七老八十的老者,就算是壮年人也经受不住啊!   两个大主考到了奎宿堂,也顾不得体统,脱掉已经被汗水沁透的以上,赤条条倒在凉席上。   等到肚皮一挨着席子,凉意透来,汗水顿时就收了。   禁不住同时叫了一声“受用!”   虽然二人都累得不成,可在席子上躺了半天,却死活也睡不着,不觉说起话来。   聊了几句这一路上的所见所思之后,李祯突然叹道:“日长,这人啊,不服老不成。这些日子车舟劳顿,真真是要将我这把老骨头都抖散了。办完这个试差,老夫也该上折子乞骸骨归隐田园了。”   舒日长大惊:“昌祺公龙马精神,我很是佩服。你老人家是五朝元老,新君登基,还有依仗你的地方,怎可轻言归隐?”   李祭酒笑了笑:“依仗,依仗什么,一个老朽罢了。国子监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那就是个闲职。我这么大年纪了,也该退下去给人家让位了。别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睛,阻了他人上进的道路,闹个没趣就不好了。”   舒日长:“祭酒这个……这个……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可是……”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祯躺在席子上,也不看舒日常,只淡淡道:“我知道,翰林院中有不少人想要顶老夫这个位置。日长,你也别误会。我却知道,等回京之后,你要外放任职。”   舒日长:“是听说过这事,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不确定的事情,我却不好乱说。”   没错,翰林院的编撰、编修们虽然前途远大,可品级却低。编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而国子监祭酒却是正四品。   如今李祯年事已高,也干不了几年。翰林院的人在里面不过是过渡一下,迟早都要放出去做官,不可能一辈子呆在里面。因此,所有人都将目光盯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   只要李祯一退下去,倒是可以争取一下,一下子就从正七品到正四品,那才是真真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了。如果在地方上,从正七品到正四品,也不知道要熬多少年。   国子监虽然没权,却可以当做一个台阶。只要品级上去了,将来挪个位置,立即就是六部侍郎,前程似锦。   翰林院的人最擅长的不就是借力、卡位、抢官帽子吗?   李祯一笑:“日长,你我这一路走来,无话不谈,也算是往年交了。实话同你说,老夫年纪一把,再若恋栈不去,岂不惹人厌烦。再说,我是真的累了,想回家了。落叶归根,别把一身老骨头丢在北京才好。实际上,也不怕你笑话,我这次大考差来陕西做考官,就是想得些养老钱求田问舍。哈哈,日长,老夫这个心思倒叫你笑话了,惭愧惭愧!”   舒日长摇头:“昌祺公休要做此想,朝廷派考官下来办试差收门生,得点谢师银子也是正当,也算是国家对老臣的体恤,有成例可循。古时圣人虽说有教无类,可束修还是要的。”   是的,出来担任一省的主考官,收入谢师银子合理合法,算是一项福利,自可正大光明地伸手,舒日长见李祯自责,忙小声安慰。   李祯叹息:“老夫早年家境贫寒,父母去世得早,全凭族人接济这才读书仕进。做了一辈子官,所得的俸禄都回馈了乡里。临到了老了,依旧是两袖清风。哎,想起家中子孙,如今日子依旧过得清苦,我这心中就是愧疚。”   舒日长和李祯一路从京城到陕西,李公的情形他自然清楚。老李虽说贵为国子监祭酒,日子过得却苦,身上的衣裳也都破旧,还打了补丁。   说起来,李大人都五朝老臣了,还做过广西和河南的左布政使,穷成这样,确实叫人心酸。   这大明朝官员的俸禄还真是低的离谱,若没有真得执身秉直,还真要苦死了。   如此这朝堂之中,有李祯这种操守的官员还真是不多见。   舒日长由衷地说:“昌祺公真君子,吾辈之楷模。”   李祯突然哈哈一笑:“老夫还真没想到这出来办试差的收入如此丰厚,如今得了不少拜师钱,算不算是湿了脚。”不等舒日长说话,他又道:“现在,我也算不得楷模了。日常,看到这么多银子,老夫还真有些怕了。”   舒日长也跟着笑起来。   是啊,自己以前担任过考官,经历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对于李公这种正人君子来说,还真是意想不到。   确实,对于李祯来说,自己的这个试差,原来是发财的美事。   他和舒日长刚进陕西,陕西提学就带着被选为内外帘官的府、州、县官员早早地侯在华州,山珍海味、飞禽走兽、水陆流水席招待自不用多说。   吃喝停当,就是游华山,吟诗作赋,足足折腾了三日才启程来西安。同时,各府、县都将礼单偷偷地塞到两位大宗师的袖子里。   作为正主考,李祯自然拿了大份。待到无人处,掏出来一看,顿时惊得面红耳赤。这些礼单上都只写了一个数字,标明送礼的府县的名字。最多的四百两,最少的也是一百。   原来,按照规矩,大宗师到地方上办考差,都有拜师银子。府、州一级四百,县一级一百。陕西有十四个州府,数不清的县。   这一趟下来,李大人什么都没干,先得了上万两的好处,抵得上自己拿十年俸禄了。   他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只感觉心脏突突地跳,一晚上没有合眼,到现在依旧感觉有些害怕。   今日听李祯又说起这事,舒日长知道老李这是害怕别人说他贪污,以至毁了晚节。就笑着安慰道:“李公不要多想,大比之年,不独翰林院,满朝的堂官、郎官们都拼了命地考差,还不是想得这拜师大礼。京官贵是贵却清苦,三年一次的考差,也算是朝廷给大家发的养廉银子,也是圣上对你这种清如水似的君子的恩典。”   其实对于在朝堂上做了一辈子官,又当过两省封疆大吏的李祯来说,舒日长的话他如何不明白。禁不住眼眶湿润:“圣上体恤我这个老朽,当真是天恩浩荡啊!”   二人说了半天话,再没办法睡了。   舒日长禁不住问:“昌祺公,此次陕西秋闱的题目你可已经想好了。”   李祯看了他一眼:“日长,你的呢?”   按照明朝的科举制度,乡试一般来说考试三场,每场三天,每场考毕休息两日,前前后后小半个月。第一场三天考试三道《四书》文,第二场则是五道《五经》题,第三场考策论和试帖诗。   《四书》文三题的出题人是大主考李祯,《五经》题由副主考舒日长出,第三场的题目依旧是大主考出。   这其中,三道《四书》文最是要紧,若是做得好了,直接就能录取,至于后面两场的题作得如何却不要紧。   舒日长听到李祯问,不疑有他,回答说:“其实在华州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也拟定了题目,李公你呢?”   李祯突然一板脸:“日长,你这是在探我的题吗?朝廷自有制度,却不好同你讲。”   舒日长大为尴尬:“李公,我也是随口一问,倒是忘记了规矩。”   李祯疲劳地叹息一声:“日长,我就是这个性子,不是太会说话,得罪之处尚请不要放在心上。这阵子,天气又热,老夫累得不成,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考题。国朝立国将近百年,四书五经都被士子们翻得烂了,任何一个句子后面都跟着不知道多少篇范文,这要出个合适的考题却难。老夫也是想得神思恍惚,索性且放在一边,等养好精神再做主张。”   “距离生员进考场也没几日,李公你还没想好题目,这可如何是好?”舒日长吃惊地张大嘴巴,李大人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又看到他一脸的疲态,和布满红丝的眼睛,心中却是一叹:李公毕竟是快八十的老人了。   就道:“昌祺,高布政使还在外间等着呢,咱们出去用饭吧。”   “也好,反正也没办法睡了。”   等到二人穿好衣裳回到至公堂,高凌汉却不在。   一个长随回答说布政使司衙门里出事了,来陕西招募兵勇的钦差大臣,翰林编修徐珵带人封了衙门的帐簿,要生事。高凌汉大怒,急冲冲地赶了回去。   李祯问:“日长,你也是翰林院的,这个徐珵是谁?”   舒日长:“宣德八年殿试榜眼,就是去年提议圣上迁都的那个。”   “原来是他这个小人。”李祯恍然大悟。   舒日长心中又叹:这么出名的一个人李公竟然不记得,真是老了,昏聩了。 第165章 置产   “文儿,你长白了,也长胖了。”   母亲被石幼仪扶着,粗糙的手轻轻地在高文的脸上摸着,那么地温暖。   高文笑道:“娘你的眼睛又看不见,怎么说儿子长白了。”   石幼仪责备地看了高文一眼,高母却笑道:“娘虽然看不见,却能摸出来。文儿你的脸以前又粗又紧,今日摸来白白嫩嫩,想来是白了些。”   高文不满:“娘,你的意思是说儿子面皮松垮下去了。”   石幼仪“咯”一声笑出声来,又自觉失态,忙掩住自己小嘴,俏脸微红。   高文忙扶着母亲,关切地问:“娘你在路上走了几日,可累着了?”   高母:“又是乘车又是乘船,路上行了三日。娘是苦惯了的人,走几日路算得了什么。倒是幼仪辛苦了,文儿你得对人家好。”   高文:“是是是。”   “听说我儿如今已是秀才了,哎,娘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是你爹爹在天之灵保佑啊!”   高文大为得意:“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反正一拿到书本,只需看上一眼就能完全明白。这一次乡试,儿子一定给你考个举人老爷回来。”   高母:“也不需要做什么举人老爷,有个功名,不用给官府交税,不用服劳役就可以了。”   高文看了看琳琅书坊在西安的这间院子,觉得倒是清雅,心中却是喜欢。道:“书坊是不是给稿费了,要不然咱们将这地方给买下来,再买个铺子租出去。娘你也辛苦一辈子,也该享福了,以后就住在西安吧,韩城那边也不用回去了。”   对于自己名义上的故乡,高文也没有特别的眷恋。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喜欢生活在大都市里,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高母道:“俞老板倒是给了几千两银子,我是个忙惯了的人,闲不下来。”   高文知道母亲是个节俭之人,真若要劝也劝不住。看了石幼仪一眼,心中一动,道:“娘你操劳惯了,也不觉得如何。可石姑娘在咱们家吃了这么多苦,咱们再粗茶淡饭,也不好。”   高母叹息一声:“是啊,确实苦我闺女了。也罢,你既有主张,就按你说的办好了。”   石幼仪听到高文的关怀之言,满上带着感动之色。   高文又问:“娘,你们先前可见着石老先生了。”   高母:“见着了,说不了几句话,石先生就搬走了。”   石幼仪将头低了下去,高文知道石廪生还是不肯和女儿相认,心中叹息一声,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色。   一家人团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儿。不觉天黑,服侍母亲睡下。高文这才握住石幼仪的手,柔声道:“妹子,辛苦你了。这些天,我却时刻记挂着你。”   石幼仪被高文牵着手,一张脸红得像是花儿一样,欲要挣扎,却如何挣脱得了,只低声道:“仔细被娘听着。”   “娘已经睡着了,妹子,你可想着我。”   石幼仪嘤宁一声:“我……自想着你……”   这个时候,母亲房间里却传来一声轻笑。   石幼仪大惊,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甩开高文,惊慌地跑回自己房间。   看着石幼仪纤细窈窕的背影,高文心中大乐,又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是啊,总算一家人在一起了,她们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作为一个男人,所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她们,让她们永远快乐幸福。   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得努力了!   高文,加油!   当天晚上,高文索性点了等,作了一篇八股文章,温习功课到半夜,才上床睡觉。   第二日,高文找到了俞兴言,谈到自己以后要将家搬到西安,并在城中置办产业的想法。俞兴言说不用担心,这事就交给他办好了。   琳琅书坊在西安这间院子刚置办不久,颇大,有两进,俞老板很大方地做价卖给了高文。又寻了两间距离院子不到两里的铺子,谈妥价钱,请了中人,买了下来。   这两间铺子位于闹市区,每年都有将近十两银子租金入项。就算以后高文什么都不干,刚租金也够母亲和石幼仪吃用了。   看到三张地契,高文母亲用手摸了又摸,老半天才让石幼仪收进箱子收好。   有房有铺面,顿顿有荤腥,在她看来老高家算是兴旺了。   看到母亲和石幼仪面上的笑容,高文颇有成就感,日子活到现在,当真是有滋味了。   有钱有产业,又有功名在身,洗脱了身上的罪名,总算是这个世界立足了。   当时,现在还有两件事情放心不下。一是马上就要开始的乡试,这关系到自己未来是否能够进入官场,在这片古代的时空,只有一官半职才能护得家人一生平安,单单一个秀才功名还不够,还不足以让自己成为人上人;二是也不知道徐有贞所办的陕西马政案进行得如何了。毕竟,这案子自己算是其中的人证,还牵涉到大仇人黄威。只要将这案做成铁案,才能把姓黄的畜生绳之以法。不然,若是放脱了黄威,有这么一个豺狼在一旁虎视眈眈算计着,自己虽然不惧怕,可不拿下他项上人头,我高文念头却不通达。   关于马上就要开始的乡试,高文只能尽力备考试,希望老天保佑,主考官出的题目恰好就会。至于马政案子,却不是自己这个小人物能够插上手的。   买了院子和店铺之后,又在家温习了两日。高文遇到策论上的一个难题,就去俞兴言和石廪生那里交流切磋。   两个老头子这两日成天聚在一起备考,累得都老了三分。二人和高文探讨了半天,俞兴言却说起一事,说是自从大宗师李祯进西安城后,士绅们成天请吃,想要从他口中打些题目探点口风,热闹得紧。   整个陕西省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物,都凑了过去,说好好还真叫他们猜中考题了。   “尔止,咱们这么在家中埋头苦读也不是办法。要不,也想办法混进那个场合,做些准备。”俞老先生提议。   话还没有说完,石廪生就发作了:“俞兄,功名但从直中取,莫在曲中求。你说得这纯粹是混帐话,某深为不齿。要去你们去,我却是敬谢不敏的。就算打听到什么,也不要在老夫面前提起。”倒将俞兴言弄了个没趣。 第166章 没个奈何   石廪生义正词严,仿佛道德之化身,一通呵斥之后,拂袖而去,自回房间生气,倒叫俞兴言和高文有种灰溜溜做了小人的感觉。   接待两个大宗师的宴会何等要紧,在座的非富即贵。如他们这种秀才,就算想去,也接不到请柬。偏生石廪生要说这种话,难免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算的意思。   话不投机,说了一席话,请教了俞兴言两个问题,高文没个滋味就起身告辞。   俞老头送高文出门,苦笑道:“石兄就是那秉性,真是叫人不好亲近。”   高文:“我这老丈人啊,还真不好说他。”   俞兴言:“我和石兄都是老朽,这次来参加乡试,也就是姑且一试,算是了个心愿,原本没多少指望。倒是尔止你青春年少,来路还长,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争取一下举人功名。所谓金举人银进士,这一关你无论如何得过呀!”   金举人银进士乃是科举官场上的话,大意是说,举人功名的含金量比进士还足。若是不了解科举的人或许心中奇怪,举人虽然可以直接做官,但一开始只能出任从七品的县丞,而只要你中进士,直接就是一个县大老爷,根本就不能比。   之所以这么讲,意思是,乡试的竞争比会试更残酷,更不容易过关。一般来说,能够考中举人的书生,要想过会试一关却不是太难。   高文只道:“科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晚生只能尽力而为了。至于其他,却是没有门路。说不好只能依我泰山老大人所说,只能直中取了。”   “不不不,尔止你倒是糊涂了,忘记一人。”俞兴言摇了摇头。   高文:“谁?”   俞兴言:“那人就是你们庄浪县的县尊刁化龙刁知县。”   高文一呆:“我好象记得这次乡试刁知县并没有被布政使选为内、外帘官,怎么,他在西安吗?”   “恰好在了。”俞兴言笑道:“说来也巧,我昨天正好碰到两个相熟的平凉府来西安参考的生员,一通攀谈下,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个刁知县来西安办公事,随带着侍奉他的恩师翰林编修徐大人。也是缘分,尔直县试是刁知县是你的考官,院试时的座师却是徐大人。你和刁化龙即是师生,又是同门,这关系还真有些理不清了。”   高文道:“确实有些乱,怎么了?”   俞兴言收起笑容:“尔止你是不是想出席两位大宗师这些天的宴会,不妨请刁知县安排一下。徐大人和副主考舒日长本是同僚,有这层关系,要想去也不难。”   高文心中一动:“多谢俞老先生提醒,且让我想想。”   是啊,这次乡试对自己无比要紧。自己又不是道德圣人,如果能够从两个大宗师那里探点风声,打中题目自然最好不过。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不能错误。   当下就不再耽搁,径直朝驿馆行去。   作为朝廷命官,地方官员进省城,都是住在驿馆里的。当然,也有官员嫌驿站条件差,又不差钱,自己去旅舍,或者径直住进大商贾的院子。   好在到驿馆一问,刁化龙却在,也免得高文好找。   见了高文,刁知县倒也干脆,径直问:“尔止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为今科乡试题目而来,想让恩师在大宗师们那里引见?”   倒问得高文有些尴尬,只道想去凑个热闹。   刁知县:“尔止,你我系出同门,恩师有非常看重你。不过,这事我劝你就此作罢。”   高文好奇地问:“为何?”   刁化龙苦笑:“尔止此事我也不瞒你,恩师他老人家虽然和舒日长都是翰林院同僚,但平日里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当然,让你随陕西的缙绅们陪两位宗师吃吃喝喝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到时候人多,也不要紧。但是,你却忘记了。这种宴会名义上需要布政使尽地主之谊,要他来斡旋。恩师他老人封了布政使司衙门的帐本,已经同高凌汉彻底翻脸,就差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高布政使和咱们一系人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如何肯让你出席?”   高文听刁化龙此言说得有理,不觉失望。可转念一想,就算自己能够打中本科乡试的题目又如何。自己够打出,别人也不是笨蛋。到时候,还不得靠真本事作文一决高下。语气将希望寄托在这上面,还不如祈祷自己所背诵的状元八股文中正好有那些题目。   再说,如果自己真出席那个场合,就算中了举,也难免有投机取巧的嫌疑,平白在履历上留下污点。   当下就拱手道:“多谢县尊指点,对了,马政大案恩师他老人家办得如何了?依我看来,高凌汉有很大嫌疑。”   “那是肯定的。”刁化龙冷笑:“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朝廷每年那么多补贴银子放下来,姓高第一个经手,给哪家马场,给多少都由他一言而决,且没有监督,我就不信高凌汉不动心。不然,为何恩师去封布政使司帐目的时候,高凌汉连大宗师都不陪了,急吼吼地带人回布政司衙门,极力阻挠。他手下的兵丁还亮了刀子,若非恩师祭出钦差的王命旗牌,这事还不定弄成什么样子。”   高文一震,这个高凌汉果然心中有鬼,原来他才是黄威的幕后大老板,我却是没有猜错:“结果呢?”   “结果……”刁化龙突然大为丧气:“结果,布政司的帐做得很平,竟是一点漏洞也没找出来。”   “怎么可能,不对呀!”高文低呼一声:“这事怎么可能查不出来,陕西各地都有马场。将朝廷每年发下来的补贴银子和存栏的军马一对,数字若是不对,不就露馅了?也不用走太远,据我所知道,咸阳、西安、兴平就有几个存栏几千匹的大马场,去查查也不费事。”   “怎么没去查,数字却是对的。”刁化龙叹息:“看来,蟊贼们是早有准备了。这几处查不到,风声已经走漏。现在就算去其他州、府,估计也是一个模样。”   高文喃喃道:“这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真叫人想不明白啊!”   刁化龙一脸严肃:“尔止,恩师这次在陕西闹出这么大动静,弹劾陕西马政的折子已经用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他老人家如今已是骑虎难下。若这次打虎不成,只怕他就只能乞骸骨退出官场了。你我都是他老人家的门生,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乐损,将来的仕途怕是再走不顺了。你心思便给,还得想个法子才好。”   高文一脸苦涩,心道:我就是一个普通书生,能有什么法子,又有什么能力涉足这种大人物之间的政治斗争。   只能道:“县尊,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是啊,这事还真是麻烦了。徐有贞在朝堂中名声已经够坏的了,若是这次再闹个大乌龙,还有什么脸立于世间。徐有贞为士林官场所不容,今后,作为他的门生,就算自己中了进士,只怕也要大受排挤,说不好连官得没得做。虽说进士可以直接做官,可也得有缺呀。到时候,吏部若是不理睬我高文,待职待上十年八年也是常事,刁化龙不就是这样。   这才是没个奈何了。 第167章 考题出台   “昌祺公,你这是怎么了,气色好象不太好?”舒日长担忧地看着李祯。   时至傍晚,夕阳西下,天边的云朵都已经被镶上了一道金边。   风吹来,却带着热气。   城墙之上已经点了红灯笼,光影中到处都是大腹便便的莫名其妙的绅士们在作揖打拱,高谈阔论。   看了看远处的陕西布政使高凌汉,李祯忙道:“日长,你小声点,别叫高大人听到,须有麻烦。我这几日吃得实在太好,却是经受不住了。”   听到他这么说,舒日长摇头道:“别说是你,就连我虽然年富力强,这么些流水席吃下来,身子也是不适。”   李祯苦恼道:“人人都羡慕你我放了考差,得了一大笔廉银子,可这其中的苦又有谁晓得。别养廉银子得了不少,却将命丢在这十三朝古都。”   舒日长道:“李公龙马精神,必然长命百岁。”   “高寿谁都想,但这要看老天爷的意思,还好没几日就进考场了,总算可以脱离苦海。咱们还是打点起精神,先应付眼前吧!”   是啊,整日大鱼大肉吃下来,就算是龙肝凤髓,到后来也味同嚼蜡。   这个时候,两位大宗师到是巴不得来点咸菜、小米粥。可是不成啊,一到饭点,高凌汉就会准时出现,背后还跟着一群希奇古怪的地方缙绅。   这些人过来恭维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李祯李大宗师在官场混了一辈子,心中自然清楚。地方上的拜师银子自然是要收的,这是朝廷的规矩。可泄露考题的事情却不能做,真若那样,就是犯了国法。老李头临到退休,自然不可能冒着杀头的危险失了晚节。   他这次来陕西考差是奔着钱来的,可为了钱丢掉姓名也不划算。况且,作为一个士林领袖,将名声一物看得比天还大。内心中李祯本打算含糊几句,将这些事儿对付过去就罢。   无奈老年人肠胃弱,见天大油大水下去,顿时经受不住。这几日内火上来,出恭时就有股血水喷薄而出,直之妇人的月信还猛。传郎中过来看病,这才知道痔疮犯了,开了方子,又叮嘱说酒是不能喝了,还得多吃素菜果子。   这痔疮一犯,失血过多,李祯面容更苍白,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在以前他做过两省的布政使和国子监祭酒,也是个长袖善舞,精于应酬之人,此刻精力不济,坐在席上说着说着话,竟不小心迷瞪过去。别人同他说起话来,也是有一句无句,形状木讷,将宴席场子弄得尴尬。   每次宴会散场,立即就有一群人过来,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就帖子塞进他的袖子里,夹袋中。   等到回到奎宿堂的房间,将身上全是汗水的衣裳一脱,帖子就落得满床都是。定睛看去,全是礼单,上面写着一个数字。有三百两银子的,有一百两的,最多一个来自西安城中的一个大盐商,有一千两。此人本有举人功名,原先也是个大地主。后来沟通了布政使司衙门,每年都能从盐运司中拿到不少盐引,立即就暴发了。他家中有三个儿子,其中老二还能读书,刚考中秀才,想在这科举路上走远一些,就过来请大宗师们提携。   在大明朝,做生意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出路,尤其是卖盐,必须要有要官方背景。你一个普通人,贸然涉足这一行当,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有了象样的功名,才能在保得一家平安。   这个盐商的心思李祯自然清楚,不过,这银子得了可是烫手的。一二百两的拜师银子拿了也不为过,可到了一定数字就坚决不碰了,拿了你就得替人办事。   李宗师这几日打定主意,出席宴会的时候就装糊涂,打哈哈,乱点头,从来不给人承诺。如何肯收这笔钱,就同舒日长合计了一下,定下三百两的尺度。三百两银子以下的不妨收了,超过这个数字就给人退回去。   士绅们有银子,敢在两位大宗师这里使钱,想必在布政使那里也没少用力。这个高凌汉也不知道得了多少好处,卖了多少情面,他就是个有心的。每日除了安排地方相干人等过来陪吃,还陪他们将西安城里城外的名胜古迹游了个遍,什么大小雁塔、华清池、俪山。   两个宗师本是文人出身,见到古都景物,自然是歌以咏之舞以蹈之,布政使也殷勤地唱和,宾主倒也尽欢。不过,他们又不是笨蛋,自然知道高大人这是在套他们的题目。果然,诗歌唱罢,高凌汉就将话题扯到经义上面,遇到这个时候,李祯只是呵呵笑上几句,道:“咱们继续赋诗。”或者装着疲惫模样打起瞌睡。   就在今日,西安城里城外的风景都被他们游遍了,实在是看无可看,高大人索性将宴席摆在城墙上,说是要把酒临风,其喜洋洋。   如此,倒有几分情趣。只是李祯年纪大,经不住热,可这里风大,一吹,身子却冷得禁受不住,顿时酒意涌上来,再不能饮,就同舒日长在城墙上慢慢踱起步来。   高凌汉是个有心计的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听到二人说话,就笑道:“昌祺公,舒协修,什么别叫高大人知道?”   见他听到自己的对话,二人有些尴尬。   舒日长道:“高布政使好尖的耳朵。”   李祯:“此处景色颇有些意思,就是风大,老夫有些经受不住。无奈你们陕西的士绅们实在太热情,只得打点起精神,不好叫他们失望。”   高凌汉连声道:“哦,怪我,怪我。”   这个时候,三人正好走到城楼子边上。这个时候,夕阳突然收了,眼前一片昏暗。但天边却出现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将清辉洒落下来。城外的道路上一片乳白,似雾似雪似霜。   正走着路的李祯突然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射到外面进城的道路上,竟然怔住了。   舒日长也赞了一声:“好景致!”   见大宗师们喜欢这景,高凌汉忙叫手下在城楼子中摆了一桌酒菜,这次也没叫其他士绅过来作陪,只自己一人坐在旁边陪李、舒二人吃酒。   不片刻,又有一个捧着琵琶和一个提着胡琴的老者进城楼子里来,咿呀呀地唱起来。胡琴悠长,琵琶切切私语,歌声软软糯糯带着吴音。   高、舒两个大宗师,一人是湖州人氏,一人祖籍嘉定,顿觉这曲儿对了胃口,酒也喝得畅快。   李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饮下去多少米酒,他年事已高,讲究惜福气。每餐饭不过半碗,酒不过三杯。这几日大鱼大肉下去,身体本已不适。如今吹了风,又吃了这么多酒,本该腹中翻腾才是。   说来也怪,此刻他却浑身微酥,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感觉脑子分外灵活。   城外的道路被月光照耀半天,越发亮起来,突然间,就看到一个老妇被一个二八年纪的女子扶着在路上蹒跚而行。虽然隔得远,可李祯却能清晰看见她们的面貌。   年纪大的那个老妇六十出头,满面都是皱纹,头发已经花白,身上穿着黑色褙子。至于年轻那人,瓜子脸,柳叶眉,小鼻小嘴,皮肤在月光下白皙得就好象要透明。   李祯看清楚两人的容貌,大吃一惊,禁不住指这城下,失声道:“那不是我娘和我刚过门的媳妇吗,怎么来西安了?”   高凌汉和舒日长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高布政使笑道:“大宗师醉了。”   “不不不,没醉,没醉。”李祯摇头,喃喃道:“娘,小慈,你们来做什么……这大清早的,你们身子又弱,干嘛还来送。我又不是没有出过门的,从这么湖州到杭州又没有几里路,我自坐船去就是……不就是区区一场乡试吗……我读了那么多年书,考了那么多场试,难不成还怕了……”   “放心放心,我今科肯定会中举的。哈哈,实话告诉你们,我已经猜出今年的题目了,这个案首对我来说还不是探囊取物……娘,小慈,等我中了举,你们就等着享福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苦短啊,我鸡鸣而起十年寒窗,如何中不了,如何中不了……”   说着话,他突然站起身来,飞快走出城楼子,朝雉堞爬去:“回去吧,回去吧,不要担心。”   高凌汉和舒日长吓得一呆,等他出去,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追出去。   只见,李大宗师身子一软,就掉回到城墙上来,躺在地上发出响亮的鼾声。   高布政使摇头苦笑:“大宗师醉了,来人,送宗师们回贡院。”   第二日,等到李祯醒来,就看到床边围满了长随,一个个都抹着眼泪:“吓死我等了,大老爷,你昨夜醉得厉害,也不知道身子如何,要不叫郎中过来开个方子吃点药?”   “不了,我好得很。”喝退左右,李祯呆呆地坐在床上。昨夜那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泪水就涌了出来。   是的,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那一日清晨自己别过家人去杭州参加乡试,母亲和刚过门的妻子小慈起了个大早将自己送到大路上。那日,也是同样的月色。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本以为往事已经消泯在记忆深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就如同在昨日。自己依旧是那个在母亲面前被溺爱的少年,被妻子牵挂爱惜的小丈夫。   他记得,自己去省城参加乡试高中当年头名案首,可一回乡却看到妻子小慈冰冷的尸体,她的病已经很重了,竟没能坚持到喜报送回家的那天。   ……   “天意啊,天意!”快八十岁的李祯像孩子那样哭了一气,喃喃道:“今科乡试的题目已经有了。” 第168章 泄露   “黄兄,且饮了此杯。”第二日午时,在一间小酒馆靠街的一边座位上,布政使高凌汉的幕僚马师爷提起酒壶给黄威倒了一杯酒:“消消火,消消火。”   这一条街在西安城中颇为偏僻,平日间也没几个人,不过,酒馆的厨子手艺不错。只是,现在不是饭点,除了他们二人再无第三个食客。   阳光猛烈照射而下,街边的柳叶都被晒得蜷曲了。小风吹来,刮起尘土,带着生活垃圾特有的酸臭味道。   环境恶劣,却也方便二人谈话。   黄威哼了一声,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问:“马兄弟,明日大宗师和内外帘官就要进贡院,大后天我就要入考场了。到如今却还是没有一点消息,难道大老爷说话不算话了吗?”   是啊,按照科举考试制度,明日两个大主考和十八房同考官还有外帘官就要进驻考场,开始克印考试题目。接下来就是主持考试、阅卷、排名、放榜,不在里面住满一个月不能出来。   眼见着大考在即,可考试题目的事情半点眉目也无。   黄威这次锁厅参加乡试那是铁了新要弄个举人功名,然后出仕做官的。为了此事,隐约中使了胁迫手段:只要你们不给我一个功名一个从七品官职,陕西马政的事情咱就往外说去,给徐钦做个污点证人,到时候砍脑袋的可不是我黄威。   果然,布政使点头了,准备用功名和官职封他的嘴巴。   可以想象,黄威这么搞,叫布政使和陕西官场的官员们何等的恼怒。这种大人物的禀性,黄威最是清楚不过,一想自大惯了。这次被下面的人胁迫,必然会报复的。如果这个案子过去,自己如果中举做官远远离开陕西还好,否则,韩城主薄以后是别想当了,说不好还会被他们整治成什么样子。   在官场上混的第一要责就是:千万,千万不想相信官员们的操守,那些混帐东西都是食肉动物,是要吃人的。   马师爷笑眯眯地说:“黄兄,这几日士绅们接待大宗师,你又不是没有在场。宗师们说了什么话,你不更清楚,反来问我?”   “你……你你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那李祭酒就是个昏聩老朽,一入席吃不了两杯酒,就昏昏沉沉,话都说不囫囵。应酬得片刻就在一边打咳嗽,直叫人担心他就此一睡不起,我一个作陪的旁人,从他口中能够听到什么?”黄威一急,就倒了嗓子,声音沙哑起来:“一定是你们知道什么,却不肯同我讲,想来埋汰于我。”   说到愤怒处,黄威横了他一眼,霍一声站起来:“真到那个时候,若我黄威没个下场,大不了大家一拍两散,我自找徐珵徐编修投案自首,好歹也能留一条小命不是。”   “黄兄,你又说气话了,坐下快坐下。都是自己人,置什么气?”   好说歹说才让黄威消了气,马师爷才低叹一声:“黄兄,大老爷答应过的事情什么时候悔过,说给你个前程自然会给的。实在是那李大宗师实在难缠,你给他银子吧,人家照收不误,可一到关键时就装老糊涂,却不怕得罪人。是啊,他这次办完考差就要退养,他连官都不想做了,还怕什么?”   黄威咬牙切齿:“这个老朽,尸位素餐。”   二人低骂了一气,又吃了几杯酒。黄威突然问:“马师爷,昨夜在城墙上面你也是在的。大老爷和两位宗师又吃了一台酒,李老头醉得厉害,这可是个怪事。要知道,李祯这头老狐狸奸猾得紧,吃酒的时候从来都很节制,惟恐言多有失,也不知道他们在一起说了什么?”   “也什么,三位大老爷在一起就说了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怎么了……”突然,马师爷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这事我也有在场侍侯,听的时候也没放在心上。黄威,你是个有心计的,我且同你说说,看你能不能从中琢磨些什么来。”   黄威:“对,你且说说。明日宗师们就要进贡院,从现在起,他们自然不会再见客了,权当就死马当成活马医。”说着话,他提起精神,坐直了身子。   马师爷就将昨夜城门楼子里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他也是读书人出身,过目过耳不忘是知识分子基本的素养。   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黄威:“这事我也没觉得其中有什么意思,黄兄你觉得呢?”   黄威也不说话,就一杯接一杯地吃酒。不片刻,一壶米酒饮完,面上已经带着醉意,可眼睛却越来越亮。   良久,他一拍桌子:“有了,我好象知道了。咯咯,咯咯,这才是天无绝人之路呀!”   马师爷身子一凛:“什么有了?”   黄威将手一抄,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马师爷。也不回答,反问:“听说师爷当年进学的时候也是个有名的小才子,这《四书》《五经》自然比我在行。不过,说起其他,怕是还比不上黄某吧!”   马师爷:“黄兄,你这是在卖什么关子,究竟是什么?”   黄威将头伸过去,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悠悠道:“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本期乡试的考题呐!”   “什么!”马师爷禁不住叫出声来:“快说,快说。”   黄威笑眯眯地看着他,却久久不语。   马师爷:“黄兄你这是怎么了?”   黄威淡淡道:“大老爷开恩,让我出席接待大宗师的相干宴席,也好让我探些题路,至于能否探到什么,那就看我黄威自己的造化了。不过,我记得当初在下好象没有答应过马师爷,一旦有了眉目就全盘告之吧?还有,这种事情何等要紧,自然是少一人知道对我多一分好处。”   马师爷身子一僵硬,眼睛里带着不满:“黄兄这话就说得不够意思了,是啊,当初咱们是这么说的。可是你想过没有,大老爷在陕西做布政使,本地生存,少不了应付几个关节。人情债这种东西可不好还,咱们这些人也该体谅他老人家不是。黄兄,咱们就开诚布公地说吧,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了。”   黄威点点头:“乡试之后,我就要去京城侯选,到时候还请大老爷垂怜,许我一个正七品的职司。”   马师爷想了想,咬牙道:“大老爷好歹也是封疆大吏,吏部那边也认识些人,如果到时候题目对了,许你个前程也不是什么难事。黄兄,你快说。”   黄威见他答应,心中狂喜。科场作弊是何等要紧的事情,他也不怕高凌汉到时候反悔。堂堂布政使,如果食言而肥,世人笑话的可不是他黄威。若是惹恼了自己,将此事捅出去,大家一起完蛋就是了。   自己在主薄位置上苦熬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再上一个台阶了。   “好。”点点头,黄威伸出手指蘸了酒液在桌上写道:“《子在川上曰》、《鸡鸣而起》。”   又低声道:“我只猜到了这两个题目,想来也够了。”   “哎,我这猪脑子怎么没想到这个!”马师爷忍不住想抽自己一记耳光,站起身来,对着黄威长长一揖:“够了,够了,两道题目就足够了。黄兄见微知著,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啊,昨夜李大宗师醉酒的时候说:“放心放心,我今科肯定会中举的。哈哈,实话告诉你们,我已经猜出今年的题目了,这个案首对我来说还不是探囊取物……娘,小慈,等我中了举,你们就等着享福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苦短啊,我鸡鸣而起十年寒窗,如何中不了,如何中不了……”当时自己只当李老头是酒后发疯,根本就没朝那地方去琢磨。   却不想李祯这段话中嵌这两个题目,一个是《论语?子罕》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后世朱熹朱子将这句话的意思概括为“进学不止”,如果用这句话做考试的题目,破题自然要从进学不止四字上破;另外一个出自《孟子》“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形容非常勤奋,依旧扣着进学这个题目。   两个题目意义相近,绝对不是偶然。   相必李大宗师这些天日夜琢磨考题,吃醉酒后不觉漏了口风。   乡试大主考出三道《四书》题,副主考出五道《五经》题,这其中三道《四书》题若是做好了,后面的考得如何都不要紧,一样能中。   别说三道题,就算只一道作好了,入了考官的眼,也有五成把握中式。现在有两题在手,几乎是笃定上榜。   这话倒是出自真心的:“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回大老爷。”   黄威也哈哈笑着站起来:“我也要回去准备准备了。”说罢,将手在桌上一抹,抹掉那两个题目。   现在距离进考场还是三天,还来得及。   和马师爷分手之后,黄威知道时间紧迫,不敢耽搁,忙乘了一顶凉轿赶回自己住处,叫来一个手下:“快,去将朱老先生请过来,就说我有事托咐。” 第169章 黄威的准备   这朱老先生正是黄威预先准备的枪手。   黄威虽然也是秀才,可自己却不是个读书的料。当年过院试那一关已然苦透了,做了十多年主薄,早将《四书》《五经》还给了先生,现在再叫他自己作文,简直就是要了老命。   没办法,只能预先准备好范文,背熟了再进考场。   说起来,朱先生也是个才子,他本是汉中人,六岁启蒙,十岁就过了县试,十六岁拿到秀才功名,一手八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个进士坯子。   可惜,朱老先生在当年乡试之前在一次意外中断了条腿,就彻底断了上进的路。   你一个残障人士,自然是不能科举做官了,而明朝可是没有诸如后世的社会保障体系。   朱老先生家境本就贫寒冷,不能读书做官,生计断绝,就潦倒下去。没办法,就四处打秋风,靠朋友接济混日子。遇到考试的时候,也替人当枪手、作范文赚点钱花。只是,一颗读书的心却没有死。   临到老了,文章写得越发老辣。   黄威也是听到过这人的名声,知道他的手段。再加上朱老先生是汉中人,也没几个西安人认识,就出了银子将他请了过来。   朱老先生在城中吃他的用他的,到现在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不片刻,黄威的手下就将一个瘦瘦小小的柱着一根拐杖的糟老头请了过来。   这个朱先生年约六十,身上穿得破烂,看起来就好象是个猢狲,估计还没有九十斤重。可人却非常精神,进了黄威的书房,也不看人,目光径直落到那一架子书上,目光大亮,口中啧啧有声:“这么多书,装帧得真好……哎,这是宝文堂的版本……这是内书堂刻印的《尚书》,不错不错,内侍宦官中不少人也是有大学问的,不能轻看了……漂亮,真漂亮啊,这些书在咱们陕西可不容易见着!”   黄威:“朱老先生,你若是喜欢,择几本带回去就是了。”   朱老先生突然警惕地看了黄威一眼:“不要你的书。”   黄威赔笑道:“老先生喜欢什么书,我送你就是了。”   朱老先生:“不扣我的润笔?”   黄威:“不扣不扣,该给你的银子一毫都不会少。”   朱老先生大喜:“那感情好。”就抽出一本书,也不理睬人,埋头读起来,那情形就好象饿了几日的老饕见到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   黄威知道他就是这个脾气,不以为忤,屏退左右,磨了一砚台墨,道:“朱老先生,我得了两个题目,还想请你帮我作两篇范文。”   朱老先生:“谁耐烦写字,这书得趣,我先读读。你说出题目,我念给你听,你自己抄下来背熟就是了。”   黄威:“第一个题目是《子在川上曰》。”   “这题简单,真是无聊啊!”朱老夫子朗声念道:“圣心无穷,因所在而忽动焉。夫昼夜无穷,逝者亦与为无穷,身在其间,奈何而不知也?”   竟是张口就来,黄威忙凝起精神,提笔飞快记录。越写越是震撼:真是好文章啊,这朱老夫子真是了不得。以他的本事,若不是少了一只腿,只怕翰林院也进得,说不好现在已经是朝中大官了。可惜,可惜!   他写文章不成,好歹也是个秀才。虽说这个功名是十多年前得来的,但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自然识得朱秀才的厉害和这篇文章的好处。   不过一壶茶工夫,朱老先生就将这篇八百来字的八股文念完。   黄威抄完之后不敢大意,又将其他几个有些含糊的地方和朱生核对了一下。   朱秀才很不耐烦,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有什么好问的,根本就是常识嘛,你的书是怎么读的?   这一声呵斥气得黄威眼睛里有凶光闪烁,如果换成以前,早就对这老酸丁不客气了,但此刻他只能硬生生忍受。赔笑道:“老先生教训得是,在下这些年俗务缠身,已经许久没有读书了。那么……朱先生,咱们接着说下一题。题目是《鸡鸣而起》。”   朱秀才摇头:“这什么题目,缘何简单成这样?”   黄威:“朱先生请了,只你念的时候能不能慢些,你的汉中方言在下有些听不明白。”   汉中在于秦岭以南,从地缘上来说已经是南方了,靠近四川,当地人说话和风俗必然带着川北的味道。   “好的。”   这一回朱秀才念得很慢,好半天才将文章作完。最后,他站起身来:“妥了,黄主薄,我的银子了,快取了把来,也好赶回家去。”   黄威拉开书桌的抽屉,将早准备好的那一锭五十两的官银递给朱秀才:“朱老先生辛苦了。”   看到钱,朱秀才那张愤世嫉俗的脸上满是笑容。这年头,文章不值钱,自己以前替书坊作时文,一篇文章也就几十个铜版,要想维持生计也难。还好每三年有两届童子试,和一届乡试,可以替书生们打题捉刀。靠着自己的手段,勉强弄些嚼裹。不过,就算替人打题,一篇文章也不过一二两银子,这个姓黄的倒是大方,也不枉自己千里迢迢跑来西安。   得了钱,朱老秀才就要告辞而去,黄威突然伸手拦住他的去路:“朱老先生稍待。”   朱秀才以为黄威反悔,急了:“黄主薄,我家中还有事,不能耽搁。”   “老先生你也不要急,从西安去汉中路途遥远,没个十天半月到不了。你腿脚不便,我已备下车马,且送你一程。”   朱秀才大喜:“如此就多谢黄主薄了。”   黄威客气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如果在平时他可没有这样的好心肠,实在是本届乡试的考试题目何等要紧,朱秀才在西安多呆一天他就多一分不安。这老秀才穷酸成这样,须防着他货卖三家,到时候知道考题的人多了,我黄威还考个屁啊,派人远远地送走才好。   不说直接送到汉中,怎么也得派人盯上三四天,等到考生进贡院才能放过。   看着朱秀才离去的背影,甩了甩方才因为誊录而发软的手腕,黄威喃喃道:“许久没有写这么多字,还真有些不适应了。好,还有三天,且将这两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   看着墨迹纵横的稿子,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闪烁的通天大道。   ……   夜已经很深了。   书屋之中,“古今应无大异,何故而必迁之?古人……古人……古人……下面究竟是什么呢?”   黄威忙将目光落到稿子上,看了一眼,又凝起精神背诵:“古人既不相袭,又何故而必续之焉。吾心固然,有人于吾心者焉,而后之所感,吾心……吾心……”   又背不下去了。   “直他娘,这文字怎么这么拗口。”黄威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杯浓茶,稍微动一下,肚子里就咕咚着响。同时,心中一阵阵发慌,心跳得好象也没有规律。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从心中升起:“我怎么放那姓朱的走了,直娘贼,这厮写的东西根本就是怎么绕怎么来,这是故意不让我好背吧?”   是的,不可否认,朱秀才的文章自然是作得花团锦簇,读之叫人有一种乱花迷眼的感觉。可是,这种文章华丽是华丽,却不顺口。   文章作好到现在已经四个时辰过去,黄威也是个心志坚强之悲。当下就闭门谢客,将两篇八股文章反反复复背诵起来,问题是背了这么长时间,不但没能背熟,反将脑子也弄糊涂了。   他已经十多年没有正经读过书,读书进学这种事情讲究的心静。在俗世红尘中打滚了这么多年,一颗心早就蒙上了尘土,心有如何稳妥得下来。   况且此次科举对自己关系重大,一闭上眼睛他就看到杀气腾腾的徐大人,看到高文那张满是仇恨的脸。看到梅良父子和韩鬼子血淋淋的试题。   “不行,我必须考中举人,我要离开陕西,我必须离开,我要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可是,喝了这么多茶,我为什么还是那么瞌睡。   我实在是太累了。   这样下去不行。   黄威用手拍着自己的面孔,发出噼啪的声响,可这完全没有用处。   他一咬牙,将手心覆在烛火上面。   剧烈的疼痛袭来,夹杂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冷汗从背心渗出。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黄威扭曲的满是黄豆大的汗珠的面孔在光影中闪烁,显得分外的狰狞。   一个手下惊慌地跑进来:“三老爷,你怎么了”   黄威这才清醒过来,将手收回,发现掌心已经被烧出了个大燎泡,疼得钻心。   看到那个手下,他艰难地笑了笑:“你好象识字吧?”   那个手下:“回三老爷的话,识的一些。”   黄威朝前走出一步,阴森森道:“你说,这背起书来怎么这么难,怎么这么难?”   那手下被黄威的表情吓坏了,连连后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却原来已经退到门口,被门槛一绊,四脚朝天地摔了出去。   黄威尖锐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狗日的!”   那人惊慌地爬起来:“三老爷,要不小人给你弄些消夜过来。”   “不用,我什么都不吃。”黄威继续笑着:“人吃饱了就想睡觉,我不能睡,我不能睡。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书我不背熟了,就不会进食。谁若多一句废话,休怪老子翻脸无情,滚!” 第170章 马价   距离乡试进场还有两日,这个时候再恶补功课已经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好好放松放松,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大考。   再说了,自己一个现代人,虽说在大学的时候学的是中文,也是个国学发烧友,可也仅仅停留在发烧友的层次上。至于这个时代的古人,从五岁启蒙,《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四书》《五经》,一整套流程下来,但凡能够进乡试考场的人,学养功底都要甩自己八条大街。   如果公平较量,任何一人都能将自己打得一败涂地。   好在乡试只有三道《四书》题,五道《五经》,另外还有一篇策论一首试帖诗。这其中,三道《四书》题最是要紧,只要过了,就能中举。   “我高文好歹记了一肚子状元八股文,现在做什么准备都是浪费工夫,只能寄希望上了考生,题目恰好就有相对应的范文。其实,这事我也不用太多担心。就手头的八股范文而言,也有四百多篇,几乎囊括了整个《四书》中的最重要的字句,考官再怎么出题也脱不过这些范围。”   高文这么想。   既然不用温习功课,他也放开心臆,只在家中陪着母亲和石幼仪。   自从穿越到明朝之后,他先是在衙门当差破了报恩寺案,为了避嫌从家里搬了出去。接着就是牵涉进军资大案,逃去了平凉。真算起来,陪母亲的日子并不多。如今有了这么个机会,自然要好好让老人家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另外,买了宅子和店铺之后,高文手上还有些余钱。想了想,觉得还应该购置些产业。在古代,没有什么比土地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这次过了乡试一关,拿到举人功名之后。高文接下来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参加来年的春闱,搏一搏进士功名。如果中了,要么在京城做官要么外放到其他省份住当正七品的知县。明朝有制度,所有的人都不能在本省做官,以防备官员在地方上培植势力,不受控制;另外,官员上任也不能带家眷。也因为家属没有在身边又不能去青楼楚馆发泄,于是,有的官员索性就买了俊俏书童暖被窝——养相公你总管不着吧?   如果明年春闱中不了进士,高文只能返回陕西,再等上两年。   不管来年春闱中还是不中,母亲和石幼仪都不能随自己去北京的。   在此之前自己得将她们安置好了,韩城那边高文是不打算回去了,那地方高家也没有产业,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地方,还不如把家安在这座大城市里。   于是,接下来,高文又找到俞兴言,说自己想买上几十亩旱地。   俞老头刻的《西游记》卖得极好,心情正爽,看到高文这个财神,当下就忙不迭地点头,说西安附近上好的地都已经被达官贵人给占了,人家可不愿意卖。他认识一个书商,手头有一百亩上好的旱地在蓝田,连带着一个庄子想要出手,要不尔止你买了吧?若有意,我等下就去找人。   高文有些为难,说蓝田那地方是不是远了些,母亲和石幼仪不好打理,难不成每年春种秋收还要亲自跑上一趟?   旁边,石廪生听说高文要置产,心中也是高兴,毕竟,自己女儿是要做高家未来女主人的。名下产业将来都是她和孩子的,自然是越多越好。高文这臭小子是能赚钱,可消灾起银子来也分外的狠,还是换成固定资产塌实,就竖着耳朵偷听。   听到高文这么说,石老头就怒了,喝道:“你知道什么,你娘年事已高,你浑家是个女子。就算你在西安有产业,难不成还能叫她抛头露面,总归是需要找个管家打理。所谓亲不亲自己人,我家老二是个把细的人,要不叫他来陕西帮你高家好了?”   听说要让石幼仪的二哥给自己当管家,这可是个让石幼仪和娘家重归于好的机会。她平日里虽然不说,可高文还是看得出来这女子一直牵挂中家中的父母兄长。   当下,心中就愿意了,道:“石老先生说得是。”   石廪生:“蓝田日暖玉生烟,那里可是风水宝地啊!老夫这就写信给家中老二,叫他带了家眷过来……这个混帐东西,不老大也是个混帐东西,想我堂堂石廪生,也算是个读书种子,怎么生了两个不成器的不能读书的败家子玩意儿。难不成我石家的文脉,却是要着落到女儿家中!”念到悲处,石老头锤胸顿足。   很快,俞兴言就找到了那个书商,付了银子,找了中人,写下契约,将此事办妥当了。   这一百亩上好的旱地要了高文三千两银子,那个庄园则折价一千两。   其实,这个价格还算合理。明朝中期的土地都贵,在后世高文看过一个资料,是浙江一个姓何的地主买地换钱。在那张《天启七年王阿何卖田赤契》上写着:“出让土地大小为二亩二分,三面定议时值价叁拾伍两整。”   也就是说,上好农田,无论水田还是旱田都在三十两上下。   那着厚厚一叠房契和田契,高文禁不住摇头:“又没钱了。”   “恭喜尔止。”俞老先生笑嘻嘻地说:“没钱了你再写一本书给我就是,还有啊《西游记》不是还在卖吗,每月都有进项,不用担心。”   石廪生提议让自己二儿子过来给高文管理农庄,这释放出一个良好的信号。听到父亲要让兄长过来帮忙,石幼仪欢喜不尽,只恨不得早一日见着二哥。   看高文的目光中满是感激和爱慕:“对了,今日妾身上街给娘抓药,却碰到一人。”   “娘的身体怎么了?”高文惊问。   石幼仪:“没什么,娘说好久没有走路干活,胃口不太好,妾身就叫郎中开了副开胃健脾的方子回来补养。”   高文:“你见着谁了,怎么了?”   石幼仪:“上次我跟娘一道来西安雇佣了一辆马车,这都过去好几日了,这人却还没有回韩城,就连他的马车也卖了。”   高文:“可是车把势遇到什么难处了?”   石幼仪摇头:“不是不是,见到他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去问,又说好歹是家乡人,若有难处,没了盘缠就说一声。那人谢了一声,说自己倒是没遭难,相反还小赚了一笔,得了钱,正要乘船回家呢!”   “小赚了一笔?”   石幼仪:“车老板说最近西安城中的马价贵得离谱,比起往日直接翻了一翻。于是,他就动了心,将挽马和大车都卖了,平白得了一倍的利。”   “倒是,有这么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高文随口应了一声,突然他心中一动,问:“马匹的价格翻了一番,你没听错吧?”   石幼仪:“不会听错的,赶车的把势娘也认识,是个正经人,想来也不回诓人。”   高文摸着下巴:“现在又不是打仗,马价却高成这样,不对劲啊!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他隐约感觉这事同徐有贞正在着手调查的陕西马政弊案有一定关系,具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却想不透。   陕西本是产马地,尤其是垄上的山丹马场,历史上就出出良马的地方。西安城的马贵成这样,必然是短期现象,不可能长久。道理很简单,西安的马价一高,其他地方的马贩见有利可图必然会将大量的马匹输入,也许过不了几天,这价格就平易下去了。   那么,为什么马匹价格会突然暴涨呢?   不行,我得去寻刁化龙和他探讨一下。   哎,找刁化龙做什么,他也是个不靠谱的人。与其去同他说废话,还不如我自己出门调查调查。   想到这里,高文再也坐不住,道:“妹子,我出门去访访,你在家照顾好母亲,不要为我担心。”   石幼仪:“哎,你出去访什么呀,马价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谁说没有关系呢,等着吧。”高文淡淡地笑起来。   说完话,他又跑去找俞兴言,问他认识不认识大的骡马商人。   俞老先生笑道:“尔止你也听说了,难不成还想做骡马生意,马上就要进考场了,你还是别折腾了吧!依老夫看,马匹价格之所以涨得这么邪忽,道理很简单,必然有人大量收购马匹。一旦山丹马和宁夏那边的马匹运来,自然就便宜下去。等你我从考场出来,黄花菜都凉了,还是考试要紧。”   高文:“老先生,那么究竟是谁在大量收购战马,又为什么呢?”   俞兴言:“隔行如隔山,我怎么知道?不过……”   高文:“不过什么?”   俞兴言:“我有个院试时的同年中了举人之后将名字挂在一家商号那里,每年吃股息。他本是西安人,要不你去他家里问问?”   读书人中举之后,如果死活也考不中进士,在吏部又没有门路,要想做官也难。所有,就有举人靠着举子老爷的身份将名字挂在商号那里吃干股,而商家有了举人的牌子和师门、童年的门路关系,不但可以免除一切税赋,在行商的途上也能避免衙门和关卡上的兵丁的盘剥,两相其便,皆大欢喜。   高文大喜:“如此就好,还请问你那同年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第171章 没白来   俞兴言的这个同年姓周,住的地方倒是不远。   周举人早就听说过高文的名声,读过他的试卷,知道他前程必然不小。见了这个后起之秀也很客气,不敢以前辈自居,笑道:“早就听说过高尔止的名字,可惜啊可惜。”   高文大奇:“敢问前辈可惜什么?”   周举人长得白胖,一身黑色绸衫,圆团团做富家翁状:“可惜尔直你府试那关考砸了,没能拿到头名案首,否则童试三关皆是第一,得了小三元,名声一下子就起来了。今后无论是去参加乡试还是会试,对你都大有好处。考官就算看你的文章不顺眼,要将你拿下来,也得斟酌斟酌。”   高文呵呵笑道:“科举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世界上的事情怎么能尽如人意,总是有些缺憾。”   “你倒是豁达。”周举人点点头,又道:“其实不要紧啊,只要乡试中了式就好,这才是科举的关键。对了,尔止你准备得如何了,知道这科场的讲究吗?”   高文:“正在温习功课,正要请教老前辈。”他心中一动,这个周举人可是经历过乡试的,听说当年名次还不错,问问他没准有所收获。   周举人看高文生得仪表堂堂,很有好感,就笑道:“其实,你就算文章写得再好,若不懂得如何考试,说不好一样坏了事情。这卷子怎么作,却有不少讲究。”   高文忙提了精神,竖起耳朵听去。   周举人:“科举说穿了就是拼谁的八股时文作得好,三场乡试,第一场的三道《四书》文最是要紧。如果这三题作得好了,即便后面的《五经》文和策论、试贴诗写得再臭,一样过关。毕竟,考场中有四千多五千考生,每人十篇文章,加一起就是四五万篇。同考官才十八人,每人几千篇作文,如何看得过来。所以,通常来说,同考官只看你的三篇《四书》文,若作得还成,就将卷子推荐上去。反之,若是这三篇文章写得好好,就算后面的写出花儿来,你也没得机会。”   他在商场中浸多年,可骨子里还是个书生,见到同道,顿时来了谈兴,继续说道:“至于这三篇文章该如何作,也有不少讲究。”   高文一震:“还请周老先生为后进解惑。”   周举人哈哈笑道:“其实啊,这同考官阅卷的时候,碰到责任心强的那种,或许能够认真地将三篇文章读完。若是遇到那种随性的考官啊,说不好只看你第一篇文章。所以说,这三篇《四书》文的第一篇真是关键,真真是一文定终身。所以,这第一题必须做好。”   高文瞠目结舌:“只一篇文章就能决定举人功名,这才太……”   周举人:“当然,为了稳妥起见,同考官有的时候还会将第三题抽出来看看。如果还是第一题的水准,那就没有问题了。所以……”   高文:“所以?”   周举人:“尔止你发现没有,我辈写文章的时候若是情绪一来,那真是思如泉涌,怎么写怎么写。反之,那才是下笔艰难。所以,进考场之后,趁着还有精神,咱们得赶紧将第一题作完,然后再作第三题。到第三天的时候,多半已经累坏了,写得头疼了,这才去作第二题。这一题反正不少考官也是不看的,就算写得差些,也不打紧。”   高文听得恍然大悟性,他还真没想到这科举考场上还有这么多讲究。就站起身来,长长一揖:“多谢周老先生指点,叫晚生茅塞顿开,若有将来,绝不敢忘记老先生的提点。”   周举人忙一把将他扶起来:“不敢,不敢。”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高文就谈起西安马价翻了一番的事情。小心地说自己也有些积蓄,若这生意真做的,道不妨扔几千两银子进去小身手,还请老前辈指点一二。   周举人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过是有人大量购马这才将价格哄抬上去,等得几日那些人买到足够数量的马匹,外地马一来,价格自然就落下去。尔止你这个时候入场,只怕要亏。咱们这些做骡马生意的其实是不希望看到价格暴涨的,毕竟生意的事情讲究长久,细水才能长流。一笔两笔的价格变动固然可以赚上一笔,却不长久,实际上意思不大。”   高文小心地问:“敢问周老先生,究竟是谁在大量购买马匹?”   周举人:“还能是谁,自然是各地的马场了。听说钦差徐珵大人正在调查陕西马政,马场亏空得厉害,就连提刑司的一个姓袁的佥事也被抓捕下狱,这后面还不知道牵涉到多少大人物。这些人啊,往日上下其手,贪墨马政补贴的时候吃得脑满肠肥,现在高价补栏也是活该,是得叫他们吐点出来了。说句实在话,我这几日也小赚了一笔。”说到这事,周举人神色中又是鄙夷,又是得意。   高文心中巨震:果然是他们!   周举人:“可叹补足军马数量之后,徐钦差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高文也有些丧气:“是啊,朝廷实行马政补贴十多年,也不知道被那些贪官污吏中饱了多少私囊。如今却叫他们全身二退,总叫人不甘……心……咦!”突然间,他心中又生起了一个念头。   周举人还在感叹;“尔止说得是啊!”   高文突然问:“周老先生,最近世面上是不是银荒,各大商号是不是因为缺银有些周转不动?”   周举人一呆:“尔止你怎么知道?”   高文轻笑起来:“最近城中所有的银子都用来买马,白银能不短缺吗?”   周举人:“对对对,是有这事,我所最近准备到处都是人用铜钱兑换白银。原来是用来买马匹。一匹马怎么也得好几十两白银,不可能都用铜钱支付,如果那样岂不麻烦。怎么了?”   高文:“没什么,就是随口一问。”   从周举人那里告辞出来,高文喃喃道:这次到周老先生这里来还真是收获颇丰啊,不但知道科举考场上的答题技巧,还抓到黄威和他幕后老板的狐狸尾巴了。   是的,要想全数补齐各地战马数字的缺口,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真金白银买马,也好将这道关口度过去,叫徐有贞两手空空,灰溜溜地离西安。   可是,如今战马已经贵成那样,所缺的数字又如此之大,他们又从那里动用那么多银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民间借贷。   这一招偷梁换柱瞒得了徐有贞,却瞒不了我。   为了印证这一点,高文索性就去了一家当铺,找到掌柜的,说自己家中出了事,想当两百亩地,换些现银。   这如果是在往常,自然是一笔大生意。可是那掌柜的听到是两百亩地之后,就摇了摇头说抱歉,我店银根短缺,却是凑不出这么多现钱来。要不这样,若先生你真急着用钱,就将田契约先放我这里,本号先支应几百两给你应个急。剩余部分,半个月之后支付。放心好了,咱们可以些个文书,找人作保。另外,到时候该给你的利息一文也少不了。   高文又问,你们偌大一家商号,难不成连几千两银子都没有,这还做什么生意啊?罢了,我去找其他人吧!   那掌柜的见生意要跑,急了,道:“先生,你去其他商号也没用,他们一样没钱。”   高文冷笑:“这才是怪了,你的话我也不信。你们连几千两都拿不出来,一看就是要倒闭关张的架势,将田地当你们这里,叫人不放心。”   掌柜的没有办法,只得小声道:“先生,实话同你说吧,咱们东家的钱都借给布政使司衙门了。不独咱们,这西安城中但凡上点规模的钱庄、当铺、盐号的钱都放到衙门里吃息去了。你这么大生意,随便去任何一家,都是见不着现银的。”   高文心中大震:果然如此,我果然没有猜错,原来大量购买马匹的却是高凌汉高布政使。没错,陕西马场每年朝廷都要补贴大量银子,作为封疆大吏,第一经手,自然将其中的大头都给吞了。如今这上面出了漏子,吃大头的人自然要将责任扛起来。高凌汉一时间想必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银,只能用高额利息向各大商家借贷。   有布政使衙门这块牌子,商家自然也不用担心本金血本无归。   嘿嘿,可算抓到把柄了。   他冷冷一笑,对掌柜的说:“无商不奸,你的话我却不信。”拂袖而去。   接下来,他又跑了两家大商号,依旧是同样的情形:没有现银。   这下,高文的心中塌实了:如果没猜错,整个陕西至少短缺好几万匹军马,如今马匹价格奇高,算下来,高凌汉如果要补足存栏至少要动用上百万两白银。这么多钱,肯定要找地方存放。嘿嘿,如果找到高凌汉存银的地点,然后借个由头查封了,要想拿到确实的证据还不容易。到时候,那个热闹就好看了。   想到这里,高文急冲冲地跑去找刁化龙。 第172章 第一百其查到了   按说此事重大,高文应该直接去找徐珵才是。先去寻刁化龙,那不是耽误事儿吗?   刚开始的时候,高文也是这么想的。可走了几步路,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做不好。从名义上来说,自己自从考中秀才之后,就算是徐大人的门生了。问题是,在此之前他是刁化龙的学生,在徐门子弟中,自己的资历可比不上刁知县。   即便没有从属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径直去找徐大人,那是越了级了,对于一个团体来说,那是大忌。高文前世在单位的时候,办公室政治见得多了,这种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果然,见了刁化龙之中,将此事一说,刁知县大惊,立即道:“尔止,快快快,咱们快去见恩师他老人家禀告此事。”又顿了一下,夸奖道:“尔止能够从细微处着手,查到高凌汉露出的马脚,不错不错,也不枉费恩师他老人家高看你一眼。”   徐珵现在已经是彻底同高凌汉翻脸了,他有心在陕西搞个大新闻。无奈高布政使的手段却不是他这个在翰林院呆了一辈子,高屋建瓴惯了,对于俗务一窍不通之人可比的。不但将衙门里的帐目做得四平八稳叫人抓不到破绽,还不断设置障碍给他制造麻烦。   在西安城查了这几日,徐珵一无所获。   弹劾高凌云的折子已经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进呈御览,但他这头死活也抓不到证据。一旦朝堂里闹起来,徐大人还真是下不来台。说不好打虎不成,反让敌对势力借机将自己搞下去。   想到这里,徐珵就忧从心来,内火旺盛。   他心中禁不住一阵悔恨,暗叹:我这也是昏了头要在陕西有所作为,结果还将自己陷了进去。若不是要搞高凌汉,大不了下到地方上做个知府或者参政什么的,好歹也保着官位,日后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现在可好,这才是不得不安然下野回苏州养老去了。都怪高文,我若不是听信了他的话,何至有今日的不尴不尬?   不过,君子遇事,当努力而为,岂能怨天尤人?   老徐好歹也是读了一辈子书的人,静气工夫了得,看到高文的时候硬生生将对他的不满压制下去,满一脸温和的笑容:“尔止马上就是乡试了,你不在家温习功课,跑老夫这里来做什么?此案就算再大,还能大过你的功名前程?”   还没等高文说话,刁化龙就兴奋地叫起来:“恩师,尔止在外面查缉了两日,可算是查出来了。”   “查出什么来了?子麟,你慌张成这样做什么,养气工夫都还给圣人了吗?”徐珵手不为人知地一颤,又紧紧地捏成拳头。   刁化龙吞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用高亢的语调将高文先前对自己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兴奋地说道。   “高文,此话可真?”徐珵神色大变,两眼都是精光,这个时候,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   高文点了点头:“恩师,已经查得真真的。此事关系何等重大,学生如何敢乱说。”   徐珵嘿嘿冷笑起来:“老夫就说布政使司衙门的帐怎么做得如此之好,附近几个马场的马匹存栏数字也对,原来高凌汉给我来这么一手,有心人啊!来人!”   旁边那个幕僚:“东翁有何吩咐?”   徐珵:“你去查查各大商号借贷给高凌汉款子的事情可真,现银又存放在何处?”   高文:“恩师,要不学生也一道去。”   徐珵微微一笑:“不用了,尔止你马上就要考试。为师虽说学问浅薄,可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至于子麟,当年也是中了进士的,别的不敢说,对于科举一道还有几分心得。今日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读书时若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不妨说出来。”   这是要亲自指点高文。   高文知道徐有贞的学问可不是俞兴言、石献珠这两个老秀才可以比的。人家可是榜眼出身,若自谦学问浅薄,俞、石二人只怕连学问的门都没有入。   机会难得,到是要好生请教请教。   对于八股文,临阵磨枪已经来不及了,希望进考场的时候,大宗师出的题目恰好有适合的范文可供作弊,倒是机关公文写作可以加强一下。   于是高文就问徐珵皇帝的诏书怎么写,又是什么格式。   徐大人眉头一皱:“尔止,乡试又不考这个,你问来做甚?”   刁化龙在旁边笑道:“恩师,想来尔止对于进科陕西乡试已有把握,你老人家也不用担心。倒是来年的会试,却是要争取一下,早作些准备。”   徐珵一笑,温和地对高文说:“你有这个心气也是好事,也罢,老夫就详细同你说一遍。”   原来,明朝的乡试只不过是将有一定文化素养和行动力执行力意志力的人才从莘莘学子中折出来,但到了会试一关选拔的则是合格的官员。身为朝廷命官,首先你要懂得写所谓的机关公文。因此,到了进士科考试的时候,又多了一道题目,就是让考生用朝廷的语气,各写一道制、诏、诰、敕书。   所谓诏,顾名思义就是诏书,以上告下之意,凡覃恩封赠五品以上官及世爵承袭罔替者,发给诰命。敕是告诫之意,也作敕书,凡覃恩封赠六品以下官及世爵有袭次者用敕命。凡朝廷德言下逮,宣示百官曰制。   同问朝廷命令,但使用的场合不同,格式也不同。   另外,除了皇帝所颁的制、诏、诰、敕之外,太子所下达的命令则称之为教。太子教令一般都出现在东宫权力甚大的唐朝,或者君主出京太子监国时期。   对于这玩意儿,高文一无所知,以前问俞石二人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不清楚。此刻见着徐珵这个曾经的明英宗的贴身秘书,机会难得,自然不肯放过。   教授了半天,基本掌握了这几种机关公文的写作格式之后,出去打探消息的幕僚回来了,拱手回话道:“禀东翁,已经查到了。城中几个大商号借贷给布政使司衙门的银子都存放在赵王巷的一家米行的仓库里,那地方已经许多年没用了。如今却突然热闹起来,放了许多家丁,车马往来不绝。属下买通了一个看守仓库的家丁,这才知道最近几日,里面存了许多白银,估计有好几十万两。所有的人进仓之前都要脱光检查,换身新衣裳。”   听到这话,屋中三人同时直起了腰杆。   刁化龙叫道:“恩师,一家米行虽然每年进出的流水巨大,可据学生所知,商家求利,但有一分银子都要放在生意中滚动,决对不可能存几十万两银子在手头,这个粮号绝对有问题。”   徐珵再也遏制不住心头的喜悦:“是的,应该是了。呵呵,高凌汉果然向民间短期借贷了大量的现银用来购马,弥补亏空。”   刁化龙高声叫道:“恩师,你老人家应该马上带兵封了粮仓,放出风声要没收所有脏银。到时候,借贷给高凌汉的商家见本金必然要去布政使司闹,到时候,高凌汉贪墨马政补贴银子之罪不就大白于天下了?”   那个幕僚也道:“东翁,刁知县所言极是。”   “说得好,快,去将锦衣卫千户余意大人请来……等等。”徐珵正要下令,突然想起一桩,沉吟道:“查封官仓一事何等重大,真闹起来怕是不好交代。国家自有制度,我虽说可以动用王命旗牌用强,却不能不有个名目。况且,就算起获了其中的银子,本官也没有权力没收,将来不还要还给人家。如此,借款子给高凌汉的商贾也不可能出来指证布政使司衙门。”   高文心中又是一动,插嘴道:“恩师,学生听说白莲妖人入陕作乱。上次提刑司押学生回西安候审的时候,提刑司捕快中一个叫宫四的人就勾结白莲妖人中途伏击我等。这个宫四是袁新运的人,所以,学生怀疑袁某和白莲教脱不了关系。只可惜宫四被余千户诛杀,那不到证据。如今,提刑司大鹰正被关押在提刑司大牢中,倒不妨将他解救出来。由他出面,指证那间米仓中藏有白莲妖人,然后恩师你尽可以清剿反贼为名,将所有银子封存。说这些都是赃款,要缴入国库。眼银子不保,商贾们自然会乖乖就范。”   如此既能板倒高凌汉,又能给大鹰小鹰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不妥。”徐珵摇摇头:“就算老夫查了米仓,抄了里面的银子,损失的只是高凌汉一人。他欠下的债务已经存在,将来各家商号大可凭借条去问高布政使要钱,又为什么要出来指证?”   刁化龙插嘴:“恩师说得对,高文你这纯粹就是馊主意嘛!”   高文突然哈哈笑起来,当然他不好在徐珵勉强放狂,只对刁化龙道:“刁知县你这就不知道了,高凌汉能够做到封疆大吏自然不是个蠢人,如何会写借条给商贾,将把柄送到人手上。”   刁化龙不解,转着绿豆小眼问:“这我就不明白了,如果没有借条,到时候高布政使大可翻脸不认帐将这笔借款给吞了,商贾们如何肯冒这个险?”   高文悠悠道:“如果没有猜错,打借条的都是各地地方官员和马场的场主,毕竟,高布政使捏着他们的把柄,再说了他们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平日间贪墨朝廷马政补贴银子,高凌汉拿得是大头,各大小官员和马场的场主得的不过是一些边角余料,这个都钱被抄。将来要还,大伙儿也还不起。损失太大,高凌汉自然也是没办法弥补亏损的。这一点,各家商号的商贾自然心头有数,呵呵,依我之见,只需封了那家粮仓,商贾们自然会闹到布政使司衙门去,商人无义,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到时候,什么高布政使,谁在乎?”   “高,实在是高!”刁化龙击节叫好:“恩师,咱们立即动手吧,将这个陕西官场整个儿地翻过来!”   徐珵也是满面春风,对幕僚道:“你去请余千户过来,另外带了我的钦差官防去提刑司将大鹰接来。”   高文:“恩师,且慢着去请余千户。” 第173章 突发   徐珵:“尔止你可有话说?”   高文笑道:“恩师若要动手须等得两日,高凌汉未必就是个好相以的。他毕竟在陕西做了这么多年的封疆大吏,威信尚存。有他在,大小官员和商贾也要畏惧三分。若他从中作梗,恩师办起这件案子来须有麻烦。马上就是陕西秋闱,高凌汉乃是监试官,按照我朝制度,一入考场,不等放榜不能出场。算起来前后有将近大半个月,和不等他进贡院再动手?”   徐珵抚掌笑道:“尔止你心思缜密,好好好,好得很,就依你一切等到高凌汉进贡院之后再说。”对于这个门生,他非常满意,心道:若有将来,倒不妨大力提携,老夫手下也实在是缺人呐!   ……   在徐珵那里推敲完将来的行动细节之后,高文告辞而去。   因为还不放心,接下来一日,高文就去了那家粮仓,坐在距离那地百余步的一家茶棚中观察了一整日,听了几场书,仔细观察起来。   果然,那地方戒备森严,时不是有挺胸兜肚的壮汉在门口晃来晃去。这些人一看都是有武艺在身之人,腰见也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藏有兵器。另外,还有马车在出入其中,看起来颇为沉重,想来定然是解送白银的。   这个时候,距离他进乡试考场还有两日。也就是说,后天卯时,就要入贡院了。   想起即将到来的决定自己未来命运和前程的大考,高文心中没有由来的一阵激动。   同样的,石幼仪也紧张起来,买了考蓝准备一整套新的文房四宝,又担心这些新文具高文使不惯。想了想,就又收起来,将旧的笔墨砚台放进考蓝里。   汲取院试时的教训,石幼仪和高文母亲早早地烙了饼子。怕高文吃不饱在饼子里合了许多砂糖和肉沫,当然,葱花是不能少的。结果烙出来的饼子味道怪怪的。   正忙碌中,大鹰小鹰师徒过来,约高文出去吃酒。   大鹰已经被徐大人动用钦差权力从监狱里放了出来,说是要来感谢高文,又为他进乡试考场壮行。   为了备考,高文已经将读书人之间的诸如文会一类的应酬推了。见大鹰小鹰如此热情,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了。   进了一家酒楼,大鹰是个不是太爱说话这人,只闷着头一盏一盏地给高文敬酒。   酒过三巡,大鹰突然站起身来,朝高文深深一揖:“高先生,我这次能得平安,全凭你从中斡旋。按说,老夫应该有所感谢的。只不过,先生本是富贵只人,寻常黄白之物也看不上眼。大恩不言谢,只能将先生这份情义藏在心中,来日再报了。”   高文一把扶起他,笑道:“我素来敬佩云爷的武艺,从平凉到西安,路上也全赖你的维护,这话就说得生分了。施恩图报不是君子所为,我也不过是在徐大人那里随口说上一句话而已,当不起。”   大鹰叹息:“是啊,高先生前途远大,老夫又什么可以拿来报答你呢?或许,只能日后江湖再见了……哎,高先生将来是要居庙堂之高的,可笑我还说什么江湖。这样吧,高先生日后肯定是要得官职的,手下也定然是用使人的。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我把小鹰交给你,鞍前马后用心做事就是了。”   这已经是想要小鹰投靠自己了,高文心中一阵惊喜,像大鹰小鹰这种武艺高强之人那可是稀缺资源啊!   不过,高文还是从大鹰的话中嗅觉到了不对的味道,禁不住笑道:“云先生,小鹰,你们好好地在提刑司当差,威风八面,怎么想着要小鹰兄弟跑我这里来。还有,高文现在不过是一个小秀才,何德何能敢吩咐于他?至于官职,科举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高先生必然是飞黄腾达的,我已经访得明白,你是我陕西省百年难见的大才子。”大鹰道:“当初老夫本是个草莽,之所以留在提刑司,那是有不为人道的理由。后来想,反正已经在衙门里当差了,也懒得动弹。真说起来,做不做这个公差对老夫来说真没什么打紧。”   说到这里,他淡淡一笑:“在陕西呆了这么多年,我也烦了,还真有些想念沧州老家,想回去看看。再说了,那姓袁的在提刑司中尽是党羽,他因为老夫而落网。老夫若还呆在衙门里,日后还不要受那些小人的肮脏气。男子汉大丈夫,当纵横自在无拘束,不就是求个安身之处?再说了,我去哪里不也是个衙役捕快。这样好了,我先将小鹰交给你将这件案子办完。这小子性格冲动,在你这里熏陶一下也好。我先回老家看看,来年自去京城与你们汇合。”   他心中其实还有另外一桩心思,当年那女子是尸首就埋在西安城外。因为不知道她家乡何处自然无法归葬。内心中大鹰已经将那女子当成自己的妻子了,自己已经一把年纪,将来若是死了,自然要埋在沧州老家。难不成日后还要和她天各一方,所以就起了个念头要将女子葬入云家祖坟。   云鹰已经对提刑司所谓的差事死了心,顿时起了归乡之念。只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徒弟小鹰,他毕竟年轻,是该给他寻个好的主家了。   高文苦笑:“小鹰若要跟我,我自当成自家兄弟看待。只是,来年我未必就能进京城赶考啊,总归要先得个举人功名再说。”   大鹰:“老夫相信高先生一定能中的,告辞了!”   说罢,就挺直了腰杆出了酒楼。   这一刻阳光正烈,大鹰龙行虎步,腰挎秋水雁翎,又恢复成十八年前那磊落江湖豪客的气派。   “师父……”小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同大鹰分离,叫了一声,泪水就将眼眶糊住了。   高文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安慰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从酒楼出来之后,高文吩咐小鹰自回去收拾个人物品也好搬到自家院子去住上一阵子。对于小鹰的事情他大概想了想,实在不行就先让他和石幼仪的二哥一起打理自己名下的产业,等到自己中进士得了官职之后,再招他到自己手下帮忙。   方才吃了那么都酒,高文已经有些微熏,加上天气热,走了一段路,浑身上下都出了热汗,就有些懒得动弹。   这个时候正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街道被阳光照得发白,也看到不半点人影,就连往日间在街上乱吠乱蹿的野狗也不知躲哪里去了。   正欲找个阴凉的地势休息片刻,突然间,有辆马车从身边经过,车把势“吁”一声叫起拉车的老马,沙哑着嗓子问:“日头毒得紧,先生可要坐车?”   这个车把势身材魁梧,头上用麦秆子编成的大檐帽低低压住头,也看不清楚相貌。   高文回头看了看那辆马车,笑了笑:“这么热的天,还遮着呢缦,要烘死人吗?赶车的,你可不会做生意。”   话刚一说出口,高文心中就是一惊。是啊,这个赶车的确实有些古怪,大暑天的,西安城中无论是抬轿子的还是赶车的,都换成了凉车凉轿,这才招揽得来客人。眼前这厮的马车竟然还捂得严严实实,这不是要给客户对着干吗?   这么一天下来,能开张才怪。   难道……他猛地退后一步,猛地从怀里掏出弹弓。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间,车把势手中的鞭子突然一颤,如同毒蛇吐信般抽到高文右手的手背上。   “啪”一声,剧痛袭来,高文手中的弹弓掉落在地。   “好贼子!”果然是敌人,高文这个时候也来不及想车把势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大吼一声,不退反进,跃上半空,使了个连环腿的式子,“唰”,腿影如山瞬间踢到车把势下巴上。   赶车那人闷哼一声,从马车上栽落在地,一线人血在空中拖得老长。   虽然自己中了敌人一鞭,弹弓还被人抽落在地。   可高文这一连串招式当真是电光石火,麻利至极。战果也非常理想,瞬间就让敌人失去了抵抗力。   他一惊:我武艺怎么强成这样……对,定然是人在危急关头,身体中的潜力被激发出来的了。   心中得意,正欲跃下车去将敌人生擒活捉,好生审问。   这个时候,一只大手突然从车箱里伸出来,正好握在高文的右脚脚腕上,使劲朝里面一拖。   高文人还在半空,无出借力,敌人又是突然发难,如何躲得过去,立即被扯进车厢之中。   外面阳光明亮,车箱内却一团漆黑,顿时不能视物。   好个高文,心中却是不惧,双拳连环着朝前击去。   可惜,就在这个时候,敌人的手突然松开始。   本以为车厢中空间狭小,没有腾挪回旋的余地,敌人躲无可躲,这几拳必一矢中的。可是,说来也怪,敌人却好象凭空消失了一般,高文的拳头不出意料地尽数打在车厢后壁上,发出一阵暴风骤雨似的轰鸣。 第174章 重见   车厢何等之小,在高文这用尽平生力气的轰击下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前面拉车的马儿也经受不住这震荡,长嘶出声。   高文只觉得双手手指剧痛,若不是他每日都要对着沙袋打上几百拳,将筋骨练得结实,只怕已经被这反震之力将骨头都震折了。   他正要转身,这个时候,抓住自己脚腕的手一松,一条黑影就扑过来,双手化做虎爪,抓到高文肋之下。   这种痛苦何等地难以忍受,直接就无法呼吸,换普通人,早已没了力气。   好个高文,却大喝一声,身子朝前一扑,右手食指中指直插对手双目。车厢内依旧很黑,但还是能够看到敌人身体的轮廓和精亮的双眼。   那人也没想到对手如此顽强,“嘿”一声,右手上秧叼住高文的手腕,左手捏成凤眼朝高文的心窝子捣去。   “砰”声音虽然不大,却叫高文的心脏为之骤然一停,身上再没有力气,软软地委顿在地。   高文心中悲愤的同时又是惊骇,自己的武艺还算过得去,可落到此人手中直如小孩子一样人由其摆布,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还没等他回过气来,敌人就将一个口袋罩在他头上,然后又用一条索子将他的手脚拴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下,高文彻底动弹不得。他心中慌乱,又是奇怪:敌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为何要来拿我,难道是提刑司的人……不对,提刑司那边袁新运已经被徐有贞拿下,身陷囹圄的大鹰也重获自由,而自己身上的案子到现在已经算是告一段落。即便没有最后结案,那边的人知道有徐钦差替我高文撑腰,也不敢过来叨扰。   那么会不会是黄威?   不,也不对。黄威虽然心狠手毒,却不是个笨蛋。他现在想来已经被锦衣卫的人盯上了,一动不如一静。况且,他和我一样明日就要进考场,根本没有工夫来寻我高文的晦气。   排除了这两人,高文死活也想不通对自己下手的究竟是谁,心头的疑惑越盛。   就深吸了一口气凝神听去。   车微微一沉,是那个被自己一脚踢下车去的那个马夫爬上车来,他吐了一口唾沫:“方主,这鸟人点子好硬,若非有你老人家出手,今次还真制他不住。”   高文听得一呆:“方主,这是什么,以前也没听说过?”   “哼。”那个叫什么方主的地哼了一声。   马夫驾一声,提起鞭子在空中一甩,马儿长嘶一声,轰隆而去。在马蹄声中,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方主,这鸟人武艺虽然还成,可也就是个小人物,以前在江湖上也没听说过这么一号,却不知道你老人家捉他做甚……”   “哎,方主饶命……小人不该问的……小人但做事就是了……”说着说着,声音中竟带着一丝颤抖,显然是畏方才同高文过招那人极甚。   那个方主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只听着,时不时哼上一声,算是知道了。高文听了半天,也听不出这人的来历。   陕西城中的街道尽是青石铺就,年生久了,地面凹凸不平。车行其上,发出响亮的骨碌声。高文被装在口袋里,缚了手脚,无法支撑,身子在车厢中滚来滚子,不片刻就酸疼得厉害。   最叫他恼火的是,因为脑袋被套了一口麻袋,里面密不透风,渐渐地就开始缺氧,脑袋也开始迷糊起来。汗水一阵接一阵地出,不片刻,头发已经湿尽,这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马车停了下来。   高文感觉身子一轻,腾空而起,然后重重地被人摔在地上。   这个时候,眼前一亮,扣在自己脑袋上的那口该死的袋子终于揭开了。   眼前一片白亮,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鼻端嗅到驴马的粪便味,耳边尽是沙沙的脚步和大牲口低低的响鼻声,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与此同时,一只手伸出来,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狞笑的声音传来:“小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爷爷究竟是谁?”   高文虚着眼睛:“你是谁,听声音有点熟,要不你等等,晃眼。”   “直娘贼,方主,这厮好生无礼,宰了他!”   “对宰了他!”好几个人齐声呐喊。   “安静,安静!”捉高文那人怒道:“杀不杀他,老子自有主张,还轮不到你们多嘴。”   这个时候,高文终于可以看到东西了。眼前是一座不大的小院子,院子一边是一个牲口棚,系着一头驴子和一匹劣马。另外,还有两头山羊正咩咩地叫着。院子颇荒凉,长了草,地面东一块一块全是牲畜的粪便。   如果没有猜错,这里想来定然是城东的贫民窟。这地方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荒僻得厉害。   在自己面前站着四五条汉子,皆身材雄壮,腰上别着武器。一个中年汉子立在自己面前,此人面上包着一张白纱布,一张脸肿得跟发面馒头一般,目光带着杀气和恨意。   此刻人高文认识,正是那日在水上药翻提刑法司众捕快,欲要取自己姓名的白莲教邪教徒连乐。   这厮被自己一铁丸子打断了鼻梁,到现在还没有好,一说起话就牵动伤势,疼得面容抽搐,声音都变了,难怪自己一时没有听出来。   高文和他生死相搏一场,结下了深仇。这次落到他手头,顿时一惊,忍不住叫道:“连乐,是你!”   连乐狞笑:“高文,你那双狗眼终于能够看见东西,识得爷爷究竟是谁了?嘿嘿,老连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这次你落到我手上,想怎么死尽管说话。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爷爷成全你。”   高文背心有冷汗渗,但还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淡淡笑道:“连乐连大侠,那日河上激战。你是得了提刑司的请托,而我却是为了自保,你我之间本无仇无怨,说穿了,那事对你来说就是一桩生意。如今,袁新运已经坏了事,被锦衣卫拿下。你的雇主都没有了,这一篇是不是也该翻过去了。”说到这里,他心中电光石火地转着,道:“世界上的事情总归逃不过一个利字,今日我既然落到连大侠你的手中,也没有话可说。你开个价码,若我拿得出来,绝不二话。”   是的,凡事如果能够用钱来解决,那就不是个事。   这个连乐当初之所以听袁新运来伏击他高文,不外两个原因。一,为钱,做人家的赏金猎人;二是被袁新运捏到短处,受了胁迫。   不管是什么原因,袁新运倒台,连乐都没有道理再来对他高文不利。   最大的可能就是泻私愤,只要自己好好同他讲,再拿出一笔钱来以表诚意,这事也就此揭过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钱字。大鹰何等身手的一个人,为了生计,不也投身六扇门做了个捕快?   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个喽罗骂道:“瞎了你的眼睛,也不看看咱方主什么人物。咱们白莲神教信徒,什么时候做个绑票这种下三滥的营生?”一脚踢过来,正中高文的小腹。 第175章 高矮   高文下意识地一吸气,绷紧了腹部肌肉。   长期以来艰苦的体育锻炼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只听得“蓬”一声。   那喽罗只感觉如中败革,同时有一股反震之力涌来,禁不住一连退了好几步。   也是他运气不好,退了几步,一脚踩中地上的羊屎蛋儿,“扑通”,摔了个仰八叉。   “哈哈!”几个白莲教的喽罗见他出丑,禁不住哄笑出声。   “直娘贼!”那人气得满面通红,从地上跳起来,瞬间抽出腰上柳叶刀就朝高文头上抽去,竟是要取他性命。   高文方才中了这一脚,却是不痛。见敌人扑来,正要躲闪。   这个时候,连乐突然伸出手来,抓住那个喽罗的后颈,直接就扔到一边,骂道:“混帐东西,就算要杀这鸟人,有老子在,还轮不到你动手。没有我的命令,自作主张,找死吗?”   连乐这一抓一扔,动作看起来普通,却举重若轻。那喽罗落到他手上,如孩童般任其戏耍。   听到连乐骂,喽罗才想起白莲教的规矩,吓得脸都白了,脚一软,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颤声叫道:“方主饶命,方主饶命!”   “滚一边去。”连乐不耐烦地一挥手,叫那个手下起来。   然后狞笑着对高文道:“小子,你真以为我等是叫花子要饭的,要绑你的票,弄银子受用。嘿嘿,还真小看我了。提刑司算个狗屁,那袁新运虽说是个佥事,堂堂五品朝廷命官,可依旧是狗屁。就凭他,还指示不动爷爷。所以啊,姓袁的是死是活,老子可不放在心上。”   高文:“连大侠,看你气魄也是个人物,那当日你为何要依附袁新运,替他来杀我高文?如果没有好处,你肯吗?”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形,想着究竟该如何脱身。   “好处,好处自然是有的。”连乐冷冷道:“反正你死到临头,今日不妨同你明言,爷爷身为神教一方之方主,主持陕西开边事务,同朝廷同那姓袁的狗官本是对头。如果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爷爷早就取他脑袋了。或许,在那狗官的眼睛里,老子不过是一个能打能杀的亡命之徒,他要我来杀你,我也要用你的首级得到他的信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哦,原来你是潜伏在袁新运身边的细作啊!”高文恍然大悟,心中也为白莲教的行动力和势力暗暗心惊。他又看了看四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连大侠,咱们虽然有过节,当日动手也是江湖上的争斗,又算得了什么。你又不屑做绑票这种下作勾当,又为何要捉我过来?”   “捉你过来,嘿嘿,你真以为我是个心胸狭窄之辈?实话同你讲,爷爷今日要挖出你的心肝下酒。”连乐满面的愤怒和杀气:“小子,老子混在袁新运身边,靠着一身武艺,总算得了他的信任,成为他身边一等一的心腹。眼见着就能借姓袁的势将我神教的势力在这陕西扎下来,也许用不了十年,就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可就是你这小子,还真是有本事啊,竟然攀上了钦差徐狗官的高枝,将袁新运拿下了。好本事,好手段,老子对你是佩服到五体投地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高亢起来,一张脸彻底扭曲了,面上既有愤怒,又带着一丝恐惧:“姓袁的一倒,合着我忙了这一年,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初来陕西开边,爷爷可是在老祖驾前打下包票的,一年立足,两年扎根,五年做大,十年起事。马上总坛就要派人过来问事,你叫我如何向上头交代?到时候,只怕爷爷也好过不了,你说,我能不杀你泄愤吗?”   “你若以真本事将我拿下,高文艺不如人,自没有话好说。可是,你使出偷袭的手段,却叫某不服……”说着,高文突然猛地将头转过去,高声惊叫:“云摩勒,云姑娘你怎么来了?快来救我!”   这一声叫让连乐大惊,大吼一声:“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高文突然朝前一冲,用肩膀撞倒一个白莲教徒,身子一翻,就上了方才拉车的那匹马上。   两腿一架,“驾”,马匹愤怒地长嘶一声,猛地朝院门口冲去。   生死关头,高文也没想到自己的动作会如此敏捷。   转眼,马儿就冲到门口。   背后传来连乐愤怒的长啸:“卑劣小人!”   “哈哈,连大侠,再见了!”高文忍不住纵声大笑,心中得意至极:高文啊高文,你真是个天才,连这个脱身的法子也想得出来,佩服,佩服!   原来,就在刚才,高文在知道连乐是白莲教邪教徒之后,瞬间就想出了个主意。他说他是陕西这边的方主,是受了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老祖之命过来开边的。而以前云摩勒也说她来陕西开边,还假扮买身葬父,藏身在自己家中。如此看来,云姑娘和这个连乐肯定就不是一路人。   否则,为什么连乐可以大摇大摆在招摇过市,还做了袁新运的心腹。而云摩勒却要东躲西藏,惟恐被人看到。   显然,云姑娘不但和连乐不是一路,说不好还是敌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党外无党帝王思想。   白莲就是一个以造反夺取天下,建立一个地上神国为宗旨的邪教,里面就没几个好人。   以后世的邪教徒行事推断,白莲教中自然是以力为尊,为了权力和地位,杀起自己人来比杀外人更狠。   如果没有猜错,云摩勒定然是在教中内部斗争失败之后才逃到陕西积蓄力量以图东山再起的。   就高文看来,云摩勒的武艺不知道比连乐高到什么地方去了,在白莲教中的身份也比他尊贵,说不好跟他口中的什么老祖平齐。   云姑娘来陕西的消息,那啥老祖肯定知道,也必然给连乐下个命令,令他查访这个大敌的行踪,以除后患。   这一切不过是高文的推断,危急关头,也只能姑且试上一试。   果然,听到云摩勒的名字,连乐冷汗都出来了,心神剧荡,竟叫高文抢了马匹眼见着就要冲出院门,逃出生天。   可就在高文得意的时候,突然间,门外突然出现两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人瘦得根竹杆一般,倒有点像是梅良,个头高得出奇,都快一米九了,这在普遍身材低矮小的古人当中简直就是奇特的存在。年轻的那人极壮,身上全是坟起的肌肉,简直就是个健美先生。   看到马匹冲过来,那个年轻人面色一变,突然伸出手去抓住马儿的辔头,口中发出如同惊雷般的呐喊:“停下!” 第176章 圣姑爷   高文见那年轻人突然伸手,吓了一条,一匹高头大马怎么着也有上千斤吧,又是狂奔而来,力量何等之大,想要将之拉停,可能吗?   这符合物理学常识吗?   但奇特的一幕发生了,年轻人一伸手,那马匹猛地一顿。   高文只感觉自己就好象是撞到一面透明的墙壁,他双手被捆,无处着力。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朝前飞了出去。   眼见这就要直接摔在地上,突然间,前面那个竹竿似的老者伸出双手一抓。   高文整个人就落到他手上,定在半空。   他回头看去,自己所乘的那匹马儿还在朝前冲,但速度已经慢下来。年轻人拉着辔头的双臂肌肉隆起,脚在地上磨得沙沙响。   这个时候,院子里的众喽罗才如梦方醒,纷纷涌上前来拉住马儿,然后警惕地看着突然闯来的二人。   这两人显示出极大的力气,众人心有忌惮,也不敢上前。   “小心了!”那瘦竹竿老人将高文放下来,还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   高文一笑:“多谢。”他心中也是震撼,年轻人显示出的巨力固然让人惊骇,这老头抓自己这一记,看是平淡无奇,却恰好抓在自己的麻筋上,叫自己瞬间失去了力气。此刻就连一步也走不动,此人如此行事,显然是敌非友。   连乐冲了出来,手放在腰刀柄上,目光炯炯的盯着二人:“两位弟兄好本事,还未请教。”   那老者将手在胸口一合,然后又如莲花般展开,一脸傲气地念道:“金园宝刹半长沙,烧劫旁延一万家。”   一刹间,连乐的脸就变了,忙松开刀柄,也做出同样的肢势,吟道:“楼殿纵随烟焰去,火中何处出莲花。神教陕西方方主连乐拜上,敢问二位弟兄是哪一方的,又缘何来见连乐?”   见他们接上了头,高文心中发苦:果然没有猜错,这二人也是白莲妖人,还是和连乐一个道门的,这下麻烦了!   竹竿似的老人点点头,笑道:“我叫严隐,这位小兄弟叫牛千斤。”   连乐大惊:“原来你们就是侍侯在老祖座下的严大哥和牛兄弟,久闻大名,一直无缘结识。今日见了两位,不胜之喜。”说着话,转转向东,拱了拱手。   其他人也跟着行礼,想来他们口中那什么老祖位于东方。   严隐点点头:“我也是久仰连方主了。”   那个叫牛千斤的年轻人朝连乐点了点头,也不说话,算是答礼。   高文在旁边看得明白,牛千斤的手心隐约有血渗出,看来,他力气虽大,方才勒停奔马的时候还是被磨伤了掌心。   “进门说话。”严隐伸手朝高文身上一抓,就提着他纵进院子。   “嘎”一声,院门缓缓关上。   连乐上来见礼,道:“严兄,牛老弟,你们二人来陕西不知道所为何事。在下来陕西开边不过一年,尚未打开局面。眼见着就有些眉目,却坏在这小子手上。若非有你们出手,还真要被他给逃了。好,好得很。今日誓必杀了这小子,方能泻我心头之恨!”说罢就缓缓地抽出刀子,就要动手。   他也是知道老祖厉害的,这就是个杀人魔星,不但对敌人,对手下也是分外的狠。严、牛二人既然找上门来,想必是他老人家不满自己在陕西毫无建树,要来追责。   想起教中的手段,连乐又惧又怕,看高文的目光全是怒火,只恨不得将之剁成肉酱。   不等连乐说话,严隐郑重地看着高文:“小兄弟认识云摩勒云姑娘,听你的口气好象同姑娘很熟的样子?”   高文知道此人是敌非友,笑嘻嘻道:“我自认识她,你们二人和连方主武艺自然了得,不过依我看来,比她还差得远。快快放了我,否则,等下云姑娘一到,以她的脾气,见你等对我无礼,只怕要将你们杀个精光。”   没办法,只能搬出云摩勒的名头吓唬吓唬他们。   “什么,云姑娘要来,她知道这个地方?”连乐吓了一跳,禁不住惊叫出声。他早就知道云摩勒来陕西了,对于她的手段,自己也领教过,顿时冷汗直流。   院子中,连乐手下的喽罗们也“嗡”一声乱起来,皆面色发青。   高文:“废话,自然知道,云姑娘什么人呀,别以为你们藏在这个老鼠窝里就能瞒过。怎么……你们好象很害怕她的模样……”高文反到觉得有些奇怪了。   连乐喃喃道:“废话,我神教圣女是何等神通广大的神仙人物,如何不怕?”   “住口,什么神通广大,什么神仙人物,不过是一个叛逆而已!”严隐厉声喝道:“连乐,别忘记了,你的这个方主可是老祖许给你的。云摩勒叛出我门,已经不是神教圣女了,人人得而诛之。定然是这小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到那叛徒女魔头的名字,拿来吓人。实话告诉你,我二人来陕西就是要联络你等,聚力量除了这个大患。快快杀了这小子,咱们说正事要紧。”   提到老祖二字的时候,继续朝东面拱手做礼。   “是是是。”连乐提地刀子就要朝高文头上砍去。   高文大惊,高声道:“杀了我,你们还想不想找云摩勒了?云姑娘现在何处只有我知道,我与她关系特殊。你若杀了我,她见不着人,必然会寻个地方躲起来。到时候,人海茫茫,你又从什么地方去找?”   连乐的刀停了下来。   严隐:“连乐,这小子目光游离,面带奸猾之相,说得话不可相信。罢,我来动手好了,真是耽误工夫!”   说罢,就将手捏在高文的喉结上,一用力。   且不说高文此刻被捆了双手无力反抗,就算双手自由,也是全身酸麻,使不上力气。   只听得自己喉结剧痛,知道要糟。危急关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住手,我是云摩勒的丈夫。”   “啊!”所有人又都惊叫起来。   严隐吓了一跳,将手挪开,喝道:“什么,你是云摩勒的丈夫,这怎么可能?”   高文:“怎么不可能,我和她都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了,怎么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严隐冷笑着摇头:“这事你骗人的吧,真当老夫是三岁小儿了?”   高文见自己这一通胡扯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他样子,好象云摩勒嫁人一事十分要紧,这个姓严的好象已经没有杀自己的心思。为了保命只得继续道:“我骗你做甚,此事千真万确。”   严隐摇头:“无凭无据,老夫不敢相信。”   高文:“要证据是吧,我给你就是了。对了,严老先生,你得了你们那什么老祖的命令……”   严隐打断高文的话,呵斥道:“什么什么老祖,是法旨,不是命令,再胡乱说话,弄死你!”说着,就抬起双手朝东方拱了拱手。   院子中其他人也同时朝东面施礼,那情形就如同后世辫子戏中的清朝官员,叫人看了心中好笑。   “是是是,法旨。”高文直想翻白眼,道:“严老先生,你以前可见过云姑娘?”   严隐摇头:“自然。”   高文:“云姑娘的相貌我也不多说了,就说个隐私点的吧。她的小腹脐下一寸有颗黄豆大的痔,红得跟朱砂一样。”一想到那夜的旖旎风光和云摩勒那完美得跟古希腊神话中神祗一般的身材,他心中就是一荡,禁不住痴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牛千金插嘴骂道:“混帐东西,女子腹部是什么情形,别人怎么知道,你日哄谁?”   严隐却摇头,道:“我浑家十八年前侍侯和云姑娘,听她说,云姑娘脐下确实有一颗朱砂痔……看来,小子你和云姑娘关系果然不一般。”   “啊!”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高文得意洋洋:“自然是,我是云姑娘的丈夫,她身上每一寸地方我自是清楚。严老先生,你要杀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你杀了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你们的圣女爱我入骨,不如拿我做人质,逼她就范。对了,我也可以劝她重回老祖座下,效忠神教的。所谓红花绿叶白莲藕,大家本是一家人,干嘛要打打杀杀。放心好了,以我三寸不烂之舌,只要见着我那亲亲的娘子,定能说得她投效老祖,投效神教。”   这个时候,高文只能睁着眼睛瞎扯淡了。   “真……的,你真能说得圣女重回老祖座下?”事关紧要,严隐忘记了朝东方拱手,沉吟道:“若是圣女能迷途知返,也是我教幸事。到时候,你又大功于我教,老祖心中一喜,没准许你一个圣子的名号。”   什么老祖、圣女、圣子乱七八糟的,我还圣父、圣灵、圣子三位一体呢,高文禁不住翻了个白眼,叫道:“我不要做什么圣子,要做就做圣姑爷!”   严隐一呆:“圣姑爷,这怎么说的……”   牛千斤摇头:“不好听,总觉得怪怪的。”   突然间,有“咯”一声笑从大院门外传来。   声音不大,却有极强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第177章 劫持   这一声笑传来,整个院子中的人同时脸色大变,再没有人说话,皆同时将头转过去对着院门,如临大敌。   院中诸人当中连乐、严隐、牛千斤都是武艺高强耳目敏锐之人,这里又是如此荒僻,却被人无声无息地摸到跟前来,可见来人并不简单。   “当当”有人用手轻轻敲着院门上的门环,然后是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传进来:“里面可有人?”   没有人说话,严隐向连乐看了一眼,连乐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来人。   这个时候,又一点亮光透来,定睛看去,只见一把薄刃柳叶刀从外面伸进门缝里来,只一挑就将门闩挑到一边,显然来的人经常干非法入户之事,经验丰富。   “轰隆”门开了,一看到院门外站着的两人,高文身子一僵,瞪大了眼睛。   外面是两个女子,一老一少。老的那个妇人面如橘皮,佝偻着身子,丑得惊心动魄;年轻那女子个头极高,面容端庄明媚,就如同这夏日艳阳,瞬间将整个院子照亮了。   正是半年未见的云摩勒和冒充她母亲的奶娘,这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啊!”严隐和高文同时叫出声来。   “严叔,这是谁?”牛千金疑惑地问。   “云姑娘,是你!”连乐额上的汗珠瞬间渗出,这一声喊出来,又尖又锐,带着明显的颤音,显然是畏云摩勒极甚。   “什么云姑娘?”牛千金不认识来者,疑惑得问。   严隐:“是圣女……云姑娘,老祖说了,好歹是神教一脉,你又是他一手调教出的单传弟子。若你能迷途知返,回归我教,他老……人家就既往不……既往不咎……百年之后,他的位置还有我教偌大事业都要传给……你你你……”   见识过云摩勒的凶狠,大敌当前,严隐也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啊,原来你就是云摩勒那个叛徒!”牛千斤大喝一声:“云摩勒,你叛出我教,人人得而诛之。立即自缚双手,乖乖随我等去老祖驾前领罪,忏悔!”   “你住口!”严隐打断牛千斤的话,赔笑着对云摩勒道:“云姑娘,你如今已经陷入我教的汪洋大海之中,望你悬崖勒马、改邪归正。老祖英明神武,你自是逃不掉的。他老人家乃是弥勒转世,一向慈悲为怀,只要你回归神教,必然欢喜,也不会处罚你的。不然的话……”   这个时候,先前见连乐时的一脸傲态已经变得谦恭和谨慎。   云摩勒还没有说话,她旁边的那个老妇人就喝道:“不然怎么样?”   按照剧本,严隐接下来就会说:“不然的话,就休怪我等手下无情了。”   可是,叫高文和众连乐手下的喽罗意外的是,严隐却缩了缩脖子,讷讷道:“不然的话,小老儿只能苦谏了。”   这话叫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就连连乐也在心中摇头,暗道:圣女虽然可惧,但这个老严也算是我神教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见了她却怕成这样,不算是个好汉。好汉子抵不过群狼,咱们这么多人,对上她,一拥而上,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牛千斤见严隐如此情形,大怒:“严叔,你怕他做甚?”说着话,肩头一耸,浑身的骨骼像爆炒豆子一般劈啪响起:“妖女,乖乖束手就擒,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云摩勒身边奇丑妇人面上有青气涌动,向前跨出一步:“就凭你,找死!”   云摩勒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刘婶,牛千斤的一身横练武艺,正好克制住你,还是换我来。”   说着话,她不耐烦地看了众人一眼:“你们的话实在太多,一起上吧!”   话音还没落下,整个人已经幻成一片虚影扑过来。   根本就看不清楚了,只听得“噼劈啪啪”一阵乱响,连乐“呼”地一连退了十来步,一口气撞倒了两个手下这才停下来。   再看前方,云摩勒右手捏成一束,如同蛇信正在空中吞吐颤震。这乃是从枪法中转换来的招式,所谓枪扎一条线,最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以前也不知道有多少好手被云摩勒这一招戳中心窝和脑门,坏了性命。方才云摩勒并没有直接去找牛千斤,而是突然对连乐下手。   连乐如何不知道云摩勒的厉害,早已经戒备。等到敌人出手,他一口气使了三个招式,连粘带震,堪堪化解了这记杀招。   但双手已经酸得不成,身上的冷汗如泉水一样涌出。双脚也因为受力过大,微微发颤。   神教圣女之强,自己以前只在旁边看过,这次亲自上阵,才识得其中厉害。那才是步步杀机,一个不小心,还真要将小命丢在这里了。   “咦,武艺不错呀!”云摩勒似乎有点意外。   “杀!”这个时候,牛千金大吼一声,身体一弓,双拳合并向前直击云摩勒背心,就同一头发了疯了野牛。   高文禁不住叫了一声:“小心!”   牛千斤身如铁塔,练的又是外门工夫,每发出一拳都要发出一声喊,脚用力踩在地上。院中尽是黄土,这一脚下去,有黄色灰尘高高扬起,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一条波涛中的舢板摇晃起来。   可是,云摩勒的身体就如同柳絮般飘到一边,叫牛千斤的双拳落空。   一个连乐的手下跳起来,抽出刀子,在半空中直劈云摩勒,叫道:“大伙儿并肩子上!”   话还没说完,云摩勒手一抓抢过他手中的刀,朝前随意一挥,就将他斩成两段。   人血从空中淋下来,合着牛千金激起的尘土撒在地上。一时间,地上出现无数红色的泥丸子,滚动不休。   此时,云摩勒的双手已经印在牛千金的胸口上,将他的胸口瞬间打得塌了下去。   可怜牛千斤也算是少有的好手,一时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肋骨,委顿于地,口中全是鲜血涌出,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这还没有完,她身子又是一转,右手化为鹰爪,将一个白莲教喽罗的眼珠子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啊!”惨叫声中,那人在地上不住乱滚。   好在,接下来,云摩勒一脚踏断了他的颈骨,结束了他的痛苦。   见两个心腹瞬间被人杀死,连乐眼睛都红了。顾不得害怕,大喝冲上来:“妖怪,老子和你拼了!”   可惜,云摩勒对他暂时没有兴趣,“呼”一声冲到严隐身侧,一拐朝敌人的太阳穴杵去。她身材本高,居高临下,当真是威风凛凛。   严隐在白莲教中也算是武艺出众之辈,当下就伸出右手架住云摩勒的这一拐,正要使出后着。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腰侧却是一痛。   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地上。   而远处,云摩勒一掌托在一个连乐手下的颌下,瞬间卸脱了那人的颈椎。   一招,想不到自己在云摩勒手下竟然过不了一招。实际上,院中众人,无论武艺高低,在云摩勒眼中都没有区别,皆如蝼蚁一般。   转眼,又有三个白莲教徒倒在敌人手下,院中到处都是躺着身体,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一战,圣女进凭一自己之力,就能将所有人杀得干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武艺?   严隐喉头有血涌出来,哇一声吐到旁边那人的脚上。   那人猛地跳起来,就要跑。   这个时候,严隐才发现这人正是高文。他顿时来了力气,猛地跳起来,一把将高文抓住,抽出刀子架在高文的脖子上,嘶声大喊:“圣女,你若再不住手,我就杀了圣姑爷……呸,我就杀了你男人!”   他也是一时急了眼,这才说出“圣姑爷”三字。   可怜高文双手被捆,说句实在话,他也是在生死场上打过滚的人,但眼前这无边的杀戮,云摩勒的滔天杀意还是将他彻底惊呆了。待到严隐将一口血吐到自己脚上,高文这才醒过神来,撒开腿朝外逃去。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开玩笑,这里打成这样刀箭无眼,还是回避一下为好。再说了,就算自己运气好没事,而云摩勒又控制住局面那又如何?这种邪教徒,相见争如不见。   也合该他运气不好,只顾着逃跑,一个不小心,竟被严隐捉住了。   听到严隐称自己为圣姑爷,高文忘记害怕,禁不住“哈”一声笑起来。   这一笑,脖子上的皮肤接触到锋利的刀刃,立即爆出一层鸡皮疙瘩。   “你胡说什么?”云摩勒先前和人动手时一直闷声不响,实际上,她也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此刻,听到严隐说自己是高文的男人,面上蒙上一层煞气:“死!”   话音落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到严隐旁边。   高文就听到严隐大叫一声,倒到了一边。接着,就是一只捏着腰刀的断手跌落尘埃。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摩勒手中已经出现一柄短剑,随手一挥,就将一个小喽罗的喉管割开,鲜血喷得满天满地都是。   “妖怪,妖怪!”有人惊慌地大叫。   “当!”手中的武艺落到地上,然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有那人带头,其他人自知逃无可逃,也都丢掉手中武器,跪地磕头:“圣女饶命,圣女饶命啊!” 第178章 陌生   一时间,所有的人摄于云摩勒的威势,都放弃了抵抗。   这个时候,云摩勒才收了短剑,神情恬淡地立在一旁,从头到尾,她的目光都没有落到高文身上。   “咯咯,你们总算是知道姑娘的厉害了吧,悬崖勒马,你们现在这才是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刘婶咯咯笑着,声如夜枭:“不过,你们既然已经看到了圣女,还想活下去吗?”   说罢,她转头问云摩勒:“姑娘,你的意思呢?”   云摩勒:“杀了!”   “不要!”这个时候,连乐突然大叫一声,跪行到云摩勒面前:“圣女,我等是受了那什么狗屁老祖的蒙蔽,又听命行事,这才想要对你老人家不利……”   云摩勒淡淡问:“我很老吗?”   “不不不,圣女青春常在,乃是与天地同寿的真神。”连乐额上的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嘶声叫道:“圣女才是真正的弥勒转世,教中那尊不过是伪神。我等今日见了圣女的面,这才明白所什么是真正的神仙。依小人看来,什么圣女,你老人家应该进位我神教教主才是。小人愿侍奉在教主座下,沐浴在真神的神光之下。”   说着话,他回头捏紧了拳头在头上一挥,对跪在地上的手下喊道:“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   “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   “见了教主的面,我等只觉一身轻松,就如同脱胎换骨,将要羽化升仙。”   “聆听教主圣训,我等心中暖和,仿佛间就如同回到父母怀抱。”   “教主万寿无疆,圣姑爷永远健康,刘护法基本健康!”   “若连方主投入教主怀抱,得了我神教正义,就勉强健康!”   ……   一时间,谄词如潮流,就连高文和刘婶也被捎带进去。   高文瞠目结舌,这这这,这白莲教直他娘太邪了!   这是江湖门派吗,不不不,这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专制的社会。   ……   而云摩勒被众人一通恭维,刚开始的时候还微微一惊。后来却虚着双目,一脸享受的样子。   可见,权力这种东西,不但男人,对于女人来说也是不可抗拒的春药。   这个时候的她,面上又哪里有半点当初在高文身边那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模样。回想起她教授自己拳法,陪自己吃酒聊天,给酒醉后的自己温柔地盖被子,做着难吃得要死食物的情形,眼前这个女子却是如此的陌生。   有一股寒流从心底升起,竟让高文有点害怕起来。   ……   突然间,严隐悲怆地叫了一声:“云姑娘你武艺虽然高强,但还能强过老祖?我神教教友遍及天下,大大小小有十六方。你今日虽然收复陕西方,可比起其他地方来又算得了什么?你若叛教,那不是以卵击石吗?云姑娘,我也是看这你长大的,我浑家当年还曾经服侍过你几日。你斗不过老祖的。依小人看来,老祖还记挂这你的情分,还是跟小人回去,在老祖那里赔个罪,事情不就过去了。小人实在不忍心看你死在老祖手下啊!”   “住口,你胡说什么?”连乐喝道:“教主何等武艺,你们拉什么老祖同她老人家比起来,不过是萤火之如日月。他是邪魔,教主是真神。所谓正邪不两立,没有妥协的余地。”   说着话,就突然手一挥,一刀砍了过去。可怜严隐刚才被云摩勒砍断右手,失血过多,身体软弱无力,又如何躲得过去。立即就被连乐将脑袋砍成两片,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啊!”他说动手就动手,当真是凶残到了极点,高文惊得抽了一口冷气。   刘婶好象很满意的样子,点点头:“不错!”   受到她的首肯,连乐倍感鼓舞,又提着刀走到牛千斤跟前,狞笑:“你呢?”   牛千斤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但还是强忍着身上的痛苦爬起来:“愿归于教主大道,改邪归正。”   “唰”一刀,牛千斤的脑袋跃上半空。   刘婶大怒:“连乐,你在做什么?”   连乐目中凶光涌动,拱手道:“教主,这个牛千斤一身外门工夫。这种武艺全凭筋骨,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养好也没办法使用。如此废物,教主拿来何用?此人好歹也是方主级的人物,身份高。若不得重用,难保不会心生怨怼,背叛教主,不如杀了干净。”   云摩勒微微点头:“这话是对的,所谓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做得好。”   “多谢教主夸奖,这是属于应当做的。”说完,连乐手中的刀有是一挥,亮光闪过。   高文只觉得身体一松,原来捆住双手的绳子已经被他砍断了。   活动了一下手脚,高文心中大喜:“云姑娘好,云姑娘再见。”   就逍遥地朝院外走去。   “站住!”刘婶拦住高文去路,怒视连乐:“连方主,你好大胆子!”   连乐面容一白,讷讷道:“他不是圣姑爷吗,自己人,自然是解救的。”   刘婶狞笑:“连乐你是傻了吗,这小人说什么你都信啊?我家姑娘冰清玉洁,岂能任由这个登徒子污蔑。你如此轻信敌人,毁姑娘的名节,你说,你又该当何罪?”   “啊!”连乐张开嘴吧,吓得一张脸的扭曲了。这下事情严重了,说不好惹恼了云摩勒,自己今日还真要死在这里。   这姓高的小子竟然骗自己是教主她老人家的男人,毁她名节,怕是要迁怒于我了。   想到这里,连了恶向胆边生,提起腰刀朝高文斩来,“混帐东西,死!”   高文早有防备,他打不过连乐,可躲过这一刀还是容易的。   就朝后一跃,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脚勾起一把腰刀,“当”一声架住连乐这要命的一击,口中用最快的语速喊道:“云姑娘,云教主,我有机密大事禀告。”   云摩勒:“住手!”   连乐这才停止进攻,“是!”就俯首立于一旁。   刘婶尖叫:“连乐,快杀了高文!”   连乐:“教主宝训住手,小人不敢!”   刘婶:“连乐,你不杀高文,我先杀了你。”   “刘婶。”云摩勒:“让人说话,说完再杀。” 第179章 云摩勒的计划   高文:“云姑娘。”   连乐呵斥:“什么姑娘,是教主,你好大胆子!”   高文:“对对对,教主。”禁不住翻了个白眼:“小生有机密要事禀告。”说着话,就看了看四周。今日情形凶险莫名,要想平安脱身,还真要着落到云摩勒身上。   再怎么说自己和她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是有感情的。如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她放自己一马应该不成问题。   只不过,人家毕竟是个小姑娘,面皮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些话须不好说出口。   云摩勒点点头,率先朝旁边一间屋子走去。   高文紧跟在云摩勒身后,用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云姑娘,当日一别,已经小半年了,想不到竟然在此时同你见面。”   云摩勒身体一颤,回过头来,眼睛里有神采闪动。   高文心中欢喜,暗想:这小丫头心中有我,此事可成。   但是,背后突然有人推了他一把,叫他一个趔趄。刘婶的声音响起:“高文,你在说什么,少在姑娘面前搞鬼。”   连乐的声音也传来:“对对对,教主英明神武,你是骗不了她老人家的。”   原来,刘婶早已经对高文起了戒心,给连乐递过去一个眼色,二人也跟着走进屋去。   云摩勒坐在椅子上,皱了一下眉头,淡淡道:“高文,我与你之间的因果已经了结,你有什么要紧的话,直管说。”   刘婶:“对,好生回话。老身倒要听听你究竟有什么机密大事,若在姑娘面前胡言乱语,我认识你,手中的刀却认不得。”神情中满是厌恶和仇恨。   看到她和连乐一左一右侍侯在云摩勒身边,犹如哼哈二将,高文心中叫苦。   脑子飞快转动,道:“上次高文被歹人陷害,幸有教主搭救,否则此刻已是冢中枯骨。教主恩情,在下没齿难亡。小生那日听教主说你不是要在陕西为我神教开边,欲以马政弊案引起明朝内乱吗?”   刘婶不等云摩勒说话,抢先一步道:“确有此事,怎么了?”   高文呵呵一笑:“如今,钦差大臣徐珵已经将袁新运抓捕,欲要顺藤摸瓜,将相干罪官绳之以法。”   刘婶:“此事姑娘和我都已经听说了。”   高文得意地说:“刘婶你却是不知道,我参加平凉院试时得了头名案首,就是徐大人录取的。也就是说,我如今已经是他的门生了。你杀我不要紧,可曾想过,我深得徐钦差的信任。若是留我一命,若是他那边和陕西官场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就能过来禀告教主,也方便我教采取下一步的行动。教主虽然明见千里,但据我所知,我神教的教友大多是苦出身,根本就打不进明廷官场内部,这次陕西马政弊案何等重大,想来教主和刘婶未必就能其中的来龙去脉。你们杀我高文也就是一刀的事情,若是留我潜伏敌人之中岂不更有价值?”   废话,若是能读书能获取功名,那就是人上人,统治阶级,谁他娘愿意加入邪教。   刘婶冷笑:“你这小子花言巧语,狡猾得紧,却是信不过。你与我等非亲非故,一来却说出这种话,又怎能叫人相信?”   连乐知道刘婶极得云摩勒信任,有心讨好,也跟着道:“教主,这人不可相信,不如杀了。”   云摩勒只拿眼睛看着高文,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叫人心中发寒。良久,她才道:“高文,不杀!”   刘婶大叫:“姑娘。”   “不杀!”云摩勒道:“徐珵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陕西马政弊案牵扯到布政使这事我也知道。既然你说你和徐珵是师生关系,又得他信任。这样好了,你去取了徐珵的脑袋。徐珵正在调查高凌汉,突然被人割了脑袋,必然天下大震荡。到时候,咱们只需在他那里留下高凌汉布政使司的标记。到时候,高凌汉畏惧国法,必然做反,这陕西不就乱起来了。”   “教主高明!”高文很干脆地回答:“谨遵教主之命。”   管他呢,先应下来保命要紧:“但吩咐就是,敢不奋勇争先。不过,在下武艺低微。那徐大人好歹是钦差大臣,平日出入都是前呼后拥,身边高手如云,又如何近得了身。不是在下畏惧,为了教主事业,我区区一条性命又算得了。实在是怕耽误了神教大事,若是一击不中,以后再想有所行动,却是难了。”   云摩勒点点头:“倒是,徐珵行辕位于锦衣卫千户所,那里戒备森严,确实无法靠近,你武艺也拿不出手。”   连乐有心讨好刘婶,冷笑:“高文,你这说的是废话,休想蒙蔽圣聪。教主,这人不可信任,还是杀了干净。”一想起自己被高文射断的鼻梁,他心中就有强烈的恨意涌起,直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高文哼了一声:“连方主,我认识教主她老人家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再说了,她对我有救命的恩情,咱们行走江湖,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否则,那不是禽兽吗?难不成,教主她老人家不相信我,反相信你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外人?依我看,连方主之所以投在教主门下,还不是为她老人家的绝世神功所摄,想要保命,对她的忠诚,却是要大打折扣的。至于我,则更多是的敬爱。你说,换你是教主,是相信我高文呢,还是相信你这个曾经的那啥老祖的得力干将,一方方主?”   “你你你……”连乐斗嘴如何斗得过高文,气得指着高文:“老子要杀了你!”   高文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拱手对云摩勒道:“教主你看,连方主对在下有成见,想要蒙蔽圣聪,他的话可不信。”   云摩勒这次过来乃是要全盘接收连乐在陕西的一方势力,不然为什么放任连乐对严隐和牛千斤痛下杀手,偏偏要留他一命。   她淡淡道:“好了,就这样吧!连方主也不需多少,我自有计较。高文,你先回去,会有指示给你的。”   高文大喜,看起来云摩勒依旧顾念这旧情。如此也好,等我回参加科举考试之后,直接去北京参加会试,到时候,天高地远,你拿我也没法子。   还没等他说话,连乐就高声道:“教主明见万里,属下佩服,谨尊法旨。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   高文忍不住撇了下嘴:这个马屁精虽然武艺还算不错,这人品实在不在模样啊!罢,我还是先离开这虎狼窝为好。   还没等他告辞而去,连乐插嘴:“教主有意让高文投入我教,那是高某的福气。不过,这小子实在不可靠。若叫他走了,以后又去什么地方寻?”   云摩勒:“不用,我知道他住什么地方。”   说着话,她看了高文一眼:“高先生最近好象发了财,买了宅子和店铺。对了,蓝田那边风水不错,恭喜先生了。另外,高文事母至孝,很不错,我教也喜欢你这种道德君子。”   高文的冷汗就下来了,竟说不出话来。   云摩勒:“连乐,你送高先生回家去,也好认个门儿。”   和连乐一起从云摩勒那里出来,“姓高的,上去!”连乐粗暴地将高文推上马车,然后跟着一屁股挤了过来。   马车飞快地奔出去,一阵颠簸,叫人非常难受。   这连乐深恨高文,不断挤来,时不是用身体狠狠地撞着高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文实在忍受不住,眉头一扬:“连方主,同为神教一脉,你我都是同仁,日后有的是亲近的日子,放尊重些。”   连乐狞笑:“小子,说什么神教一脉,你武艺稀松,教主她老人家可没有说过要收你入门。呵呵,老实做事,或许还有一条生路,否则……”   “否则怎样?”高文道:“你说我武艺疏松,别忘了,那日在江上交手,吃亏的可是你。”   这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乐怒道:“姓高的,别以为教主现在有用得着你之处,没人敢拿你如何。等过了这桩,还真如你说,有的是亲近的日子。咱们神教纪律森严,别落到我手头。还有,你也别拿教主她老人家来压我。你先前胡言乱语说是她的男人,只怕教主心中已经恨不得将你搓骨扬灰。只是,她老人家胸怀开阔,不与你计较罢了。他娘的,老子险些被你给害了。”   “落到你手头又如何?”高文呵呵一笑,然后收起笑容,正色道:“连乐,其实我没有说假话,教主真是我的女人。”   “混帐,侮辱教主,罪恶不容赦!”连乐气得嗓音都变了:“找死!”   说罢,就将手放在刀柄上。   高文突然叹息一声:“哎,你这人,我说实话你怎么就不相信呢!你想啊,世上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如果换成任何一个女子,听到我说是她的相公,只怕已是以死相拼了,更何况是神通广大的教主。换任何一个人如果胆敢说出我先前那样的话来,怕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连乐心中剧震,一呆:“什么道理?” 第180章 密闻   “爱情,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那就是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都将彼此看得比自己要紧。”高文哈哈一笑:“教主虽然身份尊贵,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而我高文,怎么说也相貌堂堂,是个能说会道的读书人。美人爱英雄。古有红拂和李靖,梁红玉和韩世忠,却也不奇怪。哈哈……车把势,停车!不停是吧,我自己下去,这天太热了,都快被蒸熟了。”   说完话,就起身跳在地上。从闷热的车厢里钻出来,有凉风扑面,顿觉大爽。   连乐一时忘记阻拦,等回过神来,只得跟着跃下地去,喝道:“你想干什么?”   “里面不舒服,走走。”高文哼了一声:“连乐,我和教主这层关系,也只有你知道,千万不要外传。还有,你叫我不舒服,我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一辈子不舒服。”   连乐一窒,禁不住缩了一下脑袋,只觉得矮上一分,直如下人一般跟在高文身后。   高文刚才这句话说得入情入理,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心惊。   在林荫道上走了半天,汗水也收了。高文又问:“连方主。”   “不敢,你有话就说。”   高文:“连乐,我问你,你的武艺和大鹰比起来如何?”   “大概差不多吧!”连乐:“我比他年轻,力气大,如果生死互搏,只要挺过前十余招,待到大鹰力气耗尽,必取他头颅。”   “你这不是废话吗,高手过招,生死只在一个照面。还说什么大概差不多,你根本就打不过人家。”高文讽刺地笑了一声。   连乐垂头丧气:“确实是,我不如大鹰。”   高文来了兴致:“那么,教主的武艺如何,比起大鹰来又如何?”   连乐警惕地看了高文一眼,提高声气,义正词严:“同教主比起来,大鹰又算得了什么。十头大鹰加一起,也不够教主她老人家一只手杀的。”   高文:“连乐,怎么私底下谈话,你少来这一套。说实话。”   连乐一拱手:“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她老人家的武艺,自然是天下第一,直如陆地神仙一般。凡人,如何比得上神仙。”   高文恼了,冷冷道:“连乐,我可是教主的男人,你再这样,老子整死你。”   连乐才道:“大鹰我不知道,没见他和教主动过手,也猜不出来。反正方才我看教主出手,要杀我也就是一两招的事,表面上看来,或许和大鹰差不多。可真正练武的人只要有眼睛就能识得,教主的武艺和大鹰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上了。大鹰或许是一流高手,但教主却是绝顶高人。”   高文:“这话怎么说?”   连乐:“在大鹰身上,我只看到了招。他没次出手,无论如何精妙,都是有迹可寻。可在教主老人家身上,我只看到了意。”说到这里,他突然叹了一声:“其实,只要身体的底子打得好,又有好的师傅指点,任何人都是可以成为一流高手的,只要你真正地沉迷到这武艺之中。若你不喜欢武艺,就算有少林寺的本真、本悟大师亲自指导,也是毫无用处。”   高文点头:“对,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连乐:“沉迷和好的师傅能够保证你成为一流好手,要想成为绝顶,则需要悟性。悟了其中真意的绝顶高人一出手,任何人一看,就能分辩出和普通武者的区别。”   高文一笑:“你这就是唯心主义了。”   连乐满面迷惑:“什么唯什么心?”   高文:“说了你也不懂,对了,你们那个老祖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是神教一脉,教主怎么和老祖大打出手?”   连乐怀疑地看了高文一眼:“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难道教主没有同你说过?”   高文忙道:“我和教主她老人家你情我爱,见这面谈的是风花雪月,行的是周公之礼,说这些所甚?”   听到“周公之礼”四自,连乐吓得冷汗都吓来了,连连摆手:“高文你别说这些,我还不想死呢!”   行了几步,感觉乱跳的心脏平静了些,连乐才道:“说起来,咱们神教发源于江南,后来在逐渐迁移到北方……”   连乐说了半天,高文才弄清楚这事的始末。   原来,南宋绍兴年间,吴郡昆山僧人茅子元在当时流行的净土结社的基础上创建新教门,称白莲宗,即白莲教。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莲教的制度逐渐森严和归整起来,又因为修行法门简单,逐渐壮大,开始插手地方俗务,为国家所不容。到元末时,白莲教率先组织反元义军,演变成一独立并掌握一定军事力量的组织。这个时候的白莲教或许还代表这一定的正义力量。不过,随着明朝的建立,而中国又有严格限制宗教力量的传统。   在明初,国家严禁白莲教,洪武、永乐年间,川鄂赣鲁等地多次发生白莲教徒武装暴动,有的还建号称帝,均被镇压,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唐赛儿暴动。   这个时候的白莲教已经演变成一彻底的邪教,以推翻明朝统治,建立地上神国为宗旨。   又因为经过严厉镇压,白莲教组织本就松散,有金禅、无为、龙华、悟空、还源、圆顿、弘阳、弥勒、净空、大成、三阳、混源、闻香、罗道等数十种,有的一教数名。它们各不相属,教义颇多歧异,组织、仪轨和活动方式也不尽相同。   这其中以无为宗势力最为壮大,在北方各省都有分坛,以方为号,连乐就是新开的陕西方的方主。   正如此,白莲教也没有一个教主。无为宗的宗主姓甚名谁也没有人晓得,只知道他是两广人,一手快拳在南方鲜有敌,世人多以神拳老祖称之。   而云摩勒的母亲以前本是神拳老祖的同门师兄妹,因为和老祖在教义上有歧见,就叛出无为宗,独自一人在十九年前来河南、陕西开边。结果在西安被仇家伏击,死在江湖械斗之中。她死后,尚留下云摩勒这一点骨血。于是,云摩勒母亲的贴身丫鬟刘婶就抱了她重归宗门。   老祖见云摩勒是练武奇才,就将她收为唯一的弟子,传授神通,定为无卫宗未来的继承人,宗门中的弟子都以圣女称之。   “哦,是这样。”高文听连乐说完这事,点点头:“教主原来是个孤儿,也怪可怜的。”   堂堂圣女教主,天下一等一的武学宗师,竟被高文可怜,连乐大骇:“高文,你可不能乱说话。教主她老人家乃是金刚不可夺志。”   “她是我女人,我怜惜她不可以吗?”高文翻了个白眼,见连乐快要抓狂了,才问:“对了,教主怎么叛变那什么神拳老祖的?”   “什么叛变,那叫拨乱反正,那叫起义,那是要引领我等迷途的教众寻找光明。狗拳老祖不过是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又有何德何能做教主的师傅,反倒是他应该跪在教主座前聆听教诲才是。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   这回,换高文抓狂了。   连乐才开始说人话:“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教主老人家听到她母亲早年的事情,就恨上了狗拳老祖,慨然起义。也是啊,当年那老不死的若是将宗主的位置让给教主的母亲,归于正道,后面也不会有她老人家牺牲的事。”不觉中,神拳老祖在他口中变成了狗拳老祖,现在又变成了老不死的。   “那老不死的自然要残酷镇压教主和她麾下的仁人志士,教主虽然神通广大,可宗门中人受老不死的蒙蔽多年,却是体会不到她老人家的大道和仁德。教主总归是势单力薄,没法子,只能做战略转移,一路西来开边。”   高文:“哦,原来是这样,可怜,可怜!”他义正词严地对连乐道:“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对于这么一个伟人,我当好生爱护、抚慰,一定要给她幸福。连方主,你说我娶了教主做你们的圣姑爷,不教主姑爷可好?”   他又说到男之情上面,连乐吓得不敢答茬。   半天才怒道:“你这小子所说的话不能相信,直娘贼,我觉得我好象被你给耍了,走,快走,休要耽搁,否则须手下无情。”   高文:“你爱信不信。”   又胡扯了半天,说着话,高文就回到家中。   既然自己的底细已经被云摩勒打听得清楚,高文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带着连乐进了院子。   “你回来了……啊,有客人。”石幼仪正和母亲打扫院子,见高文带着一陌生人回来,急忙丢掉手中笤帚回了自己房间。   然后,在里面问:“大哥,后天一早就要进考场了,可准备得如何了?”   高母道:“文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外面乱逛。”   石幼仪柔和的声音又传来:“娘你也不要责怪大哥,我听爹爹说过,考试这种事情关键是在平时,所谓工夫在诗外。如果平日学得好了,考前不妨好好玩耍,放松身心。否则,就算再用力,平日里没有学得东西,临阵磨枪也是无用。” 第181章 胖了   高母温和地看了一眼石幼仪的房间,笑眯眯地道:“你就知道给文儿说好话,哄骗娘,还真是一家人呐!”   石幼仪大羞:“娘,我爹爹就是这么说的嘛!”   高母呵呵笑着,又对高文道:“有客人到了,我去给人家倒碗茶。”   高文:“不用,也不算是客人。他是在外面扛活的,手脚还算麻利,我见娘你可幼幼也辛苦,就叫他过来帮着打扫下院子。”说着,就从母亲手里接过笤帚,塞到连乐手中:“快些。”   高母:“我又不是不能干活,你叫人回来做甚?”   “你老人家眼睛不是不方便吗,我叫人回家干活得钱也是做善事。”   高母:“也对啊!”   “娘,儿子扶你回屋吧。”   “我又不是废人,自己会走。对了,说起来,家中还真来了客人。”   高文:“什么人?”   高母:“正在伙房忙着呢,你自己去看。”   高文以为是隔壁过来串门的婆娘,也不放在心上。等扶着母亲回屋去后,又走出来,高文看到连乐还楞楞地看着手中的笤帚:“老连,开始吧!”   连乐不可思议地看着高文:“你叫我打扫院子?”   高文:“怎么,不肯?等见了圣女,我得跟她说说,就说方才你言语间对她颇不恭敬。”   连乐怒道:“我什么时候不恭敬过了,你休要乱说。”   高文:“老连,你觉得她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   连乐冷笑:“你也就骗骗我,你同教主她老人家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还不是教主有用你之处,否则,早就打杀了你这无行浪子。”   正在这个时候,灶房中有一个满手粘着面粉的高大女子走出来:“石姐姐,面和好了,可以烙饼子了。咦,高相公回来了。高相公,我额头这里被蚊虫叮了一口,帮我抓抓。”   看到此人,连乐魂飞魄散,“教教教……”脚一软,就要跪下去。   这人不是教主云摩勒又是谁。   只见她将头发挽在脑后,如同一个小媳妇般低眉顺眼。   高文一把将他扶住:“老连,你站稳些。哎,云姑娘,你怎么来了?”又伸出手去,轻轻在云摩勒的额角抓了抓。   屋中,石幼仪道:“辛苦云妹妹了,先放那里,家中有客,我等下再过来烙。哎,说起来,相公你们将卖身契还给你,你也不是咱们家的人了,还过来做什么呀?”   连乐拿着笤帚,只不住地扫地,再不敢多看一眼。   云摩勒:“姐姐,大哥的恩义,我自是铭记在心的。听说你们来西安,就想过来看看。另外我想起一件要紧事儿想过来问问高大哥,问完就走。”   高文:“云姑娘你有事问我?”   云摩勒点点头,又转头对屋里道:“老夫人,石姐,我能和高大哥出去说句话吗?”   高母:“闺女,你有话问他就是了。”   高文点点头,随云摩勒出了院子。考虑到母亲的耳朵实在犀利,又走出去两百余步,这才拱手道:“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教主光临寒舍,那是属于无上光荣,还请示下……”   话还没有说完,云摩勒突然一伸手抓起高文,火辣的嘴唇就吻了过去。   是的,直接抓起来。   依照身高,云摩勒却是比高文还长上一寸。   高文一时不防,被人壁咚。这本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可总觉得味道不对,场地不对。   强忍着心中的荡漾,叫道:“这里可是大街,有人看呢,有人看呢!”   云摩勒一张脸已经红得像是苹果一样,低声道:“我神教中人却不讲究这些。”   继续吻,高文几乎要迷失了。他知道这里下去不成,实在是太尴尬了。忙道:“云姑娘你胖了!”   这可是个杀手锏,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年龄和体重是她们心头永远的痛。   果然,云摩勒惊叫一声:“什么,什么,你看出来了。”像触电一般将高文丢到一边。   高文重获自由,忙长吸了一口气:“姑娘,那日分别,其实我有一句话本想同你说的。”   云摩勒:“你说。”   高文:“那天夜里我们都醉了,是我不好,对不起。”   云摩勒毕竟是个女子,头低了下去:“也不怪你,是我愿意的……先前有刘婶在,有一句话我不好讲。”   高文哈哈一笑:“所以你就偷偷跑过来与我私会?”   云摩勒眼睛里有犀利的光芒一闪:“同你私会又如何,你笑话我吗?”   高文才想起她是邪教头儿,心中戒惧:“属下不敢,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   “行了,少在我面前说这些。”云摩勒突然恼了:“再若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我杀了你……”待高文闭上嘴,她才柔柔问:“你先前说什么要做圣姑爷,可是你……你心中所想?”   高文大为尴尬,难得的老脸微红,不敢说话。这女子邪得紧,一句话没说对,说不好人家就穿上裤子不认人,痛下杀手了。   云摩勒:“其实,你有这个心,我也高兴的很……这几个月来,我却是挂念着你……你要做我夫君,却是老天爷对我的垂怜,是弥勒佛的保佑。若是我在陕西开边事成,倒不妨给你个名分。”   “给我个名分?”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云摩勒咬着牙,轻轻道“放心好了,咱们神教中人可没有凡夫俗子那么多讲究,世上的名教一物,我什么时候放在心上过。石姐姐是个好人,我也不会跟她争的。她做你的大妻,做就是了。你我之间,只要你心上有我,我心中有你,每月在一起几日,那就是……就是极好的……”   “啊!”   “过得几日,我再来找你。只是……不要叫刘婶发现……”   看着云摩勒离去的背影,高文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畏惧,又是不能接受……   直娘贼,这不是拿我做小蜜吗?   还说要给我个名分,女人给男人名分……太尴尬了。   哎,云摩勒是胖了,腰粗了一圈,咦,这小姑娘被我高文破瓜之后身子长成,却是平添了许多女人的韵味,真美!   好半天,高文才丧气地回到自家院子,连乐还在奋力地扫着院子。   回想起刚才的旖旎风光,高文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人总有老的时候,云摩勒虽然发胖,可五官端正。以后必然是珠圆玉润,端庄得体,也不错啊!   想到这里,他又高兴起来。   正想着,有人将一物塞在自己手中。   是一支金钗儿,高文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却是满脸讨好的连乐。   也不知道这钗儿是连乐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此乃女子之物,估计是赃物。   高文:“这什么意思”   连乐一脸谄媚:“小意思,一点小意思。高相公,高大哥,小人有眼不识真神,以前多有得罪,还望以后多多提携。”   “你这是贿赂我啊,以后只需认真做事,将教主宝训时刻牢记在心,她老人家自会提携于你。”高文一脸严肃,小声说:“你若是个无能之人,就算再讨好了我,也是无用。”   “是是是,小的铭记圣姑……教主丈……大老爷的训示……”连乐风中凌乱,不知道该如何称乎高文。   好在高文将钗儿收了,挥了挥手:“今天就这样,你回去吧,等到行动的时候再过来。我母亲喜静,没事别过来打搅。”   “是是是,小人告退。”   后天黎明日就是进考场的时候,今天的日子虽说过得惊心动魄,但高文还是收拾好心情,让自己静下来,保持平稳的心态。   晚饭开得早,石幼仪喜滋滋地摸着插在头上的金钗,道:“这个连大叔也是古怪,他来干活赚钱,反送我一根钗儿。此物价值不菲,他一个穷苦人家,哪里来的这贵重之物?”   高文:“他有事求我,看他可怜,我也应了,这是他的谢礼。我不是个有功名的秀才吗,又认识钦差徐大人,也是能办成一些事的。吃饭,吃饭,吃了早些睡觉。对了,东西准备好了吗?”   石幼仪:“都准备好了,快些吃,好好歇息。”   高文伸出筷子却夹一个肉丸子。   这个时候,高母突然问:“文儿,云姑娘是不是嫁人了,还嫁到西安城里来?也不知道嫁的是谁,日子过得如何?哎,这闺女也是可怜,逃难到咱们陕西,还卖身葬父。你将卖身契还给人家是对的。云姑娘也是个记情的人,知道咱们搬来西安,上门感谢。早知道,就叫她将丈夫一起带过来叫我们看看,若是好人家,娘也好放心。对了,先前云姑娘叫你出去说什么话?”   “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儿”高文:“什么……嫁人,没听她说呀,娘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高母:“怎么没嫁人,幼仪说看到云姑娘的肚子大了一圈,是不是?”   高文一脸迷惑:“是不是什么?”   高母:“是不是有喜了。”   “啊!”高文一惊,筷子上夹着的肉丸子掉到地上。 第182章 准备   高母:“从去年云姑娘拿了她的卖身契然后来西安嫁人到现在也有好几个月,如果从那个时候算起,也差不多。”   石幼仪也笑道:“是的,我就觉得有些不对,问云姑娘。她面皮薄,却不肯回答。”   她们怎么也没将云摩勒怀孕一事想到高文身上,道理很简单。若是高文当初真看上云摩勒,只需说上一声,纳了她就是。那时,云摩勒可是卖身给高家的。   高母自然希望儿子三妻四妾,多子多福,高家也是人丁兴旺。   至于石幼仪,她本是个传统的女子。从小在父亲石廪生那个道德先生那里学得三从四德,早已经被潜移默化了。丈夫若要纳妾,对几个姐妹,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如此,自己也多个人说话。   ……   高文脑子里嗡嗡乱响,母亲和石幼仪接下来说些什么,他再听不清楚了。   良久,他才平静下来:不对,不对。从去年冬天算起,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十月怀胎,到现在日子已经过半,如果云摩勒真在那次怀孕,肚子早就大得不象话,可今天看起来却是不像。   原来是我想错了。   当下,高文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娘,幼仪,你们可不要乱说。”   石幼仪柔柔道:“娘,不好议论别人的,又当着大哥的面。”   高文母亲笑道:“也是,背后说人家也不好。”   这才是把高文吓了一大跳,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高文轻松下来。自己和云摩勒那事纯粹是个意外,而且,那女子又是个谢教徒。他真和云姑娘弄出孩子了,怎么忍心看到自己骨血将来长大也变成连乐、严隐他们那种江湖亡命徒。   还好,还好。   后天凌晨卯时,也就是后世北京时间四点就要进考场。乡试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无比要紧,只要中了,不但立即变成举人老爷,摇身一变成为统治阶级,还可以直接做官。如果真想,花点钱在吏部备选,也不需太多,几千两银子使下来,一个县丞还是很容易的。   只有做官,在这遥远的异时空才算是正途,至于其他职业。老实说,在官本位的世界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在拿到秀才功名之后,乡试可以说是高文科举之路面临的难度最大的一道坎,如果过去了,说不好可以争取一下进士。金举人,银进士,乡试的难度比会试大得多。过了这一关,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虽说以做官从政为人生目标,但眼前高文还有一桩难事没能解决。那就是云摩勒等人要自己做内应,冒充布政使司的人,袭杀徐有贞,在陕西激起内乱。   此事可干不得,且不说到时候自己牵涉其中,成了白莲反贼,前程尽毁。到时候,一旦陕西乱起,白莲妖人起兵,立即就是生灵涂炭。   高文的母亲、未婚妻还是亲朋好友都在关中平原,到时候,她们难免要受到战火波及。   不行,这事我必须阻止。   可是……若如此,云摩勒有个好歹,我良心上也过不去。   当夜,高文在床上辗转反侧,竟然失眠了。   到天亮的时候,他顶着个黑眼圈起来,咬牙道:罢,为了母亲和幼仪,为了关中百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云姑娘,只能抱歉了。到时候你若真有个好歹,我我我……我高文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高文也没想好,也不去想了。   吃过早饭之后,高文本打算去徐珵行辕跑一趟,提醒他注意人身安全。可走到院门口朝外面看了看,却发现往日院外安静的街道上突然多了几个小贩,就停下了脚步。他心中就怀疑这是白莲教安排的眼线,用来监视自己。不然,这里平日里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你们来这里做生意,不怕赔本吗?   这让高文又惊又怒,据他昨天和连乐攀谈时得知,白莲教无卫宗陕西方这一两年在连乐手下经营得不错,有教众数千。其中骨干有一百来人,都是会武艺的好手。这连乐倒是个人才,难怪云摩勒想着要收服此人。   白莲邪教徒就如同鬼一样,非常难缠。一旦找上你,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要想解决此事,就得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个时候若去找徐珵,徐大人必定会有调动人马保护行辕安全。真那样,我高文怕是要引起云摩勒他们的怀疑。不,在没有想好怎么将敌人彻底消灭的法子之前,一动不如一静。   再说了,此刻的我最要紧的是好好温习功课,科举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于是,高文就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书屋。   但心中却波澜起伏,没办法,只得抄了一遍《金刚经》才平静下来。   接下来一整天,高文已经没有办法温习功课,只写写经,品品茶,读上几页《东坡词》到晚间的时候,一颗心终于平静下来,平静得如同一汪静水。   *******************************************************   书屋正中就好象有一个看不见的圆心,围绕这中间这个点,黄威如同一头困兽,慢慢地转着圈子。   有低沉的朗诵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造物之阅人而莫据焉,以其无恒也。若逝于昼诶,而夜尤是;逝于夜矣,而昼尤是,勇者乘之矣……”   这声音就好象是潜伏在黑夜中的咆哮,带着沙哑,带着一丝血气。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继续这种状态多少天了,就这么把自己关在屋中,反反复复背着,反反复复地转着。   这几日,他因为上火,右边一颗大牙疼得厉害,半边脸都肿了。上茅房出恭的时候,一蹲下去,痔疮的血水就好象喷泉一样标出来。   这个时候的他两眼糊满了眼屎,头发胡须乱成一团,面容苍白,浑身酸软,就如同大病一场。   读书……真苦呀!   但这可是我等了十多年才等到的机会啊!   咯咯别人都叫我三老爷,我黄威在韩城也确实是威风凛凛,可出了韩城,到了这西安,我又算得了什么?   老爷老爷,我其实不过是一个小秀才,根本就不是官。   只有拿到了举人功名,我这个大老爷才算是名副其实。   “则自今日见之忽明日焉,所见存乎?自生初见之忽终老焉,所见存乎?”   写得真好啊,这文章写得真是绝了。这老秀才若不是断了一条腿,仅凭他作得这一手好八股,只怕早已经名满天下了。可惜,此刻却要成全我黄威的锦绣前程。   谢天,谢地,谢人!   “吾将以逝者异古今之焉,子其言川上耶?何必言皆川上耶?”   至此,一篇《子在川上曰》背熟。   黄威拿起这篇文章,连同早已经铭记在心的《鸡鸣而起》的稿子凑到烛光前,点着了。   火光突然一脸,他看到旁边铜镜中有一张憔悴苍老的脸。   “逝者如斯夫,我黄威竟然老成这样了。不能等,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还好,我已经把握住这个机会。”有剧烈的烧灼痛感袭来,黄威却不将手指挪开,反嘎嘎地笑起来:“谢天谢地谢人,高文,高文,高文,谢谢你,谢谢你让我下了这个决心,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一定会考个举人的!”   笑声落下,他猛地推开窗户,将书屋中的书一本本撕得米分碎,朝外面扔去。   风吹来,满院白色纸屑,如同纷扬大雪。 第183章 摇签也得按照基本法   就在高文被连乐劫持的那一日,陕西乡试同考官十八人进了贡院,前来拜见主考。   这十八个房师,连同外面的外帘官进贡院之后,就要被关在里面,不等考试结束放榜,不得外处。   按照朝廷的科举制度,陕西乡试从今日起正式开始。就在今天,两个大主考要出考题了。   这十八房内帘官都是要参与阅卷的,也就是说,考生的题目一做出来,先要按房分到他们手上。   如果文章不成,直接就扔到一边,将考生刷了下去。若是你的卷子如了他们的眼,则留下来,推荐上去。这叫荐卷,一旦被推荐的卷子最后中举,他们就是新科举人的房师。   这就是同考官的用处,不然,一省的考生怎么这也是三五千人,若都交给正副主考判卷。以李公那把年纪,非看得老眼昏花,口吐鲜血不可。而同考官先筛选一道,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考试的公平。在这个关节中,你就算事先买通了正副主考,如果在这关被拿下,就算两位大人有心照顾,也是无法可想。   而且,在没有分房之前,考生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落到拿个同考官手头。要想舞弊,除非你同时买通正副主考、十八房同考官,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然,被荐卷之后并不能说明你一定能中。在卷子最后落到正副主考手上之前,还有个程序要走——转桌会审。   实际上,转桌会审才是乡试最关键的环节。   在十八房同考官将还算过得了眼的卷子推荐上来之后,还得将所有人集中在一起轮流阅读。官按自己的喜好,拿笔打上圈、横、竖、三角、差五种符号,再按成绩筛选一遍,最后交两主考定夺。   那到大家判好的卷子之后,正副主考根据成绩,确定最后中举的考生,并为他们排定名次。   没错,实际上,正副两个大宗师在乡试考场上的主要作用只有两点,一,出题;二,最后给决定谁能中举,名次是什么。   科举制度发展到今日,已经极尽完备,几乎找不到任何漏洞。   不过,任何好的制度都需要有人来执行。人都是有私心的,同考官们都是本省各县、府选出的具有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知县、知府,他们在陕西做官,必要和地方有勾扯,有的时候人情帐这种东西还是要卖的。碰到本县、府恰好有生员赴考,未必不有所关照。   胆子小的官员,在事先会将自己所关照的考生的文章拿来读上几篇,看看这人行文的风格和气韵,到时候若是碰到相似的卷子,自然高抬贵手放过;胆子大的,索性给考生一个关节,叫他们在卷子中嵌进去几个字以为记号。   这种事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只要不太过分,权当没看到。   当然,这一切要建立在自己所关照那个生员的卷子恰好落到自己手上。另外,水准也不能太差,否则,大宗师那一关不但过不了,自己反会闹得没脸。   待到十八房同考官进入至公堂,一阵鼓响,本届正副两位大宗师走上堂来。   众同考官上前拜见:“下官等向两位钦差大宗师请安喽。”   李祯还是那副没有睡醒的老迈模样,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都起来吧,都起来吧!”   倒是舒日长显得神采奕奕,一双眼睛亮得怕人:“今日叫大家来,只有一事,摇签分房。分房之后,还有半天工夫,各位可以同随从交代一下,看还有什么事儿没有处置完毕,都办好了。到晚间,就要封门。也就是说,从今日晚间,到最后放榜,大家都要吃住在这里,整整一个月。若手头尚有公务者,立即处置妥当了,须不要被耽误了。”   一个同考官笑道:“大宗师,国家抡才大典何等要紧,咱们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在入仕之前,这样的考试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早已经熟了,该准备的早已经准备。下官早就将铺盖卷儿带了过来。天气好生热,等下须不好睡觉。你还是早些开始吧。摇完签儿,我也好回屋补个瞌睡。”   舒日长见他态度轻佻,眉头一耸,就要呵斥。   李祯却喃喃道:“也是,这大暑天的,只一早凉快些,老夫也想早些完事去睡。至于你们,如果要和考生同关节的,还有半日工夫。只是,别叫老夫知道,若是叫我见着,那就对不住了。”这话说得似笑非笑。   “大宗师道德君子,刚直不啊,下官等怎么敢?”众官见他态度和蔼,都哈哈地笑起来,舒日长摇了摇头,也是无奈,朝手下书办一挥手:“开始吧!”   那书办就拿了个竹筒过来,里面插了十八根签字:“谁先来?”   “这开张大吉,自然要请西安府的史知府先来,也好讨个好彩。”   听到大家这么说,史知府一拱手,笑道:“既然诸君有请,我就当仁不让了。”说罢,就上前那起竹筒,就好象去庙里求签那样摇了半天,就跌出一根签儿来。   一个书办上前拾起,看了一眼,然后举在头顶,高声道:“史知府,天字房!”   众同考官都喝了一声彩:“史知府果然好手气,得了天字房签,今日这个头开得好!”   原来,十八房房师分房对应的是考场中的考棚,也是依照《千字文》中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排列。   也就是说,天字号考棚的所有考生的卷子都需要先在史知府手上过一遍。若你抽到的是地字签,则地字好考棚的卷子由你负责。   “不错,不错。”李祯点头微笑,用疲惫的眼睛看了众官一眼:“那么,接下来该谁了?”   这抽签的事情虽小,可官场上讲究的是排资论辈,谁先谁后直接关系到官员们的身份地位、名望,甚至政治前途,从中也能看出此人未来的前程,所谓细微之处见人心,丝毫乱不得。   “该得汉中刘知府了。”   李祯:“哦,刘知府请。”   汉中府是陕西仅次于西安的大府,自然要排在西安府的后面,刘知府摇的是张字签。   汉中之后,就该轮到凤翔府,接下来,又有两个知府陆续摇了签,就该是知县们了。   这次乡试的同考官中以后五个知府,其余十人都是知县。   如果是知府摇签顺序的依据是所管辖的府在本省的政治经济地位,那么知县出场的顺序则直接反映了他在政治上的前途。一般来说,知县的抽签顺序都由两个大宗师指派。   那么,究竟谁先来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侧耳聆听。大家都是地方官,可比不上两个大宗师常年居于北京中央决策中枢,他点的第一个知县,前途自然小不了。   舒日长朗声道:“韩城知县杜生辉杜知县上前抽签。”   大家这才释然,暗道:果然是他,也难怪了。人家杜知县什么人呀,吏部天官王直王部首的得意门生,他来陕西做七品知县本就是来练的。看来,过不了多久,杜生辉就要高升了。   杜生辉也是心中得意。不过,他养气工夫了得,一脸平静上前,摇了个黄字签。   就笑道:“见笑,见笑,下官何德何能,竟先于各县诸君擎签。”   众知县都道:“杜知县年少有为,该当的。”   不片刻,分房事宜既定。李大宗师神思疲倦,就让大家退下,吩咐众人各自做好准备,晚间关闭贡院之前务必要赶来。对了,干脆到时候同高凌云高布政使做一道,以示朝廷对本届科举的重视。   各人都拱手说是,散去。 第184章 留关节   韩城杜生辉杜知县今日在众同考官面前出了彩,虽然他是经座师吏部尚书王直的耳提面命,性子也锻炼得极为沉稳。知道自己虽说有这恩师这层关系,日后升迁也比常人快上许多。可因为如此,这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一个不妥,怕就是有心人来找麻烦,做事却不能不小心。   但是,他终究是个年轻人,还是得意非常。   从贡院摇签出来之后,回到住所,想起方才的情形,想起远在京城的恩师,心中却有些自责。忍不住磨了墨,将今日的情形写在信上。又将徐珵近日的所作所为顺带着写上去,打算派人送去北京。   徐钦差闹出的这些风雨,杜生辉颇不以为然,觉得这人就是个好大喜功的人。这不过是普通的案子而已,不外是袁新运贪墨了马政银子,将之拿下定罪就是了。偏偏这个徐大人想要同高凌汉斗,这不是出风头吗?   当然,此事他也就随便写了几句。信上,杜生辉检讨了自己方才的得意忘形,已经前后的心路历程,又说,还请恩师责罚云云。   正写得高兴,就有两个长随进来:“县尊,属下等有要紧事情禀告。县尊无论如何得救我等。”   杜知县搁下笔,皱了一下眉头:“什么事,说得如此着紧?看你等慌慌张张模样,天塌下来了?”   他以前中进士之后一直都在部院观政,学习为政之道。其实对于如何治理地方,却是毫无概念。所以,前番到韩城出任知县,当初只带了林师爷这个同窗,本以为靠着自己,区区一个百里侯自然顺顺当当地做下去,说不好还能干出些政绩,施展自己胸中的报复。   但到了韩城之后,这才知道官清如水,吏滑如油。六房、三班都不是自己的人,要想隔绝内外消息把自己当成摆设实在太容易了。实际上,他也小吃了一些亏。   思虑如此,索性就写信回乡,招了些亲戚和同窗好友的子弟,充实在衙门里做幕僚、长随、书办。   果然是自己人贴心些,这小半年来,靠着这群人,总算将衙门里的事情理得顺畅。   进来这二人说起来都是自己母亲家的人,和自己本是亲戚。又识字,就放到身边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算是心腹。   两个长随互相对事一眼,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人就道:“大老爷,小的们自进县衙门以来,替县尊做事分忧,认识的熟人也多。如今他们知道你做了今科陕西乡试的同考官,就寻上门来,说是就在今年的科场上呢,如何驳得他的面子。咱们有斗胆收了银子,却摄于你的威严,一直不敢禀告……望大老爷救我等。”   听到这话,杜生辉大惊,喝道:“混帐东西,赶紧退回人家的礼。我蒙圣恩为国取士,断不作弊。你们谁敢贪赃枉法,我立刻辞了谁。”   开玩笑,我杜生辉什么人,王老尚书的得意门生。恩师他老人家什么人,人人景仰的道德君,天下士林的楷模。国家抡才大典何等要紧,岂能乱来。若真有个差池,岂不是给他老人家面上抹黑?   当下就虎了脸,一通喝骂,将二人赶了出去。   杜知县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浸淫多年,尤其是京城那种大舞台,还不至于迂腐倒滴水不粘,人也知道变通。可是,他这次来陕西就是为了熬资历、养望、拿政绩的。   和自己的前程比起来,区区一些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还看不上呢!   写完信,又过得一个时辰,长随们又过来纠缠。这次来的人更多,总共有六人,都抹着眼泪说:“县尊,小人们也敬你是个青天大老爷。可是本朝普通官员一生一世又有几次做考官的机会,能有一次就算是不错的了。这可是唯一的一次送人情的机会。小的们都是普通人,如果能够借你的东风送出一个举子来,面上也是有光。”   “大老爷,银子都已经收了,又如何退得回去,这不是得罪人吗?但请开恩,放我等一马,成全我等。”   “县尊在衙门里高高在上,县里但有事,一句话下来,咱们就得尽心去办,说干嘴跑断腿。说句实在话,衙门里的命令,下面的人未必都一定要遵从,真不理睬我等,许多事情就做不好。靠的不外是彼此给个面子,若这次说不好,以后我等还如何办差?”   说到伤心处,六个长随都抹起了眼泪。   听到这里,杜生辉不觉动心。是啊,皇权不下县。朝廷的法令也只下达到县衙一级,要想具体实施,还得靠下面的乡绅们推行。若是下面的人和衙门有了二心,自己这个知县做得也为难。最最要命的时候,一旦他们同自己翻了脸,没有孝敬,自己又是个没钱的清官。到时候,只怕连衙役的工食银子都开不出来。   不过,想起科举舞弊一时何等要紧,杜知县还是不答应做这个关节,又将六人赶了出去,低头继续给王直写信。   被长随们一打搅,心神顿时乱了,这封信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正气恼中,一人走了进去:“县尊。”   杜生辉大怒,猛地转头:“可恶的小人……哦,原来是林年兄。”   来的正是自己的同窗好友,正在衙门里做幕僚的林师爷。   林师爷嬉嬉一笑:“东主马上就要进贡院做同考官,这可是件大喜事啊,缘何乌云满面?”   “还能为何,想必你也知道,都是我那些同乡的随从,一个个都是不成器的。”说到这里,杜生辉突然提高了警惕:“年兄你不会也是收了银子,要来当说客的吧?”   “东主还真说对了。”林师爷倒不否认,笑着点了点头:“我不但收了银子,还自作主张给东主要了份大的。”   “你,你,你!”杜知县指着林师爷,气得说不出话来。   “东主……哎,杜年兄,你先不要急,且听我把话说完。”林师爷道:“这乡绅门的人情道理我就不跟你多说了,托请这人你倒是不能不帮。东主去韩城能够立足,此人出力甚大。若不帮他,面子上须不好看。还有,你若要做清官,下面的长随们都冷了心,以后这衙门还如何维持。若真将政务弄得一团糟,岂不叫冢宰失望?”   又安慰杜生辉道:“县尊,这每届乡试,任何一个同考官都会送份人情出去,这已经是新照不宣的秘密了。只是,大家都有个度,只取一个。”   杜生辉气道:“虽说一人只取一个,可我陕西这次才取五十个举人。十八房房师,就是十八个人情关系,都快占到三成了。如此,寒门子弟又做何等之想,这次乡试岂不是要混帐了?”   林师爷哈哈一笑:“未必人人都要给人情,要一个名额。有的府、州、县一个生员也无,就算要送人情,也送不出去,年兄你放心好了。”   杜生辉听他说起自己的恩师,心中就是一动。是啊,若是自己不给长随们面子,这些混蛋以后出工不出力,衙门还不乱成一团,真有事,我又怎么去见对我报有殷切希望的恩师。   沉默良久,杜知县才叹息一声,只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只见他手微微抖动,显是怒到极点。   林师爷见他不说话,知道知县已经默认了,就道:“县尊,人生于世,我辈却是做不得快意之事啊!”   杜生辉:“罢了,就依你们,先把关系户谱系报上来,人不能太多,左右得将这场人情应酬过去。对了,我县好象没几个考生,是不是石献珠石廪生?”   林师爷笑道:“县尊,那石廪生又有多少银子可使,却不是他。放心好了就一人,没多大动静。此人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县尊你来韩城任职,此人出力甚大,于情于理也该提携人家。”   “只一人,出力甚大?”杜知县问:“是何人?”   林师爷:“是锁厅的黄威黄主薄。”   杜知县惊讶道:“黄威锁厅竟然是来西安参加乡试,我还以为他是按理处理高文劫车一案呢?他……对了,他也有秀才功名的。也对,科举才是正途。”   林师爷心中也是叹息,这个杜知县名士派头,不喜俗物。衙门中的事务都尽数托付幕僚和佐二官。难怪方才长随们一闹,他只能答应了。没有那些人,他这个知县也干不下去了。黄威锁厅参加乡试一事何等重大,他这个主正印官竟是一无所知。   杜生辉来韩城做知县之后,黄威出了不少力,就点点头:“如果是他,我倒是记得他的情分。”   林师爷马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前番同黄主薄见面的时候,已经和他商量和要在卷子中留下关节。”   “关节,什么关节?”杜生辉问。   林师爷道:“黄主薄说了,进得考场做卷子的时候,他会多用乎字?县尊若见到一张卷子中但凡该用疑问句的时候句尾都是一个乎字时,就是了。” 第185章 贡院内   原来,黄威这人在底层官场混迹了一辈子,人情练达,狡诈多智。在得到布政使提携得了考题之后,立即找作题好手将文章做好,背熟。   不得不说,他找的那个拐子的文章作得极好。但问题是,科举考试这种事情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你的文章做得再好,若是不对了考官的胃口。尤其是同考官的胃口,只怕分房阅卷的第一关就会被人刷下来。   实际上,这第一关才是乡试最要紧的,分房同考官一言而决,直接可以定你生死。只要过了这一关,到了转桌的时候,因为被初步筛选出来的卷子需要所有考官过目,各人的口味千差万别。只要你八股文写得好,一两人的意见并不能左右你的命运。   想到这里,黄威觉得心中还是不稳妥,还是得做做同考官的工作为好。   他以前不过是小小一个县主薄,还上不了陕西官场这个台盘。也不敢去打搅高凌汉,人家堂堂封疆大吏,能够让你偷得考题已是格外开恩。如果你再叫人家去帮你联络同考官,只怕布政使立即就会把他打将出去。   想来想去,自己认识的,能够说上话的却只有杜生辉一人。   于是,黄威就将家中的能够活动的钱都取了出来,上下打点。杜鹃生辉的长随们每人二百两,林师爷三百,杜生辉五百。   只有同林师爷留下了“乎”字的关节,那是因为黄威找的那个手作文的时候有个特别,但凡遇到疑问句的时候,都喜欢在句子末尾用一个乎字。并不像其他人,可以用“乎”也可以用“邪”、“焉”和“耶。”   比如《子在川上曰》这篇文章中的几个句子,“以逮数百世后之人,见有异乎?”“自生初见之忽终老焉,所见存乎?”“何必往者之已定,而来者之未定乎?”   反正通篇都是“乎”字,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卷子。   听林师爷这么说,杜生辉心中突然有些不快:“你们倒是早有准备啊!”   林师爷笑了笑:“功名之事何等要紧,黄主薄心思缜密。”   杜知县:“先前去贡院抽签分房,本官抽的是黄字号签。考生进场之后,要领个座号,谁也不知道黄威究竟去几号考棚,卷子也未必能落到我手里。虽有心看顾,却未必能够碰着他的卷子。”   确实如此,考生明日进场的时候,虽然是按照地域上前过检搜身入场,可座位号却是随机的,你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究竟被分在哪个考棚里。   林师爷道:“县尊只需应下来就是了,黄主薄说了,就算不能分到你这一房,他也有信心靠着真本事得同考官荐卷。转桌的时候,如是碰到他的卷子,县尊多画个圈儿,再替他多说说好话就是了。”   杜知县没有一扬:“怎么,黄主薄还找其他同考官走过门子?”他心中却是有些不快起来,科场舞弊一事可是不得了的。知道的人多了,后患也多。   况且,黄威求到自己头上来也就罢了,还去找别人,是不是瞧不起我杜生辉?   官场上有个大忌,你托人办事,只紧着找一个人就是。一旦请托上门,就不能再去走别的门路。否则,不但得罪人,说不好插手的人多了,桨多打烂船,大家一起麻烦。   林师爷忙说:“不是,县尊却是误会了。黄主薄的意思是,就算不能分到你那一房中,他也有信心将卷子做好,凭真本事过了荐卷一关。万不得已到了那一步,转桌的时候看请多多美言。”   看玩笑,为了走杜知县的门子,黄威已经拿出了一千多两银子,这还是看到大家在一个衙门共事的情分上。如果去其他同考官那里托情,少不了二千两。十八房房师都走下来,他黄威有这个财力吗?   千里做官只为财,黄威真有这么多钱,还去当什么官呀,在家中做个富家翁不好吗?   杜知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心中突然有点惊讶:“这个黄威的文章作得好吗,这么有信心?本官以前还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若真如此,他怎么中秀才以后再没去参加过乡试?”   林师爷苦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黄威深藏不露,以前无意功名吧。”这个道理有点牵强,他也是糊涂了。   杜知县:“也罢,就这样吧!”   说妥此事情,杜知县将信写就,吃过午饭睡了一觉,又在书屋里坐了半天。等到黄昏时分,就去布政使司衙门同高凌汉和一众同考官、外帘官汇合,声势浩大地进了贡院。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里面一阵炮响,就有人喊:“钦差大宗师有令,封闭贡院啦!”   贡院大门缓缓关上,也就是说,从此开始,众官要在里面呆将近一个月,不到放榜那日不能出来。   **************************************************   “钦差大宗师有令,封闭贡院啦!”   一声接一声,如同接力一般,呐喊声在贡院里回荡。   此刻,在奎宿堂中,一个文吏模样的人领着几个工匠跪在李祯和舒日长的面前,磕了一个头:“钦差大宗师,刻题的工匠已经聚齐,还请大宗师们示下。”   奎宿堂是两个主考官平日里起居之所,天已经黑下去了,两个大宗师已经在里面看了半天书。舒日长也还罢了,李祯年纪实在太大,看不了两页,脑袋就如同鸡啄米一般点个不停。   听到那文吏的话,猛地惊醒过来,看了看眼前的情形,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又迷瞪了过去。   舒日长:“将匠人们带下去,好生看管,等下就有考题过来,你等再连夜刻好就是了。对了,李宗师格外开恩,给匠人们送一道消夜。”   “是。”   按照明朝的科举考试制度,尤其是乡试这种直接关系到读书人前程可以直接做官的考试,其重要性已经超过后世的国考。因为一旦中举,考生就可以直接做从七品的官员。所以,真要比拟,相当于上中央党校学习班的考试。   因此,考官事先都不会出题的,以防走漏风声。   只有等到刻题的工匠进考场前的那夜,两个宗师才会商议一下,将题目写出,命他们连夜刻了。然后,卯时考生进场,就可以直接发下去。先后超不过四个时辰。很多考生在拿到题目纸的时候,上面的油墨都还没有干呢!   当然,刻题的工匠进贡院刻好题目之后就不能出去,也要等到考试结束放榜那天才能出院回家。   等到几人退下,舒日长叫了一声:“昌祺公,昌祺公……”   耳朵却传来轻微的鼾声,原来,李大主考已经睡着了。   舒日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提起笔,斟酌了半天,才在纸上写了五道《五经》题。实际上,这五道题他这几日早已经想得明白了。为了这五题,他也费了些心神,陕西的文教比起江浙要落后些,题目不能太难,当然也不能太简单,要契合士子们的水准。   写完之后,他又叫:“昌祺公。”这次,他提高了声气。   “恩恩恩。”李祯眼睛已经有些微红,一脸的疲惫:“日长,怎么了?考题啊……你拟好就是了……”   舒日长:“李公,我的题目道是拟好了,可你的呢?这个我可不能代劳。对了,诗题想得如何?”   所谓的诗题,指的就是最后一场的试帖诗。   李祯随意从书架子上抽出一本唐诗,翻了一页,正是王维的《鹿柴》,就道:“我想用空山不见人。”   舒日长点头:“倒是妥当,写个阄来,我抓个韵部。”   这也是明朝科举的规矩,主考出题,副主考抓韵脚。   当下,写好纸疙瘩,舒日长一抓,正是个“人”字。   这么一闹,李祯的瞌睡虫儿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一把年纪,瞌睡来得快,也去得快。笑道:“人字可不好作题,有些为难陕西学子了。”   舒日长:“试帖诗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事儿,算是一个权衡考量,对了,李公的策问题可拟好了。”   别说试帖诗和策论是锦上添花的事儿,自己出的那五道《五经》题不也是如此?   实际上,考生只要前三题作得好了,这举人也就中了。   这么说也不对,其实,碰到懒一些的同考官。你只需在三道《四书》的第一和第三题上多费些工夫就行,至于第二题和后面两场,嘿嘿。只要头场的《四书》文卷子了,后面的就是摆设。特别是第三场的策论,都没人看,就是空策,也只得荐在里面做个补充。   李祯:“已经想好了。”   说罢,就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题目。   舒日长拿起来一看,却是一到关于盐政的题目。顿时笑了:“李公,陕西一不靠海,而不产井盐。你老这题若是叫江、浙、顺天府和四川的考生来做,倒也无妨,叫陕西士子做,却是为难人了。”   李祯:“怎么了?”   舒日长道:“来陕之后,我也在外间逛过。有见识读过书的人还罢了。竟有农户说,这盐乃是太阳精华,否则,为什么人被太阳一晒,汗水一干,衣裳上却要结出一层盐霜来。”   “哈哈,这个话儿得趣,倒将老夫的瞌睡给笑醒了。” 第186章 拟题   两人笑了一气。   李祯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一个“子”字。   舒日长:“果然是。”   李祯倒是奇了:“什么果然是?”   舒日长笑吟吟道:“李公这道题的题目可是《子在川上曰》?”   李祯吓了一大跳,他转头看了舒日长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舒日长抚摩着胡须道:“猜的,李公,我猜得可对?”   李祯强道:“谁说是子在川上曰,难道老夫就不可以出‘子在齐闻韶’或者‘子入太庙’、‘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又或者‘子问公叔文子?’”   《四书》中有“子”的句子实在太多了,孔子是子,子路、子由是子,子贡也是子,单凭一个“子”你舒日长凭什么就说我要出《子在川上曰》?   恩,说不好是凑巧了。   李祯心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句话实在太出名了,被舒日长恰好猜中也不奇怪。罢,老夫先卖个关子,出下一道题。”   当下,他就笑道:“日长,你却是说错了。”   说罢,他就提起笔在“子”字后面继续写道“谓仲弓曰”算是一个题目。   “原来是这句,却是我想错了。”舒日长点头:“这个题目用在乡试考场上倒也贴切。”   “子谓仲弓曰”出自《论语·雍也》,中“子谓仲弓,曰:犁牛为之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意思是,孔子在评论仲弓的时候说:“耕牛产下的牛犊长着红色的毛,角也长得整齐端正,人们虽想不用它做祭品,但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它吗?”   孔子认为,人的出身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自己应有高尚的道德和突出的才干。只要具备了这样的条件,就会受到重用。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作为统治者来讲,选拔重用人才,不能只看出身而抛弃贤才,当惟才是举,野无遗贤。   听到舒日长这句话,李祯心中一乐,暗笑:叫你乱猜老夫题目,呵呵,就是要捉弄你一下。   当下,又在题目上写下一个“子”字,问:“日长,你说我这个题目是甚?”   舒日长投降了:“李公,《四书》文中有字的句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方才是我乱猜,你也不要调侃本官了。”   “呵呵,罢,既然先前说《子在川上曰》,就依你用这个句做题目好了,这是老夫的第二题。”李祯看他窘迫,哈哈大笑着,将在川上曰补齐了。   看到李祯眼睛里的调侃之意,舒日长心中突然有些来气。但心中却还是一震:果然还是这个题目,看来,我却是没有猜错。这李祭酒明明想好了用这句做考题,偏偏要来调戏,直叫人无奈啊!   文人嘛,都是爱面子的。即便是晚辈,舒主考还是有些血气的。就淡淡道:“李公最后不也用这题,看来,我却是没有想错。且不忙出第三题,叫我猜猜?”   李祯哈哈大笑:“日长,先前老夫写了个子字,你胡乱猜中也就罢了。如今,我一字未写,你又如何推测。如此,你岂不成老夫肚子里的蛔虫了。”   “李公,在下说不好要做做你的肚子里的蛔虫了。”舒日长:“这第三题嘛……”   他故意拖长声调:“李公前两题都是从《论语》出题,我听人说,你专治《论语》果然如此。这第三题再从论语里出,却不太象话。咱们儒家门徒,学的是孔孟之道。这第三题不是《中庸》也不是《大学》。对,应该是《孟子》,李公,我猜得如何?”   李祯倒有些惊讶:“还真猜对了。”   “我再来猜猜题目。”舒日长:“前两题中,《子谓仲弓曰》说的是朝廷开科取士的目的,《子在川上曰》说是进学,那么第三题也应该围绕这个主旨,叫人珍惜光阴。《孟子》中关于进学的句子想来只有那句‘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李公第三题我却是猜出来了,应该是《鸡鸣而起》。”   “啊!”李祯如同被一道大雷劈中,张大嘴叫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怎么,我可猜对了?”舒日长见震住李祭酒,大觉得意,竟不住含笑问道。   “对了,猜对了……”良久,李祯才叹息一声:“日长心思神秘,有鬼神莫测之机,老夫服了。难怪当初你去参加科举,中秀才之后,一口气连过三关,直接考进翰林院,这打题和揣摩人心的工夫,当真是天下第一,佩服,佩服!”   见成功地震住李祯,看老爷子这副神情,舒日长心中的气也消了,笑道:“李公你还真是高看我了,在下虽然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走得通畅,可当初也是花了将近十年才得了秀才功名。还有,若我真有打题和揣摩考官心意的本事,还不中个一甲。可到最后,却只是个同进士出身,勉强选了庶吉士,宦途也多坎坷。真说起考试的本事,如今西安城里倒是有个人物。”   李大宗师:“日长你说的可是徐珵?”   舒日长:“对,是他。长洲人读书一向厉害,徐编修当年可是榜眼,文章作得那叫一个好字。”   李祯摇头:“这就是一个小人。”   舒日长也是一脸的鄙夷:“确实啊,此人品行实在太坏,可惜了一身才学。对了,李公你可是误会了,我却没有打题的本事。实在是,这两道题目是你自己漏出来的。”   李祯大奇:“老夫想好的题目,可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又如何漏出风声叫你看出来的?”   舒日长这才提起那日在西安城墙上饮酒,李大宗师烂醉如泥一般,道:“昌祺那日醉得厉害,口中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苦短啊,我鸡鸣而起十年寒窗,如何中不了,如何中不了……’在下故尔一猜,却不想竟然猜中了。”   听到他说起这事,想起六十年前的往事,想起已经天人永隔的母亲和妻子,李祯心中大痛,眼睛里泛起泪花,良久,才叹息一声:“日长,你还真猜对了。那日,我竟梦见了她们。这么多年了,她们还是当初的模样……她还没有老……这是天意啊!”   舒日长见李祯难过,安慰了几句,就道:“李公也不用伤感,正事要紧,还是快将题目写好,叫匠人刻了为好。”   “也是。”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李祯提起笔正要写,突然在纸上一抹,将先前两个题目都抹掉了。   舒日长:“李公这是怎么了?”   “不,题目得换一换,换成别的。”李祯森然道。   舒日长:“李公这是何必,不就是因为我猜出题目来而已,我又不是考生。再说了,这可是天意?”   “不,天意一说虚无缥缈,天意从来高难问,又如何当得了准。虽说日长你不是考生,可那日酒宴除了你却有旁人。如果老夫没有糊涂,高布政使也在,另外还有几个侍者。”李祯面容有些发青:“既然日长你能够根据老夫的醉话推敲出考题,别人也是可以的。说不好,《子在川上曰》和《鸡鸣而起》这两个题目已是人尽皆知了,我若再出这个题目,那个笑话可就闹大了。一旦朝廷追究下来,你我可脱不了干系。”   “丝!”舒日长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声道:“对对对,这两题可不能用。”他的声音都变了。   既如此,索性重新出题好了。   反正两个大宗师都是学富五车之人,《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胸,要出三道题目还不简单。   于是,李祯冷笑道:“考生们只怕早就知道老夫专治《论语》,说不好已经将其中的字句都掰碎了,作了无数范文。好好好,老夫这次偏偏从《论语》出题。”   于是,他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三个题目。   舒日长将脑袋凑过去一看,又抽起冷气来:“李公,这题对考生来说也太简单?不……却是难作。”   李祯现想现出的三道题目分别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朝闻道,夕死可矣》、《毋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是《论语》中的名句,一般来说,读书人在开始学写八股文的时候,多半会用这几句作为题目。从小到大,任何一个读书人没写过一百,也写过八十遍,也经过授业恩师无数次修改,可以说提笔就有。   这题目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却难。简单在,任何人都可以直接把自己的旧作誊录在卷子上;说难,那是因为大家都作得好,要想写出新意来,那才是要命呢!   李祯冷冷道:“水涨船高。如此,才能将人尖子从中折出来,如此才不辜负朝廷对你我的期盼。”   “倒也是。”舒日长苦笑,“看来,这两题要分出胜负,却难,关键在第三题《毋我》了。”   毋我谓无私见,不自以为是。出自《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这是孔门弟子对孔子的评价:孔子有四个绝学,不以主观意识妄断客观现实,不犯绝对主义错误凡事辩证看待,不固守成规而深知变通,不存我见以事实说话。   这题有点生僻,只两个字。熟悉儒家经典的读书人也就罢了,怕就怕有的人拿到这两个字,一时蒙了,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写。   此题考的是考生对基础知识的掌握程度。   李大宗师点头:“这个题目就放在第三题好了。其实也不难,和前面两题一眼,要想写出新东西,确实比较费神。”   舒日长:“不但考生作起来费神,同考官阅卷的时候也费神。”是啊,这三个题目太不容易写出彩了,李公这是在跟大家作对为难啊!   是的,正因为太简单。大家若是中规中矩作文,要想在四千考生中脱颖而出太难了。   考生要想上榜,说不好要抖个机灵。   虽然不知道,但真说起来,李老祭酒在陕西乡试搞的这一处,却是有点后世新概念作文的意思。   既如此,舒日长就传文吏上来命他拿了题目去找刻题匠连夜刻题。   为了保证乡试的公平公正公开,汲取被人猜到题目的教训,两位大宗师不敢怠慢又熬夜监督印刷试卷,反正一句话,题目纸在没有发到考生手头之前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们的眼睛。 第187章 最重要   高文穿越到明朝都快一年了,终于等到决定自己人生的关键时刻。   来这片异时空之后,自己先是做民壮,然后进县衙做典史,然后遭人诬陷亡命天涯。再接着,又一口气过了县试、府试、院试三场科举,现在到了乡试一关。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中,可以说什么事情都见识过,甚至还亲手杀了六七人,当真是跌宕起伏。   金举人、银进士,科举场上最难的一关总算到了。只要过了这道坎,就算自己以后在考场上运气再不好,也可以用钱去京城吏部走门路进入官场。实际上,只要中举,就是举人老爷,算是正式进入体制内了。   这一场如此要紧,说不激动也是假话。   心蓬蓬地跳,口中总带着苦味。   高文知道这种状态上考场多半会坏事,前世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场考试,经验丰富,自然知道如何调整自己的心绪。因此,他也懒得在去碰书本,整整一天只喝喝茶,读读佛经,写写字,终于让一颗心沉下来。   到了晚间,也不敢大鱼大肉地吃。就让石幼仪给自己炒了两份小菜,吃了个七分饱。   饭后,又打了一堂趟拳,洗澡,早早地上了床。   这一觉睡得很是甜美,只朦胧中听到母亲和石幼仪在伙房里忙碌着什么,然后又小声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有人走进屋来,轻轻地拍在自己的肩膀:“大哥,大哥。”   高文微睁眼睛,呢喃:“怎么了?”   石幼仪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地响起:“该起来了,还有一个时辰就要进考场了,车马已经在院外侯着,你还是快些起来吃些东西。”自从她来西安,和高文的确定关系,二人山盟海誓之后,也再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挽起袖子服侍起高文母子的日常起居。   平日里,自然是可以随意出入高文的房间。   高文也逐渐习惯了身边有个温柔贤淑女子的生活。   “恩恩恩。”作为一个现代人,年纪又青。所谓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高文此刻还是睡眼惺忪:“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你啊,你啊。”石幼仪轻轻一笑。   一张热毛巾就盖在高文脸上。   这下,高文彻底地醒了过来,“啊,今天是乡试!”心中顿时一紧。   就一骨碌爬起来,刚睁开眼睛,就有热水杯子递过来:“张嘴!”   高文含了一口,然后吐到石幼仪手中的木盆之中,正要说话。石幼仪忙问:“大哥,你是吃馒头稀饭还是手赶面?”   高文笑道:“我说是说吃面也就罢了,若是吃馒头和粥,你们来得及做吗?”   石幼仪:“都已经准备好了,娘正在伙房里烧火呢!”   高文这才想起昨天夜里母亲和石幼仪忙了一夜,原来是在给自己准备早饭,说了声辛苦妹子了。   忙穿了衣裳起来吃饭,说来也怪,一家三口都默默地吃着,再没有人说话。   陕西的天亮得迟,此刻外面有人在打更,仔细一听,已是寅,距离正式进考场还有一个时辰。   默默吃完早饭,石幼仪就打开早为高文准备好的考蓝,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然后又一件件装回去,做最后的清点。   合计有进考场三日所需的糕点,文房四宝两套,一件衣裳。而高文母亲则坐在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凝听。   从头到尾,她和母亲都没有说一句关于考试的话儿。   高文反有些沉不住气了,道:“娘,妹子,今天是乡试。”   石幼仪:“哦。”   高文:“难道你们就不想说些什么吗,没什么叮嘱?”   石仪仪:“没了。”   高文:“啊!”心中突然有点失望。   倒是高文母亲笑道:“文儿,石姑娘说了,她父亲以前每次参加大考,都紧张到失眠,饭也吃不下去,以至每每都中不了。所以,就叫娘别给你提考试的事情。”   高文这才恍然大悟:“我说呢,闹得我这心中也不塌实了。”   石幼仪着才不好意思道:“大哥,其实中不中也不打紧的。今天是你第一次参加乡试,这天底下第一次参加秋闱就中式的人能有几个,大凡要考上三五次才能中。再说,就算没有举人功名也没什么,家中有田有地,有店铺,日子大可过得。功名一物,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高文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倒是懂得开解人,放心好了,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区区一场考试又算得了什么?三五次,三五次就是十来年,我可等不了,无论如何这次得想法儿中了。”开玩笑,若说起考试经验,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被得上我高文。现代应试教育,早就把我磨练成一台考试机器了。   “恩。”石幼仪被高文握住手,心中快乐,再说不出话来。   二人就这么双目相对,感觉说不出的甜蜜。   沉默良久,高文母亲侧耳半天,却听不到动静,忍不住道:“你们就欺负我这个瞎子,又不说话了。”   石幼仪这才想起自己当着未来婆婆的面被高文抓住手,慌忙甩开,一张脸红如朝霞。   收拾停当,出了院子,早有一辆牛车等在那里。   母亲和石幼仪送了出来,家中没有灯笼,石幼仪举着一盏油灯,竭力向头上举为高文照亮,好象生怕他一不小心跌了似的。   车缓缓前移,牛蹄踩在青石板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石幼仪还在高高地举着油灯,那昏黄的灯光只照出去方寸之间,朦胧而遥远。   那两条身影又纤又细,地上的影子被拖得老长。   光在后移,亮点越来越小,却不会熄灭,仿佛天荒地老。   高文眼睛湿了,他知道,她们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为了她们,我会成功的,一定会!   爱护她们,被她们所爱护,这大概就是我穿越到明朝的意义吧?   老天爷你待我真是不薄!   ……   与此同时,整个西安城中到处都是鼎沸人声,到处都车马的轰隆。   整个城市苏醒过来,超过四千考生从城中各处朝西安贡院涌去。   大比之期终于到了。 第188章 贡院广场   一般来说,所谓大比之年,指得是每逢子、午、卯、酉四个年份,国家开正科乡试。这四个年份,对于读书上进,希望从此步入仕途的读书人来说,简直就是大红喜年。   今年不是子、午、卯、酉年,可因为是景泰皇帝登基,改元易敕的元年,照例要加恩科。这可是几十年才能碰到一次,所以,对大家来说,简直就是大红喜年中的大红喜年。   在明朝,甘肃、宁夏、青海尚未单独成省,都合在陕西里。所以,本省的秋闱开得也早,早在春节前就已经通知到各州府,叫考生早早地赶到西安。   这次来贡院参加乡试的考生有四千来人,最后只取五十名。百中选一,竞争的残酷性甚至超过进士科的会试,这才有所谓的金举人,银进士之说。   陕西是文教不发达的地区,也就罢了,换成江苏、浙江、江西那种地方,每次乡试都有五千多人。最后的名额也不过比北方省份多十来人。也不知道五千多人同时涌入考场的情形,又是何等的规模。   这个年头,能够读书的家境至少过得去。一大早,不少考生都有书童、仆人送来。这无形中增加了西安的交通压力。   高文坐在车上,行不了半天就挤得走不动了。抬头看去,前方尽是车马相互争道。有两辆牛车撞在一起,两个车把势互不服气,骂成一团,围观者众,热闹异常。古代可没有交通警察,看样子,一时半刻之间也疏导不了。   没办法,他只得下了车,提着考篮奋力朝前挤去。   满眼都是人,特别是到西安贡院前的那条街道颇窄,加上人人争先,更是水泄不通。   书生们身体都弱,来的人当中有不少年过半白的老秀才被挤得哀叫连天。   有一个考生被挤得摔在地上,考蓝中的物件落了一地。他蹲下身子去拣,却又如何拾得起来,只不住哭道:“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高文心中不忍,大吼一声,身子一用力,将周围的书生拱开,将那人拉起来,问:“如何?”   那书生满面泪水,只不住摇头。   高文:“东西可拣起来了?”   书生又哭又叫:“找不着了,找不着了!”   “这学政衙门怎么做事的,乱成这样。别找了,再找非被人踩死不可,只要凭证在就好。”高文忙拉了他,使劲朝前冲去。   所谓凭证就是古代的准考证,这玩意儿实在要紧,一般都是贴身保存的,想来也不至于丢了。   他平日里打熬筋骨,身子壮,力气也大,不片刻,前面一松,竟是冲到贡院前的广场上。   高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额的个老天,可算出来了?”   被自己拉出的那个书生还在哭:“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   这人已是两手空空。   高文心中更是不忍心,不觉想起自己在平凉府参加院试时的情形,就打开自己的考篮,将一锭墨和一支笔递了过去:“兄台,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至于砚台和其他东西,却是爱莫能助。”   那书生擦了一把眼泪,急忙作揖致谢,哽咽道:“多谢兄台,没有砚台不要紧,我有法子。”   高文又问:“可你却是要在考场里呆上三日的,还不饿坏了?”   那书生:“我家景贫寒,以前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三天不吃东西也死不了。”   高文见他实在可怜,摇了摇头,拿了个饼子递过去。   君子施恩不图报,不等那书生再谢,就提着考篮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平凉府庄的考生可在?”   按照科场上的规矩,再等得片刻,考生就要按照户籍所在地依次入场。一般来说,考生高贡院之后,老乡都会聚在一起。一来方便有序,二来见到熟人心中也安稳些。   整个广场到处都是考生,又如何寻得到平凉府考生?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喊:“尔止,老夫在这里,快过来!”   觅着声音,高文定睛看去,只见俞兴言正和一群书生聚在一起,不住朝自己招手,在他旁边则站着石廪生。   高文大喜,忙走了过去,团团拱手:“原来是俞老先生和石先生,高文见过各位兄台!”   俞、石二人身边的书生们自然是韩城考生,许多人高文都是认识的。   大家也都回礼,其中一个县学生还笑道:“高尔止,你如今的名声在咱们韩城,不,整个西安的士林已是鼎鼎大名呐!你有三点叫人想不到。”   高文笑问:“哪三点叫兄台想不到?”   那书生道:“第一点叫人想不到的是,高尔止你以前举人是方案后人,却是忠良之后啊!”   高文:“我祖上不过是普通人,因为和方孝孺先生是邻居,受了牵连,流落到西北,又没功名,且没有做过官,也不算是忠良之后。”   书生:“第二点没想到的是,尔止你竟被梅良那小人诬陷。第三点没想到的是,你竟然如此有才。竟然在平凉府童试中一口气过了三关,其中还有两场都是头名案首,当真叫人又惊又佩!尔止你身世、际遇之奇,简直就是话本书儿里的传奇!”   “是啊!”众书生都同时点头。   那书生又道:“尔止你的话本演义书儿写得也是极好的,如果这次能够中举,不妨依你的经历写个故事出来。”   “对对对!”众人都是好,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高文连连谦虚,说了半天话,这才道:“敢问各位兄台,可知道平凉府的考生们都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人实在太多,看不清楚。再说,咱们又不认识平凉府的书生呀!”   “对了,石先生不是和平凉府的士子熟悉吗,石先生,你可知道?”   听到大家这么说,高文这才将目光落到石廪生身上,却发现不妥。   自从自己过来之后,石廪生都没有说话。他一脸苍白,身子时不时颤上一颤。   高文心中关切,低声问:“老先生可是身子不好,可要紧?”   石廪生摇了摇头:“不打紧,这么多年没来考过。这次重回考场,却是有些心中不安稳。”   原来,他竟然紧张起来。   俞兴言笑道:“石廪生你也不要紧张,没什么打紧的,就算要紧张也该着尔止,怎么样也轮不着你我。说句实在话,咱们韩城九个生员中,最后怕是没一个能中式上榜的。你我此番前来,不过是了却一桩心愿,不死心而已。四千多考生,最后只有五十人上榜,你我成吗?说不定却是只有尔止才有机会。”   “对呀!”韩城的几个考生都点点头。   其中有两人道:“我等都还年轻,今番不过是来见识一下乡试究竟是何等情形,姑且一试罢了。”   石廪生“紧张……高文你可不能紧张呀!”   高文:“多谢老先生告戒,晚辈明白!”紧张,我紧张才怪。   说到这里,突然有人叫:“对了,咱们韩城这次有九个解额秀才,怎么才八人,还有一个呢!”   “倒是忘记了,黄威还没到。”一人回答。   听到黄威这个名字,高文心中一凛,咬紧了牙关。 第189章 大言   所谓解额,就是省学政给各州府、县的可以参加乡试的生员名额。   就好象朝廷每三年给各省的举人都有一定数量一样。比如偏远省份是五十,而江浙则六十来人。当然,随着国家政策不同,以及适当照顾文教欠发达地区,这个数字会相应调整。反正,汲取明处南北榜案的教训。明朝的学官在调剂各省各地的考生名额的时候基本都是平均主意。也不管各地的文教是否发达,人口、经济情况如何,都一个数字。   比如陕西个县每届乡试都是九个解额,一碗水端平,大家少找话说。   如此,就出现了一个怪现状。就拿陕西省来说,也不说青海、陇西,即便是;平凉庄浪府这种欠发达地区,每到考时,就连九个秀才未必也能凑齐。只要你报名,多半都能来西安贡院。   但关中地区的西安府、凤翔府,还有汉中府经济发达人口众多,读书人也多,九人之数就不够用了。   乡试三年一届,但童子试年年都有,年年都能制造出一批秀才来,如此,谁去谁不去就值得商榷了。   一般来说,进了县学和府学的廪生都有考试资格的,比如石廪生,其他人则只能参加资格赛。   如韩城这种地方,秀才多了去。有在县学读书的;有读了多年书,家里实在被读穷了,没个奈何,坐馆到教书先生的;也有撕了脸皮不要,给官员充幕府吃大户的。几十年下来,积下了两三百秀才相公。   听说,这次相识,韩城报名的就有两百人。没个办法,省提学衙门就派了宗师下来考,设三等成绩,优、良、合格。在这三等中各自取了几人,凑够数字。   这九人,就是韩城县的正解选手,可以进乡试考场了。   俞老先生以前进过县学,后来因为考核不过被人赶了出来。这次为了了却心愿,也报名去考。好在底子还在,勉强在三等中排名第二,获得了资格。其实他的总成绩在两百考生中排到两百开外,可就因为在三等中位列次席,竟然成了。说起来,这选手选拔考试并不公平,很多时候拼的是人品,俞老板这运气真是好得叫人羡慕。自然也叫高文这个现代人感觉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   其实,在如陕西这种边远省份,因为自然条件差,官员们也别想在其他地方干出政绩,惟独文教一项可以下些力气。不得不说,对于这次乡试,杜生辉还是非常着紧的。   据悉,在生员赴考之时,杜知县还在县衙举行了跃龙门的仪式,扎了龙门,结了彩楼,亲自给各位考生斟酒饯行。最后,每人还送上三两银子的路费。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高文心中只是冷笑。说句实在话,即便这群考生中就算有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和往年交俞兴言,他也不认为这其中就有能最后上榜。至于黄威,更是不成。   其实,对于这次乡试,高文还是有不小把握的。不说是八成,六成终归是有的。这才科举场上,六成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如果杜生辉不是同他翻脸,说不好高文就是韩城最近十年来唯一的新科举人。   可惜啊,我却去了庄浪,这个政绩却是要落到刁知县手头。   杜生辉,活该!   现在听众人说起黄威,高文心中一凛。   黄威和石廪生一样,也是没有参加预考的。他在之前已经在他后台老板的运作下进了府学,买了个榜姓,得了乡试名额。   这鸟人动用了后台,又花了大价钱死活要来考,可不仅仅是为了同我高文赌赛。难道说他有把握中举,却不知道他这个信心从何而来?   想到这里,高文又是不解。若说作弊吧,两个大宗师,十八房同考官,买通一两人也没有什么作用。可要想将二十人同时买通,就算是内阁阁老亲自出面也办不下来。   这就奇怪了。   “黄威,他算什么读书人?”一个书生不屑地说:“当了十多年主薄,蝇营狗苟,早年读的那点圣人之言,只怕早就还给老师了。他却偏要过来占个解额,小生第一个不服气。”   听他这么说,其他几人也都点头,说:“是啊,这不是浪费吗?他进考场必定是中不了的,与其如此,还不如让给别人。”   “对了,辜黎坝村的黎生你们知道吗?”一个书生问。   石廪生:“如何不知道,黎雄成,也算是我县士林中有才之人。”   “对,就是他。”那书生道:“雄成兄这次预考得了个良,排名第三,原本是可以来西安。不过,因为黄威占了个府学的名额,三级的人数各裁了下去。没个奈何,黎生只有再等两年。他已经快五十的人了,如果下届再不中,还能再考几次。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黯然神伤的情形还是叫人心头发酸。”   “是啊!”众人都禁不住长叹一声。   又有人低声骂道:“黄威这狗才,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专同我等读书种子作对吗?”   “嘘……翁兄别说了,黄威来了。”   “怕他做甚,大家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他咬我鸟?”听到说黄威到了,先前还在骂娘的那个秀才依旧一脸愤恨。   黄威虽然在韩城一手遮天,可大家都是有功名的秀才,却是不惧怕。   高文听到这里,猛一回头,就看到黄威提着一个考篮蹒跚着走了过来。   黄威今日看起来甚是疲惫,显然是没有睡好,两眼都是红丝。他朝众人一拱手:“原来是各位兄台,在下有礼了。”   众人心目中就没拿他当正经读书人看过,都是不理。   黄威大为尴尬,眼睛里有凶光闪烁,红红的如同一头恶狼。   欲要发作,这才想起此地可是陕西贡院。而他面前的都是读书人,和自己地位相当,却不是往日任他欺凌的普通百姓。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一人走上前来,拱手笑嘻嘻道:“原来是黄兄,上次提刑司一别,想不到又在这里碰到你。黄兄还真是风采依旧啊,哈哈,昨天没有睡好吧?科举考试这种事情吧,不可太执着。就好象写诗作文章,工夫在诗外。平日里学问到了,上了考场怎么作都有。反之,临阵磨枪,就算是把眼睛熬红了,也是无用。反将自己弄得苦不堪言,却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众生禁不住低低一笑,大家本就瞧不起他平日里鱼肉百姓的狐假虎威的做派,又恨他挤占了读书人考试的名额,都用讥讽地看过来。   黄威一看,来的却是高文,竟不住瞳孔一缩。 宝 书 网 WWw.b a o s h u 2 。COm   高文这话的意思是在暗中讽刺自己已经被大考的气氛给吓住了,黄威本是个威风惯了的人,就要发作。可四下一看,高文等人都用讽刺的目光盯着自己。而他却只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在往日里他也是前呼后拥惯了。如此,就觉得自己是掌握了力量的人。此刻没有那群手下,落到一群书生里,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竟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顿时气短,顿了顿,才怒道:“高文,我睡得好坏与否跟你有什么关系?”   高文:“确实与我无关,不过啊,你睡不好,必然考不好,这不是浪费名额吗?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别来为好。”   几个韩城书生本就看黄威不起,都同时笑起来。   石廪生作为高文的未来泰山,高文被黄威陷害到如此地步,以至自己的女儿到现在还没有嫁入高家。对于黄威,他亦恨之入骨。   他可是个自大惯了的人,当初可是连杜生辉也不放在眼里的。   立即唾道:“鼠辈,你也好意思与我等君子同列?老夫羞于与之为伍!”   “就是,就是,这里怎么来了一个小人!”众人生都禁不住退了一步,同黄威拉开了距离。   如此,在拥挤的小广场上,黄威竟孤零零立在一个不大的空地正中。   韩城生员这边如此动静,立即引起了西安府其他考生的注意,同时定睛看过来。   黄威被众人这一通臊,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他已经一二十年没在知识分子圈中混,顿时经受不住,顿时气急败坏,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咆哮:“高文,你就敢肯定我黄威考不上?”   高文低低笑道:“黄主薄,黄大人。高文摆你所赐,这半年以来颠沛流离,为了前程,昼夜苦读,须臾不敢将手中书卷放下。据我所知道,黄大人在县衙这些年来,只顾着祸害百姓,捞好处。在你的屋中除了银子,好象就没有别的。此次乡试,百中取一,谁也不敢说自己必中。”   黄威已经气得失去了冷静,低喝道:“姓高的,若我黄威真得中了举又如何?嘿嘿,到时候,我到要看看你这张狗脸又是什么颜色?实话告诉你,老子此次必中,到时候,我在韩城摆酒庆贺,高文你可要来哟!到时候,只需叫上一声举人老爷,红包须少不了你的。”   他这番话说得粗鄙,众韩城书生面上都是鄙夷之色。   高文淡淡地提高声气,道:“原来黄威你有信心,有信心就好。高文就不明白,你的这个自信究竟从何而来?哦,对了,你可是咱们韩城的主薄,经营这么多年,场面上却不知道认识多少人。如此,高文就预祝大人高中举人了!”   说着,就随意拱了拱手。   这话说得不着痕迹,却叫所有的考生都提高了警惕,同时拿眼睛看着黄威。   黄威突然觉不妥,冷汗立即就下来了,气道:“高文,你赚我……好个奸猾小人!”   高文:“谁小人谁君子,大家可都看着呢!” 第190章 卯时了   是的,高文方才这番话纯粹是挖了个坑让黄威跳。   那日在提刑司衙门的公堂上,两人临分手的时候,彼此口头都不服输,说了些将来若是中举,大家要好生亲近亲近的话儿,争的就是一口气。   可有的话却是要分场合的,尤其是在即将进考场,周围都是考生的情况下。   今日整个陕西省有四千多考生涌入贡院参考,争夺五十个举人名额。而功名一物直接关系到读书人的前程和身家,无关生死,高于生死。说难听点,大家都是竞争关系。   照黄威看来,那就是仇家。   科举考试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在没有最后放榜之前,你根本就不敢说自己究竟能不能中。   而现在自己却言之凿凿说必中举人,必然会引起有心人注意。等到将来自己中了举,那些见不得别人好的书生们一闹起来,我黄威却有说不尽的麻烦。   高文这小杂种,真阴险啊!   ……   是的,高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虽然知道以黄威的真才实学,肯定是中了举的。之所以跑考场上来,还如此自信,显然是有所依仗。   只是,姓黄的究竟依仗什么,高文一时也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先让大家提高警惕。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日后若有机会说不好就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在历史上,江南四大才子,也就是徐珵徐有贞的外孙祝枝山的好友唐伯虎牛逼吧,乡试的时候还得了南直隶乡试头名解元。进京参加进士科考试的时候,天下人都知道以他之才,必然是能中的。   唐伯虎也有强烈的自信,他这人素来狂傲惯了,在京城文人雅集中放出大言,说自己肯定能够拿到进士的功名,还能得第一。   如此,就引起了其他考生的不满。   等到会试结束,榜文一放出来,唐大才子果然得了第一。   这下,落榜的考生一片哗然。都说,你唐伯虎一定是买通了考官,不然凭什么还没有进考场你就肯定自己能拿头名。   这一闹,动静极大,惊动了朝廷。为了平息士子们的怒气,下令革除唐伯虎的功名。从此,这个四大才子之首的唐解元再与仕途无缘。   就连唐伯虎这种大才子因为不能谨言甚行,以至抱憾终生,你黄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放此大言。若是真中了举人,又如何逃得过失意考生们的羡慕嫉妒恨?鸡蛋里也得给你挑点骨头出来。   这史实黄威自然是不知道的,却也识得其中厉害,忙闭上嘴巴朝韩城考生人群中躲去,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的模样,认出他来。   可石廪生、俞兴言等人羞于与之为伍,黄威朝前走一步,大家都朝同时闪到一边。   黄威气得浑身颤抖,偏偏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见成功地叫这畜生吃憋,高文心中大乐。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就朝众人一拱手:“各位兄台,石老先生、俞老先生,晚生还得去寻平凉府的同窗,就此别过。”   众人纷纷回礼:“快去快去,别耽搁了。”   石廪生:“高文,你等等。”   高文:“老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这次石老头却出奇地温和,他拉住高文的手,叮嘱道:“高文,你的文章自然是写得好的,平日里怎么作现在还怎么作,千万不要急。还有,在写卷子之前先打好草稿,反复修改之后,没什么问题才誊录上去。还有,注意格式,格式这种东西最是要紧。若是写差了一处,卷子就废了。还有一桩最是要紧,千万千万要数好字数,不能超。一旦超了字数,你的文章就是没有写完,依旧是废卷。”   没错,正式卷子都有严格的规定,有几页字,每页几行,每行几个字。怕就怕你一写畅快了,卷子却不够使。   他唠叨了半天,高文虽然心中不耐,却还是非常感动,道:“老先生放心,高文记住了。”   别过韩城诸生之后,又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挤出一身汗,总算见着了平凉府庄浪县的考生。   庄浪文教落后,已经几十年没有出过举人,至于秀才,也没几个。几个秀才都老得不行,纯粹是来应个景,或者不死心来撞大运的。   说起来,高文算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开玩笑,人家可是县试、院试头名,差一点拿了小三元的。见着他,都非常亲热地过来问候,倒显得高文有点士林领袖的味道,虽然庄浪的知识圈也实在太小了点。   见高文过来,知道他的名声,平凉府其他几个县的生员也都过来见礼。高文自是满面微笑的答礼,全然没有先前见到黄威时那种剑拔弩张。   正热闹处,就有人叫:“诸君且安静,要进场了。”   听到他喊,众人这才静下来,抬头看去,却见贡院前方的箭楼上上杆上亮起了灯火。   接着,上面人影绰绰,来了好多人。   一个书生叫道:“布政使到了。”   接着,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低呼:“卯时到了!”   听到这喊,高文定睛看去。陕西布政使可是黄威幕后老板的幕后老板,也是自己和徐有贞将来整治之人,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也不知道他是何相貌。   可惜隔得实在太远,加上又是在夜里,怎么也看不清楚。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阵炮响,当真是惊天动地。在箭楼上,十多门小炮同时朝外喷着火光,将整个贡院前面的广场都照亮了。   与此同时,西安贡院的大门吱啊地打开了。   这一阵炮响就好象是后世赛场上的发令抢,立即,整个陕西几百个县份的考生同时高举着考篮和凭证朝前涌去,排在前面的人已经进了贡院大门。   高文这还是第一次参加乡试,不知道程序,人浪一来,身不由己地也跟着向前。   不片刻,也进了贡院。   西安乃是十三朝古都,明朝西北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贡院自然气势恢弘,即便是高文这个现代人见了也是心生敬畏。 第191章 搜检   在后世,这座贡院毁于明末战火,这里可是李闯于明军还有清军反复拉锯之处。   高文虽然不是第一来这里,可今日作为考生,心中还是难免有种别样的思绪。   西安贡院位于城南,大雁塔侧。大门口有一座巨大的青石牌坊,上面刻着“天开文运”四个大字。牌坊上雕着龙凤,栩栩如生,似是要一飞冲天。可惜,在昏黄的火光下却阴森森叫人发怵。   贡院大门的牌扁上写着“贡院”两个大字,定睛看去,落款却是杨溥。此人乃是三朝元老,明英宗正统初年的内阁阁老,礼部尚书,有名的三杨内阁中的一代名臣。   不过,他已经于正统十一去世,迄今已经四年。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高文又立志做官,不能亲眼见到“三杨开泰”中的历史名人,还是一桩不小的遗憾。   贡院大门东西各建有两坊,两个牌坊上分别写着“为国求贤”和“明经取士”。   和所有的官府衙门一样,大门也分为左中右三扇。   士子们自然从左右两门进入,中间那扇大门是留给大宗师走的,或者用来举行仪式。乡试秋闱,中门大开,却没人敢于踏足。   高文好奇地观赏着此间景物,不觉就被人潮推挤着走了进去。   里面就是龙门了,进龙门之后就是考场。所谓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你若是过了这关,就有做官的资格了。   和大门不同,龙门有四扇门。之所以门开四扇,却有讲究。高文想了想,记起石廪生当初说起乡试时同自己说过的话:“《尚书·虞书》有云:辟四门,以招贤俊之义。”   过龙门之后,迎面一座大殿,那就是本次乡试的监试官布政使高凌汉和外帘官的办公场所,殿堂的大扁上用泥金写着“至公堂”三个大字,写这三个字的人也是历史名人,豁然是刘基。也就是太祖朱元璋的首席智囊刘伯温刘青田。但就见到他和杨阁老的字,这一趟就值回票价了。   龙门和至公堂之间的空地颇大,正中有一高楼,名曰明远楼。上面依旧站满了官员和兵丁,都在定睛俯视而下。不断有兵丁急冲冲跑上楼去,大声禀告着什么,反正都是诸如:“报,稽查士子无私相往来!”“报,执役人员无代传之弊!”之类的过场。   人潮涌到这里之后,都停了下来。因为在往前,过了至公堂那就是考场了。所有考生要先在这里验明正身,搜身安检,领考卷和考号之后才能进去。   因为人实在太多,不可能先到先得,那不是乱了规矩吗?   所以,明远楼之前又立了一根旗杆,上面挂着一个大灯笼,上面写着陕西的各个府的名字。该轮到你是,你才能排队上前。   这个时候,高文身边的一个考生惊喜地叫道:“我们第一个进去!”   高文抬头看去,大红灯笼上豁然写着“平凉府”三个大字。禁不住道:“运气真好,早些进去,也好早点准备,说不好还能补个瞌睡。”   “是极,是极。”众人生得同时点头,深以为然。不比得山东、北京沿海地区卯时已经天光大亮,陕西的天亮得迟。因此,这里的人都习惯晚睡晚起,这么大早晨就过来,大家都觉得精神萎靡。   很快,平凉府十几个县的考生都陆续上前接受搜查,领取考卷。   半天,终于轮到庄浪县诸生。高文被众人推着第一个上前,一个文官拿起他的凭证上下端详,和手头的凭据一起查验高文的相貌。   古代又没有照片,要想确定你就是你,只能用文字来描述。比如你身高多少,年纪多大,是否留有胡须,什么脸形,面部有没有诸如伤疤、麻子之类的特征。   这一关倒也轻松,高文人高马大,雄赳赳气昂扬,又相貌堂堂,在一众瘦小的书生当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就算他想找枪手,也寻不到合适的人选。   当下,那文官就例行公事地盘问了高文的出身和籍贯,然后将一叠卷子取出来。拿了个银模子,蘸了朱砂,盖了骑缝章丢过去,然后指了指至公堂的方向,示意他过去接受搜身。   高文经历过院试,知道其中的程序,和其他被搜查的人面红耳赤忸怩作态不同,他倒是光棍,走到至公堂前,手脚麻利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赤条条地站在众人面前,张开双臂。   负责搜检的那个文官瘦得厉害,见高文如此做派,心中不快,哼了一声:“看你生得如此雄壮,真是个粗鄙之人!”   长得健美竟然还被人鄙视,高文感觉不可理解。上次院试搜身的时候,他可是得了考官赞扬的。这古人的审美品味,还真是不好理解。   不过,他如此爽利,动手的两个兵丁却非常满意。   至公堂前只有十来个兵丁,而排队等候检查的秀才却有四千。即便轮番上阵,一通鼓捣下来,兵丁也是累得五股汗流,手酸脚软。说话太多,也是口干舌燥,心头火起。   高文如此熟悉程序,动作如此麻利,叫他们少费了许多劲,大概查验了一下,就挥手让高文穿衣裳,这一关算是过了。   正当穿衣裳的时候,又一个庄浪县的秀才上前。   此人年约五十,是个木讷迟钝之人,被人叫了两人还醒不过神来。   当下就惹恼了那两个兵丁,一脚踢倒在地,又抽出腰刀,将他的衣裳挑得稀烂。   那秀才也是可怜,光秃秃坐在地上,背心竟被划出血痕,只不住哀叫。   这一叫,倒让那两个士兵更来劲,当下就伸出手去将他头发扯散,见没有夹带。这才慢吞吞搜查去衣物,叫秀才赤条条站在一边出丑。   那秀才一脸羞愤,当真是欲哭无泪。   受此羞辱,偏偏坐在尺头案后面那个官员没有任何表示。   高文看得暗自摇头,别看在场这四千考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人上之人。可一旦进了考场,却是没有任何人格可言的,没有办法,不如此实在不能保证科举的公平公正。   “你们,你们……”那秀才终于忍不住出低叫了一声。   高文心中叫了一声:糟糕!   果然,这激怒了那两个兵丁,就喊:“站起来!”   那秀才站起来,以手掩着下身。   一个士兵:“手放开。”然后以刀背拍了他屁股一记。   趁秀才惊慌之时,将手在他卵袋下一摸,才道:“好了,没有夹带,穿衣服走人。”   秀才被咸湿手一掏,受了激,有明显的生理反应。两个士兵得趣,咯咯地笑起来:“这卫相公的球还不小嘛,起码半斤分量。”   其他在后面排队等候的秀才们不但不同仇敌忾,反低低地哄笑。 第192章 臭号和火号   乡试是科举考试中难度最大,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国家对于这场考试也是异常重视。   除了金举人、银进士一说,关键是乡试一但中式,你就可以直接做官,直接成为统治阶级。明朝立国多年,先后凡八代君主,国家承平日久,经济逐渐繁荣。但随着土地大量兼并,阶级已经开始固化,尤其是明朝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更是如此。   如此虽然利于社会稳定,但下层缺少上升通道,时间久了,必然有巨大的后患。而科举做官,乃是这个社会唯一的改变阶级的手段,是社会个阶层之间的润滑剂。   有明朝两百多年,再加上后面的清朝,国家对于科举制度都有严格的规定。对试前、试内、场里、场外,借立有严令。其中最最防范的是考生夹带,进场之前都要彻底搜身。   为了防备夹带,规定考生只能穿折缝衣裳,诸如夹衣一类的衣物则在严格禁止之例。鞋子、袜子必须是单层,荷叶边,蕾丝边,甚至弄点流苏上去想都别想。砚台不能过厚,必须薄于两指。毛笔笔管不能粗过拇指,还必须镂空。另外,照明用的烛台要透底。就连你带进场的糕点食物,也要用刀切成花生米大小。   那秀才被大家的哄笑弄得不住垂泪,高文还来不及同情他就领到了考棚号和一张指使座位的图,被人赶走了。   过了至公堂,也没有那么挤了。   高文也不急,安步以当车,慢慢朝前走去。   至公堂后面有一座小桥,桥下的沟渠里也没有水。这道桥又有讲究,名曰飞虹桥。   过了飞虹桥之后就是内帘门,过了内帘门后面则是两个大宗师和十八房同考官阅卷和住宿的所在。   在内帘两侧则是士子考试的号舍,由南而北密密麻麻许多排。每排有几十,上百间,又低又矮又挤,形如蜂窝,看得人头皮发麻。   在远处则是贡院的围墙,上面植满荆棘,四角各有一楼,上面依旧放了全副武装的兵丁。   高文看了看手上的考号纸,正是黄字号监十六号,心中欢喜:十六号,这是要顺啊!   看了半天,看够了希奇,就朝黄字号考棚的区域走去。这个时候,就看到从内帘的办公区走出了一个身着红袍的年轻官员。   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楞。   原来,这人正是韩城知县,本年陕西乡试同考官十八房房师之一的杜生辉。   杜知县看到高文,嘴唇动了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可想起考场记录,就狠狠地一甩袖子,似是在说好你个高文,卑贱小人,想不到你竟然脱了贱籍进乡试考场了。混帐东西,你就算要取功名,难不成不能回韩城以西安府生员的名义去考吗,却偏偏要去庄浪县,不中还好,若是中了,岂不是打我杜生辉的脸?   高文见到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将头一扭,转到一边,狠狠地朝天空吐了一口唾沫,昂扬而去:君子以直报怨,老子本就不是什么君子,自然是要恩怨分明。这次非要考个举人出来给刁知县刁师兄长脸。到时候,某倒要看看姓杜的又是什么嘴脸。   见高文如此放肆,杜知县气得浑身颤抖,却因为规矩在,想要发作却没办法说话。   他看了高文走过去的方向,心道:那边是天地玄黄洪荒宇宙几个考舍,姓高的小人也不知道进的那个考号?管他呢,本官负责的是黄字号的卷子,到时候仔细些,看能不能看出些端倪。如这小人的卷子恰好落到我手头,本官必定从严审核!   他却不知道,高文正好就是黄字十六号。   正在这个时候,黄威也搜完身进来了。   平凉府第一个入场,西安府则排在后面,韩城考生恰好是第一。   石廪生和俞兴言则一个是寒字号考棚,一个则在往字号,位于另外一边。   黄威脚下生风,三步并两步去了黄字考棚,却见高文立在一个小棚外东张西望,一脸无奈的表情。   那一排考棚不长,也就三十个房间。   而高文则在最里面的那间。   黄威一开,顿时乐了:“高文,怎么,分到个火号了。哈哈,一日三餐,人间烟火,倒是热闹啊!”   原来,高文的考舍那头考墙的地方正是伙房。   乡试考场上,考生虽然自带伙食。可考官和兵丁们可都是要食人间烟火的。特别是两个大宗师还是布政使高凌汉,身份尊贵,还得侍侯人家吃好了。   高凌汉、两个大宗师、内外帘官,兵丁,还有关押在里面的刻题匠,好几百号人马,三十天呆下来,吃喝用度就是一笔巨大的数字。因此,这个伙房颇大,有十来个火夫。   每天三顿饭,有是烟熏火缭,又是刀剁菜板,人来人往,高声喧哗,还怎么答题?   也如此,靠着伙房这个号舍又被人叫着火号。   顿时,黄威就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高文本还心中恼火,见到黄威,反平静下来,咱们输人不输志气,就笑道:“原来是黄主薄,却不知道你是几号?说起来,咱们同期考试,又同一个字号,倒是缘分啊!”   黄威得意洋洋:“我十八号,要发,要发,这是要发呀!”   “哦,十八号,恭喜恭喜!”高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见他笑得古怪,黄威心中有怒气涌起;“你笑个屁!”   高文指着另外一头:“那地方就是黄字十八号,果然是个风水宝地,快过去吧!”   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黄威心中咯噔一声,叫道:“糟糕,是个臭号!”   却原来,自己的开棚正好挨着茅坑。这么热的天,三场考试下来,自己还不被臭死?   高文:“快去,快去。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跟黄主薄换一下。所谓久闻其臭而不知其臭,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你!”黄威气得眼睛都红了。   这个时候,两个兵丁过来,喝道:“你们两个,马上就要锁院门了,快进去。要聊,等你们考完之后回家自己聊去。这里可是考场,懂不懂规矩?” 第193章 开考   听到兵丁的呵斥,两人这才将快要碰撞出火花的目光收回来,各自回到考舍。   不愧是一省的贡院,高文所在的考棚比起平凉贡院要大上一些,至少后面用来休息的小砖炕要长上半尺。虽然躺在上面依旧要蜷缩着身子不得伸展,但好歹没那么压抑了。   而且,炕上刚打扫过,不用像院试时一躺一身灰。   椅子和用来答题的写板刚用油漆刷过,亮铮铮很是提神。   这陕西和东部沿海省份不同,天亮得迟。不像那边,卯时就是大白天了。所以,陕西乡试的题目发下来都迟。反正第一场考试有三天,也不急着这一个半个时辰。   高文年纪轻,身体又好,瞌睡也多。当下就将考篮打开,把文具和烛台取出放在写板上,又小心地将食物放在炕上,这才将缩身上炕,补起觉来。这一躺,顷刻之间就迷瞪过去。   朦胧中士子们还在陆续进场,还没有正式开考,大家都很随意,有人在小声说话,还有吃东西的声音传来。   又过得片刻,外面的栅栏喀嚓一声锁了,也就是说,在这三日中除非去出恭,你都得老实呆在这方寸之地中。   随着这一声接一声的喀嚓,考场中逐渐平静下来,想必考生都已经入场。   接着,就是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的鼾声。和高文一样,所有的人都在抓紧时间蓄养力气。   “当当当!”突然,有阵锣声将高文从梦中惊醒。   他却懒得睁开眼睛,如果没猜错,想必是正副主考官和内外帘官见面,然后正式关闭贡院吧!   ……   没错,事实正是如此。   本次乡试的两个大宗师李祯和舒日长熬了一个通宵,监督刻题匠把题目刻印完毕之后,一挥手命兵丁把几个匠人带去一座偏僻的院子里看管起来。不到放榜那天,不得出去,如何也可防备他们漏了题目。   当然,对于这群匠人来说,贡院中好吃好喝养着,又有钱来,实在是一次难得的休假。   刚弄好这一切,就听到外面的炮响,二人自然知道卯时已到,考生开始进场了。   等了片刻,就有人过来请。于是,两个钦差大宗师就在一群内帘官的簇拥下上了十六人抬的大凉轿到向公堂行去。   他们前鸣锣,后有官员和随从,当真是浩浩荡荡。   最奇怪的人,在两个大宗师的后面还有人抬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棺材上盖着一张蓝底红花的锦缎。   却原来是大宗师李祯年事已高,千里迢迢从京师赶到陕西,又是大热的天,一直昏昏沉沉的。于是,陕西布政使高凌汉就赠给钦差大宗师一口寿木,表达自己的心意。   古人并不避讳生死,儒家对于万物循环也甚是洒脱。不但不以为意,反觉得能够死于王命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   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对于考场中的士子而言,也是一个好兆头。   很快,巡行结束,内外帘官都进了至公堂,陕西布政使高凌汉站在台阶上,接过一个手下递过来的令箭,朝下面一扔,意气风发地喝道:“锁贡院!”   前段时间,徐珵调查陕西马政弊案,还封了布政使司衙门的帐,带了一群人过来又是查又是算的,搞出极大动静。好在高凌汉早有防备,将帐目做平了。徐钦差鼓捣了好几日,一无所获,只得灰溜溜地撤了。   对于此事,高布政使又从商贾那里拆借了大量现银用于买马补漏。那些商贾们在自己手下讨生活,借钱支应是天半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等到这一关过去,马上就是秋粮入库,大不了将今年陕西的赋税挪一些还他们就是了。至于马政这个缺口,等到姓徐的一走,叫各大马场的场主和地方官员们将收购回来的马卖出去就是了。不足之处,他们自己掏腰包补上。   虽说各家都有不小损失,可只要人保住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弥补损失。   自己在陕西经营这么多年,地方和场面上都熟,徐珵一个外来人,如何识得其中端倪。   果然,这阵子,徐大人安分了许多,想必也是束手无策了。   想到这里,高凌汉心中一阵大畅,今日进考场,也是分外得意。   呵呵,等我这场乡试结束之后出场,想来徐大人已经卷了铺盖灰溜溜地回北京述职了吧!   “锁贡院!”   “锁贡院!”   ……   一声声如同接力一般在贡院中回荡。   很快,贡院大门就轰隆地关上,又上了锁。   大门口外又摆了鹿砦,楼上也摆了兵丁。就连外墙上,也满是操着明晃晃兵器的虎贲之士。   封闭贡院之后,内外帘官正式拜到大宗师的面前,算是向二人报到。   就连高凌汉也不能免礼,他的品级虽然和李大宗师平级,高过舒日长。可人家是朝廷钦差,代表的是朝廷。   有个礼事在前面唱名:“提调监试官陕西布政使向钦差行礼!”   高凌汉一拱手,行礼之后,就立在一边。   接着是另外一个监视官,“监试官陕西按察使向钦差行礼!”   是的,就连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也来做监试官了。也就是说,一省三司中,除了负责军事的都指挥使没到,其他两人都进了考场,可见国家对于各省乡试的重视程度。没办法,科举是社会低层唯一的上升通道,负担起上层建筑吐故纳新保持活力,和黏合所有阶级的任务。   这两个监试官品级虽高,职权虽重。可整个考试期间却只能呆在至公堂,不得进内帘门一步。只负担维持贡院治安,维持考场秩序的任务。对于科举,却没有任何发言权。   两个监试官拜见大宗师师之后,接着就轮到各内外帘官了。   “巡绰官到位!”   “拜,起!”   “受卷官到位!”   “拜,起!”   “弥封官到位!”   “拜,起!”   ……   接着是誊录官、对读官。   好半天,所有的仪式在举行完毕,天已亮开。   突然,有一个兵丁提着丈八长鞭走到至公堂外的空地上,“啪啪啪”就抽了三记。   这声音又清又脆,直叫人浑身上下炸出了一层寒毛。   这三声响鞭代表本届陕西乡试正式开考。   熬了一个通宵,又忙了半天,李大宗师早已经精神委顿,这个时候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软软地一挥手,像舒日长示意。   和他不同,舒日长精神却极其旺盛,眼睛里全是精光,大喝一声:“开考了!”   就命人捧出早已经封好的题目纸,拆开来,命人分别发放下去。   题目一拆开,所有的内外帘官都下意识地伸长脖子看去。乡试第一场的三道《四书》题最是要紧,可以说直接关系到考生能否中举。只要这一场作好了,至于后面两场发挥不好,也不打紧。   至于高凌汉和陕西按察使,更是走上前去,各自拿了一份仔细端详起来。   一看到题目,高凌汉面上微露惊讶之色:“原来是这个?”   在此之前,他已经听手下的幕僚说黄威已经打到了李祯考题。作为一省的最高行政官,高凌汉和地方上有许多钩扯,有许多金钱上的往来。这次乡试,早在两个月前就有人求到他的门下,想要行个方便。   如果不应了他们,自己面子上须过不去。   在听到题目之后,高凌汉很是满意,就让马师爷按照自己事先拟订的名单,分别通了一下风声。人也不多,左右十来人。   他是个做老了官的人,自然知道科举作弊牵涉重大,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也没跟同考官通气。只说叫那些人去考就是了,既然已经提前知道题目,如果文章再做差了,没有被录取,只能怪自己。   看到高凌汉惊讶的表情,李祯突然问:“怎么,高大人对老夫所出的这三个题目有看法?”   “本官能有什么看法,只是觉得题目实在太简单了些。”高凌汉随口说。   “是啊,实在是简单了些!”内外帘官门都小声地议论起来。   李祯疲惫一笑:“就是要出得简单些才好,才能考出士子门的基本功是否厚实。看来,大家有些失望。”说着话,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高凌汉一眼。他心中突然有些不满,这个高布政使前番整日弄写莫名其妙的人来请自己吃喝饮宴,不外是想套老夫的题目。看来,那日自己醉后所说的话,这个高大人也留了心,也不知道泄露给了多少人。   端的可恼!   高凌汉本是心志坚强之辈,自不会心虚。不过,他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是啊,今日还真是不顺。等到乡试考完,得安抚一下那些走门子的官员和乡绅们。   很快,题目纸就分别发放下去。考试正式开始,考生不敢喧哗,满耳都是沙沙的翻纸声、磨墨声,如同春蚕吃桑叶。   但在这一片寂静中,却有一队兵丁举着长幡,摇动着上面的白纸,为首那人高声呐喊:“国家取士,务要清白。有那恶鬼冤魂,有仇的报仇来!”   后面几人也跟着喊:“有仇报仇,有仇报仇!”   原来,这国朝立过已近百年,开课取士也有二三十届,再加上前朝伪元,这西安贡院中也不知道坐过多少考生。每次有害病的、做不出题目的、自行短见的,也不知道死过多少人。   死的都是心怀怨怼的书生,因为不能轮回投胎,就将一缕冤魂盘桓在这贡院中作怪。   于是,每次乡试之前,都会举行这么个议事,叫那些亡灵出来了了心愿,也不要作祟。   舒日长大怒,喝道:“搞什么,我辈读的是圣贤书,养的是浩然正气。子不语怪力乱神,速速叫他们退下,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第194章 王船山   对于这次秋闱,高文说不紧张也是假话。其实,当初他参加科举,一是为了得个功名自保,二是觉得科举入仕这条路子才是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正途。自己要想要所作为,还真不得不来考上几场。   如今,有徐有贞给自己撑腰,洗刷了身上罪名,又有秀才功名在手,入仕做官这件事好象也没有那么紧迫了。可是,一进考场,感受到这森严的气氛,他却突然有些心下凛然。   等到考题一拿到手,高文展开来一看,顿时楞住:这也太简单了些吧!   三道题目分别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朝闻道,夕死可矣》、《毋我》。   第三题还好,尤其是前两个题目,都是出自《论语》还是其中的名句,即便是后世的中学生,张口句被背诵。可以说,任何一个读书人在开始学习写八股时文起,这些题目也不知道作过多少遍,可以说提笔就有。   “这乡试还真是没有难度呀!”高文摇了摇头,磨了墨汁,开始打草稿。   不但是他,想来其他考生也同样以为。不然,高文怎么隐约听到旁边的考舍中传来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按照高文的计划,进考场之后,趁精神还好,用一天时间将第一题给作了。第二日则对付第三题,至于最后一天,则作第二题。   因为题目实在太简单,高文也难得去检索自己脑中记忆下的范文,径直破题。第一题《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以前跟俞兴言、石廪生学八股文的时候也做过,以此来入门。写好之后,以当时他的水平自然被两个老师痛批成臭狗屎。   然后,又经过反反复复十多次推倒重写。经过长时间练习之后,直到改无可改,两个老师才放了他过关。   不得不说,这篇文章改到最后,同自己的第一稿相比已是面目全非,质量也是上乘。在高文看来,也算是非常不错的。和同时代的那些八股文高手比起来,并没有多大区别。   可是……不对,不对,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高文心中突然一凛,暗道:“这个题目就连我这个新入门的现代人也不知道作了多少遍,换成其他人,怕是只比我多,不比我少,都会将自己以前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誊录到卷子上。如此一来,大家的文章都写得不错,自然也分不出高下来。若如此,我高文岂不是泯然众人矣?”   “而且,正因为实在太简单,同考官也看得心中生厌。你的文章若是写得没有新异之处,说不好人家只瞄上一眼就扔废纸篓中去了”   “呵呵,这题看似是一道送分题,其实是挖的一口陷阱。这个李祯李昌祺李老头,人老成精,良心大大地坏!”   “罢,我也不废这个神,索性从所记得的后世状元八股文中选一篇同题的誊录上去就是了。杀鸡用牛刀,却是大意不得!”   信念一动,还没等他多想,手下就不受控制地写道:“学者所性之了,于朋来得之焉。”这是破题。   接着承题:“夫朋自远方来矣,于斯时也,乐何如也?”   中规中矩,也没有甚出奇之处。   不过接下来的一句却是奇峰一转:“非好学不知之尔。夫子之明善而复初者言曰:学者性之复。而情:一性也,有说几焉,抑有乐几焉。说,故百物不失于己;乐,故善气不违于天下。”   这才是高屋建瓴,说粗俗些,这句一出,整篇文章的格调就上去了。   高文一呆,这才想起记忆这篇范文出自《王姜斋四书文》,这本书乃是清朝光绪年出版,并非没有被自己老师编进那本《状元八股文汇编》之中。   王姜斋,就是王夫之,明末清初的哲学家,大学问家。   高文之所以记得这几篇文章,那是因为王夫之的名声实在太大。而且,这人是第一个对明朝八股文做出系统审视和评判的人。他对八股时文的见解,被后人总结出一整套理论,直接影响到后世研究八股文的学者。可以说,后人的研究成果都是建立在王夫之理论的基础之上。   当年老师编书的时候,却没有收录一篇王夫之的八股文。   高文心中奇怪,问这是何故。老师回答说,船山先生可没中个进士,到逝世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举人,自然不好收录进去。   高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夫之十岁受教于父,曾致力于八股文写作。凭着一手出色的时文,二十一岁就中了秀才,二十四素那年更是以第五名考中举人。本想一鼓作气夺得进士功名。可这个时候,李自成却攻占北京城,明朝灭亡了。他就算想去参加科举,也无处可去。   和他一样,因为明朝灭亡,无法科举的还有另外一个大学问家大哲学家黄宗羲。   明朝灭亡之后,王夫之在家乡招募义勇,投奔南明桂花王,后因故辞职,隐居衡阳,著书立说。   船山先生在文化上的成就且不用说,但就八股文而言,到了晚年,更是出神入化。有几个特点。有是对题旨把握精确,显示出精湛的经学功底;二是说理透辟,时有创新;三,所作之文平实自然,层层阐述,老道厚实。   这其中“时有创新”四字最是要紧,正好用到这里。   就《有朋自远方来》这个题目而言可以说是被书生们写烂大街了,可在王船山笔下,却作得有趣有味,叫人读了禁不住“啊”一声:“原来还可以这么写,有意思,有意思!”   今科李大宗师出的全是简单的题目,考的就是士们对经义基础的把握程度和抖机灵的能力,而这种事情正是王夫之最擅长的。   对了,在王船山先生的《王姜斋四书文》集子里也尽是这种常见的题目,人家之所以选这种文章,不外是让读者知道八股文的作法,算是一种启蒙。又不是出奥数题,尽挑难度大的整。   这次乡试的另外两题《朝闻道,夕死可矣》、《毋我》恰好在那本书中也有范文。   哈哈,索性一并抄了。   高文禁不住一笑,喃喃道:“船山先生,不好意思,我就紧着你一人薅羊毛了!”   如果连三大清初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大学问家之一的王夫之也过不了陕西乡试这一关,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对于获取举人功名,高文有强烈的信心。   当然,他也不敢大意。先是老实地将第一篇文章凭借记忆写在草稿纸上,检查了半天。发现没有什么漏洞时,这才满意地搓了搓手。   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到吃饭时间。   高文也不急,吃了几口石幼仪给自己准备的干粮。睡了午觉,这才开始用工整的馆阁题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录起来。   等到第一题答完,一整天的时间过去。   “今天就这样吧!”高文照例如往常那样在炕上做起俯卧撑、引体向上,锻炼身体:“一天一题,不用太赶!”   各做了两百个俯卧撑货物引体向上之后,高文热得浑身湿透顶,这才发现今天的天气是如此的闷热。   外面的天上堆满了乌云,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看了看狭小的考舍,高文急忙将卷子和题目纸等物收好,放在最里间。   空气潮湿,汗水一出就停不下来。今年的乡试天气实在糟糕,也不知道俞先生和准老丈人作得如何了。   突然间,高文感到一丝不安。这不安从何而来,他也说不清楚。 第195章 互抄   和高文一样,拿到题目纸后,石廪生狂笑出声:“太简单了,实在是太简单了,哈哈,哈哈,老天爷这不是将举人功名送到老夫手上吗?”   是的,尤其是第一个题目《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直娘贼,那不是几个月前高文来请教过老夫的吗?   当时,高文这小畜生写的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没办法,谁叫他是我的半个儿子呢!他若是有出息了,我那乖乖女儿阿三也有个好的归宿。   没奈何,老夫之得将那篇文章掰碎了,揉烂了,一点一点地修改。   呵呵,高文这小畜生果然争气,竟一口气考上去了,得了秀才功名,如今还进了这贡院参加秋闱。恩,是老夫教得好而已。   既然大宗师出了这么道题,那就是将举人功名送到我手上,天与不取,必受其咎。   老夫天生过目不忘,那篇文章虽然说隔了这么久,依然记得每字每句。也罢,待老夫抄来一用。   正笑着,一个兵丁将棍子从外面伸来,狠狠戳了石廪生一记,正中他的勒下;“老实点,不许笑!”   这一棍何等厉害,直戳得石廪生透不过气,眼泪都流下来了。   他急忙朝兵丁一拱手,可怜巴巴地用目光哀求着。   乡试考场的记录他这个识途老马自然清楚,无故喧哗者,卷子可是要被收上去盖个银模。将来考官阅卷的时候要降一级处理,算是古时候的点差评。   看到石廪生可怜模样,和白花花的发须,那兵丁心一软,骂了两句就走了,也不跟石老头过硬。   看到士兵离开,石廪生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暗想:我呢个乖乖,显些糟了糕!   忙解开衣服一看,勒下已经青了拳头大的一块,稍微一动,就疼得钻心。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再不敢造次,乐极生悲就不好了!   不过,吃了兵丁一棍,石廪生还是感觉到一丝不祥之兆。   他将那篇文章抄在草稿纸上之后,正要誊录。   想了想,又犹豫了。   心想:我石献珠好歹也是个廪生,虽说后来因为考核不过被赶出了学堂,可好歹也是进过府学的。如此一字不变地抄高文这小畜生的文章,若是被人知道了,颜面何存?   即便高文不知道,可老夫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平日里又以道德先生自居。圣人最讲究的是慎独二字,我这么做,岂不是暗室欺心。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骗得过老天爷吗?   不不不,不能这么做呀!   方才难道是上苍对我的警示?   ……   摇了摇头,石廪生就又拿出另外一张稿子,重新写起来。   问题是,只写不了两句,他只觉得文思不畅,怎么作怎么没有。   脑子里尽是高文的那篇作文,写着写着,思路就拐到那边去了。   哎,该死的小畜生,你这是在同老夫作对吗?   石廪生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如果此刻高文就站在他面前,肯定会破口大骂一通才能泻心头之愤。   他育有两子一女,同这个时代的人重男轻女不同,对于自家老三石幼仪却是视若珍宝。   倒不是因为女儿是父亲的贴新小棉袄。   实在是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能读书,无论自己如何调教,一拿到书本就变成愚钝木鸡。可一叫他们下地干活,或者数起银钱来,一个个都是精神百倍。而且,这两个儿子长得都像他们母亲,颇丑。   与之相反,石幼仪和他石廪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花容月貌,人也聪慧。   从小,石老先生就拿她当自己的掌上明珠,爱护有加。   如今,这颗明珠却被高文夺去了,还使得他们父女不得相认。一想到这里,石廪生就忍不住要骂高文。   现在却是要去抄高文的旧作,石廪生感觉自己自尊心受伤。   可是,乡试何等要紧,这一题自己要重新作,却是如此艰难。   罢,罢,那就没办法了。   石廪生没个奈何,只得继续依着高文那篇习作的思路作下去,只在有些字句上做了适当的修改。   ***********************************************   “太简单了!”在另外有间考舍中,俞兴言拿到题目纸的时候也是一楞。秋闱考场,题目如此简单,也太儿戏了点吧!   也好,如此一来,作题倒不用费神。   他是个慢性子的人,就悠闲地磨起墨来。半天,才开始琢磨第一题《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呓,这题目老夫好眼熟,似是作过。究竟是怎么作的,待我想想……”俞兴言抓了抓脑袋,一不小心将一点墨迹抹到额头上,然后又被汗水冲下来,在面庞上留下一条黑色痕迹。   想了半天,他突然一拍额头,墨迹又涂上去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高文叫我改过的范文。哎,年纪大了,这记性也是不成了。”   闭上眼睛,那一篇文章的所有字句都同时涌上心头,竟是一字不忘。   这个时候,俞老板心头突然一动:要不,我索性将这篇文章抄上去。说句实在话,此文经过无数次修改,已经极尽完善,若是用在考场上,说不好能被荐卷……可是,抄人家高文的文章……真的好吗?   不对啊,这篇文章是经过我无数次修改的,按说应该算我的作品才对。我抄我自己的文章,不算抄袭吧?   可是,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如果高文也抄这篇范文,老夫岂不是要和他撞车。到时候,审卷的考官一看,两篇文章一样,我和尔止可都要完蛋了。   一时间,俞兴言犹豫起来。   在考舍中坐了半晌,他又喃喃道:“尔止少年英才,心气也高,是个道德君子,必然也知道这文章经过老夫修改,已经不算是他的原创,这种事情他自是干不出来的,想必会另作一篇。如此,老夫还担心什么”   于是,俞兴言就兴冲冲地抄起高文那篇旧作起来。   他却不知道,高文可不是怎么道德君子。之所以不抄这篇旧作,实在觉得质量不成,也看不上。   他更不知道,其实,石廪生也抄了此文,虽说字句未必相同。但结构上却一个模样,两人撞车了。   等到草稿打完,反复读了几遍,俞老先生很是满意。又提起精神,一字一句地抄上卷子。 第196章 考场一夜   预料的暴风雨死活没有下来,作好第一题之后,高文也没急着去对付第三题。   虽然说是直接抄王夫之,可一字一句誊录,还是很花时间。反正日子还长,先好好休息。一天对付一题,若是一口气作完了,仓促之中难免犯错,而且接下来的时间也不好消磨。   先前还不觉得,到了傍晚时分,高文和他这一排的考生才知道这火号的讨厌之处。   这里靠着厨房,考场内几百考官和兵丁的一日三餐到要在这里做,一整天下来,厨子们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满耳都是菜刀剁菜板的卡卡声,然后是拉风箱的和纷乱的脚步。   如此一天下来,脑子里全是这乱七八糟的声响。   这样的情形,其他考生还如何静得下心来答题?   高文还好,毕竟是个现代人,任何一个大都市的噪音在古人看来都是穿脑魔音乐。自己在大城市呆得久了,勉强可以抵抗。其他考生就惨了,于是,就有秀才用手拍着写板抗议。   一夫首倡,百夫响应。   于是,考场内劈啪声连绵不绝。引得一队兵丁提着鞭子冲来,对着考舍中的考生一通狠抽,直抽得惨叫连连,这才让这阵骚乱平息下去。   噪音的骚扰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时候伙房那边时不是飘过来一阵浓烟和饭菜的香味,熏得人咳嗽不止。   最厉害的时候,简直是烟雾弥漫,不能视物。   高文只得将一件衣裳脱了,粘了水,蒙在口鼻上。   有实在忍受不住的考生只能一次次请求去茅房出恭,以期暂时逃脱这烟熏火撩之所。   “真是倒霉啊,竟住在火号里。相比之下,我宁可和黄威那畜生换一换,住臭号里去。靠着茅房也没什么打紧,久闻其臭,不觉其臭。”想起先前黄威那幸灾乐祸的神情,高文心中一阵气苦。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还是漆黑一团,空气变得好象更加沉重,如同一条厚实的棉被扣下来,笼罩着万物,将一切都烘熟了。   汗水一刻不停,口中干得似要燃烧。无论你喝多少水,顷刻之间都会边成汗水挥发出去。   高文身上的衣裳已经彻底被汗水沁透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体面,直接将自己拔了个精光,脱掉的衣服用手一拧,就流出水来。   将背心贴在考舍的砖墙上,不但不能感觉到一丝凉意,反被烫得低呼一声。原来,被躲在云层中的太阳蒸了一整日,这考舍已经变成了烤箱。   无论高文变换什么肢势,心中都是无尽的烦躁。这古代的科举考场可比后世的高考考场糟糕一百倍,也不人道一百倍啊!   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其他考棚中的秀才们此刻也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得安生。否则,怎么到处都有灯光透出,想来他们热得实在睡不着,索性点了蜡烛答题吧?   如此闷热的世界,考生们都四体不勤,身子也弱,想不出鬼也难。   高文在炕上蜷缩了半晌,到了子时依旧睡不着。   有兵丁在打更,尖着嗓子高声吆喝着:“国家取士,务要清白。有那恶鬼冤魂,有仇的报仇来!”   “有冤报冤枉,有仇报仇哟!”   声音阴森凄厉,听得人寒毛都炸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好象出了什么事。   他一个骨碌爬起来,在起身的瞬间还顺手在炕上摸了摸,却摸到一个人形的水迹,都是自己出的汗水。   走到考舍栅栏前,竭力将脖子从缝隙中伸出去,就看到远处一个考生不知道怎么的撞开了考舍的栅栏冲了出来。   这人大约五十出头,是个老秀才,身子瘦得如同一根麻秆,但肚子却高高坟起。   他大声哭号着:“娘,娘,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我是举人老爷啦,你就等着享福吧!”   “娘,你去世二十多年,可是想儿子,过来看我了!”   ……   这一通喊何等可怕,立即就有人大喊:“有鬼,鬼来了!”   顿时,几乎所有黄字号考棚的考生都惊慌地跑了出来,赤条条在甬道中左奔右突,反将那打更的兵丁撞翻在地,踩得不住惨叫。   这一闹,顿时乱成一团,所有的考生都朝洪字考棚那边逃去。   见考场已乱,兵丁们大惊,一队人马赶来,排成人墙阻挡,又提起棍子不住朝前桶去。   前面的秀才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地上的考生依旧不住前冲。   眼见着局面就要不可收拾,突然间几声枪响,然后眼前一片大亮。高文定睛看去,远处有一个身着大红官袍的官员带着兵丁过来支援,将一排火枪对着天空射去。   然后,又有人喊道:“布政使来了,所有人听着,立即回考舍去,否则直接取消考试资格!”   原来,来的这人正是高凌汉。   听到清脆的枪声,乱成一团的秀才们如梦方醒,这才一窝蜂跑回自己考舍,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高文看到先前那个发疯的老秀才被四个兵丁提着手足架在半空朝前拖,想来是要关在牢房里,等考完才会放出去。   那老秀才咯咯地笑着,回头朝所有的考生看了一眼:“你们中不了的……中不了的,可怜我考了一辈子,一辈子啊……”   接着,他又尖着嗓子唱起来:“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不分明,无倒断,再消停。”   却是女声,听得人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高凌汉一脸铁青:“封了他的嘴!”   一个兵丁上前狠狠地抽了那老秀才一耳光,直抽得口鼻都流出血来。   老秀才头一歪,直接晕厥过去。   经这老头这么一闹,考生们的精力泻了,也没心情熬夜作题,陆续吹了灯睡觉,外面更黑。   最妙的是,有凉风吹来,叫人心中爽快起来。   高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他是被一阵闪光惊醒的,刚睁开眼睛,就听得霹雳一声响,有大雷落下。   还没等回过神来,积蓄了一整天的暴雨就哗啦而下。   这雨大得厉害,冷气氤氲,舒服到了极处。   高文忙跳下炕,扑到栅栏前,光着身子迎接着雨水,让这水洗涤自己身上的污垢。   洗了半天,他又将身上已经脏得厉害满是盐花的衣裳够在雨水里揉搓起来。   电光闪烁间,伸出脑袋,就看到旁边的考生也都抓紧这难得的机会洗着衣裳。   一个秀才对着高文一笑:“洗衣服呢?”   高文:“恩恩。”   那秀才显然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又将头转向另外一边,问那个光着身子扑在栅栏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考生:“沐浴呢?”   “搓澡,搓澡!”   “不许说话,违者以作弊论处!”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的兵丁大声叫喊:“都老实点!”   “回去,都回去!”一队人马过来,为首的还是高凌汉。   见到布政使过来,大家这才又将身体缩了回去。   雨还在不住地下,考号中的水已经没过脚脖子。   高文回到炕上,乘着凉快,在风雨中睡死过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   太阳也出来了,考场中一片静谧,想来考生们昨天折腾得累了,都在补瞌睡。   但伙房的声音又传来,听得人心头烦躁。   高文实在忍受不住,只得拍了写板,喊道:“劳驾,我要去茅房!”先去得片刻清静再说。   去茅房的路上积水已经退去,被太阳一晒,已经出现龟裂。   抬头看了看天上那白亮的太阳,高文禁不住摇了摇头:“这鬼天气,还要在这里呆上这么多天,这不是要命吗?”   要命的还在后头,等到了临时当做茅房的灰圈,眼前的情形叫高文寒毛得竖了起来。   考场的茅房极其简单,也就是一个露天大坑。只不过在里面倒了些草木灰和石灰。考生要解手,直接蹲在坑沿,朝下面投弹就是了。因为里面颇深,老半天才听到“冬”一声响,沉渣泛起。   落了一夜暴雨,灰圈已满。有白胖的大尾巴蛆从里面爬出来,成千上万地朝前蔓延,当真是惊心动魄。   事实证明,高文要想在这里得片刻宁静纯粹是错误的抉择。   无奈只下,只得捏着鼻子草草了事,就准备逃了。   刚要走,高文突然想起黄威不就呆在这臭号里吗?   忍不住朝前一看,这一看,就乐了。   黄威这畜生也是命苦,他的考舍正好位于灰圈旁边。   那群大尾巴蛆已经爬到栅栏门口了,如此肮脏之地简直就是地狱,也不知道这鸟人又是怎么作题考试的?   哈哈,你还嘲笑我高文,现在该轮到我看你笑话了。   于是,高文索性在黄威的考舍前停了片刻。   定睛看去,却是一楞。   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形,早就大跳大叫,拼命将蛆虫往外赶,可黄威却呆呆地坐在里面,如同泥塑不雕一般,眼睛里全是红丝。   高文心中暗笑:对了,应该是这姓黄的畜生作不出题目,已是一夜未眠。现在是中午,气温还低。等下热起来,臭死你!痛快,痛快啊!   这个时候,押他来的士兵在后面推了一把:“快走,回你的考舍去。不许东张西望,违这按作弊论处。”   里面的黄威听到外面的声响,这才猛地抬起头看过来,红红的眸子,如同受伤的野兽。   高文咧嘴一笑,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第197章 乎   是的,这个时候的黄威就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这一日一夜的科举开始,对他来说如同一场炼狱。   “怎么不是,怎么不是……”   “不是说考题乃是《子在川上曰》、《鸡鸣而起》的吗,怎么变成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朝闻道,夕死可矣》和《毋我》,难道是我猜错了?不会的,不会的!”   拿到题目之后,只看了一眼,黄威的脑袋就嗡地一声似是要炸开了。   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严重的,当初自己可是在马师爷面前言之凿凿地说,今科乡试第一场的考题就是这个,马师爷也相信了。   下来之后,马师爷必定会跟布政使的几个关系通了风,大家都准备了合用的范文。   但就在此刻,却都用不上来。   且不说他黄威搞了这么一出,已经将幕后大老板陕西布政使得罪到家,日后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就那些白忙了一场的考生们,谁不是世家大族和官宦人家子弟。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是的,或许过得几年高凌汉会调到其他省份去。但那些世家大族却世时代代生活在陕西,自己和他们处在同一片天空下,能有好果子吃吗?可以想象,这次考试之后,他黄威必然会被陕西土豪乡绅们的怒火烧成灰烬。   作为他们土豪队伍中的一员,没有人比黄威更清楚这些人物狭窄的心胸和凶狠的手段。   只怕出了这贡院之后,自己不但中不了举,就连韩城主薄也做不成了。   没有了衙门主薄的光环,没有了后台,又将得罪了许多厉害人物,高文能够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吗?   不,肯定是不会的。那小子狡诈多智,又心很手辣,定然会叫我黄威家破人亡的。   念及于此,黄威整个人都怔住了,虚汗一阵接一阵地冒。   “死了,这次是彻底死定了!”   “黄威啊黄威,你逞什么能啊,猜出大总师的考题,你自己偷着乐就是了,又何必为了讨好高大人,要将题目说出去?”   “真真是引火烧身啊!”   ……   这一天一夜中,黄威虽然也做不了,水米不进,就那么坐着,任凭暴风雨将自己淋得通透,身心冷得了极处。   方才,高文看自己的那一眼中又是仇恨又是幸灾乐祸,更多的是嘲讽,仿佛在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这个时候,这小畜生没准正在考舍中琢磨下来之后要如何整治我黄威。   难不成我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不,这陕西我是再也呆不住了,我要走,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想到此处,黄威恢复知觉。他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从考舍中破门而出,有多远逃多远。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科举考场是何等要紧之地,不到第一场考完,任何人都不得外出。   再说,出去之后自己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浪迹天涯?   毕竟是在这残酷的世界混了一辈子,黄威渐渐冷静下来。   想了想,自己若想离开陕西,免遭世家大族的报复,说不好还真只能考个举人功名防身。只要过了乡试这一关,虽说自己得罪了高布政使,他当初答应给自己一个官职的承诺已然无效。可我黄威这些年还是积了许多银子,大不了带了钱自己去吏部走一趟。我就不信几千两银子砸下来,就弄不到一个官职。   到时候,不就可以脱离陕西这片苦海了?   银子嘛,只要得了官,以我的手段要赚回来还不容易?   对,一定要考个举人,否则,那才是没路可走了。   ……   黄威咬着牙,一张面孔因为用力而彻底扭曲了。   他却不知道,当初高文被他害得逃去平凉府的时候,也想考个功名防身。   如今却轮到了他自己,当真是天道循环。   ……   “既然实现准备的范文用不上,我自己做就是了。”   黄威霍霍地磨着墨,眼睛里全是红光。   只是,考取功名一事是何等艰难,尤其是在科举场上最难的一关——乡试——百中取一,多少饱学之士者戟饮恨于这座贡院。他黄威已经是十多年没有读过书,以前所学的东西早已经还给了老师。   磨完墨,提起笔。   只觉得手中羊毫重若千斤,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如此状态,他又凭什么敢说自己一定就能中举。   若是这样还能中,那才是神话了。   而这个世界,本就没有神迹的。   黄威这阵子本就内火旺盛,牙齿又疼。心头一急,句听得手下的稿子有滴答声响,定睛看去,一片殷红。原来,却是流鼻血了。   急忙用凉水拍了拍脖子,好半天才止住了。   看着草稿上的点点红色,黄威这才怕了:还好弄污的是草稿纸,若是滴到考卷上,只怕卷子还没有到同考官手头,就会被誊录官扔到废纸篓中去,我这次也不用考了。   没错,明朝科举考试的考场纪律非常严格,考生的卷子必须保持整洁,不能有涂改,否则就有做记号和考官串通的嫌疑,直接当做废卷处置。   “同考官……房师……丝!”   黄威心中突然一动,狠狠地拍了自己的额头一记,喃喃自语:“虽说没有打中题目,虽然说将高凌汉得罪到死,可我黄威却不只有他这个后台呀……嘿嘿,老子不还是留有后手吗?这才是狡兔……呸,爷爷可不是兔儿爷。对,如今我所有的指望可都是着落到杜生辉那混帐东西身上了。”   “对了,我进考场之前,他手下的林师爷不是偷偷来报说杜生辉负责黄字考棚吗,我的卷子就是他号的啊!哈哈,他得了我的银子,怎么也得放爷爷过关吧!只需我在卷子上留下关节就是,即便文章写得再臭,也需被取了。”   “他奶奶的,我的运气真好!”   当下,黄威有种想要狂笑的冲动。   伸出脚去,“啪嗒”一声,将一条爬进考舍来的大尾巴蛆踩爆。   心情立即畅快起来,提起笔来,也不讲究那许多,径直写下去。反正,不管合适不合适,但凡有可能,就在句子的末尾写上一个“乎”字,当真是疑问句遍地开花,倒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写完,将稿子誊录到卷子上去,已是第二天夜里。黄威这才感觉身子又酸又疼,如同散架一般。也没有胃口吃饭,直接倒在炕上睡死过去。   到第二天醒过来,黄威睁开眼睛一看,外面的过道和考舍中满是白花花的肥蛆,惊得头皮都麻了。   急忙大声喊,让兵丁过来清扫。   兵丁心中不爽,破口骂道:“你吼个球,不就是些蛆虫吗,大热天,臭号就是这样。你坐这里,也是运气不好,怪得了谁?这么多蛆,又如何扫得干净?”   若非是他没理,说不好就一棍子捅过来了。   黄威什么时候被人如此辱骂过,只气得满面铁青。   考场就是这样,在场外不管你是大才子,大名士,还是官员,进得这里,就得被人当囚犯一样盯着。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任何一个地位再卑贱的兵丁,都敢对你动粗,只要你干犯了考场纪律。   随着日头升高,场中这么多考生的排泄物被太阳一晒,顿时就臭了。到了下午,更是熏得黄威眼泪直流,这才是头昏眼花了。   他也没个奈何,只得用一张手帕蒙了口鼻,继续作题。   和有经验的考生一样,他也是直接去作第三题《毋我》。   这么多年没读书,抓到题目的时候,黄威就蒙了:“母我,什么母我……难到是所孝道的。对了,我朝以忠孝治天下……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黄威提起笔开始破题,依旧用了个疑问句,大概意思是亲爱的母亲,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结尾照例是一个“乎”字。   写完,他很是满意,正要承题,这才“啊”一声:“是毋我,直娘贼,什么狗屁大宗师出的什么题目,这是不引人出错吗?毋和母看起来好象差不多,真弄错了,那笑话就大了,我也不用考了。”   想到这层,黄威暗叫一声侥幸,只觉冷汗淋漓。忙凝起心神重新作文。   等到考题做完,大约是前一夜淋了雨,方才又被吓了一跳。   黄威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冷,头也隐隐着痛。   忙喝了两口水,却还是抵挡不住。到了黄昏时,额头更是热得烫人。但是,身上却冷得直大颤,就算将所有的衣裳都披上去,还是不成。   “糟糕,生病了,会不会是得了瘟疫?”黄威大惊:“我住在这肮脏的臭号里,想不生病都难,苦也,苦也!”   科举考场中可没有郎中,得了病你只能咬牙苦撑,撑到考完再说。   别说生病了,就算是贡院走了水,号子被烧,你被烧死了也只能怪自己命苦。   这一夜,黄威根本就睡不安稳。待到第三天,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作的文章,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好象是浮在云端。鼻涕一阵接一阵流着,怎么也止不住。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   突然,有人喊:“第一场考试结束,交卷。”   黄威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出场了,我这条命算是拣回来了。否则,还真要死在这考场上。   他却不知道,因为下了一场暴雨,灰圈蛆虫爆发,加上热得厉害,黄字号考舍好几个考生得了热病。 第198章 出场   直接抄船山先生的经典范文,高文自然不会闹出将《毋我》看成《母我》的笑话。   在考场头两日,他依照事情打听到的考场规则,先是做第一题《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然后是第三题《毋我》。   到第三日的时候,这才悠闲地地对付第二题《朝闻道,夕死可矣》。   实际上,在很多省份的乡试考场上,考官偷懒,大多只看第一题和第三题。尤其是在文教发达的省份,单从第一题和第三题就能看出一个考生的学养和作文水准了。   实在拿不稳,这才去看第二题。若是再吃不准,则会去参考第二场的《五经》文和第三场的策论和试贴诗。   反正是抄,高文手头也只有王夫之这篇同题文章,就算想藏拙也没有可能,难不成还自己现作一篇,那不是多事吗?   他做事一向细致,也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先将文章抄在稿子上。然后检查了半天,改掉一个不小心写差的错别字,核对了一个上午。到吃过午饭之后,也顾不得午睡,就开始誊录。   按照考场的规矩,到傍晚时分就要交卷,这第一场考试算是结束了,也没多少时间。   “其信也笃,则其诚也不味。如其味也,则唯见夕死之不可,而不闻道之未尝不可也。其志也转,则其求也不迫。如其追也,则期闻于一旦,非守死以没身而谖也。故欲闻道这必如是,庶乎其于道不远乎!”   这是束股,至此这篇文章抄完。   看着满纸工整得如同印刷出来的馆阁体,高文突然心中有所得。   他隐约有种感悟,经过这一场考试,自己在经义上所得又上了一个台阶。这三天的考试,他好象是直接在同尚未出生的船山先生的灵魂来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就算我穷尽一生,只怕也未必能够做出这样的文章吧!”   朴实、雄浑而又精道,这已是超出一般八股时文的范畴,这是一颗伟大的灵魂在脉动。   “大师就是大师,也只能膜拜了。还好,这一关却是过了。必中!”   高文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就站起身来,慢慢地将笔和砚台洗了,收进考篮中。   过不片刻,就到了出场的时候。   第一场乡试结束之后,考生可出场休息两日,后天黎明卯时再来。   此刻正值盛夏,天黑得迟,等到高文走出考场,太阳还在天上,但已经变成了红色。贡院围墙上的荆棘正开着小黄花,被夕阳一照,是如此的瑰丽。   出了贡院,很多考生都急冲冲地朝住所走去。远方,已有车马和下人候在那里。有人急着回家沐浴更衣,有人则想去酒楼大快朵颐犒劳自己,在考场里吃了三天干粮,别说嘴中淡出鸟来,怕是连洪荒野兽都爬出来了。有人则只想找个温暖的被窝,美美睡上一觉。   人实在太多,闹得厉害。高文本想等石廪生和俞兴言,可眼前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又如何寻得到?   心中挂念家中的母亲和石幼仪,就懒得再等,径直回了家。   说来也怪,母亲和石幼仪却没有问高文考得如何。只急忙倒了洗澡水,叫他快去洗了,换身干净衣裳。   这个石幼仪以前见她父亲考试得多了,自然知道多问无益。接下来还有两场,这个时候问情况,反叫高文心情紧张,若是影响了接下来的考试,问题就大了。   等到高文搓掉身上老垢,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已经准备妥当。   吃着饭,一家三口又说了会儿闲话,高文终于忍不住了:“娘,妹子,你们怎么不问问我题答得如何了?”   石幼仪这才小声笑道:“我们这不是怕你紧张吗,其实,早就想问了。大哥,考得如何了?”   “还才考完第一场,你现在问这个是不是早了些?”高文哼了一声:“当然,这次说不好要中了。”   “什么要中了?”石幼仪直起了身子。   高文:“这第一场三篇《四书》文,我感觉作得非常好,怎么这也能上榜吧?”   “啊,那就好,那就好!”石幼仪满面的激动。   高文母亲一脸的不解:“闺女,文儿这才考了一场,后面不是还有两场吗,怎么现在就说必中了?”   石幼仪柔柔道:“娘,按照科场上的规矩,乡试有三场。第一场是三道《四书》题,第二场五道《五经》,第三场策文和试帖诗。科举考经义,尤重《四书》文,只要头一场作得好了基本是必中的,至于后面两场,不过是个陪衬。”   “你们说的这些,娘也不懂。是不是可以拿做面条打比方,这第一场考试就是擀出的面条,第二场就是面里的汤头,第三场则是油泼辣子和葱花。只要这面好,后面的汤头和油泼辣子也没人在意。”   高文:“娘这个比方面很恰当。”   石幼仪掩嘴偷笑。   高文母亲:“对了,亲家翁和俞老先生不是也进考场了,也不知道他们考得如何?文儿,散场的时候你可见着他们了?”   听她这么一问,石幼仪竖起耳听去。   但高文的话让她有些失望。   高文苦笑:“母亲,妹子,这第一场考完收卷的之后,我的考舍因为在贡院最里间,出来得迟。且贡院外面全是人,又如何找得着两位老先生,说不好他们已经先回住处了。”   高母:“哦,这样啊,真叫人挂心。”   石幼仪道:“娘,你也别想这些。爹爹和俞老先生这次去参加秋闱,不过是了得心愿,不当真的。对了,大哥,你的考舍在贡院最里间?”   高文点头:“对,就在最里间,考着伙房,是个火号。”   石幼仪以前听父亲石廪生说过考场中的情形,顿时吃了一惊:“那里厌熏火撩的,叫人好生懊恼。”   “谁说不是呢,烟熏火燎什么的倒不要紧。关键是每到吃饭的时候,闻到那饭菜的香味,把谗虫儿勾出来,那才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呢!”高文摇头叹息:“还好,还好,终于能够回家喝酒吃肉。否则,再呆得几日,生生闷杀我了。”   石幼仪忍住笑,偷偷将一片木须肉夹起放在高文的碗里。然后又去夹卤头肉、红烧驴蹄筋。   老半天没有说话,眼神中全是爱怜。   高母目不能视物,好奇地问:“你们在做什么,欺负我这瞎子。”   高文和石幼仪同时红了脸。   高文母亲:“文儿,这两日是如何打算的”   高文:“也没什么打算,书也不看了,就在城里逛逛,约同窗喝喝茶,听听袭。”   高母:“也对,好好玩玩,休息两日。我儿,这次考试还真将你累坏了。”   *******************************************************   “蓬!”回到住所,黄威推金山倒玉柱,直接瘫软在床上。   他脱得只剩一袭薄衫,此刻已经彻底被汗水沁透,冷飕飕地贴在皮肤上,如同被一条蟒蛇缠住身子,冷得他直打哆嗦。   “三老爷,你老人家可算回来了,考得如何。小人预祝老爷马到成功,蟾宫折桂。”一个心腹讨好地走过来,将一条湿巾递过去。   可惜黄威已经没有力气去接:“考得如何,考得如何……我究竟考得如何……”   身上无一不疼,无一不软,脑子里已经烧成一团糨糊,又如何记得起来。   良久,他才提起精神:“去,找个郎中来。”   “三老爷,这都夜了,怕是不好找。”   “混帐东西,拿银子,我就不信多给钱还请不来人。难不成你要看着爷爷病死在这里?”黄威气恼地叫起来,声音却显得微弱。   “是是是。”那心腹急忙跑出门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人叫醒,就看到一个郎中正在给自己凭脉,说:“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受了风寒,吃了我的药,躺床上将养几日就会好的。”   黄威晕得厉害,眼前的景物不住往后退,有种要呕吐的感觉。   他提起力气:“大夫,我过两日还得进考场呢!”   “原来你是来西安参加今天秋闱的相公啊!”那郎中放开黄威的手,走到案前,提起笔写起方字来,道:“服了我这剂药,明日午时应该能够退烧,大后天凌晨进乡试考场应该没有任何问题。这两日就窝床歇息好了,饮食清单些。放心好了,功名可是大事,老夫绝不敢误了你的前程。”   听郎中这么说,黄威舒了一口气,喃喃道:“误不了就好,误不了就好,这场考试我等了二十多年,再不能等下去了……大夫,我明日之后能够出门吗?”   他突然想起,自己参加科举考试三天,在贡院里与实隔绝,外间的情形一无所知。如今,徐大人正四下调查陕西马政弊案,而自己已经被他盯上。鬼知道徐钦差正在搜罗什么证据,要对我不利。   不行,这两日得出去走动走动,打探消息。   那郎中却是恼了:“这位相公你若不想死,就老实在床上躺上两日。若是出门受了风,再发起烧来那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你死了不要紧,却是坏了我的名声。”   “罢了,我就在床上将养两日好了。”黄威口头虽然答应,却不以为然。   吃了那郎中留下的药,到了第二日午时,身上的烧果然退了下去。   可一身依旧是其软如棉,只一动,就天旋地转。这种情形,已经没办法出门了。   黄威没有办法,只得继续躺下。 第199章 痛哭失声   俞兴言和石廪生在以前可是彼此看不上眼的。   在石廪生心目中,俞兴言就是个县学生,比起自己这个府学生来说,还差了一个档次。而且,此人好好的圣贤书不读,却去开书坊,贩卖诲淫诲盗的话本演义书儿,教坏小孩子,简直就不可原谅,士林之耻。   而俞老先生却觉得石老头简直就是个穷酸,不可理喻的怪人。你都穷成那样了,还不想想法子改善家人的处境,成天出了牢骚说怪话,给人找麻烦,还成得了什么事?这样的人一多,对于国家却是没有半点好处。你要到道德先生,要读书吧,好好地科举不成吗,最后却因为考核不合格,被人赶出府学,好意思吗你?   两个韩城士林的失意者若非有高文这个纽带,只怕这辈子也走不到一块儿来。   这次来西安科举,两人住在一起,朝夕相处,说的话多了,却成了老友,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出了考场之后,两人分别回到住所,各自沐浴更衣,又叫人送来一桌酒菜,边喝边聊。   说着说着,还是俞老板沉不住气,率先将话题扯到考试上面:“石兄,这次秋闱第一场,却不知道凶台作得如何?”   石廪生吃了一口酒,哼了一声:“自然是好。”   就在不理睬俞兴言。   俞老板等了半天,没有后话,又自顾自说道:“听说这次秋闱的大宗师李昌祺李公专治《论语》,不少考生都在此书上打题,颇费了许多工夫。却不想,还真被他们打中了,三道《四书》题都出自《论语》,只是没想到大宗师出的题目如此简单。”   “是啊,是非常简单。”石廪生在俞兴言面前经常拿自己曾经的府学廪生的身份来压他一头,就用教训的口气,正色道:“正因为简单,事情才麻烦呢,一个不小心就要糟糕。”   俞老板人精一样的人物,如何不知道石廪生在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在自己面前卖弄,插嘴道:“石兄说得是,正因为实在太简单。可以说,任何人在以前做这三道题目都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早已经修改得极尽完善。大家都作得好,考官判卷的时候也难分出高下。很多时候,也只看房师的心意,若看你的文章顺眼了,就推荐上去。反之,直接刷下来。这场考试意外和变数实在太多,说不好你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话还没有说完,石廪生就冷笑道:“什么听天由命,什么变数太多,你这话说得就不对。”   俞老板愕然:“怎么就不对了?”   石廪生:“若你的文章真作得好,自然会被房师看中,又何必担心这些。俞兄平日里还是功课不到,这才患得患失。”   俞老板不服气,道:“看来石兄是志在必得了?”   石廪生傲然道:“自然,倒不是说大话,只需同考官读了老夫的第一题就会将卷子推荐上去。对于那篇文章,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这次秋闱,说不好就能一偿我心中夙愿。”   俞兴言看到一脸的自得,心中不以为然。石廪生作文什么水准,他自清楚,也未必比自己好多少,就敢说必中?   “怎么,俞兄怀疑老夫?”石廪生冷笑着端起一杯酒昂首饮尽,用筷子敲着碗沿,大声地吟唱起来。   “石兄醉了……这,这,这……”俞兴言只听得两句,突然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这这,这不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吗?”   “对,正是本年秋闱第一场第一题,老夫这文章作得如何……不。”石廪生已经微醉,可心中还保留着一丝清醒,这才想起自己这篇八股文乃是高文的旧作。他脸皮虽厚,还不至于厚到窃归己有。   这才压低声音,尴尬地说:“俞兄,实际话同你讲,这篇文章乃是高文以前写的。不过,其中经过老夫许多是修改,真说起来,八成算是出自我手,也算不得剽窃……况且,况且,我是他的岳父,抄女婿的不算抄吧……此事你也不要对外人言,若说出去,我面子上挂不住。”   俞兴言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才喃喃地说:“你竟然抄了,竟然抄了……”   “哼,俞兄你这是要谴责我吗?”石廪生不为不块,斜着眼睛看过去。   “不不不,不是不是。”俞兴言连连摆手,道:“我我我……”   “你什么呀,又话尽管说?”   俞老板话已经说不囫囵了,就清了清嗓子也开始吟唱起来。   只听得片刻,石廪生就抽了一口冷气。他如何听不出来俞兴言背的也是高文以前所写的那篇文章,竟也是一字不差。   这鸟毛县学生好记性,难道是蓄谋已久?   想到这里,石廪生尖叫一声,一把抓住俞兴言的领子:“你不会也抄了这篇文章吧?”   俞兴言声音里带着哭腔,连连点头:“我怎么知道会是这样……石兄快放手,我快要被你勒死了!”   “小人,小人!”石廪生眼睛都红了。   俞老板大叫:“放手,你也少骂娘,说我是小人,你抄人家高文的,不也是做了龌龊之事?”   “混帐,畜生!”石廪生丢开俞兴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苍天啊,苍天啊,你竟然和我抄了同一篇文章,若没有被房师荐卷还好,若是推荐上去,转桌的时候被人发现,你我可就是要身败名裂,说不好还有吃挂落的。”   他一哭,俞老板也跟着落泪。   一时间,屋中愁云惨雾,凄清之极。   良久,俞老板才一抹眼泪,安慰道:“石兄,咱们不会是抄了高文的旧作而已,又不是作弊,怕什么。大不了名落孙山,你我此番参加秋闱,也不过是了切一桩心愿。就算不中,也没什么打紧。”   “恩,如此说来也对。是啊,我们又没作弊,别人凭什么法办我等?”石廪生一呆,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心情依旧落寞:“不甘心啊,不甘心啊!”读了一辈子书,对于功名一物,他已经魔障了。   俞兴言又劝慰了他好半天。   可石老先生还是开解不了,过后两日也不肯出门去和同道交流,只把自己关在书屋里翻来覆去的读书。   倒是俞老板看得开,既然功名无望,第二日就出门应酬,还预定了两个考生,叫他们考完之后给自己写两本风月书儿,好刻了卖钱。 第200章 就由你来带兵   高文在家里睡了一晚,感觉格外的舒畅。至少家中的大床足够让自己伸展开身子,不像考场中那样要蜷缩成一团。   第二日禀明母亲说自己要出门和考生同道交流考场的失,估计会回来得迟些,就出了门。   刚跨出院子,就看到两个同期考试的平凉考生过来请,说是大家难得有两日空闲,不如聚一聚,做个文会,放松下身心。   乡试第一场考试至关紧要,可以说直接关系到你是否能上桂榜。至于后面两场,难度小,也就是个锦上添花的应景。   第一场结束之后,众考生都松了一口气,决定好生耍耍。当然,感觉自己考得不理想的人依旧呆在书房里苦读。   文人们有个德性:自己才是一等一的有才之士,至于其他人,不足道也!   所以,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对自己充满信心。然后,在文人雅集上大声朗诵自己在考场上所作文章,以期获得在座诸生的赞赏、羡慕。一旦听到别人有想法意见时,就反唇相讥,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老拳相向。   高文自然不会参与这种幼稚的游戏,别人问起他考得如何,就回答说不甚理想,谦虚半天了事。   他童子试时得了两个头名案首,险些拿到小三元,乃是年轻一辈读书人中的佼佼者,隐约中已有青年士子领袖的架势。如今又如此低调,自然得了众人的好感。   检讨了几篇文章,联了一番句,吃了酒,高文同众生攀谈半天,突然想起一事,就起身告辞,然后急冲冲地乘了一辆马车赶去锦衣卫千户所见徐珵。   按照他和徐有贞的约定,在陕西布政使高凌汉进考场之后,钦差行辕立即发动,以勾结白莲教妖人的名义,查抄了那家商行米仓中的银子。   可是方才听大家说了半天,却没有人提起此事。原来,徐大人并没有发起行动,这叫高文有些疑惑,又有些着急,当下在没有心思与同窗们一起吃酒。   到了锦衣千户所,徐珵恰好在。   他满面都是春风,笑呵呵地问高文考得如何。   高文自然又是通谦虚,说自己这次不过是练兵,感受大考气氛。自己还年轻,功名的事情却不怎么放在心上。然后又问:“恩师怎么还没有去抄那家米仓,若是叫蟊贼们将银子都运走了,我等岂不是白忙一趟?还是尽快提了锦衣卫的军队,将相关人犯尽数逮捕,起了赃银为好。”   徐珵一笑:“让余千户带兵去封米仓,若真如此,那才是引起轩然大波了,可做不得。”   高文不解:“学生不明白,还请恩师为学生解惑。”   “你啊你,虽然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可有的事情却想不远。不过,这也不怪你。你毕竟还没有入仕,官场上的规矩还不清楚。”徐珵笑这问:“尔止,我且问你,锦衣卫的全称是什么?”   高文满头雾水:“回恩师的话,锦衣卫的全称是锦衣亲军都指挥司,怎么了……啊,我明白了。”   徐珵反问:“你明白什么?”   高文:“所谓亲军,自然是天子的亲军。恩师虽是钦差,可却没有权利调动皇帝的军队,否则,事情就麻烦了。”是啊,就连皇帝的御林军都敢调动,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想谋反吗?   而且,明朝对于军队控制得非常严格。百人以上的军队调动百里以上,就必须有兵部颁发的关防。否则视同叛逆,各地方军可就地围剿歼灭之。   “孺子可教也!”徐珵抚摩和下颌的长须欣赏地对高文点了点头。   高文:“可是恩师,若不能调动锦衣卫,这又从什么地方调兵捉拿蟊贼?这陕西都指挥司不也是朝廷的军队,你老人家又不是兵部堂官,须使不动他们。而且,高布政使在陕西经营多年,真去调地方卫所军,难保不走漏风声,叫贼子们有提防。”   徐珵:“是的,你说得是。不过,这陕西可不止有锦衣卫和地方卫所兵。”   “难道去调三边的兵马?不不不,不可能的。”高文摇头,是啊,徐大人不过是一个翰林。三边的军头品级高得吓人,人家可不会听你徐珵的。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笑起来:“对了,说起军队,恩师自己不就招募了一支,这次正好用上。”   “哈哈,你竟然想得到这里,比起刁子麟来,心思可灵醒多了。”徐大人哈哈大笑:“正是,我得朝廷旨意来陕西招募新军,我不就是带兵之人吗,又何必去别处借兵?没错,老夫这几日之所以没有发动,等的就是新军来西安。就在今日一早,兵马却是到了,正驻扎在灞上,今天晚上就发动。对了,尔止,听说你武艺高强,有万夫不当之勇,乃是个文武双全之人,此事可真?”   高文:“学生惭愧。”   徐珵反有些不悦,哼了一声:“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照实说就是了。老夫看你的案卷上所说,你本是民壮出身,劫军资案时还手刃十余强敌,亲手诛杀贼首梅良父子。我就问你武艺如何,可懂得如何带兵?”   高文这才道:“恩师,我关中习武之风盛行,一般人都会几手拳脚防身。学生家传一些粗浅工夫,在韩城时也有点名气。万人敌不敢说,寻常七八条汉子进不了身。至于带兵,学生带过衙役和民壮,捉拿过贼人,办过几桩案子,多少懂得一些。”   “哦,原来你的懂得带兵打仗!”徐珵精神一振:“能带多少人马?”   高文小心道:“以前也就带过几十号衙役、兵丁,这打仗的事情其实也不甚难,赏罚分明,军纪严明才能上下一心,才能如臂使指。最最要紧的是,带兵将领不能怕死,凡战都得奋勇争先,如此,三军才能效命。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说得好!”徐珵满目放光:“高文,今天晚上就由你带兵,将那米仓给我封了,把里面的贼子给我剿了!”   高文:“啊!”   徐珵:“怎么,尔止你不愿意?”   是的,高文却不愿意。他虽然不惧和人厮杀,可是这打仗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所谓刀枪无眼,真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后天还怎么进考场,那不是耽误事吗?   “恩师,学生还要参加秋闱呢?”高文小心地提醒徐珵。   徐珵:“这倒是个问题,只能委屈尔止了。放心好了,不过是一群蟊贼,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夜捉拿了贼人,也不耽误你后日一早进考场的。”说着,不容高文反对,就取出朝廷颁发给他的令箭递给高文:“尔止,滋事体大,你立即出城掌握部队。晚间我会开了城门放兵马进城,到时候你我师生汇合行动,仔细,仔细!”   高文无奈地接了金令箭:“是,恩师对学生恩高德厚,高文敢不以死?” 第201章 联络   徐珵之所以让高文领军,实在是他手头太缺乏人才了。   本来,带兵打仗这种事情让陕西锦衣卫千户余意最好不过。可是,首先余千户身体好象不成了,走上几步就喘得厉害。如果再让他上阵,说不好随时死在马背上,将为军之胆,那不是坏事吗?   况且,正如他方才所说,锦衣卫可是皇帝的亲军,你一个做臣子的竟敢调动御林军,那不是僭越吗?   徐珵手下的幕僚尽是文官,平日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一个个都目无余子,仿佛他们才是无双国士。可这些人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杀只鸡都会头晕,更别说杀人了。至于刁化龙,更是个朽物,不堪大用。   相比之下,手上沾过十几条人命,从地方上摸爬滚打杀出来的高文就显得异常地突出了。   到这个时候,徐珵不得不承认,自己夹袋中怕是只有高文一人可用。他不去,还能指派谁?   自己乃是钦差大臣,如果亲自出城领军,动静实在太大,难免引起别人注意。自从他开始查陕西马政弊案之后,也不知道被城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险他不敢冒。   就这样,高文被强行指派了这个差使。   从徐珵行辕出来之后,本来徐大人还派了个心腹随高文一道出城的。   高文本打算早一点去军营掌握部队的,可想了想,今晚这场行动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说不好要耽搁一整夜,还得给母亲和石幼仪捎个信回去,也免得他们担心。   另外,自己的武艺还算过得去。可同真正的好手比起来,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别说遇到诸如云摩勒那样的好手,就算是大鹰、小鹰、连乐这样的一流好手,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关中武风盛行,也不知道有多少好手。据高文所知道,那家米行中有平日间有三四十条全副武装汉子把着,守备森严,应该是陕西的官员们和大商贾聘来的好手。   晚间一旦开战,说不好要遇到危险。   徐大人招募的兵勇也不知道有少人,装备如何,战斗力怎么样,怕就怕那些人都是不堪使用的散沙。不成,我得找个得用的保镖。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君子安全第一。   想了想,高文心中一动:若说起合格的保镖,小鹰不就是?   小鹰的武艺他是见识过的,别的不敢说,光那一手能够将自己射出去的铁丸子劈开的本事,就当得起关中第一快刀。有他护在我身边,那是极好的。   ……   于是,高文就对那个徐大人派来的心腹说自己还有一事需要处置,叫他在城门口等着自己,然后就急冲冲地朝前赶去。   小鹰自从投到高文门下之后,因为是个成年男子,高文自然不可能让他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暂时也没有什么事叫他做,只得暂时安置在自己刚购下的一间店铺里,让他住下。   关于小鹰,高文是这么考虑的。再过得一阵子石幼仪的二哥就会从韩城来西安做自己的管家。到时候,小鹰可以协助他做事。   大暑天的,高文在街上走了几里地,正走得口干舌燥,旁边一个茶棚里就有一个伙计拦住他,笑道:“客官,天这么热,要不进来喝口凉茶?”   高文:“不用了,我尚有事。”那茶水棚子搭在街角,以篱为墙,茅草为顶,又低又矮。旁边就是座公茅房,臭得厉害。看了就叫人倒胃口,鬼才肯进去吃茶。   那伙计还是不肯放过高文,挤了挤眼睛,双手在胸前一合,然后展开来,低声道:“金园宝刹半长沙,烧劫旁延一万家。”   正是白莲教无为宗的切口,高文吓了一跳。也懒得对暗号,径直问:“你是神教的弟兄,什么事?”   那伙计低声道:“久闻高先生大名,小人久仰了。连方主正在茶棚你等着先生,请!”   说着话,就将手一伸,隐约中有强迫高文进去的架势。   高文无奈,只得朝茶棚里走去。   里面颇黑,须臾才恢复视力,就看到里面有三张桌子。也没其他人,就连乐一人坐在最靠里间的桌后,正用手剥着南瓜子,眼睛在黑暗中绿油油地亮着。   高文一笑,走到连乐面前,一屁股坐下去,也捏起一颗瓜子,一边磕一边道:“原来是连方主,究竟是什么风儿把你吹到这里来了,又恰好见着我?”   说话间,茶棚伙计将篱笆门一关,站在外面警戒。   高文摇头:“连乐,你这手下真是没有眼力劲不懂得待客,也不知道送杯茶水过来。”   连乐站起身来,面带讨好:“高先生,我手下都是粗鄙之人,你也别见怪。”说着,就忙给高文倒了一杯凉茶,恭敬地用双手送来。   又道:“听说高先生这两日正在参加陕西乡试,教主吩咐叫我等这段日子别来打搅你。说是,咱们神教以前之所以不能兴旺发达,那是因为官场上没人。若是先生能够考个举人老爷出来,我教就算将所有的金银都拿出来,也要给你谋个官职,以为将来夺取天下的内应。高先生,教主她老人家可是相当看重你啊!日后,还得请先生你多多提携我才是。”   “那是,那是,咱们什么交情。”高文哈哈笑着随口应道。   心中却是忍不住唾了一口:争夺天下,你们这些邪教徒想得真美!明朝太租、成祖开国以来,又经过仁宗、宣宗的休养生息,国力已达到鼎盛时期。虽然说土木堡之战败得一塌糊涂,就连英宗也被瓦剌人活捉了。可国力未损,不然,也先也不会同明朝讲和,还将英宗送回北京。因为也先知道,他也不过是侥幸胜了一场,若战争旷日持久地打下去,明朝这个庞然大物光拼消耗就能把瓦剌给耗死。   而且,土木堡之战之后,靖难勋贵被清扫一空,更利于皇权集中。文官系统正式把握朝政,虽然说后患无穷,但就目前看来,却让明朝这驾国家机器运行得更加顺畅。   再过得几十年,就是弘治中兴,接着是嘉靖、万历年的盛世。盛世时期想要造反夺天下,那不是开玩笑吗?   高文喝了一口茶水,感觉分外舒爽:“教主可好?”   听到他问,连乐严肃起来,一拱手:“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   高文忙应道:“见了教主的面,我等只觉一身轻松,就如同脱胎换骨,将要羽化升仙。”   连乐:“教主万寿无疆,高先生永远健康,刘护法基本健康!”   高文:“若连方主投入教主怀抱,得我神教正义,就勉强健康!哈哈……哈哈……”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到最后,高文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连乐知道高文这是在调戏自己,面庞通红,良久才道:“教主心中一直挂念这诛杀徐珵这狗官的事情,此乃我神教陕西开边的大机缘,不能大意。如今高先生已得徐狗官的信任,而陕西的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高官正在考场中,却是下手良机。听说昨日高先生出了考场,教主就命在下过来联络高先生,看什么时候起事?今日高先生又是同人吃酒,又是出席读书人的宴会,在下一直没有机会同你说话。见你朝这边行来,这才在此地等候。”   “原来你跟踪我?”高文心中一凛,眉头皱了起来。   连乐连连拱手:“不敢,不敢。高先生何等尊贵的身份,小的如何敢跟踪你。实在是教主她老人家有令,不得不如此。”   “恩,也是。”高文又喝了一口茶水,站起身来,道:“既然你已经见着我,又说过话了。不好意思,我尚有事要回家去,告辞,告辞。对了,你也别跟着我。若有事,我会去寻你的。”   连乐:“高先生稍待。”   高文诈怒:“连方主,你想阻我吗,好大胆子?”   连乐:“不不不,高先生你想什么地方去了,小的哪里敢?都是教主的法旨,她老人家想问问你,究竟什么时候动手。你今天得给我个准信,也好去回话。不然,你明日一过又要进考场,这么耽搁下来,我教大事还办不办了?”   “给你个准信,什么准信,难不成现在就带了人马杀去徐珵的钦差行辕?”高文竖起了眉头。   “杀去钦差行辕肯定是不成的,那里可是锦衣千户所……”连乐吓了一跳:“再说,这城中又有不少兵丁,大白天的起义,这不是送死吗?”   听到连乐这么一说,高文心中却是一动,就问:“连方主,我神教在陕西有多少教友,可以动用多少人马?”   连乐:“回高先生的话,如今我神教在陕西方有千余教友,不过多是老弱妇孺。可堪使用的精壮大约六十。”   高文:“怎么才这点,你们陕西方大大地无能。”   听到高文的呵斥,连乐一脸的羞愧,低声道:“高先生,这传教的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我在陕西经营了一年多,也就哄哄村夫愚妇。这些人之所以入教,在他们看来和去庙里拜菩萨也没什么区别。反正见神就拜,又没有什么坏处。至于那六十精壮,大多是招募的江湖弟兄和破落汉子,来求口饭吃,却不信我教教义的。没有银子,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散了。如今有教主来陕西坐镇,想来那些愚蠢之徒定能得正信,感沐她老人家的神光,知道信教的好处了。”   “真是没有用,没有坚定的信仰,能有什么战斗力,还谈什么举义救百姓于水火?”高文哼了一声,看来云摩勒手上也没有什么力量,这六十人是她唯一可以动用的兵力。若是尽数拔除了,白莲教无为宗的陕西开边一事就会成为黄粱一梦。   这群邪教徒跟鬼一样,缠着老子。不把他们彻底铲除,我这辈子就麻烦了。   云摩勒,不好意思,这次我高文只能翻脸无情了。   我这也是想帮你脱离邪教,做回正常人,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第202章 计策   听到说白莲教无为宗在西安只有六十人马,高文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今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将这六十人聚在一起,以便一网打尽。   看高文难看的脸色,连乐心中惶恐:“高先生,是小的无能,还请责罚。”   高文:“罢了,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对了,教主不是要杀徐珵那狗官,引起陕西的内乱吗,我倒是有个法子,此正是你建功立业之时。”   连乐振奋起精神:“还请高先生指示。”   高文:“连方主可记得你擒我那日的情形。”   连乐听他提起这事,以为高文还在记恨自己。大为尴尬,忙可怜巴巴地说:“高先生,那日小的有眼不是泰山,得罪了你,还请原谅则个。”   高文:“不知者不罪,你可记得我那日在何地,又在做什么?”   连乐:“高先生高瞻远瞩,小人自然不知道。不过,那日先生好象在一家粮仓对面的茶舍里坐了好久……难道那家粮仓有问题?”   高文:“正是,你还算不笨。实话告诉你,那地方是徐狗官的秘密仓库。姓徐的来陕西招募兵勇一年,他生性贪婪,不但贪墨了朝廷的军费,还勒索了地方大量钱财。到如今,兵没有招募一个,金银倒是积攒了不少。”   “啊,那里是徐狗官的银库,有多少?”连乐精神一振,眼睛亮了。   白莲教在江湖上偌大威名,其实也没有多少钱财。即便是他这样的一方方主,其实腰包里也没有多少银子。平日里也就骗些迷信的教徒的小菜钱,实在没有法子,再干些没本钱的买卖。   若有钱,只怕他们早就举事了,也等不到今天。   高文竖起三根手指在他面摇了摇,连乐:“三千两?”   高文倒被他的没见识气得笑了:“再猜?”   连乐吓了一跳,抽了口冷气:“不会是三万两吧?”   高文:“你还真会猜,堂堂钦差大臣,三万两怎么打得住,值得用一个粮仓做银库吗?实话告诉你,是三十万两。此事乃是我经手,徐大人对此事看得极紧。每过几日,就要派我去查验核对数目。所以,那日从粮仓清点金银出来,恰好就被你拿住了。”   “这么……多……”这些,连乐彻底地震惊了,“这这这,这简直就相当与陕西的府库了。”   “没错,只怕此刻陕西府库里的官银也没有这么多。”高文道:“最妙的是,府库那边尽是把守的兵丁,守得固若金汤。就算想取了壮大我教,也是无法可想。但这间银库因为都是徐狗官的不义之财,生怕被人晓得。所以,在那里也就放了三四十个看守。要想攻打下来,却也容易。”   “而且,我不是甚得徐珵信任吗?今天夜里,徐狗官和我要去解一笔现银,说是他另有用场。你立即回去集中所有人马,准备好马车。等到晚间,我悄悄开了粮仓,放神教弟兄进去。杀了徐珵,劫了银子,再在里面留下布政使司的兵器和旗号。如此,西安城里就热闹了。咱们取了银子,待得一阵就解出城去招兵买马。一旦陕西乱起,可大有作为。”   “此事可真?”连乐眼睛里全是精光,呼吸也急促起来。   高文:“自然是真,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将来若是教主嫁我,我可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难听点,这无为宗的家业可都是我的。这可是三十万两银子,若是抢来,不都是我的财产,我比你还着紧呢!这样吧,此番若是事成,你就是我教第一大功臣。到时候,我当禀明教主,重重赏赐于你。别的不敢说,几千两银子还是有的。”   连乐一脸的贪婪:“高先生,兹事体大,要不,你现在就随我去见教主,请她老人家定夺。”   高文身负重任,如何肯随他去见云摩勒,若是去了,那就别想脱身了。而且,此计若成,陕西白莲妖人将被自己彻底铲除。面对着云摩勒,须有些愧疚。连乐手头那六十来人可是云摩勒唯一可用的力量,到时候,非同我拼命不可。   想起云摩勒的绝世武艺,高文就心中发寒。   “连乐,我出了已经有些时辰了,等下还要去徐珵那里回话。若是迟迟不归,怕引起徐大人的疑心,这次就不随你去见教主了。虽说我心中也牵挂教主,可人生中总有那么多无奈啊!”高文呵呵一笑,然后就同连乐说好晚间行动的细节。   见连乐还在疑惑,就厉声喝道:“连方主,你还磨蹭什么,召集人手不花工夫吗?还有,三十万两白银,不需要组织车马运送,还有,劫得金银之后又该藏在哪里不需要事先准备吗?你再耽搁下去,误了我教大事,你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教主砍的。”   连乐这才道:“是是是,我这就去禀告教主。”   等从茶棚中出来,高文急忙跑去自己刚买的店铺见小鹰。   他本打算让小鹰随自己出城去军营,晚间行动的时候让贴身的,此刻却另有计较。   见到小鹰的时候,他正在店铺后面的天井里扎马步,一长一短两口钢刀正摆在面前的洗衣台上。   见高文过来,忙收了势,拱手道:“小鹰见过高相公。”   “小鹰,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高文一把扶起他,问:“你这几日在这里住着如何?”   “多谢相公收留。”小鹰谢了一声,却苦着脸道:“只是,我以前在提刑司里整日忙惯了。这几日吃了睡,睡了吃,无趣得紧。还请相公派个差使,也好出力。”   高文:“我正好有件要紧之事要请你去做,此事凶险异常,需要小心。”   小鹰精神大振:“凶险不怕,越凶险越好,只要不成天呆在这里养膘就好。”   “好,你且随我来。”   高文带着小鹰到了高凌汉存银的粮仓,指着里面道:“小鹰,等下你混进去,于今夜子时,见到信号打开大门放白莲妖人进去。”   在路上,他已经同小鹰就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说了一遍。   小鹰皱起眉头,道:“此地戒备森严,怕不是那么好进去的。”   高文:“此事也易。”   小鹰:“还请教。”   “附耳过来。”高文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笑道:“哈哈,小鹰你若依了我的法子,定能进去。晚间怕是有一场混战,你武艺虽强,但需小心。开门之后,你也不要恋战,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我到了你再出来。”   小鹰心中感动:“先生放心好了,在下省得。”   正要走,高文还是不放心,又问:“小鹰兄弟,我想问一句,你和连乐的武艺相比究竟如何?”   一提到连乐,小鹰就将牙齿咬得咯吱响。那次在江上,自己出了大亏,这些天日思夜想,无不想着如何将这个场子找回来。   “高相公,若是使拳脚,我怕不是他的对手。可如果大家手上都有兵器,生死相搏,我却不惧。若比起谁的刀快,这关中地区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张狂。”   “那就好,那就好,一切全靠你了。”高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不多说。   等到高文离去,小鹰回屋中睡了一个下午,待到晚间,吃饱喝足,见天色已经彻底黑下去。这才别了一长一短两把钢刀,大摇大摆出门,准备了半天。于子时前再次回到粮仓,径直走上前去。   他来得突兀,立即就有两条精壮汉子迎了过来,低声喝道:“那汉子,你来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你能够来的。再若向前,打断你的狗腿。”   “别闹,自己人。”小鹰低声喝道。   “谁他娘跟你是自己人,你哪座庙里的和尚?”   “哪座庙?说出来吓死你。”小鹰淡淡道:“小爷是布政使衙门那座庙里来的,这是马师爷的信,带去给你们的头儿看看。”   说着,就将一封信递过去。   两条汉子互相对视一眼,接了过去,说了一声少待,就叫墙上放了一小竹篮下来,将信放进篮子里。   不半天,粮库大门开打,就有一人走出来。   一看到这人的相貌,小鹰心头一凛。此人他以前见过,正是提刑司通缉多年的巨盗绰号震三江的谈虎。此人纵横关中多年,是个武艺高强之辈。官府拿他许多次,都被他靠着一手强横的武艺突出了重围,想不到却在这里碰上他,想来这鸟人被官府通缉,无路可逃,只得投身到土豪缙绅手下做了护院头儿。所谓的震三江,自然是泾河、渭河和黄河。   当年师父缉拿震三江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就混在一群捕快中旁观,却没有同他动过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   震三江看到小鹰,面上浮现出疑惑之色。   正要说话。小鹰抢先一步低声道:“在下高英,见过谈爷,早就听马师爷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风采照人。”   震三江:“原来是高兄弟,只不知道马师爷叫你过来,有何见教?”   小鹰压地声音道:“谈爷,马师爷说,今夜子时要解一批现银出去,叫我过来同你说一声,顺便在这里等着。”   震三江心中起疑:“要来解银子,自来就是,还有每次都是马师爷亲自过来清点的,先派你这小子过来做甚?难不成他这次来不了,如此大事……嘿嘿,这可不是马师爷做事的方式呀!”说着,手就放在刀柄上,只待一言不合,就暴起杀人。   有杀气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小鹰却是不惧,轻笑道:“谈爷你又懂得什么,虽说这种事情经手的人越少越好,所谓桨多打烂船,须防备走漏风声。可此事何等要紧,自然不能只过马师爷一人之手。实话告诉你,在下是高布政使的远房侄子。高大老爷现在不是在秋闱场上监试吗,一时也出不来。事情却不能就这么停下来,以前说好的还须去做。我这次过来,就是监督你们实施。谈爷如此小心,自然是好的。不过,难不成马师爷的信还有假?”   听到这么一说,震三江恍然大悟。他是个老江湖,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确实,库房里这么多银子。如今高凌汉已经进了考场,不在里面坐满一个月也出不来。如今,所有的事务都是马师爷一人说了算。   马师爷虽然是高布政使的心腹,可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难保他不会起二心。另外派一个人过来监视,相互制约自然稳妥。大人物们做事,不都喜欢相互制衡吗?   确实如这姓高的小子所说,他手头的信件确实是马师爷亲笔手书,那么,我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震三江在江湖上虽然鼎鼎大名,可在官府的眼中不过是一条狗腿子,衙门里任来一人,自己都惹不起。   当下就一拱手:“原来是高大老爷的侄少爷,得罪了,里面请。”   当下,震三江就恭敬地把小鹰迎了进去,有叫人拿来酒食款待。   小鹰一边同众人吃酒,一边说笑,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到震三江身上,思索着等下发动时如何取了这人的脑袋。   师父缉拿震三江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那时候的自己还小,对于那一战已经没有多少记忆。只记得此人甚是强悍,三五个捕快也制他不住。而且,此人身手甚是矫捷,有一手高来高去的本事。寻常房屋,他只腾一声在墙壁上一个借力就能翻上去。   还好,我的快刀却正好克制住他,只需先下手为强。对了,此人靠的是一身轻若飞燕的手段,我得让他等下飞不起来。   当下,他就一杯接一杯地敬酒,又说了许多恭维话儿,引得震三江哈哈大笑,却被往常多喝了许多。   见他醉眼蒙眬,小鹰心中得意,暗想:先是拿下了姓马的狗师爷,逼他写信。现在又顺利地混进粮仓。一切顺利,总算不负高先生所托。   原来,来这里之前,小鹰就依高文的话先去了马师爷那里一趟。 第203章 不祥   原来,自从怀疑上陕西布政使高凌汉之后,徐珵就动用余意手下锦衣卫的力量,不但将那家粮仓盯得极紧,还随带着调查起高大人起来。   锦衣卫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很快,他们就发现在布政使司衙门和各家大商号之间居中联络的正是高凌汉的幕僚马师爷。   这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徐珵也一直没有动马师爷。   此刻已经到了最后发动的时候,也是使用的时候了。   于是,吃过晚饭,等到天黑。小鹰就依照高文的吩咐到了马师爷那里,用药麻翻了马家的狗。就偷偷翻墙而入,摸进马师爷的房间,将他浑家绑住塞了嘴,又逼问了他半天。   小鹰以前就是干审问人犯这种事情的,刑讯逼供是他的看家本事。十八般手段使出来,马师爷经受不住,只等尽数招认,又写了信。   得了信之后,小鹰就将马师爷朝床下一塞,大摇大摆地去了银库。   在来之前,他心中还有些打鼓,生怕马师爷胡乱招认。   此刻,却是彻底地放下心来。   酒过三巡,震三江舌头也大了:“高兄弟,我怎么越看你越觉得面熟,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小鹰:“看谈大哥的气势,想来也是常年行走江湖,说不好也是个有名气的大侠,兄弟看你也眼熟的紧,感觉甚是亲热。”   震三江身上背有案底,这些年一直隐名埋姓,听到小鹰这话,呵呵一笑:“我就是一个懂得几手江湖把势的粗人,算什么大侠。”支吾几句之后,再不纠缠。   *************************************************   此刻,高文已经出了城,进入徐珵所招募的兵勇的军营之中。   这里是一座隐秘的小村庄,部队已经开始埋锅造反,准备吃顿饱饭养好力气,也好厮杀。   看着在各间屋子进进出出的士兵,高文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他原本以为徐珵徐大人在陕西招募兵丁,忙了一年,怎么着也该组织起一支上千人的大军。可眼前却是稀稀落落,也没几个人。   高文问旁边一个带队的军官:“赵将军,我军一共有多少人马?”   那个姓赵的本是宁夏镇的军户,听说是军镇中一个游击将军的亲戚。徐珵来陕西招募军队之后,得那游击将军许多帮助。为了酬功,提携了这个姓赵军户,给他挂了千户的头衔。有了官职和品级,将来也好调去军镇,做正式的军官,算是熬资历过渡一下。   不过,老实说,就高文看来,此人就是个纯粹的武夫。有些武艺,却不懂得带兵。   听到高文问,赵千户回答道:“高先生,我部兵士、民夫、夫子加一块儿,共有两百一十四人。”   “什么,才两百来人,这这这……”这徐大人也太无能了,这一年多他究竟在干什么呀?   高文瞠目结舌,又心中气苦:“能披甲上阵的战兵有几人?”据他所知道,明朝的军制有两套系统,一是地方军户卫所;另外一个就是九边镇军。不管是镇军还是地方卫所,里面的士兵都是世代当兵。很多人当了一辈子军户,整日只知道在地里干活,从来没有拿过武器。   因此,遇到打仗的时候。一支号称十万人马的大军,其实不过两三万人。这两三万人将辅兵、马夫、匠人、脚夫扣掉,能剩余两千人就算不错了。   这也是明末,朝廷大军无论对内还是对外战争屡战屡败的原因。   到了明末,随着军户制度的腐坏,为了保持军队的战斗力,或者纯粹为了在战场上保命。个军镇的总兵官们都会将有限的资源集中起来,装备到少数的精锐身上。这些精锐拿得是最优厚的军饷,使的是最精良的器械,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军官,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家丁制。”   徐大人只招募了两百来兵丁,按照比例,能有二三十个能战之士就算不错的了。   这点人马等下既要和看守粮仓的敌人战斗,又有面对凶狠的白莲教徒,老实说高文并没有什么信心。而且,就算这二三十个士兵具体的战斗力如何,鬼才知道。别一上了战场,见了血就尿裤子。   好在赵千户给了高文一个惊喜:“回高先生的话,能披甲上阵的战兵一百出头。”   高文:“怎么这么多?”   是啊,按照明朝军队的规矩。一个主力战兵后面要跟着一个辅兵,还有两个运输辎重的民夫,另外还有马夫和匠人什么的。两百人中就有一百战兵,这个比例不对呀!   赵千户有点尴尬,讷讷道:“咱们军队自从组建以来就没得过多少军饷,哪里还有钱去招募夫子,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巴。粗活重活儿,都自己干的。”   高文这才恍然大悟,立即来了精神。一百多战兵,此事可为啊!   忙问:“弟兄们武艺如何,打过仗没有,胆气可壮?”   赵千户大为尴尬:“弟兄们可都没有上过阵,不过,咱们毕竟是宁夏镇的军户,从小就练习武艺打熬筋骨,看起来倒也雄壮。只是……只是没见过血……”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群人就是战场上的初丁,以前还从来没有和人交过手。在冷兵器时代,没见过血,你就不算是真正的军人。   这话又让高文颇为失落,禁不住皱起了眉头。没有胆子,没有纪律,这不成一盘散沙了?   “赵千户,部队的装备如何?”   赵千户:“回高先生的话,战兵现在面前可以做到人手一把雁翎刀,另有长枪三十柄,弓箭四十把,棉甲二十具,盾牌二十面。”   高文两眼放光:“有铠甲,质量如何?”   赵千户:“还成,今年年初刚用废旧棉麻压制而成。”   高文:“取一具过来看看。”   很快,赵千户就取了一具棉甲过来。   这铠甲颇为沉重,表面看起来也就一袭棉袄模样,可用手一提却觉得甚至是沉重。定睛看去,却原来是用棉花压成薄薄一层,显得很是结实。   高文用刀砍了几记,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用长枪一扎,使了不小的力气,依旧扎不透。看来,这玩意儿的防御力不错,普通兵器靠人力根本无法破甲,除非使用钝器直接将人砸倒在地。   他哈哈大笑:“铠甲做得不错,赵将军,今日若是能毕尽全功,还真要着落到这玩意上面。”   是啊,有了护具,士兵的胆气也壮。如果再给予一定的物资奖励,那就最好不过了。   “赵将军,等到用完饭,将战兵们招集到一起,我有话说。” 第204章 士气   毕竟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等到一百多士兵集合完毕,站在高文面前的时候,没有人说话。   大家都苍白着脸,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兵器,粗重的呼吸声和着篝火火苗子的“呼呼”声清晰可闻。   高文穿着一件棉甲,背上背着一口大弓,一壶羽箭,腰上挎着一口柳叶刀。弓箭可不比得他以前使用的弹弓,一旦射中目标,那可是要瞬间收割一条人命的。有弓在背,有自信心从心头生起。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到身前一个壮实的军汉身上,冷冷道:“你怕吗?”   那军汉身体一颤:“老老老……老爷,小人不不不,不怕……”已经开始口吃了。   高文:“你若不怕,缘何颤成这样,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要来当兵,在家里做你的军户种地不好吗?”   那壮汉继续颤抖着:“老……老爷,没办法种地了,旱得厉害,庄稼没有收成。听听听,听说徐大老爷在招募兵勇,有口吃的,我我我,我就过来了,大老爷饶命啊,大老爷饶命啊!”   “饶命,我又不砍你脑袋,你怕什么?”高文点点头,脸色温和下来:“是啊,当兵吃粮,吃粮当兵,你们大约都是这么想的。不过,你们也就这点出息。实际话告诉你,过得了两天,徐钦差就要回京,你们这支军队将就地解散。以后要想再吃口饱饭,却是难了。”   “啊!”所有人都低呼了一声,满面都是失望和颓丧之色。   赵千户听高文说出这样的话来,大惊,低声道:“高先生……”是啊,等下就要上阵厮杀,高文突然这么说,军队还能有士气吗?反正部队马上就要解散,大家哪里来回哪里去,干嘛还替你卖命?   高文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他且不要说话。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胆子大些的士兵将手中的长枪一扔,高声道:“既然如此,咱们也没个盼头了。还请高先生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家去,说不好能赶上秋收,帮家里打点粮食。”   “是啊,请高先生开恩,放我们回家吧!”   一时间,众人同时喧哗起来,已经有人悄悄地丢掉手中武器,欲作鸟兽散,回老家去。   急得赵千户大吼:“都安静,他娘的,不许乱动。否则,老子用军法砍了你们的脑袋!你们只要当一天兵,老子就管得了你们!”   高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高亢响亮,激起阵阵回音。   听到这笑声,赵千户愕然回头看着高文,大家安静下来。   笑毕,高文指着方才那个丢掉兵器的士兵骂道:“回家去?你就算回家去赶上秋收,你割的那点麦子又能换多少钱?除去交纳给卫所的那份,还能剩多少,到了明年青黄不接之时,你全家老小不一样挨饿?我知道,你等但凡在家中有点办法的,自是不肯来咱们这里当兵,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听到这话,众人想起日子的艰难,都沉默不欲,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高文接着说道:“方才所部队要解散一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等若是要回家,等我说罢下半句在做决定不迟。”   “你们这只军队乃是徐钦差一手一脚拉扯起来的,乃是他的心腹嫡系。你等都是忠义之士,徐钦差自然不忍心叫你们就这么回家,没个下场。如此,他老人家面子上也挂不住,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听到这里,士兵们的眼睛恢复了些神采。   高文提高声音:“可是,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就需花钱。你们也知道,徐钦差乃是两袖清风的青天大老爷,如果真有钱,也不知道忙了一年才招募了这么点军士。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   他话风一转:“现在,就有一场大富贵摆在你等面前。今晚之事若是做成了,大家都有犒赏。”   说罢,就将背上的一口小包袱解下,将四锭五十两的官银扔在脚下,叫道:“这是开拔银子,等下大家分了,每人二两。打完仗后,另外还有重赏。”   看到银子,众人眼睛更亮。   陕西乃经济落后,在宁夏镇更是苦寒。普通百姓耕作一年,能积攒上一二两银子就算是很能经营的。相比起普通民户,军户更穷,很多人劳作一年下来,反要倒欠军官的种子钱。   眼前着亮闪闪的银子,简直就是耀花的大家的眼睛。   很多,就有两个匠人走过来,丁丁冬冬地拿起家什切割官银。   先前同高文说话的那个颤个不停的士兵喃喃道:“有钱,我替你卖命,我可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钱啊!”说着,就上前领了一枚碎银子。   但还是有人不肯动,银钱虽然诱人,可命却是只有一条。   高文突然冷笑:“二两银子,你的胃口也太小了,今日战后我赏你二十两现银。”   “啊!”那人张大了嘴巴,手中的银子掉在地上而忽然不觉。   其他人也都震惊了,二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就算是三边镇军中的家丁上阵杀敌时的犒赏,也不过如此。   高文很满意大家的表现,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实话告诉你们,咱们今天晚上要去抄的是一伙歹人设在城中的银库,里面有存银三十万两。一旦攻打下来,绝对少不了你们的。别说二十两,说不好五十两一百两都有。在这里,老子给你一个承诺。杀敌一人,赏银一百;轻伤赏银五十;重伤一百。若是不小心牺牲,家属可领取三百两抚恤银子。”   “若你们愿意,过来领开拔银子,随我入城杀贼。若是不肯的,自己回家去,绝不强留。”   ……   沉默了片刻,突然有一个士兵咬牙切齿地走上前来,领了一枚碎银子,红着眼睛吼道:“人死鸟朝天,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就算是死了,也要替俺家中的孩儿置下一份家业。高先生,俺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对,人无横财不发,老子今天非要赌上一把!”另外一个士兵也走了上来。   “我也去,操他娘的,这苦日子受够了!”   “高先生,我替你卖命!”   “直娘贼,这可是我等了一辈子的机会,如何能够放过,大不了死球拉倒。就算死了,不也有钱可拿!”   ……   在金钱的刺激下,所有人都大声呐喊着走上前来。   高文哈哈大笑:“好,好,不愧是我西北热血男儿。各位弟兄,走,高文带你们发财!”   反正那粮仓里有的是钱,拿一部分出来激励士气,徐老头也不好说什么。   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一群人嗷嗷叫着,打着火把,擎着兵器朝西安城行去,士气高涨到极点。   冷兵器战争时代,决定一场战斗胜负的关键要素是士气,也就是士兵不畏死伤,敢于刀口见血的胆气。尤其是在小规模战斗时,争的就是那一哆嗦。   在现代社会,要提高部队的战斗里需要艰苦而残酷的训练,需要铁一般的纪律,需要细致的思想工作。   可时间已经来不及让高文扮演后世政治委员的角色,只能靠诱惑靠切实的利益激发士卒的斗志。   而这两种东西在封建社会的古典军队中最是好用。   队伍经过长时间的行军之后,士气不但没有因为疲倦而低落下去。相反,看到黑黝黝的西安城墙,大家的眼睛里都闪烁金光。因此,大家都知道,有一座大银库正等到他们去抢劫,去发财。   看到高文一行百余人明亮的火把光线和闪烁的兵器之后,城门缓缓打开。   徐珵骑了一匹白马,在几个侍卫的拱卫下迎了上来:“尔止,你可算来了。”   “见过恩师。”高文在马背上微一拱手:“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只等你一声令下,大军就可杀去粮仓,捉拿贼人,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说是大军,其实也有些寒碜。   不过,众人装束齐整,士气高昂,看起来倒是杀气腾腾。   徐珵很是满意,点点头,笑道:“还有一壶茶的工夫就到子时,尔止你还真叫老夫意外啊,竟然能够引得西安城中的白莲妖人去攻粮仓。如此,本官倒是师出有名了,当真好计!咱们也不忙动手,待到白莲妖人同那群蟊贼先打上一阵,再去将其一网打尽。”   原来,在见过小鹰之后,高文已经将自己的安排又派人禀告了徐珵。   反正一个客人是请,两个客也是请,今日要将所有的敌人彻底剪除。   “是。”高文应了一声,回头下令:“所有人先原地休息!”   所有的士兵都哗啦一声坐了下去,等高文和徐珵说了半天话。一骑飞奔而来,坐在马背上的是一个锦衣卫探子,他跳下马来,一脸激动:“徐钦差,高先生,粮库那边,贼子和白莲妖人打起来了。”   “好!”徐珵一拍大腿:“可算等到了。”   高文:“恩师,快下命令吧!”   徐珵压抑着激荡的心潮,喝道:“高文,本官命令你立即带了兵马杀去粮库,缉拿蟊贼,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得令!”高文猛地跳上战马,打吼:“所有人听着,随我来,快快快!”   队伍站起来,跟着高文朝前冲去。一刹那,满耳都是轰隆的脚步声。 第205章 旗鼓相当   在粮仓中,古人都睡得早,小鹰和震三江吃了一阵酒之后。   震三江:“高兄弟,时辰已经不早了,到子时还有一阵,你还是先去歇一会儿吧。我先去巡视一下,告辞!”就提了兵器要出门。   小鹰如何肯去睡觉,笑道:“谈大哥,兄弟同你一见如故,感觉好生亲热。大哥你已经有些醉了,不妨歇了,这巡逻的事情就交给小弟吧!”   “不不不,怎么能麻烦你。”震三江摇晃着身体,不住摆头。   小鹰:“大哥可是不相信小弟的武艺,还有啊,今天到这里来,我倒想参观参观。”   突然,震三江却将脸一板,恶狠狠地盯着小鹰:“小高兄弟,你今日来我这里,好象是等着来解送银子的人吧?你又不是咱们这里的看守,这巡逻的事情可轮不着你。怎么,想看看我这里的地形,搞些名堂?”   这话一说出口,小鹰背心突然出了一层冷汗。身子一绷,手就不由自主地想去拔刀。但在紧要之时,却强自忍耐下来。讷讷道:“谈大哥你这话说得?”   震三江说话的时候,两只怪眼盯在小鹰的手上。   见他没有任何动静,突然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小鹰的肩膀:“说个笑话,说个笑话,兄弟你也别放在心上。来人啦,给高小兄弟找个干净的床铺,美美睡上一觉。他娘的,今天这酒喝得有点多,老子觉得有些醉了。”   大笑声中,他已经趔趄着走了出去。   小鹰这才舒了一口气,心道:这姓谈的果然是老江湖,说起话来虚虚实实,叫人吃不准。方才定然是唬我的,险些着了他的道儿。   他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中二青年,被人家这么一番调戏,心中对那震三江恨之入骨,更是起了心,等下定要取下这厮的头颅。   在一个守护的带领下,小鹰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   那护卫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假寐,隐约中有监视小鹰的迹象。看来,震三江看小鹰眼熟,还是起了疑心。   小鹰也不脱衣裳,和身躺在床上,侧耳聆听外面的动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迷迷糊糊之间,耳边隐约听到有轻微的爆炸声。   小鹰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他跳下床,跑到屋外,抬头看去,就看到远方的天空上有几点焰火炸开,开出朵朵小花。   着是高文所说的,他和白莲约定的开门的暗号。   旁边,一直监视着小鹰的那个看守低声骂道:“直娘贼,大半夜的放什么焰火,也不怕被衙门的人拿到吃官司?”   明朝各大城市都实行宵禁,天一黑就要关闭城门,百姓不得在城中随意走动,也不发出喧哗声。否则,是要被抓进衙门打板子的。   小鹰:“或许是哪家有了什么喜事,一时忘形吧?”话音还未落下,就伸出右手在那个看守的脖子上一捏,“喀嚓”一声就卸掉了他的颈椎,瞬间让敌人停止呼吸。   那看守的身子一软,就朝地上倒下去。   小鹰一把将他扶起,笑道:“哥哥你醉了,没那个量,何必吃那么多酒,还是去歇会儿吧!”   听到外面的动静,又有几个看守走出门来,昂首朝天上望去。   小鹰就将那个死去的看守拖回房间,朝床上一扔,盖上了被子。然后一吸气,朝大门走去。   看守粮仓大门的有四个护卫,见小鹰过来,同时转过身去,喝道:“原来是高兄弟,你不在屋里睡,来这里做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平安无事咯!”   “子时了!”小鹰喃喃地说,面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见他笑得诡异,四人发现不对,声音大起来:“怎么了?”   小鹰突然肩膀一怂,一长一短两柄钢刀离鞘而出,同时砍在最前面那个看守的脸上,直砍得红的白得如雨点一般飞溅而出。   接着,他提气大吼:“金园宝刹半长沙,烧劫旁延一万家!”   声音刚落下,他手中刀一旋,又将一个敌人的脑袋切了下来。   接着,又是一个前刺,将第三个敌人当胸戳出一个透明窟窿。不愧是关中第一快刀,年轻一辈武人中的佼佼者,杀三人只不过眨眼工夫。   听到小鹰着一声长啸,外面突然大亮,有无数火把燃起,然后是轰隆的脚步声响起:“楼殿纵随烟焰去,火中何处出莲花!杀进去,杀了徐狗官!”   “啊,白莲妖人,白莲妖人!”还活着那个看守尖锐地大叫起来,手中刀挥出一团银光,咬牙朝小鹰冲来。   小鹰来不及从敌人身上拔出刀子,将尸体朝前一推,把敌人撞翻在地。脚一勾,勾开门闩。   然后,身子一闪,就朝粮仓中冲去,去寻那震三江的晦气。可刚冲上前去不几步,就碰到冲来的看守,被两个使小花枪的敌人缠住。   这二人枪术不错,单一人杀之也是不难。可这二人的枪法一钢一柔,配合极佳,小鹰一时间竟然奈何他们不得。   大门被人狠狠地撞开了,外面大约百余白莲教徒在一个高挑女子和连乐的率领下蜂拥而如,同震三江手下几十看守撞在一起。   一时间,满耳都是呐喊声和兵器入体的声音,还有伤亡者惨烈的叫喊。   连乐的武艺小鹰听师父说过,他的拳脚甚是了得,当初在江上可是可以同师父有一拼之力的。今日,但见连乐手中提着一把铁鞭,只一挥,就夹带起尖锐的呼啸声,中者无不筋断骨折。   他身边的那身子高挑得吓人的女子更是犀利,手中只一把短剑,动作快得叫人无法捕捉。每一剑刺刀出去,不是戳中敌人的心窝就是咽喉这样的要害部位,转眼就有三四人倒了下去,身体微微抽搐,显然是活不成了。   小鹰一向以刀快自傲,见到这女子快成这样,心中一震:好厉害,真生死相搏,我怕是在她手下走不过几招,这女子是人还是鬼?   连乐和那女子虽然武艺高绝,可白莲教的妖人却是良莠不齐,很多人都是三脚猫工夫。而看守这作粮仓的震三江等人却都是老江湖,点子极硬。即便人数少,却堪堪和白莲教妖人战了个旗鼓相当。 第206章 乱战   没错,那女子就是云摩勒。   见她的武艺高成这样,震三江也如同见了鬼似的。看其他手下都不是云摩勒的对手,他这个领头的自然不能躲在后面,否则不但叫手下弟兄瞧不起,说不好士气还要在这妖女的辣手无情下崩溃了。   当即就大喝一声,抢过一条三节棍儿,舞成一团黑光。扑上去:“白莲教的,咱们和你等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因何来打咱们?”   云摩勒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一剑将一个守卫刺倒,只哼了一声:“都杀了!”   然后顺手一个侧踢,脚尖直奔震三江的腰眼。这一脚抬得不高,却突如其来,大长腿如同一柄长枪,在空气中扎出低沉的呼啸声。可想其中蕴涵了多大的力量,一旦被踢中有是什么样的结果。   好个震三江,识得其中厉害。他身形敏捷,于千钧一发之际朝旁边纵去,手中的三节棍瞬间展开,去点云摩勒的脚尖。   “有点意思。”云摩勒的腿突然收了回去。   “休伤我教主!”连乐低喝一声,一鞭朝震三江抽来。   震三江又将三节棍一舒,用中间那节架住连乐铁鞭。   突然间,连乐感觉敌人的三节棍像是化为一条蟒蛇,自己这一鞭却仿佛落到空处。顿时惊得冷汗都出来了,对手的武艺之高已经超过他的想象,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生起。   还没等连乐变招,震三江的三节棍一头猛地转了个圈儿,狠狠地朝他的肩膀上抽来。   这一棍若是抽实,只怕连锁骨都要被人打折了。   连乐也算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当下就朝前一弓身体,硬生生将背心凑过去,受了这一棍。   “通”一声,腔子里都沸腾起来,直震得他险些将一口逆血喷将出来。   当下,身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忙将手中的铁鞭胡乱朝前一扫,然后跃出战圈。顿时,心中就有些怯了。   云摩勒看得明白,知道震三江是个硬手,又是这群敌人的头领。见他如此难缠,心中不耐,正要上前取他性命。这个时候,又有两个敌人扑上来。   这二人都是左手面尺余宽的小盾,右手一把手斧,与人动手的时候将身子缩在盾牌后面,守得法度森严。而且,看他们的武艺,比起震三江来也没弱少多少。最最麻烦的是,两人竟然是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他们个头也小,在地上蹦蹦跳跳,叫人看得眼花。一个不小心,就有好几个白莲教的教徒死在他们手上。   两人也知道云摩勒的厉害,也敢和她接触,只在身边左右回旋,抽冷子砍出一斧。   一时间,云摩勒竟奈何他们不了,也摆脱不得。   战不片刻,白莲教徒和守卫们已经裹成一团,密密麻麻的人影将粮仓大门堵得水泄不通。随着伤亡者不断尖叫着倒在地上,见了血,双方都打出了真火,眼睛都红了。   只有小鹰显得很是闲适,这里的一两百人都是他的敌人。他混在人群中,也不管不了那么多,看谁不顺眼就一刀刺出去,转眼又结果了两个敌人,浑身上下已经被热血染红了。   他一边在旁边打太平拳,一边偷眼观察。   此刻的情形是,白莲妖人人数占优,可都是武艺低劣之辈。而震三江等人的人数虽少,却都是走老了江湖的悍匪。   一边仗着人多,一边仗着武艺高强,战况开始焦着起来。   不过,随着云摩勒被那两个使盾牌的矮子缠住,而连乐又被震三江抽得口吐鲜血,白莲妖人渐渐有些抵抗不住了。   打退连乐之后,震三江身形一闪,闪到一个白莲教徒身后,三节棍一合,将其脖子夹断。长笑一声:“各位兄弟,妖人坚持不住了。这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怕是早已经惊动了官府。说不好过得片刻,就有军队过来救援咱们,杀贼,杀贼哟!”   众人看守见他如此神勇,士气大振,同时发出一声喊,直杀得白莲教节节后退,眼见着就要被人赶出大门。   小鹰一看,抽了口冷气。战到现在,高文的军队还没有赶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这个时候就分出胜负来,还怎么将这群贼人连带着白链妖人一网打尽。若是走了一人,将来就是无尽的麻烦。此刻,最好是让这战局僵持下去。   他便大吼一声:“别挡道,滚开!”也管不了那么多,将前面两个白莲教徒踢到一边。“唰”手中的短刀就朝震三江头上砍去。   刀在半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光,还没等到落下,就猛地一收。原来这不过是一记虚招,与此同时,右手的长刀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刺向震三江的心窝。   震三江如何肯吃这个杀招,三节棍一头在要紧之时“呼”地一声转了个圈,荡开小鹰的长刀。   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一头也转了个圈,和小鹰的另外一把刀碰在一起。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小鹰的模样,抽了一口气,惊叫:“是你!”   小鹰咯咯一笑:“震三江,小爷来取你性命!”   双刀就如同暴风雨般不歇气砍出去,他的刀本就快,在整个关中,还没有人能够快过他。所位一快破万法,震三江的三节棍的法门虽然诡异,可遇到小鹰这种没有任何技巧的打法,却是奈何不得,一个不小心头发就被割下了一丛,惊得面容一个抽搐,惊声大喝:“原来你这鸟人是白莲妖人来赚我?”   “小……”看清楚的小鹰的模样,连乐也吃了一惊,隐约觉得不好。正要大叫喝破他的身份,叫云摩勒快些撤出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鹰却一声暴喝:“小什么小,你也来凑个热闹!”短刀在架开震三江棍子的时候,长刀一舒,就卷向连乐的颈项。   劲风扑面,连乐接下来的一个“鹰”字就喊不出来了。他本受了内伤,只得奋起力气提起铁鞭一架。   “叮当”声如同雨打秋荷,只一个刹那,也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   好不容易等小鹰收了势,跃到一边,震三江的三节棍又过来了。   就这样,小鹰、连乐、震三江搅成一团。   小鹰、震三江都是一等一个好手,连乐又受了伤力气不济,这个时候他只能提起精神小心应付。否则,一个不小心说不好就要死在这里,自然没有工夫在说什么了。   小鹰一长一短两把快刀将震三江和连乐死死缠住,今日形势紧迫,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只得用尽全身力气,用最快的速度将刀挥出去。如此一来,却感觉自己使起刀来却是如此的挥洒自如,就如饮了一壶美酒,似醉非醉,进入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境界之中。   他心中也是得意:还是师父他老人家说得好,要想提高武艺,就得不断跟真正的好手生死相搏。眼前这种机会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正在这个时候,那边传来的一声惨叫将他从这玄奥的境界中抽离出来。   用眼角余光看过去,却原来是那白莲女妖头那边的战况又有了变化。   云摩勒已经被那两个使盾牌的孪生兄弟缠得心头火起,只见这二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将眼睛都闪花了,一时间也分不清楚谁是谁。   她心中有些不耐,继而火起。就用脚在地上一铲。   战了这么久,双方共付出了二三十人的死伤,闹出这么大动静,却连徐珵的人都没见着。想来这狗官定然是躲在粮库里面。若叫他逃了,自己岂不是白来一趟。而且,再拖延下去,一旦惊动了城中的明军,自己手下这几十号人马说不好全要折在这里,这可是她手头仅有的力量了。   地上已有人血漫起,云摩勒这一脚铲出,就有一团血泥飞起,落到其中一个敌人的盾牌上面。   有了标记,这下就简单了。   云摩勒大喝一声,一剑逼退一个敌人,欺身向前,一拳砸在那面沾了血的盾牌上。   “砰”声音不大,却叫那人身子一震,忙跃到一边。   可云摩勒还是不肯放弃,追了上去,又是十几拳接连不断地轰在盾牌上。   教授她武艺的神拳老祖本就是南方拳的宗师,这十几拳如此之快,到最后竟然连成一片。   那个敌人终于经受不住,猛地跌倒在地,再动弹不得。   定睛看去,只见他额上有一个伤口中有热血一阵接一阵标出来,想来是被一剑刺进大脑再活不成了。   “二弟!”另外一个使盾的人悲怆地叫起来朝云摩勒扑去,状若疯狂。   小鹰吓了一跳:“这女妖头,好生厉害。这武艺似……似是比师父还有强上许多……”   “这个女魔头武艺实在太高,若是叫她脱了身,只怕震三江他们抵挡不住。”   “事情麻烦了……高先生他们怎么还不来?”   “飕!”突然间,又一道黑光掠过。   却是一支羽箭,瞬间就将那个使盾牌的看守的脖子射穿。   那人眼睛一白,丢掉手中的盾牌和刀,捂着脖子坐了下去。   接着,又是“飕”一声,黑光再至,直奔震三江面门。   震三江一时不防,猛地将三节棍在面前一横,堪堪将那一箭挡住。   可身体却是一震,后退了一步,原来他的三节棍已经被这一箭射得裂开了。   电光石火中,第三箭射来,“唰”一声钉在震三江的肩膀上。   却是精妙到极处的连珠箭。 第207章 官军湖   “轰隆!”只听得一声炮响,突然间,外面一片火光大亮,就看到一个青年士子模样的人身着无袖短皮甲,手中擎着一张大弓,大声呐喊:“贼子就在粮库之中,杀过去!”   在他身后则是一百来武装到牙齿的壮汉,这些人都身着铠甲,手中提着明朝制式武器,看模样竟是正规军队。   没错,来的人正是高文。   听到他的命令,所有的士兵都同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朝前移来。   经过基本军事训练的正规军却不是寻常江湖汉子可比的,这些人武艺或许比不上仓库看守和白莲教徒,可他们前面是一排结合紧密的盾牌,盾牌后面架着长枪,在长枪手后面则是一排弓手。   他们推进的速度虽然不快,甚至显得笨拙缓慢,却如同一座移动的巨大磨盘,将要见前面的一切碾成齑粉。   “杀,杀,杀!”三声整齐的大吼。   一时间,山呼海啸,叫人听得心中一寒!   中了这一箭,震三江被射得一个趔趄,翻倒在地。   他也是行老了江湖的人,一生中也不知道碰到多危险,自是知道自己身上负伤,再不能战。倒也干脆,大喝一声,几个起落,就从人群中冲去,径直朝粮仓深处逃去。   震三江有一手高来高去的本事,粮仓中有十几座仓库,地盘颇大,若是真被他跑到深处,要想逃出生天,却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看到高文终于带着人马过来,小鹰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地了。到此时,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见震三江要逃,小鹰记起自己对他的仇恨。就大吼一声,也发足追去。   这个时候,连乐这才缓过气来,大喝:“小鹰,狗腿子你哪里逃!”   小鹰哈哈大笑:“连乐,咱们的梁子以后再说,等我取了震三江人头,我再过来寻你!”   他和震三江动作极快,几个起落就转过一口仓库看不见了。   转瞬,高文所带的官军最前面盾牌已经狠狠撞在人群上,直接撞翻了一排歹人,紧接着,有军官喊了一声“刺!”   两米多长的长枪同时刺来,瞬间就带起了一层血浪。可怜无论是白莲教徒还是仓库看守,单独一人拉出来,武艺都比任何一个官兵强上许多。可面对着整齐划一的敌人,却是只有束手就戮的份儿,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这就是有组织对无组织,有装备对无装备的差距。   长枪收回,高文又叫了一声:“弓手准备,射!”   前排的盾牌手和长枪手同时下蹲,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弓手。   “咻咻”无数破空声叫人头皮发麻。   又是一排敌人被射翻在地,大声惨叫。   “哈哈,武功再高,也怕飞刀……不,飞箭!”高文长声大笑这,一箭朝连乐射去。   连乐已经认出高文来,一鞭磕开羽箭,大吼:“高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自己人怎么打自己人来?”   刚磕开那羽箭,又有一箭直从他心口而来。   连乐大惊,就地一滚。   还没等他起身,脚下却是一痛。原来,一支羽箭已经扎穿了他的小腿,把他钉在地上。   连乐突然想起高文刚才三箭射退震三江时的连珠箭,心中一寒:“这姓高的好箭法,直他娘已是神乎其技了!”   高文大喝:“某堂堂读书种子,什么时候同你们这些邪教妖人是自己人了?所有人听着,我是徐编修徐钦差麾下高文,而等白莲妖人欲乱我关中,谋反作乱,已被我大军包围,立即放下兵器投降,否则杀无赦!”   说话中,他又抓出三支羽箭,捏在弓臂上,眼睛却落到被钉在连乐的身上。   连乐知道高文起了杀心,只可惜自己现在动弹不得,又如何逃得过高文的神射?   难道今日真要死在这个叛徒手中?   高文说话中,官军前排的盾牌手又站了起来,长枪手朝前同时一刺,又收割了十几条性命。   粮仓中的江湖汉子武艺虽高,可无论使出什么样的招术,兵器都无一例外地被官军的盾阵挡住。就算有人用暗青子招呼,无论是飞镖、飞蝗石还是袖箭,打在敌人身上的铠甲,也不过是替人家挠痒痒。   仗打到现在,官兵竟然还没有一人伤亡,而里间却已经死伤二十来人。   粮仓平日有六十个白莲教徒和三四十个看守,见官军过来,双方也顾不得厮杀,暂时联合起来朝外冲。可死伤实在惨重,渐渐地就被高文逼得步步后退。   “呸,我神教信徒,如何能够投降你这狗才!”有狂热的教徒破口大骂,然后不顾一切地扑来。   “邪教徒果然是邪教徒!”高文皱了下眉头,拉开弓,准备一箭将连乐射杀了。   连乐这人是无为宗陕西方的方主,只要杀了他,可极大地打击白莲教徒的士气。   这个时候,突然间,徐珵骑马冲上来,大喝:“白莲妖人死不悔改,听我命令,部队前进,一个不留!”   看到徐大人,高文又是担心,又是佩服。担心的是这人就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战场上刀箭无眼,他冲前头来,自己还得操心他的人生安全,这不是添乱吗?佩服的是,此人进士及第乃是身份尊贵的翰林学士,竟能亲冒矢石上阵厮杀,倒是个人物!   高文顾不得杀连乐,忙纵了马,挡在徐珵身前,低声道:“恩师,你老人家还是在后面观战吧,一切有学生在!”   徐珵见战果如此之大,这也是他第一次指挥部队作战,兴奋得满眼精光,笑道:“尔止果然带得好兵,真真有古之名将风采。这百余散沙似的兵勇在你手头使来,简直就是百战虎贲啊!”   听到徐珵的夸奖,高文心中得意:“恩师,学生也就是有几分力气,读过几本兵书罢了,算不得什么。我关中男儿,从小就能控马引弓,对付几个蟊贼也算不得什么。看我再取几个贼子的首级!”   当然,仗打得如此漂亮可不是以前读几本兵书就可以的。在进城之前,高文将部队演练了一个下午,使得自然是从网上偷师的戚继光戚家军战法,又许下丰厚犒赏,这才赢得如此漂亮。 第208章 全功   说罢,他转过头去,就要将那连乐射杀了。   突然间,就看到那边白影一闪,然后一双凌厉的眼光看过来。   这人正是云摩勒。   高文心中突然有些发虚,这一箭竟是无论如何也射不出去。   就看到云摩勒一把连人带箭将连乐从地上扯了起来。   连乐脚上一疼,然后发现自己能动了,大喜,忙道:“多谢教主……啊,教主,你要做什么?”   却原来,云摩勒已经将他高举过头。   落到她手头,连乐只觉得一身力气都消失不见了。再加上云摩勒本就高得出奇,被她举着,直如三岁婴孩一般。   云摩勒长啸一声:“徐狗官,我要你的命!”手一扬,连乐就好象炮弹一样朝徐珵射来。   徐珵不过是一个老文官,云摩勒何等力气,若被砸中,怕是要筋断骨折再活不成了。   高文见她一扬手就知道这女魔头要做什么,大喊:“长枪手,上刺!”   这个时候,所有的长枪手同时将手中长枪下意识地朝头上刺去。   “啊!”可怜连乐好歹也是江湖上少见的高手,竟被一群不懂任何武艺的普通官兵用长枪架在半空。   “保护钦差!”同时,高文一脚将徐珵踢下马去,手中的连珠箭已经瞬间射出,钉在连乐的身上。   瞬间,连乐身上又中三箭,人血红艳艳地顺着枪杆子流下来。   顷刻,就有十几个士卒扑上来,团团将徐珵护住。   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瞬间,云摩勒手中也不停,也管不了身边的究竟是白莲教徒还是仓库看守,又抓起两人如同炮弹一样朝前投去。   蓬蓬,两人砸在官军的盾牌上。   这声音是如此之大,其中还夹杂这骨折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盾阵顿时乱了,接着又是两具身体飞来。   擎着盾牌的牌子手乱成一团,眼见着就支撑不住了。   高文一看不好,急令:“盾牌手下蹲,长枪手补上去!”   森林一样的长矛探向前去,不过,又是两具人体飞来。几柄枪杆子折断。   高文:“长枪手下蹲,弓手,准备——”   这个时候,云摩勒已经扑了上来,接下来那个“射”字,高文张大嘴,却喊不出来。   这一个犹豫,云摩勒已经腾身而起,在一个弓手的肩膀上一踩,人如飞鸟朝高文恶狠狠扑来。当真是苍鹰下击,人还未至,巨大的风声已经压得高文吸不进一口空气。   看到她眼睛里的杀气以及左手勾成鹰爪抓向自己心口的手指,高文心中一凉:“死了!”   是的,云摩勒的武艺何等高绝,这一爪怕是能将自己的心脏都掏出来。   “唰!”眼前一花,就看到有白色的棉絮飞起。   高文电光石火中立即明白,自己身上穿的那具棉甲救了自己一命。云摩勒再强,还没有强大到徒手破甲的地步。相反,她的左手因为用力过猛,指甲翻起,沁出血来。   这个时候,高文的弓正大张的,只需一松手,就能轻易取了云摩勒的性命。   可是,他还是将手一放,把弓扔掉了。   当然,此时云摩勒右手的短剑只需轻轻一挥,就能割断高文的咽喉。   但她却用脚尖在高文的马鞍一上点,翻身上了旁边那棵大树,又跃上旁边的房顶,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她终归是还念及旧情,不肯杀我!”高文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泡透了,心中有惊又怒,大声喝道:“杀进去,杀进去,一个不留!”   云摩勒跑了、连了死了、镇三江逃了,群龙无首。   一时间,所有歹人都乱了,转头朝粮仓中逃去,然后被追上去的官军轻易杀死。   这才是兵败如山倒。   粮库虽大,可围墙极高,逃着逃着,敌人被压缩在一个墙角,无路可走。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反正是用盾牌将他们逼住,然后用弓箭不停射击,用长枪不停前刺。   高文也没下马,带这人追上去,手中的羽箭不歇气地射出去,直到撒袋中箭支告磬,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沾了多少条人命。   一切的喧嚣终于停了下来,眼前全是层层叠叠的尸体,墙壁和尸体上密密麻麻扎满了箭支。腥风吹来,白色尾羽微颤动。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高文跳下马来,想起刚才惊险的一幕,这才知道怕了。第一次,他距离死亡如此之近,脚肚子禁不住不停抽筋,却站不稳了。   他心中也是苦笑:我还是做不到心狠手辣呀!高文啊高文,你太念旧情了,终有一天你会因此而吃大亏的,再不能这么做……可是,人非圣贤,心中也不是铁石,又如何能够做到太上亡情……罢,罢,罢,但求心安吧!   “大获全胜,不错!”徐珵在一群侍卫的保护下走了过来,面容恬淡,并没有因为眼前的尸山血海而有丝毫变色。   “恩师,学生先前无礼,还请恕罪。”高文上前见礼。   徐珵一把将他扶起,哈哈笑道:“尔止甲胄在身,不用全礼。方才老夫若非有你护着,怕是已经死在那女妖手上,又任肯怪你。尔止啊尔止,你真是本师门下一等一个人才啊!”说着,他用手不住地抚着高文的背心:“有勇有谋有手段,真真今世李药师!”   高文:“学生当不起,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还请恩师示下。”   “立即查抄库房,起出赃银。”徐珵一挥袖子,指着前面的尸体,下令:“无论死活,都补一刀,一个不留!”   “是!”士卒们都杀红了眼睛,提着长枪大刀,对着尸体就是一通乱戳乱刺。   ……   “报!”正当高文和徐大人正在说话的时候,小鹰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过来,俯身行礼:“此人叫震三江,乃是提刑司通缉多年的巨寇,如今正是这间粮仓看守的头儿,已经被在下砍下脑袋了。”   又得意地说:“这贼子手脚好生敏捷,几个起落就翻上了房顶,险些叫他逃脱了。好在他肩膀中了先生一箭,慢了一步,被我一刀扔出去,直接射了下去,一刀取了首级。”   “好,这才是没有走脱一个贼子。”高文没听说过震三江,也不知道此人是谁,只道:“小鹰辛苦了,今日记你头功劳,且随我一道去查封府库。”   说是一个也没走脱,其实还是跑了几人,比如云摩勒。   不过云摩勒能够脱离险景高文还是大出了一口长气,否则自己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   “找着了!”有士卒发出高亢的欢呼声。   “银子,好多银子!”   一间仓库打开来,在火把的照耀下,高文顿时花了眼。   却见库房里是几十个如同书架一样的架子,架子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银锭。大的是五十两的官银,小的至少有十两。满满一仓,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看到银子,高文和徐珵相视一笑。到这个时候,这一战才算是毕尽全功了。 第209章 恭喜发财   “咕咚。”   “咕咚”   四下响起了士卒们吞口水的声音,高文回头看去,仓库外所有士卒眼睛里都变成了红色。   他自然知道大家心中的心思,鏖战了半夜,等得不就是这一刻吗?   明朝的军队说穿了就是“钱喂”,士卒们军饷极低。朝廷每年拨下来的那点军费,经过兵部和各级军官的手,根本就落不到普通士兵手上。一遇到战争,大伙儿都是出工不出力。道理很简单,军人这个职业非但不能给人带了荣誉和前途,你还得忍受超出普通人的贫苦。   所以,每到需要士卒拼命的时候,军官们都会拿出银子,并许下犒赏用来激励士气。   可徐大人不过是一个书生,从来没带过兵,如何知道这些。看他的架势光顾着高兴,好象没有给大家发钱的心思。   高文作为领军者,自己对大家的承诺必须实行。   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赵千户急冲冲地跑进来禀告徐珵:“大老爷,布政使衙门和提刑司的兵马过来了,还请大老爷你出去看看。”   徐珵冷笑:“他们总算过来了,好好好,这下热闹了。传我令,任何人不得放进粮仓。打出我的钦差仪仗,封了这间里。尔止。”   高文:“学生在,恩师有何吩咐?”   徐珵:“你在这里清点,核对数字。”   高文:“是,恩师。”   徐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尔止今天怕是要熬个通宵了,明日说不好还得呆上一整天。后日黎明你就要进考场,可坚持得住,休要耽误了你的前程才好。”   高文:“恩师放心,学生还扛得住。当初学生在读书时,挑灯夜读,一个穿夜也不打紧。”   “哈哈,今日说不好要去布政使司走一趟。尔止你且在这里清点核对财物,等下我会让子麟带着帐房过来的,这里就先交给你。”徐珵:“辛苦了。”就转身出去。   他这一走,高文却是来不及再说其他,只留下赵千户一众人都拿眼睛看着高文,欲言又止。   不片刻,外面响起一阵喧哗。   又过得片刻,又有一人来报,说徐珵已经去了布政使司。   高文看了看众人,道:“各位兄弟放心,高文答应你们的事情绝不食言,终归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赵千户面上露出喜色:“高先生,我等自是相信你的。”   很快,高文就将粮库的所有仓库贴上了封条,封条上面盖着徐珵的钦差关防大印。   这将粮库共有十五间仓库,其中有四间存有粮食,其他都空着。那四口仓库的粮食值不了几个钱,有不方便搬运,也没有人放在心上。   刚忙完,刁化龙就带着两个帐房先生过来清点财物,看到这么多银子,刁知县也激动得满目放光。   忙了半天,总算核对出一个切实的数据,共有白银三十四万六千三百两。   这个时候,天已经朦胧亮开。   刁化龙和高文的关系比较奇特,他在县试时录取了高文,按说乃是高文的老师。不过,院试时,高文被徐珵录取,又变成了他的同门。而且,院试又是正规的科举考试。   他也看得出来,恩师徐珵对高文异常看重。只要高文中了举人,甚至将来进士及第,前程必然小不了,说不定这徐门还真得由他撑起来。   于是,刁知县很快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认了高文这个同门师弟,态度也非常和蔼。   他将帐本递给高文,道:“尔止,数字出来了,你且过目。”   高文看了一眼,笑眯眯地说:“子麟兄,这数据不对呀!”   刁化龙闻言不觉一惊:“尔止,方才秤银的时候你可以守在旁边的,却是一毫也不少。”   高文挥手让帐房先生和士卒出去,待到库房中再无第三人,这才提起笔在帐本是抹去三十四万六千三百两的数字,改成三十万两整。道:“写多了。”   刁化龙一震:“这个……这个……尔止这是何意……”   高文轻笑道:“子麟兄,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皇帝不差饿兵。今日我等调动这么多兵马过来剿贼,士卒都需犒赏。受伤的兵勇需要汤药,阵亡的要抚恤,还有这满地的尸首也得埋了,桩桩件件都需要钱。你我都是穷人,恩师他老人家更是两袖清风,清得跟水儿一样。若叫我等自掏腰包,却是拿不出来,只能着落在这上面了。”   刁化龙:“可是……可是,一下子扣了四万两,是不是太多了些?”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他感觉呼吸不畅,额上有汗水沁出来。   高文:“多什么多,你想啊,恩师他老人家得了陛下旨意来陕西招募兵勇,忙了一年,为什么只招了一两百人,还不是手上没钱。若手上有个几万两军饷,又何至于滞留在这陕西,不能回京。办下这件案子之后,恩师回朝述职,想来也是要谋个好的位置,上上下下都需要打点,用的银子海了去。我们这些做门生的,得为恩师分忧啊!恩师有个好的前程,咱们这些做门生才有将来啊!”   刁化龙听高文这么说,才叹息一声:“尔止你想到远,正是这个道理。可是,这些银子却是有主的,将来是要还给人家的。若是数字不对,怕是有人要闹,不好收拾。”   高文道:“子麟兄,我有个法子。”   刁化龙:“尔止你说。”   高文指着架子上的银两道:“这里的银子大小分量不一,有五十两的官银,有十两的,甚至还有不少五两、一两的碎银子。按照我朝制度,白银入官库之后都要化了,铸成五十两的大银锭。这其中却有不少损耗,这火耗嘛,咱们大可扣下来。”   刁化龙:“可是,四万两的火耗,这也太多了些。”   高文一摊手:“火耗高,那是这里的银子杂质多,我也没办法啊!”   刁化龙噗嗤一笑:“你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不过,士卒们的犒赏和抚恤却是不能不发下去,罢,就依你。尔止,你说个数字。”   高文摸着下巴心算了半天,才道:“子麟兄,要不这样,六千三百两尾数中,赵千户拿三千两,其余士卒每人得三百两。”   “这个好,不可亏待士卒们!”刁化龙点着头允了。   高文:“还有四万两,恩师那里留二万两下来。你我各分一万两。”   “啊……一人一万……”刁化龙张大嘴,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呆住了。   他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四百两出头,任职的庄浪县又是有名的穷地方,其他入项也没指望。一万两白银的收入对他来说,简直是无法想像。   高文:“怎么,子麟兄想做清官,不肯要钱,这钱又不是不义之财,取之无妨。若你不要,这样好了,我和恩师各分五千两好了。”   “不不不……”刁化龙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高文扑哧一笑:“子麟兄你究竟是要不要这银子啊?”   “这个……还是要吧……”刁化龙本不是一个道德先生,品性也不是太好,他只是被这么大一笔数字给吓住了。   他长叹一声:“尔止,我相貌不好,才具也是有限得很,别人见了我也多是嫌弃,在这仕途上只怕没什么前程。不像你,一表人才,又得恩师看重。这次能够补了庄浪知县的缺,我已经得了十多年。怕是也当不了几年,就要回乡了……”   这话说得黯然,高文轻叹一声:“我明白了,还是早些将恩师交代下的事情做完吧!子麟兄弟,恭喜发财!”   “尔止,我也恭喜你发财!”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有钱拿确实是一件好事。   银子发下去之后,众士卒同时发出一阵欢呼。   接下来,高文和刁化龙又找来匠人,将所有碎银子融了,铸成五十两一锭的官银。接着,又命士卒押了银子,分别送去徐珵的行辕和刁化龙的住所。   自己所得的那一万两则送到俞兴言那里,请他代为保管,并在将来兑换成黄金,以方便携带和保存。否则这么多银子送回家去,怕是母亲和石幼仪会被吓住的。   一切弄妥,高文已经十多个时辰没有睡觉,眼睛熬得通红,坐在椅子上不住打瞌睡。   就站起身来对刁化龙道:“子麟兄,明日卯时我就要进考场,得先回家了。”   刁化龙这才道:“对对对,尔止前程要紧,千万不要耽搁了,还是早些回家准备吧!此处有我呢,休得因小失大。”   高文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就是马上睡觉,实在是太累了。”   回到家后,看到一脸疲惫的高文,母亲还石幼仪都很吃惊,问他昨业去哪里了。又道昨天晚上这城中乱得紧,生怕高文出了什么事。   高文回答说自己出城了,在灞桥那边和几个同年做了一场文会,不觉醉倒,就在那边住了一夜,又说:“娘,妹子,我累得紧,还是快些弄些吃食,也好睡觉,卯时还有进考场呢!”   吃过晚饭,上了床,高文心想:此刻这西安官场里也不知道动荡成什么样子……这已经不是我能关心和插手的了,还是提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考试吧……咳,接下来两场也没什么好难的,这次乡试,或许还真是要中了。   不觉睡着。   ……   同样在城市的另一处,黄威也睡死了过去。   他的风寒很是严重,服了药总算好了些,不那么难受了,但脑袋还是昏沉得厉害。   至于城中出了如此大事,他自然无从知道。   就算知道了,也是无法可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乃是官场大人物之间的较量。他一个芥子般的角色,还上不得陕西官场这个台面。   当然,如果他听到此事,知道大不好,或许会逃。   ……   卯时到了,休整了两日的考生们再次进场。   天上又落起雨来,轰隆的雨声笼罩了整个西安城。 第210章 事成矣   此刻,在布政使司衙门里。   灯烛高照,亮如白昼,一群商贾乱糟糟地坐在大花厅里闹着。   “这事就是个误会啊,那间粮仓里的银子都是咱们的。我等都是清白人家,怎么可能同白莲妖人勾结。徐钦差,刁县尊,你可要查清楚啊!”   “是的,是的,你们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尽数没收,这还有天理吗?”   “我等不服,我等不服。”   “强取豪夺,与民争利,我们要告上朝廷!”   “我等只不过是将银子暂存在那里,确实不知道那地方有白莲妖人。徐钦差,刁知县,你们可不能乱来呀!”   “我不服气,我不福!”   ……   一时间,人人都挽起了袖子,群情激奋。   在大花厅的另外一边,则坐着一群布政使司衙门的官员,所有人都是脸苍白,有的人甚至微微颤抖。其中,马师爷颤得最厉害。   马师爷本小鹰拿下,塞在床底之后,天亮才被家人发现。脱了困,知道不好,急冲冲跑回衙门,但为时已晚。看到衙门里到处都被锦衣卫兵丁把守着,当真是戒备森严。他心中知道这次不但高布政使,自己也遇到大麻烦了。   事情严重了,就在昨夜,徐珵突然带兵攻下布政使司存银的地点。这些银子可都是高大人以衙门的名义向商贾们借来,用来弥补马政补贴的亏空的。   高凌汉原本打算先向商人们借钱,然后买马补上缺额,把徐珵给打发了。等到秋粮入库之后,再用陕西省今年的赋税偿还商贾们的本金和利息。至于秋赋的亏空也好办,等到年底朝廷的马政补贴下来,再补上去就是。反正一句话,打得就是这个时间差。   商贾们之所以肯借钱给高凌汉,一时畏惧他的权势,二是又贪这其中的高额利息。   如今,徐大人抄了银库,又在城中张贴告示,说昨夜钦差行辕得抄了白莲教妖人在西安城中的一处仓库,起得赃银三十余万两。如今,白莲妖人已经被我一网打尽,望城中百姓休要惊慌,安守本分云云。   银子被徐珵尽数夺取,对于商贾门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为了弥补马政亏空,整个陕西的银子可以说都存在粮仓的库房里,民间再找不到多少现银了。若是再寻不到其他银子,只怕马政弊案就要曝光了。而且,高布政使大可不认这个帐。   人家是封疆大吏,你一个商贾拿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至于高凌汉打的借条,在强权面前,又有个屁用?于是,都拿了借条跑到衙门里来,问布政使司要个说法。   这恰好落到徐珵和高文的算计之中,徐大人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听到下面的商贾叫嚷,坐在上面的徐珵微闭着双目假寐。   倒是刁化龙满面红光,显是亢奋到了极点,拍案喝道:“住嘴,钦差面前也有你们说话的份儿?我等昨夜抄了白莲妖人的仓库,起获大量脏银,人证物证俱在。这些银子可都是要上缴国库的,你们现在跑过来说那些钱都是你们暂存在那里的,又说同白莲妖人无关。嘿嘿,要人相信才好。那家米行每年才多大点生意,需要向你们借这么多钱?”   说着话,他绿豆小眼里全是凶光:“依我看来,你们既然把大量银子存在那件粮库里。说不好也是白莲妖人,当立即拿下,好生审问!”   他从高文那里分得一万两白银之后发了大财,如今见到这么多商贾,心中突然起了个念头:这做官要想发财,还真得要生些事端来,所谓混水好摸鱼。这些商人可都是西安城中最有钱的,要不将他们都拿下来关上一阵子,说不好又能为恩师我和敲上几万两……不,性命悠关,只怕再多钱他们也是肯拿出来的。   立在一边的锦衣千户余意也喝道:“没错,此事情蹊跷甚多,你们今日既然来,都别走了,都跟我去锦衣亲军衙门走一趟!来人,都拿了!”   “是!”一声应,几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提着钢刀涌了进来,就要动手。   正在这个时候,一直闭目假寐的徐珵突然睁开眼睛:“且慢。”   然后缓缓道:“世界上的事情脱不过一个天理,另外一个就是国法。你们将那么多钱都存在米行的粮仓之中,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况且,那些钱尔等有凭什么说是你们借出去的,可有凭据。对了,子麟,米行的老板来没有?”   刁化龙指着一个白胖的商贾道:“已经到了,此人姓李名正,乃是西安城中最大的粮商。”   徐珵看着了李正一眼:“李掌柜。”   李正面上的肉一颤:“小的李正见过钦差。”   徐珵:“你是否勾结白莲妖人的事情且等下再说,老夫问你,你说大家都将银子借给你,可有借条,取出来看看。”   李正哆嗦了半天,讷讷道:“都是场面上的人,打了一辈子交道,要什么借条。”   “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徐珵放声大笑起来:“几十万两白银,连个借条都没有,你当本官是三岁小儿吗?好个奸商,看来你是不肯招认了。”   “大老爷,我我我……”李正身子一软,瘫坐下去。   徐珵也懒得理睬他,转头对众商贾道:“各位,本官也知道你等都是本省缙绅,清白身家,自不会同白莲妖人勾结,这事说不好有什么误会。”   听到他语气缓和下来,立即就有几个商贾壮着胆子道:“对对对,徐钦差,我等确实是被冤枉的。还请开恩,将银子发还我们。”   徐大人神情变得温和:“将银子发还你们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空口无凭,又该还给谁,还多少?这样,只要你们拿出证据证明银子确实是你们借出去的,本官倒是可以尽数归还。”   “这个……这个……”众商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人再吱声了。   徐珵:“怎么,你们拿不出证据了,如此,本官就只能将所有银两上缴国库了。”   一个商贾一咬牙,走了出来:“徐钦差,我……”   还没等他说完话,马师爷和几个布政使司衙门的官员同时跳起来,不约而同叫道:“廖富全,没有的事情你可不能乱说。若说错了话,你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其中,尤其是马师爷更是满面杀气。   那个叫廖富全的商贾被吓住了,头一缩,讷讷几句,再说不出话来。   刁化龙大怒,喝道:“钦差正在问话,你们插什么嘴。来人,将这厮拿下,掌嘴!”   立即就有两个锦衣卫冲上去,一把将马师爷制住,提起蒲扇大的手掌就狠抽起来。   他们不敢对其他官员动手,但收拾一个幕僚还是可以的。   “干什么,不要……啊……啊!”马师爷刚开始的时候还想挣扎:“各位大人,你们就眼睁睁看着……看着姓徐的作恶……啊……救命啊!”   可是,他落到锦锦衣卫手上,又如何挣脱得了。几耳朵下来,脸眼肿了,眼睛也斜了,鼻血喷得满地都是。   布政使司衙门的左参政实在看不下去了,喝道:“徐珵,你这小人,你想做什么?我要上折子弹劾你,弹劾你祸乱我省政务,飞扬跋扈!”   左参政相当于后世的副省长,还是进了常委的,无论是权势还是品级都大大地高过徐珵,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威风凛凛。   徐珵却是不屑一顾:“随便!祸乱政务,此言大谬,我自办白莲妖人造反一案,诛没反贼,天经地义。王参政你如此上心,可是和此事有牵涉,或者那些银子中有你一份儿?”   “至于你要弹劾本官跋扈,呵呵,尽管上折子好了。本官乃是钦差,对于地方事务有临机决断之权,使的是王命旗牌,行的是皇命,要说跋扈,难道你想挑战今上的权威?”   王参政:“我……你……”竟是说不出话来。   “尔等若再多言,本官就不得不怀疑你们勾结白莲妖人,倒是要上折子弹劾你们了。”徐珵威严地看了一下正在行刑的锦衣卫:“放开这个小人。”   锦衣卫这才放开马师爷。   马师爷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耳光,整张脸已经肿成猪头,看得人心中发寒。   见成功地震住各人,徐珵才温和地看着商贾们,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将银子存在米行里,也知道你们都是善良缙绅,绝对不可能勾结妖人做反。不过,今日确实在米行中拿到了白莲妖人,此事得说得清楚明白才好。否则,本官也没办法对你等法外留情。说吧,只需说清楚你们存银的原因和数目,本官就会将你们尽数释放,并归还所存银两。否则,不但存银要上交国库,你们也得将此事解释清楚。”   众商贾还是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说话。   刁化龙不耐烦了,绿豆小眼一瞪:“你们还在磨蹭什么,难不成还在等什么大人替你们做主?嘿嘿,那人是谁我自知道。如今,人家可呆在秋闱考场中,没一个月出不来。一个月功夫,咯咯,你们的首级只怕都已经悬在城楼上面被风吹干了。”   这话已是挑明了,高布政使如今陷在考场中,远水解不了近火。你们还是先顾这自己吧,别平白为他做了牺牲。   立即,那个叫李正的米商就走上前来,拱手:“钦差,我等冤枉,此事真同我等没甚干系,咱们也冤得紧。”   花厅中众官员大惊,同时叫:“李正,没有的事情你可不许乱说。”   马师爷:“姓李的,你这是想乱攀咬吗?小心说话……啊!”   话还没有说完,一直面色温和的徐珵突然下令:“斩了!”   “得令!”余意就猛地抽出腰刀,唰一声砍下了马师爷的脑袋。   满到满地的人血和马师爷骨碌碌在地上滚动的透露,王参政“啊”一声坐了下去。   李正更是一脸煞白,颤着手从怀中摸出一页纸来,高举过头:“钦差大老爷,这是布政使司衙门开出的借据,那库房中的银子都是我等借给高布政使的。”再见他胯下已是湿一片,竟被吓得尿了裤子。   有人领头,其他商贾也纷纷上前:“这是衙门给我的借据,徐钦差,此事同我真没有关系,冤枉啊,冤枉啊!”   商人重利轻义,当初他们借钱给高凌汉一是畏惧衙门里的权势,二是贪那高额利息。如今,徐钦差是铁了心要整高布政使,而高凌汉又在考场中出不来。   高、徐二人的争斗谁胜谁败已经没有悬念了。   咱们夹在两个大人物之间,不但银子要被没收,说不好还有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罢,还是先保住性命,保住身家财产再说。   至于高凌汉,我管他去死?   ……   “完了!”花厅中所有的官员都是一脸面如土色,心中同时响起这句话。   而徐珵、刁化龙的眼睛里全是狂喜:事成矣!   徐珵猛地站起身来,下令:“封闭整个布政使司衙门,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外出。所有人都要过堂,录取口供。违者,此人就是榜样。本钦差当行皇命,杀无赦!”   他指着地上马师爷那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一脸森然。 第211章 惊闻   雨还在下。   咸阳,黄河岸边。   大风袭来,搅动一河黄水,凶猛地扑上长堤。   那些黄色浊流瞬间炸开,在空中开出大花。   水是黄的,大地是黄的,就连那落下的暴雨都是黄的。   光秃秃的大地上一无所有,只两条人影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这二人身上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雨水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跳跃着,哗啦着响。   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人身姿高挑,如同生长在北方的白杨树笔直挺拔,但矮的那人却被风雨袭得东倒西歪。   在被雨水泡成黄汤的泥地里行走实在艰难,矮的那人一步踏滑,就朝地上栽去。   “刘婶,小心些。”高个子一伸手将她抓住,斗笠下是一张白皙端庄的脸,在雨水中显出一种逼人的美丽。   矮的那人是个老年妇女,相貌极丑。她猛地甩开高个子的手,愤怒地叫道:“放开我,老婆子还死不了!”   “刘婶,你还是不肯谅解我吗?”高挑女子淡淡地问。   那个叫刘的老年妇人:“什么谅解不谅解,这基业可是云姑娘你自己的。你自个儿不珍惜,我还有什么话说?”   叫云姑娘的女子语气更是寡淡:“我也不求你谅解,前面三里地有座房子,去那里吃点东西烤烤火再走!”   说罢,也不管刘婶,径直去了。   没错,这两个女子正是云摩勒和刘婶主仆二人。   西安城中粮仓一战,连乐战死,云摩勒新招降的无为宗陕西方的所有人马都在那一阵中折了个干净,变成了孤家寡人。   没个奈何,既怕官府搜捕,又怕无卫宗的人听到消息赶过来。二人只得从城中出来,逃到了黄河边上。   云摩勒是个寡淡性子,话少,刘婶看到她的背影,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姑娘,等等我,等等我。你不要老婆子了吗……你从小就被人服侍惯了,没我不成的。”   可是,云摩勒去得好快,等刘婶追上时,就看到她已经在一间破庙里燃起了一堆篝火,正看着火苗子出神。   原来,先前她们在远处看的都那座房子却是一间土地庙,地方极小,也就一空小房间,头上的瓦片都掉了一大半,屋中的泥地上还生了青草。   “好大雨,好冷。”刘婶急忙从背后摘下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张棉巾。取下云磨勒的发簪,爱怜地替她擦着头发和脸。   一边擦,一边低低道:“姑娘,老婆子心中难过,说话也不好听,你却不要放在心上。咱们学武的人虽然说身子健壮,无惧风寒。可打熬了一辈子筋骨,到老了,未必不会留下隐疾。所以,平日间还得多多保养才好,别到时候后悔。”   云摩勒只在一边闭目向火,任由火光将自己身上烤得热气腾腾,却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也不说。   擦干净云磨勒的头发,刘婶将她的头发挽了,又用簪子别上:“姑娘,咱们行了一日,腹中可饥。要不,老婆子给你烤点馒头受用。”   云摩勒还是没有说话,刘婶从包袱里掏出两个冷馒头来,在火上烤了片刻,就递了一个过去。   云摩勒摇了摇头:“不饿。”   刘婶道:“姑娘,你一日水米未进,还是吃点吧!可是觉得这粗茶淡饭的,入不了你口?”   云摩勒轻轻咬着嘴唇,面上带着不耐烦:“说了,我不饿。”   刘婶突然有些气恼:“姑娘,身子可是你自己个儿的。我知道,你这些天收复了上千教众,做了那什么狗屁教主,被人哄着供着,锦衣玉食受用。所谓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看不上这粗鄙之食。可这事怪得了谁,要怪就怪你自己,偏生要信了姓高的杂碎。”   “姓高的口中像是抹了油似的,十句话中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他是咱们什么人,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异教徒,姑娘怎么就相信了他,难不成就因为看得长得油头粉面,见着顺眼?你明明可以杀了他,为什么手软?”   刘婶的话说得难听起来。   云摩勒那对精神的粗平眉皱了起来:“高文并不油头粉面。”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替他说好话。现在好了吧,咱们好不容易聚拢的力量被那杂碎彻底铲除了。如今,只怕官府已经派出高手四下通缉咱们,这陕西你我怕是呆不住了。都怪他,都怪他。”刘婶牙齿咬得咯吱响,眼睛里全是怒火:“高文,你休要落到我手头,否则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摩勒还是那副平淡模样:“陕西方被人消灭又如何,你我来陕西的时候不也是两手空空。大不了离开这里,换个地方从头来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姑娘说得倒是轻巧。”刘婶气得满脸的皱纹都在颤抖:“当初你我来陕西,还不是被神拳老祖逼得无奈。没办法,自从一路逃来。偏生那老畜生还不肯罢休,尾随追击。你我也是没得办法,这才假扮乞丐,卖身葬父。如此,才瞒过了老杂痞。现在好了,你收了陕西方,必已经惊动了那人,就要杀过来了。”   “没有连乐手下那些人马,你我拿什么跟人斗。离开陕西,只怕走不了多远,就被人家给围了。”   “是啊,你我假扮乞丐,那时还真是惶惶不可终日呐!却不想,我叫高文给买去做了丫鬟。”突然间,云摩勒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看到她面上的笑意,刘婶心中气苦:“你你你,你是不是心中有他?”   云摩勒:“你又在问这个问题,我以前不是回答过你吗,又有如何?”   刘婶被她这一句话杵得说不出话来。   云摩勒:“好了,说这些做什么。有那精神,还不如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还能怎么走,打又打不过,只能逃了。再耽搁,那老畜生就要追过来了。”刘婶:“姑娘,要不咱们一路向南,经汉中到四川。那里山高地远,一时也不怕被人寻着。”   云摩勒摇头:“那地方去不得。”   刘婶:“却是为何?”   “有一话是这么说的,少不入川,老不出川,那地方距离中原实在太远,将来又如何起事?”云摩勒眼睛突然亮起来:“就算要走,我等也得去那天底下一等一要紧之地。刘婶,索性你我去北京好了。”   “啊,去京城?”刘婶低呼一声:“这这这……那地方距离无为宗总坛实在太近,耳目重多,是不是不太妥当?”   “就这么决定了。”云摩勒淡淡道:“要想做大事,必须去京城。老祖定然想不到我等会去那里。这就是灯下黑。我意一决,你也不必多说。”   刘婶没有办法:“好吧,既然姑娘已经决定了,老太婆只能随姑娘一道去京城……姑娘,有一事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云摩勒:“你是我最信任之人,有话且问就是了。”   刘婶:“姑娘,按说那老畜生对你也是不错,不但将一身武艺尽数传授,还立你为我教圣女。将来那老东西百年之后,我无为宗的基业可都是你的了。可是,你却置这大好前程不要,偏偏要反出宗门,老身想不明白。”   云摩勒:“刘婶,当年我娘死在老祖手下,你可是亲眼见着的,这杀母之仇难道还不够吗?对了,我刚生下来,就是你老人家抱回无为宗的。这十八年以来,你瞒着我,叫我认贼作父。今日却来说这些话儿,难道不是明知故问吗?”   刘婶面容顿时变得苍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当年老祖何等威势,我若不抱你回归宗门,你我都得要死啊!”   “起来吧,不要跪。咱们神教中人太上忘情,俗世的亲情丝毫也不放在心上。再说了,我自省事以来,就没见过娘的面,母女亲情自然也谈不上了。我娘当年叛出神教,老祖征讨叛逆,公事公办。娘死在他手下,也只能怨她学艺不精。”云摩勒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说起来,老祖对我也是恩重。他肯收留一个仇人的女儿,心胸气量也是不小的。至少,在以前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最后,却是想错了。”   刘婶站起身来,禁不住问:“想错什么了?姑娘,你叛出无为宗的原因,老太婆还从来没有问过,到现在还迷糊得紧。”   云摩勒轻轻道:“是啊,你肯定是迷糊了。方才你不是说‘老畜生对你也是不错,不但将一身武艺尽数传授,还立你为我教圣女。将来那老东西百年之后,我无为宗的基业可都是你的了。’我实在没有叛教的理由。”   刘婶:“是的,姑娘此举甚为不智。”   云摩勒:“可惜了,他百年之后只怕未必肯将宗主的位置传给我,在他心目中,他屁股下的宝座另有人选。”   刘婶更是满头雾水:“另外他人,不可能吧。老贼只收了你一个徒弟,无为宗内没有人的武艺和威名能够高过你。传位他人,总门教宗也不服气。姑娘,你就别卖关子了,那人究竟是谁?”   云摩勒:“那人就是老贼的儿子。”   刘婶:“老贼哪里还有儿子?”   “生几个不就有了,老贼同我说过这事,想让我帮这个忙。”云摩勒仿佛在说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啊!”刘婶惊得满面煞白:“姑娘,你……老贼要娶你……师傅娶徒弟,这不是乱了纲常吗?”   “不是,老贼只是想和我睡觉而已。你说,我能答应吗?”说到这里,云摩勒突然咯咯大笑起来:“自然是——天打雷劈也要反了!”   刘婶气得几乎要将牙齿都咬碎了:“老畜生,这个老畜生!姑娘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老太婆大不了将这条命交给你,同那老贼拼了!”   “你对我的好,我自是知道的。”云摩勒:“对了,我娘当年为什么要反?”   刘婶:“我依稀知道一些,好象是因为你爹的事。他破了你娘的身子,我教圣女必须是处子之身……这才惹了那老畜生,将你爹爹杀了。你娘怀有身孕,斗他不过,只得逃去河南。后来被河南江湖人士围攻,又逃到陕西……”   “哦,这样啊!”云摩勒点点头,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突然间,哗啦的雨声停止,一片寂静:“这事倒是曲折,不过,我却也不放在心上。大不了将来杀了那老牲口,给他们一个交代就是了,也免得他们在天之灵安息不得。时辰已经不早,雨也住了,走吧!”   刘婶:“姑娘等等,你一身都湿透了,还是换身干衣裳,否则会生病的。”   云摩勒:“不用。”   刘婶:“换身衣裳也不打紧。”说着,就伸手去解云摩勒的衣服。   云摩勒眉毛一竖:“不用了,我说——不用了。”   刘婶手上一用力:“姑娘,你究竟在犟什么呀?”   云摩勒一时不防,竟被她解下衣带,宽大的外套敞在一边。   有凉风吹来,轻轻飘扬。   刘婶就看到云摩勒的腰上紧紧地缠了几圈白布,都开勒进肉中去了。   突然间,她感觉自己再吸不进去一口空气,用手死死地捂着嘴。   云摩勒:“都看到了,对,我怀孕了,怕被手下看出,这才用布缠。否则,一个月母子如何做人教主。不过,这个时候,却是用不着了。”   说罢,手一拉,就将那匹上约两米的布带子解散了,扔在地上。   瞬间,她的肚子就突了出去,肚脐下有一颗红豆大小的朱砂痔微微跳动:“真真是爽快啊!”   “苍天!”刘婶低呼一声,眼泪扑簌而下。   “知道我为什么放过高文不杀了吧,对,这孩子是他的。做母亲的杀了父亲,将来我的孩儿若是问起,须不好交代。”云摩勒继续皱起眉头:“别哭了,没什么大不了。这孩子将来还得你来带,你不是喜欢小孩子吗?”   “姑娘,姑娘!”刘婶泪如泉涌,只不住点头。   云摩勒:“好了,我叫你别哭了,替我更衣。咱们去北京,那地方条件还算不错。对了,北京那边是我教什么宗的地盘?”   刘婶慌忙站走过去,手脚麻利地替云摩勒换着干衣裳,哽咽道:“是净空宗的一个分坛。”   “恩,先去那里隐名埋姓把孩子生下来。等养好身子,我夺了那个分坛,积蓄力量。净空宗好象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却占了京城那样的风水宝地,也不怕天下英雄不服气?”云摩勒一脸的不屑。 第212章 秋闱毕   “太饿了!”从乡试考场出来之后,看着天边的夕阳,高文满口都是唾沫:“终于结束了,这古代的科举考试实在是太不人道了。”   是的,在第三场考试考完,交卷出场之后,本年陕西的秋闱终于结束。   又在那小得像个火柴盒子的考舍里呆了三天,吃着冰冷的毫无滋味的干粮,睡在不能伸张的小炕上,高文感觉自己一身都变僵硬了。   因为长时间呆在小黑屋中,突然出来,即便是看到火红的晚霞,依旧有点睁不开眼睛。   这科举考试的程序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实在可恶,从头到尾,考生要在里面关上九天。还是后世的高考好呀,每天考试结束还可以出考场吃饭、睡觉、休整,蓄养力气。   被关在里面也就罢了,关键是吃得实在太差。天气热,带进考场的干粮到第三天的时候已经有点变质,带着霉味。吃在嘴里,如同嚼蜡。最最可恶的是高文的考舍靠着伙房,一日三餐都有饭菜的香味袭来,端的叫人把持不住。   三场九天,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已经将考生们的精力彻底耗干。   这最后一场交卷之后,士子们并不像先前两场考完时那样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都低头着提着考篮,急冲冲朝前走,想早些回到住所洗澡、换衣裳、吃饭、睡觉。   人潮无声朝前涌动,汗臭、脚臭、口臭在空气中弥漫,熏得人头昏眼花。   高文还站在贡院大门外仰望着夕阳,眼睛里有泪花泛起:“实在太饿了,口中都淡出鸟了,这样的考试,我是不想再来一次了,绝不!”   “高文,可算找着你了,什么不想再来一次?”一人抓住他的胳膊,笑问。   高文回头看去,却是俞兴言。   在他身后则站着一脸青灰色的石献珠,石老先生年纪大了,经过这九日的折磨,也经受不住。   说来也怪,俞老板却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跟打了鸡血一样。   “啊,原来是俞老先生和石老先生。”高文急忙一施礼,苦笑着摇头:“我却不知道这秋闱会如何辛苦,这三场考试真真是不堪回首啊!看俞老先生的情形,这最后两场考得不错?”   最后两场实际上并不怎么要紧,第二场考完之后,高文也没有同他们见面,竟至回家补充体力。到这第三场考完,这决定在这外面等他们一道离开。   俞老板:“一般,一般,呵呵,这事等下再说。”显然,他已经第一场答题时同石献珠撞车的阴霾中走出来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吃酒?老夫的干粮今日午时就已经吃光,实在是饿得顶不住了。”   高文略一迟疑:“吃酒当然好,不过,我得回家沐浴更衣。家严已经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我呢,也不好叫她老人家担忧。还有,妹子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石献珠却突然怒了:“高文,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千里,怎么整日想着儿女情长,如此还成得了什么事情,走!”   说罢,就昂扬而去。   高文和俞老板都面带苦笑,只得跟了过去。   今日是秋闱散场的日子,考虑到士子们都没有吃饭,也想聚上一聚。所以,衙门里今夜没有宵禁。   只见整个西安城中到处都是灯火,满街都是行人,比过年还热闹。   几乎所有的酒楼都是高朋满座,都是有说有笑的读书秀才们,去得迟了甚至还找不到座儿。   三人寻了个位置坐定,布了酒菜,狠狠吃了几筷子菜,喝了几杯酒才有了力气,开始讨论起后面两场考试。   俞老板:“高小哥,这最后两场作得如何?”   高文:“一般,一般。”   俞老板:“哈,你倒学起老夫来。也对,就算作的一般也不打紧,反正第一场就能定胜负,后两场倒是不打紧。”   “是的,我对《五经》也不太熟,就胡乱做了一篇。至于第三场的策论和试帖诗,也是随手乱写,具体作得如何,我心中也是没底。出了考场,已经想不起自己究竟写了什么。”高文回答。   是的,他手头的资料全是状元八股范文。而明朝的科举考试首重《四书》,只要你的第一场三篇《四书》文作得好了,就能中式上榜。至于后面两场的文章写得如何,并不要紧。很多时间,考官看卷子看得懒了,甚至不肯多看一眼。   正因为如此,高文也没有可供抄袭的文章,只能靠自己一字一句拼凑,全靠自己的真本事。所以,这后面的题目作起来也是分外艰难,两场下来,几乎将他的精力都耗干了。   俞兴言:“尔止,第二场《五经》文,你选的什么题?”   高文:“《诗经》,俞老先生和石老先生你们呢?”   俞兴言:“《诗经》啊,选这个的考生想来是极多的,也显不出手段来。正做如此想,老夫选的是《尚书》。”   石廪生:“老夫选的是《周易》。”   高文和俞兴言同时赞了一声:“竟然是《周易》这可有些难,佩服!”   原来第二场的《五经》题并不所有的题你都必须作,也不是说考生必须精通无经。拿到题目之后,你可以根据自己所擅长的选一经为题。当然,做题的时候依旧要使用八股文这种体制。   这情形,倒有些后世高考分文、理科考试的意思。   所谓《五经》指的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五本书。   高文之所以选《诗经》,那是因为《诗经》最简单,也最熟。自己在后世学的就是中文,书中的诗随口就能背上几首,比如《伐檀》、《硕鼠》,至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是千古名句。诗经中的随便拿一个句子出来做题目,自己至少知道是什么意思。   和他有着同样心思的考生想必也不在少数,所以,选《诗经》题的人最多。   第二场《五经》题中选《春秋》的人也不少,《春秋》一书说穿了就是由许多小故事串在一起的,虽说用词简约,春秋笔法叫人有的时候摸不着头脑。但只要有老师指点,入门也快。   到《尚书》和《礼记》就有点叫人迷糊了,《周易》更是如同天书一般,至少对高文来说如此。拜金庸老先生的《射雕英雄传》所赐,到现在,他好歹知道“亢龙有悔”“飞龙在天”“见龙在田”“龙战于野”几个名词,这可是上乘武功啊!   石廪生选《周易》,确实厉害!   听到二人的感叹,石老先生突然恼了,狠狠地盯着俞老板:“老夫也只能选最难的题目搏一搏了,不然还能如何?老子都跟你的四书文撞车了!”   看他到恶狠狠的目光,俞兴言有点心虚,讷讷道:“弄成这样,我也不想的……咦,不对啊,这又不好似我的错,反怪起我来了?”   石廪生眼睛都红了:“怎么就不怪你了,你这小人想走捷径,害苦老夫了!”   俞兴言恼火透顶:“石兄,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说我走捷径,你不也是。”   两个老头儿眼见着就要吵起来,高文满头雾水:“石先生,俞先生,你们这是怎么了,什么捷径,我怎么听不明白?”   石廪生指着俞兴言:“你问这小人?”   “你说谁是小人?我若是小人,你不也是?”   高文忙劝解了他们半天,才让两人稍微安静些。   俞兴言这才压低声音,将他们二人都抄了高文旧作《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事说了个分明。最后,才满面通红道:“尔止,老夫做出这种事情,真真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了。”   石廪生又骂了一句:“小人,坏了老夫好事。”   高文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二位老先生竟然,竟然……”   俞兴言:“老夫这回的脸丢大了。”   高文摇头:“俞老先生、石老先生,话也不能这么说。在下所作的那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刚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你们想必还记得,那真是不堪入目得很。后来经过两位老先生反复修改,已是面目全非。真说起来,这篇文章乃是你们共同创作,同高文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也算不得抄袭。”   石廪生高兴起来:“就是嘛,自己抄自己的旧作能算抄袭吗?”   俞兴言:“可是,你我的文章基本一样,若是落到考官眼里,怕是大家都要被刷下去。还有,如果尔止也抄了这篇文章,事情才是糟糕透顶了。”   “啊!”石廪生吓得站起身来:“高文,你不会也……”真这样,高文的功名也完了。   高文微笑摇头:“两位老先生,那篇文章乃是你们所作。高文如何能抄,自然是重新了一篇。”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听到这话,石廪生一颗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总算落地了:“你总算没有犯糊涂。”   高文没有犯糊涂,他和俞兴言犯的这个糊涂却大了。   俞兴言听说高文没有抄那篇文章,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尔止你最近几月文章进步极大,作得那就是一个老辣。可还记得你作的考题,背一篇出来听听。”   石廪生:“也对,背一篇出来,我们也好知道你有几成把握能够中式。”   高文没有办法,只得将自己所抄的王夫之那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从头到尾背了一遍。   王船山的文字别说在他当时所处的时代,就算放在明清两个朝代也是第一流的,更别说是在文教欠发达的景泰初年的陕西。   刚听完高文的承题,进入起讲部分时间,俞、石二人就瞪大了眼睛。   待到进入中股部分时,两人都闭上眼睛,沉浸在那篇文章的意境之中,嘴唇微微颤动。谁说八股时文束缚人的思想,没有任何文学的美感。若是落到文章大宗师手头,那就是戴着镣铐跳舞,别有一种法度森严肃穆的气势。   等高文念完,俞兴言突然感叹一声:“老夫万万没想到尔止的文章居然好成这样,真好真好啊!”   石廪生难得地露出笑容:“这次乡试,高文你却是要中了,只不知道最后排名第几。”   俞兴言:“科举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只要中了就好,也不用贪那虚名。”   石廪生:“说得对,又不是进士科春闱,考得好的能点翰林,有个好前程。”   俞兴言:“石兄,高文能够中式,咱们又见着如此好文章,这一趟也没白来。你我都是一把年纪,难不成还想去考个进士,做朝廷命官?也就是了个心愿罢了,中也好不中也罢,无需在意。”他是个生意人,心胸开阔,郁闷了片刻,随即看开了。   石廪生却还是不高兴:“你说得轻巧,无耻小人,抄我文章。”   俞兴言却不生气了,呵呵笑道:“好好好,我是小人,你是君子,来来来,吃酒吃酒。”   三人吃到天黑,这才各自回去。   不管怎么说,本届陕西乡试总算是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 第213章 朱祁钰(一)   北京,乾清宫。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气。”   此乃老子《道德经》中的名句,意思是:古往今来,凡是得到道这个一的,天得到一而清明;地得到一而宁静;神得到一而灵妙;河谷得到一而充盈;万物得到一而生长;侯王得一而做了天下的首领。   这也是紫禁城中乾清宫得名的由来。   没错,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气。乾清宫乃是大明皇帝的起居的寝宫,也是他的办地点。   ……   去年土木堡之变,太上皇帝被擒,宣、大两府,兵火过处,皆为平地。两国交兵,几十万兵马自山西而北京,血流浮杵,明帝国的野战军团以及靖难以来那些掌军几十年的勋戚重臣尽覆亡于一旦。   获取一场空前胜利之后,瓦剌太师挟大胜之师直扑北京,大有拿下明帝国首都的架势。   大明朝似已到了生死存亡之秋,仿佛已经再支撑不下去了。   不过,有于谦等一众忠义之士辅郕王朱祁钰监国,坚守北京,军心、民心乃定。此刻,明朝积累了近百年的雄厚国力终于显示出力量来。在于谦的支持下,先是有高墙坚城消耗瓦剌的锐气,继尔又在野战中重创敌军。   也先见战事不利,各路勤王明军陆续开来,知道事已不可为,只得领大军带着被俘的正统帝朱祁镇北返。   明朝和瓦剌之间的战事总算告一段落,而郕王朱祁钰被众臣拥戴登基称帝,并于次年改元景泰,是为景泰帝。   明朝和瓦剌之间的战役主要发生在山西北部和京畿地区。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北京地区经过这一场兵灾,当真是生灵百余一,万姓以死亡,出城走上半天,竟见不了几个人,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才能恢复。   不过,同城外的荒凉不同,北京城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战争已经过去快一年,拜成祖皇帝迁都时疏浚大运河航道所赐,江南富庶地区的物资和财富沿这条水运生命线不断输入,此时的北京城中商贾云集,人流如织,已恢复往日的繁荣。   现在已经入夜,不但紫禁城中光影灿烂,整个京城也是一片灯海,璀璨得如同那天上的银河。   据后世现代人通过史料研究而知道,明朝中期的北京城已有人口六十余万,再加上流动人口,甚至超过百万。百万人口这是什么概念,在农业社会中,要维持有着这么一个巨量人口的城市运转,却不知道需要何等天文数字般的物资和何等可怕的动员能力。尤其是运转良好,又着强大动员能力的政府机构,这大概就是也先最后将大军撤退后草原的缘故吧。   对于北方的草原游民民族和渔猎民族而言,明朝就是一头庞然大物。他们每次南勤,也仅仅是抱着抢一把就走的心思,内心中并不认为自己是同等量级的对手。   即便在明朝崇祯时期,已经占领整个辽东的清太宗皇太极即便在战场上打得关宁军丢盔弃甲,也会时不时派出使者希望和崇祯皇帝议和得些好处。丝毫没有彻底消灭明朝,囊括天下的心思。   明末尚且如此,而景泰年间的明朝国势正处于上升期,也先更是想都不敢想这个问题。瓦剌才多少人,而这个时候的明朝已有上亿人口,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在俘虏正统帝朱祁镇之后,也先也仅仅当他是一件可以勒索明朝的宝货,不但开始苛刻到极点的条件,甚至押着这个倒霉皇帝于军阵之前逼迫守城明军开城投降。   这一手确实很恶劣,刚开始的时候搞得明朝非常被动,很吃了些亏。   可是,随着景泰帝朱祁钰登基为帝,遥尊正统帝为太上皇之后,瓦剌人这一手就玩不转了。   这一年来,无论也先开除什么样的条件,说你们要如何如何我就把你们的太上皇放回来,明朝总是一口回绝:我大明朝不是北宋,对于敌人的要挟从不妥协。   景泰帝登基为帝进入紫禁城,移居乾清宫之初,所谓新朝新气象,有官员上奏说宫中屋宇自永乐年到现在走过几次水,一直没有修葺,可着户部拨些款子维护。不过,景泰帝看到折子之后,也就笑了笑,留中不发。   实际上,今上朱祁钰严格说来,得位不是太正,外面还有个太上皇,心中难免有些发虚。这种大兴土木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以免给人皇帝贪图享受的坏印象。   不过,他身子不好,亏虚得厉害,宫中还是将乾清宫的门窗都换成新的,以免得凉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殿去,叫万岁爷受了风寒。   宫里宫外一片灯火的海洋,自从也先北返,战事已然平息,可以预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瓦剌人也没有再南下入寇的可能——上次土木堡之战,他们已经抢劫了大量财物,足够瓦剌部未来几年用度。而且,北京保卫战,他们也有不小的损失。——和平算是已经到来了,这城中的灯光叫人看来,恍惚中倒有种太平盛世的感觉。   和城中的热闹不同,宫里却显得异常安静。皇帝陛下身子弱,又听不得吵闹。所以,太监们走起路来,也都是蹑手蹑脚,一个个紧闭着嘴巴,惟恐出气的声音太大,惊扰了主子爷。只大殿外露台上那一尊铜仙鹤和铜乌龟还张着大嘴,龟鹤延年,景泰帝身体不好,住这里,倒也吉祥。   这个时候,一个身着大红宫装的中年太监急冲冲地走过来,脚步声在殿前巨大的空间清脆回荡。   两个太监急忙迎上去,使劲地摆着手,低声急道:“我的祖宗,你老人家可悠着点。”   宫中但凡能被人称之为祖宗的,一般都是十三监的管事牌子。   来的这个中年太监生得极为瘦长,一米七十的身坯看模样超不过一百斤,脸颊的颧骨也高高坟起。不过,此人和那些瘦子不同,却是唇红齿白,眉目疏朗,仪表堂堂。只一双眼睛显得有些阴鸷,时不时放射出两道雪亮的精光。   没错,此人就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缉事厂掌印太监吴鄞。   按照明朝中期的政治制度,大臣们但有奏折,先要交给内阁过目。内阁阁老们审核之后,如果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将折子里大概说了什么,以及内阁的建议写在一张黄色的纸条子上交司礼监,这张黄小纸条谓之:拟票。   票拟和奏折送到司礼监之后,司礼监的太监们在请示皇帝之后,就会用朱砂在票拟上批示最后的处理意见,谓之:批红。   在这个流程中,司礼监扮演的不过是一个收收发发的秘书机构式的角色。   偌大一个明朝,每日不知道有多少政务,内阁送上来的拟票也不知道有多少。遇到不要紧的,皇帝也懒得亲自过目,让司礼监自行批红。   所以,在明中期以后,司礼监威权日重,渐渐就变成决策机关。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顾名思义,就是负责批红那人,在监中排名第二,仅仅次于掌印太监。又执掌东厂这种特务机关,当真是位高权重。   不过,土木堡之变以后,掌军勋戚尽没于战场。没有了制衡,文官集团一枝独大,已经彻底将司礼监给压制住了。于是,司礼监端正态度,又变成了皇帝的传达室。至于东厂这个特务机关,就连锦衣卫指挥使马顺都被文官们打死了,你几个太监又算得了什么,自然也就流于摆设了。   所以,吴鄞的头衔听起来好象很吓人,其实在这个历史时期却没有多少权力。实际,宫中太监的权力都是来自皇帝,天子用你时,你就是见官高一级。不用你的时候,在正人君子口中那就是阉贼。   在新皇登基的这一年中,万岁爷好象也不怎么信任太监。   吴鄞乃是浙江鄞州人,鄞州是古地名,在后世被并入宁波市,是其中的一个区。他八岁时因为家中实在穷得活不下去,净身入宫做了太监。又因为生得俊俏,人也聪明,入内书堂读书。在宫中混了三十多年,也没有什么起色。   好在去年太上皇被瓦剌人捉了,景泰天子登基。宫中老人尽被打发去昌平和南京看守陵墓,实在缺人,他和一批不得志的内侍们才被破格提拔使用。   一下子做了司礼监首席秉笔,又兼管东厂,这个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过的风光。但可惜时代不同了,这两个机构和以前的为高权重不同,已经沦落成为清水衙门,叫他很是失落。   不过,好在他还能自由出入宫禁,时不时可能在万岁爷面前露个脸,只要能够在陛下面前混个脸熟,总归有发达的时候。至于什么职啊位啊,其实都不要紧。内侍侯们的权力都是皇帝赐予的,天子信任你,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否则,就是个侍侯人的。   如今,宫中的太监们过得很不如意,但司礼监掌印申桂却权势颇大,即便是外廷的阁老、尚书们见了他也回客气地叫一声“申公公。”没有他的引见,你就别想见着万岁爷的面。原因很简单,申公公是皇帝龙潜时的旧人。就算他没有在宫中担任任何职务,不也是宫中第一人?   见那两个太监不住摇手,吴鄞看了一眼黑沉沉的乾清宫,问:“万岁爷可在里面,谁在驾前侍侯?”   一个太监应道:“回吴公公的话,陛下正在里间,申公公正侍侯着呢!”   “在就好。”吴鄞点了点头,就要拾步上阶。   另外一个太监伸抽拦住他,赔笑着小声道:“吴公公,于尚书正在殿中诏对,你现在可不能进去。”   “于尚书,那个于尚书?”   “回吴公公的话,天底下哪里还有第二个于尚书,自然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御使于谦于尚书。”   吴鄞吃了一惊,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个性格刚强之人,心中微微发怵:“这都夜了,于部堂还进宫来做什么?”   那太监声音更低:“听说是陕西布政使司衙门好象出了什么要紧事情,万岁爷龙颜大怒,连夜召见于尚书议论此事。吴公公,据小的看来,此事想来不小,要不你先在侧殿候着。等万岁爷说完事,若还有空,我们再去禀告。” 第214章 朱祁钰(二)   两个太监态度虽然恭敬,可看他们的架势,死活都不肯放吴鄞进去。   吴鄞立即恼了,冷笑道:“陕西那边又没打仗又没人造反,能够有什么要紧事情,闪开!”   两人同时拱手哀求:“吴公公,实在是对不住了,申公公说了,任何人没有旨意都不能进去。”   他们不起申桂还好,一提吴鄞更是怒不可遏。申桂是天子旧人,而他是新提拔起来的管事牌子。平日间,申桂也就罢了,他手底下的人也没有谁将吴鄞放在眼里。   隐约中甚至还有所防备,毕竟吴鄞已经是首席秉笔,宫中的第二号人物,已是挡了申桂手下党羽上进的道路。   就咯咯笑道:“你们怕申公公,难道就不怕咱家?”   两太监面色同时一变,白了脸。   正在这个时候,大殿的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太监走了出来,喝道:“你们闹什么,成何体统,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出来这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申桂,见到吴鄞,顿时缓下面皮:“原来是你,什么事?”   吴鄞:“见过申公公,得……”   不但他将话说完,申桂一摆手:“既然来了,就进殿说话,万岁爷方才听到你了,正叫我出来看看。”   “是,申公公。”吴鄞面容一喜,忙跟了进去。   大殿的门关上了,里面有些黑,也没有点几盏灯。   顿时,有热浪扑面而来,身上瞬间出了一层毛毛汗。   景泰皇帝身子弱,见不得风,大热天的,门窗都关着。紫禁城中不能种植高大乔木,硬生生晒了一日,到晚间,热气散发出来,整个大殿热得跟蒸笼一般,即便这里空间极大。   吴鄞立在申桂旁边,抬头看去,只见房子的正中央设了一个巨大的须弥勒座,座下的仙鹤嘴中都吐着薄薄的清烟,异香扑鼻。   在须弥座后面是一扇巨大的屏风,上面用瘦金体写着好几百个字,“大学之道,在于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正是一篇《大学》,开头这一段文字的意思是,大学的宗旨在于宏扬光明正大的品德,在于使民众弃旧而图新。   在以前,吴鄞也来过这里,往日间也没注意。此刻看到这面屏风上的字,心中突然微微一动。   是啊,咱们这个万岁爷得国不正,平日间对于臣工们的品行德行最是看重,这才有“明明德”这三个字。这段话最讲究之处只怕在于使民众弃旧而图新上面吧?   一想到这里,吴鄞心中突然一惊:为人臣者,揣摩圣意,那可是大不敬啊!   在一片昏沉沉的昏暗中,吴鄞看到须弥座上的坐着一个面容苍白的青年人。他生得一副极大的骨架,眉宇之中尽是威严。这人正是当今大明朝的当家人,景泰帝朱祁钰。   记得上一次见到皇帝还是十天以前,那个时候他显得很是精神。这才一旬不见,天子竟已翘楚如此,人瘦了一圈,眼眶深陷。   大热天的,皇帝还穿着一件厚棉布做道袍,面上尽是汗珠不说,肚子上还搁着一个枕头。   看到这情形,吴鄞就知道皇帝的腹泻症又犯了。   景泰帝朱祁钰的病也怪,他那个肚子简直就是弱得厉害。吃了生冷的食物要腹泻,吃多了油腻之物要腹泻、受了凉也要腹泻。到后来,更是一生气一焦虑,也会腹泻。   太医凭了脉,说陛下也没有什么疾患,就是身子弱,只能慢慢调养,药也无需吃,只日常起居注意些就好。   因此,他饮食都极为清淡,时令瓜果碰也不敢碰,平日里肚子上总搁着一个小枕头,门窗也堵得严实。   今日景泰帝气色如此败坏,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东西,还是心情抑郁所至,想来后者的关系大些。   这一点,从立于殿中的于谦于尚书的神情中就能看出来。   同皇帝恹恹无礼不同,于谦显得非常精神,说起话来,声音激起阵阵回音:“马上秋粮就要入库,各省的赋税也该缴入国库,各省的今年的完赋税额度都已经报上来了,内阁陈阁老、王阁老等人也知会过臣。臣不是阁员,也不好进内阁核对。不过,再过得几月就要过年了。年前,各部都要报上明年的开之用度。其他部院的事情,臣不太清楚,就兵部来说,缺额极大,户部也没办法算出来。就算综合计算后提交上去,内阁也拟不下票。就算票拟了,陛下难做无米之炊,又如何批红?”   这是议论明年朝廷的财政预算,吴鄞心中奇怪:外头那两个太监不是说陕西那边出事了吗,怎么扯到明年朝廷的用度了?而且,这事本该由内阁来讨论的,怎么万岁爷只穿了于尚书一人……对了,陛下也只信任于歉一人,对于别的大臣难免还抱着几分戒心。这个于尚书啊,真正是简在帝心,不但领了兵部,整个朝政都插得进手去。人臣做到这个份儿上,当真叫人羡慕嫉妒呀!   景泰帝朱祁钰只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皱着眉头反复看着,却不说话。   “于尚书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土木堡之战,京城守卫战时,朝廷何等艰难。仰赖万岁爷如天之德和各大臣实心用事,共赴国难,最难过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申桂见皇帝不说话,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地说:“当初太上皇被执,京城受围,朝廷乱成一团,百姓一日三惊。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陛下宵衣盱食,大家以死报君王之恩也是应该的。如今,国政总算走上正轨,民心思定,所谓一动不如一静。这个时候,怕就怕有人别有用心借着一些事儿攻击朝廷。有的事情乃是积年弊政,不是不能改,不是不能问。可怎么改,怎么追责却需斟酌拿捏好分寸。于部堂乃是正直君子,可做事却难免操切,给有心人可乘之机。咱们做臣子的,需得体谅万岁,只要我等实心用事,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   听他话中的意思,像是在给这场君臣诏对和议论定调子,话说得也极重。   顿时,吴鄞心神一凛,凝神听去。   突然,于谦哈哈大笑起来:“笑话,可耻!”   申桂摇头:“于部堂,陛下驾前请休要失仪。你骂我不要紧,且不要针对万岁爷。”   于谦喝道:“你说得简单,陕西马政糜烂,不,整个大明朝的马政都已彻底成为贪墨之徒中饱私囊的手段。这十数年来,不但陕西大大小小的官员,北方几个产马地,朝廷补贴进去多少银子谁也说不清楚。不但陕西官员,怕是山西、北直隶都有官员牵涉其中,太仆寺也难逃干系。如此腐败,申公公不但不追究,反劝老夫一动不如一静,真是笑话。老夫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何立场,又为什么要替那些蟊贼说话?”   “不就是不怕牵涉实在太大,真彻查,怕朝局要乱吗?”于谦冷笑:“真说起来,乱的是蟊贼,乱的是奸佞小人,我等又何惧之有?若是轻轻放过,叫天下人如何心服?”   申桂还是那副恬淡模样:“于部堂,陛下登基不满一年,国家不能乱,朝廷不能乱呀!依我看来,只追究高凌汉一人即可,若是深究下去,何时是个了局。部堂你是不知道啊,下面的那些有心人做起事来,朝廷一旦有令下去,芥大点的事情,他们就敢扩大到天上去。进而要挟朝,耽误朝廷大事,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于谦素来刚正,声音更加响亮。却是一步不退:“什么后果,无非是罢官免职罢了,否则,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蟊贼坏了朝廷风气。朝中地方若尽是这种贪墨之徒,最后又是什么后果?老夫同这等贼子同朝为官,甚耻之!必须严办,彻查!”   申桂终于被于谦激怒了:“你……”   正要说些什么,须弥座上的景泰帝突然低低地"呻吟"一声,以手捂着小腹,佝偻起了身子。但见他面容已经扭曲成一团,嘴唇也变成了白,显然是疼得厉害。   这个侍侯天子的机会如何能够放过,吴鄞忙一个箭步走上去,从旁边的脸盆里拧了一张毛巾,小心地擦这他额头上的汗水:“万岁爷,别置气,保重龙体要紧。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奴婢等……心中如何忍受……”说着话,竟带这一丝哽咽。   见皇帝龙体不稳,于谦和申桂着才闭上嘴。   “朕……没事,不打紧。”景泰帝看着下面的两人,“怎么停了,继续,今日朕要听你们辩得分明。世上的事,就怕较真二字。”   吴鄞擦了一把眼泪,低声问:“万岁爷可要去方便一下,天下间的事情都装在你老人家的心里。所谓圣明烛照,想来皇上心中已经决定了。”   “不用,已经缓过劲来了。”景泰帝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摇头:“什么都装在朕心中,却是欺心。陕西那边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朕还真是万万没想到呀。”说着就指了指御案上的那份折子示意吴鄞去看。 第215章 朱祁钰(三)   吴鄞得皇帝首肯,急忙碰起那份奏折,刚看了一眼,禁不住道:“是徐珵的上书?”   皇帝点头:“正是他,这份折子到朕手头时,朕一时竟没想起有这么个人。想了半天,就问于谦,此议南迁徐珵邪?”   吴鄞也想起这人,内心中顿生鄙夷之意。在他看来这就是个糊涂人儿,当初万岁爷刚监国,主持国政,调集各路兵马进京城勤王。诛心而言,若是守住京城击退也先部敌军,那才是众望所归,登基为帝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这姓徐的却建议迁都南京,如果皇帝采纳他的建议,丢了北京不要紧,威信必然受到严重打击,要想登基却是再也不可能了。   也因为,徐珵不但被京城官民唾骂,也失去了朝廷的信任,被赶去出京城打发去陕西招兵了事。   “是,万岁爷,奴婢先看看这徐大人折子究竟说的是啥。”吴鄞将目光落在上面,一目十行看下去,顿时吓了一跳。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徐珵封了陕西布政使司衙门,抓捕官员,弹劾高凌汉贪赃枉法……好大动静。”   是的,这个动静大了,那才是惊天动地啊!   徐珵折子上说,他在陕西招募兵勇的这一年中因为要征收战马组建骑兵,发现各地马场军马存栏和上报朝廷的数字不合。就暗中调查,发现各地都有虚报数目骗取朝廷马政补贴和免税优惠的问题。   积年下来,陕西马政已经彻底糜烂,从省布政使到地方州、府、县各级官员都贪墨了巨量马政补贴款子,中饱私囊。   奏章上还说,他已经录了相关罪官的口供,一并送到京城。   ……   原来,那日徐珵攻下粮仓,将西安商贾借给高凌汉的白银封存之后。   各大商号眼见着自己就要承受巨大损失,说不好还会破接灭门,也顾不了那许多,纷纷拿出借条告发高凌汉,请徐珵法外开恩,将借给布政使司的银子发还自己。   如此一来,水落石出,陕西各级官员贪污历年朝廷马政补贴银子一事大白于天下。   徐珵大喜,录了口供之后,将银子还给各大商家。当然,因为所有的银子都已经化了铸成五十两一锭的官银,需要扣除一成火耗。   商贾们能够拿回借出的银子已经万幸,些许损耗也可以接受,不再纠缠。   沿着这个突破口,徐珵雷厉风行,立即将陕西上上下下查了个底掉。一口气捉拿了四十多名大大小小的官员。另外,高凌汉和三个官员还在考场中出不了,要等到本年桂榜出来之后,才好捉拿归案。   做好这一切之后,徐珵不敢耽搁,立即用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将相关证据送来京城。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已经做成铁案了。   徐编修做事也是稳妥,这份奏折在交到通政司之后,还另外给都察院誊了一份。原因很简单,就是想尽快将奏折放在皇帝御案上。   按照明朝的政治制度,官员的奏折和公文先要送去通政司,经过审核之后才能递到内阁,然后是司礼间,最后在是皇帝那里。经手的环节实在太多,耽误事不说,知道的人多了,说不好又起波澜。高凌汉毕竟做了将近十年封疆大吏,朝野中座师同门同年门生不知道有多少。而且,此案还牵涉到太仆寺,怕就怕那些人一搅,将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都察院的言官们干的就是弹劾官员的事情,没事都想找些事来,鸡蛋里必须挑出骨头。不如此,如何显得出他们都是品行高洁的正人君,不如此,如何显得出他们的本事?   所以,这份折子一到御吏台,清流一片大哗,直接递到景泰帝这里来。可以想象,明日早朝,他们那边不知道有多少弹劾高凌汉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飞过来。   于谦乃是兵部尚书,可他还兼任着都察院子左都御使一职,这也是他在这里的缘故。   景泰帝:“吴鄞,你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此案你怎么看?”   听到皇帝问吴鄞精神大振:“万岁,奴婢觉得,此案还需斟酌。”   是的,案情重大,可以说整个陕西官场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牵涉其中,需要斟酌拿捏好了。如果案子办得一个不好,搞不好就牵扯到其他北方省份和太仆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拿下官帽,甚至人头。是的,正如申桂方才所说,表面上看来马政一案似乎只关系到陕西一地。可万岁爷登基不过一年,这朝里朝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向太上皇,未必跟今上一条心。   怕就怕他们把这桩案子来个扩大化,搅出大风大浪来。   到时候,这邪风儿一大,浪头说不好就扑向万岁爷了。   对的,说不好陛下就有这个心思。   否则,铁证如山,他老人家直接下旨拿人,还用得着和于谦和申桂讨论?   于尚书如今最得皇帝信任,可以说,万岁爷能够登基,全凭他的一己之力。北京保卫战大捷之后,他的威望也是极高。   但凡有奏折递上去,无不准了。   可今日皇帝却一直保持沉默,并没有表态。而司礼监掌印太监申桂却一直说此案不能太操切。他贴身侍侯天子,自然知道皇帝心思,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于谦是一个刚强正直的人,听到吴鄞这么说,立即喝道:“吴鄞你这说的是混帐话,什么是斟酌,如何斟酌?老夫却想不明白,国法如山。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治法必严。依老夫看来,陛下可立即下旨,令徐珵将相关人犯解送朝廷,交三法司会审,将此案查个清白。”   “只陕西一地就有三十四名大大小小正印官牵涉马政弊案,国朝七十年这还是头一朝。陕西一地有问题,山西、北直隶、辽东呢?必须彻查,休叫一个蠹虫逃出恢恢天网!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该杀的杀。否则,百官不服,天下人不服!”   这话说得已是杀气腾腾了,于尚书一脸铁青,怒视吴鄞。   所谓三法司,就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乃是明朝中央三个司法机关的合称。   三个机关在办案的时候也扮演不同的角色,刑部掌管案件审判,大理寺是慎刑接机关负责复核。而都察院不仅可以对审判机关进行监督,还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   三法司各司其职,又相互监督牵制,以保证案件的公平公开公正。 第216章 赢了   吴鄞自认为已经把握到皇帝的心意,自然不惧。道:“于尚书你要除恶务尽,在下也恨不得食这些贪官的肉寝他们的皮。不过,现在却不是做这事的时候。依在下看来,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只办陕西相关犯官即可,至于其他省份,暂时不问。马政补贴漏洞实在太多,乃是弊政,尽数废除就是了。”   开玩笑,如果追查下去,不但陕西,只怕整个北方几省的官员都要换个遍。如此一来,岂不是人心不稳,说不好就要乱起来了。   实际上,皇帝登基之处,也大量更换旧官,提拔新近。今年有开恩科,选拔人才,想的就是将心向太上皇帝的人马尽数换掉。   可这半年以来,朝廷所受到的阻力不小,人心也有不稳的迹象。   所以,皇帝的手渐渐地软下来,对于大臣们也不如以往那般苛刻,也好让他们各自安本位,维持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   国家确实不能再乱,一乱,说不好就给人可乘之机。   而且,如今又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国家如何还乱得起。   于谦气道:“尔等一味求稳,畏首畏脚,不就是怕朝政混乱吗,这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历来正本清源需要下猛药,所谓矫枉必须过正。是药三分毒,可若是不服药,却是要死人的。”   眼见着吴鄞有要和于谦吵起来,景泰帝王感觉腹中有一隐痛袭来,又佝偻下身子。   申桂急忙道:“于部堂,万岁爷圣体欠安,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明日早朝在议。”   于谦摇头,刚硬地来了一句:“不行!”   申桂:“哎,哎,哎,部堂啊……”   吴鄞急忙扶起皇帝,低声对于谦道:“于部堂,陕西案宜小不宜大,国家乱不得了。”   于谦将头一昂,却是不理。   吴鄞苦笑着看了皇帝一眼,就将头转向于谦:“万岁爷,于尚书,申公公。方才奴婢正在司礼监值房值夜,得了一份紧急军报,不敢耽搁,急忙过来禀告。”   于谦负责对瓦剌军事,闻言心中一惊,急问:“可是也先部犯我边关,或者有不稳迹象?”   听到这话,景泰帝和申桂也直起身子凝神听去。   在北京战役之后,也先率军北归。从那时起,明朝和瓦剌之间的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大规模战役可以说已经彻底结束,边境也基本和平。不过,几百千余人规模的遭遇战还是时有发生。   比如今年正月初九那天,也先用喜宁计,做出进犯宁夏之势。   不久,就虚晃一枪,率小部人马骚扰大同,抢劫人口、牲畜、财物。   大同镇总兵官郭登迎击。   当时也先已到沙窝,郭登召集部下问计,有人说敌众我寡,莫若全军而还。郭登道我军距城百里,一思退避,人马疲倦。贼以铁骑来逼,即欲保全自己,也不可能。   便按剑而厉声道:“敢言退者斩!”   然后率众直攻也先老营。   郭等一马当先,奋勇击敌,诸将随后,呼声震山谷,于是大破其众,追奔四十余里。又败敌栳栳山,斩二百余级,得所掠人畜八百有奇。   自土木之败,明边将不敢与敌接战。沙窝之役,郭登以八百人破敌数千骑,军心为之一振。捷报传到京城,景泰帝大喜,封郭登为定襄伯。   说句实在话,景泰帝一登基,接连打败瓦剌军,大有一代英主的架势。一洗正统帝朱祁镇在位时,被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接连丢城失地,甚至还被人生擒活捉的奇耻大辱。   “不是,不是。”吴鄞一脸郑重:“禀万岁爷,于尚书,申公公。方才奴婢在值房的时候,收到前方急报,说是也瓦剌太师和他们的汗王脱脱不花不睦,已是反了。如今,二人已经率部自己先打起来了。如今,草原上到处都是战火,热闹得很呐!”   “什么,他们自己先打起来了!”不但景泰帝,就连于谦和申桂都低呼出声,眼睛里全是惊喜。   景泰帝面上浮现出一丝红润:“吴鄞,究竟是怎么回事,从速奏来!”   吴鄞:“是,万岁爷。”   原来,如今蒙古的汗王乃是脱脱不花,也先乃是蒙古瓦剌部的首领,在各部中力量最强。又因为他的姐姐是脱脱不花的妻子,因为被立为国师。   本来,脱脱不花和也先力量相当,两人相互制衡,还维持这基本的和平。可是,就在去年,也先和脱脱不花本约定尽出蒙古主力南下劫掠明朝。可临行的时候,脱脱不花却改了主意。他觉得自己就算跟也先一起打大同、宣府,也不过是得些财物,没多大意思,还不如率部向东拿下辽东,将那边的地盘和人口收归己有。   于是,脱脱不花就不听也先劝阻,主力向东攻打建州。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在当地以女真为首的渔猎民族手下吃了大亏,灰溜溜地回了草原。   与之相反,也先却在土木堡击溃明朝大军,活捉明朝皇帝朱祁镇,获取大两的人口、财物和牲畜,威望升到顶点。   此消失彼涨,力量的天平就向也先那边倾斜了。   也先一向看不起脱脱不花,又觊觎汗位。凭借这自己的威望向脱脱不话提出要立自己姐姐所生的儿子为汉位继承人。脱脱不花拒绝,双方彻底翻脸,两部也发生了激烈的战争。   也先考虑到自己和明朝还处于战争状态,为了集中力量对付脱脱不花,以免腹背受敌,遣其知枢密院阿剌作书,派参政完者脱欢等五人至北京请和。   议和书上说,他若取得汗位,愿向明朝称臣纳贡,瓦剌兵马永不南下一步。   于谦:“也先真是这么说的,此事可真?”   吴鄞:“是这么说的,此刻瓦剌的使者已经过了大同,正在来京城的路上,这是大同镇的急报。”说着他从袖子里抽出塘报递了过去。   申桂也向前一步,定睛看去。   只看了一眼,就咯咯笑起来,拱手对景泰帝道:“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咱们大明朝和瓦剌这一战是彻底的赢了。”   “是的,赢了,朕赢了!”景泰帝面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额角又有汗水沁出来。 第217章 付之东流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东亚大陆的霸王,占据了中原膏腴之地。   可从秦朝开始,势力也只局限于北起长城,东到大海,西至葱岭,南濒安南这片土地。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因为生产力的关系,再不能向前一步,这是客观事实。   所以,历代帝王的统治范围也只局限于这一方天地,也没有向前开拓的心思。至于这个范围之外的土地,则任由藩属国自行治理。只要他们在名义上奉中央帝国为主,并象征性地纳些贡品既可。   这就是有名的朝贡体系。   如此一来,中国对外战争无论是草原漠北还是朝鲜、安南,都是基于政治上的考量,并不附带经济一类的其他因素。战争的最终目的也很简单——承认天朝的宗主国地位。   就也先的这个态度来看,明朝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虽然说,这个胜利味道不对,却也是自太祖成祖对草原民族用兵以来唯三的胜绩。此战胜利之后,景泰帝的皇位才算是彻底地稳固了,至少从法理上来说。   难怪他兴奋成这样。   见此情形,吴鄞心中得意,接着道:“万岁爷,也先在国书上说,两国和议之后,请我朝派出大臣逢迎太上皇还京。”   “什么!”申桂手一颤,塘报掉在地上。   景泰帝猛地一整,紧紧地捏紧了拳头。面庞变得苍白起来,额头上有黄豆大小的汗珠沁出。只感觉腹中有如刀搅,再也支撑不住。   再不说话,站起身来,嘴唇颤个不停。   “快快快,万岁爷要方便了!”申桂大叫着,急忙上前扶着景泰帝就朝殿后走去。   殿中只剩吴鄞和于谦二人。   吴鄞苦笑着看着于谦:“于部堂,于情于理,朝廷都得派员迎太上皇还朝。”   于谦:“正当如此。”   吴鄞:“可是,国有二主,难免人心动荡。如今,部堂有要整饬马政,这不是添乱吗?”   “添乱?”于谦眉头一竖。   吴鄞连连摆手:“部堂,是我说得不妥当。在下的意思是,高凌汉贪墨马政银子,枉辜圣恩,必须严办。可只办陕西一地官员即可,另外,可请陛下废除马政恶政。若是深究下去,怕是收拾不好,又恰逢太上皇还朝的紧要关口,难免给了有心生事的借口。”   就算辜负圣恩,辜负的也是太上皇。   吴鄞说到这里,已是痛心疾首,眼睛里又泪水落下来:“部堂,你就体恤一下万岁也吧!”   “难不成,就放过那些蟊贼!”于谦虽然视恶如仇,可却不是个迂夫子。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如今,也先要释放太上皇。他若回北京,该如何安置,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还有,说不好这国统国体都要动摇了。   相比之下,陕西马政案还真算不得什么。   是啊,也许申桂说得对,如今的情形是一动不如一静。   气愤地一跺脚,接着又叹息道:“罢,只问高凌汉一党,就当给别的省份一个警戒吧!”   吴鄞大喜,一作揖到地:“多谢部堂,多谢部堂!”   于谦也是神色黯然:“不能惩处那些奸佞小人,老夫不甘心啊!”   他心情恶劣,立在一边虎着脸再不说话。   吴鄞实在热得受不了,忙开了大殿门窗,又叫人给于谦送过来一杯茶水。   两人坐在椅子上喝了半天茶,景泰帝和申桂才回来。   景泰帝解手之后,面色恢复正常,就问:“于谦,陕西马政弊案究竟该如何处置?”   于谦:“臣方才与吴公公商议过了,只办高凌汉一人,还请陛下圣裁。”   看得出来,景泰帝和申桂同时松了一口气。   景泰帝道:“朕将陕西交给他高凌汉,想得是让他代天子牧民。而他和陕西一干官员辜负朝廷期许,罪大恶极,深负朕望,虽禽兽亦不过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命徐珵锁拿高凌汉等罪官,并相关人证物证解送京城,着三法司会审定罪。吴鄞,拟旨吧!”   “是,万岁爷!”吴鄞走到案前,他有些在皇帝面前卖弄。龙飞凤舞,一道圣旨当真是写得文彩斐然。   说完这段话,景泰帝又问于谦:“于谦,也先请我朝廷派遣官员逢迎太上皇还朝一事,你可有章程,又派谁去妥当?”   他是于谦一手拥戴上皇位上的,此刻听到太上皇要还朝,顿时心中大乱,下意识地看这于谦。   皇帝心思于谦如何不知道,凛然道:“皇上大位已定,谁敢有他议!善答也先使臣,是希望舒边患,加强边防。可派李实为礼部右侍郎,充正使,罗绮为大理寺少卿,充副使,马显授指挥使,为通事,迎太上皇回京。”   作为文官的领袖,手握兵权之人,于谦这句的意思是在向皇帝保证百官都是站在他那边的,绝对不会再在法统上生事。如果有,绝不容情。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决心。   国家需要安定,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纠缠内耗。而且,太上皇帝在位期间信重权宦,做事荒唐。至朝廷大军在土木堡之战全军覆灭,已经没有资格再坐在帝位上。   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景泰帝面容一舒:“好,就依于谦的,明日早朝让百官们再议一议,如果没问题,朕就准了。”   景泰帝刚才腹泻之症犯了,此刻只感觉口干舌燥,身子发软,神思也恍惚起来。   见他情形不好,于谦恭身道:“陛下早些安歇,保重龙体要紧,臣告退。”   ……   夜凉如水,从蒸笼一般的大殿中出来,被风一吹,吴鄞只感觉浑身舒泰。   方才又在皇帝驾前大出风头,更是得意得飘飘然了。   申桂叹息一声,道:“可算让万岁爷歇下来了,他老人家最近龙体欠安,已经好几日睡不好了。”   吴鄞:“申公公,太医院那边可留了方子?”   申桂:“留了个方子,都是些诸如生姜、石榴皮一类的养肠温胃的药。药性倒也平和,就是见效慢,也不知道要吃几个月?吴公公,今日之事做得好。于尚书性格刚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若真依他所眼,大兴刑狱,朝廷怕是要乱上一阵。”   吴鄞道:“于部堂虽然刚直,却是个识大体的。如今,太上皇要还朝,此事何等之大。其他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岁爷安,就是咱们这些做奴婢的福气。”   “是啊,于部堂是个识大体的,你吴公公何尝不也是个识大体的伶俐人儿。”申桂轻轻笑起来:“吴公公立下这一桩功劳,万岁爷也算是记住你了。往日间,咱家还真小看你呐!”   语气虽轻,听到吴鄞耳朵里,却如同打了一记大雷。   他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申公公……老祖宗……”   申桂还是再笑:“你立下这个大一个功劳,不不不,是两桩。一件是说服于部堂,第二件嘛,就是报告了也先求和的喜讯。好得很,好得很。”   “我还以为皇上一高兴,就让你做了司礼监管事牌子呢?如此也好,咱家交卸了差事,也好一心一意地侍侯万岁主子爷。”   立在申桂身边的两个太监同时将目光射向吴鄞,其中一人低喝道:“好大胆子,打起老祖宗的翻天印了。”   是的,按照司礼监的规矩。也先求和、愿将太上皇释放回北京这样的军国的事,得先禀告掌印太监申桂。   可他起了要在皇帝面前报吉邀宠的念头,却不知道,如此竟是犯了申规的大忌。   见申桂说破他心中的小九九,吴鄞惊得浑身冷汗。忙提起巴掌狠狠地朝自己面上抽起去,一边抽一边哭道:“申公公,老祖宗,我该死,我该死!我只想替你老人家早一点向万岁爷报喜,却没有别的心思啊!还请老祖宗责罚!”   申桂:“起来吧!”   吴鄞没有动。   “起来!”申桂声音更是严厉。   还是没有反应。   他身边的两个太监扑上去,要将吴鄞从地上拉起来。   吴鄞手上一用力,将二人甩开,依旧紧咬着牙齿跪地不动。   申桂神色突然缓和了些,指着吴鄞道:“你啊你,你也算是咱家一手提拔起来了,那是因为你在宫中也不认识什么人,又作得一手好文章,聪明伶俐,是个能做事的。却不想,才进司礼监不几日,却染上了宫中的坏毛病。平日间我又是如何教导你的,牛打三遍,也知道该如何喝水?起来,内阁的阁老们马上就要到了,你再跪这里成何体统?罢了,咱家也不同你生气,就当识人不明白。你收拾收拾,也不要呆在司礼监,好好反省反省吧!”   就这样一句话,吴鄞被免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   吴鄞心中颓然,知道自己这几十年所努力的一切已付之东流。而自己又能如何,什么司礼监秉笔,表面上看起来权势极大,在申桂那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在宫中,无论你所任和职,只要你得不到万岁爷的信任,同一般人又有什么区别?   好歹一条性命保住了。   他流着泪磕了一个头:“多谢老祖宗。” 第218章 庄严法相   陕西,黄河边上。   雨一直下,也没有办法再走。   刘婶婶:“是,净空好象确实没有什么人才,以姑娘你的武艺,要夺了他们的北京分坛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姑娘去北京真的好吗?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是不太好发展教众。不像偏远荒僻的省份,遇到灾年,只要给一个口吃的,轻易就能拉起成千上万人马来。”   这话说得对,白莲教教义很邪,不是正信。又一杀官造反,建立地上神国为宗旨,乃是邪教的体系。不但要受到官府的严厉打击,还要受到其他宗教的积压和排斥。也只有在边远地区,才能吸引那些对愚夫蠢妇。像北京这种地方,百姓生活富足,民智已开,可以说是明朝的核心统治区域,根本没有办法建立基业。   云摩勒淡淡道:“刘婶你说得差了,确实,北京是不利于我教发扬光大。可是,那地方却是一个风水宝地。连乐以前来陕西开边,都快一年了,为什么手头才千余教众,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刘婶:“姓连的就是个笨蛋。”   “或许吧?”云摩勒道:“他个人没有才具是原因之一,但说到底是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能吸引人才,也做不成什么事来。”   刘婶:“这事我想不明白。”   云摩勒冷笑道:“没错,我教要想起事,确实是得去荒僻苦寒之地。老百姓吃不饱饭,活不下去了,才会将心一横听我等指使杀官造反。可是,咱们要想收拢人心,就得给人好处,叫人看到希望。教众传教、设坛,赈济生活困苦的教徒不需要钱吗?就算起事了,招兵买马,打造军械,不需要钱吗?而这钱又从何而来,就靠那些穷得三餐没有半点油星的教众每月给的那点会费、孝敬?”   “明朝太祖当年起兵,不也提出‘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口号?所以,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积下一笔款子,积蓄力量。这钱要从何而来,还真得去两京这种遍地黄金的地儿。”   “江南那边咱们是去不了的,那里我神教没有根基。老百姓日子过得富庶,也没人信咱们这一套。倒是北京那边可以去试试,首先北京有净空的分坛,可夺之为我所用。其次,北京被瓦剌人打过之后,出了城,河北一片破败,方便传教。”   刘婶叹息:“姑娘,老婆子也说不过你。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去北京吧!不过,这雨大得紧,你身子又重,现在是走不了,咱们先在这破庙里歇上一夜吧!”   换上干衣裳之后,云摩勒毕竟身子沉重,吃了几口馒头,也没办法再走,就坐在一边闭目养神。刘婶知道自家姑娘以前也是讲究惯了的人,当下就将这间破土地庙打扫得干净。   眼见这天已经渐渐暗下去,突然间,一直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的云摩勒猛地睁开眼睛,低喝:“刘婶!”   刘婶停下手中的笤帚:“怎么了?”   “外面来人了。”   刘婶一凛:“可是追兵?”   云摩勒摇头:“不像是,来了五人三马,距离咱们一里地……会不会是行商?”   刘婶:“这么大雨天,怎么可能是行商,姑娘你身子不便。昨日厮杀了一场,就怕动了胎气,且在这里歇着,让我出去看看。”   云摩勒:“小心。”   刘婶拔出武器走出土地庙,透过雨水和夜幕朝前看去,就看到远出有几人蹒跚行来。果然是五人三马,其中领头那人趴在马背上,另外四人牵着马一步三滑地在泥泞中走着,显得很是狼狈。   不过,这几人都是壮汉,看他们走路的情形好象都是练过武艺的。   刘婶顿时留了神,等那群人又走过来两百步,就提气喝道:“什么人?”   听到她的声音,几个壮汉乱糟糟地喊:“破庙里有人,是个女的,方主,方主,你醒醒,你醒醒。”   趴在战马上那人抬起头朝前看了一眼,突然惊喜地哭喊起来:“是刘护法,苍天啊,终于寻着教主她老人家了……呜呜……”   刘婶更惊,捏紧刀柄:“你们什么人?”   有人喊道:“金园宝刹半长沙,烧劫旁延一万家。我们是神教无为宗陕西方的人,连方主在这里,可是刘婶?”   刘婶心中一松:“楼殿纵随烟焰去,火中何处出莲花。对,我就是,教主也在里面。连乐也在,他不是死了吗?”   “让我下去,让我下去,我要去给教主磕头。”马背上趴着的那人一用力滚下地来,哭喊:“刘婶,我是连乐啊,我没死我没死!”   ……   连乐的模样非常狼狈,他浑身上下都用白布裹着,上面已经粘满了淤泥。有血不住从里面渗出来,一张脸当真是淡如金纸。   趴在地上,气息紊乱,每说一句话,都会大口大口地喘上半天。   被篝火一烤,身上有腾腾热气冒出,就好象一个刚出笼的馒头:“教主啊教主,属下终于找着你了。就好象失群的孤雁寻到了家,我这心里也暖洋洋地,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愈合,又有了活下去的气力。呜呜。教主青春常在,神仙不老。日月光华,不及教主万一;天高地阔,不如教主恩德。”   其他四人也同时高声唱道:“见了教主的面,我等只觉一身轻松,就如同脱胎换骨,将要羽化升仙。”   “聆听教主圣训,我等心中暖和,仿佛间就如同回到父母怀抱。”   ……   云摩勒坐在蒲团上,皱着眉看着跪了一地的连乐等人:“连乐,你竟然活下来了。”   那日,连乐先是被高文一箭射穿小腿钉在地上,然后又被自己从地上扯起来朝那姓徐的狗官扔去,结果被士卒的长枪驾在半空。紧接着,身上又再中高文那负心汉三箭。   若换成寻常人,造就死得不能在死。   可看他现在的情形,竟然活蹦乱跳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人是人是鬼,又或者是九命怪猫?   连乐哭喊道:“多谢教主关怀,小人那日虽然被官兵的长枪刺中,却没有伤到要害。在攻打粮仓之前,先贴身穿了一件薄皮甲。因此,高文那小畜……”   听到连乐咒骂高文,云摩勒脸色一寒。连乐这小人骂高文是小畜生,岂不是附带这骂我腹中的孩儿是小小畜生,好生可恶,不能容忍。   连乐何等精之人,察言观色的工夫已经修炼到极处。立即看出自家云教主心中还有那姓高的,忙改口:“高文高先生虽然是飞将军转世,那三箭却入肉不深,没有取小人性命。”   刘婶愤怒地喝道:“什么高先生,就是头畜生。”   “是是是,刘护法说得是,高先生的射术真是了得。”连乐:“小人落地之后,见教主你老人家身陷重围,正要上前救驾,可身上的伤实在太重,却是动弹不得。好在教主大展神威,从容脱困,小人这也就放心了。”   “原本想杀身成仁,为教主尽忠。可转念一想,教主身边不是也要有人侍侯。于是,小人就躺在地上装死,留有用残躯,将来也好为教主效力。”   “还在官兵已经冲进粮仓,小人总算得了逃生的机会。其实,当时小人已经流了很多血,身上的伤也重,就算想挪动一根手指也难。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金光,定睛看去,却是教主你老人家的庄严宝相正于虚空中端坐在莲花之上。说来也怪,看到教主,小的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回来了,立即一跃而起,逃出生天。教主神通,当真是移山填海,改天换日啊!”   刘婶冷笑:“你看到教主的庄严法相……说胡话也没有你说得这么离谱的?”   连乐虽然奄奄一息,还是强提起力气,道:“刘护法你难道怀疑教主吗,昨日,不但小人,其他几个能够逃出来的弟兄都是在关键时候见着教主的法身,这才有了力气杀出重围。不信,你可以问问大伙儿。”   其他四个教徒也都道:“刘护法,昨日没有教主给我等力气,咱们可真要死了。教主神通,移山填海,改天换日。有教主护佑,群邪辟易,正道得昌!”   一通口号,当真是喊得大义凛然。显然,这段口号几人已经事先演练得熟了。   刘婶怒极:“你们……你们这群睁眼说瞎话的混蛋,姑娘,你怎么尽喜欢听这种荒唐的话儿……”   “刘婶。”云摩勒示意她不要发作,缓缓对众人道:“确实,那日是我显了神通,救你们出来的。”   “我就说嘛!”连乐面带狂喜,对另外四人道:“咱们运气真好,能够见到这样的神迹,乃是我等的福气。”   刘婶道:“姑娘,如果你真有神通,干嘛不将所有人都救出来?不,干嘛不用你的神通将敌人都给消灭了,休要再说这些。将来若是行走江湖,叫人听了,岂不让人笑话?”白莲教中的高层虽然是邪教徒,可说到底都是有一身武艺的江湖好汉,骨子里有着一丝傲气。云摩勒这话,叫她听得禁不住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连乐:“刘护法这话却是说错了,小的不敢苟同。”   刘婶:“老身怎么说错了?”   连乐一脸严肃:“我教人马虽众,可大多数人都是乌合之众。入我教来,都有自己的心思。有人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人则是凑个热闹,有人想的是依附咱们的势力不受人欺负,对于我教未必就信,也未必就忠于教主她老人家。教主她这次之所以不救其他人,不过是给大家的一场历练。所谓烈火见真金,大浪淘沙,才能有用的忠诚的教众选拔出来。”   “对对对。”其他四人一通附和。   云摩勒也缓缓点头。   见她面色转缓,连乐精神大振,提高声气,道:“其实,昨夜一战本是教主她老人家的事先布置。她让高先生预先设下这个陷阱,让大伙儿去钻,就是为了去芜存菁。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神教只有吐故纳新,才能昌盛光大,才能一统天下!教主深思熟虑,我等敬服!”   听到这话,刘婶瞠目结舌。这这这,这纯粹就是满口胡柴,哪里有自己设计剿灭自己的道理。   顿时有杀气涌上心头,铿锵有声抽出刀来,朝连乐头上砍去:“我斩了你这个无耻小人!”   连乐伤得极重,如何躲得过去。吓得魂飞魄散:“教主救命!”   云摩勒手一伸,抓起连乐的肩膀朝旁边一扯,刘婶这一刀就落了空。   她淡淡道:“连乐不杀!”   刘婶:“姑娘!”   云摩勒:“我说了,连乐不杀!”   刘婶气愤地将刀子扔在地上:“姑娘你就喜欢听别人说谄媚的话儿,这种小人留在身边,始终是个祸害。”   云摩勒却是不理,只淡淡地问:“连乐,那日将你扔向姓徐的狗官,你可怨恨本尊?”   连了大惊,挣扎着怕起来,跪下磕了个头,哭道:“教主将小人扔过去,那是欲让我逃出一条生路。若非你这一扔,我只怕已经死在粮库里了。小人对你只有感激,如果还敢心存怨怼。”   云摩勒很满意他的话,点点头:“不错,明日你就随我去京城吧!”   “多谢教主,多谢教主。”连乐死里逃生,连忙呵斥其他几个教徒:“你们都是瞎子呀,快将酒食给教主奉上。”   五人来的时候带了许多干粮,自然比刘婶的几个白馒头可口得多。又有这么多人,侍侯起云摩勒来,也麻利许多。   最妙的是他们还带着马匹,也不用再受跋涉之苦。   见云摩勒执意用连乐等人,刘婶也是无奈。想了想,也就罢了。这姓连的虽然面目可憎,他和另外四人能够从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也是硬手。云摩勒要去北京,这一路上也需要人侍侯。等到了北京,攻城略地,倒能用得上。   连乐死活要跟过来,追随云摩勒,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首先,云摩勒的武艺他是见识过的,当真是天下有数的高人,只怕未必就输给神拳老祖。将来无论去哪里,自能打出一片天地,自己跟了她,说不定有个好的前程。   而且,自己背叛无为宗的事情,总坛已经知道。再留在陕西,一边是总坛派人过来追杀,一边是官府的通缉,必定是死路一条。   还不如呆在云摩勒身边安全些,实际上,除了跟着她一条道到黑,连乐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可走。   因此,昨天他逃出来之后,就聚集了四个好手,取了细软盘缠,一路追了上来。   在庙里休整了一夜,待到第二天,一行人飞快向东,自潼关过了黄河,进入河南地界,不两月就到了京城。   连乐果然命硬,受了那么重的伤,只两月就好得完全。 第219章 延后   陕西,西安城中。   高文出了考场和俞兴言、未来的老丈人石廪生吃了一台酒,祭了五脏庙,这才满意地回到家中。   原本以为,母亲和石幼仪会问自己考的如何。却不想,刚进家门,石幼仪就已经烧好了洗澡水,拿来换洗衣裳,叫他沐浴更衣。又笑着说他身上全是烟火味儿,很熏人。   确实是,大热天在考场里呆了这么多天,汗臭味和伙房饭菜的味道在衣服上和在一起,已经叫人难以忍受了。   洗过澡,高文眼皮子打架,再支撑不住,也顾不得很母亲说话,径直上床睡死过去。   按照乡试秋闱的规矩,三场考完,等到放榜还得等上半月,如此,桂榜才能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考生们也没事可做,又不好离开西安自回乡去。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至少都是小康人家,颇有些钱财。即便是寒门出身的士子,来西安考试之前,当地官府也是送了盘缠的,倒不怕没有生活费用。   手中有钱,又没事可做。考生们索性结伴四下游玩,将关中的名山大川游了个遍,华山是要登一登的,华清池那地儿杨贵妃洗得咱也要去泡上一泡。另外,这也是个蓄人脉的好机会。能够参加陕西乡试的书生们谁不是本省的人尖子,大家认识一下,以后若有事,也能互相帮衬。   于是,这段时间内,满城都是书生在办文会,吃酒踏青。   高文也不能免俗,应酬了几场之后,石幼仪的二哥从韩城过来了。见到亲哥哥,石幼仪自然高兴得直抹眼泪。她二哥见到妹子,心中也是欢喜,红了眼圈,却说不出话来。说句实在话,他也不知道该叫石幼仪什么。喊“妹子”吧,父亲不许。叫夫人吧,面子上须挂不住。   好在他在城中呆了一日,就随高文去了蓝田接收那边的产业。   蓝田地方不错,山清水秀,田地产量也高,庄园有佃户三十来家。靠着这个庄园每年的出产,还有西安城中店铺每年的租金,足够石幼仪和高文母亲过要优渥的生活。   看到妹子摇身一变从一个穷书生家的女儿变成乡绅夫人,石幼仪的二哥非常激动。   据高文的考察,石幼仪二哥倒是个实在人,又能识字算帐,毕竟是石廪生的儿子。读书虽然不成,可家中的教育却是摆在那里的。在接收所有产业的时候,将一本帐做得平稳,显示出不错的才干。   如此,高文也放心了。   在置办家业的同时,高文对于陕西马政案也异常关注。   在拿到确实证据之后,徐珵精神大振,手下侦骑四出索拿相干人犯,一口气捉了二十多个马场场主下狱。另外,陕西大大小小将近四十个官员也被他看管起来,封存了所有帐目。   这场风暴对于陕西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官场大地震。一但朝廷追究下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抄家灭门,也不知道有多少缺要空出来。   他的弹劾折子早在之前已经递回北京,只等朝廷圣旨过来,就押送相干人等进京受审。   可以想象,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徐大人已经成为今年国朝最大的政治明星,想不出风头也难。   在蓝田呆了十来天,算算日子,朝廷的圣旨也该到了,再过得几日,乡试的榜文也该放出来了。虽说对于自己能够上榜,高文有不小的把握,可科举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而且,他心中怀疑黄威在乡试舞弊,否则他那日在自己面前怎么笃定说一定能中。这厮若是中了举,可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此人在马政弊案一事上做事滴水不漏,一直没有抓到他证据。又因为他一直呆在考场中,徐珵也不好派人进贡院捉人,就暂时放过。   现在,也是时候解决他了。   要证据,这还不容易,来人,给他弄份罪证过来!   哈哈。   一想到这即将发生的一幕,高文就轻轻地笑起来。   回到西安城后,小鹰过来禀告:“先生且放心好了,你去蓝田的期间,在下一直盯着黄威,那厮现在还住在城中的住所里没有回韩城,也没逃跑。”   高文大奇:“这黄威倒是沉得住气啊!”这让他很是意外。   小鹰笑道:“虽说马政案闹得整个陕西官场如同黑夜里起了一场大火,可到现在主使者高凌汉还在贡院中没有归案,皇帝的圣旨也没有下来。只要高凌汉一日不落网,小喽罗们都心存幻想。黄威这人威风了一辈子,如何肯亡命天涯做个惶惶不可终日的逃犯。”   高文讥诮地一笑:“确实如此,他还是心存幻想啊!一个享受过权势的人,不到最后一刻,都是不肯放弃的。”   小鹰:“况且,黄威病得厉害,已经走不动路了。”   高文眉毛一扬:“病了,怎么回事?”   “姓黄的在考场中染了风寒,吃了汤药本见这要好。可一出考场,见牵涉进马政案的人被抓的抓,被关的关,连惊带吓,顿时沉疴不起,烧得都变了模样。”   高文心中大快:“好好得很,他在考场中的时候还笑我坐了火号,结果他自己却到臭号中呆了九个日夜,染了病也是老天有眼。好,好得很,也罢,正是拘拿他归案的时候了,绝不能让他痛快地死去。”   说到这里,高文心中对黄威的新仇就恨就涌了上来,咬牙道:“伤我母亲,我定要让这畜生被关在监狱里,受尽疾病折磨咽气才能消我心头之恨。咯咯,还想着中举,想着高凌汉为他撑腰,可笑,可笑!”   说完话,高文就出门去徐珵行辕,要领了牌带人去拘黄威。   刚到行辕,见到徐珵。   徐大人就笑眯眯地道:“尔止,你这阵子去哪里了,已有十来日没见面了吧?”   高文:“回恩师的话,学生想着来年不是要参加春闱,这就要离开陕西去北京了。可家中老母却是放心不下。学生手头还有些现银,就在蓝田置了些产业。准备秋闱放榜之后,娶妻成家,安置好家母,这才能放心赴考。”   徐珵继续笑道:“看来尔止最近手头很阔绰吗,置些产业也好。再多的银子放在手头,也用使尽的一日。”   高文听到这话,有点尴尬。这个徐大人可精密着呢,自然知道那日封了粮仓,自己和刁知县私吞了许多银子。   不过,看他样子,好象也不欲追究此事。   徐珵笑毕,又道:“至于春闱,你却想错了。就算要去考,也得等上两年才行。”   “什么,等上两年?”高文吃了一惊,急问:“恩师,这是为什么?”   徐珵:“你什么记性,春闱开恩科乃自然是我景泰元年。我且问你,明年是景泰几年?”   “明年自然是景泰二年……啊!”高文这才明白过来:草,原来春闱已经考过了,我脑子却是糊涂了,好想着一鼓作气将会试和殿试两关一并过了。   徐珵见高文有些失落,安慰道:“尔止,虽说错过了春闱,做不了天子门生,你也不必懊恼。依老夫看来,多两年时间温习功课,将底子打得再扎实些也是好的。”   高文无奈:“恩师说得是,学生受教。”   “还有……怕是要让尔止失望了……”徐珵犹豫片刻:“至于你秋闱之后成亲一事,只怕要延后。”   “延后,这又是为何?”高文惊问。   徐珵一脸的兴奋,道:“就再刚才,陛下的圣旨以八百里加急送抵西安,老夫刚摆了香案接了旨意。陛下在圣旨上嘉奖老夫用于任事,命我即刻抓捕陕西布政使高凌汉,并押送相关罪官、人犯,并所有人证物政解送北京至三法司会审。”   “尔止,你是重要证人,也需要去京城的。”说到这里,他不住搓手,喜不自胜:“老夫来陕西已逾一载,终于可以还京了。”   “啊,学生……学生也要去北京……”高文瞠目结舌,心中气恼。在他的原计划中,确实是要去京城的。不过,去那里是为了参加春闱。   如今会试考不成了,自己去那里还有意义吗?   还有,不能同石幼仪成亲,自己又给如何面对那个痴情女子。   我高文当初可是承诺过她的,难道要食言而肥?   徐珵见高文情绪不高,安慰道:“尔止,你是老夫所看重的人,这次能随为师一道进京,我也欣慰得紧。陕西一方天地实在太小,对于你的将来也没有任何好处。倒不妨在京城住上两年,一边出堂过审,一边温习功课备考。就算今年你不去京城,明年不也得赴京。到时候山水迢迢,未免仓促些。”   是啊,高文如何要参加两年后的会试,明年就得去北京。   实际上,不少过了乡试一关的举人都会提前两年进京。有心气的提前备考,准备搏一个进士出来光宗耀祖;对于科举失去信心的则进京活动,也好在吏部混个脸熟,看能不能补个缺,直接做官。   很多人在京城一呆就是十来年,有的人甚至直接老死病死在那里。 第220章 培养   高文没办法:“恩师说得是,既然朝廷有旨意,学生也不能不去京城。愿随行服侍恩师,能得恩师耳提面命,那是学生的造化。”   徐珵笑了笑:“你若是在读书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就是了。”他当年可是苏州的大名士,当年殿试的第二名榜眼,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祝枝山的外祖父。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名师,如此看来,能够得到他的指导,也是高文的运气。   高文心中总算高兴了些:“多谢恩师。”   徐珵:“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京城居,大不易。老夫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尔止你意下如何?”   高文:“还请恩师吩咐。”   徐珵:“我倒是想借马政案这个东风,为你在朝中谋个从七品的官职。毕竟,你要想考进士,也得等上两年。就算中了,也得去六部观政。不妨早些做官,一来可以得些俸禄养家,再则也好积累从政经验。”   “这就出仕为官了?”听到这话,高文两眼放光。   从七品官职是什么概念,那是县丞,放在后世乃是副处级,还是县常委。虽说明朝有非进士不得为官的规矩,也就是说,你不是正经的科举出身,没有进士功名,就不能做正七品朝廷命官。可这不过是官场的潜规则,如果天时地利任何三者占其一,又懂得经营,未必就做不到。   看徐老头的意思,自己进京城做官,还是直接进中央部委,这个起点却是要比在地方上做一个县丞高上许多。   明朝六部的职司设置和后世也没多大区别,比如吏部,一号首长是尚书,就是部长了。两个副职分别是左侍郎和右侍郎,相当于后世的副部长。尚书和侍郎下面则设十三个清吏司,分别管辖各省人事;司下面则设郎中、员外郎、主事。官员的品级从正二品大员,到从七品办事人员不等。   如果自己能够进中央机关做个官,就算是从七品也是不错。   正如徐珵所说,可以积累为政经验,摸清这明朝政府和官场的运做规律,对于自己的前程却是大大有好处的。   徐珵微笑颔首:“对,我知道尔止你如今在平凉府甚至陕西士林有些才气,也有些傲气。不中进士直为官,内心中未免有些不甘。不过,你入仕之后一样可以锁厅参加会试嘛!京城居大不易,往年也有不少举子在京候试期间进衙门当差办事,后来中了进士也是一桩美谈。”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是的,京城消耗甚大。吃穿用度所需花费比起地方上却是要贵上数倍,不好考生在京备考十年,使光了银子,没个奈何,四下谋生。入馆给人当私塾老师的,给人做幕僚的,甚至帮人争诉做掮客的大有人在,去吏部候选补个官职岂不比干别的营生风光体面?   徐珵对高文非常看重,这可是他所收的门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而且,看他做事的手段,有勇有谋,日后若是中了进士,必成大器,必成自己在庙堂上的得力臂助。   他实在是太缺人手了,与其等高文中了进士入仕之后慢慢熬资格,还不如现在就开始锻炼使用。   只是担心高文才子脾气一犯,却不肯去候选,从七品虽然是官,却不是朝廷命官,说起来也没什么面子。   他却不知道,高文心中却是千肯万肯。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可是见识过副处级,县委常委一级官员的威风的,并不觉得做这么一个官儿有什么好丢脸的。别说县委常委,就算是一个正科级的局长,那也是风光滋润。在现代社会,很多普通公务员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可终其一生,也不过到副科实职,享受正科待遇到头。   他一下子成了副处,还进了中央机关,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然,当着徐珵的面子,高文还得装出一副委屈模样。拱手道:“多谢恩师提携,这也是老师对学生的一种历练,学生绝不敢辜负你的期许。不过,一切还得等学生中举之后再说。”   徐珵点点头:“是的,科举一事谁说得准呢,希望你今科乡试能高中桂榜。不过,今年陕西秋闱的题目也易,你们这里也没什么人才,以你的文章,轻易就能中了。”   高文在心中给了徐大人一个白眼,你徐珵生在苏州那种文教昌盛之地。又是世家大族子弟,从小就有名士登门教授,师资力量雄厚。自参加科举以来,一口气连过六关,高中榜眼。科举考试在你看来,也就是写几篇文章的事儿。却不知道,这世上又有几人拥有你那样的条件。就好象后世一个北京高三学生跟湖北、河南、山东的考生说“北大、清华不难考啊,只要认真复习,正常发挥就可以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这考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学生惭愧。”高文又问:“恩师,这陕西马政案的相关人犯、罪官和人证、物证解送京城之后,案子什么时候能够审结?”   “按照我朝制度,先要三法司会审,结案之后,进呈御览,由天子定夺,该斩的斩首,该流的流。毕竟,此案涉及到封疆大吏,涉及到一省上上下下官员,涉及到朝廷的马政,需慎重。从罪官进北镇抚司诏狱起,到最后,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徐珵说到这里,忍不住看高文一眼,眼神中满是疑惑:“尔止,你问这个做什么?”   高文:“主要是学生与人有婚约在身,本打算秋闱之后就成亲。这次去京城,若是耽搁得太久,却是不妥。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徐珵弗然不悦:“尔止,男儿志在四方。我辈读圣贤书,为的乃是修齐治平,以天下为己任,岂能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   高文装出羞愧的模样:“恩师教训得是,学生只是觉得当初答应了人家,如今却要推迟,却是不好。人无信不立嘛!”   徐珵摇了摇头,叹道:“也是,你都十九岁了,再过得几月就满二十,终身大事确实不能在拖。老夫在你这个年纪,已是妻妾成群,儿女绕膝。可是,作为重要人证,朝廷有令你必须去京城走上一趟。这样好了,你先去。等到那边之事完结,可派人回陕西迎新妇去京城与你完婚。到时候,老夫倒想向你讨杯喜酒吃。也就是最多一年的事情,何必芥怀?”   高文大喜:“多谢恩师,是啊,学生怎么忘了这一出。”   是的,大不了再推迟结婚一年就是了。石幼仪性格温和,想必也可以理解的。   再说了,作为一个现代人,高文并不觉得晚上几年结婚是什么坏事。后世三四十岁才成家的人也不罕见,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态度以及婚姻观。   师生二人坐下又说了一会儿话,高文就问:“恩师,什么时候启程去北京?”   徐珵:“后天一大早贡院开锁放榜,捉拿了高凌汉一干罪官之后,大后天就启程。尔止,不管你中还是没中,都要随老夫一道回去,还是早做准备才好。当然,为师对你能够中式还是有很大信心的。”   说到这里,他兴奋地搓着手:“后日凌晨,老夫将带着天子旨意和锦衣卫在贡院大门等高凌汉出场。到时候,却要看看高布政使又有什么好说的。”   当出徐珵带兵进布政使司衙门,查封帐目时和高凌汉起了激烈的冲突。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已经彻底翻脸。   政治上的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将事情做绝,自不能给政敌以翻身的机会。   从史料上来看,徐珵这人并不是个心胸开阔之人,内心中想必已恨高凌汉入骨。   一想到那场景,他就兴奋得满面潮红。   看得高文暗地里不住摇头,接着又是一笑:这个徐有贞倒是报仇不过夜,恩怨分明,也是真性情。   说了半天话,看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高文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就向徐珵提出要一道手令,缉拿黄威归案。   黄威在陕西马政案中不过是一个小杂鱼,根本上不得台盘。也如此,徐珵根本就没想过要去捉拿这人,在徐大人眼中,就算要拿罪犯,至少也得是正七品朝廷命官。   就笑道:“君子以直报怨,必当如此。”   然后走到案前,写了一道手令,用了印,递给高文,又叫他带了兵士去捉拿黄威。   等高文接过手令,正要走。徐珵想起一事,道:“且慢,这个黄威可是有功名的秀才,要拿他得让学官先革除了他的功名,老夫先知会一下学政衙门。还有,我不建议你现在就去捉拿那个黄威。”   高文大奇:“学生不明白。”   徐珵:“就算要拘人,也得等桂榜出来才好。听说尔止当初被这贼子陷害,没办法只能改籍去平凉庄浪,考取功名自保。以你才学,中个举人是笃定之事。如果能够以举人身份等门拿人,岂不痛快。当然,黄威也参加本次秋闱。他可能中,也可能不中。若是不中,见你这个大仇人功成名就,而自己就要沦为阶下囚,也不知道作何感想?若是中了……”   高文道:“若是中了,却转眼就要被革除功名,到刑场上走上一遭。如此打击,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师生二人同时大笑起来。   从徐珵行辕出来,高文也不急着去寻黄威的晦气,只吩咐小鹰把那厮盯紧了,休要叫他逃脱,自回家去见石幼仪,向她说明婚期延后一事。   想起石幼仪,高文觉得这一年来自己亏欠她实在太多,此事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起。   顿时,脑袋就隐约做痛。   心中有事,倒是忘记去想自己的秋闱乡试最后究竟是什么结果。   按照日子算来,乡试的分房阅卷已经结束,应该已经进入转桌会审阶段。   不,只怕转桌也已经结束,所有的卷子都已经到主考官手中了。   还有一天,还有一天本次陕西乡试的结果就要出来。 第221章 杜生辉的头一次   其实,在陕西秋闱正式开考的第三天,也就是第一场考试结束之后,头一场《四书》文的朱卷就被分送到十八房同考官的案头。   所谓朱卷是相对于考试的原卷都用墨笔所作而言的。   在明清两朝,乡试一级的考试,考试在作完卷子之后,原卷也就是墨卷并不能直接送到考官手头审阅。先要用纸糊了名字,交给誊录官用笔蘸了朱砂重新誊录一遍,送交考官批阅。因为都是红字,所以又叫朱卷。   看到手头的卷子,黄字号考棚的同考官杜生辉一则以喜,二则以忧。   喜的时候,这可是自己头一次做考官。从他手上,至少要送出去四到五个举子,这些人可都是陕西一省一时之俊彦,日后可都是自己的门生。当然,在主持县城的时候,自己也收过许多学生。不过,那些童生很多人都不过是来应个景,说不好一辈子都中不了秀才,成不了名教中人,也做不得准。   他年轻有为,自从在科场上杀出一条血路做了正七品知县之后,也不知道拜了多少老师。现在终于等到有人喊自己恩师,还真有点十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只不叫人欢喜莫名。   做了考官,不但可以蓄养人脉,经济上的好处也是不少。等到榜文一出,没个门生可都是要送上一笔谢师银子的,少的三五十两,多的几百两,不无小补。   很多官员一辈子说不定只能轮到一次大考差,做考官的机会,自己才上任一年就落到这个好处,想来上头也是看到恩师吏部天官王尚书的面子上吧?   忧的时候,黄字号棚有考生三百来人。每人三篇《四书》文,每篇八百字,就是二千多字,三百来人都快七万字了。《四书》文之后还有《五经》题,策论和试帖诗,如何看得过来?这玩意儿可不是话本小说,枯燥到极处,非将要读到脑子疼不可。   不过,国家抡才大典何等紧要,必须提起精神来,勿要遗漏一个人才,却给恩师面上抹黑。   想到这里,杜生辉提起精神,也不休息,径直掌了灯,熬夜阅卷。   只看得两张卷子,杜知县就觉得心气浮躁。   今科乡试大主考李祯李昌祺出的题目实在太简单了,三个题目都是书中名句。一般来说,都是先生授业时,用来给学生学习八股时文写作时入门之用。   他当年发蒙的时候,这三道题目几乎每年都要作上一次。至今回想起来,还能清楚记得自己当初所作字句和老师的评点,以及……老师凶狠抽下来的戒尺和厉声的呵斥。   是的,这三个题目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童年阴影。如今,一看到考生们的文章,不愉快的记忆浮上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陕西考生们的文章写得实在不怎么样。看得出来,他们抄的也是自己的旧作。因为以前经过老师的修改增删润色,已经磨得极为圆润,叫人挑不出丝毫的缺点。但正因为这样,所有的文章看起来都是千人一面。   你读了上句,都能猜出下句。   如此一来,他这个考官简直就是个摆设。而且,要想从中挑出优异者,难度实在太大。因为,要想在这种老生常谈中脱颖而出,你必须写出亮点。而这,却不甚容易。   一口气看了好几人的卷子,杜生辉脑袋开始昏昏沉沉。   直到“噼啪”一声将他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却是蜡烛已经烧到尽头。   外面的天色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听打更的声音,已到卯时,自己刚才这一迷瞪,一不小心睡死过去。   杜生辉禁不住苦笑,知道以自己的状态,这卷子是没办法再看下去了。索性和衣上床睡觉,准备蓄养力气明日再说。   第二日起床,洗刷完毕,用过早饭,又看了一上午卷子。等到午间,已经有人把卷子推荐了上来,呈与两个主考审核。   按照科举场上的规矩,房官在初审之后会将合格的卷子呈到主考官那里。在接下来几日,主考官会细细地将荐卷读完,如果没有多大问题,就会放过去。等到十八房同考官的卷子都审完,然后进行转桌会审。   这个将卷子推荐上去的同考官是西安府同州的知州,姓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官员。说起来和杜生辉的恩师吏部尚书王直有些渊源。同州距离韩城也就一两百里路,杜生辉和他打个交道,有些私交。   听到这事,杜知县吓了一大跳。一个房师就要经手三四百份考卷,又要推荐上去十张卷子。自己年富力强,到现在也才看了十来个考生,这冯知州年纪一大把,竟将手头的差事办完了,当真是不可思议。   心中好奇,再加上看卷子看得头疼,杜生辉索性就走进冯知州的房中。却见这老知州正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着几上的书,一边悠闲地喝着茶水。   杜生辉见他如此轻松,心头羡慕:“冯知州惬意啊,听说你已经将卷子推荐上去了。如此神速,真叫人羡慕。”   冯知州:“原来是杜知县,快请坐,却不知道你的卷子审得如何了?”   听到他问,杜生辉苦笑:“惭愧,刚开始卷子送来时,也不过十来本,还能认真读。到后来,交过来的卷子越来越,就应接不暇了。我也是看得头疼,就过来做做,讨口茶水,等养足了力气再回房去继续熬煎机。还是冯知州学问素养深厚,这么快就将卷子读完。”   “读完,怎么读得完?”冯知州呵呵一笑:“你的问题就是太认真,不过是一场乡试罢了,不用太在意。若是一本一本看下来,谁经受得住。”   杜生辉大奇:“在下不明。”   冯知州道:“只每卷只看一个起讲,要得的就留着,待再看下文,如此,就有一大半卷子;要不得的,便归在落卷一起。如此,就有一大半不用看。拣了好的,再看;看定了,就拿去荐。”   杜知县瞠目结舌:“这……国家抡才大典何等要紧,如只看个起讲,错过了好卷子,对考生是不是不太公平?”他毕竟是个年轻人,心中还有些读书人的执念。觉得一个书生十年寒窗也是辛苦,若是因为起讲之前没有作好,就要名落孙山,也实在是惨了些。   冯知州还是呵呵笑着:“杜知县啊,你说只看个起讲,错过了好卷子对考生不公平,这个说法老夫不敢苟同。”   杜生辉不欺负,目光灼灼地看着冯知州:“还请教。”   冯知州道:“若真要讲公平,得将《四书》题《五经》题还有后面的策论和试帖诗聚在一起审,综合考虑才是。有的书生《四书》题做得好,有的人则长于策论。可是,朝廷去士大比,第一场就要荐卷。头场才了,二场的经卷又来;二场完了,接着又是三场的策问。可笑这第三场的卷子,十本有九本是空策,只因头场的八股荐了,这个就是空策,也只得荐在里面。可以说,头一场就能决定一个考生的前途。如果有人四书文做得花团锦簇,又能从他卷子里拣得一本好策,固然是好事。没有,也无妨。你说,这公平吗?”   杜生辉哑口无言。   冯知州又道:“杜知县,今科考试题目实在太简单。只要是读书人,这三题,谁不是作个几十上百遍的,估计都作得差不多。要想从着挑出好卷,就得看他能不能写出新鲜花样来。若文章新异,这破题、承题最是关键,一眼就能分出来。所以,看到起讲就可以了。再读后面的,纯粹是白费工夫。”   这简直就是混帐话,可仔细一想,这冯老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杜知县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想必,其他同考官也是这么做得吧!   果然,到了晚间,又有两房同考官将卷子推荐上去,动作倒也快。   杜生辉本有心效法冯知州,如此一来,既不违制,自己也能落得轻省。   可是,又一想,自己如果懒政,没事还好,若有事,将来又如何面对恩师。懒政怠政之人,恩师是最瞧不起的。   而且,黄威和高文那边……   一想起这两人,杜生辉心头顿时一凛。   高文也就罢了,黄威可是在自己这里使了银子的。为下人们挟持,自己不得以收了他的钱。拿人手短,无论如何得替人将事办了。   如果黄威的卷子没有在自己手头也就罢了,须怪不得我杜生辉。若是恰好在我这里过,拿钱不办事,坏了名声,日后还有谁敢相信我杜生辉?   不行,这卷子还得一本一本仔细看下去。   这一看,还真找着了。   到了第二天,突然间,杜生辉发现自己正在看的这份卷子有些不对劲。   这张卷子的三篇文章说句实在话作得一般,在经义上也算有些见解。但属于考个秀才功名没问题,要想中举,还欠火候,需要再读十年书的程度。一般来说,这种大路货一旦落到考官手头,都会直接扔进废纸篓子里。   不过,这篇文章所有该用疑问句的地方都用一个“乎”字结尾。 第222章 找着了   “找着了!”杜生辉看到这份卷子,禁不住一声欢呼。   此卷想必就是黄威了。   是的,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首先,取了这份卷子,自己总算是将事情办下来,对黄威有个交代。其次,找到黄威放他过关之后,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大可学冯知州那样,每份卷子只看第一篇文章的开头起讲部。好就推荐上去,不好就扔到一边。不用再逐人逐字逐句地读卷那么辛苦。   “这个黄威啊运气真好,无巧不成书,他的卷子恰好落到本官手头,真是天意!”   杜生辉忙大概将这份卷子读了一遍,又提起笔写了荐语。不外是“古文之妙全在提笔折笔,折笔有情则文势蓄聚,试于此等文参之。”   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按照乡试规矩,同考官荐卷的时候要写推荐理由,要能说服人。   想了想,杜知县觉得有些不妥,黄威这卷子作得也是一般,自己这么夸奖未免叫人心中不服。   就又补上一句:“文以神韵别雅俗,不必有惊迈之思,而溶漾字句藐然绝俗。”   特意指出,这份卷子之所以被推荐,倒不是因为作得新奇,而是文有神韵。   神韵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也不好量化。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谁也不能说谁的不是。   总算完成了一件事,杜生辉一身轻松,手头的卷子也只看个开头,不合用的就扔到一边。如此一来,审卷速度也快了上去,一天下来,就读了两百卷,倒也轻松。又从中筛选出两份卷子。   至于高文的卷子是否在被扔到一边,他才不在乎呢!   如此一日,精神也养足了。第一次做人的考官,加上找着黄威的卷子,杜生辉心中兴奋,却是睡不着了。到了晚间,索性挑灯夜战,准备将所有的推荐卷子都挑出来,明日也好休息一日。   到后天,第二场的五经文就要送过来了。   这一认真读卷,就读出毛病来。   渐渐地,杜生辉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背心也出了一层热汗。   原来,就在今夜阅卷的时候,他又发现了六份卷子不对劲。   和他先前以为的黄威的卷子一样,这六份卷子上也满是疑问句,结尾都用一个“乎”字。   心中大骇:这这这,这怎么都留了关节,究竟哪一份才是黄威的卷子?对的,定然是幕僚们贪财,将这个关节送人做了人情。   这些狗才,口头上说只保送黄威一人中举,私底下却又去卖关节,却叫我莫辩雌雄,这不是害人吗?   杜知县气得浑身乱颤,强自冷静下来,将那死份卷子细细看去,却都是枯燥乏味到极处的普通货色。   这样的卷子若是取了,那才是个笑话,士子们还不闹翻天。   混蛋东西们,尽给本官找麻烦!   想到这里,杜知县心头火气,将这些带着“乎”字关节的卷子都扔进废纸篓里去,一个人在那里闷坐了半天。   待到冷静下来,杜生辉又想:这么多带关节的卷子,在没有拆弥封之前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说不好黄威就在其中呢?我得了人家的钱,而且黄主薄又是韩城大户。若是不取了他,将来本官见了他的面须不好意思,以后还怎么在衙门里做官。   “罢,罢,罢,拿人钱财,这手却是要短些,我还是将他们的卷子都推荐上去吧?”   没个奈何,杜知县只得又将那六份卷子拣起来放在案头,斟酌着写了荐语。   那几份卷子质量实在不成,杜生辉毕竟是读了多年圣贤书的进士,这一通好评写下来,只觉得面红耳赤,身上起了一层热汗,当真是羞愧难当。   如此一来,他手头已经有七份荐卷了。   这次陕西秋闱要取五十名人,共有十八房同考官。按照规矩,要推荐上去一百份试卷转桌过审。到最后,还得淘汰下五十份。剩下的,就是今科桂榜的中式举子了。也就是说,每房要根据自己手头考棚考生的多寡分得一定的荐卷名额。   杜生辉这次乡试要推荐八人,扣除这五张卷子,还剩一个名额。   一口气推荐上去七份劣卷实在太过分,怎么说也得挑一张好卷子撑门面。否则,自己这一房没个人才,还不叫人笑死?   想到这里,杜生辉提起精神,读起卷子来更加小心。   这一看,还真找这一份好卷子来。   只见那卷子的第一篇文章起句用语就奇崛,破题也是廖廖十多个字,起讲句过渡后,连着是排山倒海似的妙语。看卷子上的试帖诗,也是工整稳当,良句不少。   这人的三篇文章作得那叫一个锦绣如花,显然是老于八股时文之道。关键是一个“奇”字,更是叫人眼睛一亮。   是的,这次乡试李大宗师出的题目实在太简单、太老套,几乎是人人会作。如此一来,要想在几千士子中杀出重围,你就得写出新异来,否则立即被海量的试卷给淹没了。   杜知县这几日看卷看得气闷,突然读着这一篇奇俊的小清新,就如同大热天里吃了一盏冰镇酸梅汤,从里爽到外。   禁不住哈哈一笑:“可算是找着了,这可是一份能排进前十的佳文。有此卷在,收了这个门生,也算是我杜生辉的运气!”   正要提笔推荐,杜生辉有将笔搁下:“不忙,单一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知道另外两篇作文写得如何?”   他的老师是吏部尚书王直,可以说系出名门,前途远大。平日里,他自视甚高。今年乡试,自己选的七份卷子说句实在话都是普通得紧,也显不出手段来。有这份卷子在,说不定可以在两个大宗师那里争取一个好的名次,为自己的师门招揽一合用的人才。   乡试考场上,一般来说,审卷的考官只看第一篇文章和第三篇,如果觉得好了,再看第二题。实际上,很多时候,第一题作得入了考官的眼,多半能中。第二、第三题多是用来核定名次的。   想到这里,杜生辉又去看第三题《毋我》,却是一样作得非常好。   心中欢喜,又去看第二题,依旧是开篇新异,气势雄浑,真真是凤头、豹尾、猪腰。   这下,杜生辉忍不住击节叫好:“不错,三题都作得字字珠玑,是个能读书的。这科前三的卷子可算是落到我手头了!有此卷在,别人也没话说。”   是的,考得多了,秀才们进考场之后也有了经验,揣摩得出考官的心思。头一题都作得分外小心,第三题还好,到第二题的时候,气泻了,精力不济,不少人的水准就一落千丈。   这份卷子难得的三题都保持着极高的水准,最是难得。   而且,陕西文教落后,能够写出这么一手好文章的人也不多。在杜知县看来,这人怎么也得中个举人,怎么也得进前十,甚至前三都可以争取一下。   第一次做同考官,就送出前三的卷子,对于杜生辉来说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不觉手舞足蹈,几乎忍不住要跑到隔壁去找其他几个房师过来看卷子,点评一二。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心底生起:“这会不会是高文的卷子?”   一刹那,高文和自己最后一次见面时,那张满是讽刺和仇恨的脸浮在眼前。   杜生辉几乎忍不住要去扯卷子上的弥封,但一伸手,才苦笑起来。原来这朱卷上只有考生的考号,并没有弥封也没有名字。   要等到录取之后,大宗师才会叫人将原卷,也就是墨卷取来,撕了弥封,核对、写榜。   在此之前,作卷子的人姓甚名谁,也没有人知道。   也就是说,这卷子的作者究竟是谁,杜知县也不敢肯定。   或许是高文,或许不是。   如果不是,固然皆大欢喜,自己也是面上有光。   可如果是呢,那个笑话就闹大了。   高文这厮以前不过是个卑贱的衙役,后来因为是方孝孺案的后人,得了朝廷平反,这才参加了科举考试。当初,杜知县要对高文用刑,这厮已是恨他入骨。   如果自己一意推荐他中举,甚至争取到前三的名次。高文肯定不会领这个情,也不会认他这个房师的。如此一来,杜生辉的脸面往哪里搁。   坐在椅子上,杜知县回忆了一下高文以前的作文,心中已经肯定:“看来,就是他。”   高文自从将户口迁去平凉府之后,在科场上的表现堪称夺目。县试得了头名第一,府试的时候虽然不是头名,却也轻松过关;到院试这种正经考场的时候,又是头名案首,差一步就中了个小三元。可以说是这十多年来,平凉府最能考试的一个才子。   平日间,在官场上,一提起高文,平凉府的相关官员,尤其是学政都是褒奖有加,洋洋得意。私底下甚至还调侃说:“如此人才,西安府韩城县竟然诸多刁难,以至人家迁移户口到我平凉来考。哈哈,倒是平白地将一份政绩送到我等手头。如果高文再中个举人,将来再得个进士,咱们可就赚大了!”   说着说着,话头就扯到杜生辉的身上,说他杜知县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不,不能让他过!”   “可是,这卷子实在是作得好呀,不过,实在说不过去。而且,我手头的卷子中也就这份看得过眼啊!”   一时间,杜生辉内心中天人交战,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万一这份卷子就是高文的呢,如果他真的中了举,又是由本官手头送出去的……混帐小人,你既然可以改回良籍,在韩城在西安府考试不成吗,偏偏要跑去平凉府?这分明就是同本官作对啊,本官连这个万一都不给你!”   一时间,有怒气勃发而出,杜生辉“呼”一声将那份卷子扔到废纸篓中去。 第223章 转桌   卷子丢进废纸篓子中之后,杜生辉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地一阵羞愧,继尔空落落一颗心没个靠处。   当真是五味杂陈,纷至沓来。   还差一个名额,这个时候,第二场的《五经》文考卷已经送过来了。   看看手头,还有一百多份卷子没读完,杜知县那里还有心思去挑,就从中随意拣了一份,胡乱写了推语,合在那七份留有关节的卷子中,送去两个大宗师房中。   出了门,吸了一口外间火辣的夏日空气,杜生辉突然有些颓丧,心道:“我好歹也是名门子弟,进士及第,正经的名教中人。却给区区一个高文弄得如此不安,有失体统,有失体统……此人直是可恶!”   本次朝廷派考差,李祯和舒日长一正一副,按说都负责录取考生。不过,官场有个潜规则。李祯是大主考,负责出《四书》题,而头一场又直接关系到考生能够中举。所以,录取谁,都是李大主考说了算。而舒日长出《五经》题,也只不过是辅助。   到了李祯房中,杜知县就看到那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内帘官,都在陪大宗师说话。   见了杜生辉,众官都笑道:“杜知县来得好迟,这是把房同考官中,你是最后一个荐卷的。”   杜生辉拱手笑道:“我看卷慢,比不得各位。”又朝李祯一恭身:“见过钦差大宗师。”   “恩,来了,放这里吧!”李祯指了指长案。   那案上的卷子已经堆积如山,舒日长正在逐一登记。就对杜生辉笑道:“科举乃是国之大事,仔细些也是好的。”   又看了众考官一眼,道:“你们啊,做事未免潦草些。这么早就推荐上来,没个打发光阴的法子,就跑我们这里来闲坐。”   众官都呵呵一笑,又问杜生辉说,杜知县你荐卷如此之迟,是个把细的,想必择出什么佳卷,快把来咱们一睹为快。   杜知县心中有鬼,如何肯叫别人看到自己手头的荐卷。那些留有关节的文章作得实在不怎么样,在淘汰掉那张疑似高文的考卷之后,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来。   就道:“你们可有什么好卷子可读?”   众内帘官呵呵一笑,都说,今科题目实在太简单,也没有好文章。   却不肯多说。   大家见此情形,以为杜生辉又话要私下同两个大主考说,都知趣地起身告辞而去。   “杜大人可有事,有好的卷子要推荐?”舒日长见众内帘官离开,如先前同考官们那样重复问了这一句话。   其实,方才那群内帘官过来,一是手头没事且来闲聊,二来也是要将手头的佳卷推荐给自己和李主考官,也好争取个好的名次。自己的荐卷如果名次靠前,作为房师,也是面上有光。   当然,这其中难保没有人收了人情,要来说项。不过,没有确凿证据,也不好说什么。   推荐好卷乃是房师的职责,合理合情合法。   杜生辉手上一大堆留有关节的卷子,质量一塌糊涂,如何敢呈上去出丑。干笑了一声:“却是没有,一切但凭二位大宗师定夺就是了。”   说着话,将那堆卷子放在长案之上。   舒日长笑了笑:“真没有?”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闭目假寐的李祯睁开疲惫的眼神,道:“杜大人一颗公心,不愧是王尚书的得意门生,不错!”   舒日长也是满面的欣慰,也点了点头。   杜知县突然间一阵心虚,又是一阵羞愧。   他是最后一个将卷子推荐上去的,接下来,就该轮到两个大宗师初选。这事也简单,不外是浏览一道,看有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若没有,就放到转桌会审。实际上,十八房房师推荐上来的卷子有一百多份,实在太多。接下来又是第二场和第三场的卷子,两个大宗师也没办法一一细看。   对于他们来说,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对杜知县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接下来两场的卷子他也懒得再看,只将自己推荐上去的那八个考生的《五经》文和策论、试帖诗挑出来,粗略审上一审。见格式对了,没有违制之处,照例推荐上去。   这正如冯知州所说,反正这八人的《四书》文都已经推荐上去了,后面的策论什么和考试的结果已经没有多大关系,彻底沦为空策。   很快,三场考试结束,陕西省的四千多考生出场。而大宗师们已经审完推荐上去的卷子,本届乡试就开始转桌会审。   转桌会审,那是科举考场上最最关键的时刻。毕竟,一个考生的卷子被推荐上去,并不就说你一定能够中举,在这个环节还得被淘汰一大半下来。   所谓转桌会审,就是将推荐上去的一百个考生的三场卷子合在一起,分发给十八房内帘官。由他们按自己的喜好,拿笔打上圈、横、竖、三角、差五种符号。如此过上一遍之后,按照被画了圈的多少排成绩选上一遍,交给两个大主考定夺最后五十名中式举人名额。   因为卷子都要在所有同考官手头过上一遍打分,基本可以做得公开公正公平。   当然,这一关也不是没有漏洞。同考官们谁没有自己的关系,也会四下活动,拿了卷子,请同仁关照一而。但首先,你得保证留有关节的考生的卷子能够被推荐上来,而恰好有被你认出。   所以,虽说考场上也有人情这种东西,但在严格的考试制度下,却是将所有的舞弊可能降到最低。   而且,转桌会审的时候,所有的考官走要集中在大堂中办公,所有的卷子都要集中审阅。若有人舞弊,立即就会被大家发现,免不得要受到弹劾,罢官免职追究法律责任。   这可不比得分房阅卷,只读个破题和承题,就能扔到一边或者推荐上去。得一字一句地抠,提着笔逐字逐句标记,自然快不了。   因为,这一关到最后出案,至少十来天,急不来。   自己推荐上去的卷子是何质量,杜生辉自然清楚。他是个年轻官员,脸皮薄,不觉心脏一阵乱跳。怕就怕这过审的时候出了鬼,叫大家耻笑。 第224章 名额定夺   果然,越是担心,越是出鬼。   同考官们谁不是进士出身,有大学问的人。当年科举入仕的时候也作得一手好八股,难免带些书生意气,遇到好文章的时候,有人甚至会击节叫好,然后站起身来,大声朗读。   笑道:“此文甚佳,若不上榜,我心中不服,当画个圈儿。诸君觉得呢?”   若遇到文理不通的文章,又或者其中一句写岔了,闹出笑话,也会朗诵出声,权当取个乐子。   大家自然也会一通讨论,认同的就在上面画个圈儿,不认同的,则画个三角,甚至直接给差评。如此,倒也有趣。   杜生辉不敢说话,只低头看卷。别人以为他自重身份,佼佼不群,也不在意。   这一日,突然有个内帘官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这卷子倒是有趣。”   正是午后恹恹欲睡之时,李大宗师已经打起了响亮的鼾声,其他人也都是两眼迷离。听到这一声笑,知道有好戏,同时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什么题叫你笑成这样?”   那人又是扑哧一声:“一道五经题,这个考生用了个邦君之妻的典故,还破了题,破得倒也有趣。”   所谓邦君之妻,说的是春秋是国君的妻子,称之为夫人。出自《论语》中《季氏篇》一文。原句是:“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这套称号是周礼的内容之一。这是为了维护等级名分制度,以达到名正言顺的目的。   “哦,原来这个考生修的是礼记。”副主考舒日长应了一声:“题怎么破的?”   那内帘官道:“考生是这么破的题‘圣人思邦君之妻,愈思而愈有味焉。’哈哈!”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都哄堂大笑,就连已经睡过去的大主考李祯也醒过来,仰声大笑:“这题,这题……破得倒是新异……哈哈,小杀老夫了!”   一时间,大堂里笑成一团,所有人都在抹眼泪。   “你们笑什么?”舒日长可没有李祯那么随和,面容一整,厉声大喝。   大家心中一凛,这才安静下来。   舒日常铁青:“这是谁推荐上来的卷子,竟敢辱及圣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能用,还得追究房官的责任!”   那的考官看了看考号,才道:“回钦差大宗师的话,是杜知县推荐上来的。”   “啊,怎么可能!”众官都是大惊。   杜生辉一张脸变得通红,心中却是不信,急忙抢过那张卷子,一看,正是自己推荐上来的,还是留有“乎”字关节中的一份。   看到众人玩味的目光,杜生辉知道自己这个丑出大了,脑子里嗡嗡着响,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隙好钻进去。   这考生也不知道是不是黄威,不过,无论如何,自己是脱不了关系的。   这人破题竟然说大成至圣先师孔圣人垂涎国君夫人的美色,越想越冲动,越想越有味道,这这这,这简直就是对儒家经典极的侮辱。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自己立即就会成为大家酒桌子上的笑料。如果传到北京恩师的耳朵里,我以后又如何面对他老人家?   “这样的卷子,连基本经义都不知道,怎么能推荐上来?杜大人,你又如何解释?”舒日长森然道:“陕西考场上竟然出了这种事,本官亦感面上无光呐!”   这话说得难听,大堂中没有人再敢笑,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时候,李祯突然一笑:“这考生说不好只治《四书》,作五经题的时候选错了题,这才闹出个笑话来。”   舒日长是个梗直之人,愤怒地看了杜知县一眼:“什么选错了题目,本官不敢苟同。这邦君之妻一句可是《论语》里的,大主考又何必为他开拓。”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这张卷子不用就是了。”李祯是个好好先生,反正他也是马上就退休的人,也不想再得罪人,就道:“之所以选这张卷子,杜知县不过是给大家开个玩笑而已,他手头自然有好卷子。对了,这一通笑,大家可精神了些?”   众人陪着笑了一声:“却是精神了许多。”   舒日长:“昌祺,本官怀疑杜知县……”   不等他“舞弊”二字说出口,李昌祺打断他的话,笑道:“诸君,老夫再说个笑话儿给大家振奋下精气神。”   众人:“昌祺公的笑话儿自然是好的,快说,快说。”   李祯:“大家都是进士出身,做了这么多年官,有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做内帘官。功名一物,在局外人看来好象非常金贵,其实也低得紧。你们可知道的,中了进士去参加殿试,那里头的小桌子有矮又破,有三条腿的,甚至还有两条腿的,根本就没办法使用。到了殿试那天,新科进士们穿戴冠服,一个个仪表堂堂,却要在背后自己背心了一张桌子进去。一个个勾腰驼背,跟乌龟似的,还谈何体统?”   众官都是一笑,又有人问:“李公当年也背了桌子进去?”   “自然是。”李祯道:“不但背了进去,还背出来了。别人殿试之后,就将桌子扔在里面,不肯在带出去,急得宫中的太监们哇哇叫,说丢这么多破烂在里面,当我天家是拾荒匠啊!可进士们就是不理,公公们见我老实,死活要将桌子放老夫身上。结果,老夫以堂堂一甲之尊,却给大内做了一天苦力。”   众人笑得更是直抹眼泪,都道阉贼可恼!   “所以说呀,功名这事,还有这场秋闱,大家别太苛刻了。”李祯笑眯眯地看了舒日长一眼又看了杜生辉一眼,既是劝解,又是告戒。   丢了这么个大人,接下来,杜生辉再不同人说话,只埋头审卷。   如此有过了几日,转桌会审终于结束。   最后一排名次,杜生辉所推荐的卷子没有一张进入前五十,统统落榜。   这情形已经不对劲了。   乡试场上有个潜规则,每个房师推荐上来的卷子无论质量如何,好歹也得放一两份过关,因为谁也不知道内帘官的荐卷中有没有人情卷。还有,总不可能你大收门生,人家一个也无,面子上却是挂不住。   退一万步将,能够做内帘官的官员都是进士出身,学问品德都是本省官员中的上上之选。你一个名额也不给,传出去,岂不是说人家学问实在太差。   所以,在转桌阅卷的时候,碰到某房的卷子得的差评实在太多,大家都会卖个面子给画几个圈,好歹保举一两个考生上榜。   但今天的情形和往届不太一样,杜知县推荐上来的卷子质量实在太差,已经引起了钦差大宗师们的警惕,再逆势而为,难保不会引得两位大主考勃然大怒,甚至上折子弹劾陕西考官受贿舞弊,那就划不来了。   再座的其他十七房同考官都是人老成精的,转桌阅卷的时候也分外仔细,如何看不出杜生辉这房的卷子都留了关节。这些卷子有一个共同特点,但凡用到疑问句的时候,也不管恰不恰当,都以一个突兀的“乎”字结尾。通篇下来,看得人别扭万分,既好气又好笑:你杜生辉收了人家银子,要卖关节,送一两张卷子出去也就罢了。可张张卷子如此,肆无忌惮,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些吧?   别人送人情都有个底限,一人送一份。再多,就怕引起其他考生的不满。而且,如果可以,最后能够选个寒门子弟保送过关。另外,士林中有名气的生员也得送一个出去。如此,才能做到平衡稳妥。   国朝为政做事,不就讲究务必让所有人满意,所有人都挑不出错来吗?   你杜生辉这么干,不是给大家找麻烦吗?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仗着王阁老王尚书的势,却势我等于无物邪?   ……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所为。其他十七房内帘官都不约而同地给了杜知县推荐上来的卷子给了差评,到最后自然是无一人过关。   内帘官的心思杜生辉如何知道,他也不晓得自己不顾官场规矩已经犯了众怒。见此情形,只觉得羞愧难当,想要辩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如此一来,他所负责的黄字号考棚全军尽墨,无一人排在前头,收门生、蓄人脉之事自然是无从谈起。   大势已是如此,杜生辉也是没有法子。心道:罢,虽然不知道黄威的卷子究竟是哪一张,可他必定是被刷下去了的。本官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抱歉了。出场之后,得令幕僚们将银子退还人家。另外,他们在其他地方收的人情银子也要逐一退还……可是,这些混帐东西都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彼此都粘亲带故。叫他们把钱退还,也不知道会埋怨成什么样子。消息若是传回老家,却叫人说我不懂得做人。这次乡试,还真是郁闷啊!   想起日后的麻烦,和世人的嘲笑,杜知县一颗心冷得降到冰点。   他却不知道,黄威确实是在他负责的考棚中,而高文也在,这才是无巧不成书。如果不发生大的变故,两人都要同时名落孙山。   “咦,不对,不对呀!”突然间,有个内帘官叫出声来,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响亮。   听到这个声音,杜生辉心头一颤,以为自己送出去的卷子又出了问题。这些天,他总觉得心惊肉跳,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   “怎么了?”舒日长皱眉呵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大主考李祯自重身份,加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除了看卷,都坐在一边打瞌睡。一日之中,情形的时辰却不多。因此,统辖所有内外帘官,维持阅卷纪律的事情都落到舒日长头上。   舒日长翰林出身,性格刚强,说起话来也不留情面,说句实在话,大家看到他还真有些犯怵。   他和李大主考,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倒是配合得不错。   那内帘官听到舒日长问,将手头那份卷子递了过去:“舒副主考且看看这张卷子。”   舒日长接过来一看,这份卷子他也已经读过,有些印象,就道:“此人的文章写得倒也圆熟、老辣,应该是个宿儒若作,也不错,怎么了?”   他这个评语倒也公允,再翻了翻,其他十七房内帘官在卷子中也画了不少圈,成绩也算是中下。如果不出意外,勉强可以挤进前五十,中个举人当不在话下。   那内帘官道:“舒副主考,你且看看他的第一场《四书》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官总觉得眼熟,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舒日长年富力强,记忆力惊人。只看了一眼,就抽了一口冷气:“是见过,等等,等等。对了,推荐卷中有一份卷子的第一场作文和这篇文章几乎一样。查,彻查!”下意识中,他感觉有人在作弊,就狠狠地将卷子扔在大案上,一脸杀气。   众官知道其中的厉害,急忙将手头的活停下来,开始检查。   杜生辉本以为是自己送出去的卷子惹了麻烦,一看,却是另外一个考棚的,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找着了,找着了。”一个考官从中挑出一份卷子,将第一场的文章找出来,和先前那张卷子并排在一起。   众官围了上,就两正在假寐的大主考李祯也知道问题严重,揉了揉脸提起精神挨过去。   大家定睛看去,同时惊讶地叫了一声:“好像,可恼,秋闱考场上竟然有人作弊!”是啊,这两份卷子的第一篇文章实在太像了,无论是破题、承题、起讲,还是后面的束股思路完全相同。有的地方的字句,也是一模一样。   这这这,这分明就是互相抄袭嘛!   舒日长冷冷道:“将这两张卷子的墨卷找来,撕了弥封,验明正身。待到开了贡院,交学政衙门革除功名,交有司问罪。国家抡才大典,竟敢舞弊,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着话,他有气愤地喝道:“这两份卷子是谁推荐上来的,推荐上来也就罢了。方才转桌的时候竟然没发现其中的问题,还在上面画了这么多圈。若是真叫这两个混帐东西中的一个得了举人功名,此次秋闱岂不成为一场儿戏?”   推荐卷子的那两个内帘官都是一脸通红,正要说话。这个时候,李祯突然咳嗽一声:“没那么严重,也不算是作弊。既然大家给这份卷子画了这么多圈,说明此文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就取了吧!”   “什么!”众官都同时低呼。   舒日长也是大惊:“李公,你这是为何?”   李祯:“这两个生员没有作弊,你们看,他们的考号不同,考舍距离甚远,怎么可能互相抄袭?”   众官一看,都同时点头:“李公说得是,两个考舍相距有六百步吧,若这样都能抄,难不成他们都是千里眼顺风耳?”   想到此节,舒日长也是一呆:“可是,这二人的第一场四书文写得怨恨如此仿佛?”   “对啊,这一点真叫人想不通。”众人又乱糟糟地议论起来。   李祯呵呵一笑:“又有什么想不通的,依老夫来看,这二人要么是师出同门,要么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秀才。他们平日里过从甚密,说不好还是好友。文人交往,免不了要诗词唱和,讨论些道德文章。这题说不好他们以前就讨论、切磋过。上了考场,一看,咦,这题咱们前些天刚好说过,真是老天保佑。我也不用费了精神,直接抄上去就是了。”   听他说得有趣,众内帘官都是扑哧一笑:“李公说得是,想来定然如此。”   舒日长禁不住抓了抓脑袋,摇头:“要怪就怪李公这次出题太容易,但就这三道四书题而言,任何一个考生以前也不知道作过多少次。”   “哈哈!”众人笑得更是响亮。   等到大家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推荐先前那张中举卷子的内帘官也急了:“二位大宗师,这卷子该如何处置?”自己这一房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那可是自己这个做房师的荣耀,如何肯被刷下去?   舒日长也不知道该如何决断,只拿眼睛看着李祯。   李祯指着那份卷子道:“既然大家都已经选了这张卷,也是天意,就取了罢。”说着话,就拿起另外一份,扔到废纸篓子里。   不用问,这两份卷子自然是石廪生和俞兴言的。两人的文章作得几乎完全相同,可一个人却中了举,一个人却名落孙山。这恰好说明一点:科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在没有绝对实力的前提条件下,能够否中式,有的时候还真的要碰运气。   只不知道这二人究竟是谁受到老天眷顾。   ……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日,距离最后放榜只剩三日。   看转桌会审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中。   李祯呵呵一笑,道:“想来转桌会审已经差不多了,暂时就这样吧。诸君辛苦,且停一下。”   听到这话,有考官一个激灵,问:“大宗师可是要搜遗?” 第225章 放榜日   是的,高文并不并不知道自己就目前来看已经名落孙山,就连他的大仇人黄威也同样如此。   杜生辉在审卷的时候一味去寻那些有关节的卷子读,至于其他,无论你抄的是王船山还是王阳明,都被他直接丢进废纸篓中去了。   对于自己的卷子,高文内心中还是非常满意的。科场的事情变数实在太多,九成把握不敢说,六七成还是有的。在乡试考场上,这六七成把握还是非常惊人的。   所以,他也没有可担心的,反正是会中的,到时候在家中等着报子上门讨喜钱,或者派人去榜亭看喜报就是了。   此刻,他最担心的时候婚期延后自己又该如何向石廪生,向石幼仪那个痴情女子交代?   这半年多以来,自己身负冤案,不得以隐名埋姓逃去平凉,全赖石幼仪在家中服侍瞎眼的老娘。若非有她,也不知道母亲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高文而言,自觉亏欠石幼仪太多,也到了该给人家一个名分的时候了。况且,这事自己当初承诺过的。   好几次看到石幼仪的面,话都到嘴边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突然间,他的心情抑郁起来。   知子莫若母,高母觉察出儿子的不对,就对石幼仪说:“闺女,娘这几日突然有些谗刀削面,能不能上街帮我买瓶醋回来。”   石幼仪微笑道:“啊,娘想吃刀削面啊,等下我就替你老人家和面。不过,家中自有醋,也不用上街去买,娘你忘记了?”   高母:“家中的醋都是本地产的,娘想吃正宗的陕西老陈醋。若没那醋,岂不浪费你的手艺?”   石幼仪点头:“也是,却是少了些滋味,娘你等着,我这就去买。”韩城和山西只有一河之隔,当地的风俗和当地人的口味和山西省太原府没有多大区别,韩城百姓嗜好面食,一日三餐都离不得山西醋。   对于此物,也颇多讲究。   等到她出了院门,高母才对高文道:“文儿,看你今日坐立不安,又不肯说话的样子,定然是心中有事不想叫你未来的媳妇知道。说吧,你究竟是怎么了?”   高文:“我……我没什么事。”   “哎,咱们娘俩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高母叹息一声:“可是同石姑娘,同你们之间的婚事有关?”   高文吃了一惊:“娘你是如何知道的?”   高母:“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有什么心思,我如何不知道?说吧,出了什么事情?”   高文苦笑道:“娘,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家中的日子还算过得,儿子马上就满二十,确实也该成个家为咱们高家延续血脉。当初,儿子已经跟幼仪说好了,等秋闱乡试一过,无论中与不中,都会请媒人过来,然后将三书六礼都给幼仪走到,名正言顺地接她过门。”   高母:“幼仪这个闺女娘看着心中喜欢,自该如此。”   高文:“可是,现在却不成了。”见母亲脸色微变,他忙摆手:“娘,不是儿子反悔。儿子的意思是这婚事是否能延后一年半栽的。”   高母满面担心:“可是你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或者什么大麻烦?”   “娘虽然双眼不能视物,心中却敞亮着。”高文讷讷道:“还不是因为那见案子。”   于是,他就将先前去徐珵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最后叹息道:“儿子马上就要去北京,说不好就是后天,真真是无颜再见石姑娘。”   “是啊,石姑娘那里还真对不住人家。可是,既然万岁爷都已经下了圣旨,叫相关人等去北京审案,咱们难不成要抗旨?”高母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文儿,你既然不好意思开口,这事就由娘去说。石姑娘也是个懂事的人,想必也能理解的。”   高文闷闷道:“也只能如此了。”   正说着话,就听得外面院门一响,石幼仪快乐的声音传来:“娘,醋买回来了,我这就去和面。”   高母:“闺女,和面的事情等一下,你先到我这里来,娘有话同你说。”   高文心中羞愧,不敢停留,径直出门,回了自己的房间看书。   这一看,就到了晚上。   外面,石幼仪快乐的声音又传来:“大哥,晚饭已经做好了,快出来吃。今天的菜好丰富,都是你喜欢的。”   吃饭的时候,石幼仪不住地给高文和高母夹菜,又说了外间的新鲜事儿,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高文只埋头吃饭,只感觉这顿晚餐味同嚼蜡。   好不容易等到吃饭,石幼仪收拾好碗筷去伙房洗。高文起身说:“娘,我回屋睡觉了。”   高母气得低喝了他一声:“事情我可是同石姑娘说了,你还不跟上去陪个礼?”   高文这才醒悟,追去伙房。   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就伸手去要帮忙洗碗。   石幼仪道:“君子远庖厨,这事不是你干的。大哥,你还是回屋歇着吧!”   高文:“我我我……”   石幼仪突然柔柔道:“大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娘都跟我讲了,我不怪你。此去京城有万里之遥,一路多多保重。家里的事情,还有娘你都不要担心,自有我在。放心好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那案子你是清白的,又有钦差恩师维护,到了京城不过是做个人证,不会有事的。还有,在京城住上两年,安心温习功课也是好的,也免得明年一个人去京城赶考那样麻烦。”   她不但没有怨高文食言,反安慰起他来。   这让高文大为感动,就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道:“妹子,对不起。要不这样,等我京城事了,就派人来接你和娘进京,咱们在京城将婚事办了。”   被高文用手抓住,石幼仪一身都软了,只感觉心中有说不出的甜蜜。红了脸:“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大哥快放开,娘在家中呢!”   高文索性一把抱住她的腰,低声道:“娘又看不见。”   石幼仪低呼一声:“不要!”感觉一身就仿佛落进热汤里:“娘听得见。”   “那咱们就不出声。”高文一口吻到她的唇上。   直到要窒息了,才分开。   却见石幼仪的一身已经颤个不停,却不知道是娇羞还是害怕。   良久,她才笑道:“恭喜大老爷出仕做官。”   高文呵呵一笑:“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罢了,又不是朝廷命官,不值一提。”   取得了石幼仪的谅解,高文一身轻松。   又在家中呆了一日,到第三天,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   虽说谁也不敢肯定自己就能高中举人,不过,该做的准备也是要做的。否则,一旦报喜的报子过来,见到不犒赏,却是失礼。   早在两日前,石幼仪就叫人换了几千文铜钱用红丝绳串了,又让酒楼里准备了三桌酒菜送来。   与此同时,她还让二哥和家中的下人们一大早就过来侯着。另外,又带信给父亲石廪生和俞兴言,请他们看完榜之后过来吃酒热闹热闹。   作为一个廪生家的小姐,这种事情她见得多了,知道规矩,该怎么做自然办得妥帖。   一大早,酒楼就派了两个伙计过来占了高家的伙房,开始准备酒食。   两饼一千响的大红鞭炮也放在屋中,若是高文不中自然不用。若是中了,立即就去出来挂在大门口点了。   她二哥,也就是高文的大管家石修文和两个下人换了一身干净衫子,坐在院子里吃茶,接待过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放榜的日子何等要紧,说来也怪,高文却起得迟。慢吞吞地洗了脸刷完牙,吃了早点,就对等在外间的小鹰道:“小鹰,走,随我出门。”   石幼仪:“大哥可是要去看榜?不用了,不用了,先前俞士元俞公子带信过来,说他已经去看榜了,一有消息就会过来。若是中了,要来粘光。若是不中,好歹也能讨点酒食。”   “士元也来西安了,这个家伙说什么中不了,不吉利!”对于这次乡试,高文有不小的把握,是啊,如果连王夫之都过不了区区一个陕西乡试,那才是见鬼了。一笑,就道:“我另有要紧事出门,可不是去看榜。”就说了自己要去的地方的地址,道,若有事可去那里寻他。   石幼仪大惊:“大哥,又有什么事情要紧过秋闱。哎,哎……”   话还没说完,高文已经出了院子门,追之不及,她也只能罢了。   出了门,小鹰疑惑地问高文:“今日实在要紧,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高文淡淡道:“不就是乡试放榜吗,在我眼中和往日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对有些人却是不同。对了,这两日,黄威那畜生是什么情形?”   “还能如何,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小鹰冷笑了几声:“那姓黄的估计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之所以不肯咽气,还不是想着高凌汉马上就要出来,能替他撑腰。先生可是要去缉拿那贼子?”   高文点头:“正是。”   小鹰:“好,先生,咱们立即去钦差行辕,带兵马过去拿人。”   今日正是陕西乡试的放榜日,一大早,城中考试就如潮水一般,或乘车马,或坐轿子,带着书童、奴仆朝贡院涌去。   满城都是辘辘车马声,各出街道挤得厉害。   西安贡院外有个亭子,名曰:榜亭。里面立着一口大石板,中式的四十个举子的名字写上桂榜之后就会贴在这个榜亭的石板上。   四千多考生,加上随同,怎么也得上万,这么多人涌过去,鬼知道会挤成什么样子。这也是高文并没有去看榜的原因之一。去了,除了看人,还能看到什么。没中还好,若是中了,估计还没等到自己挤到榜亭里去,报喜的报子就已经先一步登门了。这个可是衙役们等了两年才等得的肥差,有银子可拿,他们一个个都化身为神行太保。   别说去贡院,就这么在街上走着,高文和小鹰也被挤得难受,好半天才到了钦差行辕。   到了地头,就看到徐珵一身大红朝服,意气风发地带着十来个锦衣卫和一群兵丁出来,那情形,郑重得好象要去赴早朝。   高文一施礼:“学生见过恩师,恩师这是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自然是要到贡院门口等着高凌汉。”徐珵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又道:“尔止,今日放榜,你不去贡院看榜吗?”   高文道:“那地方估计挤得厉害,学生就算去了也挤不进去,索性就不管了。若是中了,举人功名自然跑不掉。若不中,那是学生学问不够,多读两年书再考就是。”   徐珵点点头:“胸有静气,你的养气工夫也是到家的了。”   高文:“学生来恩师这里,是要带了人马去缉拿马政案罪犯韩城主薄黄威。”   “除恶务尽,自然应该。”徐珵看了看身后的刁化龙、余意和赵千户,想了想,便指着赵千户道:“你带上人马和尔止过去拿人,休叫那贼子走脱了。”   赵千户拱手:“是,谨尊钦差大老爷之命!” 第226章 搜遗(一)   话说回贡院考场之内,忙碌了十来日,这乡试的审卷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距离最后放榜只剩三日。   看转桌会审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中,所有荐卷子同已经统计出来,只等两个大主考排定名次。当然,最后取谁不取谁,还得李祯和舒日长说了算,作为钦差大主考,他们有这个权力。   李祯呵呵一笑,道:“想来转桌会审已经差不多了,暂时就这样吧。诸君辛苦,且停一下。”   听到这话,有考官一个激灵,问:“大宗师可是要搜遗?”   李祯指了指案上那一堆试卷,道:“基本就是这样了,就先选四十张卷子录取了。这次秋闱,大家也是秉着一颗公心为朝廷取士,无舞弊嫌疑。天理良心,也算是为国家尽力了,老夫很是欣慰。也怪老夫,这次出题实在简单,叫大家审起卷子诸多费心。暂时就这样吧,剩下十张卷子就从搜遗卷中取吧!”   他表扬大家公正廉洁,所有人都提起精神来,满面精彩。要说公正廉洁,这也是假话。就杜知县推荐上来的那堆卷子中几乎是无一可取,且都带了关节。舞弊舞得如此手足无措肆无忌惮,确实叫人好笑。你杜生辉好歹也是王尚书的门生,王直一向廉洁自律,你这不是给他面上抹黑吗?   而且,拾遗这种事情国朝各省乡试已经好些年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大宗师要搜出什么来?   杜知县这些天被人看破关节情弊之后,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此刻只得将沉这脸一言不发。   李祯:“好了,我与舒主考先看一日卷子,后天放榜前所有搜了卷子,再请你等回来转桌。这些天大家辛苦,且休养一两日。老夫自进考场来睡觉睡得实在太多,见猎心喜,也想看几本卷。”   众内帘官哈哈一笑,各自舒展筋骨告辞而去。   等到大家离开,早有书办将各房淘汰的卷子送到两个大宗师案头。   于是,李祯和舒日长就提起精神,挑灯夜读。   所谓搜遗就是有责任心的大主考害怕漏掉人才,额外将十八房内帘官员扔在废纸篓子里的卷子收上来,再读一遍,若是发先好卷,再召集众同考官会审。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意见,都觉得不错,可临时补录。   科举考试不像后世的高考,大都是选择题,ABCD,选对就是选对,选错就是选错了,没有任何人情可讲。在这其中,将审卷人的个人因素彻底排除在外。   可古时候的科举全考几篇八股文章定终身,一篇文章的好坏也没有同意的标准。打个比方,你的文章在考官的眼睛里简直就是秒笔生花,可落到另外一人眼中就是臭狗屎。考官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好。比如有的人喜欢那种质朴浑厚的文字,有的人则专一选辞藻华美的文章。   所以,就算是个大才子,大名士,上了考场,也不敢肯定自己一定就能中举。比如明末四公子的侯方域侯朝宗,在南直隶乡试考场上考了好几次,都考到三十来岁了,依旧是个秀才;黄宗羲这样的大牛人,到明朝灭亡,还是未能中举。   搜遗制度的设立,就是最大可能的将遗留的人才从考生中择出来。   当然,这种事情实在太麻烦,也实在太苦。毕竟要在一日一夜之中看几千张卷子,却是没有主考官愿意做的。   当然,也有大主考为安排自己的人情卷子,故意做个姿态。其他同考官也是心知独明,遇到这种事情,都躲得远远的,唯唯诺诺了事。   卷子送过来,足足装了两口大箱子。   对于李祯为什么要搜遗,舒日长有些理解不了,苦笑着道:“李公你给我找的这活儿还真是麻烦,依我看来,这次陕西各房内帘官推荐上来的卷子作得都非常好,没有多大问题,也不用再搜。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如此熬夜怕是经受不住。”   李祯笑了笑,说:“熬一夜也没什么,老夫年届八十,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死在任上也是高寿。高凌汉不是送了老夫一口棺材吗,大不了装在里面送回老家去。如此,也算是尽忠王事。我这一辈子啊为国家效忠,临到死了,如此结局,也算不错。这是老夫最后一次大考差,自然要办得尽善尽美,不留遗憾。”   舒日长心中感动:“正该如此,李公是我等楷模。”他本就是一个正直尽责任之人,当下就仔细地看起卷子来。   看了半天,他突然一拍桌子:“杜生辉可恶,王直怎么收了这么个无耻小人做门生,本官要上折子弹劾这个贪鄙之徒。”   李祯:“怎么了?”   “李公你看,你看……这太不象话了。”舒日长气得浑身乱颤:“这些卷子都是留有关节的,通篇都有‘乎’字,和他推荐上来的卷子一模一样。肆无忌惮,丧心病狂,当我等眼瞎了吗?”   李祯接过那些卷子,竟然有三十来份,也不知道做这个关节统共收了多少钱。   看了看,摇头叹息:“杜生辉当年的文章也是作得不错,人也正直,却不想一到陕西竟变成这样,为些阿堵物,连体面都不要了。王行俭识人不明啊!日长,你也别置气,没有证据,弹劾折子上去也没有丝毫的用处。”   “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舒日长气愤地冷笑起来:“别人惧王行俭是吏部天官,我却不怕。等办完这次考差,回京见了王直,我倒要亲口问问王冢宰,问他羞也不羞?”   李祯:“还能如何,将这些留有关节的卷子都扔掉吧!正是要紧,还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卷子可选。”说着话,他从中挑了两份卷子递过去:“这两份卷子你看看如何?”   舒日长心中还是气愤难平,看了看,随口道:“此二人在可取可不取之中,不过既然是拾遗,入了李公的手,也是天意,就留下好了……咳,我这念头死活也通达不了,杜生辉,小人,小人!”   李祯还在劝:“不然如何?”   舒日长咬牙道:“杜生辉推荐上来的卷子尽是狗屎,我就不信他负责的考棚中就没有好卷子,非挑几份出来摔到他脸上。”   李祯摇头:“不可意气用事,有好卷子固然不能漏过。若不堪用,强拾起来,却是无理。”   舒日长:“李公放心好了,本官身为副主考,自然会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否则和杜生辉那种小人何异。”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   舒日长当下就打点起精神,将杜知县负责的考官都起了出来,一份一份仔细看下去。   这一看,还真寻到好卷,就又大叫一声:“昌祺公,好文章呀,妙,妙,妙!”   竟是一口气叫了三个妙字。 第227章 拾遗(二)   舒日长可是二甲同进士出身,后来又选了庶吉士,文章老辣,在翰林院中也是个辞章快手,颇有名气。他人到中年,在翰林院中也算是年轻人,身上带着一股隐约的傲气,一向不轻易赞人。   今日却一连说了三个“妙”字,却是少见。   李祯心中好奇,接过那份卷子看起来。这人的文章写得倒是不错,第一题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寻常。估计他作的时候也被这种简单的题目弄得头大,不知道该如何写出新意来。但到第三题的《毋我》之后逐渐找到了感觉,文字逐渐轻灵起来,仿佛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写到第二题时,更是举重若轻,挥洒自若,才气尽露。   舒日常:“李公你看如何,这样的好文章竟然被漏过去了,毁了一个生员的前程,真真不可原谅。”   李祯是个宽厚长者,道:“你也不能够全怪杜知县,毕竟,这人作卷的时候进入状态实在太迟,第一题作得也不太顺。估计是杜知县看了一眼,就扔到一边去了。”   舒日长冷冷道:“懒政难道没有错?”   李祯不接这个茬,只道:“老夫再看看这人后面两场的文章作得如何?”   这一看,却是吃了一惊:“咦,这人不错啊,是个有才的。说不好要进前三,好好好,好文章!”   听到他这么夸奖,又说要进前三,舒日长也吓了一跳,他推荐此卷的时候,只看了第一场的《四书》题。   就围过去,定睛一读,这才抽了一口冷气。   此子不但《四书》题作得极佳,就连后面的《五经》题和策论、试帖诗也写得非常好。所有的题材在他手下,都使得圆熟融通,真真是一个全才。可想,他在读书的时候涉猎之广,用心之深。   “是可以进前三了。”   “日长,你来些推荐语吧……不。”李祯摇头:“还是老夫来推荐,这种卷子不给个好名次,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你继续审卷。”   等到推荐语写完,李大主考将卷子递过去,征求舒日长的意见:“日长,你看这么写可好……日长……日长……你怎么了?”   只见,舒日长捧着一份卷子,身体正微微颤抖,如此一个正在打摆子的病人。可一张脸却微微发红,眼睛里全是喜悦的光芒,就如同老饕看到美食,纣王见着妲己。   李祯皱了一下眉头,提高声音:“日长,说话!”   舒日长打着哆嗦:“李公,李公公公……本次陕西乡试的头名案首说不定就要着落到这张卷子上面。拾遗拾出一份解元卷,我我我……我等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解元卷,不可能吧。国朝几十年,还从来没有搜遗搜出头名的前例,给老夫看看。”   接过卷子之后,李祯本打算随意扫描几眼,一目十行本是读书人的看家本事。可说来也怪,这一看却越读越慢。   这人的文章真真是字字珠玑,每一个字都不能错过,仿佛一但漏掉,就好象是丢了什么珍宝。   渐渐地,他就沉迷进那雄浑质朴的气韵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完。   这个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朦胧亮开,将最后一个字读完,合上卷子,李祯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文章如何结束得如此之快,没看够,没看够呀!   是的,这文章写得实在太好,简直就是一代文章大家……不,宗师级的人物啊!   好得叫人有种自惭形秽的之感。   即便自己是一甲出身,五朝元老,可李大宗师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如果叫自己来作,只怕也写不出这样的水准。   这陕西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大名士,如果有,老夫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能够写出这等磅礴大气文字的人,早就该成名了。   这样的文章,即便是放在江南,也轻易得个解元。用在陕西乡试考场上,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谁说陕西无才?   是的,也只要这北地的河山才养得出这等大气之文,大气之人。   “如何?”舒日长眼睛亮得吓人。   “功德圆满了!”李祯郑重地将卷子收进袖子,长嘘一口气:“日长,老朽时日无多,能为国家选拔如此人才,此生无憾!”   舒日长:“一个人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此大考差的机会,下官也是功德圆满!”   两人唏嘘良久。   舒日长又开始照例地愤怒起来:“杜生辉小人,可恶!搜遗搜遗,竟从他那房搜出两人。而且,还有很大可能是进前三,甚至得解元。本官绝不能容忍这样的小人,要上折子弹劾!”   说罢,就提起笔飞快地写起奏折。   李祯也摇头:“这个杜生辉,真是不堪得紧!”他是个好好先生,又马上要乞骸骨会乡养老,这些年报着言不臧否人物的态度,反正一句话,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这个杜知县做事实在太过分,就连他这个老好人也看不下去了:你要放人情卷子,放就是了,可不能全是,总得有几份过得去的文章撑门面不是?这两份卷子,尤其是第二份,当真是光华夺目。就算这一科过不了,将来早迟都是要中举的。而且,说不定过得些年,此人就要名满天下,成为一代宗师。若是有人将这桩旧事挖出来,你又如何自处?连带着王直也是面上无光。杜生辉,品行低劣,不当人子。   “日长,你弹劾杜生辉什么罪名?”   舒日长:“还能是什么,我弹劾他科场舞弊。”   “没有确凿证据,上了折子也是无用。”李祯想了想:“就弹劾他怠政昏庸吧!马上就是的岁考。”所谓岁考就是国家对官员们的考核,分为好几个等级,最好的是卓异,如果得到这个评语,如果没什么问题,会得到升迁。最差的是下下,那可是要罢官免职的。   舒日长:“对,就这么写。”   写好弹劾折子之后,两个大宗师又忙了一天,总算将十个名额凑齐。连夜召集所有的同考官,再一次转桌会审,审核搜遗的卷子。   等审完,就该写榜文了。   明日一大早,本届陕西乡试就要出榜,开贡院,圆满结束了。 第228章 排榜   这是最后一日,考官们在贡院里足足关了一个月,早已气闷。   贡院之中纪律严明,除了一架子《四书》《五经》工具书可看,再没有其他乐子。所有的内外帘官都是书生出身,儒家经典都是烂熟于胸,看了上句知道下句,再读下去也没有趣味。   大家都是熟人,在一起三十余日,该唠的嗑都唠完,到现在就连陈谷子烂芝麻的话儿也没得可说。   想起明日就可以出场,回家沐浴更衣、吃酒耍子,众官员情绪极高。   最后一次转桌会审进行,这次只有十张卷子,却是比上回轻松许多。   依旧如以前一样,大家都轮读卷,然后批阅。   等读到舒日长搜出的那两张卷子的时候,众人都有些惊讶。特别是在读到第二张的时候,一个考官击节叹道:“这人,这文章竟可以这么作,真是大开眼界了。我陕西什么时候出过这么一个人物,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个州府慧眼识人,选来的人才。”   “诸君且听这个破题!”说罢,禁不住高声朗诵起来:“必欲闻道者,其心可想也。”   这或许没有甚出奇之处,但听到后面众人都抽了一口冷气。   “夫期之夕死可矣,而道尤不易闻,况其不然者哉!夫子以人之于道,若不欲闻之,而未尝不自谓闻道也。乃为言勇于闻道这之心曰:学者之为雪,将以何为也?”   “秒哉,妙矣!”那考官神色激扬,一口气读下去,直到最后一句。   众考官都是识货的,顿觉此文虽然平实,却将道理说尽,显示出深厚的经学素养,非老于学问者不能为之。而且,此文中带着一股从容、自信、豁达的气度,此中滋味,非常人能够写出。   正是第一场第二题《朝闻道,夕死可矣》。   还没等大家从震撼中清醒过来,更大的震撼还在后面。   接下来,那人继续道:“诸君,前番阅卷的时候不是有考生将《毋我》看成母我了吗?我再念这张卷子的第三题。”   众官都是一笑:“快念,快念。”   那个考官清了清嗓子:“备天下于我,斯毋我也。夫不见我于天下,而见天下于我,其功不居,其名不尸,斯为圣人之弘尔?何言之?有天地万物而后有我,此事之可测以其实者也。唯有我而后有天地万物,此理之可信于心着也。知天地万物之固有,而知我之有夫天地万物!”   这下,没有人在说话,都屏住呼吸静静聆听。   如果说先前那题作者写得简朴平实,这一文却大开大合,如同滚滚大江大水,一路向东,肆意恣肆纵横。   一股寒流突然从背心生起,叫所有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大家看来,八股文不过是块敲门砖,一旦敲开仕途之门之后就可以扔掉了。早年进学科举的时候,大家专一在格式和文字上下工夫,务必叫人挑不出错来。   却不想今日在此人笔下,这八股文竟被他写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就算再愚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其中澎湃的气势,感受到汉语言文字中的优美。   恍惚中,一个羽扇纶巾的学者跃然而出,仰天长啸。   他就是王夫之,王船山先生。   这文字中有魔力,有神在。   “备天下于我,斯毋我也。夫不见我于天下,而见天下于我,其功不居,其名不尸,斯为圣人之弘尔?”一个考官俄咏出声。   不等他念完,另外一人大声喝问:“何言之?”   第三人接道:“有天地万物而后有我,此事之可测以其实者也。唯有我而后有天地万物,此理之可信于心着也。知天地万物之固有,而知我之有夫天地万物!”   就这样,你吟一句,我接一句,将这篇文章唱完。   到最后一句“小人哉,恶足以知圣!”所有人都同时用足力气一巴掌拍在案上。   “啪!”回音激荡。   再看诸考官,都是身体颤抖,面色发红,眼中泛晶亮泪花。   李祯等了半天,等到大家的情绪平稳了些,才缓缓道:“浮屠谓七识分执八识相分妄计为我,乃生死无明根本。无父无君,禽心鬼计,皆自此而兴。鄙儒引此无我以附会直,得罪于名教以侮圣言,无可逭己。”虽然是给了最后的评语。   这评价极高,可以说是国朝各省乡试以来从来没有过。   舒日长:“有此文,本期秋闱再无遗憾了,当为案首。”   “对,单凭此文,当得第一,否则天下人如何心服?”众官都同时点头,这篇文章已经彻底将他们征服了。   一个考官道:“此作是哪房遗落的,好再被大宗师们搜遗搜了出来,否则,若是传了出去,我陕西官场都是面目无光。”   先前那个朗诵卷子的考官看了杜生辉一眼,似笑非笑:“是黄字号考棚的。”   所有人都在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杜生辉面容苍白地坐在那里,紧咬着牙关。   突然间,一个考官道:“依我看来,这文也不是太好,其中有不少瑕疵。”   有人不服,喝道:“什么瑕疵,愿闻其详?”   那个考官道:“比如‘其功不居,其名不尸,斯为圣人之弘尔?’这个疑问句,结尾用什么‘尔’换为‘乎’似更妥当。”说着他忍住笑,连连拱手“一孔之见,一孔之见!”   “哈!”大家都知道他是在讽刺杜生辉在科场舞弊,连脸面都不要了,将这么好的文章埋没掉。这难看的吃相,已经是没有底限。见他说得有趣,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杜生辉的牙齿已经将嘴唇咬破,有咸咸的液体渗出。   “好了,肃静!”李大宗师咳嗽一声:“排名次吧,大家核对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晚间就出榜。”   又忙了一气,计算妥当,名次于终于排了出来。   虽然还没有拆墨卷对读,但各房究竟录取了多少考生却已经算出来了。   门生的多寡直接关系到房师门的谢师银子收入、人脉的面子,不由得人不关系。本次陕西秋闱取士五十,一般来说,每房都有四五人中式。   不过,这其中汉中府汉阴县代知县运气最好,经他的手送出去八个举人,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也忘记去擦。   最差的是杜生辉,全军尽墨,无人上榜。   按照明朝科场的规矩,搜遗中式的举子是没有房师的,要感恩,这份人情也要记在两个大主考的身上。   而且,说来也怪,从他那房搜遗的两份卷子名次都非常好。先前大家击节叫好的那份卷子众望所归,得了头名案首。另外一份也写得非常出色,竟得了第二。   大家心中感慨的同时,又是鄙夷:杜生辉小人心胸,本来竟他手能够送出一个解元一个第二名的,这下好了,笑死个人呐!   杜生辉强忍着翻腾的内心,硬撑着。   到了晚间,主考官李祯和舒日长下令调来考生墨卷,拆了密封口子,由对读官对照朱墨两卷,核实考生姓名、名次。因此,所有的内、外帘官都到了,将一座大堂挤得满满当当。   作为监临官的陕西布政使高凌汉拆开封口,交给按察使唱名。   这次宣布名次乃是由低到高,颇花了些工夫。   陕西境内又什么人才,哪里人还没有中举,实际上都是装在各地方官心里的。   听念到自己治下的秀才的名字之后,地方官和房师同时面露笑容,或曰:“黄生此人本官却是知道的,家境贫寒,已经靠了十年。此番能够中举,也是老天可怜!”或曰:“呓,孙生也中了。这是他第一次赶考吧,竟也蟾宫折桂。他才十八岁,未来不可限量啊!”   又或曰:“岳生也中了,好,好,好。他都八十有二了。中了举也没什么用处,当了切一桩心愿。”   等到本次乡试第三名之后,就论到前两名了。   这二人都当初都是被杜知县刷下去,然后又被两个大宗师搜遗搜出来的,颇具传奇色彩。顿时,大堂里静得只剩呼吸声。   对完卷子之后,高凌汉念道:“第二名,临兆府河州任惟一。”   “原来是他,此人我也听说过,是个寒门子弟。”下面的官员交头接耳起来。   “这人名气不小啊,乃是我陕西青年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诗文甚是了得,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乡试吧?”   “好险,差点落榜。”   “若非大宗师们公正有责任心,任生就糟糕了,不容易,不容易。”   “是啊!”一阵感慨。   听到此人叫任惟一,杜生辉心中一跳,大为羞愧:竟然是他。   原来,陕西一地文教不发达,也没出什么人才。但凡有个好的读书种子,都被地方官和学官当成宝贝,是要靠他替自己长脸的。   这个任惟一年纪轻,一进学,就显示出过人的才华。所作文章经常被作为范文被书商买去,刻印在时文集子里。   在陕西人心目中,这人就是他们的骄傲。而且,任生又是出自河州这样地方,那里已经好几十年没出过举人。这次被自己刷下去,临兆府的学官和河州知州不知道要恨他杜知县到何等程度。 第229章 出榜   见下面低声喧哗,秩序有点乱。作为陕西省的布政使,高凌汉面色一沉:“肃静,现在宣布本届乡试头名案首。”   众官都安静下来,侧耳聆听,皆好奇今期第一名话落谁家?   明朝共划分为两京和十三个布政使司,十五个省级行政区域。也就是说,每次乡试,全国要产生十五个解元。国朝开国六十余年,能够做解元的统共才三百出头。一旦登榜,那就是天下闻名。   而且,能够在残酷的乡试考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独得魁首者,谁不是一时俊彦。有好事者做过一个统计,每届每省得解元者,都会在十年之内考中进士,出仕为官,没有一人例外。而且,因为名气在那里,在官场上走得也很顺当。   所有人心中都在想:“我陕西的解元不知道又是谁,倒想不出来。”   高凌汉接过已经撕去弥封的墨卷,念道:“第一名,平凉府……”接着就是一愣,竟顿住了。   须臾,才道:“平凉府庄浪县高——文。”   “啊!”一直没有说话的杜生辉禁不住低呼一声,所有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怎么是他,不可能,不可能的,高文那贼子竟然高中头名解元。   他的卷子竟然在本官负责的考号中,不可能,不可能!   一时间,心中竟是如同响起了一道霹雳,震得他无法呼吸。   隐约中,他感觉自己好象做了大错事,说不好这场乡试一结束,就要身败名裂。先前转桌阅卷的时候,他已经看得明白。得第二名的任惟一的卷子正是被自己亲手淘汰下去的好卷,至于解元卷,他当时已经将推荐到足够名额的留有关节的卷子,根本就没有看。   若自己再小心些,这份卷子怎么可能漏过……不,就算这卷子作得再好,又恰好被自己看到。估计也是会被扔进废纸篓中去。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这卷子的主人就不是高文。   自然是要将所有的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   怪就怪两个大宗师多事,偏要去搜遗。   出了这事,我杜生辉还有何面目立于世间?   强烈的愤怒和屈辱从心底升起,到这个时候,他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心中有的只是恨。   ……   “高文,原来方才那篇文章是他作的,真好,真好呀!”   “对了,这人本官听说过,他是今年第一次参加童子试的。县试得了第一,院试也拿了头名,想不到这次乡试又得了案首。连过四关,了不起,了不起!”   “什么,今年第一次参加科举,就一气儿中了举,这这这,这还是人吗?”   “自然不是人了,凡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众官呵呵笑起来:“普通人自然是作不出来的,这个世界上果然是有天才一说的。”   “不过,可惜啊,可惜。”先前说话那人不住摇头。   又有人奇道:“此话怎讲?”   “可惜这个高文在府试时失了水准,没能拿到第一。否则,一个小三元就到手了。再加上这次乡试又得头名,说不定大三元也可以争取一下。诸君,连中六元是什么概念,那可是我陕西文教的幸事啊!”   “什么,四场考试,三场头名。”大家都震撼了,皆摇头:“平凉知府可恼,怎么不给人家一个头名,活生生将一桩文坛盛事给毁了。”   叹息声此起彼伏。   又有人安慰道:“其实,如果高文能够加把劲,在后面的会试和殿试拿个第一,状元及第,不也是一桩美事。”   “也只能希望如此了。”内外帘官们还是觉得遗憾。   “啊,我记起一事。”一个内帘官惊叫出声:“这个高文以前不是韩城人氏吗,后来将户籍迁移去了平凉府庄浪县。哎,西安府也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活生生将一个解元送给平凉府,为他人做嫁衣裳。”   “咦,高文好好地在韩城读书考试不好嘛,干嘛要将户籍迁移去平凉?”   “你这就不知道,高文若是不迁移户籍,依旧留在韩城,别说得头名案首,得举人功名,只怕连县试都过不了。”   “这倒是奇了,能够写出如此雄文之人,怎么可能连县试都过不了,说笑了说笑了。”   “怎么不可能。”说话这人斜视杜生辉,冷笑:“若非大宗师搜遗,高文不就过不了乡试这一关。”   “对对对对,言之又理。”   众官看杜生辉的眼神中都是鄙夷。   内外帘官中的平凉府官员都一脸的好笑,而西安府的人都满面羞愧。   杜生辉紧咬着牙关,又将嘴唇咬出血来。   宣布完中式举子的名单之后,大家各自散去,回屋休息,只等明日一早就出贡院回家。   两个大宗师熬夜写榜,用印,准备天一亮就贴出去。   在写榜的时候,舒日长却为难了:“李公,这榜文可不好填。”   李祯:“怎么就不好填了?”   舒日长苦笑:“今科也是古怪,搜遗搜出个解元和亚元,却不知道将高文和任惟一的名字落到哪里?”   原来,按照科场写榜的规矩,乡试桂榜和院试相同,用的是轮榜。正中写了一个大大的“中”字,接下来,中式举人按照名次,一圈圈朝外写。解元最里间,接着是亚元,然后是第三名。如此,直到最后。   自然,高文和任惟一要写在最里面。   可问题是,榜文上还有一个搜遗栏。也就是说,被搜遗的举人的名字不在轮榜上,要单独写在里面。如此,以示大宗师们的责任心,也好叫被搜遗的举子心中感恩。而且,因为此事设计到学生拜师一事,搜遗栏的考生是没有房师的,也不能认。   天地君亲师,纲常伦理乃是明朝立国的根本,分毫乱不得。   如果高文和任惟一名次不好,直接写进搜遗栏就是了。可现在二人一个得了头名,一个得了第二,这可不好办了。   李祯抓了抓头皮,也觉得为难:“日长,你觉得呢?”   舒日长:“李公,要不这样,高文和任惟一依旧上轮榜。不过,搜遗栏里也得将他们的名字写上去。”   李祯:“这不是重复了吗……还有……”他有点犹豫:“如此一来,让杜生辉如何见人,日后咱们见了冢宰,面子上也过不去。”   舒日长怒道:“杜生辉小人尔,李公,你我的弹劾折子都写了,还担心什么见了王尚书面子上不好看,就这样写。”   李祯点头:“罢,也只能这样了。”   在后来,榜文一出全陕西的士子一片大哗。对于高任二人搜遗被搜成解元和亚元一事也是啧啧称奇。   对杜生辉也是大为不齿。   实际上,这场乡试秋闱之后,杜生辉被两个大宗师上折子弹劾,名声算是彻底臭了。   放榜出贡院之后,两个大宗师并没有立即离开陕西,而是在地方官员的陪同下去了太白山游玩,来来回回用了半个月。之所以没有立即走,那是因为还有一项仪式需要举行。   到了次月,从太白山回来之后,择了吉日。两个大宗师将新科举人走召集起来,举办鹿鸣宴,跳魁星舞。   宴后,举人们依次进公堂拜见两位大宗师,口呼“座师”“恩师。”   陕西地方穷,可这年头能够读书的士子,家境都还不错,因此,献上的谢师礼也是分外丰厚,少的三五十两,多的一二百两,不等。   拜完座师之后,又去拜房师,依旧是一份厚礼。   各房座师都是满面春风,他们那里热闹非常,身边被学生们团团围着。只杜生辉门前冷落,无人问津,大有遗世独立的意思。   这个时候的高文已经去了北京,自然无出席,只请人给两个大宗师送过来一份谢师礼。如此,得了亚元的任惟一隐约成为一众新科举人之首,收获了无数的赞美和恭维。   等到他去拜见两个大宗师的时候,李祯是个老成人,只说了几句场面话。舒日长是个道德君,眼睛里不揉沙子,忍不住笑问:“任惟一,你可知道是如何中举的?”   “学生如何不知道,恩师们的情义如同再造,学生不敢忘记。”说着话,任惟一就拜了下,眼睛里有热泪流了下来。   任惟一今年二十出头,乃是寒门士子。为了供他读书,整个家族可以说将种子粮都掏出来,送他来了西安。可以说,除了读书仕进,他在没有别的路可走。   在看榜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名字既在轮榜上又在搜遗栏中,知道自己是搜遗出来的。一看荐卷的正是钦点的两个大宗师,知道若非自己遇到两个忠于王事责任心强的大主考,今届说不好要名落孙山。到时候,还真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心中自是万分感激。   他没有多少钱,却还竭尽所能,备上了一份厚礼。   又拿出自己的庚帖,请两个大宗师给自己取个名号。   这可是极大的尊敬,两个大宗师大觉意外,又分外欣喜,给任惟一取了名号。又看了座儿,和他说话。   此人无论是《四书》还是《五经》都颇为精通,是个全才。李、舒二人看好他的前程,拿他到嫡系门生看待。   在日后,任惟一也被舒日长在官场长诸多维护,却是后话。   坐下说了一席话后,不知道怎么的,就谈到考场中的事情。   舒日长突然想起一事,问:“本师看你的墨卷作到第一场第二题的时候墨迹很淡,已经写得模糊不清,誊录官在誊录的时候还抄错了一个字。”   “什么?”任惟一大惊。   舒日长微微点头:“是有这事,你的卷子本师和李公看得也仔细。还好,那个字是通假字,倒是无妨。可若是到了会试考场上,出了这样的错儿,你怕是要落第了,以后不可再犯。”   “多谢恩师训诫,学生受教了。”任惟一满面羞愧,道:“二位恩师,学生之所以犯这么大的错,实在无奈。”   李祯插嘴:“怎么说?”   任惟一:“学生进考场的时候,因为人实在太多,考篮竟然被挤掉了,所有的文具都丢了个精光,差点没办法考试。还好遇到一个同年,借了学生笔墨。进了考舍之后,学生在炕上抠出一个小坑当砚台,这才勉强将卷子写完。不过,做在后面,磨不够用,只能不断加水,以至墨汁渐淡,终究无法辨认。学生在考场中足足饿了三天,好歹坚持下来了。”   “咳,原来如此,你也不容易啊!”李祯:“借你笔墨的那人是谁,可认识?”   任惟一:“却是不识,日后若是见着,定要好生感谢。”   李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才是做人的道理。”   任惟一说完话,出了大堂,又有一个书办追了出来,将一个包袱递给他,说这是大宗师的一份心思,请他务必收下。   任惟一打开一看,却是一百两银子,顿时呆住了。   那书办笑吟吟地说:“钦差大宗师们看好你的前程,给你凑了点路费,让你来年去京城参加会试。”   “恩师啊,这叫学生……叫学生如何能报答你们恩情之万一啊!”任惟一热泪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使劲磕头。   陕西乡试之后,李祯得了朝廷的恩旨,辞职回乡恩养。只可惜他年事已高,还没出陕西就因病去世。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任惟一呕血三升,一连哭了几日。又扶灵送恩师灵柩去了浙江。   他是个苦孩子出身,小时候不知道受了世人多少白眼,养成了恩怨分明的性子。别人对他好上一分,就要将整副心肝都掏出来。   对于寇仇,却是恩怨奉命。   磕外头之后,见着杜生辉。   一想起自己被此人刷了下去,若非两为恩师,自己可以说是前程尽毁。顿时恶上心头,忍不住朝那边吐了一口唾沫,骂:“奸佞小人!”   杜生辉面上有青气闪动,偏生又发作不得,只得打掉门牙和血吞,拂袖而去。这场鹿鸣宴同他杜知县,却是一文钱关系没有,平白得了一场羞辱。 第230章 圣旨到(一)   这些都是后话。   且道这日天一亮,榜一出,大宗师这才下令开锁放人。   内外帘官们在里面住了一个月,早已经气闷,都长舒了一口气,互相邀约着说吃寻个地方吃酒快活。又商量说大暑天的,这三十余日生生热煞个人,要不索性躲终南山上,或者黄河边上凉快凉快。   杜知县在考场中干出那种丑事,已经被大家给排斥在外。他也没脸面在呆在这里,贡院门一开,如释重负,第一个走出贡院。   一出门,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外面的榜亭那里人山人海,都是来看榜的士子。中的人哈哈大笑,落榜的呜呜大哭,闹得紧。   各家自又各家事,谁管别个是死是活。   杜生辉在外面立了片刻,就看到随从、幕僚门迎了过来。   他已经疲倦欲死,道:“可算等着你们了,轿子呢,快送本官回驿馆。这一个月,当真是度日如年啊!”   众随从却没有动,都那眼睛直楞楞地盯着他看。   杜知县心中恼火,沉着脸:“怎么了,轿子呢,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他不呵斥这一声还好,一开口,几个随从就气急败坏地叫道:“县尊,你为了区区名声,倒是做了青天大老爷,却叫我等还怎么见人?”   杜知县愕然问:“怎么了?”   随从们拉着他,劈头盖脸地就开始数落起来,全然没有做幕僚的自觉:“今日卯时我等可都是在这榜亭外等的看榜呢,本以为大老爷你要给咱们一个惊喜。先前出案,咱们惊倒是惊了,这喜却是一个也无。那些人情,竟没有一个人在上头。”   原来他们是来说那些关节卷子的事情,杜知县这是第一才做地方主印官。他是个年轻书生,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偏偏这些幕僚不是他的同窗,就是亲戚、老乡,又不好在他们面前摆官架子,抖官威。只得讷讷道:“本官不过是一个普通内帘官,那些卷子又不都经我手。就算过了我手,也是不堪如眼。面前转桌,也都被别人判了个差,莫之奈何!”   “你说得倒是轻巧。”众随从气急败坏:“真当我等什么都不知道,这转桌的时候银河是能够通融的,是你要名声,养人望,在河边走又不肯湿脚罢了。”   “名声,名声,本官还谈何名声?”杜生辉禁不住苦笑出声:“实在对不住各位了,要不,将银子给人退回去就是了。”   这话说得轻巧,所谓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众随从如何肯依:“退钱,那里还钱可退。在西安城一个月,得的那些钱都被我们吃饭用了。还有,家中老小嗷嗷待哺,也得寄些回去贴补。今日没有一个人情上榜,等下咱们若是回去,你是官,事主们不敢对你如何,却要到处捉拿我等。一旦被找着,轻则一顿棍棒,重则性命都要丢在这里。”   杜知县:“放心好了,有我在,别人定不会为难你们的。”   “有你在,真是笑话。”一人气急,讥讽道:“杜大人,你才多大点官,七品知县。也不去访访,漫说整个陕西,就西安城中,正七品以上的官儿没有五百,三百总是有的。能够来咱们这里走关节的,谁不是有来历之人。任出来一个,都不会将你放在眼中。”   “死了,死了,这次是死了!”随从们一片哀号。   杜生辉听他们说得无礼,知道宾主情分已尽,恼道:“你们这些混蛋,别以为本官是瞎子什么都看不出来。说好就几个人情,可是那些关节卷子却有四五十张,天知道你们收了多少昧心钱,卑鄙小人!”   一个随从冷笑;“罢,看来咱们这个大老爷是指望不上了,各位还是顾着自个要紧。咱们还是赶紧逃吧,再迟,须走不脱了。”   “对对对,快逃!”众随从想到这节,一哄而散,各自跑回住处,卷了行李,径直回乡下去也。   这情形还真有些树倒猢狲散的味道,杜生辉呆呆地站在那里,心头一阵悲凉。   随从幕僚们逃了不要紧,却将一个大毯子丢给了他。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杜生辉只得将收的银子一一退还给别人。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幕僚随从们也是胆大妄为,竟卖出去五十六个名额,这已经形同诈骗了。以每人平均三百两银子计算,也是一万五千多两白银。   可怜杜知县做官不过一年,没甚积蓄。为了退这些钱,甚至将老家的土地都卖了些,搞得异常狼狈。   孤零零一人站在贡院外,正伤感时,突然间,就看到陕西布政使高凌汉和一群官员有说有笑地出来。   突然间,一彪人马从人群中出来。这些人中有锦衣卫,又彪形军汉。所有人都穿着闪亮的铠甲,武装到牙齿,在几千书生中显得异常醒目。   为首的正是来陕西招募兵丁的翰林院编修,钦差徐珵。   徐珵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伸手拦住高凌汉和众官员,道:“高布政使这是要去哪里?”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让先前还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的贡院广场顷刻间安静下来。单真是万喙息声,只听得到呼呼热风刮过过灰尘沙沙落下。   杜生辉心中惊疑,站住了脚步,定睛看过去。   高凌汉在进考场之前和徐珵已经因为陕西马政案发生过几次冲突,两人早就彻底翻脸。见徐珵杀气腾腾地过来,冷冷喝道:“徐大人,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啊,怎么今日又想来和老夫理论?”   徐珵淡淡道:“本钦差忠于王事,自然是百折而不回。高大人,你的事情犯了,且随我去钦差行辕吧?”   “好大胆子!”一个官员厉声呵斥:“徐珵,你想做什么,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今日是乡试放榜日,你过来扰乱出案,惊扰士子,该当何罪?”   高凌汉朝那个心腹官员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然后冷笑着对徐珵道:“徐大人,你今日要来叫我去你行辕说话,对不起,老夫可没有这个闲工夫。若有事,大可来布政使司;若有证据,禀明圣上之后,大可过来拿我。否则,就恕老夫不奉陪了!”对于自己实现所做的布置,高凌汉是绝对的放心。   在他看来,这个徐大人是拿自己没有办法了。他又不可能永远呆在陕西,迟早要离开这里回北京。想是实在是找不到证据,气急败坏,过来寻自己的晦气。   对于这种狗才,置之不理才是上策。   “对,理这小人做甚,布政使,咱们回衙门去。大热天的,遇到如此奸佞小人,真真扫兴!”高凌汉的心腹们一通大叫。   徐珵既不气恼,也不急,就那么笑眯眯地站在高凌汉面前,等着布政使司的人闹,一副好整以暇模样。   感觉到他的不对劲,高凌汉朝手下一挥手,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徐珵:“高大人,你们能否静一下?若是没话再说,可否论到我了。”   高凌汉:“徐珵,起开!”   眼见着钦差大臣和一省的布政使冲突,又是在乡试放榜这一天,所有人都在心中大呼精彩,都屏出呼吸,惟恐漏掉接下来一幕。   可预料中的大打出手,暴风骤雨并没有出现。   徐珵突然从袖子里抽出一轴黄绫,厉声喝道:“圣旨到,陕西布政使高凌汉接旨意!”   “啊!”广场上全是此起彼伏的低呼声。   高凌汉神色大变,但还是跪了下去:“臣,高凌汉接旨。”   徐珵展开那张黄绫,朗声念道:“陕西布政使高凌汉,在任期间,贪墨马政银子……深负朕望……岂禽兽希……着钦差大臣徐珵会同咸阳锦衣亲军千户所就地缉拿,并相关人犯、证据,解送京城……命三法司会审定罪……钦此!”   圣旨不长,寥寥百余字,只片刻就宣旨完毕。   跪在地上的高凌汉一张脸顿时变得苍白,心中有一个声音不住喊:事发了,事发了……可是,老夫做事如此妥当,这姓徐的又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证据的……老夫也是命苦在贡院里足足呆了一个月,内外隔绝,形同囚禁,竟被徐珵钻了空子,这究竟是怎么了呀?   一个内帘官是高凌汉的心腹,立即大叫:“这是乱命,高布政使,不能奉诏!”   “对,这是乱命!”又有几个官员大声喧哗起来。   明朝文官地位尊崇,而君权自成祖之后不断受到官僚集团的限制,权威性大打折扣。到明朝中后期,皇帝圣旨下到内阁之后,因为不合内阁的意,常有被退回去的事情发生。皇帝没个奈何,索性越过内阁,直接派太监将旨意下到官员手上。   可问题又来了,不经过内阁的圣旨经常被官员们以不合法“乱命”的理由扔到一边,不予理睬。碰到这种情形,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只能打掉门牙和血吞。若多说上几句,说不好就激怒了言官们一通劝戒,说不好将皇帝的祖宗三代都要骂个遍。   在后来的嘉靖时期,海瑞海刚峰就经常指着皇帝的鼻子骂,还说“嘉靖嘉靖,家家皆净,今上就是个大昏君。”   若海大人生在我大清,敢这么说,估计早就被皇帝给解送喀嚓掉了。可这里是明朝,嘉刚强如嘉靖帝者,也只能装着听不到罢了。   可以说,有明一朝,除了太祖和成祖,皇帝们都过得很憋屈。 第231章 圣旨到(二)   所以,即便徐珵手握圣旨,众官却是不惧,顿时闹将起来,欲要将皇帝的旨意退还回去。   如果换成别的人,早就被这阵仗给震住了。可徐珵是什么人,他虽然品级低,却是翰林院编休,做过太上皇帝的贴身秘书,大场面可见得多了。况且,在真实的历史上他将来可是要做内阁首辅的人,怎么可能被他们个虎住。   神色不动,指了指闹得最凶的那个官员问身边的余意:“他是谁?”   余意:“回钦差的话,米开永,凤祥府推官。”   徐珵冷冷问:“米开永,我看就是个米开河,信口开河的河。在名单上没有?”   余意:“在名单上。”   徐珵:“拿下了,掌嘴!”   立即就有两个锦衣卫力士扑上前去,剪住米开永,提起蒲扇大小的巴掌就很狠地抽下去,正正反反十来记。   满广场都是响亮的耳光,听得人心头发寒。   可怜米开永不过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如何吃得住这打,顿时被抽得口鼻中有鲜血标出来,惨叫:“贼子,贼子!”   陕西的官员大怒,欲要闹。   徐珵将圣旨塞到高凌汉的手头,大喝:“想造反吗?高大人,这上面有内阁的批复,接旨意吧!”   众人僵住了,如果圣旨上要内阁的批复,就说明,这道圣旨是合法的。   而且,内阁和禁中已经达成共识,要办陕西这件案子了。   接过圣旨,跪在地上的高凌汉浑身颤抖:“苦也!”就瘫软下去。平躺在地,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见高凌汉被自己震住,徐珵心中得意,又下令:“今日既然所有人都在这里,也好,锦衣力士听令,按照名单锁拿,休叫一人走脱。”   锦衣卫和兵士们一拥而上,团团将出贡院的官员围住。余意从怀中拿出名单逐一对照,一旦对上,就命人用索子捆了。   转眼,几有十几人被捆做一团,大声哀号:“高布政使,快想想法子哟!”   有人甚至大声号哭起来。   杜生辉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突然间想起马政案就是高文先从韩城闹起来的,梅良是其中的祸首。到如今,黄威身上还有嫌疑无法洗脱。这事如果查下去,说不定就要牵扯到自己头上。   而且,这次乡试他又犯了科场纪律,心头有鬼。   立即,就惧了。   将头一低,就要偷偷离开。   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的袖子,大喝:“这里还有一个!”动手的正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兵丁。   这一惊当真是飞同小可,只感觉三魂六魄都要散了。   余意走过来,喝问:“你是谁,报上名来!”   “下下下……下官杜生辉,韩韩韩,韩城知县。”杜知县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余意哼了一声:“原来是杜知县,名单上没你,得罪!”   就随意拱了拱手,命军士放开杜生辉,自去缉拿他人。   可怜杜生辉自中进士以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接触的都是温文尔雅的上流人物。别人看好他的前程,对他也是非常客气。什么时候见过如此明晃晃的刀枪,什么时候被人如此粗暴对待过。   等到那个军士松开他,却发现自己两腿颤如筛糠,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力气走路。   眼前,军士们的暴行还在上演。那些被捕的官员还在闹腾,他们也知道自己罪恶深重,真被解送去京城,说不好就要人头落地。都在大声咒骂,想要生出事来。   余意什么人,他以前在京城锦衣卫北镇抚司做官的时候,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没有整治过,收拾起官员来得心应手。一个眼色递过去,众军士掌嘴的掌嘴,鞭笞的鞭笞,眼前全是血点子在空中飞舞,惨叫哀号声不绝于耳。   至于其他没有涉及案的官员,也都定定地立在一旁看着,他们被徐大人和锦衣卫的凶残彻底惊呆了。   已经闻讯出来的大宗师李祯看到眼前的情形,忍不住大摇其头,对身边的舒日长道:“仿佛洪武、永乐重现,惨惨惨!”   是的,正因为洪武、永乐年两代君王为政酷烈,锦衣卫实在凶狠,官怨极大。仁宗、宣宗镇之以静,对文官非常优厚,极大的限制了厂卫的权力。   到正统年的时候,文官们没见识多当年厂卫的风采,难免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此番还真是吃足了苦头。   徐珵走到躺在地上闭目不语的高凌汉:“高大人,你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走吧!明日一早咱们就去京城,路还长呢!”   高凌汉只是不理。   徐珵冷笑,说话刻毒起来:“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大家都是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何必弄成这样,却叫他人笑话?来人,将高大人抬走!”   四个兵丁走上来,抬起高凌汉就走。   高凌汉这个时候才睁开眼睛,悲怆地大叫:“徐珵,小人,小人!国家出奸臣了,陛下,陛下,国家出奸臣了!”   这一幕是如此的精彩,又是当着四千多考生的面。   本来,先前看榜的时候,中式考生喜极而泣,落第秀才悲痛莫名。此刻,不管中不中,大家也不哭了。都聚在广场上乱糟糟地议论,直说得口沫四溅,神采飞扬。都在心中暗道:不管这次乡试中还是不中,今生能够看到这场大热闹,却是值了。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播到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场面是如此之大,对于陕西官场来说不压于一场大地震。   布政使高凌汉被捕,同时落马的还是布政使司衙门的右参政,两个参议、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和四个佥事、三个知府,四个推官,再加上知州、知县等各级官员,达惊人的五十人之巨。   可以说,陕西的各级官员有一小半坏了事,要去诏狱中吃牢饭。   ……   杜知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驿馆的,到地头之后,扑通一声倒在床上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才有了精神。   但手脚还在不住地颤抖,以至无法握笔给远在京城的恩师写信禀告此事。   他身边的幕僚们都已经卷了行李逃之夭夭,却将一笔巨大的债务留了下来。   而这一切一切的肇始,就因为他当初让一个叫高文的民壮补进韩城县衙。   “高文……贼子,小人!” 第232章 最后时刻(一)   从贡院考场出来的这十来日对于黄威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熬煎。   自从在考场中染了恶疾之后,他忙请了城中最好的郎中回家诊脉,服了汤药,出了一身大汗,总算轻省了许多,便进贡院考第二场。   臭号依旧很臭,处得久了,也不觉得臭。   第二场的《五经》文究竟是怎么答的,他也记不清楚,反正就是胡乱地作,再在卷子上留下关节就是。好在秋闱只重《四书》,可以说第一场就能定胜负。只要第一场过了,后面两场写得如何也不要紧。   在考场中又呆了三天,他心中也稳妥了许多,安慰自己道:反正我已经同杜生辉手下的师爷说妥当了,他收了我的银子就要办事。想来,这一刻还是能够中的。这杜知县好歹也是吏部尚书的门生,有他出面,别的内帘官好歹也会给他些面子。   官场上的事情,大抵如此。   对对对,我完全不用担心的。   心情一松,身子渐渐地好起来。   可是,等到第二次出场,一个噩耗传来。徐珵通过封存银库,逼迫那些借钱给布政使司衙门的商贾出头指证高凌汉,戴罪立功。   那些商人都是陕西的世家大族和缙绅,也不怕他高凌汉。况且,义是行商蛊,人家眼睛里只有钱,可没有为高布政使破财消灾的念头。   如此一来,真相大白,徐珵也拿到确凿的证据。   在这些天,钦差行辕和锦衣卫衙门侦骑四处,到处拿人,整个陕西官场已经是人心惶惶。通常是某官员白天时还好好地在衙门当差,晚上一出衙门,就被徐大人一根铁链子锁了。   这个时候因为高凌汉陷在考场中,还有半个月才能出来。陕西布政使衙门群龙无首,连个拿主意的人也没有,自然被徐大人各个攻破,纷纷落网。   陕西马政案到这个时候已经大白于天下,想来徐珵早已经上了折子用快马送去北京,等待大家的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结局。   此案自韩城始,黄威知道自己怕是跑不脱了。在住所的这两日,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本来,风头如此的急,他还有种选择,那就是带了细软盘缠隐名埋姓,好歹也能保住一条性命。   可是,自己威风了一辈子,余生却要做一个通缉犯,却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况且,他已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个时候浪迹天涯,那样的苦还吃得下来吗?   不不不,我不能放弃,应该是还有机会的。   对,高凌汉不是还在考场里吗?他可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难道还斗不多一个七品的徐编修?   坚持住,坚持住,坚持到高凌汉从考场出来之后,他就会将这险恶的局面彻底扭转过来的。   也因为有着这个心思,黄威才没有逃跑,而是咬牙第三次进了考场,将最后一场考完。他并不知道,其实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高文的监视之中。   小鹰这个年轻的老公门早就带了人马,日夜守候在他的住所外。正等他一逃,立即就从钦差行辕拿了拘单,送他入狱。   高文之所以没有立即动手,那是要将黄威最后一丝幻想亲手毁灭,如此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可是,要等到高凌云出贡院却还有十来天,这对于黄威而言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躺在病床上,外间整日都有坏消息传来。今天是某某知县被捕,后天是某某推官被请到徐大人那里喝茶一去不回。大后天,又是某某参议去城中寺院进香,结果被直接留在那里,勒令在规定的时间中交代问题。   再后来,又有官员被查得绝望了,索性投了河自行了断。   风声鹤唳,黄威又惊又惧,病情加重,发起高烧来,一气烧了十来日。只感觉只要一动,眼前就是金星闪烁,用手指一抠,口鼻中全是黑色的干涸的血。   他来西安活动的时候将家中所有活动的钱都带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十来个心腹下人。   这些人跟了自己十年,以前也不知道得过多少好处。可随着城中风声越来越紧,这些小人怕受了牵连,今日跑一个,明天逃一个,渐渐地就散了个干净。在逃跑的时候,还不忘卷了细软。反正在他们眼中,黄威迟早就是要被捕入狱,家产抄没入官的。与其叫官府抄了去,还不如大家分了家当飞鸟各投林,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怜黄威烧得七荤八素,又如何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了,他也没有气力阻止。   按照郎中的叮嘱,黄威除了每日要服用三次汤药之外,饮食上也要多加用心,才能将身体调理过来。也不是说病人就不用吃肉,你越是不吃,身子越扛不住。因此,下人们每天都会熬鲫鱼汤和老母鸡汤送到他的床头。   可在床上躺了几日,药却断了,鱼汤和鸡汤也换成了清得可以照见人影的小米粥。   这个时候黄威才发现不对劲,强提起精神一看,这才知道手下的随从已经逃得只剩下一个忠心的老仆坐在旁边暗暗垂泪。   “这些混帐小人,小人……”在知道细软已经被他们席卷一空,自己就连抓药的钱也没有之后,黄威大叫一声,将一口血吐了出来:“若有将来,老子,老子一定要取他们的项上人头……苍天啊,苍天啊!”   老仆哭道:“老爷,这西安城是再呆不下去了。要不,咱们回韩城吧?好歹家中有吃有穿,再这么拖延下去,你的身子如何经受得住?”   “回韩城,回家去做什么?”吐完血之后,黄威委顿于床,身上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虚弱地摇头:“真回去了,消息隔绝,那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高文……高文那小畜生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事情还没有带最后时刻,我要坚持,我要坚持住……呼呼……只要坚持到高凌汉出来,一切都会过去的……对,有高布政使在,谁敢动我?还有,我可是要中举的,我就快要是举人老爷了,我要做官,我要做官!”   老仆只是哭,也没办法再劝。他也知道,以黄威现在的身体,若是回去,只怕坚持不到韩城。只得写了信托人带回家里,让那边快些捎些钱过来给主人求医问药。 第233章 最后时刻(二)   信是写了,但死活也听不到回音。   又病又缺吃少穿,又是日夜担高文带着兵丁上门拿人,这段日子对于黄威来说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熬煎。   好在今天就是乡试放榜的日子,可算是熬过去了。   今晨黄威醒得极早,感觉自的身上的烧好象已经退了,精神好了许多。只因为长时间卧床,脑子里好象有个小球,轻轻一晃,就骨碌碌地滚动,有痛楚的感觉袭来。   不过,力气可算是回来了。   “难道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的病要好了!”   “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黄威如何按捺得住,早早就命忠仆去贡院榜亭看榜,说是一旦看到自己的名字之后,立即回来报喜。为了这一天,在昨日他就将腰上的最喜爱的玉佩解下来当当了,给报子准备了喜钱。   忠仆出门之后,黄威再在屋中呆不住,起了床,到了院子里,躺在树下的胡床上。本打算去泡一杯茶受用,但脚下就仿佛踩了棉花,方才这几步路已经走得他气喘吁吁。   躺了片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瞪过去。   再后来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一看,又是一个艳阳天,热得浑身大汗。   一阵从容的脚步声传来,黄威:“可算回来了,如何……可中了……”事关紧要,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不不不,不要说,给我拿杯茶来,渴杀我也!”   有淡淡的笑声响起:“某嗜茶,想不到黄主薄也是同道中人。来人了,将茶具取来,我与黄主薄饮上几盏,也好送他上路。”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黄威定睛看去,瞳孔收缩成一点:“高文,是你!”   是的,来的人正是高文。   这还是从去年冬天起黄威第一次看到这个大仇人,却见,同那时相比,高文好象又长高了些。面庞圆了些,变得白皙温润。他身上穿着一袭青衫,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折扇,长身玉立,当真是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黄威吃了一惊,在他印象中,高文不过是一粗鄙武夫,无耻胥吏。今日见着他,就如同看到一个士林高洁出尘雅士,当真是光彩夺目。任何人同他站在一起,都有自惭形秽之感。   人中龙凤四字天然就是送给这种人物的,只不过,这个人尖子却是自己毕生大敌。   “正是高文,黄主薄,别外无恙啊?”高文微微一拱手,坐到黄威旁边。   早有一个随从将一套茶具送了过来,红泥小火炉,铜炉中有热气汩汩冒出。   高文手脚麻利地冲着茶水,将一个酒盅大小的杯子放在黄威面前的几上,道:“这是武夷山岩茶,乃是我的最爱,黄主薄你可以试试。”   说着,又另外倒了一盅过去:“云南十五年藏野生老茶树,也不错。”   黄威冷笑:“姓高的小畜生,谁要吃你的茶?”   听到他的骂,高文也不生气,反温和地问:“可是怕我下毒,哎,说起来黄主薄你也是个上的了台面的人物,至少在韩城那一方天地如此。在某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谈,不可以妥协和交换的,根本就用不着使暴力手段。黄主薄你让梅良设伏,要杀我高文灭口,未免粗暴些,不够精细,俗了!”   说着话,他慢慢地品着茶水,悠悠道:“也难怪,你心中也就这样的格局。否则,缘何混了一辈子,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薄。”   黄威骂道:“小畜生,你今日来我这里做什么,可是仗了那姓徐的势要来捉我?真当我黄威是好欺负的,嘿嘿,今日只怕你抓不了老子。过得今日,老子就是举人老爷,马上就要做从七品的官了。”   “骂人是不对的,黄威咱们好歹也是有功名有身份的,可不是下里巴人。就算背后一把刀,当面也得一团火。如果像街上泼皮那边厮打,却是失了体统。”高文微笑地看着黄威:“你说我今日捉不了你,还说过了今日就是举人老爷,还要做官,我还真不知道你这迷一样的自信从何而来。”   已经很长一段日子没见到黄威了,刚才看到这厮,高文差一点没有认出他来。   往日间,黄威也算是相貌堂堂,身材健硕。但眼前却只是一个骨瘦如柴,发须蓬乱,满是眼屎的痨病鬼,也许用不着自己下手缉拿,这老小子也活不了几天。   痛快,真是痛快啊!   “自信,嘿嘿自信,你又懂得什么?”黄威艰难地牵动着嘴角,朝高文软软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拢一些。   “黄主薄有话要说。”高文恬淡地一笑,将脖子伸过去。   黄威:“高尔止,你说得对。如今,你们我都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你到现在才算是我黄威的对手。能够成为我的对手,你却是有本事,自然当得起我的尊敬。”   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真没想到,当初外号高傻子的民壮,在我眼睛里如同芥子一般的人物。如今却成了秀才,还小有名气。当初你我怎么就成为仇人了呢,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你这样的人物,倒是值得一交。”   “值得一交?”高文满眼的讽刺:“在黄主薄的眼中,只有能够使用的下属和需要逢迎的上司,除此还有其他吗?就算回时光倒流,你我不是一路人,也走不到一起。说起来,我还真要感谢黄主薄,若非你当初逼得高文山穷水尽,某也不会想着脱籍参加科举,又如何有今日的光景。”   黄威点点头:“人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不到绝境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又有什么样的无限的可能。若非你勾结的徐钦差,要在马政案上置我于死地。黄威也没想过要考个举人功名,入仕为官。若有将来,黄威还真要好好感谢你。”   高文:“感谢,呵呵。”   黄威压低嗓门,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高文,黄某这辈子就没有同人说过这么多知心话儿,唯有你是个例外。实话告诉你,这次乡试某撒出去大把银子,可以说这二十年的积蓄都丢了进去,要买个功名出来,说不定等下就会有好消息传来。至于马政案,等到高布政使出场,有他主持大局,尔等又岂奈我何?”   “我说你怎么想着要来参加秋闱,原来是买通了关节。”高文将身子一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淡淡道:“这里是西安,这是一座大舞台,可不是韩城那一亩三分地。你,还有我不过是大人物手下的一枚棋子,命运可不由自己掌握。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竭力看清掌握棋盘的那两只手,只有看清楚了,总有一天你才能成为棋手。黄威,一旦有事,你总想着依靠、依附于人,你的格局也就这样。可叹我高文以前一直将你当成平生最大的敌人,但现在,你已经没有资格了。等着吧,等着吧,现在已近中午,这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只不过,是你的,而不是我。”   黄威只冷笑,躺在胡床上微微喘息,再不说话。   正在这个时候,外间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呵斥:“什么人,锦衣卫正在办差,速速离开!”   又有一人大叫:“让开,放我进去,我就住在这里,黄老爷,黄老爷,你怎么了?”   黄威猛地从胡床上直起身子,去看榜的忠仆回来了。   高文转过头去,对外面一声喊:“小鹰,放那人进来。他应该带回来好消息,某也是迫不及待想听听了。”   不片刻,一个仆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黄威面前,大声哭道:“老爷,老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你哭什么,可看榜了?”黄威见到他哭,心中咯噔一声。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一把将仆人从地上抓起来。   “看了,看了。”忠仆不住点头,泪水成串落到地上。   黄威:“如何,本老爷得了第几名,快说,快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仆人不住摇头。   黄威大怒,一张脸红得如同出血一般,使劲摇晃着他的身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瞎子啊?”   仆人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也不哭了,“我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挤到榜亭里,可看了半天死活也看不到老爷的名字。”   “什么,没见到本老爷的名字,定然是你这厮看差了,快去,再看一次。”   “没用的,老爷,小的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没老爷你的名字。”仆人:“老爷你没中。”   “没中,没中,没中……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黄威嘿嘿地笑着,斜视了高文一眼:“今年考不中,过两年再说也好。高布政使可出来了,备轿,我要去拜见布政使。”   仆人:“老爷,没用的,只怕你没办法去见高大人了。”   黄威:“你这老混帐,老爷叫你备轿你自去雇就是了,看谁敢阻挡?”   那个忠仆:“老爷,高大人刚出考场,就被徐钦差给抓了。”   “什么,被抓了,怎么可能?”黄威大声吼叫起来:“一个小小的徐编修,他凭什么抓捕封疆大吏,就不怕国法吗?” 第234章 最后时刻(三)   仆人:“老爷,当时的情形我看得真真的。高布政使刚一出贡院,徐钦差就带了兵马迎了上去,又掏出圣旨,按照名单将一众大老爷给拘了。好惨烈,有的大人因为多说了一句话,就被锦衣卫打得满口是血。”   “什么,圣旨,徐珵拿到了圣旨?”黄威一把将仆人扔在地上,整个人就好象是漏气的皮球,软倒在胡窗上:“完了,完了,这是彻底地完了!”   先前那张血红的脸已经完全惨白下去,就好象是一张死人的脸。   “对,这是要完了。”高文指了指茶杯:“黄主薄请饮此杯,进了锦衣卫的监狱,再想喝这样的好茶就难了。”   “高文,高文,高文……”黄威颤着嘴唇,只翻来覆去地喊着高文的名字。   高文也不急着叫外面的小鹰带着兵丁过来拿人,只坐在黄威傍边微笑着看着这个已经彻底失败的可怜虫。   胜利的滋味如同美酒,需要慢慢地品。   太阳从头上下来,穿过树叶的缝隙,将光影落到黄威的脸上,如同老人斑。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黄威已经老得不象话,就好象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   汗水如同泉水一般从黄威的额头上渗出来,竟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小鹰又喊:“什么人,你来做什么,快离开!”   原来外面又来人了,那人大喊一声:“尔止,尔止,我是俞士元啊!你可在里面,快快快,放我进去。”   高文正端着茶杯的手不为人知地一颤,他知道,自己的乡试结果出来了。   俞士元是昨天来西安的,说是今日一大早就会去高文家等着。若是喜报一到,也好讨口酒吃,粘点喜气。   若高文不中,他应该还在家中等着。如今却急吼吼地过来,自然是有好消息。   可算是中了!   高文深吸了一口气:“小鹰,是自己人,放士元兄进来。”   俞兴言手中拿着一张大红喜帖,一脸亢奋地跑进来。因为实在太激动,在门槛处绊了一记,险些摔倒在地。   “尔止,大喜,大喜啊……嘿嘿,黄威你也在这里啊!”   黄威看到他手中的喜报,身体一颤,手抖得厉害。   高文这些再顾不得矜持,急问:“如何?”   俞士元嘎嘎地笑起来,“中了,中了,中了。”   高文:“什么中了”   “恭喜尔止,高中我省乡试举人,还得了头名案首。尔止,不不不。”俞士元将喜报塞到高文手中:“现在我应该叫你高解元了,了不起,了不起啊!”   虽说高文肯定自己能够中举,开玩笑,区区一个陕西乡试,如果连王船山都中不了,如果连基本的公正都做不到,这科举制度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可是,考场上的事情意外实在太多,就算你卷子作得再好,也未必能够拿到好名次。   却不想,今日自己竟得了第一。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接过喜报,高文只看了一眼,就放声大笑起来:“天助自助,这上苍还是公平的!”   俞士元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尔止,喜报送到贵府时,你母亲和石小姐都哭成一团了,到走时还没有停。你还是快些将这里的事情办完,快些回去吧!对了,我已经带信给叔父还有石先生,请他们快去你府上,也好一道庆贺庆贺。”   高文:“石先生和你叔父考得如何,中没有?”   俞士元:“我一直在你家里,他们中还是没有中,我也不知道。多半是没中吧,也不打紧。快走,快走!”   听他说母亲和石幼仪一直在哭,高文也没心思再在这里快意恩仇,就对黄威道:“黄威,站起来,随我去归案吧!”   “假的,假的!”突然间,黄威猛地站起身来,一把从高文手头将喜报抢过去。咬牙切齿:“一定是你这小畜生想要气老夫,故意做假,这是假的。哈,高文,你伪造衙门公函,私刻官印,该当何罪?小畜生,你的麻烦大了,大了,大了!”   说到后面,嗓子却倒了,变得又沙又哑。   高文也懒得理睬,只在一边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可怜虫。   “小畜生,你要抓我归案。你犯下这么大的事,老夫先住你归案。哈哈,哈哈,高文,高文,你也有今天。呜呜,老天爷啊,我黄威究竟犯了什么错,命你要犯这个煞星,你要如此对我!”   黄威做韩城主薄二十年,日常做的就是公函往来这等机要公务。如何看不出这喜报是真非假,这个时候,他的精神终于彻底崩溃了。   拿着帖子在院子里乱跳乱叫,状若疯狂。   这情形惊动了围住院子的小鹰等人,一声喊,小鹰、赵千户和一群全副武装的兵丁涌了进来。   赵千户大怒:“来人,将这疯子拿下,送进监牢。直娘贼,一个狗吃不剩的县主薄,也敢跟高解元作对,等下老子得叫你好好尝尝爷爷的滋味,定叫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跟着高文攻占存银的粮仓,发了大财,对高文又是敬佩,又是感激。也知道高尔止前程远大,有心讨好。便存了心等下要给黄威好好用用刑,什么辣椒水灌鼻,烙铁烙胸,竹签扎指甲缝,都得给这个不开眼的家伙过一遍。   立即就有两个兵丁应了一声,上前剪住他的双手。   看到赵千户眼睛里的凶光,黄威如何不知道这个武夫的心思。   黄威在公门里呆了一辈子,里面的门道自然一清二楚。知道自己一旦落到他们手中,那是比死了还难受。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黄威猛地甩开二人。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黄威突然大吼一声:“高文,我黄威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就是和你成了仇家。韩鬼子,你害死老子了。我就算是死了,也得在黄泉路上追上你,食肉寝皮。高凌汉,你这个废物。杜生辉,狗官,你拿前不办事,我做鬼也要来找你!”   话音落下,他头一低,就朝墙上撞去。   “噗嗤”一声,有红色白色的液体四溅而出。   原来,他所住的房屋外墙壁上钉了几颗钉子,平日里用来拉绳子晾衣服。   黄威一心求死,脑门正对着钉子而去,瞬间就被扎破了额骨,死得不能再死。   高文见到黄威的尸体钉在墙上,保持着直立的肢势,心中倒是忍不住赞了一声:这人倒是果决,是个人物。   恩仇了结,高文心中一阵爽快,就道:“带上黄威的尸体和他的下人,咱们去钦差行辕勾销此案,也好早些回家。” 第235章 高解元   高文等人带了黄威的试题,到了徐珵行辕,一通忙碌之后,总算将这桩案子彻底勾销。   徐珵今日捉拿了陕西布政使高凌汉等一干官员,正忙得脚不粘底。听说高文过来,还是抽了空见他一面,叮嘱他回家之后尽快收拾行装,明日一大早就随他去北京。   徐珵的道理很简单:“高凌汉在陕西做了九年封疆大吏,党羽遍及三秦。除他之外,各府、州、县也有正印官落入法网,须早些解送他们回京。否则,难保会有人贼心不死,甚至有心人作乱。这些罪官一日不离开陕西,本官心中一日不得安稳。”   “恩师言之有理,学生这就回去准备。”对于徐珵的话,高文深以为然。陕西官场水实在太深,别说堂堂一省布政使。就拿当初的梅良来说,小小一个马场场主,不也能调动几十个马贼杀人。   又说了一番话,问提黄威之事,徐珵点点头:“这个姓黄的贼子倒是个硬气的,本官在陕西办这件大案,先后涉及到四十多名罪官,上上下下上百人,他是唯一一个自裁的。”   高文:“恩师说得是。”   徐珵微笑起来:“尔止,大丈夫若要一展胸中抱负,那是一定要入仕的。官场凶险,一步走差,那就是万丈深渊。你进京之后,为师会给你谋个官职,一边历练,一边准备后年的春闱。如黄威这种凶狡贼子你不知道还有碰到多少,务必多多留心啊,我的高解元。”   “不敢!”高文恭敬地一施礼:“多谢恩师提点。”   高文从钦差行辕出来之后,突然想,自己现在算是举人了,还是头名解元。又跟徐珵一道办了陕西这件大案,如今也算是名震关中了。从穿越到现在,也才一年不到。   如今回想起来,这段日子是如此的漫长,叫人忍不住一阵唏嘘。   ……   刚回到家,还没等他跨进门槛,早鞭炮声“劈劈啪啪”响起,青烟四下弥漫。   院子中的客人纷纷涌出来同高文见礼,“高解元”“高解元”地叫个不停。   高文一一微笑着回礼,然后被大家簇拥着进了院子。   院子中早摆了宴席,坐满了客人。都是街坊邻居,却没看到俞兴言和石廪生。至于母亲和石幼仪,因为是女眷,不方便出来,只石幼仪的二哥在外面招呼应酬。   高文心中奇怪,每桌陪了一杯子酒,趁着没人的时候问石家老儿:“二哥,石先生和俞先生呢,不是说好了在我这里一道热闹热闹的吗?”   石老二一脸的忧愁,低声道:“高先生,家父和俞先生本是来了的。坐下才喝了一两杯子茶,他们那边就有一个下人过来找,同他们说了两句话之后。家父却恼了,和俞老先生骂成一团,还差点打了起来。好不容易将他们分开,他们又跑回去了,说有重要的事情。”   高文抓了抓头皮:“怎么闹起来了,你可知道所为何事?”   石老二:“却是不知道,要不你问下夫人,家父在走的时候和夫人说过几句话。”   “好,我去内宅见母亲和幼仪了。”   进了后面的院子,高文看到母亲和石幼仪都红了眼圈,但面庞上却满是兴奋。   高文上前就给母亲拜了下去,哽咽道:“娘,这一年来苦了你。儿子总算不辜负娘的希望,中了个举人。幼仪,谢谢你这一年来对娘的照顾,若非有你,这家中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石幼仪低呼一声,急忙闪开:“大哥,别说这话,那是妾身应该的。”   高母忙一把将高文从地上拉直身子:“文儿快起来,可拜不得。娘听人说,这中了举的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尤其是得了第一名的,乃是文曲星。是不能跪凡人的,若受了他的拜,你可是要折寿的,娘现在终于盼到了好日子,还想多活两年呢!”   这话叫旁边地石幼仪禁不住扑哧一声低笑起来,高文也是无奈,道:“娘这话却是说错了,天地君亲师,这可是纲常伦理,乱不得。就算你中了状元,见了父母双亲也得拜,却没有你这种说法。”   高母:“真的?”   高文:“不信你问石姑娘。”   石幼仪:“娘,是真的。”   高母这才唏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吓死娘了。娘方才还在算,我文儿方才磕了这个头,娘究竟要少活几年呢!”   高文和石幼仪都忍不住笑起来。   高母也笑:“这样也好,文儿,你去你父亲的灵前磕个头,烧三柱香吧!”   “是,母亲。”   高文在父亲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头,上了香,这才道:“娘,石姑娘,我明日就要去京城了,可准备好了。”   石幼仪:“行李已经准备好了,四时衣服,文房四宝,还有书籍。对了,先前俞先生将你存在他那里的银子都起了出来,送过来了。为了方便你进京使用,就换了一千两黄金。”想起明日就要同高文分离,她面上闪过一丝不舍和难过。   “一千两黄金,也好,我先带进京城去。”高文道:“反正我在北京也要呆上三年,这样,我去那里先买间宅子,等安顿下来,身上的案子销了,就派小鹰过来接你和娘进京城去。一来可以侍奉母亲,二来也好与你完婚,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情。”   听到高文说起和自己的亲事,石幼仪一张俏脸变得通红,低呼一声,就要朝外逃去。   高文如何能够让她走了,一把拉住石幼仪的袖子:“妹子别忙走,我问你,先前石老先生和俞先生闹什么,大喜的日子,怎么连酒都不吃就走了?”   听到高文问起,石幼仪面上的红霞才消了下去,道:“回大哥的话,俞老先生却是中了。”   “什么中了?”高文一时没想到那里去,随口问。   石幼仪道:“俞先生和父亲先前听说大哥你得了解元,邀约着过来吃酒庆贺。可刚坐下,话没说两句,琳琅书坊的伙计就过来报喜,说俞先生中举了,报子已经上门,叫老先生快些回去应酬。”   “啊!”高文眼珠子都快要落到地上来了:“俞老先生中了举人,奇迹,奇迹啊!”   石幼仪:“这事是父亲先前进后宅来同我讲的,他又骂俞老先生是小人,抄他的卷子。俞老先生不服,回一句嘴。父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立即就红了眼扑上去扭打。”   说到这里,她不住顿足:“大哥,父亲和俞老板毕竟是老朋友,若因为这事闹了生分,却是不好,你得去劝劝。”   高母也道:“文儿,是该劝劝,以和为贵。”   高文:“好的,我现在就过去。”   说是这么说,家中来了这么多客人,又如何脱得了身。   等到应酬完毕,已是午时。   高文也被客人灌得脑袋发胀,等到了两个老头的住所,石廪生已经在收拾行装,说是不肯再同俞兴言这种无耻小人住在一起,他要回韩城去了。   俞兴言在旁边回不了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他高中举人,也是人生的一大喜事,本打算设宴好好庆贺庆贺。石廪生这么一来,活生生将这喜事给搅了。   高文上前和俞老板说了几句话,不住摇头,同样是抄旧作,用的也是同样一篇文章,怎么俞兴言就蟾宫折桂可,而石廪生却名落孙山?   人生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不管怎么说,两个老头中任何一人中了举,高文都替他高兴。   拱手笑道:“恭喜俞老板,你老人家接下来是继续考个进士呢,还是去吏部候选,做个从七品的官儿?如果是前者,不妨将书坊交给士元,认真备考;若是想做官,索性着次同我一道去北京。徐大人毕竟是我的恩师,在下也能说上话,叫他帮你活动活动,一个县丞还是很容易的,你又是拿不出那几百几千两银子。”   “好考啊,别!我都一把年纪了,再考下去,心血都要熬干了。至于选官,多谢尔止,我却没有这个心思。这次能够中举,平时生之愿已了,再无他求。”俞兴言笑道:“倒是你说得对,我也是到了该把书坊交给士元的时候了。”   两人谈笑风生,高文不说去北京还好,一说,惹活了一边的石廪生。   他大叫一声,张牙舞爪地朝高文扑来:“高文你这个小畜生,陈世美。说好娶我家阿三的,现在却食言而肥。别以为我不懂得你的心思,不就是想将来再考个进士,好待家价而贾,为了前程另攀高枝。老夫,老夫和你拼了!”   高文每日苦练武艺,见石廪生扑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起了条件反射。手一抬,一肘将他击倒在地。   这个时候他才叫了一声糟糕:“石先生,你不要紧吧!”   俞兴言连忙拉住他就朝外面拖:“尔止,快走,快走,再纠缠下去,那可就是没完没了了!”   石廪生从地上猛地跃起来:“女婿打老丈人啦,忤逆不孝,忤逆不孝啊!”   见他没事,高文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是心中惊惧。当下也不敢停留,一道烟似地逃了。   他穿越到明朝之后,天不怕地不怕,惟独怕两人。一个自然是母亲,另外一个则是石廪生石老先生。此二人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二的长辈,他也珍惜这份难得的亲情。 第236章 煞角(一)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在陕西乡试放榜的第二日一大早,高文就去码头和徐珵汇合。   徐大人这次进京城队伍的规模颇大,随行的有赵千户手下两百来兵丁,锦衣卫千户余意和手下二十来个力士。高凌汉等四十多罪官被单独关在一艘船上,被士卒们仔细看管着。   而高文则只带了小鹰一人,他看着清晨的西安城,心中突然有些依依不舍。这还是他穿越到明朝之后第一次出远门,而这一走就是上万里路。他有种预感,这次离开家乡说不定在未来的几十年之内就回不来了。   在他的人生计划中,这次去北京之后会去吏部候选,做个从七品的官员。在官场上混上两年,熟悉明朝政治的运行规则,积累经验,然后参加会试,争取考个进士功名。   按照明朝的制度,官员不得在家乡为官。也就是说,除非高文将来老了退休,再无可能回到这里。   对于高文来说,家乡不过是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留恋。可是,现在要离开了,竟有些不舍。   母亲眼睛不能视物,也没有来送。只昨天家中客人离开之后,将高文行囊中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用手摸着,又一件一件装回来,说了许多让他在外面多多保重身子,酒不要再吃那么多的话儿。   石幼仪也没来送,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以前家教也严,不方便抛头露面。可高文还是听到自己刚出院门,从她房间里传出来低低的哭声。   高文心中难过,忍不住对着她窗户喊了一声:“妹子,你也别哭。等我在京城安顿下来,就让小鹰过来接你跟娘。也就是一年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俞兴言和石廪生终于和好了,两人有说有笑地来到码头。   俞老板握住高文的手,笑着道:“尔止珍重,去京城之后若是安顿下来就写信给我,留个住址。老夫得了举人功名,此生之愿已了。我年纪已经一大把了,接下来的日子自然要啸傲山林,优游于天地,说不好哪天有了兴致去京城寻你。”   高文大喜:“俞老先生若是要去京城,明年不妨同家慈和我家娘子一道来京城,也好出席我的婚礼。”   俞兴言苦着脸:“既然尔制这么说了,老夫来就是。只是,平白要送上一份贺礼,亏了亏了。”   石廪生先前听俞兴言说“得了举人功名,此生之愿已了”的话,本面带寒霜。又听到高文是说要同女儿完婚一事,脸色好看了些。   他走上前里,道:“小畜生,你以前在韩城之所以闯出那么大祸事,差点就人头落地。老夫总结了一下,原因有二,一,好酒;二,好色。所谓酒是穿肠毒药,任你体壮如牛,每日一斤酒下去,不出十年,就要被淘虚了身子。况且,酒后乱性,不定一时口快,得罪了人也不知道。至于色,男儿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不过,事行有度。如果沉溺其中,说不好就百病丛生。男子汉那件东西是宝,不可轻易浪费。”   高文一阵憋屈,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又是死过一次的,对于身体保养历来看重。酒色一类的东西,很是节制。可什么时候,在世人口中却成了好色贪杯之徒了。   俞兴言在旁边看不下去了,道:“石兄,尔止如今可是乡试解元,在咱们陕西也算是士林才子,马上又有做官。你小畜生小畜生地喊,是不是不太妥当?”   “什么不妥当了,女婿半个儿,老子教训自己的女婿还错了?老畜生你废话什么,少在我面前摆你举人的架子。”   俞兴言怒道:“什么女婿半个儿,你是谁的岳丈?嘿嘿,如果我没记错,尔止的夫人同你却没有任何关系。”   “你!”   两个老头又吵成一团。   高文苦笑,也懒得理睬,径直上了船。   说来也怪,两个老先生这么一闹,高文心中的惆怅也消失了。代之是一种难言的激动:我终于离开陕西这片小天地,要去北京了!   船帆升起,码头缓缓后移。   码头上,石廪生和俞兴言还在相互指指戳戳对骂。   高文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两个老头,这两个老头……   “尔止因何发笑?”一个声音在后面传来。   高文回头看去,正是陕西锦衣卫咸阳千户所千户余意。   余意这阵子身子依旧不成,大热天的在船上被河风一吹,面容苍白起来,说起话来也不出发喘。   “没什么,没什么。”高文忍住笑,心中突然想起一声,道:“这次陕西马政案告破,余千户出力甚大。此番进京,朝廷必有封赏,我在这里预祝千户平步青云。”   余意咳嗽几声,摇头:“高升,高升个什么呀,我这次进京是要交卸手头差事回家养老去了。”   高文惊讶地问:“辞官不做,却是为何,难道是因为身子骨的关系?余千户你也无须担心,京城有的是名医,只需好生调养,未必不能好转。”   余意苦笑:“身子骨是一个原因,其实,我是真的想辞官不做了。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什么没享受过,也风光过,也是到退下去的时候。再迟,误人误己。子曰: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所谓三思,乃是思危,思退,思变。这其中,思退最是难得。我们做厂卫的,一辈子干的都是整人的事儿,仇人遍天下,就算想退,人家未必就肯。这次能够退下去,机会难得,自然要把握。否则,那就是没个下场了。”   高文点头:“理解,理解!”   国朝自古以来政治斗争激烈,一但上了政治这个大舞台,就如同是坐上失控的火车,根本就不知道前方是不是万丈深渊,火车什么时候倾覆。   锦衣卫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如今,他们的指挥使马顺已经被文官们活活打死了。说不好有人想要继续挖下去,有仇报仇。   余意以前在锦衣卫北衙干过,北衙负责诏狱天牢,估计什么人结了仇,怕被整。索性就为徐珵出力,攀上这根高枝,想来个平稳退休。   高文这才明白过来,心中也佩服余意的明智和拿得起放得下。   ……   高文和徐珵这次进京,因为人马实在太多,又因为罪官中有人年事已高,怕他们在路上有个好歹。于是,走的是水路。   他们的进京路线是船队从西安出发,沿渭河在潼关进入黄河。然后顺黄河向东,进入河南,然后在山东境内转道大运河进京。   虽然路途遥远,却非常舒服。当然,速度也慢。而且,徐珵这人是个喜欢热闹,喜欢大排场的人。每到一地都会叨扰地方官,搞搞社交活动。   行了一月,这才到了山东。高文和小鹰也不知道出席过多少莫名其妙的大大小小的宴会,高文还好,小鹰年纪尚轻,这么吃着养着,竟胖了一大圈。   小鹰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那是因为他身轻如燕,有一手飞檐走壁的功夫。如果照现在这个架势发展下去,怕是以后只能去练金钟罩铁布衫了。   这一日,船停靠德州码头。高文正琢磨着要不和小鹰讨教讨教武艺,大家都活动活动筋骨,就有人来请,说是徐珵请他过去说话。   “尔止,有个好消息。”上了徐珵的官船,徐大人满面春风地拉住自己这个最心爱的学生的手,道:“你去吏部选官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高文:“这么快,却不知道是何职位?”   船舱中只有师生二人,他们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礼数。   徐珵道:“你现在是举人,只能出任从七品的官职。为师早在陕西的时候已经派人回京活动,找了于廷益,请他代为活动。老夫同于廷益打过交道,也谈得来。回信说,事情不大。”   高文:“于廷益是谁?”   徐珵奇怪地看了高文一眼:“于廷益是谁你竟然不知道。”   高文一脸迷惑:“真不知道。”   徐珵:“于廷益就是当朝大司马。”   “啊,原来是兵部尚书于谦。”高文吃了一惊,心中顿时激动起来。   于谦可是个大英雄啊,若非是他在土木堡之变以后挽狂澜于既倒,守住京城,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死于鞑靼人刀下。   他现在虽说没有入阁,却是皇帝最最信任之人。想不到这么一个人物和徐珵私交甚笃,高文大感兴奋。道:“民间一说起于部堂都喊于少保于官保,恩师突然来一句于廷益,还将学生给弄迷糊了。惭愧,惭愧!”   徐珵哈哈大笑:“确实,民间知道大司马表字的人还真不多。尔止,大司马回信说,他已经同吏部说了,让你补大兴县丞一职。”   “啊,大兴县丞!”高文目瞪口呆。   “怎么,尔止不肯?”徐珵问。   “肯肯肯,太肯了!”高文两眼放光:“多谢恩师提携。”   大兴县丞表面上看来不过是区区一个从七品官,甚至连朝廷命官都算不上,可这里面有个讲究。   原来,大兴县隶属于顺天府,县治却在北京九门之中,天子和朝廷的眼皮子底下。   顺天府虽说只是一个府,但位置实在太重要了,直接管辖京畿地区。所以,知府的品级极高,等同于一省的布政使,且有专折上奏的权力,下面的县的地位也比普通省份的县要高上半级。   顺天府中大兴县最为要紧,在这里若是干出政绩来,升迁的速度也比别人快得多。在这里,不知道出过多少高官。能够在大兴县做官,那就是坐上了直升飞机。 第237章 煞角(二)   看到高文高兴成这样,徐珵心中也是喜悦。   说句实在话,高文此刻的神情还真有点官迷的味道,若是换成别的刚正之士,早就板起脸教训一通。   徐珵本就是心胸狭窄之辈,做事从来是不论对错,只问结果。用人也喜欢使用利益捆绑,高文这番神情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人总得有所追求。有私欲,才好使用。道德君子最可怕,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无从掌控。   徐珵:“尔止,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若让你去其他门做个闲差,也历练不到什么。县令百里侯,县丞通观全局。若是做得好了,日后中进士,列于朝廷之上,即便管理一个衙门,也是游刃有余,好做,好做。”   “是,恩师说得是,学生定不负恩师期许。”高文又问:“恩师回京之后朝廷如何安排,可有眉目?”   徐珵:“自然是,于大司马回信说,他拟在天子驾前推荐为师出任国子监祭酒一职。”   高文吃了一惊,国子监祭酒是什么概念,那可是国家最高教育机关。打个比方,相当于现代社会的教育部部长。而徐珵现在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翰林院编修,一下子升了三级,这速度当真惊人。   对的,徐大人在陕西办了这么大一件案,必然牵涉到朝中许多大员。他私底下肯定以此为把柄,同各方势力做了利益交换。   国子监祭酒是个清贵的职务,虽说没有什么实权。可徐珵的心思高文却是洞若观火:不外是先将品级搞上去,然后在慢慢运做。过得几年,以他正三品的品级,若是换个部门,怎么着也是个六部侍郎;就算下到地方上去,一个布政使是逃不掉的。   这也是翰林院出身的官员正常的仕途路线,这些翰林学士们就因为科举的时候成绩好,仕途上却比其他人走得顺畅得多。   高文:“恭喜恩师,恭喜恩师。”不对,这国子监祭酒不是李祯吗?   李祯李大宗师可是自己的座师,高文因为离开西安的时候走得匆忙,就写一封信过去说明缘由,表达歉意,并附上了五百两银子的谢师礼。到现在,他还没有同李祯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   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问:“恩师,学生秋闱座师李公是不是要致仕荣休了?”   徐珵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昌祺五朝元老,年事已高,也上过折子乞骸骨。主持完陕西乡试之后,在回京的路上因病去世了。”   “啊,大宗师去世了!”高文忍不住叫了一声,他和李祯没有任何交情,也谈不上悲伤,只是有些惊讶。   徐珵:“尔止,人生百年草木枯荣,你也不必伤感。还有几日就到北京了,你进京之后先安顿下来,再去吏部走一趟。放心好了,为师已经安排好一切了。”   “是,多谢恩师。”   ***********************************************************   北京,吏部,文选清吏司。   一口气下了三天雨,深秋仿佛在一夜之间到来。   坐在文选司中,透过窗户看出去,远处出红色皇城城墙。城墙下面那颗辛夷树木叶尽脱,在冷风中轻轻摇晃,尽显萧瑟。   但院子里,摆在其中的盆景还绿油油地亮着,湿得透心凉。   大明朝的吏部顾名思义,就是负责给人发官帽子的。设吏部尚书一人,乃是衙门的主官。下面有两个副职,一个是左侍郎,一个是右侍郎,相当于后世中央机关的部长和副部长。   吏部下面有四个清吏司,分别是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考功司。各司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一人。   这四个司负责吏部日常事务,除了这四司,吏部还设有十三清吏司,分掌各省人事。比如负责四川官员任免的,就是四川清吏司;负责福建的,则叫福建清吏司。十三清吏司也设一个郎中、一个员外郎、一个主事,品级与文选、验封、稽勋、考功同。   正因为吏部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等事务,威权极重,乃是六部之首,尚书又被人称之为大冢宰。这其中得这个宰字很有讲究,一般来说,吏部尚书都会由内阁首辅兼任,至不济也是必须入阁为相的。当然,礼部也却不认同,在他们看来,礼部才是六部之首。国之大事,惟祀与戎,这祭祀可是我礼部负责的。   在吏部的所有机构中,文选司职权第一。明朝有非进士不得为官,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文选司掌考文职之品级及开列、考授、拣选、升调、办理月选,可以说,天下的所有文官都归他们管。而明朝的武官,地位低贱,毫无存在感。   如此一来,文选司的官员权力大,脾气也大。遇到各省官员进吏部办事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就敢指着封疆大吏的鼻子骂娘,偏生别人还则声不得。   此刻,就在文选司中,一个郎中和一个员外郎正坐在一起,端着茶杯说着话儿。   做郎中的那人道:“蔡员外郎,徐珵为他学生求官,补大兴县丞一事你怎么看?”   姓蔡的员外郎听到上司问,小心地回答道:“罗郎中,每年到我部候选的举子也不在少数,大多是多年科举无望,实在熬不住了,这才过来求官。年纪大不说,学问文章也欠些火候。遇到这种事情,咱们按照规矩办就是了。这个高文听说刚得了陕西乡试头名解元,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正春风得意,却来选官,那不是自毁前程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徐珵又是怎么想的。”   罗郎中:“自毁前程,怎么说?这高文若真有才,也可以先做两年官,待到春闱时锁厅。”   蔡员外郎道:“罗郎中,你我都是进士出身,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读书这种事情,都知道怎么回事。若真有意在科举场上走出一条路子来,当一鼓作气考下去。中途无论是去做官还是操持杂务,眼一花,心一乱,见识到俗世繁华之景,那里还有寒窗苦读的心思?”   “你把读书当成出家当和尚了?”罗郎中哈哈一笑,道:“至于这个高解元为什么要来侯选,依本官看来,大抵有两个可能。一是家境贫寒,没个奈何,想先出仕做官,也好有个营生;第二,徐珵估计是对他这个学生前程看好,想叫他先历练两年。”   蔡员外郎连连点头:“此言有理。”   罗郎中:“那么,此事又当如何?”   蔡员外郎沉吟:“郎中,徐珵这次在陕西闹出那么大动静,陕西马政案震惊天下,他可谓是锋芒毕录,想是已经入了天子的眼,正当红。有传言说徐珵将要接替去世的李昌祺出任国子监一职。他推荐自己的得意门生做大兴县丞,咱们按照制度办了就是。”   “按照制度办了就是?”罗郎中反问,又冷笑起来。 第238章 煞角(三)   蔡员外郎:“怎么,郎中的意思是,将此事搁置不办。这个不好吧?”   “什么不好,又有什么不好?”罗郎中冷笑的声音更大:“徐珵,小人尔!去年在也先大军进逼北京之时,竟有迁都南京这种荒唐之议。若真如此,我大明朝危矣!好在陛下圣明,不受这等小人的蛊惑,这才有后来的京师大捷。他徐珵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休,竟对咱们吏部指手画脚,视我等如无物邪?大兴县丞一职何等要紧,他说要去就要去了?”   吏部的官员权力大,脾气也大。徐珵迁都之议已经沦为天下人笑柄,罗郎君如何肯理睬这种人。   蔡员外郎小心道:“罗郎中,毕竟是于少保递过来的话。若硬顶着不办,冢宰那里面子上须不好看。王尚书和大司马同朝为官,可是见天都要朝面的,到时候未免尴尬。”   罗郎中重重地哼了一声,喝道:“他于谦是兵部尚书,可管不到咱们吏部。至于王尚书那里,我自去说。哼,这个高文的来历你大约还不清楚,此人本是陕西韩城的胥吏。因为先人在方孝孺案受了牵连,朝廷开恩,让他该回良籍。他要科举,自在西安府考就是了。偏偏要去平凉,无非是想着在那边科举要容易些。此人和他的老师徐珵一样,都是佞进小人,如何用得,如何能安置在大兴县这等要紧之地?”   蔡员外郎心中突地一动,问:“韩城……冢宰的门生杜生辉不就是在那里做正印官?”   罗郎中微微颔首:“正是,当初此事还是你我经手办的,怎么忘记了?”   蔡员外郎这回是彻底明白了,高文迁移户口去平凉参加科举,又得了陕西乡试解元,那就是纯粹不给杜生辉的面子。杜知县是王尚书的门生,这个罗郎中有心讨好王直王尚书,要在此事上为难高文。   本来,区区一个高文的死活同他蔡员外郎也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罗郎中这么做也未免过火。官场上做事讲究的是个分寸,过度了,却不好。而且,内心中,他隐约有些看不上罗郎中一意去拍王尚书马屁的热乎劲儿。   就问:“罗郎中打算怎么办?”   罗郎中:“还能如何,让他排候着,什么时候出缺,什么时候再派。无论如何,这大兴县丞一职是不能给他高文的。”   排队,在这吏部排队的人多了去,说不定过个十年八年也轮不到他高文。   蔡员外郎笑了笑:“还是不妥,这事咱们得多为冢宰考虑考虑,真抵着不办,却是不美。听人说,这个徐珵是个难缠得人,鬼知道他下来会不会去找尚书的不自在,咱们还是别给冢宰添麻烦了。”   罗郎中:“反正不能让高文去大兴县。”   蔡员外郎:“要不这样,随意排他个闲职交代过去就算了。反正下官估计徐珵也就是给他的门生求一分俸禄也好养家糊口,咱们看看什么地方有缺,随意安排一个就是了,到时候,大家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着就劝了半天,罗郎中这才冷静了些,点点头:“你这是执重之言,也罢,咱们看看什么地方有缺。”   说着话,他抚摩着下颌的胡须,道:“这京城六部和各院有合适的从七品空缺还真不多,本官一时也没有计较,再斟酌斟酌。”   这话说得是,明朝实行的大社会小政府制度。也就是说,国家的政治机关的人手都少。就拿六部中的吏部来说,主要的官员就尚书、左右侍郎和四个司郎中和十三个清吏司的主官,加上各司副官,堂堂一国的人事机关也就三四十人。大家的品级都高,起步都是正六品。至于普通办事人员,则如入流,要寻个空缺职位安置徐珵的得意门生高文,还真有些难。   这姓高的摆明了要一边在京城做官拿俸禄混饭吃,一边备考,外放出北京做县丞,估计徐珵会闹得不亦乐乎,却是麻烦。   蔡员外郎笑道:“罗郎中,未必要找个合适的空缺,可以挂职办差。”   罗郎中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本官怎么就没想到呢!”   蔡员外郎的意思他明白,索性给高文一个从七品的官职,但不任实职,然后下派去掌管相应职司。   正要打个比方,就好像后世一个县城的科级机关下面的享受正科级待遇的科员。   罗郎中:“就给高文挂一个从七品的头衔,去礼部任职好了。”   蔡员外郎一头的雾水:“郎中,这礼部最小的官儿是正六品的主事,那可是朝廷命官,高文去那里任职,不合适吧?”   “谁说不让他去做主事了?”罗郎中冷笑:“礼部那边奉銮出缺,让高文挂从七品衔出任好了。”   “啊,这个……这个不妥当吧?”蔡员外郎口吃起来。   所谓奉銮就是教坊司的主官,九品不入流。   教坊司确实是礼部的下属机构,可这地方实在太龌龊,让高文去做主管,已是形同侮辱了。   教坊司是做什么的,主管乐舞和戏曲,其实说起来就是国家歌舞团,专门在庆典或迎接贵宾时演奏乐曲。司中的乐师和歌女的来源多是犯官的妻女和战争中的俘虏。这些人都是乐户,属于贱籍。   其中的高级歌妓简直就是等同于后世的影视明星,受到万人追捧,比如明末南京礼部教坊司的秦淮名妓如董小宛、李香君、顾横波、卞玉京、陈圆圆更是名噪一时,被人称之为秦淮八艳,寻常人就算搬出金山银海也未必能够见到她们一面。   不过,教坊司中更多的是普通的操皮肉生涯的官妓。   所以这个奉銮说穿了就是国家管理色情业的头儿,名声也坏得紧。在后世明武宗时期,正德皇帝召见一个叫徐霖的人,想让他去教房司做官。徐霖放声大哭,说:“以世家清白,教坊者倡优之司,臣死不敢拜。”好歹是个读书人,去干这活,自然是宁死不从的。   正德皇帝见他态度坚决,没有办法,只得另外封了他一个官职。   由此可见,做这个奉銮不但不是什么好事,反很有可能坏掉名声,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   “怎么不妥当了?”罗郎中淡淡道:“徐元玉,士林败类,他的门生能是什么好东西,自然是好色贪杯之徒。让他去教坊司,岂不是得偿所愿?”   蔡员外郎摇头叹息:“罗郎中,徐元玉固然是个小人,可这个高文是陕西今科乡试解元,好歹也是名教中人,咱们这么做,别人又如何看你我,陕西士子怕是不服。”   罗郎中眉毛一扬:“不服又如何?”不过,经蔡员外郎这么一提醒,他也觉得有些过了。   蔡员外郎道:“要不这样,可让高文在礼部挂个虚职,分管教坊司。”   罗郎中摸着下颌的胡须想了想,点了点头:“然也,就这么办。这天凉下去了呀,热了一个夏天,爽利,爽利!”   蔡员外郎看了看外面湿漉漉的皇城,笑道:“是舒服了许多,今年夏秋真是暑热难耐。”   ********************************************************   北京,皇城,内阁值房。   下了几天雨,已是深秋,天气突然冷了下来。   内阁中的几个阁老今日难得的聚齐,正在值房中议事。   不大的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不但首辅陈遁、吏部尚书王直、就许久没有露面的新晋工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高谷也到了。   高阁老乃是永乐年的进士,和刚去世的国子监祭酒李祯一样也是五朝元老。他年事已高,这次被群臣推举入阁实在有些勉为其难,新君登基,太上皇正在回京路上,朝廷人心惶惶,需要这种有威望的老臣镇之以静。   除了这三人外,内阁另外八个阁老也都到了,分别是彭时、商辂、俞纲、江渊、王一宁、萧镃、王文、苗衷。   这其中在士林中名气最大的是商辂,在历史上,他是明朝第二个三元及第的人。第一个是建文时的黄观,也就是说商阁在乡试、会试和殿试都是头名。如今,他官居谨身殿大学士工部尚书。   明朝的内阁其实不算是一个职权机关,当初设置这个衙门的时候,主要是用来给皇帝参谋决策,是个标准的秘书机构。所以,内阁人员数额不定,最少的时候是弘治年,只有刘健、谢迁和李东阳三人。一般来说,六部尚书都是要入阁的,所以,内阁一般都有六人,每人分掌一部。   最多的时候因为就是现在,数量达到惊人的十一人。人一多,事就多,所谓桨多打烂船,办事的效率低下。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正统到景泰,朝局动荡。景泰帝既要安抚太上皇时的老臣,又有安插自己的人手。   如此一来,内阁就膨胀到现在这般规模。   今日内阁的人都到齐了,显然有不得了的事情需要商议。   正因为年纪实在太大,高谷却经受不住这秋寒,内阁早早地为他准备了火炉,烧得旺旺地。   值房面积不大,被火炉一烤,立即热得厉害。   陈首辅和王次辅心有静气,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其他八个阁老也是自重身份,苦苦地忍受着,倒将进来侍侯的书办们热得满头汗水。   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内阁首辅陈遁咳嗽一声,道:“太上皇帝车驾已至野狐岭,今日请大家过来,就是想商议一下接驾还京,以及太上还朝之后如何安置的事情。” 第239章 煞角(四)   听到这话,众内阁阁老都是身子一振,心中暗道:终于开始了。   鞑靼瓦剌太师也先因为和脱脱不花争位,双方兵马在草原上激烈厮杀。广袤的草原烽火四起,已经被人血染红。   也先害怕被脱脱不花和明朝两面夹击,派使臣来北京向明朝提出,向景泰帝纳供称臣。为了表达诚意,愿意释放太上皇帝朱祁镇还朝。   按说,也先向明朝称臣纳供这可是一件大喜事,这说明在这场战争中明朝取得了最后胜利,山西、陕西和京畿北部的百姓终于盼到了久违的和平,但内阁和百官们却高兴不起来——二帝并立,天有二日,无论怎么看得是内乱的征兆。   太上皇被俘不过一年,景泰帝登记时日尚短,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势力。朝堂之中,江湖之远,心念太上皇帝的人不在少数。也就是说,太上皇帝的威望尚在。   太上皇帝还朝之后景泰帝又该如何与之相处,两人若有旨意下来,百官又该听谁的?   一时间,内阁值房的气氛凝重起来。   **************************************************   此刻,在乾清宫的一间精舍中。   景泰帝捂着肚子面容苍白地地坐在椅子上,汗水一颗颗从额头上渗出来,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袭来,让他经受不住。   见到皇帝脸色难看,司礼监掌印太监申桂忙接过小太监送来的汤药,尝了尝,就递给景泰帝:“万岁爷,已经不烫了,保重龙体要紧。”   景泰帝接过来只喝了一口,就猛地摔在地上,厉声喝道:“什么不烫了,你这老奴是想害朕吗?朕就知道,朕就知道那人回来之后,你们这些奴婢起了二心,要改旗易帜了!”   换成其他太监,遇到天子雷霆震怒,早就吓得浑身哆嗦,跪地求饶了。   申桂却叹息一声,招手让太监们进来收拾。等到他们收拾停当,退了出去。   就小声道:“万岁爷,多大点事情,太上皇要回来回来就是。老奴年幼时家中也算是地方上的大族,我申家共有六房三十多个子弟。人一多,这亲情未免淡漠。又争权夺利,下起手来比外人还狠呐!你就算再温良恭俭让,也会有小人看你不顺眼,欲要置你于死地。所以说,人活在世上,哪能没有有个仇家,也不用担心。西域胡人有一句话说得好:狗咬狗的,骆驼走骆驼的。”   申桂乃是山东人,当年申家也算是当地望族,可惜因为牵涉进汉王谋反案,破了家,净身进宫做了太监,后来又被打发到景泰帝身边做了大伴,是天子心目中最最亲信之人。   听到他的劝解,景泰帝心中依旧是如同一锅热汤在沸腾,怒道:“你这奴婢说得容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些臣子们是怎么想的?今日倒是奇了怪了,往日间内阁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此刻却聚齐了,就连高谷这种老朽也到了场。朕大位已定,他们还商议什么,又有什么可商议的?”   申桂:“万岁爷你想多了,太上皇还朝该如何迎接,使用什么样的礼仪,都得按制度来,文官们不都讲究这个?迎太上皇帝还朝可是万岁爷你当初答应了的,此刻怎么好反悔?”他是景泰帝的太伴,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避讳:“万岁担心的不过是太上皇帝回朝之后该如何安置,其实这事也易。”   景泰帝:“怎么说?”   申桂:“万岁爷可效唐太宗李世民奉养高祖李渊旧事,将太上皇安置在宫中就是了,这事奴婢知道怎么做,陛下放心好了。”   景泰帝气道:“李渊是李世民的父亲,年事已高,接进皇宫奉养也不打紧。可是太上皇帝……嘿嘿,我这个皇兄只比我年长两岁。而且,朕身子又不好……”是啊,太上皇朱祁镇身高体壮,真熬下去,只怕自己未必就熬得过他。   而且,将他接进皇宫中枢之地。就算严加看管,只要他还活着,外面的有心人未必不会有别样心思。这才是个烫手的热山芋,丢又丢不掉,捏又捏不住。   看破皇帝的心思,申桂道:“当初议论迎接太上皇帝回京的时候,于少保说‘帝位已经定了,不会再有更改,只是从情理上应该赶快把他接回来罢了。万一他真有什么阴谋,我就有话说了。’于尚书执掌兵部,京城军马悉听他调遣。有他在,就算有奸佞小人做乱,又何惧之有,难不成,那人再强还能强过曾经统帅过千军万马在靖难之战役中立下过赫赫战功的汉王?”   “倒是!”景泰帝听到这话精神大振,是啊,只要军队在我手中,这朝局也乱不了。太上皇土木堡被俘,丧师辱国,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大大的昏君,凭什么叫朕将皇位让出去?他名声坏成这样,还有脸君临天下吗?   就算想,难不成还能强过当年的汉王?   宣德元年,汉王朱高煦在乐安州起兵谋叛,于谦随宣宗皇帝朱瞻基亲征。于谦被任命为御史,待高煦出降,宣宗让于谦数落他的罪行。于谦正词崭崭,声色震厉,朱高煦在这位御史的凌厉攻势下,被骂得抬不起头,趴在地上不停地发抖,自称罪该万死。   和汉王相比,朱祁镇又算得什么,老朱家的脸都被他给丢尽了。   景泰帝:“于谦呢,怎么还不来。”   听到内阁阁老们商议迎接太上皇的事情之后,景泰帝王意识今日之事实在太严重,急忙派人去诏于谦进宫议事,一想起这个刚直不阿威望极高的大臣,不知道怎么的,他心中突然安稳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太监进来:“万岁爷,于少保来了。”   “可算来了,可算来了!”先前还一脸紧张,腹如刀搅的景泰帝身体松弛下去。   一个清俊的老者进来,施礼:“臣于谦见过陛下。”   景泰帝:“于爱卿快快平身,申春,给少保看座。”   又道:“爱卿可听说内阁的事情了?”   内阁议论迎接太上皇还京一事,皇帝也是知道的。可是,如此重大的政治行动,阁老们竟然关起门来商议,这让景泰帝感觉异常愤怒,又一阵无力和无奈。   于谦:“臣已经知道了。”   景泰帝有点微微的恼怒:“看爱卿的模样好象并不在意。”   于谦:“一点小事而已,臣又不是内阁阁臣,怎好出席。”   景泰帝感叹:“是啊,爱卿不是阁臣,朕到是忘记了这一点。”明朝有非翰林不得入阁为相的规矩。一个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的英雄,就因为没当上庶吉士就不让入阁,对此,他这个做皇帝也没有办法。   于谦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看到他镇定的模样,景泰帝顿时安下心来。知道自己这个肱骨大臣已经安排好了一气,他也不无须再操心了。   就对申桂道:“申春,你这老狗,怎么还不将药端了,总有你们这种狗才想害朕。”   申桂大喜,忙又端了一碗药过来。   景泰帝一口饮尽,又将申桂同自己说如何安置朱祁镇一事同于谦说了。   于谦听完,点了点头:“如此也甚是妥当,朝堂人心也安稳了。我朝刚经过一场大战,京畿糜烂,正要赈济灾民,休养生息,国家再不能乱了。还是那句话,这都是小事。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景泰帝:“爱卿且说就是。”   于谦皱着眉头端详了皇帝片刻,道:“恕臣无礼,陛下龙体欠安,不是长寿之相,皇储一事当早做定夺。”   申桂大惊,厉声喝道:“于谦你好大胆子,竟敢说出如此悖逆之言,你你你……”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于谦哼了一声:“陛下的家事就是天下事,陛下龙体关系着天下苍生福祉,可不是天子自己的。人生百年,有的事情是逃避不了的。”   景泰帝想起自己的身体,也有点伤感:“申桂,你也别哭了。你们成天万岁万岁的叫着朕,其实朕心中也是清楚,人生百年总归是要走的。从古到今,只要做了皇帝这个苦差事,就没有高寿的。”   于谦:“陛下倒是豁达,还是早点立储,安定人心为上。试想皇上若是百年之后,百官又将何去何从?”   景泰帝:“我朝自有太子,若是提起此事,又是一场风波,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便不欲再谈。   实际上,明朝本是有太子的,乃是太上皇朱祁镇的长子朱见浚。   因为太子年纪实在太小,土木堡之战,太上皇被俘之后。百官考虑到太子年纪实在太小,无法监国,就推景泰帝临朝。   人都是自私的,景泰帝登基之后希望自己儿子朱见济能够取太上皇的太子朱见浚成为皇位的合法继承人。无奈百官都以太子无过,无故废黜太子,天下人心不服为由极力反对,搞得景泰帝很是恼火,偏偏又无可奈何。   于谦却摇了摇头:“陛下,如今太上皇还京,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德行。这个时候立太子,别人也没什么话好说。放在天子的嫡长子不立,反立太上皇帝之子为皇储,那才是让百官无所适从。为天下苍生计,还请皇上早为定夺。”   这话中已经透露出很明确的态度了:如今皇帝已经接回了太上皇,对你朱镇祁可以说做到仁至义尽。作为政治交换,这太子位是不是也该交出来了?我于谦当动用自己的在朝野的威望和力量,极力促成此事。国家,不能在储君位置上再消耗下去了。否则,等到皇帝你百年之后,说不好汉王旧事将重演。   听到于谦的保证,景泰帝眼睛亮了,沉吟良久:“再议再议吧!”却是默许了。   见皇帝默许,不但申桂等太监一脸的喜悦,于谦也是满面欣慰。   有于谦支持,景泰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心中高兴,又同于谦说了一阵话,安排好迎接太上皇的事宜之后,示意自己已经疲乏,正要回后宫安歇。   于谦却道:“陛下,臣还有一事想请天子示下。”   景泰帝站住了:“什么事?”   于谦:“国子监祭酒李公逝世,该由谁补缺,还请陛下定夺。”   “哦,少保可有人选。”   于谦:“臣推荐翰林院编修徐珵,徐大人侦破陕西马政案,对朝廷对国家有功,可出任此职。”   景泰帝皱起了眉头:“原来少保推荐的就是那个依靠占星术要让朕迁都南京的徐珵,为人倾危,将坏诸生心术,朕如何放心将国子监交付于他?不许!还有……”   他顿了顿:“少保,朕的于爱卿,你是不是收了徐珵的好处,这才在朕驾前推荐此人?”景泰帝心情大好,开起于谦的玩笑来。   于谦一笑:“臣出身钱塘望族,还有些家产,也不缺钱。不过,臣的门生中有不少寒门士子,估计是得了徐大人的好处,让臣向陛下推荐此人罢。”   “原来是你的门人代他向你说项,少保倒不瞒朕。既然他的品性如此不堪,又何必劳动你来引荐?”   于谦道:“陛下,国子监乃是国家最高学府,都是读书种子,非得有学问出众之人才镇得住。徐珵榜眼出身,又选了庶吉士,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人家称他矮子肚子里疙瘩多,意思是他知识渊博,无书不精,是一个博学广闻的名士,书法也好。是个合适的人选,也是个人才。任人惟才还是任人惟德,全凭陛下定夺。”   景泰帝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徐珵是不能做国子监祭酒的。至于如何安置,朕再想想。”   等到于谦退下去之后,申桂上前:“万岁爷,该歇息了。”   景泰帝:“你这老奴方才听得仔细,可有见教?”   申桂哎哟一声:“陛下,奴婢只知道侍侯人,那里懂得这些军国大事,可不敢乱讲。”   景泰帝:“你倒是懂得分寸,说吧,就当你和朕说闲话儿?”   申桂:“那奴婢就斗胆了,方才于少保过来,说了三件事。一是太上皇帝还朝,这事他知道怎么做,陛下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二是皇储一事,其实这事在奴婢看来也简单。”   景泰帝一听,精神大振:“说来听听。” 第240章 煞角(五)   申桂小心道:“万岁爷,你想啊,若是世子要做储君,什么人会反对?”世子就是景泰帝的独生长子朱见济。   景泰帝王:“什么人”   申桂:“主要是言官和内阁阁老们,其实,谁做储君对他们来说也没关系。不过,这其中涉及到法统问题,他们作为名教中人,道德君子,自然要秉执他们所认为的规则和道理。只要说服这些人,又有于保首倡,立世子为皇储一事就水到渠成了。”   景泰帝:“说起容易,做起来却难,而且,这么多人……”一想起百官的口水,他肚子又疼起来。   申桂:“万岁爷,不用担心,此事就交给奴婢去办好了。不过,陛下你得将内帑交给奴婢开支。”   景泰帝吓了一跳,这个申桂是要用钱去收买百官吗?   荒唐,真是荒唐……如果真这么干了,朕颜面何存?   可是,立自己亲生儿子为太子一事的诱惑实在太大,大到他无法抗拒。   一想到太上皇帝朱祁镇的太子朱见浚每日到自己面前磕头请安,喊自己“父皇”时的情形,景泰帝心中就一阵腻味。   而且,那小子眼睛里满是敌意,甚至不愿意有丝毫的掩饰。   朕若不将他废黜了,赶出宫去,岂不是养虎为患?   想到这里,景泰帝一咬牙:“此事你去做就是了。”   “是,万岁爷!”申桂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小心道:“于少保方才说的第三件事情是关于徐珵回京交卸了钦差差使之后的安置问题,奴婢倒有个想法。”   景泰帝朱祁玉:“你说。”   申桂:“万岁爷,这个徐大人品行实在低劣。不过,他学问极高,在士林里,尤其是江南士子中有极高的名望,这是不争的事实吧?”   景泰帝:“徐珵学问是不错,字写得好,画也画得漂亮。前番朕翻阅宫中留存的卷宗时见过他的许多批注,确实是好。”   申桂:“此人去陕西之后,眼见着落魄了。却借陕西马政案将陕西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官员一锅端了,有心志,手段,是个干才。”   景泰帝不得不承认:“是个能臣。”   申桂:“国家用人,不外是取公、忠、能三项。三者占其一,就可以使用。公正廉洁,又忠于朝廷忠于天子乃是一个读书人基本的操守,倒不难找。可真正的能臣,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景泰帝叹息一声:“是啊,有才干的人不好找,当初也先大军压境,满朝文武,也就于谦一人可用。说吧,如何安置徐珵。”   申桂:“一旦世子立为皇储,可让徐珵出任詹事府詹事。”   所谓詹事府换个说法,就是太子的东宫。詹事府的长官就是詹事,掌管太子府内务,召四方名儒训导太子。   和太子的三师三傅不同,詹事虽然不是太子名义上的老师,却是他的得力臂膀,藩邸旧人。日后太子继位,作为新君的心腹,通常都会入阁为相。   詹事品级高,乃是正三品,虽然权力不大,却是人人眼色。   在明朝历史中,詹事府不知道出过多少名臣和阁老。就拿后面的隆庆朝来说,隆庆皇帝的做裕王时的詹事府就出过高拱、李春芳、张居正三个内阁首辅,可见这个职位是何等要紧,何等前程远大。   “什么,让这种奸佞小人去教导太子,岂不要教坏朕的孩儿?而且,此人以前做翰林编修的时候,贴身时候太上皇,如何能用?”景泰帝大惊,他身子不好,子嗣艰难。到如今,也只有朱见济这么一根独苗。   不但如此,这孩儿和自己一样身子很弱。   皇帝对他是又爱又惜,当真是捧在手中怕凉了,含在嘴中怕化了。   申桂:“此人才干出众,陛下若不用,岂不是要将他推给太上皇?此人为天下人笑柄,若能大用,必感念万岁爷的恩情,怎不粉身以报皇恩。世子年纪小,性子又弱,有此干才在身边,也是一件好事。”   “是啊,这人是个有才的,陕西马政案确实干得漂亮。”景泰帝喃喃道:“朕若不用他,岂不是要将其推给别人……今天是怎么了,于谦向朕推荐徐珵,你这老奴又在朕这里推荐他。看来,此人确实是个干才,不用也是可惜了。不过,却不是现在,要等等。”   申桂:“万岁爷可是要压他一压,也对,这人心术不正,挫挫他的锐气也好。此人大名士一个,这种读书人呀,心高气熬,不到路走不通了,却不肯将头低下来……万岁爷疲乏了,奴婢送陛下回寝宫。”   见景泰帝打起了哈欠,申桂适时闭上嘴巴,扶起了皇帝。   ……   很快,内阁就议定了如何迎接太上皇朱祁镇还京事宜。   这个时候,太上皇帝车驾已至野狐岭,也就是宣府镇的万全左卫,距离居庸关只有一步之遥,瓦剌太师也先非常重视这次和明朝的和解,亲自率军相送。   景泰帝和内阁决定遣右都御史杨善、中书舍人赵荣、指挥王息出使迎接太上皇帝。   过得十日,右都御史杨善至也先大营,又等了三日才见到太上皇帝朱祁镇。过得五日,太上皇帝车驾起行,这个朱祁镇做皇帝不行,打仗打得一塌糊涂,最后还做了人家的俘虏。可人品却是不错,在瓦剌的日子里和也先的关系搞得不错。   据说,太上皇帝回京的时候,也先竟然恋恋不舍,率诸将送行,他手下的亲信伯颜帖木儿甚至直接将他送出野狐岭口。   出了野狐岭,景泰帝派过来的太常少卿许彬早已经等在那里。   七日之后,太上皇帝回到北京,百官于安定门迎接。   景泰帝则在东安门迎接太上皇,兄弟两说了半天话。景帝提出要逊位于太上皇,朱祁镇坚辞不受,二人抱头痛苦,唏嘘良久。   不得不说,景泰帝在迎太上皇帝回京一事上依足了礼数,叫人挑不出任何错来。   可等到太上皇帝朱祁镇进城之后,申桂等人并没有迎驾回宫,而是直接将他送去了景帝龙潜时的藩邸郕王府,派兵丁和太监严格看管。不日,朝廷下令,改郕王府为南宫。   南宫其范围东到南河沿、西到筒子河--太庙东墙,北到东华门大街,南到皇城墙,地势宽阔,周围又多是公卿大夫的府邸,戒备森严,平日里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叨扰。   就这样,太上皇帝被软禁起来。   本来,百官的意思是太上皇帝朱祁镇回京之后,应该住在皇帝里的。可景太帝还是觉得不安心,临时变了卦。   安置稳妥这个烫手山芋之后,景帝一连下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是大赦天下,另外一道则是废黜太上皇帝所立的太子,立自己的独生子朱见济为储君。   在此之前,申桂动用天子内帑,将里面的银子流水一般送给个部院大臣和言官。百官知道皇帝立朱见济为太子的意志不可动摇,没有办法,只得装聋作哑。   从来自由下级向上司行贿,今日却是奇了,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却给臣子送钱,实在是不成体统。   简直就是大明朝建国六十多年以外前所未有的丑闻,不过,不管怎么说,景泰帝朱祁钰大位坐稳。再加上也先向他称臣纳贡,明朝景泰年算是有些中兴的气相了。   高文就是在这种情况进随徐珵来到北京的。 第241章 九城   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先秦且不论,历来有为君往囊括天下,都是在统一北方之后,顺势一路南下,水到渠成。   北方苦寒,但士卒剽悍。南方富庶,多读书人。而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最大的威胁来自漠北的草原游民民族。所以,中国南北方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北方出精兵强军,负责守卫国门。南方则将物资源源不绝地通过大运河,输入北京。   当然,明太祖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却是由南而北,南方士卒的剽勇善战并不比北人差多少。到嘉靖年的戚家军,更是天下一等一个强兵。   明成祖迁都北京,除了天子守国门之外,估计更多是考虑到这里是他做燕往时的基本盘。若留在南京,做起事来难免受到江南士家大族的掣肘。   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北京这座大明朝的国都已成当世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其繁盛宏伟,已大大地超过南京。   据实料记载,这一时的北京人口已经达到惊人的百万之巨,而南京的人口依旧保持在开国初的五六十万上下。   百万人口的大城在农耕时代是什么概念,要维持这么多人口的大城远转,差不多要动用半个国家的力量。   但就大运河的漕运而言,沿途的船家、脚夫就有十多万之巨,每日运入北京的物资在通州堆积成一座接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小山。   看到通州码头忙碌的情形,高文识得其中厉害,竟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要维持这么一个庞大的物资运输体系,却不知道是多么浩大的一个系统工程。明朝的官僚集团虽然效率低下,可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在官船上和徐珵相处了将近两个月,作为徐大人的得意门生,自然不肯错误这个朝夕相处的机会。就静下心来向徐珵请教学问,了解明朝政治的运做规则,收获自是不小。   一行人到通州之后,因为带着军队,又押解了罪官,徐珵的行辕就停了下来,驻扎在通州,等候朝廷旨意。   高文自然没办法等,他徐珵进京之后自有自己的宅子,而自己却得另寻住处。这次进京至少要住两年,要等到中了进士之后才能有其他打算。等安顿下来之后,他还得派小鹰回西安接石幼仪来这里完婚,一切都得提前准备妥当了。   还是先一步进城,买个宅子住下为好。   于是,高文就向徐珵说了自己的想法。   徐珵点头同意,留了自己的在京城的住址,吩咐他一旦买了宅子,就带个信过去。如此,一旦有事,也好通知。另外,户部那里也得先将名字挂上去。   结末,徐珵想了想,突然道:“尔止,京城居,大不易。你是个读书人,买的宅子够住、清净就好,不可太奢侈。京不比得陕西,你我在陕西做出那样的大事,也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凡事多加小心。”   老徐以前一直呆在翰林院中,高屋建瓴惯了,这次还是第一次出京办差。翰林院乃是清贵之地,有名的清水衙门,进翰林院的学士们在那里不过都是熬资历的,没有什么实在的好处。   徐珵在陕西一下子得了两万两银子,这可是他出仕以来头一回得了这么大好初,还是有些不习惯,内心中未免忐忑。   高文同他在一起两月,自然知道这个老师的心思,点头:“恩师提醒得是,高文知道如何做,反正就两个字‘低调’。放心好了,学生尽拣那种破屋烂屋买就是了。”   徐珵呵呵一笑:“读书人,体面还是要的。事行有度,过犹不及,无论如何也不可太亏待自己。”   “是,学生也没多少钱,想要奢侈也奢侈不起来。”高文不住点头。   京城居,大不易。开玩笑,北京的房价可不是我能够承受得起的,这次我来京城只带了一千两黄金,换算成后世的货币,也就七八百万块人民币。现在的北京还没后世那么大,主城区大概都在二环以内。七八百万块钱能买多大房子,一套学区房就能让你返贫。   啊啊啊,二环,你比三环少一环。   高文虽然是个书生,却喜欢热闹。而且,这是第一次来到古代的北京,自然要住在最热闹,人最多的地方,如此才能直接接触到这个世界,嗅到那浓浓的历史味儿。   因此,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进京之后就在北京外城西南角的右安门一带买间宅子。这里乃是普通百姓的居住地,乃是京城的商业区,生活也方便。最妙的是,那里还有一处陕西会馆,都是老乡,彼此也有个照应。   明朝的北京总的来说分为京城和外城两大块。所谓京城,就是皇宫和各大中央机关以及王公贵族的住所,包括故宫、景山公园一带;至于外城,则包括天地坛、山川坛,从正阳门到永定门这一大片区域。   这一日,高文和小鹰带着行李,乘了马车从广渠门进了北京,而后一路绕过天坛、山川坛,终于到了地头,远远地就看到一片大屋,正是陕西会馆。高文决定先在这里住下,到时候再托人寻个房牙子,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   车停到陕西门口,早有下人迎来,夸张地叫道:“原来是高解元,早就接到先生的信了,咱们早已经盼着你呐,快进来,快进来!”就殷勤地将高文接了进去。   客栈还是很不错的,门口是一面高大得出奇的大墙壁,上面雕龙刻凤,气势逼人。进去之后,里面是个大院子,起码有上千平方,简直就是一座小广场。   院子四周则是三面两层的楼房,有大大小小五六十个房间。   地方很是清雅,不过,房间却小,和后世酒店的标间仿佛,还没有卫生间。睡到半夜若要解手,直接拉在木桶里,第二天早晨再提去倒到茅坑里,却是大大的不便。   最叫高文恼火的是,如此小的房间根本没办法接待客人。   高文得了今年陕西乡试解元的消息早已经传到陕西会馆,顿时,全馆震惊,住在里面的商贾和书生们纷纷登门拜访,见一个小小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高文路途疲惫,这个时候却不得不提起精神应付,说许多不咸不淡的话应酬。   所谓会馆,大体积分为两种,一种是为同乡官僚、缙绅和科举之士居停聚会之处,故又称为试馆,另外一种则是进京行商的商贾用来联络同乡情谊,交流商业信息,维护自己身利益的行馆,称之为行馆。   原来这两种会馆是分开的,尤其是江苏、浙江、江西、安徽这些省份。不过,陕西商业落后,所以,陕西会馆就没有分开,既是试馆又是行馆。   都是陕西人,所以,住在馆中的商贾和士子和老家的信笺往来也非常密切,自然知道高文是何许人等。   听说大名鼎鼎的高文进京暂住备考,商贾和举人们都激动起来,纷纷过来攀谈,请吃,也好结个善缘。   高文每天喝酒喝得头疼,书也没办法读,武也没办法练,每天要被人叨扰到半夜才能洗脚上床。   如此三日,当真是痛苦不堪,就想得快一些离开这里买个房子自住。   这里挤、闹、生活不方便不说,关键是还不免费。如此,高文更没有在住下去的理由。   关键是他马上有去吏部挂名候选,需要一个长期的联系地址。   于是,高文就找了个小二,赏了一钱银子,问他认不认识房牙子,介绍一个。若有过得去眼的,就买了住下,佣金自是少不他的。   那小二姓木名实,二十不到,可人却不如其名,是个精灵鬼。贪高文的佣金,笑道:“却不知道大老爷想要买座什么样的宅子,小的自六岁起就进京城干活路,也算是半个北京人,识得不少人,心中到是记得有几处房屋好用。”   高文哈哈一笑:“你这小子倒是个有心计的,也罢,亲不亲家乡人,这佣金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本老爷也没那么多讲究,就两桩,一是要‘热闹’二是‘够大。’”   木实:“还请教大老爷,这热闹和够大怎么讲?”   高文:“热闹你都不知道啊,就是生活方便,出门就能买米买菜,雇车马脚夫轿子。实话同你讲,明年家慈和娘子就要来京城于本老爷团聚。她们是妇人,若是地方太偏僻,柴米油盐却不方便。至于大,就是房间要多。”   他伸起手指数了数,又道:“一间伙房,一间书屋,母亲住一间,我和娘子住一间,小鹰一间,还得买个丫鬟,对,还有堂屋。小二,你手头可有合适的?”   木实:“有有有,太有了。小的就知道距离这里三里的地方有个两进宅子,正好要这么多房间,价格也合适。”   小鹰:“光大小价格合适也就罢了,关键是要干净,肮脏的地儿咱们可不买。你这厮嘴巴跟抹了油似的,休要哄骗我家老爷。”   木实委屈地说:“小的如何敢哄高解元,咱们这里也住了许多举人老爷。侍侯他们久了,读书老爷的性子小的最是清楚不过。放心好,那家宅子亮堂得很,又干净,周围的风景也好。你们可去看看,如果不喜欢,不买就是了。”   高文点头:“那你就同宅子主人说说,约个时间我过去看看。”   木实有心赚高文的佣金,做事倒是麻利。当天晚上就来回,说是已经联络到主人,请高老爷明日一早过去看房。   次日,高文和小鹰就随木实一道去了那里。   刚到那地头,却不像木实说得那么好。 第242章 北京房价   用烟火人家来形容这个街区真真是非常贴切的。   此处乃是北京的商业区,从陕西会馆过来的三里地有一家骡马市,一个卖竹器、木器等杂货的大市场。沿路,街边一家接一家都是商铺、酒楼、茶舍、青楼,地上借铺有青石板,行人、商贾、车马往来不绝,甚至是热闹。特别是过一座小石拱桥的时候,因为人实在太多,还将高文和小鹰挤出一声汗来。   过了小桥,迎面就是一个大石牌坊,牌坊旁边的拴马柱上系着牛、马。有“丁冬”的铃声传来,放眼望去,是几匹骆驼系着铃铛,甩着软耷耷的驼峰过来。   在骆驼后面是一个羊贩子挥动鞭子,大约上百头绵羊在一个头山羊的率领下蜂拥而来,如同滚滚雪崩。山羊的智商估计比绵羊要高些,竟做了头羊,脖子下面依旧是一个铃铛,以为智识的象征。   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正和高文爱热闹的性子,就忍不住道:“这地方不错呀!”   可是,等到羊群过后,看到满地的羊粪蛋儿,他和小鹰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条大街总的来说还算光鲜,毕竟是通衢大道,商家的门面。在店铺后面就是普通百姓的住所了,拐进一条小巷,小鹰就忍不住骂那木实:“你寻的什么好地方,这里也能住人?”   原来,明朝没有专业的环卫工人。城中的卫生都落实到顺天府衙门和大兴县衙门的衙役身上,这些衙门身上肩负的职责极多,除了打扫卫生,负责治安之外,还要当消防员灭火,当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   当然,因为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衙门的经费也充足,衙役的数目也是极多的。就拿大兴县来说,正式的三班衙役有竟然的五十之巨,不像韩城县衙只十几人。   和后世一样,明朝的各级衙门也注重面子工程。大街上每日都有衙役清理打扫,可大街背后的情景就不尽如人意了。   只见,眼前的巷中靠墙的地方东一堆西一堆全是生活垃圾,绿绿黄黄,也不知道是什么成分。好在天已经冷下来了,否则也不知道臭成什么样子。   听到小鹰骂,木实赔笑道:“这位小爷,高老爷买的是宅子,又不是买这条街。这街属于公家,又不给钱,自然没人清扫。”   小鹰:“我不管,我家老爷是个爱干净的,你这地方不成。”说罢,就对高文道:“先生,咱们回去吧,别看了。”   木实见生意要黄,连连拱手,哀求道:“高老爷,还有两步路就到了,你好歹去看看吧,看看身上又不少一块肉。我知道大老爷你是有大前程的人,权当这次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高文见这里实在太脏,心中本有些不快。但这个时候,他突然抬头看去,却见朝阳将东面的天空彻底染红了。在巷子的远处是一座高大的砖塔,有一群鸽子噗噜噜飞过,鸽哨悠长,朝阳中,巷子幽深古朴,竟有说不出的古典韵味。   所谓一个现代人,穿越到古代,看到这原滋原味的古典画卷,高文的文青脾气犯了。心道:这才是真真的古建筑啊,还是明朝的北京城。却不是针对谁,我只想说,和眼前的美景比起来,南锣鼓巷、北锣鼓巷就是辣鸡!   “恩,既然如此,就去看看也成。”高文点了点头。   木实大喜:“高老爷请随我来。”说罢,就殷勤地带着高文和小鹰进了一座两进的宅子。   进了院子,这下,不但高文,就连一直保持不满的小鹰也非常满意。   这就是普通两的四合院,可看得出来,主人家是个勤快讲究之人,地上打扫过。每个房间里的家具虽然不多,却摆放整齐。不像有的人家,什么乱七八糟的物件都往里面塞。   高文特意用手在窗棂子上摸了摸,却没有一丝灰尘。而且,最妙的时候,同古代的房间又黑又暗不同,所有的房屋顶上都装了亮瓦,将日光引入屋来,当真是宽敞明亮。真要比拟,却有点后世古镇酒店客栈的味道。既古色古香,又符合现代人的生活习惯。   这座两进的宅子总共有七个房间,都无一不整齐干净。   两个院子也大,立即开了花圃,种着腊梅、翠竹。院中各自放这两口大石缸,立即存了水,这是一旦家中走水用来救火的。不过,缸中却养了荷花,喂了金鱼。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属于一户普通人家,单就这份清雅而言,高文还真以为是读书人的宅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所有的窗户中都贴着剪纸,剪纸上又是喜鹊又是梅花什么的,有点俗气。   宅子外是俗世红尘,这里却被有天地,确实不坏。   “高老爷,可还满意?”木实小心地问,眼睛里满是期盼。   高文自然是肯了,正要点头,小鹰就插嘴,冷笑着道:“满意,咱们老爷什么身份,你觉得他可能满意吗?这里也普通得紧,这样的宅子,京城你多得很,未必就一定要买。”说着话,他给高文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一切都由他来办。   高文自然知道小鹰这是要杀对方的价,这才故意将这里说得不好。这种事情,他自然是不耐烦去做的,就由着小鹰去同木实和房屋的原主人交涉,自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杯看风景。   说着话,小鹰就操着半生不熟的京片子开始挑起这房子的缺点来。他本是公门中人出身,对于市井中的那一套极熟,顿时将这里说得一无是处。   刚开始的时候,木实和房屋的主人还能回嘴,渐渐地就被他呵斥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收拾的很清净,原本以为房屋的主人也是个体面人。可今日见着人,高文却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人姓颜,名福林,在家中排行老二,又被人唤做颜老二。   他大约三十四五岁模样,普通的北京市民。生得面容苍白,也矮小,蓄了两根鼠须,看起来甚至是猥琐。碰到咄咄逼人的小鹰,竟将脑袋缩了下去,好象有些畏惧的样子。   被抢白了一通之后,这才喃喃道:“这位小哥,小的也看得出来你家主人是个有来历的。这里确实不太适合他这种有身份的人居住,可好歹也干净,关键是便宜啊!在这京城里,干净的地方好找,便宜的地方也好找。可又干净又便宜,地方又大的宅子,我这里却是独一份。”   “你倒是把这里夸成朵花儿,我们不买。”小鹰哼了一声,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随口问一句,这宅子多少钱?”   木实赔笑:“云哥儿,这座宅子,主人家着价两百两。看在高老爷是个有身份的,打个八折,就一百六十两吧!”   小鹰:“什么!”   “什么!”高文也震惊了,噗嗤一声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这……这也太便宜了吧?   是的,在他看来,北京城这么大一座两进的四合院怎么也得好几千两才行。如果换成现代社会,几千万,上亿人民币也是可能的。自己身上只有一千两黄金,一咬牙买下这种座院子还是可以的。   却不想才一百八十两,这才几个钱……人民币不过几万块钱,几万块在后世也就够买一平方。   这可是北京的大四合院啊,赚到了赚到了!   顿时,高文就要点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鹰叫完,又喝道:“一百八十两,你当我家老爷是开善堂赈济灾民啊!咱们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怎肯叫你们这两个小贼给骗了去。不买了!”   说着话,就回过头对高文说:“老爷,咱们走吧。对这种漫天要价的混蛋,多说一句都是废话。”   “别介,别介!”显然,房屋的主人颜福林急着出手,忙叫道:“小哥,小哥,价格好商量,好商量啊!要不这样,我再打个折,一百六十两好了。”他也看得出来,坐在一边的高小相公应该是世家大族家的贵公子,对于经济事务一窍不通。一应花钱的事情都落在这个姓云的家人身上,只要搞定他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小鹰冷冷道:“一百六十两贵了,我家老爷只出一百二十两,你若答应,咱们马上付钱。多的废话就不说了,再说下去,不怕口干吗?”   颜老二惨叫:“云小哥,一百六十两真是良心价了,再不能少的。一百二十两,这不是贱卖祖产吗?”   高文这个时候才从北京低廉的房价中清醒过来,心中又想:对啊,这里可是明朝的北京,又不是现代社会,房子只值这个价。我倒是自己吓自己,呵呵!   原来,明朝的房子价格极低,像边远省份普通县城的房屋,根本就卖不了几个钱。   高文以前在研究明朝历史的时候,从史料中曾经看过一条信息。在天启二年,安徽休宁县一个居民卖房,一间五十平方米左右平房,作价白银八两。   京城的房屋自不是县城可以与之相比的,大约二三十两一间吧!   海瑞做了十多年官,做的还是正部级的高官,存了一辈子的钱,到最后也不过是在京城买了一套大四合院,做价纹银一百二十两。   可见,小鹰开出的一百二十两银子的价格是合理的。   这个时代的北京城出大力流大汗的脚夫每日工钱大概是白银五分,一年下来,大约能存十余两。干上几年,四合院是指望不上,但几十两一套的普通平房还是可以的。   小鹰:“我才管不了这么多,反正就这个价钱,若是要卖,找个中人过来,签字画押付钱。否则,咱们就别白费唇舌了。这北京城大着呢,又不只你一家有房子。”   说罢,就对高文道:“老爷,多说无益,咱们走。”   高文知道小鹰在杀价,回想起史料中的记载之后,他对北京的房价心中有数。说句实在话,这宅子一百五十两确实是贵了,自己虽然不差钱,可也不能被人当成毛猪宰。别人粘了你的便宜不说,反会在心中笑你是个蠢货。   就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也罢,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   “别别别,生意嘛是讲出来的。”木实又是拱手又是作揖:“高老爷,颜老二,大家好说好商量,好说好商量。颜老儿,你也别拗价了,少一点不好吗?”   颜老二:“要不,我再少十两,一百五十两,再不能让了。”   高文:“抱歉,今天就这样吧,告辞!”   见他态度坚决,颜老二脸色一变,咬牙道:“高老爷,要不你先等等,我先去问问家中老母,看她老人家愿意不愿意。”   小鹰呵斥:“你当我家老爷是跟你一样的闲汉没正事呀,谁耐烦在这里等你?起开!”   颜老二苦叫:“高老爷,也无需等太久,家母就住在隔壁,喊一声就娘就能过来。”说着话,又朝木实递过去一个眼色:“木小哥,这里先交给你了,侍侯好高老爷。”   “就在隔壁?”高文问。   颜老二指了指旁边那套四合院:“就在旁边……”然后大喊一声:“娘,娘,你可在?”   旁边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若是你有你哥一半的本事,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般地步。你这点事情都办不妥,滚回来!”   虽然隔着墙壁,但声音却清晰传过来,就如夜枭一般,又尖又利。   颜老二尴尬地看着高文:“高老爷,这个这个……”   高文其实对这座院子还是很满意的,就点了点头,“也罢,就等等你。”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颜老二大喜,一道烟似地出了院门。   等他走,木实忙道:“高老爷,不好意思,要不,我替你再蓄点茶水。哎,这茶也喝淡了,我给你重新泡一杯。”   等他去房中寻茶叶和滚水,小鹰朝高文笑了笑,低声道:“高先生,这宅子的价格还能杀些下去。”   高文一呆:“这院子很是不错,大约就是这个价钱,还怎么杀?”   “我看得出来先生是真喜欢这里。”小鹰道:“先生放心好,今日且看我的手段。”   高文:“你这小子,若真如此,杀下来的部分就给你做赏钱好了。”   小鹰摇头:“先生,我在陕西提刑司干了那么多年,也有些积蓄。对于黄白之物却不放在心上,就是闲得实在无聊,拿那姓颜的耍子。” 第243章 产权纠纷   高文看到他一脸的烦恼,安慰道:“小鹰你也不用郁闷,等在京城安顿下来,我就去吏部挂名候选。等出任大兴县丞之后,衙门里的事务多着呢!还有,等过了年,上了公堂,陕西马政案判决下来,你又有回陕西去接我母亲和娘子,有你忙的时候。”   小鹰这才高兴起来:“那是,那是。”毕竟是个少年人,喜动不喜静。以前在陕西提刑司的时候,有办不完的公务。这些天整日呆在会馆里,真真闷杀他了。   过得片刻,颜老二又回来,装出一副丧气模样,拱手道:“罢了,罢了。我娘说了,看高老爷模样也是个有身份有来历的。将来咱们做了邻居,说不好以后还有请你多多照应,就依你这家人所言一百二十两就一百二十两。”   木实欢呼一声:“颜老二你够意思,是个有气概的。高老爷,小的这就去安排,请个中人过来,大家签字画押,然后将房契送去衙门改了名字。”   正要出去,小鹰却一把将他拉住,冷冷道:“你忙个什么劲?”   木实愕然:“怎么了?”   小鹰将他拉回来,又转头看着颜老二:“颜老二,我家老爷改主意了。”   颜福林颜老二一呆:“什么该主意了?”   小鹰:“方才我家老爷说了,他只肯出一百两银子。”   “什么!”颜老二就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气得满面通红:“你你你,你食言而肥,说话不算话,不是君子。”   小鹰:“我是个做下人的,本来就不是君子。你这里只值一百两,要卖就卖,不卖就别废话了。咱们老爷是个爽利人,若是你点头,马上就付钱。”   说完话,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锭在手中上上下下地抛接着。日光中,金子的光芒几乎闪瞎了颜老二的眼。   颜老二:“可是,可是……你们说话不算话呀……怎么能够这样,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不是调戏人吗?”   小鹰:“你少他娘废话,成不成就吱一声,我家老爷可没工夫同你磨蹭。”   颜老二面上一红一白,即不肯贱卖院子,又舍不得即将到手的大笔钱财,内心中天人交战,难以定夺。   “哼,看来你是不肯了。”小鹰:“老爷,我们走!”   高文站起身来:“好,回去了!”   突然,他听到后面有尖锐的声音传来:“高老爷休走!”   高文猛地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的墙头伸出来一张老妇人的脸。这老妇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满面皱纹。鹰钩鼻,一对小眼睛里满是贪婪之色,绿油油地亮着,简直就是一头人形猫头鹰。   他一时不防,竟被惊住了,心脏猛地一跳,身体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猛地纵到一边。手就放在怀里,摸到贴身匕首的柄上。   小鹰想前一步,护在高文身前,喝道:“你这老乞婆究竟是谁?”   颜老二连连拱手赔罪:“高老爷,高老爷,这是家母,惊了老爷,恕罪恕罪!”   原来,这老太婆就是颜老二的母亲,她又一声尖叫,骂道:“老二你这个蠢货,人家高老爷是诚心买房子的。先前还你一百二十两你不肯,现在好了,杀到一百,再磨下去这生意还做不做?就一百两,别废话了。不中用的东西,吃喝玩乐的时候有你,做正事的时候却派不上用场。这事,娘做主了,我马上过来。”   颜老二:“是是是,娘教训得是。”   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高文:“高老爷,就依你,咱们找中人吧!”   高文正要点头,小鹰哼了一声:“我家老爷什么身份,能是被你娘吓的?扣五两。”   木实:“扣就扣,我这就去请中人。”   很快,木实就找来当地的里长做了见证,写了契约。   然后又派人去大兴县过了户之后,高文才将银子给了颜老二。   看到手中的钱,颜老二和他母亲一脸的惊喜,母子二人你一把我一把抓起就朝坏里塞,就好象是平白得来似的。   高文心中突然有些疑惑,揣好房契,回会馆取行李的时候,他忍不住道:“小鹰,那老太婆和颜老二好象不对劲。”   小鹰:“自然是,早看出来了。”   高文:“至于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却想不出。”   小鹰笑道:“高先生以前也是在公门做个师爷的,但也不过干了区区几个月,小鹰可是在里面呆了十年的。街上的事情,说句不谦虚的话,比先生你要熟悉得多。那颜老二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如果没猜错,这颜家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急着用钱。而且,这宅子应该不是颜老二和他娘的,以前是别人在住。”   高文:“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鹰:“高先生不知道你先前注意看没有,你刚买的这个宅子收拾得干净利索,很是漂亮。可颜老二和他娘都是邋遢人,这样的院子他们鼓捣不出来的。而且,颜老二母子所住的院子又破又旧,想来家境也是不好。咱们的院子,他们住不起的。”   高文心中一动:“小鹰,你说这房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小鹰:“高先生你放心好了,这房还能有假?而且,过户的时候里长可是做了保人的,若真有问题,他也脱不了关系。还有,我去县衙门的时候,已经打听得清楚,这房子确实是颜家的。原本是颜家的老大颜福才居住,就在上一个月,颜老大因病去世。他又没有子嗣,所以这房自然是颜家的公产,归颜老二和他娘所有。人家要如何处置这房屋,却是人家的权力。还有啊,老爷不是马上就要去做大兴县丞吗,这一带可归你管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高文这才哦一声:“颜老大没有子嗣就好。”   回到会馆之后,高文和小鹰看了看黄历,后天是个吉日,正好搬过去。   于是,第二日高文先去吏部挂了名字,又去市场。   高文手面也大,又和小鹰一道买了一整套家具和日常用品。此时的他也算是个千万富翁,想到母亲和石幼仪明年就要搬来北京和自己团聚,就拣着最贵的买。什么小叶紫檀家具,细瓷碗盏的足足装了五大车。   看到东西运过来,邻居都跑来帮忙摆设,就连颜老二的娘颜老太婆也过来了。看着这么多上好的家具,老太婆不住用手摸着,问:“这东西挺贵的吧,高老爷太有钱了!咱们这么总算搬过来一个有身份的,乔迁之喜,怎么也得向高老爷讨杯酒吃。”眼睛里满是羡慕嫉妒恨。   小鹰:“自然要请大家吃酒,明日午时,还请大家过来聚聚,算做答谢。”   众人都是欢喜,连连拱手称谢。   将院子收拾停当,高文躺在卧室的床上,透过窗户看出去,院子里有一从腊梅花的叶子金灿灿地黄着,心中高兴:总算安顿下来,这地方不错,娘和石姑娘会喜欢的。   鼻端有幽幽的香气袭来,似有似无却不可断绝。   梅花要等到大冬天才开,这香气又从何而来呢?   高文心中一动:说不好这屋子原来住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妙龄女子呢!不对,颜老大不是没有子嗣吗?错觉,错觉。   虽然懒得动弹,但小鹰还是过来催高文回会馆去,说是这里有他守着就好,明日才是吉时,不能提前搬过来的,否则就是不吉利。   本来,从前的高文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自从穿越之后,他的信仰动摇了。也许冥冥之中却是有神佛这种东西存在吧?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畏。   罢,还是按照规矩来。   高文没有办法,只得回会馆那小房间里窝了一夜。天一亮,可算是能回家了。   刚进院子,高文吓了一跳。只见,里面已经坐满了已经在喝酒的邻居,总共有三十来人,摆了四张大圆桌,甚是热闹。   见到他,都同时站起来拱手说:“恭喜高老爷乔迁之喜。”   高文只得回礼说:“都来了,各位都是街坊邻居,以后大家都是要朝夕相处的,还请多多关照。”寒暄了半天,又各自敬了一杯酒。   他前一阵子和徐大人在船上坐了两月,这个徐珵是他的恩师。高文也很自觉,平日间也不饮酒。如此一来,酒量下降得也快,这一轮酒吃下来,就觉得脑袋有些发涨,说了声见笑,就回屋歇息去了。   小鹰服侍高文躺下,又冲了杯茶,恼怒地说:“高先生,颜老二和他娘简直就是饿痨鬼转世,天还没亮就带了邻居过来嚷嚷着要贺喜,不外是想讨些酒饭吃。看他们的架势,这是要吃上三顿。没个奈何,我只得叫酒楼那边做好送过来。”   高文接过小鹰递过来的一本《论语》,随手翻着,道:“都是街坊,还得搞好关系,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嘛!我就不出去了,你应酬一下,吃饭的时候叫我。”   小鹰:“是,高先生。”   如此,到午饭的时候,高文又被邻居灌了一通酒。歇了一个上午,他已经恢复了精神,顿时来了兴致,酒到即干,正和大家聊得上劲。   突然间,有一道人影从院外闯了进来,也不说话,就立在颜老二和颜母的身边,恶狠狠地看过去。说来也怪,被她的眼睛盯着,颜老二突然有点心虚的样子,将头低了下去。   这是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女子,身材窈窕,五官有种江南女子特有的娟秀,典型的小家碧玉。   高文看得心中赞了一声:“好一个小美人儿,同石幼仪倒有几分仿佛。”不过,比起石幼仪来,这女子嘴唇要薄些,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目光凌厉,显然是一个刚强泼辣之人。   如果没有猜错,这女子应该是住在这一带的,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   正示意小鹰过去招呼应酬,颜老婆子突然骂起来:“你这个赔钱货跑老娘这里来做什么?”   “你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老人家心里难道不清楚。”那女子冷笑:“怎么,卖了我家房子,在这里吃酒快活呢?”   听到这话,高文心中咯噔一声:“这房子不是颜家的吗,怎么变成这女子了?产权纠纷,糟糕!”   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这买房置产最怕的就是产权纠纷,一旦碰到,对方又是难缠之人,那才是搅得你鸡犬不宁,头大如斗。   这样的例子,在后世的新闻中多了去。有人掏出几百万将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买了一套房,结果因为产权纠纷,都几年了还搬不进去。就算走法律途径,遇到蛮不讲理的,你也拿他没个奈何。   这房子卖得便宜,昨天颜老二和他母亲卖房的时候又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显然其中就有问题。   “也怪我和小鹰只顾着杀价,却是忽略了这一点!”   一百两银子对于此刻的高文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对于普通北京人来,怎么也得攒上六七年甚至十年。   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有些恼火,就朝小鹰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看个究竟再说。   那女子一冷笑,颜老太婆就使劲一拍桌子:“混帐东西,什么叫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什么叫你家的房子。你是我什么人,这房子自是我颜家的。我儿死后,自然归我。老娘想怎么处置,但凭高兴。你什么东西,滚!”   “我什么东西,我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女子气道:“我也姓颜,爹爹去世之后,这房子自然归我。还有,你别忘记了。这院子可是我娘的陪嫁,我娘去世之后,本该由娘家收回去的。只不过,我这个做女儿的要孝敬爹爹,这才劝住了外公。现在可好,爹爹前脚走,你却后脚卖房,还没有没有天理了!我自己回家,你又凭什么叫我滚!”   高文转头对身边的小鹰低声道:“啊,原来这女子是颜老太婆的孙女,这院子是她娘的陪嫁啊!”   小鹰铁青着脸咬牙道:“先生,咱们却是被那老太婆给骗了,直娘贼,得将钱讨回来,这房子咱们不要了!”   高文:“等等,再看看,你不觉得有趣吗?”是啊,作为一个文史爱好者的恶趣味,眼前这一幕正是考察明朝中期市井生活的活标本啊,倒是不能错过。   至于这院子的产权归属,高文也懒得过问,等下将房契还给颜婆子,命她还钱就是了。 第244章 闹剧   “陪嫁,陪嫁,什么赔嫁,老身怎么不知道你娘嫁到我颜家来的时候带了嫁妆。”颜老太婆怒喝道:“你娘就是个扫帚星克死我儿子的帐,我还没找你外公算呢。你又算什么我颜家的人,这院子可没你的份儿,滚滚滚!”   “颜婆子你一个做奶奶的,又何必跟小辈置气。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槐花身上好歹也流着你的血呀!”就有邻居纷纷站起来,拉的拉,劝的劝。   “槐花,你怎么说话的,怎可对祖母如此无礼?”   “你们祖孙俩各人少说一句好不好。”   “好歹都是一家人啊!”   ……   一时间,院子里乱成一团。   本来,槐花一直冷冷地盯着奶奶和二叔看。   可是,有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彻底激怒了她:“颜槐,毕竟是你的奶奶,她之所以要卖院子,大概是颜家遇到什么难处了。不然,谁肯变卖祖产呀!打个比方,就算这院子是你娘的陪嫁。你祖母有难,难道你不帮?却是说不过去啊!”   “奶奶,我当她是奶奶,她当过我是孙女吗?”槐花大怒,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厉声道:“别以为我这阵子不在家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难处,当我是傻子。不外是觉得我是个女子,将来迟早是要嫁人的。到时候,这院子就要随我带去妇家。嘿嘿,颜家的人存了要夺产的心,欺负我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算什么本事。还有什么难关,颜福林你最近是不是想开一家轿行缺本钱,这才将心思打到我头上来了。欺负我,算得了什么男人,算得了什么本事?”   所谓轿行,乃是北京一个特有的商业行当。北京城什么不多,就是官多,有身份有功名的统治阶级多。北京城大,大人物们出门自然是不能走路的,要么乘车要么骑马要么坐轿子。因为,达官贵人们大多养了马或者轿夫。   不过,明朝的官员俸禄都低,这年头,家中有一匹马就如同后世买了一辆奔驰、BMW,一般人也承受不起。所以,这就催生了轿夫这个行当。又商贾置办了轿子,命脚夫抬了到皇城城门口揽生意,这却有些类同于后世的出租车。   颜福林心中有愧,又知道颜槐这个侄女性格泼辣,斗嘴自己却是斗她不过,只将头低着不敢抬起来。   颜婆子也是个凶悍的妇人,索性连脸面也不要了,回嘴骂道:“夺你的产业又如何,不服去衙门告我好了。孙子告奶奶,忤逆不孝,看官府帮谁?”   然后,又拍了儿子一巴掌:“懦弱无庸的废物,被一个小丫头片子骂成这样,你做的什么叔叔。遇到事躲我这个婆娘身后,算什么男人!”   颜老二吃了母亲一巴掌,顿时火了,站起来一抬手“啪”地就给了颜槐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声音听得人心头一颤,院中顿时安静下来。   高文眉头一皱:不象话,不象话。   正要给小鹰一个眼色,叫他将这颜家祖孙三代人都赶出去。   颜槐:“二叔,你打我,你打我?”   颜老二:“小娼妇,这个时候你认我这个二叔了。先前还一口一个你们颜家,我问你,你究竟姓什么?”   颜老太婆在后面喊:“打得好,打死这个小娼妇!”   颜槐捂着脸,眼睛里有泪花泛起:“二叔,没错,我姓颜名槐,在没有嫁出去之前,是颜家人。颜福林,就算你不念亲情,可你一口一个小娼妇,丢得去是颜家的脸。”   颜老二:“骂你小娼妇又如何了,严槐,你今日来我这里闹,不敢去官府,究竟是何原因大伙儿都清楚。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自前年开始,你就在教坊司里进进出出,将白花花的银子拿回家来,定然是去做妓女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不敢去官府吧,看官家是相信你这个烂货,还是相信我们这些良民。还有,你爹死了才几日,你看看你今天是何穿戴,又是红有是绿的,我问你,你的孝服呢?不是看到咱们都流着一样血脉的份上,今天定拉你去大兴县衙,告你个忤逆不孝!”   听到这话,高文定睛看去,这才发现,颜槐身上穿着一件葱绿色的衫子,外面则是批着蓝色褙子。   又想起颜老大才去世几日,槐花这个亲生女儿就脱了孝服。   高文最恨不孝之人,先前见槐花被二叔和奶奶欺负,夺了家产,心中还有些同情,此刻却是大大地不快,也懒得出头主持公道。   “说得好!”颜婆子满面的阴毒:“老二,拉她进衙门,告他!”   说着,就伸出手去扯住颜槐的袖子。   “放开我,放开我!”槐花尖叫一声,俏脸却是苍白下去。   颜老太婆见孙女畏惧了,更是得意:“各位街坊邻居你们看看啊,咱们这里出婊子了!一钱银子一次,两钱银子过夜。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可要多多惠顾哟!”   众人都惊得不敢说话。   “哇!”突然间,槐花放声大哭起来:“各位街坊邻居,我槐花冰清玉洁,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难道还不清楚。我去教坊司是给人干粗活,做饭洗衣打扫庭院,甚至连拉车的事情都干。我清白女子,怎么肯自甘堕落。之所以将脸抹了不要,还不是因为爹爹自我娘去世之后,悲伤过度,病得厉害。为了给他抓药,这才去给人做下人。天理良心,我没有做过任何叫爹娘蒙羞的事情。如有诳语,天打雷劈!我爹爹生病这些年,奶奶我二叔可曾给过一文钱的汤药,就连爹爹下葬的棺木,也是我向人借的。难道她们的心都是铁石做的吗,哪里有这么说自己孙女的,哪里有?是人还是畜生呀!”   颜婆子暴跳如雷:“什么没有出过一文钱汤药,小娼妇你说什么?老身年纪这么大了,好不容易养大了一个儿子,正是该你们孝敬我的时候,反要我出钱,你们才是畜生!老二,抽死这个小婊子!”   颜老二抬起巴掌,又要打。   槐花:“姓颜的,我跟你拼了!”手一伸,“轰隆”,就将一张桌掀翻在地。杯儿、碗儿,盘儿滚得满地。   这个时候,高文忍无可忍了:“都住手!”   虽然这祖孙三人又是哭又是吵,有点乱,不过他还是听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猜错,这颜家应该是个破落户,穷得紧,这一点可以从隔壁颜婆子和颜老二所住的又破又脏的院子看出来。   颜家有两个儿子,颜老大和颜老二。   颜老大就是颜槐的父亲,当年娶了槐花的母亲之后,那头将这座院子作为陪嫁赠给颜老大两口子居住。   槐花的母亲后来生病去世,父亲悲痛过度卧床不起,一拖就拖了许多年。为了看病,将家中的钱花了个精光。   按说,颜槐的父亲是颜家的老大,无钱治病,家中其他人自然该守望相助。   可颜婆子一看老大这模样是不成了,所谓黄金有价药无价,要给他拿汤药,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于是,就置之不理睬,只一心维护老二一家。   民间有一句话叫着:“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在明朝的普通百姓中有个风俗,家中的儿子长大了都要分家单过,但家中的绝大多数财产却要留给最小的一个儿子。当然,赡养父母的义务则要落实在老幺身上。   颜婆子生性刻毒,这个时候眼睛里只有钱,哪里还有半点母子亲情,竟是一文钱也不肯资助。   无奈之下,颜槐只能去给人帮工做粗活赚点钱给父亲抓药。   可惜古代的医疗条件和科技水平实在太低,拖了几年,颜老大还是撒手人寰。这个时候,颜槐甚至连父亲的棺材钱也凑不出来,只得去跟人借。安葬了父亲之后,为了还钱,顾不得服丧就出门做工。   可这个时候,颜婆子母子却趁槐花不在打起了颜老大遗产的主意,偷了房契,将院子卖给了高文。   没错,按说,颜老大死和,他的财产要归颜家公中,这是写进法律里的。可《大明律》中还有一条,妇女的陪嫁,若是遇到被休,或者丈夫去世,可以将陪嫁带回娘家。   于是,这两条法律就起了冲突。   明朝实行的是人治,遇到这种事情,看在槐花孤苦无依的份上,公中也不可能夺了人家的产业,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再说了,人家将来可是要嫁人的,如果没有陪嫁,将来到了夫家又如何自处?   这颜家母子欺负一个小姑娘,偏偏这小姑娘还是他们的孙女和亲侄女,这不是禽兽吗?   高文心中顿时怒了,对颜槐也抱有极大的同情。   这是人家的家事,也轮不到高文来打抱不平。但是,自己至少可以将房子退给颜家母子,所谓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可场面乱成这样,别人又如何听得到高文的声音。   小鹰本就是个单纯热血的少年,见到这人伦惨剧,早就气愤得浑身颤,大喝:“狗东西,竟敢在咱们老爷这么聒噪,找死!”   如同半天中打了个霹雳,蒲扇大的手伸出去,抓起颜老二的领子,就扔了出去。   可怜颜老二又瘦又小,如何抵挡得住,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地上本有不少瓷器碎片,他在下面打了个滚,手脚脸上都划破了,有血流出来。   “小哥,你这是做什么?”颜老二惊恐地看着小鹰:“掀桌子的可是这个小娼妇,你不打他,反寻我晦气做甚?”   小鹰:“肮脏货,我家老爷说话,你们闹个鬼,都他娘给我安静!”   高文站起身来:“颜婆子,看来你这院子的究竟是谁的还有得皮扯。你的家事我也不便过问,这样好了,你将银子还我,这院子我不买了。”   “什么!”颜婆子和颜老二同时叫起来。   众人都是一脸精彩地看着这母子三人,心中都是好笑,闹闹闹,这下好了,好好一桩生意被闹黄了。   “怎么,你们不答应?”小鹰沉着脸。   颜老二站起来,一拐一拐地走到高文面前,赔笑道:“高老爷,咱们这院子又是宽敞又是漂亮,你走遍京城也未必寻得到这么好的地儿。再说了,这生意都已经成交了,如何能够反悔?”   高文将脸一沉:“我可管不了这些,退钱!”   颜婆子和颜老二面面相觑,额头上有汗水沁出来。她们昨天得了高文的银子之后,立即买了轿子,租了出去,要坐地吃抽成,已经花得干净。这可是一大笔银子,一时间又如何拿得出来。   颜老二讨好地叫道:“高老爷,那钱小人都用出去了,实在拿不出来,这里真的是一个好地方呀,你就住下吧!”   槐花:“将钱退给人家,这房子是我爹爹留下来的,是我娘的陪嫁,那姓高的,你将房契还我。”   高文还没说话,颜婆子立即怒了,骂道:“小闺娼,忤逆不孝的畜生,我高家的事情也有你说话的地儿?”   接着又呵斥儿子一声:“看你这没用的样子,遇到事就知道说好话陪小心,还得老娘来给你收场。”   她一改先前在高文面前恭敬讨好的模样,换了一副嘴脸:“钱老身已经吃药花光了,可不能退你。再说了,房子已经卖给了你,契约上都换成了你的名字,已经属于你了。你要钱,可找人卖了就是,关我屁事。这院子你要住就住,不住,空中养黄鼠狼养乌鸦,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这来乞婆突然翻脸,高文道是没有心理准备。他现在好歹也是举人,别人见了他都会恭敬地作揖,喊一声:“老爷!”   别说举人,自从自己中了秀才之后,已经挤身为统治阶级,有了一定社会地位,还从来没有这样被普通人这样顶撞过。   高文铁青着脸:“大胆,你这婆子再废话,本老爷不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你又要如何?”颜婆子也豁出去了,将脸凑到高文面前,骂道:“反正我就是不退钱,怎么,你要拉我去衙门,却不怕你!契约都改了,还找了中人,谁敢多说废话。老婆子是有理走遍天下。别以为你是个举人我就怕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   “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北京城,城中你这样的穷秀才酸相公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真以为此处是陕西,摆你的老爷架子作威作福啊?告诉你,在老娘面前不好使!”   没错,这京城中的读书人实在太多。有来吏部候选的,有住在这里等着参加科举结果一口气考了几十年还是没有中,直接老死不得还乡的。 第245章 热血侠义云小鹰   这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刚来京城的时候,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简直就是人中之龙。   可在京城呆上十年八年,腰中银子使完,还没有考中进士,讨得一官半职,顿时就窘迫下去。   为了生活,有人去坐馆当教书先生,有人入了幕府给人当帮闲。更有人撕破脸皮不要帮人大官司,做了讼棍。   京城中什么不多,就是官多,老爷多。百姓看得久了,眼界也高,也不拿读书人当回事。别说读书人,就连那些穷得底掉的京官,他们也多瞧不上。   颜婆子本就是个泼妇,立即在高文面前叫骂起来。   还没等高文回过神来,旁边就恼了小鹰。   他抢将过来,一巴掌抽到颜婆子脸上:“老猪狗,滚出去!”   小鹰武艺高强,这一巴掌力道何等之大,顿时扇得那婆子原地转了个圈儿。   高文大惊:“小鹰,别打女人!”这老太婆一把年纪了,真将她打坏了,小心这丫碰瓷,那才是烦不胜烦呢!   可是,又如何来得及。   颜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也肿了,眼睛也乌了。   小鹰在喝道:“这算什么女人?”   “娘,你怎么了!”颜老二急忙去扶母亲。   “呸!”颜婆子张开嘴,将两枚焦黄的烂牙和着血吐出来,骂道:“老二,你娘被人打了,你要替老娘报仇呀!”   “娘……我我我……”颜老二看了看高文和小鹰魁梧的身材,又看了看自己的麻秆似的手臂,嗫嚅道:“我我我……打有功名的举人老爷可是要吃官司的。”   “没用的小畜生,你怕什么!”颜婆子大怒,站起身来,四下看了看,就去花坛那里抓使劲地摇着上面的砖。   小鹰冷笑:“怎么,想还手?”   摇了半天,颜婆子从花坛上抽出一块板砖朝高文冲来。   小鹰正要去拦,高文将手往后面一背:“由她去!”   他这次是多了真火了,只要颜婆子刚动手,立即就抓她进大兴县衙门。贫民攻击举人那可是重罪,到时候,正要好好整治整治这个老畜生。   再说了,看她瘦小成这样,又能将自己怎么样?   “来来来,照我这里来。”同预料中不同,颜婆子突然将砖朝高文递去,又将脑门凑到高文跟前:“老婆子哼一声,就是婊子养的娼妇!”   高文抽了一口冷气,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道:“滚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哈,你家不欢迎我。这么说来,你承认这院子是你的了!”颜婆子咯咯地笑起来:“各位街坊邻居你们可都听到了,若真闹到衙门去,还请你给老婆子做个见证!”   高文被她用话套住,顿时说不出话来,只挥了挥手:“都散了,要闹你们出去闹!”就背了手回到自己房间。   说句实在话,他自穿越到明朝之后,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底层人物。但无论是韩鬼子、梅良还是黄威,这些小人做起事来凶狠狡诈,固然可恨。但有一点,自己和这些人斗的时候,彼此说杀你全家,绝不食言。说取你脑袋,绝不剁你手脚。倒也快意恩仇,干净利落。   又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卑贱的老妇人,遇到这种人,还真有些拿她没个奈何。   罢,也不用跟她斗下去。否则,自己堂堂一个举人,马上就要做官,传出去,名声可就是彻底坏掉了。   回到自己房间,高文拿起书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将心中的怒气平息下去。   外间的院子一通喧哗之后,终于平静下去,想来已经收拾停当。   鼻端突然又嗅到那若有若无的香气,高文这才明白,这味道应该是那个叫颜槐的女子的体香。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屋原本是她的闺房。   这女子身世也是凄楚,父母双亡,房子又被祖母伙同二叔给夺了,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将来又如何在这世上安身立命?   “可怜!”高文禁不住摇了摇头。   按照他先前的想法要将院子退给颜家,自己另外买房。颜家祖孙三代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同自己也没有任何关系。可方才颜婆子已经用话套住了自己,而且,按照明朝的法律,这座四合院的产权已经属于自己,想退也没有可能了。   高文是个怕麻烦的,自不愿放下身段去和颜家对簿公堂。   罢了,这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那颜槐和我高文非亲非故,我自犯不着要替她出头。况且,就算要出头,在法理上也站不住脚。   心中虽然这么想,可胸中却有一股郁气平复不下去,书是再读不进去了。   高文就从房间出来,就听到外面的院子传来说话的声音。   “姑娘,你坐在我家门槛这里做甚,这院子已经卖与俺家先生,已经不是你们颜家的产业。要理论,找你祖母去。”   “姑娘,你说句话呀,你住哪里,回去吧!”   “哎,你别哭呀,哭又能如何?”   正是小鹰的声音,他是个武人,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分外响亮。   高文听到声音,不觉走到外院,就看到那颜槐正低头坐在院门后面的长凳子上,低头垂泪。   原来,这京城,大凡讲究一些的宅子,进大门后,门两边都放了两条长凳。这是给用人的家人过来探亲用的。打个比方,如果小鹰是高文的家仆。他的亲戚过来找他,不能进院子,先要坐在这里等着小鹰过来与他见面。   小姑娘听到小鹰说话,伸手一抹眼睛:“我没哭,我没哭!”   看的出来,她是个坚强的人。虽然出身普通人家,却讲究体面。衣裳洗得干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自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样:“我住哪里也用不着你管……我我我,我没地方去了……”   大约是才出门几天,一回家,房子就被奶奶勾结二叔跟卖了,竟是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颜槐毕竟是个女子,只感觉天下之大,竟是无处容身。虽然强忍住,但眼泪还是连串地落了下来。   小鹰什么时候见这种小女孩子哭过,顿觉手足无措:“哎,哎,哎,你别哭了。我先前听你奶奶说,你不是还有外公,也不知道那边还有什么人,要不,你先去那边吧。”说着话,他一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大约一两的碎银子,放在颜槐身边的凳子上。   道:“这给你,你先去买些吃食,吃完就回你外公家去。”   高文在远处看得暗自点头,心道:这个小鹰虽然出身公门,却没有学会衙门中人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性格纯良,是个热血好男儿,不错,不错!   一般落难的女子见人伸出援手,自然是感激涕淋,起身施礼道谢。   可颜槐却摇头:“我不要你的钱,要钱我有手有脚,自己会去赚。外公……外公和舅舅对我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可是……舅舅他也有家人,舅妈她……我又是外人,如何好过去?”   “是啊!”小鹰也叹息一声,小小年纪竟是一脸愁容:“毕竟是外人,不可能长年住在你舅舅家的。颜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高文听得心中疑惑,所谓就舅如见娘,按道理舅舅和侄女是最亲的。更何况那边还有个亲她爱她的外公,又有什么不好过去住的?想来,定然是她的舅母见不得这个侄女吧?   听到小鹰的叹息,颜槐的眼泪流得更多。   “别哭,别哭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小鹰经受不住:“姑娘,你快拿了银子走吧,毕竟这院子已经卖给我家先生了。你若要求个公道,还是去找你二叔和祖母的好,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呜呜!”看到小鹰如此热心,颜槐的哭声大起来。   “哎,这什么事儿呀!”小鹰热血上头,一跺脚:“不就是一套院子,百来两银子的事情。我家老爷也不差这点钱,他又是个侠义之人。要不这样,我去求求老爷,让他将院子还给你好了,我们另外去买就是。”   高文在远处听得一笑:这个小鹰啊,确实是条好汉,却替我做起这个主来。也罢,一百两银子对普通人来说确实是一笔天文数字,可对我高文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左右不过是几万块钱的事情。这颜槐也是可怜,权当是做善事好了。   自从穿越重生到明朝之后,高文就知道这冥冥中有看不见的苍天存在。对于天意,他是非常敬畏的,能为自己为子孙后代积些德也是好的。   正要说话,突然间,那颜槐不哭了,扭头用欢喜的目光看着小鹰,颤声音问:“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下人……”   是啊,这可是价值一百多两银子的四合院。你小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随从,凭什么说动主人拿出来送人,这可能吗?   小鹰郑重地点头:“放心好了,我家先生是个爽利的人,在下还从来没有求过他什么,应该会答应的。”   颜槐:“可是……可是……”   小鹰不耐烦了:“什么可是?”   颜槐流着泪,突然长叹道:“就算你家主人家院子还给我又如何,不也是颜家的财产。将来,祖母和二叔必然会处心积虑要夺过去。”   小鹰冷笑:“他们敢,妹子你放心好了。将来他们若来找你麻烦,直管同我说好了,打不死他们……不不不……”   他冷哼一声就要朝外走去:“姑娘,我现在就去寻你祖母和二叔的晦气。直娘贼,这对狗母子,不好好教训一顿,我这心念不通达!”   高文吓了一跳,正要叫小鹰不要造次。   颜槐却一把拉住小鹰的:“这位大哥不要。” 第246章 乡愿德之贼也   小鹰道:“怎么,姑娘不肯叫我过去收拾那对贱男女。方才他们已经不认骨肉亲情,你还想什么至亲血脉?我先去警告警告,也好叫他们知道,姑娘你不是好惹的。”   颜槐摇头,一施礼,感激地说:“大哥的恩情,颜槐铭记在心。可是,无功不受禄,小女子如何能够平白得你们的房子,世界上可没有这个道理?”   小鹰:“说什么道理不道理,给你你拿着就是了,又有什么呀?”   颜槐:“不不不,我们非亲非故,却是不能受。外公说过,君子不事受嗟来之食,这做人得堂堂正正,就算日子过得再苦,也不能平白的人恩惠。我若是要了你家老爷的院子,以后还如何见人。还是那句话我有手有脚,若想买房子,自己不能去赚吗?只想求大哥一件事情,还请你务必求你家先生,应下来。”   小鹰:“什么事,你说?”   颜槐:“这院子是我娘的陪嫁,小女子从小都在这里长大。这里都一草一木,都是爹娘一手整治出来的。看到这里,我就想起他们。只想求大哥和你家先生将来等我将钱凑够了,原价卖与我。”提起去世的父母,她泪如泉涌,却一脸的刚强。   小鹰点点头,一拱手:“姑娘真奇女子也,小鹰佩服。放心,我必同先生说,这房子给我们先替你保管,你什么时候凑够钱,什么时候卖给你。”   高文听得心中也是敬佩,忍不住高声道:“好,就这么定了。颜姑娘,这院子我替你留着,可立字据为证。”   小鹰:“啊,先生。”   “见过先生,多谢先生。”颜槐听高文应允,大为惊喜,深深一福。   高文点点头:“随我来。”就进了书房,提笔写了字据,一式两份,大概意思是这间宅子他有意出售与颜槐姑娘。做价白银九十五两。不过,因为严槐手中无钱,暂且留着,等她什么时候凑够,什么时候过户。   写完,就签了字,递给颜槐:“颜姑娘,你先看看,摁个指印……不忙,小鹰,你出去请里长过来看看,再做个保。”明朝的识字率极低,女子都不读书。   颜槐却道:“不用去请保人,我却是识字的。”接过字据,眼睛却是一亮:“好字!”   高文大奇:“你识字?”这可不简单了,一般来说,明朝识字的女子大多是有出身的。要么是王公贵族家的女儿,要么是官员的千金,至不济父亲也是石廪生这样的书生。虽说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些人家的女儿将来嫁的都是世家大族,是要做奶奶掌管家务的。如果连字都识不了几个,你连帐本都看不懂,还管什么家?   所以,上流社会的女孩子从小都是要请女师教读书的。封建糟粕只是用来糊弄下层阶级的,上层人士清醒着呢!   颜槐一边提着毛笔在字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边道:“小时候在外公那里读过几天书,识的字。”   却见那签下的颜槐二字虽然写得有些歪斜,可好歹也是后世高中生的水准,放在古代也算不错。   想来她的外公也算是个知书达理之人,高文点点头:“你有个好外公,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颜槐郑重地将字据收进袖子里,道:“高先生,我会尽快凑够钱的。”   就要告辞而去。   高文:“好,我等着姑娘。不过,看得出来姑娘是个有心气的人。这事也不急,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高某都会等,绝不食言。姑娘要赎回这座院子,原因不外有二,一,见物如见人,这里毕竟是你长大地方,看到它就想起爹娘;二,也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若是为了钱,忘却初心,你在天上的父母又情何以堪?”   颜槐听到这话,脸却是变了,道:“先生高义,小女子心中感激。但我却从来没有做个令父母蒙羞的事情,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高文:“如此就好,姑娘,那边虽然也是一条活路,可你一好人家的女儿,实在没必要过去。”先前听颜婆子骂她的时候,好象颜槐实在没个奈何,只能在青楼楚馆甚至教坊司干些粗使活路。   那种地方可是个大染缸,若是呆得久了,对她名声有损,却是不好。   严槐摇头:“先生,我不过是一个女子,能做的活儿并不多。再说,为了安葬爹爹,小女子已经欠了别人的棺材钱,要靠做工还钱的。”   高文点点头:“人生在世,真是身不由己啊!姑娘保重!”   “多谢先生。”   等到颜槐出了书屋,小鹰却是一跺脚:“哎,怎么这就走了?先生,她一个女子,没吃没住的,就连今天晚上住哪里都没个着落,难不成叫她歇在窑子里……如何是好?先生,你可得帮帮。”   高文:“自己的路自己走,送佛不能送到西天啊!”   “不,不能这样!”小鹰追了出去:“颜姑娘,颜姑娘……要不你……”   颜槐:“小鹰大哥还有什么事?”   小鹰:“要不你住我们这里吧?”   颜槐摇头:“我与你家先生非亲非故,如何能够住在一起。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却是说不清楚。”   小鹰哑口无言:“这这这……你连青楼那边都住,还……”   颜槐脸色一变,就要发作,高文走了出去指着先前小鹰放在门后长凳上的碎银子:“颜姑娘,钱你带走吧,租间小屋暂且容身。”   颜槐咬牙:“又不是我的钱,要你作甚?”   高文有心要帮这个刚强的小姑娘,可他心里却也知道,颜槐是个骄傲之人。你若真做出一副同情状,恰恰是对她的侮辱。   就板了脸,问:“你会不会做做饭?”   “什么?”颜槐一呆。   “你会不会做饭,做的饭味道如何?”高文不耐烦地重复:“对了,洗衣服,打扫庭院什么的会不会?我看这院子里收拾得就非常不错,你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应该不会有丫鬟吧?本老爷喜欢干净,要不你每日做好一日三餐送过来。还有,我每三日会换一身衣裳,你带出去洗干净再送过来好了。到时候,饭钱工钱须少不了你的。”   颜槐:“自然是会的。”   高文:“我就问你这活路你做还是不做?这样好了,我每月给你一两银子的脚钱,另外,每洗一件衣裳给你两文工钱。虽然不多,可好歹也能赚些。干上几年,再加上你在其他地方挣了钱,好歹也能将房子赎回去。”   颜槐:“好,就这么说好了。”   高文:“小鹰,再给颜姑娘一些钱,当做我们这个月的饭钱。”   等到颜槐离去,小鹰问高文:“高先生,你若真要帮她,直接许她些银子就是,又何必拿她当下人使唤?”   高文哈哈一笑:“小鹰啊,你是《水浒传》看多了。其实啊,这世上并不是富人天然就是为富不仁,穷人就是敦厚淳朴。人性这种东西是复杂的,也是随时都会转变的。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想要做好事,可也得讲究方法。所谓救急不救穷,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若是想救济穷人,直接给钱,那是下下策,反将人养得懒了。日常一长,反觉得别人给自己钱那是应当的,就不会去想我为什么穷,又该如何摆脱贫困。这样一来,那才是一辈子都没有希望了,如此,岂不是害了他。”   “朝廷赈济灾民,也讲究以工代赈,并不会直接将粮食发到灾民手头了事。就算没事情找事,也要让受灾的百姓挖上两锄头。”   “说起叫颜姑娘给咱们送饭,其实就是没事找事。我真要找人侍侯饮食起居,直接去人市场找牙子买个厨娘不好吗?”   “还有啊,这颜姑娘是个有心气的,绝对不会接受咱们施舍的,那才是对她的侮辱。小鹰你想啊,换成你是她,我要将房子还给你,你肯吗?”   小鹰低头想了想,道:“我自是不肯的,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哪里不是安身立命之地,如何能够平白受人恩惠?如此,不但别人瞧不起你,我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高文:“这不就是了。”   小鹰:“先生说得是,小鹰受教了。”   可转过头,小鹰琢磨了半天,又觉得不对。   高先生说若要找人服侍饮食起居,直接去买个厨娘回来。之所以不这么做,那是要给颜姑娘找个事做。可是,这京城中的厨娘不比得普通丫鬟,可贵着呢!这人不但要做得一手好才菜,还得爱干净,手脚利索,关键是还得生得眉目周齐。那是因为,很多厨娘一旦合了主人家的心意,说不好要陪睡觉,收了房做小妾的,起价就是三十两银子。碰到那种侍侯过大户人家的,有几分姿色的,一百两出去了。而且,这种厨娘还非常抢手,真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高文雇人家颜姑娘每天送三顿饭,一个月才给一两银子工钱,这这这,这不是太亏待人家了?   还有他说要授人以渔,又说颜姑娘是个有骨气的,不好直接将房子还人家。可是,只要你有诚心要做这善事,人家未必就不肯领这个情。   高先生我怎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小鹰是个认真的人,下来之后,又在高文面前说出自己心头的疑惑。   高文哼了一声:“你的错误在于书读得太少,想得太多。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小鹰:“先生,我不过是一个捕快出身,识得几个字够用就成,也不懂得什么高深的道理,还请教。”   高文:“乡愿,德之贼也!你说直接将房子还颜姑娘,颜姑娘有骨气,必定不肯平白受我恩惠。难不成,还要要咱们求她?”   “不懂……”小鹰一脸迷糊,又喃喃道:“求她也没什么,怪可怜的。”   “求她?”高文冷笑:“如还是咱们的错了?如此一来,咱们是不是有种欺世盗名的嫌疑了?这就是乡愿。乡愿者,指得是那种不分是非,同于流俗,言行不一,伪善欺世,处处讨好,也不得罪的乡里中以谨厚老实为人称道的老好人。大成至圣先师就说过,种乡愿,言行不符,实际上是似德非德而乱乎德的人,乃德之贼。亚圣又说,乡愿抹煞了是非,混淆了善恶,不主持正义,不抵制坏人坏事,全然成为危害道德的人。”   小鹰:“好复杂,我听不懂。”   高文:“也没什么好难懂的,我简单地说吧,今日这件事明明就是颜家夺了颜姑娘的家产,作恶在先。咱们应该做的其实是为颜姑娘主持公道,毕竟卖房子的是颜家,得钱的也是颜家,同你我也没有关系。我们若将房子还给颜姑娘,那就是沽名钓誉,助长了颜家不顾骨肉亲情的歪风邪气,就是同流合污之恶人。”   “先生说得好,想不到这其中竟然有这么多的道理。”小鹰恍然大悟:“听先生一席话,我还真是长了许多学问啊!先生稍待,小鹰去去就来。”   说罢,就挽了袖子要出门。   高文:“小鹰,你要去哪里?”   “去隔壁。”小鹰:“找颜婆子和颜老二这一队畜生再讲讲道理。”   高文:“市井小人而已,他们眼睛里只有钱,哪里还有人情,说不通的。”   “那我就用拳头同他们说话。”   高文大惊:“休要造次,回来,这是人家的家事,你管不了的。我知道你为人侠义,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说,你上门挑衅,也是你不占理。”这小鹰还真想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了?   小鹰喃喃道:“罢了,先生,我这心中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呀!”   高文:“其实,你想帮颜姑娘也不是没有办法,我教你个法儿。”   小鹰大喜:“高先生,什么法子,你快说快说。”   高文一个马步冲拳朝他胸口砸去:“来来来,陪我练上练一趟拳,出身汗。衣裳脏了,也好叫颜姑娘洗,权当照顾她的生意。”   小鹰拨开高文的拳头,还了一招:“好好好,许久没有同先生交手,身上正痒得厉害。” 第247章 出缺   三秦自古都是出强兵的地方,普通人家子弟小时候都会练上几手拳脚。高文家传武艺也算不错,可惜同小鹰这种高手比起来却差了许多火候。   一路拳打下来,竟之后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若不是小鹰是自己的随从,早就被人给拿下了。   顿时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高文叫了一声:“爽利!”就跳到一边。   “怎可如此就完了,再来再来!”小鹰又追上来,一抓朝高文的肩膀上抓去。招式凌厉,带着轰然风声。   高文苦笑这连连格挡:“你这小子,还真是得势不饶人啊!”   正在这个时候,小鹰突然伸脚在花坛上一踢,四十码的大脚如同铲子一般铲起一块泥土,“咻”一声就飞上了墙头。   只听得“哎哟”一声,那边就有人摔了下去。   高文吃了一惊:“什么人?”   小鹰:“一头母狗趴墙头偷看咱们打熬力气呢,打打也好叫它生些记性。”   高文这才知道,原来颜婆子回屋之后就搬了梯子,趴在墙头偷看自己和颜槐在做什么。心中恼怒的同时又觉得好笑:“哈哈,这赖皮狗呀是不打不成的!”   墙那边,颜老二的声音响起:“娘,娘,你怎么了?”   颜婆子跳着脚骂:“我能怎么呢,谁能把老娘怎么着?老娘行得正坐得端,什么人来了也不怕!”   小鹰大怒,正要回嘴。   高文一摆手式样他休要同这等婆子纠缠:“小鹰,你方才那一记弹腿使得真不错,铲起的泥疙瘩准头不错。恶狗在叫呢,我问你能不能再使一下,能不能再给她一下狠的?”   小鹰:“当然可以!”   “啊!”那边传来颜婆子的叫声,然后是一阵惊慌的脚步声,想必是逃回屋去了。   高文和小鹰得趣,同时放声大笑。   “咯!”一个笑声传来。   高文转头看去,却见颜槐提着一个食盒立在院子门口。   他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后世北京时间六点钟的样子,有是深秋,北京这个地方天黑得早,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颜槐深恨祖母颜婆子,见她吃了小鹰的亏,感觉心中一阵畅快,忍不住笑出声来。   “啊,槐花,是你来了。”看到是她,小鹰很是高兴,急忙走过去,接过她手中食盒,抽了抽鼻子:“这么快就做好晚饭了,好香。给我吧,你且进屋歇着,等一下。”   槐花摇头:“我就在这里等,吃好了,你再送过来吧。”说着,就坐在长凳子上。   小鹰正要再劝,高文道:“小鹰把食盒送伙房去,侍侯本老爷用饭。槐花你就在这里等着,若这饭做得好也就罢了。如果不好,扣你工钱。等下我将衣裳交于你洗,对了,我的都是松江棉很贵,不能用毛刷刷的,刷坏了要赔的,你也赔不起。”   槐花:“是,先生。”   ……   “高先生,为什么不让槐花进来,还有,她也可怜,又何必对她如此苛刻?”吃饭的时候,小鹰有点不满。   高文:“乡愿,德之贼也!”   小鹰只得埋头吃饭。   高文:“恩,看不出这槐花的菜做得还真不错,不过,味重了些,你同她说说,我喜欢清淡,叫她没事别放那么多油和盐。下一次再这样,扣钱!”   ……   第二天,一早,槐花送早饭过来,依旧之坐在门口的长凳子上等,却不肯进院子一步。   高文:“槐花,问一句,你父亲去世没几日,你怎么不穿孝服?”   颜槐:“回先生的话,出门做工,若是戴孝,别人会不喜欢的,只在家里戴。”   高文点点头:“这是对的,孝是行,心中记着先人的恩情就好,不用挂在身上嘴上给人看。衣裳干没有,等着穿呢?”   颜槐:“先生说得是,天气冷,衣裳没那么快干的。”   高文:“你不可以用木炭烘干吗?”   颜槐:“哪里有将衣裳烘干的事,不都是直接晾晒吗?”   “说得也是。”高文点头:“今天的早饭的面和得不好,被汤水一泡,都糟了,扣一文钱,小鹰记帐。”   ……   中午。   高文:“颜姑娘你真将衣裳烘干了,何必呢,浪费炭火钱!对了,你在青楼楚馆做什么工,可否问问。”   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听到高文问,颜槐面色一边,半天才咬牙道:“也就是帮楼子里的姑娘买些东西,帮楼子里记记帐。可是先生嫌弃?却也知道那是肮脏的地儿,丢人现眼。等过了这阵子,得了工钱,我就辞了那边的工。”   “不嫌弃啊,正当营生,虽然不好听,不过你能自食其力,也是叫人佩服的。”高文剔着牙,道:“你烘衣裳的木炭钱我可不认呀!”   颜槐:“那是自然。”   “对了,今天的饭里发现了你的头发。”高文笑眯眯地将一根头发丝递过去:“青丝如缕,轻如柔柳,还给你。”   颜槐一张俏脸难得地羞红,低下了头。   高文突然翻脸:“扣钱,一钱银子,小鹰,记帐!”   ……   高文:“槐花,你住什么地方?”   颜槐:“我在前边那条街上租了一空小屋,不劳先生关心。”这个高文高老爷的也太讲究了些,爱干净到吹毛求疵。在他这么帮了几天工,工钱尚未到手没,却反先欠了他两钱银子。   心中就有些恼火,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生硬起来。   高文:“怎么能够不关心,知道本老爷的衣裳多少钱一件,你拿回去洗,若不回来我找谁去?”   “你!”颜槐终于怒了,眼睛里有怒火熊熊燃烧。   好半天,才咬牙报了个地址。   高文:“我会让小鹰去核实的,今天的午饭作得不错。对了,你洗的衣裳染了色,这次就不扣钱了,下回注意了。”   等到颜槐怒气冲冲而去,小鹰才道:“先生,人家也是个苦命人儿,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呀?太苛刻了,太苛刻了!”   高文:“乡愿,德之贼也!”   小鹰"呻吟"一声:“先生,就别说道理了,我都懂。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高文:“就事论事,人不能靠别人的同情过一辈子,总归得靠自己啊!对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渣男。”   “不懂。”小鹰:“不敢。”他一个古人,自然弄不懂什么叫渣男。   “是啊,我为什么要做渣男呢?干嘛老是同颜槐过不去呢?”高文也有些不明白,反正他一看到颜槐就有点来气:你一个好人家的女儿,要自立,这没错,我自佩服。虽说干什么都是过活,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你也不能去青楼帮工吧,那岂不是自坏名声?   口头说得好听,在那口大染缸里呆得久了,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   想了半天,高文突然一笑,暗道:颜槐与我高某人非亲非故,她将来如何管我屁事?   就不去想。   ……   又过得几日,就有一个差人过来,拿了吏部的公文,命高文去补缺。   高文大喜,给了赏钱,捏紧了拳头:“好,太好了,大兴县丞,我来了!” 第248章 这是什么差事   这段时间,大明朝政坛最大的事情是迎接太上皇帝朱祁镇还朝。   就在前几日,这个大明朝历史上唯一做了敌人俘虏的皇帝终于回来了。百官和景泰帝依足了礼数,出城迎,好一通忙碌,才将他安置在南宫,也就是景泰帝龙潜时的王府。   国家遇上如此大事,陕西马政案自然要放到一边,至于高文的任命问题,也拖延到现在。   总的来说,明朝的皇帝都就算再不堪,可都是有骨气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和成祖且不说了,后面的诸代君王也都继承了这两个祖先的一腔子热血。有明一朝无和亲,无割地赔款,天子守国门,君王守社稷。   偏偏明英宗朱祁镇是个异类,吃了个大败仗之后竟然做了敌人的俘虏。做俘虏也就罢了,还大摇大摆高高兴兴回来做他的太上皇。在真实的历史上,还在夺门之变之中再次登基为帝,也不知道他脸红不脸红。   若是朱元璋和明成祖泉下有灵,估计会被这不肖子孙气得活过来。   试想,如果换成崇祯。在土木堡时间吃了这场大败仗,估计三尺白绫往树上一系,以死谢罪,却是不肯做敌人的俘虏,受那无尽羞辱的。   虽然说皇家的事情同高文没有关系,内心中对明英宗朱祁镇还是大为不齿。   高文算来,自己进京已经十来日,正呆得不耐烦,如今总算是得到吏部的消息,不觉精神大振。   当下就整理好衣冠,雇了轿子,朝皇城行去。自然,这轿子是不能雇隔壁颜老二轿行的。   那鸟人的轿行刚开张,总部就设在前方不远处。听说有五顶便轿,雇了十来个轿夫。开业那天,放了上万响鞭炮,炸出的红纸满地都是,还请了街坊邻居过去吃酒。他脸皮也厚,飞了张帖子过来。对于这种小人,高文是敬谢不敏的,自然不会去。   这还是高文穿越到明朝之后第一次拿到正式官职,对于未来的仕途生涯说不期待也是假话。在前世,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白领,又何尝想象过自己能够做到副处级官员的位置上。   明朝六部和个大中央机关的总部都设在皇城之中,在天安门南边是用红墙围起、封闭的T字形前院,是为皇城内的宫廷广场。   T字形广场的三端上各建一座三券洞的门,东为长安左门,西为长安右门。广场南端亦有一门为大明门。   在天安门至大明门之间,是用石板铺成的供皇帝出入的中心御道。沿中心御道两侧建有连檐通脊长七百步的千步廊,东接长安左门,西接长安右门,东西朝房各一百一十间,又折而北向各三十间。千步廊之外环筑高达六米多的朱红色宫墙。墙外两侧集中了当时的中央衙门。   东宫墙外边是礼部、吏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等官署,西宫墙外为兵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武职衙门。   一百一十间房屋是什么概念,即便都是青砖碧瓦的平房,远远看去,依旧巍峨雄伟,叫人心头一凛。   这里是各中机关的总部所在,房间虽多,可分下来一个部门也就十来个。   所以,各部除总部外,各司在京城其他地方还有官署,大家并没有都挤在一起凑热闹。实际上,有些衙门只是在这里设个值房,几个主官轮流值守罢了。至于其他人,早朝过后,鬼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高文所去的吏部乃是六部之首,也最好找,因为那地方最热闹。明朝有十三个布政使司,一千四百多个县。以每县一个知县,一个县丞计算,就有两千多个正印官和佐二。再加上各级衙门的官员,有四五千之巨。这么多人,每年退休的,补缺的,考核的,进京办事的,都挤在这里。   进了皇城之后,你朝人最多的地方走就是了。   高文进了吏部,给了门包,这才进了文选司。   他已经来得迟了,文选司人满为患者,外面的房间里竟挤了三十来人。都是来补缺的,有官员也有举人,要一个挨一个进去聆听文选司的郎中训话。北京的深秋已经冷得厉害,吏部的人素来傲气,对于官员们也没有好眼,可谓视之如草芥,炉子肯定是不会提供的,将大家都冻得厉害。   众人都是读书人出身,身体弱,顿时经受不住,都下意识地跺着脚。   这遭来吏部书办的一通呵斥:“各位大人在地方上好歹也是个人物,跺什么教,成何体统?”   高文身体健壮,还好。   旁边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老头吐了一下舌头,低声埋怨:“还六部之首呢,连烧盆炭火得舍不得。这些年,各省的炭敬都喂狼了?”看得出来,他是个诙谐之人。   高文不觉一笑,炭敬各省封疆大吏给尚书的私人人情,是一笔不菲的合理合法的收入,人家才不可能拿出来充实进办公费用里面呢!   看到高文笑,那老头大约也是闲得无聊,禁不住用手肘拐了拐他:“在下姓田名以泽,还请教。你这是来吏部是候选还是补缺。咳,看你也没穿官服,想来是候选的举人了。你这么年轻,就能来候选,相必也是有来历。这京城中,有人候了十多年,大把银子使出去,也没能踏进吏部。我以前在上林苑监做左监丞。任期已满,今年考评的时候得了个卓异,这次过来看看还有没有地方可去。对了,你要去哪里?”说起考成得了个优,老头很是得意,欲与高文攀谈。   “原来得了个卓异,佩服!”高文自然不肯在这个陌生人面前说实话,只笑笑:“也不知道,就接到信,让过来。上林苑,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好什么好,就是个种菜的清水衙门。”田以泽摇头,又道:“还好,任期终于满了,可以挪个地方。不然,宦海浮沉,再过得几年,我就该回乡养老了。五十来岁的人儿,气血已衰,还做得了什么事。”   高文:“田监丞应该能够去个好地方,一展胸中抱负的。”   田以泽眉开眼笑:“借你吉言,若是真有个好去处,倒要谢你的好口彩。”   正说着话,一个书办出来,呵斥:“田大人,你安静些好不好,随我来。”   田以泽哈一声站起来,朝众人一拱手:“我先去了,希望今日大家都有个好运气。相聚是缘,等下完了事,大家也别忙分手,咱们去酒楼吃一顿,亲热亲热。”   众官各有心事,又看不上这个芥子大的七品芝麻官,都是不理。   等到田以泽进去,里面传来文选司郎中的咆哮声,似是在喝骂田以泽。   过不得片刻,田老头就走了出去,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众人都是幸灾乐祸,有人讥笑:“田大人想必是得了个好差吧,哈哈,被训斥成这样!”   “这做人啊,不可太得意忘形。考成得了卓异又如何,未必就合了吏部的意。国家选官,需要考量的东西多了,这德行得排在第一。无德之人,就算再有才干,也是不能用的。”   “看来,田大人的升官酒咱们是吃不成了。”   “呵呵。”大家都低低地笑起来。   “我我我……”田以泽一脸通红,竟然口吃起来。   高文突然有些同情起他来,安慰道:“田监丞,些须挫折也不算不得什么,保重。”   还没等他将话说完,那书办又喊:“高文,随我来!”   终于轮到自己了,高文深吸一口气,进了后面一间屋,才见着问选司的郎中。   先前在外面的时候,他已经和前来候选和补缺的官员们交流过,知道这吏部就是阎王殿。见着主管,别的先不管,得吃一顿训斥,就如同罪犯过堂时的杀威棍。在这个时候,你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蜷着。若是一个应对不妥,说不好就叫你回家去等个一年半载,那就不值当了。   高文也做好了被人鸡蛋里挑骨头的心理准备,见了那个郎中也是分外恭敬。只俯首立在一旁边,却不好抬头多看一眼。   “你就是高文。”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高文:“正是在下。”   “恩,听说过你这个人。陕西马政案就是你破的,不错,不错,看座。”   “不敢。”   “叫你坐就坐吧!”   “谢郎中。”高文这才坐下去,抬头一看,就看到一张和颜悦色的脸。   那郎中点点头:“果然是一表人才,前番徐有贞徐编修进京,还将你在陕西乡试时的卷子推荐去冢宰那里,本官也看过。果然是作得花团锦簇,字字珠玑。你是个有才的,下届会试说不好进士功名也可以争取一下。那才是正经的路子,又为何要来吏部侯选,这不是自毁前程吗?”说到这里,他一脸的惋惜,甚至带着痛心。   高文心中一楞,徐珵什么时候改名徐有贞了……咳,在真实的历史上,徐大人不就叫徐有贞吗。他改成徐有贞,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看这个吏部文选司的郎中态度如何和蔼,并不像先前外面那群官员说得那么可怕啊!   也对,徐有贞在陕西搞出这么大动静,风头正劲,我高文是他的学生,吏部自然是要给面子的。还有,徐大人还真是不错。竟然事先将我作的卷子送给吏部尚书,开玩笑,王船山的文章会差吗?   那王尚书看了,自然知道其中的精彩,说不好多了爱才之念。   想到这里,高文禁不住得意起来。忙回答道:“回郎中的话,高文这次接了朝廷旨意,要来京城为马政案做人证。陕西距离京城有万里之遥,一来一回甚是耽误工夫。索性就在京城住上两年备考。京城居大不易,学生家境贫寒。就想在吏部选官,也好为朝廷出力。”   那郎中点头:“也对,你是个有才的,历练几年也是可以的。”说着,他叹息一声:“本官也是寒门士子出身,其中的不易也是清楚的。”   “今天就到这里,去报到吧!”说着,就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书,递给高文。   这算是官照了,高文这还是新娘子上轿头一遭,即便他心志再沉稳,双手还是微微一颤。   定睛看了好几眼,才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时候。   其实明朝的官照,也就是委任状也没甚出奇之处。不外是在上面填上所任命的官员姓甚名谁,什么相貌,什么地方人,多大年纪,什么出身,出任何职,然后在下面盖上户部大印。   拿到这份官照之后,高文也算是正式进入体制内了。   他心中喜悦,正要施礼致谢,可眼睛落到官职一栏时,却呆住了,禁不住问:“郎中,我要去礼部?”   “对,礼部祠祭清吏司知事,从七品。”那郎中满面春风地点着头。   高文心中突然恼火起来,从七品知事,这算什么官儿。只听说过祠祭清吏司的长官是郎中,什么时候出来个知事?这职位如果是说穿了不过是中央部委的一个文员,享受副处级待遇罢了,哪里比得上去做大兴县丞来得权大势大,风光体面?   这事情怎么搞成这样,徐珵以前不是言之凿凿吗?   看高文脸难看,那郎中还是异常和气:“高文,你还有事?”   高文知道人家既然这么任命,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自己同他说再多也没有任何意义,就丧气道:“没有事,多谢郎中。”   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立即去寻徐珵问个究竟,看能不能换个地方,而不是同这个郎中纠缠。再说,自己地位低微,说再多话也没有任何用处,纯粹是浪费时间。   拿了关照,高文匆匆出了吏部,觅了方向,朝翰林院走去。   翰林院也在皇城中,距离吏部也没两步路,和内阁值房挨着。   也是高文运气,徐珵却在。   翰林院是皇帝的秘书机构,里面的学士们地位尊贵,平日里也热闹。可徐珵那边却非常冷清,院子也破。   徐珵气色看起来非常败坏,见到高文,就有气无力地问:“尔止今日进皇城,可是去吏部候选了,什么时候到大兴县衙上任?你放心好了,顺天府为师也熟,到时候,请府丞或者治中送你上任,也没人敢小看。” 第249章 抑郁的徐有贞   在后世,大凡一个重要职位的官员上任,组织部门就会派一个领导送过去就职。如此,也好树立其威望。   明朝也同样如此,地方上的知县一般都由布政司派个参议或者派个知府陪同。至于京城各部院的官员,则由侍郎带送去。   当然,如果你的职位无关紧要,或者人缘不好,别人也懒得理你。   下面的官吏多是见风使舵之辈,见你孤零零一人上任,知道你无背景无来头,心中必然不敬,以后你说的话人家也未必肯听。   听徐珵说要找顺天府的人送自己过去,高文苦笑:“恩师,此事只怕不成。”   徐珵惊讶地看了高文一眼,问:“怎么了?”   高文从袖子里抽出官照递过去,徐珵只看了一眼,就气恼地扔在桌上,铁青着脸:“王直,王行俭,你这是铁了心要同我徐有贞过不去呀!还有那个于谦,真真叫人着恼。你们不给我面子,好好好,咱们以后就不讲情分了。”   “好好的大兴县丞怎么就变成了礼部祠祭清吏司书办,这官能做吗?如今,京城谁人不知道,谁人不晓你高尔止是我徐有贞的得意门生。他们给你来这一手,就是打我的脸。”   这一通咆哮,当真是咬牙切齿了。发泄了半通,见他稍微平静了些,高文才问:“恩师,接下来该怎么办?”   高文心中也是奇怪,这徐珵骂吏部尚书王直还好理解,怎么连带着把兵部尚书于谦于少保也捎带进去了?   徐珵冷笑:“还能怎么办,你做大兴县丞,好歹也是个官,说出去,我这个做老师的也是面上有光。现在去做知事书办,虽说是个从七品,却只是个写写画画,迎来接往侍侯人的,这官却是做不得,等下你将官照退回吏部去,咱们不受这个窝囊气。”   高文:“是,谨遵恩师之命。”确实,礼部那个知事就是个侍侯人的活儿,也没什么可做的。实际上,他之所以要做官,倒不是为了所谓的俸禄,而是为了历练。在中央机关做个小文员,掌握不了机要和权力,锻炼个鬼?   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家读读读,游山玩水来得逍遥。   高文突然想起一事:“恩师怎么改名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徐珵就满面愁容,道:“为师原先的名字起得不好,这才诸事不顺。前番和元辅陈公说及此事时,首辅也提到这一点。为师就用《周易》测算了一番,改名为有贞。”   说罢,他就将自己这个新名字的好处以及易理详细地同高文说了一遍。   《周易》何等晦涩深熬,高文听了半天,只觉得头大如斗,再经受不住:“好叫恩师知道,学生在《五经》中专治《春秋》,对于周天易数却是一窍不通,既然老师说好,那自然是极妥当的。对了,老师不是要去国子监做祭酒吗,怎么还在翰林院中?”   他不提还好,一提,徐有贞就恼得两眼喷火,牙齿咯吱着响:“于谦于廷益,小人也!为师从陕西出发之初,就派门人回京游说于谦门人,请于谦为他在天子驾前美言和推荐,意欲担任国子监祭酒一职。这个姓于的,收了我几千两银子,口头说没问题。害老夫在这里等了半月,可左等又等,国子监信任的祭酒已经上任了,我还是没有等到任何消息。拿钱不办事,人品低劣至极。”   高文吃了一惊,这才明白,难怪刚才徐有贞骂王直的时候将于谦也捎带进去了。   对于民族英雄于谦的品德他是非常崇敬的。如此一个光明磊落的英雄人物,自然不会做出这种邋遢事来:“恩师,这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于少保刚正不阿。他若不肯答应此事,当面就会拒绝,何至于出尔反尔,自坏名声?再说了,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的事情,于少保可是统帅过千军万马的人。打仗打的是后勤,打的是钱粮,从来只听说过两袖清风的文官,这武人就没有穷的。会不会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而且,国子监祭酒这种重要的人事任免,必然要天子点头。如果皇帝不答应,做臣子的也没个奈何。学生觉得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能轻易下结论。”   “是啊,于谦确实没有理由吞我的钱自坏名声的。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徐有贞不觉皱起了眉头。   见他一脸苦恼,高文不忍心,劝道:“恩师,说不好是因为陕西马政案迟迟没有审结的缘故。”   徐有贞:“也对,是啊,陕西马政案一日不审结,其他事情都谈不上。最近太上皇还朝,朝廷也没心思管这案子,只能等上几月,估计最早也得等过完年再说。”   说着话,他又长叹一声:“世人都是趋炎附势之辈,如翰林院这等文人积聚之地更是如此。他们见为师被朝廷冷落到一边,往日往来密切的都不过来说话了,为师这里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啊!”   没错,翰林院并不是实权机关,官员们品级也低,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熬资历,贪的是这里上进之路通畅。大伙儿坐在一起,今天说的是什么什么地方又有个四品实权职位出缺,明天说什么什么人以翰林编纂之职补了某部右侍郎。从一个从六品,摇晃一边成为正三品要员,真真一步登天。   听得多了,见自己屁股下的位置生了根似地死活不动,徐有贞都快抑郁了。   见他情绪不高,高文又安慰了几句,告辞而去。   出了翰林院,高文有回到吏部,正要去将那份官照退了,回家去做个富家翁。要做官,大不了等上两年,参加春闱考个进士就是了。   对于那什么礼部的书办,谁在乎?   刚到吏部门外,就看到先前在文选司碰到的那个叫田以泽的官儿正目光呆滞行尸走肉似地在门口转着圈儿。   看他模样,应该是先前在文选司受到沉重打击,派的职务不好,或者索性被罢官免职。   高文突然有些担心这小老头会一头撞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急忙走过去,一把将他拉住:“田大人,你可想开些。就算仕途不顺,也不可寻短见啊!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有丝毫损伤,否则那就是不孝。”   田以泽被高文一抱,立即情形过来,忙正挣扎开来,笑道:“高大人,谁说我要选短见,我这不是在这里等你吗?”   高文心中疑惑:“等我,等我做甚?”   田以泽:“先前老夫不是说若派到好差使,要请大家喝酒吗?还有,若非是有你的吉言,今日老夫说不好没有这般运气。走走走,老夫请你吃酒,这人奉喜事,得有人分享才是乐事,还望不要推脱。”   说着就连连拱手。   “原来大人你得了好差使,高升了,却不知道去哪里了?”高文问。   “也不算高升,品级也没有动,只调去行人司做司正。”   “啊,你去行人司了。”高文吃了一惊,连连拱手:“田大人,不,田行人前程远大啊,恭喜恭喜,倒要讨口酒吃!”   行人司品级不高,司正也不过是正七品,可这个职务非常特殊,均以进士充任,升品秩。掌传旨、册封等事。凡颁行诏敕、册封宗室、抚谕四方、征聘贤才,及赏赐、慰问、赈济、军务、祭祀,则遣其行人出使。但从表面上来看,不过是一个外事机构。可是,他还有一项重要的职责——巡茶川陕,专理茶马贸易——这可是每年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边境贸易。行人司的人一旦出京巡查茶马,那就是钦差,好处还能少了?   最最要紧的是,行人司的人升官极快,在朝廷各衙门中仅次于翰林院的学士们。一般来说,行人任满,考核过关,通常有六种情形:一,升为御使;二,升为六科给事中;三、礼部主事;四、兵部主事;五、刑部主事;六、工部主事。不是言官就是实权职位,叫人眼红。   在明朝历史上,行人司出了不少要员,其中最有名的是嘉靖内阁首辅夏言。因为他以前是行人司司正出身,又被人称之为夏行人。   高文当初也是在研究嘉靖朝历史时对夏言这人产生了极大兴趣,在网上看了许多资料,这才知道的。   一边拱手,他一边上下打量着这个田以泽,死活也看不出这人又什么出奇之处。也许,他是个有背景的人吧?   看得出来,这个田行人对我高文颇有好感,倒不妨结交结交。   田以泽呵呵笑道:“那好那好,先前在文选司的时候,别人都在嘲笑老夫,惟独高大人出言安慰。你的情分,老夫自然记在心上,你我一见如故,这就出去寻个僻静的地方吃酒说话。”   高文:“别忙,我先去吏部将官照退了再说,田行人先等等。”   田以泽一愣:“怎么,可是职位不合心意,是什么官?”   “自然是太不合心意了。”高文道:“礼部祠祭清吏司。”   田以泽大吃一惊:“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还是员外郎?”   “高某区区一个举人,何德何能敢做司局级高官。”高文负气道:“是下面一个部门的知事。”   田以泽摸了一下额头:“吓杀老夫。”   高文:“田大人的盛情高文却之不恭,且等上片刻,我去将官照摔到那狗屁郎中的脸再过来寻你。” 第250章 老司机议官论职   田以泽却一把将他拉住:“高知事急什么,走走走,咱们先吃了酒再说。”   高文苦笑:“知事不知事的,田行人休要调笑。”   田以泽:“退官照一事也不急于今日,此时已是午时,吏部的郎中也是要用饭的。你现在过去也找不着人,不如等上一个时辰再来。还有啊,吏部的人脾气大,你耽误了人家午饭和午睡,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高文看了看天,感觉腹中一阵饥饿。就点了点头:“如此,咱们去寻个酒肆先将午饭解决了再说。”   二人出了皇城,在外面随意找了家酒楼,布了菜,一边说话一边吃饭。   明朝的中央部院是不提供工作餐的,一到午时,就有大大小小官员出来觅食,让这一带甚是热闹。   酒过三巡,田以泽就将话题扯到高文的新任职务上,笑眯眯地问:“尔止,你真要去将这个官职给退了,却不知道以后有何打算?”   两人说了半天话,高文又是个健谈的人,作为一个被后世酒桌文化熏陶过的现代人,几个段子下来,引得田以泽哈哈大笑,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也顾不得年龄的差距,遂称兄道弟。   高文:“伯润兄,愚弟做为陕西马政案的人证,没办法只能勾留在京城之中。还有就是,想在这里呆上两年,准备下一届春闱。之所以来吏部候选,那是恩师徐编修的看顾,一来是可一拿些俸禄过活,二是可以历练历练。恩师盛情,我这个做学生的自然不好推却。说句实在话,愚弟还有些家业,倒不稀罕那点俸禄。这个知事也没有什么可当的,还不如在家里安静读两年书来得自在。”   方才吃酒的时候,高文也不隐瞒,将自己的来历大约同田以泽说了一遍。   田以泽:“确实是,以举人出仕日后在仕途上也走不远,我朝非进士不得做官,科举才是正途。不过,就算你将来中了进士,运气好,进了翰林院,散馆之后不也得去六部观政。所以,我劝你,礼部这个差使不妨做下去。对了,尔止你大约还不清楚这个官职的妙处吧?”   “妙处?”高文大觉疑惑:“这礼部祠祭清吏司管礼仪,掌祭祀的衙门吗,又能有什么好的?”   在他看来,这个部门也就是每到国家大典的时候,弄些猪头、牛头、羊头在神案上供上一供,没什么意思。对了,每日早朝的时候,还得进皇城当风纪官,看哪个官员衣裳帽子没有穿好,不守记录,连懒觉都睡不成。   田以泽哈哈一笑,指着高文:“尔止你啊你啊你啊……也对,你以前没做过官,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高文满头雾水:“也就是个清水衙门罢了。”   “礼部或许是个清水衙门,可惟独这个祠祭清吏司不是。”田以泽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不但不是,还肥得紧。尔止别看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大使,不是司里的主官。可只要手头的差使对了头,却有许多好处。”   他来了谈兴,道:“礼部祠祭清吏司掌吉礼、掌祭祀、普后丧葬、大臣赠谥,并管理僧道、巫师及从事阴阳、卜筮、医药者。”   高文:“伯润兄,这我知道,怎么了?”   “你不知道。”田以泽摇头:“掌吉礼、掌祭祀、普后丧葬、大臣赠谥也就罢了,国家大典,自有部堂和侍郎们做主,还轮不到你们这种小小的大使。不过,礼部除了四个清吏司外还另有三个衙门:僧录司、道录司和教坊司。僧、道、教坊这三个司可都是归祠祭清吏司统辖的。一般来说,司中设郎中一人总领全司,员外郎一人为佐二,正六品主事一人负责具体事务,总共三个朝廷命官。可事务实在太多,他们也管不过来。所以,在司中又有设有三个知事,负责这三个司。尔止,打个比方,如果你去那里。这天底下的和尚、道士和青楼女子说不好都要归你管呀!”   “再说到实际的好处,打个比方。朝廷或者某个王府、衙门要做一场法事,选哪间寺院过来主持,选谁,都有讲究。至于有什么讲究,就不细说了。”   说到这里,田以泽抚须呵呵地笑起来。   高文心中一凛,立即明白过来。是啊,这个官儿虽然小,听起来好象也不威风,可油水却足。这年头的和尚、道士们富裕得紧,就拿自己从前办报恩寺人口案来说,就狠捞了一笔。   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师爷,如今可是管着全天下的寺院和道观,这他娘还不爽死?   “好去处,好去处啊!”田以泽笑道:“你座师是翰林编修徐有贞,说句得罪的话,他虽然名声不太好,可能办下陕西马政案,却也是个能人,为你谋来这个职务也不奇怪。”   高文顿时眉开眼笑,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伯润兄,不对啊!我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大使,连朝廷命官都不是。这僧录司和道录司的正印官只怕是品级不低,我又如何管得了他们?”是啊,既然是司,那么说来就是司局级单位,主管对应的应该是六部的郎中才对。   田以泽:“僧录司的正印官是左善世正六品,道录司是左正正六品。”   高文:“这么高的品级,我还怎么管?”   “这算什么,还有品级更高的。比如道录司的龙虎山正一真人就是正二品。”   高文好象明白什么了:“啊,原来两司的主官都是出家人呀!”   田以泽哈哈笑道:“对,都是出家人,人家自己在寺院宫观里好好的修行呢!也就是得个名号,你以为还有弄个衙门出来啊?”   “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高文也笑起来:“也是愚弟糊涂了,我这个什么知事也不是管这三个司,而是联络。”   “对,就是如此。”田以泽点头。   高文拱手:“原来这礼部还有这么多门道,多谢老司机带路。”   “什么老司机?”田以泽一脸迷糊。   高文:“就是老马识途。”   田以泽叹息:“老夫宦海沉浮几十年,也算得上是一匹老马了。”   世人科举入仕作官的原因总得来说有三个。   一是千里做官之为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大概是绝对大多数官员的心思。虽说明朝官员的俸禄低得离谱,可在不贪污的情况下,依旧有许多合理合法的入项。朝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事事较真,整个政府都会因为破产而崩溃。   再有就是纯粹就是为了享受人上人的那种风光体面,这些官员大多出身豪门望族,不缺钱。他们需要的是权力,只要有了权力,就能惠及家族子孙。   第三种人数最少,他们做官为的是一展胸中抱负,担当身前事,何惧身后名。这种人以于谦、张居正为代表。权和钱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想要的是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高文就是大俗人一个,没于谦和张居正他们那么高尚。钱他想要,风光体面也想要。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做官乃在这个世界活得像个人样,能够保护自己和家人平安的唯一出路。   这个礼部的什么鸟大使虽小,可也有些权,能弄些钱。能够和全天下的和尚道士打交道倒也有趣,不妨去看看。若是实在做得没意思,大不了辞官不做就是,也不耽误什么。   一想到礼部这个新官职的好处,高文就心痒难搔,再没有心思吃饭,将筷子一放:“伯润兄,今日这酒且喝到这里,咱们还是先去报到要紧。”   “尔止你急什么,你这个官职还有个讲究,千万千万留意。”   高文:“伯润,又有什么讲究?”   田以泽:“方才尔止说了,你在这个官职上也至多干上两年,等到下一届春闱就会锁厅参加会试。”   高文:“对的,科举才是正途。若没有个进士功名,自然没有任何前途,难不成在这失实任上干一辈子?”   田以泽:“那就是了,既然尔止你有这个心气,有一句话愚兄倒要提醒你一句。我辈名教中人名声二字最是要紧,若是名声坏了,那就是万事俱休。礼部祠祭清吏司管这僧、道和教坊三司。和尚和道士那边的交道你尽管去打,可惟独教坊司你得离得远远儿的。若是落下好色贪花的名声,那就是一辈子的污点,日后有说不出的麻烦。”   高文以前在韩城的时候就因为女人的事情搞得灰头土脸,吃过苦头,深以为然,道:“多谢伯润兄提醒,我自知道。再说了,就算君子好俅,也好不到教房司的女子头上去。兔子不吃窝边草,就算要吃,这也得是嫩草呀!”   田以泽笑起来:“也是,教房司的婆娘能看吗?”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说起话来也随意许多。   顿时,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吃过饭,高文和田以泽拱手做别进礼部报到。而田以泽就雇了轿子,自去行人司上任。 第251章 报到   田以泽所说的教坊司的婆娘能看吗一句,高文早有所耳闻,也深以为然。   原来,明朝实行的是严格的户籍制度。教坊司名义上是国家音乐机关,实际上说穿了就是官办妓院。里面的女子都是罪官的家眷子女,一旦被充实进教坊司,就是入了贱籍。将来生了孩子,也是贱民。男子为奴,女子为妓。   外间的青楼楚馆买女子为妓,好歹也要选五官周正的。进了楼子,也要请师傅细心调教个十来年才会出来接客。所以,多半都长得不错。干上几年,遇到恩客,还能被赎身从良。至于教坊司的女孩子,因为是世袭,也没有脱籍从良的可能。而且,同其他的衙门一样,里面的人都是抱铁饭碗的,没有合理的淘汰机制。所以,里面的官妓都丑得厉害。   因此,又有京城十可笑一说: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   其他八项难免有调侃之意,但太医院药方和教坊司婆娘一说却是实至名归。   太医院是给皇帝看病的,每次诊脉下药都担负着巨大的风险。一旦用错药,让皇帝吃出好歹来,那是要追究责任的,说不好就得掉脑袋。出事的人多了,太医们也学精明了,下药的时候,药性猛烈有效的一概不用,只甘草、柴胡、沙参对付着,味道还不错哟。   当然,这种跟后世红灌凉茶一样的甜水要想治好病,那才见鬼呢!   同样,教坊司的女子实在太丑,可她们都是贱籍,得管起来。明朝的官员虽然俸禄低,可了如海瑞这种道德先生,其实都很富的,你得潦倒成什么模样才会去嫖官妓?   田以泽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高文:我是个以考进士为目标的男人,名声要紧,这次做官,还是不和教坊司有任何瓜葛为好。   回到礼部之后,等了半天,等到礼部祠祭清吏司的司长,不,郎中午休睡美了才见着人。   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官员,相貌生得不错,国字脸,甚是威仪。见了人都是一副风宪官那种不近人情的臭脸。   高文便上前拜见:“下官见过郎中。”   那郎中皱眉:“你就是高文?”   高文:“正是下官,今日到任。”   “早就听说过你了,是徐有贞的门生。好自为之,退下!”   这郎中态度好象有些生硬,对高文也是报了恶感。高文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有些摸不着头脑。退下之后,想了想,因为是自己的老师徐有贞名声不太好,别人恨屋及乌,顺带着对他心生厌烦。   高文立在檐下摸了摸下巴,心中叫了一声晦气:徐有贞是历史上有名的奸臣,我做了他的门生也是恰好。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生,能有什么法子?还有,这明朝的忠臣、奸臣标准挺混乱的,至少在后人看来好象不是那么回事。   罢,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先在这礼部呆上一阵子再说。   礼部这个中央机关不大,也就十来个房间,五个院子。祠祭清吏司独居一座小院,三个房间,郎中一间、员外郎一间,另外一间挤满了书办,自己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该干什么?   院子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却没有人多看高文一眼,就当他是隐形的。   高文又朝四周望了望,却不知道自己该去那里。饶得他是个见多识广从来不怯场的人,还是有点手足无措之感。   正迷糊中,一个书办过来:“可是新到任的高知事?”   高文拱手施礼:“正是高文。”   书办一脸的不耐烦:“既然已经报了到,还不离去,怎么,还想呆在这里?”   高文一呆:“怎么,我不能在这里?”   “自然是,这里自是郎中和员外郎办公场所,你想呆在这里,等考个进士,点了翰林再说。”   高文悄悄地将一锭银子塞在他手头,低声道:“我这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吗,什么都不知道,还请教。”   见了钱,那书办的脸才好了些,道:“礼部祠祭清吏司在城中另有个院子,主事和你们这些知事得去那边。”就说了个地址。   高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明朝开国的时候确实是大社会小政府,一个中央部委也没几个人。当初,朝廷初创,国家贫弱,事也不多。   可经过六七十年的休养生息,资本主义萌芽,海内升平,市井繁荣。国家无论是人口、经济体量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一个部院十来个官员要想管理这么大一个国家,已力有所不逮。尤其是户部这种管理人口和赋税的专业机关,明朝开国时总人口也不过千万,如今已经破亿,也管不过来了。   于是,中央政府机构开始剧烈膨胀,雇佣和招聘了大量临时人员。六部衙门装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各部各司都在城中另设了下属机关办公,礼部祠祭清吏司也是如此。   谢过那个书办,高文就从礼部出来。沿长安街走了半天,拐进一个胡同,终于见到一座大院子。   这院子颇为气派,门口立着头石狮子,还有门房把守。   上前说明来意之后,门房“哎哟”一声,道:“原来是高知事,方才已经听说你要来,主事和大家都等着你呢!快快快,快随属下去更衣。”   进去之后,里面的地方之大,当真叫高文大吃一惊。   和普通住宅不一样,进大门之后没有照壁,而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边是两个花园。   走过通道,又有一扇大门,大门后面又是一个大花园,里面种着茂盛的桂花树。花园四周都是房间。前、左、右三面都有通道,通道后面还有院子。   单就礼部祠祭清吏司的官署来看,甚至比整个礼部还大还气派。看来,国家是真有钱了。   深秋季节,万物萧瑟,看到这满目的青翠桂花树,高文禁不住精神大振:这地方真是不错呀! 第252章 这个官职真叫人满意   最叫他满意的是,自己的办公室也相当的大。   很快,门房就将他引到一个房间里,这是一里一外两个套间。外间是办事人员,里面则是归高文所有,都有二三十个平方大小。里面有书架,有书柜,有大案。地上皆是青砖,打扫得看不到一丝灰尘。表明身份之后,立即就有两个书办迎来,殷勤侍侯。敬了茶,又去领来一套从七品的常服,说是早已经准备停当,至于其他服装,以后补上。   明朝的官服根据官员所要出席的场合不同又有区别,有参加国家大典的朝服;有皇帝亲祀郊庙、社稷,文武官分献陪祭所穿的祭服;有在京文武官每日早晚朝奏事及侍班、谢恩、见辞所穿的公服。   也有平日里在衙门坐班视事所穿的常服。   其中,常服穿的时间最多,样式也最简单,一切以轻便为上。   高文所着的从七品常服和正七品官员的也没多大区别,也就是一顶乌纱帽、一件团领衫、一根束带。   看着镜子里自己身上的大红官袍和胸口所绣的那只鸂鶒,高文心中感慨:可算是进入体制内了,虽然说京城什么不多就官多,可本大人披了这一身官皮出去,还是能糊几个人的。   旁边,就有一个书办赞道:“早就听说过高知事乃是本年陕西乡试的解元,我等早就盼着你来呢!心中想,却不知道是怎么个玉树临风的佳公子。今日一见,知事仪表堂堂,果然人中龙凤啊!”   听到这话,众书办又是一通恭维,直将高文这个主官夸到天上去。   说句实在话,这些人都是积年老吏,也都读过书,恭维起人来也相当有技术水准,含而不露,有节有度。   高文身高臂长,本就是个衣服架,穿上这套官,分外威风。他虽然脸皮厚,却还是被人拍马屁拍得有些不好意,颔首致谢。   好半天才安顿下来,坐到自己的工位,呃,官位上。   这还是高文第一次做官,不过,心中却是不怵,径直从书架上抽了几份公文读起来,争取在尽可能短的时间中熟悉工作。   见主管开始视事,先前那个服侍高文的书办抱着一大叠卷宗进来,说这是今年司中的积下的公务,还请知事先看看,若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问属下就是。   这人姓安,是个伶俐人儿,一个下午都在高文面前晃。一会儿详细介绍司中事务,一会儿进来给高文换茶水,一会儿又将热毛巾把来给高文净脸,侍侯得异常熨贴。   高文以前在韩城县衙做师爷的时候也侍侯过杜知县,侍侯别人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被别人时候,却感觉相当的爽。   是啊,权力这种东西最是不错。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那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此间有说不尽的风光。难怪古代读书人这么热中于名利,果然享受……高文啊高文,你一个现代人,怎么也喜欢这调调儿,俗了,俗了!   高文:“安书办。”   安书办:“知事有何吩咐?”   高文:“平日间这衙门里有哪些大人当差,今日怎么一个也见不着?”在屋中坐了半天,既没有上司来传过去说话,又没有同僚来访,他突然有些气闷,感觉不太对劲。   安书办:“高知事,这里虽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可郎中和员外郎都在礼部衙门坐差,没事不过来的,平日就史主事掌管这里,另外还有就是三个知事。今日史主事用过午饭之后就在房中歇了,到现在还没有起来,也不好去打搅。至于另外两个知事,都有公事出门去了。高知事你也不用急,明日一大早过来,准管能够和各位大人朝上面。”   高文:“却也是。”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今日在衙门里枯坐了一个下午,高文又是个活泼性子,感觉分外难受,就站起来:“那好,本官今日就先回去,大家各自都散了吧。”   无论古今,每到下班时间,领导带头,下面的人都不会先走,高文自然不会当这个讨厌鬼。   见他站起来,其他几个书班都走过来,拱手讨好地笑道:“知事今天上任,我等已经吩咐了厨吏准备了一桌酒菜为高知事接风,还请赏个脸。”   “高知事,后面厨院请!”   高文:“怎么,衙门里还有食堂……不,伙食团……哎,伙房?”   安书办:“高知事还不知道咱们这里有伙房?北京城实在太大,咱们这些做小吏和几个大人都住得远。每日午时若都回家用饭,一来一去实在太耽搁工夫。所以,就在这里设了个伙房。”   听他解释了半天,高文才明白。原来这礼部祠祭清吏司专门修了厨院子,请了伙夫给大家做一顿午饭。当然,这开销自然要记在公家帐上。   大家的工资都低,自然不敢像六部的大人们那样每天在外面吃馆子。   京官苦,各部院的书吏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很多人为了节约,索性将晚饭也在厨院中一并解决了。   吃饭可是一个增进同事感情的事儿,高文自然乐意,正要答应。可转念一想,不对,这厨院吃提供一顿午饭。自己第一天上任,就在公家的地头大吃大喝,好象不太妥当。机关不同于地方衙门,做事得小心,休要叫人抓到把柄。   “大家天天在这衙门里吃还没有吃够呀,这样好了,本官做东,咱们寻间好一点的酒楼吃酒说话。”   安书办:“高知事,这是属下的心意,如何能够让你花钱?要不这样,还是我们来吧!”   高文摇头笑道:“各位同仁每月才多少俸禄,本官还有些身家,还请大家给个面子,一并去热闹热闹。”   先前安书办说让大家凑钱请客,众书办本有些不乐意。见高文执意要请,都高兴起来,借道:“要得要得,如此,恭敬就不如从命了。”   于是,高文就带着一群属下出了司衙,进了一家叫湘雅楼的地方。   高文将一把银子塞给小儿,命他只管将好酒好菜上来就是。   这一顿饭自然异常丰盛,直吃到天黑,众书办这才散去。   看得出来,众手下对高文都异常恭敬,至少表面上已经对他表达了忠诚之意。   高文对自己这个官职也相当满意,其实,如果以后就这里每天在衙门里坐坐,看看书,得空在邀约上同事吃喝玩乐也是不错的。   打了个饱嗝,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正要回家去。安书办就将一盏茶水递了过来,道:“知事饮了不少酒,先用些茶水提些精神。”   高文:“你还没有回去,有事?”   “正有话要同知事说。”安书办道:“知事今日没有去厨院吃酒当真英明,属下的甚是佩服,否则还真着了那群胥吏的道儿了。”   高文一怔:中了圈套,什么圈套,老子怎么看不出来?   不过,表面上他还是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淡淡道:“安书办,你又为何在本官面前说这样的话儿?”   做官得有个官样,无论你多么迷糊,都得稳住了,虚虚实实,叫手下猜不透心思。 第253章 宁死不从   见高文如此模样,安书办以为他是在考较自己。   有心卖弄,便道:“这礼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有尚书和左右侍郎,下面又有各司郎中、员外郎,再下来就是主事。尚书和侍郎们高屋建瓴,管的是天下事,郎中、员外手头的事务也是繁忙,对于衙门里的事情也不甚上心。而且,大人物们咱们平日间也见不着面,同大家也没有关系。可面朝着主事们,却要分外小心。实际上,司中的具体事务都是主事一手掌握。若是不入了他的眼犯了他的忌,日后须不好相处。”   高文:“恩恩,继续说下去。”   安书办:“属下在这礼部祠祭清吏司中也当了几年差,算得上是个半老不新的人儿,衙门里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没错,这厨院中是可以免费吃喝。可怎么说也算是公帑,若是用来为知事到任庆贺,却难免给了人口实,知事大约还不知道史主事对你来做这个官儿颇多怨言。若今天知事在厨院吃了这顿酒食,只怕明天史主事就要在你面前大摆官威。书办中有史主事的人,起了坏心要给你设套。还好高知事识破了这一点,这才没有叫有些人得逞。”   高文莫名其妙:“史主事对我来做在这个官儿颇多怨言,这又是怎么说的?”   大凡一个部门,一个机关,无论职位高低,都有得势和不得意之人。得势的想要保主自己的那点利益,而不得意的则要寻机会上位。安书办以前在礼部祠祭清吏司中混得很不如意,过得郁闷。   这次上头突然派下来高文这个主官,而且和司中的官员们都不对付,估计将来会要受到排挤,别人的书办们都是机灵鬼儿,都拿他不当回事。   可安书办却觉得这是自己的好机会,别人都烧热灶,自己去烧高文这口冷灶。将来高知事若是混得好了,自己说不定也能咸鱼翻身。   因此,高文今天刚一到任,他就过来隐情讨好。等到众人散去,他特意留了下来。   高文这一问,正中他的下怀,就正色道:“高知事却不知道,在你来这里之前,史主事见祠祭清吏司知事出了缺,就在吏部使了银子,要将他的小舅子补进来。本来吏部已经答应了,结果半路上高知事杀将出来,坏了他的好事。你说,史主事将来会不会找你晦气?”   安书办又说:“史主事最是惧内,他那个小舅子在京城候选多年,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史夫人见天跟他闹,都将他闹得不敢回家。史主事这人是个势力眼,早在几日前就去打听过高知事的来历。听说你是徐有贞的门生,徐大人又是太上皇帝的老人,犯了今上的忌。从陕西回京后,一直闲置不用,失了势。如此,史主事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放出话来说,要好生整治整治高知事你。”   “知事,明日说不好史主事会在你面前抖官威,千万小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本官却是挡了别人的道儿。”高文无语问苍天,我本来是要去做大兴县丞的,鬼知道怎么被派到这里来了,关我什么事?   也不知道那史主事明天会找我高文什么麻烦,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对于这个职位我也没多大兴趣,若是干得不痛快,大不了不干就是了。   从酒楼出来,回到家中,小鹰正在院中扎马步,正要起身。   高文:“别管我,你继续,我也练练。”也跟着扎在他旁边。   小鹰问高文可已经得到朝廷任命,高文回答说已经就任了,不过却不是去大兴县,而是去了礼部做知事。   小鹰分不清楚两个官职有什么区别,说都一样,又问高文那边需不需要衙役随从什么的,他在家中闲得难受,想找些事做。   高文回答说自己又不是司中的老大,上头还有郎中、员外郎和主事。即便在三个主事中,也不知道排名如何,想来初来乍到,定然是挂车尾。别急,等自己熟悉了情况再说。   第二日,高文起了个大早,吃过颜槐送过来的早饭,出了院门。早有事先雇好的轿子等在门外。   明朝的在京城四品以上官员每日卯时时都要去参加早朝,早朝结束之后才各回衙门办公。如高文这种低品级的官员,自然是没资格上朝的,上班时间则在辰时,也就是后世北京时间上午七点。   起得如此之早,北京天亮得迟,外面还黑着,又冷。高文突然有些后悔,我去做这个官干什么,还不如在家睡懒觉来得快活。   刚出院门,就看到隔壁颜老二和他娘出来。原来,他们也要去轿行安排轿夫出门揽活儿。看到高文一身从七品官服和那顶轿子,母子二人一愣。   接着,颜老太婆朝地上吐了个唾沫,对儿子说:“哟喝,咱们这里还出了个官儿,人五人六的。还雇了轿子去当差,好威风!儿啊,你也别怕,这京城里的官儿多了,你娘什么没见过!”   她是起恨高文雇了别家的轿子,高文也懒得同这种市井小人生气,上轿迷瞪了一气,就到了衙门。   按照衙门里的规矩,司中大小官吏都会于每日早晨聚在大堂,一道拜见史主事,谓之排衙。   行礼毕,若有事,史主事就会吩咐下去,无事则散去。   这天早晨高文参加了排衙仪式,算是正式和衙门里的所有人见了面。   史主事名字叫史光先,正统初年赐进士出身,是个大白胖子,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可却生了一副三角眼,看起来甚是忌刻,见了高文也不掩饰眼神中的厌恶,甚至懒得向他介绍其他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叫大家退下,只留高文一人立在那里。   “高知事。”   高文施礼:“高文见过主事。”   “你昨日已经过来报到,本官身子不好,在屋中歇了一个下午,没叫你过来,还请见谅。咱们这司中的事情,自然由郎中和员外郎做主。不过,两位大人都在礼部那边,平日里也不会过来。他们又没有话交代让你负责具体政务。这样好了,教坊司那边一直没有人管。你先将奉銮兼了,下去吧!”   说罢,就一挥手要让高文退了下去。   听到这话,高文这一惊何同小可。教坊司是个什么地方他自清楚,说穿了就是官办妓院。坊中的长官奉銮乃是不入流的九品芝麻官,历来被人瞧不起。我好好的一个读书人,去兼这个官儿,那才是将名声坏掉了。   试想,如果将来中了进士,做了朝廷命官,以后也没多大前程。明朝以礼教以德治天下,一个做个奉銮的官儿,那就是头乌龟,谁人敢用?   当即,高文就道:“主事,恕下官无礼,我司有的是人可以胜任,这个职务却是不敢兼的。”   史主事面皮一沉,喝道:“住口,让你兼任教坊司奉銮一职是吏部的命令。你领命就是了,多说什么。”   高文不依,道:“吏部任命的官都是朝廷命官,至少也是从七品,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官还劳动不了他们。若真有此事,可将吏部的行文把来我看。”   确实如此,一般来说,不入流的官员,地方上和部院自己就可以决定。到时候,再给吏部去一道公函,批复之后就是了,哪里有上头直接发文的道理。   见高文不从,史主事大怒,猛一拍桌子,喝道:“好你的高文,竟敢顶撞本官,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放肆!”   高文自不惧,明朝的政治讲究的是大小相制,相互监督,特别是到了中央机关一级,并没有所谓的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情形,一切都得讲究程序和规矩。   他因为顶了史主事小舅子的位置做了这个知事,知道自己和这丫的矛盾已然是不可调和。也懒得在他面前陪小心。而且,就他以前在单位办公室政治斗争的经验看来。平日里你可以一团和气,可遇到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却不能退让,必须据理力争,叫别人知道你不好惹。若是在关键时刻软了,以后任何一个阿猫阿狗都能骑在你脖子上拉屎。到那个时候,才是度日如年呢!   他也是拍案而起,骂道:“史主事,我知道你心中怨恨高文,要假公济私。想我高文也是堂堂读书种子名教中人,岂能去管教坊司,坏了名声。如此,以后还如何科举入仕?此事我宁死不从!”   “我假公济私,好大胆子!”史主事史光先见高文将他和自己的这桩恩怨揭破,气得浑身乱颤:“好个混帐东西,不敬长官,不遵号令,我要将今日之事禀告上司,治你……治你……”   “随便,大不了辞官……不这官我是不回辞的,告辞!”若是辞了职,岂不是正中了史主事的下怀,传了出去,倒显得我怕了他,以后还怎么在官场上立足。   高文沉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自己房中,安书办就跟了过来,低声问:“知事,方才你缘何同史光先吵成那样?”   高文:“安甘露,你都听到了?”   安书办姓安名甘露,他小心地说:“你和史光先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板凳的,整个衙门的人都听得真真儿的。” 第254章 门前冷落   “史光先,贼子,小人!”高文气呼呼地接过安甘露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将方才的情形同他说了一遍。   “啊,兼任教坊司奉銮,这可是个好差使啊!”安甘露一脸的兴奋。   “好差使?”高文重重地哼了一声。   安书办:“属下可说错了什么?”   高文:“你怎么就觉得是个好差使了?”   安甘露朝外面那个房间看了看,见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这才将嘴巴凑到高文耳边,低声道:“知事,这京城教坊司的乐户加一起上千,接待往来官员、国家举行庆典,朝廷都要拨下不少款项。下头也有不少孝敬,一年下来,不在少数。若是大人兼任此职,其中好处自不待言,就连属下们也能粘些光。”   高文皱起眉头,喝道:“朝廷设着教坊司本就是个恶政,京师有官妓,用色情腐蚀读书人的心志,花费他的资财,耗废他的才华,这样议论军国、臧否政事的文章可以不作了。我还带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若是执掌教坊司,羞也不羞。坏了名声,以后还如何科举入仕?”   安甘露低声道:“知事心气高,要考进士,属下自是敬佩。可是,别的书办们都紧着大人的差事要弄些外快养家。如今,知事推了这个职务,又得罪了主事,只怕下面的人冷了心。”   高文哼了一声:“冷了心又如何,安书办,你若觉得跟了本官没个下场,尽管另拣高枝就是了。”   安甘露:“知事说到哪里去了,属下对你是忠心耿耿,怎会有别的心思?既然知事这么决定了,属下也没什么可说的。在下就是个小人物,也没人瞧得上,哪里有高枝可攀?”说着,他想了想:“也对,大人好歹也是解元,前程看好。又何必为了些阿堵物坏了名声。不过,只怕从今日起,知事就要被衙门里的人冷落闲置了。”   果然,如他所说。高文抵死不肯管教坊司的事情,惹恼了史光先。衙门里尽是趋炎附势之辈,昨天还过来恭维时候高文的书办们都不来照面,司中公务也没高文什么事。   一时间,高文的屋中只剩安甘露一人,当真是门庭冷落。   对于这种情形,高文无可奈何,也在预料之中。只每日准时上班,将《四书》《五经》反反复复地读,看到时辰差不多了,就准时下班,倒也逍遥。   如此,半个月过去,天上就飘去雪花来,只一夜,院子里就积满了雪。   在这段时间,高文也曾去过徐有贞府打听陕西马政案。   徐有贞依旧在翰林院做他的编休,处境和高文相似,门可罗雀。他的气色很不好,见了高文,说马上就要过年,那件案子估计要春节以后再审,毕竟是封疆大吏,处置起来得慎重。还有,如今太上皇还朝,天子好象也不想在其他地方再起事端,有点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架势。   又问高文在了礼部祠祭清吏司干得如何,高文就将自己的事同徐有贞说了一遍。   徐有贞立即光了火,将吏部和礼部上上下下骂了一通。最后,才欣慰地说:“尔止你做得好,让你去管教坊司,表面上看来是那什么史光先要对你不利,实际上是从老夫来的。他们坏了你的前程,就是坏了老夫的名声,断不可原谅。”   发泄了半天心中的不满,徐有贞又道:“尔止,实在不行就辞官不做好了,好好温习功课,科举才是正途。”   高文心中不满,叫我做官的是你,叫我辞职的又是你。我若是就这么摘掉官帽不做,念头不通达啊!   徐有贞情绪不好,看模样好象老了好几岁。   高文心中不以为然,自己这个老师将来可是要做首辅的男人,些许挫折就颓丧了,没得叫人瞧不起。想来老徐也是功名之心太热切的缘故吧?   这一日,高文又在屋中看了一天书,临近回家的时候,他搓了搓手,正在看着外面桂花树上的雪,吟道:“日夕北风紧,寒林噤暮鸦。是谁谈佛法,真个坠天花。呵笔难临帖,敲床且煮茶。禅关堪早闭,应少客停车。”正是清朝僧人大须的《暮雪》。   安甘露又凑了过来。   高文抵死不去管教坊司,在衙门里做了闲远野鹤,别人拿他也没有奈何。毕竟是吏部正经派遣下来的官员,上司看他不顺眼,也最后训斥上几句,却没有资格免去他的官职。这情形有点像后世的年纪大的公务员,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我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你也不能赶我走。   他能够静下心来读书,安甘露却做不到这一点。   安书办以前在衙门里不过是个小人物,人见人踩。如今好不容易攀上了高文这个上司,可高知事却是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连带着他这个心腹也被别人孤立,当真是难受到极点。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春节,看别的部门都从下面得了不少好处,而自己依旧守着那可怜巴巴的薪俸,安甘露难免眼热到自怨自艾。   见高文正在赏雪,安书办禁不住有了怨气:“知事这诗作得当真是好,其中大有出尘禅意,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老爷你执掌的是僧录司呢!”   高文假装听不出他话中的恼火,哈哈笑道:“春有红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不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距离散班回家还有小半个时辰,倒早不迟,最是难熬。安甘露,不如你我手谈一局,聊做消遣。”   说着话,就从书柜子里拿出棋子棋盘,摆在几上,招呼安甘露过来坐下:“安书办你执白先行。”   安甘露无奈地捏了颗白子放在面前左下角的星位上,有气无力地说:“知事真是好雅兴,若真要求得浮生半日闲,又何必入仕为官。在家中读读书,品品茶,游戏山水,岂不强似在这衙门里打发光阴。”   高文也将一个黑子放在面前星位上:“要求闲适,在家如此,入仕不也一样,关键是你的心要静下来。在家中,一人枯坐,进衙门却能看到形形色色相干人等,不也更加有趣。再说了,我在这里,每年还有几十两银子俸禄,春秋两节衣裳,又有何理由辞官不做?你以前也读过书,看你情形,养气工夫还不到家呀!”   安书办无言以对,只得苦着脸应了几手。   他本长于此道,对付起半捅水的现代人高文自然轻松愉快。   不半天,高文的额头就渗出汗水来:“不错,不错,下得不错,你这计算能力当真了得。有意思,今天这盘棋过瘾。安甘露,你也别急着回家,下完这棋再说,等下本官请你吃酒。”   “还请知事谅解则个,今日家中有事,只得抱歉了。”安甘露见上司缠着自己不许下班,心中苦恼,正要让上几手应付过去,也好早些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渐渐地,天就黑了下去,偌大一个礼部祠祭清吏司也看不到几条人影。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过来,立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可看到穿着大红官袍的高文,却不敢造次。   高文见这人面生,知道他不是司里的小吏,就停了手问:“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安书办忙拱手道:“知事,这是属下家中仆人。”又对那人喝道:“小五,你来这里做甚,没看到老爷我正在公干,等办完手头的公务就回去。”   小五听到主人问,忙到:“老爷,你能不能出来说话,家中,家中出事了……”   高文:“安甘露,既然你家中有事,今天这局棋且下到这里。”   “是,知事。”   正当高文收拾好棋子,正要回家,听到屋外安甘露一顿足:“贼子敢尔,小五,快快快,你快出去雇顶轿子,我马上赶回家去。”   高文忍不住走出门去,看到愤怒得面容都扭曲的安甘露,问:“家中何事?”   “打搅知事,恕罪。”安甘露显然已是六神无主,如实相告:“属下家中本开有一家香蜡纸钱的作坊,史主事的妻弟寻了个由头来找晦气,意欲侵吞属下的产业。”   原来,史光先的妻弟姓秦,名良才,河南林州人士,也是个举人。进京赶考,一口气考了十年,次次名落孙山,也没有了心气。索性去吏部候选,结果被高文半路杀出,顶了他的位置。   没个奈何,只得另想门路营生。不知道怎么的,就瞧上了安甘露家的作坊。   其实,安甘露的作坊不大,也就是雇佣了两个工人。平日里做些香烛,打些纸钱卖了换钱。他因为是礼部祠祭清吏司的书办,而祠祭清吏司又管着天下间的寺院、道观。所以,拼着脸面不要,寺院里每月都能从他手头购些香烛。这件事说穿了,就是利用职权之便,搞点灰色收入。   靠着这座作坊,安甘露倒也能够勉强过活。   可就在今日,司里的人却在秦良才的带领下去把安家的作坊给抄了,说是安甘露做的香烛质量实在太差,前番顺天府仲秋祭城隍时从礼部领过去的香烛点到一半竟熄了不少。顺天府那边恼了,告到礼部来,祠祭清吏司郎中命下面彻查。   原来,明朝有一整套完整的国家祭祀体系,每年大祀十三次,中祀二十有五。国之大事,惟祀与戎,中央和地方政府都非常重视此事。   顺天府祭城隍的香点到一半竟然不接火,此事说大不大,可若要上纲上线,却是麻烦。而礼部的香烛都是安甘露提供的,这次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礼部是人到安甘露的作坊之后,就将两个工人干走,到处贴封条,还大声吓唬安甘露家人,说这件事大了,说不好安书办要掉脑袋。将安娘子吓得浑身发抖,急忙派小五过来叫安甘露快些回去。   听到这事,高文倒有点同情安甘露。就道:“既然如此,你快回家看看。”   “是,知事,属下告退。” 第255章 把事情做绝   等安甘露离开之后,高文又想了想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安家供应给礼部的香也不知道是质量问题还是受了潮,点不着。大家都是礼部的人,真要上纲上线,治他的罪,也未免太龌龊了些。多大点生意,犯得着下这种死手?   真这样做,他史主事的名声也不好。   估计也就是秦良才狐假虎威吓唬吓唬安家,想侵占那家小作坊罢了。   秦良才固然可以借他姐夫的势,安甘露在司里呆了这么多年,想必也有一定的关系,活动活动,史光先和秦良才也未必能够拿他怎么样。   想虽然这么想,可突然间,高文心中恼怒起来,好象明白了些什么。   他和史主事是敌非友,如今,已经被司里众人彻底孤立。对于这事,高文自然毫不在意。可是,安甘露有心烧高文这口冷灶,却是犯了史光先的忌,这才默许小舅子去寻安书办的晦气。   打狗还得看主人,这厮其实是在给我高文心中添堵啊!   那么,这事我管还是不管呢?   “如果不管,放任自己的手下被人欺压。我却下了名声,以后就算官居一品,一个不能维护部下的人,谁敢向你效忠?”   高文摸着下颌思索:管了此事对我高文又有什么好处,又该如何管?   正想着,安甘露有进屋来了。   高文一呆:“安书办,家中出了那样的大事,你怎么还不回去?”   安甘露却不回答,反问:“属下听说高知事的乃是陕西乡试解元,座师乃是前国子监祭酒李公和翰林院的舒日长和徐有贞,都是朝中清贵显要,和他们比起来,史光先又算得了什么。属下只是想问知事自到我司上任以来又和感想,可否甘于现状?”   高文在他面前也不隐瞒,道:“自然不甘心,本官也就在这里呆上两年,等到下次春闱,自会锁厅去参加科举。司中的事情,也无所谓。”   “一人知县也才三任,难不成知事要忍别人的气七百来天?知事要做闲云野鹤,可大丈夫立于天地,岂能受制于人,尤其知事还是才学出众的大名士。”安甘露咬牙道:“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只要知事你不甘心就好,此事或许是个好机会,可将那史光先板倒。属下在官场上也混了一辈子,自认看人还有几分本事。就知事的面相而言,却是一个恩怨分明之人,断不肯居于人下。”   “知事在陕西的事迹,属下也打听过。但凡惹上你的人,无论是谁,什么身份,无一不是身死名灭的下场。”   你一个书办什么时候懂得看相了,你虽然讨好我高文,却不是我的心腹,却是犯不着为你同顶头上司刺刀见血啊!高文心中很快就下了决定:这事自己最好不要牵涉进去,实在没什么好处。我又不是朝廷命官,就算弄倒了史光先,也轮不到我高文做礼部主事,没意义的事情,我却是不做的。   安甘露一脸亢奋,两眼红光:“秦良才仗着史光线的势,欲夺我产业,横行不法。他小人性子,得志猖狂,难免会落下把柄。只要拿到他的短处,就能板倒史光先。”   高文:“拿道了又如何?秦良才是秦良才,史光先是史光先,两码事。”   安甘露:“高知事,你的恩师可是徐编修啊!翰林院虽然没有什么权力,却是清流。一旦拿到秦良才的把柄,可请你恩师出面,牵扯到史光先,一网打尽。”   说到底,安甘露还是想让高文搬出徐有贞为他撑腰。这屁大一点事,如果正要让徐有贞出面,估计高文会被一通训斥,闹得灰头土脸。   而且,徐有贞最近受到冷落,一直没有派遣官职,心清恶劣到无以复加,谁好去他那里找晦气?   这安甘露还真是想得美,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就要我高文动用手头所有的力量帮忙。你同我高文非亲非故,我又为什么要趟这浑水?   “哈哈,哈哈。”高文突然大笑起来。   这一笑就不可断绝,安甘露好象意识到什么,一张脸变得苍白起来。   他咬牙:“高知事,君子以直报怨,难不成你就愿意这么在司里过下去,叫属下等心冷吗?”   高文收起笑容,冷冷道:“安知事,你竟敢在本官面前失仪?你若不肯在我署中做事,大可换个地方。时辰已经不早,本官还急着回家呢!”   就真起身来,朝外面走去。   “知事且慢。”安甘露拱手拦住高文:“属下的话尚未说完,要想板到史主事,知事以为只是要拿他些受贿贪墨的把柄吗,也太小看我安甘露了。如果说,这礼部祠祭清吏司上上下下收了襄王的银子,欲以风水图鉴之说,硬改桑干河道,淹没万亩良田,置数千百姓流离失所,又当如何?”   高文:“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清楚些?”   “是,知事。”事关自己的身家财产,安甘露这也是他方才出门之后,又转后来的原因。   他实在没有办法了,想来想去,偌大一个北京城,说不好只有高文能够帮得上忙,就将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这个年代的北京地区还没有进入明末的小冰河期,总的来说,气候温和湿润。后世那种黄沙满天,雾霾遮天蔽日尚未出现。整个京畿地区河流纵横,水运发达。不但没有干旱缺水之虞,每年桃花汛下来的时候甚至还经常发生水灾,冲毁农田房屋。   一提起北京城的河流,世人首先想起的是大运河。其实,京畿地区最大一条河流是发源于山西的桑干河。   桑干河从山西发源,经宣府到石景山分为两股。西面一股经良乡县、固安县、注入三角淀,改名芦沟河;东面一股经武清县、东安县依旧流入三角淀,名曰凤河。   受此冲击,良乡、固安、东安、武清就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冲击平原,土地肥沃,是京城主要的粮产区。   桑干河固然让这一地区变得异常富庶,可每年的水患却叫人非常头疼。因为明朝是有名的国穷民富,朝廷每年光治理黄河都弄得捉襟见肘,哪里还有钱去治桑干河。所以,往年间对于这一地区的水灾,多是充耳不闻,遇到灾民,胡乱施些稀粥,安抚了事。   可是,你视而不见并不能解决问题,从芦沟桥到三角淀一带的河堤年久失修,已经不具备基本的水利功能,鬼知道大水灾什么时候就不为个人意志为转移到来。   今上刚登基一年多时间,皇位未稳。如今,太上皇又还朝,天有二日,国有二主。整个朝廷就好象坐在一口大火药桶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原因被点燃了导火索,将谁炸得粉身碎骨。   景泰帝所需要做的就是将可以可能出现的导火索掐灭,从三角淀地区乃是京城腹心之地,若是因为发生水灾,致使大量流民进京,一旦生出事来,被有心人引导,鬼知道会出什么妖蛾子。   所以,景泰帝王就命户部拨出钱款子,着工部修葺河堤。   工部接了圣旨,不敢怠慢,考察了当地河道水情之后发现西面芦沟河固安县那一段的地势西高东低,且河堤实在破烂,且河床预塞得厉害。一到汛期涨水时,怕是要漫出来酿成水患。于是,就有人提出在将芦沟河水引去永清县分流泻洪。   永清这边以前本有一条旱河,是芦沟河的支流,又叫着浑河。只不过,这条河已经很多年不用,早已经废弃,现在正好拿来使用,却是方便。当然,河道也需要开挖,如河堤这种基本水利设施还是需要修葺的。   不过,这里却有一个问题。原来,因为这条浑河已经几十年没有注水。就有人将河滩地占了,改成农田。这次浑河通水,必然要给他们造成一定的损失。这年头敢占河道开辟成农田的人都是大有来头的,其中来头最大的正是明朝的一个亲王,襄王朱祁镛。   朱祁镛的父亲乃是任宗朱高炽的嫡五子,宣德四年就藩长沙府,正统元年移襄阳府。此人说起来,却是天子的亲叔叔。因为是幺房,年纪却不大,今年三十有六,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按照明朝的政策,亲王们少年时要住在皇宫之中,可一成年满十六岁得了朝廷册封就得出京就藩。   这个襄王早年极受仁宗宠爱,就藩的时候在赐给他大量京城的宅子、田庄,再加上他又是个懂得经济的。去了湖广之后,操持南北货物往来贸易,所获之利巨大,二十多年下来,遂成大明朝的首富。   古往今来,这人越是有钱越是不肯放松,越是不肯放松越是有钱。   见浑河河道土地肥沃,襄王府索性都占了去。   地方官考虑到他身份尊贵,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朝廷治理桑干河,要重新朝浑河注水泻洪,襄王府自然不肯。不过,这事因为是天子亲自下的旨意,又非常重视,襄王府胳膊拧不过大腿,就琢磨着在活动活动,看能不能请朝廷改改计划,泻洪的时候桑干河水不用从他们所的河道那边通过。   这次水利由工部负责,明朝的藩王按照制度不得干预国政,去找他们人家肯定不会给面子。   于是,王府就独辟蹊径将主意打到礼部祠祭清吏司头上。   原来,明朝有一整套严格的国家祭祀系统。如开挖河道这种大型的水利工程,在动工之前都要举行盛大的仪式,祭祀神灵,再勘察风水什么的。礼部说可以了,才能动工。如果说不可礼仪,就得再议。   既如此,襄王府就撒下大笔银子来祠祭清吏司活动,看司里能不能向朝廷进言,将即将开挖的泻洪河道朝南面挪他六十里地,绕过王府所侵占的土地。   礼部祠祭清吏司的人得了王府的钱,有畏惧他们的权势,有心卖这个人情,就促成了此事情。如今,开挖泻洪河道的工程马上已经开始了,工部的人正在丈量土地,只等资材备齐全就大干快上。   可问题又来了,泻洪河道若是北移六十里,淹的只是襄王府一家的田庄。而且,那些田庄本来就是浑河的故道,又是他朱家的。而南移六十里,却要毁掉万亩农田,至数千百姓流离失所。   在中国古代可没有拆迁赔偿一说,你的私产因为国家工程被征用,也只能怪自己倒霉。想要因为拆迁而暴富,做个拆二代在威权政治的暴力机器下纯粹是黄梁一梦。没遇到这种情形,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破家灭门,成为路边饿殍。   当然,遇到国家政治清明的时候,朝廷还是会有所表示赈济赈济,以不饿死人冻死人为底限。   襄王府和祠祭清吏司官员为了一己私欲,要害得数千百姓破产,确实恶劣。如果因为生了民变,那可是政治事件啊!   听到安甘露这话,高文吓了一跳,如果真如此,那还真是大案了。   如果百姓因此生变造反,事情就大了。   在真实的历史上,明朝之亡其实是亡于内乱。如果不是因为年年的天灾,陕西、河南百姓吃不上饭,何至于有李自成、张献忠起义造反?内战十多年,明朝的最后一滴血耗尽,崇祯皇帝也只能一根索子吊死在煤山上一了百了。   对于民变,任何一个朝代的统治者都抱有极大的警惕。如果真因为出了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倒霉。礼部祠祭清吏司的人也真是利欲熏心,这种钱都敢收。   这也就罢了,最最厉害的是,他们竟然勾结外藩插手朝政,这就不能原谅啦!   明朝对于藩王的警惕乃是历代之最,亲王成年之后都会被赶出京城到地方上就藩。同时,国家还会派出官吏对王府进行管理,藩王就算想要出城一步都必须官员点头。反正一句话,当猪养。   若是朝中的大臣一旦被人发现勾结藩王欲行不法,那就是杀头重罪。   国家在这种事情上矫枉过正,那是因为有过血的教训。当年成祖就是以藩王的身份奉天靖难,登基为帝的。再后来又有汉王起兵造反的旧事。   如今,整个礼部祠祭清吏司都收了襄王的钱,硬生生让泻洪河道朝南面移了六十里,甚至不惜淹没数千百姓的房屋和土地,真真是惊世骇俗。   若是揭发此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高文想到这一点,背心有冷汗渗出。他忍不住看了安甘露一眼,心中倒是佩服:这厮虽然是个小书办,可手却狠得很,这是要将同僚一网打尽把事情做绝啊!就因为他家那间小小的作坊被人侵占。 第256章 势利使人争   高文以前刚进韩城县衙做小吏的时候,一穷二白,全副心思都在如何往上爬,做起事来也是狠绝。后来得了功名,成为举子老爷,心态自然平和下来。   他实在太了解如安甘露这种人的心思,够狠的人总归是能叫人高看一眼的。   是的人物啊!   安甘露在衙门里混了一辈子,没有背景没有靠山,自来就是被大家嘲弄和损害的角色,今天终于在高文眼中看到了一丝佩服,突然有种杀身以报的感觉。   便道:“知事虽然只有举人功名,可属下却看得出来你是个志存高远,不甘心屈居人下的。虽说将来可以通过科举入仕,但这考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这京城中有多少举人备考,不说三千两千,千余人总是有的,可每三年又能中得几人。况且,各省每届又不知道要出多少贡生,知事难道就敢保证你下届一定就能中。说不好一连考上几届,都没有结果。”   “就算日后中了,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难道这些日子都要虚耗在这衙门的公文案牍之间?”   “而且,就算中了进士,得个正七品的朝廷命官也不过是开始。老实说,在京城之中,一个正七品的官儿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知事不如从现在开始就锐意进取,又何必等到中了进士再做打算?”   “只要借这个机会搬倒史光先,又你的座师舒日长和徐编修在朝中用力,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的位置未必不能争取一下,那可是正六品的职位啊,岂不强似考中进士,从正七品干起?”   “当然,科举才是正途。知事你将来要去考,大不了锁厅就是了。”   高文看着安甘露热辣辣的目光,心中大动,道:“这话却是说得差了,我朝非进士不得为官,这可是规矩。”   安甘露:“知事,规矩是规矩,可却是法律。自太祖开国时起,我朝可从来没有说过非进士不得为官。国朝初年,甚至有粮长为封疆大吏的先例。至于地方上,以举人功名入仕从县丞积功做到知府的多了去,怎么不见人说?到时候,知事你可是司中唯一清白之人,为了朝廷颜面,上头多多少少该有所表示,说不好这职位就升上去了。”   “知事,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机会一到,自然不能放过。若知事愿意做成此事情,属下愿助一臂之力。”   高文:“这事容我想想,再做定夺。”说句实在话,他和史主事虽然关系不太好,可两人只停留在互不理睬的份儿上,还谈不上你死我活。若听安甘露的强出头,却是要害得不少人人头落地。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种事情他却是不愿意做的。   安甘露关心则乱,不但不识趣退下,反进一步问:“知事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尽管吩咐就是了。”   高文:“时机未到,时机未到。”   安甘露:“不知道知事还在等什么?依属下看,不妨将此事写成奏折,请徐编修或者舒翰林直接递给天子,弹劾祠祭清吏司诸官。属下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个说理的地方,那些贪官还能蒙蔽圣聪?”   原来安书办打的是这个主意,且不说徐有贞现在受到冷落,正自烦恼。就算他没被朝廷冷落,以老徐那种一切以利益为先的性子,断然不肯轻易涉足藩王的事情,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可想,高文到时候肯定会被徐老师通骂一顿。   至于舒日长,高文和他只有师生名分,根本就没交情,人家也不会管的。   好你个安甘露,为了自家一间小小的作坊,就要本老爷动用手头所有的背景和力量,还要将整个司的官员尽数搞下去,你这是不是疯了?而且,我就算肯干这事,最后得到的好处不过是可能顶了史光先的位置做正六品的主事。可能并不等于必定,未免也太空了。   一间小小的作坊,不对,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突然间,高文心中一动,好象把握到了什么,笑了笑:“祠祭清吏司的一应香烛、法器应该都定点在你那间作坊里买的,这些年安书办你这上面赚了不少吧?这次朝廷维修桑干河,这一改道,也不知道要祭多少路土地、城隍。对了,还得迁百姓的坟地,几场风水法事做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难怪史主事的妻弟眼热,工程马上就要上马,也来不及再办一家作坊,索性就去寻你晦气,逼你将作坊让于他。你说,是不是呀?真是势利使人争,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难怪安书办恨史主事入骨。”   没错,明朝朝廷其实挺穷的,财政开支上也盯得紧。因此但凡有政府采购项目,都有固定的点。比如国子监所需要的卷子和书籍,都要去固定的书坊印刷;太医院所需的药材,只在京城中几个大字号药铺采购。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进行质量追溯。   政府采购这事猫腻甚多,这些点都是官府的关系户,或者索性就是官员自己办的。因此,一文钱的东西,他们就敢卖上十文,其中之利甚大。   当然,这些采购点在设立的时候需要先报批,且核定了一定数量,不是你想增加一个就能增加一个的,这也是秦良才要去夺安甘露作坊的缘故。一个作坊本身值不了几个钱,值钱的是他手头的供货商资格。   听高文揭破这一点,安甘露面皮通红,道:“高知事若能做成此事,愿送五成干股给老爷。属下的作坊虽然小,可每年还有三五百两利。这次河工祭祀下来,又能得几百两。”   高文:“再说吧,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下来再说,下来再说。”一年不过几百两的利,说句实在话,他还是提不起精神来。   安甘露没个奈何,只得郁闷地退了下去。   被他这么一耽搁,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高文是个做事小心的人,自然不会在司里的厨院蹭晚饭,就坐了轿子回到家中,看能不能赶上顿头。   古人的晚饭都吃得迟,可到了家中,却看到小鹰流着眼泪咳嗽着从伙房狼狈地逃出来,里面却是浓烟滚滚。   高文笑问:“小鹰你再搞什么鬼,想一把火将我的宅子给烧了吗?”   小鹰满面锅灰,气愤地叫道:“颜姑娘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却没有送饭过来。我在家中左等等不到,右等还是不见人,饿得实在经受不住,只得自己下厨。”   “你一个名捕什么时候做过饭,肚子饿了不知道上街去吃?”   小鹰:“还不是想着先生你,我说上街吃酒快活了,先生你空着肚子回来却如何是好?”   高文皱起眉头:“槐花搞什么鬼,她可是个靠谱的人呀,得扣钱。” 第257章 郁闷的一天(一)   “不靠谱,不靠谱。”跟了高文这几月,小鹰也学得满口现代语言。   跟着摇了摇头,又说:“先生,会不会是你对人家实在太苛刻,惹恼了颜姑娘,她不再过来了”   “不会的,这不是她的性格。”高文道:“小鹰,说起这看人的眼光,我却比你要强上一些。颜姑娘是个刚强之人,宁折不弯。一旦认准的道理,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她既然说过要每日送饭过来,在我们这里做工,就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小鹰想了想,点头:“恩,先生说得是,颜姑娘就是这么个人。虽然性子不好,却好生叫人佩服。”   高文:“况且,她的祖产还捏在我手头。这座院子对她意义重大,断不肯得罪我的。今日她竟然没有送晚饭过来,这事有些奇怪,或许是出了什么事吧?”   他这么一说,小鹰有些紧张:“会是什么事呢,这大半夜的。”   高文:“人家的事情跟你我也没有关心,与其操心颜姑娘,还不如想想今日的晚饭如何解决,这天都黑了,酒楼都关门了,可没处吃去。”   古代的城市,尤其是北京这种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天一黑就要关闭城门实行宵禁,满大街都是顺天府的衙役还有锦衣卫、九城兵马司的人查缉路人。遇到战争时期,甚至还要实行灯火管制。这个时候出门,免不了许多麻烦。   “是啊,颜姑娘究竟出了什么事,同咱们也没有关系。只是,吃了她这么长日子的饭食,每天都要见上三面,这看不到人,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小鹰抓了抓头:“饿得实在顶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他本是个武人,食量甚大,每餐无肉不欢,高文也是个吃货。   想当初颜槐刚给二人做饭的时候,有心卖弄,弄了几样精致小菜,结果转眼就被两人一扫而空,还说没有吃饱,被扣了两文工钱。   槐花大怒,问他们究竟要吃什么。小鹰回答说,但凡是肉,尽管做来就是,越多越好。   很快,颜姑娘就发现这两位爷非常能吃。如高文,每顿都要吃半斤馒头,一斤肉的炒菜还不够他塞牙缝。至于小鹰,更是离谱,两斤白煮羊肉下去,只是个半饱。   不觉大惊失色,小鹰也就罢了,这高老爷斯斯文文,书生一个,怎么如此能吃?   她却不知道,这练武之人每日打熬气力,消耗极大,需要大量的肉食补充,否则身子扛不住,却是要练坏了。尤其是小鹰所练的外门工夫,除了吃之外,还得买来药材熬成汤药用来洗澡,泡手脚,每月都需要一大笔钱。   所谓穷文富武,修炼上乘武艺,没有钱,还真是不行。别的不说,光吃就能将你家底子给吃垮了。   说着话,小鹰的肚子就咕咚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高文扑哧一笑:“罢了,我来做吧!”   说罢,就自进了伙房,倒了半口袋面在面盆里,添了水,使劲地和起来。以前在韩城的时候,母亲目不能视物,他倒也学过做饭。   只是,这做面食需要先将灰面发酵。仓促之间,却是没地方弄去。高文最喜欢的馒头和包子还有馅饼是没办法做了,只得煮了一锅开水,弄了刀削面。无油无盐地胡乱整了两大盆,对付过去。   可这却不顶事,夜里竟然被饿醒了好几次,死活也睡不塌实。   天亮,高文看到不但自己,就连小鹰也顶着黑眼圈,想来他也不好受。   小鹰这个时候倒不同情颜槐了,带着起床气道:“先生,得扣钱啊!”   “你这个小鹰,这个时候怎么不怜香惜玉,以得服人了?”高文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怜香惜玉,她又不是什么香什么玉。”小鹰嘀咕:“瘦得跟鸡子似的,不好看。”   高文:“要客观,颜姑娘那叫娇小玲珑。”   今日的早饭自然是从小贩那里买的,高文和小鹰狠狠地干掉了二十个鲜肉包子才缓过劲来。   吃过早饭之后,照例要去衙门当值。   按照以往的情形,自己雇的轿子应该早就在院门外等着。可一出门,高文却发现等在外面的轿夫面生。   高文以前在陕西的时候,长期在危险中打滚,有着常人没有的敏感。就站定了,喝问那两个轿夫:“你们二人是谁,本老爷以前怎么没见过,牛三和牛四两兄弟呢?”   一个轿夫赔笑着施礼:“可是高大老爷,牛三和牛四以后也不会来了。他将老爷这笔活路转给了小人们,以后就是我们过来接大老爷。”   “什么,这生意也是能转的?本官又不认识你们,也不说过要雇你们这顶轿子。罢了,你们回去吧,我不坐。”高文如何肯上陌生人的轿子,车船店脚牙,古代的车夫、脚夫说句实在话素质低得可怕,不少人形同流氓。陌生人的轿子,却是不能胡乱上的。别说是在古代,就算是管理严格的现代社会,黑的士也是不能乱坐的。   就回头喊:“小鹰,你出去另外找认识的车轿。”   “是,先生。”   见到手的生意眼见着就要飞了,那两个轿夫如何肯依。忙拦住小鹰,不住拱手赔笑:“大老爷,这位小哥,谁的轿子不是个坐。看大老爷你是急着要出门当差,现在外间的轿子又不多,一时间未必能够找着合适的。若是耽误了大老爷的差事,却是不好。说起来,大家也不是外人,还请大老爷上轿。”   小鹰圆眼一鼓,骂道:“直娘贼,你这二人看起来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谁他娘给你是自己人?”   一个轿夫急了,一把将小鹰拉住,扭头朝旁边喊:“东家,东家,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儿啊,叫我等过来接人,怎么不跟大人说清楚?”   “哟,原来是高大人呀!”旁边的院子门打开了,就看到颜婆子从里面出来。   她陪着笑:“高大人,这是我儿轿行的轿子。咱们怎么说也是邻居,是要一辈子相处的。你见天去衙门当差,这轿子却是离不了的。老身就是开轿行的,你与其去找别的轿子,何不照顾老身的生意?”   颜婆子嬉皮笑脸,语气中却无半点恭敬之意。高文皱起眉头,喝道:“本官以前雇的轿子呢,怎么将这笔生意转到你那里去了?”   颜婆子道:“高大人,这街坊邻里的都知道老身家是开轿行的,住在这一带的人要用车轿,自然要紧着先照顾我家的生意,哪里有去其他地方雇的道理?若有人过来揽生意,却是坏了行里的规矩。老身就找人和你以前雇的轿夫商量了一下,叫他们将大人你转到我轿行里来了。”   小鹰大怒:“老猪狗,我家先生想坐谁的轿子就坐谁的轿子,他又不是货物,岂能被你们这种小人转来转去。”说着,就朝两个轿夫瞪了一眼,喝道:“滚开,否则打不死你们!”   两个轿夫见小鹰孔武有力,知道他有武艺在身,心中却是惧了,禁不住连退几步。   高文:“小鹰,不必和这种小人一样见识,咱们走!”   等到高文和小鹰走出巷子,背后颜婆子还在跳脚:“高大人,行业自有规矩,老太婆就是开轿行的,你自住在我家隔壁。以后不会有别的轿子过来的,你如果不怕麻烦,每天腿儿着去当差吧!”   “这个老乞婆,混帐东西!”小鹰气得眼睛里全是怒火。   “罢了,休要同这等人一般见识。”高文想了想,坐轿子固然舒服。可一遇到急事,一时间找不着轿夫,却是不便。就道:“小鹰,这样,等下你去骡马市上买两匹好马,养在家里。对了,家中可有位置设个马厩”   小鹰毕竟是个武人,这年头,一匹好马相当于后世的一辆豪华汽车,还是四轮驱动的那种。听到高文这么说,心头欢喜:“有有有,外院有一片大空地,隔出来就是了。我以前在陕西时侍弄过大牲口,懂得如何养马。只是……”   高文:“只是什么?”   小鹰:“只是这骡马市场的行情怎么样,我一个外来人却不甚清楚。一匹上等良马动则几十两银子,须仔细被奸商给骗了,还得找个本地人领着。先生,要不等下颜姑娘到了,叫她带我去市场上看看?”   高文心中立即明白,小鹰这是要照顾颜槐,好叫她赚些中介路费:“小鹰你这人真是古道热肠,不错,不错,就依你!”   听高文说破这一点,小鹰面庞微红:“我只是觉得颜姑娘蛮可怜的,她也不容易啊!”   “确实是。”高文点头:“都是姓颜,隔壁颜婆子和颜老二怎么是那样的人呢?”   小鹰:“先生,听人说颜老二的轿行生意很差,自开业到现在不但没有赚到钱,还赔了些。”   高文:“难怪颜婆子要将我雇的轿夫给赶跑了,死活要来抢这笔生意。”   小鹰:“对的,还说什么转到他们轿行去了。街上的事情我却是清楚,想必颜老二带了人将先生雇的轿子给打跑了,这个卑贱小人。”   走了半天,好不容易在等到一顶轿子,等到高文去了礼部祠祭清吏司却是迟到了。史光先已经在大堂中排衙,司中其他官吏都立在一边听他训话。   见高文进来,史光先面色一沉,喝道:“高文,你缘何来得如此之迟?”就开始训斥起来。 第258章 郁闷的一天(二)   “礼部是什么地方……考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管理全国学校事务及科举考试及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所作所为,当合乎礼法……礼者,制度也……制度制订下来,就是要遵守的……”   “我辈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说俗一点,拿谁的钱,给谁干活……咱们端的是朝廷的饭碗,有的人,本官也不求能派上什么用场,可每日点卯的时候你总得在吧……”   史主事本是进士出身,学问了得,训起人来,当真是深入浅出,滔滔不绝,毕露的锋芒直指高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高文身上,神色也各不相同。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也有一脸不屑的……   高文气得面色铁青,偏偏自己因为不占理,却还不了嘴。   在以前,他因为初来乍到,又被众人孤立,手头只有安甘露这么一个兵,无权无势,说句实在话,这个官儿当得还真是没滋味得紧。想当年自己在韩城的时候,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师爷,可每次出门都有衙役前呼后拥,不说作威作福,却也风光得紧。   如今成为举人老爷,做了个从七品的官,可在这扔出一块石头就能打中一个官儿的京城,过得却憋屈得紧。   依高文以前的脾气,说不好就将官帽一脱,扔在地上不干了。   可他是个以做高官为目标之人,如果遇到苦难就打退堂鼓,被人干出衙门,以后还怎么在世上混。   虽然心头怒极,却还是咬牙坚持。   训斥了半天,史主事这才停了下来,咳嗽一声,喝道:“安甘露。”   “下官在。”安甘露苍白着脸走了上来。   史主事:“安甘露,你可知道本官叫你所为何事?”   安甘露:“属下不知。”   史光先嘿嘿冷笑:“你的事情大了,有人举报你作坊所制的香烛滥竽充数,不堪使用,以至在举行祭祀的时候点到一半就熄了。国之大事,惟祀与戎。本官想问问你,你的作坊究竟是谁批准设置的,你又送出去多少好处,贪墨了多少司里的款子?”   安甘露:“主事,属下这间作坊乃是十多年前开设的,那个时候,属下尚未到礼部当差。后来当司里做事,前任主事见属下家的香烛还能使用,但凡遇国家公祭之时,就从我那里买。属于下清清白白,天日可鉴。”   史主事大怒:“好个刁才,你还不肯吐实,来人了,给我打!”   “是!”两个衙役冲上来,将安甘露按在地上,就用刑。   安甘露如何肯服:“冤枉,冤枉啊!”   史主事:“打,打完送有司问罪!”   “慢着!”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安甘露可是高文唯一的手下。若是就这么被人用刑,别人怎么看他,以后谁还肯听他的命令?   高文大喝一声,走出来制止了两个正要用刑的衙役。   史主事瞪了高文一眼:“怎么,高知事要护着这个违法乱纪的贼子?”   “违法乱纪,还送去有司问罪?”高文突然淡淡地笑起来:“至于吗,不就是送去顺天府祭城隍的香点到一半就熄了,又能有多大罪?至于贪墨司里款子一事,其实,这每一柱香,每一根蜡烛,还有每个香案值多少钱,都是司里核定下来的,有帐可查。若主事正要拿这事问安书办的罪,也不能只查他一人,同得翻出来好生审审?”   高文这话一说出口,大堂中众人都是面色一变。明朝的官员的俸禄书出了名的低,一个正七品知县一年也就三四十两银子,堂堂正四品的知府,也就百余两。这还是地方上的正印记官,中央部委这种清水衙门的官收入更低。   京城居,大不易,官员们都有另外的入项。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吏部的,就靠给人发官帽子得些孝敬,靠着礼部就借每次公祭和举行仪式时扣点油水。这还是小头,祠祭清吏司油水最足的是给天下的和尚的道人发度牒和道录,也就是身份证明。比如一个和尚有了度牒,就可以云游天下,遇到寺院就可以去挂单免费吃住。当然,这个好处是被郎中和员外郎拿了去,下面的人也得不到。   听高文的意思是,如果史主事要拿安甘露走司法程序,他就要将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翻出来。潜规则虽然说是规则,却见不得天。朝廷平日里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可如果真有人去举报,上头却不能不受理。   于是,就有一个知事道:“史主事,安书办虽然坏了规矩,可好歹也是同僚一场,不至于解送有司的,稍做惩处就是了。”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同声提安书办求情。   史光先也感觉到高文话中的锋芒,心中突然一凛:这厮可是徐有贞那小人的得意门生。这师生二人当初在陕西的时候将那边搞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将来有多少官员人头落地。这二人都是个难缠的。这种小人,鬼知道能够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当下就一板脸:“罢了,且饶他一回,就不送去有司问罪了。可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逃,打二十棍!”   当下,两个衙役抡圆了膀子,劈劈啪啪地就在安甘露的屁股上打了二十记。   高文也是无奈,只得向安书办投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安甘露也是硬气,咬牙硬生生地受了。   打完,强自站起身来,朝史光先一施礼:“些主食宽大之恩,属下铭记于怀,无时或亡!”语气中有说不尽的怨气。   然后脱着被鲜血染红的两条大腿,一瘸一拐地退了下去。   “安甘露,你的伤可要紧?要不,你先休假几日,养好伤再说?”排衙之后,高文叫来一个衙役,给安书办屁股上的伤上了金疮药,问。   安甘露垂泪:“多谢知事求情,否则,属下现在只怕已经在刑部牢房里关着了。没事的,毕竟都是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同僚,衙役们打板子的时候手下有分寸,都是皮外伤,养得几日就好。我不会走的,也无需休假。我就要看看那姓史的最后究竟是什么下场!”   说着话,他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高文叹息一声:“你呆在这衙门里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能斗得过他。”   “是啊,我不所是一个小小的书办,人家是正六品的主事了,他要整我,属下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不过……”安甘露惨笑起来:“不过,我就是不走,就是要在司里戳他的眼睛。每日看到他见到我时一脸厌烦,又拿我没法子的模样。想要我的作坊,做梦去吧?”   “你没有将作坊给史光先的小舅子秦良才?”高文摇头:“何必呢,何必呢!”   “我就是不能叫他好了去。”安甘露恨恨道:“昨天夜里,秦良才又来了一趟,被我一通臭骂赶了出去。”   原来,昨夜安甘露回家之后,秦良才又耀武扬威地跑到安家一通威胁,逼安甘露将作坊转让给他。又说,如果不给,等着吃牢饭吧!   安甘露在司中是个蔫人,好象是人见人欺。可这种人一但被激怒,做起事来却是不计后果,宁死不从的。   见他如此不上道,史光先也恼了,今日排衙的时候,直接借这个由头向他发难。   在对安甘露用刑之前,先又对高文一通训斥,警告他不要插手。   不过,高文却不惧怕,在关键时刻还是站了出来,将安书办保了下来。   听他说完这事,高文叹息:“你啊,你啊,叫人说你什么才好呢?”   心中虽然对安书办无限同情,可到这个时候,高文还是不欲和史主事彻底将面子撕破。真若走到那一步,闹将起来,徐有贞那边面子上须不好看。   只是若不帮安书办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心腹,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高文琢磨了一下,心道:要不然去找徐有贞,让他在其他部院给安书办另外找个差使营生……不行,徐有贞最近被朝廷闲置不用,心情正恶劣,找他不好吧……对了,要不去寻田以泽,他不是在行人司做司正吗,那地方油水足得很,倒是个好出路。而且,田行人和我关系也不错,这个面子肯定是会给的。   田以泽去行人司之后,正红,不少人都在他门前走动。高文倒是有意识地同他保持距离,一免得叫那老头误会自己刻意结交。去不想这田行人反经常主动过来约高文吃酒、说话,是真心想结交高文这个朋友。   心中有了定夺,高文就安慰了安甘露几句,准备等到晚上去同田以泽说说这事。再事情没有办妥之前,自不好对安书办明言。   可是,等到午间,史光先却彻底将高文激怒了,决定替安甘露找回这个场子。 第259章 郁闷的一天(三)   事情是这样,礼部祠祭清吏司的官员和书办、衙役们俸禄低微,每月区区几两银子要想在京城这种天下一等一繁华的地段生活下去,却也艰难。很多人的俸禄光每月交房租就要出去一大半,还得养家糊口。   又因为城市面积大,大家住得远,因此中午这一顿饭若是回家去吃,却耽误事。可如果天天在外面上馆子,经济上却承受不了。   所以,礼部祠祭清吏司和其他中央机关的部院一样都设了厨院,一应开销皆出自公中,算是大家的一项福利。   既然是衙门出钱,反正又不用自己掏腰包。所以,厨院的伙食都非常好,厨师的手艺也不错,餐餐有肉。很多低级文吏贪这里的饭菜可口,又能免费。每日到了晚间,就借了个由头呆在司里装模做样处置公务,蹭一顿晚饭再说。   中国自古都是官本位制,人和人之间等级森严,在礼部祠祭清吏司这种衙门更是如此。   到吃饭的时候,主事应该是什么标准,知事应该是什么标准,书办是什么标准,衙役又吃什么,都有一定之规。   而且,正六品的主事和从七品的知事要在里面的小厅里吃。而书办衙役们则在外面的大厅。如果大伙儿混在一起,却是不成体统。   作为一个吃货,高文得了闲就会去厨院逛逛,看今天吃什么,顺便指点指点伙夫。   明朝中期,美洲的辣椒和刚刚传入中国,南洋的香料也是奢侈品。所以,这个时代的菜肴中的作料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   高文见多识光,心情好的时候会同伙夫说说自己在后世见过的新奇菜式。   一来二去,厨院对高文却是非常佩服,说高老爷在吃上面上个行家,对他也是非常亲近。   昨日下午,高文一时心血来潮去了一趟厨院,就看到水缸里养了几条鱼生得又细又长,跟梭子一般,就问伙夫这是啥?   伙夫回答说这玩意儿叫刀鱼,他先前去运河码头的时候正好碰到一对漕船过来,有江南过来的船夫的压舱水中不小心混进去了几条,就捉了,准备烧了吃。他看到了觉得新奇,就花了一钱银子买了回来。   听说是刀鱼,高文吃了一惊,这可是高级货色,在后世最高的时候好象卖到几千还是上万一斤。自己虽然在魔都住了那么多年,可一直没有机会品尝。   就道:“好东西,好东西呀,仔细整治,到是不要忘记叫本大人。”   火夫笑道:“哪能呢,好叫知事老爷知道,今天我一共买了四条。主事一条,三个知事和一条,四位老爷人人有份。对了,高老爷是个行家,你说这刀鱼该如何整治,正要请教呢!”   “这种上等河鲜无论用甚法子都要破坏其中的鲜味,直接煮汤吧,到时候只需搁些猪油、姜葱即可。”高文觉得原材料难得,来了兴致,就说了几句。   对于这顿午饭,他还是蛮期待的。虽然说长江刀鱼在古代并不希奇,可这里是北方,这玩意儿却不好弄。   等到了中午,安慰了受伤了安书办几句,高文就朝厨院走去。   进了小厅,史光先和另外两个知事已经到了,坐在一张圆桌边上,说说笑笑,旁边是几个衙役侍侯着。   看到高文进来,先前正曲意讨好史主事的两个知事立即闭上了嘴,小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高文也懒得理睬他们,自己坐到另外一张桌前,搓着手望着院子里的白雪和红梅。   有浓郁的香味袭来,开始上菜了。先是几碟字酱黄瓜、腐竹、炒豆芽之类的配菜。   高文精神一振,接过衙役递过来的米饭,坐直了的身体。   有厨役将一盆盆鱼汤送进来,放在史光先他们的桌上。   三人提起筷子各自品尝了一口,顿时叫道:“好鲜,这鱼不错呀!”   高文禁不住伸长脖子朝那边看了一眼,肚子里咕咚一声,狠狠地吃了一筷子米饭,期待接下来的主菜。   可等了半天,等到一碗米饭吃尽,自己那一份鱼汤还没有送过来。   他心中有些奇怪,恰好一个厨衙端着一碟子油炸花生米过来,就问:“本官的鱼呢?”   那厨役支吾道:“这个,这个……这个”   高文:“这个什么?”   厨役一脸的尴尬:“禀高老爷,鱼不够,你这里却是没有。”   高文恼了:“怎么我这里却是没有,倒是怪了,昨日本大人明明看到有四条的。”   那厨役:“是是是……可是,昨儿个那几条鱼养在缸里的时候,被猫叼走了一条……”   高文看到那边吃得满面红光的史光先和两个知事,顿时恼了,沉着脸低喝:“叼走了一条,倒是巧了,你怎么知道叼走的是本大人那一条,而不是别人的?还有,这司里哪里以后猫,你哄骗本官,该当何罪?”   厨役腿一软,跪了下去:“高老爷,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的错!”   正在这个时候,史光先突然冷冷道:“高文高知事,你也不要怪他。好歹也是从七品的官员,为一条鱼和下人置什么气。若是传了出去,成何体统?你那条鱼,本官受用了。”   “也怪本官不知情,并不知道伙房的安排是一人一条,方才觉得滋味甚美,就多吃了一条。高大人为区区一条鱼,就同下人闹,幼稚!”   两个知事知机,同时低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   听到小厅里面的动静,正在吃饭的书办们同时看过来,目光中尽是玩味之色。   看着眼前的几碟子凉菜,高文热血上头,气得身子乱颤。史主事此举对他来说,已是形同羞辱了。光一条鱼,吃不吃倒也无妨。可是,在中央机关这种登记森严讲究规矩的地方,却含有强烈的政治意味。   厨房为司中的几个主要领导一人安排了一条鱼,这条鱼已经不仅仅是一道菜肴,而是主官们权力的象征。   现在其他三人都有,独独少了高文一人,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是史光先等人对高文的挑衅,要想其他人传达一个意思:这个司里的事情同他高文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别拿他当回事。   本来,高文来这里做官就是一个意外,他原本是要去大兴县做县丞的,莫名莫名其妙多了这个知事,大失所望。若不是因为田以泽劝戒,早就将官照退回吏部去了。   上任之后,史主事让高文去管教坊司。高文如何肯污了自己的名声,索性一日到晚都是混天度日,正犹豫着这官是继续当下去,还是辞职不做。   今日,史光先却率先向他发难,打了安甘露不说,现在还对他极尽侮辱之为能事。   如果今日高文退让了,且不说衙门里全是见风使舵之人。见高文失了势,都要来踩上几脚讨好史光线,高文心里这口气先咽不下去。   还是安甘露说得好啊,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好,你要战,就作战!   高文霍一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史光先等人。   他常年练武,以前在陕西什么样凶险的情形没遇到多,手上也粘了七八条人命。这一站起来,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杀气。   另外两个知事心中一寒,同时喝道:“高大人,你想做什么,别乱来!”   史光先却逍遥地坐在那里,冷笑:“不要乱,不要怕!”   高文突然一伸手将那个跪在地上的厨役扶起来:“你倒是没有说假话,这司里确实有猫,地位还不低,都正六品了,人模人样的。起来,本官恕你无罪。这种偷嘴的猫甚是可恶,你以后得小心些,别放他进伙房偷嘴,得狠狠打,打上一次长了记性就好。”   他口中说猫,目光却落到史光先身上。   史光先面色变得铁青,怒啸:“高文小儿,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猫呀,史大人你也不要对号入座。今天的午饭不错,好好好,哈哈哈哈!”高文长笑一声,昂然而出,只留下一地面面相觑的众官吏。   史光先浑身乱颤,捏紧拳头:“高文小儿,高文小儿,气煞老夫,气煞老夫!”   一个知事忙扶住他:“主事,这高文是个西北举人,那地方都是蛮子,你老人家休要同他一般见识,吃饭吃饭!”   另外一人也道:“主事,菜都凉了,还是用一些,气坏了身子可是你自己的。”   “轰!”史主事猛地将桌掀翻了,热热的鱼汤流了一地。   他粗鲁地骂道:“吃吃吃,吃你娘的蛋,都滚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高文依旧气愤难平,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吃了好几杯子茶,念头依旧不能通达。   最要命的是天气又冷,中午吃的那一碗米饭只半个时辰就消化掉,饿得他肚子里汩汩乱响。   “该死的,混帐东西,看来我高文不出手,你还真拿我当软蛋了!”他狠狠地咬牙,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想想看,又该用什么法子给史光先这畜生一个深刻的教训。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浓郁的香气袭来,就看到一个食盒被人送来,放在他的案头。   里面是几样精致小菜,送饭过来的正是一脸悲愤的安甘露,他压低声音:“知事,先前的事情属下听说了,天寒地冻的,不吃饭怎么成。属下就去外面买了些,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若是不喜欢,我再去点几样别的送来。” 第260章 釜底抽薪   高文吃惊地看着他被血染红的屁股:“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出去给我买午饭?”   安甘露:“属下身上的伤打什么紧,若是饿着了知事,却是我的错。”   虽然知道这厮之所以如此讨好自己,是想让自己替他出头,保住家业,报仇雪恨此刻,高文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但高大人还是忍不住有些感动。   高文:“你啊你,叫我说你什么才好?罢了罢了,姓史的今日午间辱我极甚,这个仇算是结下来了。”   安甘露精神大振:“知事,这个场面若不找回来,你以后再无法在司中立足了,可即刻去寻徐编修,禀明此事,属下这就去收集司中几个贪官污吏勾结襄王府的证据,请徐编修上折子弹劾他们。”   “不忙,不忙。”高文道:“此事牵涉实在太大,若不分青红皂白上折子,怕没有个好的结果,容我想想其他法子。”   是啊,就算自己去寻徐有贞,人家未必肯去惹这个大麻烦。   说着话,就端起食盒,一边吃一边皱眉思索起来。   安甘露不敢打搅,就退到外间,坐在椅子上,用热切的目光看着高文。   高文想了半天,却死活也想不出办法来。   外面的雪花还在轻悠悠地漂着,天气已经冷下去。距离过年也没两个月,到来年桃花汛下来时也只剩半年,桑干河水利工程应该很快就要上马了。这可是一件政绩工程,拖延不得。   对了,河工,河工……史主事之所以夺安甘露家的产业,不就是因为水利工程需要做不少法事,这其中有许多好处可拿吗?若我能够将这事搅黄了,叫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司中诸人连过年的红包都拿不着,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高文就问:“安书办。”   安甘露早就等在外面,听到高文唤,急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跑进来:“知事有何吩咐?”大约是动作太多,迁动腿上伤势,疼得他额头上出了一层毛毛汗。   高文问:“对了,这桑干河水利工程是谁负责,所需多少工程款子,钱又由谁出?往日间,这事同我也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关心,倒不知道。”   安甘露:“高知事这事还真问对人了,属下因为家中的作坊想着在河工上赚些过年钱,倒是打听过。这次桑干河水利工程乃是天子亲自定夺的,总共有一百万两款子。朝廷刚打过仗,国库空虚。所以,户部只肯出五十万两,其余不足部分由万岁的内帑中开支。正因为此事非常要紧,所有天子就御笔钦点让工部尚书兼大理寺卿石璞负责。”   高文:“让工部尚书亲自负责此工程,倒是应该。不过,这个王尚书我也有所耳闻,是个精干的能臣。”   安书办:“是个能臣,不过,石尚书之才在于带兵治军,水利这种事情他却是不懂。”   高文:“怎么说?”   安书办:“石尚书是江苏昆山人,科举做官之后任江西按察使,一出仕办的就是执掌的就是刑狱。正统十三年,处州民乱,石尚书还带兵讨伐过,斩首贼首叶宗留。正因为如此,去年天子登基,瓦剌入寇,石尚书还出京招募过义勇。此人对于军事也是相当的热切,叫他做工部尚书的时候,心中还不情愿。据说,于谦于少保还有意将兵部尚书之位相让,只不过天子不许,这才罢了。”   “这次天子让他主持桑干河河工,石尚书就上书请辞,说自己不懂水利,朝廷可去漕运衙门调能人过来,又何必让他滥竽充数。结果,天子还是不许。说事情紧急,若是去淮安漕运衙门调人,怕耽搁了。”   “原来石尚书不肯啊,这就好办了。”高文心中大动,突然有了个主意,笑问:“安书办,你说,如果这才桑干河整治工程突然换了人又如何?”   他又补充一句,笑容更浓:“而且,新换上去负责此工程的大人不给襄王府面子,执意不肯改河道,死活要将王府占的地给淹了,又如何?”   听高文这么问,安书办身子猛地一震,面色竟然变了:“如果这样,事情就大了。且不说王府那边要闹成什么样子,我司的人前番又是找人堪舆风水,又是清丈土地,寻了个由头,说河道从王府的土地上经过不吉,恐遭天堑,这才将此事做成。王府送来的感谢银子都收了,现在却叫大家吐出来,也不知道司里的人会气恨成什么模样?而且,他们也没办法向襄王府交代,王府的人难缠得很,可不是那么好惹的。知事,你的意思是……”   高文一摆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对了,你是王府的人难缠,我却不明白。朝廷对各地藩王管辖都严,王府的人能够闹出什么花样来?”   “知事你这就不知道了,别的藩王府也就罢了,惟独这个襄王府却是不太好惹。”安书办回答:“襄王本是皇叔,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生了个好女儿新平郡主。”   “这个新平郡主和今上同辈,年方十六,是皇族中有名的美人儿。她的母亲襄王妃和陛下的生母吴太妃同为丹徒人,还是亲戚,关系很是密切。而这新平郡主从小就在宫中走动,甚得吴太妃和陛下喜爱。本来,襄王就藩之后,新平也应该一道去湖广的。可郡主说她从小生在京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水土,死活也不肯出京。”   “朝廷也是拿她没有法子,也就罢了。反正过得两年,她就要嫁人。到时候,不一样要走。”   “自襄王就藩之后,新平郡主住在京城没人管束。如今,又仗着太妃和陛下的宠爱,飞扬跋扈,闯出许多祸端,是个鬼见愁。”   说到这里,安甘露小心道:“如果改了河道,淹了王府的地,也不知道这个小郡主要闹成什么样子。”   “原来襄王府和吴太后竟然有这么一层关系,不过,新平郡主一个小姑娘。水利工程,国家大事,她一个小姑娘还能翻了天?不用怕的。”高文淡淡一笑,实际上,景泰帝的生母吴氏已于今年被皇帝立为太后。只不过,国有二主,这事涉及到国统。朝野一说到太后,指的是英宗皇帝的生母孙太后。至于吴太后,私底下大家依旧以太妃称之。对此,景泰帝也是无可奈何。   安甘露:“到也是,知事……这事你又何打算,可有吩咐属下的地方?”   “没什么打算,至于你,回家养几天伤吧!等上几日,说不定有好消息。”这个时候,一个计划已在高文胸中成熟。   安甘露虽然心痒难搔,却也知道在高文这里问不出什么来:“知事,若属下病休,你这里却是没有人侍侯。”   高文:“叫你休假你回家去就是,多说无益。”   安甘露:“是,大人,属下就静侯佳音了。”   挥手让安甘露退出,回家养伤去之后。   高文看着他趔趄的背影,禁不住摇了摇头。这个安书办在中央部委大院里也呆了一辈子,可格局还是小。遇到事,只想着求人托人,还想叫我去让徐有贞上折子弹劾礼部祠祭清吏司上上下下的官员,真是图样图森破,拉衣服!   这事不出手也就罢了,要玩就玩个大的,索性将工部尚书石璞的那个差事给顶了。   这一招叫着釜底抽薪,到时候,史光先他们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何不将徐有贞推出去负责桑干河整治工程。   在历史的记载中,徐有贞多智数,喜功名,凡天文、地理、兵法、水利、阴阳、方术之书,无不研究,渊博得令人发指。《明史》有载“景泰三年,迁右谕德。河决沙湾七载,前后治者皆无功。廷臣共举有贞,乃擢左佥都御史,治之。至张秋,相度水势,条上三策:一置水门,一开支河,一浚运河。议既定,督漕都御史王竑以漕渠淤浅滞运艘,请急塞决口。帝敕有贞如軏议。有贞守便宜。言:‘临清河浅,旧矣,非因决口未塞也。漕臣但知塞决口为急,不知秋冬虽塞,来春必复决,徒劳无益。臣不敢邀近功。’诏从其言。有贞于是大集民夫,躬亲督率,治渠建闸,起张秋以接河、沁。河流之旁出不顺者,为九堰障之。更筑大堰,楗以水门,阅五百五十五日而工成。名其渠曰广济,闸曰通源。”   连黄河水患都被他给治理得妥当,可见此人在水利上是个行家。   古人都靠《四书》《五经》科举入仕,说句实在话,很多官员都是四体不气,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所以,在考中进士之后,朝廷先让书生们在六部观政,学习上几年,然后再委派实职。即便如此,很多人依旧是不通俗务。如徐有贞这种博学通才,还真是少见。   黄河那边的水利工程尚未完工,大运河溃堤,漕运不通。景泰帝想了想,手头还真没有人可用,就将徐有贞调过去负责堵缺,限时三月。   徐有贞一出马,只用了两月,就堵住缺口,恢复航运。   “景泰七年秋,山东大水,河堤多坏,惟有贞所筑如故。”   朝廷又派徐有贞去山东修旧堤决口,“自临清抵济宁,各置减水闸,水患悉平。还朝,帝召见,奖劳有加,进左副都御史。”   在景泰年间,徐有贞几乎都在干水利。此人无论在历史上的名声有多怀,可你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明朝在治河上少有的能人。   这次如果他去负责桑干河治水工程,绝对比石尚书干得好。   现在,高文所需要做的就是劝自己这个恩师出马,将这个差使抢过去。 第261章 准备   只要差使一抢过去,呵呵,以我高文在恩师心目中的地位,要插手这个水利工程,却也容易。史光先夺了安甘露的产业,还想着要在祭祀中大赚一笔,可能吗?还有,襄王府那一关,他首先就过不了。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说服徐有贞。   其实,这事也容易。   同徐有贞接触这几个月下来,高文和他有师生名分,老徐对他也是无话不谈。   据高文观察,徐有贞这人身上的毛病不少。好酒贪杯爱钱,心胸狭窄,有喜欢权势。可以说,古代中国封建官僚的缺点和反动都集于一身。   尤其是对于权势,更是有种常人想象不到的热中。这事也可以理解,他当年可是榜眼,在翰林做了多年编修,清苦了这么长日子,早就想有所作为了。不然,在陕西也不会搞出这么大动静。   可惜的是,办了陕西大案,本因为提拔重要的,偏偏碰到太上皇帝明英宗被也先放回北京,天又二日,国有二主。朝廷正处于敏感期,景帝焦头烂额,也没心思去官这见案子。所以,徐有贞依旧会翰林院去坐他的冷板凳。   这个时候的他,估计郁闷得想要吐血吧?   实际上,在真实的历史中,徐有贞得到朝廷重用,要等到景泰三年,黄河在沙湾处决口,他被派去治水时。   现在是景泰三年,如果不出意外,老徐还得郁闷上两年。   何不借现在这个机会,将这一历史事件提前。既然石尚书不愿意干这个工程,徐有贞完全可以毛遂自荐嘛!   高文所需要做的就是,说服徐有贞当仁不让,出这个风头。   要说服他,可不能单靠三寸不烂之舌。此事情关系重大,徐有贞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忽悠的。   而且,他在治水上可是个行家。只不过,到现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才干,信心未免有些不足。真让他出头,难免忐忑。   想到这里,高文有了主意,磨了墨,提起笔飞快地写了起来。   他写字的速度可是经过《西游记》训练的,不说每分钟一百字两百字,三五十字还是可以的。   如此不泄气地写了一下去,竟写了万余字。   吹了吹为干墨迹,看看手头厚厚的一叠稿子,高文满意地点了点头。出了衙门,也不回家,雇了一顶轿子,径直去了徐有贞府。   进京之后,徐有贞的府上高文也来过一次。老徐是个讲究人,文人墨客嘛,住所自然清雅。院中立了假山,植了竹子,挖了荷花池,一派苏州园林的韵味。不过,地方却不甚大。   刚下轿子,眼前的情形却叫高文吃了一惊——这里纯粹就是一个大工地嘛!   到处都是匠人,还用硬头簧竹子搭了脚手架,围墙也被推倒了。   显然,老徐正在大兴土木。   徐有贞的管家见到高文,迎了过来,笑道:“原来是高大人,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这天都要黑了,大人怎么想着过来?”   高文指着眼前忙碌的工地,好奇地问:“徐管家,恩师这是在做什么?”   徐管家是徐有贞的远房亲戚,说起话来也随便:“高大人没见着吗,徐大人着是在扩建宅子。”   他低下声音笑眯眯地说:“高大人在陕西的时候不是给了我家主人两万两孝敬银子吗,东翁官职无着,这钱也使不出去。索性将周围百姓的房屋都买了推倒,联成一片,依老家的院子重建。对了,我家小姐过得两月就要进京和东翁团聚,一家人这十年来可算是能够在一起过年了。”   “小姐,哪个小姐?”高文问。   徐有贞子嗣艰难,没有儿子,一直引以为撼。可他却有九个女儿,且个个生得娇柔美貌,后来嫁的都是苏州当地的才子,比如祝枝山的父亲祝瓛祝信夫,简直就是国民岳父的典范。   徐管家笑道:“还能是哪个小姐,既然是要团聚,自然是九个小姐都要来京。”   “都要来呀,是得扩建一下这宅子。”高文点点头。   确实,徐家可是苏州望族。九个贵家大小姐,丫鬟、童儿、老妈子一大堆,起码得好几十间房屋才够用。   当然,老徐的经济压力定然不小。否则,当出在陕西抄了银库自己送过去两万两银子,他甚至没有推辞就收了下来。   实际上,徐有贞是一个典型传统的古典式官僚,也是明朝官员中的主流:爱钱爱权,喜欢风光享受。不过,在政治上还是有一定抱负的。这一点,和后来的张居正颇为相似。   徐管家:“高大人,你那两万两银子还真是派上大用场了,不然小姐们来京,大老爷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高文道:“管家,若钱不够使,尽管说话就是,我还有些家业,手头的闲散钱也是不少。”   “尔止,你倒是有心,老夫没看错人。”一个声音传来,回头看去,却是满面春风的徐有贞。   高文急忙拱手:“学生见过恩师。”   徐有贞:“你也难得来为师这里一趟,可有事?”   高文:“学生写了点东西,还想请恩师帮看看,也不知道老师得空否?”   徐有贞点头:“好,正好手头无事,里面说话。”   进了书房,徐管家送上来两杯清茶。   高文一边说话,一边吃着茶点。   徐有贞见他不住口地吃东西,笑问:“怎么,还没有用饭,要不我让伙房送些过来。”   高文:“刚从礼部过来,还没来得及回家。不用了,不用了,恩师你先看稿子。”   徐有贞:“什么稿子比吃饭还要紧,这么着紧送过来,可是你刚写的八股文章,又或者写的时候有什么不明白,拿不准的地方?”   高文摇头:“不是时文,恩师你先看。”   “不是八股时文,又是什么,这么古怪?”徐有贞拿起高文的稿子,只看了两眼,就惊讶地叫了一声:“是治河策,尔止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情上了心?”   “恩师学问渊博,天文地理河工无一不通,我这个做学生的若是只懂得写八股文章,不通俗务,岂不是给你老人家丢人?前番在礼部闲着无事,就看了些书,又到城外的河上实地考察过,有些心得,落著文字,过来请教。”   徐有贞微微一笑:“尔止,治河何等要紧,需要经验积累,可不是看几本书,到河上看看就能弄明白的。”   高文:“恩师说得是,你先看。”   “好。”徐有贞点点头:“老夫先看看。”   他垂下眼睑,又看了几页纸,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高文:“不错啊,真的不错啊,尔止你怎么想着写这种文章。有意思,有意思。尤其是这束水攻沙之法,颇有见地,发古人之所为想。对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此法可否实施?” 第262章 河防一览   “恩师忘记了,学生是韩城人氏,从小就在黄河边长大,见的水患多了,就想出这法子来。这黄、淮乃是我朝大患,学生这阵子在礼部衙门无所事事,静极思动,就写出这篇文章来。这些都是学生在下面瞎琢磨,可不可行心头也没底,就过来请教恩师。”听到徐有贞问,高文忙回答。   实际上,这篇文章并不是他写的,说到底还是抄袭后人所作。   对,高文抄的就是明朝嘉靖年总理河道都御史,太子太保,工部尚书潘季驯的《河防一览》。   潘季驯是中国古代著名的水利大师,曾四次主持治理黄河和运河,前后持续二十七年。在长期的治河实践中,他吸取前人成果,全面总结了中国历史上治河实践中的丰富经验,发明束水冲沙法,深刻地影响了后代的治黄思想和实践,为中国古代的治河事业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所著的《河防一览》乃是他一生治河经验的集大成者,是他参考了嘉靖朝几十年,几十个总督、巡抚所上的河防折子写成。   此书共分十四卷,卷一是皇帝的玺书和黄河图说,反映了当时治河的历史背景,黄、淮、运三河的总形势和工程总体布罝;卷二《河议辩惑》,集中阐述了潘季驯以河治河,以水治沙的治河主张;卷三《河防险要》,全面指出了黄河、淮河、运河的要害部位、主要问题及应采取的措施;卷四《修守事宜》,系统规定了堤、闸、坝等工程的修筑技术和堤防岁修、防守的严格制度;卷五《河源河决考》是前人研究黄河源头和历史上黄河决口资料的收集和整理,是研究河道演变的重要资料;卷六收集了一些宋、元、明代有关治河的议论;卷七至卷十二是从潘季驯两百多道治河奏疏中挑选出来的精粹四十一道,是他四次主持治河过程中解决一些重大问题的原始记录,概括了他治河的基本过程和主要经验,又是《河议辩惑》中所提出的各种观点的详细注释;卷十三、卷十四是潘季驯为阐明自己的观点、批驳反对派的息见而引证的古人以及同时代人的著述、奏疏、明记、碑文等。   其中的许多手法,在现代社会依旧使用,尤其是束水攻沙之法。每过几年,国家就会用这个手法给黄河清淤,当年,高文在电视上甚至看过直播。   他是个历史发烧友,也是在看了那次直播之后,突然对古人如何治理黄河产生了兴趣。就从网上将潘季驯所写的几本水利书下了下来,通读一了一遍。   这一读,当真是大开眼界,又佩服到五体投地。   此番他要说服徐有贞去抢了工部尚书石璞治理桑干河的差使,光是空口说白话,未必能够说服徐老头——你一个外行人说外行话,老夫才不会听你的呢!   因此,高文索性就凭着记忆开始抄这本书。   当年读书的时候不细,很多地方他都记不清楚。只能依据大概意思用自己的话写,其中自然有不少错漏,说句实在话,他心中也有些忐忑。   当然,因为时间紧迫,高文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这本几十万字的书抄完。只摘其中最精华的第二卷 束水攻沙法,鼓捣了一个下午,弄了一万多字出来。   “老夫倒是忘记了。”徐有贞听到高文这么说,立即释然,击节叫好道:“你这法子以前老夫还真没听人说话,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尔止,单就此法,就足以将你的名字留在史书上。妙,妙啊,老夫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眼睛里满是灼热的光芒和狂喜。   是的,古代中国治理水患的办法不外是疏和堵两种。所谓疏,就是见水势实在太大时,在堤坝上挖一个导流河道,将洪水引去其他地方;至于堵,那就更简单了。不外是用上好的材料加高加固河堤,水来土掩。   无论是疏还是通,在其他河流还成,可用在黄河上却是没有多大用处。   原因很简单,黄河水中夹带了大量从黄土高原冲刷而来的泥沙,含沙量极高,最厉害的时候达六成之巨。从黄土高原下来,到华北平原的时候,因为地势平缓,黄河的水流也慢了下来,以至于泥沙大量预计,逐步抬高河床,以至冲毁堤坝。没办法,人们之后更着加高堤坝。几百上千年下来,黄河的河床高过地面,成为一条地上河。   又因为华北平原地势平坦空旷,若是挖开堤坝泻洪,说不好就一发不可收拾,酿成一场大水灾。若是使用堵字诀,随着河床逐年抬高,堤坝也越修越高,何时是个头,终归有一天是会被冲毁的。   所谓,无论是疏还是堵,终归是治标,问题依旧存在。   如果可以想办法将沉积在黄河河底的泥沙冲走,一了百了,那才是真正的治本。   徐有贞:“尔止,你在这文章里写得也不细,且同老夫说说这束水攻沙之法。”   “是,恩师。”高文清了清嗓子,依据自己所知,细细地说了起来:“所谓束水攻沙之法就是,先在大河的上下游各处筑坝蓄水。然后统一放闸泻洪,以水之力搅起河底泥沙,将之冲入海中……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非极迅溜,必致停滞……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饱,尺寸之水皆有沙面,止见其高。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寻丈之水皆有河底,止见其卑。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水不奔溢于两旁,则必直刷乎河底。一定之理,必然之势,此合之所以愈于分也……”   徐有贞对于水利本就有兴趣,平日间也做了许多功课,手头收集了许多资料。在高文解说的时候,他时而闭目沉思,时而站起来,命幕僚去取图书和舆图对照。   并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和想法。   不觉夜半,高文正说得口干舌燥,肚子里咕咚一声,却是饿了。   徐有贞含笑这摆手,示意高文先停一下,然后对一个幕僚道:“去去伙房取消夜来。”   又对高文道:“尔止,老夫尚未尽兴,你今夜就住在我这里。”   北京城夜里都要实行宵禁,高文现在若是回家,一路上也免不了被衙役和兵丁甚至锦衣卫盘查,他也害怕麻烦,就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徐有贞:“来,你继续说。”   又说了片刻,消夜送来,高文和徐有贞这才停了下来。   徐有贞显得心情很好,给高文夹了一筷子菜:“尔止,我知道你在礼部做官做得憋屈,若是真想走,老夫也不阻拦。以你之才,在那里也是耽误了。可叹老夫如今和你也是一般境地,想帮也帮不上忙。若是真想走,老夫也不阻拦。也对,科举才是正途,与其在礼部空耗光阴,还不如在家读两年书来得实在。” 第263章 师生计划   徐有贞这番话若是在一天前说,高文自然欢喜,二话不说就会卷了铺盖回家去做他的寓公逍遥快活。   不过,自己已经走到现在一步,已经彻底被史主事给激怒了,怎肯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   就道:“恩师,学生暂时还没有想要辞官不做的心思。倒是恩师你老人家学究天人,国朝廷若不用你,却是国家的一大损失。”   徐有贞叹息一声:“为师如今又有什么法子,尔止,你说呢?”   高文却不接茬,道:“恩师是水利大家,学生也只不过从小生活在黄河边上,见得多了,这才得了束水攻沙这个法子。至于其他,却依旧一无所知,这才过来请教。既然恩师觉得此法妥当,何不将这个河防策完善了,献与朝廷,造福生民?”   “献与朝廷,丝!”徐有贞何等精明之人,自然知道高文今日来同自己谈论河防绝对不会是无的放矢。   高文接着道:“恩师,学生在礼部的时候听同僚说起桑干河整治工程。”   徐有贞:“对,是有这么回事,乃是工部尚书石璞领衔。你的意思是叫为师……”   高文:“对,石尚书好象对此事不是太热心,只不过有圣旨下来,不得不接。恩师既然在翰林院也没别的事,何不将这河防策呈于君前,接过这个差事。恩师你想,这事天子盯得紧,若是真做出些模样,那才是简在帝心啊!”   听到高文这话,徐有贞身子一震,竟是呆住了。   他的目光凝在身前案上的烛光上,眼睛里有两点火苗在闪烁,良久无语,显然是正在斟酌其中利弊。   高文接着道:“恩师,陕西马政案到现在还没有三法司会审,你老人家破了如此大的惊天弊案,朝廷却没有个态度。并不是因为这事你我师生做错了,高凌汉那等奸贼人人得而诛之。恩师的在翰林院那么多年,已经到了散馆的日子,可一直没有安置。估计是太上皇突然还朝,天子和朝廷的心思都放在那边去了。”   “还有一项,陕西的事情毕竟远在天边,可桑干河整治却近在眼前。”   “是啊!”徐有贞喃喃道:“这人做官做事,无论你干出多大功绩,总得要让人看到才是。”   高文:“恩师可算想到这一点了,学生的话说完了。”   徐有贞将目光从烛光上收回来:“很好,尔止你是个有心人,这事竟然被你想到了。为师闲置了这么久,也该有所作为了。就依你所言,明日某会将这份治河策送去天子驾前,请缨。不过,你这个治河策还得完善,要加入桑干河的部分,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高文:“愿协助恩师。”   于是,师生二人拿出京畿舆图,开始写起条陈来。   这一推敲,就熬了也个通宵,堪堪于卯时之前才弄好。   徐有贞收起条陈:“好了,就这样吧,尔止你先在我这里歇息一个时辰,等到天两,我再叫人送你去礼部。我也该去翰林院了,等到早朝散朝,就入宫觐见天子。”   高文突然想起一事:“恩师,还有一事关系桑干河河防,学生不知道该讲不改讲。还有,这事关系甚大,轻重轻重学生也吃不准,还请教恩师。”   徐有贞:“你说。”   高文指着舆图上的用芦沟河道:“恩师,按照朝廷的计划要在这一带开挖一条泻洪河道。这里原本是一条旱河的河道,也没有百姓的田地、房屋,自然是极好的。可据学生所知道这里却被襄王府占了,开辟为良田。如果桃花汛下来的时候从这里分流,怕又麻烦。还有……”   他吞了一口唾沫,接着说:“还有,学生前几日在礼部时听人说了,襄王府好象给了礼部祠祭清吏司上上下下许多官员许多银子,打点好了。于是,司里的人就寻了个由头,说那地方的风水不好,要将河道朝南移六十里地。恩师你也知道,我司管的就是这种事。如果恩师真在天子那里领了河防差使,须有麻烦。”   “一边是王府,襄王毕竟是皇叔,王府若是闹起来,叫人不好应付。可如果将河道朝南移,那边却有上万亩良田,几十户人家上千口人,难不成就这么淹了?”   “却是叫人左右为难。”   徐有贞吃了一惊:“什么,礼部祠祭清吏司要将河道朝南移六十里去淹百姓的田宅,如果激起了民变却如何是好?荒唐,真是荒唐。”   说着话,他不屑地一笑:“百姓的土地自然是不能淹的,为师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至于襄王府,一个藩王,国政大事他又有什么资格插嘴?”   “是是是,恩师说得是。”听徐有贞的意思是泻洪河不改道,这正中高文的下怀,心中大乐。脑袋中灵机一动,立即就有了个主意:“恩师,如果有人闹致意要将新开挖的河道朝南移,其实可以让顺天府出面的。国家刚打过仗,京畿一片糜烂,正要休养生息。而且,国家正是用钱之际,顺天府每年该叫的赋税颇重,都快凑不够数向朝廷交差。这次再淹上万亩地,地方官定然是不肯的。”   徐有贞一笑:“尔止这个主意好,确实,若王府和朝中有人要闹,可让顺天府出面理论。”   顺天府虽然是个府,可地位却高,相当于后世的直辖市。顺天府尹的品级也高,正二品,相当于一省的封疆大吏,并不是地方知府那样的正四品。   而且,顺天府尹是可以觐见皇帝的,权势甚大。礼部祠祭清吏司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司局即单位,怎么跟人斗?   至于襄王府,明朝的王爷们文官集团根本就没当一回事,也许在朝廷眼中,这些藩王都是潜在的叛逆,需要提高警惕,严格监督。   笑完,徐有贞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高文,突然问:“尔止,你是不是在礼部祠祭清吏司过得不顺,是不是有人要对你不利?”   高文心中暗道:徐老头真是一个老狐狸,连这都看出来了。   忙回答道:“恩师且放心,学生在礼部就是个从七品小官,闲云野鹤。”   徐有贞:“你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君以直报怨,也没什么打紧。在这官场上做人做事,你得一步不让。若是让了一步,那才是墙倒众人推,就连以往和你站在一起的人也冷了心。我辈当锐利进取,切记,切记!”   高文:“谨遵恩师教诲。” 第264章 转让   从徐有贞府邸出来之后,坐了徐家的轿子,到了礼部祠祭清吏司。刚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就听到里面一片调笑声。   高文定睛看去,却见几个书办正围着安甘露:“安书办,屁股可还疼,你都被主事打成这样了,怎么还来当差?”   “哈哈,安书办你还真经打呀!若我是你,先借这个由头在家躲上几日。如今你已经彻底将史主事给得罪了,等下搞不好又被他打上一顿,还经受得住吗?”   在一片低笑声中,安甘露之咬着牙,拿着湿巾机械地擦着高文的大案,却不说话。可看得出来,他眉宇间全是屈辱和不甘。   又有一个书办道:“安书办,我看你还是别忙乎了,你讨好高知事又有什么用,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事,在别说在礼部是个芥子般的人物,就算在我司,也算不得什么。”   “是啊,是啊,别以为他是翰林编修徐有贞的门生,就能有什么好的前程,你烧这口冷灶又抵得了什么用。徐有贞名声已经彻底怀掉了,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天子和朝廷的信任。否则,他当初也不会被赶去陕西。”   “对的,徐有贞在陕西办了那么大一件案子,还不是想借机回京。可是,此案牵涉何等之大,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满朝都是仇敌,估计啊,说不好什么时候都被派去南京做个侍郎到头。”   明朝实行两京制,除了北京,南京那边另外有一套政府班子,依旧设有六部。只不过,也就是个摆设,通常做为年老官员安置之用。一旦某个中央部院的大臣年纪大了,或许在政治斗争中失败,都会被派去那边,混个品级退休了事。   高文听得心头窝火,咳嗽一声走进去,喝道:“你们好象很闲,不做事吗?”   众书办见高文进来,都一轰而散。   等到众人散尽,高文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对安甘露道:“安书办,你伤成那样,可看了郎中,要紧吗?”   安甘露依旧低着头擦着高文的大案:“回知事的话,已经看过郎中了,上了药。郎中说不要紧的,就是破了些皮。还好是冷天,养上几日结了痂就好。只是,这几日却是没办法坐下和躺着了。”   高文:“要不你先回家休养几日吧?”   安甘露喃喃道:“回家去又能如何,属下这一走,知事这里也没有人侍侯。”   “也由得你。”高文摇摇头:“对了,你家作坊的事情如何了,具体史光先究竟是要如何夺你产业的情形我也没问,你详细说一遍。”   “是,知事。”安甘露道:“其实,史主事的妻弟秦良才想要的不过是我手头的为礼部祠祭清吏司供应香烛的资格,至于作坊他们好象并不在乎。那小人以前甚至还开出价钱来,说要买我的工场。属下不肯,他这才带人过来封厂贴封条。”   高文:“卖给他。”   “什么?”   高文:“我说,将你的作坊和那个资格卖于秦良才。”   “啊!”安甘露低呼一声,手中的棉巾不觉落到地上。   高文:“当然,价钱却是要翻上一番,不能亏了你。”   安甘露突然愤怒地叫起来:“知事,难不成你我就要将这个气生生地咽下去吗?”   高文突然冷笑起来:“咯咯,安书办,你是个有心人。我高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来礼部祠祭清吏司,已经打听得清楚了。当初某在陕西的时候可是敢和布政司斗的。在当年,什么样的情形,什么要的人没见过,我这手头也沾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说句实在话,区区一个史光先,我还没放在眼里。”   “不过,既然他要找我高文的晦气,我若不迎战,还真叫人看轻了。所谓,人不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和史光先的舅子将你那个工坊当成个宝贝,在我看来,什么都不是,你只需听我的去做就是了。”   听到高文这话,安甘露立即知道高文是动了真怒了,面上露出惊喜:“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知事,你可是去找了徐翰林?”   高文心中摇头,这个安书办啊,怎么一出事就想着托人情走门子,幼稚!   不过,为了让他安心,高文还是点点头:“昨夜我就歇在恩师府上。”   “阿弥陀佛,有徐翰林就好,有徐翰林出面就好了!”   高文道:“你若是相信本官,现在就去寻那狗屁小舅子,将你的作坊转让给他。对了,将价格抬高一倍,千万不要亏了自己。若不相信,当本官什么话都没说。”   安甘露一咬牙:“属下自然是相信知事的,这就去寻那秦良才。”   实际上,他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就算选择不相信高文,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保不住自家产业,说不好还会被被史光先解送有司,走法律程序。到那个时候,那才是万事俱休。   高文如今已经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正能随他一道道走到黑。   而且,想起高文和徐有贞师生在陕西的所做做为,安甘露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史光先等人要倒大霉了,说不好要被人家一网打尽。   安甘露将作坊转让给史光先小舅子秦良才,他手头专供礼部的资格自然也转让出去。这事需要到礼部报备,自然瞒不过人。   很快,这事就在礼部祠祭清吏司传开来。   据说,为了买安甘露的作坊和手头的资格证书,秦良才花了两百两银子,将整个家底都掏空了,甚至还从史光先那里借了一些,投资不可谓不大。   不过,大伙儿给秦良才算了一笔帐。只要桑干河治水工程一上马,有史主事斡旋看顾,几场大法事做下来,他就能将本钱收回去。以后,就是纯利润了。   到下午散班的时候,高文并不像往常那样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厨院吃饭。   在以前,最这种事情他还是很注意的,这中公家的小便宜也没什么可占的,没得坏了名声。不过,今天却是个例外。因为史光先若是没有应酬,通常会在司里吃了晚饭才回家,高文就想亲自看看这个厮又是什么表情。   果然,史光先在小厅堂里。   叫高文意外的是,史主事见了高文却是一脸的和蔼,主动叫道:“原来是高知事,来来来,本官今日特意叫厨役加了菜。听闻知事是个食不厌精的讲究人,你也来尝尝。”   高文:“恭敬不如从命。”就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笑道:“看主事的模样,今天好象心情不坏。”   史光先哈哈笑道:“今天天气不错。”安甘露是高文的人,今日突然将作坊转让给自己的小舅子。这是一个明显的政治信号,说明高文已经服输了。   高文淡淡一笑:“是不错。”然后一边同史光先说笑,一边吃菜,一团和气,仿佛二人昨天的冲突从来没有发生过。 第265章 内侍的好话   乾清宫,景泰帝精舍。   “这个徐……什么?这篇治河策作得真是不错。真真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本事!”景泰帝一顿,回头问时候在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申桂:“徐元玉现在改成什么名字了?”   最近一段时间,景泰帝王有心在臣民面前做出一副有为之君的架势,对于桑干河的治理工程也盯得非常紧。   中国自古都是天灾多法之地,特别是在明朝以来,几乎每过一两年就有场大大小小的天灾发生,水灾、旱灾、蝗虫、地震……就没有消停过。没遇到灾年,必然会产生大量的流民。这些失去生计的百姓四下流动,一不小心就会生起民变。   有史以来,多少王朝就因为赈济灾民不利,以至天下糜烂,而灭亡了。   蝗虫、地震、旱灾也就罢了,这是天意,非人力可以控制。倒是水灾,可以事先预防。   因此,治河乃是历朝历代最最要紧之事,但凡有政治抱负的君王,一旦国家财政允许,都会在这上面投下大量的人力物力。   而明朝又特意设置了河道总督衙门用来专门治理黄河、淮河,驻扎山东济宁。河道总督一般以都御史加工部尚书或侍郎职衔,是个省级部门。   明朝的黄河水患较之前朝为轻,而且,黄河远在河南,距离京城又有千里之遥,就算那边治理得再好,京城这边也感受不到。   倒是桑干河河防因为长年失修,每年总有溃几次堤,淹一些土地、房屋,如果能够治理好了。那政绩可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别以为皇帝就不需要政绩,实际上,如今的大明朝国有二主,臣民们心中都有一杆子秤在衡量谁才是合格的大明朝之主。   所以,景泰帝决定在桑干河治理工程上大干快上,树立有为之君的形象。在以前,他让于谦主持北京战役,守住京城之后,在军事上已经大大地超过了太上皇。如今,也该在民政上有所作为了。   为此,他甚至不惜自掏腰包,将内帑的银子都拿了出来做工程款。   可是,工部尚书石璞好象对这事不是太感兴趣,上折请辞。其中还隐约表达出自己的强在带兵治军,对于河工就是个外行,就怕将这件事给干坏了,还请陛下另选贤能为好。   确实,石尚书是不懂得怎么治水,外行领导,搞不好就适得其反。   景泰帝心中也深以为然,可是,一时间他却不知道去哪里寻这么个人来担任河漕总督一职。人才难得,就算有人有这个才能,怕就怕他不跟自己一条心。   今日见到徐有贞所上的治河策,写得有理有据,对于如何治水又提出许多独到的见解,顿时叫景泰帝精神一振。心道:这个徐元玉被朕冷落了一阵子,想必性子也磨平了,正欲大用。却不想他竟然有这个本事,倒是个适合的人选。这件差事交给他,朕也放心了。   申桂朝前挪了一步,低声道:“回万岁爷的话,叫徐有贞。”   “好好的名字,怎么说改就改了。”景泰帝有些不快,姓名乃是父母所赐,岂能轻易变更。   申桂笑道:“万岁爷前番要压一压徐编修,所谓使功不如使过。如此,徐有贞感念圣恩浩荡,自然要忠于王事。只是,陛下的恩典那徐某如何知道,不禁有些灰心丧气,平日间也诸多怨言。”   景泰帝:“怨言,怎么说?”作为一个君王,最关心的是臣子对自己的忠诚,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时期。   不觉坐直了身子。   其实,徐有贞所上的折子在递到司礼监之后,申桂就已经读过。这一读之下,也是震惊。明朝实行的是科举取士制度,朝中百官书呆子居多,如徐有贞这种精通俗务,人情练达的能臣稀少,至于懂得治水的,更是少之又少。   折子中所提的束水攻沙之法更是闻所未闻,叫人禁不住拍案叫绝。   他也知道这个徐有贞以前虽然是太上皇的近臣,可一直不受重用。而且,他又热中功名,轻易就能拉过去。这人虽然品行不端,却非常好使。   徐有贞是个人精,在这个关口突然上这道治河策,显然是对着桑干河整治工程而来的。既然石尚书不称职,换他上马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于是,申桂就将这道折子递到皇帝这里来。   见景泰帝好象对徐有贞改名一事有些不满,他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笑道:“万岁爷,你说这个徐有贞好笑不好笑。上次从陕西回京之后被陛下你投闲置散,他就四下抱怨说自己空有一身治过良策,却时运不济,想必是什么地方犯了煞,就跑陈阁老那里去,请他为自己卜上一卦。陈首辅说他的名字没取好,徐编修深以为然,就给自己改名为有贞”   景泰帝摇头:“荒唐,徐有贞荒唐,陈首辅更是荒唐!”   申桂适时道:“万岁爷,书生们读的书多了,总觉得自己有管、乐之才。若不能为朝廷所用,必然满腹怨气,甚至埋怨到君父头上。这个徐有贞啊,也有这样的毛病。不过,他只怨自己名字没取好,也不迁怒他人,其中品质比起许多所谓的君子却是要好上许多。”   “倒是,看来,世人都错怪徐有贞了。”景泰帝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申桂。”   申桂:“奴婢在。”   景泰帝:“看来,朕派石尚书去治桑干河也有欠考虑,你说,换徐有贞领衔如何?”   申桂哎哟一声,道:“万岁爷,这种军国大事,陛下圣躬独断就是了。奴婢只知道侍侯人,平日里在司礼监管事,也就是个递折子跑腿的角色,又懂得什么,如何好乱说?再说,国家有制度,内侍不得过问政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奴婢还想多服侍万岁爷几年呢!”   景泰帝道:“你这老狗,叫你说,但说就是了,朕恕你无罪。”   “那奴婢就斗胆说两句。”申桂道:“万岁爷不是想过让徐有贞做詹事府詹事吗,那可是正三品大员,储君未来的顾命大臣啊!这个职位岂不比只治桑干河更要紧?索性让他以詹事身份兼领了这个差事,他如今正不得志,受此天恩,敢不杀身以报?”   景泰帝想了想:“也是,朕当初用他,用的就是他的才干。想不到今日这个折子却给了朕一个惊喜,此人确实是个能臣。对了,你传一下于少保。”   申桂笑问:“万岁爷要传于少保,可是议论徐有贞的任用一事?其实,在此之前,奴婢已经将徐有贞的折子抄了一份送过去。”他知道皇帝对于谦非常信任。如这种重大人事变更,万岁爷都会下意识地找于谦过来问问他的意见。   在景泰帝心目中,这朝中百官人心隔肚皮,各人都又各人的小算盘,怕是只有于少保一个人可以相信了。   “你这老狗倒也是个识得事向的。”景泰帝笑骂了几声,问:“于少保怎么说?”   申桂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道:“当初,徐有贞从陕西回京之后,谋划国子监祭酒一职,派人去游说于少保门人,这才有于尚书在万岁爷驾前推荐他的后事。可惜,陛下要磨一磨徐编修的性子,没有点头。”   “这个徐有贞虽是个难得的能臣,心胸却不开阔。以为于少保收了钱不办事,就怨上了他。每每见到外人之时,都会破口通骂于尚书。这些骂人的话传到于少保耳朵里,于尚书是什么人,只不屑地一笑,说声徐有贞,小人也,了之。可以说,到此时两人已经彻底翻脸,是敌非友。此事,全北京城的人都是晓得的。”   “按说,于尚书对于徐有贞是非常厌烦的。不过,见了这折子之后,于少保却大家赞赏,说是人才难得。若依徐有贞的法子,治得河清海晏,就算徐大人再骂他娘,也无所谓。”   “所以,奴婢觉得,万岁爷让徐有贞去治桑干河,于少保肯定会大力支持的。”   “这个于少保啊,真是个至诚君子!”景泰帝感叹了几声,道:“既然如此,申桂,你去传徐有贞进宫见驾。”   “是,万岁爷!” 第266章 后面的故事暨说明   在徐有贞上了治河策的折子之后,景泰帝发现此人是个能臣,就将整治桑干河一事交由其负责。同时下了恩旨,任命他为詹事府詹事。   徐有贞感激涕淋,这个时候,百官这才发现一颗政坛的新星冉冉升起。   走马上任,徐有贞调高文去他那里。   礼部的人这才发现高文的厉害。   桑干河整治功臣触动襄王府利益,王府郡主和高文诸多冲突,意欲打死高文,但每次都被他轻易化解,没个奈何。   徐有贞的女儿们进京,高文负责接人。   看到徐有贞一家团聚,高文思念母亲和未婚妻,派小鹰回陕西接石幼仪来京完婚。   见高文要和石幼仪完婚,襄王府郡主从中作梗,请太后保媒,意欲下嫁高文。   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   次年,太子病故,景泰帝身体每况愈下,朝野暗潮涌动,各路人马觊觎皇储位置。   白莲教云摩勒在整合了京城的江湖势力之后,开始做乱。同时,神拳老祖见举事机会将要来临,也大举进京。无卫宗分裂,彼此大打出手。   云摩勒找到高文,胁迫他加入白莲教。   同时,徐有贞的次女喜欢上了高文。   徐闻讯大怒,呵斥高文。命他以后不得接近自己女儿。   高文夹在石幼仪、襄王府郡主、徐家小姐和云摩勒之间,焦头烂额。   皇储之位还是定不下来,朝中众说纷纭,人心动荡。   又到了科举年,高文参加会试,拿到头名。接着是殿试,也得了状元,连中三元,名动天下。又得了皇帝信任,简在帝新,点了翰林,调到驾前侍侯。这个时候的高文虽然品级不高,却已经能够影响到朝局的走向了。   徐有贞这才转了心意,答应将女儿嫁给高文。   可惜高文已有石幼仪,左右为难。   最后,大家都妥协了。最后的结果是徐家小姐做高文的正妻,石幼仪做平妻。两女在京城各有一间府邸,井水不犯河水。   在殿试的时候,高文发现景泰帝的身体实在太差,心中担忧。   恰好这个时候大鹰和他师父少林大师进京,高文推荐少林大师面圣,看少林的内功对景帝的身体是否有所帮助。   但结果非常不好,少林大师说景泰帝怕是不成了,最多有三四年可活。   这个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一时间,风云激荡。   蛰伏隐忍的太上皇帝及起手下的势力开始发力,见徐有贞和于谦不和,派人过来做说客。高文敬佩于谦的为人和功绩,自然不忍心看到于少保这个民族英雄和真实历史上那样没个下场。说服恩师兼岳父不要去趟太上皇帝这汪浑水。   于是,高文和太上皇一派成为大仇。   与此同时,襄王也觊觎大宝。   襄王秘密进京,和高文见面,说是听说他和太上皇一系翻脸,愿与他联手,高文不置可否。   和真实的历史不同,这一年,景帝病得极重,竟大病不起,再不能视事。   太上皇一系拿到军权之后,有发动的迹象。   这个时候,神拳老祖的势力被云摩勒彻底拔除之后,投奔太上皇一系。   作为一个现代人,高文自然知道历史的走向,预先做了准备。这个时候,神拳老祖突然杀到,和大鹰、小鹰、云摩勒以及少林大师杀成一团。   神拳老祖果然是武林天下第一人,众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就连高文也身负重伤。   关键时刻,云摩勒救了高文一命,自己也与神拳老祖同归于尽。   看到云摩勒给自己留下的女儿,高文痛不欲生,彻底起了铲除太上皇一系的决心。   遂于襄王一系联手。   景泰帝处于弥留阶段,太上皇一系“夺门之变”提前发动。   紧要关头,高文、襄王一系杀到,解除叛军武装。   于谦和徐有贞主持,缉拿叛逆,维持住朝廷大局。   景帝驾崩,留下遗诏,传位襄王。   政局乃定,高文以礼部右侍郎巡抚山西,后又任宣大总督,蓟辽总督。十年后,回京后出任吏部左侍郎,任太子师。又十年,皇帝驾崩,太子继位。高文以四十不到的年纪任吏部尚书,内阁首辅。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